B.A.D.事件簿[2]茧墨绝不向神祈祷[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2-19 13:18 编辑


B.A.D.事件簿[2]茧墨绝不向神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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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绫里惠史
插图:kona
图源:宅之预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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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这故事都无聊透顶,没有半个我喜欢的梗」
穿着黑色歌德萝莉风洋装的茧墨阿座化一边打呵欠,一边下了以上的评语。
我们抓到「移动涂鸦」的犯人。
一如往常的愚蠢案件让我与茧墨被卷入灵异家族——水无濑家的骄傲与绝望。
为了自己的面子而草菅人命,真教人火大……!
残酷而悲伤、丑陋又绝美的奇幻故事第二集,震撼上市!



  事件Ⅰ

  我决定要创造一个神。

  而且我要将过程记录下来,好证明逢个计划并非疯狂的选择,亦非盲目的妄想,我只是选择了一条挑战自我的道路。我也明白这个选择有多莽撞,从前人的经验可以得知这条路并不好走,难以走到终点。即使如此,我还是选择走上这绦路,我要将「具体化的肿」从潜意识海中描绘出来。我一定能完成造个计划,以人类的身分挑战人类所无法到达的境界。

  即使会被大家责备也好。
  甚至有人因此想除掉我也无所谓。

  我依然要创造出神。
  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目的。
  *  *  *
  一名男孩奔跑在夜晚的路上,白天的酷热如污泥般残留在柏油路面,让人呼吸附难。几个男人追着这名男孩,像是在嘲笑男孩不稳的步伐似的,身后的脚步声顽固地紧迫在后。无人的路上只听得见运动鞋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和沉重的呼吸,这场早已注定结局的逃跑剧逐淅接近尾声。
  男孩突然停下脚步,似乎是不打算继续逃了。眼前只有无机质的水泥墙,无言地宣告他已无路可逃。仔细一看,墙上密密麻麻地写满文字,像是经文那样密集,用墨水画上的涂鸦充满整片墙面。

  男人从背后追了上来,这一瞬间,男孩突然回过头。
  墙壁竟然开始蠢动,水泥材质的墙壁宛若煮沸的开水般翻腾着,无数的墨渍则如成群的昆虫似地奋而攻击那些男人——

  就在这个时候,手电筒的灯光忽然熄灭了。

  「好了,这次的事件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谢谢你喔,特地用那么惊悚的口吻叙述……还有,没事干么用手电筒啊,小茧?」
  我打开电灯,正好看见茧墨耸了耸肩,丢下刚才拿来照着自己脸庞的手电筒,看似无聊地继续说下去:
  「只是觉得很适合拿来在夏天的夜晚使用嘛。我很注意形式的,不是故意要拿来吓人,只是希望你能享受这个故事。」
  「可惜,我的加班时数也差不多了。」
  我暗示她「该放我回家了」,结果茧墨只是缓缓地交叉了穿着黑色裤袜的双腿,一袭黑色歌德萝莉风洋装打扮的她依旧异常美丽。坐在皮沙发上,双手交叉的茧墨看上去就像是从某张画上撷取下来的一部分,端正得吓人的五官让这样的景象更加没有现实感。
  我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叹息。
  这样的景象实在太夸张了点。
  至于刚才听到的故事则比B级烂恐怖片还不真实。
  「所以,这个事件最怪异的点就是墙壁上的字会动?」
  「有点不一样喔!如果光是墙上的字会动,谁会困扰啊?你到附近的小学问看看,保证能问出一大堆关于『会动的画』的怪谭,比方说会动的蒙娜丽莎,或者是会动的莫札特之类的。就算怪谭是真的,也只会被当戍笑话。重点是『墙壁上的字会攻击人』。」
  状似无聊地说完后,茧墨拿起桌上的小盒子。或许是为了配合她一身无视于酷暑的厚重洋装,客厅里的空调始终保持在凉爽的温度。现在是五月,却完全感觉不到属于这时节该有的燠热。
  这间失去了季节感的房间里飘散着浓浓巧兜力味。
  浓郁甘甜的香味中,茧墨又开了一包巧克力来吃。她从如宝石箱的糖果盒中取出松露巧克力,含进嘴里。
  我迎上她猫咪似的眼神,点了点头。
  「重点是出现了,物理性的被害人』这一点。」
  「没错,如果是古董就算了,现代基本上是不会出现『墙上的画会动』之类的蠢话题的。」
  茧墨打从心底觉得荒谬似地笑了。食欲获得满足后,她放下糖果盒,趴在沙发上。接着,将整张脸埋进椅垫的她小声地说:
  「最新奇的是『路上的街头艺术』竟然动了起来。」
  「——啊?」
  我忍不住回问,茧墨却满不在乎地闭上眼睛……该不会是要睡了吧?我慌忙问道:
  「等一下!你刚才说的会动的涂鸦是街头艺术?」
  「街头艺术不就是画在墙上的涂鸦吗?内容包罗万象,可以是卡通图案,也可能是POP字:有写实派作品,也有裸体画……种类各不相同。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画的是水墨画,甚至还写了字。不管怎样,这故事都无聊透顶,没有半个我喜欢的梗。」
  啊——讨厌,有够讨厌!
  茧墨宛若猫咪似地打了个呵欠,像是懒得继续跟人谈话。突然伸出的白皙手臂在空中如蝴蝶般晃了晃,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绽放出锐利的光芒。
  「小田桐君,你可以回去了,抱歉让你留到这么晚。」
  「请问你可以更详细地说明吗?」
  「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说再多也没用,你亲自去看看比较好。只要专心地找出会动的涂鸦,还有画出怪涂鸦的『犯人』就好。」
  最后这部分我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像是都市传说的故事似乎是客人的委托,要我们抓出犯人。见我紧蹙眉头,茧墨的嘴角再度扬起。
  看着她嘲讽的笑容,我突然觉得疑惑。
  既然她一直吵着说这个案子很无聊,为什么要接受委托呢?
  「小茧,这是谁委托的案子?」
  当我带着几分不安询问后,茧墨静静地摇头。
  「对方还没来委托,但是就快出现了。因为我觉得到时候再开工有点麻烦,干脆先处理。」
  「原来如此……所以详情是?」
  「我现在不打算告诉你,下次再说吧。」
  「好吧,我知道了。」
  我点头站了起来。茧墨拿起要换穿的睡袍与带毛线球的帽子,今天帽子上的毛线球是一只张开嘴巴的变色龙,舌尖黏着用珠子做成的虫子。走出事务所,我叹了一口气。
  一如往常,摸不着头绪的奇怪案件。
  文字会动,甚至会攻击人,所以必须找出犯人。
  目前能掌握到的详细情报只有这些,能理解的东西少得可怜,我只觉得整起事件很莫名其妙。

  换句话说,它跟以前那些事件一样诡异。
  *  *  *
  我弹落烟灰,将烟按熄在携带式烟灰缸中。
  然后,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片「涂鸦」。
  「这是什么鬼东西啊?」
  只见三面墙全被人画满水墨画风的青蛙。
  仅以墨色浓淡做为变化绘制而成的画,连青蛙背上的疣都精准地画得一清二楚,令人佩服。用墨汁画出的青蛙颜色清淡,却出奇地让人难以忽视。最奇特的是画在墙角的文字,漂亮的字体四边却长着青蛙的脚,不太懂写的人想表达什么,有点像是文字蝌蚪要变身成青蛙,变到一半却被定型的样子。我怀着恐惧的心情走近涂鸦,盯着这个歪歪的文字。

  「蛙」

  本次的事件始于一群不良少年的争吵。
  从茧墨位于爱知县奈午市东部近郊的事务所出发,搭上地铁前往市中心,从市中心再转一次地铁,路程大约二十分钟左右。走出安静的车站便是远离闹区与大楼区、正常而平凡的住宅区。在这个由相同色系的房屋所组成的住宅区里,几乎所有的围墙与一般住家的外墙都被人画了涂鸦。虽然临近较多人进出的公立图书馆,却因为离大路依然有两条巷子的距离,导致白天人烟稀少,随意涂鸦的状况更为严重。
  其中,这个黑色的蛙字是最为诡异的。
  听说这附近的街头艺术原本就十分盛行,附近的不良少年也利用涂鸦画分各自的势力范围。或许对居民来说只觉得困扰,但是对不良少年们来说,没有什么比涂鸦更能表现自己的力量。这些不良少年分成几个小团体互相竞争,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画上属于自己风格的街头艺术。在各个团体间的势力抗衡之下,涂鸦的范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然而这样的平衡征最近改变了。

  这个变化正是这片墙上的「奇怪涂鸦」。
  Street Art,又名「街头艺术」,但是这个涂鸦怎么看都不像是街头艺术。
  『某一天,在不良少年聚集的地方出现了一股新势力,对方把其他人的涂鸦洗掉,换上自己的涂鸦,但是这个所谓的新势力其实只有一个人……这不是重点。后来,这个可悲的菜鸟被其他不良少年殴打、追赶,最后走投无路,眼看就要被狂扁一顿……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新人画的涂鸦竟然动了起来,攻击那些不良少年。』
  我的脑中突然浮现茧墨告诉我的事情。我缓缓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着墙壁。指尖传来水泥墙面独有的粗糙触感,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一如眼睛所见,蛙字依旧安稳地停在墙上。
  有够蠢。
  我转身离开,同时拿出茧墨给的记事本,听说当时还有目击者。我拿着地图,往那家据说老板曾经亲眼目睹怪事发生的中华餐厅前进。转过几个相似的转角之后,我突然看到一户民宅旁边挂着写有汉字的招牌,红色的屋檐上画着了条俗气的龙……这家店的主要客源应该是附近的居民吧?站在这间小而巧的店家前,我闻到令人食指大动的油腻香味。
  嗯……也差不多是午餐时间了。
  脑海里浮现炸鸡块图像的我拉开沉重的玻璃门,昏暗的店里只有一个客人。只见年轻的男客坐在充满油垢的黏腻柜台旁吃着炒饭。
  微驼的背影倏地转身。
  「咦?这不是小田桐先生吗?」
  年轻男人举起手说了声「你好」,如人偶般端正的验上浮现爽朗的笑容。
  ——嵯峨雄介。
  我不发一语地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
  「是你搞出来的吧?」
  「等等!你在说什么啊?我做了什么?」
  我要趁嫌疑犯逃走之前先发制人。雄介将残留在调羹的炒饭送进嘴里,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你不该这样对待一个正在吃午餐的普通人,很没礼貌耶!」
  「普通人会拿球棒打别人的头吗?」
  「啊,对耶……对不起。但是这次我真的是无辜的,无、辜喔。」
  瞧他拍打我胸口的样子不像在说谎,然而那种过分自信的模样,实在很难说服我他真的什么也没做。
  嵯峨雄介是个能面不改色地说谎的人。
  就在此时,我想到一件事。
  「雄介,你是不是很会画画?」
  「我才想问你,我看起来像是会画画的角色吗?」
  「哪有人以『角色』称呼自己的啊?真是恶心……总之先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嘛……我很少有机会画画,应该不算会画画的人吧?」
  雄介看似颇为困扰地歪着头。即使仍然无法相信他的说辞,我还是放开手。雄介故意咳嗽了几声,却没有拿起水来喝,反而继续吃着炒饭。他的脚边果然放着一支球棒。
  如果他有办法画出能攻击人的画,应该也不需要球棒了吧?
  「话说回来,雄介,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什么『这种地方』?没礼貌,这家店的菜很好吃喔!分量足够又便宜。」
  「我不是问你这个。你不是正过着『正常』的高中生活吗?」
  「高中吗?今年因为打工太多,被留级了,我决定直接从明年开始继续念。不过,当有钱人真不错,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连我这种烂人都死不了,这个世界还真是奇怪呀。」
  雄介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浏览菜单,像是想加点些什么来吃。我皱眉看着他过分开朗的侧脸。
  总觉得不太清楚该怎么跟这种精神有点失常的人说话。
  「不好意思!我要加点炒饭跟一份饺子。」  
  就在我思考的当下,雄介已经加点完毕。柜台里传出一道超级低沉的男人嗓音,应该是老板吧?雄介笑嘻嘻地转头看着我:
  「在这里遇见你,表示又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情了吧,小田桐君。如果能告诉我,或许我帮得上忙喔!还有……这里的饺子真的很好吃,你介不介意吃韭菜放很多的饺子?」
  我不理会他的问题,迳自坐下。我不知道雄介究竟和哪边的某人有些什么不正常的合作关系,看来他也不打算透露任何消息给我。
  ……等一等!有件事情要先弄清楚。
  「你……该不会擅自帮我点菜了吧?」
  「咦?不能帮你点菜吗?」
  雄介状似无辜地歪着头。此时,我好像听到自己的血管爆开的声音,原本不想为了点菜这种小事而生气的我竟然有些愤怒。
  为什么这些人都这么任性?茧墨也好,雄介也罢,都不顾别人的意愿,乱来一通。
  「听好了,雄介,你……」
  就在我准备大肆抱怨的当下,雄介的脸上倏地出现了一种野兽见猎心喜的表情。他踢了一下脚边的球棒,趁球棒旋转飞起时伸手接住,店外同时传来惊人的惨叫声。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男人的惨叫声画破寂静的空气。
  是涂鸦墙的方向!我啧了一声站起来,跟在雄介身后跑到店外。雄介似乎知道该去哪里,脚步没有一点迟疑,迅速而确实。明明只听见一次惨叫声,却能辨别位置,他的直觉令人害怕。
  「雄介,不要去!别插手!」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乖乖听话了吗?别闹了,这么好玩的事情,我怎么可以错过……!」
  快乐地反驳我的雄介突然没了声音。只见他停下脚步,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耳边已经听不见男人的惨叫,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声音。
  ——无数的脚步声。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的整个背脊都凉了。
  「这是什么啊……」
  我也很想问。
  路上出现了无数只黑色与白色的青蛙跳动着,啪哒啪哒地跳着。由淡淡的墨汁描绘的青蛙身体呈现半透明状,不太真实。无肉的喉咙膨胀着,毫无间断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有够恐怖!我抬头一看,发现在这条塞满青蛙的路上坐着一名染着夸张金发的年轻人,正拚命地甩开不断爬到身上的青蛙,然后像是突然气力尽失般地往后仰倒。他的身边站着另外一个人,两人的外型相似,但是站着的人用帕巾捣着嘴,看上去大约十五岁左右,还是个男孩。
  他的手上拿着一支毛笔,蘸着墨汁的笔缓缓地在墙上滑动着。下一秒,随着灵活的手腕动作,墙上出现新的字。

  「蛙」

  接着,文字的轮廓逐渐融化,先是生出脚,接着生出手,如同蝌蚪般进化,逐渐幻化为一只青蛙。当变化完成后,青蛙便开始跃动。
  青蛙从墙上跳到了外面。
  然后「呱!」发出叫声。

  「你……这些到底是什么?」
  我讶异地呢喃着。同时,男孩似乎注意到我们两人,慌张地在墙上写了些什么。我背上的寒意再度窜起,直觉告诉我「大事不妙」,身体的动作却慢了一步。
  不过,雄介的动作非常迅速。

  他以运动鞋踩向地上的青蛙,如野兽般狂奔……噗滋噗滋,地上出现无数如血迹般的墨渍。雄介毫不迟疑地冲向男孩,就在下一刻——

  「雄介,住手!」

  他手上的球棒用力地朝男孩的头挥了过去。
  *  *  *
  「小田桐君,虽然我的力量的确能帮上忙……可是为了你好,我认为你应该要正大光明地赎罪!」
  「关我什么事啊?凶手是雄介。」
  「嗯,我也知道。不过,幸好人没死掉啊……」
  「他又没死,甚至连骨折的迹象都没有喔?」
  真是万幸啊……不过,这好像不是你该说的台词吧!
  雄介与茧墨在我带来的男孩身边重逢了。当我把男孩带到事务所时,茧墨十分吃惊,甚至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可能是觉得麻烦吧?当然,为了搬运男孩而搭乘计程车的钱,想必也不能请款了。男孩被打昏之后一动也不动,身边那个昏迷的年轻人则八成属于某个不良少年团体。看他似乎没什么大碍,我就让他继续躺在路边了……很容易能猜出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起茧墨上次刻意用惊悚语气描述的故事。
  被追赶的男孩碰到死路而转头,在后方追上来的是为了好好教训不懂规矩的菜鸟而聚集的一群不良少年,怪现象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街头艺术开始蠢动并攻击人。
  我再次注视男孩的脸孔,他看起来仍陷入昏迷,但呼吸均匀,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我拿了冰枕让他躺,不过最好还是找医生看一下比较妥当……然而我并不想因此被人以杀人未遂罪嫌逮捕。
  我拿下覆盖在男孩脸上的帕巾,使他的呼吸能更顺畅一些。帕巾下的脸孔意外地年轻,黑色的细眉、日本味浓厚的五官与轻浮的咖啡色发色十分不搭。
  下一秒,他的眼睛张开了。
  还来不及庆幸男孩仍然活着的事实,表情僵硬的他便捂着嘴跳了起来,一把抢过我手中的帕巾,接着冲到沙发后方,然后充满警戒地躲在那里。
  不知道是不是对眼前的状况感到困惑……即使如此,他的反应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我猜你可能有对人恐惧症?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害你的——」
  这句话从雄介口中吐出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男孩欲言又止地保持沉默。茧墨「唔」了一声,突然捡起掉在地上的摺扇。当我正在怀疑茧墨究竟是从哪里拿出这把摺扇时,突然想到它好像是男孩一直插在腰上的物品。只见男孩慌忙接过扇子,然后拿毛笔在扇面上写了一些字。
  还以为又会有什么怪东西从扇子跳出来,我吓了一跳,不过他写的好像只是一般的文字。
  『你是谁?要做什么?』
  「询问别人的名字之前,首先要报上自己的名字,这是礼貌,更是诚意的表现。而且,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茧墨用下巴指了指放在墙角的红色纸伞。见了纸伞,男孩惊诧地瞪大双眼,挥了挥扇子,扇子上的文字就这么被消除了。他拿起恢复成纯白色的扇子,再次书写。
  『你是当代的茧墨阿座化?』
  「答对了,我就是阿座化!能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也算有缘,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制造这些怪异现象吗?水无濑家的人?」
  茧墨的笑容加深了,站在她后方的我则皱起眉头。
  水无濑?
  『我不想和你说。』
  「不想说也没关系。即使不问你.我也不会觉得困扰,反正近日内就会有人来找我了。你们家的使者动作未免太快了点。」
  茧墨露出耍弄猎物般的自信笑容。见状,男孩又在扇子上写字,然后「啪」的一声,像是要遮住嘴巴似地将扇子展开。
  『女狐狸,不要随便品评我们家族!』
  「你!」
  他无礼的说法让我差点忍不住开口。不过,在我开口之前,雄介就开始抱怨并伸出手。
  「哎哟,有够烦!叽哩咕噜的。」
  接着,他快速地夺下男孩手上的扇子,「啪」地折成两半。
  「啊…………」
  空气瞬间凝结。男孩试图打开被折断的扇子,想在上面写字,于是雄介又抢过扇子,冉折断一次。男孩的眼泪随着扇子折断的声音而落下。
  「你干么折断他的扇子啊!」
  「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不能说话,还用写的,总觉得看了很生气……而且我讨厌看字啦!我可是现代小孩耶。」
  「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折断他的扇子啊!」
  看见我和雄介争论,男孩开始颤抖,刚才那种嚣张的态度消失殆尽。现在的他眼神游离,如同惊慌的小动物。雄介用力地抓住他的肩膀。
  「好了,吸气——吐气——再吸气——一段健全的对话,首先要从讲话开始喔。」
  雄介咧嘴笑着,牙齿露出来的模样让人联想到骷髅。男孩领悟到自己无路可逃,只得开口:
  「我、我……我、我……」
  「很好!你想说什么呀?」
  「我——我——这、这个……」
  男孩的脸上汗如雨下。或许是因为两人的年龄相近,眼前的情况看起来像是学长欺负学弟。就在不自觉地叹息着的我想出言阻止雄介时……
  「你居然真的想开口说话啊?」
  传来了一道清澈而具威严的声音。一回头,只见事务所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门外站着一名穿着和服的女人,一身黑色和服就像是丧服一样。黑色与白色交错的和服上画着类似水墨画的图案,和服的袖子上则有只展开翅膀的灰色鸟儿。
  这名突然出现的女人缓缓地弯下腰,身边跟着以布遮盖住嘴巴的随从。
  「好久不见了,茧墨阿座化大人。」
  「好久不见,你是水无濑家的人吧?没想到来得这么慢,你们的情报网似乎不太灵光了呢!真令人担心。不过,看见你这么有精神,我颇感欣慰。」
  女人微微挑眉,但是似乎不打算惹当代的阿座化生气。她看着天真地笑着的茧墨,再次深深鞠了一躬。
  「这次我们的族人给您添麻烦了,我会马上带他回去。还有——」
  女人抬起头,颇有气势地宣告:
  「我是来迎接您的,茧墨阿座化大人。」

  茧墨露出猫咪般的笑容,什么也没说。
  *  *  *
  女人告诉茧墨:「我们需要您帮忙。」
  但是茧墨回答:「你说谎。」

  话虽如此,我和茧墨、雄介还是坐上了女人的车。茧墨端坐在宽敞的车里,吃着自己带来的巧克力,上头的可可粉就这么掉在皮椅上,但她一点也不在乎。
  「喂,小茧,现在是什么情形啊?」
  「嗯……看来我还是得先告诉你大致上的状况。」
  茧墨舔着雪白手指上残留着的可可粉,转头看了看后方载着刚才昏倒的男孩的车子,说:
  「你也看见了吧?墙上的水墨画会动——就是水无濑一族的超能力,他们能够让画出来的图像变成具体的物体……更精准地说,他们画出来的东西会自动变成『具体的物体』。和茧墨一族不同的是,茧墨一族之中只有我有超能力,但是水无濑一族的人每个人都有这种超能力。当然啦,个人的能力高低各有不同。正因为人人都有超能力,所以在管理上必须更加严谨。不过,看样子有个男孩离家出走了。」
  茧墨转动着小小的头,重新看向前方,耸耸肩,衣领上的蕾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本来这个离家出走的男孩应该立刻会被族人抓回去,可是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跑去跟不良少年纠缠不清,甚至开始在街头涂鸦。水无濑一族当然也收到消息,只不过他们不相信自己的族人竟然会做出如此荒唐的行为,于是没有将这消息继续报告给上面的人知道……我也很讶异呢!没想到这个古老的家族竟然出了一个嘴巴围着帕巾、到处涂鸦的人,这种行为实在不甚光彩。」
  茧墨似乎想起了那名男孩的拙样,骇笑了起来。雄介也在一旁附和着说「就是啊,那种打扮根本一点都不适合他」。我烦躁地问:
  「所以你才派我去打听状况?」
  「正是如此。我知道水无濑家有个年轻人失踪了,也知道束手无策的他们会来找我帮忙,于是决定先行动,赶快搞定这个无聊的案子,越早越好。」
  坐在助手席的女人静静地听着我和茧墨的对话,雄介则是不想继续听我们说话,从口袋里拿出耳机戴上,开始听音乐。坐上车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漆黑的车窗让人完全看不见外头的景色。
  我看着黑黑的车窗,询问茧墨。
  「如此一来就知道涂鸦会动的真相了。不过我希望你可以说明一下,为什么们抓到犯人之后,我们还要跟他们一起来呢?」
  「还用说吗?他们之所以会来接我,是为了别的事件。」
  吃完巧克力,茧墨又打开了另外一盒,从里面取出一颗玫瑰形状的巧克力。「喀」的一声,巧克力在齿间粉身碎骨,香浓的洋酒味道蔓延在茧墨薄薄的嘴唇上。
  「由于之前就听过这件事,我并没有太惊讶。看到他们派人来,我只觉得『喔?终于出现了啊?』由于我可能会因为他们的过失而被杀害,他们才会特地跑来保护我——茧墨阿踪化,一个长久以来被他们当作虫子般轻视的对象。」
  「会被杀害?」
  我反刍着这个令人不安的词汇,对此反应颇大的雄介忽然扯下MP3播放器的耳机。蔺墨又拿起一颗巧克力,嘻嘻笑着:
  「想杀我的似乎是他们家族的背叛者喔……真讨厌、真讨厌啊,这样的状况令我颇为开心,却一点都不有趣。毕竟剖开我的肚子根本不能算是很好的娱乐表演。」
  喀哝!又一颗巧克力被咬碎,从巧克力中流出的洋酒让我联想到血,真恶心。
  少女泡满巧克力的肚子剖开之后,一定也是甜甜的味道。
  「知道想杀你的人可能是谁吗?」
  是不是因为和人结怨才导致杀机?
  这名少女应该很容易让人恨到想杀掉她。一想到这里,雄介忽然大笑,不知道是什么戳中了他的笑点?总之他哈哈大笑着,茧墨也愉快地拍着手。
  「呵呵,不错、真不错!小田桐君的率直也是一种美德呢。可是这次之所以会有人要杀我,并非出于憎恨喔!小田桐君,这次的事件和人的无聊怨念之类的存在有一线之隔。」
  我不太懂茧墨的意思。人的怨念有时能让骷髅唱歌,有时能孕育出鬼——这些都是我的亲身经历。不过,到底是什么存在会跟这些所谓的「怨念」有一线之隔?
  因为憎恨,所以想杀人。
  某人却基于与恨意完全不同的因素而想终结另一个人的性命。
  我能想像,但无法预测原因。
  「抱歉,小茧,能告诉我原因吗?」
  「这还用说吗?小田桐君,水无濑家的人之所以想杀掉茧墨阿座化,原因只有一个。」
  此时,坐在助手席上的女人出声阻止:「茧墨大人!」但是茧墨嘴角微扬,无视女人的阻止。她说:
  「为的是毁灭神——」
  *  *  *
  车子来到某座山里,笔直延伸的道路两旁是整片竹林。回头一看,只见停车场另一头有条杳无人烟的小径,小径两旁依旧是竹林。这座山很可能是私人用地……车子走到一半时,我总觉得路绕来绕去的,当时很可能就是走在这座山的上山道路上吧?他们到底带我们来到了什么地方?我回头重新看向前方。
  竹叶摇曳而发出的窸窣声音听起来很舒服。
  眼前的红色纸伞漫步着。如果拿着伞的少女能够穿着和服,走在竹林中的小径,脚踩着碎石前进,一定会是很美的景象……可惜,这名少女穿的是夸张华丽的洋装,以至于一切的一切看起来宛如可怕的恶梦,有着奇妙的不协调感。鲜红色配上黑色洋装,看起来只像是不介时宜的丧服。
  「延续刚才的话题,小茧认为世界上真的有神吗?」
  茧墨被茧墨一族的人当成活着的神来崇拜。
  从一个厌恶别人将信仰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少女口中听到「毁灭神」这样的说法,实在滑稽。
  「这种问法好抽象,小田桐君,是不是因为我不肯详细地说明,所以你才运用套话的方式,企图问出重点呢?」
  茧墨头也不回地说着,咕噜咕噜地转动纸伞。
  「假设某人指向眼前,告诉我说『那边有个神』,我会说『如果那边真有个神也不错。』」
  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我稍稍皱眉。少女不是一直否认着「神」这个抽象的概念吗?此时,茧墨倏地转过身来,然后露出一抹像是要安抚哭泣孩子般的笑容说:
  「神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吗?只要『某人』愿意相信,祂就存在。神存不存在都是个人的自由认定,没有一个概念像『神』一般如此自由而主观。有人虔诚地信仰神,也有人唾弃神……我不会轻视任何一种选择,只是不希望自己被人当成神,那对我来说只是麻烦而已。」
  喃喃地说完后,茧墨露出嘲讽似的笑容。
  「『神』在天堂司宇宙,人世间平安依旧。(注1)不过……无论相不相信神的存在、人们有多么喜欢神都无所谓,这次的事件并不会因此变得比较好解决。」
  茧墨缓缓地摇摇头,然后再度转身背对我。她转动着肩膀上的纸伞,重新迈开脚步。
  「关于『毁绅』的事情,我之后会再详细地告诉你,现在就先跟我来吧。」
  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我吞下这句话,没说出口,跟随着她的脚步走过去。只要茧墨开口说「跟好」,乖乖地像只忠犬般跟随主人便是我的职责所在。但是——我不禁往后看了一眼。
  为什么连这家伙也跟来了?
  「雄介为什么擅自跟过来?」
  注!出自于英国诗人 Robert Blowning的诗——<春之诗>。
  「这个嘛……小田桐君,我会跟来是因为茧墨小姐说可以一起来的呀。」
  雄介拿下耳机回答,节奏强劲的摇滚乐自耳机中流泄而出。如果茧墨默许了,我也无法反对。我一边咂舌,一边问出刚才的问题:
  「雄介相信世界上有神吗?」
  「如果有就太棒了!好像很方便。」
  雄介一边随口回答,一边操作播放器,似乎想找自己想听的歌曲。只见他的右手拿着那支犹如手臂延伸般的球棒,晃来晃去。
  我将视线转回前方,发现茧墨已经停下脚步。她的背后有扇门,走在最前面的和服女人恭敬地站在门旁。
  「小田桐君,我们到了喔。」
  茧墨后方的门「叽」的一声打开了,以黑色的布盖住脸孔的人像是参加葬礼的队伍,在道路两旁一字排开站着。我想我背上滑落的汗水绝对不是洒在身上的阳光造成的。
  「欢迎来到水无濑本家。」
  茧墨的介绍词好像她是水无濑家的人一样。
  *  *  *
  「我想起来刚刚联想到什么了,就是黑道!跟黑道电影演的一样嘛。」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联想到黑道,但是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真的很可怕,不是开玩笑的。
  我们沿着石头铺设成的路走到屋子。一路上,那些蒙着脸的人配合茧墨的脚步鞠躬,无声的行礼有如一波波黑色浪潮。茧墨毫不在乎地走了过去,但是我和雄介没办法和她一样自在。
  「等进了屋子之后再惊讶也不迟,大门口那边有什么好害怕的?和茧墨家差不多呀。」
  就算和茧墨的老家一模一样,我们也不见得会习惯吧?
  我一边心想,一边继续跟在茧墨后面走。走进这间屋子之后,我才知道内部的确如茧墨所言,让人惊讶不已。只见墙壁、天花板、地板全部都用类似习字本的纸张制成,蜿蜒的走廊给人异样的压迫感。
  很难想像有人会住在这么奇怪的房子里。
  「很棒吧?这间屋子全部都是用纸做的喔!」
  茧墨以满带笑意的声音说着。仔细一看,我才发现连纸门都是纯白色的,很难分清楚墙壁跟门的界线。为什么要盖出这么怪的房子?令人费解,唯有不正常的人才会只用白色来盖自己的家。
  「你很快就会知道原因了。」
  茧墨回答,她又用读心术读取了我的疑问。接着,她继续引领我们走到最里头的房间。走在如迷宫般迂回的走廊时,我的眼角有时好像瞄到某种黑色的物体跑了过去。然而黑色物体的动作实在太快,还来不及看清楚就又消失了。
  总觉得……
  好像有东西爬在墙上。
  我想起在墙壁上蠢动着的蛙字,突然觉得不太舒服。每次想辨识那些黑色物体是什么,它们就又躲起来了。在我努力想确认的当下,我们已经走到了最里头的房间,只见双开式的纸门敞开着。
  果然是一间全白的房间,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白色。天花板低得很诡异,给人难以呼吸的压迫感。一名少女双手撑地,跪坐在房间中央,结束带路工作的女人则退到少女背后,几名黑衣随从也和少女一起低垂着头跪坐着。少女在这些黑衣人的衬托之下,绽放奇妙的光彩。
  因为只有她穿着纯白的和服。
  「嗨——」
  茧墨轻松地打招呼,少女却没有任何回应。看似湿润的黑色长发整齐地拢在背后,像是一把切开她背部的利刃。接近病态的苍白肌肤让她宛如人偶,也像死人。
  少女抬起低垂的头,眨着大大的黑眼睛,嘴唇紧闭着,不知道是否涂上了口红,整张嘴红得吓人。她如冰的锐利气质与茧墨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却拥有足以与茧墨相提并论的美貌。
  她从腰际取出一把摺扇并打开,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握着一支毛笔,在摺扇上振笔直书。上头的字体潦草得无法阅读,茧墨于是开口替我们翻译上头的文字:
  「『茧墨阿座化大人,欢迎您大驾光临寒舍,敝人深感荣幸。』」
  但是我一点都看不出少女有任何热烈欢迎我们的样子,
  她瞪着茧墨的眼神像是看着自己的敌人。
  「很高兴见到你这么有精神的样子,水无濑家的……你应该是新任当家吧?」
  茧墨问道。当少女挥舞扇子后,扇面上的文字便消失无踪。她再次运笔写出新的句子。
  「『我是水无濑一族的族长,名叫水无濑白雪。』」
  少女注视着茧墨,将扇子往前一递,强势的眼神与日本娃娃般的外型完全不搭。听到她是水无濑家的族长,我并不惊讶。
  因为她的眼神带有一种高傲的气质。
  「『今后请您无需见外。』」
  「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呢!毕竟我跟你的父亲并没有建立起十分友好的关系。」
  茧墨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让人反感的野兽般笑容。
  「如果你真的愿意和我当好朋友,那就太棒了。」
  (——说谎。)
  但是我不敢真的说出口。少女并未理会茧墨明目张胆的言语挑衅,茧墨之所以敢这样说,也是因为清楚她不会做出任何反应……两人似乎都很了解对方。
  无需说出过多的客套话,也不用浪费时间试探对方底细。
  「那么,我就直截了当地问罗!听说背叛者终于下定决心要『毁神』,不晓得族长有什么头绪呢?在你们得到消息之前,对方的计划已经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少女来回看着我和雄介君,稍微皱起眉头,然后打开了扇子。
  「『我会为您说明。不过,可以先请他们两人回避一下吗?』这样啊……你们不必隐瞒,反正我一定会告诉他们的!而且,这位族长,请你明白一件事——因为你们的『过失』而可能被人开膛剖肚的人是『我』喔!」
  茧墨「啪」地打开纸伞,白色的房间顿时开出红色的花朵。
  她毫不畏惧地迎上少女的目光。
  「所以请不要乱来。我不会做出太过分的要求,不过你们也应该拿出一些诚意。被当成目标,我不会抱怨自己很衰,却也不喜欢因为别人的过错而倒霉。肚子被人画开一点都不好玩——甚至会让我很生气。」
  茧墨不停地转动纸伞,红色影子在四面墙壁上跃动着,纸伞中心响起嘲讽般的声音:
  「请不要让我卷入这么麻烦的事情之中。」
  站在族长后方的女人虽然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族长伸出苍白的手臂,阻止她发言,接着,族长打开摺扇。
  「『我要向您道歉,非常对不起,您说得有道理,我这就将所有的事情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们。只是——』」
  茧墨的嘴唇弯成弧线,族长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扇子上挥毫。
  「『我们不会让茧墨大人的肚子被切开,一族的害群之马将由我们族人的手来收拾善后。』」
  写完之后,族长先是关起摺扇,随后又「啪」的一声打开。
  茧墨愉快地看着扇子上的文字。
  「『请不要小看我们。』」
  笑声响起,茧墨突然改用比较亲昵的口吻说话:
  「你比我想像中来得好战呢,真是个有趣的人,值得好好观察。如果能让我觉得有趣,我就不会有任何怨言。」
  就算茧墨只要事情有趣就不会有怨言,但我可不是。
  我会用尽全力避免所有需要杀人,还有可能会被人杀掉的状况。
  然而茧墨大概不会管我的意见吧?她笑着继续说道:
  「对了,族长,现在的状况到底如何呢?我们究竟是已经有些束手无策,或是还能轻松地备战呢?不过,我猜我们大概没有多少时间了,对吧?」
  「『说得没错,很高兴您能认清这个事实。』」
  族长身后的女人愤恨地咬牙切齿,完全不受影响的族长则静静地接受茧墨的指摘,表情冷静地继续写着。
  「『现在我要告诉您的内容还请保密。我的父亲——也就是前任族长正是死于背叛者手中。父亲没能阻止背叛者,至于带回这些情报的随从们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他人都被杀死了。事情即将演变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原来那位老人家已经……虽然年事已高,但他毕竟仍是一族之长,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易地被杀了。」
  见族长半闭双眼,茧墨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你指的是『那个意思』啊。也就是说,你打算以族人的力量解决罗?有没有把握呢?」
  「『我的超能力远胜过我父亲,也不会下没把握赢的赌注。』」
  扇子先是「啪」地关上,接着,族长像是要表现出气魄似的,下一秒又用力地打开扇子。
  「『我的画一定能取得胜利!』」
  「很好——」
  茧墨也「啪」地收起纸伞,映在墙上的红色影子随之消失。她将纸伞如拐杖般地撑住地上,再次望向族长。
  「可是族长……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决策究竟妥不妥当呢?无法阻止他,事态也演变至快要无法收拾的状况。既然无法阻止,我等于是送上门来让他剖开肚子吧?姑且先不提这点,你们将战场拉到本家,也似乎不是很正常的做法。」
  「『这里等于是我们的城堡,与水无濑本家为敌便等于和全族人为敌。』」
  「原来如此,打算来场群体战吗……我应该为这么无可奈何的状况悲叹?还是为你们不顾一切地全力奋战而称赞你们?」
  茧墨话中带刺,然而族长依然维持冷静地回答:
  「『随您高兴。』」
  以惊人速度写着的毛笔倏地停下,沉默拍打着耳朵。墨水从笔尖滴落在地上,留下类似血迹的形状。同时,茧墨笑了。
  「我知道了,谈话就到此结束吧。小田桐君、雄介君,走吧!」
  茧墨转身向前走着,无视慌张地起身想带路的女人。似乎知道该走到哪间房间的她,背影看起来比刚才还要愉快。
  她觉得很开心。
  不祥的预感窜上我的背脊。
  「小茧的心情似乎不错?」
  「呵呵,你发现啦!小田桐君,我还以为会很无聊呢,没想到还满有趣的!彷佛能够坐在特别座欣赏一出豪华绚丽的演出一般,令人非常期待。」
  茧墨的喉咙像猫咪似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现在的她仿佛一只看到整条柴鱼干的猫咪般兴奋。
  也很像看到尸体躺在眼前的乌鸦。
  「不用这么担心,小田桐君,开心点!打个比方来说——」
  茧墨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笑。

