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犬小说组】吞食上弦月的狮子 [梦枕獏][缪思][简繁TXT&插图]




吞食上弦月的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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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梦枕獏
翻译:高詹灿
图源:狐仔
录入:滚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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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枕獏
  生于神奈川县小田原市,毕业于东海大学日本文学系。一九七七年,于《奇想天外》杂志上发表〈青蛙之死〉而于文坛出道。除了广受读者好评的「阴阳师」、「狩猎魔兽」、「饿狼传」等各系列作品外,更在山岳小说、冒险小说、诡异小说、幻想小说等领域,不断地令广泛读者为之入迷。为日本SF作家俱乐部会员、日本文艺家协会会员。
  个人网站「蓬莱宫」:http://www.digiadv.co.jp/baku/

  译者 高詹灿
  辅仁大学日本语文学研究所毕业,现为专职日文译者。译作有《光之国度》、《蝉时雨》、《夜市》等书。个人翻译网站http://brightkao.blogspot.com/


  Deoxyribonucleic acid
  螺旋图


  目录

    阿吽
  序之螺旋
   因轮之始
   果轮之始
  一之螺旋
   朔之因
   朔之果
   朔之因
   朔之果
    螺旋问答
  二之螺旋
   蚀之一
   蚀之二
   蚀之三
   蚀之四
    螺旋论考
  三之螺旋
   凝滑之一
   凝滑之二
   凝滑之三
   凝滑之四
    螺旋问答
  四之螺旋
   如云之一
   如云之二
   如云之三
   如云之四
    螺旋论考
  五之螺旋
   形位之一
   形位之二
   形位之三
   形位之四
    阿吽
  六之螺旋
   始坚之一
   始坚之二
   始坚之三
   始坚之四
    螺旋问答
  七之螺旋
   根位之一
   根位之二
   根位之三
   根位之四
    螺旋论考
  八之螺旋
   五支之一
   五支之二
   五支之三
   五支之四
    螺旋问答
  九之螺旋
   合之一
   合之二
   合之三
   合之四
    螺旋论考
  十之螺旋
   望之莲
   望之俱
   望之般
   望之犭觉
  极之螺旋
   因轮之连
   果轮之连
    阿吽
  后记 为了下个螺旋的轮回
  文库版后记







  阿吽

  海克尔博士!
  我愿负此重责,
  为那值得感谢的真相做见证!

    ——宫泽贤治〈青森挽歌〉


  序之螺旋

 因轮之始

  我是个螺旋收藏家。
  不过,一般人听我这么说,恐怕会一头雾水。因为这世上虽有五花八门的收藏家,但是以收藏螺旋为人生志业的人,却是万中无一。
  螺旋到底为何?
  螺旋亦即漩涡。
  小自围绕在原子核周边电子的运行,或像田螺这类的贝壳,大至如我们所属银河系、最大直径达十六万光年的涡状星云,可说是万物皆有漩涡。
  搜寻、搜集它们,正是我的嗜好。
  不过,虽说是收藏,却无法将银河系或环绕的电子螺旋运动收进盒内,装饰在我的房间里。无法摆在房间里的螺旋不可胜数。这宇宙里多的是这种螺旋。
  像这种螺旋,就只能拍照存档将就了。
  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
  只要每次发现新的螺旋,就在笔记里写上「这是螺旋」即可。
  不过,收藏螺旋最需要的,既不是相机,也不是钱。它需要的是发掘螺旋的视线。
  能将投手抛出的旋球进入捕手手套前的一连串动作视为螺旋,而加以捕捉的视线,是不可或缺的。
  任何事物都是收藏的对象。
  不光是有形之物,音乐也可以,小说也无妨。
  有位外国作家写了《Eureka》这部很有意思的书。
  这位作家写的是一名渔夫被巨大漩涡吞噬的故事。在阅读这个故事时,我尝到一种甜美的体验,宛如被吸入宇宙的母胎中,全身肌骨逐渐消融,与螺旋同化一般。结局是男子获救,这令人感到失望,就像被迫中止射精一般,但仍无损于故事所提供的官能性螺旋意象。那淫靡的螺旋记忆,我用横跨数页的篇幅记在笔记中。
  螺旋美不胜收。
  美的事物即是自然的。
  美的事物是完美无瑕的。
  螺旋的形状,是无限的切面。
  螺旋虽有其完美的秩序,其中却也包含了矛盾与浑沌。秩序与浑沌,是一面缠绕,一面往前延伸的涡漩。螺旋会闭合,然后再度开启。起始、终点,以及永远,都会在里头交融,仿如飘浮在羊水中做着时光之梦的胎儿般,真理就沉睡其中。
  在此,就列出我所想到的螺旋吧。
  蛇。
  漩涡。
  龙卷风。
  台风。
  指纹。
  阴毛。
  注连绳(注1)。
  轮回。
  行星。
  电子。
  DNA。
  银河系。
  发旋。
  曼陀罗。
  螺丝钉。
  羊角。
  蝾螺。
  蕨叶。
  弹簧。
  黑胶唱盘。
  脉轮(注2)。
  牵牛花的藤蔓。
  电话线。
  卷筒卫生纸。
  不胜枚举。
  犹如不可思议的符号般,我们周遭充满螺旋。
  连飞行的昆虫也是,例如蜜蜂或草蛉(注3)的振翅动作,若观察高速摄影的影片,便会明白它们采取的是螺旋状的动作。
  就连仙客来(注4)的花瓣和松叶,也都是扭转螺旋的形状,各位知道吗?
  原始的腹足纲生物,会打造出自己神秘的螺旋住家。大多数海螺和蜗牛的螺旋,都是从中心顺时针向外扩散的方式形成涡漩,这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夏天在尾濑(注5)随处可见的绶草(注6),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宛如梨花带泪一般。那粉红色和白色的小花,沿着绿色的细茎,描绘出漂亮的螺旋。
  中国拳法相传最深奥的流派中,有太极拳和八卦掌。太极拳有一项绝技名唤「发劲」,而「发劲」这项绝技中最特别的技术,则是人称「缠丝劲」的螺旋力。将产生自身体某部位的螺旋动作逐一移向身体各处,最后再借由拳或掌,发挥螺旋之力,打入对手体内。至于八卦掌中,其动作更是完全符合螺旋动作。
  密宗有一种手印,人称「智拳印」。左手握拳,竖起食指,右手则是结金刚拳将它握住。这也象征着永远的原理——螺旋。
  看印度曙光村(注7)的空拍照片,可见整个村庄呈螺旋形。
  脑子是螺旋的集合体。
  戈尔工三姐妹里的梅杜莎(注8),蛇发就像是咬破颅骨显露于外的脑内螺旋。
  若是拨开宗教与卡巴拉(注9)等神秘思想的小路往前走,会发现所到之处都开满具有象徽性的螺旋花朵。
  九世纪时建于伊拉克萨迈拉(注10)的清真寺尖塔(注11),那是高逾四十公尺的壮观螺旋。
  印度的龙神那伽(注12),其螺旋为生命的象徽。
  古埃及法老王的头冠,其额头部分装饰有口吐火焰的圣蛇(注13)螺旋。
  非洲的多贡族,将太阳视为一个会发光的子宫,由一个环绕八围的铜制螺旋所构成。
  雷门·利吾(注14)的《化学书》中,画有蛇缠绕在生命之树上的螺旋图案。
  佛陀像的头发,有无数个称之为螺发的螺旋。而其额头上的白毛,也是一个螺旋。
  佛教本身也可说是圆与螺旋的思想体系。
  现代科学的两极,也是极大与极小的螺旋。
  各位不妨看看原子的构造。就连原子也是由原子核和其周边环绕的电子螺旋所构成。自转、公转的地球也是螺旋,太阳和银河系也都是螺旋。不,宇宙本身也可说是一再膨胀收缩,永恒呼吸着的巨大螺旋。
  啊,当我知道从母亲胎内诞生的婴儿,是旋转着画出螺旋诞生到人世上时,内心不知有多么雀跃。
  遗传基因的双螺旋。
  我们体内拥有无数螺旋,相对于外部,它算是巨大螺旋的一部分。处在极小与极大的螺旋夹缝间,拥有意识的螺旋,那就是我们。
  这只是我个人的幻想吗?
  将此幻想意象化的图画,存在于印度的旁遮普地区(注15)。它是以印度教神话为题材所绘成,人称「搅动乳海」。
  画面中央耸立着宇宙主轴曼陀罗山(注16),毗湿奴(注17)坐镇山顶。曼陀罗山底下为乳海所淹没,由毗湿奴化身的巨龟扛在背上。
  曼陀罗山上有巨蛇缠绕成三圈螺旋。这条人称舍沙的蛇,象徽着宇宙对立的两个螺旋运动。
  恶魔众阿修罗拉扯蛇头,蛇尾则由众神拉扯。众神与众恶魔拉扯螺旋的力量相抗衡,产生秩序,曼陀罗山因而旋转。旋转的曼陀罗山搅动了乳海,创造出长生不老的甘露(Amrita)。
  这就是有如上意涵的一幅画。
  第一次看到那幅画时,我对那不可思议的契合感到惊奇不已。
  当时的雀跃之火,至今仍在我体内燃烧,不会熄灭。
  我是想更进一步替螺旋加诸特别的意涵吗?
  不,我没这个打算。
  不管我说什么、怎么说,或是不说,存在于宇宙中的螺旋,都不会改变本质。
  螺旋就是螺旋本身。
  最近我幻想螺旋的机会比以前更多,而且逐渐无法分辨其与现实。
  这样也无妨。
  因为就算是朝向疯狂的彼方而去,也是我渴求的结果。在黑暗的螺旋之火熏烤下,即使我的精神会被烧成灰烬,我亦无惧。
  会疯狂的话,就尽情疯狂吧。
  在浩瀚宇宙的黑暗深渊之底,尽管只有短暂的瞬间也罢,若能一窥螺旋交换秘密甜言蜜语的神秘痴狂姿态,我便会欣喜地步向那疯狂的地平线。

 果轮之始

  所谓「我」的这个现象,是假设的有机交流电灯所发出的一道蓝光。
  和风景及周遭的一切,一同急促闪烁,努力持续确实地照亮,因果交流电灯中的一道蓝光。
  在病床上,吐着白色的业之呼息,苍白且颤抖的因缘灯火。
  我将高烧发烫的耳朵贴向枕边,远山的融雪,听来仿如大地的心跳声。尽管田里和庭院仍残雪未融,但外头光明灿然,宛如光素(注18)的微粒闪闪发光地在风中倾注。
  我打开纸门,像野兔般歙动着鼻子,嗅闻风景的气味。
  传来松的香气和雪的味道。
  啊。
  在英国海岸一带,温润的海水,正反复拍打清洗着新近纪(注19)的泥岩岩盘。崭新的自胡桃化石、鹿的脚印化石,或许正以不可思议的表情露面。
  我好想将我喉咙和肺里响个不停的寒风一次吐个精光,然后冲向一旁那明亮、冰冷的风中。
  好想将双手插进濡湿的田间泥土,问我自己—今年可以多卖力工作?那啪嚓作响,沾满泥污的脏手,才是我真正的手。而那窝在棉被里冷得直打颤的,不是我的手。
  为了设计新的肥料,为众人打造新的花坛,我得赶在暖风开始自南方与东方吹起前,起身离开这被窝。
  啊,如果我将就此一病而逝,请替我拿来一把含有松香的雪。就像之前对我那健康的妹妹所做的那样,请让我尝尝雪的滋味。
  大片的云朵,往松枝延伸朝向的琉璃天空飞驰而去。
  木通(注20)的藤蔓从我心象的灰色钢铁长出,滑顺地缠向天际的白云,描绘出螺旋,狂野地扭曲翻腾。透明的螺旋风,环绕着野玫瑰的螺旋花丛及螺旋的杉树。
  夺去我额头的高烧。
  夺去我喉内的寒风。
  夺去我胸中的暴风。
  在我脑中回旋的,是二荒山的雪之螺旋。
  雪中的灰岩。
  巨大的鹦鹉螺。
  数亿年的螺旋化石。
  螺旋的时间。

  注1〔编注〕日本神道教之稻草结绳,制造结界的工具,有避邪祈福等意。
  注2〔编注〕Chakra,古印度相传人类体内的能量中心。
  注3〔译注〕草蛉科(Chrysopidae)昆虫的总称。
  注4〔译注〕Cyclamen persicum Mill.,报春花科(Primulaceae)多年生草本。
  注5〔编注〕横跨日本福岛、栃木、群马、新泻四县的盆地状高原。
  注6〔编注〕Spiranthes sinensis (Pers.) Ames var. amoena (M.Bieb.) H.Hara,日文名捩花,兰科(Orchidaceae)多年生草本植物。
  注7〔编注〕Auroville,位于印度南部Tamil Nadu的无政府国际村,起建于一九六八年,宗旨是灵性生活,体现全人类的合一。
  注8〔编注〕戈尔工(Gorgon)是希腊神话中蛇发女妖三姐妹,梅杜莎(Medusa)是最小的。
  注9〔编注〕Kabbalah,犹太民族口传神秘智慧,也是西洋神秘学的骨干。
  注10〔编注〕Samarra,伊拉克萨拉赫丁省古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
  注11〔编注〕指麦拉维亚尖塔(Malwiya Tower),萨迈拉大清真寺的叫拜塔(又称宣礼塔)。
  注12〔译注〕Naga,梵语和巴利语中词汇,指古代传说中的神秘生物,外表类似巨大的蛇,有一或多个头,中国常译为「龙」。
  注13〔编注〕Uraeus,神圣毒蛇,象征守卫王权。
  注14〔编注〕Ramon Llull; Raymundus Lullus(1232-1315),西班牙文学家、神哲学家,最后殉教。
  注15〔编注〕Punjab,位于北印度西部,印度文明发祥地。
  注16〔编注〕Mountain Meru,亦即须弥山。
  注17〔译注〕Visnu,印度教三相神之一,掌管「维护」。
  注18〔编注〕Ether,亦即乙太。
  注19〔编注〕Neogene period,又称新第三纪、晚第三纪,为地质年代名,新生代的第二个纪,约始于两千三百万年前,结束于约二百万年前。
  注20〔译注〕木通科(Lardizabalaceae)木通属(Akebia)植物的统称。






  一之螺旋

 朔之因

  热带丛林昏暗、闷热。
  宛如置身在一颗刚烤好的苹果内部,里头的果肉都已被烤到融化。
  植物的体液,浓浓地融入湿黏的空气中。四周的空气犹如以植物的汁液煮成的浓汤。
  染成绿色的气味微粒,穿透衣服布面,逐一渗进我每一个细胞。再这样下去,不消数天,我全身细胞恐怕会开始制造叶绿素。
  充斥四周的热气,与在日本山中体验到的青草热气或湿气回然不同。日本风景中,像暗香般飘荡之物,在这里遍寻不着。只有充满黏液之物。生物也以更黏稠的姿态生存。我觉得整座森林好似由各种生物所构成的群体,仿如一只软体动物。
  蝴蝶和天牛的翅膀颜色鲜艳夺目。
  垂落气根的细叶榕(注1)巨木,那诡异的外形,就看惯日本杂树林的我来说,感觉就像阴森可怕的异世界之物。
  犹如以长满瘤的粗绳捆束而成的树干,有的无比粗大,连将近十名大人张开手臂都不足以环绕。此外,在粗大的树干和树枝上,还附生了山苏花(注2)、崖姜蕨(注3)等多种植物,营造出诡谲的外形。而这些树木,都会在头顶借由藤蔓植物相互连结。
  这么一来,整座森林就成了一种集合生物。微生物、菌类、植物、昆虫、鸟、动物,各种生物寄生与共生的关系错综复杂,相互纠葛,整体创造出一个名叫「森林」的异形生物。
  在那无数个相互纠缠的螺旋漩涡中,只有我是异类。唯独我像异物般,从这座森林的连锁中浮现而出。
  我要想成为森林的一部分,就得把自己的肉体当活贡品献给森林。必须脱去衣服躺下,死后让野兽和昆虫啃食身上的肉,然后全身彻底腐朽,由森林的植物将身上的每个分子全都吸收殆尽。
  在我完全被森林消化进它体内之前,得花多少时间呢?
  那是甜美的诱惑。
  肉体慢慢腐烂,一边融入森林中,是什么样的感觉?也许是一种非常悠哉,近乎性爱快感的感觉。
  浮游于远古时代的羊水记忆。
  放弃人的身分,逐渐融入森林中,感觉就像一种回归的仪式。
  我肩上挂着两台相机,以胶底防水帆布鞋踩过一片又一片厚厚的蕨叶。
  感觉鞋底全被蕨叶绿色的血汁给沾湿。
  我想起某个住在这座丛林的部族所流传的奇妙神话。
  ——以前人类的祖先无法生子……
  这个神话就是从这句话展开。

  ——以前人类的祖先无法生子。
  由于无法生子,所以女人会砍下自己的手脚,洒上男人的精液,埋在森林里。待月亮经过一轮圆缺后,再挖出掩埋的手脚,它就会变成人类的婴儿。右边的手脚变成男孩,左边的手脚变成女孩。所以女人们大多没有手脚。
  月亮上住着一条掌管生死的大蛇。大蛇在月亮上盘绕,让月亮时隐时现。人们相信月亮就是因为这样才有圆缺。
  某天晚上,一名女子向高挂夜空的月亮诉苦。
  「为什么我们为了有孩子,就非得吃这种苦不可?女人们全都没有手脚,无法好好为孩子和丈夫张罗三餐。最近女人们都讨厌生孩子,几乎都听不到婴儿的哭声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将会灭亡。」
  说着说着,女人潸然落泪。
  住在月亮上的大蛇被打动了。
  「你说的话我明白了。我来想想办法吧。」大蛇说。
  「真的吗?」
  「当然。我从月亮降临地上,进入你们女人的身体里吧。只要请男人将精液注入你们腹中即可。我会在你们腹中,让男人和女人的精液相互混合,在月亮轮回十递之前,创造出婴儿来。」
  「这么一来,我们就不必再失去手脚了是吗?」
  「不过有个条件。一旦我离开月亮,就没有东西能让月亮圆缺。所以我每个月一次,得向女人要血来喝。有了女人的血,我便可透过血的神秘力量,让月亮圆缺。」
  女子颔首同意。
  于是大蛇从月亮上降临人世,从女人的阴道进入她们体内。
  现在地上的人们,都是这些女人们生下的子孙。
  而女人之所以会有月经,也是这个缘故。

  我脑中浮现一个宛如诡异噩梦的影像。
  很久以前,那些女人埋在森林里的手脚,会不会有些还留在土里,没被挖掘出来呢?
  如果动手掩埋的女人死去,或是忘了掩埋地点,那些变成婴儿,没被挖掘出的手脚,会在土里呈半腐烂状态,全身黏稠,说着和独角仙幼虫一样的语言,在泥土中继续生存吗?
  也许当中有一半的婴儿仍保有原本手和脚的形状,异形生物般在森林底下的腐植质中四处乱爬。
  再也没有比这种形象更适合生活在森林底层的生物了。
  这当然是与现实不符的幻想。
  身为一名专程到这种异邦来拍摄「战争」画面的摄影师,这样显得有点不合时宜的疯狂。如果是在前往造访游击队村庄的途中,则又更严重了。
  也许紧接着下个瞬间,暗处会突然有机关枪朝我扫射。就算真是这样,也不足为奇,我就是处在这样的状况下。而且我还迷了路。不清楚自己此刻正走向约定好的村庄,还是走向别处。
  我取得的地图完全派不上用场。地图上只随便画了大致的路线,我照地图指示进入森林,下吉普车后,走不到十五分钟便迷了路。
  这也难怪。在热带雨林里,人们用柴刀辟出的道路,不消几天便会消失。而且我请人画的这张地图也不能保证一定正确。搞不好我只是被骗了。
  「只要你能照约定独自前来,我就送你一项欢迎礼。」
  我不该相信这种约定。向不熟悉国外情势的摄影师提供假消息,以此敲诈勒索的手法,每个国家都有。尽管这个国家正处在战乱中也一样。
  以为自己已「交涉」成功,或许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天真想法。
  我一面走,一面呼吸那湿黏的绿色空气。
  我的双脚不断向前迈进,像试图摆脱植物仿佛要纠缠上我身体的拥抱。
  这些拉拉杂杂的想法在脑中浮现,倏又消失。
  为什么我现在会带着相机走在这异国的丛林里呢,说来实在不可思议。
  几年前,我还只是个立志当摄影师的普通学生。当时我拍照的对象不是人,而是大自然。我打工存钱,在山林间游荡,拍摄高山植物、水、冰雪。
  这样的我,为什么会将镜头对准「战争」这人类扭曲的面相呢?
  我知道原因。
  是一名女子的死改变了我。
  她的名字叫高村凉子。
  当时在日本各大学吹起了一股类似学生运动症候群(注4)的旋风。尽管有程度轻重的差异,但似乎每所大学都受到这股病症的影响,无一幸免。
  我就读的大学也是。
  学校纷纷停课,在广阔的校园里,学生们不断举办集会和游行。
  汽油弹乱飞,二十出头的学生们把年纪比自己父亲还老的教授吊起;手持晶亮严峻合金盾牌的机动队(注5),一再与学生展开冲突。
  某位作家闯进自卫队里,按照武士的规矩切腹自杀,也是在当时发生的事。
  我认识的人当中,也有崇信革命思想的人,但我周遭大部分的朋友都表现得漠不关心。尽管参加游行和集会,也大多抱持看热闹的心态。
  没全力投入革命中,也没热中于其他事。
  停课是理所当然,骚动闹得大愈有意思——当时每个人心里多少都有这样的念头。
  一旦机动队与学生起冲突,便跑去看热闹,在附近的咖啡厅里讨论冲突的场面,聊得津津有味。主要话题都围绕在催泪弹飞得离自己有多近、是否看到机动队员横向发射催泪弹。
  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如今回想起来,那似乎是漠不关心的人们用来表示最大关心的方式。
  但处在这群人当中,我只莫名感到某种格格不入。
  我既不会打麻将,也不会抽烟喝酒,没有特别从事的运动,也不懂漫画和音乐。
  对我来说,每个人说的话都很怪异。
  高喊革命的学生、聊麻将和漫画的朋友,若把距离拉远来看,他们说的话都大同小异。
  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当中,有一人登山死于山难。
  在这种情况下,我开始朦胧地思考起神和宇宙这类的问题。我喜欢思考这类问题。
  虽然有许多书我没看完就宣告放弃,但反正趁着学校停课,我每天在狭小的宿舍里钻研哲学和宇宙这些复杂的书籍。
  名为「学园斗争」的能量,也传向当时我的周遭。
  「我们是赌上性命,投入这项斗争中。」
  某个朋友将我唤至校舍屋顶,揪着我的衣领如此喊道。
  我心想:那又怎样?
  「赌上性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真切的感受。
  我只想到某个死在山中的朋友。
  「登山也有人是赌上性命呢。」我如此回应。
  结果被对方饱以老拳。
  一股温热湿滑之物从我鼻孔满湓而出,流向唇际。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挨揍。好像是我的话严重伤害了他。
  当时每个人都很狂热。
  当然了,恐怕我也一样——
  我觉得只有带着相机游荡在山野间,才能放心地保有自己。
  我以微距镜头拍摄昆虫和花朵。
  透过镜头会发现,光线平等得吓人。
  小沙粒、郁金香的雌蕊上端,甚至蚂蚁的触角前端,都有甫来自宇宙的阳光倾照其上。
  我就喜欢在山野间,以镜头捕捉那甫从宇宙抵达的光线。
  我记得是在某个课程结束后,才结识凉子的。课程内容我已不记得,只记得那天下着雨。
  当时仍开满了杜鹃花,所以应该是五、六月的事。
  我将相机包覆在衣服底下,正准备从校舍冲往户外。因为我没带伞。我不在乎身体淋湿,但相机淋湿则万万不可。
  正当我准备往前冲时,凉子把伞递向我。
  她虽称不上美女,但那近乎脂粉未施的淡妆,我很喜欢。她穿的是牛仔裤而非短裙。
  「你不想让相机淋湿对吧?」她如是说。
  微带愠容地望着我。
  那是我和凉子的初次邂逅。
  从那之后,我便不时和凉子会面。
  起初连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二父女朋友」。不过看在别人眼中,就只是觉得我交到了女朋友——
  在凉子的邀约下,我学会喝酒,生平第一次阅读诗集。在凉子的影响下,我迷上泰戈尔(注6)这位印度诗人。
  某天,我与凉子约在一家名为「银河铁道」的咖啡厅里碰面。
  当时我们喝着咖啡,凉子递给我一本文库本。
  是一位童话作家兼诗人的诗集。

    三岛草平先生  高村凉子

  扉页写有我和她的名字。
  「这是我很喜欢的作家。」
  凉子说。
  我就此一头栽入那名出身岩手县的童话作家的诗集中。
  文字的堆叠、文字的节奏,还有其诗句,就像来自天际的鼓声般,传进我的灵魂中。那超越诗的道理与意涵的,文字的泛滥,令我无比沉醉。
  我反复阅读,那本诗集都快被我翻烂了。
  不只诗集,我还追读他的童话和其他文章。
  他是不折不扣的乡野之人。
  是教师、是农民,也是常为他人而活的人。
  他是天上之人。
  昔日他在农业学校授课时,为学生编写了「农民艺术概论纲要」,当中所写的文句也令我深感着迷。

    所谓正直刚强地活着,就是将银河系放在自己心中,给予应和。

    一同化为闪耀的宇宙微尘,散向八荒九垓。

    ……我们需要的是包容银河的透明意志,以及巨大的力与热……

  「我喜欢蝎子那个故事(注7)。」
  凉子告诉我她喜欢此人童话故事中的那些段落。
  当时此人的诗集,比童话更吸引我。
  不过,我和凉子讨论的话题,并非全都和那位诗人有关。
  看了这位诗人的书之后,我也开始涉猎《法华经》、《般若心经》。
  佛教的文字对我来说,比过去我所知道的任何宇宙论书籍都更容易亲近。原来也有用这样来呈现宇宙的方式。
  在《般若心经》中,令我着迷的是「空」的想法。「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八个字中,不就存在着对宇宙一以贯之的道理吗?
  物质这种东西,似乎原本就没有实体,我以前也隐约思考过这个问题。
  例如桌子,是组合成某种功能和形状的木头与铁片,其实体是作为材料的木头和铁片。并没有桌子这种实体。也就是说,所谓桌子的这个本质,是没有实体的。不过,在呈现桌子这个本质时,偏偏又不能脱离木头或铁片这类实体。
  不到一、两百年,桌子就会毁坏。之前构成桌子的木头和铁片,尽管还保有当初构成桌子时同等的分量,但那已不再是桌子。换言之,若以桌子来譬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所谓桌子这东西的本质并非实体。但桌子这种无实体的本质,也必须透过铁片或木头的实体,才能呈现在这世上」。
  关键在于呈现。
  也就是说,事物,并非永久皆为单一之物,时时都会变动。桌子也不会永远是桌子。而理应是构成桌子的木头和铁片,也无法永远是木头和铁片。就这个层面来说,就连爱、恨等人类的情感,也都是「色」。也就是说,人类的意识和情感也不会永远持续不变。
  然而——
  另一个令我感兴趣的,是般若——也就是梵语中的prajnā。
  意指智慧。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穴般若心经》虽为其正确标题,但直译的话,意为「到达内在伟大智慧的心灵教义」。
  所谓的「般若」,是两只脚的人类要走向彼岸真理所需的,肉眼不得见的第三只脚。
  我和凉子常针对宇宙和人类的问题,一脸认真地讨论,让人看了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呢……」她向我说道。
  「你指的是?」我问。
  「就人和人之间啊。为什么要互相残杀、憎恨呢……」
  她蓦然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神情,低低道出此事。
  可以如此真诚地交谈,也是因为我们彼此心意相通吧。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认为。
  我是到了晚上,在公寓里看电视新闻才得知凉子的死讯。
  新闻播报员提到,东京都内某处有两派激进人士展开抗争,有数名男女丧命。凉子的名字就出现在死者名单中。
  我无法置信。
  无法相信她的死,也无法相信她是激进派的一员。
  我心想,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凉子从未在我面前表现出那样的一面。
  我满心以为她只是被卷入那起事件中。
  不久,刑警前来找我,从他口中我才得知凉子的确是激进派的一员。她几乎都不在校内活动,而是在外行动。她所属的党派,与我们大学里的党派几乎没有任何关联。
  杀死凉子等人的,似乎是我们大学里的党派成员。
  凉子和同伴在位于公寓内某房间的秘密基地里谈事情时,他们突然杀了进来。待在屋内的四人当中有三人当场死亡,包括凉子在内。遭对手以铁管一阵乱殴。
  凉子的颅骨有三处被打凹。
  之前一直认为这些事都离我很遥远,现在我却突然被丢进这些事件中。
  ——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
  我不知道。
  我难过的是,凉子什么都没跟我提过。
  可能是为了瞒过搜查以及对立党派的监视,她才接近你这个没参加任何党派的普通学生吧——刑警说。
  如今无从得知真相。
  我在不明究理的情况下过了半年,最后办理休学。
  有股没有形体的黏糊糊暴风,在我体内狂吹。
  心中有股不可思议的怒火。无处宣泄的幽暗烈火。火焰有一半烧向我自己,另一半烧向不知名的黑暗远方。
  那到底是哪里,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人要杀人?
  不,为什么人会死?
  这没有答案的问题,激烈地折磨着我的肉体。
  我相机拍摄的对象,已不再是花朵、水、昆虫。
  我四处流浪挣钱,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拿着相机置身战场。
  我目睹了许多尸体。
  全是不该拍摄的画面。但对我来说,与其别过脸去,倒不如面对它按下快门,反而还比较轻松。比起只是站在尸体面前,当一个和他们无关的外人,不如拿起相机面向尸体,这样的痛苦反而还比较容易忍受。
  不过,我在社会上的身分,并不是人们口中的摄影师。我自费出国摄影,向杂志兜售这些照片,以此谋生。当然了,若不兼差做摄影以外的工作,根本无法糊口。
  而此刻我走在丛林里。口袋里放着一本残破不堪的诗集。
  丛林这个绿色的大熔炉,充斥着符合这称呼的热气。我一面喘息,一面呼吸那灼热的空气。
  我失去方向。
  看来,最好趁自己的脚印还没消失前,下定决心往回走方是上策。
  正当准备这么做时,我发现前方昏暗的草丛中有一道小小的白色裂缝。那是阳光的颜色。
  我直觉自己从迷宫中找到了出口。
  我笔直往前迈进。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尽量不发出脚步声。
  就算真是我约定好前往的游击队村庄,这样做也不算过分谨惯。
  眼前是一座广场。
  有几间用树枝搭建的小屋。茅草屋顶上方,有许多仍带有绿叶的树枝层层叠叠。为的是不让人从空中发现这里。
  不见任何人影。
  正当我为之踌躇,不知如何是好时,我听见人声,有三名男子从一间屋子里走出。
  他们是各自手持机枪的士兵。
  既不是游击队,也不是这国家的士兵。而是白人。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在这里。姑且不谈这里是不是我要拜访的游击队村庄,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应该是那些村庄之一。
  感觉那三名白人士兵像是检查完所有小屋,刚步出最后一间小屋。看来,他们没看到半个人影。
  似乎是游击队早一步察觉他们的到来,已抛下村子离去。
  我如果要出声叫他们然后走出来,这是最好的时机。
  但我错过了这机会。
  在我出声叫唤前,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是幼童的哭声,声音正慢慢靠近。
  我马上拿起相机。
  蓦地,一名身穿短裤的幼童,从那三名男子正前方的森林中冲了出来。是个女孩,年约三岁。她深褐色的手脚细得像枯枝一样。而且打着赤脚。
  她为什么会哭着冲出来,我不清楚。她应该是这村里的孩子吧。会是和大人一起躲藏,然后独自离开藏匿地点吗?也许是和大人走失,想到自己还有玩具留在这里没拿。
  她应该不懂这种如捉迷藏般的游戏所代表的含意。
  她发现那几名手持机枪的外国人时,突然身子一缩。一双小脚猛然打结。
  她跌坐当场,放声大哭。
  三名男子互望一眼。其中一人以机械性的动作抬起枪。
  枪口瞄准那名女童。
  这时,传来一声尖细的叫声。
  我一时还以为声音是从我口中发出的。
  其实不是。
  从女童刚才冲出的草丛中,有名少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叫声就是这名少年发出来的。
  他穿着短裤和破破烂烂的短袖衬衫。手脚瘦弱得教人同情。
  与其说是少年,不如称之为男孩还比较恰当。看起来约六、七岁。
  少年以身体护住那名跌在地上哭泣的女童,抬起他那生气涨红的脸庞,高声大喊。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
  但我很肯定他话中的含意。没人会误会这男孩喊声的含意。
  「别开枪!!」
  那句话犹如尖针般贯穿我全身,令我感到刺痛。
  少年抬起头,用大大的眼睛瞪视那三名男子。他的眼白,以及咬牙切齿的一口白牙,从那张黑脸上映入我眼中,鲜明得刺目。
  三名嚼着口香糖的男子,嘴角轻扬泛着笑。看在我眼中,他们确实在笑。
  「这是我们的工作。」
  他们的眼神如此诉说。
  另外两把枪也瞄准少年。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当时我已摆好相机。气血直冲我脑门,我脑中肯定一片混乱,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吧。
  少年的叫声与枪声同时传进我耳中。
  我在取景器中目睹这一幕,无法闭眼。
  子弹击中的地点,就像夸张的电影场面般,血花四溅。我一时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参加了什么恶作剧节目。脑中浮现的画面,是那名倒地的孩童坐起身,笑嘻嘻地舔着沾在自己身上的果酱。但眼前的少年就像破烂般,动也不动。
  我手指仍留有刚才按下快门的感觉。我只知道自己已将底片拍完。
  牙齿微微打颤。
  我一面牙齿打颤,一面失神地更换底片。这是在做什么?我这是在做什么?我在换底片时,脑中仍是一片混乱。
  当时我好像发出叫声。
  因为那三名男子朝我走来,我才发现自己发出叫声。
  「别开枪,我是日本人!」
  我以英语喊道,高举双手,闭上眼睛。
  没传来枪声。
  我缓缓睁眼。
  三名男子将枪口对准我。
  「手举到头上,慢慢走过来。」
  身材最高大的男子,以和他体格不符的高尖声音说道。
  我颤抖的双脚踩着地面,来到他们面前。
  其中一人翻找我的口袋,取出护照。
  「摄影师是吧。」
  我颔首。
  他们仍用枪指着我。
  我这才知道,枪口的黑色圆孔竟然会给人带来如此强烈的恐惧感。
  那两名孩童身体底下的血轮就像活物般,往外扩散,在地上形成黑色的痕迹。
  「你到这里做什么?」
  体格像摔角手般魁梧的男子问。
  他双手持枪,手背上长满毛茸茸的褐色长毛。
  我用极端不流利的英语解释
  「我看你不是说谎,就是个大傻瓜。」摔角男说。
  显而易见,他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
  「刚才的事,你拍下了吗?」拿着我护照的男子问。
  「没有。」我说。
  我没说实话。
  但连我也知道,他们三人并没有相信我。
  「把底片交出来。」
  摔角男以枪口戳我肚子,如此命令。
  「为什么?」
  「交出来。」
  「为什么我要交出来?」
  我拼命逞强地应道。不但破音,而且还很不中用地发抖着。
  「我们大可杀了你,再拿走你的底片。」
  「这么做反而还比较轻松。」
  「一名摄影师死在这种地方,要捏造死因,方法多的是。」
  我那微乎其微的坚持,已达到极限。
  我从相机里取出底片,交给其中一个男子。
  男子一口气从暗盒里抽出底片。
  「真是遗憾,全部都曝光了。」
  他们发出低俗的笑声。
  手拿护照的男子,将它塞进我的口袋里,拍了拍我的肩膀。
  「滚吧。」他冶冶地低声说道。
  「这下你们要放我走了吗?」我问。
  「没错,你滚吧。」男子一脸无趣地说道。
  我背对着他们,朝我刚才步出的森林走去。
  就在只差几步便能走进森林的瞬间,一股不知名的寒意突然从背脊往后颈窜过。
  我回身而望。
  摔角男的枪口正笔直对准我。另两人则是面带冷笑看着我。
  「本想让你死得轻松些呢——」
  摔角男如此低语,吐出嘴里的口香糖。
  我腰部顿时失去感觉,感到背后倏地一阵发毛。
  我将目光从枪口移开,一边发出笛声般的惨叫。想往前飞奔,但双膝打颤,动弹不得。
  这时,有道耀眼的白光从我眼角闪过,接着传来轰然巨响,同时,强大的冲击力打向我的后脑和背部。
  我的身体腾空而起。
  在我撞向地面的前一刻,意识已在黑暗中烟消云散。

  厚重的黑暗。
  有一段漫长的时间,我一直都注视着它。
  我猛然发现自己正睁着眼睛。
  此刻我注视的,不是梦中的黑暗,而是自己房内阴湿的黑暗。
  我这个样子有多久了呢?
  又做了那个梦。
  那不愉快的过去的噩梦。
  右手食指仍有按下快门的金属触感。
  汗流浃背。
  全身就像蛞蝓爬过似的,湿湿滑滑。感觉好似泡在温水里。
  宛如泡过热水澡的一身热汗,正逐渐转变为冷汗。
  我深吸口气,将黑暗吸满整个胸腔,再缓缓吐出。
  有我的体味融入其中的黑暗,让我心情平静。
  熟悉的气味。
  熟悉的床单触感。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梦。
  是那个梦。
  十多年前的事,至今仍鲜明地出现梦中。而且每次都在同样的地方醒来。
  我被爆风震向空中的瞬间。
  事实上,之后的事我没半点记忆。
  当我醒来时,已是五天后的事,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身疼痛,缠满绷带。
  据说是遭受游击队的炮击。
  那三名士兵当场丧命,只有我幸存。
  我会有从这噩梦中解脱的一天吗?
  当时我没能拯救那名少年和女童。
  也没有要出手相救的意思。
  就算当时我出声制止,或采取行动,他们两人也不见得能获救。显而易见,结果还是一样。然而,尽管我一再这么想,那幕光景还是无法从我脑中抹除。
  当时我什么也没做,这是不争的事实。
  而且还用食指按下……
  我没资格享受幸福的人生。我是个不可以拥有幸福的人。只有在感觉自己不幸时,我才能略感心安。
  这是很卑鄙的生存方式。
  只有为了让别人幸福,我才能活在世上。
  不过,我感兴趣的是螺旋。比起别人的幸福,我更是被自己的不幸和螺旋所附身。
  我甩了甩头,坐起身,想挥除噩梦。
  我打开台灯开关。
  望向时钟,已经三点多。
  不是半夜三点,而是下午三点。
  由于我有关紧防雨窗睡觉的习惯,所以无法靠外头的亮光来判断时刻。
  我站起身,打开窗。
  初夏刺眼的阳光,以近乎物质性的力量击向我的眼睛。
  屋内充满许多杂乱的螺旋漩涡。
  我收藏的螺旋们。菊石化石和留有膛线痕的子弹。佛塔的照片、蜗牛和海螺的壳。轮盘。星宫图。莫比乌斯带(注8)。克莱因瓶(注9)。梵谷「星夜」的赝画。透明胶带。西番莲(注10)盆栽。
  众满了众多的螺旋。
  我慢慢更衣。
  为了前往新宿。
  有件事非得去确认不可。
  那个螺旋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
  我扣衬衫钮扣的手指微感麻痹。理应早已习惯的麻痹感,最近似乎愈来愈严重。
  我望着墙上的镜子。
  镜中映照出一名瘦得吓人的男子脸庞。两颊瘦削,眼窝凹陷。
  那是一张受病痛侵蚀的脸庞。
  胃部一带有异物感和疼痛感。这是什么病,我心知肚明。我应该已来日无多,连一年的时间都不到。
  我心中有种卑鄙的满足感。
  我的视线从镜子移向一旁的墙壁。
  灰色的墙壁中,出现无数个螺旋。像齿轮般周边有锯齿的弯曲螺旋。小的和我的拳头一般大,大的则是满出墙壁外。
  它们一面扭曲着改变形状,一面旋转。
  这是很明显的幻觉。
  只要看到灰色或颜色暗沉的物体.我就会从它们的表面看到螺旋。
  灰色的墙壁、乌云密布的天空,宛如一扇向螺旋宇宙敞开的窗。
  东京阴霾的天空,满是松脱的巨大螺旋在蠢动,显得无比诡异。
  自从在异国丛林里遭受爆风袭击后,我便开始看到螺旋的幻觉。极度讨厌人类、螺旋的幻觉,以及右手的麻痹感,都是那次事件的后遗症。
  而我也是从那之后对螺旋产生兴趣,开始搜集螺旋的。
  当时我后脑遭受强烈的撞击。有个约直径两毫米大的石片嵌进我脑中。被爆风震飞的石片,在我颅骨内撞出一个小洞,以螺旋状旋转着钻进我脑内。
  石片从小脑和枕叶间通过,钻过松果体,卡在左颞叶内侧的角落。那个部位俗称「海马回」,在演化史中仍属于古老层级的脑部下方组织。
  由于太过危险,无法以手术取出。
  讨厌人类这件事姑且不谈,造成我螺旋幻觉和右手麻痹的原因,我怀疑是那块石片。
  起初我无法相信有异物进入脑中,人还能活命,但如今早已习惯。
  这世上还有更厉害的人。
  美国有位男子名叫菲尼亚·盖吉,在一场爆炸事故中,一根直径约三公分粗、长约一公尺的铁管被震飞,就此穿透他的脑部后,他几乎是自行走回房间,等候医生前来。那根六公斤重的铁管,从他左眼进,由后脑颅骨穿出。可说是近乎奇迹。
  盖吉保住了一命,但从此性格大变。他变得粗暴,朋友纷纷离他而去。失去朋友,同时也失去往昔自我的盖吉,以他头部的伤和那根铁管供人观赏,一路从美国流浪到南美。
  他的颅骨和那根铁管,目前陈列在哈佛大学的医学博物馆中。
  我并不认为他的事和我完全无关。
  我感觉到:借着展示铁管和头部的伤来谋生的盖吉,与被螺旋幻觉附身,将螺旋视为生命依靠的我,彼此间有着共通点。
  当时,那对比我拥有更多未来的女童和少年就此丧命。而杀了他们两人,而且想连我一起杀害的那三名士兵,也命丧当场。理应没命的我,却活了下来。
  为什么是我活下来呢?
  真是不可思议。
  我应该死在那里才对。
  我再度坐上生老病死那理所当然的列车,感觉自己已不再是以前的自己。
  封进我脑中的石片,不知何时会夺走我的性命。
  也许在我胃里日渐茁壮的异形细胞,会比它早一步送我下黄泉。
  我在自己的胃和脑中豢养着死亡。死比之前离我更近。人终究难逃一死。但为什么我们非死不可?
  已故的凉子和那两名孩童的身影,与墙上的螺旋重叠。
  尽管我合上眼,从一数到十后再睁眼,墙上的螺旋还是没消失。
  看到螺旋幻觉的频率也比去年高出许多。
  换好衣服,吃完简单的午餐后,我步出门外。
  我要前往的地方是位于新宿的三荒大楼,最近刚完工的高楼层大厦。
  为了前往新宿,我朝民营铁路的车站走去。
  穿过小巷弄,来到通往车站的大路时,我猛然抬头仰望苍穹。
  天空有螺旋。
  呼吸顿时卡在我喉咙中。
  那是一路向蓝天延伸而去的巨大螺旋。
  螺旋就像有生命的植物藤蔓般,从车站大楼的屋顶一路伸向天际,缠向高空的白云。

 朔之果

  吾妹,今日你将前往远方。
  天降冰雨,户外明亮耀眼。
  我紧紧咬牙,来回望着你和冰雨。
  在你即将远逝的此刻,我置身修罗的暴风中,呼吸着漆黑的光素,忍受禁忌的黑血低语。
  生者究竟能对将逝者做些什么?
  你的身躯,似乎连棉被的重量都无法承受。之所以从天花板吊起你的棉被,就是为此。
  吾妹。
  今日是星期一。
  平时我得到学校,站在孩子们面前授课。此时我待在你身旁,不知你怎么想?
  善良如你,想必已从哥哥我的眼中看出自己离死不远。听见哥哥内心一隅的声音说道,人非神佛,不可能美丽地死去。
  我对你无话可说。
  只能静静凝望你的双眸。
  我双手握拳置于膝上,双唇紧抿,想和你忍受同样的痛苦。
  你长叹一声,转头望向窗外的冰雨,接着悄悄合眼。
  这样的动作,你不知已重复几回。
  不久,你微微睁眼,那美得不可思议的红唇露出笑意。
  「请帮我取冰雨来……」
  你如此说道,声音就像蜉蝣临死前振动蓝色的透明翅膀般。
  起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合上眼,再度睁开眼,开口说道:
  「请帮我取冰雨来……」
  就像菩萨的话一般,贯穿我心中幽暗的修罗。
  我重重颔首。
  你的一句话拯救了我。
  将死之人,为了拯救留在人世者,竟能说出如此温柔的话语。
  对不知如何是好的我来说,这是何等感激无量的慈悲言语.你给了我机会,让我为你做些什么。为了我,你拜托我这么做。
  我紧握一只有两道缺口的陶碗,像子弹般冲向幽暗的冰雨中。
  冰雨从灰蓝的暗云中缓缓沉落。
  冰雨落寞地挂在松枝上,保有雪和水这两种雪白的双水相。那恐怖凌乱的天空,竟会降下此等美丽的白雪。
  啊啊,我坚强的妹妹。
  从银河、太阳,以及人称大气圈的这世界所飘降的白雪,不论在何地,都是如此雪白。
  在那封闭病房的昏暗屏风及蚊帐里,温柔燃烧着苍白之火的吾妹啊。
  那光泽亮丽的松枝,挂满晶莹剔透的冰雨,我前往汲取上天赐给吾妹的最后食物。
  吾妹,在你生命将尽的此刻,为了照亮我的一生,你刻意恳请我为你汲取这碗洁白的冰雪。
  吾妹啊。
  你大啖白雪。就像吃着昔日我请你吃的冰淇淋般,让上天恩赐的食物滑过你的喉。
  你就如此期待这场雪吗?
  「如果是在那座森林里,就算死,我也无憾。」
  我还记得你会经这么说过。
  我再次冲往屋外,带回刚才我汲取冰雨的松枝。
  你一把拿起它,将翠绿的针尖抵向你温热的脸颊。松叶的针尖刺着你的脸颊。
  「仿佛感觉得到森林的久远。」
  清新的松脂香气,将你的胸口染绿。
  你是多么想走进森林啊。
  之前你与高烧和病痛搏斗时,我在阳光倾照处开心地工作,想着他人的事,漫步于森林中。
  「若有来生,希望下次能生在一个不会只为自己所苦的世界。」
  你一面喘息,一面悄声低语。
  啊啊,尽管面临生命将逝的时刻,你还要为了自己老是拖累我的事道歉吗?你想说的是,来生转世时,希望自己来生能为他人受苦是吗?
  「我的样子很可怕吧?」
  你问我自己的模样是不是很丑。
  才没这回事呢。
  才没这回事呢。
  你的发色乌黑,两颊显得更加白皙、柔和、温暖了,不是吗?
  「可是,我身体很臭吧?」
  你接着问道,不放过我一丝的讳言和表情。
  不。
  不,吾妹。
  这里反而就像夏日的草原一般,满是小白花的芳香。
  但我无法对你这么说。
  因为我现在正走在修罗中。
  有一股狂乱的暴风,在我心中轰轰呼啸。我之所以显露此种眼神,是因为我正凝视自己两个不同的内心。
  「我、我将独自离去……」
  啊,吾妹。
  你不能如此悲伤地别过脸去。
  你菩萨般的双眼,看得见我心中的修罗吗?
  我发誓终生不娶。
  我很想站起身,背对你逃离。
  你菩萨般的双眸,从你紧闭的眼皮底下穿透我的背,几欲将我撕裂。
  我逃向你双眸视线无法抵达的主屋。
  接下来的时间,我好想向你诉说,我有多么痛苦,多么自责。
  稍顷,我在昏暗的主屋清楚地听见了。
  听见你最后的声音。
  「我耳鸣,什么也听不到!」
  有人高声叫喊。
  有人尖声呼唤你的名字。
  我像狂乱的黑色疾风,飞驰而至。
  全身的毛发因恐惧而倒竖,犹如恶鬼附身般狂奔。
  我以罗刹之姿站在你面前。
  你就像摸索的盲人,双眸朝空中游移。
  我明白。
  我一切都明白。
  我紧搂着你,把耳朵凑向你唇边,使足了劲呐喊。
  「南无妙法莲华经!!」
  我大喊。
  我投入心中所有的修罗,纵声大喊。
  「南无妙法莲华经!!」
  你像点头似地喘息,接着再也没动弹。
  我像狮子般放声咆吼,在地上扭动打滚。
  但这样还不够,我如狂风般冲出房外,奔进隔壁房间,一头钻进壁橱里。
  里头有螺旋。
  我不断转头,像个想要钻进棉被螺旋里的幼儿,我咆哮出心中的修罗。

  我看着厚重的黑暗。
  我朝它注视良久,接着蓦然发现自己原来醒着。
  原来我已缓缓醒来。
  眼皮发热,又厚又肿。
  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我频频落泪。梦的余韵就像脓一般,残留于眼皮上。
  在下冰雨的那天,我妹妹病逝的梦。
  从好几年前起,每次生病卧床便会做这个梦。
  现在是九月。
  已过了十年的岁月。
  当时的冰雨已消失无踪,只有梦中我想潜入的螺旋,在我两颊留下余温。
  今年是空前的大丰收。
  数天后就要举行花卷(注11)的庆典。
  为了庆典的准备工作而走向公民馆的孩童队伍,个个眼睛像琉璃般闪亮,也让我感染其欢乐的气氛。
  对即将步入无上道(注12)的我来说,这是何等的恩泽啊。
  但其实我真正的内心,仍走在幽暗的修罗中。
  我以为,为人们的幸福而活,就算是为敏子着想了,这果然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只是假装为人们着想,其实是为我妹妹着想。我该怎么做,该怎么走,才能找到翼正对人们有助益的正途呢?
  我的喘息犹如火焰,关节隐隐作疼,血液因发烧而变得像黏糊的熔岩。
  我已经睡一个小时了吗?
  在暗处鸣响的时钟声响,好似夜摩天(注13)的心跳般,令我成了个胆小鬼。
  还有多久?
  还有多久?
  我所剩的时间还有多久?
  耳畔传来呼唤我灵魂的叫声。
  位于二荒山山麓的螺旋在呼唤着我,叫我快趁有生之年赶来。
  将我唤至补陀落天(注14)。
  我想去会会我发现的,自己的螺旋。想趁活着时再次亲眼目睹那个螺旋。
  数亿年——
  历时十几亿年的时间结晶体。
  鹦鹉螺的化石。
  生活在远古海底的生物,一面做着宇宙真理之梦,一面将自己的身躯塑造成月亮与时间的形状……
  那螺旋的深处,也许暗藏着银河和星云、昆虫与花草,我们生生不息的有情与色界之秘(注15)。或许唯有在品尝此天界甘露时,才能在自己心中体验银河,化为闪亮的宇宙微尘,融向无方四界。
  生,死,死后重生,轮回的回圈。
  生有、本有、死有、中有(注16)之灵魂螺旋。
  也许那里才有对人们有助盆的真理及真正的道路。
  壁钟开始缓缓发出钟响,就像在告知我的决心。
  我仿如在吞咽般,逐一细数钟声。
  尽管声音已停,我仍紧迫那逐渐远去的余韵,竖耳细听。
  沉痛、悲苦,宛如黑水晶的永远寂静。
  在灵魂静静鸣响的黑暗中,我以开始萎缩的双脚踩紧地面,昂然起身。
  就快了。只要我走出这里,持续走下去,尽管双腿虚弱无力,但明天我就能抵达那
  站在病床上的我,脚下的螺旋之路在暗夜中微微生辉。

 朔之因

  我发现那道螺旋楼梯,正好是五天前的事。
  我一位友人在二荒大楼的画廊开摄影展,那天是最后一天。
  我收到他以明信片寄来的邀请函,但走入人群对我来说是件麻烦事,一直到当天为止,我仍为该不该前去而犹豫。最后,那位友人在当天早上打电话给我。他对我说:你不必看我拍的照片没关系,但好歹露个脸吧。
  「好久不见了,一起喝杯酒吧。」友人如此说道,挂断电话。
  他专拍人物,是位活跃的摄影师。
  不媚俗,不恃才而骄,女性裸照也不排斥,他从事的工作充满个人特色。尽管说话口吻听起来粗枝大叶,但其实他暗藏细腻心思,而且人面甚广。
  只拍摄螺旋的我,之所以能勉强糊口,其实全赖他的提拔。
  他是我少数几个说话时额头不会冒汗的朋友之一。
  我决定前往赴约。
  在摄影展即将结束的向晚时分,我走进三荒大楼。
  二荒大楼是两个月前才刚落成的超高大楼,高度在新宿的排行里,可列入前三名。画廊位于三楼。
  为了搭乘位于大厅左侧尽头处的电梯,我走在宽广的大理石地上。而就在我站向电梯前时,我发现那位于右方深处的螺旋阶梯。
  暗绿色的螺旋阶梯。
  到处都有鲜艳的红色花纹。
  这螺旋阶梯一路往天花板延伸。
  在这栋建筑里,只有这处的色彩显得特别突兀。犹如在井然有序的调和之中抛下的异物。
  我感觉心脏被人一把攫住似的,有股钝重的震撼。
  一般来说,这种建筑不应该会在这种地方造一座螺旋阶梯。
  右方深处无路可走,走道尽头的两侧只有男女厕所。
  没带相机来,令我深感懊恼。
  如此罕见类型的螺旋,值得收集。
  就算以标准镜头直接从这里拍摄,应该也能成为一幅不可思议的奇妙图画。
  就在我不自主地准备往螺旋阶梯走去时,电梯已到来,电梯门开启。
  我走进电梯。
  我打算等回程经过时,再来欣赏这座螺旋阶梯。
  我前往会场,和友人聊起那座螺旋阶梯。
  「有这么一座螺旋阶梯吗?」
  友人一脸诧异。
  「从我作品搬进这里的那天算起,到今天正好一个礼拜,但我都没看过什么螺旋阶梯啊。」
  这下换我诧异了。
  我以为自己又看到螺旋的幻觉了。
  但刚才的螺旋阶梯实在太过真实。我好歹还有分辨幻觉与其实的能力。至少之前一直是如此。
  然而——
  我感到不安。
  或许我已失去分辨幻觉与真实的能力。
  友人看出我的不安,向我说道:
  「你是搭哪一部电梯?」
  「走出会场,右边尽头处的电梯。」我说。
  「哦。」
  「我去确认一下。」
  我才刚迈开步伐,友人立即跟了过来。
  「我也一起去吧。」
  我们两人一起坐进电梯,来到一楼。
  然而——
  我走出电梯,来到一楼地面时,理应在眼前的螺旋阶梯却不见踪影。
  根本不必确认。这里确实是刚才我所搭乘电梯的前方。因为刚才我走进大厅时,是笔直地往左侧走来的。
  只有两个地方有电梯,分别是右侧与我现在这一侧。
  不可能弄错。
  谨惯起见,我前往右侧电梯,望向同样的方向,但一样没有螺旋阶梯。
  「抱歉。看来我又看到幻觉了。」我紧咬嘴唇。
  「是吗。」友人颔首,低声应道。
  他并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
  因为他知道有石片进入我脑中,也知道我不时会看见螺旋幻觉。
  那天晚上我喝了酒。已有好些时间没沾酒了。
  虽说是喝酒,但我的酒量很浅。
  不过,我还是强忍胃痛,让酒流入胃中。
  然而,就算喝得再多,傍晚时目睹那螺旋阶梯的颜色,仍在脑中挥之不去。
  我到厕所吐了两次。
  那座螺旋阶梯浮现在我酒气弥漫的脑中。
  暗绿色的质地,上头有鲜艳的红斑——
  现在它似乎成了我十分熟悉之物,同时与刻印在我记忆底层的影像重叠。在那座热带雨林中看到的成群绿色植物与血的颜色——
  它的颜色与各种螺旋在我脑中交缠,像两条蛇一样环绕。
  接下来数天,那螺旋阶梯始终盘据在我脑中。
  三天后,我带着相机再度前往三荒大楼。
  但那里果然没有螺旋阶梯。地面是平滑无瑕的大理石,天花板也一样是普通的天花板。
  但我仍不死心。
  我被异常的执著附身。
  我将相机镜头对准那空无一物的空间,宛如具有螺旋似的,一再按下快门。
  按快门的声音,化为重重的手感,传到我手中。一种悚然的触感。
  回家后,我冲洗拍摄的底片。
  一种莫名的期待感,在血液中沸腾。
  我望向被定影液浸湿的负片,不禁叫出声来。在黑白颠倒的负片中,隐隐显现那座螺旋阶梯。
  宛如幽灵一般。
  透过螺旋阶梯,可以看见另一头的景象。
  我知道念力照片这种现象。不透过光学方式,单凭念力,直接将图画显现在底片或相纸的感光乳剂上。
  显现出不存在的东西——
  难道是因为我太渴望螺旋阶梯,而在无意识下拍出念力照片?
  我不清楚。
  却有一股不可思议的自信。
  这并非只是我单方面的幻觉。
  因为如果只是我个人的幻觉,不可能连底片上都会显现出来。还是说,底片上明明什么也没有,但我却看到上头有螺旋阶梯的幻觉吗?
  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我带着底片走出屋外,让路过的人看那张负片,确认过上头确实显现像螺旋阶梯的东西。
  要是连这都是幻觉的话,我就无技可施了。
  隔天,我查出二荒大楼的设计师开设的事务所,打电话给他。
  我报上自己的本名,并告诉他,我是专拍螺旋的摄影师。
  我没提及自己在二荒大楼看到的螺旋阶梯幻觉,只是询问他在过去设计的建筑中,是否会加入螺旋阶梯的设计。
  「当然有。」他应道。
  他笑说自己很喜欢螺旋阶梯,设计时总会不自主地加进螺旋阶梯。
  「三荒大楼好像没有设置螺旋阶梯对吧?」
  我压抑心中的激动,如此说道。
  「因为出资者不答应。」
  「假设要在现在的二荒大楼里造一座螺旋阶梯,您会设在哪里呢?」
  我若无其事地提到那处场所。
  「真巧。」
  他在话筒的另一头发出惊讶的声音。
  「真巧?」
  「是这样的,当初我完成设计时,正好只有那个地方以天花板和地板来区隔上下,从一楼以上全部空无一物。那是当初一开始就这样设计,不过,我在工作结束时,忍不住做了个恶作剧。」
  「这话怎么说?」
  「我多影印了一份设计图,无视于天花板和地板,在那里加进螺旋阶梯。从一楼到最顶楼。纯粹基于游戏的心态。如果真照这样建造的话,应该会成为世界首屈一指的螺旋阶梯吧。」
  「真希望能拍张照呢。」
  我极力压抑自己颤抖的声音,如此附和。
  挂上话筒时,我明白自己因为极度兴奋,而全身颤抖个不停。
  我所看到的,可能是对方以玩笑的心态画在影印的设计图上,原本就不打算建造的梦幻螺旋阶梯。
  但当我看到那个螺旋时,在我心中翻腾的狂乱念头究竟是什么?
  那螺旋的颜色在我脑中苏醒。
  一股热涌现。
  ——快来吧。
  我觉得螺旋在呼唤我。
  我坐上民营铁路的电车。
  四周满是螺旋。
  握在手中的吊环,不知何时变成了螺旋。看在别人眼中是普通圆圈的握把,映在我眼中却是螺旋。
  我合上眼,缓缓以手指摸索手中的吊环。理应只有一圈的握环,此时成了双圈的螺旋环。
  连我的触觉都「开始感应到」螺旋了。
  我手冒黏汗。
  窗外也看得到螺旋。
  螺旋就像巨大的树般,从地面往上延伸,朝云端缠绕。浮云也化为白色漩涡,像星云般的光芒布满苍穹,不住回旋。仿佛连空间也随之扭曲纠结。
  不像以前只出现在灰色天空中,现在就连蓝天里也看得到螺旋的幻觉,今天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现象。
  我走出新宿车站外一看,无数个螺旋从各个巷弄和大楼屋顶朝蓝色天际延伸而去。宛如螺旋森林。它们不停转动。我就像是正在用超微速摄影,观察藤蔓植物缠绕一株肉眼看不见的巨木。螺旋更长出螺旋的枝榧,沐浴在午后的光线微粒下,在遥远的高空相互缠绕。
  看着看着,突然又有螺旋出现,紧紧缠向一栋高楼大厦,往空中的螺旋群延伸而去……
  我明白这是幻觉。
  但如此怪异的景象,我还是第一次目睹。
  其他人都若无其事地从柏油路上冒出的螺旋中走过。因为他们看不见这些螺旋。
  我几乎已快要发狂。
  我想到发狂和死亡。
  我是个该死的人。眼前有两名即将被杀害的孩童,我却能将相机镜头对准那景象。
  此事一直令我良心备受苛责。
  「我喜欢蝎子那个故事……」
  凉子说的话就像某种祈祷词般,蓦然掺杂在螺旋中。
  我率先走进二荒大楼,往那个地方走去。
  螺旋阶梯果然还是不存在。
  但我并未感到失望。因为我早料到是这种结果。
  我步出大楼外,向一名手呈螺旋形状的摊贩小姑娘买了面包和牛奶,然后再次走进二荒大楼的大厅。我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等待天黑。坐在这里,可以清楚看到先前那螺旋阶梯的所在位置。
  二荒大楼每到晚上七点,便会从大厅中央拉下铁门,封锁住左半边。左侧的电梯也会停止运作,左侧楼梯的铁门同样会拉下。出入口只剩靠近右侧电梯的这一处。
  除了楼上的餐厅外,要进出其他楼层,得先获得许可。
  过了晚上十点,餐厅也会关闭,半夜时的二荒大楼几乎处于无人状态。我潜入厕所,打算等候那个时间到来。
  离半夜还有五个小时。
  警卫可能会巡回几趟,但他们应该不会往每一间厕所里检查才对。万一被发现,就到时候再说吧。最糟的情况,顶多就是丑事上报,没工作上门罢了。
  我旋即神不知鬼不觉得躲进厕所。
  接下来的时间对我来说,感觉无比漫长。表上的时针走得特别缓慢。
  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做蠢事,因为我被螺旋附身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若不这么做,便觉得心有不甘。也许我的精神已开始不大正常。但那也无妨。我早已有所觉悟,要与自己的疯狂和螺旋好好周旋。
  毋宁说我是在螺旋的呼唤下来到这里,也可说是好不容易才抵达。我甚至觉得,之前投注在螺旋上的所有热情,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凉子留给我的唯一东西,也可说就是螺旋了。
  因为,由于凉子的死我前往异国丛林,石片穿入脑中,就此返回日本——
  是那块石片让我看见螺旋。
  厕所水管的金属螺旋,映照出我扭曲歪斜的老脸。虽然我才刚过三十五岁,看起来却像是快五十岁的人。
  我之所以看起来如此苍老,并不全然是生病的缘故。
  那两名孩童在丛林里遭杀害之后我活的这些年岁,比他们两人的年纪加起来还要长。
  ——人为何会死?
  这幼稚的问题,一直在我体内闷烧,不知不觉就此上了年纪,呈现出现在的面容。
  已过午夜零时。
  我缓缓从马桶上站起身。
  将厕所门打开一道细缝,往外窥望。紧急照明灯的暗澹光线,朦胧地从天花板洒落。
  感觉不到人的动静。
  心跳声在我耳内鸣响。
  在空无一人时前去看那个地方的话——如果是我独自一人的时候,那个螺旋可能会现身吧。
  我把门打开,溜出门外。
  瞬间我合眼,屏住呼吸,接着才睁开眼睛。
  螺旋就在眼前。
  那道螺旋梯就在那里,和五天前我看到的一样。
  让我感觉这像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我朝螺旋走近。
  抬头仰望,天花板有个黑洞,螺旋一路往当中延伸。黑洞的前方是无尽的黑暗。仿如透过水晶窥望宇宙黑暗深渊般,透明得恐怖的黑暗。
  螺旋一路往黑暗的遥远上方绵延。在肉眼不可及的彼方,螺旋就此融入黑暗中。
  从黑暗的彼方,有微风徐徐吹下。那是满含神秘香气的风。
  植物的气味、花的气味、矿物的气味、血的气味、水的气味、野兽的气味、奶的气味、土的气味……
  与上面所提的每一样东西既相像又不同的气味。
  熟悉的气味。
  会在某处闻过的气味——
  尽管心里明白,但就是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闻过。
  我的身体已发现答案。体内产生一股令人为之酥麻的甜美感觉。一种迫不及待、心痒难耐的感觉,就像起毛边一般,布满我全身。
  答案卡在我的喉头。
  遥远过去的,羊水中的记忆。
  我伸手碰触螺旋阶梯的金属扶手。传来清楚的触感。
  ——来吧。
  螺旋经由我的手呼唤着我。
  就像迈步踏上命运般,我抬起单脚踩向螺旋的第一阶。
  这时——
  感觉第一阶的旁边有动静。
  宛如有个肉眼看不见的生物,突然从沉睡中醒来。
  再一步。
  我另一只脚踩向第二阶。
  感觉那看不见的生物像猫一样,朝我脚下挨近。
  我开始缓缓登上螺旋。
  这时,那透明生物就像要紧黏我似的,以同样的速度跟在我身后。
  那生物就像在诱惑我,跟着我的步伐走。
  ——原来如此。
  我脑中回想起一件事。
  在《EL LIBRO DE LOS SERES IMAGNARIOS》(注17)这本奇书的第一章,有这么一段描述。

    胜利之塔的楼梯,自时间开始以来,便有一种对人类的影子极为敏感的生物栖息其中,名为「A Bao A Qu」。大抵上它沉睡于楼梯的第一阶,当有人走近时,它潜藏于体内的生命会因此触动,这生物的内部深处会开始散发光芒。同时它的身体和半透明的皮肤会展开行动。不过,A Bao A Qu只在有人开始走上螺旋梯时才会醒来。然后它会紧跟在来访者身后,沿着螺旋阶梯外侧往上爬。阶梯外侧因经历过好几个时代的巡礼者,早已磨损不堪。每走一阶,此种生物的色泽便会变得更鲜明,形状也会更加完整,而它身上的蓝光也会益发闪亮。但它只有在最高阶时才会化身成终极的形态,而登上最顶端者,将达到涅盘(注18),其动作将不会投下任何阴影。

  所谓的「胜利之塔」,是位于印度拉贾斯坦邦的耆那教螺旋塔。在我的螺旋收藏档案中,有其照片。
  「你是A Bao A Qu吗?」
  我喃喃自语。
  那生物没回答。
  我仰望上方,接着往底下望了一眼。
  二荒大楼的地板消失了。
  我置身黑暗中。
  我上下都是无尽绵延的螺旋。

 朔之果

  我发现那块鹦鹉螺化石,是十二年前,我二十四岁那年六月的事。
  当时我只要一有空,就会驱策自己前去登山。
  岩手山。
  毒森。
  七森。
  天狗森。
  种山。
  早池峰山。
  葡萄森。
  毛无森。
  沼森。
  狼森。
  鞍挂山。
  不知是否为「某物」所附身,一而再再而三地,我涉足喜欢的山峦不下百回。
  一来也是为了采集矿物和化石的标本,但最重要的是,我与自己的修罗搏斗。在山中徘徊,就是在我心中的修罗徘徊。
  我一再进行危险的露宿,走在险峻的山路上,死命用铁鎚敲打岩石,在我的灵魂中搜寻通往无上道之路。
  北上高地是化石的宝库。
  山麓的各个谷地,有数亿年前的地层露出地表。
  那天我呼吸着几欲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绿意,独自一人沿着二荒川狭窄的山谷往上走。
  从远眺早池峰山的药师岳往下走,靠近远野乡的位置,是二荒山的所在地,标高逾一千五百公尺。
  二荒山我攀登过几次,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小山谷。
  高山山坳的背阳面,仍是冬日景象,处处留有残雪,我踩过雪地,踩过刚冒芽的全缘贯众蕨(注19),一路露宿,终于来到这座山谷。在雪的气味和新绿的香气下,我的身体几欲就此染成水晶般的淡绿色。
  我顺着狭窄的山路和兽径而行,凝望我体内那觉醒之物。
  我的肉体随着汗水融入山中,沉睡在肉体深处的野兽逐渐现形。
  这头野兽以它鲜红的舌尖,从我身体内侧舔舐着肋骨和心脏。
  这种既恐怖,又迷人的感觉,令我很想像个孩子般,在山中放声号啕大哭。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想献身给那只野兽,让它将我全身啃个精光。
  我停下脚步,做了个深呼吸。
  这时,我隔着苍翠的新绿看见了。
  在对面山谷的斜坡处,有个巨大的螺旋。
  就像眼珠冷不防被人敲了一下似的,我大为吃惊。一股像触电般不可思议的战栗窜过我背后。
  我像长鬃山羊般往下前往那座山谷,然后沿着对面斜坡前往螺旋所在处。
  被认为是日本最古老地层的古生代志留纪地层,就此裸露在我面前。
  当中有个巨大的灰色岩石螺旋。
  是鹦鹉螺化石。
  直径应该有五公尺吧。
  我知道在菊石目(注20)的同类中,有直径达二·五公尺的化石,但这并不是菊石。怎么看都是鹦鹉螺的螺旋。
  染成绿色的阳光,从覆盖我头顶的高大日本冷杉(注21)树梢,朝我身上洒落斑斑点点的花纹。
  我犹如伫立圣地的清教徒,一边以双手碰触螺旋的灰色表面,一边全身轻颤。
  我之所以颤抖,并不只是因为这是惊人的发现,而是因为从心底涌现一股既怀念,又教人喘不过气来的热情。
  「这个螺旋一直在等我到来。」
  我心里这么想。
  早在四亿五千万年前,这只鹦鹉螺就在等候我的到来。
  这或许是我个人灵魂愚蠢的错觉。但那是神圣的错觉。
  后来我下山,在那年漫长的梅雨季开始前,再次前往那个地方。
  这次有一位我在盛冈高等农林学校研究生时代的朋友陪同。
  我深感惊奇。
  当时我让那位朋友站在我发现鹦鹉螺化石的地点,伸手指着对面斜坡。
  「就是那个。」我如此说道。
  友人闻言,纳闷地皱着眉头。
  「哪个?」他一本正经地望着我。
  「那里不是有个灰色的螺旋吗?」
  「在哪里?」
  友人东张西望。
  「喏,不就在那儿吗?」
  「没看到。」
  我初起以为是友人在跟我开玩笑。我明明看得这么清楚,他怎么可能看不到。
  但不久我便发现,他没开玩笑,他是真的没看到那个螺旋。
  「你说的好像是那个灰色的玄武岩。」
  友人说。
  「那不是玄武岩。」
  「就算不是,那看起来也不像鹦鹉螺化石啊。虽然岩石的形状是有点像。」
  友人一脸困惑样。
  为什么?
  为什么他看不到那个螺旋?我不明白原因。
  我带他来到鹦鹉螺旁,伸手触摸,结果也一样。
  仿佛有股力量对我或我的友人眼睛产生影响,让岩石看起来像鹦鹉螺,或是鹦鹉螺看起来像岩石。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过那个鹦鹉螺的事。
  我都独自一人前去看那个鹦鹉螺。
  到底去看过几次呢?
  妹妹过世时,我来过这里。
  某年冬天,我因为很想看它,还一路拨开深雪,在雪地中露宿,专程前来。
  站在那螺旋前,灵魂感到不可思议的安详。当我灵魂痛苦难耐时,便会与这历时上亿年的化石螺旋对峙。与螺旋对望,仿佛我会就此化为螺旋的一部分,身体甚至感觉得到银河悠久的流速。
  夜悄悄来临的星空下,我和螺旋共眠,旅行在星星的时间之中。
  只有待在这颗螺旋旁,才会比诵念莲法教义更能安抚我心中的修罗。

  而此时,我正踏着通往螺旋之路的最后每一步。
  我清晨三点离家,走着走着,黑夜远去,白天时,我步履未歇,黑夜再度来临。
  我带来的饭团已吃完,腰间水筒的水也所剩不多。每跨出一步,便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
  我唯一在意的,是没跟任何人说一声便离家。我真的觉得很歉疚。但要是我向人透露此事,一定会遭人拦阻。
  我的身体炽热犹如火烧。
  我想起了妹妹。
  在那昏暗的病房里,妹妹是多么想前往林中。
  我想和妹妹一样,榨干我最后的一滴生命,穿过我最爱的森林,一面吸呼绿叶和枯叶的气味,一面踩过熟悉的树根和岩角,前往螺旋沉眠的山谷。
  今晚是新月。
  窄细险峻的山路一路绵延,就连到底有多险峻也不可知。但我毫不旁徨。
  因为白色的螺旋之路就像散发光芒般,一路通往森林无明幽暗的底部。我只要顺着这条路走就行了。
  风在我头顶上方的幽暗中,摇撼着日本山毛榉(注22)树梢,沙沙作响。
  我犹如一头伤重濒死的野兽,一心一意地往前走。
  为什么我一个有病在身的人可以走这么远,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这就像即将熄灭的蜡烛,最后燃烧发光的现象。
  我曾经走进二荒山的那座山谷。
  我走下山谷,涉水后仰望,发现鹦鹉螺四周盈满朦胧的磷光。
  南无妙法莲华经!
  我口中诵念莲华经,一路往上走。
  鹦鹉螺的螺旋被漂亮的珍珠光芒包围。
  南无妙法莲华经!
  是因为我看到了怪异之物吗?
  那螺旋在无明的黑暗之中绽放,如光的莲华一般。
  碰触螺旋的表面,那已不再是岩石的触感,而是生物的肤触。
  我望向一旁,发现理应化为岩石的鹦鹉螺,它的嘴伸出无数根桃红色的触手。就像只巨大的章鱼,一头钻进螺旋的入口,脚在外头晃动一般。不,与其说那是章鱼的脚,不如说是更为纤细美丽的,飞天(注23)的丝绢羽衣。
  其中一根桃红色触手,碰触我的身体。
  南无妙法莲华经!
  当时有一股不属于这世上的快感贯穿我全身。
  感觉有个急促不安的东西从我体内深处站起身。
  耳畔好似传来一头黑暗野兽发出的长嚎。
  ——来吧。
  就像螺旋这样对我说。
  它告诉我:你用不着再忍耐,大可将自己的肉体交给那从修罗中现身之物。
  无数肉色的触手中心,柔软的入口张开了嘴。
  ——来吧。
  螺旋说道。
  我原地跪下。
  触手朝我伸来,湿滑地缠绕上我的全身。宛如会将我灵魂融化的法喜,从我体内逐渐被诱导出。
  我就像被拉进去似的,一头伸进那肉色的触手中心。
  温暖的触感缓缓包覆我的肉体。
  ——啊。
  我口中发出好似变成胎儿般,舒畅的低吟声。
  感觉我就像与有情众生降生人世反其道而行,重新回归母体。
  我完全潜入螺旋中。
  眼中已看不见任何东西。
  像胎儿般手脚蜷缩,逐渐被吸进螺旋的更深处。我的肉体似乎也随之融进螺旋的肉体中。
  有个东西握着我的手。以柔和温暖的力量,包覆我的手。
  那股力量就像在引导我。
  我感觉螺旋内部犹如一座复杂的迷宫。我明白自己此刻正凭借那股力量,走在迷宫中,准确地朝真理迈进。
  「梨多?」
  我轻声喃喃自语。
  我会看过一本国外的书,书中提到,带领走进螺旋迷宫者的神奇力量,是称为「天则」(梨多)(注24)此一原理之名。
  那个力量没有回答。
  我就只是不断地被吸进螺旋深处。

  注1〔编注〕Ficus microcarpa,桑科(Moraceae)常绿乔木,台湾很常见。
  注2〔编注〕Asplenium antiquum Makino,日文名「大谷渡」,铁角蕨科(Aspleniaceae)植物。
  注3〔编注〕学名Aglaomorpha coronans,日文名「饰羊齿」,水龙骨科(Polypodiaceae)植物。
  注4〔编注〕应指日本七〇年代末期爆发的第二次学运。诉求反安保条约、抵制大学高学费,要求校园民主化,各大学全共斗(全日本学生自治会共同斗争会议)与新左翼间展开武力斗争,全国五十五所大学被封锁停课。
  注5〔编注〕日本政府类似镇暴警察的部队。
  注6〔编注〕Robindronath Thakur(1861-1941),生于印度加尔各答。曾获一九一三年诺贝尔文学奖。
  注7〔译注〕指《银河铁道之夜》中的一个故事。
  注8〔编注〕Mobius strip,结构为一个纸带旋转半圈再把两端接上,沿着表面得以无限延伸,只有一个面与一个边界。
  注9〔编注〕Klein bottle,结构为一个瓶子底部有一个洞,延长瓶子颈部后扭曲进入瓶子内部,和底部的洞相接。在数学领域中指一种无定向性的平面,没有「内」「外」之分,类似莫比乌斯带。
  注10〔编注〕学名Passiflora caerulea,又名百香果花,日文名时计草,西番莲科(Passifloraceae)常绿藤本植物。
  注11〔编注〕指日本明治、大正年间的花卷叮,位于岩手县,属稗贯郡,为日本童话诗人宫泽贤治故乡。于昭和二九年(1954)时与另五町合并为花卷市并脱离稗贯郡辖。
  注12〔译注〕佛教语,指如来所得之道,更无过上,故名。
  注13〔译注〕欲界六欲天的第三天部,意为善时分、善时、妙善。
  注14〔译注〕观世昔所在的净土。
  注15〔译注〕「有情」为具有感情和意识等心性之物,如人类、鸟兽等,意指众生。「色界」则为三界之一,位于欲界之上,无色界之下的世界。
  注16〔译注〕「生有」指于诸趣中投生的一刹那;「本有」是在一生过程中,除去生时刹那和死时刹那外,其间的寿命;「死有」指死时的刹那,其时间仅限于中有末生之前;「中有」是指在今世已死,后世未生中间的中阴身。以上四有,是欲界色界的众生,在一次的生死中所具有的四种有。块鹦鹉螺化石的所在地。
  注17〔编注〕The Book of Imaginary Beings,中文旧译名《想像的动物》,由阿根廷文豪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担任阿国图书馆馆长时写成。
  注18〔编注〕梵语Nirvana,佛教术语,意译为圆寂、灭度、寂灭、无为、解脱、自在、安乐、不生不灭等,佛教徒追求之最终境界。进入涅盘者将永远离苦,不再进入轮回。
  注19〔编注〕Crytomium falcatum,日文名「鬼羊齿」,鳞毛蕨科(Dryopteridaceae)常绿多年生草本。
  注20〔编注〕Ammonitid,一类已灭绝的头足类,是非常好的指准化石。
  注21〔编注〕Abies firma,日文名「枞」。松科(Pinaceae)常绿针叶树。
  注22〔编注〕Fagus crenata,日文名「抚」,壳斗科(山毛榉科,Fagaceae)落叶阔叶树。
  注23〔编注〕佛教石窟壁画中飞舞的天人。
  注24〔编注〕即部分吠佗经赞歌中提及之所谓「理法」,被视为宇宙的法则、秩序、正义、真理或伦理原则。




  螺旋问答

  问 极微为何?
  答 所谓的极微,是「存在」的事物中最小者。切不断,破坏不了,不长也不短。既非四角形,也非三角形,它没有形状,看不见,听不着,摸不到,什么也不是,什么也都是,这就是极微。
  问 微尘为何?而色又是为何?
  答 所谓的微尘,是看得见的事物中最小者。所谓的色,是因微尘而生的一切事物。色的总量即是识的总量,识的总量即是色的总量。所谓「色心不二」,指的便是这个。
  问 识为何?
  答 识——思想为螺旋。只要思索,极微便会因思想而靠近,产生微尘,微尘因缘而结合,因业而环绕,即产生螺旋。螺旋为有情(生命)。有情遵从轮回,轮回遵从有情。轮回因螺旋而生,螺旋又因轮回而生。色界之实相为螺旋。时间亦是螺旋。遵从时间之螺旋,名为进化。
    色、识、有情、螺旋、轮回、进化,全是同一件事物之别称。
  问 那么,佛为何?
  答
  问 问,佛为何?
  答
  问 再问,佛为何?
  答

    出自《螺旋教典》卷二 问答篇


  二之螺旋

 蚀之一

  我一直沿着螺旋而上。
  我一直潜进螺旋中。
  螺旋没有尽头。早已超越二荒大楼的高度。只有途进我鼻端的气味微微变浓。不,那或许也是我的错觉。我的体内开始盈满甜美的漩涡。
  螺旋不论潜得再深,也没有尽头。我的肉体每多潜入一分,就会被剥离,犹如不断重生一般。就像一条蛇,无尽地脱皮,朝温暖的母体内潜入。
  我的身体逐渐被幸福盈满。
  身体仿佛逐渐融入螺旋的甜美中。
  跟在我身后的生物,它透明的光逐渐提高亮度。
  引导我的那股力量,渐渐变成明确之物。
  上下前后的感觉,似乎正从我的肉体和手脚流失。
  我感觉到自己的肉体正融入温暖的黑暗螺旋中。
  非去不可——我在心中暗忖。
  我一定要找寻让人们幸福之路,抵达真理之路。
  疯狂的冲动贯穿我身体,激昂的感觉几欲将我撕裂。
  我仿佛已逐渐不再是我。
  我逐渐溶解,同时与我自己重叠。在重叠的同时,逐渐溶解。
  巨大的螺旋之海。
  温暖的螺旋之肉。
  混沌之血。
  混沌之海。
  心里这么想,它马上化作形体,形体又直接化为思想,潜入我心中。
  我变成我、我变成我……
  就这样,我和我变成了我,失去了哀伤。

  柔和的羊水大海包覆着我。
  我变成融化的胎儿肉块,感受着那股温热。
  宛如在羊水中度过漫长的时间。
  我被透明的力量温柔地包覆。
  月亮在我体内轮回。
  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我体内。
  那是问,问中包含了答。
  那是答,答中又包含了问。
  问与答、答与问所显示出的螺旋图案,就此化为不可思议的螺旋力,将我推向螺旋的高处,拉往螺旋的深处。
  我是螺旋。
  我正梦着月亮。

 蚀之二

  某处传来浪潮声。
  像是在近处,也像是在远方,顺着风传来。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见那声音的呢?
  我在半清醒的状态下,怔怔地思索此事。
  声音透过腹部、内脏,化为甜美的震动,传进我耳中。
  胎儿在羊水中听到的心跳声,可能就像这样。
  右颊微微有种粗糙的触感。
  那粗糙的触感愈来愈鲜明。
  接着是海潮的气味。
  沙。
  海。
  我就像从长长的梦中醒来般,缓缓苏醒。
  我睁开眼。
  视野的下半部分塞满了沙子,可以望见昏暗的大海。
  昏暗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映入眼帘。
  我右颊朝下,俯卧在沙地上。
  我伸手撑起上半身。
  黑暗包覆着我。
  并不全然漆黑一片。
  空中明月高悬。
  美丽的上弦月。
  如蓝色磷火的月光,在海上摇曳闪烁。我苏醒时,映入眼中的就是这道光。
  不知名的海岸。
  眼前是漆黑昏暗的辽阔大海,海岸线往左右绵延。
  我站起身。
  冷风吹来。
  在辽阔无际的天地之间,只有我的身体暴露在冷风下。辽阔的天地化为寒意,紧覆在我的肌肤上,我的身体微微颤抖。
  我想拂去身上的沙子,这才发现自己赤身露体。
  ——为什么我没穿衣服?
  我环视四周。
  在无意识下用眼睛四处搜寻我的衣服。
  沙地上什么也没有。
  ——非去不可。
  我心想。
  蓦然,一股冲动向我袭来。
  我才刚挪动身体,旋即停步。
  ——可是,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自己该往何方。
  为什么会突然兴起这股冲动呢?
  ——这里是哪儿?
  我心中暗忖。
  ——为什么我会在这儿?
  我自问。
  接着,我就像全身毛孔全张开般,意识到一件恐怖的事实。
  ——我是谁?
  我尝到一股近乎晕眩的,本身肉体的失落感。
  我连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都搞不清楚。
  难道我被撕成两半,永远失去另一边的自己——
  厚厚的帷幕包覆我的记忆。
  复杂地层层交叠,纠葛交缠的记忆,就像未能成功羽化的虫子,在帷幕里蠢动。但那只虫呈现出什么样的形状和颜色呢?
  我几欲看出那朦胧的轮廓,却又看不清。愈是在意此事,轮廓愈是远去,像轻雾般,从我意识的指缝间溜走。
  我不知如何是好,呆立原地。
  暗绿色的波浪不断涌向沙滩。
  拥有神秘色彩的波浪。
  在冲碎前,往上翻卷的波浪内部,带有像血一般的暗红光芒。
  一幅幽暗、阴森的画面,在我心中扩散。
  像在深海底跳动的大陆般巨大的心脏。
  仿佛是它的呼吸化为起伏的波浪,涌向沙滩。
  这时,我从前方的波浪中发现一个不可思议之物。
  黑暗的波浪中,有个奇妙的东西现身。
  大小和一只大猫差不多的生物。
  而且它动了。
  虽然只在波浪间看到身体的一部分,但形状有点古怪。
  它顺着黑暗的波浪,朝岸边靠近。正缓缓从海中爬向陆地。
  是鱼吗?
  它确实很像鱼。
  但不是鱼。
  状似盔甲的鳞片。
  背鳍。
  像石狗公般的大颚。
  还有牙齿……
  眼睛不是长在头侧,而是长在前方。而且是用四只脚在地上爬。
  有脚的鱼。
  在月光下,它从波浪中露出湿滑发亮的全身。
  就像不想被退去的浪潮卷走似的,以脚撑住地面,配合涌上岸的海浪移动脚步。
  奇妙的光景。
  我不禁向后退却。
  它突然停止动作。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
  以它往前突出的双眼注视着我。
  我们的距离不到四步。
  圆睁的双眸中,蕴藏神秘的光芒。它眼中流露出一丝怯色,以及打量我究竟是什么东西的眼神。
  它和我对望了数秒之久。
  蓦地,它嘴巴微张,谜起巨大的眼珠。
  看起来像是在笑。
  它微微侧头,闭上嘴巴,然后再度张嘴。
  嗄……
  发出如是叫声。
  就像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语言,只有声音从口中流泄。
  这时——
  「阿伽陀!」
  我背后突然有人叫喊。
  我听见踢起沙子的脚步声,一道人影窜出。手中握有类似长棍的东西。
  与我对峙的奇妙生物,以惊人的速度翻身,溅起飞沫,跃进退去的浪潮中。
  那道人影瞄准奇妙生物潜入的浪潮,飞棍掷去。棍子插进浪潮中,在接着涌来的波浪冲刷下,冲上了沙岸。
  那道人影暗啐一声,捡起长棍。原来是一枝看起来像长棍的鱼叉。
  人影重新面向我。
  是名女子。
  女子站在我面前,从肩膀到胸再到腰间以布缠绕。是个身材丰满的女子。
  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马尾。
  她的乌黑双瞳满含惊讶地望着我。
  虽然个头高大,但看起来约只有十七、八岁。似乎还是名少女。
  这名少女对我说了些话。
  我听不懂的语言。
  我摇了摇头,少女再度开口,指着那头可怕生物消失的地方。
  她的口吻中带有质问和些许责备。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我问。
  少女蹙眉向后退却,手持鱼叉对着我。
  看来她听不懂我说的话。
  背对大海的少女,把视线移往左方。对面向她的我来说,则是右方。
  我循着少女的视线望去。
  看见一道人影走在海岸边,正朝我们走来。
  也一样手持鱼叉。
  「达孟。」少女朝人影唤道。
  「雪拉!」人影应道,加快步伐。
  像是名男子。
  男子走近后,与少女并肩而立。
  是名大汉。
  体格足足大我两圈。厚实的胸膛,几乎和肩膀一样宽。粗犷的面貌,就像用岩石刻成一般。
  卷曲的黑发,零乱地覆在前额。
  他腰间缠着布,右手持鱼叉,左手握着绕成圈的绳索。绳子上挂着两只有脚的鱼,就是刚才我目睹的生物。从嘴巴穿往鱼鳃的绳子沾满了血。是有脚的鱼所流的血。
  这两只鱼的头,全都被敲扁了。
  男子腰间插着棍棒,前端沾血。应该就是用那根棍棒敲打鱼的头部吧。
  男子看到我,顿时惊讶地呆立原地。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
  接着,男子那栖宿锐利黄光的大眼珠转向那名少女。
  少女快速地向男子说了些话。
  她的话语中,多次出现刚才她喊的「阿伽陀」。
  男子对女子的话露出不满之色。从厚唇间露出强健的白牙。持鱼叉的手微微往后缩,简短地对我说了一句话。
  意思好像是要我跟他走。

 蚀之三

  大海在我左侧,男子走在我右侧,少女走在我背后。
  男子走在沙地上,朝他来时的方向而去。
  我们皆沉默无语。
  最后,来到一处河流的出海口。
  由于现在是夜间,看不清楚,但这是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在月光的照耀下,蓝黑色的水面起起伏伏。
  有条沿河的路。
  顺着那条路走了一会儿,原本脚下所踩的沙子,不知何时变成了土。
  脚下还有杂草,不时有东西碰触我的小腿和脚踝。
  男子突然停步。
  少女朝路旁蹲下。从土地上拾起一根像粗大木棒的东西。她将木棒夹在膝盖间,从怀中取出某个东西。女子的指尖处发出小小的红光。
  少女取出的是火种。
  她夹在膝间的木棒前端,不久便在黑暗中升起橙色的火焰。
  少女捡拾的是一根火把。
  火焰看在已习惯黑暗的眼中,特别刺眼。
  我们再次迈步前行。
  这次换少女走在前头。
  由于有火焰的亮光,走起路来轻松许多。
  道路开始偏离河边。走着走着,水声逐渐变小。
  碰触脚下的杂草愈来愈多。高度也比人的膝盖还高。在火光下细看,好像是蕨类的一种。
  当我走在郁郁苍苍的蕨类植物中时,突然看到前方的灯火。
  这对男女开始悄声交谈。
  走近后,我这才明白那灯火为何。
  前方有一栋小屋,犹如掩埋在蕨类植物中一般。灯光就是那栋小屋中流泄出来的。
  小屋背后有一株像黑伞般枝繁叶茂的大树。很奇妙的树。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树。
  小屋周遭的蕨类砍除得相当干净。
  一踏进那座小广场后,周遭的蕨类植物开始发出沙沙声。高度及腰的蕨类植物中,有好几个黑色块体在蠢动。
  沙沙沙,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冰冷声音——
  那东西从蕨类植物中爬出。
  类似巨大蜗牛的东西。
  但那不是蜗牛。是高度及膝的黑色菊石螺旋。如蜘蛛般的毛茸茸触手,从硬壳中伸出来。
  我双腿僵直,倒抽一口冷气。
  那螺旋像噩梦般朝我逼近,那对男女却只是很不耐烦地望了它一眼。
  叽。
  叽。
  螺旋们一面叫,一面朝男子身边聚集。螺旋不断爬出。看不出究竟有多少。
  螺旋的目标,似乎是挂在男子腰间的那两只有脚的鱼。
  男子以鱼叉的握柄推倒紧缠在他身旁的螺旋。
  螺旋滚倒地上,那蜘蛛般的触手暂时缩进壳内,但过没多久,那长满兽毛的触手又再度伸出,搔抓着地面站起。
  在螺旋站起身之前,我一直看着它。
  被触手根部包围的中心,有个被红肉包覆、宛如女人私处般的开口。里头甚至还长有牙齿般的东西。
  我发现它的触手虽然像蜘蛛,但其实更像章鱼。尽管表面长满了兽毛,但触手没有关节。而且触手的根部内侧长有吸盘。
  男子将螺旋推倒时,少女朝小屋里叫唤。
  小屋门开启,一名老者露脸。
  是名发似银霜的老者。留着长胡子,胡子也一样雪白。他满布皱纹的脸上,映着红色火光,但他显得气色不佳。左眼下方到脸颊一带有伤痕。
  老人发现我,发出一声惊呼。
  老人握拳,像在敲打某个看不见的东西似的,朝少女悄声说了几句话。
  少女开口回答。
  老人的脸缩回小屋内,少女走进小屋中。
  男子和我随后走进。
  小屋内有张木桌,上面的灯盘燃烧着小小的火焰。
  屋内深处的墙上有个石造的炉灶,火焰发出火星子爆裂的声响。
  里头有两个人。
  刚才露脸的老人,和一名老妇。
  两人身上同样也缠着一块布,上面还披着一件厚质外衣。外衣织有红蓝两色的螺旋图案。
  老妇青筋浮凸的细手腕上戴着手环,两耳戴着耳饰。
  少女向老人和老妇说了些事。似乎是在说明我的事。
  门口传来有东西用爪子搔抓的声音。
  那螺旋好像吵着想要进屋。
  老人拖着一只脚行走,走向男子身旁。
  男子将棍棒交给老人。
  手握棍棒的老人眼中,栖宿着异样的光芒。他的目光投向黄土地面上那两只有脚鱼。老人猛然抡起棍棒,开始发狂似地朝那已死的鱼头猛敲。眼中布满血丝。
  终于老人停止敲打,气喘吁吁地放下棍棒。
  鱼头被打得扭曲变形。
  另三人处之泰然地望着这一幕。对他们来说,这似乎是司空见惯的光景。
  男子从炉灶旁取出一把「く」字形的柴刀。接着又从桌下取出一个高度及膝的小木台。木台做得相当牢固,表面沾有黑渍。是血迹。
  男子将挂在腰间的两只有脚的鱼丢到木台上。看来,这个木台是料理台。
  老人和老妇并肩而立,少女开始向他们说明。似乎正在谈我的事。
  男子随手拿起柴刀朝有脚鱼斩落。
  鱼头就此落地。
  涌出大量的鲜血。
  屋内弥漫着血腥味。
  男子转眼已将其中一只有脚鱼支解,化为十几块肉片。
  他将大门旁的窗户打开,一一将肉片丢向外头的黑暗中。
  外头的黑暗马上充斥着一股忙乱的气氛。
  触手在地上刨抓的声音。
  硬壳相撞磨擦的声音。
  一群不祥的饥饿野兽发出的喧闹声——
  咕。
  咕。
  咕。
  是螺旋的叫声。
  明显啃食生肉的濡湿声响,令人听了寒毛尽竖。
  而且中间还掺杂了牙齿咬碎骨头,喀滋喀滋的可怕声响。
  螺旋正贪婪地大嚼丢往屋外的肉片。
  坐在桌子对面的老人,声音变得略微凶恶。少女和老妇看似试图安抚他。
  老人瞪视着我。刻在深处皱纹中的两条细眼,看得出充满憎恨之色。
  蓦地,老人手抵着额头,一阵踉跄。
  老妇急忙搀扶他。
  老人双手撑着桌面,气喘吁吁。
  少女和老妇将老人搀扶至内处一个像床铺的地方旁,让他躺下。少女和老妇都未显惊慌之色。
  看来这是常有的事。
  老人似乎有病在身。
  老妇将盖上锅盖的陶锅放在炉灶的火上,向男子说了些话。
  男子已将另一只有脚鱼俐落地支解成数块肉片。将取出的内脏放在素烧盘子上。旁边的另一个盘子,则装有暗红色的黏稠液体。是从有脚鱼身上挤出的鲜血。
  灯盘的火焰,在盘子表面舞动。
  男子端着两个盘子走向床铺。
  老妇接过装血的盘子,凑向合眼的老人口中,分几次让老人把血喝下。
  青筋浮现的喉咙,鼓起的喉结像生物般上下滑动。
  少女拭去滴在老人白胡子上的鲜血。
  老人微微睁眼。
  抬起右手。
  一眼瞥见他右手手掌有皱缩的伤疤。
  老人挪动右手,像在索求什么。
  老妇颔首,从另一个盘中以指间拈起刚取出的内脏,放进老人口中。老人嚼了良久,这才咽下。
  老人吃完一盘后,不久便沉沉入睡。这时,放在炉灶火上的土锅已冒出腾腾热气。
  老妇以木杓从土锅中捞汤,装了四碗。
  少女将碗摆在桌上。
  是泛着一层浮油的汤。
  那气味令人食欲大振。
  少女和男子坐在桌旁。老妇以动作示意要我也坐过去。
  我战战兢兢地朝椅子坐下。
  男子那粗犷的脸明显流露出不满之色。
  老妇端起碗,啜饮着汤。少女和男子也跟随她,我也啜饮进那温热的液体。汤里带有某种肉香。是我喜欢的浓郁口味。
  我喝完汤后,老妇站起身,捧起土锅拿到桌上。开始从锅里捞出「熬汤」用的「肉」,装进碗里。
  我一看到锅里的肉,不禁一阵反胃。
  我胃部紧缩,里头的东西差点没吐出来。
  我将那作呕的冲动挡在喉头。
  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场,我肯定张口便呕。
  这肉就是刚才在外头的那些菊石般螺旋的触手,切成一圈圈的肉片,上头的毛都已拔除,但仍留有刚才见过的吸盘。
  老妇端了两碗到少女面前。
  这时,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发出生气般的叫声。
  老妇摇了摇头,像在训斥男子。
  但男子反而更大声。他站起身指着我,朗声向老妇说了些话。
  老妇望向沉睡的老人,微微摇头。
  她接下来好像打算做什么,但男子似乎颇有意见。
  老妇朗声训斥男子。男子坚不吐书,以凶恶的眼神瞪视着我。
  看来,老妇和少女似乎打算在老人沉睡的这段时间瞒着他做某件事。
  待男子静下来后,少女朝那装有肉和汤的两个碗里吐口水。老妇端着那两个碗,来到我面前。
  将那两个碗搁在我面前的桌上。
  老妇示意要我也朝里头吐口水。
  似乎在说:就跟少女一样,朝这两个碗里吐口水吧。
  我摹仿老妇,做出吐口水的动作,老妇点头。
  她一再以动作催促我,于是我也朝碗里吐口水。
  老妇将一碗留在我面前,另一碗端给少女。
  她坐回自己的座位,合眼开始念念有辞。好像是韵律缓慢的某种咒语。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涉入某种仪式。
  待老妇咒语诵罢,她看了我和少女一眼,轻轻叫了一声。
  少女将手伸进碗中,以指尖拈起一块兀自冒着蒸腾热气的肉片,送入口中。
  这种肉我实在难以下咽,我望向他们三人。
  老妇和男子都没吃肉。
  吃的人只有那名少女。
  老妇以犀利的眼神瞪着我。
  并以犀利的声音讲了一句和刚才同样的话。她指着碗中,然后手移至嘴边。
  意思是叫我把肉吃下去。
  我投以不置可否的微笑,但老妇脸上的表情始终没变。
  男子的眼神变得更加凶恶了。
  以尖刺的目光紧盯着我。
  那是僧恨的眼神。
  男子向老妇说了些话。
  感觉像是在说「他明明就不想吃,何必强迫他吃呢」。
  老妇朝男子说了一句话,男子安静了下来。
  老妇又叫了一声。
  以严峻的眼神瞪视我。
  我惴惴不安地将手伸向肉片,用手指拈起最小的一块。
  将它送入口中,几乎没嚼就吞进肚里。
  少女站起身。
  她望着我,双眸闪着光辉。
  走到我身旁,执起我的手臂,要我站起。
  我站起后,少女伸手探向我胯下。
  我甚至来不及惊讶。
  我的那话儿被少女握在手中。
  少女在我面前嫣然一笑。
  我第一次看她笑。
  ——她好美。
  到那时我才发现这件事。