  「你——有看过龙吗?」
  *  *  *
  走到客房后,雄介开始观察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还以为客房的状况会正常一点,不过我的期待落空了,这里一样是纯白色的房间,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感觉上只要持续盯着某一点就会发疯。雄介皱着眉,抬起头:
  「奇怪,插座到底在哪里啊?」
  「这里应该不会有那种东西吧。」
  「看到这种怪房间,竟然还会认为有插座,你也太乐观了……」
  哪里哪里!雄介害羞地笑着……其实那并不是称赞。他依然不放弃地拿着MP3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雄介刚才有注意听我们的对话吗?」
  「没有,只听了一半,那些什么族人的纠纷太复杂了!于是我之后就一直用这个听音乐,所以它快没电了。」
  雄介晃了晃手上的MP3播放器。既然都跟过来了,至少应该认真地听人说明才对吧?正当我想开口念他时,却听他幽幽地开口说:
  「族人、家人、客套话、真心话、背叛,以及社会大众之类的根本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管那么多干么呢?真无聊。」
  他的声音里潜藏着明显的厌恶感,我只好吞下刚才想说的话。仔细想想,待在这个家对雄介而言,也许有些痛苦。
  族人所闹出的纠纷就由这一族的族人来解决。
  和之前那桩让妻子与女儿上吊,结果默默地受到制裁的案件有异曲同工之处。
  「看他们处理背叛者,还不如找出午间连续剧来看就好。」
  我刚才可能想太多了,这个家伙哪里觉得痛苦了?
  当我这次正想大声斥责他时,纸门却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只见某个人站在门边。我转顷看向门口,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孔——是之前被打昏的男孩。他的头发染回黑色,看越来有些不太自然,身上则穿着同色系的和服,一对大眼睛在被帕巾遮掩的脸上不安地转勖,茶杯与装着点心的盘子则在他手上拿着的托盘上「喀啦喀啦」地响着。
  「我、我、我替你们拿、拿茶……」
  后面的句子又消失了,开口说话对他来说似乎是很不拿手的事。茧墨迅速地从托盘上端下已经溅出不少茶汤的杯子。
  「谢谢,原来是你负责服务我们啊?这就是你接受的惩罚吧?你们看,我们很不受欢迎呢!」
  后面这句话是对着我说的。我不怀好意她给了她一抹微笑,然后问:
  「小茧,我可以感觉到你和水无濑家之间好像曾经有什么过节?」
  「过一阵子后,你就会知道曾经发生什么事了,我懒得一一向你解释,之后再一起说明吧!现在先喝杯茶,他们用的是非常高级的茶叶喔,一定很好喝。」
  在茧墨的推荐下,我伸手拿起茶杯。端着托盘的男孩偶尔会偷偷斜眼观察雄介,或许是已经对他的笑容产生了一丝阴影吧?雄介并没有理会男孩,只是不停地盯着墙壁上的某一点,看着墙角,貌似感到非常疑惑地歪着头。
  「小田桐先生,你看那是什么东西啊?」
  听到雄介的疑问,我转头一看。
  刚开始,我也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因为它只不过是纯白墙壁上的某一点黑色污渍罢了。
  然而过了几秒,我发现黑点好像是刚才在走廊上看到的「会跑的东西」。只儿黑点——写在墙壁上的字——突然动了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在整个房间的墙壁上移动,随即停下。

  「目」

  这个字忽然改变外型,从四个角渐渐融化,变成眼睛的形状……我想起「汉字原本就是从绘画演变而来」这件事,随后只见一个巨大而类似人眼的目字就这么出现在纸门上。它好像映出我们的影像,然后眨了一下。
  光亮滑溜的眼珠看了令人作呕。
  「他们果然还是有派人来监视我们。」
  茧墨开心地说着。只见那只眼睛静静地眨着,犹如一只静坐着监视我们的狗,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小茧……那是什么东西啊?」
  「还用问吗?当然是监视器罗!这个『目』字被画在墙上,以便监视客人的一举一动。当然,它应该不具备录影功能,只负责在看到不寻常的事物时立刻报告主人。再加上还有时间限制,真是不方便。说穿了只具备形式美,不需要太过介意。」
  「形式美?你说这玩意儿?」
  尽管茧墨要我不要太介意,可是这只怪眼实在太诡异,我相信没有人会习惯、也不想习惯墙壁上突然出现人体器官。
  此时,雄介突然蹲了下来。
  「如果不喜欢它,就这样做吧!」
  雄介伸出手指,朝着眼珠狠狠戳下去。
  「啊——!」
  戳下去之后,他用力转动手指。那只眼珠抖动了一会儿后便完全崩溃,恢复成原来的黑点。
  「雄介!」
  「干么生气啊?小田桐先生,是你说很恶心的耶。」
  「但是我没要你戳它啊!」
  「冷静点嘛,反正他们也不会发现……啊!」
  雄介的目光迎上站在他背后惊呆的男孩,下一秒,男孩的肩膀簌簌地颤抖着。雄介咧嘴露出奇怪的笑容,男孩吓得想逃跑,他则拿起球棒紧追在后。此时,墙上又出现许多黑色的字,这些字从墙壁的缝隙中陆续渗透进来,没多久便占据了整个天花板。堆叠的文字蠢蠢欲动,接着一起在我们面前停住。

  「目」

  文字开始产生变化,变成无数只眼睛的形状,接着出现了眼球。
  无数只眼睛在天花板上眨着。
  「好像不该戳坏那只眼睛耶。」
  茧墨愉悦地说着,我则开始头痛。
  *  *  *
  我忍耐着头上那堆眼睛的注视,慢慢喝着茶。茧墨没有吃盘子里的茶点,一如以往地吃着巧克力。我拿起点心,大口大口地吃着,试图将想抽烟的冲动和着日式点心一起吞下肚。雄介拿着球棒朝天花板挥舞,虽然打不到,但是眼睛害怕地闭上似乎让他感到很有趣。我叹了口气,问道:
  「小茧,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我猜她应该什么也不会做,毕竟如她自己所言,现在等于是已经坐到了「特别座」,不需要慌张。不过我猜错了,茧墨摇了摇头:
  「还用说吗?我当然想看好戏,可是,不管这次的表演会有多精采,我依然不想为了它而被人开膛剖肚。所以,小田桐君,我要请你做一件事,有个东西想请你拿来给我。」
  茧墨翻了一个身,像猫咪似地伸了伸懒腰,随后表示:
  「首先,要请你找族长借台车,然后到最近的闹区……如果没有车的话,就得用双脚来回奔波了唷。小田桐君,你有汽车驾照吧?」
  「当然有,是在你的命令之下,我自己出钱考来的……究竟要做什么?还有,人家肯不肯借车给我们还是个问题。」
  「只是想叫你帮我买个东西。如果他们不肯借车,我就不打算继续留在这里。无论如何,他们一定得答应我的要求。」

  茧墨坏坏地笑了,雄介也配合似地挥着球棒,我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不想在什么事都还没发生之前就卷入流血事件,只能祈祷水无濑家的人真的会借台车给我了。
  「小茧,说到这个……虽然我不太清楚状况,可是既然有人想杀你,为何不直接离开算了呢。」
  由于对这一切都还有些不踏实的感觉,我姑且随便问一下。结果茧墨耸了耸肩膀,说:
  「我说小田桐君……你不需要担心我被当成目标的事情,毕竟想杀我的是水无濑族的背叛者。这个背叛者属于一个将墙壁全贴上白纸、族长拿着扇子挥来挥去,甚至不使用现代化的设备、利用这种玩意儿来监视人的家族唷!」
  茧墨说完,只见天花板上的眼睛不悦地同时眨了眨,她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
  「他们的所有动作都只是在演戏,愚蠢至极……就算那人真的想杀我,也绝不可能在大白天跑来,但是既然他们准备好表演用的舞台,背叛者应该会上当。他可能还不知道有陷阱,正开心得手舞足蹈呢!我也得提早做好准备才行。」
  茧墨站起身,拿起红色纸伞,无视头上那堆眼睛,走出了房间,我也跟在她后面走着。用力拉开纸门之后,她低低地说:
  「小田桐君,你别这么紧张,放松点。」
  她的声音听起来只有对娱乐活动的期待与些许无聊的成分。
  茧墨歪着小巧的脸庞,面带微笑。
  「这一切只不过是供人观赏的戏而已。」

  就让我们好好欣赏吧!茧墨说。
  但是她的笑容看起来似乎让人有些不安。
  *  *  *
  借了车子、离开水无濑家之后,我才发现原来这栋宅邸位于京都,而且水无濑家族拥有广大的土地。水无濑家的山与附近的土地以「私有土地」为由,禁止外人进入。我费了一番功夫才从陡峭的山路开出去,飙高速开到一般道路,又开了几个小时的车才顺利地找到大卖场,如果不是这么幸运,我们可能没办法在傍晚回到水无濑家。
  咚!将最后一箱东西搬进房间,那些眼睛彷佛看到什么珍奇的事物般群众过来,可惜它们无法从封箱胶带的缝隙中窥见任何东西,只能在一旁蠢动着。当我放下纸箱、伸展腰部时,腰部传来类似东西断掉的声音,剧烈的疼痛使我忍不住弯腰向前,痛苦地呻吟着。
  「咦?小田桐先生,没事吧?这么年轻就闪到腰,真可悲……不,应该说是很可笑才对。」
  「罗嗉!给我闭嘴!」
  我勃然大怒,可恨的是完全没办法否认……雄介竟然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我们两个人一样来回搬了三趟啊?为什么我会闪到腰,他却没事?我愤恨不平地回过头,看见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我们搬运的茧墨。四目交接之后,她给了我一个灿烂的微笑。
  带有同情意味的笑容,让人有点火大。
  「搬完了,小茧,这玩意儿你要怎么使用?」
  「两位辛苦了,请他们送晚餐过来吧。还有,别称呼它们为『这玩意儿』嘛,小田桐君,真失礼!这可是家家户户都有一具的必需品呢。」
  就算是人人都会有的必需品,也不需要搬这么多具过来吧?
  不过,我为了搬这几箱东西已经气喘吁吁,还是省下说话的力气为佳。
  兰墨呼唤一直在走廊待命的男孩,请他送晚餐过来。他们甚至准备了茧墨的份,真不知道对她来说是多礼还是找碴……我没猜错,她果然不吃,把自己的餐点整份端给雄介,然后拿起巧克力代替晚餐,津津有味地吃着。雄介把餐点里的肉全挑起来,剩下的菜整个推给我。我一边吃着淋上芡汁的豆腐,一边抱怨:
  「你这家伙……不要只挑肉吃,其他的菜也要吃!」
  「我是速食时代的小孩,不爱吃菜,别为难我了。」
  「什么速食时代?听都没听过……难道是新发明的名词吗?」
  就在我们无聊地你来我往时,夜色渐深。雄介拿着球棒,赶走聚在纸箱附近窥视的眼睛,茧墨则无聊地躺在地板上翻来覆去。吃了满肚子食物的我忽然觉得待习惯之后,这个房间也没有那么不舒服了。
  缩觉得好像不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一点都没有会发生任何不祥事的预兆。
  「容易松懈就是你最大的缺点喔,小田桐君,你得靠自己来判断眼前所见到的一切事物。对所有事物的看法都如此松懈,代表你的头脑反应越来越不灵光。」
  茧墨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话是这样说,她伸手拿巧克力的样子不也很悠闲吗?我一边按摩着腰部,一边叹息:
  「可是……小茧,现在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啊?」
  「呵呵,的确没有。比起无缘无故地感到害怕,或许像这样以眼前所看见的景象来判断而感到放心也不错。但是,怀疑所有眼睛所见到的事物应该是身为人类最该做的事情。」
  茧墨忽然伸出手,指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思,故我在』——假设世上所有一切皆是谎言,那么怀疑着这一切的自己便是唯一的真实。虽然这句话原本有更深一层的含意,但我想曲解它原本的意思,加以使用。所谓的真实必须经由思考而获得——你的平静是由自己决定的。对了,小田桐君,可以帮我拿保温杯吗?里头装着热可可的那杯。」
  「保温杯来了。小茧,不要怪我旧话重提,这样喝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死于糖尿病。」
  本来想说一些不中听的话,没想到吐出来只有这样,我想茧墨一定偷偷在心里耻笑我。将保温杯拿给茧墨之后,她咕噜咕噜地喝着,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只能听见雄介呼呼地挥舞球棒的声音。
  咻!就在球棒突然挥出极大声响时——
  「小田桐君,不好意思。」
  「怎么了,小茧?」
  茧墨的叫唤让我再度转头。当我想说「是不是要叫我拿巧克力给她?」而伸手想拿新的巧克力时,她却突然站起身,撑开红色纸伞,红色影子「啪」的一声染上墙壁。下一秒,不只是天花板,连墙壁都浮现出无数的眼睛,类似黑色云朵的一群眼睛全冲出房间,消失在走廊。雄介如察觉了危险的野兽般抬起头,茧墨则将纸伞放在肩上,微笑着。
  肚子内侧的物体蠕动着,伴随些微的疼痛,全身的血液彷佛消失殆尽。
  茧墨的笑容和刚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她的笑容那么不祥?
  她用一种会让人失魂落魄的口吻缓缓呢哺:

  「来了喔——」
  *  *  *
  有一种全身寒毛直竖的预感。忍不住拉开纸门的我在尖锐的摩擦声过后,看见走廊的情况——纯白色的走廊上不知何时站满了如幽灵般的人,水无濑家的随从看上去就像是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渍。他们屏息以待,紧盯着走廊前方,每个人手上都握有一只毛笔,毛笔笔尖停在墙面之前。
  我身边的茧墨面带微笑,笑得彷佛是等待戏剧开幕的观众。
  充满期待。
  肚子里的血肉脉动着,不知因何而兴奋,开心地踢着我的腹部内侧。自从我把她当成女儿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安分地乱动,剧烈的疼痛让我不得不按着肚子,跪倒在地。
  安静点!到底怎么了?
  低声向她说话后,我的视野随着一阵孩童的笑声而切换。

  ——是想叫我看吗?

  我的视线往前移动,引起孩子兴趣的对象似乎就在前方。视线穿过水无濑家的随从身旁,来到玄关。这种感觉好像全身只有眼球浮在半空前进一样,唯有视觉能掌握现在的状况。
  有个人站在被裁切成正方形的黑暗场景之中,脚边蔓延着像红色又像黑色的液体……原本站在门口的随从们到哪里去了?就在我产生疑问的当下,眼角瞄到被丢弃在墙角、抽搐着的左手,这只手好像「被咬下来」似的,断面残缺不全,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就在这时,对方开始动了。
  那是个穿着工作服的壮硕男人,身体的存在感却异样地稀薄,
  他缓慢地拾起头。

  竟然没有脸。
  他戴着一个没有表情,好像只完成了一半的能面。

  男人缓缓地迈步向前,薄薄的脚底板踩在白色走廊上。他缓缓抬起手,长得离奇的手伸向墙壁,手上拿着犹如手臂延伸般的毛笔,笔尖一触碰到墙壁,墨汁便如血滴般滑落……我张大了眼睛。

  ——大事不妙。

  我的全身充斥着想要大喊的焦虑感。同时,男人的手以令人眼花的速度画着,左右两边的墙壁浮现出「虎」字。接着,走廊宛若刮起小型台风般,黑与白以猛烈的速度转动出漩涡并逐渐成形,呈现而出的老虎姿态有如画作中常见的水墨画,不过跟之前见过的画完全不同。那些会动的「蛙」与「目」字只用单笔画成,但是老虎和那些非现实的字不同,有着惊人的存在感。
  它毛皮下的肌肉彷佛正跳动着,甚至有对可怕的尖牙。
  老虎低声吼叫,男人沉默地点点头。
  见状,它便如忠实的猎犬,将全身力量集中于腿上,蓄势待发。

  「大家快逃!」

  我忍不住惊叫。

  同时,我的视线迅速地回到原来的地方。虽然老虎还没跑过来,可是我能感觉到它正朝这里冲过来。恐慌的我以眼角余光瞄向茧墨,她依然维持优雅的姿态,肩膀上靠着纸伞,一动也不动。水无濑家的人似乎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一起在墙上或地上书写起来。有人优雅地运笔,也有人潦草地写着。

  「猿」、「鸭」、「豹」

  我突然想起之前茧墨所说的「这一族的能力强弱不同」的事情。看样子,水无濑家的人根据各人的能力高低不同,能够画出的东西也不尽相同。即使能够写出一样的文字,变幻出来的绘画也不会是同一种风格。看着他们所画出的文字,我感到绝望。
  他们的画和那个男人的画水准差异太大,完全无法匹敌。
  他们蠢出来的是「野兽」,那个男人画出来的老虎却是「猛兽」。
  超过十只以上的乌鸦一起飞了起来,为了不妨碍站在走廊上的主人们,它们在墙上以猛烈的速度往外头飞去,身上掉落下来的黑色羽毛穿出墙面,掉在我们眼前,其他的野兽也一起跑了出去。我看见左右两边的老虎从前方的墙面奔跑而来,两对跋扈的野兽之眼燃烧着。
  被画出来的野兽们在墙壁中陷入激战——乌鸦们的尖锐利爪对准老虎的眼睛攻击,刺耳的叫声画破空气。黑豹与猴子也咬上老虎的脚,老虎一度被黑色的野兽群掩盖住,但是下一秒,黑色的墨渍激喷而出,右边墙上的老虎抬起头,一口咬下乌鸦与猴子的头;左边墙上的老虎则咬着黑豹的脖子,用力摇晃着。许多动物尸体被甩出墙壁,掉在地上不停扭动。被咬到脖子的黑豹抽搐不已,接着化为一滩墨水。

  这根本是单方面的杀戮。

  动物们的等级差太多,恣意啃咬着野兽们的老虎让我看得出神,
  我对恐怖的感觉已然麻痹,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过于超乎现实,一种正欣赏着美丽演出的情绪充斥着我的心。男人的绘画能力超越水无濑家的随从太多,跳跃舞动着的老虎比起其他野兽要美丽许多。
  这就是艺术与涂鸦的差异吧?
  在男人的画作之前,那些野兽都只算得上一般涂鸦而已。
  右边的老虎倏地跃出墙面,跳到地面之后,攻击离它最近的女人。女人的脖子被咬住,爆喷出大量鲜血,纯白色的天花板渲染上鲜红色的血液,血液滴落在地上。老虎一个飞跃,又重回墙壁里,在天花板疾速奔跑,开始攻击某个男人。它用力咬住男人的身体,将他抛向墙壁。人类惨忍地死去,我肚子里的孩子呵呵笑着,但是我动弹不得。
  我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茧墨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现在的一切都只是表演喔。』
  小茧,你说得没错。
  这样的景象的确很像是舞台上的某一幕。
  我心想着。老虎却突然自眼前消失,走廊上只剩下人类的尸体与被血染成殷红的墙壁。
  老虎跑去哪里了呢?
  我思索着。此时,视野角落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拖到房间里面。我因为重心不稳而仰倒在地,即使差点昏倒,依然能感觉到脖子上满是冷汗。倒下前的那一瞬间,我听到牙齿喀啦喀啦的敲击声,还有距离颇近的野兽气息。从地上挣扎爬起来之后,茧墨已经不在我身边,失去攻击目标的老虎转而攻击其他水无濑家的人,走廊上陆续传来惨叫声。茧墨大声呼唤雄介:
  「雄介君!」
  雄介不发一语,抄起球棒往墙壁打过去,球棒啪嚓啪嚓地戳着墙纸。雄介用同样的方式重复摧毁左右两边的墙壁,强而有力地挥舞着球棒,被他敲打过的地方只剽下破碎的壁纸与裸露出来的土墙。其中一只老虎试图穿过走廊的墙壁,进入房间,然而它所在的墙面已经被雄介打破一部分。
  我不太懂为什么老虎坚持要经由壁纸走进房间,它们不是能穿出墙面、成为实体活动吗?然而它不亲自走过来,只是发出低吼声,在壁纸上来回踱步。
  另一只也停在破落壁纸边的老虎,随后经由尚称完好的壁纸跳到天花板,在我们头上移动着,想从天花板移动到房间。下一瞬间,雄介毫不犹豫地跃向天花板。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以媲美野兽般的行动力挥棒。当球棒的前端打到天花板后,贴在天花板上的纸随着它的落下而被扯下。纸面上的老虎一边闪避已经撕破的地方,一边烦躁地继续低吼着。另一只老虎则就此转身朝外面跑去,天花板上的老虎见到同伴离开,也跟着回到走廊的墙壁上,一起离开了。
  远方依稀传来老虎们的悲鸣。
  此时,我总算有得救的感觉。
  总觉得全身虚脱无力。茧墨忽然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等级不同果然很不一样……这么一来,即使打群体战也没有胜算。」
  咯咯地讪笑着的茧墨转头朝我微笑,并继续表示:
  「太好了,小田桐君,在这个包满白纸的水无濑家,野兽们必须在壁纸上才能迅速地移助,因此它们只在吃人时冲出壁纸,之后再回到壁纸上……没错,重点就是这个!为了恪守攻击之后回到壁纸的规则,两只老虎才放弃攻击我们,因为它们失去了回去的媒介——也就是壁纸。假设它们攻击之后不需要回到壁纸,抑或是我们现在不在这里,也许已经被老虎们吃掉了也说不定呢!」
  真是老天爷保佑啊。
  话虽如此,茧墨的语气之中并不带任何恐惧感。她愉快地望着走廊另一头,看见这样的她,我顿时理解了。
  这种状况才是她真正想看到的「表演」。
  别闹了。
  我忍住开口吐槽的冲动,站了起来,对着不断笑着的茧墨问:
  「小茧,你才是敌人的目标吧?为什么能够如此悠闲呢?」
  「你不喜欢我的态度吗?仔细看看眼前的惨状吧!老虎并没有特地把我当成目标,而是随意挑选攻击目标。你知道原因吗?小田桐君。」
  我怎么可能知道啊?看我不回答,茧墨继续说:
  「也就是说,老虎只是出来打头阵,为了杀掉潜藏于巢穴深处的女王蜂,必须先杀掉其他蜜蜂。所以,对我来说,目前的情景只是单纯的娱乐。我已经强调很多次,这只是场表演。」
  茧墨的嘴唇往上弯曲,多么丑恶的笑容啊……我毫不隐藏厌恶地皱起眉头。站在我背后的雄介一边打呵欠,一边问:
  「对了,茧墨小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你又打算怎么做呢?」
  「我喔?MP3没电了,所以想先回去啦。」
  雄介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对眼前的景象一点兴趣也没有。察觉到我的注视之后,他说:
  「不能怪我没兴趣嘛,小田桐先生,这种程度的场面只要去电影院,要看多少有多少。最近的CG技术越来越好了喔。」
  「这不是重点吧?有人死了耶,不要把谋杀和电影相提并论。」
  「可是,小田桐先生,叫我有同情心是个根本的错误。」
  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的雄介走到门口,望着喷满血与墨汁的走廊说:
  「我不可能再为谁的死而掉眼泪……因为我真的不在乎。」
  「觉得别人死掉或是没死掉都和自己无关」又如何?
  每个人的想法原本就不尽相同,要不要因为别人的死而伤心那是个人的自由。正如雄介所言,要为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而感叹是我自己的决定,但是要他一样替那些人感到难过,也太说不过去了。
  但是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
  在我强烈的瞪视之下,茧墨拍拍手,像是要转换一下尴尬的气氛般,让我们转而注意她。
  「小田桐君会生气也不是没有道理。关于你的坚持,我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能够理解『像你这种个性的人的确会因此而生气』这一点。对于目前这种状况,我并非没有准备因应之道,所以让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你们两个帮我拿一下刚才买来的东西。」
  听到茧墨的话之后,我与雄介面面相觑,突然搞懂了她买「那个东西」的用意。
  只是,我们真的可以那样做吗?
  「我不是说了『要先做好准备』吗!而且这也是为了他们好。既然舞台上的戏这么难看,我们就帮帮那些演员,不是很好吗?走吧,小田桐君!」
  不等我回答,她迳自走到走廊上、踩着遍地血腥,同时回头看着我说:

  「帮完他们,我们就可以坐到特别座去看表演了。」
  *  *  *
  如果循着人们的惨叫声,我们应该往房屋里头走去,茧墨却突然找起某样东西。她一扇一扇地打开溅满鲜血的纸门查看——房间里皆空无一人。然而,就在她开到第三扇纸门时,我们发现角落有个影子颤抖着。
  「果然在这里。」
  茧翠一边低语,一边走近那团影子。之前见过的男孩拾起满是泪痕的脸孔看着我们,似乎在看到茧墨后松了口气,张开眼睛并低下头。
  「你好——你是负责替我们带路的人吧?」
  茧墨怱然说道。男孩听了,羞愧地低下头。
  「…………唔!」
  「为什么害怕呢?守在这里的水无濑家的人都死了喔。我记得你们虽然不想让我留在族长身边,却也不希望我在远处被背叛者杀害吧?所以才放了一个负责引导的人在我们身边,在背叛者杀过来时,趁对方突破最后防线之前,将我们带到族长身边。看见有人被杀死会害怕是当然的,不过也应该尽力完成使命才对啊!如果把我丢在这里,等于把我叫来当布景。」
  茧墨冷冷地说着。这么说来,这名男孩的职责应该是发现情况不对时,负责把我们带到族长那里。然而,看见敌人攻打过来,他却自顾自地逃了出去,抱着腿躲着发抖。听到茧墨的指责,他还是一动也不动……或许是太过害怕,让他的脚无法动弹。当我正在思考要怎么让他冷静下来时……
  「布噜布噜哇!」
  雄介突然大叫并把脸贴近男孩。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样可怕的鬼脸,原本已如惊弓之鸟的男孩浑身僵硬。看到完全僵住的男孩,我忍不住大吼:
  「雄介!你会不会太白目了一点!」
  「哪有,我不是白目,我是故意的啦!这叫做惊吓疗法喔。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好一点了?」
  听见雄介的话之后,男孩眨了几次眼睛。雄介看着他,继续说:
  「不论你有多害怕,该死的时候还是会死……来嘛,动一下嘛!」
  说完,雄介咧着嘴笑。看见雄介的笑容后,男孩慌张地站起来。
  他一定以为自己会被雄介吃掉。
  男孩小跑步地为我们带路。不知为何,他避开了通往族长房间的路,选了路上几条分岔出去的小路,往左边转进去之后,我们停在某间长得很像厕所的小房间前。少年突然摸索着房间的墙壁,然后从胸口取出一只毛笔,接着,像是要照着描红帖练习一般,仔细地写出了「开锁」二字。写完之后,我听见「喀嚓」的机械声,只见墙壁的一部分凹陷进去,突然打开了!里头出现一条陈旧的阶梯。
  通过这条木制阶梯,我们走在延伸至地底下的狭窄通道。这条通道有如迷宫,男孩的脚步却不曾出现迟疑。左、右、右、左……我们转了几个弯,走了大约十五分钟之后,男孩不经意地停下脚步,伸手触摸着彷佛永无止尽的墙面,再次拿出毛笔,又写了「开锁」。这次没听见任何声响,男孩又从口袋里拿出某样东西,贴在墙上——那是一张以整齐的文字写成的纸,很可能是族长拿给他的东西。下一秒,随着机关动作的声音,眼前豁然开朗,我们从狭窄的出口走到了族长的房间。雄介转头看着开展成四方形的白色墙面,惊奇地说:
  「哇!居然有道暗门,原来你们感情好到要用暗门喔?」
  「就算你真的这么想,也别白目地说出来好吗?千万别说!」
  我这么对雄介说着,前面的光景却让我瞠目结舌。
  纯白色的房间里站着一群黑衣人……看样子,这一族所有仅存的人都集合在一起了。黑衣人的中心有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凛然站立其中,对方让人联想到寿衣的打扮,可以说是这群黑衣人当中最醒目的一点。除了墨汁与白纸,这支排列整齐的队伍让人联想到参加葬礼的人们与死者。少女身上的衣服则如墙壁一样雪白。
  我注意到一件事。
  她身上穿的衣服袖子好像能写字。
  应该是为了能够战斗到最后而做出的设计。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我们,我们慌张地将手上拿着的东西放在地上。但是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她的视线只停在茧墨一个人身上。她「啪」地张开摺扇写着——
  『很高兴你们都平安无事。这么晚才出现,让我好担心。』
  可能是顾虑到我和雄介,扇子上的文字比之前整齐,也好懂多了。少女的视线转到男孩身上,男孩的肩膀不住抖动,不过茧墨视若无睹地说道:
  「那是因为带路的人不够专业……对了,族长,你打算怎么做呢?」
  族长没有回答,只以清澄的眼神望着茧墨。
  「团体战术似乎起不了任何作用,我看能与他对战的人只有你。」
  『我也知道,所以才请您过来。』
  正确地说,不是他们用「请」的,而是我们半强迫地要求过来的。
  族长从一直随侍在旁的女人手中拿了某样东西——是一柄长刀,不过前端不是刀刃,而是毛笔。龙的图案盘旋在长长的刀柄上,最前方蘸上墨汁的笔尖闪闪发光。
  『请不要担心——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牺牲了。』
  「算是赌上你的自尊心了?」
  茧墨嘲弄似地问道,但是族长并不介意,一双黑色的瞳孔紧盯着纸门。纸门另一头传来强烈的存在感,然而老虎们的低吼丝毫无法吓退族长。
  『没错。』
  族长手持长刀,将笔尖对准天花板,整把长刀就这样抵着低低的天花板。她使尽全身力气,写出一个字。

  「龙」

  雪白的天花板瞬间卷起狂风。看着卷起漩涡的文字,我不禁当场跪倒在地,肚子里的孩子又开始蠢动。尚未长牙的嘴里吐出如野兽般的奇异叫声,孩子开始骚动不安……我能体会你为何害怕——我按着肚子,低声地说。
  我也没见过这样的生物。
  「不可能存在」的生物出现在我们的头顶上。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龙啊!
  「你会认为世界上没有龙,代表你的确是一名凡人,小田桐君,」
  茧墨读取了我的想法,如此表示,同时陶醉地欣赏着天花板上的漩涡,继续说下去:
  「个人的想法能够定义整个世界,你认为『不存在』的东西则『不存在』,你认为,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当然也『不可能存在』。但是,在未知的领域之中,你认为不存在的东西或许其实真的存在也说不定,任谁都无法否认这种可能性。人类总是自行决定某样东西『可不可能存在』……没错,这就是一般人所以为的『常识』。可是……」
  就在茧墨说话的同时,龙的身体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它的身上有着坚硬的鳞片,修长的身体柔软地伸展,渐渐变化出类似蛇的身躯。强硬的下巴缓缓地吐气,细细的胡须如皮鞭般飘动。
  「超能力者能够超越所有人类的常识。」
  龙在空中吼叫着,房间同时降下墨黑色的雨滴。水无濑家的人一起发出赞叹声,连雄介也颇感佩服似地吹着口哨。族长站在他们中间,手向上指着,额头上渗出许多汗水。
  咻!当她的手指往下挥舞时,纸门跟着被撞开。两只老虎跳进房间里来,不停狂奔。它们朝着白雪踢着地板,同时龙也从天上飘下来,身体有一半冲出天花板,咬向老虎,并轻易地咬住其中一只老虎,无情地撕裂它的胶体,肚破肠流,内脏跟着喷落一地,立刻变回墨汁。另一只老虎急忙转身,从地板跳跃,试图咬住龙的脖子,可惜它的利牙被坚硬的鳞片挡住,无法咬进龙的脖子。龙将身体再往外伸展一些,卷起老虎的身体。断裂的声音传来,身体跟着被绞断的老虎不住地咆哮,痛苦地挣扎,随后也化为一滩墨汁。
  最后只留下墨渍。
  族长获得空前的胜利。
  众人不断称赞族长,但是她的神色丝毫不见松懈。茧墨低声地说:
  「没错——事情还没完呢。」
  肚子里的孩子好像想附和似地跟着骚动起来。这一瞬间,怱然有种老虎无法比拟的强烈气场贯穿我的全身。
  终于来了……等级完全不同的物体即将现身!
  我忍耐着胸口越趋剧烈的跳动,看着敞开的纸门……明明听不到任何声音,该处却瞬间染上黑色。
  「族长小心!」
  一道黑影几乎与茧墨的叫声同时出现,只见一条黑色的龙盘踞着门口,对着族长张开血盆大口。族长圆睁双眼,顺手将长刀直立抵住黑龙的嘴,无法合上嘴巴的黑龙痛苦地抓勖着。此时,族长的龙趁机咬住黑龙的脖子。长刀折断,两只龙一边怒吼,一边扭打起来,受到打斗波及的族人纷纷发出惨叫,被撞飞出去。许多人被撞在墙上,并于留下血迹后滚落在地。两只龙专注地打斗着,时而在墙壁与天花板之间游走,时而穿出墙面,想咬死对方。我张大双眼看着它们对打,只见族长的龙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已经受伤,流出大量的黑血;相对的,黑龙却毫发无伤。

  ——赢不了。

  就在我肯定地这么想时,茧墨百无聊赖地说着:
  「差不多该上场了——」
  我与雄介四目交接,重新拿稳手里的「重物」。
  难道这个就是要在这种情况下使用?
  「好了,幸好我们早有准备,这样下去大事不妙,我们出手的时候到了。舞台上的表演看看还好,要是不幸遭到波及可就不好玩了。」
  「小茧,真的要在这种情况下用『这个』吗?」
  我的疑问很理所当然地被忽视了。那些一边惨叫,一边在心中祈祷的族民们并没有看着我们,专注地看着天花板的族长也一样,每个人都忘我地看着眼前的光景。我们从一直扛着的纸箱里取出「那个东西」。

  这个东西真的超不适合出现在这里的。

  「好了,你们两个就尽情地喷吧!」

  在茧墨的命令下,我们拔下灭火器的保险拴,将灭火器瞄准天花板。

  「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我的低语很明显地又被忽视了。
  *  *  *
  「噗咻咻咻咻」的声音实在很吵杂,也直接终结了天花板那场壮烈的战役。当白色粉末喷到天花板,龙便逐渐消失。我们继续拿灭火器喷向失去头部的龙,站在我背后的雄介也跟着从另一个纸箱拿出灭火器一起喷,毛笔所绘制出的龙就这么消失了。最后剩下的只有身上撒满白色粉末的族民们,还有安静得甚至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沉默。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我逃避着众人询问的视线,看向旁边,脖子与背部都冒了不少冷汗;雄介看起来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茧墨则一脸得意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纯白的墙壁上已经不见任何会动的影子。
  就这样,两只龙的战争很干脆地落幕了。
  ——在我们的干预之下。
  族长僵硬地转了过来,不自然的动作彷佛四肢都生锈了的人偶。她的脸上有一半沾到白色的粉,绝美却毫无表情的五官似乎微微抽搐着。
  不用想,用看的就知道她现在怒火正旺。
  「小茧……虽然减少伤亡很值得开心,可是这样的终结方式会不会太过草率?好像有点过分……」
  「你在说什么呀,小田桐君?这次的表演很精采,可是我们不需要奉陪到最后。你该不会想陪着他们疯到最后吧?纸张这种东西遇到水就化了,遇到火也完蛋。使用灭火器,喷完墙壁至少还是白色的,怎么可以说我们的行动太草率呢?哈!少胡说了,说到底是他们不好,不该选择这么古典的打法呀。」
  茧墨以三言两语总结了直至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她继续说着:
  「小田桐君,既然你亲眼目睹过,就该知道这便是他们家族为何讨厌我的原因唷!以前茧墨家曾经与水无濑家争论过关于双方超能力的强弱。某一天,我们一把火烧了水无濑家族特地准备好的决斗场地,因为我们不打算把宝贵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战斗上……谁知道他们家族的人竟然没有因此而得到教训,真是夸张!」
  茧墨高谈阔论着。站在她背后的族长肩膀颤抖,蹒跚地走过来,接着突然对茧墨高举右手。原本面无表情的她此刻的五官因不甘心而扭曲,行动让人惊讶,足见愤怒的程度非比寻常。我立刻抓住她的手,对着转头看向我的她说: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刚才你的龙就快输了,让我们帮忙总比让更多人伤亡来得好。」
  在那种状况下被人打断战斗,也难怪她心有不甘。
  可是,被鲁莽地阻止总比输了好。
  「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人,不能继续打下去。」
  族长不发一语地甩开我的手,啪!白皙的手脱离了我的掌控。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在扇子上唰唰唰地写字。
  『你懂什么!你们伤害了我们一族的自尊。这是我们的战争,不需要你们插手,死亡与失去自尊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看到扇子上的内容,我的脑海里被失望所占据。我一边咀嚼着她写出的文字,一边硬吞下几乎要冲出口的叹息。
  他们也一样,不管是谁,每个家伙都如此草菅人命。
  不论原因是为了好玩,还是为了无聊的自尊,都一样糟糕。
  对我来说,好不好玩或是能否维持自尊都不重要。
  『本族的叛徒就该由本族来处置,即使我们全族人都得牺牲也在所不惜——希望你们这些局外人不要插手。』
  「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是外人,可是既然也被牵扯进来的话,我们怎么可能撒手不管!别开玩笑了。」
  族长微微张开眼睛,也许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语气顶撞她。我拉住她的手,硬将试图挣扎的她拉到走廊上,走廊上残留着老虎肆虐过的痕迹——肚破肠流的女人倒在墙角,早已气绝,眼睛惊恐地睁大,破碎的肠子散落一地,看着血淋淋的脏器,让人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我缓缓地吐气,重新望问族长。
  我指着死状凄惨的尸体,对她说:
  「你看到这种惨况,还能大言不惭地主张『要牺牲到底』吗?为何不干脆地认输,避免让族民白白受死?」
  族长咬了一下嘴唇,甩开我的手回到房间。雄介则扛着新的灭火器从房间走了出来,打算去确认走廊上有没有残余的动物。族长站在房间中央,背对我站着,漫长的沉默降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来,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我还是认为牺牲是必须的,你们的帮忙只是多管闲事。』
  为什么能够在那些牺牲者面前这么说呢?
  我觉得好像听到血管爆开的声音。族长还想继续写些什么,动作让我没来由地感到生氯。仰赖超能力并引以为傲,就算族人因此牺牲也无所谓……我讨厌这样的态度,这种想法和茧墨家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和那个孕育出戴着狐狸面具的怪物家一样。
  我伸手抢下族长手中的扇子。
  「够了没有啊?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浪费时间在写字上,这种时候该开口用讲的吧?」
  当我说完,只见族长困惑地看着四周。难道她不想开口?水无濑家的人彷佛大吃一惊,周围瞬间出现了异样感。但是我继续对她说:
  「你为什么这么坚持使用超能力?」
  「小田桐君,别这样,她没办法说话,别为难她了。」
  我转头看向出声阻止的茧墨,只见她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不明就里的我看着旗长,一直低着头的她怱然抬起头,张开嘴。
  看到红色嘴巴深处的我,倒抽一口凉气。
  她的嘴里没有舌头。
  「水无濑家的族长在决定继承地位之时,就得被割去舌头……用古老的方式。所以她并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无法说话。」
  从失去舌头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无法再次开口说话。
  也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
  听到茧墨的说明,族长闭上嘴,点了点头,不打算用写的否认茧墨所说的话。不用多说,我也能猜到所谓「古老的方式」是什么意思。
  她的舌头是被残忍地割下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呆呆地道歉,然而道歉听起来非常可笑。我将扇子还给族长,她低着头,迅速地写着。
  『抱歉,我太激动了,是我不好,对贵客太失礼。请您不要介意。』
  我用力地咬着牙,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就算再道歉,也只会更失礼,强烈的后悔刺在我心上。我好想朝自己脸上狠狠揍一拳,再加上另一种愤怒的情绪也很难压抑下来。
  我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族人,却没有资格对他们发脾气,内心于是充满一种很想大吼的冲动。
  为什么这些人要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没有人能原谅擅自夺走别人声音的人。
  「哇啊啊啊啊啊啊?」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有点悠闲的惨叫——是雄介的声音!我还来不及问他「为什么要发出带有疑问的惨叫声」,就看到一道黑影闪过,一大群乌鸦冲进房间来,尖锐叫声不绝无耳。画出龙之后,背叛者可能无力再画出凶猛的老虎,尽管乌鸦的杀伤力远低于老虎,不过已经足够让我们手足无措了。族长诧异地张大眼睛,我则迅速地冲到她身边,将她扑倒。乌鸦从我们背上飞过去,利爪撕开了皮肤,鲜血跟着喷出。我忍住呻吟,抬起头,还以为乌鸦会回过钡来继续攻击,但是没有……它们朝着新的攻击目标飞了过去!
  茧墨恰然地站在原地。
  「小茧!」
  大喊后的我伸出手,却抓不到她。只见茧墨不慌不忙地拿出纸伞,但纸伞怎么可能抵挡住乌鸦们的攻击?我的脑海浮现小茧躺在血泊中的凄惨模样,耳边却听到大大的雨滴阵阵拍打在纸伞上的声音。
  湿润的声音此起彼落,有某些东西滴落在地板上。
  是几十只乌鸦身上的墨汁。
  「咦——?」
  黑色的墨汁滴在红色的纸伞上。
  那些乌鸦碰到茧墨的纸伞之后,瞬间变回墨汁。
  「我早就说过了,小田桐君,对我来说,眼前的场景只是娱乐,不过是这种等级的东西罢了……一般的超能力是杀不死茧墨阿座化的喔!必须要用物理的力量剖开我的肚子才行。所以,要是有人拿刀刺我,很轻易地能将我杀死,但是这种东西绝对杀不死我。
  茧墨收起纸伞,甩了甩沾在伞上的墨汁,墨汁形成的雨滴洒落在地。她说:
  「超能力所创造出来的动物一碰到我便不知分界,直接化为原形——这种脆弱的东西怎么可能杀得了我呢?」
  难怪她一直笑。
  而且一直以欣赏表演的心情看着发生的一切。
  就在我出神地想着时,肚子里的孩子突然狠狠地踢了我一脚,胃被踢到转了一圈。族长没理会痛苦地闷哼出声的我,慌张地站起来,接着拿起毛笔在地上写字。

  「鹰」

  背叛者似乎还没察觉乌鸦已经被全数歼灭,族长打算趁机攻击。没多久,一只老鹰以媲美子弹的速度往外头飞去。几十秒过后,远方传来惨叫声。听到尖锐的男人叫声,我们面面相觑,一起走了出去,来到漫长的走廊上。我跨过倒在地上的雄介,走到玄关却没看到任何人,只有被老虎吞噬过后剩下的残骸与混合着黑色墨汁的血迹。其中还有一张面具——刻意塑造出无表情的面具在新形成的血泊中转动着,白色的面具染上其他颜色。

  染上鲜艳的红色。

  我拿起染满鲜血的面具,喃喃地说:

  「一切都结束了——吗?」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族长一脸痛苦地低下了头。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2-2-19 13:15 编辑


  事件Ⅱ
  神是什么?神究竟是何人?神是什么样的现象呢?
  这些问题可能会有很多答案,但是对每个回答的人来说,问题的答案可能只有一个。无论是零、一、或是一百,数量多如天上的繁星——问到的答案可能会和人类的数量一样,甚至更多。所以,这就是那种所谓「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抑或是「正确答案只存在自己心中」,这样说比较确实。根据「信仰」的不同,所谓的神有着不同的面貌。

  结果,神只是自己的概念罢了。
  因此,毁灭神也是自己和自己的战争。
  只有自己该起而作战,这也是理应赋予全人类的义务与信念。

  ——自己和自己的战争。

  对身为懂得思考的生物末说,这是人类无法逃避的宿命。在脑海中结束的战争对那些依循本能生存的野兽来说毋宁是闹剧一场,可笑至极。考量到人们得想方毁法地从激烈的生存兢争中存活下来,努力繁衍子孙,想这些有的没的简直毫无效率可言。但是,我还是认为这样的思想战争对人类的生存是必须的,所以依然要持续摸索出答案。

  我思,故我在。
  神也因为我的思考而存在。

  超越了自我之后便能看兄神,将自我的概念发展至极限,并加以淬链,找出「神」的模样,接着毁掉神。所谓「毁神」这种行为等于将灵魂抽出身体,对没有信仰心的人来说,只有疯子才看得见神。但是我只是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神,应该不算是疯子。我能不能够更轻松地想出「神」的模样呢?还是说,对于像我一样渺小的人类来说,不管有没有信仰心,都可能在这条路上迷失自我?总之,若想以人类的躯壳超越人类,便得借助外来的帮助。我还没有自恋到狂妄地认为光凭一己之力就能达成目标。

  我要毁灭神。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必烦取得比神还崇高的地位。

  所以,我需要她——茧墨阿座化。
  她是我超越神的工具。
  *  *  *
  将即溶咖啡倒入热水中搅拌——我平常爱喝黑咖啡,但是刚好有多的牛奶,就顺便加进去。看着黑与白形成的漩涡,我暗自叹息。一抬头,只见茧墨一如往常地躺在沙发上。我拿起咖啡啜饮,并环顾四周,廉价咖啡的苦涩在舌尖扩散开来。我一边品味着睽违已久的味道,头一边跟着痛了起来。
  表面上的和平很难真正让人放松下来。
  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开着空调的房间一如往常地不具真实感,不过我对于这种感觉已经有点麻痹了。我将视线聚焦在躺在沙发上、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少女,裙子以多层蕾丝制成,旁边缝着缎带……这件好像是新的,上衣好像也是新的,只见蝴蝶形状的胸花与豪华的衙叶褶边点缀着领子。不知不觉又添购了新行头啊……我忍不住想猜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去买的,一身洋娃娃的打扮让茧墨看上去不像真人,不过我现在倒觉得这点还好,原因可能是…在前几天看到的场景吧。
  龙与虎的战争根本是童话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壮烈的战争场面浮现在脑海,我问茧墨:
  「小茧,我们就这样回来……真的没问题吗?」
  「怎么又来了?小田桐君,不管有没有问题,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喔!」
  毕竟我们都已经回来事务所了。
  说完,茧墨耸了耸肩。躺在沙发上的她伸手在桌上找着,以指尖抓到一个小盒子,并从盒子里拿出某样东西——这次她拿到的是有着鲜艳金色外皮的橘子。当我正想「难得看她吃水果」时,却发现那橘子有一半是巧克力,应该是那种裹上巧克力脆皮的糖渍水果。茧墨将巧克力橘子放进嘴里,舔着嘴唇。我又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那是在背叛者留下一滩血迹、随即消失之后的事。水无濑家的随从们大多受了伤。当他们忙着清理现场的尸体与治疗伤者时,茧墨突然说……

  根据她的说法是这样——看够了,我们回去吧,小田桐君。

  「我还是觉得不应该跑回来。」
  「为什么?你这个人真顽固耶!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来反对我们回来似乎更有说服力啉。水无濑家显然因群体战失败而疲惫不堪,再加上背叛者很可能重返水无濑家,足以与对方匹敌的人却只有族长一人……如此一来,我们继续待在那里没有好处,很可能会被伤者拖累——若是你因为保护我而受伤之类的就糟糕罗!」
  这么说来……我想起之前曾经站在茧墨前面,被她当成挡刀子的盾牌。
  茧墨嘴角微扬,指着我的肚子。
  「你受伤之后,肚子里的『鬼』还能够控制自己、不跑出来攻击那些倒在你眼前的人吗?」
  万一你受伤,她又会跑出来吃掉附近的人喔。
  我记得茧墨曾经告欣过我类似的话,所以无法反驳,只能不甘地咬着嘴唇。
  茧墨继续说下去:
  「还有,小田桐君,背叛者画出那些怪物之后,受的伤也不轻,短时间应该没办法回水无濑家杀人。所以我不想继续待在那里,闷死人了!会窒息。」
  充满白色墙壁的诡异房间浮现在脑海中……但是,这间总是充满巧克力香味的事务所也没有比较正常,不过我没有说出口,毕竟就算把本事务所拿出来讨论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变。我吞下不满的字眼,走向茧墨对面的那张沙发,故意拾脚,开玩笑似地朝沙发踢下去。
  呜喔喔!躺在沙发上的雄介被踹醒,并发出奇怪的呻吟。
  「闪开点!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很过分耶!怎么可以突然踢人一脚?小田桐先生,我是因为腰痛才躺在这里的啦,只是躺一下而已,不用踢我吧?」
  「劝你最好在腰更痛以前回家去,快离开沙发。」
  「好过分喔……要我回家也不用把我踢下沙发啊,真残忍!等等,让我坐回沙发。」
  「你不用坐回来了,快滚回家!」
  雄介无视我的要求,照样坐到沙发边上,现在的他自称是伤者。当我们听到有点停顿的惨叫声时,雄介正遇到那群攻击人的乌鸦,在千钧一发之际想办法躲过攻击。他号称「腰是在那时受伤了」,但是关我什么事啊?想养伤应该在自己家养。虽然我们现在没有接案子,却不代表他能堂堂正正地赖在事务所不走。
  就在我想继续赶人时,突然有人敲了事务所的门,我立刻闭嘴,想看看是谁。接着,这次换门铃响了,叮~咚~门铃声带着奇妙的犹豫。
  干么这样按?
  我抱着怀疑的心情按下对讲机。「请问是哪位?」问了之后却没人回答,我的背上窜起一股讨厌的预感,接着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个……嗯……那……』
  对方突然没了声音,我的脑中浮现之前见过的、充满恐惧的眼神。
  他为什么来这里?
  狐疑地走到门口的我打开大门后,不禁瞪大双眼。
  斗外站着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给人尖锐印象的眼睛仰视着我,一头乌黑湿润的秀发衬着纯白的和服,与大楼的走廊场景超级不搭调,好像只有她所处的时代跟我们并不一样。
  水无濑家的族长——水无濑白雪。
  上次见过的男孩站在他背后,背上不知为何背了一个大大的布包袱。
  讨厌的预感更强烈了。
  「你们——」
  我没办法直接问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族长面无表情地通过我身边,走了进来,脚步不带一点犹豫。男孩不断地鞠躬,紧跟着族长。族长正大光明地停在茧墨面前,低头看向躺在沙发上的她。
  茧墨一瞬间惊讶地张大眼睛,随即露出猫咪般的微笑。
  族长的背后有一股非比寻常的魄力正逐渐形成。看着她的背影,我回想起一件事。
  当兰墨说要回来时,族长反对到最后,拚命地挽留我们。
  「请问……族长……大人?」
  我诚惶诚恐地开口询问,却又听到「啪」的一声。只见族长头也不回地在背后朝着我打开摺扇,我仔细地巡视着扇子上的文字。
  『我叫白雪,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啪!扇子再度阖上,族长……呃,我是说白雪重新在扇子上写出新的文字。
  『那边的是幸仁。』
  我看着男孩,他慌忙点头致意,但白雪依然没有搭理我,一直盯着茧墨。扇子再度阖上,白雪在扇子上写字,接着拿给茧墨看,不知道她写了什么?茧墨看了,弯起嘴角笑说:
  「真是稀奇,没想到本事务所竟然有稀客光临。你只带一个随从,不怕危险吗?」
  『我委托族人负责恢复在上次攻击之下的所有损失。我们已如风中残烛,所以背叛者下次出现的地点,绝对会是在茧墨大人附近。他是我们水无濑家的叛徒,应当由我们族人之手将他制服。既然茧墨大人离开了水无濑家,就由我直接拜访府上,以便随时保护您。』
  我走到沙发后方,与雄介一起歪头看着扇子——看着以惊人速度运行的笔尖。茧墨一脸无聊地咬着巧克力说:
  「要保护我?你是不是搞错了?你根本是拿我当诱饵,好亲手制裁叛徒——我没说错吧?」
  『不管您的想法如何,都不会改变我的计划。水无濑家只有我一人能与其战斗,背叛者也即将被我制服——我不会再让他逃走了!请您拭目以待。』
  啪!扇子再度阖上又打开,白雪眼神锐利地振笔直书。
  『这次请您务必不要插手!』
  茧墨愉悦地弯起嘴角。雄介目瞪口呆地说:
  「虽然她们是不同类型的人,可是你觉不觉得白雪跟茧墨小姐满像的?」
  「像……有吗?」
  「该怎么说呢?应该说她们都是那种只照着自己的步调做事情的人,满自我中心的。」
  白雪瞥了躲在沙发背后嘀嘀咕咕的我们一眼,随即继续写字。
  『我不能再让族人牺牲了!如果他们没办法阻止背叛者的攻击,就由我一个人来对付他,我并不希望任何人做出无谓的牺牲。』
  写到这里,白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干么那样瞪我?我忍不住倒抽一旦泺气,茧墨却开心地拍了拍手。
  「随便你,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请便。看样子,就算我赶你走,你也不会放弃。」
  她咯咯笑着,转头看着幸仁,他背着巨大布包袱的样子超像古代的小偷。茧墨朝等待回覆的白雪点了点头。
  「好吧,既然你坚持,我也不反对。可惜的是客厅已经被我们占用,如果你们想住在这里,就把房间打扫一下吧。」
  茧墨指向卧房的门,白雪点点头,带着幸仁走过去。走到走廊的她在打开隔壁房间的门之后,刹时变得僵硬无比,接着投了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过来。可惜,除了客厅以外,另外两个房间都一样脏乱。
  茧墨的房间堆满杂物和衣服,俨然形成小小的树海。
  白雪沉默地伫立在走廊上,不一会儿又开始动了。虽然决心一瞬间产生动摇,但她似乎还是不愿意就此放弃,她朝幸仁招手,从布包袱中取出某样东西。用束衣袖带将和服的袖子往上绑好后,她以强而有力的脚步走进房间。几秒过后,只见许多杂物从房间被丢飞出来,幸仁慌张地将地上的杂物捡起来,集中在一起。茧墨捧着肚子,开始疯狂大笑:
  「呵呵,想不到、想不到啊!事情的发展出乎我意料,有趣极了呢。」
  有趣归有趣,像那样把东西都丢出来行不行啊?她该不会想把房间的杂物都堆在走道上吧?
  我看得冷汗直流,茧墨拉了拉我的袖子。
  「她穿的衣服有点累赘,小田桐君,帮她买套方便活动的衣服来吧!买一套就好。她也可以穿我扔在房间里那些没穿过的衣服,虽然我猜族长应该不愿意穿歌德萝莉风的洋装,不过她穿和服打扫,万一因为弄破了而大吵大闹似乎也不太好。」
  「我知道了。真是好主意,白色的和服不但行动不便,也容易弄脏……我现在就去买。」
  虽然不太像是茧墨会有的贴心行为,却是不错的建议,穿着和服的确不方便打扫。我于是顺从地点点头,站了起来,并在出门前先到厨房,接着走到走廊上,将垃圾袋与两人份的茶递给幸仁。
  「累了就先喝这个吧!我等一下也会帮忙收拾,不要让自己太累了。」
  总觉得——要是把他们操得太累,之后会很可怕。
  幸仁静静地点头。我一转头,与正拖着一本巨大书本的白雪四目交接,结果又被她瞪了一眼。屈居劣势的我回到客厅,打算和茧墨说「我要出去了」。
  然后,我注意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对了,小茧,你还没把钱给我。」
  「真是的,你在说什么啊,小田桐君?」
  茧墨笑嘻嘻地说:

  「买衣服的钱当然是你出啊!这点小钱就不要计较了。」
  *  *  *
  我果然很蠢,无法预测何时会被推坑。
  抱怨完,我还是乖乖地走出事务所,站在远方眺望着茧墨的房间,深深觉得人类真的是种容易放弃的动物……我竟然渐渐习惯茧墨对下属的苛刻对待,太可怕了!

  从事务所前方的路由东方往西方走,会经过一片和缓的坡道,坡道上面是一间依山而建的女子大学,附近有很多公园或广场。下坡之后,会看到一大片安静的住宅区。我继续朝购物申心走过去。购物中心的主要客群是下了课的女大学生,所以里面大多数的商店皆以年轻女性为主要销售目标。购物中心北边有间大型百货公司,与购物中心之间有座天桥连接。逛遍许多店家的我看着那条通道,决定走到百货公司去找一找。因为购物中心里聚集了太多女生,我没有勇气独自在里头买女生的衣服。

  走在天桥上时,我不经意地抬起头,结果居然看到有条金鱼飘在天空上。
  繁华的闹街一隅、淡蓝色的天空上有只红色的鱼儿正邀游着。

  「那是什么——?」
  红色的尾巴轻飘飘地飞舞在半空中,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开眼……金鱼消失了!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晴空。就在我觉得是错觉而暗自松了一口气时——

  你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当然「不可能」罗!一切都取决于你怎么想,小田桐君。
  「我思,故我在」——所有的事情都成立在怀疑之上,你的平静是由自己决定的。

  茧墨说过的话回响在脑海里。我试图压抑住油然而生的不祥预感,往百货公司的方向走去。
  百货公司里所展示的商品价格颇高。究竟是什么衣服啊?居然开价快两万……我含泪选了塑胶模特儿身上穿的衣服——那是一件上头缀有蝴蝶结的针织洋装,柔软的黑色材质,穿起来应该很好活动。根据店员的说法,这件袖子上绕着一圈缎带蝴蝶结的洋装是最近的热卖款式,感觉满适合白雪的,选这件应该不会错。
  没想到一回到事务所,我选的衣服却饱受批评。
  茧墨与雄介一看到这件洋装,马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两人同时无情地吐槽我。
  「小田桐君,我说的是一套方便活动的衣服。你可以买衬衫跟牛仔裤,为什么要买洋装?又不是让你挑送人的礼物!」
  「而且这件衣服怎么看都是豪门千金风格。」
  「难道你喜欢的是这种类型?也对,一看就知道你喜欢清纯派的女生。」
  「你一定是下意识地照着自己的喜好挑选衣服。」
  「想都想不到,你替族长选衣服竟然挑自己喜欢的款式。」
  「是你自己要叫我买的,不要挑三拣四了,好吗?我会想揍人喔!」
  我一边掐住雄介的头,一边跟茧墨说。由于这两个人对衣服评价实在太差,害我拿衣服给白雪时忍不住担心起来。我走到不停打扫的两人身边,有点自暴自弃地告诉白雪「我帮你添购了衣服」。意外的是,白雪看到衣服竟然没有发脾气。接过衣服之后,茧墨再度说明要她换衣服的理由,于是白雪便顺从地收下了洋装。她抓着衣服肩膀的位置,满脸惊讶地看着衣服,并在眨了几次眼睛之后,小心翼翼地摸着洋装的袖口。她的态度让我想到一件事——
  「难道……你从来没有穿过洋装?」
  「……」
  「不喜欢的话,不必勉强自己穿上。」
  白雪倏地抬起头,怯怯地推着幸仁。当我们两个都被赶到走廊之后,又经过了一段以换衣服来说有些过长的时间。过了好一会儿,房门终于打开……换洋装似乎对白雪来说费了颇火一番功夫,只见她整理了紊乱的头发,不安地看着自己裸露的脚,晃动头部观察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很像小孩。穿上洋装的她少了锐利的感觉,变得比较柔和,黑色洋装衬托出白皙的肤色,少了和服的束缚感。白雪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脚,又看看自己的手,接着抬头看向我。不知为何,她看到我似乎吓了一跳,眼神飘来飘去的,想找寻能藏起来的地方,不过随即放弃,恼怒地瞪着我。她的眼神让我很害怕,但是我很确定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
  这套洋装果然很适合她。
  可惜照现在的气氛看来,要是真的说出口,可能会被她骂。
  伫立了一会儿的白雪突然转过身,又坐在地上继续打扫。但是看见走廊上的东西,就知道她的打扫根本毫无效率可言,让她再整理下去也只是多浪费时间。看着她埋首于满是灰尘的唱片堆中的背影,我开口说:
  「不好意思,不能让你继续扫下去了……换我来吧,你先去休息。」
  『我不需要你的帮忙,让我自己整理。』
  「我不是想帮你,而是如果东西一直堆在走廊,会让我们很伤脑筋,也很怕东西会弄坏。我会将房间整理到可以睡觉的程度,你先去旁边休息。」
  我忍耐着白雪的凌厉眼神,半强迫地将她赶出去之后,看着这间比之前还要乱的房间。这间房间的确很脏,不过也激起了我的斗志,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清理茧墨制造出来的树海,平常就一直叫茧墨整理,结果她完全不理我,这次总算如愿以偿。
  我要趁这个难得的机会,把她的废物全都清掉。
  冲劲十足地卷起袖子的我不经意地抬起头,看到位于衣服山的另一头、肮脏的窗户玻璃上映出某样东西——一抹亮眼的红色在夕阳西沉的天空上画出漂亮的弧线。
  金色的湿润眼球正看着我。
  黑色的瞳孔闪闪发光,接着转身背对我。
  红色的金鱼正漫游在天空中。
  我诧异地张大了眼睛,却见金鱼灵活地翻腾着身体,游到更高的地方。它轻柔灵巧地摆动尾巴,彷佛将天空变成水池般地游来游去。红色金鱼的身体好像比我在路上看到时还要大上一圈。

  「什么鬼东西啊……」
  又出现那种不祥的预感了,这件事一定要报告给茧墨知道……我立刻迈开脚步,朝客厅的方向走去,然而刚踏进客厅,便察觉到里头的气氛有些紧张。只见雄介抓着电视的遥控器,盯着电视,茧墨也难得地一起看着。电视里传来凝重的配乐,画面上出现殷红的字幕,像是要引起人们的不安。

  「没有血的尸体」

  「有人将死于交通意外的尸体的血抽乾,死因是头部受到猛烈撞击所造成的头盖骨骨折。但是死者死亡之后,全身的血液被抽光……开车撞人的肇事者却宣称自己并没有抽走死者身上的血,撞到死者之后就立刻向警方投案了。」
  雄介清楚地解说了电视播放的内容……好诡异的案件。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做出来的呢?还是说「其实根本没有人抽血,死者的血就这么乾掉?」不过这么一来,案情就更加难以理解了。不然就是这起案件根本不是人类做的,而是某种奇异的力量使然。我看着茧墨,不过她并没有说什么。
  我只听到某人的牙齿打颤所发出来的声音。
  一回头,只见幸仁脸色苍白地发抖着,似乎没注意到茧墨和雄介正盯着他看。白雪慌张地摇了摇幸仁的肩膀,茧墨同时开口说:
  「难道……你们知道些什么?」
  「…………」
  幸仁发疯似地猛摇头,紧闭成一直线的嘴唇拒绝透露任何消息,我想就算逼问他也无济于事。茧墨与雄介对看了一眼,随即站了起来。
  「族长,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是关于你刚才丢到走廊上的东西,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茧墨说完,带着白雪来到走廊。白雪以为自己打扫时弄坏了什么东西,所以老实地跟在茧墨后面走着。下一秒,雄介将手指折得喀啦喀啦响,并露出一脸爽朗的笑容。
  我只感觉到某种不太好的预感。
  感觉和我相同的幸仁灵活得像只小动物似的,想跟着白雪走,可惜雄介立刻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拉了回来,客厅通往走廊的门无情地关上。下一秒,雄介一脚踹上幸仁,被踢到地上之后,雄介又冲上去抓住他的脚,并跳上沙发。
  转瞬之间,幸仁被雄介头下脚上地吊了起来。
  幸仁受到太大的惊吓,以至于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可怜兮兮地扭动着。
  「雄介,别这样,太过分了。」
  「这次你别管,小田桐先生,这是茧墨小姐的指示。来吧,幸仁,把真相说出来!快点说,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早说早解脱喔。」
  幸仁开始啜泣起来。看样子他缺乏如铜墙铁壁般坚强的意志力,能够让他撑过被倒吊的逼问攻势,于是很快地招供了。
  「白峰少爷……」
  「白峰少爷?」
  「白峰少爷离开的时候……也发生过一样的命案,出现了很多……血被抽干的尸体。」
  我和雄介对看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白峰少爷离开的时候也发生过」?难道水无濑家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件?而且「白峰少爷」又是哪位?
  水无濑家里离家出走的人应该不多。
  该不会是之前来攻击的背叛者吧?
  如果他真的是叛徒,为何幸仁要称他为「少爷」?
  「原来如此,快把所有实情全都告诉我们!啊?快说!」
  雄介上下摇晃着幸仁。就在我试图阻止这么没人性的行为时,客厅的门却被打开,看来茧墨的拖延战术失败了,白雪在最不好的时间点回到客厅。
  她眯起眼睛看着我们。
  转瞬间,她的脸上便充满惊人的魄力。
  『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是想不到茧墨大人的随从如此无礼,随便骚扰别人的随从。我对你们很失望,居然做出这样的行为。』
  我头一次被人用写字的方式责骂,跪坐的脚已经开始麻到有点痛苦。而且我很想纠正她,其实我并不是茧墨的随从。
  『你有没有在听?』
  我没有在听,正确来说我是在「看」。虽然觉得仍在哭泣的幸仁很可怜,可是该和雄介一起坐在这里听训的人其实是悠闲地躺在沙发上的茧墨吧?就算跟茧墨抗议,她也一定会用很多理由逃避责任。我假装认真地低下头,默默地忍下想抽烟的冲动。
  就在此时,电话响了。由于我目前不能乱动,于是便没了负责接听的人。茧墨本来不打算理会这通电话,但是电话固执地一直响,她便放弃了坚持,从沙发上冲出去接起电话。不知道是谁打的电话?只听到茧墨状似无聊地打了招呼,随即立刻挂掉。总觉得对方还没说完,慌张的声音就这样悄然消失在话筒中。
  「怎么了,小茧?」
  「会打到这里来的电话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客人上门了,而且是我认识的人。但是委托的内容不是我喜欢的,听完就挂掉了。」
  啊,真讨厌,讨厌讨厌!干么在这么混乱的时候打来。
  说是这样说,如果委托的内容是她喜欢的,她根本不会管对方在哪种时间点打来,即使会因此遭遇危险也不怕……这么任性的接案态度对客人来说真不公平。她一边走回沙发,一边说:
  「对方希望我们『找出飘在天空上的金鱼』,找东西这种工作应该请别人做。」
  「你说什么?」
  我忍不住发出的惊呼让茧墨忽然停下脚步。蕾丝裙摆飘动着的她看了我一眼。
  「小田桐君,你怎么了?好像很惊讶的样子,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我没想到什么,只不过刚刚才见过那条金鱼罢了。我将看到金鱼的事情说给茧墨听,听了之后,她皱起眉头,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转身。此时,电话也配合地疯狂响了起来。茧墨伸出白皙的手接起电话,对方还来不及开口,她就说了:
  「我接受你的委托——但是不会如你所求地去找你,请耐心等候消息。」
  喀嚓!茧墨再次干脆地挂了电话。我又有了很不祥的预感,诚惶诚恐地询问:

  「你不是说不喜欢这个委托吗?」

  茧墨不发一语,仅用微笑回答我的询问。
  *  *  *
  人称这间屋子为「金鱼屋」。
  听说屋子的主人被金鱼附身,所以屋里充满金鱼。
  那里是某个有钱人纵情享乐后的最终停留之处,也是一座疯狂的乐园。
  以上就是茧墨事先给我的情报。不只茧墨,连白雪都吵着要一起来,我们只好开车出门。我从大楼的地下室借用了茧墨的车,小心翼翼地开出去。不一会儿,我开上高速公路,沿着海岸线往东开去,中途在休息站稍作停留,接着继续往目的地前进。下了交流道之后往前开,在某个红绿灯右转,接着按照茧墨的指示开了一会儿,我们便在港口旁看见馑有的一栋怪异建筑。这里靠近工业区,附近没有住家,一片荒凉。那栋怪异建筑外观有点像是美术馆之类的,可是给人的感觉还是很怪。
  建筑物呈圆桶状,屋顶却像朵香菇,香菇顶的上面放着奇妙的装饰,是个看起来有点类似风向鸡的东西——原来是一只生了绣的橘红色金鱼。
  青铜色的外墙给人很沉重的感觉,整栋楼看起来像是监狱。周围绕着一圈棒状的装饰。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
  这栋建筑像是个大鸟笼。
  按下门铃,响起一串古早风格的铃声,厚重的门缓缓推开,充满腥臭味的风自门缝里飘敞出来。我看见一个穿着红色和服的小女孩站在门后,漆黑的大眼睛凝视着我,让我不禁一阵颤栗。
  女孩的眼睛不太正常,眼神里不带有任何感情,毫无情绪的眼睛湿润地闪耀着。一转身,柔软的红色裙摆翩然飘动……她已经走远了,我的双脚却还无法移动。
  她的眼睛好像鱼。
  「小田桐君,不要再发呆了,不快点追上去,人就不见了喔!」
  我被茧墨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但是一开始走就撞到昏暗走道上挂着的无数个鸟笼。这些鸟笼好像是中国来的古董,由颜色低调的木条编成,底下还有一个六角形的箱子,箱子四端以精致的刻工雕出麒麟的形状。这些鸟笼尺寸各异,里头却没有鸟——挂在天花板上的鸟笼里都放着一个球形水缸。
  水缸中各自放着一条金鱼。
  各种颜色的金鱼在半空中优游着,有红中带黑的,也有白色的等等,其中还有很奇特的烈。好多金鱼被吊在半空,悠闲地在水里游着。我往前一看,看到前方女孩和服的下摆翩翩赳舞,红色融合在黑暗之中,好像正在水底漫游一样。
  怎么看都觉得像是金鱼的尾鳍。
  穿过走道之后,我们来到一座大厅,女孩跑到大厅中央,蹲在放在中央的长椅边上。大厅的天花板挂着的鸟笼比走道上更多,铁链自天花板延伸而下,吊着一个又一个鸟笼,水缸中的金鱼像是自古老时代起便在此邀游了上百年。我将目光移至墙边,只见上头镶嵌着水缸,代替应该有的窗户。旁边有座螺旋状阶梯,上面的墙壁不但有水缸,还有一扇门。看样子,这间房子是以大厅为中心,利用这座楼梯通往其他房间……好怪异的建筑,里头的配置也极度浪费空间。
  颜色艳丽的金鱼在水缸中跳跃着,
  光是看着都让人快发疯。
  这个房子彻头彻尾以扭曲的美感建筑而成。
  我忽然想起茧墨说过的话。
  这里是某个老人打造出来的疯狂乐园。

  我看着前方,只见大厅中央随意放置的长椅上坐着一名老人,身穿豪华的衣裳,浑身赘肉,两旁各坐着一个女孩,红色与黑色的和服衣摆柔软地垂在地上。女孩们的皮肤苍白得吓人,配上一对湿亮的眼睛,怎么看怎么诡异。
  我好像正看着一对鱼眼。
  而且不管怎么看,她们都没有任何反应。
  「哈罗,你们两个好可爱啊!」
  雄介并未察觉到任何不妥,笑着和女孩们打招呼。这家伙怎么搞的?这次也无声无息地跟了过来……我一直到上了高速公路才发现他又跟着我们,想甩掉他也不可能。女孩们一样毫抚反应,但我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看到她们抬了一下头。我还来不及确认,茧墨便冲了出去。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拥有惊人美貌的她睥睨着前方,接着打开红色纸伞,将它放上肩膀。茧墨的样子也不太像普通人,可是和女孩们还是不太相同。
  用言语来形容,女孩就像是幻化作人形的妖怪。
  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为了缓和尴尬而刻意制造的笑声也消失不见。和茧墨对看的老人突然拍着大腿,笑了起来。
  「哈哈,好久不见了,茧墨小姐,多谢您接受了我这老人的请托。您还是没变,老用那种看着癞蛤蟆的眼神看我。」
  「没想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不过有一点我想澄清,我并非用看癞蛤蟆的眼神看你。基本上,我并不讨厌癞蛤蟆喔!」
  老人听了,笑得更大声了,很像是快死掉的人在咳嗽的声音。
  「你也没变,居然好意思说我们『已经好久不见』?你之前不是说想要一个茧墨家的女孩,要我们给你。没想到我拒绝你厚颜无耻的要求才短短数年,你竟然养出了两个漂亮女孩。看样子,你还是没改掉爱把人当成金鱼的老毛病。年纪一大把了还这样玩,不觉得你的兴趣太过无耻?」
  「您的称赞让我倍感荣幸啊!您可是我最想纳入收藏品的对象呢,茧墨小姐。要是茧墨小姐愿意,您一定能成为最美丽的金鱼……可惜您的眼睛和嘴巴都长坏了——可惜啊可惜,每次看见您一身白皙的肌肤,都让我惋惜不已呢,茧墨小姐实在应该让我一手培养长人啊!」
  一股刺骨的冷气窜上我的背脊。我忍不住看着那两个女孩,只见她们毫无生气的眼睛上映着我的影子,全身上下的举动不带任何情绪,唯一的动作就是偶尔像是叹息般地张嘴,就连这个动作都超像金鱼。
  没有感情的眼神,无法说话的嘴巴。
  ——应该让我一手培养长大。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对了,应该还有一个人才对,就是当时在你身边的女性。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诂,她应该是女孩们的妈妈吧?她现在在哪里?那么年轻,该不会已经死掉了吧?」
  茧墨的询问让女孩们抬起头,接着以顺畅的动作仰望着老人。