 蚀之四

  霸道的阳光几欲从我的眼皮缝隙射进来。
  它过于刺眼,我很排斥地摇着头。
  下巴撞到某个物体,我就此醒来。
  从窗户射进的阳光,照在我脸上。我深吸一口气,一股带有汗水味的女人发香送入鼻端。
  有个女子的头枕在我左盾上。我的下巴就是撞到她的头。
  我是用左臂搂着她的头睡着的。
  女子发出阵阵沉睡的鼻息。
  我左肩酸麻。她微微上下起伏的乳房,紧抵着我的侧腹。
  我们两人都全裸。
  女子的左臂环住我赤裸的胸膛。
  昨晚的记忆苏醒。
  我几乎可说是被这名少女侵犯。但感觉又不是那么讨厌。因为少女的欲望虽然露骨,却一点都不给人阴沉之感,甚至可说是相当舒畅的一晚。也许语言不通,反而该为之庆幸。
  最重要的是,少女昨晚第一次展露的笑容,令我深感着迷。
  掺杂了我们彼此唾液的那一餐——似乎是婚礼,或类似的仪式。
  昨晚我被少女带进里头房间的床上——然后迎接今日早晨。
  这么做真的好吗?这份不安当然盘据在我心中,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同时也尝到一种满足感。
  仿佛很久以前,也曾迎接过这样的早晨。
  搂着裸女的香肩,嗅闻女人发香醒来的早晨——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狭窄的公寓。
  昏暗的仓库。
  熟悉、痛苦、奇妙的伤痛,与遁份记忆相互重叠。
  森林。
  许多人。
  旱田。
  高楼大厦。
  风。
  车。
  与现在这个地点相去甚远的影像浮现我脑海。
  那是梦中的影像?还是我实际体验过的事?关于此一片模糊,无从分辨。我明明记得那个世界所用的语言,记忆的距离却遥远。
  桌上许多蒙上一层灰的螺旋。
  但我究竟是谁?是如何来到这处海滩?脑中没半点头绪。
  我心中浮现的画面陡然一变。
  某座白雪皑皑的高山,巍然立于蓝天之上。好像从没见过,但又觉得似乎与我关系密切。
  还有下着冰雨的庭院。
  装在有两道缺口的陶碗里的白雪——
  那个碗的影像,与昨晚仪式中碗的影像相互重叠。
  这是失去我生命中重要人物的记忆。
  浮现一名女子的身影。
  她有时穿牛仔裤,有时穿和服。那幅画在我脑中交互更替,但唯独她的脸始终模糊不清。
  我还记得她肉体的触感。甜蜜的娇喘与柔软白皙的身躯。不,不可能,我明明应该没和她上过床才对——
  宛如灵魂被扭断般的,修罗的记忆。
  肉体的记忆,亵渎了那名女子的神圣。
  然而——
  我体内盈满近乎疯狂的欲望。
  潜进这个螺旋里,顺着螺旋往上爬。
  来吧。
  我的胯下之物坚硬地勃起。
  我昂然挺立的男性象征,突然被某个温柔的力量紧紧握住。
  我从幻想中醒来。
  是少女握着我坚挺的男性象征。
  少女的黑色眼瞳,满含笑意地望着我。
  少女握住我男性象征的手,微微抽动,她露出皓齿而笑。
  我手伸向她的酥胸,就像要确认它的重量般,以手掌加以包覆。少女的乳头在我掌中变得硬挺。眼前是比我的任何幻想都还要真实的触感。
  我们四唇相接,离开,然后再次贴合。相互吸吮彼此的舌头。
  她的舌头就像有生命似的,缠绕住我的舌头,四处游移。
  那柔韧的肉体,缓缓覆在我身上。
  结实的细腰,压在我身上。
  半晌过后——
  我和少女这才离开那张床。
  她曼妙的胴体完全展露在我面前。双峰大大地往前挺出。
  在我的注目下,少女似乎有点难为情,转身背对我。臀部浑圆饱满。
  床下有一块为我准备的布。我不知该如何用它来缠绕身躯,但少女马上俐落地用那块布缠住我腰间。
  接着她以自己昨晚脱下的布,缠向自己身躯。布的一角披在右肩上,然后从上钻过腋下,包覆住乳房,缠在腰间。乍看像是随意缠绕,其实手法相当巧妙。不是光看一、两次就能学会。
  缠好后,少女转身面向我,指着自己说:「雪拉。」
  这似乎是她的名字。
  是昨晚那名男子在海岸边提过的名字。
  终于自我介绍了。
  「雪拉。」我如此说道,指着她点了点头。
  她——雪拉喜孜孜地摆动她纤细的下巴点头。
  接着雪拉指着我,意思是要我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摇头。
  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她似乎明白我的意思。
  雪拉指着我低语道:
  「阿湿波(注1)。」
  雪拉似乎想替我取名。
  「阿湿波?」
  我指着自己说。
  说完后,雪拉笑盈盈地一再点头。
  雪拉和我钻过挂在入口处的布帘,从寝室来到客厅。昨晚一起享用「仪式」大餐的房间。
  老人仍旧以与昨晚一样的姿势,躺在床上。老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没看到男子的身影。
  老妇一见我们到来,微微一笑。先前眼中的犀利目光,此时已不复见。
  刚才玩过的自我介绍游戏,现在又重复一次。
  老人的名字叫阿尔哈玛德。
  老妇的名字叫优哩婆湿(注2)。
  而另一个不在场的人——那名体格壮硕的男子,名叫达孟。
  我和雪拉来到屋外。
  眼前是一望无际,和缓起伏的草原。浓密的蕨类植物,受风吹起伏摆荡,在层层重叠下,呈波浪状向外扩散。
  更前方是大海。
  我看到大海时,发现一件奇妙的事。
  我看不到水平线。
  水平线与远方的天空融为一体,分界朦胧模糊。
  水平线——或是人们所说的地平线,是地球会有的圆弧边线。这里完全看不到。
  这片海比原本理应会化为水平线,看不见后方圆弧边线的地点,却还要往更远处延伸,就此融入天空。
  并不是大海消失,而是因为大气层太厚,分不出远方天空与海洋的分界。
  站在我前方的雪拉回过头来,眯着眼睛仰望我背后的天空。
  我顺着雪拉的视线望去,望向后方天空。
  我的视线就此冻结。
  小屋背后的天空,几乎完全被一个无比巨大的东西所阻挡。
  ——山引
  不,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朝天空开展的大地。大地朝苍穹隆起,向外扩展。
  天空有一条地平线。
  一时间,我的丈量感为之麻痹。
  我的思考能力停止,估不出它究竟有多大。
  看不到山顶。
  山顶也许在地平线的另一侧,融入遥远的天空中。
  我凝睇着这座山,半晌说不出话来。
  心里盈满几欲疯狂的感觉。
  一股令骨头相互辗轧,皮肉为之烧焦的灼热之物从体内狂涌。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旅程才来到半途。

  注1〔编注〕音同Asvin,字面意思为「驯马者」,是婆罗门—印度教中的一对容貌俊美的青年双子神,分别名为Nasatya与Dasra,中文中常被称为「医神双马童」,在《吠陀经》里是象征日出与日落的神,也是驱逐病痛的神医,并且惩治恶徒。
  注2〔编注〕音同Urvasi,字面意思为「宽广地延伸」,印度神话中之广延天女。


  螺旋论考

  所有生物中,就属鹦鹉螺将自己的身体塑造得最接近宇宙真理。
  数亿年前,几乎与古生代同一时期出现的菊石,如今已是灭绝的化石物种,相较之下,鹦鹉螺至今却仍保有和当时相似的形体,生存于太平洋热带地区。
  以时间来看,约有五亿年之久。
  菊石灭绝,鹦鹉螺存活。
  ——这是为何?
  特奥多·安德列·库克(注1)说,这是因为鹦鹉螺的螺旋「描绘出数学性的理想螺旋」。
  如果对鹦鹉螺的螺旋画出一条连接圆弧的直线,会发现有个特质,就是直线与圆弧始终都维持六十度角。这以黄金分割比例呈曲线展开的,就是人称「对数螺旋」的鹦鹉螺螺旋。菊石的螺旋近乎圆形。与鹦鹉螺那宽阔的螺旋相比,菊石的螺旋是采同心圆,形状就像以同样粗的绳子缠绕而成。
  #图一
  鹦鹉螺——
  虽然有「螺」之称,但其实不是螺的同类,而是软体动物门头足纲鹦鹉螺科的海生动物。比起螺,它更接近乌贼、章鱼等二鳃类(注2)。
  是五亿年以前,出现于古生代寒武纪的生物。全盛时期逾三干五百种之多,但目前在南太平洋海中,只有四种残存。
  还有其他诞生于远古海洋中的螺旋生物。
  比鹦鹉螺晚约一亿数千万年,在约莫四亿年前的志留纪前期,菊石从鹦鹉螺分枝,就此诞生。
  菊石出现后不久,马上扩增物种,在短短不到一亿年的时间里,种类数量爆增为一万五千多种。约是鹦鹉螺的四倍。
  然而,菊石在它的全盛期,中生代白垩纪时,突然灭绝。
  一万五千种当中,连一种都没幸存,灭绝得极为彻底。
  照这样来看,菊石的物种数量之所以会爆增,感觉就像是为了诞生出可以让自己存活下去的螺旋,所做的最后挣扎。事实上,灭绝前的菊石,出现各种奇形怪状的螺旋。
  钩角石这种菊石就像拐杖一样,至于日本菊石,形状则是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刚从屁股拉出的一坨屎。
  演化到这一步,甚至给人一股恶魔式的可怖之感。
  但菊石终究还是没能存活下来。
  从它出现到灭绝,约挣扎了一亿六千万年之久。
  菊石灭绝,最后只有四种鹦鹉螺幸存。
  为什么?
  出现于远古海洋中的相似生物,有一方幸存,另一方为何就灭亡了呢?
  若就前述库克的说法,可说是起因于鹦鹉螺与菊石的螺旋数学之美。
  美丽的螺旋幸存,不够美的螺旋则灭亡。
  换言之,具备完美螺旋者,有神力栖宿其中。借由这股神力——也就是螺旋力,鹦鹉螺才得以看见未来。在远古的海洋中,鹦鹉螺看到未来,因而借由菊石的形态从自己的品种中分歧出来,将具有灭绝要素的螺旋舍弃。如果是这样,菊石这物种打从一开始就走上灭亡的命运。
  菊石的螺旋对生命而言,是一种封闭的螺旋。
  而鹦鹉螺的螺旋,还有另一项耐人寻味的事实。
  以演化论闻名的查尔斯·达尔文,他的儿子乔治·霍华德·达尔文提出的「潮汐演化论」,认为在地球形成之初,月球相当接近地球,两者形成一个运动体系,以不到五小时的时间相互自转。根据某英国物理学者的计算,现在月球以每年三公分的速度逐渐远离地球。
  月球对地球最大的影响力,便是潮汐作用。地球会因月球而出现潮汐。此潮汐作用造成海水与地壳间的摩擦,地球的自转周期便会因此踩刹车,这时消失的地球旋转能量,有一部分会让月亮远离地球。
  也就是说,回溯过去,地球的自转周期远比现在来得快,月球也离地球更近。若以理论来探究,在极限的情况下,可推算出月球与地球的距离约一万五千公里,地球的自转周期,亦即一天的时间,连五小时都不到,月球的公转周期为五小时多。
  根据杰佛瑞斯(注3)的说法,那约莫是四十亿年前的事。
  自鹦鹉螺诞生在地球上的这数亿年来,月球与地球的拉锯和距离,都记忆、刻画在它的螺旋中。
  鹦鹉螺一面成长,一面不忘每天在它的螺旋气室刻上一道道的条纹,就像年轮般。而一个气室里的刻痕通常有二十九道。与现今月亮的朔望——亦即月亮圆缺的周期一致。从愈古老的地层中发现的鹦鹉螺化石,其单一气室里的刻痕数愈少。有调查记录指出,从数亿年前的地层中发现的鹦鹉螺,气室刻痕仅有九条。这证明月亮当初很接近地球,公转周期也远比现在来得快。
  鹦鹉螺将月亮的运作卷入螺旋中。
  换言之,鹦鹉螺这种生物,一面将月亮的时间封闭在自己体内,一面成长。

    出自《螺旋教典》卷六 论考篇

  注1〔译注〕Theodore Andrea Cook(1867-1928),英国编辑、作家。
  注2〔编注〕头足纲可依鳃的数目分为四鳃亚纲和二鳃亚纲。鹦鹉螺是四鳃亚纲唯一现存者,二鳃亚纲下的十腕总目有乌贼,八腕总目则是章鱼。另有已灭绝的菊石亚纲,但也可归类于四鳃亚纲。
  注3〔编注〕Harold Jefferys(1891-1989),英国数学家、统计学家、地球物理学家、天文学家。





  三之螺旋

 凝滑之一

  我们每天采集螺旋,啃食螺旋,以此度日。
  这近一个月的日子来,我都与螺旋和少女共度。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思考:我到底是谁,从何处而来。
  我是谁?
  我来自何处,欲往何方?
  我是拥有两只脚的疑问。
  我只知道,自己正在找寻答案而踏上的旅途之中。
  我和成为我妻子的少女——雪拉,就在淡绿色的螺旋中。
  螺旋在我的膝盖上摇晃。
  螺旋的叶子,轻搔我的肌肤。
  刚长出的蕨类嫩芽,呈发条状的螺旋形。
  每当一阵风吹来,螺旋草原便随之起伏。
  那起伏如同波浪,波纹一边向外扩散,一边一个接一个地往草原的彼方窜去。就此直奔蔚蓝天际。
  风中蕴含甘甜的海潮香气。
  那香气唤醒我体内不可思议的悸动,微微带着血的气味。
  小屋就建造在这片蕨类草原中央。
  从和缓起伏的草原另一头,可以望见这座小屋的屋顶。
  我喜欢这段和雪拉一起漫步、采集螺旋的时间。
  这也是我向雪拉学习当地语言的时间。
  ——苏迷楼(注1)。
  那就是这世界的名称。
  我来到这里的第三天,雪拉告诉我这个名字。
  这段时间我学会的语言,并不仅止于此。虽然还没办法流畅地与人对话,但已能做简单的日常对话。当表达能力达到某个程度后,运用语言的能力便进步神速。
  拥有健康胴体的雪拉,连在闺房内也不忘教我。这样还不进步才真是奇怪。
  不只是这块土地的名称,连住在小屋里这四人间的家庭关系,我也已经知悉。
  老人阿尔哈玛德是雪拉的父亲。
  老妇优哩婆湿是阿尔哈玛德的妻子,雪拉的母亲。
  身形奇伟的年轻人达孟,是雪拉的哥哥。
  只有他们四人住在这块土地上。
  截至目前,我也只见过他们四人。
  卸下腰间的竹篓,我和雪拉在灿烂的阳光下摘采蕨类的嫩芽螺旋。
  白天时,都不见那些螺旋虫的身影,不知躲哪儿去了。
  不时会在草丛中发现巨大的坑洞,听雪拉说,螺旋虫白天似乎就躲在这些坑洞中。
  竹篓里装的螺旋已超过一半。
  在小屋四周,就只能采集到这些,等竹篓装满后,我和雪拉的快乐时光正等着我们,于是我们走向远方。
  置身在螺旋中,整个世界只有蓝天、螺旋,还有我们。
  只有随风摇曳,相互碰触的螺旋声,静静在我们耳边搔痒。
  「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从高度及腰的蕨类植物摘取螺旋时,雪拉突然从背后向我问道。
  不只是雪拉,之前他们也多次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无法回答。
  「我不知道。」
  我挺起身,转而面向雪拉。
  雪拉这么问我,是快乐时光即将开始的暗号。
  「是从上面来的吗?」雪拉问。
  「上面?」我说。
  「苏迷楼的上面……」
  雪拉那红褐色的双眸,望向延伸至遥远苍穹的天之地平线。
  这座草原是一整片大得难以置信的斜坡。斜坡中途转为一座森林。
  森林一路从山脚往山麓延伸,在上面融入青翠的山色中。由于这座森林和高山的规模过于庞大,所以看起来就像苔藓一般。
  森林从途中融入一片翠绿中,已无从分辨是森林还是山的斜面。
  就连森林颜色交融的地方,从整座山的斜面来看,位置也不算有多高。
  雪拉仰望那座山,长发在满含海潮气息的海风吹拂下摇曳,摩娑着她的前额。
  她双眸中带有极度憧憬的目光。
  「阿尔哈玛德和优哩婆湿……」
  雪拉视线移回我身上,如此低语。
  「……以前也是从那座山上来的。」
  据说山上住着许多人。达孟和雪拉都出生于这块土地,之前没看过家人以外的人。
  我停止摘采蕨类嫩芽的动作,放下手中的竹篓。螺旋状的蕨类嫩芽,几乎已装满这个小竹篓。这些螺旋是今晚的食物。
  「你会经想爬上山去对吧?」我问。
  「是啊。」雪拉应道,低下头。
  「可是被阿尔哈玛德带了回来,狠狠骂了我一顿。」
  雪拉抬起右脚,让我看她的趾甲。五根趾甲全都扭曲变形得十分难看。
  「这是当时阿尔哈玛德做的。用鱼叉将我的趾甲刨下。」雪拉淡淡说道。
  「你父亲竟然做这种事?」
  「是啊。」
  「太狠了吧。」
  「阿尔哈玛德好像很恨『上面』的人。」
  「……」
  「上面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向来几乎绝口不提,但我知道,他很讨厌谈到上面的事。」
  我颔首。
  我想到一件事。
  打从第一次见面时,阿尔哈玛德对我的态度就很不友善。我还记得在进行「仪式」前,他们还因为我的事起争执。就连「仪式」结束的隔天早上,他还在为那件事争吵。
  但身为父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面对一个突如其来、来路不明的闯入者,当天晚上就把女儿嫁给对方,这种想法实在太怪异了。但优哩婆湿和雪拉似乎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对。雪拉甚至看起来很高兴。
  就连床笫之事,也表现得很露骨。
  以前我会问过雪拉,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为了留种啊。」
  当时雪拉很干脆地应道。
  「留种?」
  「阿尔哈玛德和优哩婆湿都说,同样的血统很不好。」
  雪拉应道。当时的对话就到此结束,但如果阿尔哈玛德憎恨上面的人,那么,他对我态度不友善,似乎不单只是因为我是个外来客。
  「阿尔哈玛德可能当我是从上面来的吧?」
  「不单是他。优哩婆湿和达孟也都这么认为。」
  「可是……」
  「如果不是,那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答不出来。因为我不记得此事。
  「我不认为你说谎。你是从上面来的。阿湿波。只是你想不起来罢了。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吧。虽然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事,但你只是失去记忆而已。」
  我本能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但眼下我除了不置可否地点头外,别无他法。
  「就算你来自上面,我和优哩婆湿也不在乎。达孟也是,只不过他的想法和我们不大一样……」
  「达孟好像很讨厌我。」
  「是啊。不过,达孟在意的是『你的出现』,而不是『你从上面来』这事。」
  「这话怎么说?」
  「这里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的人。如果你没来,我可能就要留达孟的种了。就算不是现在,日后早晚也得这么做。达孟很渴望女人。」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因为在这里,几乎没有关于道德或禁忌的相关知识。
  然而,「妹妹留下哥哥的种」这句话听在我耳里,却令我全身寒毛倒竖,体内黑暗的血液翻涌。
  「之前我都是用手帮他解决需求,但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就再也没做过了。」
  「你母亲知道吗?」
  「优哩婆湿吗?她好像知道我都会用手帮达孟解决。但阿尔哈玛德好像就不知道了。优哩婆湿也很在意达孟的事,所以才会急着举行『仪式』……」
  之前我与雪拉独处时,多次感到有凶恶的视线在背后紧盯着我。当我察觉有人而回头时,一定都会与达孟那充满憎恨的目光对个正着。
  现在我终于明白原因了。
  「阿湿波。」
  雪拉改变话题。
  「你知道阿湿波这个名字的意思吗?」
  「不知道。」
  我摇头。
  「告诉你吧。阿湿波的意思是双。」
  「双?」
  「还记得帮你取名字的时间吗?」
  「记得啊。是早上。」
  「没错。不过,你记得那天早上,我一直望着你的脸吗?」
  我颔首。
  那天早上我先醒来,朝我凌乱的记忆中搜寻时,会几何时在我之后醒来的雪拉,从上方注视着我的脸。
  「当时你的脸和眼神,都露出就像有两个人在里头轮流交替般的样子。仿佛你体内同时住着两个人似的。」
  当我听闻此言,一时感到脑中微微晕眩。

 凝滑之二

  往天际延伸的蓝色地平线。
  位于远方的苏迷楼山顶——
  我望着那看不见的山顶,发现自己怀有一份令胸口紧缩的憧憬。不,那是更胜憧憬的情绪,有只恶魔栖宿在我心里。
  我在小屋前一面支解螺旋虫,一面望向天空,重重地叹息。
  雪拉剖开螺旋的硬壳,不时以不安的眼神偷瞄我。
  从刚才便听到阿尔哈玛德与达孟的声音。他们两人在小屋里争吵。阿尔哈玛德的声音响若洪钟,一点都不像病人。父亲比儿子还要激动。
  雪拉相当在意此事。
  「我们去看看吧。」
  虽然帮不上忙,但我还是对雪拉说道。
  「别管他们。」雪拉冷冷地应道。
  「你很在意对吧?」
  我把山刀搁在一旁,走向小屋。
  雪拉并未阻拦我。
  我开门走进屋内。达孟和阿尔哈玛德彼此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下对峙。阿尔哈玛德已走下床站起身。
  阿尔哈玛德右手握着一张暗褐色,像纸一般的东西。似乎是一块兽皮。表面有像是图案和文字的东西。
  看来,阿尔哈玛德是在看它时,和达孟起了口角。
  优哩婆湿带着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坐在床边。
  「为什么不行!」达孟涨红着脸说道。
  「告诉你,你也不会懂。」
  阿尔哈玛德脸颊的伤变得扭曲,不悦地说道。
  「你就只会这么说。既然你不准我到上面去,那就给我女人啊。为什么只有我没有女人?」
  「我会找给你的。」
  「你会找给我?怎么找?就算等再久,也不会有女人来。之前明明没半个人来过。」
  「阿湿波不就来了吗?」
  阿尔哈玛德说话时,达孟那如岩石般贲张的肌肉,突然为之绷紧,发出紧缩的声响。
  「就是因为他来了,才会变成这样不是吗?」
  「你指的是雪拉吗?」阿尔哈玛德以犀利的眼神说道。
  达孟沉默不语。
  他朝自己的老父投以灼热的视线。
  「我要到上面去。靠我自己的双手找女人。」
  「我不许你到上面去。」老人顽固地说道。他的嘴唇干裂,微微渗血。
  我无法出声叫唤,只能站在门口听他们两人对话。
  「我要去。」
  当达孟以低沉的嗓音回答时,阿尔哈玛德从唇际发出野兽低吼般的叫声。
  屋内同时响起素烧盘子的破裂声和优哩婆湿的尖叫。
  阿尔哈玛德握住桌上的盘子,直接砸向达孟的脸。
  达孟不躲不让。盘子发出乓琅一声,击中他的前额,就此碎裂。达孟连哼也不哼一声。
  他前额破裂,流出血来。鲜血化为无数条红线,顺着他前额流下,在他眼睛周围镶出红边。
  「就算你整天看着那种东西,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达孟目光移向地面,以刚硬的语气说道。
  他的白牙紧咬着厚唇,单边嘴角轻扬。
  那块画有图案和文字的兽皮,早已从阿尔哈玛德手中掉落地面。
  从眼角流出的鲜血,经达孟的嘴唇流入口中。他的白牙沾染了血色。
  现场弥漫着令人难受的沉默。
  达孟以粗壮的手臂擦拭从下巴滴落的鲜血,朝地面吐了口鲜红唾沫。
  他背对阿尔哈玛德,转身朝向门口。
  我与迈步走来的达孟打了个照面。
  那面相极为骇人。
  正因为他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所以体内涨满了随时都将爆发的内压。
  达孟的侩恨,就像蒸腾热气般,从全身冉冉而升。他瞪视着我,再次吐了口鲜红的唾沫。
  一股僧恨的风压,以一股近乎物质性的力量,从达孟的脸部重重朝我袭来。
  他瞪视我的双眸,突然充满苦涩之情。
  雪拉站在我背后。
  达孟不发一语地将我推开,穿过雪拉身旁,走出屋外。
  「达孟……」雪拉向他叫唤。
  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一股热意涌上心头。
  我心中有股说不出的痛苦。烧灼达孟肉体的黑暗之火,我莫名地感同身受。
  兄妹……
  我体内也有一股和达孟相似的修罗之火,正发出蓝白色的火光,兀自闷烧。虽然无法以言语形容,但我的身体明白那是把什么样的火。
  阿尔哈玛德那布满皱纹的手紧抓住桌子,剧烈地喘息。桌面发出震动的声响。
  阿尔哈玛德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光,凌乱的白发贴在额头上。优哩婆湿从身后扶着他的肩膀。
  我望向那掉落地面的东西。
  褐色的兽皮。
  上头画有图案和文字,但我看不懂里头的文字。只看到画。
  图中有个人身狮头的人物,身上还缠绕着蛇。
  阿尔哈玛德发现我的视线,急忙捡起那块兽皮,不让我看。
  当时我看见了。
  阿尔哈玛德的右手手掌画有某个图案。
  当他正准备以右掌拾起兽皮时,我看到他掌中的图案。看到那个图案,以及图案上的皱缩伤疤。是我与雪拉进行仪式前,在阿尔哈玛德用餐时所看到的伤。现在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那伤是如何造成的。是烧伤。
  阿尔哈玛德也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把兽皮揣进臂膀里,右手握拳,这动作是不想让我看到兽皮上的画以及他掌中的图案和烧伤。
  老人抬起脸。炯炯的双眼蕴含异样的光芒。他双眼笔直注视着我。
  「当初……」老人呼着沉重的气息,如此说道:
  「如果是我第一个发现你,早就用鱼叉刺死你,拿你去喂螺旋虫了。」
  他的声音,就像是要从干枯的喉咙里硬挤出泥巴来似的。

 凝滑之三

  接近满月的歪斜月亮,升向幽暗的海上。
  雪拉和我手持鱼叉,坐在沙地上。
  每当满月将至,来鱼(注2)便会从海中爬向陆地。
  所谓来鱼,就是一个多月前我在这个地方醒来时,看到的那种四脚怪鱼。「阿伽陀」在这世界的语言里,是「到来者」的意思。
  因为是「来自海里的鱼」,所以称之为「来鱼」。
  以鱼叉刺向从海里登陆的来鱼,再以棍棒加以殴打扑杀,可说是每天的例行公事。要是它上岸后躲进蕨类植物中,可就不容易找着了。最轻松的做法,就是在海岸边趁它上岸时加以猎杀。
  现在已经杀了三只来鱼。
  我很讨厌这项工作,几乎都不参与。这三只来鱼都是雪拉独自捕猎的。
  捕到的来鱼,留下一、两只供作食用,其余则全部拿来喂螺旋虫。虽说是作为食用,但几乎都是阿尔哈玛德一个人吃。
  本以为这是治疗他病躯的解药,但老人对来鱼的执著实在非比寻常,绝不仅止于此。老人似乎很憎恨来鱼。正因为憎恨,才啃食它们。
  会从海里爬上岸的,并非只有来鱼,有各种东西。有像昆虫、海参之类的动物,相当多样。就算一样是来鱼,当中也有些许差异。
  它们全都是阿伽陀,亦即「到来者」。不过,以鱼叉捕获的就只有「来鱼」。
  我和雪拉几乎没有交谈。
  因为我们都很在意白天那件事。
  我们离开小屋时,达孟还没回来。只因为我这名多余的人出现,便造成这种结果,令我深感歉疚。
  「他到上面去了吗?」我终于说出一直憋在心里的话。
  「你是说达孟吗?」雪拉望着大海说道。
  她那与幽暗大海同样色泽的双瞳,映照着月光。
  「嗯。」
  「我猜他不会去。」雪拉思索片刻后,如此说道。
  「为什么?」
  「达孟他……」
  雪拉吞吞吐吐,接着又说道。
  「达孟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走的。」
  「……」
  「一定是的。」
  雪拉说话的语气中,带有一丝希望。
  ——我不希望他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自己到上面去找其他女人。
  姑且不谈她是否察觉自己有这番心思,不过,我倒是从雪拉的话中得到这种感觉。
  「你喜欢达孟吗?」我问。
  话说出口后,我才发现语调当中微微带有一丝难以隐藏的嫉妒之情。
  雪拉转头望向我。
  「你喜欢他对吧?」我望着雪拉的双眸,如此询问。
  雪拉将目光移向海洋,站起身。
  「是来鱼。」
  她执起鱼叉,微微蹲身。
  有一只来鱼,正从散发蓝白色磷光的浪沫中爬上岸。
  来鱼的四只脚交互移动,濡湿的尾巴拍打着沙地,摇摇摆摆往上爬。那动作就像还不习惯自己手脚的幼儿般。每当来鱼背后卷起蜿蜒起伏的蓝黑色波浪,其中顿时就会散发出暗红色的血之光泽。
  待来鱼完全来到沙地上后,雪拉那强劲有力的双脚往沙地上猛力一蹬,迅如疾风地奔向前,掷出鱼叉。
  来鱼背部被鱼叉刺中,嘎地惨叫一声。痛苦地扭曲挣扎。
  雪拉手持棍棒,一再敲打来鱼的头,直到来鱼再也没有动弹。
  雪拉拿着刺进来鱼身躯的鱼又返回,将来鱼摆在沙地上,赤脚踩在来鱼上,拔出鱼叉。鱼叉上沾着来鱼的血。
  雪拉低头看着我。
  刚才我问的问题,就此没了下文。我已不想再重提同样的话题。
  「为什么只杀来鱼?」
  我提出之前心上便一直悬着的疑问。
  「我觉得,你们的目的不像是要捕捉来鱼,而像是要杀害它们。」
  「没错。」雪拉如此应道,坐了下来:
  「我们捕捉来鱼,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杀它们。」
  「为什么?」
  「因为阿尔哈玛德要我们这么做。从我和达孟会拿鱼叉后,就一直都这么做。」
  「阿尔哈玛德?」
  雪拉那线条柔美的下巴轻点了一下。
  她望向自己朝大海伸直的双脚前方。那里有只看似刚从海里爬上岸的,像鲎一样的生物。
  雪拉伸手抓住它。
  鲎的腹部暴露在月光下,无数只带节的细脚不住蠢动。
  「这也是『阿伽陀』。」雪拉说。
  「之前听你说过。」
  「这么多阿伽陀从海里来,你知道它们要去哪儿吗?」
  雪拉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我。
  「不知道……」
  「是要『到上面』去。」
  「上面?」
  「没错,是阿尔哈玛德告诉我的。」
  「为什么?」
  「听说是为了前往苏迷楼顶端。」
  「这和扑杀来鱼有什么关系?」
  「一旦其中一个阿伽陀站上顶端,这世界就会毁灭,这是阿尔哈玛德说的。」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杀所有的阿伽陀,却只杀来鱼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阿尔哈玛德没告诉你吗?」
  雪拉颔首。
  她颔首时,眼中闪耀着光辉。
  雪拉的双瞳带有水亮的光泽。
  显而易见,那是兴奋的眼神。
  「其实我知道。你也是『阿伽陀』。」
  雪拉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
  「没错,你也是阿伽陀,『到来者』。阿湿波,你并非来自上面,而是来自大海!」
  我为之愕然,望着雪拉的双眼。
  在无言接续的这段空档,只有阵阵浪潮声。
  你是来自大海的阿伽陀——雪拉这番话,给了我一记迎头重击。对我来说,这比说我来自上面还更容易理解得多。
  ——真是这样吗?
  我如此自问。
  某个答案卡在我喉头,但我说不出来。
  那答案是……
  你要登上螺旋。
  有个东西向我如此低语。
  「你想到上面去对吧?」
  雪拉不禁以颤抖的声音如此低语。
  「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你就一直想到上面去……」
  我感到背后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没错。
  我心中如此低语。
  有股狂劲涌上心头。
  没错!
  我想到上面去,那股冲动几欲将我全身撕裂。
  「带我一起去吧。」
  雪拉的声音略显沙哑。
  「我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被阿尔哈玛德和达孟束缚。求求你。带我一起去吧!」
  雪拉紧抱着我。
  我搂住她的肩。
  雪拉的肩膀微微颤抖。

 凝滑之四

  从海边返回后一看,小屋内并未点灯。
  之前从来不会这样。
  平时螺旋虫一闻到来鱼的血腥味便会现身,现在几乎都没出现。数量连平时的一半都不到。
  我紧握住火把,带着雪拉来到广场。
  在银色月光下,小屋的影子显得漆黑阒静。
  不,有微弱的声音。
  是生物聚集推挤的声音。
  那声音从小屋内传来。
  声音虽小,但听了让人恶心作呕。
  我全身的汗毛,就像带静电般根根竖起。
  夜气中掺杂着血腥味。
  入口的大门敞开。
  我与雪拉有种可怕的预感,全身紧绷,站在门口。
  有个熟悉的沙沙声。
  「优哩婆湿……」
  雪拉悄声叫唤。
  这时,我和雪拉同时发现,小屋整个地板都布满了黑色块体,不住蠢动。
  我将火把伸向前,缓缓窥望屋内。
  看过之后,不禁浑身发毛。
  小屋地板满满都是螺旋虫。
  湿答答的声音——
  是螺旋虫在黑暗中啃食来鱼的声音。
  阿尔哈玛德睡的那张床是空的。床下成群的螺旋虫堆得像小山一般高。
  我吓得无法动弹。
  雪拉将我一把推开,冲进屋内。用鱼叉的握柄把螺旋虫推倒,朝床铺走去。
  我抱着悲壮的觉悟,跟在雪拉身后。
  尽管我和雪拉怕得直打哆嗦,但还是使劲将群众在床下的螺旋虫给一一剥除。接着从底下冒出一具勉强还保有人形的尸体。只剩头发还在,脸部的皮肉全被啃食殆尽,头盖骨整个裸露。眼窝处缺了眼球,只留下两滩血渍。微张的两排牙齿底下,只留有舌头。
  衣服底下的皮肉仍旧完好,照这样来看,事情才刚发生不久。
  「优哩婆湿……」雪拉哽咽地低语道。
  从残留的头发和衣服来判断,此人是优哩婆湿。
  不管再怎么驱赶,螺旋虫还是像饿死鬼一样,不断往优哩婆湿身上聚集。
  「阿尔哈玛德人呢?」
  我以火把在小屋内搜寻。
  到处都没看到阿尔哈玛德的身影。
  站在原地的我,突然脚下一痛,整个人跳了起来。原来是螺旋虫晈了我一口。从不袭击活人的螺旋虫,因为尝过人血的味道,已变得凶暴。
  「到外面去,雪拉!」我大叫。
  我抓住雪拉的手,全力逃往屋外。我脚下满是螺旋虫的硬壳造成的伤,还有咬伤。就算来到屋外,先前赤脚被螺旋虫触手碰触的触感,还是迟迟无法消除。
  我大口喘息。
  这时,背后传来有东西踩踏蕨类植物的细微声响。
  我回身而望。
  眼前矗立着一个巨大的人影,小腿以下被蕨类植物所遮掩。
  是达孟。
  他那包裹叫结肌肉的肌肤,被滑亮的黝黑东西沾湿。那是血。因为在月光下,颜色看起来就像全身抹了柴油一般。足见血量相当惊人。
  「达孟……」
  雪拉叫唤哥哥的名字,接着就此语塞。
  因为她发现沾满达孟全身的鲜血。
  「优哩婆湿在小屋里……」我说到一半,也随之噤声。
  「我知道。」达孟简短地应道。
  那是低沉压抑的声音。
  达孟的右手握着敲打来鱼用的棍棒。那根棍棒因某种散发湿滑黝黑光泽物体,显得又湿又亮。它前端沾有某个东西。是沾满血的人类头发。
  「是你干的吗?」
  我的声音在颤抖。
  达孟没回答。
  火把的亮光映照在达孟脸上。
  「你们两个人要去对吧?」达孟说。
  我没回答,达孟再次缓缓说道:
  「你们要到上面去对吧?打算丢下我一个人,你们两个一起去,是不是?」
  那是勉强压下心中骇人激动的声音。
  表情犹如修罗一般。
  「你们休想得逞。」
  达孟缓缓从蕨类植物中步出。
  「雪拉,你要和我一起到上面去。」
  「达孟,是你杀了优哩婆湿吗?」雪拉勾着我的手问。
  「没错。」
  「为什么?」雪拉大喊。
  「因为她阻碍了我。」
  「阻碍了你什么?」
  「我想杀阿尔哈玛德时,她在一旁阻碍我。」
  「你太过分了。」
  「别忘了,当初阿尔哈玛德把你的趾甲弄成那样。」
  「这件事和优哩婆湿没关系啊。」
  「一样。」
  达孟呸地吐了口唾沫。
  「他们全都串通一气,让你和这个男人在一起。」
  达孟紧咬着嘴唇。
  「阿尔哈玛德现在怎样了?」我问。
  「在我杀优哩婆湿时逃走了。后来我找到他,刚收拾掉他……」
  「……」
  「这么一来,你和我就自由了。」
  达孟全身不住颤抖。
  「优哩婆湿和阿尔哈玛德已经都被我收拾。接下来换你了。」
  他以充血的双眼瞪视着我。
  我向后退却。
  达孟猛然冲向前。
  我因过度恐惧,连声音都叫不出来。达孟打算杀了我。
  我全身被冷汗湿透。
  就算与他战斗,我也没有胜算。我脑中浮现自己头部被达孟的棍棒敲碎,脑浆洒落一地的画面。仿佛可以听见骨头和血肉被敲扁的闷响声。
  达孟高举棍棒,朝我飞扑而来。
  雪拉的惨叫声划破夜气。
  我一面闪避,一面以手中的火把勉强抵挡棍棒的攻击。被击中的瞬间,火把从手中飞脱,弹向空中。火焰熄灭,余烬在黑暗中旋绕,画出一圈又一圈火红的圆。
  我往后仰倒。
  没被一击毙命,真是不可思议。
  达孟双手紧握棍棒,站在我身旁。隔着他的肩膀望向夜空,可以看到一轮明月。好美。恐惧已是另一种层面的事,我怀抱祈祷般的憧憬望着明月。
  达孟高高抡起棍棒。
  他巨大的身躯,猛然朝我身上覆盖而来。我合上眼。沉重的冲击力道击向我全身。
  在那股重量和冲击下,我发出痛苦的呻吟。
  达孟沉重的肉体压在我身上,一动也不动。
  不可思议的是,我完全没被他殴伤。
  「阿湿波。」
  雪拉的声音传来。
  我难看地从达孟身体底下爬出。
  雪拉双手握着她自己的棍棒,站在一旁。
  原来达孟袭击我时,雪拉用棍棒敲他脑袋。
  我发抖的双脚使劲想要站起,但脚下一阵踉跄。我双腿发软。
  雪拉蹲下来观察达孟。
  「他只是昏过去而已。」
  雪拉站起身,捡起火把。
  她点燃火把。火光下净现我们三人的身影。达孟俯卧在地上,背部缓缓上下起伏。
  「得赶快找出阿尔哈玛德才行……」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来。
  冷汗已变得像热水般温热。
  我与雪拉顺着达孟在蕨类植物上踩踏的痕迹搜寻。
  走了半晌,发现前方的蕨类植物频频晃动。是螺旋虫。
  「在那里。」
  我与雪拉快步奔向前去。
  阿尔哈玛德头破血流,倒卧在蕨类植物中。已经聚集了好几只螺旋虫。
  「阿尔哈玛德!」
  我们赶走螺旋虫,蹲下来查看阿尔哈玛德的情况。
  阿尔哈玛德单眼微睁。
  他一边眼珠已遭螺旋虫啃食。脸颊的皮肉也被咬下,露出白骨。
  阿尔哈玛德仍奇迹似地活着。但他的脸带有浓浓的死亡之相。
  我本想扶起他的头,但还是打消念头。因为阿尔哈玛德正努力张开他那沾满血的双唇。现在挪动他的头部会有危险。
  「别去上面……」
  阿尔哈玛德那无法对焦的视线在空中游移,如此低语着。
  卡在他喉头的鲜血,缠绕着他低沉的声音。
  我甚至很怀疑,他是否意识到蹲在他身旁的人是我和雪拉。
  「阿尔哈玛德。」雪拉唤道。
  「不可以到上面去。」
  阿尔哈玛德反复喃喃说着同样的话。
  「为什么?上面到底有什么?」
  我凑向阿尔哈玛德耳边,大声叫道。
  「真相与……」
  阿尔哈玛德好不容易挤出沙哑的声音说道。
  「绝望……」
  他想接着往下说,却激烈地咳了起来。
  「真相与绝望?」
  「还有莫大的混沌……」
  这时,我发现阿尔哈玛德右手握着某个东西。
  是那张握成一团的褐色兽皮。
  上头写有文字,并画有一个狮头人身,全身被蛇缠绕的人像。
  阿尔哈玛德缓缓抬起右手。
  「这是什么?」
  我嘴唇凑向阿尔哈玛德耳边,大声问道。
  (南无妙法莲华经)
  「问与……」
  阿尔哈玛德望着空中低语。
  他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答……」
  阿尔哈玛德说。
  (南无妙法莲华经!!)
  「螺旋师阿尔哈玛德,答得出这个问即是答的问题,但终究还是答不出另一个问……」
  语毕,阿尔哈玛德又是一阵狂咳。
  接着突然一动也不动。
  阿尔哈玛德的呼吸停止。
  「阿尔哈玛德?」
  雪拉紧抱住阿尔哈玛德。
  阿尔哈玛德再也不动弹了。
  我听着雪拉的哭声,从阿尔哈玛德手中拿起那块兽皮。
  将它摊开。
  「那是……」
  雪拉发现我手里的东西,向我问道。
  「这上面写什么?」我问。
  雪拉望着兽皮上的文字,接着望向我。
  「上面写着:『汝为何人?』」
  雪拉眼中泛泪,低声说道。

  注1〔编注〕音同Sumeru,即须弥山或妙高山,古印度神话中的世界中心。
  注2〔编注〕发音同「阿伽陀」(agata),梵语,意为「来」。


  螺旋问答

  问 有哪个单一之物,包含有色、受、想、行、识此五蕴之一切,以及不属于这五蕴的一切吗?
  答 有。
  问 此物为何?
  答 虽是单一之物,却包含有色、受、想、行、识此五蕴之一切,以及不属于这五蕴的一切,此为空。
  问 空为何?
  答 不是有,亦不是无,不是非有,亦不是非无。
  问 再问。空为何?
  答 有,为某物存在。无,为某物不存。空,乃是连不存也无的状态,是故亦有可能为万物之物。有、无、非有、非无,全是空所包含之现象。换言之,万物能存在空之中,也能不存于其中。
  问 试问空的形状。
  答 空能包含各种形体之物,故不具任何形状。它能包含所有巨大之物,故不属任何大小。
  问 空是螺旋吗?
  答 存在于空中的一切,皆为螺旋。
  问 再问。空是螺旋吗?
  答 所有螺旋皆存在于空中,但空即是空。并不意味着空即是螺旋,也不表示空不是螺旋。正因空即是空,独一无二,除此无他。是故空存在于所有比喻之外。我所能回答的,就只有什么不是空,什么在空里。空仅只是空。
  问 请针对空里之物回答。
  答 空里为虚空。
  问 虚空为何?
  答 空的中心,空的边界,空中所有场所的总体为虚空。最大的存在即是虚空。此外,最大的无,亦是虚空。
  问 虚空中有什么?
  答 虚空中飘浮着风轮。风轮中有水轮,水轮中有金轮。名唤有情的一切螺旋,皆生于金轮之上。
    位于金轮中心的螺旋,名为须弥山。
  #图二

    出自《螺旋教典》卷二 问答篇





  四之螺旋

 如云之一

  巨大的森林。
  高达数十公尺的大树,长满地表。
  ——鳞木(注1)。
  深绿色的树皮上,菱形的叶枕像鳞片般排列。宛如向天际生长的绿色荆棘之蛇。
  某种腐坏的气味,浓浓地融入空气中,那是仿佛可以用布滤除的黏稠气味,但并不会让人间了不舒服。不论人还是野兽,闻了那个气味,全身肉体便会就此融化,陷入甜美的梦乡。
  我和雪拉此时置身于过去一直在底下仰望的那座森林中。
  我们已持续攀登了二十多天。
  在攀登的第十天来到这座森林,然后又过了十多天。森林漫无边际。
  我并不担心迷路,或是不知该往哪儿走。因为我们的目的就只是往上走。不管怎么走,终点都一样是山顶。
  森林底部覆着一层青苔。
  赤脚踩在青苔上,感觉格外柔软。
  有种令全身打颤,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像脚下踩的是森林的肉一样。
  青苔吸收我们的脚步声。只听见悄悄从树林间吹过的风声。宛如一座耳朵听不见声音的无声世界。
  大树枯朽倾倒,上面长出青苔,然后又有大树倒卧其上,接着上面又长出青苔。无数的时间在脚下重叠。时间吸去我们的脚步声。
  森林时间流逝的方式,与底下不同。
  起初我们沿着河流而上,但走进森林后,河流失去了踪影。那条河现在潜入我们脚下。河的源流是洞窟。洞窟在巨大的鳞木根部底下有个大开口,水就从那里头流出。
  不过,水的事完全不必担心。只要剥下厚厚的青苔,用力压榨,就能取得略带浑浊的水。把水装进用来鱼的皮做成的袋子里,就足以供应一天的饮用。
  进到森林后,大海就不用说了,就连延伸至天上的地平线也看不到。只能隔着鳞木挺出的枝桠,望见蓝天。
  我与雪拉不发一语地走着。
  转眼已经天黑。
  我们从倒地的鳞木中找出枯枝,以山刀砍成适合的大小,当柴烧。
  把一只天黑前抓到的螺旋虫倒吊着放在柴火上烤。
  到处都是螺旋虫。
  森林里蕨类植物丛生,从中搜寻后会发现洞穴,仔细搜找大多可以找到螺旋虫。
  将螺旋虫在火中翻转了一会儿后,壳内突然伸出毛茸茸的触手。
  在火的熏烤下,螺旋虫想逃离高热。它拼命向外伸长触手,我以鱼叉将它刺回壳内。如此一再反复后,螺旋虫已不再动弹。
  不久,开口的壳内,鲜肉已开始沸腾。
  烤肉的气味融入夜晚空气中。
  红色烈焰熏烤着黑壳底部。
  我面向火焰的腹部相当温热,但背部却很冰冷。我以冰冷的背部思索。
  阿尔哈玛德与优哩婆湿的死状,仍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优哩婆湿那张被啃食得连肉都不剩的脸,看起来像在哭泣。失去眼珠的两个圆洞,里头积满了血泪。她没事很少跟我说话,但她对待我的态度,还算得上温柔。
  当初她为何会和阿尔哈玛德一起从上面下来呢?
  我和雪拉都不知道原因。
  答案就在苏迷楼上。
  将昏厥的达孟留在原地后,我和雪拉离开了小屋。
  之后过了二十多天。
  正确的天数我已记不得。
  在旅途中,原本在那一家人当中个性最开朗的雪拉,变得沉默寡言。这也是当然的事。因为她突然父母双亡。而杀害她父母的人,竟是自己的哥哥。
  那幅画幅现我脑中。
  画在兽皮上的那幅画。
  陈旧的图画。虽是彩色,但已褪色模糊。
  画面左方站了个人。正确来说,那可能不是人。因为那个人有颗狮子头。狮头人身。有两条蛇从他的脚缠向身体。从左右肩膀昂起蛇头。
  有另一人坐在那名狮头人前方。此人左膝跪地,右膝立起,抬头望着狮子的脸。
  两人头上写有文字。
  我不认识的文字。
  「汝为何人?」
  雪拉说,字面上是这个含意。
  我初闻此言,体内一阵翻腾,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因为那是我对自己抱持的疑问。
  「我是谁?」
  ——为什么我想到上面去?
  这答案的所有秘密,就在上面。去到上面,就能找到答案。
  那块兽皮折成小小一块,就放在我的腰布中。
  一阵芳香送入我鼻端。
  螺旋虫的肉已差不多煮熟。
  我站起身。以鱼叉前端刨出肉来。螺旋虫包覆内脏的螺旋状尾部,在炽烈的火光照耀下,缓缓从壳中露出。像手臂一样粗的蓝黑色漩涡。这个部位最为可口。
  热腾腾的蒸气直冒。
  我以山刀将螺旋虫肉切成小块。
  自从开始登山后,不知不觉间,我已成为这赵旅行的领头。
  我用手拿起切下的肉,递给雪拉。
  那是尾巴前端最可口的部位。
  「煮熟了。」
  「谢谢。」
  雪拉用手接过肉块,因为还很烫,她左右手交替着拿,把肉途进口中。
  就此吃将起来。
  「上面……」
  我也一面啃着肉,一面喃喃自语道。
  我并不是刻意说给雪拉听。
  这句话就像叹息似的,从我口中流泄出来。
  现场沉默了半晌。
  静静传来火花迸裂的声音。
  「那里到底有什么呢?」
  雪拉就像想起刚才我说的话似的,悄声低语道。
  好像是指阿尔哈玛德和优哩婆湿的事。
  「阿尔哈玛德说过,那里只有真相与绝望。」
  「这种事……」雪拉低语一声后,不再言语。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说「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
  不久,雪拉再度开口。
  「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到上面去看看。那里住着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模样,吃些什么东西,这一切我从小就很憧憬——」
  雪拉微微摇了摇头,合上眼。
  「可是,我现在愈来愈害怕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
  雪拉睁开睛,注视着我。
  「阿湿波,你呢?」
  「我不怕。」
  提到「我」的时候,我刻意加重几分力道。
  「不,我不是问你怕不怕。我是问你为什么想到上面去。」
  雪拉的眼神无比认真。
  ——为什么想到上面去?
  对我来说,这就如同是在问我「为什么活着」。
  同样的问题,我已反复问过自己多少回了呢?
  我一再于心中反复思索雪拉的提问。心中还是找不到答案。
  朝黑暗的天空延伸而去的螺旋影像浮现眼前。
  不断往上延伸的螺旋。
  「为了找出答案——」我说。
  「你说的话,我都不大懂。我只知道你没说谎——」
  雪拉那水亮双眸笔直注视着我。盘腿坐在苔藓上的双脚,映照着摇曳的红色火影。从布面可以看见她深邃的乳沟阴影。火光同样在那个部位摇曳。身材高大的雪拉,如同她的脸蛋一样,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
  「雪拉……」我轻声叫唤她的名字。
  这次换我发问了。
  「刚才你说你害怕,难道你已不想到上面去了?」
  「才没有呢——」
  雪拉低着头说道,不像是在对我说,反倒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你很在意对吧?」我问。
  「在意?」雪拉抬头望向我。
  「嗯。」
  「你是指什么?」
  雪拉如此说道,但她的双眸透露出她明白我这个问题的含意。
  「我指的是达孟。」我说出这个名字。
  「……」
  「你很在意对吧?」
  我知道她很在乎达孟。我想逼她自己亲口说。那是意外从我心里涌现,黑暗又黏稠的欲望。
  雪拉以央求的眼神望着我。
  「你坦白说吧。」我说。
  雪拉低下头。
  「你说的没错。」她应道。
  「你很在乎对吧?」
  「嗯,我很在乎。」
  「在乎达孟的事?」
  「是的。」
  有股分不清是快感还是嫉妒的蓝白色阴暗火焰,从我心中窜过。
  雪拉紧咬嘴唇。
  眼中噙着泪水。
  看她这副模样,原本盘据心中的黏稠欲望突然就此萎缩。取而代之的,是缓缓涌现的懊悔。
  我和雪拉默默注视彼此双眼。
  只有火花迸裂的声响微微传来。
  「对不起。」我低声道。
  雪拉喉中发出一声低吟,突然紧紧抱住我。
  我使劲搂住那温热的胴体。臂膀中感受到雪拉的心跳。
  雪拉把手伸向我腰布底下。
  「我想要你这个。」
  我被雪拉柔软的手紧紧握住。
  「拜托你给我。」
  我隔着布面,狂野地一把握住雪拉的乳房,以此代替回答。
  我将雪拉身上的布一把扯下。她柔韧的胴体不蔽一物。全身肌肤火热。我亟欲将包覆她柔嫩肉体的每一寸肌肤,全部细细品尝过一递。
  我以厚实的苔藓当被褥,将雪拉压在地上。
  「兄妹」之间,那难以修成正果的恋情——
  暗蓝色的修罗之火,在我体内燃起。
  我想让雪拉背后沾满苔藓青绿的汁液。