  女孩们的眼神依然空洞。看都不看她们的老人回答说:
  「那个啊?她已经生不出小孩,所以我把她丢到别的地方了。何况她早就已经过了能供人欣赏的年纪了。」
  所谓「别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女孩们的母亲被丢到哪里去了呢?老人的用词让我听了不是很舒服。
  人类这种生物绝对不是供人欣赏用的。
  就在我这么想时,左手边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让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像是一种野兽来到身边的错觉,和在水无濑家、老虎接近时的感觉非常类似。
  我慌张地看向左边,只见雄介正面目狰狞地笑着,像个骷髅似地咧着嘴。他盯着老人,眼神酝酿着狂怒的气息,让我联想到野兽的眼睛。
  我忽然能理解雄介生气的理由。
  这个老人很像他的父亲。
  嵯峨雄介能毫不在意地杀人,可是会让他产生杀意的人可能只有他父亲一人。我能体会他为何会毫不保留地展露出憎恨的反应,他的反应很正常。
  人类本来就容易互相憎恨。
  我不该怪他有这种反应,也没资格怪他。
  我别过头,不想看雄介凶狠的笑容。此时,我突然看到站在雄介背后、低着头的幸仁露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好像想起什么伤心往事似的。
  ——他想到了什么呢?
  当我正想问他时,眼前出现了白色的纸。白雪避开老人的视线,将扇子打开让我看。
  『他是个愚蠢之人,女性不是金鱼。』
  「嗯……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有些困惑的我这么回答了。听了之后,白雪微微点头,关起扇子。一回头,我正好看见幸仁揉着眼睛抬起头。他摇了几下头之后,重新看着前面。
  「所以——你想委托我们的就是捕捉『飞在半空中的金鱼』吗?很抱歉我拒绝过一次。我们事务所的小田桐君好像亲眼目击了那条会飞的金鱼。如你所知,金鱼是不会飞的,超越了人类『常识』的东西之所以出现,通常是『怪异现象』或是『超能力者』的杰作。」
  茧墨之前说的话回荡在我耳边。
  超能力者能够超越所有人类的常识。
  他们有时能穿越梦境,有时能在天花板创造出龙。
  只不过是条金鱼罢了,没什么好值得惊讶的。
  「所以你才来委托我,想要以毒攻毒。找超能力者抓住这些由超能力者所创造出来的存在,可说是再恰当也不过!」
  「您说得没错,我来找您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抓到那只不可思议的金鱼。而且,那条金鱼只在茧墨小姐的住处附近出没,我认为它的出现一定跟茧墨小姐……或是其他超能力者有关。我这老人也收到消息,听说您跟水无濑家的人……」
  说到这里,老人怱然住口不说,眼神移动至伫立在茧墨后方的纤细身影上。一动也不动的白雪冷冷地拾起头。
  「你就是水无濑家的……?不可能,应该不是。水无濑家的……怎么可能穿那种衣服?不可能……」
  老人慢慢地瞪大眼睛,看着身上穿着那套黑色针织洋装的白雪……我好像替她选了一套很不妙的衣服?白雪保持沉默,不理会老人的反应,也不打算做出回应。茧墨对略带慌张的老人说:
  「她是谁并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金鱼的事情。我猜那条金鱼会喝人血,想要抓它,最快的方法就是找个诱饵。不管是谁创造出那条鱼,它是鱼的事实并不会改变,鱼是种毫无智慧可言的生物。」
  绝对无法抵挡食物的诱惑。
  茧墨说完,老人颇感同意地点了点头,我却皱起眉头。
  ——喝人血?
  「小茧,这么说来……那只金鱼跟那些没有血的尸体有关罗?」
  「没错,正是如此。听好了,小田桐君,如果我真的没猜错,那么事情就严重了……真是讨厌——这样一点都不有趣啊。」
  紧闭双唇,不打算继续说下去的茧墨重新看着老人。
  「——基于以上的理由,我想准备一些能引诱金鱼的饵,诱饵的数量越多越好,能请你准备吗?」
  「我可能没办法,手边也没有可以杀的鱼,很难替您准备诱饵。」
  可以杀的鱼……他指的是真的鱼吗?吊在大厅的鸟笼里有几只特大的鱼,但是鱼能取出的血液数量原本就有限。
  他口中所说的「可以杀的鱼」指的到底是什么?
  「这样吧……茧墨小姐,如果使用您的血,即便量少也能达到不错的效果。再怎么说,您的血可是被一族的族民们所崇拜的神之血呢!应该是那只金鱼求之不得的血吧?」
  老人不怀好意地贼笑着。
  神的血比人类的血尊贵。
  如果那只金鱼真的是嗜血的生物,一定会把茧墨的血当成美味的大餐。但茧墨很干脆地否决了老人的提议。
  「我不要。虽然同意你的说法,可是我拒绝配合。如果那只鱼是因为我而出现就算了,但它不是。我不想为了别人惹出来的事情流血,不管是用刀割还是用针筒抽取都免谈。」
  茧墨斩钉截铁地宣告。听了之后,我想起之前她送我的项链,坚硬的玻璃珠当中有着茧墨的鲜血。她曾说过那条项链十分珍贵,不是随使能制作出来的。也许做项链给我是她对我所做过最体贴的行为。
  「一定会被杀死」是茧墨的宿命,我则是无辜被卷入的人。
  「这就伤脑筋了,没有……」
  老人正想说出「诱饵」二字时,白雪静静地举起白皙的手。大家一起注视着她的手。只见她拿起毛笔,在张开的扇面上写字,老人瞪大了眼睛。
  看见白雪的动作,老人应该知道了她的身分。
  『就用我的血吧。虽然我不像茧墨大人被人称为活神,但好歹也是名超能力者,血应该比一般人类的血还要尊贵一些吧?』
  接着,她卷起衣袖,白皙的手臂上没有任何伤痕。
  『水无濑家的血绝不会让人嫌弃。』
  我没办法问白雪「为什么这样说?」当老人使了一个眼色,穿着红色和服的女孩便站了赳来,走到墙边按下某个开关。按下开关后,某个鸟笼的铁链咔啦昧啦地响着,将鸟笼降下。鸟笼中没有金鱼,女孩将放在空水缸下方的盘子拿起来。
  盘子放在那里,应该是要防止水缸的水溅出来吧?那是个很深的银色盘子。女孩将盘子放在白雪面前。
  白雪将张开的扇子抵在手上,纸张碰触到柔软的肌肤,接着,一阵尖锐的声音响起,鲜血迸发四散,在咖啡色的地上画出完美弧线。她将流出鲜血的手臂伸到盘子上方,红色的血一滴滴落在盘子上。受到白皙肌肤映衬,鲜血的红格外刺眼。
  即使割伤自己的手,白雪依旧面不改色。鲜血滴在盘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等到累积至足够的量,我便抓起白雪的手用力压住伤口,并拿出手帕替她止血,白雪吃惊地抬起头。即使是为了收集鲜血,她的动作也未免太果绝……当我为了止住不停流出的鲜血,正想把手帕绑在她的手腕时——
  我的手碰到一滴红色的血。
  一瞬间,眼前出现的其他影像遮盖住白雪。
  睁开眼,我看到一个小孩嘤嘤地哭泣着,紧闭双唇,像是在抗拒什么似地猛摇头,圆鼓鼓的脸颊上有几条泪痕。此时突然跑出几个大人,朝着女孩的脸伸出手,柔若无骨的手伸进女孩的嘴,几根手指同时用力拉开女孩的嘴巴。女孩无力抵抗,慢慢地张开嘴。

  我看见嘴巴里鲜红色的舌头。

  影像猛然停止。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茧墨拿着绷带替白雪包扎好伤口。包扎完毕之后,我一边看着她被仔细地包起来的手臂,一边慌张地缩回自己的手。
  「伤口是以极锐利的东西割出来的,之后应该不会留下什么疤痕。这把扇子似乎很适合拿来当武器,比拿毛笔画那些东西好多了。」
  「……」
  白雪没有回应茧墨的玩笑,只是愣愣地看着渗着血的绷带。银色盘子被放在一个超大的鸟笼中,以复杂的编法制成的鸟笼侧面有个金鱼的立体雕刻,玻璃球下方的红色水面不住摇晃。我忍不住问:
  「只是这样——?」
  「没错,只是这样。这个鸟笼是特制品,由一个除了茧墨家与水无濑家以外的超能力者所制作。进去之后,门会自动关上——机关虽然简单却很坚固,一旦被关起来就无法轻易逃脱,不管对方是多么奇怪的鱼都逃不掉。」
  鸟笼被铁链缓缓地吊上天花板。一阵清脆的铁练碰撞声响起,鸟笼就这么停在半空。
  「而且——如果金鱼正是我所猜想的那种生物,就一定会出现,因为金鱼总是在我们身边出现。」
  茧墨的眼里闪烁着黑暗之光。我环顾四周,并没有出现红色的鱼影,红色的物体只有白雪喷在地上的鲜血,还有茧墨手上的纸伞。
  「好了,准备工作到此结束。不好意思——是否能够让我们在这里留宿一晚?」
  「没问题。虽然这间房子长相独特,不过还是有用来招待客人的房间,就请大家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晚吧。」
  老人微微弯曲着肥胖的身躯……这个动作难道是鞠躬?看见老人的动作之后,穿着红色与黑色和服的女孩从长椅上一跃而下,转身走了出去,走到螺旋楼梯处,似乎是要带我们到客房去。她们踏上楼梯,响起咚咚的脚步声,跟在她们后面的我回头看向楼梯下方,仔细一看才发现地板并不是咖啡色,而是深红色。

  地板上画着一只巨大的金鱼。
  *  *  *
  楼梯走了一半,女孩们停在第三个楼梯平台上,静静地拉开第三层的门,没想到里头竟然藏着媲美饭店套房的房间!白雪与茧墨睡一间,我则和雄介、幸仁一间。幸仁对此安排露出绝望的表情,白雪则不以为意地走进房间。我们来到下一个楼梯平台,此时,雄介忽然转头看着少女,并拉起她们两人的手。
  「谢谢你们带路,机会难得,要不要来我们房间玩一下?来嘛!」
  「——什么?」
  雄介瞄了吃惊的我一眼,接着将毫无抵抗之意的女孩们拉进房间,「碰」的一声关上门。幸仁转头看了我一眼,不安地跟在雄介后面走了进去。
  玩?雄介想找人玩?
  即使有点不安,但是已经知道房间所在地的我转头离开。雄介以前对继妹很好,应该不至于伤害小女孩才对。
  毕竟他的父亲是那种会伤害小孩的坏人,雄介绝对不会效法自己所憎恨的父亲。
  我还不能回房间休息。
  有件事情要先问茧墨。

  「那个老人对金鱼很沉迷,却不收集各种种类的金鱼,反而故意找一些奇形怪状的金鱼,是个很奇怪的收藏家。」
  茧墨躺在床上,交叉着睡袍下的脚,如此对我表示。她露出一派悠闲自得的模样,好像不打算走出这个房间。这个房间的地上铺着地毯,除了没有窗户的这一点以外,和一般旅馆的房间并没有什么不同。茧墨摇晃着赤裸的双足,继续说道:
  「比方说,他以前捉过一只只能活在火焰里的金鱼,那是一只由死于火灾的女性灵魂所变成的金鱼。听说她被烧死之前一直看着鱼缸里的金鱼,所以死后就变成了金鱼,可是因为被这老人饲养的缘故,没多久就死了,真可怜啊……灵魂能以另一个样貌活了下来,可见她对人世间留有多少依恋。」
  却因为老人的自私而消失。
  老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随意地杀死金鱼。
  他根本不是真正喜欢金鱼。
  「你的感觉没错,那个老人和一些超能力者有密切的关系。他想方设法和一些不怎么样的超能家族打关系,目的就是为了得到更稀有的金鱼。在他的价值观里,金鱼比人还重要,但是比金鱼更重要的就是他自己,否则他就不会那样随便地糟蹋那些金鱼了!所以我很讨厌他,金鱼比那个老人美丽多了,光是不会说话这点就赢了。」
  茧墨冷哼一声。白雪坐在茧墨背后的椅子上,愣愣地盯着桌面,面前放着的是茧墨借给她的睡袍,旁边还准备了一顶附有毛线球的帽子,她盯着这套以纯白色的薄布料制成的睡袍,动也不动。
  该不会是在烦恼该不该穿上这套睡袍吧?
  「爱金鱼,还需要人陪伴,就是他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缺点。如果他是真正的收藏家,只会爱金鱼,也就是说会把妻子和金鱼分开来看。不管何者为重,收藏物与妻子还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所以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他会把人类和金鱼相提并论……」

  顺带一提,他并不是超能力者。
  无法将金鱼变成人类。
  却能够把人类变成金鱼。

  听见茧墨打谜语似的自问自答,我紧咬嘴唇,脑海里浮现一道驼背的身影。我一边想着那个熟悉的影子,一边回答——
  不知道杀了主人后逃之夭夭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好像跟久久津的状况有点类似……」
  「是啊。老人亲手带大那两个女孩,然后她们就变成那样……看见她们的眼睛没有?简直像是鱼的眼睛。不说话也不笑,一味地顺从听话——她们被养成人人看到都觉得像金鱼的小孩。他也说我『能够变成很漂亮的金鱼』,认真回想起来,真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啊……不知道他究竟是用什么方式养出金鱼小孩的?」
  连被主人以极端方式当成狗养大的久久津也没有这样,依然保有人类的意识。然而,小女孩们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缺乏身为人类的最重要的东西。
  茧墨挥舞着涂上黑色指甲油的手,露出讨厌的笑容。
  我看着她的笑脸,问道:
  「这么说——老人口中所说的『可以杀的鱼』,就是我猜的那个意思罗?」
  「没错,关于他所说的『鱼』指的就是人类这一点,我并不惊讶。」
  茧墨干脆地回答。我不想注意心里所受到的冲击,女儿却在肚子里咕噜咕噜地转来转去。我摸着肚子,想让她安静下来。她停止转动,却止不住笑声。「原来真的是这样。」听着从肚子传来的笑声,我喃喃地说。茧墨接着说下去:
  「可是,小田桐君,老人的事情和这次的委托没有关系,『那个』跟『这个』是两码子事,知道吗?就算知道老人是个没人性的家伙又怎么样呢?只会让自己觉得恶心。」
  回去吧!茧墨挥了挥手,睡袍的袖子轻飘飘地舞动着。
  不过她的袖子并不像金鱼的鱼鳍。
  「有些人能靠着轻视他人而得到快乐,另一些人则感到难过……你应该是后者吧?」
  很可惜,你猜错了,我并没有那么善良,想知道茧墨的回答而来这里问她也只是因为好奇,不是因为想知道老人有多不正常,然后试图扭转乾坤,只是觉得应该要先知道状况。
  异常的人、异常的想法、疯狂的感情……一直以来,我都逃避着这些东西,所以更想要知道目前所接触的事件究竟有多丑陋、多扭曲。基于某种类似八卦好奇的心态而想了解也没什么不好,茧墨所说的一切听过就好。

  就这样结束。
  什么也不做。
  *  *  *
  穿着红色衣服,
  可爱的金鱼,
  快睁开眼睛醒来,
  我要请你吃东西喔。

  回到房间后,我一打开门便看见奇妙的景象——雄介坐在床上唱着儿歌,两个女孩坐在他脚边。他一边唱着歌,一边表演丢沙包给她们看,不过他手上的不是真的沙包,而是桌上放着的玻璃杯。杯子随着雄介的抛接动作而闪闪发光,在两只手之间静静地飞来飞去。女孩们漆黑而湿润的眼睛依然没有任何情绪,眼神却似乎很认真地跟着玻璃杯移动着。
  她们的眼神好像那些看马戏表演的孩子。

  红色的金鱼,
  吐出一个泡泡,
  睡着香甜的午觉,
  然后自美梦中醒来。

  最后,雄介「喀」的一声,将杯子收了起来,抬起手想争取掌声,可是女孩们一点反应也没有,面无表情地看着雄介,但是雄介依然开心地笑了。他伸出手揉揉女孩们的头,并在这时才注意到我。
  「你回来啦,小田桐先生。」
  「你刚刚在唱儿歌啊……还有那个杯子是怎么回事?」
  「这个吗?原本是放在桌上的,我拿来代替沙包玩一下。以前家里玩具不多,为了和小秋一起玩,我学了很多小游戏喔!还知道不少古早的童玩之类的。」
  很意外吧?雄介灿烂地笑着。幸仁早已躺在床上睡着了。雄介脸上温和的笑容跟刚才在大厅时那种咧嘴像骷髅的笑可说是天差地别,摸着女孩头顶的模样竟然充满慈爱。
  也许陷入不正常状态前的他就是这种风格的少年。
  直到继妹和继母上吊为止。
  还是说,他是在逼迫父亲自杀之后才变成怪人的呢?
  女孩们突然站了起来,拉着雄介往外走,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不过看样子,她们想带雄介去某个地方。差点重心不稳而跌倒的雄介转头对我说:
  「我跟她们出去一下,小田桐先生,这间房子好像有后院,我带她们去玩一下,很快就会回来。你先睡吧!」
  「后院?等一等,雄介,不要乱跑。」
  「这里只有两张床,要拿床垫来又很麻烦……我回来之后会在那边的角落睡觉,不用管我了,」
  打完招呼,雄介走出房间,门没关好就走了。我走到外面一看,只见他们三人正走下螺旋状楼梯,红色与黑色的和服袖子摇摆着,远看就像是潜游至水缸底部的金鱼。我忍不住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下去,女孩们则用力拉着雄介往前走……从来没看过雄介这么开心。走到最下面时,两个女孩更用力地拉着雄介,就在此时——
  「更纱、蝶尾——」
  厚重的叫声让女孩们停下脚步。她们立刻站直身体,回头一看,只见坐在长椅上的老人微愠地张开左眼,闭着的右眼眼皮神经质地抽动着。
  「过来——」
  听到老人叫唤的女孩们顺从地走了过去,却被后面的力量拉住,无法继续前进。女孩们试图往前走,然而还是动弹不得。

  因为雄介用力地拉住她们。
  他的嘴角浮现出诡异的笑。
  是一抹让人不寒而栗、充满杀气的笑容。
  「客人,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老人问。雄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失礼了,能不能让她们多留一会儿?」
  听到我的请求,老人微微地动了一下头。我赶紧走上前,让雄介隐身在我背后,老人冷哼一声,双手交握。后方的雄介惊讶地说:
  「小田桐先生?」
  「快带她们去玩吧?不是说好要去后院吗?」
  我小声地催促着雄介,接着是一阵沉默。没多久,我听到三对脚步声啪哒啪哒地响着。门打开之后又重新关上,门的那一头应该就是后院。老人恼怒地冷哼了一声,转头看着我,被皱纹包围的灰色眼珠闪烁着,满是赘肉的五官令人作恶。我看着他混浊的眼睛,心底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的眼神十分冷静,彷佛正在观察着我。
  「——肚子里养育着鬼的人,尽管怀着那么凶恶的生物,却不容易从外表看出来,真是特殊的例子,居然能以脆弱的血肉之躯藏起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在母体的保护之下,那个『生物』似乎更加强了和现实之间的联系……不过母体竟然是男性,真是讽刺啊,小田桐先生。」
  「啊?」
  我霎时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只能细细反刍着老人的话。他说得没错,我的肚子里的确有只「鬼」,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否定也没用。
  不过问题是——他怎么会知道?
  「咦?你的反应挺出乎我的意料啊,还以为在超能力界鼎鼎有名的茧墨小姐身边帮忙的人,在这方面会很敏锐呢——还是说,你对于我只知道这么基本的资讯这件事感到惊讶?」
  老人语带讽刺地说着。我小心地提出我的问题:
  「请问……是谁告诉你的?」
  老人突然噗哧大笑,露出一排黄色牙齿。也许是判断我是个不需要礼貌对待的对象,他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嘲讽似地大笑,看起来像只猴子,手不断地拍打自己的腿。
  「谁、谁告诉我的?根本不重要啊,小田桐先生,不过是『知道』或是『不知道』的差别而已,重点只有这点。你将鬼养在肚子里,这只鬼偶尔能成为你最强力的武器,可是这只鬼是一个死去女人的怨念所形成的怪物。所、以、呢……那又如何?那又怎样呢?我知道了又会怎样?然后呢?我就是知道了,现在你也知道我知道了,没什么了不起,真的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老人扭动着如风干桥皮般的手掌说,用有点滑稽的动作晃着戒指深陷其中的双手。以金鱼为设计灵感的红宝石戒指闪耀着光芒,烙印在我眼里。接着,他又开始奸笑,令人联想到狡猾的猫。
  「听好了,我只在乎情报有没有用处,用来收集金鱼,还有那群美丽又鲜艳的鱼儿们。金鱼、金鱼、金鱼……啊啊,罪孽深重的鱼儿们啊!我好想要那种还没有人见过的金鱼。也就是说,除了金鱼以外的事情我都不在乎,我对那些帮不上我的超能力者没有兴趣。所谓的超能力在平凡人类的眼里,就跟粪便一样没有用。」
  他终于脱下在茧墨面前戴着的面具,露骨地批判着。与超能力者保持密切关系的他,却一脸厌恶地说出轻视的话。
  「也就是说,我对你的疑问、问题、还有所说的话一点兴趣也没有。你现在还有什么问题想问吗?」
  说完,老人交握着五只短短的手指,轻视我的眼神中闪着拒绝多聊的光。我可以轻易地转身离开,反正也不是下来找他聊天的,然而我迟疑了。我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肥胖的身躯。
  我也对你没有任何兴趣。
  只是有些话想说。
  「还有,请你务必回答。」
  「喔?你想问什么?」
  「像你这么卑鄙的家伙,到底对那两个女孩做了什么?」
  到底把人类当成什么了?
  我一问完,老人便露出茫然的表情,先是张开深埋在铍纹里的灰色眼睛,接着表情扭曲地以手按着嘴巴。
  一阵恶心的笑声从他嘴里传出。
  「噗!呼呼、噗哈哈哈!原来是这个……哈哈,原来你想问的是这个啊!哈哈哈!噗!」
  老人以双手缓缓地盖住脸孔,指缝间傅出像哭声的叫声,接着突然放下手,怒吼一声:
  「少蠢了!」
  我的耳膜被震到有点痛,老人的态度和刚才完全不一样,开始疯狂地叫嚣起来。
  「谁会把制造方法告诉你这小鬼头?啊?别闹了!你这家伙!根本是想偷走人家研究成果的垃圾虫!我才不会随便地教你呢!这个又笨又傻的猪头!真不知耻!」
  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真教人傻眼。是因为我问了「制造方法」,也就是金鱼女孩们的「养育方式」,所以他才会这么生气吧?他大概以为我想偷走养育女孩们的方法,所以才对我大吼大叫。
  问题是我对制造方法一点兴趣也没有。
  为什么会变成鸡同鸭讲的状况呢?
  「谁要偷那种东西啊!听好了,我根本看不起你的所做所为……把人类培养成金鱼?这样的想法本身就很乱来!有没有搞错啊?听了就让人想吐。」
  「没兴趣?啊?你这废物可别骗我唷!你也很喜欢那两个漂亮的女孩吧?骗不了我的!啊!真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这就是我讨厌超能力者的原因,你们都喜欢愚弄人类,不要闹了!」
  老人叽哩咕噜地碎念着,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固执地认为我想偷走金鱼女孩的「制造方法」。此外,他还搞错了一点——我不是超能力者喔,只不过是肚子里有只鬼而已。
  等等,难道是因为那个?
  我突然想到某个可能性而说不出话来。

  或许在平常人的眼里,我已经不算是一般的人类了。

  很有可能,毕竟一个把鬼养在肚子里的人怎么样都不能算是正常人类。我的背上冷汗直流,喉咙好像被绳索勒住似的,无法发出声音。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老人不理会震惊的我,继续骂下去:
  「你们都是一个样,超能力者扭曲了常人所知的世界观……你知道异界吗?平常人觉得异界根本不存在,用毛笔画出来的东西竟然变成真的?让自己的概念出现在真实世界中之类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嘛!你们超能力者却毫不费力地办到了这些事情。从这一点来看,你们超能力者的确比一般的人类还要上等,世界也比人类更宽广,彷佛直达深渊,所以你们才瞧不起人啊!一有机会就爬到别人头上……每次都这样,不管哪个家族都这样!以自己的超能力为傲,觉待自己和别人不同——老实说,根本不该叫你们是超能力者,应该叫你们『妖怪』比较适合。」
  老人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神又移到我的肚子上,接着咂舌。
  「干么一直摆出痴呆样?我很清楚,尤其是茧墨家……你们都和另外的地方有着一定的联系!超越这个世界常识的你们会在不知不觉间一只脚踏进棺材,有什么好得意的?请你记住,所有的超能力者都不可能在这个世界正常地生活着,因为你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之所以到处讨好超能力者、和他们交往,也只是为了要利用他们才向他们摆出低姿态。所以我很清楚,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不管你们再怎么瞧不起我们,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属于我们的事实。」
  接触了不属于这世界的东西,便无法继续过着正常的生活。
  所看的东西、所感觉到的东西都不会和一般人一样。
  当然也无法和正常人一样过正常的日子。
  「你们绝对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我却创造出属于我的乐园。」
  这个人真的疯了,这么奇怪的建筑物哪里像是乐园了?
  不过,我没办法开口骂他。我的喉咙卡住,觉得口很渴。
  没办法到达安身立命之处。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说法。
  「我…………」
  他可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却像是击中了我的致命伤。我只是普通的人类,并不是超能力者,和茧墨不一样——我是这样想的,内心深处却很明白一件事。

  我已经回不到从前。
  失去了能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

  从很久以前,我就体认到这个事实。
  在那个樱花飞舞的日子就该克服的伤痛。

  自我牵起微笑的她的手那天起……

  「那又如何?」
  我吃力地说着——幸好还能发出声音——说完,我观察着老人。
  「我也许会死得很惨,但是这跟你的异常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管有多异常,还是不能拿来当做疯狂行为的藉口。
  盯了我几秒,老人突然微笑起来,之前的愤怒无声无息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满恶意的笑。奇怪的是,他的眼神里好像充满了一丝亲昵的感觉。
  彷佛看着自己很怀念的东西一样。
  类似看着自己的旧照片的眼神。
  「是啊——的确没关系。」
  灰色的眼睛霎时明亮起来,他眯起眼睛。
  接着,嘴角微扬的他毫不留情地说:
  「你就继续这样下去,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痛苦地死去吧,小田桐先生。」
  「放心吧,我会的……」
  说完,我转身就走,老人默默地目送我离去,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我头也不回地走上螺旋状楼梯。这时远方传来一阵歌声。

  雄介唱着儿歌,歌声渐渐地隐没在空气之中。
  *  *  *
  金鱼在黑暗中泅泳着。红色的鱼漂浮在夜色中,优雅地摆动着尾巴。
  颜色鲜艳醒目的鱼儿描绘出柔软的轨迹,缓缓游着。
  鱼儿轻柔地在空中漫舞,游到半空又滑向地面。
  飘飘的尾巴像极了和服的袖子,又像是一抹鲜血。

  ——红色?红色的袖子?
  ——啊,对喔,那应该不是金鱼。

  我睡了很浅的一觉,黑暗中听到幸仁的打呼声。我几次张开嘴巴,试图多吸进一些氧气。房间的空气很不好,幸仁却似乎浑然不觉。总觉得有一种好像待在混浊的水里的感觉,伸手摸脖子,才发现上头满是冰冷的汗水。
  为什么?这个房间怎么这么难睡?
  我叹了口气,坐起身环顾房间,雄介还没回来。头昏沉沉的,不像是单纯因为想睡觉而引起的头晕,比较像是脑袋被人塞了一大堆海藻般沉重。为了消除这种感觉,我决定到房间外面走一走。
  门「咿呀」地打开。这座楼梯的平台很窄,走三步就到扶手处了。不知道是不是结构的问题,风会从底下往上吹,蛋卷形的墙壁包围着楼梯,高度并不高,可是站在这里往下一望会让人头晕。我想抽根烟,却忘记带出来。我看看上面的楼梯,又看看下面的楼梯。
  下面有道红色的影子。
  柔软的衣袖像在水里轻飘飘地摆动着,如鲜血一般的红色映入我的眼帘。
  某个红色的物体正在半空中游着。

  那是金鱼?
  不,好像是个人。

  她缓缓地抬起头,以漆黑而湿润的眼珠看着我,是个年届中年、风韵犹存的美女。她微微扬起嘴角,下一秒就消失了。人类的轮廓逐渐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美丽的金鱼,大而有力的尾鳍在空中悠闲地摆动。

  啊,我看错了,的确是金鱼没错。

  很奇妙的,我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脑筋还很迷糊,愣愣地想「拿来当陷阱的鸟笼应该装不下那么大只的金鱼吧?」茧墨竟然很难得地判断错误。
  这只金鱼的身体巨大到能轻易地吞下一个人。
  金鱼的嘴巴张开了,嘴巴里如地狱般一片黑暗。它优雅而有力地拍打着空气,张开嘴巴迅速前进,卷起的风压打在我的脸颊。
  此时,我总算醒了。
  「会被它吃掉」的恐惧同时出现,肚子底部也开始蠢动,渐渐疼痛起来。某样东西正从底部快速地上升,接着,幼小的指头撕开了我的肚子,如同破茧而出的蝴蝶,染着鲜血的小手自我的肚子伸出。我的耳朵听到一阵笑声,伸展出来的小手碰到游过来的金鱼嘴巴。
  从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咧嘴笑了。
  她的脸颊肉缓缓运动,嘴巴张开到非常诡异的宽度,一口咬下金鱼。
  身体被咬掉之后,金鱼突然整个融化,大量的红色液体喷在楼梯平台上。类似铁锈的气味冲到我的鼻腔,浓稠的红色液体则蔓延至脚边,随后如雨滴般掉落在下方的地板。

  咦?原来那只金鱼是鲜血变成的?
  想到这里,我失去意识。

  有个红色的女人走着,满脸悲凄地从楼梯上看着放置在远处的地板,那里有两个小女孩躺在长椅上睡觉,互相依偎着。女人移开视线,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垂吊着无数个鸟笼,轻轻摆荡着。接着,她哀伤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双开始长出皱纹的手,崩溃地跪了下去。

  此时,我的视线染上一片灰色,像是调色盘被打翻了一样,所有的景物都溶在灰色当中,渐渐扩散开来。

  整个景象都染成单一的颜色。
  不过,下一秒,灰色的景象又分崩离析。
  好多记忆重叠起来,扰乱我的视线。这是像金鱼的女人脑海中的记忆,还有一些没看过的人的记忆。许多杂音传进耳里,眼睛看到的尽是充满杂讯的灰色影像,许多人所看见的事物都映在我的眼睛上,一个一个地切换着。惨叫声与哭声……这片吵杂当中,只听得清楚一道低沉的男人说话声,他的声音像是神谕般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决定要创造一个神。即使会彼大家责备也好,甚至有人因此想除掉我也无所谓,我依然要创造出神……我要毁灭神。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取得比神还崇高的地位,所以,我需要她——茧墨阿座化。

  我必须超越神。

  若想以人类之躯毁灭神,就应该让自己比神还伟大才行。首先,要先破坏「自我」这个概念。超能力者本来就必须超出常人所能理解的常识范围,才算是真正的超能力者。可是所谓的「可以超越的常识」其实依然在「人类能理解的常识范围」之内。我必须超越这种矛盾,让「神」这么抽象的存在具体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也是同样的道理。虽然知道这很难办到,但是我已经决定要走上这条艰苦的道路。我几度反刍着问题点,不断思考的结果显示「我的神应该要有多种样貌」,包罗万象的,包含这世上所有存在的东西,并且是绝对唯一的存在,才适合当我的「神」啊!那样的「神」才值得我赌上自己的性命。

  ………可是,我其实很清楚,我的神就是■■■。

  我不该想太多,甚至不需要担心,关于这件事,我好像已经烦恼了一百年那样久,但事实上只不过经过了几年而已。

  然而那一天竟然如此遥远。

  神与■■■。

  如果要等上一百年才能见面,我愿意等,可惜能否见面与时间长短无关。
  我不懂,怎么也搞不清楚,不管怎么想都很难理解。

  为什么人可以轻易地忘记另一个人呢?
  是因为她要我忘了她吗?
  *  *  *
  「——君,小田桐君。」
  一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就醒了。张开眼睛,我看到的是茧墨的脸,模糊的视线中有对猫儿似的眼睛眨呀眨……我突然觉得很怀念。
  很熟悉的场景。
  每次昏倒之后,醒来看见的都是她。
  我伸手摸了摸肚子,肚子已经被塞好,孩子又乖乖回到我的肚子里,我的鼻子似乎闻到铁锈味,转头一看,地板上有着大量已干涸的鲜血。虽然肚子被拉开,但是我不记得流了这么多的血啊?当我摇摇头打算站起来时,怱然回想起昏倒前看到的金鱼——当那只金鱼被肚子里的孩子一口咬住时,化作一滩鲜血。
  那只金鱼到底是什么东西?
  当我正想开口告诉茧墨有关金鱼的事情时,却发现她和围绕在身边的其他人脸上都有些不太自然。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和茧墨四目交接,她嘴角微扬,认真的口吻和嘲讽似的笑容呈强烈对比.
  「——亚城……那个老人死了。」
  这还是我头一次听到老人的名字,脑海里浮现昨晚和老人见面时的样子,他脸上令人作呕的丑陋笑容……很难想像他居然死了?他死了?由于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我的脑袋好像无法立刻理解。
  他打从心底瞧不起我,却用一种近乎熟稔的口吻说:
  『你就继续这样下去,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痛苦地死去吧,小田桐先生。』
  他为什么会比我先走一步呢?
  看见想得出神的我,茧墨又说:
  「尸体的血被抽干了。」
  老人的死因可能是头盖骨骨折,想爬楼梯时没站稳而滑倒,头部受到强烈撞击。根据第一个发现者——幸仁的证词,老人倒在楼梯下方时,头骨已然碎裂,但当时他身上的血早已被抽光。幸仁说他的死因并非大量出血,不知道他之所以这么肯定是根据什么原因?不过茧墨也同意他的看法。不知何故,我并不是很想追问茧墨同意的理由,如果茧墨想说,稍后她自然会对我说。现在「老人怎么死的」这件事并不重要,我只是有点震惊,毕竟昨晚才说过话的人,今天竟然就死了。
  我跟着茧墨走下楼梯,只见老人的尸体横躺在接近大厅的最后几阶楼梯,头部的伤口大大地裂开,如石榴一般,身体的血液被抽乾,全身皮肤乾瘪,被皱纹包围的混浊眼珠也像是一颗埋在地上的玻璃球。他瞪大眼睛,看着半空中的某一点。
  他临终前想看什么呢?
  「怎么会这样?」
  我看着老人凄惨的死状,喃喃地说。他坚信自己能够安详地死去——至少是以他所认为的「安详的死法」。
  然而他的死法如此残暴而离奇。
  为什么他会被残忍地杀死呢?
  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紧咬下唇。此时突然听到一道柔柔的声音。

  穿着红色衣服
  可爱的金鱼
  快睁开眼睛醒来
  我要请你吃东西喔。

  清澈的歌声来自与雄介手牵手的红色和服女孩,她稚嫩的歌声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她们还能够发出声音?唱完歌之后,她们就闭上嘴巴。雄介牵着她们的手,静静地看着油餍,茧墨也回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
  「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雄介君,不管问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茧墨小姐,她们今后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很多人都想要老人的金鱼,也想要这两个美丽的女孩,但我猜她们两个并没有户籍,要是通知有关人士,会有很多人愿意收留她们。
  她们会和那些金鱼一样,由某个喜欢金鱼的人带去饲养。
  雄介颇不情愿似地紧握女孩们的手,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我很清楚他的心情,会把人类当成金鱼般饲养的人通常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我们无能为力,毕竟要收留这两个小女孩并非易事,再加上有能力的茧墨不会帮忙,她不是那种会轻易帮忙别人的个性。
  我能不能收留她们呢?
  首先,肚子里的鬼是一个问题,经济上也有困难,但是……
  当我咬了咬嘴唇,打算向茧墨开口时,一只包着绷带的手举了起来。只见摺扇「啪」的一声张开,毛笔接着在扇面上快速地运行着。
  『这两个孩子就交给水无濑家照顾,即使有人反对,我也会负责处理,这样可以吗?』
  「族长……不,白雪小姐,真的可以麻烦你吗?」
  『不用客气,这是我个人的决定,我只是因为不忍心丢下她们不管,想要尽一份心力罢了。我这么做,茧墨大人没有意见吧?』
  白雪用力地关上扇子,眼神锐利地望着茧墨。茧墨瞥了白雪一眼,随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会干涉——请便。」

  红色的金鱼
  吐出一个泡泡
  睡着香甜的午觉
  然后自美梦中醒来

  穿着黑色和服的女孩接着唱了下去。她们缓缓地闭上眼睛,用力握紧雄介的手。
  *  *  *
  茧墨打了电话,请本家的人过来这里善后,随即扔下手机、躺在沙发上。尽管这间开着强力空调的房子里依旧缺乏现实感,但是再怎么糟糕,还是比那栋吊满鸟笼的屋子好得多。我想着那些在玻璃球中游来游去的金鱼们。
  它们会被送到哪里去呢?
  鱼儿们甚至不知道主人已死。
  我告诉茧墨在老人死前的深夜看见奇特金鱼的事。不太感兴趣似地听完之后,她点了点头,接着晃了晃穿着长袜的腿说:
  「那个女人的幻影应该是碰巧出现,和那只鱼重叠了。你的鬼敏感地捕捉到残留在那里的意念,让你将那个女人和红色的金鱼看成一体——那只金鱼被鬼咬中之后化成鲜血……小田桐君,那只金鱼应该是用鲜血画出来的生物,可能是在水无濑家受了重伤的背叛者以自己的血画出来的东西。之所以会在我们附近出没,也是为了监视我们的缘故。它为了壮大自己的身体而到处收集鲜血——透过从尸体上抽乾血液的方式。」
  茧墨看了白雪一眼,但是白雪并没有回应。茧墨微扬起一边的嘴角,继续说下去:
  「水无濑家的超能力是将毛笔画出的画像具体化……换言之,是透过毛笔与墨汁这两个媒介物,将本身的能力具体化的作业,能力强的人能画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就理论上来说,真正有能力的人可以随意地让任何东西具体化,能力弱的人就办不到了。」
  水无濑家中仅有两个人能够画出幻想中的动物。
  其他人只能画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生物」。
  「他们画不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原因在于『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这样的东西』的观念深深影响他们,让他们的能力无法发挥。我之前也说过,你认为『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当然『不存在』。对水无濑家的超能力者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他们只能创造出自己认为能够创造出的生物。坚信自己拥有创造出某种生物的能力,才能够画出那个生物,只是如此而已。听起来很简单,可是要超越本身的固有观念并不容易,为了做到这一点——为了让自己认为自己『已经超越』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需要一些辅助工具来帮忙。这点就像是拿到了那些由名匠所打造的工具,会觉得做起事情来如虎添翼一般,道理是相同的。」
  这是很简单的加法——在不借助外力的状况下能做到某个程度……也就是说,如果能借助某个外力,便能做得更好。
  一般人都会这样想。
  「——所以,只要将墨汁换成鲜血,就能创造出更强的怪物。使用人类的血绝对是禁忌,然而,『知道自己犯下禁忌』的自觉与加诸在鲜血中的意念大大地帮助了超能力者。你看见的金鱼以鲜血创造,为了增强力量,必须到处收集血液。麻烦的是,即使金鱼已经被你肚子里的鬼消灭,类似的案件却依然层出不穷——也就是尸体的血液被抽干的案件。还有一点让我很在意。」
  茧墨突然站了起来,看着白雪的方向,只见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动也不动。茧墨瞪着白雪,继续说:
  「我想问你过去发生在水无濑家的某件事——你们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结果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白雪没有回答,只是握着扇子,以坚定的沉默回答茧墨的质问。四目交接的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不发一语,我无法忍受地站起来。
  她们还是不说话,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于是我留下她们,离开客厅,看着还没有收拾好的房间。白雪应该还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干脆趁现在收拾一下。当我卷起袖子后,发现有人在房间里。
  「风~和日丽~春~~光好……」(注2)
  雄介胡乱唱着歌,伸展手脚,呈现大字型躺着。他的手底压着字典或CD等物品,脚下则是成堆的和服山。雄介用鼻子「啦啦啦」地哼着走音的歌,好像喝醉的醉汉。
  「你在这里干么?」
  「喔?是小田桐先生啊,你好!辛苦啦!我觉得好累——虽然像之前那样嘻嘻哈哈地过日子很赞,但是偶尔也想恢复成正经的样子……还真怀念正经模样的我啊!只可惜装正经好~累,人生就是这么讨厌的东西啊……」
  注2 此为日本名作曲家泷廉太郎作品——花,在此采用中文翻译之歌词版本,日文直译为「隅田川风光明媚」。
  说完,雄介高声地笑了。由于他的情绪异常亢奋,我开始担心他是真的喝醉了。尽管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还是打算离开房间。可惜我的肚子才刚刚被打开过,现在很累,没有余力管闲事,更没有精神跟这个亢奋的家伙对话。
  「咦?小田桐先生——竟然不理我?好过分喔……说到这个,幸好有人收留了那两个女孩,她叫水无濑吧?虽然比起金鱼屋好不到哪里去,但是总比被卖到奇怪的地方好。唉哨——我的头又开始痛了,先这样吧,我想换一下话题。小田桐先生有没有看昨天的连续剧?」
  「抱歉,我们可不可以待会儿再聊?陪你说话很累。」
  「那个后院啊……埋着骨头喔!」
  有几秒的时间,我不太能理解听到了什么。
  我缓缓转过身去,只见雄介一改之前开玩笑的态度,表情严肃而认真。躺在地上的他紧闭着嘴唇,倒着看我。

  「——骨头?」

  雄介迸出一阵笑声,不祥的高亢声响让我联想到骷髅。
  他的笑声酷似会唱歌的骷髅。
  「是金鱼的诅咒喔!那个老头对金鱼不好,所以才会横死在家里,说起来也满可怜的。摔破了头,那只金鱼又刚好被白雪的血吸引过来,结果他就被金鱼顺便吸干了血……真是报应啊,算是死有余辜。那些毫不在乎地践踏别人的头的臭老头们,最好都死一死比较干脆!」
  他低沉的声音听来让人毛骨悚然,和总是轻浮地笑着的他不同。现在的他咧嘴露出残暴的笑容,用灰暗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就像金鱼小女孩的爸妈都被杀死,心里充满怨恨……她们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她们不但知道妈妈是在哪里被杀的,也知道妈妈埋在哪里。杀掉母亲便能伤害小孩的心灵,所以老头才杀掉她们的妈妈。」
  雄介奸恶地笑了,像是自言自语般地下了结论:
  「老头的死是金鱼的诅咒造成的。」
  然后,雄介不再说什么,只是哼着歌,好玩地踢开堆积如山的杂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背上一片冷汗,不知名的恐怖窜上背脊,头开始痛了起来。我离开房间,走了出去。
  打开事务所大门,我将手朝后关上门,看着晴朗的天空点了根烟,深深吸进肺部再吐出来。我一边看着天空,一边享受着尼古丁的味道。回想起刚才的对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我想彻底体会那种怪异的感觉,试着从一片混乱中整理出所有疑点。

  那个老人摔下楼梯,头部受到强力撞击……但雄介是怎么说的?
  金鱼的诅咒杀了老人?

  背上的寒毛整片竖起。这么说来,那个肥胖的老人当时打算爬楼梯上去?那栋房子是老人的乐园,里面应该有电梯才对。那天晚上,雄介出去陪女孩们一起玩,当我醒来时,雄介还没回到房间。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三更半夜的他「人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而且,老人的头像是被球棒敲碎似地四分五裂。

  我丢下仍有一截长度的香烟,用脚踩熄之后,拉开大门走进去。雄介若无其事地听着摇滚乐,头随着音乐节拍晃动,不过依然敏感地察觉我的接近。
  「咦?小田桐先生,怎么了吗?」
  他自然地搭讪着,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则歪着头继续听摇滚乐。

  现在的雄介一点都看不出阴沉的样子。
  我的脑海里却响起曾经听过的、骷髅的声音。


  事件Ⅲ
  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某件事。
  如果我真的信仰神,就不可能想要呼唤神。

  正因为我的信仰并不强烈,才认为「毁神」是可行的。我不是那种让信仰的对象具体地出现在这个世界就沾沾自喜的蠢蛋。我曾经悲叹这世上没有具体的神,现在却因此而庆幸,对我而言,神不过是个让我超越的目标,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我的世界里没有神。既然如此,就算我创造出新的神只,也不算对神不敬。

  对了,能让我心甘情愿称之为神的人,只有我的■■■。
  ——不该再想了,但是我又忍不住想了起来。

  人类就是会思考的生物。如果我停止了对■■■的思念,我的死期也不远了吧?心已经死了的我,到那时便会完全死透。我牺牲了所有,背叛了所有人,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就这样走入腐朽。但是,我还是不后悔,一点也不梭悔……每次想到这里,我就再次感受到自己的业障有多深,以及■■■对我有多重要。我只为了■■■而活,过去是,将来也是。我只为了■■■……

  我的神。
  祢为什么合死?
  *  *  *
  从金鱼屋回来已经三天,然而就在这短短的期间,又出现了许多血液被抽干的尸体。我很惊讶一天之中出现的死者人数竟如此惊人,不过应该是那些意外死亡与病死的人都加进来才有那么多吧?因为原本这些人的死亡并不会被新闻报导出来,现在却因为死亡后被抽乾血液而引起媒体兴趣。死者全都集中在奈午市——正确地说,集中在茧墨住处附近。也有人谣传这些死者是死于这一区的传染病,还有人说出现了会吸血的昆虫……比方说蚊子之类的,突然增加了许多匪夷所思的都市传说。这些传说将会持续不断地汰旧换新,引起人们的热烈讨论。
  才不过短短三天的时间就出现这么多案例,那只鱼究竟收集了多少鲜血?
  但是,除了在天空游来游去的金鱼之外,水无濑家的背叛者无声无息,不见踪影,我们就算想解决问题也无从着手。
  红色金鱼在天空中漫游,抓也抓不到。
  「不知道这些鱼总数有多少?就算消灭了其中一只也没什么用……小田桐君,不必太介意那些鱼,可惜我们目前还无法对付它们。」
  事不关己地说着的茧墨趴在沙发上,啃着巧克力,以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则忙着拆包装纸,一点都不怕弄脏手上戴着的高级黑色蕾丝手套。她一贯冷静的态度和越来越焦躁的白雪呈现强烈对比,即使某人等着割开她的肚腹,也引不起她任何兴趣。
  「真的没有办法?」
  「嗯,本来想说要不要让族长画一些鸟来对付那些金鱼,但是这样打下去打不完,族长也没办法画出那么多东西,如果贸然派出鸟,只会让对方使出更强的绝招来对付我们。就算找出背叛者,依照目前水无濑家减弱不少的战力来看,谁胜谁负已经很明白。既然如此,何不储备足以抗衡敌人的战斗力之后,再守株待兔地等对方主动现身呢?」
  令人绝望的惨况,从茧墨的口中说出来却不带凄惨的感觉,她甚至愉快地笑着。
  「水无濑家的人也真是的,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呢?要是想杀我的话,明明还有很多种方法可以选择,何必坚持使用超能力?居然用什么会飞的金鱼,会不会太老派了点?对方大可以拿把火烧了我们事务所,等小田桐君急急忙忙抱着我逃出去时再从背后攻击我们,这样不是很干净俐落吗?你说对不对?」
  前提是我当时必须疏于防范,他才有可能得逞吧。
  看到我冷漠地半闭着眼睛,茧墨吃吃地笑着。
  「吸了血、数目暴增的金鱼的确有些棘手,但是不必太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就现阶段来说,那些鱼说穿了也只是看好玩的,好吗?先别泄气。」
  不管天空中有没有金鱼游荡,茧墨的日常生活照样能过下去,今天也一样一边吃着巧克力,一边喊无聊。不过白雪的态度跟茧墨的悠闲正好相反,看上去比之前还疲惫,焦虑彷佛已经冲到顶点。即使幸仁小心翼翼地服侍她,她的眼底还是存在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茧墨完全不理会白雪。恰好白雪并不会开口说话,只依靠扇子来沟通,于是茧墨乐得不找她说话。她偶尔会和我或雄介聊几句,然而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看在白雪眼中却不是如此单纯,因为之前拒绝回答茧墨的问题,她似乎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她到现在还想隐瞒水无濑家过去所发生过的某起事件。
  可能是不希望家丑外扬。
  我将绿茶放在坐上沙发、垂头丧气的白雪面前,她微微行礼,却没有拿起来喝。
  「快趁热喝吧!要是你想喝点别的饮料,请不要客气,尽管告诉我。」
  「……」
  白雪依然不肯回答,看来她的精神问题比那个背叛者还严重……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恢复正常呢?就在我烦恼的当下,听到一阵熟悉的音乐,铃铃铃!旋律简单的电子音乐不停地响着,当我看着四周、找寻音乐的来源时,茧墨很受不了地开口说:
  「小田桐君,你在找什么啊?那不是你的手机来电铃声吗?」
  「啊——」
  「啊什么呵?真是的!连手机铃声都听不出来,看来你的朋友很少嘛,可怜唷。」
  吵死了!多管闲事!我不想看茧墨做作地哀叹的模样,拎起地上的包包,找出放在里头的手机之后,走到走廊上接听。
  「你好!我是小田桐。」
  『是小田桐先生吗?我是七濑七海,请问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电话另一头传来稚嫩的嗓音,我不禁点了点头。
  唯一一处还没被茧墨入侵的园地——我的便宜公寓,七海是公寓房东的孙女。
  她很少一大清早就打电话来,通常都是在上课的时间打来,但这时我突然想起今天正好是礼拜天。也许茧墨的指责没有错,我的确太少和其他人互动了。于是我怀着反省的心情问她:
  「方便,请说,突然打电话给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该不会是房东出事了?」
  『不是啦……我奶奶没事。是有人寄了一箱包裹给你,但是我跟奶奶抬不太动那箱东西,能不能请你有空来我家领回去呢?』
  我的大脑自动想像出七海歪头疑惑的模样,却想不出包裹可能是谁寄来给我的。而且,特地一大早打电话来,应该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吧?
  「抱歉,我想请问一下,你打来找我是不是为了其他事情?」
  「嗯……其实……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正怯怯地颤抖着。听到她恐惧的声音,我终于知道她为何挑这时候打电话来找我。
  七海很害怕,而且她似乎误会我是什么灵媒之类的人物。
  原因出在之前的事件。公寓的某个房间某天发生怪事,住在二零四号房的人半夜看见奇怪的人影,还被人勒住脖子。当时我问茧墨该怎么解决,她一脸无聊地回答:
  『只要你拍一整晚的手就可以搞定罗!』
  如果你有那个恒心毅力做的话,就试试看吧!
  凭着她这句话,我意气用事地拍了一整晚的手,结果那些灵异现象真的消失了。那次之后,七海只要遇到什么怪事就跑来找我商量……我明明已经跟她说过「解决灵异现象的方法是茧墨教我的」,但她还是听不进去。
  就像今天一样,她又打电话来找我商量了。
  『我养在后院的狗狗死掉了……狗尸体里的血也被人抽干了,就像这阵子媒体报的新闻一样的死法,我觉得好恐怖。还有,狗屋里头发出了很奇怪的声音:
  「什么样的怪声音?」
  『咕噜噜……好像有人不断地小声讲话的声音,听起来超可怕的啦!小田桐先生,那个怪声音跟狗狗被抽乾血液有没有关系啊?』
  说到最后,七海的声音好像快哭出来一样,渐渐模糊不清。没有血的尸体恐怕又是金鱼的杰作……不过,为什么狗屋里头会发出怪声音呢?
  该不会是没有血的尸体产生了什么异变吧?
  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的确有必要过去一探究竟。
  「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家,筹我一下。」
  『好,你真的可以立刻赶回来吗?太棒了,真的很谢谢你,我在家等你……还有——』
  「什么事?」
  『请不要带茧墨小姐来。』
  拜拜!七海开朗地道别,随即挂上电话。我拿着手机,叹了口气。七海很怕见到茧墨,不过就算她不想见到茧墨,少了茧墨就无法解决灵异问题了啊……当我走回客厅时,看见茧墨难得地找幸仁说话。他的脸面对墙壁,一边听着茧墨说话,一边以颤抖的手在墙壁上写东西。
  「小茧,你在做什么?」
  应该说,你逼幸仁做了什么?
  「小田桐君回来啦?因为有点无聊,所以我就找他做点小实验罗。」
  你也过来参观一下吧。
  茧墨咬着巧克力,专注地看着幸仁写字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注视让他太紧张,他的手微微发抖。他们的实验似乎取得了白雪的默认,她并未出言干涉。只见幸仁在墙上写了个示字边,接着放下笔,叹了口气。
  「做实验?」
  「没错,就是实验。我想知道超能力不足的人写出『神』这个字会有什么结果。因为族长的超能力太强,所以我请幸仁帮忙。」
  让水无濑家的人在墙壁上写出「神」字。
  这个行为搞不好跟「毁神」差不多。
  感觉背上升起一股寒意的我,忍不住转头看着白雪。察觉到我的视线,她将摺扇打开,遮住了脸。
  『我对这种小孩游戏似的实验没兴趣,因为我早已知道结果。你们想玩的话请自便。』
  既然白雪都这么说了,应该没有什么危险,茧墨脸上的笑容却彷佛坚信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样,充满期待。猫儿般的眼珠在戴着头饰的浏海下闪闪发光,嘴里咬着巧克力的她如唱歌般轻快地说着:
  「我之前也说过,水无濑家的能力被自己的意念所影响,其中,『神』象征人类智慧所到达不了的境界,存在原本就是十分暧昧且主观的。大家都认为要创造出真正的『神』非常困难,所以就算想创造出『神』,依然会下意识地被人类无法创造『神』这种成见束缚住而无法成功。即使是受人逼迫而试着创造『神』也一样。」
  茧墨伸出鲜红的舌头,舔着沾上巧克力的嘴唇,
  「真想看看人类创造出来的『神』,就算以扭曲的形态出现也好。」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幸仁的手颤颤巍巍地写下最后一笔画,毛笔就此停住,缓缓地离开墙面。
  墙上写着一个「神」字。
  这是由具超能力的水无濑族人所写出来的文字。
  我吞下一口唾液,静静观察它的变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字开始动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模样会让人误以为是墙壁本身在抖动。四周响起一阵「喀啦喀啦」的声音,随后像是发生地震般剧烈地摇晃。

  接着,「神」字开始从墙壁上剥落。
  它一步步地慢慢走了起来。
  客厅里寂静无声。

  「啊啊啊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啦!」
  「冷静点,小茧,不要慌张……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我不知道!这太夸张了啦,我最不喜欢这种突发状况了,这是什么突变生物啊?」
  茧墨出现难得的恐慌,迅速地跳到后面,避开那个「神」。白雪一边叹息着,一边以手遮住脸。幸仁满脸通红,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只见幻化成奇怪生物的「神」字转动身体,观察四周,这样的动作换成是小狗来做一定非常可爱,由它做起来却只让人觉得恶心。接菩,它突然停了下来,随后又重新以惊人的速度跑了起来。
  「哇哇哇哇哇哇!小田桐君,快抓住它!」
  「为什么是我抓?明明是你搞出来的东西……」
  我一边抱怨着,一边追着「神」跑。它迅速地溜进大门下方用来塞报纸进来的缝隙,和用自己平坦的身形从底下钻了过去。当我正想大叫「它跑了!」时……

  「你好!小田桐先生,我来找你们罗,请开门……咦?这是什么东西啊?」

  门外正好响起打招呼的声音。
  *  *  *
  想要投奔自由而潜入门缝的「神」被拥有过人反射神经的雄介逮个正着,装入打了结的塑胶袋中,在里头奋力挣扎。尽管不断地尝试,它却没有力气冲破袋子跑出来,我和茧墨冷淡地看着它……这只东西真是可笑至极,为什么幸仁写的「神」会变成这种鬼东西?
  「真让人傻眼……这个东西算是毫无变化,只不过是幸仁想像出『神』的感觉而创造出来的『某种东西』。由于他没办法想像出『神』该有的样子,只能想出『类似神的东西』,再加上能力又不太够,所以就变出了这个……嗯……这到底是什么啊?缺乏实力,想像力也不足,结果创造出诡谲奇妙的生物。」
  雄介站在茧墨前面,用免洗筷戳着袋子里的「神」来玩,他的背上背着一根全新的球棒。幸仁的脸更红了,抱着大腿蹲在地上,丧气的背影彷佛说着「如果地上有洞,我想钻进去」。
  「你喔……别怪我多嘴,是不是该来个加强修练呢?」
  茧墨无奈地对着幸仁说。幸仁听了,颤抖地回答:
  「我……从以前就讨厌修练……只喜欢写青蛙……虽然也喜欢在街头画画,可是……不曾画出其他的东西……」
  「说到这个……为什么你会离家出走,还到处在围墙上乱画呢?」
  我心血来潮地问了一句,可是这个问题让幸仁抖了一下肩膀,吓一跳似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白雪。他先是咬了咬嘴唇,又开口说:
  「我……我从以前就……不太会说话……因为很怕开口跟人说话……所以……能够……被派去服侍族长……我感到……很荣幸……也很开心……可是……」
  幸仁呼吸急促地说着。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呢?他看了白雪一眼,又短短地说了一句:
  「可是……实在太可怕了……」
  间时,白雪微微地垂下了头。幸仁彷佛回想起往事而闭上眼睛,虽然想再度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接着,他猛力甩甩头,低低地说:
  「…………所以我才离家出走的。」
  就这样,幸仁只说到这里,我有预感这两个人不会再说些什么。茧墨嘴角微扬,露出讽刺般的笑容,翘着脚,以靠在腿上的手肘撑着下巴叹气。
  「你们还是不肯说吗?不说也无妨,我只想确认一点。记得小时候——差不多是我继承了『茧墨阿座化』名号之后没多久的事,我记得被割去舌头的另有其人吧?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很爱说话呢!」
  白雪缓缓地瞪大双眼。总是面无表情的她似乎动摇了,用力咬着嘴唇、低下头,但是茧墨不打算放过她。她露出一种猫抓到猎物时的嗜血笑容,继续追问:
  「为什么你哥哥要背叛水无濑家呢?」
  白雪立刻像只备战的野兽般进入警戒状态,但是那样的紧张态度只维持了一会儿。没多久,白雪又恢复了平日冷静的模样,面无表情的她眼神里藏着一丝哀伤,全身的肢体语言都在表示——
  我什么都不想说。
  短暂的沉默过后,茧墨转头看着我,像是完全忘记要继续追问白雪似地对着我说:
  「对了,小田桐君,刚才的电话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才打来的?」
  「啊,是啊,是七海打来的,小茧也见过她吧?她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喔?七海君打来的啊?什么样奇怪的事呢?」
  虽然我有点介意垂头丧气的白雪,不过还是一五一十地将七海告诉我的内容转速给茧墨。我家那边可能发生了和其他尸体一样的怪事,七海搞不好有危险,希望茧墨能跟我去一趟。说完,茧墨懒洋洋地点头:
  「大概不需要我出动,光是这么点小事还要出门,好麻烦呀……不过依照现在的情况,我也不希望你离开我身边,所以应该要去看一下。可是……」
  实在不想为了看狗狗的尸体而出门呢。
  说完,茧墨又趴在沙发上,这件怪事大概无法引起她的兴趣,不想专程跑一趟。看见她烦恼的样子,我放弃约她一起过去,既然七海找我帮忙,我就自己去确认看看吧。
  「我可以一个人去,确认过状况就立刻回来,如果真的有问题再请你帮忙。毕竟七海也请我不要带你一起去。」
  「你说什么?七海君特地交代你不要找我去?」
  茧墨倏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还以为她因此而生气了,没想到我完全猜错,她的眼睛正闪闪发光着。
  「那么我一定要去一趟,七海君这个人也满有趣的呢。」
  还来不及问她为什么改变主意,茧墨就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正把塑胶袋像云霄飞车那样甩来甩去的雄介转头看着我们。
  「咦?你们要去哪里?七海又是哪位啊?」
  「七海君是小田桐君的房东的孙女,是一个暗恋小田桐君的有趣女孩唷!」
  「喔?小田桐先生的女人缘一向烂到不行,这次又被什么样的女人缠上了?」
  「什么叫『女人缘烂到不行』?话先说在前头,你这次不准跟过来。」
  「别这样——人的行动是不可以轻易阻挡的。其实我正好想去买点东西,巧的是方向刚好跟你家一样。」
  雄介故意这么说着,并停下了转塑胶袋的动作……看样子,他是跟定我们了……懒得理他。看到茧墨将红色纸伞放上肩膀,白雪总算抬起头。当她正想站起来时,茧墨头也不回地说:
  「你就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吧!我知道——你没有义务跟我说发生过什么事,可是你随便地让我卷入你家的纷争当中,又为了家族面子不肯透露任何消息,这种态度让我很不爽。」
  白雪倏地停下脚步。茧墨看着前面,继续说着: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但是我对把人摆放在家里当装饰品一点兴趣也没有。」
  说完,茧墨迈开脚步走了出去,反手拉上大门,露骨的讽刺让我傻眼。自rn不发一语地低垂着头,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不打算用扇子说话,只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挺直的背影很严肃,眼神却非常哀伤。
  我走到她面前,对着低头不语的她说:
  「当我们出门时,如果小茧遇上什么意外,就是我和她的责任。」
  「……?」
  白雪颇感意外地抬起头,以漆黑清澈的眼睛望着我,疑惑地歪着头。
  「我出发了。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放松一点,好吗?」
  没错,本来就是这样,我们发生什么意外原本就和白雪无关。
  她不必因此有压力,更不需要太在意。
  「!」
  白雪微张双眼,拿起扇子,却不知该如何下笔。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放下笔,改以点头表示。我跟着点头回应之后,转身追上茧墨。
  *  *  *
  离开事务所后,我们走下坡道,往车站方向前进。快到购物中心前的路口就是车站入口。搭上西行的电车经过四十分钟,我们穿趣市中心,来到了终点站。在车站转搭公车后约三十分钟,我们在某个人烟稀少的站牌下车。这里位于奈午市西边郊区,是个充满猫与老人的住宅区,再走过去一点便会到达我所居住的公寓。这栋公寓租金便宜但超不方便,不过环境清幽,倒不失为一个好住处。尽管时光彷佛停在这条街道上,但是只要走到大马路,骑脚踏车能到达的距离内有超市与便利商店,连银行都有,最棒的是「离事务所很远」这点,浯样茧墨就不会常常跑来打扰我。
  雄介愣愣地看着写在公寓围墙上的名字。
  「公寓·七濑」
  「好土……又破烂……」
  「这种评语请放在心里面,不可以说出来,绝对不行!」
  我敲了一下雄介的头,他发出闷哼。茧墨潇洒地走到一楼房东的家,背后的黑色蝴蝶结摇曳着……华丽的黑色洋装出现在这间公寓,简直是我的恶梦!她伸手按了电铃,屋子里傅来开朗的声音。
  「马上来,请稍等一下!」
  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响起。也许是已经等我等了很久,只见娇小的人影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
  「让你久等了,小田桐先生……咦?」
  七海从屋子里跑出来。雄介居高临下地看着娇小的七海,啧啧称奇:
  「哇,小田桐先生,你竟然染指这么嫩的小女孩?」
  「不要把人讲得好像犯了罪一样,小心我揍你。」
  七海歪着头看向茧墨和雄介,丰盈的发丝绑成两根马尾,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垂放的长发。现在就读小学五年级的她穿着围裙,正擦着手……看来她今天又到厨房帮忙了。浅咖啡色头发下的大眼睛正瞪着茧墨,总是笑容满面的她此刻的表情却十分凝重。茧墨毫不在意七海的态度,脸上堆满笑容,愉悦地打了声招呼:
  「你好!好久不见了呢,七海君。」
  「好久不见,茧墨小姐,我又没找你来,你竟然自己跑来了……对了,我想问你,这么可笑的穿衣风格,你打算维持到几岁?」
  「哇!这个黑心小女孩怎么这么说话?」
  雄介夸张地大叫。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茧墨的打扮的确可笑,小学生遇到讨厌的人不就是这种样子吗?七海平常是个很有礼貌的好孩子,不知为何每次遇到茧墨就变成这样。
  「小田桐先生,这个看起来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人又是哪位?」
  「啊,他是嵯峨雄介,不太熟的朋友,个性凶恶,请不要太靠近他喔。」
  「喂!她那样形容我,你居然不替我说话!还有,为什么要对这小鬼用敬语啊?」

  雄介不停地罗嗦着。为了遏止他的吵闹,我用手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用七海听不到的音量小声地说:
  「因为她是房东的孙女。」
  「没想到小田桐先生在面对恶势力时竟然选择乖乖顺从。」
  雄介的语气充满失望,但我不在乎他怎么想。转头一看,只见茧墨和七海面带微笑地对峙着。七海的笑容和平常没两样,但茧墨脸上的是一种对七海的反应颇感兴趣的微笑。
  「没想到你还是一样很厚脸皮,恭喜啊!我听小田桐先生说,你还是天天吃巧克力维生,真的吗?将来牙齿会全部蛀光光,得装整口假牙,好惨喔……茧墨小姐又不爱运动,身材很快会变形,真可怜。」
  「一点都没变,七海君真是了不起!年纪这么小却能毫不掩饰地表达对他人的厌恶,看了让人好开心。」
  茧墨吃吃地笑着。七海一脸不高兴地将双手交叉于胸前,胸口上的黑猫装饰跟着扭曲了。我询问气鼓鼓的她:
  「对了,狗的尸体现在怎么样了?我等一下再找你拿那个包裹。」
  「喂,你看到她刚才的态度,竟然一句话也不说?至少要纠正她一下吧?」
  ——我讨厌对茧墨小姐那么没礼貌的小鬼!
  雄介又开始罗嗦了,但是我跟七海都没理他。七海看着我,双手不安地交握着,大眼睛里盈满泪水。
  「我已经将狗狗埋好了,可是狗屋里还是有怪声音传出来,甚至不停地摇晁,好可怕喔……小田桐先生!」
  七海突然落泪并冲过来抱着我,并在用力地抱紧之后窝在我怀里。
  「请你再帮我一次,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我轻拍着七海的背,试图安抚发着抖的她。她被吓到了,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比一般人还要怕这些灵异事件。我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
  「不要怕,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抬起头来吧。」
  「真的吗?小田桐先生不愧是七海未来的老公。」
  「哇!这小女生还真大胆啊……你到底看上小田桐先生哪一点?」
  七海对我就像是小学生喜欢学校老师那样的感情。不过雄介似乎对她颇有意见,总是一一针对七海的话说一些没礼貌的评语。七海猛然转头,笑容灿烂地回雄介一句:
  「七海的梦想就是嫁一个『温柔的老公』,然后当家庭主妇。」
  「小田桐先生,你要被人寄生了啦!你对这小鬼太好,让她想要一辈子寄生在你身上。」
  「雄介君,何必这么激动呢,这是小田桐君的人生,不需要我们替他操心啊。」
  总觉得茧墨好像为了让雄介冷静而说了很奇怪的话。当我正想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时,七海拉了拉我的袖子。
  「你的包裹在那里。」
  七海指着门口的位置,门口放着两个纸箱。
  「就是这个。」
  我皱着眉头,打开这个不知道是谁寄来的东西。

  里头装着全新的灭火器。

  「他们是故意寄这个来整你的吧?」
  「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想把灭火器放在家里,又不好意思随意丢弃客人的东西,所以那些笨蛋就遵照族长指示,把东西寄给小田桐君。水无濑家的人应该想不到他们的好意竟然造成小田桐君的腰痛。」
  我和雄介一起把这两箱灭火器搬到我位于公寓三楼的家里。看到这一房一厅的小房子,雄介不禁感叹起来,接着没问过我就擅自打开冰箱,结果被我赶了出去。当搬完这两箱东西的我们回到一楼时,我的腰再度响起痛苦的惨叫声。站在一旁的茧墨一如往常没有帮忙的意思,只是转动着肩上的纸伞。
  「辛苦了,小田桐先生。」
  七海笑嘻嘻地端来一杯冰凉的麦茶。一口气喝完之后,我在七海的带领下前往庭院。
  「这位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先生,请喝水。」
  「呜!这不是自来水吗?」
  雄介在背后哇哇大叫,我决定视而不见。
  茧墨因为觉得有趣而哈哈大笑着。
  *  *  *
  这处号称是庭院的地方,其实只是公寓旁一块很小的空地而已,小到不知道能不能停一台车进来,日照也不够好,本来是当做停车场使用,不过七海的父母过世之后,因为没有人开车而开始荒废。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放着一座狗屋,暗红色的屋顶下空无一物,旁边的空间似乎被拿来当成仓库使用,堆了许多杂物,任由它们荒废。
  我探头看着狗屋里面,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咦?」
  好像有只狗正对着我露出獠牙,我赶紧站直起来。狗屋周遭并没有任何变化,里面也没有任何生物,我却听到里头传出奇怪的说话声。我再次小心翼翼地看进狗屋,只见里面一片黑暗,像是被墨汁涂满一样看不清楚。照理说狗屋的屋顶应该有很多缝隙可以透光,里头却不知为何还是这么阴暗。

  我强烈地感觉到里面有某种「生物」存在。
  狗屋里的确有「某个东西」。
  「里面好像有野兽的气息,连我也不想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雄介呢喃着。他一说完,我便闻到了很浓的野兽臭味,味道让我联想到动物园里那些关着猛兽的栅栏——在没有月光的晚上站在猛兽的笼子外,就能闻到类似的味道。即使知道里头关着某种野兽,我却完全看不见它的踪影。
  我看向茧墨。只见她正蹲在狗屋前,丝毫不介意脚上的泥土会弄脏裙子,她歪着头,专注地观察着狗屋,红色纸伞的影子正好落在她脸上。
  「不对,这次的怪事和金鱼无关。」
  她喃喃地说着。听到她这么说,我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茧墨认为这次的怪事和金鱼没有关系,可是这个狗屋的确不太正常。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歪着头,继续说下去:
  「这里盘据着某种可怕的意念,但是那股意念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意念?」
  是什么东西的意念呢?会不会是类似怨灵那样的东西?茧墨抬起头说:
  「小田桐君听过蔌原朔太郎的『不死的章鱼』吗?」
  「什么?『不死的章鱼』?」
  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里……灵异现象怎么会和一首诗扯上关系呢?而且还是听都没听过的诗。我忍不住跟着念了一遍,茧墨压低声音,继续说下去:
  「某个水族馆的水槽里养着一只饿了好久好久的章鱼,在昏暗的玻璃水槽上方的光线照射下,这只章鱼在地下室水稽中的岩石暗处哀伤地漂荡着。」

  人们似乎遗忘了这个水槽的存在,还以为章鱼早就死掉了。
  可是章鱼并没有死去,依然住在岩石里。在这不幸地被遗忘了的水槽中,醒着时的它必须忍受永无止境的饥饿。水槽里已经没有饲料与任何食物,于是它开始吃起自己的脚。最后连脚也吃光时,它蜷曲起身子,吃起内脏。
  某一天的早上,当守卫来到地下室巡逻时,水槽里已经空无一物,岩石的每个角落都找不到任何生物的踪迹。实际上,这只章鱼已经完全消失。
  然而章鱼没有死,即使肉体已然消失,它还是永远存在于水槽之中,永永远远活在那个老旧、空荡荡、被人遗忘的水槽中。就算经过了好几个世纪,这个极度缺乏物资、心存不满且无法被看见的动物依然会继续存活下去。