 如云之二

  有动静。
  是爪子搔抓某个坚硬之物的声音。
  接着是略带潮湿的声音。是狗将脸埋进锅内啖食剩饭时发出的声音。
  我微微睁眼。
  那声音将我吵醒。雪拉蜷缩着身子,睡在我的臂弯中。
  旭日照在头顶数十公尺高的鳞木枝头上。森林底端仍留有黑夜的余韵。
  梦中听到的声音,现在还听得到。从我脚下传来。
  我抬起头。
  眼前有只奇怪的野兽。
  是以前从没见过的野兽。体形和一只中型犬差不多大的青蛙……不,它长着青蛙所没有的尾巴。全身覆满绿色鳞片,背后有黑色的网状图案。
  那头野兽以巨大的后脚站立,小小的前脚搭在螺旋虫的壳上,正在吃我们吃剩的肉。它的头有一半没入壳中,从壳内传出那个声音。
  尾蛙抬起头来。它三角形的扁平头部两侧,是向外突出的大眼。嘴里长满了尖细的利牙。
  长得吓人的舌头从它口中滑出,化为鲜红的肉棒,伸进壳中。发出湿答答的声音。舌头往上翻卷,消失在它口中。它下巴垂落的干瘪表皮,正恶心地晃动着。它正在吸食螺旋虫留在硬壳内的体液。
  雪拉低吟一声,就此醒来。她发现我已起身,转头循着我的视线望去。
  雪拉似乎相当惊讶,但她没叫出声。这是她从没见过的生物。
  那头野兽发现我和雪拉的动静。
  以野生动物来说,它算是反应相当迟钝。
  它的左右眼珠交互移动,张开血盆大口。
  RE……
  发出如上叫声。
  螺旋虫的体液从它的嘴角滴落。
  REG……
  它缓缓摇头。
  RENG!
  冷不防发出尖锐的叫声。
  螺旋虫的硬壳倒落。
  汁液洒落在灰烬上。
  我以为会遭受袭击,急忙伸手握住山刀。
  结果出乎意料之外。它猛然翻身,以惊人的高度跃开。
  RENG!
  RENG!
  RENG!
  它只用两只后脚在青苔上蹦蹦跳跳,消失在森林深处。
  「刚才那是什么?」
  我吐出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如此说道。
  「我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那种东西……」
  雪拉注视着掉在地上的硬壳。从硬壳洒出的汁液,缓缓在白色的灰烬上晕开。
  我们以变冷的螺旋虫肉块当早餐,再度启程沿着森林往上走。
  走着走着,开始听见某处传来潺潺水声。好像有河流。
  水声既没接近,也没远去,一直紧跟在我们身后。起初我不知道声音从哪里传来,但不久便发现是来自我们脚下。看来,我们位在河的上游。脚下有空洞,水从地底流经。
  不知不觉间,植物层的样貌已开始微微改变。
  苔藓底下冒出各式各样的荤类。有张开红色荤伞,貌似毒蝇伞(注2)的荤类,也有长得细细长长的蓝白色荤类。
  有其他种类的成丛草株,混在蕨类植物中,特别显眼。有的植物叶脉平行,有的则是长有轮生叶。也许是因为看惯了蕨类植物,此刻有种新鲜的惊奇。
  沿途还看到几只有如长了尾巴的青蛙的野兽,像早上遇见的那样。
  我有种似会相识的感觉。在我残留的片断记忆中,仿佛常看到这类东西。对当中几种植物,我甚至能说出记忆中类似植物的名称。甚至有几乎和木贼(注3)、东北石松(注4)完全相同的植物。
  我一一告诉雪拉这些植物的名称。
  「你为什么知道?」
  每次雪拉都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我。
  「你果然是从上面来的啊?」
  对此,我不置可否。
  走着走着,雪拉突然向我唤道。
  「你看!」
  她指着某处。
  那里有微微外露的泥土。
  「那是什么?」雪拉问。
  她指的是泥土上的东西。
  我知道那是什么。
  「是花。」我说。
  「花?」
  「没错。」
  我来到花的旁边,朝它蹲下。
  那是通体雪白的白花。茎也是白色,没有叶子,茎顶开着微微垂落的白花。那是种不透明的蜡白。
  那是一种类似幽灵茸或水晶兰(注5)的一种小花。
  这时,雪拉在我背后尖叫一声。
  我回头一望。
  是达孟,他从背后抱住雪拉。
  「我可找到你了,阿湿波。」
  达孟以极力压抑心中喜悦的颤抖声音说道。
  他的厚唇痉挛般往上翻卷,露出一口白牙。
  「原来是达孟。」
  我下意识紧握鱼叉备战。
  达孟的右手从背后抓住雪拉紧握鱼叉的右手腕。鱼叉从雪拉手中掉落。达孟将雪拉推开,缓缓拾起落地的鱼叉。
  「你们做了几次?」达孟低声问。
  他眼睛周围形成凹陷的黑眼圈,清楚诉说了他度过多少个狂乱难熬的夜。
  那野兽般的目光令我震慑。
  「几次?」我的声音略显沙哑。
  「我在问你,你用你那个东西,戳进雪拉那里几次?」
  他的声音低沉,蕴含黑暗之力。
  我没回答,朝紧握鱼又的双手使劲。掌心微微出汗。
  「数不清是吗?次数多到数不清是吧?」
  就像有某个东西从达孟脸部深处爬出似的,他开始呈现凶恶的面相。就像换了张脸。仿如潜藏在达孟内里的野兽,咬破他的表皮现身一般。
  达孟也在自己体内养着一头修罗恶鬼。
  「我每天晚上都梦到我用棍棒把你的头敲扁,扯出你的肚肠,喂螺旋虫吃。」
  他全身的肌肉像肉瘤般鼓起。
  「达孟,别这样!」
  雪拉尖叫的同时,达孟发出一声咆哮,朝我飞扑而来。
  我口中发出窝囊的惨叫声。
  我向后退却,脚跟误踩水晶兰,就此撞向鳞木的根,往后仰倒。
  我因此捡回一条命。
  达孟向前刺出的鱼叉,刺进鳞木的树干。这时我要是从下方刺出,或许可以刺穿达孟的心脏,但我来不及这么做。
  我向一旁滚开,站起身。
  达孟也马上站起,抡起鱼叉朝向我。
  我的喉咙无比干渴。
  达孟静止不动。
  他那亟欲向我袭来的脸庞,严重扭曲歪斜。不是因为僧恨,而是因为惊诧。他目光投向我背后。
  SEEEEEEEEE!
  我头上传来可怕的叫声。
  我转身一望,却再次跌倒在青苔上。
  我背后有个奇怪的巨兽以后脚站立。身高足足是达孟的三倍大。远比早上看到的那只像青蛙的野兽还大得多。
  有绿色的鳞片和利爪。
  GERU!
  GERU!
  它放声大叫。
  一张血盆大口,周围满是罗列的森森白牙。
  正低头朝我靠近。
  我放声大叫。
  这时,我身体突然失重。我从青苔上滑过,接着岩石擦向我的肌肤。当我看到头顶有个布满青苔的明亮坑洞时,它马上转了一圈,从我眼界中消失。
  我的身子一面旋转,一面落入黑暗中。穿过青苔底端。
  紧接着下个瞬间,水面重重打向我。我全身被冰冷的水包覆,水正以惊人的速度流动。
  我沉入水中的身体,顺着水势漂流。头浮出水面。我张口吸气,连带吞进一大口水,喘不过气来。我挥动手脚,努力保持身体平衡。
  我右手还奇迹似地紧握着那把鱼叉。
  隆隆水声在我耳畔作响。

 如云之三

  我走在深度及膝的冰冷水中。
  膝盖以下正逐渐麻痹失去知觉。每次溯流迈出一步,体力便多消耗一分。我不知道水何时会变深,只好用脚和鱼叉往前试探,如此行走。而且脚下相当容易打滑。
  水底并不平坦,到处都有岩石和裂缝。精神持续紧绷,令人疲劳感倍增。当然,水深不一而异。深处比人还高,浅处则只到脚踝。在某些开阔的场所,甚至不是处在水中,而是可以走在河岸的岩地或沙地上。
  我不知道自己落入这里已经过了多久。
  不知道是三天还是四天,也许已长达十多天。根本无从得知已过了多少时日。
  所幸还有微弱的光线。
  露出水面的岩石,以及两侧的岩壁,都覆着一层散发萤色微光的青苔。亮度就像隔着厚厚云层隐隐透射的朦胧月光。借着这些微光,我勉强可以看出附近物体的形状。
  想到先前掉落这里时的情景,我那麻痹的双脚内侧到臀部一带顿时一阵鸡皮疙瘩直冒,就像有蜘蛛爬过似的。
  当时被水冲走的我,紧抓着伸手碰触到的岩石,就此爬上岸。我站起身后,全身寒毛倒竖,再次紧抓着那块岩石。
  岩石下游形成一座瀑布,水声隆隆,就此往下落,冲向那张着大口的无边黑暗。猜不出它究竟有多深。从遥远的黑暗底下,传来类似远方地鸣般的低响,掺杂在落水口的隆隆水声中。经过岩壁回响,听起来像是野兽的低吼。
  当时我要是没抓住那块岩石,肯定早已一命呜乎。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能思考自己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坠落、漂流了多远。上方已看不到像是我刚才掉落的洞穴入口。我坐在岩石上,想确认先前跌落时摩擦过岩石造成的擦伤,这才发现里头有微弱的光线。因为隐隐可以确认周遭的事物,所以我应该马上发现才对,但是在我想查看伤势之前,一直都没留意。
  我所在位置的岩石前方,有另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可以看见再过去不远就是河岸。我与前方那块岩石的距离,正好趋近我跳跃力的极限。
  当时犹豫了很久,最后在没有助跑的情况下跳跃,那时感受到的恐惧,现在回想起来,肛门一带仍隐隐作痒。每次想到当时情景,我双腿内侧便忍不住发毛,犹如蜘蛛爬过般。
  我无法顺着瀑布往下走。不,就算有方法往下走也一样,只要还能往上爬,就算我人在地底下,我也要往上走。
  我开始顺着河流向上攀爬。
  我边走边攀爬。这里不像洞窟,反倒像是山谷。因为这是巨大的岩石裂缝。水从裂缝底部流经。原本上方应该能看到细长的天空才对,但上面似乎被厚厚的青苔所覆盖。
  在许久以前,腐朽的鳞木在裂缝上搭成一座桥,上头长满青苔,后来鳞木倒了,经历漫长的时间,青苔就此完全覆盖在裂缝之上。
  我就是穿过了那「天顶」较薄的部分。
  后来上面发生了什么事呢?雪拉和达孟还活着吗?还是……
  这念头多次从我脑中掠过。但我无从得知。
  我连自己接下来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勉强有食物可吃。
  这里头栖息着几种生物。有类似山椒鱼的生物,类似螃蟹的节肢动物、鱼、昆虫……
  但它们大多没有颜色,体表雪白湿滑。
  我不时会捕捉螃蟹和山椒鱼,直接生吃,以此延命。
  但这条幽暗的河流没有尽头。
  我的内心逐渐被不安侵蚀。
  我害怕早晚前方会遭遇岩壁,就此断了去路。
  覆盖这条河流天顶的,也许不是鳞木或青苔的堆积物,而是厚实的岩盘。我掉落的地方,或许刚好是岩盘问的坑洞,我现在正走在洞窟内。
  我如此暗忖。
  至少我不认为这上游会有出口。在黑暗中捕获到的生物,外表几乎都是雪白的,表示这条河流从水源处到这里,都被岩盘所封闭。
  这个念头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不久,我来到了支流处。
  分别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河流,在此合而为一。我犹豫了一会儿,后来决定往左走。
  之后不知走了多久。
  三天……不,也许一路往上走了五天。接着遇上我之前就在害怕的事。
  一面巨大的岩壁阻挡了我的去路。
  水从岩石底下流出。水流出的洞口完全位于水面下。那地方的水深没顶。猜不出它究竟有多深,也没有方法可以确认。
  我重复那令人厌烦的行程,好不容易才又回到左右两条河流汇聚之处。
  我已身心俱疲。完全提不起斗志,连一步都不想走。
  但我的双脚还是很自然地朝右边水流的方向迈出一步。身体就像被某种执著意念附身般,一再进行同样的动作。
  感觉就像在不远的过去……不,也许是在遥远的过去,我也曾像这样往前迈步,往某个高处攀登。
  没有尽头的攀登记忆——
  螺旋的图案突然浮现我脑中。
  透明的黑暗中,有条细细的螺旋无限延伸。在黑暗的宇宙中,我每迈出一步,螺旋的缎带便多解开一分……
  右侧的水流略显温热。
  愈往上走,温度愈高。我应该也知道这种螺旋。在螺旋内部,逐渐钻往温热方向的,肉体的甜美记忆。桃红色的皱襞。乳房与血的气味——
  这是我疲惫的肉体所呈现的幻相i吗?
  我的肉体仿佛逐渐融入水流中。现实的肉体感觉消失,我的肉体回味着脑中的记忆,就像品尝甘露般。我潜进自己内部,逐步往上攀升。
  到底过了多少时日?
  我一再喝水,肚子饿了,就捕捉白蟹和虫子充饥。连进食的次数也都记不清了。
  因为水跑进气管,我一阵剧烈咳嗽,抬起头来。
  我在不知不觉间昏倒在高度及膝的水中,头部栽进水里,就此误吸了一大口水。之前我可能是爬着走的吧。
  每次呛到咳嗽,肺部便感到一阵绞痛,痛得流下泪来。甚至连呼吸都有困难。
  咳嗽平息后,我这才站起身。
  右手还握着鱼叉,命我深感不可思议。
  虽然觉得很难受,但也因为这样而清醒过来。
  眼前是一大片幽暗、平静的水面。河面变得宽敞,流速也变得极为缓慢。看不到远方。
  就像力量已从全身的细胞流失殆尽般,我浑身倦怠无力,拖着沉重的身躯,往水流的方向前进。
  水量逐渐增多。
  水愈来愈深,水面一路从我的膝盖升至腰间、腹部、胸口。
  我双脚踩着水底湿滑的泥泞。
  我踮脚站立,当水面抵达我下巴时,我就此投身水中。
  身体浮在水面。
  我开始左手握着鱼叉游泳。虽然尖端是铁器,但握柄是木制。比水还轻。
  我茫然地在脑中暗忖,如果不趁还有体力时前往可以立足的地方,我恐将命丧于此。
  倘若力气用尽,就只会被水流冲回。没有第二次机会。一旦被往回冲,我应该就再也没力气重来一次了。
  我一度陷入错觉,以为自己在海上游泳。环顾四方,什么也看不到。左右的岩壁逐渐远去,苔藓的微光已照不到这里。
  我不知已游了多久。
  蓦地,脚下碰到某个东西。
  那是一种湿滑、可怕骇人的触感。既非土地,也非泥巴。而且还会动。
  那东西一度离开,接着又一次碰触我的双脚。钻进我在水中张开的两腿中间。
  我就像跨坐在水面下飘来的一根大小足以环抱的圆木上。但那绝不是圆木。那骇人的湿滑感,从我大腿内侧的皮肤往前滑过。就像一尾巨蛇从我胯下钻过,往前游去。但这种触感不像是蛇。它更为柔软、湿滑——
  是惊人的巨大水蛭。
  那是我在脑中描绘的画面。
  潜伏在黑暗水中的大水蛭,从我胯下钻过。如果不是这样,那超乎想像的可怕东西又会是什么?
  我人在水中,全身起鸡皮疙瘩。
  那湿滑的东西可能马上会缠住我的身体,将我拖进水底。
  我放声大叫,极力克制自己想用鱼叉刺向它背部的冲动。
  不久,那巨大的水蛭和它出现的时候一样,缓缓朝水深处而去。
  我泡在水中,全身直冒热汗。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水深及肩膀。
  接着我发现自己一直闭着眼睛。
  睁开眼睛后,反射着某物的潋灧水光映入我眼中。
  开阔舒畅的和风吹向我的脸庞。
  潮湿的植物香气甘甜地融进风中。
  我抬起头。
  蓝色的上弦月,在我头顶的夜空绽放光芒。
  「我来到外面了吗?」我出声低语。
  许久未听到自己的声音,感觉无比陌生。

 如云之四

  前方是一片黑压压的森林。
  眼前的树木外形与之前看惯的鳞木不同,呈现出整座森林。当中似乎也掺杂着鳞木,但数量仅只一半。
  在月光下,无法看清楚细部。
  我走在深度只到脚踝的水上,朝森林而去。我想早点踩在没沾湿的土地上。
  不久,我的双脚踩在冰凉的草地上。
  脚掌传来微痒而又熟悉的触感。
  仿佛一股新的力量,再度从脚掌渗进我虚脱无力的体内。
  走了几步后,我倒卧在草地上。
  仿佛身体就此沉入地面般。疲劳在我的手脚和腹中化为沉重的固态物体,将我的肉体压向地面,不让我起身。我并不想加以抵抗。我全身肌肉逐渐麻痹。
  我趴在地上,脸转向一旁,一个白色的物体映入眼中。
  就在前方不远的草中。
  那里的土地微微隆起,上头长满了草。在那片草地里,有个微微从土中露出的白色物体。
  我朝它以膝与肘匍匐前进。
  我跪在地上,从土中掘出那白色物体。
  是蛋。
  大小足足有我二十个拳头那般大。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我把它放在草地上,盘腿坐下。要不是火种石弄湿,我实在很想马上生火将它烤来吃。但我现在已没体力收集枯枝,也没那个精力把火种石弄干。
  生吃也无所谓。
  我以鱼叉刺向那颗蛋。
  蛋没破。只造成些许裂痕。
  这时——
  从蛋中发出一个细微的声响。
  有某个东西从里头敲打着蛋壳。
  我的心脏为之一缩。
  我张开双脚,蹲身双手握好鱼叉。
  那颗白色的蛋躺在草地上,沐浴着蓝色的月光。在它的裂缝中,有个东西在蠢动。
  只听得啪嚓一声,蛋壳突然抬起。有个黝黑的东西一扭一扭地从蛋里爬出。
  我会见过这个东西。
  先前达孟要袭击我时,从我背后现身的那只模样像青蛙的生物,此刻就在我眼前。
  GIE……
  它发出叫声。
  我紧握鱼叉的手,微微出汗。
  我闯进怪兽的巢穴了。在它的父母出现前,我得赶快离开才行。
  也许它的父母在这里产下它后,便让它自行生长,但它们也很可能就在这附近。鳄鱼就是这样。
  我后腿数步后,转身背对它,奔向森林。这时,我脚下踢到某个东西,就此往前扑倒在前方草堆里。
  SYAG……
  我右后方的草丛中传来一阵令人发毛的声音。那里有个像小山般高高隆起的黝黑物体,正蠢蠢欲动。
  SEEEEEE!
  它站起身,喉咙发出剧烈的鸣响。
  是长得像青蛙的那种生物。但体形比我当时看到的还要大上一圈,后腿更为发达。前额有个像角一般的突起。
  我无法仔细确认。因为我一看到它,马上拔腿就跑。
  我心想,只要逃进森林里,应该就能摆脱它。但因为我采取行动,那只巨兽发现了我。
  GYEG!
  传来脚重重踩踏草地的声音。
  那声音马上朝我背后逼近。
  地面转为泥泞。
  湿泥缠住我的脚,但我仍全力奔驰。泥泞愈来愈深。待我回过神来,双膝已埋进泥中,动弹不得。但身体仍继续往下沉。感觉犹如被巨大的水蛭含住,从脚尖开始慢慢被吞噬。
  我伸长手臂,死命在四周的草丛中探寻。碰到某个坚硬事物。
  我紧紧抓住它。
  身体就此停止下沉。
  我抓到的是一根手腕粗的枯枝。因为它有相当的长度,化为一股阻力,支撑住我的身体。但如果体重全部加诸它上头,它恐怕会马上折断。
  那只巨兽在身体一半陷入泥地时,便停止动作。想必它知道再继续前进就会无法动弹。身体愈是巨大沉重,愈是不利。
  它那双突出的眼珠紧盯着我,在月光下炯炯生辉。
  巨兽在附近徘徊了一会儿,频频打量我,接着突然像忘了我似的,就此转身离去。
  看来,它的脑袋不好,无法持续思考同一件事。
  巨兽在月光下离去,四周顿时阕静无声。
  但我还是无法动弹。
  我愈动,身体愈是往下沉。夹在腋下的枯枝承受了我的体重,发出细微的嘎吱声。我提不起勇气将全身重量都压在枯枝上。
  这样的状况不知持续了多久。
  我看到有个黝黑的东西在前方草丛中晃动。
  我心脏为之紧缩。
  草丛被拨向两旁,一只奇妙的生物探出鼻尖。
  那是既像青蛙又像蜥蜴的生物。大小和一只大猫差不多。它扁平的嘴巴微张,侧着头朝我瞧。头部两侧突出的眼睛,全朝我的方向看来。口中有两排整齐的细牙。
  如果我能行动自如,我或许会转头就跑。
  我的脸和它的脸,几乎在同样的高度下对望。
  与其说它那张脸让人觉得可怕,不如说让人觉得可爱。
  它凝望我的双眼,似乎有话想说,给人一股知性感。
  我心中感到恐惧,同时又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好像曾在哪里看过同样的脸。
  它突然张开嘴。
  牙齿里有红黑色的舌头蠢动,从它口中传出嘶嘶的气息。
  那气息声确实化为语言,传进我耳中。
  「终于见到你了……」
  虽然不大流畅,但它说的确实是人话。尽管不大流畅,但又和幼儿说话不一样。它的声音中充满高度知性。是因为嘴巴和舌头的构造与人不同,听起来才会有这种感觉。
  它微微一笑。
  那确实是微笑。
  「你是我的缘。」它低声道。
  「什么?」我脑中一片混乱,如此低语道。
  「我是业。」它说完后,又是莞尔一笑。
  在它的微笑上方,有一道上弦月。

  注1〔编注〕Lepidodendron,石松类中已绝灭的鳞木目(Lepidodendrales)最有代表性一属,出现于石炭二叠纪,乔木状,与封印木和芦木共同在热带沼泽地区繁殖,形成森林。
  注2〔编注〕Amanita muscaria,又称毒蝇鹅膏菌、蛤蟆菌,日文名「红天狗茸」,是一种含有神经性毒害的担子菌门真菌,非常典型的毒菇,其幻觉毒素「蝇蕈素」(muscimol)被用作引起幻觉和感受灵魂出窍的药物。美国业余行为真菌学家罗伯特,高登·华生曾提出:毒蝇伞事实上是在《吠陀经》中提到的苏摩酒。
  注3〔编注〕Equisetum hyemale L.,又名矬草、节骨草,木贼科(Equisetaceae)植物。
  注4〔编注〕Lycopodium clavatum L.,日文名「日阴鬘」,石松科(Lycopodiaceae)多年生草本植物。
  注5〔编注〕幽灵茸学名Monotropa uniflora L.,中文名「单花锡杖花」,幽灵茸为日文名,鍚杖花属(Monotropa);水晶兰学名Monotropastrum humile,日文名「银竜草」,拟水晶兰属(Monotropastrum)。此二属目前被许多学者归类在杜鹃科(Ericaceae)的锡杖花亚科(Montropideae),为缺乏叶绿素的外寄生植物。幽灵茸因跟水晶兰很像,在日文中又名「银竜草拟」。


  螺旋论考

  「蛇」
  「女」
  「进化」
  如果要选择最适合这三者的共通象征,到底什么最适当呢?
  只要回溯各民族的古代神话、宗教,以及包含科学在内之神秘思想的系谱,应该就会在脑中浮现几个单词。只要在前述三者中再加进「长生不老」一词,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螺旋——这样回答当然没错。不论是蛇、女人、进化,还是长生不老,都带有浓厚的螺旋要素。不过,若说是螺旋,则又过于清楚掌握其本质。
  那么,什么才适当呢?
  那就是「月」。

  蛇是螺旋。
  许多宗教以及神秘思想家,有时会将蛇盘绕成的螺旋描绘成神圣的、有时是魔性的象征。两只蛇缠绕在生命树上的双螺旋,常见于宗教书籍和神秘思想的书籍中。
  在霍尔拜因(注1)的图画中,双手紧握的一根手杖缠绕着两条蛇,是代表自然的两股能量——水银与硫黄的象征。
  对于这两股力量,链金术士尼古拉·弗拉梅尔(注2)在《关于象征图形》(注3)中做了以下的陈述:

    这两股力量化为两条蛇,缠绕在墨丘利(注4)的蛇杖(Caduceus)上。透过这两条蛇的能量,墨丘利发挥巨大的力量,能随心所欲地变身……只要无法控制大自然,这两股力量的对立就会在充满破坏性、带有剧毒的状态下出现。

  蛇象征着内潜于自然中的力量,蛇所描绘的螺旋即是「时间」。蛇的螺旋是永远的象征。链金术士以咬住自己尾巴的衔尾蛇(Ouroboros)作为永恒循环时间的象征。
  #图三
  至于蛇与月,同时也是长生不老的象征。
  古人以天空中反复圆缺的月亮,以及地上一再脱皮的蛇,当作是不死与重生的永久运作体。
  涅夫斯基(注5)在他的著作《月与不死》中,将蛇与月亮写成重生与长生不死的象征。
  涅夫斯基在这本书中提到宫古岛流传的传说〈阿加利亚沙伽玛〉如下的故事:

    月亮与太阳想赐给人类永远的美丽与生命,因而派遣阿加利亚沙伽玛下凡。
    阿加利亚沙伽玛从天界扛了两个水桶来到人间。两个桶中装有月亮与太阳所给
    阿加利亚沙伽玛奉命向人类洒年轻水,向蛇洒死水。
    但来到人间的阿加利亚沙伽玛,因历经漫长的旅途而感到疲惫,就在他休息时,蛇趁机出现,淋上原本理应洒向人类的年轻水。
    阿加利亚沙伽玛大伤脑筋,不得已,只好将剩下的死水洒向人类。
    阿加利亚沙伽玛将事情搞砸,只好永远扛着水桶站在月亮上,当作惩罚。
    就这样,人类得面对死亡,蛇则是一再脱皮,永生不死——

  ——故事就是这样。

  女人是螺旋。
  举例来说,如果将人类当作时间轴中的连续物,女人就可看作是呈袋子状的早性连续体。
  倘若以子宫的功能来看待女人,女人便是会生孩子的袋子。袋子生下袋子,而袋子又接着生袋子。
  男人则不是连续体,而是袋子的附属物。
  换言之,若以时间轴来看人类,可看作是以无数个肉袋(女人)串连成的螺旋。算是一种衔尾蛇。
  女人——亦即女人的本质、作为袋子的子富,则是受月亮支配。因月亮而有经血、怀孕、产子。
  被月亮支配的螺旋,即为女人。
  附带一提,十七世纪玻默(注6)弟子吉希特(注7)在《实践的神智学》(Theosophica Practica)一书中,用人体各个部位来代表「自然车轮」的宇宙涡漩。并将象征宇宙涡漩的七个天体,套用在七个代表人体能量的脉轮上。据图所示,月亮在下腹部的位置,也就是说,男人位于生殖器上方,女人则是位于子宫的部位。
  还有更进一步用人类的肉体来象征宇宙构造,所描绘成的宇宙神世间原人图(注8),至今仍流传于印度。而位于宇宙中心,亦即子宫部位的,则是名为须弥山的宇宙山。
  耶拿大学动物学教授恩斯特·海克尔博士(Ernst Haeckel,1834-1919),于一八七四年发表了一项法则:「重演律」(law of recapitulation)(注9)。
  此学说的内容为「个体发生是系统发生的反复」。
  以人类来说,人类的胎儿是在母亲的子宫内,从胚胎的状态依循着以往人类的演化历史而成长,然后诞生。
  人类在母亲子宫内成长的过程中,会像鱼一样长出鳃,像野兽一样形成尾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而这种性状,会随着胎儿在子宫内成长而自然消失,胎儿最后会以人的形态诞生在世上。
  换句话说,人……不,生物是在子宫内经历过演化后才诞生的。
  演化是螺旋。
  以构造来说,就如同女人创造出的螺旋,但女人创造的螺旋,是将一个袋子当作一个锁链,相对于此,演化的螺旋则是将同性质的袋子相连接的一个区段,当作一个锁链。
  #图四
  掌管演化的遗传基因构造,是双螺旋。
  而演化也和月亮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因为月亮所造成的潮汐,海中生物被留在陆地上,演化成陆地生物——此一说法极具说服力。也有些神秘学的学者主张是月亮的灵光力促成演化的。
  至少,绝不能将那些流传全国,说是因为月亮的灵光力而造成疯狂失控(lunatic)变身(演化)的故事——例如狼人传说等,视若无睹。

  月亮也是螺旋。
  月亮是会自转与公转的螺旋,同时也是太阳系与银河系这些更巨大螺旋的一部分。就算从其他视点来看,称呼月亮为螺旋,也有其相当的根据。
  朔望一再反复,月亮的阴阳圆缺,也算是一种螺旋。
  叶慈(注10)甚至连人类的存在,都想用月亮的圆缺来加以表现。
  据《灵视》(A Vision)所述,叶慈想用「宿命性的」与「意志性的」这两种对立的意志组合,来表现人类的各种「存在形态」。叶慈将它画成两个三角形的组合。
  左侧为意志的三角形,右侧为宿命的三角形。最左侧是只靠意志行动的人,最右侧是只靠宿命行动的人。据叶慈的说法,两者都很极端,是不好的人类生存形态。在连接A与B的线上,不偏倚其中一方,才是人类生存最平衡的形态。
  #图五
  叶慈天才之处,在于他将自己创造出的图形直接转化为月之圆缺的二十八面(28 Phases of the Moon),让它更具象征性。这就是叶慈的「大轮」(注11)。
  若以一个图形来呈现这月亮的二十八面,就像图六这般。
  #图六
  理想的人类存在形态,是位在二十二相与八相连接线上的中道。以月相来说,完全的上弦半月,才是叶慈所说理想人类的生存形态。
  此种平衡状态,与中国阴阳道的两仪观念中,用来表示阴阳力学平衡状态的图形是相通的。
  该图形如图七。
  #图七
  两个漩涡、阴阳的螺旋,创造出双螺旋。

  不用举伊甸园里诱惑夏娃偷尝禁果的蛇为例,也知道蛇和女人与人类历史有莫大的关系。
  还有月亮……
  据推测,早在冰河期的采集狩猎民族之间,就已经有将月亮、女人、蛇结合,加以象征化的想法。
  到处都有历史证物出土,可以证实这个观点。
  从西伯利亚伊尔库次克的奥瑞纳文化拄遗迹中,挖掘出十一个维纳斯(女)像,同时发现猛玛象的象牙板上有一面刻有以S形相连,反向缠绕的两个涡漩花纹。这块象牙板的另一面刻有三条蛇。
  C.亨兹认为这种形状的涡漩花纹从史前时代就广泛为人们所使用,被当作呈现月亮盈缺的象征。

    出自《螺旋教典》卷六 论考篇

  注1〔译注〕Hans Holbein the Younger(1497-1543),德国画家,最擅长油画和版画,欧洲北方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家。
  注2〔编注〕Nicolas Flamel(ca1330-1418),法国瓦卢瓦王朝炼金术士,因对炼金术界传奇物质「贤者之石」的研究闻名。
  注3〔编注〕Livres des figures hyaroglyphiques,又译为《象形符号之书》。
  注4〔译注〕Mercurius,也是希腊神话中的Hermes,是罗马神话中为众神传递信息的使者。
  注5〔编注〕Nikolai Aleksandrovich Nevsky(1892-1937),俄国东洋言语学者、东洋学者、民俗学者。曾在当时的日本小樽高商担任俄语老师,是第一个关心日本宫古文化的外国人。的两种水。一桶装的是年轻水,一桶装的是死水。只要洒上年轻水,就能获得长命,洒上死水,人就非死不可。
  注6〔译注〕Jakob Bohme(ca1575-1624),德国神秘学者。
  注7〔译注〕Johann Georg Gichtel(1638-1710),德国神秘主义者。
  注8〔编注〕loka purusa,loka为「世间」,purusa为「原人」。
  注9〔编注〕重演(Recapitulation),指动物在个体发育过程中,依次出现其系统发育各阶段的某些性状特征之现象。海克尔即依此现象概括出重演律。
  注10〔编注〕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神秘主义者。
  注11〔编注〕The Great Wheel,也是《灵视》第一篇。
  注12〔编注〕Aurignacian,约在欧洲旧石器时代晚期。





  五之螺旋

 形位之一

  「希望我救你对吧?」
  那生物——业,如此说道。
  我在泥泞中挪动身躯,想将身子往后移,以此代替点头。但我身体没往后移,反倒是更往下沉进泥中。
  「嘶嘶嘶。」
  那只生物口中发出湿濡的摩擦声。
  声音中带有一点伤脑筋和责备的意味。但它的表情没多大变化。刚才看起来像微笑的嘴角,现在则是没表情地紧闭着。
  「救我?……」
  我脑中一片混乱,如此低语道。
  「没错。」
  「你到底是……」
  「我是业啊,缘。刚才不是说了吗?」
  「缘?」
  「那是你。」
  「我是缘?」
  隔了一会儿,那生物生硬地点了点头。
  就像个幼儿般,一面回想大人教它的点头动作,一面做动作。
  「没错,你是我的缘。」
  「你是业,我是缘?」
  那是存在于我记忆中的话语。
  在我记忆中,缘是「因缘」,业是「果业」。
  「你是指因缘和果业吗?」
  「太复杂的事我不懂。重要的是,你不想要我救你吗?」
  「你要救我?」
  「因为你是我的缘。」
  「你要怎么救我?」我紧抓着枯枝说道。
  就算这个自称是业的生物有意救我,但它要如何救我呢?业看起来不像有足够的力气拉我离开泥淖。
  就算业能在泥淖上行走,但只要它支撑我的体重,一样会掉进泥淖中。
  「你等着。」
  业转身背对我。
  它的脚发出湿泥的啪答声,就此消失在森林中。
  隔了一会儿它才返回,口里叼着一根比我现在紧抓的枯枝还小的树枝。
  来到我身旁后,业将树枝放在我伸手构得到的地方。接着又走进森林中。
  当它再次现身时,嘴里叼着和刚才同样大小的树枝。
  我这才明白它的用意。
  只有几根树枝无法把我的重量支撑在泥淖上,但如果一次有几十根,就另当别论了。
  不久,我身旁已集满许多树枝。
  我用全身力气紧紧抓住十几根树枝,好不容易才一身泥泞地从泥沼中爬出。
  我爬着来到坚硬的土地上时,已完全不想再动弹。

 形位之二

  「太好了。」业说道。
  我维持爬上地面时的姿势,俯卧在地,下巴撑在手肘上不住喘息,抬头坚向它。
  业的脸就近在眼前。
  虽然它的模样比远看时更为怪异,但我现在已不在意。
  「多亏你,我才捡回一命。」
  「因为你是我的缘啊。」业又说了一次和刚才同样的话。
  「我还是不大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的缘和业是……」
  「是有人教我的。」
  「有人教你的?谁啊?」
  「是阿私陀(注1)。」
  「阿私陀?」
  「独觉仙人阿私陀。阿私陀还教我说话。」
  「独觉仙人?」
  「他自己是这样说的。他能使用幻力。在我遭螺旋虫攻击时,阿私陀救了我。阿私陀能用幻力驱赶螺旋虫。」
  「那位阿私陀说我是缘是吗?」
  「没错。」
  「为什么我是你的缘?」
  我双手撑地起身,原地盘腿而坐。
  「阿私陀是这样说的。和我见面时,他告诉我,你是业。业各自拥有自己的缘。你是素质优异的业,所以只要遇见素质优异的缘,应该就能到上面去。」
  「……」
  「你带有多陀阿伽陀(注2)的因。」
  「多陀阿伽陀?是多陀·阿伽陀吗?」
  我曾聼雪拉提过,阿伽陀是「到来者」的意思。
  来自海里的,全是阿伽陀。所以雪拉以前也会说我是阿伽陀。
  「多陀阿伽陀意思是如此来者,也就是如来。」业说。
  「如来?」
  我胸中隐隐作疼。
  「我并不是今晚第一次和你见面。今晚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二次?」
  我注视着眼前这个奇妙生物的脸。
  月光朝它脸上洒落宛如置身暗蓝水底般的光芒。
  「那天晚上,我们不是在海边见过面吗?」
  「……」
  「记得这道伤吗?」
  业将它趾间长有蹼的左后脚伸向我面前。大腿根部的表皮有一处撕裂伤。
  「是那天晚上,被那女人的鱼叉刺伤的。」业说。
  蓦地,有个画面从我脑中掠过。
  我想起我来到苏迷楼后,在一开始醒来的海岸,会见过一只来鱼。从幽暗的大海爬上岸的那只来鱼,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那时候雪拉赶来,突然以手中的鱼叉掷向那只来鱼。
  「你就是当时那只来鱼吗?」
  「没错。」业点了点头。
  它长在头部两侧的大眼,凝视着我。
  那张脸看起来很不可思议,表情若有似无。给人一种知性之感。它脸上还依稀残留那天晚上我在海岸边看见的那只来鱼的神态。
  但它此刻的体形与当时相比,变化极大。来鱼的背鳍和宛如甲胄的鳞片已消失无踪。
  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怎么看都不像是鱼,反倒像是蜥蜴或青蛙。
  可以称之为来蛙了。
  「你的模样和当时不一样。」
  「因为我脱皮了。」
  「脱皮?」
  「每次脱皮,模样就会改变。脱皮很舒服,我想一直脱皮下去。你没脱皮过吗?」
  业抖动了一下身体。
  「没有。」我说。
  「来鱼都会脱皮。一面脱皮,一面往上爬。如果不脱皮的话,阿伽陀将不再是阿伽陀。这是阿私陀说的。」
  「你为什么想到上面去?」
  「不管是什么样的阿伽陀,都会到上面去。会往上面走,才是阿伽陀。」
  「这样还是没解释清楚。我想问的是,为什么阿伽陀都想到上面去?」
  「为了脱皮。」业毫不假思索地应道。
  「不论来鱼、来虫、来草,全都是『到来者』——也就是阿伽陀对吧?每个阿伽陀都是为了脱皮而往上走吗?」
  「是的。」
  「不往上走,就没办法脱皮吗?」
  「没错——不……」
  说完后,业把头侧向一边。
  「我认为应该是这样——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还没试过没到上面去是否也能脱皮。」
  「你不想试试看吗?」
  「不想。不过话说回来,你这种想法还真是不可思议。我以前从来没这么想过。」
  「来鱼在脱皮后,都能像你这样开口说话吗?」
  「这我不清楚。之前我遇见的来鱼,全都不会说话。我认为,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我这样的资质。阿私陀说,拥有我这种资质的来鱼相当罕见。」
  「又是阿私陀。」
  「阿私陀无所不知。阿私陀还告诉过我,业和缘是同样的东西。」
  「业和缘是同样的东西?」
  「阿私陀说,生存于世上的万物,一切有情生命,皆是业。」
  「哦。」
  「所以你也是业。」
  「我是缘,你是业,不是吗?」
  「你这个业,对我来说,同时也是绿。而我对你来说,也会是缘。这很复杂,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好像明白……」
  「你果然有资质。好在我会经向阿私陀提过你的事。」
  「提过我的事?」
  「就是我从海里上岸时遇见你的事。不知为何,当时,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像遇见另一个自己……我这样对阿私陀说,结果阿私陀告诉我,那就是我的缘。」
  业定睛望着我,缓缓移步向前。
  「阿私陀还说,每个业都有自己专属的缘。而每个缘也都有自己专属的业。你是特别的业,所以你专属的缘一定也很特别。」
  我努力回想自己第一次遇见业时,是什么样的感觉。当然觉得有点可怕,但似乎不全然是这样。
  「那位独觉仙人阿私陀,没和你一起吗?」
  「阿私陀回到上面去了。当时他说自己差不多该为回去做准备了。」
  「阿私陀是属于上面的人吗?」
  「他现在好像住在比这里更上面的地方,不过他真正的住处似乎是其他地方。他应该就是要回到那里去。」
  「……」
  「我是在月亮还很细的时候和他道别的。道别时,阿私陀对我说,如果我在海边遇到的缘,真的是我专属的缘,那日后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缘就是这样。结果我就这样再次与你重逢。所以你是我的缘。第一次见面时,之所以会有一种熟悉感,也就因为你是我的缘。」
  「缘,是吧……」我在口中重复这句话。
  感觉真是神奇。
  这只模样古怪,活像蜥蜴的奇妙生物,突然让人觉得可爱了起来。
  「阿私陀想见你。」
  「见我?」
  「他说如果我能顺利遇见你,要我带你一起去螺旋庵。假使来得及的话,他想见过你之后再回去……」
  「你知道螺旋庵在哪里吗?」
  「不知道。在上面的某处。」
  「你没问他在哪里吗?」
  「就算问也没用啊。阿私陀说,如果会见面,自然就见得到。这就是……」
  「就是缘对吧?」
  「没错。」
  业摇头晃脑地朝我靠过来。
  它左右两侧的大眼仰望着我。眼中的瞳孔就像鳄鱼和猫一样,呈纵长的新月形。湿滑的表面映照着头顶的上弦月。
  「我可以摸你吗?」业战战兢兢地以生硬的口吻说道。
  「可以啊。」我颔首。
  业的右前脚缓缓抬起。它的趾尖长有利爪。指间的蹼还沾有湿泥。
  它把前脚放在我同样沾满泥巴的膝盖上。
  一股温热之物,意想不到地从我们接触的部位钻进我体内。我也有某个东西缓缓流进它体内。
  我静静感觉彼此那流进流出的触感——恐怕它也是。
  我和它之间就此产生一股名为友情的奇妙情感。
  同时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渗入我身体里。
  蓦然间,我胸中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痛楚。
  一种痛苦的、温热的,害怕去碰触的伤……
  「你也要到上面去对吧?」业说。
  「嗯。」我低语道。
  「我们一起走吧。」业低声道。
  我颔首,将它摆在我膝上的前脚置于掌中。
  掌中传来一股真实而冰凉的触感。
  ——天则?
  ——A Bao A Qu?
  我仿佛听见我内心一隅低语的声音。

 形位之三

  针叶林无边无尽。
  树干长得像日本冷杉和南日本铁杉(注3),叶子却一点也不像。乍看像是日本落叶松(注4)。但它的叶子比日本落叶松还粗大,枝头上的叶量也比较少。
  森林里大半是这种树。
  我们不时会遇见像日本柳杉(注5)的树丛,以及不知名的树丛。
  树下的花草种类,远比先前的鳞木森林来得多。甚至有植物会绽放小红花。
  和业一起登山至今,已过了七天。
  一路上看到不少节肢动物和蜥蜴之类的小动物。
  也有在空中飞翔,朝鲜花聚集的昆虫。
  业看到什么都吃。从头部吞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在跌落地下水道时,便遗失了生火道具,所以现在和业一样,抓到猎物就生吃。我以鱼叉刺杀体形不大的蜥蜴,剥去它们的外皮,啃食粉红色的生肉。
  现在我几乎都不在乎这些事了。
  真正令我挂心的,是雪拉和达孟。
  不知道他们两人后来怎样了。
  是被野兽吃了,还是在前往上面的途中?
  我不得而知。
  也许他们已经回下面去了也说不定。
  我凝望自己内里的火焰。
  那是暗色的嫉妒阴火。就像我之前对雪拉那样,如今她的胴体正与达孟那健壮的身躯交缠,那幕景象浮现我脑中。
  相互纠缠的兄妹。
  我甚至觉得那幕画面远比我和雪拉更为相配。我迈步前行,想忘了那幅画面。
  话说回来,竟然有这种山。
  从开始攀登至今,已过了几天呢?应该有数十天……至少也将近有两个月之久。
  持续攀登了两个月,却还是没能抵达山顶。世上有这种山吗?在我的记忆里,只要往上攀登一千公尺,气温应该就会降低六度才对。
  但这里的气温和刚开始攀登时几乎没什么不同。
  不,应该说我想将记忆中高山的规格套用在苏迷楼上,但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拉拉杂杂的念头时隐时现。
  之前一直陪在我身旁的,雪拉的肉体,此刻不在身边,感觉有点奇妙。雪拉肉体的触感突然重现。那肉体的记忆中,不时掺杂着不像是雪拉的触感。那是遥远的、如梦般的记忆。然而,那片断琐碎的印象却牢记脑中,十分鲜明。只是我无法分辨哪里不同。
  我一面攀登,一面向业说明过去发生的事。
  业却显得兴趣缺缺。它只对往上攀登和脱皮感兴趣。
  我向它询问海里的情形。
  我想知道它是如何在海中诞生,又是如何长大。
  业只记得自己被温暖的潮水包覆,漫无目的地飘浮。至于何时诞生,如何开始,它完全没半点记忆。
  只残留些许反复脱皮的甜美记忆。
  当它意识到时,自己正和许多同伴一起在海潮中一再往上游。它是同伴,同伴是它。它是同伴的全体,同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而就在某天,它突然学会「语言」。
  业所说的「语言」,我不大了解。
  似乎和「认识」、「自我」的含意很类似,但又好像不大一样。
  在温暖的羊水之海中,逐步往上飘游的,成群的业。
  「当时,发光的透明螺旋之力包覆着我——」业说。
  「和语言与语言含意之间的关系很类似。」业低语道。
  「那时候我说的是不够完全的语言。就像树和叶子因风吹而相互摩擦,偶然发出语言的声音那样。」
  在独觉仙人阿私陀传授语言的含意后,业才就此觉醒。
  「当时我才成为像样的语言。」
  业说:「发光的透明螺旋之力」——穿在身上的衣服是语言,是用来容纳「发光的透明螺旋之力」的容器——那就是语言。
  「当我得到那股力量时,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仿佛我得以进入自己的体内一般。」
  业以生硬的话语说道。
  然而,业似乎无法说明清楚。我也不觉得自己已完全理解业说的这番话。
  我和业都还不习惯说这里的语言。谈话的内容本身,需要极端高度的哲学思考。
  某天,业突然萌生自我意识,或是类似的思想——这是我对它那番话的理解。
  ——第六天的白天。
  我发现业的身体泛黑。
  皮肤颜色逐渐失去光泽。
  也许是觉得身体哪里痒,它只要一看到倒地的树木或岩石,就会用背部摩擦。
  「你怎么了?」我问。
  「脱皮的时间近了。」
  业抱着岩石,磨蹭着腹部和头部,如此应道。
  它干燥的灰绿色皮肤起了毛边。
  「就快要脱皮了吗?」
  「可能再十天左右吧。」
  「在那之前,不用先找个地方休息吗?」
  「没那个必要。在开始脱皮之前,我要继续往上走。」
  业如此应道,就此离开它紧抱的岩石。
  它竖起短短的尾巴,率先迈步前行。
  看得到它尾巴下的肛门。
  感觉就像和一只长得像癞虾蟆的狗一起同行。
  业的体形一天天变化。虽然后脚还是比较大,但前脚开始愈来愈发达。
  它的皮肤内有另一个肉体逐渐成形。身体泛黑的情况愈来愈严重。皮肤表面是干瘪的灰绿色,但内侧有个黑色的异物逐渐隆起。
  皮肤与内侧的肉体正逐渐分离。
  那天夜里——
  我已许久不会像这样烧柴火了。
  白天时我发现一根大小适当的枯枝。虽称不上很完全,但算是根干燥的枯枝。它卡在鱼叉构得着的高处树枝上。似乎是断折的树枝从上头掉落时,就此卡在半途。
  要在森林里找寻完全干燥的枯枝并不容易。掉落地面的树枝,会渗进地面的湿气。入夜后,离地面愈近的东西,愈容易结露珠。
  潮湿的树枝无法生火。
  我先把取得的树枝去除所有分枝。以鱼叉在树枝的根部刨出一道沟槽,放进鱼叉刨出的木层。然后对准沟槽,以一根前端浑圆的分枝加以摩擦。
  得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做出小火种。接着我将火种移向自己的头发和枯叶混合成的易燃物上头,让它燃烧。再加上细小的树枝,然后依序放进粗枝焚烧。
  当黄色火焰浮现在暮色轻掩的黑暗中时,我手上已长出好几颗水泡。
  许久不见的火焰,帮了我不少忙。
  我以树枝将白天捕获的蜥蜴刺成一串,放在火上烤。
  业不发一语地看我进行这项程序。
  等肉烤好时,已完全天黑。
  烤肉的芳香,在夜气中扩散开来。
  巨大的老树树根长出地面之上。我和业就像被巨大的树木抱在怀中般,隔着柴火迎面而坐。我背抵着巨树粗糙的树干。风摇撼头顶的树梢。绿叶的气味浓浓地融进风中。
  业蹲踞在草地上,只以视线投向我。
  一个寂静的夜。不时会有不知名的夜兽,在黑暗中厉声长嚎。叫声在夜晚的森林中跳跃,像接力般,陆续传递给另一个叫声,犹如回音,就这样在林间逐渐远去。
  我手握那根将蜥蜴刺成一串的树枝,朝业问道:
  「你要吃吗?」
  「不用了。」业摇头。
  它趴在柴火对面的草地上,望着火焰。矮胖的身体表面,火焰的红光摇曳。
  「阿私陀到了晚上,也会像这样生火……」
  「你讨厌火吗?」
  「说不上讨厌。不过,我不喜欢将食物烤来吃。」
  业一面说,一面微微摇头。
  它的额头裂开小缝,发出一声轻响。皮肤表面微微往上翻卷。
  GUU……
  业发出低吼。
  「喂——」我向业唤道。
  「我知道。我开始脱皮了。」
  业慢慢挪动身子,往突出地面的粗糙树根摩擦头部。
  只听得一个细微的啪嚓声,它表皮的裂痕愈来愈大。
  「呜……」
  业发出含糊的叫声。
  它发狂似地,从头到身体拼命往树根上摩擦。
  我起身站到一半,就此停住动作。
  业已浑然忘我。
  它的动作时快时慢,忽而仰躺,倏而趴地,扭曲着身子,缠上树根不住磨蹭。
  好诡异的光景。
  在火光下,业蠢动的身体微微浮现在黑暗中。我像在看一出以树根为对象演出的淫魔活春宫。
  它的表皮往上翻卷,就像要从头脱去一件旧衣般。全新的业,缓缓从底下现身。
  头、胸、前脚、身躯,最后露出尾巴。
  全裸的、淡淡青绿色的业,就站在我面前。它全身覆满轻柔的白色物体。
  我直起身,注视着业。
  一股不可思议的感动包裹住我。
  业那硕大的红褐色双眼凝望着我。濡湿的表面鲜明地映着光火。
  那已不是爬虫类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业以纳闷的眼神望着身体。
  它像婴儿般,缓缓以前脚碰触覆满全身的白色物体。
  它的前脚也有,仍潮湿未干。
  「是毛——」我说。
  覆满业全身的,是白色的体毛。