  「我省略了一些部分,不过这就是荻原朔太郎的『不死的章鱼』。我猜狗屋里头所发生的怪事跟这首诗有点类似,『极度缺乏物资、心存不满且无法被看见的动物继续存活下去』。这只狗究竟受到了什么样的照顾?」
  茧墨忽然问七海。七海将双手在背后交握,面带微笑地回答:
  「很好的照顾呀。」
  她简单明了的回答让茧墨皱起眉头。茧墨随即又弯起嘴角说:
  「原来如此……请问你们是为什么开始养狗呢?七海君应该不是那种会吵着要养狗的个性吧?」
  「你猜错了,我一直很想养红色贵宾狗呢!我们会养这只狗是因为阿姨临时搬家,把这只狗丢给我们养,因为阿姨没有办法继续养,所以才换我照顾嘛。」
  七海是个很爱帮忙的孩子,想必也为了照顾这只狗付出不少心力。她常常拿一些炖菜或点心饼干给我吃。茧墨转动着纸伞,歪着头说: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相信你吧……能不能让我看看狗的尸体?」
  眼见为凭——不知为何,茧墨的态度让我觉得她是这么想的。
  茧墨露出像猫儿似的笑容,七海也笑着回答:
  「尸体已经被我掩埋,没办法看到……啊,我有照片!因为继续让尸体暴露在外很可怜,所以想早一点掩埋起来,不过毕竟是死于离奇的原因,所以我有拍照存证喔。」
  等一等,我去拿照片。
  说完,七海回到公寓,拿来一张照片。我看着七海难过地递来的照片,被抽乾鲜血的狗尸像是风干的木乃伊,全身乾瘪萎缩。照片里的狗尸让我觉得很诡异,体积缩水的尸体肌肉出奇地少,而且脚上还有很多被咬伤的痕迹。
  暴露出来的肌肉彷佛被牙齿咬开、舔乾所有血液一般。
  舔到上头的毛都掉光,露出里面的骨头。
  「七淹,这……这只狗的脚伤是怎么造成的?就算是血液被抽乾,它也太瘦了吧?」
  「小田桐先生,这是因为……这只狗狗生病了,是内脏方面的疾病,所以没办法吃饭,只好咬自己的脚。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带它去看医生的……」
  七海低着头,难过地说着,并擦了擦泛泪的大眼睛。雄介一脸厌恶地插嘴问道:
  「是什么病?」
  「我是小孩,怎么可能知道?」
  七海微笑着回答,同时抓着裙脚屈膝行礼。这时我想起一件事——
  「还有……七海,我好像从来没听过它叫?」
  「那是因为我替它装了口罩啊!一直装到它不会乱叫为止,所以你才没听过它的叫声。它是只很乖又很安静的狗狗喔。」
  七海的笑容就像小天使一样。不知为何,茧墨和雄介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那个女孩叫白雪?就是那位族长……还好她没一起来。」
  「你说得没错,要是让族长和七海见面,肯定大事不妙。两人个性相差太多,一定会发生怪兽大战。」
  悄悄地说完后,两人重新看着狗屋。狗屋的气氛还是很诡异,不过一直没办法看清内部,黑漆漆的狗屋就像是被浑身长满黑毛的生物塞满一样,看也看不清。

  极度缺乏物资、心存不满且无法被看见的动物。
  「我想确认一下里头的东西有多危险,才能判断我们是否能够处理。究竟只是单纯的怪异现象,还是……」
  这个被黑暗占据的狗屋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
  被充满怨恨的灵魂占据之后,它会有什么变化呢?
  「这种饿死的生物会变得饥不择食,什么都吃,搞不好它所拥有的不满情绪和饥饿的痛苦会具体化,即使不具备狗的身体,也有牙齿或嘴巴……很恐怖的。」
  没有人想把手伸进狗屋检查。强烈的野兽臭味冲向鼻尖,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没人愿意进一步行动。最后,雄介将拿在手上的东西晃了晃:
  「看来得请这个东西出场了。」
  那只「神」正在超市的塑胶袋里快速地踢着腿,我吓了一跳,原来雄介一直把这包东西绑在球棒后面啊?我有点慌乱,不知道七海看到这个超级诡异的东西会有什么反应……她这么胆小,要是被吓到了,我该怎么解释这个东西的来源才好?
  不过,七海的反应并不如我所预料的那般害怕。她灿烂地微笑着:
  「好像是很廉价的玩具,原来这位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大哥喜欢这种东西啊?」
  那只扭来扭去的「神」怎么看都是拥有自主意识的东西,但是七海视若无睹。我对此感到稍稍放心,雄介却很厌恶地叨念:
  「这个东西哪里像玩具?你对它一点都不好奇吗?」
  「七海对不好玩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
  七海迅速地叫答。雄介还想说些什么,却又随即放弃,嘴上还不停念着「讨厌,知道了啦」。他打开塑胶袋,「神」像是恶作剧玩具般地瞬间弹跳出来,企图逃跑,不过马上就被雄介抓住。
  「你没兴趣也没关系,可以借我一根绳子吗?」
  七海从公寓拿来绳子之后,雄介将「神」牢牢地绑住,接着握紧绳子另一端,像牵着自己的宠物狗一样。「神」依然没有放弃逃跑计划,可惜它被绳子绑住,无法逃脱。这只「神」似乎没有智慧,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依旧不停地跑着。「神」脚下的土被踢出一个凹洞,在旁边堆成一座小山。看着这只变成自动挖土机的「神」,我忍不住呢喃:
  「越看越觉得它是个很奇妙的生物。」
  「哈、哈哈!小田桐君,你要知道,这个东西可不是我弄出来的喔!哈哈哈!」
  茧墨干笑着,从紧绷的声音可以听出她有点怕这个奇妙的失误……感觉好像发现了茧墨的弱点。
  雄介拉起这只「神」。「神」在半空中依然不停地踢着,我很想问问雄介究竟要带它去哪似。调整角度之后,雄介将「神」放在地上,把手一松,「神」便全力往前冲,就这么在绳子的牵引下冲出去。

  一路冲向狗屋。
  「神」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之中,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由于黑暗的空间一片寂静,我还以为没有什么反应。没想到……

  咕噜…………噜噜噜…………呜咕咕啊啊啊啊。

  狗屋内传来野兽的叫声,悲痛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人类所发出来的。同时,狗屋开始摇晃,从一开始的稍微摇晃变得越来越剧烈,好像有只巨大的野兽在里头发疯了一样,从内部发出碰碰的声响,不停摇晃。下一秒,有个东西从里头飞了出来—半边身体被切碎的「神」飞了出来,又被某个从狗屋里伸出来的「东西」抓住。

  那个「东西」是沾满鲜血且乾瘪的野兽之手。
  「神」被手拉进狗屋,接着传出一阵东西被撕裂的声音。

  「『狗狗生病了吗?妈妈?』『不是的,孩子,它只是饿坏了。』」
  茧墨小声地说着,并摇了摇头。狗屋的震动渐渐平息,又回到之前平静的状态,里头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那片黑暗再次凝固,我们很有默契地不发一语……狗屋里的确有「妖怪」存在。茧墨用眼角瞄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们一眼,接着说:
  「七海君……你们平常会使用这个庭院吗?」
  「不会。」
  七海摇头回答。听了她的回答,茧墨立刻接着问:
  「那间狗屋还要用吗?」
  「不要了。」
  七海紧接着回答。接着,茧墨陷入沉思,闭上眼睛,转动着红色纸伞。这个「妖怪』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要如何才能消除狗儿的不满?我屏息以待,茧墨点了点头:
  「听好了,小田桐君。」
  「是,小茧。」
  「跟七海君借钉子跟木板。」
  茧墨「啪」的一声收起纸伞,拿着它往前一指。我有点困惑,不知道借这两样东西要做什么,但还是根据茧墨的指示,从一堆杂物当中找出了木板和生锈的木工工具组。问过七海之后,我和雄介准备就绪。茧墨用力点头,将双手交叉于胸前,精神抖擞地说:
  「好了,拿着那些工具去把狗屋钉起来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雄介立刻说了声「遵命!」拿起木板开始钉了起来。我站在原地,背后傅来咚咚咚咚钉木头的声音,茧墨满意地看着雄介的动作。我问她:
  「小茧……」
  「怎么了,小田桐君?」
  「你打算用物理方式把狗屋封印起来吗?」
  我半闭着眼睛问。茧墨交叉着双手,露出满脸笑容,不发一语,
  接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猜对了!」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我忍不住朝着洋洋得意的茧墨大吼,但是她露出猫儿似的笑容,拿起纸伞指着我,改以认真的口吻说:
  「对小孩太亲切、超好骗又没用的小田桐君,还是跟以前一样,总是容易忘记很重要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因为被人诈欺而哭泣喔!我想反问你,这么做会有什么问题呢?」
  咦?她刚才说了什么,让我很难忽略的一番发言。不过,因为被她用纸伞指着催我给答案,我不由得复诵了一遍她的问题:
  「会有什么问题……?」
  「这个『生物』绝对不会离开狗屋,所以除非有人不小心把手伸进去,否则不会发生任何事情。在动物园里,没有人会接近那些被栅栏围起来的动物吧?因为一看就知道过于靠近会有危险,如果硬要闯进去被动物当成饲料吃掉,也是对方自己的责任。我采取的方式就跟动物园一样喔!只要对狗屋进行小小的改造工程,『就不会有人闯进去』。」
  雄介在我背后迅速地敲打着钉子,组合了好几块木板,封住狗屋的入口。茧墨看着雄介的动作,轻哼一声:
  「『生物』因『饥饿』而产生的怨念很难轻易消除。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找到能够搞定这类怨念的朋友来,可是要满足生前就有的『饥饿』怨念并非我的能力范围所及,也不适合由我这种生物来做,所以这么处理是最好的。」
  ——封好狗屋之后,也可以写张「有危险,请勿靠近」的纸条贴上去。
  咚咚咚!雄介规律地敲打着。我发现他的手上抓着一个让他不太好工作的东西——从狗屋里延伸出来的绳子。他一点一点慢慢地将绳子从里头拉出来。
  「——一如『碰不到的东西等于没有,看不见的东西也等于没有』,好像是这么说的吧,小田桐君?」
  绳子最前端系着「神」的残余部分。只见被咬到面目全非的「神」震动了一会儿之后,化成一团墨汁,从绳子上滑下。

  一滩黑色的水「啪」地喷洒在地面。

  「——『碰不到的神就不会作祟』。」

  说完,茧墨下了结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事件Ⅳ
  不只我一个人想要「毁神」。
  我们的祖先之中,也有很多人试图写出「神」。

  可是他们全都失败了……这些什么也辨不到的家伙中,甚至有人被自己所写出来的「某个东西」给吃掉。这些人的共通点就是全部不得善终,他们大肄宣扬要「毁神」,之后却因为自己愚蠢的行为,被族人给定下罪名。在他们失败的那一瞬间,曾经信誓旦旦要达成的丰功伟业自然也成了众人指责的对象,这就是试图接触「神」的人最后的悲惨下场。从很久很久以前,这样不成文的规定便深深地刻在人们心上。

  「人」绝对不能把「神」当做目标。
  这是禁忌,即使只是当成目标也是极久的罪迪。

  「神」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祂位于人类所无法到达的境界。
  遥不可及,崇高的「神」。
  我很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我不知道核怎么做才能接回■■■。很久以前,在神的世界里,伊邪那岐曾经远赴黄泉国度,接回伊邪那美,「神」有能力办到,对一个可怜的渺小人类来说却无法完成那样的任务。如果可以,我愿意倾其所有迎回我的■■■,不管她的姿态有多苍老,外型变化有多剧烈,我还是要将■■■带回来。

  可惜,我很清楚,我的愿望毫无意义。
  不管我怎么乞求都毫无意义。不管怎么祈祷也没用。
  「神」不会救赎「人类」,更不可能实现渺小人类的愿望。
  耽然如此,我为何要遵守人们定下的禁忌?

  创造「神」有什么不对?想写出「神」又有什么不对?我不断地祈祷并许下愿望,然而经过无数个祈祷的日子,我总算明白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所谓的信仰根本没有意义,不让「人类」看见的「神」等于从来没有存在过。

  「神」既然不存在,就由我求创造一个吧。

  为了创造「神」,我需要那个被称为「神」的女孩的血。我也是优秀的超能力者,可惜我们的超能力彼人类的身体所困,无法发挥全力,所以需要那个被人们当成「神」来崇拜的女孩的血。我不惜牺牲一切取得她的血,为了崇高的目标、为了收集足够的血,我含尽全力地和地对抗。这也是礼貌,我对她的尊敬便是杀了她,就算我已经是个非人的畜生,只有这点礼貌必须遵守。

  也杵……■■■不会原谅我这么做吧?
  但我还是要做。为什么呢?因为我——

  ——来吧,来毁灭神吧!
  *  *  *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一种像雷声的凄厉叫声。
  我立刻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是我听错了吗?只见整个房间笼罩在寂静当中。我在睡不太习惯的沙发上坐起身,空气中残留的巧克力香气扑鼻而来。我轻轻地咳了几声,再次看着周围。
  现在几点了?为了保擭茧墨,我已经在事务所睡了好几个晚上。不过,无论睡多久,我还是不习惯这里。我的耳边听到茧墨细微的呼吸声,看向对面那张沙发,只见茧墨躺在上面,双手在胸前交握,紧闭双眼。她穿着睡袍的睡姿看起来像是中古世纪的公主,头上却戴着附有毛线球的帽子。
  今天的毛线球好像装上了某种机关,是一只会自动上下摇晃的鱼。
  看着那变形的红色金鱼,我叹了口气。
  离开沙发,我往厨房走过去,想喝点水,却发现厨房的小灯还亮着……我记得我睡觉前有关上啊?是不是茧墨又打开了?结果我突然感觉到昏暗的厨房里有个人站着,隐约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伫立在那里,还以为是幽灵而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白雪,白色和服的轮廓与黑暗融合为一体。她呆呆地站着,衣服有些紊乱,好像是匆忙地起床,恍惚间仓促穿上的。
  她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水龙头。
  是来喝水的吗?不过她的视线十分旁徨。
  像是前来找东西,却一直找不到而感到迷惘。
  「怎么了?」
  『……』
  听到我的声音,她缓缓地转过头来,以漆黑的眼眸望着我,张开口想说些什么,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拿起毛笔,静静地打开扇子,在上头写字。昏暗之中,我努力想看清她写出来的文字。
  『我做了一个梦。』
  「做梦?是恶梦吗?」
  我的问题让她有些困惑,哀伤似地眯起黑色的眼睛,眼眶像是快哭出来似地闪烁着湿润的光泽。黑暗中的白雪看起来比平常还符合她原本的年纪。她紧握着手,摇摇头。
  嘴角浮现浅浅的笑容。
  ——她笑了?
  『是关于以前的梦。小时候的我过着轻松而天真的生活,我梦见小时候的样子,还没有身为族长的压力,也不知道荣誉之类的沉重存在,只想把事情都推给旁边的人做,自己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只想开心地活下去。说来可笑,小时候的我竟然是那么蠢笨的孩子。』
  白雪一边修改文字,一边叙述着。听着扇子「啪啪」地开阖的声音,我继续追看无声的文字,同时注视着她。
  她的眼神彷佛尚未自梦境中醒来一般。
  好像人已经醒了,却不想接受暴露在眼前的现实。
  『我好像是因为听见哥哥的声音才醒过来的……总觉得听见了类似惨叫声的声音,明明不可能听见的。』
  我想起刚才听见的「声音」,全身被那道宛若打雷般的叫声给贯穿了一般。到底是谁发出来的声音?难道是白雪感应到的「声音」传到我这里来吗?
  我肚子里面的鬼会吃掉其他人的感情或者记忆。

  鬼忍不住吃掉了她对哥哥的声音所产生的强烈感应……
  她的哥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问她,却又想起茧墨说过的话。

  ——为什么你哥哥要背叛水无濑家呢?

  『应该只是幻听吧。』
  白雪自言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她「啪」的一声阖起扇子,接着拿起杯子装了点水,慢慢地啜饮着。分几次喝完微温的生水,她将剩下的水倒在水槽,看着流进排水沟的水,摇了摇头。
  接着,她发出深深的叹息,随后转身离开,那双漆黑的大眼睛再度恢复冷静。经过我身边时,扇子又打开了。
  『请忘掉我刚刚说的话。』
  扇子再度关上,卷起的微风打在我耳边,她就这么离开了厨房。我忍不住叫住她:
  「白雪小姐。」
  本来以为白雪不会理我,没想到她当场停下并转过头来,严肃而不可侵犯的眼神中闪烁着一丝请求的光芒。
  希望你不要问我任何问题——她的眼神彷佛这么哀求着。
  我欲言又止地闭上嘴。原本想问她「水无濑家的背叛者是不是你哥哥?」还有「你哥哥为何要那么做?」等等……我有无数个问题想获得答案,却不得不将它们全数吞了下去。
  我不能那么草率地触碰他人的伤口。
  「晚安……希望你能做个好梦。」
  我只说了这些。白雪微微张大眼睛,接着缓缓低下头鞠躬。再次抬起头时,她的脸上挂着像是要哭出来的苦笑,不一会儿又恢复成平常严肃的神情,走回房间。
  白色的身影消失,隐约能听见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想着方才听见的惨叫声。
  那种能穿透人的身体、野兽般的叫声。

  像是要宣告某种时刻的到来。
  *  *  *
  「早安,小田桐君。」
  「早安,小茧,不过现在已经不早了喔。」
  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睡到现在才起床的茧墨道了声早安,一袭惯例黑衣打扮的她脚步似乎有些不稳,可能还没睡饱。她不停地揉着眼睛,坐进沙发,穿着华丽服饰的娇小背影蜷曲成一团。
  「你怎么了,看起来还很困的样子?」
  「没什么……只不过是凌晨三点接了通电话,对方甚至打到我的手机,你可能因为睡很熟而没听见。我跟他讲了很久,有点睡眠不足。真是的……希望他下次不要挑这种会干扰人睡眠的时间打给我!不过他提供的情报倒是满有趣的。」
  说完,茧墨拿起充当早餐的热可可,一口一口地喝着,同时猛眨了几次眼睛,伸展着穿着长袜的双腿。我没在这杯热可可里头加入平常会加进去的砂糖,不过她喝了似乎没什么感觉。我没察觉昨晚有人打电话来,那通电话打来的时间可能比我和白雪说话的时间还要晚……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在半夜打来吵人呢?在我的印象中,没什么人会打茧墨的手机。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事情打来?
  「小茧,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怪事?」
  「小田桐君,好久没出门了,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喀」地放下马克杯,茧墨抬头看着我……她终于清醒了;眼底闪烁着常见的那种猫咪般的光芒,大大的眼睛若有深意地眨了眨。此时,白雪打开了客厅的门,今天早上的她穿了我替她买的那套洋装。她看到茧墨也在,身体瞬间僵硬起来,神色紧张地观察着茧墨。茧墨刻意不看她,一脸无聊地吃着四方形的生巧克力。
  「要出去吗?小茧,按现在这种状况,最好待在家里比较安全吧?」
  我一问完,小茧斜斜瞪了我一眼。
  她伸出食指,静静地放在脸前面。
  嘘……那个动作是要叫我保密?她的眼神与动作让我很快明白她的用意。
  那通半夜打来的电话可能与水无濑家有关。
  舔去沾在手指上的可可粉之后,茧墨迅速地跳下沙发,踩着轻快的脚步穿过客厅,拿起纸伞并灵活地靠上肩膀,发饰上的蕾丝随着发丝一起摇曳着。
  她回过头来对着我笑。
  「走吧!小田桐君,去外面吃午餐,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
  偶尔会想去你常去的那种便宜餐厅吃点小东西。
  然视于白雪的视线,茧墨迳自走了出去,黑色与红色交织而成的背影十分果决。我以眼神向白雪打了招呼,接着跟在茧墨后面走出事务所……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里?只有一点可以确定。

  那就是……这顿午餐肯定是我请客。
  *  *  *
  欢迎光临!您好!
  请问要内用吗?

  「一杯巧克力奶昔,然后随便配个套餐给我。」
  「不好意思,请给她一份大麦克套餐。」
  我擅自替茧墨点了餐,女性店员满脸问号,不安地回应说「好的」。结完帐之后,我拿起托盘,回头只见茧墨已经先走上二楼。整洁的速食店以白色为装潢基调,明亮干净,上面传来儿童开心的笑声。由于正值午餐时间的缘故,二楼几乎满座,充满学生、亲子档,还有上班族等等,各种阶层的客人齐聚一堂,还可以看到一群带着孩子聚餐的母亲在角落快乐地笑着。茧墨的视线来回巡视,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最后在窗边的位置找到目标。她不理会周围人们好奇的目光,站在那里和某个人说话。
  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压下内心的不安走了过去,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伸手朝我打招呼。
  「你好!好巧喔,小田桐先生。」
  我一瞬间差点怀疑嵯峨雄介有预知能力。

  放下托盘后,我将奶昔递给茧墨。她说了声「谢谢」,随即将吸管插进杯子吸了一口,脸上出现复杂的表情。
  「嗯……这……是巧克力口味吗?」
  「小茧,你特地跑到市中心来就是为了吃速食?」
  「啊?我只是觉得偶尔也该替你的荷包着想一下,吃点便宜的东西。之前问雄介君的时候,我就很在意这里,其实我到目前为止都没吃过远食喔!托你的福,我不但吃到速食,也儿到了雄介君。」
  「别这样说,能和两位见面,我也感到很开心呢!啊,小田桐先生,能不能吃一根你的薯条?」
  「不!你不能吃!」
  我拍掉雄介的手并发出叹息。走出茧墨家的我们搭了六站电车,在市中心下车之后,茧墨很有自信地往前走着,没有走到众多餐厅聚集的地下美食街,反而走到车站旁边的广场。我还以为她已经找到想去的餐厅,没想到竟然是速食店……她堂堂正正地走进这家两层楼的速食店,然后没有问我要吃什么就迳自点餐。歌德萝莉风洋装加上纸伞十分引人注目,但她依旧对周围的目光视若无睹。再度喝了一口奶昔后,茧墨不甚满意地皱起眉头。
  旁边的雄介拿起夹了两片肉的大汉堡大快朵颐,这个汉堡应该是店里贴着的海报介绍的新产品。我的视线从大口嚼着汉堡的雄介身上移开,拿起自己的汉堡。
  啵!茧墨移开嘴上含着的吸管,喝光的奶昔空杯倒在桌上。尽管我还没吃完,茧墨却开始表示:
  「水无濑家换了一批随从唷!应该和前阵子因背叛者的攻击而伤亡惨重脱不了关系。因为水无濑家与茧墨家处于竞争立场的缘故,我完全没收到消息,不过知道我也卷入这次的事件之后,昨天深夜,本家的人打了通电话给我,还特地打到我的手机……故意挑水无濑家的两个人沉睡、你也回去的时间点。」
  其实我昨晚没回去,而且就算我真的回去了,茧墨还是会把本家打电话来的事情告诉我。
  茧墨呵呵地笑了。她拔出奶昔杯上的吸管转来转去,接着说:
  「本家拿到有关水无濑家过去的情报,害我听了好几个钟头,都是些重复的内容……那些人还真是不懂简短报告的重要性。和我讲话的时候,不知道是太过慎重还是什么的,时间总是非常冗长。啊,我讨厌这样,不是都说『时间就是金钱』吗?居然这样浪费时间。」
  茧墨像只猫咪似地伸了伸懒腰。说是这样说,她自己不也是迟迟不切入正题?我往旁边瞄了一眼,只见吃完汉堡的雄介竟然吃起我的薯条,盒子里只剩下一半不到的薯条……等一下干脆好好地扁他一顿算了!下定决心之后,我将视线移回茧墨身上。
  鲜红的嘴唇刻画出一抹微笑。
  她用一种说故事的口吻说:

  「这是六年前的事了,水无濑家选出的下任族长杀了所有水无濑家的随从。」

  白色的墙壁染上整片鲜红,有个男人穿着被鲜血喷湿的和服,单手拿着毛笔,伫立在墙壁前,身边有只灰色的老虎。老虎咬死了两个人,其他随从则被吸干了血而死。

  好几只红色的金鱼漂浮在半空中。

  「听说是临时发生的惨案。就在当上族长的几天前,他竟然将长久以来随侍在身边的随从全部杀死,之后便被族长逐出家门——甚至引发出了上次的攻击事件。」

  简单叙述起来就只是这样而已。
  啊!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目击者证言。
  「当时对方的表情有如流着泪的般若面具一样。」(注3)
  注3。般若面具为能剧所使用的面具之一,头上有角,脸上有张血盆大口,表情狰狞可怕。
  说完,茧墨将手撑在下巴。空荡荡的薯条盒子翻倒在托盘上。我忍不住想像起茧墨说的那段话所形容出的场景——被鲜血染红的房间,一名壮硕的男子静静地伫立着。在我的想像里,男子戴着一张和攻击水无濑家时一样的木制面具。
  但是面具并非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愤怒的般若。
  木制面具的脸颊上淌着泪水。
  「顺便一提,这些目击者证言是目睹残杀事件之后的幸仁君所说的喔。」
  我皱起眉头,想起常常低垂着头的幸仁。我问茧墨:
  「是幸仁说的?」
  「他是唯一生存下来的随从……与其说是随从,不如说是小喽罗比较贴切。当大家找到他时,他抱着白雪一起躲在地板下,眼睛张得大大的,一直发抖。」
  听说只有他们两个逃出那间满是鲜血的房间,一直躲在那里。
  也就是说,白雪也亲眼目睹了哥哥残杀众人的恶行?
  我想起昨晚见到的白雪。呆呆地站在那里的她,眼睛究竟在看什么呢?黑暗中旁徨的眼神,看起来像是在哭泣一样。
  彷佛正在感叹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身为下任族长人选的哥哥被赶出家门之后,最可怜的就是白雪君吧?继承茧墨阿座化的名号之后,我曾经造访过水无濑家,当时的她是个很爱说话的可爱女孩。可能是已经决定让她继任族长的位置,大家对她宠溺有加,让她变得很任性,并没有出来迎接身为客人的我们,自顾自地跑出去玩耍。」
  小时候的我过着轻松而天真的生活,我梦见小时候的样子,还没有身为族长的压力,也不知道荣誉之类的沉重存在,只想把事情都推给旁边的人做,自己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只想开心地活下去。
  说来可笑,小时候的我竟然是那么蠢笨的孩子。

  白雪那番自责的言语敲打着我的耳膜,之前看过的场景又闪过眼前——就是摸到她手腕上的血时所看见的光景——一群大人想打开一个小女孩的嘴,拥有燃烧般炽烈眼神的女孩拚死地紧闭嘴巴,大人们却以蛮力使她不得不张开嘴。

  「然后——取走了她的舌头。」

  当时看见的鲜红色舌头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用力捏爆了奶昔空杯。塑胶盖子被挤出去,融化了的巧克力奶昔在杯子里摇动着。我往旁边一看,想找回自己的可乐,却刚好看见雄介拿着我的那杯可乐,一口气喝光。我放下被捏到变形的纸杯,觉得一股怒意自腹内缓缓升起。
  我想到那个金鱼屋的老头。老人为了金鱼而尽情糟蹋人类,不过他的本质也许和我差不多。
  为了超能力而糟蹋身为人类的自尊。
  我无法理解老人的态度。
  「你无法理解的,那种观念不要理解也罢!小田桐君,我想说的只有这些,并不是要说来让你搞懂什么,这只是一段已经无关紧要的过去,即使本家的人特地打电话报告这些情报也无济于事。」
  茧墨转动着吸管,接着抬高手指,将吸管弹回托盘。她看着托盘上的吸管,以满带笑意的声音说:
  「我们的立场不变,依旧是等待表演开幕的观众。」
  她状甚无聊地摇了摇头说,像是个等得不耐烦的观众。我想直到表演拉开序幕,她才会觉得有趣吧?我看着她,心里有种预感——她所期待的表演应该即将开幕了吧?

  那道惨叫声就像是宣告时间已到。

  像是表演开始时的铃声。
  *  *  *
  回去吧,小田桐君。

  茧墨说完,雄介便自然地跟在我们后面。既然他硬要跟来,我也懒得跟他罗嗦,无视于他的跟随,一路走到车站。我拿出定期车票,搭上车,车厢内光线昏暗。我看着茧墨,只见穿着那身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有如一尊被主人遗忘在电车上的西洋人偶。我和雄介抓着吊环站着,随着车子的行进而摇晃,雄介听的摇滚乐隐约传到我耳朵。穿过巾中心,远离闹区的车厢内乘客意外地多,大多是准备上学的大学生,以及年轻女性。
  突然,茧墨张开眼睛……我还以为她刚才在睡觉,看来只是闭目养神。她看了看车厢的天花板,又环顾四周。
  她慢慢地低下头说:
  「——小田桐君,你曾经跳进海里过吗?」
  「跳进……海里?没有耶,虽然去过海边,但只是去游泳而已。」
  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我才刚想到这里,就看到茧墨嘴角弯起,耳里只听见电车前进时产生的噪音与震动。

  然而这些噪音瞬间模糊。
  「那么,你可能会被这个吓一跳喔。」

  ——咚。

  奇异的感觉包围了我,让我无法呼吸,眼前所见的一切都糊成一片,有个「东西」包覆着我的身体,好像整辆电车车厢都掉进微温的水里,让人难以忍受。我抓着吊环的手颤抖着,喉咙一片干涸,呼吸也变得困难。我试着用力吐气,却觉得好像看见前方出现许多泡泡。不过肚子里的孩子和我相反,正快乐地笑着。

  像是掉到海里的感觉。
  没办法呼吸了。

  「冷静点,小田桐君,这都是幻觉。车厢里还有空气,还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你害怕的怪事喔。」
  听到茧墨冷静的声音时,我又能呼吸到空气了,但是身体被异物包住的感觉依然存在,还是觉得自己泡在温水当中。肚子里的孩子开心地转来转去,痛得我不得不用力按住肚腹,手能感觉到在皮肤下层蠢蠢欲动的物体。
  肌肤上那种黏腻而温暖的触感让人联想到羊水或鲜血。
  难怪孩子会那么兴奋。

  电车在此时减速,可能快到站了。到站之后,我注意到月台上竟然空无一人,无人的车站似乎染上了红色色调。拍了一下吊环才放手的雄介心情颇佳地吹起口哨。跳上地铁的月台之后,茧墨迅速地转身,黑色的蝴蝶结在无人的车站画出大大的弧线。
  「下车吧,小田桐君——正如同水杯装了太多水总是会满出来一样,」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茧璺打开手上的纸伞。
  她开心地笑着说:

  「期待已久的决战——总算要开打了。」
  *  *  *
  从地下铁车站走到地面,外面的景色似乎多了一些东西。街道上的景色没什么变化,然而背景竟然变成浅红色的天空,不像是正常的夕阳颜色,比较像是鲜血滴在水里染出来的微妙红色。只见好多金鱼在天空中游来游去,比天空的红更浓艳的红色尾巴迎风摆荡,动作比之前在蓝色天空泅泳时还要来得强而有力,它们彷佛回到了原来的栖息地般自在无比。
  眼前出现的、宛如墙壁般的东西上有一些图画。
  混合着红与黑的奇妙涂鸦在墙面上跃动着。

  地铁入口旁的墙壁上也有只野兽正蠢蠢欲动,是只纤瘦而精实的「犬」。察觉到我们的注视,「犬」抖了抖身体,一半的身体接着跳出墙面。它细瘦的腿踏在地面上,赤红色的眼珠瞪着我们。就在「犬」露出獠牙时……
  ——啪叽!
  雄介拿起球棒,击碎「犬」的头颅。一声惊人的破碎声之后,「犬」瘫软在地,化为一滩墨汁,嘶!混合着红与黑的墨汁蔓延至地面。另一只「犬」猛力地冲出墙面,试图攻击我们,却再次被雄介以球棒击中,脑浆顿时喷出,「唰」地化为墨汁,四处飞散。
  喷出来的血液流到我的脚边。
  我的视线突然出现杂讯,灰色的影像自眼前扩散开来,各种影像充斥在我脑海中——近在咫尺的卡车、摔倒的自行车、停止跳动的心电图等等。
  耳边传来各种噪音。

  好痛!好痛!我还不想死!好痛苦啊!

  我听见很多人的声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尖锐而吵闹的声音逼得我不得不掩住耳朵,当场蹲了下来,但是声音依然存在,并非透过耳膜传达,而是直接传到大脑。这些声音应该是那些鲜血主人所留下来的记忆片段,肚子里被活性化后的孩子重现了收藏在血液中的死前回忆,许多惨叫声此起彼落地响起,随即消失。
  只有一这声音没有消失。
  我发现在一片凄厉的惨叫声中,存有某人不可动摇的记忆片段。沉稳的男人声音穿过吵杂的惨叫声,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

  我依然要创造出神。
  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目的。

  没多久,杂音纷纷消失,我的眼前突然出现完全不一样的影像,见到的是宁静安详、几乎称得上「温馨」的场景。

  白皙的手臂、白皙的手心、紧紧回握的纤细手掌与美丽的指尖、某人的温柔笑容……这次的影像突然中止,一回神,却发现手里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能剧面具。由于不知道该对那些人哭还是生气好,所以「我」选择戴上这张面具。然而,杀了人又背叛了家族的「我」到头来还是无法成为般若,也无法成为鬼,就连一点可能性都没有。怀抱着满腔难熬的哀伤,「我」心想……
  ■■■会原谅我吗?应该不会吧?
  ■■呢?会原谅我吗?我猜应该不会。

  但是——「我」……

  「小田桐君!」
  尖锐叫声响起的同时,我的脸上挨了一拳,小小的拳头毫不留情地打上我的脸。热辣的痛觉麻痹了脸部神经,我傻傻地低头一看,只见茧墨正抬头望着我。与她四目交接后,那对漆黑的眼睛流露出笑意。
  「收起沮丧的心情吧!那样的绝望并不属于你。」
  没错,茧墨说得对,肚子里的孩子似乎颇赞同茧墨,跟着笑了起来。透过血液所看见的景象差点将我吞没。
  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双白皙的手究竟是谁的记忆?
  「你不需要彻底地研究别人心里的痛苦。」
  见我茫然地点点头,茧墨「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墙壁上依旧存在着蠕动中的野兽,飘在空中的金鱼偶尔会游到墙壁边,接近墙面,于是墙上的野兽便张口吞下金鱼。吃下金鱼的野兽身体迅速成长,接着一分为二。我吃惊地张大双眼。
  它们竟然不需要超能力者就能自行繁殖。
  「还不赖嘛,居然可以自己繁殖!对了,既然战争开打,怎么可以少了族长?该把她叫来了,不能让她单独留在事务所……跑吧!小田桐君。」
  茧墨忽然用力拉着我的领带,被拉得重心不稳的我立刻跪倒地上。接着,她很理所当然地要求:
  「就是这样,要麻烦你抱一下,我不想自己跑,太麻烦了。」
  「就猜到你拉我领带一定有什么目的……」
  虽然有点不爽,但我还是认命地抱起娇小的茧墨。看见我乖乖地跑了起来,茧墨很满意似地点了点头。
  *  *  *
  幸好墙壁里的野兽们力量不强,虽然能够仰赖血液来分裂繁殖,却也因此消耗了不少力严,被雄介的球棒一打,便立刻化为一滩鲜血与墨汁的混合物。
  甚至每进行一次分裂,它们的身体就好像更不成形了。
  有点像是分裂失败的作品。
  「『繁殖』是生物们最重要的课题。这些被画出来、只拥有短暂生命的东西无法靠自己繁殖后代,欠缺了生物所该具备的最重要能力——它们克服了这一点实属不易,即使使用的是类似单细胞生物那种最简单的繁殖方式。可惜结果也就只是这样而已。」
  说完,茧墨咬了一口巧克力。躺在别人怀中的她用嘴撕开包装纸,吃起巧克力来。
  「这群野兽很可能只是为了要让失去平衡的天秤恢复正常,背叛者利用吸取鲜血的金鱼来减低自己的牺牲——小田桐君,你怎么减速了?没事吧?你应该能跑得更快的啊?」
  我已经没有力气理会茧墨的抱怨。从车站走回事务所大约十分钟,即使路上都是坡度不陡的缓坡,跑在上头依然让我满身大汗,头痛持续不止,还开始觉得胃酸上涌……好想吐!我对自己的体力真的没有自信,而且肚子里的孩子依旧不断地收集那些被击溃的野兽身上的记忆。我个人觉得,没有把这个舒服地坐在我手上的家伙丢下去就值得记个嘉奖了。
  眼前闪过好几个画面,模糊得像是坏掉的电视,同时有好多个频道交错出现,看了头晕想吐。现实生活中看见的景物与血液中收藏的影像重叠在一起,让我有些举步维艰,只好一边专心地听着雄介挥棒打击野兽的声音,支持自己跑下去,一边吞下几乎要涌上喉咙的温热胃酸。
  某人眼里的「死亡」场面——无数的惨叫声与冲击,「某人」的记忆混杂在这片混乱当中,这些随机收集来的血液当中似乎混合了这个人的鲜血。

  ——我曾经画过一只「鹤」。

  照理说,这只鹤应当自墙壁飞出、邀游在空中才对,可是它并没有成功地飞跃,从墙壁掉落的是一只小小的纸鹤——就是■■■那白皙的双手曾经做给我的那种纸鹤。对我来说,「鹤」不是曼妙地飞翔在天空中的动物,而是■■■做给我的假鹤,没想到■■■带给我的影响竟然表现在这种地方……■■■还活在我心中。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纸鹤,嚎啕大哭。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大哭一场,只能大哭一场。

  你竟然存在于这样的地方。
  可是真实的你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折纸鹤的白皙双手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所以我才要呼唤……因为……世界上……绝对没有神……即使……我要赌上名誉……大家一定会恨我……我的决定并非来自于对自己能力的迷恋……所以……我并非想追求那种最高境界的超能力……我……要这么做的理由……只不过是……

  ——为了■■■。
  ——对了,这样的理由会不会被人耻笑呢?

  哈、哈……我张开嘴伸出舌头,不住地喘息,口水不小心滴在茧墨脸上,她却没说什么。耳畔的噪音渐渐远离,恢复寂静,我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跑到了事务所楼下。当雄介拉着我的手臂,把我塞进电梯之后,我抱着茧墨跪倒在地。
  泪水滑落我的脸颊,心中悲痛莫名,我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而难过。在一股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缘由的冲动驱使下,我抱着茧墨,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会死?
  她真的已经消失了?

  茧墨的身体好温暖,被我用力抱着一定不太舒服,但她什么也没说。在电梯上升至五楼的这段时间,我像个孩子般哭泣着。电梯门打开后,雄介回头看着我们,他的脸上被画开了一道颇深的伤口,红色的鲜血迳自流着。他说:
  「走吧,小田桐先生……你可以先擦去眼泪吗?」
  我握着拳头擦去眼泪,同时站了起来。茧墨跳出我的怀里,率先走到走廊,从那里可以看见染成一片红色的天空——那种红色绝对不是夕阳造成的。只见一只「金鱼」忽然高高地跳往半空,又迅速一跃而下。茧墨看都不看金鱼,直接打开纸伞,啪!随着尖锐的声音响起,金鱼化为一滩血,滴垂在地。茧墨抬头一看——

  天空还有好几只「金鱼」盘旋着。
  距离事务所只剩下几步之遥。
  *  *  *
  ——咚!

  事务所大门「砰」的一声关上,茧墨同时撑开纸伞,转了一百八十度,将打开的红色纸伞朝门的方向放好,接着走过客厅,取出库存的两、三把纸伞,一一打开之后朝窗户方向摆放。纸伞放好的同时,我听到某种类似束西裂开的声音,皮肤上诡异的触感瞬间消失,有点像是经历了海浪退潮的感觉。肚子剧痛加上恶心感,我当场无力地瘫软在地。茧墨将新的纸伞靠上肩膀,斜睨着喘息的我。
  「小田桐君,那些血液来自于许多不同的人,他们的记忆透过你肚子里的鬼传达给你,你一次看到所有人的记忆是很正常的。试着把影像全都整合在一起,然后心平气和地看下去——你流下的眼泪并不是你该流的,感受到的痛苦也不属于你,不需要太难过。」
  茧墨说得没错,原本充斥在心中的悲痛与创伤感逐渐扩散……毕竟是别人的感情,不会停留太久。我呆呆地望着滴落在手掌上的眼泪。
  「这些伤痛不该由你来承担。」
  没错,我不必为了这些负面情绪伤心哭泣。
  毕竟我并不了解他们的伤痛。
  可惜我左思右想,依然想不出如何将那么多人的情绪汇整成一个频道来看。恶心的感觉尚未消失,头依然很晕,再这样下去,我根本无法走到外面去。
  「茧墨小姐—为什么要把纸伞打开放在那些地方?有什么作用吗?」
  「不要动那些纸伞喔,雄介君,纸伞的功能就像是盖子一样,盖住房子的入口,不论外头聚集再多的金鱼都闯不进来。」
  听了茧墨的说明,我倏地抬起头,只见雄介正兴味盎然地戳着地上的纸伞。我看着他的动作,脑袋浮现一个疑问——茧墨应该无法以物理的方式封住门窗才对啊?
  为什么她能够用纸伞阻挡金鱼的侵入呢?
  「小田桐君还不知道吧?这里已经快变成异界了唷!异界等于是我的地盘,替入口加盖这种小事根本轻而易举。」
  茧墨说话的同时,一抹白色的身影飘过眼前。我回头一看,只见换上和服的白雪从房间走过来……和服大概是白雪战斗时的标准配备吧?一袭纯白和服、腰带上挂着箭筒的她站定之后,看着茧墨。
  「想必族长也发现了,这个世界已经逐渐变成异界,因为有人在墙上画出了太多生物。我刚才也说过,天秤已经开始失去平衡——这个世界无法容纳太多由超能力创造出来的生物,于是便失去平衡。失衡的天秤必须重新取得平衡——于是秤砣只好往异界那遑移动,造成失衡现象的我们自然也被牵扯在内,越来越接近异界……伤脑筋呀,居然造成如此麻烦的局面。」
  茧墨走近窗边,无法进入屋内的金鱼正在窗外悠闲地泅泳,好像那些被关在水族馆的鱼儿。不过水槽里盛装着的不是正常的水,而是看起来犹如鲜血的红色天空。
  茧墨一边从小包包里拿出尚未开封的巧克力,一边说:
  「你看,因为失衡的关系,街上一片死气沉沉……这就是背叛者所希望的吧?这么一来,就能在不受干扰的状况下将我们一网打尽。他会从尸体上吸取鲜血,也许是想避免出现更多牺牲者——太天真了。」
  茧墨弯起嘴角,「啪」地咬下巧克力片,以轻视的口吻说道:
  「这人的计划比我哥哥的还粗糙,他没想到小田桐君会因此受害吧?」
  眼泪总算不再流出来,可是头痛危机尚未解除,那些充满杂讯的影像依旧在脑海里不停交替上映着,我的胃酸随着肚子里孩子的笑声节节高升中。
  『继续守在这里不是办法,要不要一起杀出重围?』
  白雪打开扇子建议着,从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她难得出现的焦急与不安。茧墨斜眼开了她一眼,拒绝了。
  「还不行。如你所见,小田桐君不太舒服,最好等他恢复再说,只有我们几个冲出去的话似乎不太好。」
  向我投来一个视线的白雪用力咬着嘴唇,瞪着我,锐利的眼神中掺鸡着几分焦虑与愤怒。
  她的眼神好像在责怪我「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很明显的,她对被包围的状况感到十分烦躁。
  像是一只被锁链困住、受了伤的野兽。
  「没关系……我不想成为你们的包袱。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
  话一说完,茧墨便用鼻子冷哼一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悠闲地说:
  「小田桐君,你好像误会了,我这样说不是为了你喔!你怎么样我不在乎。不过,你肚子里的孩子会是我们的王牌……当然,你也不算没有价值啦,毕竟你能毫不在乎地让鬼住在肚子里。」
  ——不过你本人的意愿和现在的状况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不想理会。
  茧墨无情地宣告着,跟以前一样毒舌。「我本来就多少有点价值啊。」我笑着吐了一人口气,看来只能靠自己加油一点了。我试着站起来,却立刻虚弱地跪在地上,脑海里再次充满灰色杂讯。一抬头,只见窗外金鱼的数量似乎又增加了不少,许多感情与记忆片段从飞舞在空中、身上满是血液的金鱼传到我的大脑。

  我……讨厌……死……为什么……那个人……是我的……神……■■■……这次……要说再见了……

  越来越想吐了。我弓着身体,有只冰冷的小手按在我的背上。抬起头,只见泫然欲泣的白雪正看着我,无言地摇摇头,像是劝我:「不要太勉强了。」此时,突然有无数只手欺近白雪脸上……大人们肥硕的手争相抓住她的脸庞,她缓缓地张开嘴,一把以火烫过的刀子逐渐靠近颤抖着的红色舌头。

  ——我好像听见了惨叫声。
  ——有人凄厉地喊着:「救我!」

  她的手倏地移开,肚子里的孩子开心地笑了。刚才的片段应该是白雪的记忆,孩子又擅自吃下了喜欢的记忆片段……我忍不住看了白雪的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脑海里的各个频道终于合而为一。

  ■■■会原谅我吗?应该不会吧?
  ■■呢?会原谅我吗?我猜应该不会。

  白雪呢?会原谅我吗?我猜应该不会。

  模糊的声音渐渐消失,剩下来的是清晰得吓人的影像……视线完全切换了!一名长相恬静的苗条女性站在「我」面前微笑着,同时用力地握紧「我」的手,彷佛要我安心似地点了点头。这个「我」好像不能说话,但是她还是不断地点头,想告诉「我」,她一直都听着我的声音……她的微笑好温柔。
  一种怜爱与珍惜对方的情绪从「我」的心里满溢出来。
  和她在一起就是我的幸福,好高兴能够遇见她,此生我已别无所求。

  我只希望眼前的她永远和我在一起。
  可是,她究竟是谁呢?

  「黑眼珠,长度到背部的黑色长发,脸孔瘦弱,像是生病了一样,四肢纤细。」
  「……?」
  「这些特征十分抽象,不过我还是要问一下白雪小姐,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我的问题让白雪疑惑地歪着头。为了让她多拥有多一点线索,我试着再度提供一些提示:
  「我接收到一些从金鱼的血所传递过来的记忆,这个人很会摺纸鹤,而且……应该是个很温柔的女性。」
  没错,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白雪微张着眼睛,一瞬间露出僵硬的表情,随后又慢慢扭曲成快哭的模样。她用力握着毛笔,在扇面上写字。
  潦草的字体像是小孩子胡乱写出来的字。
  『她是哥哥的妻子,人很温柔,可是已经过世了。』
  白雪只写了这些,但已足够……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些爱怜与悲伤的情绪了。我慢慢站起来,既然频道已经整合完毕,那些充斥在耳膜、让我头痛的杂音随即消失,我也不再想吐,恢复到平常身体里多了只鬼的正常状态。
  我向茧墨点了点头,接着,她露出猫咪般的微笑:
  「好了,演员们全数到齐——来完成这场表演吧!」
  她单手拿着纸伞,不停转动着。不过窗外还有好多金鱼游来游去,虽然每一只都小小的,但是一口气冲上来的话应该能轻易解决我们。
  毕竟那些鱼可不是一般的金鱼。
  光靠雄介的球棒根本无法对付它们,也无法靠白雪的画杀死全部的鱼,茧墨的超能力在这种场合应该派不上用场,又不能让她冲出去当炮灰……至于幸仁根本连讨论都不用,
  往旁边一看,只见幸仁正躲在桌子底下发抖,雄介冲过去,一把将他拎了出来。茧举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优雅地泅泳着的金鱼,手上的纸伞颜色似乎比这些以人血创造出来的金鱼还要鲜红。
  「血啊——人类的血顶多就是这个程度了。使用人血是个禁忌,冒犯禁忌的自觉提升了超能力者的能力。」
  茧墨嘴角微扬,冷静地呢喃着:
  「那么,若是利用『神之血』,效果不知道会如何呢?」
  神的血应该比人血还猛吧?然而被人当成「活神」崇拜着的茧墨不是一向痛恨流血吗?我心想。此时,茧墨离开了客厅,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东西——是个点心盒子,底部铺着报纸,似乎用来收藏某样东西。我看了盒子里面的东西,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箱子里放着一个玻璃球,球上附着一个金属环并绑上细绳,可以戴在脖子上。在薄薄的玻璃球中,隔绝空气、不会凝固的红色液体摇晃着。
  深红色液体其实有点接近黑色……我看过这个颜色。
  那是茧墨的血。
  「小茧,那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我之前给你的项链,很怀念吧?虽然是不久前的事情,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茧墨笑着取出项链。血液在珠子里面摆荡着,发出「啪啪」的声音。听见这个声音,我觉得胸口像是被烫伤般地发热。茧墨拿起自己的血,看着它说:
  「——『神之血』?真愚蠢,不管我是不是『活神』都无所谓,这只是观念的问题。」
  茧墨将项链递到白雪面前,看着紧蹙眉头的她,开口说。
  低沉的声音犹如咒文般清晰地传达出来。
  「来,看好了,白雪君,这就是我的血,也是背叛者心心念念想拿到手的、独一无二的『活神』之血,本来是不会拿出来给你看的,但是……现在『这个东西』就在『这里』。」

  茧墨突然放开手,咻!白皙的手指松开的同时,玻璃球跟着掉在地上。「喀」的一声,像是鸡蛋般破裂之后,里头收藏的血液便从玻璃球中喷出,碎裂的玻璃上残留着些许红色液体。
  摇晃着的红色玻璃碎片,看上去像是一颗宝石。
  「拿去用吧!『人血』绝对赢不了『神之血』。
  白雪犹如被茧墨催眠了一样,顺从地拿起毛笔,笔尖彷佛害怕蘸到血似地微微颤抖,不过最后还是蘸上红色的血液,接着,她迅速地运起笔。

  ——「金鱼」
  ——啪叽。

  茧墨拗着手指,放在地上的纸伞瞬间全部关上,窗上的玻璃突然裂开,外面的金鱼一拥而上,全部冲进屋子里来。此时,有一只金鱼跳进了这群金鱼当中。
  它的姿态比其他金鱼更优美,更有力——更鲜红。
  许多金鱼张开大口,朝我们冲过来,但立刻被开膛破肚。由茧墨的血所创造出来的金鱼在空中飞舞,被它的鱼鳍碰到的金鱼瞬间被击溃,飞散开来,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没多久,冲进来的金鱼们全数被消灭,残存的只有地上斑斑的血迹。
  等级差太多了。金鱼拍打着硕长的尾鳍,乖乖地漂浮在空中。茧墨伸出手,只见金鱼就像小鸟一样,飞到她的手上,吻着她的手。茧墨慢慢转身,怜爱地将金鱼放回空中,接着说:

  「出发吧!」

  表演正式拉开序幕。
  我不打算输喔!
  *  *  *
  天空似乎比刚才更红了。自我繁殖之下的后遗症,导致路上全是一些变形的生物。分裂过头的结果,生物的形状完全崩坏,一只下巴关不牢的狗正看着茧墨,自墙壁飞跃而下,靠近金鱼,张开歪斜的下巴想咬下去。喀吱!一声巨响过后,狗的身体瞬间消失,只见金鱼吸干狗所留下的鲜血与墨汁,身体似乎比之前胀大了一圈。但是下一秒,它就将方才吸收的液体全都吐了出来。从神之血所孕育而生的金鱼似乎不想让自己的体内混入其他异物,维持一贯纯粹的鲜红,悠闲地摆动着尾鳍
  白雪重新运笔,在路上画出狼。没多久,一只瘦骨嶙峋的野兽出现了,两匹狼站在我与茧墨身边,保护着我们,身上的坚硬毛发随风飘逸。茧墨望着路上那群魑魅魍魉和怪异的生物,哈哈大笑。
  「喔喔,真精采呀!小田桐君,我开始担心你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太活跃……虽然这个场面会让你坐立难安,不过对孩子而言就像是羊水一般,也许会忍不住冲破母体喔!那孩子偶尔也想从狭窄的空间换到宽敞的空间——幸好这里除了我们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我应该替那个费心创造无人状态的背叛者鼓鼓掌呢。」
  茧墨张开双手说。幸仁听了之后,开始喃喃自语——直到刚才为止,一直躲在一旁喊着「好可怕」的他现在站在白雪身边,似乎想保护白雪。
  「我想……一定是因为……不想造成无谓的牺牲……」
  他碎碎念着,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说。
  「白峰少爷……就是这么好的人……」
  有人死掉,他会比任何人都伤心难过。
  没有人回应幸仁的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背叛者是个会因他人之死而难过的人?一个引发了这么多杀戮的人怎么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很难理解这种矛盾的状况。

  我是个畜生,但我也会难过……心里好难受。

  他的情绪依然透过那些血与墨汁传达到我脑中。当肚子里的孩子哈哈大笑时,背叛者的情绪便陆续传了过来。

  一定没有人肯原谅我。

  「但是,『我』还是要……」
  在我呢喃着的当下,眼前喷洒出许多血迹,只见被金鱼击破头盖骨的生物一一倒下。这些诡异生物的头上肿了一徊像肿瘤的大包,已经不像原生的物种。茧墨一边走着,一边说:
  「再继续打这些画出来的东西实在没完没了。舞台既然已经准备好,接下来就等台上的演员到齐。既然是『他』招待我们过来这里,就得负起责任陪我们一起表演——如果他迟迟不肯现身,就由我们主动去找他。」
  茧墨以脚上的皮鞋踩着血迹前进,微笑着转动纸伞。
  「就是这样,小田桐君,你可以再抱我跑一次吗?」
  就猜到我又得当人肉轿子。
  我再度抱起茧墨跑着,头晕的感觉已然消失,可是……不是我故意强调自己有多虚,然而连搬运灭火器都让我累到快断气,即使茧墨很苗条,但一个活生生的人重量依然不轻。我靠着一股意志力硬撑下去,两只狼也在我们身边一起跑着。白雪打开扇子——
  『你没事吧,小田桐先生?要不要换我抱?』
  「不用,我可以的,不用担心。」
  白雪怎么可能抱得动茧墨?不过我突然想到她曾经拿着一把大刀挥舞,搞不好抱着茧墨奔跑对她来说不算难事,只是现在不宜让她帮忙,因为那些繁殖过头而变形的肉块们正从道路两旁试图攻击我们。
  ——吱!噗沙!吱!噗沙!
  声音规律地响起。雄介伸出舌头,舔去不断喷到脸上的液体,狼则是咬去了正试图抓住白雪的猴子手腕。跑下坡度和缓的下坡道之后,我们过了马路,冲进购物中心里面。就在此时,我听见了温柔的歌声——

  穿着红色衣服,
  可爱的金鱼,
  快睁开眼睛醒来,
  我要请你吃东西喔。

  这是上次雄介唱过的儿歌,现在听见的歌声则来自于女性。雄介用力挥出手上的球棒,将某个肉块打在商店橱窗上——这团东西里唯一能辨别出的是一只狗爪——它随后缓缓自玻璃表面滑落。背后传来一阵歌声,配合这个歌声,我的眼前又看见一片祥和的景象。
  红色的金鱼,

  吐出一个泡泡,
  睡着香甜的午觉,
  然后自美梦中醒来。

  在水无濑家的檐廊下,有名女性让「某人」的头躺在自己腿上并唱着歌。在五月新萌芽的绿色植物包围下,她轻柔地抚摸着「某人」的头发,继续唱着。
  温柔的歌声响彻云霄。
  没错,这是她很喜欢的歌,经常听到她哼着。
  「我」知道她喜欢,只有「我」知道她的喜好。
  因为,只有「我」能躺在她腿上。

  ——■■■还活在我心中。
  ——喔喔,难怪会是金鱼。

  没错,「我」懂了!为何背叛者用自己的血创造出来的生物是金鱼?理由就在这里,因为那首歌是她最常唱的童谣,童谣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当「他」想到红色的生物时,便直觉地想到金鱼。
  所以在天空中飞舞的是金鱼。
  本来不会在空中游泳的生物如今正在天上漫游着。

  「小田桐先生,待在地面太吃亏了,我们去高一点的地方吧!」
  雄介说完,用下巴示意我看向某座天桥。由于购物中心内的联络通道高度不够,我们于是走到与百货公司连结的天桥。我奋力往天桥的方向奔跑,紧咬着嘴唇。
  背叛者等的就是这一刻——这个世界往异界倾斜,直到让金鱼飞舞在空中的程度。他一直等着,一直一直盼望着,枯等着这一刻,几乎要等到独自痛哭流涕。

  他一直期待着毁灭「神」的日子到来。
  但他为何迟迟不肯现身?到底在拖拖拉拉些什么?
  我们与被称为「活神」的茧墨阿座化都已经到了这里,他却还不出现。

  「我」不是一直等着这一刻到来吗?

  「是啊,开战阶段到此为止,小把戏也玩够了。」
  茧墨像是读取了我的心思般低语着,声音虽小,却清楚地钻进我的耳朵。她倏地从我怀里飞跃而下,正在爬楼梯的我差点重心不稳跌倒,却换来她的斜眼一瞪。她轻松地降落在地面上。
  然后低低地说:
  「就快出现了。」
  野兽的咆哮适时地出现,回应了茧墨的预测。天桥剧烈地晃动,强而有力的脚步声震撼着我的耳膜,我抬头一看。
  情绪激昂的老虎正自另一头的楼梯疾速冲了过来。
  那是一只比我在水无濑家见过的老虎还要美丽的「猛兽」。
  此时,白雪突然伸出手,狼随即消失无踪;接着,她摧毁飘在空中、以茧墨的血创造出来的金鱼,金鱼无法抵抗地在白皙柔软的手中粉身碎骨,化成一滴滴鲜血,落在白雪的毛笔上。她立刻迅速地运笔写字。

  ——「龙」

  一阶楼梯化为红色,不过只靠这么一点茧墨的血,似乎不足以创造出龙,也可能是白雪的潜意识中认为不够,只见那片红色像湖面那样静静地摇动着,却没有其他动静,于是白雪拿笔蘸上墨汁,在原本红色的笔迹上重叠写上黑色的「龙」。黑色融入红色之中,如阴阳般相互调和,接着,扇面上的「龙」一跃而出,整座楼梯染上红与黑。哇哇哇!雄介大叫一声,「龙」就在我们的脚下逐渐成形,出现鳞片,接着生出肌肉……一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龙的图画完成了!身体混合着红与黑的龙横跨于楼梯之间——突然开始动了起来。「龙」在我们的脚下穿梭前进,没有障蔽物时,甚至还会将头伸往外头。它的眼中只有奔驰在天桥上的老虎。
  两方终于开始对战,虎牙一口咬上龙的喉咙,血与墨汁如雨滴不断滴落地面。两只猛兽的咆哮声震撼了空气,雨滴般四处飞散的血与墨汁喷在脸上,我一边感觉到脸上不停受到水珠喷洒,一边看着它们战斗的样子,
  很难用言语形容这是什么感觉……看着它们惨烈的战争,龇牙咧嘴地互相攻击,我突然有种很深的感触。

  ——人类的力量多么渺小。
  ——两只猛兽的战斗姿态竟是如此优美。

  身体忽然抖动了一下的老虎掉至地面并跌跤,同时龙飞跃而出,用身体卷起老虎。老虎的筋肉「喀啦喀啦」地被搅碎,骨头断裂,啪沙!老虎的身体就此化为一滩墨汁与鲜血,纷纷撒落地面。白雪望着那滩蔓延开来的液体,身体颤抖着。
  她的背影并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眼中反而充满泪水。她紧咬着下唇。
  「啊……啊!」
  她突然大吼起来。头一次听见她发出如此高亢的声音,让我惊讶地张大双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开始不停吼叫,弯曲身体大叫着,好像想说什么,无法汇集成语言的叫声不断自她的喉咙喊出。听着这类似惨叫的声音,找回想起曾经见过的影像。
  双眼盈满泪水,被人割去舌头的小女孩。
  她的心情不知不觉地传到我心里。在凌乱的叫声当中,明确的言语像是绘画般慢慢浮出。
  『出来啊!这个懦夫!不要管什么毁神,让我们堂堂正正地一对一决斗!』
  这是她以灵魂喊出来的宣言。
  沉痛到让肚子里的孩子忍不住收集起来的悲鸣。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
  没错,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他」也知道。

  白雪绝对不会原谅「我」。

  『为什么要抛下我?哥哥!』

  白雪终于不再怒吼,脸上满是泪痕。奇异的静默之中,她倏地抬起头,眼中闪过类似安心的情绪与惊人的怒意。我将视线从她的背影移开,看向前方。只见龙低垂着头,已经自战斗状态安静下来,有个男人站在龙的另一头,穿着工作服,高壮身材似曾相识。男人的脖子包扎着绷带,伤势并不轻,姿态却看不出任何疼痛或疲惫的气息。他的脸上戴着一张全新雕刻成的木制面具,依然是一张没有刻画上任何表情的面具,像是故意要让人感受不到情绪一样。

  沉默降临,兄妹两对峙着。

  白雪不发一语,男人也不说话。哭泣的白雪伸出手,一弹指,龙便潜入墙壁之中,在墙壁中分为黑色与红色的团块,接着穿墙而出,爬上白雪的袖子,两只袖子分别染上红与黑。
  「咦?」
  龙消失了……为什么要让这个取得压倒性胜利、以茧墨的血创造出的生物消失呢?常我正想开口询问时,茧墨抬起手,阻止我发问。
  「小田桐君,不需要多说什么,雄介君同样不要靠近他们……幸仁君也退后些——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还是要请你躲远一点。」
  茧墨语气里的冷淡感让我有些惊讶。只见她瞪着前方,静静地告知:
  「插手的话会没命喔。」
  没有任何预兆,但两人似乎能听见只有他们懂的暗号,同时抬起手,两双白皙的手像是彼此的镜像一般,手上同样握着一只毛笔——他们以相同的姿势一起在地上写字。

  ——「虎」

  仅以墨汁绘出的猛兽同时冲出地面,龇牙咧嘴地瞪着对方,两只如亲生兄弟般神似的老虎露出尖牙互相攻击。白雪与戴面具的男人不发一语地站在原地,一同注视着老虎们对战的模样。野兽们的吼声震天价响,在我们眼中看来却是一场异常沉静的战斗。墨汁不断喷出,染黑了地面与天桥的栏杆。每当紧咬着对方喉咙不放的老虎们跌在地上时,天桥便不住地震动。尽管如此,这依然是幅充满寂静感的画面。

  只有黑与白两色的野兽们互相杀戮。
  两人静静地伫立着的背影。
  一切场景就像一幅画。
  只不过,看似永远持续的战斗终有结束的一刻。

  其中一只老虎制伏了另一只老虎,取得优势的老虎用脚压制住地上的老虎,咬破它的喉咙,老虎临死之前还来不及吼叫便化为血泡,渐渐变回一滩墨汁。胜利的老虎立刻冲出来,朝着创造敌人的超能者飞奔而去——它朝着白雪露出锐利尖牙,纵身一跃。白雪注意到老虎冲了过来,却仅抬起头,明知老虎的攻击极有可能让自己「死亡」……
  她却露出一抹安详的微笑。
  好像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啊啊!她真的不要命了,可恶!

  就在此时,我奋力往前冲,抓住白雪的肩膀将她往后拉,老虎那对燃烧般的眼睛瞪视着我。救援行动有些失败,如果我能和白雪一起往后倒就好了……当我还来不及懊恼,使劲吃奶力气往后跳跃时,老虎的利爪已经从我的胸膛画到腹部,温热的鲜血随着一股锥心的疼痛喷出。我咬着牙,忍住大声哀号的冲动。老虎的脚底彷佛装了弹簧,在着地的瞬间又立刻跳起准备攻击,但是它的头被球棒从侧边打个正着。
  ——是雄介!
  老虎头部受伤后一度退下,不再攻击,但是我已经动不了,身上的血一滴一滴掉落地面。不过我不在乎,受伤的疼痛不重要,涌至喉咙的怒意却让我不住颤抖。
  「你在做什么!小田桐君,你是笨蛋吗!」
  我的确是笨蛋……我到底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要逞强救人?
  我忍不住自嘲,却不后悔。白雪抓住我的袖子,拚命地想说话,好像忘记她一向都是用扇子写字来表达。即使听不见她的声音,我依然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
  为什么要救我?我想死,为什么要救我?打败仗的人死不足惜!我应该跟你说过,失去了荣誉,我宁愿死。

  大概会是以上这些内容吧?真是无聊的坚持。
  耍笨也该有个限度。

  「不……不要闹了……混、湿蛋……」
  我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抓住她的手,她倏地张大双眼。我用力抓着她,到了几乎要弄痛她的程度,但是我不能放手让她白白送死。我希望她能想通,不要再执着于无聊的荣誉。
  我以为老虎挨打之后会立刻继续攻击我们,但我猜错了,老虎只是在一旁低吼,警戒地看着我们。虽然不知道它为何停止攻击,但对我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我有件事情一定要告诉白雪。
  「你……是被逼着当上族长……吧?因为你哥哥背叛了水无濑一族,所以……被强迫……」
  很久很久以前,被大人们强迫割去舌头时,白雪曾经大喊——
  救命!
  白雪一向过着自由的生活,一定不想成为族长。
  听完之后,她全身僵硬,接着用力摇头,拚命想否定我的话……也许她真的不觉得自己是被逼的。
  她接受了族人所谓「责任」与「一族的荣誉」之类的话,也接受了族人对她的期许。
  但是那些全都是屁话。
  「你真心想维持荣誉,为了族人奋斗……即使一开始是被逼,最后却是真心地为了族人付出。但是……其实你一直在期待死亡的到来,所以才一个人……跑来找茧墨,是不是?」
  出现在过去影像里的少女并不想当族长。如果她的哥哥能够安分地当族长,她就不需要承受这些痛苦与沉重的责任,所以她无法原谅「哥哥」,虽然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并不是哥哥的对手。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和哥哥决一死斗。

  「你这么做,跟自杀有什么不同!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白白送死!能不能适可而止?不要再闹了!」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
  怎么可以如此草菅人命?
  大家都太乱来了!

  过度用力吼叫的结果,我的肚子又开始喷血,红色液体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伴随着轻微的声响,才刚刚成形的手伸了出来,肚内的她将耳朵靠在腹部内侧,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我的孩子」喃喃地说——

  ——爸爸?

  小小的手自伤口处伸出,肚子沿着伤口逐渐裂开,我的孩子——雨香从裂缝中现身。老虎更用力地低吼着,似乎察觉到威胁而更加警戒。虽然不清楚威胁来自何方,但野兽的直觉让老虎感觉到危机。
  眼前的「猎物」体内竟然孕育着一只「怪物」。
  啪哒!刚自肚里生出来的婴儿掉落在地面。雨香好像又长大了一点,身上那层薄薄的胎毛长长了不少,她蠕动着满是鲜血的身体,试着从地上站立起来。老虎见机不可失,竪起全身毛发开始奔跑。
  它张开血盆大口,雨香则天真地笑着,并伸手触摸老虎的上颚与下颚。
  老虎就此一分为二。
  耳边响起令人厌恶的肌肉撕裂声响,老虎的身体溃不成形,化为一片墨之海。雨香天真地咯咯笑着,奇异的压迫感贯穿了我的身体……眼前的孩子比老虎还厉害,无论是水无濑家,还是现在这个跨进异界的世界里的所有怪异生物,都不是雨香的对手。
  她拥有永续存在的肉体。
  她不但拥有肉体,还有内脏。
  与那些自墨汁里生成的生物有着完全不同密度的存在感,她透过静香的子宫与我的肚腹成长,保持了婴儿的外型。她拾起沾满墨汁的双手,自己站了起来……她长大了,已经能自己抓东西!一股寒气窜上我的背脊,看着这个比以前还茁壮的孩子,我深切地感觉到一件事——

  不管是什么生物都无法胜过她。
  「我的孩子」就是这么可怕的怪物。

  男人也察觉到这一点,他的目光在茧墨与雨香之间来回巡视着。想要杀死茧墨、取得鲜血,就得先杀死雨香,但是他根本无法对付身为鬼的雨香,我感觉男人隐藏在面具之下的脸闪过一丝绝望。接着,他像是想到什么似地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刀,朝雨香冲过去……他认为自己能够杀死雨香,鲁莽地展开攻击。雨香兴奋地大笑,天真地张开了嘴。
  男人主动伸出手,接近雨香的嘴巴……喀滋!雨香的牙齿像啃面包似地轻易地咬断了男人的手,他却没喊痛,以拿着刀的那只手朝雨香的肩膀砍下去,随后扔下刀,拿起毛笔蘸了雨香肩膀上汩汩流出的血。趁雨香继续咬下手臂之前,他翻身脱离雨香的攻击。雨香再次大大地张嘴,白雪则大叫一声,伸手试图抓住男人。
  「雨香,住手!」
  我制止了雨香,雨香停了一瞬,随即又想追上那个男人,却囚为没站稳而摔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原来如此——他想拿雨香的血代替我的血。」
  茧墨呢喃着。男人没有替自己止血,反而迅速地从楼梯逃走。我硬撑着想站起来,本来想追过去的白雪赶紧冲过来搀扶我,茧墨也慢慢地走过去,我则脚步踉舱地在白雪的帮助下一起走过去。当我们走到天桥中央一处可以看见男人的位置之后,茧墨兴味盎然地说:
  「不知道会产生什么结果呢?」
  男人走到天桥下方紧邻着百货的墙壁旁,仔细地抚摸着墙面确认材质。来回确认了几次之后,他以颤抖的手紧握着毛笔。停顿了几秒后,手不再颤抖。

  他的沉默像是正在进行祈祷仪式。
  没多久,他开始运笔。
  墙面上出现鲜红色的字。

  ——「神」

  「毁神」的行动在这一刻开始。
  *  *  *
  刚开始毫无动静,「神」维持静默,一动也不动。但是下一秒,突然有东西在墙壁上迅速移动,镇上所有的涂鸦全都往「神」所在的墙面聚集,并被「神」吸收——这些涂鸦被这个以人血、墨汁与鬼血所创造出来的「神」吸收进去。红色与黑色合而为一,形成某种特殊纹路,最后变成一种类似曼茶罗(注4)的纹路,红与黑在「神」这个字的中央画出极为精细的图画。但是没多久,这些颜色又被墙壁吸收,渐渐消失,墙面再度恢复成原先纯白的模样。

  纯白的墙面蠕动着。
  沙沙地蠕动着的物体已经不能称为墙壁。
  那是雪白的肉。
  吸收了鲜血之后,墙壁转化为一片肉墙。

  「这就是使用了非人的生物之血所创造出的、名为『神』的东西?」
  茧墨低低地说着,墙面似乎回应了茧墨的话,开始涌出泡泡状的东西。肉墙「啵啵啵」地进行分裂,开始繁殖,重复着繁殖与淘汰的过程,渐渐演化成具体形状。
  注4曼荼罗意译为「坛」、「坛场」、「坛城」、「轮回具足」、「聚集」等,是佛教密乘的重要名相。在具体的密法、密乘的事相运用中,筑起一方或园的土坛,将观修之诸天诸尊,按照一定的规则安置其中,便是曼茶罗的基本构成。
  就好像细胞正不断地分裂。
  最先成形的是许多树木。
  墙面衍生出许多细枝,树干渐渐茁壮,枝干萌生出成千上百的茂盛树叶,好几片树叶飘落在地上。就在树林成长到足以将男人包覆住的森林时,又立刻被肉墙完全吸纳进去,肉墙再度恢复成平面。接着,这次是无数的鱼儿自墙面跳跃起来,许多鱼强力地跳跃着,飞舞在半空中。
  但是这些鱼和森林一样,再次被墙面吸收回去。
  下一个出现的是鹿——一只头上顶着气派鹿角的公鹿上半身浮上墙面,随即又出现一只身上有斑点的小鹿臀部,纤细的母鹿则伸展出纤细的腿,每一只鹿在出现的瞬间又被吸收回人。接下来,出现的是人类的手,男女老幼的手一一现形,渴望地向上伸展,却在还没抓到任何东西的情况下渐渐消失。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这片肉墙到底想做出什么东西
  「包罗万象——这是个吸收了宇宙万物的『神』。当然,所谓的宇宙万物指的是人类所能想像出来的东西,像是包含了地球所有事物的存在。」
  包含了野兽、人类、大自然,以及海洋。
  创造出所有生物与物体之后,肉墙又回归到虚无状态,「神」渐渐地膨胀。
  墙面又开始创造东西,表面蠕动着,做出一个形状,就像胎儿从肉块演化成人形一般,肉墙也开始朝着某个明确的方向演化。让树、鱼、野兽、人类与鸟虫等形状贴附在身体后,肉墙大幅成长,并开始拥有自己的形状。

  肉墙创造出来的是奇怪的人形。
  巨大的手自墙面缓缓伸出,肉块不断自它身上掉下,肉墙站了起来
  「最后就是…………『诞生』。」

  在茧墨呢喃的同时,「神」开口了,发出惊人的吼声,很难说明那是什么样的发音,听到时,我的全身几乎麻痹,连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神」的吼叫实在吓人,人类的语言无法形容它的声音。我全身冒出冷汗,甚至忘了肚子上伤口的疼痛,只是专注地看着这个初生的巨大生物,它的肌肤表层持续孕育出新的物体,所有的物体在衍生出来之后又随即被脊噬。看着这个诡异的场景,我总算接受了……这个奇特的生物让我不得不接受。

  它的确是「神」。除了「神」,它还能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不把它当成「神」呢?