 形位之四

  随着太阳升起,业的体毛愈来愈浓密。
  从白色转为茶黄色。体毛愈来愈多。一开始的淡绿色皮肤几乎已看不到。它的体毛变得又浓又粗,而且数量不断增加。
  变化还不仅如此。
  业的体形也缓缓在改变。
  它的四肢变得修长,关节的位置和弯曲的弧度也渐显不同。
  业刚开始脱皮时仍保有之前的样貌,但会几何时那样貌已消失无踪。头形也变得稍显纵长。眼睛的位置开始从两侧移往正面。
  说话时的发音,也逐渐从原本「咻咻」的空气摩擦音,转为清楚的发音。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业脱皮,从那之后已过了数十天。
  我已不再数日子。
  在这漫长的行程中,数日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植物和生物层,也随着登高而产生变化。
  阔叶树不时会混杂在针叶树中。
  虽然与胡桃树和榆树(注6)有几分相似,但这土地上的动植物全都一样,与我所知道的胡桃树和榆树有些许不同。叶片较细,且叶脉的数量也比?少。
  有时我会看见遨翔天际,模样像鸟一般的动物。
  有时会从一旁的草丛里,飞出鸽子般大小、拥有蜥蜴脸和尾巴的鸟。翅膀前端长有清楚可见的钩爪。
  每次看到这些生物,我胸中便满是奇异的雀跃。
  虽然前进缓慢,但我们确实正一步步往上走——这个念头涌现脑中。
  我还在旅途中。
  前往山顶之旅。
  阿尔哈玛德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含意?
  真相与绝望……阿尔哈玛德临死前会这么说过。
  但不管上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我都非去不可。
  到上面去。
  登上苏迷楼的顶端——驱策我踏上这无止境之旅的冲动,就像持续闷烧的火焰,在体内炙烧着我。
  在业的体内,我也看到同样的火焰。
  业已变成一只和狗一般大小的矮胖蜥蜴,全身长满兽毛。长有毛皮的爬虫类——这样的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随着我们愈走愈高,业的形体逐渐变化。
  随着我们愈走愈高,这座山的生物层也随之变化。
  我看出这两者之间有某个共通点。
  我总觉得在我遥远的记忆中,有其答案。以前我理应知道的一句话。
  我在记忆底层中搜寻,想找出那句话。
  但始终遍寻不着。
  感觉好像就快找着了,但它总是从我心灵的触手中溜走,消失在昏暗记忆的黑暗深渊中。
  这份焦急与我朝上走的想望重叠,狂乱地烧炙我的肉体。
  阿尔哈玛德与优哩婆湿。
  雪拉与达孟。
  还有业。
  我……
  身为缘的我,同时也是业。
  我是搜寻答案的问。
  我是搜寻缘的业。
  ——汝为何人?
  那是搜寻我自身的旅程。
  我隐隐约约觉得:为什么到上面去——以及我到底是谁,只要到上面去,全都能得到解答。
  来到苏迷楼后,今天已是第五次看到上弦月了。
  我背倚在模样像榆树的大树树根处,环抱着立起的鱼叉,双眼凝望火焰。
  业把头靠在我盘坐的腿上,正微微打鼾。
  它的头很温暖。
  火焰相当微弱,随时都会熄灭。
  这时,我感到背后的草丛中有动静。
  有东西在动。
  我把业的头放向地面,悄悄站起。
  手持鱼叉,往树干背后窥望。
  除了幽暗的森林和草丛外,什么也看不见。
  倾泄而下的月光,被头顶的树叶遮蔽,仅有些许月光照进森林底端。
  也许是某种危险的野兽。
  我屏息定睛凝视。
  感觉到业从我背后站起身。
  「喂……」
  业才刚出声叫唤,便突然有东西发出振翅声,从眼前的黝黑草丛中飞出。
  GSIII!
  那东西飞降至我搁在火边,刚吃剩的蜥蜴肉上,接着又飞跃而起。
  这次是朝我的脸飞来。
  我全力以鱼又刺向那道黑影。
  传来击中的触感,鱼叉为之一震。
  那只生物被鱼叉贯穿,仍以惊人的力道想要逃离。力气好大。
  鱼叉抖个不停。
  我使劲将它压制在地面上。
  它的翅膀激烈地拍打地面。
  接着它突然不再动弹。
  我借着旁边的火光仔细端详它。
  它已经断气。
  我之前看过,是蜥蜴外形的鸟。
  但这东西比它们足足大上两圈。
  头尾仍留有鳞片。
  身体和翅膀长有羽毛。
  突尖的嘴巴里,长有细小的牙齿。嘴里还叼着那块蜥蜴肉。
  像炭火般的红色眼睛,凝望着黑暗。
  ——始祖鸟?!
  这念头猛然从我脑中掠过。
  「原来如此。」
  在我体内闷烧的某个东西,此刻终于化为言语。
  我轮流望着业和那只蜥蜴外形的鸟。
  持续变化的业。
  以及苏迷楼。
  业当初刚从幽暗大海爬上岸时的模样,浮现我脑海。
  有脚的鱼。
  以及如今在我面前的业——
  那明确指向某个方向。
  「业,你……」我朝业低语道。
  一股近似寒意的激动笼罩住我。
  「怎么了,缘?」业以奇妙的眼神望着我。
  「……你在『演化』吗?」我说。
  声音在颤抖。

  注1〔编注〕梵名Asita。中印度迦昆罗卫国之仙人。佛陀降诞时,此仙为之占相,并预言其将成佛。
  注2〔编注〕Tathagata,佛的十大称号之一。tatha是「如」,agata是「来」,「如来」意为「就像来了一样」、「就在这儿」。「如来」一词实在是指佛无处不在的真如法性,亦即法身佛或说佛的法身。
  注3〔编注〕Tsuga siebold,日文名「栂」,松科(Pinaceae)常绿针叶树。
  注4〔编注〕Larix kaempferi,日文名「唐松」,松科(Pinaceae)落叶针叶树,日本固有种。
  注5〔编注〕Cryptomeria japonica,即日文中的「杉」,柏科(Cupressaceae)常绿乔木,日本特有种。
  注6〔编注〕榆科(Ulmaceae)榆属(Ulmus)落叶树与半落叶树的统称。


  阿吽

  如同风摇撼莲池般,令汝之胎儿动起来吧。
  待届满十月,便令其降生人世吧。
  如同风、森林、大海动起来一般,
  汝(胎儿)于届满十月时,连同胎衣一起来临吧。

    ——《吠陀经赞歌》阿湿波双神之歌






  六之螺旋

 始坚之一

  我做了个梦。
  我站在一个不知位于何处的奇妙房间里。
  是一间和室。
  但我弄不清楚这个房间到底有多大。
  感觉像在某个公寓里,一间约四叠(注1)半大小的房间,也像是农家的大房间,仿佛天花板上会有泛黑的粗大横梁穿过。
  也觉得头顶上方像是有银河和星云闪着亮光的黑暗天空,底下是向四方无限绵延的蓝白色榻榻米。
  不论天花板是横梁还是星空,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似乎是一间和室。
  有种气味。
  有股依稀的腐肉气味送入鼻端。
  消毒水的酒精气味,以及老旧房子的气味。
  闻起来像是开满整片原野的小白花香味,但也像是人类肉体排泄出的屎尿味。
  总是,这是个房间。
  而且是和室。
  房间中央铺有棉被,里头躺着一名女子。
  棉被直盖到她下巴,只露出一张脸。女子白皙的瓜子脸就像朦胧的灯光般,浮现在微光的黑暗中。她的肌肤就像夜里的雪一样白净。
  棉被的图案是「太极」的螺旋。
  那螺旋在棉被上散发朦胧的磷光,像袅袅轻烟般摇曳。螺旋看起来不断在改变颜色,既像蓝白色,也像淡粉红,但似乎和其他颜色也有几分相似。
  我站在房内某处,俯视那名女子。
  我感觉像是站在女子脚前,也像是站在她头顶俯视着她。同时又像是位在遥远的天际,穿透天花板,俯瞰这个房间。
  我望着女子,同时在内心一隅思忖:为什么棉被上的螺旋图案会转动?它理应不会动,但棉被上的图案貭的在动,所以这应该是梦——我如此暗忖。
  女子没有呼吸。
  她死了。我明白这点。
  她的长相似曾相识。
  那是我很熟悉的一张脸。
  我却想不起来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这女人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对她有股亲爱之情。
  她是我很珍惜的人——体内另一个清醒的我如此暗忖。
  就像有个灼热的熔铁在我胃内似的,焦急和疼惜之情不断涌现。
  我觉得她的名字像是叫敏子,又像是凉子。也好像两者皆是。
  「别开枪……」
  那女子白皙的脸庞,看起来像是个跌倒哭泣的小女孩,也像是用悲痛的眼神仰望我的少年。
  似乎两者皆是。
  但事实上我也觉得:棉被上什么也没有,那只是我内心动静的投射,让它看起来呈现各种样貌。
  也许我一直凝视着自己内心的动静。
  我自己也不清楚。
  因为不清楚,而对此感到不安,同时也有一种奇妙的安心感。
  正因为不清楚,所以才是梦,既然是梦,不管发生何事,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我不知道这名女子是谁,令我深感懊恼。
  「你到底是谁?」
  我想叫唤那名已死的女子,向她问个清楚。
  我觉得只要这么做,她可能就会马上睁开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但我为之踌躇。我心里确信,只要我这么问,那理应已成为尸体的女子,一定会回答我的问题。
  只要那女子回答,我一定就会想起。她一定会引出我意识层面理应遗忘的痛苦记忆。
  我害怕这种结果。
  我将自己对女子的记忆,连同痛苦的记忆一起封进意识深处。对我来说,忆起那名女子,将会连带想起昔日痛苦难耐的回忆。
  我心知肚明。
  但我觉得那名仰躺的死亡女子无比迷人,这份心情没半点虚假。
  望着她,令我感到胸口疼痛,呼吸困难。
  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最后我再也无法按捺,向她问道:
  「你是谁?」
  这时,女子那苍白的眼皮表面,就像激起细微的波纹般,微微颤动。
  她倏然睁眼,以一点都不像死者的乌黑水亮双眸望着我。
  她发白的嘴唇也变得微带朱红。
  听不见她的心跳声。
  当然也没呼吸。
  女子的双眸静静凝睇着我。
  昏暗的房内,静静传来女子清亮的声音。
  「我是你过去遇见的大悲哀。」她说。
  「我是问。」她说。
  「我是答。」她说。
  语毕,她不再言语。
  只有那黑色水翦双眸注视着我。
  我体内有股狂热之物涌现。
  它充斥我体内,从我全身所有的毛孔化为无数螺旋,往体外喷发。
  ORA ORADE SHITORI EGUMO……
  我已想起。
  想起那名女子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呼唤着她的名字。
  女子微微颔首。
  她眼中含着豆大的泪珠。
  我再也无法忍耐。
  虽然不清楚无法忍耐的是什么,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伸手搭向女子盖在身上的棉被边缘,使劲将它掀开。棉被上无数的螺旋图案,发出闪耀的亮光,散向幽暗的天际。
  杨杨米、房间,全都消失无踪,只有躺在垫被上的女子和我飘浮在深邃的黑暗深渊宇宙中。
  垫被上——有螺旋。
  女子全身不蔽一物。
  女子纤细的双臂,交缠放在白皙的乳房上。
  但女子只有头到胸部拥有女人的身体。她的肚脐以下,是布满鳞片、盘绕成螺旋状的白蛇。女子白皙的双臂,将那螺旋尾部的尾巴前端抱在胸前。
  她移动双手,以纤纤玉指拿起螺旋的尾端。
  手指将蛇尾放进自己唇中。
  她以水亮的双眸凝望着我,口中含着螺旋,一口贝齿咬得喀滋作响。
  我的肉体全然迸裂,化为螺旋。
  透明的黑暗虚空,有两个螺旋相互扭曲交缠。
  我的意识交错纠葛,散向四方空间。
  我是无数的螺旋。
  我是我。
  我是我。
  我是我也是我,溶入虚空,成了业。
  成了缘。
  业与缘合而为一,在因果之轮中,轮回着时间。
  虚空的黑暗包覆着我。
  虚空之黑暗包覆于我。
  我听见声音。
  我听见声音。
  笛声。
  钟声。
  鼓声。
  祭典乐声。
  是某个乡间的祭典。
  是我故乡祭典。
  人们喧闹、摇摆,脸上带着欢笑前行。
  人们喧哗、摇曳,面容满湓欢笑,行走过去。
  是丰收祭。
  是丰收祭。
  我看人们跳舞。
  我观看人群舞蹈。
  多么和谐、怀念的风景。
  多么和谐、怀念的景致啊。
  那祭典的队伍令我看得无比陶醉。
  那祭典队伍令我看得淘然无比。
  迷人的人潮。
  迷人的人类螺旋。
  黄昏时的透明薄暮。
  向晚时的丰收薄暮。
  风。
  云。
  我默默注视这场祭典队伍。
  我身体发烧微喘,有股至为满足之感。
  我的双眼很自然地流下泪来。
  我的双眼自然而然泪水满盈。
  这时——
  此时——
  我才发现。
  我才察觉。
  我前面站着那个人。
  我身后站着那人。
  我凝视着那个人。
  我凝望那人。
  我朝那个人叫唤。
  那人朝我叫唤。
  「这祭典真棒。」我说。
  「这祭典真棒。」我答。
  「看起来很快乐——」
  「花卷村今年秋收甚丰。」
  人们的游行队伍。
  祭典乐声。
  我沉默。
  我沉默。
  我已无比满足,再也不需任何言语。
  我已无比满足,再也不需任何言语。
  我蓦然发现。
  我发现我的目光投向我的右手。
  我察觉我右手紧握的东西。
  「那是称穗对吧?」
  「是的。」
  「很棒的稻子。」
  「这稻子会再次落土,结出新稻。」
  「是啊。」
  「我也想成为落土后还能结出新稻的稻谷。」我说。
  「真不错……」我说。「可以分一点稻子给我吗?」
  「好啊。」
  我从稻穗里取出稻子,放在手中递向前给我。
  我从我手里接过它。
  神轿的喧闹,缓缓朝前方远去。
  神轿的喧闹,渐行渐远。
  就像往自己内部远去般,我与我竖耳细听。
  不久,某个难以言喻,分不清是喜是悲的情感,涌上我心头。
  不久,某个难以言喻,分不清是悲是喜的情感,涌上我心头。
  「非走不可……」
  「非往上走不可……」
  当这个念头贯穿我与我时,我对我唤道。
  「可以问个问题吗?」我说。
  「可以。」
  我战战兢兢,吞吞吐吐,犹豫再三,最后终于开口问。
  「人……」我问。
  「人?」我注视着我。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我问。
  我注视着我,吞吞吐吐,接着将盈满我心中的喜悦和哀伤均等地融入话语中。
  我与我突然热泪盈眶。
  「哦,也是从那漫长的修罗之路走来吗?」
  我们不约而同地颔首。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我再次问道。
  这时,我回答我。
  我自然地,却也清楚确定地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我说的话,是否清楚地传达出去。我望着我的脸,莞尔一笑。
  我朝我颔首。
  祭典的乐声缓缓远去。
  熟悉的风景缓缓远去。
  业与缘重叠,因果的螺旋交缠……
  那人在虚空中。
  那人与时间同在。

 始坚之二

  濡湿的草尖碰触脸颊。
  阿湿波因微微的刺痛和寒意而醒来。
  全身沾上薄薄一层夜露。通体冰凉。
  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耳内仍留有梦中听到的声音——就像某个乐音。
  像祭典乐声般的熟悉声音……
  不,不是。
  这是现实世界的声音。
  是虫声和火焰的轻微迸裂声。
  阿湿波似乎做了个梦,但那个梦已被挤到他的意识远处。
  风声微微传来。
  抬头一看,头顶的黑暗中,树梢被风吹得轻轻作响。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眼角湿润。
  阿湿波以右拳拭去泪水。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他不知道。
  阿湿波缓缓从草地中起身。
  柴火小得可怜。
  当柴火烧的枯枝,大半已化为白灰,残余的微弱柴火底下,蛇信般的黄色火焰正舔舐着枯枝的木片。
  柴火的对面,躺着一个矮胖的黑色物体。在火光下,只隐约看得出其轮廓。
  那东西面向火焰的这一侧,在柴火的映照下通体赤红。
  是业。
  业一动也不动。
  它与阿湿波相遇后,历经了几次脱皮。
  业随着脱皮次数增加,每次花的时间愈来愈长。因为所花的时间拉长,业的体形有一部分变化得更复杂,另一部分则是变化得更单纯。
  不,那不是变化,而是不折不扣的演化。
  这次业在脱皮前的模样,已称得上是灵长类。
  比起用四只脚走路,它更常用双脚步行。随着口腔内部构造的改变,它说话的音节也逐渐变得更清楚。
  虽然和人类还没有相像到足以称为原人的程度,但与我们的形体已有几分神似,可称之为猿人了。
  这次业的身体产生变化,是十天前的事。它的体毛开始变得浓密,食量大增,突然开始变胖。不管吃再多,它仍想再吃。
  它会经一餐便将一只貌似雉鸡,在地上奔跑的鸟儿给生吞进肚里。业吃东西时,肉、鸟骨、羽毛、脚,一概不分。名副其实地将整只鸟吞进肚里。
  好惊人的食欲。
  它咬下鸟头,将血淋淋的鸟脖子叼在嘴里,用双手挤出生血喝。喝完血,业露出它那沾满血的白牙,啃起那只鸟来。
  鸟骨在业的利牙下被咬碎,发出喀滋喀滋声。
  啃完一整只鸟,它还不满足,开始吃起四周的草。
  唯一不增反减的,是它的粪便量。
  阿湿波觉得这样的业很可爱。只要它想要,阿湿波都会尽可能分食物给它。
  业走在路上时,会边抓虫送进嘴里。
  阿湿波将自己的食量减至三分之一,其余全分给了业。业胖得连行走都有困难。
  业的体温升高。
  它体内有某个力量,催促着前所未有的变化,那股压力正不断提高。
  不久,业频频说它觉得困。
  最后,业三天前来到这个地方,不再动弹。
  它的模样成了一团覆满长毛的毛球。像小牛般大的椭圆球,这就是现在阿湿波眼前的业。
  业将手脚和头靠向自己腹部,就此沉沉入睡。在兽毛掩盖下,几乎看不到它的头和手脚。
  对阿湿波来说,业实在很可爱。就像他自己的分身——不,对阿湿波来说,业比他自己更重要。
  他认为,自己的存在是为了保护这种状态下的业不受敌人攻击。
  阿湿波和业能吃的动植物愈来愈多,但同样的,想将他们吞吃下肚的动物也有增无减。
  在这里也看得到螺旋虫,同时也有长着利牙的肉食性动物。
  虽然业不再进食,但阿湿波也因此不能离开它身边。
  因为他很担心自己只要稍不注意,业就会遭逢不测,所以根本无法离开半步。
  有一次阿湿波去收集薪柴时,有一只螺旋虫凑向业身边。阿湿波靠吃那只螺旋虫过活,不过,这两天来他没办法到别处打猎。既然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多久,眼前的螺旋虫肉块就得尽可能省着点吃。
  阿湿波的武器,只有从下面带来的这把鱼叉。
  他站起身,绕到柴火另一侧。他将数根枯枝加入将熄的火焰后,在业身旁坐下。
  他伸掌贴向业的身体。
  厚厚的毛皮底下传来业的体温。原本像冷血动物般的触感,现在已转变为温血动物。
  业的身躯在阿湿波的掌下缓缓膨胀、收缩。
  呼吸节奏现在极为缓慢。
  降至平时的十分之一以下。
  业的心跳不时会透过阿湿波的手掌传来。
  阿湿波松开手,将背靠向业的身体。肌肤直接接触业的兽毛,感觉说不出的舒服。
  想到此刻兽毛底下,有个神秘力量正持续在运作,便感到有股神奇的悸动包覆全身。
  阿湿波抬头仰望苍穹。
  在树梢的遮蔽下,几乎看不见天空。
  夜空中挂着几颗星星,只看得到星星周边的天空。
  这时——
  当中一颗星突然动了起来。
  不,阿湿波旋即发现,那动的东西只是看起来像星星,其实不然。
  那颗星不在天上,而是在树梢中移动。
  它的光芒比星星更大,颜色也不同。
  它就像在微风的吹拂下,飘荡于摇曳的树梢间一般。
  ——那是什么?!
  阿湿波全身为之一僵。
  他伸手摸向摆在底下的鱼叉,握住叉柄。
  他猜想那应该是在树梢上移动的某种夜行性动物的眼睛。
  但他猜错了。
  那颗光点飘向树梢间空无一物的空间。
  显而易见,那是个发光的单体。
  而且轻盈如羽毛。
  那颗发光体缓缓降下。
  大小和幼儿的拳头差不多,散发珍珠般的光泽。
  球的中心有个亮度极高的主体,周边笼罩着朦胧的亮光。
  亮光就像在静静呼吸般,微微转变光线的亮度。
  亮度增强时,它微微转为淡粉红色,亮度转弱时,则是变成蓝色。在它呼吸的过程中,光球内有无数光的色彩,在几个瞬间显得迷蒙。
  它不是矿物,而是宛如气体形成的一颗有生命的宝石。
  那颗光球一边左摇右晃,一边朝阿湿波和业降下。
  仿佛那颗光球拥有自己的想法般。
  在降至站起身伸手就能构着的高度时,那颗光球就像是望着阿湿波他们似的,翩翩飘向他们头顶。
  接着宛如风突然停歇,那颗光球直接落向业的头顶。
  阿湿波紧握鱼叉的手掌心,满满是汗。
  光球注视着阿湿波,接着明显膨胀许多,亮度也随之增强。
  就像肌肤感觉到火焰的温度般,光球向阿湿波传递了某个东西。
  一个温热、摇动的东西——
  是感情!?
  或许可以这么称呼。那颗光球似乎很惊讶,又很明显地兴奋着。同时向阿湿波投以一种类似好久不见、异常怀念的感觉。
  头顶又出现新的光球。
  那颗光球一开始就快速地反复闪烁。
  与一开始出现的光球相比,它以快了将近一倍的速度降下,拖出一道漂亮的光尾。
  那只是开始。
  接着每当头顶的树梢摇曳,便陆续有光球从树叶间冒出。
  无数光球在阿湿波和业的头上跳动。
  每颗光球的亮度和大小都各有不同。大小和人头差不多。
  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全都很兴奋。
  无数光球在黑暗中跳动,群光乱舞。
  其中一颗光球突然飘降而来,几乎快擦中阿湿波的肩膀。
  阿湿波下意识伸手将它挥开。
  就在他的手碰触到光球的瞬间,那光球起了变化。
  光球开始结晶,感觉就像处于饱和状态下的溶液,因某个冲击而突然开始结晶那般。
  光球就此在他面前结晶,呈放射状向外投射光线,宛如一颗玻璃制的海胆。
  这时,突然有个东西从阿湿波背后抓住他。
  一只毛茸茸的手臂。
  阿湿波后脑挨了一记撞击。
  意识就此远去。

 始坚之三

  阿湿波闻到一股浓浓的野兽气味。
  那是犹如固态物体般的浓郁野兽汗臭。
  令阿湿波醒来的就是这股气味。
  有个柔软之物轻拂碰触他的脸。身体以固定的节奏上下晃动。每次摇晃,那柔软物体就会碰撞他的脸,异味便会送入他鼻中。
  阿湿波的身子似乎被折成「く」字形,被某个东西扛在背上运往某处。
  扛着阿湿波的「东西」的肩膀紧抵阿湿波的腹部,肩膀的肌肉配合步调起伏,顶向他的肚子。好似把一块坚硬的岩石抱向肚子。
  阿湿波睁开眼。
  什么也看不到。
  只觉得四周一片黑暗中,有无数只野兽在蠢动。
  碰触阿湿波脸部的柔软东西,其实是兽毛。阿湿波垂落的双手,正碰触着兽毛。
  野兽新流出的汗水味道和旧体液的气味混合,散发腐肉般的臭气。令人作呕的气味。
  阿湿波朝垂放的双手使劲,努力想从那包覆他脸部的兽毛中抬起头来。
  这时,他感到后脑一阵痛楚。
  那是刚才他被人从背后击中的部位。
  同一时间,他的双脚和臀部仿佛被封住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束缚。紧抱阿湿波的手臂,正使足了力气。
  扛着阿湿波的那个东西,发现他已苏醒。
  它喉咙发出威吓般的叫声。
  四周传来:
  FU
  FU
  无数像这样野兽的呼气声。
  还有许多被毛皮包覆的沉重肉块,摩擦森林地面草丛发出的声音。
  来历不明的野兽集团——
  KEEI
  黑暗的某处,传来尖锐的声音。
  KA
  KA
  KAKAKA
  KAKAKA
  KAKAKAKAKA
  HOU
  HO
  HO
  HO
  黑暗中扬起兽群的叫声,呼应第一个叫声。
  这个野兽集团似乎笼罩在一股轻微的兴奋情绪中。
  抱住阿湿波的那只野兽,孔武有力得吓人。一旦被它使劲抱住,几乎无法动弹。阿湿波明白,这只野兽禽未使出全力。他感觉得到对方朝他的脚和腰部施力之余,还留有将近一倍的力量。
  只要它有那个意思,就算要将阿湿波的骨头折断也绝非难事。
  能徒手和它决斗的,恐怕就只有达孟了。
  阿湿波放弃挣扎。
  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觉得害怕。
  捕获阿湿波,在森林底部行进的,黑压压的野兽。
  它们似乎有绝佳的夜视力,不然就是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以和白天相当的速度,行走在这座阿湿波全然陌生的,森林的幽暗中。
  它们的形体似乎和人类相似。
  从它们的身体和阿湿波碰触的模样便可明白。至少可以确定,它们是靠两只脚行走。
  它抵向阿湿波胸口的肩胛,像肉瘤般高高隆起,凹凸不平,犹如那厚厚的毛皮下塞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
  本以为那是向外突出的畸形骨骼,但其实不然。伸手触摸后,传来它的体温,以及那坚硬物的动作。那坚硬之物会配合它的步调,时而变硬,时而稍微放松。那明显是肌肉的动作。
  这时,有个发光的东西在阿湿波的眼角晃动。
  阿湿波挪动疼痛的头部,目光顺着那道光追去。
  是那颗光球。
  阿湿波被野兽袭击捕获后,那从夜空中飘降的光球便一直跟在后头。
  阿湿波移动目光,强忍着后脑的疼痛,把脸往上抬。
  阿湿波眼中映出无数颗光球形成的群。它们飘浮在森林高高的树梢间,就像随风飘途般,紧跟在后头。
  就像在呼吸夜气般,不断改变颜色和亮度,从轻烟般的蓝色转为隐约的淡红,不断闪烁的珍珠光泽——
  阿湿波想起了业。
  不知业现在怎样了。
  阿湿波最后看到它时,它就像一块温暖的岩石般,蹲踞在那光球乱舞的黑暗中。那成群飞舞的珍珠光色泽,好似沉睡的业所做的梦,在它的体毛上摇曳。
  这时——
  扛着阿湿波的那只野兽突然停止动作。
  它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声音隔着毛皮,从它背后直接传进阿湿波的身体。
  他感到黑暗中,兽群同时停步。
  兽群间弥漫箸一股紧张气氛。
  从兽群口中断断续续传出简短、但明显带有含义的语言。不同于先前所听到的嚎叫声。
  是不大作卷舌发音,且音节很短的语言。
  阿湿波在被人扛在肩上的状态下抬起头,这才明白发生何事。
  兽群行进的前方树丛间,站着一个人。
  是个老人。
  就像身穿白衣般,全身覆着白色微光。那模样就像具有人形的冷火,浮现在黑暗中。
  透过那包覆老人全身,仿佛具有绢丝般触感的微光,可以看见老人的肉体。
  老人全身赤裸。
  他瘦得吓人。娇小的身躯无比纤细,好似以枯枝拼凑而成。
  有个和阴囊一样皱巴巴,且缩成一团的阳具,垂落在两腿之间。
  蓬散的长发和胡须,包覆着他那像快要干瘪的果实般的脸。老人的肉体没半点色泽。所有色彩都不存在于他身上。
  全身白得骇人。
  那不是生物具有的白。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一定都能隐约看到皮肤内侧流动的体液颜色。但那名老人的白,却没牛点这种颜色。
  一个拥有奇妙轮廓的老人。
  定睛细看,不管他肉体任何一处多细微的部位,都可以清楚看见。仿佛连他每一根头发、额头的皱纹、身体的细毛,都能一一细数。
  老人不仅全身不蔽一物,也没佩戴任何饰品。
  兽群的注意力全往老人身上汇聚。但老人的注意力却不是放在它们身上。
  老人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阿湿波。
  在他那宛如猴子般的皱纹漩涡中,有唯一栖宿着生命之光的一对小眼。
  「我才在想,这些妄灵怎么会这么吵,原来是这么回事。」老人说。
  不,他并没说话。他的话语并非透过耳朵,而是直接传进阿湿波脑中。
  与其说是意念——不如说是拥有清楚音节的语言,一字一句地传进阿湿波脑中。
  由于太过清晰,阿湿波一时产生错觉,以为是用耳朵听到他这么说的。
  「到来者,阿伽陀……」
  就像听见深海的浪潮般,一个满含抚慰之情的温柔声音。
  在发声的同时,老人掩埋在胡须中的嘴唇也一张一合。这时,就像寒冷时从唇间逸出的白色呼息般,老人的唇间吐出光雾。那道光在老人双唇前数公分处消失,仿如融入空气中一般。
  阿伽陀啊——老人对阿湿波如此说道,在柔和的皱纹中眯起双眼。
  完全无视于周遭的兽群。
  他的说话口吻,仿佛现场只有阿湿波和老人存在。
  KOU。
  野兽发出叫声。
  KO。
  KO。
  KO。
  野兽一阵喧腾。
  「退下。」老人说。「把那个人放下,离开这里。」
  老人双眼紧盯阿湿波。
  这正是老人——独觉仙人阿私陀与阿湿波的相遇。
  GO。
  GO。
  从野兽喉咙嘶绞出的叫声,音调开始有了变化。
  对老人的敌意和怯意不断攀升。
  甚至有的野兽做出想攻击老人的动作。
  「把人放下,离开这里。」老人说。
  兽群的叫声愈来愈响。
  那是抗拒的叫声。
  他们说的话,与老人直接传向阿湿波脑中的话语不同,但很明显,他们似乎听得懂老人的话。
  GOU!
  其中一头野兽突然向老人袭来。
  但老人文风不动。
  朝老人冲去的那头野兽,穿过他的身体。野兽跌向老人身后的地面,旋即站起身。
  阿湿波双手撑在野兽背后,转头望向那一幕。
  透过老人发光的身体,可以看到那头野兽在他背后龇牙咧嘴的模样。
  沙沙。
  沙沙。
  头上的树梢摇曳。
  老人的身躯飘然浮向从头顶上方洒落的蓝色月光。
  宛如比羽毛更为轻盈的发光气泡,在微风吹送下飘浮一般。
  老人的身体在空中开始变化。
  白发在月光下竖起。
  鼻子和下巴往前突出。
  从老人的臀部长出一条细长之物,缠绕住他的身躯。
  是兽。
  老人的脸——从脖子以上,逐渐变身成兽。而那从臀部长出,缠上老人身体的东西,是一条蛇。和老人的身体颜色相同的朦胧之蛇。
  但老人的身体仍旧保有人形。
  老人竖起的头发,向上延伸,在月光下犹如某种触手般摇曳。老人的下巴裂成上下两乍,从中露出粗大的白牙。
  是狮子的脸。
  ——那是?!
  阿湿波差点叫出声来。
  因为老人在磷光包覆下变身成的东西,他会经见过。
  「是阿尔哈玛德的那幅画——」
  阿湿波叫出声来。
  那是阿尔哈玛德临死前交给阿湿波的兽皮上所画的图。
  一名让蛇呈螺旋状缠绕自己身体的人——不,身体虽然是人,头部却完全是狮子。
  和阿湿波此时眼前看到的画面一样。
  「汝为何人?」
  那幅画底下应该写有这么一行字。
  阿湿波想起此事。
  (南无妙法莲华经)
  那幅画后来怎样了?
  阿湿波开始和雪拉一起攀登苏迷楼时,应该是将它拿在手上才对。
  但现在已不在手边。
  是留在当时被达孟袭击的地点了。不,不是留在那里,而是在和达孟打斗时,脚下的苔藓裂开,就此掉进森林底下的河流里。
  他根本没余力将那幅画拿在手上。
  「汝为何人?」
  当时写在那幅画底下的那句话,在阿湿波脑中响起。
  是老人变成的狮子头所发出的话语。
  感觉得到野兽对这句话有所反应。
  「如果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留下这个男人,离开此地。J老人说。
  看得出野兽们为之怯缩。
  它们的敌意并非已消失,但明显比刚才萎缩许多。
  「汝为何人?」狮子头问。
  KOU!
  这时,一头野兽高声嚎叫。
  就在此刻……
  KOU
  KOU
  KOU
  兽群齐声嚎叫,开始散去。
  阿湿波身上陡然失去重力。
  身体滚了一圈。
  直接以背着地。
  阿湿波的身体重重撞向地面。
  那头野兽将阿湿波抛向草地。阿湿波产生轻微脑震荡。
  原本扛着他的野兽们,将他抛出后,开始逃散。
  刚刚还聚集在周围,瞬间跑得一只不剩。
  留在原地的,只有阿湿波、变成狮子头的老人,以及飘浮在空中的光球。
  老人注视着阿湿波站起身,缓缓恢复原形。
  他突出的下巴逐渐缩回。
  竖起的头发也恢复原状。
  浮在半空的身体,缓缓降下,站在地面上。
  老人恢复成一开始的模样,站在他面前。
  「欢迎你,阿伽陀,到来者——」
  老人说。
  「你是『缘』,同时也是『业』。能和你见面,我很开心。」
  老人双手伸向阿湿波,同时移步向前。
  「你是……」阿湿波问。
  「我是独觉仙人阿私陀——」老人说。
  阿湿波朝向他走近的老人伸手。
  他的手穿过老人的手臂。
  「你无法碰触到我。」老人——阿私陀说。「因为你看到的不是我的实体。」
  「不是实体?」
  「我的肉体并不在这里,而在他处。」
  「那是在哪里呢?」
  「我们称那里为地上。有时也称之为现世。如果用这个世界的说法,我的肉体位在赡部洲这个地方。」
  「赡部洲?」
  「金轮上的大海有四座大陆。分别是东胜身洲、西瞿陀尼洲、北俱卢洲,以及我此刻肉体所在的南赡部洲(注2)。我的肉体位在赡部洲中心,圣河恒河源头的雪山岩石上。」
  「……」
  「我是透过神圣的修行而来到这里。」
  「修行?」
  「也就是透过冥想。我是以意志力来到这里的。」阿私陀说。
  阿私陀说的话,阿湿波听得一知半解。
  「阿伽陀啊,问者啊,你遇见你的命运了吗?」阿私陀问。
  「命运?」
  「业,也就是缘。」
  「你是说『业』吗?」
  「它自称『业』是吧。既然如此,你已遇见你的命运了。」
  「……」
  「你的命运现在在哪儿?」
  「在被刚才那群野兽袭击前,我们一直在一起。」
  「在哪里被袭击?」
  「这……」
  阿湿波不清楚。
  因为他头部突然遭受重击,就此昏厥,在昏迷期间被运来此地。
  阿湿波望向阿私陀。
  这时,阿私陀散发白光的身体轮廓,突然崩解形状,变得模糊。
  但旋即又恢复原状。
  「怎么了?」阿湿波问。
  「我回去的时间到了。」
  「回去?」
  「回到现世,也就是赡部洲,我的肉体所在之处。」
  「有什么原因吗?」
  「我位于雪山的肉体,一直不吃不喝,在岩石上冥想。肉体已即将达到极限。」
  「如果没回去会怎样?」
  「我的肉体将就此灭亡。」
  「就是死的意思吗?」
  「没错。」
  语毕,阿私陀的形体瞬间再度崩解。
  「我很想和你一起去找寻『业』,但我时间不多了——」
  这次阿私陀虽又恢复原状,但比刚才花了更多的时间。
  「因为刚才变身,消耗过多的力量。得先回螺旋庵去才行。」
  「螺旋庵?」
  「我在这个世界的居所。如果是在那里,我还能和你再多聊一会儿——」

 始坚之四

  在阿私陀的带领下,阿湿波步出黑暗的森林。
  那些光球仍飘浮在头顶的风中。跟在阿湿波与阿私陀身后,飘荡在森林的黑暗中。
  光球如呼吸般闪烁,一边缓缓降下。
  「这是什么?」阿湿波问。
  「是妄灵。」阿私陀答。
  「妄灵?」
  「人们称之为拟人。」
  「拟人?」
  「是『像人』的意思。」
  阿私陀回答时,一颗光球落至阿湿波眼前。
  真的就近在眼前。
  阿私陀为之停步。
  「你仔细看这个拟人。」阿私陀说。
  阿湿波注视近在面前的那颗光球——拟人。
  淡淡的光芒在微风中摇曳。
  那光芒时而膨胀,时而缩小。
  光芒中好像有某个图案。
  「这是人的脸……」阿湿波说。
  存在于光球中的,确实宛如人脸。
  像是眼、鼻、口的东西,随着光芒的闪烁,时隐时现。
  宛如漂浮于深海的水母。
  每次亮度改变,那水母就会翻面。翻面时会浮现人脸。但只出现短暂的一瞬间。
  不论是眼、鼻、口,都只是看起来有几分相像罢了,它们都没有清楚的形体。而且眼、鼻、口的位置,每次都不一样。
  看着看着,又有另一个拟人降下。
  定睛一看,这个拟人之中也显现出看起来像脸的东西。
  「这是……」
  拟人一个接一个降下来。
  每一个都看得到如人脸般的东西。
  「这也是阿伽陀。和你我一样——」阿私陀说。
  「阿伽陀?」
  「也就是『到来者』。」
  「……」
  「和我一样,借由意志力来到这地方的人,最后的下场。」
  「咦?」
  「因为他们透过冥想和药物,在不具实体的情况下来到这个地方,最后无法从这里离开。」
  「意思是,他们在现世的肉体已死去,对吧?」
  「有些的确如此。这些人无法成为『如此来者』,也就是如来——阿伽陀,最后只能困在这块土地上。」
  「为什么?」
  「告诉你吧。这世界的万物,全是阿伽陀,不然过去曾经也是阿伽陀。」
  「……」
  「拟人知道,你背负着从这里往上走的命运。」
  「往上走?」
  「你不是想到上面去吗?」
  「是的。我是想到上面去。」
  「阿伽陀全都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阿伽陀会想到上面去?」
  「因为阿伽陀是问者。而答案就在上面。」
  说着说着,阿私陀再度迈步前行。
  阿湿波跟在他身后。
  「可是,你究竟能往上走多远,没人知道。包括我在内。」
  「你会往上到过多远的地方?」
  「到过有人住的地方。」
  「人?」
  「嗯。」
  「人住的地方,就在上面是吗?」
  「没错。那里有街道,还有混沌。但那里是我能去的极限……」
  「……」
  「再过去,只有拥有答的人才去得了。」
  「那么……」
  「我没有答案。」阿私陀说。
  这时,降下的拟人光球撞向阿湿波的脸。
  阿湿波伸手想将光球拂去,手指碰触光球。
  瞬间,光球和刚才一样开始结晶。
  结晶成海胆的形状,就像融入空气中一般,消失无踪。
  阿湿波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阿私陀也跟着停步,望着拟人消逝的光景。
  「他回去了。」阿私陀说。
  「回去了?」
  「拟人回到了现世。透过你这条通道。」
  阿私陀抬头望向飘浮在空中的拟人们。
  一群拟人急促地上下左右移动着。
  他们似乎相当兴奋。
  「正在迷惘。」阿私陀说。
  「你是指他们吗?」
  「是的。他们也很想回去。但对这世界又留有一份眷恋。」
  「什么样的眷恋?」
  「以为自己或许还有可能成为如来——」
  「有可能吗?」
  「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应该是没这个可能。不过,眷恋这种东西并不容易斩断。因为连我也是。」
  阿私陀低语道。
  他们又不约而同迈步前行。
  不,行走的只有阿湿波,阿私陀则是离开地面些微距离,在其上往前飘移。
  迷惘的拟人跟随在两人身后,在他们的头顶飞舞。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阿湿波说。
  「什么事?」
  「你刚才说,我或是我背负着往上走的命运。」
  「我是说过。」
  「可是,你也说过,在这里的全都是阿伽陀——」
  「这我也说过。在这里,就连植物也是阿伽陀。但可以进一步往上走的,少之又少。」
  「在这众多阿伽陀中,为什么你知道我,以及我,是能进一步往上走的阿伽陀呢?」
  「那是因为我不是实体。」
  「不是实体?」
  「因为我是用不同于实体的眼睛看你。那些拟人也是。似人又非人的东西已经缠绕在你身上。不,应该说存在于你体内。你体内的东西,力量比人类来得强。我看得出那股力量。倍于常人的力量,还有倍于常人的哀伤。」
  「——」
  「就像有两个人重叠并存于你一个人体内。」
  阿私陀行走的速度变慢。他崩解的模样,已没能恢复原状。
  但阿私陀还是说个不停。
  「我实在无法想像,你这样的阿伽陀是如何产生在这世上,但存在这种东西不管是什么样,都很不可思议。就像我觉得那里绽放的花朵很不可思议一样,我也觉得你的存在很不可思议。而就像我如实接受花朵在那里绽放一样,我也想接受你的存在……」
  阿私陀崩解的形体,勉强看得出人形。看来,他为了传达自己的想法,几乎已用去所有力量。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虽然是阿伽陀,却从一开始就有人的形体。」
  「人的形体是吧?」
  「没错。阿伽陀全都是一面攀登苏迷楼,一面产生变化。每一个阿伽陀都会变化成各式各样的东西。有的阿伽陀变成人,有的阿伽陀变成人以外的生物——至于无法改变的阿伽陀,则会停留在它停止改变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一旦停止改变,就会留在那个地方?」
  「因为对无法改变的阿伽陀面吾,那是最适合生活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它已失去继续往上走的意愿。」
  「失去意愿?」
  「我不清楚是因为停止改变,而就此失去继续往上走的意愿;还是因为失去继续往上走的意愿,而停止改变。但要想出现人的形体,得更进一步往上走才行。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阿伽陀的身体会显现出人的因果。只有像我这种特别的人,以及反过来从上面下来的人例外。」
  「……」
  「听说你打从一开始就是人的形体对吧。」
  「是的。」
  「我是听『业』说的。」
  「对了,业说它会经见过你。」
  「从海里上岸的来鱼,在岸边看到人,而且那个人同样也是阿伽陀,这相当罕见。虽然偶尔也会有些阿伽陀是在已经进行变化的状态下从海里上岸,但这并非偶然。不,就算是偶然,我们也会因为这个偶然而背负起命运。你和那只来鱼之间的业和缘,不管是在那时候产生也好,还是早在那之前就已产生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的邂逅。所以我认为,那只来鱼也背负着它的命运。因此,我认为如果真的有缘,应该就有机会再次跟你和那只来鱼见面。这就是——」
  「是缘对吧?」
  「是缘,也是业。当我听那只来鱼提到你的事情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见你。只要遇见你,我就能明白。我不是实体。所以看得到你所拥有的东西——
  阿私陀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接着说。
  「结果我们见面了。原本我早就必须回去了,好在我一天天拖延时间等你到来——」
  说到这里,阿私陀为之驻足。
  「已经抵达螺旋庵了——」
  阿湿波也停下脚步。
  他看到了螺旋庵。
  那是一块黝黑的岩石。
  如假包换的螺旋之家。
  是一间小屋,一个足足有间屋子那么大的鹦鹉螺化石。
  「这是我的住处。」阿私陀说。
  他现在连轮廓都模糊不清,成了一团光球。
  而且动不动就突然恢复原本的人形。
  那个鹦鹉螺裸露在高处的山崖外。
  山崖本身以及崖下,还有鹦鹉螺的周围,都有森林的群树密密丛生。
  有无数的树根缠绕、攀爬在鹦鹉螺上,甚至伸进其内部。
  在头顶洒落的月光下,隐隐可见。
  「不论是什么样的形体,都有灵魂栖宿其中——」
  阿私陀缓缓走向螺旋,一边如此说道。
  「人的形体,有人的灵魂栖宿其中,动物的形体里,有动物的灵魂。而近似神的形体,则是有神的灵魂栖宿。如果说灵魂不大容易理解的话,也可称其为力量。」
  「神……」
  「也可说是螺旋力。」
  「……」
  「栖宿在美丽螺旋中的灵魂——那股力量与借由冥想获得的力量非常相合。因为借由冥想获得的力量,也是螺旋力的一种。」
  阿私陀一面说,一面伸出他勉强可以辨识的手,以指尖碰触螺旋。他的指尖就此潜入螺旋中。
  阿私陀并未停步。
  他就此走入螺旋中。
  阿私陀的身影消失在鹦鹉螺化石中。
  「阿伽陀啊,找寻答案的问啊——」
  阿私陀的声音传来。
  就来自头顶上方。
  阿湿波抬起头来。
  阿私陀在阿湿波上方约一颗头的高度,从鹦鹉螺化石中探出脸来,俯视着他。
  「我在现世的肉体,疲劳已达到极限,远超出我一开始所想像。」
  「阿私陀……」
  「我该回去的时间,比我想像中提早到来。我已经无法离开螺旋庵了。一旦我离开,或许就会变成像那些妄灵一样,如果不想走到那一步,就得马上回去——」
  「……」
  「不过,只要待在螺旋庵内,就能继续和你一起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阿湿波说。
  「什么事?」
  「关于那群野兽的事。」
  「哦。」
  「他们为什么想带走我?」
  「因为你是人类。」
  「因为我是人类?」
  「他们无法成为人类,所以憎恨人类。不时会有从上面世界闯进这里的人类,我好几次亲眼目睹他们捕捉人类,加以杀害。」
  「他们杀人?」
  「带回自己的巢穴,活生生将捕捉到的人类剥皮,并扯下自己的兽毛,植入剥皮的部位。之后再把人吃了。」
  「……」
  「与虐杀没有两样。」
  「那么,『业』呢?」
  「我猜应该没事吧。就算和你一样被带走,只要还没变化成人,就安全无虞。」
  「那如果『业』已变身成人呢?」
  「那就应该会碰上其他人一样的遭遇。就算同伴当中有人变身成人,它们也不会放过——」阿私陀说。
  他的脸现在并未崩解,一直确实保有人的面貌。
  「这样就轻松多了。就像身体融进螺旋中一样。」阿私陀说。
  「你常来这里吗?」
  「是啊。不过,也并非随时都能来。这次算是第五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吧。原本就算我的肉体就此消逝于现世,成为他们的同伴,我也无所谓,不过……」
  阿私陀飘浮于空中,目光投向拟人。
  「我有非回去不可的使命。」
  「什么样的使命?」
  「有人即将诞生于现世。」
  「即将诞生?」
  「没错,我有强烈的预感。」
  「什么即将诞生?」
  「王。」
  「王!?」
  「即将统治世上万物的王。」
  「……」
  「天轮王,或是命中注定应该成为佛陀的存在。我得下山,亲眼见证他的诞生。」
  阿私陀说。
  那是沉静深邃的哀愁,以及不似充满喜悦的声音。
  「为什么你一脸哀戚?」
  「我不知道。」阿私陀说。「也许是嫉妒吧。」
  「嫉妒?」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或许我也是那无法舍弃成为如来的梦想,众多阿伽陀之一。」
  「如来究竟是什么?」
  「如此来者。」
  「不懂。」
  「是答。」
  「答?」
  「带着答而现身者。」
  「什么样的答?」
  「能回答『汝为何人』这个提问的答案。」
  「就是刚才你的提问对吧?」
  「没错。」
  「我,和我,曾看过那拥有狮子头,身体被蛇缠绕的人。」
  「哦。」
  「那是一幅画。刚才你的提问,也写在那幅画中。」
  「你在哪儿看到的?」
  「在下面。」阿湿波说。
  他简短地向阿私陀说明先前在下面发生过的事。
  「螺旋师阿尔哈玛德是吧……」阿私陀低语。
  「你认织他?」
  「不,我不认识阿尔哈玛德这个人。伹我知道螺旋师。」
  「那是什么?」
  「在狮子宫奥永(注3)找寻此问题解答的人。不透过命运,而是透过智慧来找寻此问题解答的婆罗门,是为螺旋师。」
  「狮子宫?」
  「只要到上面去,你就会明白。如果是命运引导你来,你日后应该会立于奥永才对。」
  「我吗?」
  「没错。为了回答那个问题。」
  螺旋师阿尔哈玛德,答得出这个问即是答的问题,但终究还是答不出另一个问……
  阿湿波想起阿尔哈玛德临死前说的这句话。
  「阿尔哈玛德会说过『问即是答』。」
  「好像是吧。」
  「不过,是什么样的答呢?」
  「不清楚。」阿私陀说。「虽然不清楚,但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个问拥有双重构造。」
  「双重构造?」
  「有另一个同样含意的问。拥有同样的答室——」阿私陀说。
  「什么样的答案?」
  「那部分我就不清楚了。只要进入狮子宫,自然就能知道那个问。或许某个螺旋师知道也说不定。」
  「你为什么知道这个问?」
  「因为它就描绘在奥永的入口。关于另一个问,则是得进入内部才知道。」
  「你进不去吗?」
  「嗯,以我的力量进不去。」
  「可是,你一诵念那个问,野兽就纷纷逃散……
  「它们也知道画在奥永入口处的画及问。因为它们也是为了回答那个问,一路攀登到这里。」
  说到这里,阿私陀的脸突然有一半崩解。
  「阿私陀……」阿湿波说。
  「看来,时候就快到了,我非走不可了。」阿私陀低声说道。
  「去哪里?」
  「赡部洲的雪山……」
  阿私陀以充满悲伤和忧愁的眼神望着阿湿波。
  「好不容易才见到你,却……」
  「用不着悲伤,阿伽陀。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是什么样,但我会在上面遇过一名眼神更哀伤的老人。」
  「老人?」
  「是一名螺旋师。名字应该叫乌尔嘉。」
  「哀伤的眼神是吗……」
  「没错。那位乌尔嘉一样也答不出狮子宫的那个问。他会和我聊过一阵。」
  「和你聊过?」
  「嗯。」
  阿私陀颔首,他的模样再度开始崩解。
  崩解的模样,又缓缓恢复原状。
  「时候快到了……」阿私陀说。
  他的脸部轮廓逐渐变得模糊淡薄。
  「请等一下。」阿湿波说。
  「还有什么事吗?拥有命运的阿伽陀。」
  「在你离开这里之前,我想问你一件事。」阿湿波说。