  除了我以外的人也都无言地看着这一切,男人则开心地站在「神」的脚下,张开双臂。这个刚刚诞生的「神」伫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仅仅只是站着……「神」诞生了,真的诞生了!套用茧墨的说法来形容,「神」就像是过于沉重的秤砣,「神」的出现会带给这个异界什么样的改变?「神」站在被染红的天空下,简直有如世界末日的场景。
  茧墨倏地开口。
  她以熟悉的声音百无聊赖地说:

  「不对——这个东西根本不能称作『神』。」

  大家一片沉默。我将视线从「神」身上收回,转头看着茧墨。
  每个人都被眼前的「神」吓傻了,只有茧墨维持一贯的态度,眼神里闪着无聊的光。
  不知何时,她的手上又抓着一块巧克力。
  啪!甜香的巧克力应声破碎。
  「别闹了,这种四不像的生物哪里像『神』?一开始想表现出包罗万象,变来变去却成了『人形』,光凭这一点就知道他创造出来的『神』是个失败作品……愚蠢至极,好贫乏的想像力呀!」
  「小茧?」
  「小田桐君,你在搞什么?居然被这种东西迷惑?再仔细想想,道理很简单。」
  茧墨说完,脸上露出了熟悉的微笑。她清楚的声音回荡在红色天空下,像是正在进行一场演说。男人抬起头,透过面具看着茧墨,「神」也缓慢地转头看着茧墨,它的眼睛和昆虫的复眼类似,由无数只眼珠组成……超过一千道视线一起射在茧墨身上。茧墨毫不在乎地接收这些可怕的视线,弯起嘴角。
  她彷佛鄙视对方似地转动着手上的纸伞,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为了创造出『那个东西』而利用了身为『鬼』的雨香君身上的血,但是『鬼』终究是只『鬼』,不可能变成『神』……怎么可能用『鬼』的血创造出『神』?」
  这种算式绝不可能成立。
  就像一加一永远不可能等于一百一样。
  茧墨一说完,便见男人全身颤抖,由于创造者的心境产生动摇,使得「神」的身体也开始波动。看见他们的变化,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水无濑一族的超能力被超能力者本身的概念所左右,眼前的「神」可能也是依照男人的概念——也就是他的「信仰」而创造出来,进而拥有「神」的形体。

  但是,依靠着如此脆弱的东西而出现的生物……
  ——有资格称为「神」吗?

  「说到底,小田桐君,不管用的是鬼血还是我的血都没用,当它以人类的外型出现时就注定了绝对不会是『神』,不可能是会真正的『神』。『神』在天堂司宇宙,人世间平安依旧——不,或者应该说『信仰』只是人们单方面的奉献,『神』只是回应人们崇拜的存在,不可能经由人类之手被创造出来。你所看见的『神』只不过是他依照个人对『神』的印象所创造出来的黏土作品罢了。」

  茧墨嘴角的微笑更深了。
  她以低沉的声音继续唱出咒语:

  「——更何况,那根本是个未完成的作品。」

  茧墨斩钉截铁地说着。同时,「神」像是想否认茧墨的话似地伸出手臂,震撼的压迫感直逼眼前,白色的肉如海浪般波动……人类的手、野兽的脚、鸟类的羽翼在它的手中不断涎生又消失,难以估计的重量往茧墨身上压了过去,她却一动也不动,无所畏惧、微笑地肇杵眼前的巨大肉块,转动着纸伞,红色的纸伞画出弧形优美的圆。

  我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因为不需要。
  一种绝对的信心涌上我心头。

  ——她绝对不会受伤,更不会死亡。
  ——「超能力」绝对杀不死茧墨阿座化。

  纸伞碰到了「神」的指尖,「神」的手刹时彷佛从中心爆开似地四处飞散,就像是遇热便融化的黏土一样。「神」身上的肉一块块掉落地面,跟之前那些被墨汁画出来的生物一样。「神」的身体渐渐崩解,黏稠的白色肉块剥落下来,很像是融化中的巧克力般恶心。看着这团令人作呕的东西,茧墨喃喃地说:
  「神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神」当场解体,融化的肉块已经看不出任何生物该有的样子,肉块之海往镇上蔓延。男人一脸困惑地伸手碰了碰解体后的肉块,随即往后退。只见从肉块里生出的野兽和鱼摔在他脚边,不住跳动。男人一边一脸难过地摸着这些逐渐崩溃的死肉,一边环顾四周,却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茫然地站立在死肉之海。
  却突然开始挖着这些死肉,并迈开脚步前进。

  目的地是「神」的脸部。

  「咦?」

  我惊呼一声,巨大的「神」的身体逐渐崩溃。这片死肉之海越堆越深,男人再不逃开就有生命危险,他却毫不迟疑地往中央继续前进,最后停留在「神」的头部,那一带的「皮肤」正忙着创造出人类的形状。男人突然抓下脸上的面具,一只手笨拙地拉着某个物体,脸孔朝着天空。

  面具下方的脸扎有着与白雪极为相似的五官,属于一个很沉稳的年轻人的脸。
  他的脸上出现一个泫然欲泣的微笑。

  他伸手从「神」残留的头部里的「人类」堆中拉出「某个东西」。此时死肉已经堆到他的腰部,缓慢地吞噬着他的身体,他却毫不在乎。白雪冲到天桥的栏杆旁,对着男人大叫,发不出声音的她正竭力地喊着,然而男人并没有理会白雪。没多久,死肉便涌到他的胸部,他也终于从死肉堆里拉出「某个东西」。

  那是个有着一头黑发的女人。
  女人紧闭着双眼,安详的表情彷佛睡着了一般。

  从「神」的身体里被抓出来的「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男人温柔地抚摸着女人的黑发,并在亲吻了她的额头之后用力地抱紧。他以仅存的一只手笨拙地抱着她的身体,接着像是用尽所有力气似地倒卧在死肉之海,肉块波浪立刻迅速地吞噬了他。我的耳边响起白雪的惊叫声,死肉吞没了整个城镇——接着又突兀地消失。
  天空慢慢恢复成原本的蓝色,皮肤表层那种泡在海里的黏腻感觉也消失了,异界在吞没了所有死肉之后关闭。当这个世界恢复原状的同时,噪音瞬间充斥耳朵。天桥下,车子在警报器响了两声之后扬长而去;白天的路上有不少行人,女大学生们一边聊天一边走着;走在天桥上的男人一边狐疑地看着我们几个,一边从楼梯走了下去。手抓着栏杆的白雪瘫坐在地,娇小的背影不住地颤抖着。我没办法开口叫唤白雪,感觉有一股血液冲上喉头,有只小小的手拉了拉我的袖子。

  ——爸爸?

  我听见雨香担心地叫着我,随即当场昏厥过去。
  在我摔在天桥之上前,感觉到一双白皙的手臂过来支撑着我——白雪像抱着孩子似地紧紧拥着我,却又觉得那是我的幻觉……不过,不管是不是幻觉都不重要了。

  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有个像「神」的生物被创造出来——至于她的哥哥已经死了。


  这也许是出悲剧,可是……

  她的哥哥一定不后悔一手造成这个悲剧。
  *  *  *
  我决定要创造一个神。

  而且我要将过程记录下来,好证明这个计划并非疯狂的选择,亦非盲目的妄想,我只是选择了一条挑战自我的道路。我也明白这个选择有多莽撞,从前人的经验可以得知这条路恤不好走,难以走到终点。即使如此,我还是选择走上这条路,我要将「具体化的神」从潜意识海中描绘出来。我一定能完成这个计划,以人类的身分挑战人类所无法到达的境界。

  即使会被大家责备也好。
  甚至有人因此想除掉我也无所谓。
  我依然要创造出神。
  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目的。
  也因为如此,我必须背叛我最珍爱的妹妹——白雪。我愤怒地杀了所有随从,将水无濑家的责任全部推到她的身上,离开了家。我让天真可爱的妹妹承担了锥心之痛,永远夺走她说话的能力……白雪一定不会原谅我,会一直恨我这个哥哥,她一定会很想杀了我泄恨,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可是,我一定要这么做。
  我最重要的妹妹,你懂不懂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让我走这条路跟杀了我没两样。我并不想让你替我承担那么重的责任,也不愿意让你留下那么痛苦的回忆……我想死,不想让谁怨我,不想怨任何人,不想让人恨我,也不想恨任何人。我很想为了水无濑家、为了弥奉献一切,然后面对死亡。可惜我不能这么做,我必须创造神。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即使要牺牲那个被人尊称为「活神」的女孩,我也要完成「毁神」的任务。

  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妻子。
  我最温柔的柚木乃。

  柚木乃会原谅我吗?应该不会吧?
  白雪呢?会原谅我吗?我猜应该不会。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这么做……我不后悔,就算因此感到无比寂寞与哀伤也在所不惜。我好愚蠢,她死的时候明明面带微笑,我却还是放不下,多么愚蠢啊!然而我就是无法放下。我是个禽兽,但我依然希望她能懂我这卑微的愿望。
  这封信要交给你,白雪,就在我的房间,我经常坐着沉思的地方。
  不知道你会不会接受这封信?会不会平心静气地读完它呢?不,你应该不会发现这封信,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这封信很难送到你手中,我根本没告诉你这封信的存在便仓促离家了。我不打算告诉你,我不能让自己的任性行为扰乱你的心。

  即使留下这封信是很愚蠢的行为,我还是留了。
  这封信只是我任性的独白了。

  我只希望■■■■。
  请原谅任性的哥哥。

  求求你——
  *  *  *
  睁开眼,眼泪就不自主地落下了。我梦到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梦,是某人平静的独自,应该是男人最后的回忆。
  极度悲伤而寂寞的梦。
  我反覆思量男人的思念,擦去了脸上的泪水。一回神,发现白雪与茧墨正盯着我瞧。茧墨露出熟悉的微笑,白雪则一脸担心地看着我。我刻意挤出笑容让她安心,白雪才终于放心地点了点头。
  坐起身,我发觉自己已经回到茧墨的事务所。我睡在客厅的皮沙发上,茧墨的歌德萝莉风洋装外头罩了件染血的白衣——这样的打扮也是我很熟悉的。雄介不知道是被赶出去,还是被派去买吃的,不在事务所里,幸仁则一加往常地躲在白雪后面,偶尔露出脸孔,看样子也很担心我。即使回到这个充满巧克力香气的房子,也没有那种一切都已落幕的感觉。不过看见双手交叉在胸前站着的茧墨,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只是……我仍然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
  「白雪小姐,现在可以说了吗?你的哥哥为什么要背叛族人?」
  听了我的提问,白雪缓缓垂下头,嘴唇颤抖着。我并不想逼她,尽量试着用沉稳的声音说话:
  「他背叛的原因也许并不重要……不,应该说从一开始就不是很重要,也不是我们非得知道的事情。」
  「毁神」行动开始,然后结束。
  我们只是无辜地被卷入的关系人,不需要知道他执意毁神的动机。
  甚至也没有权利追问。
  「但是——我还是想知道原因。」
  我想知道他最后的那抹笑容有什么含意。
  想知道出于他的希冀而产生的举动,背后究竟有什么意义。
  「在我所看见的记忆片段当中,他一直很悲伤。」
  白雪缓缓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坚定的决心。她拿起笔在扇子上写字,用力地写着,笔尖像是敲打在扇面般,写出许多怒吼中的歪斜笔迹。
  『哥哥爱上一个女人……她的名字是柚木乃,发音和我的名字很像,也把我当成亲生妹妹那样疼爱,是个很温柔的人。』
  我的脑海里浮现一个正在唱儿歌的女人,她是个很适合温柔笑容的人,身体却弱不禁风,病态的瘦瘪。
  『她的身体很不好,光是要维持一般的健康状态就很吃力,更别说是要生育孩子。如果硬是要怀孕生子,很可能母子都无法存活。当哥哥说要娶大嫂为妻时,族人全数反对,最反对的人是当时的族长,也就是我的父亲,但是哥哥还是独排众议地娶了大嫂。婚后的哥哥很幸福,非常非常幸福。』
  回想起之前肚子里的孩子所收集到的男人情感,当时的他的确很幸福,只要能待在妻子身边,他就能感到满足。与妻子的结合,很可能是长久以来一直为了族人们而活的他首次做出的叛逆行为。
  没有什么东西比亲手掌握到的幸福更加珍贵。
  『可是,某一天,父亲强烈地要求哥哥和大嫂离婚,我猜父亲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才开始着急。若是让哥哥继任族长,就必须要生出后代才行……但是哥哥拒绝了,他说只有这件事不能听父亲的话。就在那个时候,大嫂生病了,负责照顾她的人也在这里,就是幸仁。大嫂的身体不太舒服,但还算是有精神。她笑着跟我们说,明天她就能下床活动了。』
  幸仁点点头,又露出那种想哭的表情,跟在金鱼屋时看到的一样——因为听到可怜的事情而不忍心听的表情。
  当时那个老人正在说什么呢?

  『但是——隔天早上,大嫂就死了。』

  那个啊?她已经生不出小孩,所以我把她丢到别的地方了
  老人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不能生小孩,所以——

  「你的哥哥无法接受,所以让你继任下任族长之后便离家出走——这就是他无法原谅全族人的理由吧?」
  茧墨询问。幸仁用力地点了点头,白雪则一脸哀凄地继续写着。
  『我不知道大嫂的死究竟是不是父亲造成的,但对哥哥来说一定是的。大嫂走了之后没多久,哥哥突然杀了族人,收集他们的鲜血,为了逃避族人的追捕而躲了起来,为了养精蓄锐,培养能杀死族长——也就是父亲的能力,同时也为了准备「毁神」计划。』
  之后就演变成这次的事件。他为了「毁神」而着了魔,不断地收集更多的血,甚至想取得茧墨的血以创造「神」。
  『我能理解哥哥背叛族人的理由,却不懂他为何要「毁神」。是为了要证明自己的超能力比所有族人都强大?还是为了报仇?如果真是为了报仇,哥哥一定连我都恨上了吧?』
  白雪哀伤地写着。看见她这么猜测,我差点要大喊:「你哥哥并不恨你!」我很清楚,因为他曾经在我看见的梦里说——
  请原谅任性的哥哥,我只希望■■■■。
  他那样做的理由搞不好只有我知道。
  『如果可以,我想再见哥哥一面,好好问问他……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了。哥哥陷入疯狂状态而死去,已经没有人能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不是那样的,他没有疯。
  我认为他想「毁神」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比族入强,也不是为了展现自己的能力。
  不是为了荣誉,也不是为了得到全能的优越感,更不是为了攀上身为超能力者的最高峰,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他只是想见她一面。」

  我喃喃地说。白雪听了之后圆睁双眼,我看着疑惑地歪着头的她,继续说着:
  「就算被人嘲笑、被人轻视也好,他那样做只是因为想见她一面。」
  我看了茧墨一眼,还以为她会耻笑我的说法,但我猜错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严肃地看着我并点点头,受到她的动作鼓舞,我继续说下去。

  我只希望见她一面。
  请原谅任性的哥哥。

  梦里听见的、他的真心话。
  他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得到白雪的原谅。
  「那封信应该还在——要给你的信。」
  *  *  *
  水无濑家族长的房间,也是白雪的哥哥曾经住过的房间,白雪在檐廊找着。我看过这个地方,温和的阳光撒在檐廊上,从这里能眺望整个庭院的风景。他曾经在这里躺在柚木乃的腿上,信一定放在这里。看着檐廊,我好像又能感觉到柚木乃抚摸头发的那种触感。白雪一片一片地找着地板,没多久便停下动作,从胸口取出毛笔,在地上写上「开锁」,文字渗入地板后渐渐消失。白雪倒抽一口凉气,在原来写字的地方写上新的字。

  ——「白雪」

  咻!文字迅速溶解在地板上,下一秒,地板传来某个东西移动的轻微声响。「啪哒」一声,某部分地板倒转,底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箱子……就算不是很想把信交给白雪,也不必藏得如此隐密吧?上头的绳结很扎实,不太容易解开。白雪不惜弄伤指甲,用力拆开绳结,看见箱子里面的物品。红色的漆制木箱中放着一张摺叠好的地图与一封信,以及一把黑漆漆的钥匙。

  ——给我亲爱的妹妹。

  白雪紧紧将信抱在怀中。我接过地图,朝茧墨点头示意。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落入抱着茧墨移动的悲惨状况,我觉得她也该学学怎么自己走路了,老是吵着走路很累很麻烦,赶脆把脚剁掉算了。
  「要我走路还不如让你抱着走比较实际。不要胡思乱想了,专心走路吧!」
  她轻拍了我一下。真希望她不要任意使用读心术读取我的想法……还有,我也希望她不要再敲我的额头。竹林的小路真的不是普通的难走,举步维艰,我几乎要摔倒。白雪则毫不介意会弄脏和服,抱着不屈不挠的精神在我们身旁走着。我们靠着地图的指引,在水无濑家的山里前进。尽管不太确定我们走的路是否正确,但是走进去之后,我定晴一瞧,真的找到了一条像小动物走的狭窄通道——这条路应该是白雪的哥哥开出来的。我拚命地走着,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只能盲目地走下去。从地图上来看,水无濑家的房子另一头的斜面上,恰好位于山的三合目(注5)之处标示了红色的圆形。

  我们在这条不成路的小径上专注地走着,没多久便看到了那栋小屋。
  注5 从山脚开始上山,约等于十分之三高度的位置。
  有着庑殿式屋顶(注6)的小屋伫立在竹林中,白雪张大双眼,冲向小屋。荒废的小屋构造依然结实。我放下茧墨,慢慢地追上去。白雪冲到小屋前,想尽办法开门,却似乎没发现门上的小锁头。我伸出手,用箱子里的钥匙开了锁,拉开拉门。
  屋内满是灰尘,几道阳光射入屋内,让我联想到教堂。透明的光线照耀在昏暗的地板上,然而下一秒,我就因为注意到「那个」而悚然心惊,同时也知道白雪的哥哥在背叛家族之后杀了那么多人、取得他们的鲜血是用在哪里了。

  墙壁上像抄经似地写了满满的红色文字。

  上面的字体有大有小,无数的文字密密麻麻地盖住墙壁,有整齐的笔迹,也有紊乱的笔迹;有那种带着祈祷的心情写出的精细字体,也有像是情绪失控之下写出的粗体字。这些文字全写着同一个名字。

  ——水无濑柚木乃。

  文字沉默地待在墙面上,一动也不动。
  没发现任何曾经孕育出人类的迹象。
  注6 日丈称为柬屋,以寄栋造方式兴建而成的小屋。
  「因为无法靠文字让人死而复活,所以才这样做的吗?」
  背后的茧墨一边呢喃,一边毫不迟疑地走进屋里,站在中央环顾四周。柚木乃柚木乃柚木乃柚木乃柚木乃——她凝视着墙上疯狂的文字,低低地说:
  「不管写多少遍对方的名字,在自己的意识中认定『已经死了』的人绝下可能复活,无法用这种方式让对方回魂,因为人类无法接受在墙上写出来的名字能够幻化成自己所爱的人。人类无法创造出人类,这件事俨然超越了人类想像力的范畴。」
  从墙上的文字彷佛能听见写字的人心中的哀号,以及失去挚爱而悲恸地哭泣的心情,完全表现出对方心中的痛苦。

  悲伤地质问为什么她无法复活。
  为什么无法再次相见。

  「创造『神』似乎比让人起死回生还容易许多。」
  我不禁张大双眼,茧墨则静静地点点头:
  「假设能够成功地创造出『神』,便得以让自己觉得已经超越了『神』的境界,也许就能够自由地让任何人复活了……毕竟让『人』『复活』是『神』的权利,一个被自己的观念给束缚住的,人类』无法办到。他以为若是能够成功地完成『毁神』,就能成功地画出『心爱的人』,所以——」
  为了超越「神」而创造「神」。
  即使一点都不想看见「神」的模样。

  「绕了好大一圈,结果甚至徒劳无功,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我曾经说过,人类要如何定义神都可以。对他而言,『神』只是让爱人复活的手段,他『毁神』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让心爱的人死而复生。」

  并不是真正需要「神」。
  只要他能见到「她」就不需要「神」。
  即使为了见「她」而必须创造出「神」也无所谓。

  「为了让自己认为自己比『神』站在更高的位置。」

  ——只是想见她一面,如此而已。

  我想起之前看过的景象——白峰的「毁神」计划失败后,静静伫立在死肉之海,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不顾危险地冲进去,接着从死肉中拉出一个还有呼吸的「某人」。当时的他欣慰地笑了。
  那抹笑容就像是一个美梦成真的人所拥有的。
  「当时他拉出来的女人就是柚木乃小姐?」
  我好奇地询问,茧墨却摇了摇头。她一向不做让人抱持希望的臆测,只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残忍的事实。
  「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他所创造出来的『神』包罗万象,人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那些人类当中真的包括了他所爱的人吗?我不认为他拉出来的那个东西就是柚木乃,那应该只是他的意识中所认为的、和他妻子很像的赝品。」
  人无法让另一个人死而复生,他创造的「神」身上萌生的所有生物皆来自于他本身的观念,不是真实世界里的东西。我知道那些东西都不是真的,于是咬了咬嘴唇,开口问道:
  「就算不是真的,至少他在那一瞬间不是得偿所愿了吗?」
  茧墨没回答,却也没有否认。白雪突然迈开脚步,走进这个充满哥哥笔迹的房间,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整个房间。墙壁上的字用的是族人的鲜血,白雪不忍地低下头,静静地站着。我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说:
  「——哭出来没关系。」
  白雪倏地抬起头,盯着我瞧,彷佛生气地质疑我:「为什么要那样说?」但我能看出她眼神里产生的动摇。
  人如果不能尽情地想哭就哭的话,日后一定会后悔。
  我不希望她压抑想哭的冲动。
  「——当你哥哥被死肉吞噬时,你也放声大哭了。难过的时候尽管哭出来……要是你说自己真的不想哭,我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没错,要是她真的不想哭,我就不会那样说了。
  她看着满屋子的文字,一脸迷惘地站在那里。
  孤伶伶地站着的白雪,看起来——

  「可是,你看起来真的很难过。」

  白雪张大了双眼,没有任何反应,一颗斗大的泪珠却忽然自她眼睛溢出,渐渐地滑落脸颊。接着犹如水坝崩溃了一般,许多泪珠从她圆睁的眼睛慢慢滑下,五官也渐渐扭曲。

  她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木屋里充斥着白雪如孩子般的哭声。茧墨不发一语,我也一样静静地听着白雪哭泣。小屋里只有呼唤心爱的人的声音与伤心的哭声。
  白雪不停地哭泣着。
  一个思念哥哥的妹妹的哭声。
  *  *  *
  ——咚!

  我抬起腿,用脚跟朝着坐在沙发上的雄介肚子狠踩一脚,着力点大概不错,被踢的雄介还来不及哀号就昏死过去。别怨我太过分,毕竟我早就给了超过二十次警告……居然厚脸皮地要我请吃早餐?我可不想连午餐都一起请。我抓住雄介的脖子,将他拖到地上,打算强行赶他出去。苏醒之后,雄介没用地哀求:
  「茧墨小姐——救救我!」
  「欢迎下次再来喔,雄介君,想要讨好小田桐君,就带点小礼物过来吧.」
  「要给小礼物,请买一些咖啡或香烟,我会考虑让你待在这里一个小时。」
  宣告完想要的礼物内容,我将雄介踢了出去,喀嚓!我锁上大门之后转身走回客厅。灿烂的五月阳光照进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让屋子里一片光明。
  茧墨翘着腿,放下装有热可可的马克杯。杯子碰撞桌面,发出「喀」的声音,巧克力的香味顿时飘散过来。距离事件落幕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星期,水无濑家的人应该还在忙着整顿之前的满目疮痍,我们也已经回归到平常的日子,也就是茧墨存在于我视线范围内的日常生活,以及永远充斥着巧克力香味的房间。虽说是恶梦连连的日子,只要习惯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我是这么觉得的。
  但是,最好不要习惯。
  习惯是很危险的……没错,我点点头,走到沙发那边,想打发一下没有委托的无聊下午。

  叮咚!

  就在此时,电铃响了。我卷起袖子,打算再次驱赶折返的雄介,结果打开大门才发现是送快递的人。真稀奇,一向很少有人寄东西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呢?我歪着头收下小小的箱子,把它放在茧墨前方的桌子。
  「小茧,有快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辛苦你了。难得有人寄东西来,是谁寄的呢?」
  「我看看……水无濑白……雪?咦咦!」
  我惊讶地迅速拆开箱子上的包装纸,底下是很普通的白色纸箱。打开之后,里头有玻璃制的圆筒和两封信,一封给茧墨,另一封信的收件人是我。玻璃圆筒里面有一只红色的金鱼游来游去,弯曲身体优雅泅泳的它似乎和茧墨的血创造出来的金鱼是同样的品种。
  茧墨拆开信来看,愉快地笑了。
  「哈哈!族长好贴心啊,这只金鱼是她瞒着水无濑家的人私下送我的礼物。她拿当时收藏在她袖口的血做出金鱼,真不赖呀!这只金鱼颇有用处,我会好好地照顾它。」
  说刭这里,我立刻猜到接下来茧墨要说什么。我拿起玻璃制的筒子看。
  「至于照顾的责任就拜托你罗,小田桐君。」
  需要喂这只金鱼吃饲料吗?要把它养在哪里比较好?我一边看着在圆筒中上下游着的金鱼,一边烦恼着这些琐碎的问题,最后决定把鱼放在一旁,先打开我的信。打开信封之后,里头只有一张纸片。虽然说是信,却没什么内容。

  纯白的纸片中心只写了寥寥数行。

  情意苦难言,
  伊吹艾草燃,
  思念焚我心,
  问君是否知。

  「咦?」
  看完之后,那几行字瞬间消失,手上只剩下空白的纸片。字消失之前才凑过来一起看信的茧墨颇有深意地盯着惊讶的我,很少看她露出这种表情,接着,她竟开始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唉唷,族长的品味真特殊!小田桐君,你看了这个还不明白?哈哈哈!亏族长为了让你明白意思,特地选了有名的诗句表达心意,没想到你依然看不懂,真替族长不值。」
  茧墨指着我大笑,但我还是搞不懂,想仔细研究信的内容也没办法,因为文字已经消失。看着疯狂大笑的茧墨,我决定放弃抗议,体认到在茧墨面前坚持自尊之类的原则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笑到告一段落之后,茧墨说:
  「『无法说出对你的情意,你应该不知道吧?我对你的思念如同伊吹山上燃烧的艾草那样猛烈。』」
  「这是什么?」
  茧墨突然来上这么一大段,听得我皱起眉头……没头没脑的,实在很难了解。直到茧墨一脸同情地看着我,我才意会到,这难道那是刚才那首诗的解释?
  「那是百人一首里头的诗,藤原实方朝臣所写的,是很有名的恋诗喔。」
  「恋爱?咦?白雪为什么要给我恋诗?」
  「我不知道喔,我怎么会知道你有哪一点值得人喜欢?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族长知道……真是好事一桩呀,小田桐君,看样子族长很喜欢你。」
  茧墨促狭地说着。我很想骂她:「你不要乱说!」白雪喜欢我?突然被这么说,害我有点摸不着头绪,脑袋一片混乱,感觉脸孔正热辣辣地发烫。我伸手摸着脸颊,试图让自己冷静一点,茧墨则趁此时对我泼了一大桶冷水。

  「不过,要是你真的和族长结婚,水无濑家就真的前途无亮了。」
  茧墨呵呵笑着。为了转移话题,也为了隐藏我的脸红,我站起身走到窗户旁,看着外面——强烈的阳光烧灼着双眼,我一瞬间还以为看到了空中出现红色影子,呼吸为之一窒。我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哪里还有红色的影子……果然是看错了吧。

  我想起在死前仰望着天空的男人。
  他的脸上露出了如愿以偿的笑容,当时他的眼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受了重伤、被死肉吞噬的他已经死去,从不后悔的他希望得到原谅,一直怀抱着希望的他是否死得瞑目?
  「不知道他死后是否已经见到真正的柚木乃小姐?」
  我喃喃自语着。也许死后就能相聚的想法太过天真,但是人既然已经死亡,难道不该就此得到救赎吗?不过我想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这时,茧墨突然接话了:
  「谁知道呢——」
  我不禁回头看着茧墨。只见她翘着腿回答说:

  「这种事情只有神才知道——对吧?」

  匍匐在地面的低贱人类无法得知天上所发生的事情。
  上面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有「神」知道。

  但是——

  「我认为他们两人已经在天上重逢了。」

  尽管如此,人类依然保有祈祷的权利。

  茧墨微扬起嘴角,彷佛想起什么似地用开朗的语气说道:
  「既然你这样想也无所谓喔!我之前也说过的,小田桐君,我……」
  「『我思,故我在』,所以千万不要停止思考,属于我的平静将由我自己决定。小茧……我认为他们两人已经在天上重逢,这样就好。」
  虽然下的结论可能太过武断,但我还是满怀希望地望着天空。

  「这样就好。」
  五月的天空清澈无云。
  湛蓝而美丽的颜色中已经找不到金鱼的身影。



  这是个被染成红色的世界,完全无法连结至现实世界,在这个类似母体子宫的地方充斥着大量死肉。与现实世界断了所有联系的空间内,死肉如冰块般坚硬地冻结着,不会腐败地永续存在于此。死肉当中埋藏着许多野兽、鱼类以及许多人类的尸体,曾经获得生命的一群生物随着母体一起死去。这里简直像是无数生物的坟墓,其中却有唯一一个尚未死去的生命。

  一名男人躺在这堆死肉之中。
  他安详地闭着眼睛。
  心脏早已停止跳动。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拥有女性外型」的物体。
  它拚命地舔舐着男人身上流出的血液。
  为了生存。
  即使被迫脱离了母体,为了活命,它依然拚命地舔呀舔的。

  接着,它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完全离开母体,开始迈开不稳的步伐前进着。它很清楚,继续留在这里一定会死。对它而言,没有什么比死还可怕,既然获得了生命就不想失去,对死的恐惧与生俱来,也是生物们最基本且单纯的本能。
  哒哒哒!它慢慢走着,身体却开始崩解,肌肉粉碎,肉块开始往下掉,身形逐渐缩减,它为了保留自身的形状而舍去多余的肉块,就像个能随意变化伸缩的黏土模型。没多久,它化成一个小孩子的模样。即使身体已经缩小许多,生存这件事对它来说依旧十分艰困,它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哭泣,感叹着即将逝去的生命而不停啼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它倏地摔倒在地上,却还是不停止哭泣。在这个红色的世界里已经不存在其他生命体,所以没有人听见它伤心的哭声……照理说是这样。

  哒、哒!无声的世界里突然出现清脆的脚步声。

  深蓝色的影子落在红色地面,不知道是谁的影子投射在它雪白的皮肤上?它被影子吸引,抬起头。

  它不住地盯着「他」瞧。

  看着这个手拿着深蓝色只伞、脸上戴着狐狸面具的人。对方即使身处异界,依旧怡然自得。

  「从人类的感情所孕育出来的生物全都会变成『鬼』吗?」

  他呢喃着,随即对它说:

  「要不要跟我一起离开这里?」

  它只拥有和动物差不多的智能,毕竟是由一团肉泥组成的生物,并不十分聪明,却本能地感觉到「只有跟这个人一起走,才可能生存下去」……

  ——它突然笑了。

  B.A.D.事件簿②:茧墨绝不向神祈祷 完


后记

  出版了。

  这是第二集。

  大家好!我是绫里惠史。能与各位再次相见,倍感荣幸。第一次购买本系列小说的读者们,我也要献给你们由衷的感谢,谢谢你们的支持,希望大家读完之后都能喜欢本书的内容。还有,我想跟那些在书店拿着看的读者们说一件事,听说有个都市传说是这样的——只要买下「B.A.D.事件簿」第二集就能够心想事成喔!没买第一集的读者,若是连第一集一起买,愿望实现的机率会更高。

  这次的后记长达五页,听说上一集负责校对的人说校对后记比校对本文还困难,让我默默地对着天空哀叹了将近一个小时……我怎么会对校稿人员做出那么恶劣的事?不过叹再久也没用,该写的页数还是得写完,现代社会中早就没有故事里那种会偷偷帮人做鞋子的小精灵。虽然也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写这个主题:「看到洋芋片只有盐味与起司口味,身为烤肉口味爱好者心中的不满与焦躁。」但是理智告诉我千万不要写这个,后记可不是拿来抱怨跑去超商却买不到喜欢的零食用的。既然机会难得,我想还是来说说茧墨这个角色诞生的内幕好了。

  茧墨阿座化这个角色是由过去的绫里A与现在的绫里B合力创作出来的角色。很久很久以前,绫里A的脑中塞了一堆创意而烦恼不已,就像一只在滚轮中不停跑着的仓鼠一样。绫里A的脑海持续以高速转动着,本来再一会儿就会到达进入午睡模式的时间,那天的我却怎么也不想睡。想了又想,烦恼了很久之后,决定找出自己觉得吸引人的要素加以组合,结果便创造出茧墨阿座化的原型——一个爱吃巧克力、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手里拿着纸伞的少女,这个原型是根据我的喜好量身订做的,但是结果只像是在滚轮中奔跑之后奋力跳出来,试图逃跑却功亏一篑的仓鼠。绫里A最终还是默默关掉这个资料夹、关掉电脑。

  绫里A的故事到此结束。

  还以为这个角色就这么完结了,但是经过数年之后,现在的绫里B重新打开了这个资料夹,找到茧墨阿座化与记录着故事开头的笔记。绫里B补足了所有不足的部分,将一个模糊的故事雏形加以改造,赋予全新样貔。可喜可贺呀,故事就这么完成了!
  有时,我拿出过去的自己所留下的资料重新检视,往往能得到新的发现与灵感。真想把过去的自己叫到跟前,狠狠朝他脸上打一拳,然后大吼:「你!给我道歉!现在就跪下道歉!不然就切腹!」也想问过去的自己:「你的脑袋到底在想什么?」。不过,也许以前一些不屑一顾的东西,过了很久来看会觉得非常有趣……也就是说,我们应该要妥善地保存这些资料夹!说这这里,突然觉得应该表扬一下绫里A在保存资料上所做的努力。我也很期待未来的绫里C能够更加努力,不要输给我们了啊!绫里C,加油!绫里C,绫里一族的将来就掌握在你手里。

  嗯…………写了这么多,应该也快凑满五页了吧?

  接下来,我要利用后记的篇幅感谢所有帮助我的人!

  责任编辑笠原先生与仪部小姐,这次承蒙两位惠赐不少宝贵意见,感谢你们!负责插画的kona老师,感谢您画出这么多漂亮的插图,看了您笔下犹如天使般可爱的七海,我无敌后悔把她的个性写得那么讨人厌。另外,还要谢谢替第一集与第二集设计封面的设计师,真的谢谢您替我设计出这么棒的封面。很幸运能有kona老师与负责「B.A.D.」系列的美术设计、每天都很支持我的好友们、很照顾我的恩师,还有亲爱的家人们,以及因为我而增加不少困扰的姊姊,谢谢你们!
  最后,还要谢谢购买本书的读者们,感谢你们的支持,我好开心!希望还有机会能得到各位的支持。我的短篇作品将连载在Fami通文库出版的线上杂志——FBonline -如果大家闲得发慌,可以上去看看喔!如果大家能在闲暇时阅读拙作,我一定会喜极而泣的。

  下一次就是第三集罗。

  狐狸即将现身。
  二〇一〇年二月某日 绫里惠史

  本书的内容引用或以改编的形式,参考以下几本着作:
  《荻原朔太郎全集第二卷》(筑磨书房)
  《诗集 月に吠える·青猫·纯情小曲集》(讲谈社)
  《日本童谣集》(岩波文库)
  《小仓百人一首を学ぶ人のめに》(世界思想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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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2

10000
flyingno7 王爵
多谢楼主录入,这书还是值得入实体书收藏一下的

12 年前 0 回復

草薙護堂 子爵
小萝莉的眼神赞一个 销魂啊

12 年前 0 回復

blinkblink 公爵
白雪真的是个好女孩……顶起来支持下!

12 年前 0 回復

vencs 伯爵
新加入的角色跟情節依然很有意思
如果有什麼好嫌的大概就是一路走來依然是低沉到底的氣氛
仍然是好看的作品

12 年前 0 回復

nan123 騎士
台版实体书早看完 还是支持一下

12 年前 0 回復

alex199310282 騎士
總算是看到第2卷完整版的插圖了..不過跟第1卷比起來這本口味好像變得比較淡?

12 年前 0 回復

阿藏 勳爵
本帖最后由 阿藏 于 2012-2-29 19:47 编辑


第一卷看得我的那叫一个毛骨竦然。。。
就是那个会说话的骨头那里。。。。

谢谢楼主!

12 年前 0 回復

Kenatice_Liu 勳爵
最后雨香又回去了?怎么没写啊…造鬼的方式真是各种各样啊,总感觉这个鬼是因为有雨香的血才造出来的啊…白雪收宫完成,小茧金屋藏男计划不咋好啊,随从君各种留情……

12 年前 0 回復

taoyzz 子爵
这小说在岛国连载的挺红火的

12 年前 0 回復

xwingx 子爵
話說查了日版進度之後才發現那邊已經出了十本左右了

12 年前 0 回復

墨染樱 騎士
录入辛苦辛苦

12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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