  注1〔编注〕日本计算面积的单位,一张榻榻米为一叠,约半坪大。
  注2〔编注〕佛教认为在须弥山外的咸海四方有四大部洲,各有人居,四大部洲又称四天下。四大部洲包括东胜神洲、南赡部洲、西牛货洲和北俱卢洲。东胜神洲(Purvavideha)又译东毗提诃、东弗婆提等,因其地人身形殊胜而得名。其地形如半月,其人面也近半月,定寿二五〇岁。南赡部洲(Jambudvipa)又译南赡浮提、阎浮提,以名为阎浮(jambu)的树林或水果得名。此洲即地球人类所居之地,其北广南狭,三边量等,人面形也与之相似,寿量不定,随劫增减,从十岁至八万四千岁。西牛货洲(Aparagodaniya)又译西瞿尼耶,以其地贸易多以牛为货而得名。其形圆如满月,人面也是圆形,定寿五百岁。北俱卢洲(Uttarakuru)又译北郁单越,意译「胜处」,于四大部洲中国土最胜而得名。其地方形,人面也是方形,定寿一千岁。四大部洲中,南赡部洲比其他三洲欲望都强,是佛陀所生之地,要想成佛只能来此洲登金刚座修行。
  注3〔编注〕Aeon,典出自诺斯底主义(Gnosticism,或称灵知派、灵智派,西元二至五世纪盛行于罗马帝国及其周边地区)的高灵,在灵的领域祂们才是真正的神,且呈复数存在于名为Pleroma的超永远世界,男性Aeon与女性Aeon成对以「两性兼有」的状态存在。罗马帝国时期有狮头人(男)身,全身被蛇缠绕的神像,被认为是诺斯底主义的Aeon拟人化神像。本书中常以「奥永」作「狮子宫」的代称。


  螺旋问答

  问 对时间的最小与最大提问。
  答 时间的最小是刹那。最大是劫。
  问 刹那为何?
  答 刹那是所谓「存在」的最小空间,也是所谓「现在」的长度。一极微中有一刹那,一刹那中有一极微,此外,一刹那的背后,所有宇宙皆可存在。宇宙存在所需的最小且充分的空间,就是刹那。此外,存在于此宇宙的所有时间,皆可收纳于一个极微中。要收纳所有时间所需的最小且充分的空间,即是极微。存在于宇宙间的极微数量与刹那数量相同。刹那与极微是同样存在的表与里。
  问 再问,刹那为何?
  答 创造所需最小且充分的空间,即为刹那。
  问 再问,刹那为何?
  答 有个细发女的譬喻。有名女子,她的长发纤细无比,就算把她所有头发绑成一束,还是比一根蜘蛛丝还细。人们收集她的头发,捆成手臂般粗细,摆在树墩上,由一名男子握着一把削铁如泥的青龙刀,一刀将它斩断。这时,刀刃最先碰触的第一根头发被切断的时间中,存在着许多刹那,无法胜敷。
  问 劫为何?
  答 劫是最小的无限。构成无限的最小单位为劫,同时,和无限同样大的东西,即是劫。
  问 再问,劫为何?
  答 有个芥子劫(注1)的譬喻。这里有个单边一百由旬(注2)长的方形容器。将它装满罂粟种子,直到满至容器边缘为止。每千年一次,会有一只鸟从天而降,从容器中叼走一粒罂粟种子。就算那容器里的罂粟子全没了,一个劫也还没结束。
  问 再问,劫为何?
  答 有个磐石劫(注3)的譬喻。有个单边长一百由旬的方形岩石,位于泉水边。每千年一次,仙女会从天而降,在泉水中沐浴。每千年一次,仙女会将脱下的羽衣放在岩石上,沐浴后,再穿上羽衣,回归天界。这时,那比羽毛和少女的呼吸还轻柔的羽衣轻轻拂过岩石,借由这个动作一再反复,等到岩石全部被磨平,一个劫也仍未结束。
  问 再针对刹那与劫提问。
  答 相邻的两个刹那间的距离,相当于名为演化的螺旋单位之飞跃中最小者。所谓的劫,是名为演化的螺旋,在抵达名为涅盘的状态前之时间长度。一个宇宙存在,到其存在结束为止的这段时间,即是劫。
  问 涅盘为何?
  答 螺旋能抵达的极致状态即为涅盘。虽处于螺旋一方的极致,但它相当于螺旋全体。
  问 再问,涅盘为何?
  答 是时间,又非时间。是空间,又非空间。此为涅盘。
  问 再问,涅盘为何?
  答 空间与时间均等相融者、成为同样状态者,此为涅盘。
  问 再问,涅盘为何?
  答 存在于所谓「涅盘」的空间与所谓「涅盘」的时间中的螺旋,其数量、大小、质均相同。涅盘是已完成的螺旋。涅盘是佛的住处。涅盘是佛存在所需的时间与空间。
  问 再问。涅盘有可能热寂(注4)、能量消灭吗?
  答 涅盘有可能热寂、能量消灭,同时那也可能是一个初生宇宙的诞生。
  问 身为已完成之螺旋的涅盘,是佛吗?
  答
  问 再问。身为已完成之螺旋的涅盘,是佛吗?
  答

    出自《螺旋教典》卷二 问答篇

  注1〔编注〕梵语sarsapopamakalpa。以芥子比喻劫期之悠长。又作芥城劫。如杂阿含经卷三十四、大智度论卷五等均载有此类譬喻。
  注2〔译注〕梵语Yojana,是古代印度的长度单位。原来指公牛挂轭走一天的旅程。一般认为一由旬等于十三至十六公里。
  注3〔编注〕梵语parvatopamakalpa,杂阿含经卷三十四有载。
  注4〔译注〕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作为一个封闭系统,宇宙的熵(Entropy)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增加,由有序向无序,当宇宙的熵达到最大值时,宇宙中的其他有效能量已经全数转化为能,所有物质温度达到热平衡。这种状态称为热寂。






  六之螺旋

 始坚之一

  我做了个梦。
  我站在一个不知位于何处的奇妙房间里。
  是一间和室。
  但我弄不清楚这个房间到底有多大。
  感觉像在某个公寓里,一间约四叠(注1)半大小的房间,也像是农家的大房间,仿佛天花板上会有泛黑的粗大横梁穿过。
  也觉得头顶上方像是有银河和星云闪着亮光的黑暗天空,底下是向四方无限绵延的蓝白色榻榻米。
  不论天花板是横梁还是星空,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似乎是一间和室。
  有种气味。
  有股依稀的腐肉气味送入鼻端。
  消毒水的酒精气味,以及老旧房子的气味。
  闻起来像是开满整片原野的小白花香味,但也像是人类肉体排泄出的屎尿味。
  总是,这是个房间。
  而且是和室。
  房间中央铺有棉被,里头躺着一名女子。
  棉被直盖到她下巴,只露出一张脸。女子白皙的瓜子脸就像朦胧的灯光般,浮现在微光的黑暗中。她的肌肤就像夜里的雪一样白净。
  棉被的图案是「太极」的螺旋。
  那螺旋在棉被上散发朦胧的磷光,像袅袅轻烟般摇曳。螺旋看起来不断在改变颜色,既像蓝白色,也像淡粉红,但似乎和其他颜色也有几分相似。
  我站在房内某处,俯视那名女子。
  我感觉像是站在女子脚前,也像是站在她头顶俯视着她。同时又像是位在遥远的天际,穿透天花板,俯瞰这个房间。
  我望着女子,同时在内心一隅思忖:为什么棉被上的螺旋图案会转动?它理应不会动,但棉被上的图案貭的在动,所以这应该是梦——我如此暗忖。
  女子没有呼吸。
  她死了。我明白这点。
  她的长相似曾相识。
  那是我很熟悉的一张脸。
  我却想不起来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这女人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对她有股亲爱之情。
  她是我很珍惜的人——体内另一个清醒的我如此暗忖。
  就像有个灼热的熔铁在我胃内似的,焦急和疼惜之情不断涌现。
  我觉得她的名字像是叫敏子,又像是凉子。也好像两者皆是。
  「别开枪……」
  那女子白皙的脸庞,看起来像是个跌倒哭泣的小女孩,也像是用悲痛的眼神仰望我的少年。
  似乎两者皆是。
  但事实上我也觉得:棉被上什么也没有,那只是我内心动静的投射,让它看起来呈现各种样貌。
  也许我一直凝视着自己内心的动静。
  我自己也不清楚。
  因为不清楚,而对此感到不安,同时也有一种奇妙的安心感。
  正因为不清楚,所以才是梦,既然是梦,不管发生何事,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我不知道这名女子是谁,令我深感懊恼。
  「你到底是谁?」
  我想叫唤那名已死的女子,向她问个清楚。
  我觉得只要这么做,她可能就会马上睁开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但我为之踌躇。我心里确信,只要我这么问,那理应已成为尸体的女子,一定会回答我的问题。
  只要那女子回答,我一定就会想起。她一定会引出我意识层面理应遗忘的痛苦记忆。
  我害怕这种结果。
  我将自己对女子的记忆,连同痛苦的记忆一起封进意识深处。对我来说,忆起那名女子,将会连带想起昔日痛苦难耐的回忆。
  我心知肚明。
  但我觉得那名仰躺的死亡女子无比迷人,这份心情没半点虚假。
  望着她,令我感到胸口疼痛,呼吸困难。
  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最后我再也无法按捺,向她问道:
  「你是谁?」
  这时,女子那苍白的眼皮表面,就像激起细微的波纹般,微微颤动。
  她倏然睁眼,以一点都不像死者的乌黑水亮双眸望着我。
  她发白的嘴唇也变得微带朱红。
  听不见她的心跳声。
  当然也没呼吸。
  女子的双眸静静凝睇着我。
  昏暗的房内,静静传来女子清亮的声音。
  「我是你过去遇见的大悲哀。」她说。
  「我是问。」她说。
  「我是答。」她说。
  语毕,她不再言语。
  只有那黑色水翦双眸注视着我。
  我体内有股狂热之物涌现。
  它充斥我体内,从我全身所有的毛孔化为无数螺旋,往体外喷发。
  ORA ORADE SHITORI EGUMO……
  我已想起。
  想起那名女子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呼唤着她的名字。
  女子微微颔首。
  她眼中含着豆大的泪珠。
  我再也无法忍耐。
  虽然不清楚无法忍耐的是什么,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伸手搭向女子盖在身上的棉被边缘,使劲将它掀开。棉被上无数的螺旋图案,发出闪耀的亮光,散向幽暗的天际。
  杨杨米、房间,全都消失无踪,只有躺在垫被上的女子和我飘浮在深邃的黑暗深渊宇宙中。
  垫被上——有螺旋。
  女子全身不蔽一物。
  女子纤细的双臂,交缠放在白皙的乳房上。
  但女子只有头到胸部拥有女人的身体。她的肚脐以下,是布满鳞片、盘绕成螺旋状的白蛇。女子白皙的双臂,将那螺旋尾部的尾巴前端抱在胸前。
  她移动双手,以纤纤玉指拿起螺旋的尾端。
  手指将蛇尾放进自己唇中。
  她以水亮的双眸凝望着我,口中含着螺旋,一口贝齿咬得喀滋作响。
  我的肉体全然迸裂,化为螺旋。
  透明的黑暗虚空,有两个螺旋相互扭曲交缠。
  我的意识交错纠葛,散向四方空间。
  我是无数的螺旋。
  我是我。
  我是我。
  我是我也是我,溶入虚空,成了业。
  成了缘。
  业与缘合而为一,在因果之轮中,轮回着时间。
  虚空的黑暗包覆着我。
  虚空之黑暗包覆于我。
  我听见声音。
  我听见声音。
  笛声。
  钟声。
  鼓声。
  祭典乐声。
  是某个乡间的祭典。
  是我故乡祭典。
  人们喧闹、摇摆,脸上带着欢笑前行。
  人们喧哗、摇曳,面容满湓欢笑,行走过去。
  是丰收祭。
  是丰收祭。
  我看人们跳舞。
  我观看人群舞蹈。
  多么和谐、怀念的风景。
  多么和谐、怀念的景致啊。
  那祭典的队伍令我看得无比陶醉。
  那祭典队伍令我看得淘然无比。
  迷人的人潮。
  迷人的人类螺旋。
  黄昏时的透明薄暮。
  向晚时的丰收薄暮。
  风。
  云。
  我默默注视这场祭典队伍。
  我身体发烧微喘,有股至为满足之感。
  我的双眼很自然地流下泪来。
  我的双眼自然而然泪水满盈。
  这时——
  此时——
  我才发现。
  我才察觉。
  我前面站着那个人。
  我身后站着那人。
  我凝视着那个人。
  我凝望那人。
  我朝那个人叫唤。
  那人朝我叫唤。
  「这祭典真棒。」我说。
  「这祭典真棒。」我答。
  「看起来很快乐——」
  「花卷村今年秋收甚丰。」
  人们的游行队伍。
  祭典乐声。
  我沉默。
  我沉默。
  我已无比满足,再也不需任何言语。
  我已无比满足,再也不需任何言语。
  我蓦然发现。
  我发现我的目光投向我的右手。
  我察觉我右手紧握的东西。
  「那是称穗对吧?」
  「是的。」
  「很棒的稻子。」
  「这稻子会再次落土,结出新稻。」
  「是啊。」
  「我也想成为落土后还能结出新稻的稻谷。」我说。
  「真不错……」我说。「可以分一点稻子给我吗?」
  「好啊。」
  我从稻穗里取出稻子,放在手中递向前给我。
  我从我手里接过它。
  神轿的喧闹,缓缓朝前方远去。
  神轿的喧闹,渐行渐远。
  就像往自己内部远去般,我与我竖耳细听。
  不久,某个难以言喻,分不清是喜是悲的情感,涌上我心头。
  不久,某个难以言喻,分不清是悲是喜的情感,涌上我心头。
  「非走不可……」
  「非往上走不可……」
  当这个念头贯穿我与我时,我对我唤道。
  「可以问个问题吗?」我说。
  「可以。」
  我战战兢兢,吞吞吐吐,犹豫再三,最后终于开口问。
  「人……」我问。
  「人?」我注视着我。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我问。
  我注视着我,吞吞吐吐,接着将盈满我心中的喜悦和哀伤均等地融入话语中。
  我与我突然热泪盈眶。
  「哦,也是从那漫长的修罗之路走来吗?」
  我们不约而同地颔首。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我再次问道。
  这时,我回答我。
  我自然地,却也清楚确定地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我说的话,是否清楚地传达出去。我望着我的脸,莞尔一笑。
  我朝我颔首。
  祭典的乐声缓缓远去。
  熟悉的风景缓缓远去。
  业与缘重叠,因果的螺旋交缠……
  那人在虚空中。
  那人与时间同在。

 始坚之二

  濡湿的草尖碰触脸颊。
  阿湿波因微微的刺痛和寒意而醒来。
  全身沾上薄薄一层夜露。通体冰凉。
  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耳内仍留有梦中听到的声音——就像某个乐音。
  像祭典乐声般的熟悉声音……
  不,不是。
  这是现实世界的声音。
  是虫声和火焰的轻微迸裂声。
  阿湿波似乎做了个梦,但那个梦已被挤到他的意识远处。
  风声微微传来。
  抬头一看,头顶的黑暗中,树梢被风吹得轻轻作响。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眼角湿润。
  阿湿波以右拳拭去泪水。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他不知道。
  阿湿波缓缓从草地中起身。
  柴火小得可怜。
  当柴火烧的枯枝,大半已化为白灰,残余的微弱柴火底下,蛇信般的黄色火焰正舔舐着枯枝的木片。
  柴火的对面,躺着一个矮胖的黑色物体。在火光下,只隐约看得出其轮廓。
  那东西面向火焰的这一侧,在柴火的映照下通体赤红。
  是业。
  业一动也不动。
  它与阿湿波相遇后,历经了几次脱皮。
  业随着脱皮次数增加,每次花的时间愈来愈长。因为所花的时间拉长,业的体形有一部分变化得更复杂,另一部分则是变化得更单纯。
  不,那不是变化,而是不折不扣的演化。
  这次业在脱皮前的模样,已称得上是灵长类。
  比起用四只脚走路,它更常用双脚步行。随着口腔内部构造的改变,它说话的音节也逐渐变得更清楚。
  虽然和人类还没有相像到足以称为原人的程度,但与我们的形体已有几分神似,可称之为猿人了。
  这次业的身体产生变化,是十天前的事。它的体毛开始变得浓密,食量大增,突然开始变胖。不管吃再多,它仍想再吃。
  它会经一餐便将一只貌似雉鸡,在地上奔跑的鸟儿给生吞进肚里。业吃东西时,肉、鸟骨、羽毛、脚,一概不分。名副其实地将整只鸟吞进肚里。
  好惊人的食欲。
  它咬下鸟头,将血淋淋的鸟脖子叼在嘴里,用双手挤出生血喝。喝完血,业露出它那沾满血的白牙,啃起那只鸟来。
  鸟骨在业的利牙下被咬碎,发出喀滋喀滋声。
  啃完一整只鸟,它还不满足,开始吃起四周的草。
  唯一不增反减的,是它的粪便量。
  阿湿波觉得这样的业很可爱。只要它想要,阿湿波都会尽可能分食物给它。
  业走在路上时,会边抓虫送进嘴里。
  阿湿波将自己的食量减至三分之一,其余全分给了业。业胖得连行走都有困难。
  业的体温升高。
  它体内有某个力量,催促着前所未有的变化,那股压力正不断提高。
  不久,业频频说它觉得困。
  最后,业三天前来到这个地方,不再动弹。
  它的模样成了一团覆满长毛的毛球。像小牛般大的椭圆球,这就是现在阿湿波眼前的业。
  业将手脚和头靠向自己腹部,就此沉沉入睡。在兽毛掩盖下,几乎看不到它的头和手脚。
  对阿湿波来说,业实在很可爱。就像他自己的分身——不,对阿湿波来说,业比他自己更重要。
  他认为,自己的存在是为了保护这种状态下的业不受敌人攻击。
  阿湿波和业能吃的动植物愈来愈多,但同样的,想将他们吞吃下肚的动物也有增无减。
  在这里也看得到螺旋虫,同时也有长着利牙的肉食性动物。
  虽然业不再进食,但阿湿波也因此不能离开它身边。
  因为他很担心自己只要稍不注意,业就会遭逢不测,所以根本无法离开半步。
  有一次阿湿波去收集薪柴时,有一只螺旋虫凑向业身边。阿湿波靠吃那只螺旋虫过活,不过,这两天来他没办法到别处打猎。既然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多久,眼前的螺旋虫肉块就得尽可能省着点吃。
  阿湿波的武器,只有从下面带来的这把鱼叉。
  他站起身,绕到柴火另一侧。他将数根枯枝加入将熄的火焰后,在业身旁坐下。
  他伸掌贴向业的身体。
  厚厚的毛皮底下传来业的体温。原本像冷血动物般的触感,现在已转变为温血动物。
  业的身躯在阿湿波的掌下缓缓膨胀、收缩。
  呼吸节奏现在极为缓慢。
  降至平时的十分之一以下。
  业的心跳不时会透过阿湿波的手掌传来。
  阿湿波松开手,将背靠向业的身体。肌肤直接接触业的兽毛,感觉说不出的舒服。
  想到此刻兽毛底下,有个神秘力量正持续在运作,便感到有股神奇的悸动包覆全身。
  阿湿波抬头仰望苍穹。
  在树梢的遮蔽下,几乎看不见天空。
  夜空中挂着几颗星星,只看得到星星周边的天空。
  这时——
  当中一颗星突然动了起来。
  不,阿湿波旋即发现,那动的东西只是看起来像星星,其实不然。
  那颗星不在天上,而是在树梢中移动。
  它的光芒比星星更大,颜色也不同。
  它就像在微风的吹拂下,飘荡于摇曳的树梢间一般。
  ——那是什么?!
  阿湿波全身为之一僵。
  他伸手摸向摆在底下的鱼叉,握住叉柄。
  他猜想那应该是在树梢上移动的某种夜行性动物的眼睛。
  但他猜错了。
  那颗光点飘向树梢间空无一物的空间。
  显而易见,那是个发光的单体。
  而且轻盈如羽毛。
  那颗发光体缓缓降下。
  大小和幼儿的拳头差不多,散发珍珠般的光泽。
  球的中心有个亮度极高的主体,周边笼罩着朦胧的亮光。
  亮光就像在静静呼吸般,微微转变光线的亮度。
  亮度增强时,它微微转为淡粉红色,亮度转弱时,则是变成蓝色。在它呼吸的过程中,光球内有无数光的色彩,在几个瞬间显得迷蒙。
  它不是矿物,而是宛如气体形成的一颗有生命的宝石。
  那颗光球一边左摇右晃,一边朝阿湿波和业降下。
  仿佛那颗光球拥有自己的想法般。
  在降至站起身伸手就能构着的高度时,那颗光球就像是望着阿湿波他们似的,翩翩飘向他们头顶。
  接着宛如风突然停歇,那颗光球直接落向业的头顶。
  阿湿波紧握鱼叉的手掌心,满满是汗。
  光球注视着阿湿波,接着明显膨胀许多,亮度也随之增强。
  就像肌肤感觉到火焰的温度般,光球向阿湿波传递了某个东西。
  一个温热、摇动的东西——
  是感情!?
  或许可以这么称呼。那颗光球似乎很惊讶,又很明显地兴奋着。同时向阿湿波投以一种类似好久不见、异常怀念的感觉。
  头顶又出现新的光球。
  那颗光球一开始就快速地反复闪烁。
  与一开始出现的光球相比,它以快了将近一倍的速度降下,拖出一道漂亮的光尾。
  那只是开始。
  接着每当头顶的树梢摇曳,便陆续有光球从树叶间冒出。
  无数光球在阿湿波和业的头上跳动。
  每颗光球的亮度和大小都各有不同。大小和人头差不多。
  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全都很兴奋。
  无数光球在黑暗中跳动,群光乱舞。
  其中一颗光球突然飘降而来,几乎快擦中阿湿波的肩膀。
  阿湿波下意识伸手将它挥开。
  就在他的手碰触到光球的瞬间,那光球起了变化。
  光球开始结晶,感觉就像处于饱和状态下的溶液,因某个冲击而突然开始结晶那般。
  光球就此在他面前结晶,呈放射状向外投射光线,宛如一颗玻璃制的海胆。
  这时,突然有个东西从阿湿波背后抓住他。
  一只毛茸茸的手臂。
  阿湿波后脑挨了一记撞击。
  意识就此远去。

 始坚之三

  阿湿波闻到一股浓浓的野兽气味。
  那是犹如固态物体般的浓郁野兽汗臭。
  令阿湿波醒来的就是这股气味。
  有个柔软之物轻拂碰触他的脸。身体以固定的节奏上下晃动。每次摇晃,那柔软物体就会碰撞他的脸,异味便会送入他鼻中。
  阿湿波的身子似乎被折成「く」字形,被某个东西扛在背上运往某处。
  扛着阿湿波的「东西」的肩膀紧抵阿湿波的腹部,肩膀的肌肉配合步调起伏,顶向他的肚子。好似把一块坚硬的岩石抱向肚子。
  阿湿波睁开眼。
  什么也看不到。
  只觉得四周一片黑暗中,有无数只野兽在蠢动。
  碰触阿湿波脸部的柔软东西,其实是兽毛。阿湿波垂落的双手,正碰触着兽毛。
  野兽新流出的汗水味道和旧体液的气味混合,散发腐肉般的臭气。令人作呕的气味。
  阿湿波朝垂放的双手使劲,努力想从那包覆他脸部的兽毛中抬起头来。
  这时,他感到后脑一阵痛楚。
  那是刚才他被人从背后击中的部位。
  同一时间,他的双脚和臀部仿佛被封住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束缚。紧抱阿湿波的手臂,正使足了力气。
  扛着阿湿波的那个东西,发现他已苏醒。
  它喉咙发出威吓般的叫声。
  四周传来:
  FU
  FU
  无数像这样野兽的呼气声。
  还有许多被毛皮包覆的沉重肉块,摩擦森林地面草丛发出的声音。
  来历不明的野兽集团——
  KEEI
  黑暗的某处,传来尖锐的声音。
  KA
  KA
  KAKAKA
  KAKAKA
  KAKAKAKAKA
  HOU
  HO
  HO
  HO
  黑暗中扬起兽群的叫声,呼应第一个叫声。
  这个野兽集团似乎笼罩在一股轻微的兴奋情绪中。
  抱住阿湿波的那只野兽,孔武有力得吓人。一旦被它使劲抱住,几乎无法动弹。阿湿波明白,这只野兽禽未使出全力。他感觉得到对方朝他的脚和腰部施力之余,还留有将近一倍的力量。
  只要它有那个意思,就算要将阿湿波的骨头折断也绝非难事。
  能徒手和它决斗的,恐怕就只有达孟了。
  阿湿波放弃挣扎。
  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觉得害怕。
  捕获阿湿波,在森林底部行进的,黑压压的野兽。
  它们似乎有绝佳的夜视力,不然就是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以和白天相当的速度,行走在这座阿湿波全然陌生的,森林的幽暗中。
  它们的形体似乎和人类相似。
  从它们的身体和阿湿波碰触的模样便可明白。至少可以确定,它们是靠两只脚行走。
  它抵向阿湿波胸口的肩胛,像肉瘤般高高隆起,凹凸不平,犹如那厚厚的毛皮下塞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
  本以为那是向外突出的畸形骨骼,但其实不然。伸手触摸后,传来它的体温,以及那坚硬物的动作。那坚硬之物会配合它的步调,时而变硬,时而稍微放松。那明显是肌肉的动作。
  这时,有个发光的东西在阿湿波的眼角晃动。
  阿湿波挪动疼痛的头部,目光顺着那道光追去。
  是那颗光球。
  阿湿波被野兽袭击捕获后,那从夜空中飘降的光球便一直跟在后头。
  阿湿波移动目光,强忍着后脑的疼痛,把脸往上抬。
  阿湿波眼中映出无数颗光球形成的群。它们飘浮在森林高高的树梢间,就像随风飘途般,紧跟在后头。
  就像在呼吸夜气般,不断改变颜色和亮度,从轻烟般的蓝色转为隐约的淡红,不断闪烁的珍珠光泽——
  阿湿波想起了业。
  不知业现在怎样了。
  阿湿波最后看到它时,它就像一块温暖的岩石般,蹲踞在那光球乱舞的黑暗中。那成群飞舞的珍珠光色泽,好似沉睡的业所做的梦,在它的体毛上摇曳。
  这时——
  扛着阿湿波的那只野兽突然停止动作。
  它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声音隔着毛皮,从它背后直接传进阿湿波的身体。
  他感到黑暗中,兽群同时停步。
  兽群间弥漫箸一股紧张气氛。
  从兽群口中断断续续传出简短、但明显带有含义的语言。不同于先前所听到的嚎叫声。
  是不大作卷舌发音,且音节很短的语言。
  阿湿波在被人扛在肩上的状态下抬起头,这才明白发生何事。
  兽群行进的前方树丛间,站着一个人。
  是个老人。
  就像身穿白衣般,全身覆着白色微光。那模样就像具有人形的冷火,浮现在黑暗中。
  透过那包覆老人全身,仿佛具有绢丝般触感的微光,可以看见老人的肉体。
  老人全身赤裸。
  他瘦得吓人。娇小的身躯无比纤细,好似以枯枝拼凑而成。
  有个和阴囊一样皱巴巴,且缩成一团的阳具,垂落在两腿之间。
  蓬散的长发和胡须,包覆着他那像快要干瘪的果实般的脸。老人的肉体没半点色泽。所有色彩都不存在于他身上。
  全身白得骇人。
  那不是生物具有的白。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一定都能隐约看到皮肤内侧流动的体液颜色。但那名老人的白,却没牛点这种颜色。
  一个拥有奇妙轮廓的老人。
  定睛细看,不管他肉体任何一处多细微的部位,都可以清楚看见。仿佛连他每一根头发、额头的皱纹、身体的细毛,都能一一细数。
  老人不仅全身不蔽一物,也没佩戴任何饰品。
  兽群的注意力全往老人身上汇聚。但老人的注意力却不是放在它们身上。
  老人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阿湿波。
  在他那宛如猴子般的皱纹漩涡中,有唯一栖宿着生命之光的一对小眼。
  「我才在想,这些妄灵怎么会这么吵,原来是这么回事。」老人说。
  不,他并没说话。他的话语并非透过耳朵,而是直接传进阿湿波脑中。
  与其说是意念——不如说是拥有清楚音节的语言,一字一句地传进阿湿波脑中。
  由于太过清晰,阿湿波一时产生错觉,以为是用耳朵听到他这么说的。
  「到来者,阿伽陀……」
  就像听见深海的浪潮般,一个满含抚慰之情的温柔声音。
  在发声的同时,老人掩埋在胡须中的嘴唇也一张一合。这时,就像寒冷时从唇间逸出的白色呼息般,老人的唇间吐出光雾。那道光在老人双唇前数公分处消失,仿如融入空气中一般。
  阿伽陀啊——老人对阿湿波如此说道,在柔和的皱纹中眯起双眼。
  完全无视于周遭的兽群。
  他的说话口吻,仿佛现场只有阿湿波和老人存在。
  KOU。
  野兽发出叫声。
  KO。
  KO。
  KO。
  野兽一阵喧腾。
  「退下。」老人说。「把那个人放下,离开这里。」
  老人双眼紧盯阿湿波。
  这正是老人——独觉仙人阿私陀与阿湿波的相遇。
  GO。
  GO。
  从野兽喉咙嘶绞出的叫声,音调开始有了变化。
  对老人的敌意和怯意不断攀升。
  甚至有的野兽做出想攻击老人的动作。
  「把人放下,离开这里。」老人说。
  兽群的叫声愈来愈响。
  那是抗拒的叫声。
  他们说的话,与老人直接传向阿湿波脑中的话语不同,但很明显,他们似乎听得懂老人的话。
  GOU!
  其中一头野兽突然向老人袭来。
  但老人文风不动。
  朝老人冲去的那头野兽,穿过他的身体。野兽跌向老人身后的地面,旋即站起身。
  阿湿波双手撑在野兽背后,转头望向那一幕。
  透过老人发光的身体,可以看到那头野兽在他背后龇牙咧嘴的模样。
  沙沙。
  沙沙。
  头上的树梢摇曳。
  老人的身躯飘然浮向从头顶上方洒落的蓝色月光。
  宛如比羽毛更为轻盈的发光气泡,在微风吹送下飘浮一般。
  老人的身体在空中开始变化。
  白发在月光下竖起。
  鼻子和下巴往前突出。
  从老人的臀部长出一条细长之物,缠绕住他的身躯。
  是兽。
  老人的脸——从脖子以上,逐渐变身成兽。而那从臀部长出,缠上老人身体的东西,是一条蛇。和老人的身体颜色相同的朦胧之蛇。
  但老人的身体仍旧保有人形。
  老人竖起的头发,向上延伸,在月光下犹如某种触手般摇曳。老人的下巴裂成上下两乍,从中露出粗大的白牙。
  是狮子的脸。
  ——那是?!
  阿湿波差点叫出声来。
  因为老人在磷光包覆下变身成的东西,他会经见过。
  「是阿尔哈玛德的那幅画——」
  阿湿波叫出声来。
  那是阿尔哈玛德临死前交给阿湿波的兽皮上所画的图。
  一名让蛇呈螺旋状缠绕自己身体的人——不,身体虽然是人,头部却完全是狮子。
  和阿湿波此时眼前看到的画面一样。
  「汝为何人?」
  那幅画底下应该写有这么一行字。
  阿湿波想起此事。
  (南无妙法莲华经)
  那幅画后来怎样了?
  阿湿波开始和雪拉一起攀登苏迷楼时,应该是将它拿在手上才对。
  但现在已不在手边。
  是留在当时被达孟袭击的地点了。不,不是留在那里,而是在和达孟打斗时,脚下的苔藓裂开,就此掉进森林底下的河流里。
  他根本没余力将那幅画拿在手上。
  「汝为何人?」
  当时写在那幅画底下的那句话,在阿湿波脑中响起。
  是老人变成的狮子头所发出的话语。
  感觉得到野兽对这句话有所反应。
  「如果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留下这个男人,离开此地。J老人说。
  看得出野兽们为之怯缩。
  它们的敌意并非已消失,但明显比刚才萎缩许多。
  「汝为何人?」狮子头问。
  KOU!
  这时,一头野兽高声嚎叫。
  就在此刻……
  KOU
  KOU
  KOU
  兽群齐声嚎叫,开始散去。
  阿湿波身上陡然失去重力。
  身体滚了一圈。
  直接以背着地。
  阿湿波的身体重重撞向地面。
  那头野兽将阿湿波抛向草地。阿湿波产生轻微脑震荡。
  原本扛着他的野兽们,将他抛出后,开始逃散。
  刚刚还聚集在周围,瞬间跑得一只不剩。
  留在原地的,只有阿湿波、变成狮子头的老人,以及飘浮在空中的光球。
  老人注视着阿湿波站起身,缓缓恢复原形。
  他突出的下巴逐渐缩回。
  竖起的头发也恢复原状。
  浮在半空的身体,缓缓降下,站在地面上。
  老人恢复成一开始的模样,站在他面前。
  「欢迎你,阿伽陀,到来者——」
  老人说。
  「你是『缘』,同时也是『业』。能和你见面,我很开心。」
  老人双手伸向阿湿波,同时移步向前。
  「你是……」阿湿波问。
  「我是独觉仙人阿私陀——」老人说。
  阿湿波朝向他走近的老人伸手。
  他的手穿过老人的手臂。
  「你无法碰触到我。」老人——阿私陀说。「因为你看到的不是我的实体。」
  「不是实体?」
  「我的肉体并不在这里,而在他处。」
  「那是在哪里呢?」
  「我们称那里为地上。有时也称之为现世。如果用这个世界的说法,我的肉体位在赡部洲这个地方。」
  「赡部洲?」
  「金轮上的大海有四座大陆。分别是东胜身洲、西瞿陀尼洲、北俱卢洲,以及我此刻肉体所在的南赡部洲(注2)。我的肉体位在赡部洲中心,圣河恒河源头的雪山岩石上。」
  「……」
  「我是透过神圣的修行而来到这里。」
  「修行?」
  「也就是透过冥想。我是以意志力来到这里的。」阿私陀说。
  阿私陀说的话,阿湿波听得一知半解。
  「阿伽陀啊,问者啊,你遇见你的命运了吗?」阿私陀问。
  「命运?」
  「业,也就是缘。」
  「你是说『业』吗?」
  「它自称『业』是吧。既然如此,你已遇见你的命运了。」
  「……」
  「你的命运现在在哪儿?」
  「在被刚才那群野兽袭击前,我们一直在一起。」
  「在哪里被袭击?」
  「这……」
  阿湿波不清楚。
  因为他头部突然遭受重击,就此昏厥,在昏迷期间被运来此地。
  阿湿波望向阿私陀。
  这时,阿私陀散发白光的身体轮廓,突然崩解形状,变得模糊。
  但旋即又恢复原状。
  「怎么了?」阿湿波问。
  「我回去的时间到了。」
  「回去?」
  「回到现世,也就是赡部洲,我的肉体所在之处。」
  「有什么原因吗?」
  「我位于雪山的肉体,一直不吃不喝,在岩石上冥想。肉体已即将达到极限。」
  「如果没回去会怎样?」
  「我的肉体将就此灭亡。」
  「就是死的意思吗?」
  「没错。」
  语毕,阿私陀的形体瞬间再度崩解。
  「我很想和你一起去找寻『业』,但我时间不多了——」
  这次阿私陀虽又恢复原状,但比刚才花了更多的时间。
  「因为刚才变身,消耗过多的力量。得先回螺旋庵去才行。」
  「螺旋庵?」
  「我在这个世界的居所。如果是在那里,我还能和你再多聊一会儿——」

 始坚之四

  在阿私陀的带领下,阿湿波步出黑暗的森林。
  那些光球仍飘浮在头顶的风中。跟在阿湿波与阿私陀身后,飘荡在森林的黑暗中。
  光球如呼吸般闪烁,一边缓缓降下。
  「这是什么?」阿湿波问。
  「是妄灵。」阿私陀答。
  「妄灵?」
  「人们称之为拟人。」
  「拟人?」
  「是『像人』的意思。」
  阿私陀回答时,一颗光球落至阿湿波眼前。
  真的就近在眼前。
  阿私陀为之停步。
  「你仔细看这个拟人。」阿私陀说。
  阿湿波注视近在面前的那颗光球——拟人。
  淡淡的光芒在微风中摇曳。
  那光芒时而膨胀,时而缩小。
  光芒中好像有某个图案。
  「这是人的脸……」阿湿波说。
  存在于光球中的,确实宛如人脸。
  像是眼、鼻、口的东西,随着光芒的闪烁,时隐时现。
  宛如漂浮于深海的水母。
  每次亮度改变,那水母就会翻面。翻面时会浮现人脸。但只出现短暂的一瞬间。
  不论是眼、鼻、口,都只是看起来有几分相像罢了,它们都没有清楚的形体。而且眼、鼻、口的位置,每次都不一样。
  看着看着,又有另一个拟人降下。
  定睛一看,这个拟人之中也显现出看起来像脸的东西。
  「这是……」
  拟人一个接一个降下来。
  每一个都看得到如人脸般的东西。
  「这也是阿伽陀。和你我一样——」阿私陀说。
  「阿伽陀?」
  「也就是『到来者』。」
  「……」
  「和我一样,借由意志力来到这地方的人,最后的下场。」
  「咦?」
  「因为他们透过冥想和药物,在不具实体的情况下来到这个地方,最后无法从这里离开。」
  「意思是,他们在现世的肉体已死去,对吧?」
  「有些的确如此。这些人无法成为『如此来者』,也就是如来——阿伽陀,最后只能困在这块土地上。」
  「为什么?」
  「告诉你吧。这世界的万物,全是阿伽陀,不然过去曾经也是阿伽陀。」
  「……」
  「拟人知道,你背负着从这里往上走的命运。」
  「往上走?」
  「你不是想到上面去吗?」
  「是的。我是想到上面去。」
  「阿伽陀全都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阿伽陀会想到上面去?」
  「因为阿伽陀是问者。而答案就在上面。」
  说着说着,阿私陀再度迈步前行。
  阿湿波跟在他身后。
  「可是,你究竟能往上走多远,没人知道。包括我在内。」
  「你会往上到过多远的地方?」
  「到过有人住的地方。」
  「人?」
  「嗯。」
  「人住的地方,就在上面是吗?」
  「没错。那里有街道,还有混沌。但那里是我能去的极限……」
  「……」
  「再过去,只有拥有答的人才去得了。」
  「那么……」
  「我没有答案。」阿私陀说。
  这时,降下的拟人光球撞向阿湿波的脸。
  阿湿波伸手想将光球拂去,手指碰触光球。
  瞬间,光球和刚才一样开始结晶。
  结晶成海胆的形状,就像融入空气中一般,消失无踪。
  阿湿波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阿私陀也跟着停步,望着拟人消逝的光景。
  「他回去了。」阿私陀说。
  「回去了?」
  「拟人回到了现世。透过你这条通道。」
  阿私陀抬头望向飘浮在空中的拟人们。
  一群拟人急促地上下左右移动着。
  他们似乎相当兴奋。
  「正在迷惘。」阿私陀说。
  「你是指他们吗?」
  「是的。他们也很想回去。但对这世界又留有一份眷恋。」
  「什么样的眷恋?」
  「以为自己或许还有可能成为如来——」
  「有可能吗?」
  「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应该是没这个可能。不过,眷恋这种东西并不容易斩断。因为连我也是。」
  阿私陀低语道。
  他们又不约而同迈步前行。
  不,行走的只有阿湿波,阿私陀则是离开地面些微距离,在其上往前飘移。
  迷惘的拟人跟随在两人身后,在他们的头顶飞舞。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阿湿波说。
  「什么事?」
  「你刚才说,我或是我背负着往上走的命运。」
  「我是说过。」
  「可是,你也说过,在这里的全都是阿伽陀——」
  「这我也说过。在这里,就连植物也是阿伽陀。但可以进一步往上走的,少之又少。」
  「在这众多阿伽陀中,为什么你知道我,以及我,是能进一步往上走的阿伽陀呢?」
  「那是因为我不是实体。」
  「不是实体?」
  「因为我是用不同于实体的眼睛看你。那些拟人也是。似人又非人的东西已经缠绕在你身上。不,应该说存在于你体内。你体内的东西,力量比人类来得强。我看得出那股力量。倍于常人的力量,还有倍于常人的哀伤。」
  「——」
  「就像有两个人重叠并存于你一个人体内。」
  阿私陀行走的速度变慢。他崩解的模样,已没能恢复原状。
  但阿私陀还是说个不停。
  「我实在无法想像,你这样的阿伽陀是如何产生在这世上,但存在这种东西不管是什么样,都很不可思议。就像我觉得那里绽放的花朵很不可思议一样,我也觉得你的存在很不可思议。而就像我如实接受花朵在那里绽放一样,我也想接受你的存在……」
  阿私陀崩解的形体,勉强看得出人形。看来,他为了传达自己的想法,几乎已用去所有力量。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虽然是阿伽陀,却从一开始就有人的形体。」
  「人的形体是吧?」
  「没错。阿伽陀全都是一面攀登苏迷楼,一面产生变化。每一个阿伽陀都会变化成各式各样的东西。有的阿伽陀变成人,有的阿伽陀变成人以外的生物——至于无法改变的阿伽陀,则会停留在它停止改变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一旦停止改变,就会留在那个地方?」
  「因为对无法改变的阿伽陀面吾,那是最适合生活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它已失去继续往上走的意愿。」
  「失去意愿?」
  「我不清楚是因为停止改变,而就此失去继续往上走的意愿;还是因为失去继续往上走的意愿,而停止改变。但要想出现人的形体,得更进一步往上走才行。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阿伽陀的身体会显现出人的因果。只有像我这种特别的人,以及反过来从上面下来的人例外。」
  「……」
  「听说你打从一开始就是人的形体对吧。」
  「是的。」
  「我是听『业』说的。」
  「对了,业说它会经见过你。」
  「从海里上岸的来鱼,在岸边看到人,而且那个人同样也是阿伽陀,这相当罕见。虽然偶尔也会有些阿伽陀是在已经进行变化的状态下从海里上岸,但这并非偶然。不,就算是偶然,我们也会因为这个偶然而背负起命运。你和那只来鱼之间的业和缘,不管是在那时候产生也好,还是早在那之前就已产生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的邂逅。所以我认为,那只来鱼也背负着它的命运。因此,我认为如果真的有缘,应该就有机会再次跟你和那只来鱼见面。这就是——」
  「是缘对吧?」
  「是缘,也是业。当我听那只来鱼提到你的事情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见你。只要遇见你,我就能明白。我不是实体。所以看得到你所拥有的东西——
  阿私陀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接着说。
  「结果我们见面了。原本我早就必须回去了,好在我一天天拖延时间等你到来——」
  说到这里,阿私陀为之驻足。
  「已经抵达螺旋庵了——」
  阿湿波也停下脚步。
  他看到了螺旋庵。
  那是一块黝黑的岩石。
  如假包换的螺旋之家。
  是一间小屋,一个足足有间屋子那么大的鹦鹉螺化石。
  「这是我的住处。」阿私陀说。
  他现在连轮廓都模糊不清,成了一团光球。
  而且动不动就突然恢复原本的人形。
  那个鹦鹉螺裸露在高处的山崖外。
  山崖本身以及崖下,还有鹦鹉螺的周围,都有森林的群树密密丛生。
  有无数的树根缠绕、攀爬在鹦鹉螺上,甚至伸进其内部。
  在头顶洒落的月光下,隐隐可见。
  「不论是什么样的形体,都有灵魂栖宿其中——」
  阿私陀缓缓走向螺旋,一边如此说道。
  「人的形体,有人的灵魂栖宿其中,动物的形体里,有动物的灵魂。而近似神的形体,则是有神的灵魂栖宿。如果说灵魂不大容易理解的话,也可称其为力量。」
  「神……」
  「也可说是螺旋力。」
  「……」
  「栖宿在美丽螺旋中的灵魂——那股力量与借由冥想获得的力量非常相合。因为借由冥想获得的力量,也是螺旋力的一种。」
  阿私陀一面说,一面伸出他勉强可以辨识的手,以指尖碰触螺旋。他的指尖就此潜入螺旋中。
  阿私陀并未停步。
  他就此走入螺旋中。
  阿私陀的身影消失在鹦鹉螺化石中。
  「阿伽陀啊,找寻答案的问啊——」
  阿私陀的声音传来。
  就来自头顶上方。
  阿湿波抬起头来。
  阿私陀在阿湿波上方约一颗头的高度,从鹦鹉螺化石中探出脸来,俯视着他。
  「我在现世的肉体,疲劳已达到极限,远超出我一开始所想像。」
  「阿私陀……」
  「我该回去的时间,比我想像中提早到来。我已经无法离开螺旋庵了。一旦我离开,或许就会变成像那些妄灵一样,如果不想走到那一步,就得马上回去——」
  「……」
  「不过,只要待在螺旋庵内,就能继续和你一起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阿湿波说。
  「什么事?」
  「关于那群野兽的事。」
  「哦。」
  「他们为什么想带走我?」
  「因为你是人类。」
  「因为我是人类?」
  「他们无法成为人类,所以憎恨人类。不时会有从上面世界闯进这里的人类,我好几次亲眼目睹他们捕捉人类,加以杀害。」
  「他们杀人?」
  「带回自己的巢穴,活生生将捕捉到的人类剥皮,并扯下自己的兽毛,植入剥皮的部位。之后再把人吃了。」
  「……」
  「与虐杀没有两样。」
  「那么,『业』呢?」
  「我猜应该没事吧。就算和你一样被带走,只要还没变化成人,就安全无虞。」
  「那如果『业』已变身成人呢?」
  「那就应该会碰上其他人一样的遭遇。就算同伴当中有人变身成人,它们也不会放过——」阿私陀说。
  他的脸现在并未崩解,一直确实保有人的面貌。
  「这样就轻松多了。就像身体融进螺旋中一样。」阿私陀说。
  「你常来这里吗?」
  「是啊。不过,也并非随时都能来。这次算是第五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吧。原本就算我的肉体就此消逝于现世,成为他们的同伴,我也无所谓,不过……」
  阿私陀飘浮于空中,目光投向拟人。
  「我有非回去不可的使命。」
  「什么样的使命?」
  「有人即将诞生于现世。」
  「即将诞生?」
  「没错,我有强烈的预感。」
  「什么即将诞生?」
  「王。」
  「王!?」
  「即将统治世上万物的王。」
  「……」
  「天轮王,或是命中注定应该成为佛陀的存在。我得下山,亲眼见证他的诞生。」
  阿私陀说。
  那是沉静深邃的哀愁,以及不似充满喜悦的声音。
  「为什么你一脸哀戚?」
  「我不知道。」阿私陀说。「也许是嫉妒吧。」
  「嫉妒?」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或许我也是那无法舍弃成为如来的梦想,众多阿伽陀之一。」
  「如来究竟是什么?」
  「如此来者。」
  「不懂。」
  「是答。」
  「答?」
  「带着答而现身者。」
  「什么样的答?」
  「能回答『汝为何人』这个提问的答案。」
  「就是刚才你的提问对吧?」
  「没错。」
  「我,和我,曾看过那拥有狮子头,身体被蛇缠绕的人。」
  「哦。」
  「那是一幅画。刚才你的提问,也写在那幅画中。」
  「你在哪儿看到的?」
  「在下面。」阿湿波说。
  他简短地向阿私陀说明先前在下面发生过的事。
  「螺旋师阿尔哈玛德是吧……」阿私陀低语。
  「你认织他?」
  「不,我不认识阿尔哈玛德这个人。伹我知道螺旋师。」
  「那是什么?」
  「在狮子宫奥永(注3)找寻此问题解答的人。不透过命运,而是透过智慧来找寻此问题解答的婆罗门,是为螺旋师。」
  「狮子宫?」
  「只要到上面去,你就会明白。如果是命运引导你来,你日后应该会立于奥永才对。」
  「我吗?」
  「没错。为了回答那个问题。」
  螺旋师阿尔哈玛德,答得出这个问即是答的问题,但终究还是答不出另一个问……
  阿湿波想起阿尔哈玛德临死前说的这句话。
  「阿尔哈玛德会说过『问即是答』。」
  「好像是吧。」
  「不过,是什么样的答呢?」
  「不清楚。」阿私陀说。「虽然不清楚,但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个问拥有双重构造。」
  「双重构造?」
  「有另一个同样含意的问。拥有同样的答室——」阿私陀说。
  「什么样的答案?」
  「那部分我就不清楚了。只要进入狮子宫,自然就能知道那个问。或许某个螺旋师知道也说不定。」
  「你为什么知道这个问?」
  「因为它就描绘在奥永的入口。关于另一个问,则是得进入内部才知道。」
  「你进不去吗?」
  「嗯,以我的力量进不去。」
  「可是,你一诵念那个问,野兽就纷纷逃散……
  「它们也知道画在奥永入口处的画及问。因为它们也是为了回答那个问,一路攀登到这里。」
  说到这里,阿私陀的脸突然有一半崩解。
  「阿私陀……」阿湿波说。
  「看来,时候就快到了,我非走不可了。」阿私陀低声说道。
  「去哪里?」
  「赡部洲的雪山……」
  阿私陀以充满悲伤和忧愁的眼神望着阿湿波。
  「好不容易才见到你,却……」
  「用不着悲伤,阿伽陀。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是什么样,但我会在上面遇过一名眼神更哀伤的老人。」
  「老人?」
  「是一名螺旋师。名字应该叫乌尔嘉。」
  「哀伤的眼神是吗……」
  「没错。那位乌尔嘉一样也答不出狮子宫的那个问。他会和我聊过一阵。」
  「和你聊过?」
  「嗯。」
  阿私陀颔首,他的模样再度开始崩解。
  崩解的模样,又缓缓恢复原状。
  「时候快到了……」阿私陀说。
  他的脸部轮廓逐渐变得模糊淡薄。
  「请等一下。」阿湿波说。
  「还有什么事吗?拥有命运的阿伽陀。」
  「在你离开这里之前,我想问你一件事。」阿湿波说。

  注1〔编注〕日本计算面积的单位,一张榻榻米为一叠,约半坪大。
  注2〔编注〕佛教认为在须弥山外的咸海四方有四大部洲,各有人居,四大部洲又称四天下。四大部洲包括东胜神洲、南赡部洲、西牛货洲和北俱卢洲。东胜神洲(Purvavideha)又译东毗提诃、东弗婆提等,因其地人身形殊胜而得名。其地形如半月,其人面也近半月,定寿二五〇岁。南赡部洲(Jambudvipa)又译南赡浮提、阎浮提,以名为阎浮(jambu)的树林或水果得名。此洲即地球人类所居之地,其北广南狭,三边量等,人面形也与之相似,寿量不定,随劫增减,从十岁至八万四千岁。西牛货洲(Aparagodaniya)又译西瞿尼耶,以其地贸易多以牛为货而得名。其形圆如满月,人面也是圆形,定寿五百岁。北俱卢洲(Uttarakuru)又译北郁单越,意译「胜处」,于四大部洲中国土最胜而得名。其地方形,人面也是方形,定寿一千岁。四大部洲中,南赡部洲比其他三洲欲望都强,是佛陀所生之地,要想成佛只能来此洲登金刚座修行。
  注3〔编注〕Aeon,典出自诺斯底主义(Gnosticism,或称灵知派、灵智派,西元二至五世纪盛行于罗马帝国及其周边地区)的高灵,在灵的领域祂们才是真正的神,且呈复数存在于名为Pleroma的超永远世界,男性Aeon与女性Aeon成对以「两性兼有」的状态存在。罗马帝国时期有狮头人(男)身,全身被蛇缠绕的神像,被认为是诺斯底主义的Aeon拟人化神像。本书中常以「奥永」作「狮子宫」的代称。


  螺旋问答

  问 对时间的最小与最大提问。
  答 时间的最小是刹那。最大是劫。
  问 刹那为何?
  答 刹那是所谓「存在」的最小空间,也是所谓「现在」的长度。一极微中有一刹那,一刹那中有一极微,此外,一刹那的背后,所有宇宙皆可存在。宇宙存在所需的最小且充分的空间,就是刹那。此外,存在于此宇宙的所有时间,皆可收纳于一个极微中。要收纳所有时间所需的最小且充分的空间,即是极微。存在于宇宙间的极微数量与刹那数量相同。刹那与极微是同样存在的表与里。
  问 再问,刹那为何?
  答 创造所需最小且充分的空间,即为刹那。
  问 再问,刹那为何?
  答 有个细发女的譬喻。有名女子,她的长发纤细无比,就算把她所有头发绑成一束,还是比一根蜘蛛丝还细。人们收集她的头发,捆成手臂般粗细,摆在树墩上,由一名男子握着一把削铁如泥的青龙刀,一刀将它斩断。这时,刀刃最先碰触的第一根头发被切断的时间中,存在着许多刹那,无法胜敷。
  问 劫为何?
  答 劫是最小的无限。构成无限的最小单位为劫,同时,和无限同样大的东西,即是劫。
  问 再问,劫为何?
  答 有个芥子劫(注1)的譬喻。这里有个单边一百由旬(注2)长的方形容器。将它装满罂粟种子,直到满至容器边缘为止。每千年一次,会有一只鸟从天而降,从容器中叼走一粒罂粟种子。就算那容器里的罂粟子全没了,一个劫也还没结束。
  问 再问,劫为何?
  答 有个磐石劫(注3)的譬喻。有个单边长一百由旬的方形岩石,位于泉水边。每千年一次,仙女会从天而降,在泉水中沐浴。每千年一次,仙女会将脱下的羽衣放在岩石上,沐浴后,再穿上羽衣,回归天界。这时,那比羽毛和少女的呼吸还轻柔的羽衣轻轻拂过岩石,借由这个动作一再反复,等到岩石全部被磨平,一个劫也仍未结束。
  问 再针对刹那与劫提问。
  答 相邻的两个刹那间的距离,相当于名为演化的螺旋单位之飞跃中最小者。所谓的劫,是名为演化的螺旋,在抵达名为涅盘的状态前之时间长度。一个宇宙存在,到其存在结束为止的这段时间,即是劫。
  问 涅盘为何?
  答 螺旋能抵达的极致状态即为涅盘。虽处于螺旋一方的极致,但它相当于螺旋全体。
  问 再问,涅盘为何?
  答 是时间,又非时间。是空间,又非空间。此为涅盘。
  问 再问,涅盘为何?
  答 空间与时间均等相融者、成为同样状态者,此为涅盘。
  问 再问,涅盘为何?
  答 存在于所谓「涅盘」的空间与所谓「涅盘」的时间中的螺旋,其数量、大小、质均相同。涅盘是已完成的螺旋。涅盘是佛的住处。涅盘是佛存在所需的时间与空间。
  问 再问。涅盘有可能热寂(注4)、能量消灭吗?
  答 涅盘有可能热寂、能量消灭,同时那也可能是一个初生宇宙的诞生。
  问 身为已完成之螺旋的涅盘,是佛吗?
  答
  问 再问。身为已完成之螺旋的涅盘,是佛吗?
  答

    出自《螺旋教典》卷二 问答篇

  注1〔编注〕梵语sarsapopamakalpa。以芥子比喻劫期之悠长。又作芥城劫。如杂阿含经卷三十四、大智度论卷五等均载有此类譬喻。
  注2〔译注〕梵语Yojana,是古代印度的长度单位。原来指公牛挂轭走一天的旅程。一般认为一由旬等于十三至十六公里。
  注3〔编注〕梵语parvatopamakalpa,杂阿含经卷三十四有载。
  注4〔译注〕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作为一个封闭系统,宇宙的熵(Entropy)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增加,由有序向无序,当宇宙的熵达到最大值时,宇宙中的其他有效能量已经全数转化为能,所有物质温度达到热平衡。这种状态称为热寂。






  七之螺旋

 根位之一

  阿湿波走在郁郁苍苍的深邃森林中。
  日本山毛榉林。
  山毛榉林中不时掺杂着枫树。
  抬头仰望,树梢在遥远的头顶上方。而在树梢之上,可看见蓝天。
  巨树森林。
  阿湿波不知道:到底要历经多漫长的岁月,才造就出这片森林。
  森林底下,群树盘根错节。
  底层的灌木,有时是赤竹(注1),有时是蕨类植物。不过,虽是蕨类,叶子不像在下面看到的那么大片和厚实。
  而是高度及膝,呈现柔和的绿色。
  在丛生的蕨类植物中,也有刚长出的嫩芽。幼小的绿色螺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本来随处可见的螺旋虫,已愈来愈少见。
  他改为捕食小螺旋。
  也就是蜗牛。
  只要下过雨,就可以轻松找到。
  蕨类植物的叶子背面、叶面上、树干、石头上,小螺旋俯拾皆是。
  就算没下雨,只要到树根底部或翻开石头,便可发现静止不动的蜗牛螺旋。
  有时他会烤来吃,有时则直接生吃。
  情况好的话,有时能找到干木头生火,但生火较为费时。他通常直接生食。
  要是看到赤竹,便挑选一些只要手指用力一压,便会挤出绿色汁液的初生嫩茎,直接啃食。
  阿湿波的模样近乎全裸。但身上还是缠着一块像衣服的破布。
  打着赤脚。
  脚底变得又厚又硬。
  就算踩到石头或树枝,也不觉得痛。
  阿湿波以这双脚走过森林底部的地面。
  森林底部无比柔软。
  落叶和倒木,在森林底下层层叠叠。
  上头长草,有时甚至会开花。
  倒木上覆了厚厚一层青苔,包会有小小的蕈类从青苔中长出。
  不知有多少植物层在自己脚下层曡。
  在森林的尸体上,陆续有新的森林诞生。
  包含森林和森林的尸体在内,这里犹如成为一个巨大的生物。
  阿湿波走着走着,觉得自己很久以前似乎也会走在如此深邃的森林中。
  走在林中,那遥远的记忆?然苏醒,在脑中飘荡几秒后,倏又消失。
  是在哪儿呢?
  又是多久以前的事?
  和记忆一同苏醒的,是那宛如置身蒸笼般的热气。
  森林的植物沸腾交融般的气味。
  当时似乎也像现在这样,感觉整座森林整体好似一个巨大的生物。
  但那段记忆几欲忆起,最后却又不了了之。
  心里感到既焦急,又不可思议。
  不过,有个东西比这种感觉更为强烈,不断催促着他。
  那就是往上走的冲动。
  辛苦来到这里,还想更进一步往上走的欲望愈来愈高涨。这股憧憬比先前在下面时更为炽盛。
  先前从下面仰望时,那道延伸到天空的地平线,深深烙印在他脑中一隅。一想到那一幕,他便几欲发狂。
  尽管走在林中,但每次想到那幕光景,他便觉得自己仿佛吞下一把灼热的刀刃。
  真痛苦。
  业……
  他想起雪拉那柔软的肉体。
  那肉体的触感无比痛苦。
  然而,当他沿着森林底部的斜坡而上,嗅闻充斥林中的植物香气时,这股痛苦却神奇地抚慰了他。
  只要踩在泥土上,底下便会升起一股浓浓的腐植土气味。
  往昔有过生命的植物体液,如今渗进泥土中,被微生物和菌类分解,为了重新让新生命吸收而重生,就在这片腐植土之中。
  阿湿波如此思忖。
  我此刻既不是踩在失去生命的尸体上,也不是踩在新生的生命上。我所踩踏的,是生命的循环——亦即轮回。
  他在行走时,不时会看见小白花。
  模样似鹅掌草(注2)的花。
  还有黄色的小花。
  同时听见阵阵鸟啭。
  森林上层的树梢满是鸟叫声。
  还听见类似小星头啄木鸟(注3)的小鸟啄树干的声响。
  鸟鸣声好似看不见的小石般,在头顶的树梢间穿梭。
  走进赤竹丛中,突然闻到一股野兽的气味。
  也许他一脚踩进了某条兽径。
  阿湿波对周遭的一切事物,都怀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同胞意识。
  「这世界的万物,全是阿伽陀,不然过去也曾经是阿伽陀。」
  他想起阿私陀说过的话。
  大家全是同伴。
  阿湿波如此思忖。
  我也是阿伽陀,周遭的万物也是阿伽陀。
  四周的树木、昆虫、花草,甚至是石头和水,也许都和我一样。
  从那之后,不知道已往上走了多远——
  阿湿波心想。
  与阿私陀告别之后……
  阿私陀就在阿湿波面前,形体慢慢崩解。
  犹如挂在天际的彩虹,缓缓消失,就此融入空气中一般。
  在阿私陀的身影完全消失前,阿湿波突然想到一件事,向他问道:
  「在你离开此处之前,请回答我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阿伽陀啊、『缘』啊。想问什么,尽管问吧。」阿私陀说。
  「是关于人的事。」
  「人?」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阿湿波说完后,阿私陀微微摇了摇头。
  「阿伽陀啊,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个不完整的提问。」
  「不完整!?」
  「那么,阿伽陀,我问你,花会不幸吗?」
  「——」
  「我是在问你,花会幸福吗?」
  被阿私陀这一问,阿湿波顿时答不出话来。
  「阿伽陀,原野上开的花,是幸福,还是不幸呢?」阿私陀进一步问道。
  「我不知道。」阿湿波回答。
  「没错,『缘』,对现在的我来说,答案就是不知道。世上也存在着只有这种回答的问。不,甚至连不知道也答不出来,沉默才是其唯一回答的问,这世上也是有的。」
  「……」
  「阿伽陀啊,阿伽陀可能全都是询问者,所以阿伽陀都是找寻答案的问。不过阿伽陀,如果你想要正确的答案,就要问对问题。因为答案就包含在正确的提问中。真正正确的问,就是答。」
  「这么说来,写在奥永入口处的问:『汝为何人』,答案就在其中吗?」
  「可能是吧。」
  「你的意思是,那是问与答相同的问,是吗?」
  「也许是吧。不过,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
  「如果抵达奥永的阿伽陀,是拥有解答的问,就会像成熟的果实从树枝掉落般,在接受提问的瞬间从自己心中找到答案。那并不是能够透过知识获得的答案,恐怕是命运所赐。倘若你拥有这命运,你就能回答。」
  打从一开始,阿私陀就已不能流畅地说话。
  他是勉强保持即将消失的形体,以断断续续的话语告诉阿湿波的。
  「渐渐地,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
  「也许这苏迷楼,像个巨大的胚胎——不,也许是像养育胚胎的子宫。」
  「子宫?」
  「创造出一个答、一个宇宙的巨大的问——不就是用来孕育巨大胚胎的子宫吗?」阿私陀说。
  当时阿私陀的体形几乎已快要消失。
  「阿伽陀啊,也许如来就拥有刚才那个提问的解答。」
  「你是说,关于『原野上开的花是否幸福』的解答吗?」
  「正是。阿伽陀,也许你就是那个人。但此事没人知道。」
  「……」
  「阿伽陀,阿湿波,如果你就是那个人,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你得到答案,希望你能将答案告诉我。」
  「我办得到吗?」
  「当然办得到。因为如来是超越时空的存在,而这座须弥山——苏迷楼也是一处超越时空的场所。当你得到答案时,你自己就会化身为答案,在『缘』和『业』的引导下,得以诞生在这个时空所期望的场所。」
  「我明白了,阿私陀。如果我能得到答案,我会告诉你。」
  「阿湿波,阿伽陀,那就在『缘』与『业』的引导下,改日再见了。」阿私陀说。
  那是他最后说的话。
  他以比彩虹消失还慢的速度,缓缓失去形体。
  他消失后,现场只留下坚硬的鹦鹉螺化石。
  「阿私陀……」
  阿湿波轻声叫唤他的名字。
  几小时后,阿湿波来到他最后与「业」分开的场所。
  但已看不到「业」的踪影。
  于是阿湿波再度独自往上走。
  从那之后,不知过了多少日子。
  阿湿波早已分不清。
  只是不断在森林中往上走。
  一面走,一面不断在脑中反刍他所知道的问。
  「汝为何人?」
  不管问再多遍,还是没有答案。
  如果抵达上面的奥永,我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吗?
  他感到不安。
  业也很令他牵挂。
  一想到雪拉,他便肉体发热,就此改变形体。
  尽管如此,阿湿波还是不断往上走。

 根位之二

  蓝色明月高挂夜空。
  那几欲渗入灵魂中的透明月光,从天际朝森林底部倾照。
  半月——
  那是个上弦月。
  静静地,清风徐徐。
  头顶上的日本山毛榉树叶,因微风而宪奉低语。
  数千——
  数万——
  数亿的叶子,满满地笼罩头顶。
  玻璃质的蓝银色月光,透过叶间缝隙洒落。
  醉人的植物气味。
  深邃无边的森林。
  阿湿波也没生火,就这么抱膝蹲坐在森林角落的大树根之间。
  他一动也不动,屏气敛息,觉得自己就这么不知不觉化为森林的一部分。
  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那是一种恐怖、熟悉,又带有一丝甜美陶醉的诱惑。
  像这样蹲踞在森林底端,体内就突然兴起一股想望,想就此化为森林的一部分。
  长在树根上的青苔,令他背后感到一股柔软的触感。
  屁股底下有层层相叠的腐植土。
  最上面的表层是掉落的枯叶。
  他就坐在上头。
  感觉宛如飘浮在森林的羊水之上。
  像这样融入森林,混在腐植土里,被树根吸收,回归森林,是多么甜美的死法啊。
  他明白自己已往上走了不少路。
  只是一味地往上走。
  不过,斜坡仍不断向上延伸。
  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还会有多远。
  搞不好——
  阿湿波在心中暗忖。
  这里就是我的最终之地。
  阿私陀说过,阿伽陀都是在来到自己觉得最舒服的高度后,不再行动,失去继续往高处走的企图。
  这里也许就是我的最终之地。
  ——难道真是这样?
  不安与恐惧之情油然而生。
  停在这里不再行动,表示将放弃继续往上走的意愿。
  不,根本没有放不放弃的问题,现在的我,真的有往高处走的意愿吗?
  他窝在地上,思考着此事。
  想着想着,他不自觉站起身。
  迈步前行。
  几乎是无意识地迈开步伐。
  往前——
  目标是上面。
  阿湿波迈开步子,走在洒向这片黑暗森林中的无数细细月光中。
  他想一直走下去,直到倒地为止。
  只要倒地再也无法动弹,就死在那儿吧。
  恍如梦游患者般,走着。
  蓦地,阿湿波发现一件事。
  他的耳朵捕捉到某个声响——不,是人的声音。
  一个微弱的声音。
  从某处断断续续传来。
  一个痛苦的声音。
  求救的声音。
  随着他步步走近,声音也愈来愈响。
  是从上面传来的。
  ——在哪儿?
  阿湿波宛如受声音吸引,不知不觉地朝那方向走去。
  声音变得响亮。
  就在附近了。
  耳畔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和低沉的呻吟声。
  阿湿波想继续往前走,却突然一个重心不稳。
  他踏出的前脚,一时踩了个空。
  他张手一挥。
  右手碰触到某个东西。
  他死命抓住那个东西。
  是树根。
  阿湿波悬吊在一个大洞的边缘上。
  他朝抓住树根的手使劲。
  伸手紧抓地面的草,用脚踩蹬坑洞边墙上的泥土,好不容易才爬了上来。
  爬出坑洞后,他才发现那股腐臭。
  是腐臭和血的气味。
  坑洞底下传来人的呻吟声,混杂在这股气味中。
  正好那坑洞上方的树梢叶片较为稀疏,月光的光束就从天空照向洞底。
  阿湿波站在坑洞边缘,往下俯瞰。
  正上方的月光,青蓝明亮地照出洞内的光景。
  那是个人造坑洞。
  坑洞底下有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是无数根木桩。
  坑洞底下的地面立着好几根木棒。
  那朝上的木棒,采斜向削切,突尖的前端直指天际。
  掉落洞穴的野兽,会由于自己的体重而被那些木桩刺穿。
  但现在被木桩刺中的,不是野兽,而是人。
  是名男子。
  洞穴底下仰躺着一名男子,从他右大腿根部,长出一根指向天际的木桩。
  前端沾有红色的东西。
  是男子的血。
  在掉落时的冲击下,男子的大腿被木桩贯穿。
  坑洞底下,满是散落一地的白骨,以及才刚死没多久的尸体。
  这么一来,阿湿波便明白了。
  这个坑洞未必专为猎捕动物而设。
  因为遍布坑洞底端的无数白骨中,有些明显像是人类的白骨,以及呈半腐烂状态的人类尸体。
  还有无数的石头。
  有几具半腐烂的尸体,头和胸部被压在上头的大石头压碎。
  「是谁……」
  坑洞底下传来人声。
  那名大腿被贯穿的男子,朝阿湿波唤道。
  「你放心。我刚好路过这附近,听到你的声音,所以过来看看。」
  「你是人吧?」
  「是的。」
  「求求你救我。趁他们还没来……」
  「他们?」
  「是摩奴(注4)。」
  「摩奴?!」
  「是一群无法变成人的家伙。」
  说完后,他呻吟起来。
  似乎疼痛不堪。
  可是,该如何救他呢?
  就算能到下面去,也没办法爬上来啊。
  不,如果只有阿湿波一个人,倒还勉强有办法,但倘若要背着男子爬出坑洞,那是不可能的事。
  要是能朝洞内放下牢固的藤蔓,或许还有办法,但眼下要上哪儿找藤蔓呢?
  再说了,刺进男子大腿的木桩又该如何处理?
  如果能将男子的身体抬高到成人胸口的高度,就能从木桩上拔离,但他是个活人。而且刺中的部位在腿部。
  要如何将他整个人抬起?
  这样会给男子造成莫大的痛苦,而且最后恐怕还是无法拔离。
  要用空手掘出木桩,也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有工具,要是没移开男子的身体,也不可能掘出木桩。
  「用斧头……」男子呻吟着说道。「某个地方应该有斧头才对。」
  「在哪里?」
  「不在这个坑洞里……」男子强忍痛苦说道。「应该掉在坑洞外。」
  阿湿波开始环视坑洞四周。
  他拨开草丛,想要找寻那应该掉落在某处的斧头。
  「找到斧头后要怎么做?」阿湿波问。
  「砍了它。」
  「砍木桩是吗?」
  「砍我的脚。」男子半喊叫似地说道。
  虽然那只脚已算是废了,但真要是砍下的话,出血量应该会比现在要大上许多。
  现在因为木桩刺进肉里,所以抑制了出血。
  一旦砍下他的脚,出血将会止不住。
  不过,阿湿波还是四处找寻斧头。
  他沿着坑洞绕了将近半圈。
  这时,他发现已听不到坑洞底端男子的声音。
  「喂,你怎么了?」
  叫唤后,传来微弱的回应。
  「我可能没救了。流了好多血。」男子说。
  紧接着传来粗重紊乱的呼吸声。
  「斧头呢?」
  「我正在找。」
  「等你找到斧头后,已经不必砍下我的脚了。」
  「什么?」
  「你用那把斧头杀了我。」
  「你说什么!」
  「这样做就对了。」男子说。
  阿湿波顿时说不出话来。
  刚才他很努力地找寻斧头。
  但就算找出斧头,也没用处。
  那斧头是要用来杀死男子的。
  「你叫什么名字?」阿湿波问。
  他不能一直保持沉默。
  「螺旋师卡曼的儿子,芬巴。」
  「我叫阿湿波。」
  说到这里时,他的脚踩进草地中,碰到某个坚硬事物。
  是斧头。
  「我找到了。」
  就在阿湿波低声叫道,伸手握住那把斧头时——
  有个笛声般的尖锐声音从远方传向夜气中。
  HIIIIII……
  「你快走。」芬巴自坑洞底下叫道。「他们来了。」
  「他们?」
  「是摩奴。要是被发现,你也会被杀的。」
  「……」
  「快走。」芬巴以低沉却又清晰的声音说道。
  这时,左手边的森林深处传来有人踩踏灌木的声音。
  「抱歉……」阿湿波说。
  (南无妙法莲华经)
  有人即将在面前丧命时,却只能束手无策,这令他深感懊恼。
  对森林那群步步逼近的气息感到害怕,同样令他深感懊恼。
  阿湿波手握斧头,往那踩踏灌木的声音反方向逃去。
  他右手紧握着斧头。
  他踩在青苔上,极力不发出声音,并避免用力拨开灌木丛,逃向森林内。
  他绕到一株树后,躲在树下。
  那名为「摩奴」的「无法变成人的家伙」,气息已相当逼近。
  看来,坑洞四周聚集了将近十名摩奴。
  阿湿波没从树后探头。
  他蹲在树下,感觉对方的动静。
  踩踏草地的脚步声。
  野兽的气味。
  「找到了。」
  「找到了。」
  传来说话声。
  「是人类。」
  「是人类。」
  「叽!」
  「呵呵。」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人类。」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
  此时,扬起一阵喊声。
  HIIII……
  像笛声般的合唱。
  「杀了他。」
  「杀了他。」
  传来一个沉重的声响。
  笑声。
  就算没看,阿湿波也猜得出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正从上方朝芬巴丢掷石头。
  一开始丢的石头似乎击中了芬巴。
  阿湿波脑中浮现芬巴痛苦挣扎的模样。
  笑声表示从上方俯视的他们正乐在其中。
  再度传来一阵喊声。
  应该是他们其中一人捡起石头,站在洞穴边缘。
  像笛声般的合唱。
  又传来一阵叫喊。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他们的声音,显得比刚才更为兴奋。
  传来石头落地的沉重声响。
  传来几声懊恼的叫声。
  「叽叽。」
  「嘎嘎。」
  一阵笑声。
  又没掷中。
  不,也许是他们故意丢偏,以此为乐。
  阿湿波终于明白,芬巴叫自己杀了他的用意。
  阿湿波紧握斧头的手在颤抖。
  不,颤抖的并非只有手。他全身都微微颤抖。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颤抖。
  因为愤怒和恐惧。
  如果可以救出芬巴,他很想握着斧头就此冲出去。但就算他手里有斧头,还是孤掌难鸣。
  最重要的是,他感到无比恐惧。
  他首先就因恐惧而无法动弹了。
  他无比懊恼。
  阿湿波紧咬着牙,浑身颤抖。
  这时,传来一声特别高亢的叫喊。
  应该是某个特别的摩奴拿起一块大石头吧。
  传来一个沉重的响声。
  仿佛肉和骨头同时被压碎,一起发出的声响。
  他们又是一阵欢呼。
  笛声。
  喊声。
  疯狂的叫声。
  这些声音响遍整座森林。
  芬巴的头被石头砸碎。
  他们欢呼了半晌。
  之所以不时传来沉重的声响,想必是有摩奴继续拿石头往下丢掷已死的芬巴。
  不久,四周归于平静。
  传来低沉、窸窣的声音。
  不久,连那个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们的喧闹声和气息逐渐远去。
  尽管声音已完全消失在黑暗的另一头,阿湿波还是待在原地不动。
  连头也没抬。
  过了好久,他才站起身。
  向前迈步。
  缓缓走向坑洞的所在。
  坑洞有一半被掩盖。
  树枝架在坑洞边缘,上头再架上小树枝,覆上杂草。
  一个简单的陷阱。
  不过在夜里,有这样的陷阱就已足够。
  阿湿波把斧颁搁在草地上,蹲身朝掩盖坑洞的树枝伸手。
  一一将树枝拨除。
  从上方往下窥望。
  已渐西斜的月,往那露出一半的洞口内倾注蓝色的光。
  芬巴的身体有一半被石头掩盖。
  石头落向他胸口,那个部位严重凹陷。
  石头还落向他的手臂、膝盖、腹部。
  头部砸了一颗更大的石头。
  就算是芬巴的家人看了,想必也认不出他来。
  坑洞里飘来一股血腥味。
  阿湿波别过脸去。
  不知不觉间他迈步离去。
  右手握着那把斧头。
  双脚很自然地往上走。
  头部、腹部、胸口,都有沉重的东西淤积在里头。
  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哀伤,盈满阿湿波体内。
  那像是憎恨,但他不知道憎恨的对象是谁。
  也许我什么也没想。
  阿湿波如此暗忖。
  或许我只是假装在思考罢了。
  体内累积的,就只有疲劳,如此而已。
  阿湿波心想,既然累了,何不就休息呢?
  但他还是继续走。
  往上而去。
  ORAORADE SHITORIEGUMO……
  仿佛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好像是女人的声音。
  别开枪!
  似乎是孩子的声音。
  异国的语言。
  但他明白话中的意思。
  枪声。
  那声音在脑中响起后,阿湿波努力思索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若有来生,希望下次能生在一个不会只为自己所苦的世界……
  又是女人的声音。
  他从没听过如此真切的祈祷。
  阿湿波眼中泛起泪光。
  但他自己并未察觉。
  我的样子很可怕吧?
  「才没这回事。」阿湿波低语出声。
  可是,我身体很臭吧?
  「才没这回事。」
  这里似乎是夏天的原野,满是小白花的芳香。
  因为我现在正走在修罗中。

    徘徊在四月大气层的亮光底端
    口吐唾沫,咬牙切齿
    我是一修罗

  他如此低语。
  啊,我就像在睡梦中一样。
  半梦半醒地走着。
  在睡眠中做着梦。
  (南无妙法莲华经)
  我得祈祷才行。
  阿湿波心想。
  我必须祈祷——
  「祈祷什么?」阿湿波自问。
  「不是为我自己祈祷。」他自己回答道。
  是为众人祈祷。
  为男人、女人、成人、孩童、昆虫、花草、树木,为所有生命祈祷。
  花会幸福吗——
  这个声音响起。
  对于这个提问,阿湿波没有答案。
  他以祈祷代替提问。

    请以此代替兜率天(注5)之食
    献上我一切幸福
    为你和众人
    换来神圣的资粮(注6)

  阿湿波是问。
  寻找答案,仍身处旅途中的问。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根位之三

  美丽的翠绿,包围阿湿波四周。
  阿湿波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仰望头顶这片绿意。
  每当风吹过,头顶的翠绿便摇曳不止。
  阳光在他眼睛上方闪亮舞动。
  晃动的野草前端,轻搔着他的脸颊、腋下、双脚的皮肤。
  阵阵鸟啭频频从摆荡的新绿间传来。
  每次呼吸,满含植物气味的绿色香气便从鼻尖送入肺中,身体几乎要从内部渐渐染成绿色。
  树叶摩娑的沙沙声。
  还听得到水声。
  水声轻柔地拍打他的背。
  他几欲就此香甜地入睡。
  他心想,如果我闭上眼,恐怕会就此进入梦乡。
  大澍。
  柔和的绿意。
  阳光。
  清澈的水。
  食物也丰足。
  只要想在这里生活,似乎就能永远生活下去。
  他已不想再往上走,想在这里生活,在这里终老,像树木一样度日。只要死后肉体腐朽,原本的肉体将被这森林里的草木吸收,真正与森林同化。
  就连灵魂可能也会和肉体一起融入森林中。
  独自在这森林里生活。
  他自认应该能忍受那可怕的孤独才对。
  他已不想动了。
  周围长满无数的白花。
  是敏子的花。
  针叶树与阔叶树混生的森林。
  「还能闻到松节油的气味。」(注7)
  这熟悉的诗句,蓦然从脑中闪过。
  不过,我是在哪儿得知这首诗呢?
  也许是我自己写的。
  你看这本书……
  他听见女人的声音。
  当时对方递给我的,是什么样的书呢?
  那女人声音的抑扬起伏、凝望我的双眸之色、交到我手上的那本书的重量——这一切是如此鲜明,我却始终想不起书名。
  为什么老是想起这些不知道的事呢?
  就像我体内住着另一个人。
  也像是我住在另一个人的身体中。
  阿湿波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合上眼。
  当他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新绿。
  光线刺眼。
  他差点睡着了。
  每次睡着,总觉得像是做了什么梦。
  昔日的梦。
  也许是在苏迷楼的岸边,自己以阿伽陀的身分醒来前的记忆。
  遥远的,羊水中的记忆。
  也许我的意识和肉体,在诞生此地之前,属于另一个世界。
  但愈是想忆起当时的事,愈是想不起来。
  只有在现在这样昏昏沉沉的时候,记忆才会突然苏醒。
  有时从沉睡中醒来时,会发现自己在流泪。
  有时还会莫名感到胸闷,或是体内有种灼热感。
  像这种时候,一定是想起昔日的事了。
  在这里变成森林。
  那甜美的念头复苏。
  在这里化身为森林,做着往日的梦,度过近乎永恒的岁月。
  但如果那往日的梦,全是哀伤的梦……
  是因为停留在那里,而失去往上走的意愿;还是因为失去往上走的意愿,而停留在那里呢?
  阿私陀说的话突然掠过脑中。
  一言以蔽之,对停留在该处的阿伽陀而言,那是最适合生活的地方。
  阿湿波心头一震。
  同时不安和恐惧向他袭来。
  我已无法再往上走了吗?
  他坐起上半身。
  眼前有一眼泉水。
  前方可以看见从上面往下流经日本山毛榉和针叶林底部的河水,注入泉水中。
  他心跳剧烈,呼吸又乱又急。
  我要到上面去。
  他心想。
  我非得到上面去不可。
  和雪拉一起攀登苏迷楼,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感觉那已是遥远的过去,宛如梦幻一场。
  右手碰触某个坚硬事物。
  是斧头的握把。
  它之前的主人,是被原人——摩奴以石头杀害的芬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阿湿波又在心中暗忖。
  芬巴被原人摩奴杀害至今,感觉似乎连三天都不到,但也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十几天。
  他握着斧头站起身。
  阿湿波这才发现。
  涓细水泉对岸的草丛中,站着一名男子。
  是名年近半百的男子。
  头上缠着布,身上穿着一件长度及膝的黑衣。
  他腰间挂着一把长剑,衣带里插着一把短剑。男子站在对岸的草丛上,注视着阿湿波。
  不,正确来说,他并非注视着阿湿波,而是把视线投向阿湿波握在右手中的斧头。
  浓密的长髯,从他鼻下一路长至下巴。
  看他的模样,似乎表情底下隐藏着知性和刚毅。
  站在阿湿波的位置,也能清楚看出他额头深远的皱纹。
  阿湿波与男子两人隔着清澈的泉水,对峙良久。
  「你……」男子低语道,「那把斧头是在哪儿得到的?」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说这个吗?」
  阿湿波将视线移向右手握着的斧头。
  与其说这是用来伐木的斧头,不如说它是一把特意打造成可以单手挥动、当武器使用的斧头。
  「你在哪儿得到的?」男子略微提高音量,再次问道。
  男子眼中蕴含犀利的精光。
  「在下面。」阿湿波说。
  「下面?」
  「我在下面得到的。」
  阿湿波说了谎。
  其实这不是他得到的。
  这是芬巴的斧头。因为芬巴已死,所以他才带着它来到这里。
  虽说是讳言,但只有在细究之下才算是谎言,阿湿波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谎。
  「你从谁那里取得?」
  「一个叫芬巴的男子。」
  「芬巴为何给你那把斧头?」
  男子一面说,一面缓缓沿泉水走出。
  虽然他对阿湿波怀有戒心,但对阿湿波说的话很感兴趣,便促使他朝阿湿波走来。
  那座水泉四周被榉木的原始林包围,当中掺杂着针叶树。
  只要他有这个意愿,很快就能绕到阿湿波身旁。
  男子来到泉水往下流出的水岸边,就此停步。
  阿湿波也往他走近数步。
  河面的宽度,只要使劲一跳,一跨就能到达对岸。
  男子和阿湿波分别站在泉水流成的小河两岸。
  迎面对望。
  对望后才发现,男子脸上的皱纹意外地深邃,双唇颤动剧烈。
  「芬巴为何给你那把斧头?」男子再次问道。
  「我说明白点吧。芬巴托我保管这把斧头。但这把斧头一直寄放在我这里,再也没必要还他了。」
  「你说什么?」
  「芬巴已经死了。」
  阿湿波此话一出,男子登时表情为之僵硬。
  他双唇不住颤抖,似乎有话想说。
  「死——」
  「死了。」阿湿波说。
  「芬巴他……死了?!」男子说。
  「他叫我用这把斧头砍下他的腿,把斧头给了我……」
  「砍下他的腿?」
  「是的。」
  在男子询问下,阿湿波道出他与芬巴相遇时的经过。
  待阿湿波说完后,男子微微摇头。
  「哦……」他呻吟道。
  「芬巴被石头给——」
  「您认识芬巴吗?」
  经阿湿波询问,男子颔首。
  「芬巴是我的儿子……」
  「那么,您是螺旋师卡曼了?」
  「没错。」
  卡曼如此回答,眼中燃起一股宛如沸腾的憎恨之色。
  蕴含深奥知性的双眸深处,竟然会燃起如此激烈的情绪。
  卡曼双唇扭曲。
  「可恶的原人,可恶的原人。」
  他咬牙切齿。
  「竟敢做这种事……」
  双唇发颤。
  阿湿波这时不知该对卡曼说些什么才好。
  卡曼原本望向天空的视线,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改停在阿湿波身上。
  「之前未会谋面,阁下是……?」卡曼问。
  之前他都直呼阿湿波「你」,现在则改称「阁下」。
  「我叫阿湿波。」
  「如人是吧?」
  「如人?」
  「若是才刚成为如人,也难怪会不知道如人是什么意思。」
  语毕,卡曼就像在否认自己刚才说的话似的,频频摇头。
  「若是才刚成为如人,话不可能说得这么好,也不会有人类的名字。」
  「您说的如人是什么?」
  「从原人移形成人类者,是为如人。」
  「移形?」
  「你知道阿伽陀吗?」
  「知道。」
  「阿伽陀改变形体,就叫移形。」
  卡曼频频打量阿湿波。
  「我并不是从原人移形成人类的。」
  「那么,阁下和我一样是真人。可是,若阁下是真人,为什么不知道如人和移形呢?」
  「我是阿伽陀。」
  「如果是阿伽陀,不就是一面移形,一面往上来到这儿的吗?」
  「不,我以阿伽陀的身分在这苏迷楼的海边醒来时,就是这个模样了。我一路来到这里,从来没栘形过——」
  「竟然有这种事。」卡曼发出惊呼。
  他单脚后退一步。
  阿湿波这番话,似乎就是令卡曼惊讶至此。
  「真不敢相信。」卡曼开始摇头。
  「虽然不敢相信,但如果这是真的……」
  说到这里,卡曼突然噤声。
  他那带有犀利精光的双眼,注视着阿湿波。
  「如果是真的,会怎样?」
  「对有楼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是件稀奇的大事。」
  隔了一会儿,卡曼说道。
  「有楼?」
  「我们人类(注8)所居住的国度名称。这里已算是有楼的领域。」
  「那么,这里离苏迷楼的顶点近吗?」
  阿湿波问,卡曼闻言后首度低声窃笑。
  「顶点是吗?」
  「是的。」
  「苏迷楼没有所谓的顶点。」
  「咦?」
  「我们所在的有楼,就位于苏迷楼的最高处,有楼没有顶点。」
  「你刚才说,有楼就是苏迷楼的最高处。」
  「我是这么说没错。」
  「可是,为什么有楼……不,为什么苏迷楼没有顶点?」
  「所以我才说,有楼就是苏迷楼的顶点。」
  「真的?」
  「没错。不过,为什么你想去顶点?」卡曼问。
  被他一问之下,阿湿波不知该如何以对。
  倘若卡曼所说的有楼,就是这苏迷楼的顶点……
  阿湿波的旅程便已来到终点。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非去不可。」他如此应道。
  说完后,阿湿波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向卡曼询问。
  「奥永是什么?」
  阿湿波此话一出,卡曼双眼登时眯成一道细缝。
  「哦……」他如此低语。
  「阁下是在哪里得知我们的语言和奥永的事?」卡曼问。
  阿尔哈玛德——
  阿私陀——
  阿湿波差点脱口说出自己第一位遇到的螺旋师以及独觉仙人的名字,但他突然闭口不语。
  他心中暗忖:对这名刚见面的男子道出一切好吗?
  卡曼见阿湿波闭口不语,莞尔一笑。
  「阁下的想法没错。」卡曼说。
  他一副看穿阿湿波心思的口吻。
  「我们需要时间促膝长谈。」
  「好像是吧。」
  「不过,阿湿波,阁下身为人类,竟然能平安无事抵达这里,真是不简单啊。」
  「这话怎么说?」
  「阁下先前走过的,是原人的领地。这一带刚好是他们和我们土地的中间地带,但还是一样危险。」
  「很危险是吗?」
  「没错。阁下不是目睹我儿子被杀害的情况吗?」
  「是的。」
  「他们很残忍。以杀害人类为乐——而且是极尽可能用最残酷的方法。」
  「他们为何要杀害人类?」
  「因为他们憎恨人类。」
  「为什么憎恨?」
  「因为他们无法成为人类。所以才憎恨我们。」
  「可是……」
  「他们也曾经是阿伽陀,同样是为了抵达顶点,才一路来到这里。」
  「刚才您说这里没有顶点……」
  「顶点就是我们的国家,有楼。」
  「他们也知道奥永吧?」阿湿波问。
  两人对望,沉默了片刻。
  「好像又回到同样的话题了。」
  「是啊。」
  「拉回原来的话题吧。」
  「您是指原人僧恨人类的事吗?」
  「没错。原人僧恨人类。但在原人当中,有些并不憎恨人类。」
  「……」
  「那些是还有可能变成人类的原人。这些原人大多会单独行动。而且保持中立。他们不会介入再也无法移形的原人与人类之间的纷争。直到他们看出自己的立场是属于哪一边。」
  「要如何看出?」
  「得看孩子。」
  「孩子?」
  「没错。能不能生孩子,是能否进一步移形的关键。」
  「……」
  「倘若某个阿伽陀可以生孩子,那就证明那个阿伽陀再也无法移形了。」
  「像这样的原人会怎么做?」
  「会加入原人群中——也就是很自然地加入那群憎恨人类的原人,成为他们的同伴。」
  「有那么清楚明确吗?可是,就算不能生孩子,也有放弃变成人类,而加入原人群的个体吧?」
  「应该有。但没有孩子的原人,阶级很低……」
  「阶级?」
  「或许该称之为奴隶吧。原人有原人的阶级。因为他们说着和我们同样的语言。」
  「……」
  「不过,最近原人的行动愈来愈古怪了。」
  「古怪?」
  「嗯。或许该说他们愈来愈聪明了。捕捉人类的方法也愈来愈巧妙。你也看到的,害死芬巴的陷阱就是个例子。」
  卡曼的眼中闪动着黑色火焰。
  仿佛有把利刃刺进他胸膛,因痛苦而全身扭曲。
  「陷阱,是吧。」
  那黑暗的坑洞和血腥味,在阿湿波脑中重现。
  「听说好像有人类成为原人的同伴。」
  卡曼以充满戒心的眼神凝睇阿湿波。
  阿湿波这才明白刚才卡曼没渡河过来的原因。因为卡曼对他充满戒心。
  如果阿湿波是敌人,即使要想展开攻击,也势必得先越河而来。到时候便会露出破绽。
  在跳过河面时,无法突然展开攻击。
  这时候卡曼就能取得攻击先机。
  「人类?」
  「我也不大相信。」卡曼说。
  他以半带怀疑的眼神望着阿湿波。
  「苏迷楼很辽阔。原人的种族形形色色。就连我们人类也有许多种族,有楼里又分成几个小国家。但过去完全没想过人类会成为原人的同伴。我倒是会经听过,人类的女人被虏获后,被原人豢养,当作宣泄的对象。」
  卡曼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望着阿湿波。
  「——原本像一盘散沙的原人们,最近突然展现出团结的气势。那是在我听说有人类加入原人,成为他们同伴之后的事。」
  说着说着,卡曼体内似乎逐渐积蓄一股激动之情。
  此刻的卡曼反而有机会攻击阿湿波。
  「这里是危险地区吧?」
  阿湿波为了化解卡曼体内不断积蓄的情绪,刻意如此说道。
  「没错,非常危险。」
  「您为何独自一人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没错。如果不是有事,没人会独自来到这种地方。」
  「你有什么事?」
  「我是来劝阻芬巴的。因为他是我重要的接班人——」
  「劝阻?芬巴是为了什么事来到这里?」
  「我已说了太多,不能再对阁下多说。」
  卡曼就此闭口,就像在等阿湿波说话似的,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
  阿湿波发现有其他动静。
  有个东西从他背后靠近。
  突然发出一个像笛声般的声音。
  HI!
  在阿湿波回身的同时,那声音尖锐地朝天际而去。
  HIIII……
  那声音他听过。
  阿湿波转头,看见一个身材矮胖、前额高耸的生物——原人,几乎在此同时,他的左侧鬓边遭到一记重击。
  意识变得轻飘飘,四周为之一暗。
  黑暗里,他脑中浮现芬巴头部被砸烂的模样。
  「别开枪!」
  仿佛听见这样的低声叫唤。
  那声音似会听闻。
  在他确认出那是谁发出的声音前,阿湿波的意识已被熟悉的黑暗所包覆。
  应该就此倒卧在草地上,却没有草地的触感。
  身体碰触草地前,阿湿波早一步失去意识。

 根位之四

  是梦。
  他做了个梦。
  一个金光闪闪的梦。
  在黄金的天空之下,阿湿波跪在黄金人面前。
  不知为何,他频频流泪。
  ——兜率天。
  他知道黄金人的名字。
  弥勒菩萨。
  本应是一名在兜率天中,为成佛而修行的人。
  他聆听觉者说法,潜心修行,为了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要以佛的身分降生人间,解救众生。
  须弥山是位于宇宙中心的高山,在它遥远上方的虚空,即是兜率天。
  身为阿湿波的阿湿波——身为双人的他,正泪眼涟涟,频频哭诉着什么。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也许他是在唱歌。
  或许是在祈祷。
  搞不好那里只有祈祷的声音,空无一人,也没人张嘴说话。

    我得尽早浮离如此落寞的幻想
    那些地方满是蓝色孔雀羽翼
    满是黄铜催人入眠的脂肪酸
    车厢里的五盏电灯
    即将冰冷地液化

  也许那里连声音也没有,只有祈祷在那里回响。

    为何不许通信
    我收到的信
    正如母亲看顾我的那个夏夜所做的梦
    为什么我不那么认为呢
    人世间的梦变得淡薄
    感觉到天空黎明时的玫瑰色
    感觉到全新的舒畅感官
    感觉到日光中烟雾般的纱罗
    光束闪耀光芒,带着微笑
    在亮丽浮云和冰冷气味之间交错
    我们在光束中穿梭
    前往名为上方的神奇方位
    一边对此感到惊讶
    一边怀着比大气环流的风更清爽的心情
    向上而行

  祈祷正在进行。

    住口
    吾妹的遗容
    不论是蓝是黑
    也没你插嘴的份
    不论她坠落何方
    都归属于无上道

  阿湿波在梦中聆听祈祷。
  他也不清楚,那祈祷是否从自己的唇际流泄而出。

    一切如存在般存在
    如闪耀般闪耀之物
    你的武器的所有一切
    配上你显得黑暗骇人
    但实为明亮而愉悦
    (大家从以前就是兄弟手足
    绝不能只为一人祈祷)
    啊 我没那么做过
    自从她过世后的每个昼夜
    我一次也没向上苍祈求过——
    希望只有她能永登极乐

  那个人如此祈祷。
  但黄金人只是静静微笑注视着他,并未开口。
  尽管一身粗衣,但黄金人美得出奇。明明不是金黄色,却散发金光。
  黄金人就像虚空般沉静,像时间般温柔。
  那个人是双人。
  既是双人,又是阿湿波。
  阿湿波问。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黄金人没回答。
  「花能得到幸福吗?」
  阿湿波问。
  黄金人微笑,然后抬起右手,指向跪在他面前的问。
  黄金人的手指轻轻一转,指向自己身后。
  (南无妙法莲华经)
  菩萨后方,有个巨大的白色莲花座。
  莲花座等候坐向它的人,静静散发着朦胧白光。
  (南无妙法莲华经)
  梦急速消逝。
  阿湿波明白自己正逐渐醒来。
  脑中一阵疼痛。
  沉重的剧痛。
  疼痛配合声音,在他脑中闪过。
  声音——
  是女人的声音。
  喘息声。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还有急促的呼吸声。
  手不能动弹。
  他双手被绕向身后,似乎手腕被绑住。捆绑他手腕的,好像是坚硬的藤蔓。
  有东西碰触他脸颊。
  是土。
  而且也是坚硬的黄土。
  他睁开眼。
  昏暗的光线映入眼中。
  近在眼前有个东西在动。
  是巨大的人类肉体。
  那巨大的肉体,覆在一个娇小的肉体上,正动个不停。
  淫猥的动作。
  每次动作,都会听见女人的喘息声。
  压在娇小肉体上的巨大肉体旁,站着一个人。
  好像是女人。
  那女人身上也不蔽衣物。
  全身赤裸。
  赤裸着身子,拍打那巨大的肉体。
  「住手——」
  是那女人的声音。
  哀伤的声音。
  裸体的女人,拍打着压在裸女身上的巨大肉体。
  一面哭一面拍打。
  「住手!」
  阿湿波突然恢复意识。
  一名熟悉的男子脸庞,正注视着阿湿波。
  「你醒啦。」
  男子持续淫邪的动作,如此说道。
  「阿湿波——」
  达孟那张大脸,正笑着望向阿湿波。
  「达孟——」
  阿湿波微微抬起他抵在地上的脸颊,如此低语。
  当他如此低语时,拍打达孟的女子停下动作。
  女子目光停在阿湿波脸上。
  「阿湿波。」
  「雪拉。」阿湿波说。
  全裸的雪拉站在他面前,拍打着同样赤裸的达孟背部。
  达孟背后有好几道红色血痕,应该是被雪拉的指甲抓伤的。
  「阿湿波,上面是不是一样有这么多女人啊——」
  达孟如此说道,从他压着的女人身上起身。
  就此离开。
  「我要让你见识一下。」达孟说。「然后再杀了你。」
  达孟把手一伸。
  雪拉站在一旁望着阿湿波,达孟拽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拉了过去。
  「住手!」雪拉说。
  但达孟的力量远比她来得强。
  达孟坐着搂住雪拉,就此与她合为一体。
  雪拉起初还抗拒,但身体马上便有了反应。
  有了反应后,她的肉体开始变得豪放。
  这点阿湿波很清楚。
  这对兄妹的肉体,就在他面前合而为一。
  「我一直想让你见识这一幕。」达孟说。「你和雪拉做这种事的模样,我看过好几遍。那一幕我看了无数次,这次轮到你看了。」
  那是充满诅咒的话语,仿佛从达孟唇间流泄时,连同话语燃起蓝色火焰。
  他们人在洞窟里。
  前方有灯光。
  在灯光的照耀下,达孟与雪拉的肉体浮现在洞窟的黑暗中。
  哥哥,与妹妹的肉体。
  「吼!」
  阿湿波听见野兽的叫声。
  那是从他唇间发出的声音。
  洞窟里响起达孟的高声朗笑。

  注1〔编注〕原文为「笹」,指部分禾本科(Poaceae)竹亚科(Bambusoideae)植物。在日本一般指比竹子小,包鞘不会从茎脱落者。包括赤竹属、华箬竹属、大明竹属、青篱竹属等部分植物。
  注2〔编注〕Anemone flaccida,日文名「二轮草」,毛莨科(Ranunculaceae)多年生草本,其根茎为中药「地乌」。
  注3〔编注〕Dendrocopos kizuki,日文名「小啄木鸟」,啄木鸟科(Picidae)。
  注4〔译注〕Manu,印度神话中人类的祖先。
  注5〔译注〕欲界六天之第四天,是弥勒成佛前之居处。
  注6〔编注〕佛教多用以表现钱粮等修行的条件。
  注7〔译注〕出白宫泽贤治〈松针〉一诗中,收录于《春与修罗》。
  注8〔编注〕此处「人类」标音为「mana」,似为佛经中之「末那识」,八识中之第七识;华译「思量」,又译「意」,它恒常在审察、思量,在审察思量中,念念不忘第八阿赖耶识为我,我执的成见很深,许多烦恼便因此末那识的执著而生起。


  螺旋论考

  全球的遗传基因学界,以及现存神秘学者当中的少数几人,有一套名为「衔尾蛇现象」的学说。
  那是与遗传密码有关的学说,当中甚至包含某些要素,使它只要称有差池,恐怕就会被分类成奇说或奇谈。
  遗传基因,亦即去氧核糖核酸(deoxyribonucleic acid,DNA),是由四种硷基组成:
  A(腺嘌呤;Adenine)
  T(胸腺嘧啶;Thymine)
  G(鸟嘌呤,又称鸟粪嘌呤;Guanine)
  C(胞嘧啶;Cytosine)
  透过这四种硷基的排配组合,记录下生命的遗传资讯。具有遗传基因的所有生命——现存或过去会存在过的所有生命,都能用四个记号来加以表示。
  如果采用语言这种说法,它不是像汉字那样的表意文字,而是类似英文字母的表音文字。生命约莫从三十亿年前便透过表音文字来传递其生命资讯。
  DNA的资讯会暂时先复制到信使RNA上,然后再根据信使RNA的资讯,合成蛋白质,而在信使RNA(包含传递RNA)中,会使用U(尿嘧啶;Uracil)来代替DNA中的T。(注1)
  接收信使RNA所持有的资讯,照着上头的资讯合成蛋白质的,是传递RNA。
  DNA和信使RNA上,如果有「GAA」(鸟嘌呤、腺嘌呤、腺嘌呤)的遗传基因,那就表示是「麸胺酸」(Glutamic acid)。
  传递RNA是如何将自DNA透过信使RNA送来的「GAA」资讯,转译成「麸胺酸」这种语言呢?
  此传递RNA是由「头」和「尾」的构造所组成。头的形状呈四片的幸运草形。传递RNA以头和信使RNA结合,以尾捕捉胺基酸。
  将「GAA」转译成麸胺酸的传递RNA,其幸运草形状的头,拥有「CUU」(胞嘧啶、尿嘧啶、尿嘧啶)的序列。
  A和U、G和C,各自拥有容易结合的特性,而且头的形状采「CUU」排列的传递RNA,对于信使RNA上的「GAA」排列,可以轻松加以分辨,并进行结合。
  但这里留下一个疑问。
  我们知道麸胺酸使用之传递RNA的头,会与它对应之信使RNA的该部分结合。但麸胺酸用的传递RNA的尾,为何只会与麸胺酸结合呢?
  像「GAA」这样,对应每个胺基酸的信使RNA遗传密码排列的单位是密码子(codon),而像「CUU」这样,位于传递RNA头部的排列单位,则叫作反密码子
  如果换个说法,则像下面这样。
  要如何才能照着设计图来创造生命呢?
  对此提出答案的,就是名为「衔尾蛇现象」的说法。
  之前人们只想出两种说法来作为解答:
  一、立体化学说。
  二、偶然冻结说。
  传递RNA头部的反密码子,和理应与它尾巴结合的胺基酸,在物理性和化学性的相互作用下,会挑选出对应反密码子的胺基酸,这就是立体化学说。
  然而,先前所提倡的立体化学说,理论并不完善,完全无法验证。
  于是偶然冻结说就此孕育而生。密码子和胺基酸,或是其相反的反密码子与胺基酸之间的对应,没有物理及化学的必然性,那是当初原始地球的生命诞生时偶然产生的,此为偶然冻结说。
  那是一种放弃说明的做法。
  接着登场的,是名为「衔尾蛇现象」的学说。
  「衔尾蛇现象」是由立体化学说进化而成。
  提倡这套说法的,是一位东洋人,名叫清水音二郎的日本人。
  他是国际遗传基因工学研究所的教授,原本是位歌剧歌手。
  清水学说的创新,在于它不同于先前立体化学说只考虑到反密码子,而是将传递RNA头部的反密码子,与位在它尾部位置,名为鉴别子(discriminator)的物质,当作一整个体系来看。
  试着弯曲传递RNA,让头部的反密码子与尾部的鉴别子相连后,得知结合部位会形成一个洞。
  这个洞有一个奇异的特性。
  借此产生的洞,只有传递RNA的反密码子所对应的胺基酸能进入。例如捕捉麸胺酸的传递RNA的洞,就只有麸胺酸能进入。
  与钥匙和钥匙孔的关系很类似。
  这种结构,在分子层级的生命现象中相当普遍。
  抗体捕捉外部入侵的抗原、酵素辨识基质而催化促成反应、荷尔蒙与目标器官的受体相结合,这全都是钥匙与钥匙孔的关系所促成。
  #图八
  而将清水学说命名为「衔尾蛇现象」的,是德国的神智学者,同时也是东洋学权威V.H.雷恩哈德。
  雷恩哈德会将《法华经》及宫泽贤治的诗翻译成优美的德语,他认为人类有可能经由冥想进化——亦即透过意志促成人类进化,并提倡以冥想来观想螺旋的方法,以此作为进化的第一阶段。
  密教真言宗中,有一种名为「月轮观」的观想法。
  此种方法,是在意识中观想满月的浑圆,借此让意识扩展至宇宙层级。雷恩哈德观想螺旋的方法——螺观法,则是将透过「月轮观」所得到之物,直接转化为意志力。
  雷恩哈德在他的著作《月的方法论》(玄丹书房,中泽新一译)中提到:透过螺观法在意识中描绘的螺旋,必须是鹦鹉螺的螺旋——亦即对数螺旋才行。
  「在螺旋中,含有月亮的各种面相。」
  雷恩哈德还在书中提到:
  「在无限扩展的同时,也进一步回归自己内部,这就是鹦鹉螺的对数螺旋,可用咬住自己尾巴的『衔尾蛇』作为象征。」
  另外雷恩哈德也写道:
  「『衔尾蛇』与『军荼利之蛇』(注2),都同样象征『力量』。」
  以神秘学来说,衔尾蛇如前所述,其图象象征循环的时间、无限的时间。
  同样在神秘学里,「军荼利之蛇」象征的是沉睡在人类体内——脊椎下方的进化力,有时人们会认为它与代表性力的夏克提(注3)相同。
  雷恩哈德认为「衔尾蛇」与「军荼利之蛇」是相同之物。
  透过观想鹦鹉螺螺旋,得以用自己的意志自在地操控「军荼利之蛇」,亦即进化力。
  因为「军荼利之蛇」的本体,是由名为佛素子的东西所构成,雷恩哈德在前述著作中如此陈述。
  佛素子——存在于物质与非物质之间的佛素子(注4),正是佛教所说的「业」与「缘」之元素。
  佛素子若说成是只具有性质的极小素粒子,或许比较容易明白。只具备光与波的性质——与佛教的《俱舍论》所记载的名为「极微」之物,是相同的。
  再者,雷恩哈德还提到,「业」与「缘」是所有物质、所有元素、所有生命中,共同存在的力量。
  雷恩哈德更写道:「业」与「缘」是同样的东西,若以物理学来说,它相当于质量与重力的关系,而那些被称作质量、重力的事物,不过是「业」与「缘」的一种物理展现罢了。
  「佛素子会对意志力有所反应。」
  雷恩哈德在书中如此述及。
  此外他还提到,构成遗传基因——DNA的四个硷基,是由「业」和「缘」,亦即佛素子加以连系的。
  雷恩哈德所说的借由意志进化,指的是借由以螺观法获得的意志力,来对连系硷基的「业」和「缘」产生作用,改变遗传基因的构造,促成进化。
  雷恩哈德之所以将传递RNA借由衔住自己尾巴来合成蛋白质的现象,命名为「衔尾蛇现象」,在这样的意涵下,也就不难理解了。

    出自《螺旋教典》卷六 论考篇

  注1〔编注〕核糖核酸(ribonucleic acid,RNA),是具有细胞结构的生物的遗传讯息中间载体,依结构功能不同主要有信使RNA(messenger RNA,mRNA)、传递RNA(Transfer RNA,tRNA)、核糖体RNA等三类,mRNA是依据DNA序列转录而成的蛋白质合成模板;tRNA是mRNA上遗传密码的识别者和胺基酸的转运者;rRNA是组成核糖体的部分。(anticodon),我们明白密码子与反密码子会结合。但传递RNA的尾为何能捕捉到特定的胺基酸呢?
  注2〔编注〕即军荼利,梵语Kundalini,常译为昆达里尼,又名拙火,「Kundal」本意为「卷曲」。军荼利为潜藏于海底轮之能量,代表灵蛇之力,常见的军荼利图像为一条灵蛇盘绕三圈半在脊椎脉轮的根部,即荐骨处。
  注3〔译注〕梵语Shakti,印度教中指固有的来自神之「创造能量」,以女性节操、女性生殖器官或湿婆之妻Shakti为本。
  注4〔编注〕日文「素子」为device,即电子术语中之「元件」。





  八之螺旋

 五支之一

  火在燃烧,比红宝石更为红艳透明,比锂更美,更令人陶醉。
  「那是什么火?要燃烧什么东西,才能烧出如此火红亮丽的火焰?」乔凡尼(注1)说。
  「是蝎子之火吧。」
  刚潘内拉(注2)再度埋首地图中,如此回答。
  「我知道蝎子之火哦。」
  「蝎子之火是什么?」乔凡尼问。
  「是蝎子焚烧而死。我常听我父亲说,那火焰至今仍在燃烧。」
  「蝎子是虫子吧?」
  「没错,蝎子是虫子。但它是好虫子。」
  「蝎子才不是好虫子呢。我在博物馆里看过它浸泡在酒精里的模样。它尾巴长着这样的钩子,老师说,要是被钩子刺中,可是会没命的。」
  「没错。但我父亲说,它是好虫子。以前在帕鲁多拉原野上住着一只蝎子,靠猎杀小虫子为食。某天,蝎子被黄鼠狼发现,差点被抓来吃,它拼了命地逃,但最后眼看就快被黄鼠狼给远个正着。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一口井,蝎子就此落入井中。
  「蝎子怎么样也爬不上去,开始沉入水中。这时,它向上天祈祷。
  「唉,我不知道自己过去会取走多少条性命,不过,这次我被黄鼠狼追捕时,我真的是拼了命地逃。但最后还是落得这番田地。唉,实在太没用了。为什么我不乖乖将自己的身体献给黄鼠狼呢?这么一来,黄鼠狼就能多活一天。神啊,请您体恤我这份心意。别让我就这样白白丧命,我愿意用我的身体作交换,来替大家带来幸福。蝎子这么说道。结果,它用自己的身体化为燃烧的红艳火焰,照亮夜间的黑暗。
  「我父亲说过,它会永远燃烧。那把火就是蝎子之火。」
  「没错。看,那一带的三角标(注3)正好形成蝎子的形状。」
  乔凡尼从那一大团火焰后方,看到三个三角标,就像蝎子的手臂,而他这边的五个三角标,则构成蝎子的尾巴和钩子的形状。那红艳的蝎子之火,的确是无声地燃烧着,发出璀灿的光芒。

    生、老、死,然后重生的轮回的蟠曲。
    生有、本有、死有、中有的灵魂螺旋。
    仿佛要宣告我的决心般,壁钟开始缓缓鸣响……

  阿湿波微微睁眼。
  ——我还活着。
  这是他脑中率先浮现的念头
  接着他回想起昏暗井底的记忆。
  对了。
  我好像掉进井中,频频向上苍祈愿。
  那是什么?
  不,那不是记忆,也许是我当时正在思索的事。
  最近似乎每次入睡,就会梦见某个梦境。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直待在昏暗的房间里,听着壁钟的钟摆声。聆听壁钟在黑暗中发出平静而又沉重的响声。
  我非去不可……
  当他心里这么想,准备从病床上起身时,便就此醒来。
  像在梦里的水井中,也像在病床上,周遭昏暗、潮湿。
  双手麻痹。
  手被反剪至身后,依旧被捆绑着。右颊紧贴地面。全身赤裸。看来,先前他昏厥,就此被弃置在地上。
  他挪动身体,感到周身疼痛。全身炽热犹如火烧。
  无法动弹。
  不只是双手手腕,脚踝也同样受制。
  遭受重击的脑袋,痛得就像里头插了一根棍棒。
  他遭达孟殴打。
  看着达孟和雪拉在他面前交媾,阿湿波心中燃起烈火。那是野兽的阴火。
  不知是强烈的嫉妒、憎恨,还是其他情感。阿湿波任凭自己体内突然出现的野兽摆布,扑向与雪拉交媾的达孟。
  接着他被击倒在地。
  被击倒后,他后脑撞向岩石,就此失去意识。
  此刻他还在洞窟内。
  闻到火的气味。
  听到火星子爆裂的声音。
  洞窟内虽然昏暗,但充斥着火焰的红光。
  每当火焰摇晃,岩石的阴影便会在洞窟壁和天花板摇曳。
  犹如被巨大的动物吞进腹中一般。
  他翻身让身体滚动,就此看见眼前的火焰。
  是柴火。
  有三人围着柴火而坐。
  是达孟、雪拉,以及另一名阿湿波不认识的女子。
  达孟穿着一件下摆颇长的衣服,与螺旋师卡曼所穿的衣服很相似。
  雪拉身上穿的衣服,基本上和达孟很雷同,但她脖子到胸部一带比较暴露。衣服的布面上,绣有细致的金工图案。
  雪拉的雪白粉颈、手腕,戴着嵌有宝石的金饰和手镯。
  另一人是留着一头长发,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
  女子低着头,背倚着洞窟墙壁,坐在离他们两人稍远的地方。
  她身材纤细,身上只缠着粗布。
  仔细一看,那名女子和阿湿波一样,手脚都被捆绑。
  洞窟内飘散着烤肉的气味。
  有一大块肉,半边在火中烧炙。
  达孟以开山刀削下肉片,送入口中。
  他似乎肉一烤熟就削来吃。
  雪拉不时从达孟手中分得肉片来吃。只有那名待在墙边受缚的女子,什么也没吃,就只是坐着。
  达孟的目光一直往阿湿波身上打量。
  他默默啃食肉片,但目光始终未从阿湿波身上移开过。
  雪拉只有在从达孟手中取得肉片送往口中时,才向阿湿波投以欲言又止的视线。她的视线中有时满含有力的光芒,有时只散发微光。
  阿湿波缓缓抬起上半身,勉强采取坐姿。
  头和身体有多处疼痛。
  「已经晚上了,阿湿波……」达孟低语道。
  他一面说,一面把肉片塞进嘴里。
  「你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醒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他的厚唇微微一笑。
  「你没杀我?」阿湿波说。
  「我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
  「因为你朝我扑过来。当时你的表情很有意思——」
  阿湿波体内涌现一股黑暗、苦涩之物。
  「我觉得看你那种表情很有趣,我想再享受一阵子。当我明白你也会有那种表情时,觉得放心不少。」
  阿湿波喉中发出一声低吼。
  「况且,我要在你眼睛睁开的时候杀了你。如果你睡着了,我会叫醒你之后才杀你。」
  达孟从火中扯下一块肉,丢到阿湿波面前。
  「就以你现在的模样吃吧。」
  但阿湿波只是朝那块肉望了一眼,并不想吃。
  「哼。」
  达孟嘴唇轻扬,微微一笑。
  「我真没想到可以遇见你……」达孟说。
  「我也是。」阿湿波也同样应道。
  「本以为你在路上被野兽吃了,没想到你竟然能来到这里——」
  说着说着,达孟再度朝那块肉伸手。
  肉块逐渐变少。
  「乍吉,肉。」达孟朝黑暗中的某处唤道。
  黑暗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响声。
  那方向出现两颗光点。
  是在火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的野兽双眼。
  一名原人缓缓现身。
  他右手握着斧头,左手拎着一只被剥除毛皮、红肉整个裸露在外的小动物。
  那名原人随手将小动物丢进火中。
  接着他站在原地不动。双眼紧盯着雪拉。
  「退下——」达孟说。
  但原人还是不动。
  静静凝睇着雪拉。
  达孟以开山刀的刀背敲打原人的臀部。
  原人这才离去。
  「哼哼。」
  达孟以开山刀翻转那只被丢进火中的小动物肉块,控制火的大小。
  「乍吉那家伙,对雪拉发情呢。」达孟低语道。
  阿湿波注视着达孟,朝他唤道:
  「达孟……」
  「什么事?」
  「我听说原人会袭击人类……」
  「没错,是会袭击人类。」
  「可是刚才那个……」
  「你是想问,为什么原人不会袭击我是吧?」
  「没错。」
  「因为我是原人之王。」
  「王?」
  「这一带的原人,都听从我的号令。」
  「……」
  「在月亮轮回过两回前,我在下面救过一名原人。当时他被一只如人一般大的蜥蜴袭击。那名原人为了取得蜥蜴肉,带了几名原人往下而去,但在那一带和猿人起了冲突,互相厮杀,结果只有那名原人幸存。我救了那名原人。」
  「然后呢?」
  「这一带有个原人家族,大约有三十人之多,我所救的,就是那个大家族的头目。在那名头目的引领下,我花了半回月亮轮回的时间来到这里。刚才那个叫乍吉的原人,是头目的儿子。」
  「你没到上面去吗?」
  经阿湿波这么一问,达孟脸上流露出宛如喝下苦水般的表情。
  「我去过。因为那里是我的目的地。我们的目标,是前往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类居住的地方。我想在一个有许多男人、女人,以及和我模样相同的人类所居住的场所生活……」
  达孟的表情中,清楚流露出痛苦和悲哀之色。当中甚至掺杂着憎恨。
  「然而,他们却想将我和雪拉关进如同牢笼一般的地方。」
  「牢笼?」
  「没错。他们称自己为真人,称呼我们为如人。除非判明如人是否为真人,否则无法拥有自由。」
  「除非判明如人是否为真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指孩子。」
  「孩子?」
  「男性的如人,只有在使女人怀孕后,才会被认定是真人。女性的如人也只有在怀孕后,才会被认定是真人。」
  「为什么?」
  「因为他们说,真正的如人——如来,会毁灭这个世界。」
  「毁灭世界?」
  「没错。」
  「这话怎么说?」
  「不知道。」
  达孟摇了摇头,猛然伸出右手,握住他右后方那名女子的左手腕。
  她的手腕被绕至背后,捆绑在一起。
  「你看。」
  达孟握住女子的左手,使劲一拉。
  女子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但她并未叫出声。
  女子身体有一半转向身后,手掌硬被扳开。
  她左手掌中有一幅画。
  达孟将女子的手掌凑向火焰,好让阿湿波可以看清楚。
  阿湿波知道那是什么。
  女子掌中那幅画,画的是一个狮身人面的女子。
  不,那与阿湿波知道的画有所不同。
  阿湿波所知道的,是之前阿尔哈玛德持有的那张兽皮上的图画。
  上头写有问句:「汝为何人?」一旁画有狮头人身的生物。
  可是,与女子掌中的画相比,这生物的头和身体互相对调。
  而且女子掌中画的那只人面兽身的生物,以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真人的女人,个个手上都有这样的刺青。一旦从如人成为真人,便可以刺上这样的图案。她们只要一生下孩子,便会刺上这个刺青。」
  「……」
  「男人则是在右手刺上不同的图案。而且与它相反,是狮头人身的图案。和这幅图一样,用双手捂住嘴。」
  达孟的声音变得急促。
  「我在下面时,会看过那名男性真人手上的画。」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
  「我记得很清楚。我爸爸的右手掌,就刺有那样的刺青。」
  达孟忿忿不平地说道,松开女子的手。
  女子在达孟的手劲下,微微滚了一圈。回到她原本位于达孟后方的位置后,女子就此瘫倒在地。
  「你是指阿尔哈玛德吗?」阿湿波问。
  提到那已死之人的名字时,阿湿波发现,在达孟身后抬起头的那名女子,突然身子一缩。
  不过,就达孟与雪拉的位置,女子位在他们后方,所以他看不到那名女子身体一闪而逝的反应。
  女子显露那样的动作,就只是转瞬间的事。
  她脸抬到一半,又低了下去,像先前一样,背倚上墙,低头不语。
  「阿尔哈玛德的右手有个严重的烧伤,这你知道吧?」达孟说。
  「嗯。」
  阿湿波回想起那件事。
  是在仪式之前。
  在他们为他与雪拉举行那场仪式前,阿尔哈玛德正在用餐,阿湿波第一次看到他掌中的烧伤。
  第二次看到,是阿尔哈玛德临死之前。
  「那手掌的烧伤,是我爸自己烧出来的。」
  「为什么?」
  「为了消除手掌上的刺青。」
  「你说什么?」
  「那是我八岁时的事。我老早就很在意阿尔哈玛德掌中的图案,便询问他,那捂着嘴巴,不知是人是兽的图画,到底是什么……」
  「……」
  「阿尔哈玛德一直不告诉我,还动手打我,很不高兴的样子。隔天当我醒来时,我爸已把自己的右掌给烧伤了。就在那刺青的位置。」
  「不过,我记得优哩婆湿的手掌没有类似的图案……」
  「没错,优哩婆湿的手掌确实没有图案。」达孟说。
  「这是为什么?」
  阿湿波如此说道,同时偷偷打量那名女子。
  尽管女子低着头,但阿湿波知道。
  她正静静竖耳细阿湿波与达孟的谈话。
  「算了,这不重要。刚才我提到他们想将我和雪拉关起来,对吧?」达孟说。
  「嗯。」
  「所以我和雪拉逃出那里。那是月亮轮回一回前的事。」
  「……」
  「逃走时,我杀了三个人。」
  「杀人?」
  「是啊。我用棍棒使劲一挥,第一个人的脖子就被我敲弯了。第二个人,则是整根棍棒嵌进他的脑袋里。至于第三个人……」
  达孟的音量变小。
  「是我刺穿对方的脖子,杀了他。」雪拉悄声道。
  雪拉的双眸像刀锋般闪着寒光。
  「是你……」
  阿湿波说完后,雪拉微微颔首。
  「我们逃走时,就是带出这名女子当作人质。」
  达孟把视线移向他后方那名低着头的女子。
  他的目光很快又移回阿湿波身上。
  「这么说来,阿尔哈玛德是从上面……也就是从有楼来的人喽?」
  「可能是吧。」
  「那你为什么不说出阿尔哈玛德的名字呢?只要说你们是阿尔哈玛德的儿女,问题应该就能解决才对啊。」
  阿湿波偷偷观察女子的反应,如此问道。
  「可能会有反效果。」
  「反效果?」
  女子仍低着头。
  不知她现在是何表情,无法看出她此刻的表情变化。
  「也就是说,阿尔哈玛德可能是在有楼待不下去,才会到下面去。报出阿尔哈玛德的名字,情况也可能变得更惨。」
  「原来如此……」
  「在决定要不要报出他的名字前,我已经杀了他们逃出那里。一路逃到这里。」
  「然后呢?」
  「来到这里后发现,原人的头目正奄奄一息。他在底下被蜥蜴咬伤的伤口一直没痊愈,似乎是有不好的东西从伤口跑进体内。我替他治疗。搓揉特别的草叶,将汁液涂在伤口上。就这样,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头目就此又活了过来——」
  「于是你便成了这里的王?」
  「没错。这一带的原人,现在已会自己生火,因为是我教的。之前他们虽然会用火,却不懂得如何生火。在此之前,他们的做法是取得火后一直努力保持不让它熄灭。是我改变了这一切——」
  「我听说,最近原人常杀害人类……」
  「你听谁说的?和你在一起的那个老头吗?」
  「没错。那个老先生后来怎样了?」
  「他老归老,跑得倒挺快的,没能抓住他,让他给跑了。因为我一看到那老头身边的人是你,注意力便放在你身上了。」
  「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要是我不杀他们,就会换我被杀。对有楼来说,这个女人似乎很重要。已有好几名真人为了追她来到这里,我只是杀了他们而已。原本原人就僧恨人类。说到原人杀害人类的方式,那可真是残忍啊。」
  「这我知道。」
  「哦?」
  「这附近有个坑洞陷阱,是你做的吗?」
  「有一半算是,但有一半不是。」
  「什么?」
  「那原本是原人用来猎捕野兽的,我只是稍微加工一下而已。原人就是欠缺那么一点细心,行事太过马虎。陷阱骗得了野兽,骗不了人类。我教他们在上面铺上细土、盖上杂草,好瞒过人类。」
  「……」
  「他们变了。」达孟低声道。「我改变了原人。我要召集更多的原人,早晚有一天攻下有楼。」
  「什么!?」
  「原人们并没有这个构想。打败人类,将有楼据为己有,到这里他们还勉强能理解,但他们完全没想过要统治人类。」
  「……」
  「在我来到这里之前,他们非但连自己有多少人都不清楚,也从没想过要和远方的原人族联手对付人类。」
  「那现在呢?」
  「现在我正派出使者,去跟各地的原人交涉。离群索居的原人也不少,他们是一群以为自己还有可能成为如人的原人。这些原人几乎大部分都无法成为如人。我要聚集这些原人。我认为,原人的数量或许比人类还多。」
  「你的想法行得通吗?」
  「不知道。不过我已下定决心,因为我不想再回到下面去了。我想灭了有楼,看看有楼上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探究其中的秘密。」
  「什么秘密?」
  「螺旋师想解开的秘密。」
  「螺旋师?」
  「没错。就是螺旋师想囚禁我。」
  「……」
  「我杀了那名螺旋师。当时他穿着的,就是我身上这件衣服。雪拉穿的,则是这名女子一开始穿的衣服。」达孟说。
  阿湿波目光移向那名女子。
  女子就只是低头沉默不语。
  「你刚才提到的螺旋师,我曾经见过。」阿湿波说。
  「哦。看来,你从对方那里听闻不少关于有楼及其他的事情。那名螺旋师是谁?」
  「我被你们袭击时,正和我说话的那名老先生。」
  「那个老头?」
  「他是芬巴的父亲,螺旋师卡曼。」
  「芬巴是谁?」
  「螺旋师卡曼的儿子。」
  「你见过他吗?」
  「嗯,只见过一面。」
  「只见过一面?」
  「才见完面他就死了。不,是被杀死的,被原人们……」
  就在阿湿波提及此事时——
  「哦……」女子叫出声来。「芬巴,你死了,你真的死了吗!」
  达孟转身望向女子。
  「哦,女人,你认识那个叫芬巴的人吗?」
  达孟右手一把揪住女子的两颊,让她抬起脸来。
  在火光的照射下,女子的脸凄艳绝伦,眼中燃着憎恨之火。
  「是你杀了芬巴对吧?」
  「数天前的晚上,是有名男子掉进陷阱里,被石头活活砸死。不过,朝他丢石头的人不是我。是原人们。」达孟说。
  但阿湿波想起一件事。
  有一块特别巨大的岩石落在芬巴头上。
  如此孔武有力,能从上方丢下如此巨石的人,就算在原人当中也找不到。
  达孟放开女子。
  重新面向阿湿波。
  「阿湿波,这名女子好像能和『树』说话。」
  「『树』?」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有楼的人很重视的『树』。」
  「这名女子能和那棵『树』说话是吗?」
  「好像是。阿湿波,你不想死,对吧?l
  达孟突然改变声调。
  「你想不想帮我忙啊?看这样子,就算你逃离这里,进入有楼,也只会被他们关进牢笼里罢了。」
  「要我帮你什么?」
  「帮我夺下有楼。」
  「什么!?」
  「我要先攻下一个有楼的市街,然后再慢慢将整个有楼据为己有。」
  「办得到吗?」
  「应该办得到吧,就看怎么做了。如果你肯帮我,我可以饶你一命。就算把雪拉让给你也无妨。」
  「把雪拉让给我?」
  「阿湿波,我并不信任这里的原人,还是需要人类作伙伴。」
  「……」
  「我看准那些不久会从原人变成如人的人。我不让这些人到有楼去,而是将他们吸收为伙伴。此外,有楼里应该也有些如人被关在牢笼里,这些人或许也能成为我们的伙伴——」
  「……」
  「两天。给你两天的时间决定。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按照原订计划杀了你。」
  说完后,达孟又抓住女子的手,一把将她拉过来。
  紧搂着她。
  「现在我有两个女人,今后还会得到更多女人。所以雪拉就送给你,如果你肯帮我。」违孟说,
  他将大手伸进女子遮掩胸部的布面下。
  朗声大笑。
  雪拉那宛如燃起烈火的双眸,静静凝睇着达孟和那名女子。

 五支之二

  他梦见了「业」。
  走在逼近天际的蓝色山陵间。
  山顶看起来犹如天空一般。
  「业」走在前方不远处,阿湿波紧跟在后。
  「业」一面走,一面频频回头望。
  回头望的「业」,一脸担忧的神情,令阿湿波心头一惊。
  为什么「业」要用这般担心的眼神看自己呢?
  他很清楚,「业」是在担心他。
  但明明知道「业」的表情,对「业」的长相却觉得很模糊。
  「业」停下脚步,低头俯视着他。
  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呢?
  阿湿波知道原因。
  因为他脚没动。
  想上山顶的念头,几欲将他胸口撑破,但双脚就是不动。
  想迈步向前,双脚却打结,几欲跌倒。
  每次「业」都会停下来回头看他。
  他呼吸紊乱。
  山巅的蓝色空气从肺部进入体内,几乎快将身体染成透明的蓝。
  他知道规则。
  不能继续往上走的人,只能在此停步。
  我停在这里,只有「业」独自往上走。
  我只能在这里目送「业」独自往上走。
  一股难以压抑的恐惧,出现在声音中。
  「业」的眼中浮现深深的怜悯和慈爱。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但为什么我的脚动不了?
  其实,说脚动不了是乱讲的,而是我不想到上面去吧?
  他突然有这个想法。
  一旦脑中这么想,便觉得的确如此。
  我因为不想到上面去,才会裹足不前。
  明明自己已经改变想法,却还不愿承认,所以才会把一切推给自己的双腿。
  深沉的绝望両阿湿波袭来。
  那就像黑暗的无底深渊,将阿湿波吞噬。
  然而……
  这当中又透着一丝奇妙。
  此刻朝阿湿波袭来的绝望,似乎不是来自他体内,而是来自外部。
  不,倒不如说,阿湿波体内也感到绝望。他体内的绝望与来自外部的绝望互相呼应、相互重叠。
  一察觉此事,他便感到难以遏抑的悲伤盈满全身。
  宛如体内逐渐腐烂的哀伤。
  有个人让身体沉入哀伤的深渊。
  仿佛那个人的思绪向他传递而来。
  在哪里?
  感觉就在附近。
  我失去了她。
  那个人在叹息,感叹自己最爱的人已不存在于这世上。

  ORA ORADE SITORIEGUMO……(注4)

  他睁开眼睛。
  人在洞窟里。
  黑暗盈满整个洞窟内部。
  黑暗之底,有个东西散发着沉滞不动的红色微光。
  那是已不再燃烧火焰的柴火余烬。
  阿湿波此时心中仍满是哀伤之情。
  他想起身,但双脚无法动弹。
  因为手脚受缚。
  双手被反绕向身后,手腕被捆绑。
  他好像睡了一阵子。
  黑暗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啜泣声。
  是女人的声音。
  在柴火余烬前方,有名女子在暗自啜泣。
  「敏子……」
  「凉子……」
  这两名女子的名字和她们的死,在阿湿波脑中苏醒。
  女子的哀伤传递而来,仿佛与他心中的情感重叠。
  蓦地,女子的啜泣声停止。
  黑暗中,感觉女子似乎挪动身子,抬起头来。
  「是谁……」女子低语道。
  女子与自地面抬头的阿湿波目光交会。
  「你在叫我吗?」女子问。
  「不。」
  阿湿波应道,勉强坐起身,以极不自然的姿势跪坐在地上。
  女子也和他一样,缓缓坐起身。
  这时阿湿波才知道,自己和女子身上都缠着一块质地粗糙的布。
  「你在哭吗?」阿湿波低声问。
  「我在哭?」女子说。
  「是啊,我听到哭声。」
  「我刚才在睡觉。」
  「那么,你就是边睡边哭了。」
  「你刚才也一直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而且持续很久呢。我听着听着,就这么睡着了——」女子说。
  阿湿波与女子沉默了半晌。
  女子先打破沉默。
  「拉芙蕾西亚(注5)……」女子说。
  这似乎是她的名字。
  「阿湿波……」阿湿波说。
  「达孟和雪拉都这样称呼你呢。」
  「你是被他们两人抓来这里的吗?」
  「是的。」女子——拉芙蕾西亚应道。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最先打破沉默的,也是拉芙蕾西亚。
  「刚才你说过……」
  「刚才?」
  「说你见过芬巴……」
  「我是说过。」
  阿湿波想起之前拉芙蕾西亚在得知芬巴死讯后,会不意叫出声来。
  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拉芙蕾西亚,发出激动狂乱的叫声。
  「求求你,告诉我你们见面当时的情况。」
  阿湿波依言告诉她当晚发生的事。
  说着说着,拉芙蕾西亚再度开始低声啜泣。
  「我还是别说好了。」
  阿湿波如此说道,女子一面抽抽搭搭地哭泣,一面用力摇头。
  「不,请继续说。把你知道关于芬巴的一切,全都告诉我——」
  阿湿波说完时,令拉芙蕾西亚失控的强烈情绪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如方才般的轻细哭声像呜咽般从她唇际流泄而出。
  「虽然和他只有短暂的交谈,但他是个了不起的男人。」阿湿波说。
  「哦,芬巴……」
  拉芙蕾西亚微微摇着头。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阿湿波说。
  「什么事?」
  「是关于芬巴的事。你与芬巴是什么关系?」
  「我们订有婚约。」
  「订有婚约?」
  「我们原本预定在月亮轮回两回之后成婚。」
  「……」
  「我被他们两人掳走后,芬巴为了救我,独自来到这里。」
  「达孟说,你好像是有楼的重要人物。」
  阿湿波问,但拉芙蕾西亚并未答话。
  「听说你可以和『树』沟通。」
  但拉芙蕾西亚还是沉默不语。
  阿湿波改变提问。
  「你知道一位名叫阿尔哈玛德的螺旋师吗?」
  阿湿波想起刚才提到这个名字时,拉芙蕾西亚脸上闪过的表情。
  「不认识。」拉芙蕾西亚微微摇头。
  「尽管看起来不像——」
  尽管阿湿波这么说,拉芙蕾西亚还是不断摇头。
  「他好像原本住在有楼,但我是在苏迷楼最底下的海边遇见他。达孟和雪拉是阿尔哈玛德的孩子……」
  「别再说了!」
  拉芙蕾西亚以尖锐的声音打断阿湿波的话。
  「我说过,我不知道。不管你再怎么问,我的答案都一样。」
  就在拉芙蕾西亚这么说的时候,洞窟入口处有人的动静。
  阿湿波与拉芙蕾西亚不约而同屏息望向入口处。
  一个轻踩洞窟地面土壤的脚步声走近。
  「雪拉……」
  在得知来者何人时,阿湿波低声说出这个名字。
  「阿湿波……」
  雪拉蹲下身,在阿湿波面前注视这名昔日会是她丈夫的男子好一会儿。
  雪拉水汪汪的双眸,在黑暗中闪耀着光芒。
  她突然紧搂着阿湿波。
  阿湿波熟悉的柔软、富有弹性、温热的肉体,此刻正紧贴着自己的身躯。
  雪拉就像要将身体紧贴阿湿波磨蹭般,不住将她温热的身躯挨向阿湿波。
  「我好想你。」
  她凑上自己的柔唇。
  雪拉把自己的双唇贴上阿湿波的唇,一边将手伸向阿湿波胯下。
  「雪拉!?」
  阿湿波移开双唇说道。
  「达孟已经睡了。」
  雪拉紧握阿湿波的那话儿,手中开始动作。
  「已经变这么大了。」
  在雪拉那火热的胴体贴上来的当儿,阿湿波体内的野兽也随之觉醒。
  达孟与雪拉火热的肉体合而为一,往彼此体内送出甜美动作的模样,在阿湿波心中浮现。
  阿湿波喉头发出宛如压抑的野兽低吼。
  雪拉张口咬着阿湿波的手臂、肩膀,以及全身每一处地方。
  雪拉一面咬,一面解开束缚阿湿波手腕的绳索。
  身体从阿湿波身上移开后,雪拉接着解开绑住阿湿波脚踝的绳索。
  「雪拉……」
  「快逃吧。」
  「你说什么?」
  「我是来救你的。逃离这里,我们两人一起到有楼去吧。」
  「有楼?」
  「没错。」
  「不是会被他们囚禁吗?」
  「那是在有孩子之前。等有了孩子,我们就能得到自由了。」
  她已完全解开绳索。
  「走吧。」
  雪拉站起身,拉着阿湿波的手。
  「到上面去吧。」雪拉说。
  「你想到上面去吧?」
  「可是……」
  阿湿波站起身,望向拉芙蕾西亚。
  拉芙蕾西亚不发一语,抬头望着手牵手的雪拉与阿湿波。
  「她也一起走。」阿湿波说。
  「她也一起走?」
  「没错。」
  「为什么?」
  「她一样也是被抓来这里的,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
  「我和达孟做了什么事,她全知道。带她一起走,绝不会有好事。难道你以为带她走,她会替我说情,保我一命吗?」
  「如果不带她走,又会怎样?有楼里不是有些人已经看过你了吗?」
  「是啊。」
  「那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才对。」
  「不,只要没这个女人在,反而能编出各种借口。可以说我是被达孟威胁,才会和他一起逃亡。被我刺杀的那名男子,就推说是达孟杀的。杀害芬巴的人,也是达孟。只要说是达孟威胁我,放我逃离牢笼,应该就不会马上被他们杀了。况且,我说我受达孟威胁,也是实话。这你应该也知道才对。」
  「嗯。」
  阿湿波颔首。
  「可是,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倒不如说,带她一起去有楼,或许反而对我们有利。」
  「对我们有利?」
  「拉芙蕾西亚是有楼的重要人物。只要救了她,应该不会对我们不利才对。」
  「她是达孟的女人啊!」雪拉终于尖声叫道。
  她以犀利的目光瞪着拉芙蕾西亚。
  一阵沉默。
  虽然短暂,却坚硬如石的沉默。
  「我知道了。」
  这阵沉默后,雪拉开口道。
  「好吧,就带她一起走。」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出洞窟。
  洞窟出口处空无一人。
  「没人看守吗?」
  「是我叫他们回去的。我告诉他们,今晚不用再看守。」
  「是叫乍吉的那个原人吗?」
  「是啊。那个原人好像很想得到我。」
  「他就这样乖乖回去了吗?」
  「是啊。他们不像我们这么习惯说谎。虽然惹火他们很可怕,但基本上,他们的个性都很率直。」
  三人来到洞外。
  森林夜间的香气笼罩他们三人。
  「走吧。」
  雪拉拉着阿湿波的手。
  阿湿波踏步迈向黑压压的森林。
  森林之底满是柔软的草。
  他们走在草地上。
  方向非常明确。
  就是上方。

 五支之三

  森林里夜色将尽。
  但他们的步履仍旧未歇。
  濡湿的杂草,被阿湿波的赤脚踩扁,栖宿在杂草上的露水沾湿他的小腿。他们刻意避开原人常走的路,挑没路的草地而行。
  也不时会刻意走原人走的道路或兽径,因为害怕对方从踩扁草地的痕迹跟踪他们。
  就算达孟发现阿湿波、拉芙蕾西亚、雪拉他们不见了,那也是太阳升起后的事。
  现在他差不多快要发现了。
  一旦发现,便会前来追赶。
  阿湿波心知肚明。
  所以他想在那之前,尽可能拉大距离。
  达孟的脚程比他们三人都来得快。
  要是让达孟知道他们逃跑的路线,一定马上就会被追上。
  不过,达孟应该不知道他们是沿哪条路往上走的。
  只知道他们会往上走。
  但不知道走哪条路。
  是笔直地往上走,还是为了甩开追踪,事先往左或往右绕,然后才往上走?
  要是达孟搞不清楚,他们就得逞了。
  这正是他们逃脱的好机会。
  三人不眠不休地默默行走。
  身上带的食物有肉干和树果。
  是雪拉事先准备好装进袋子里的。
  他们边走边吃。
  喉咙干渴。
  三人一面走,一面摘下濡湿的叶子,放进嘴里嚼。本以为会拉芙蕾西亚会叫苦,没想到她的腿力比阿湿波想像中还要强韧。
  他们走了一整天,入夜后终于得以休息。
  他们没生火。
  只因小心起见。
  在大树底下铺上落叶,以此充当床铺。
  三人大啖树果和肉干充饥。
  那天晚上的份,很快便吃光了。
  三人就此紧挨着彼此而睡。
  雪拉马上伸手摸向阿湿波。
  阿湿波那头野兽,无法抗拒她的诱惑。
  他们两度交媾。
  第二次是阿湿波主动挑逗雪拉。
  这段时间,拉芙蕾西亚把脸转开,没出声。
  他们就此入睡。
  阿湿波不知过了多久。
  躺在他身旁的雪拉扭动身躯,坐起身,就像把脸贴在他上头似地,静静窥伺着他。
  阿湿波有这种感觉。
  接着,雪拉似乎将目光投向睡在一旁的拉芙蕾西亚。
  蓦地,他身旁那温热的肉体消失,寒冷的夜气触碰他的肌肤。
  ——怎么了!?
  阿湿波脑中闪过一丝不安。
  他睁开眼。
  蓝色月光,正从头顶上方的枝栖间朝森林底部洒落。
  在月光下,阿湿波目睹那一幕。
  雪拉跪在沉睡的拉芙蕾西亚身旁,右手紧握某个发亮的金属,正准备从上方刺向拉芙蕾西亚的咽喉——
  「住手,雪拉!」阿湿波大叫。
  正准备下手的雪拉,动作为之停顿。
  「阿湿波!」
  「住手。」
  阿湿波起身,想压制住雪拉。
  「我要杀了她!」
  雪拉将手中的刀子往下砍。
  但这时拉芙蕾西亚人已不在刀子下方。
  「雪拉!」
  阿湿波扑向雪拉,用双手紧紧抓住她握刀的右手。
  想将她制伏。
  雪拉暴跳挣扎。
  力量惊人。
  「放开我,我要杀了这个女人!」
  雪拉从下方朝阿湿波腹部使出一记膝击。阿湿波就此松手。雪拉的右手随之挣脱。
  雪拉挥动他紧握小刀的右手。
  阿湿波欲加以制止。
  刀子就此刺进阿湿波的右臂。
  阿湿波惨叫一声。
  雪拉这才停止动作。
  她气喘吁吁、肩膀上下起伏地注视着阿湿波。
  鲜血从阿湿波的右臂汩汩流出。
  拉芙蕾西亚站在离他们两人稍远处,望着雪拉与阿湿波。
  「把那东西给我,雪拉……」阿湿波说。
  「让我杀了她。」
  雪拉眼中栖宿着异样的光芒。
  「为什么?」
  「我恨那个女人!」雪拉叫道。「我恨她。因为恨她,所以才想杀她!」
  「恨?」
  「没错。」
  「为什么?」
  「她和达孟……」
  说到这里,雪拉噤声不语。
  她双唇紧抿,注视着拉芙蕾西亚。
  接着她开口:
  「她和达孟上床——」
  她大叫道。
  「一次又一次在我面前和达孟上床!」
  宛如有一道黑色火焰,从雪拉唇前熊熊燃起。
  「我不能让你杀了她。」阿湿波说。
  「那么,你们两个自己去有楼吧。」
  「为什么?」
  「我要自己去,与你们就此分道扬镖。」
  「你自己去有楼,很可能会被杀害。就算没被杀害,也会被囚禁——」
  「我无所谓。」雪拉说。
  「无所谓?」
  「没错,我不会被囚禁的。」雪拉说。
  就在这时,雪拉突然用左手捂住嘴。
  她弓着背,声音就此卡在他左手底下。
  她正在作呕。
  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扭动。
  有东西从她捂住嘴的左手缝隙间满溢而出。
  雪拉当场弓身呕出带有浓浓酸味的液体,以及今天吃进肚里的东西。
  「雪拉……」
  阿湿波环住雪拉的肩膀。
  「怎么啦?」
  「没事,我不时会这样。」
  「不时会这样?」
  「我说我不会被囚禁,指的就是这个。」雪拉说。
  阿湿波沉默不语,就只是注视着双目炯炯的雪拉。
  拉芙蕾西亚站在原地,以平静的眼神凝望雪拉。
  「原来如此……」拉芙蕾西亚低语道。
  「你的肚子里有宝宝对吧——」
  她的声音轻而低。
  「有宝宝!?」阿湿波说。
  雪拉颔首。
  「没错,我肚子里有宝宝。所以我不会被囚禁。」
  雪拉说着站起身。
  「我可以住在有楼,那里有许多和我们模样相同的人类,我能在里头生活。之前我在下面,每天想的就是这件事。想到上面去,在人类世界中生活。」
  她的语气极为强烈。
  「在下面的生活有多乏味无趣,你知道吗?我终于能在有楼生活了。我不希望达孟来碍事。原人要毁灭有楼,取代人类支配有楼,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达孟他疯了——」
  雪拉一口气说了这一长串的话。
  语毕,她眼中的炯炯精光已经消失。
  「所以阿湿波,我求你,和我一起走吧。现在就杀了那个女人,和我一起在有楼生活吧。」
  「那是谁的孩子?」阿湿波问。
  雪拉噤口不语。
  沉默片刻后,她才又开口。
  「是你的孩子,阿湿波。这样想不就行了吗?这么一来,你也能在有楼生活了。」
  但阿湿波并未认同。
  「是谁的孩子?」
  他以严肃的口吻询问。
  「我不知道。」雪拉说。「我怎么会知道?你也了解,我和你,还有和达孟,一再发生关系。我怎么会知道呢?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这种事——」
  雪拉眼中泪如泉涌。
  「我明白了。暂且先不谈那是谁的孩子。不过,有件事我想先跟你说清楚。」阿湿波说。
  他望着雪拉,接着望向拉芙蕾西亚,然后又望向雪拉。
  「我们要三个人一起去有楼。」
  雪拉似乎有话想说,但阿湿波打断了他。
  「我不要!」
  雪拉站起身。
  往后倒退数步。
  就在这时。
  从雪拉背后的草丛中,立起一个巨大的黑影。
  当她发现对方时,黑影已展开行动。
  黑影从背后一手抓住雪拉握刀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是抱住雪拉的身躯。
  「达孟!」阿湿波发出一声惊呼。
  达孟从背后抱住雪拉,唇际浮现痉挛般的笑容。
  「终于逮到你了,阿湿波……」达孟说。
  露出一口白牙。
  「你们当中有人大叫对吧?」达孟说。「我就是这样才找到你们,否则差点就让你们给逃了。我一下子就猜到你们会一路直直往上走,一整天不断地追赶你们。」
  达孟吐出他那肥厚的红色舌头,舔舐他的嘴角。
  拉芙蕾西亚展开行动。
  她想冲进背后的草丛中。
  但她马上便停步。
  拉芙蕾西亚正准备冲进的草丛中,赫然出现一道原人的黑影。
  是乍吉。
  拉芙蕾西亚强忍住喉中发出的低声惊呼。
  她缓缓走来,站在阿湿波身旁。
  「真是遗憾啊,阿湿波。」达孟说。
  他左臂抱着雪拉,但光是这样,便已令雪拉无法动弹。
  「我要怎么杀了你才好呢?」
  达孟这时脸上浮现的笑容,令他显得无比丑陋。阿湿波第一次见识到,人的脸会因为笑容而变得如此丑恶。
  我不想死……
  阿湿波如此暗忖。
  虽然这么想,但此刻不想死的他,却感觉如同置身在很遥远的地方。
  嘴里嚼着口香糖,望着他看的士兵。
  「滚吧。」那名男子道。
  他心里很清楚。男子打算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开枪射杀他。
  他不想死。
  深夜时分,因高烧而梦魇时听到的壁钟响声——
  「我不会让你轻松死掉的。」达孟说。
  不,这段话不一样。
  本想让你死得轻松些的……
  是这样才对。
  说完后,士兵吐掉口中的口香糖。
  闪着黑光的枪口对准他……
  「哼。」
  达孟吐了口唾沫。
  不是口香糖吗?
  膝盖频频打颤。
  腰部顿时失去感觉,只觉的背后发痒。
  到底哪边才是?
  膝盖打颤是在哪一边?
  不,现实中,他的膝盖同样在颤抖。
  他害怕,不想死,这一切全反应在他的身体上。
  他望着这一幕。
  感觉到两个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有两个自己,自己与自己对话的梦,之前似乎多次做过这样的梦。愈往上走,愈常做这样的梦。
  梦见自己变成另一个自己。
  不,也许是梦到自己变成真正的自己。
  好恐怖。
  因恐惧而双脚打颤的自己,与看着这一幕的自己。
  一阵风吹来。
  徐缓的和风。
  阿湿波猛然在风中间到某个气味。
  熟悉的甘甜气味……
  想到上面去。
  他已恢复正常。
  想到上面去的冲动,令他意识清明。
  我得到上面去才行,怎么能死在这里。
  肉体几欲因恐惧而迸裂。
  我不想死。
  不想死,以及想到上面去的念头,令他的意识凝聚。
  就在这思绪的空档……
  阿湿波。
  当时他似乎听到这个声音。
  是谁?
  是另一个我或是我,在叫唤我的名字吗?
  谁?
  阿湿波应道。
  我 于找到 了,阿 波。
  那声音说道。
  不,那不是声音。
  而是像音乐般,直接传进他心中的。
  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要好好 取时间。
  ——为什么?
  阿湿波问。
  因为我看 有人 要 去救你。
  声音说道。
  阿湿波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达孟……」阿湿波说。
  「怎样?要我饶你一命是吗?已经太迟了。我已经决定要宰了你。」
  达孟似乎因极度欢愉而背脊打颤。
  「不,你听我说。要杀我的话,待会儿再下手也不迟。」
  「要待会动手,还是现在动手,都看我高兴。」
  「你可以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阿湿波说。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阿湿波心想。
  把话说完?
  哪有什么话好说。
  快点想,在达孟接着说完话之前,什么都好,快想好要说些什么。
  可是,该说什么好呢?
  阿湿波就像在求助似的,望向雪拉和一旁的拉芙蕾西亚。接着阿湿波的目光停在拉芙蕾西亚脸上。
  因为拉芙蕾西亚一脸惊讶地望着阿湿波。她那略带蓝色的眼珠,似乎比平时还大上一圈。
  为什么?
  为什么她以那种眼神望着我?
  「——怎样?」达孟说。
  他问我什么?
  刚才在看拉芙蕾西亚时,不知达孟说了什么。
  得回答才行……
  正当他如此思忖时,拉芙蕾西亚率先开口。
  「请把你的手移开。」
  拉芙蕾西亚以强硬的口吻说道。
  「你说什么?」
  达孟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
  拉芙蕾西亚似乎是第一次用这种口吻说话。
  「那女人的肚子里有宝宝,也许是你的孩子。要是动作这么粗鲁,你知道肚里的孩子会怎样吗?」
  「我知道,因为刚才我已听到你们的谈话。」
  「那也许是你的孩子啊。」
  「也许是阿湿波的孩子——」达孟说。
  「不,达孟,我说有话,指的就是这件事。」
  「什么!?」
  「那也许是我的孩子,但也有可能是你的孩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是你的孩子,你就能到有楼去。」
  「哦……」
  「就这么办吧。就算我被关进牢笼也没关系,你和雪拉可以一起成为有楼的人。」
  「这主意不错,不过,有件事你想错了。」
  「哪件事?」
  「这件事就算没有你,一样办得到。如果我在这里,把你和那个女人一起收拾掉……」
  达孟脸上露出痉挛般的微笑。
  阿湿波感觉到一旁的拉芙蕾西亚倒抽一口冷气。
  「不过,重点在于有楼的人是否肯相信我说的话。他们不会相信。如果是我就不会信。这孩子确实是雪拉的,但他们哪知道这是不是我的。你听好了,就算雪拉肚里的孩子的确是我的,但我杀了有楼的人,这样要如何在有楼生活?就算他们留我一命,也会把我关进另一个牢笼。」
  「不会的……」
  「咦?为什么你知道不会?为什么你可以回答得这么随便?」
  达孟的嘴角往两侧耳朵的方向上扬。
  「哦哦,你在打什么主意。看你的脸就知道了。」
  达孟突然将雪拉一把推开。
  雪拉在地上打了个滚。
  这时率先做出反应的,是原人乍吉。
  乍吉发出一声低吼,奔向将雪拉推开的达孟。
  他几乎和达孟一般高。
  乍吉宛如随时要抡起斧头似的,瞪视着达孟。
  达孟瞪了他一眼。
  乍吉停止动作。
  达孟缓缓转身面向阿湿波。
  朝他走近。
  阿湿波向后退却。
  以目光搜寻四周有无可充当武器的东西。
  「这里没有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达孟倏然加快脚步往前。
  阿湿波跃向一旁,欲闪避他的攻击。
  但达孟快了一步。
  阿湿波被达孟的右脚踢中腹部。
  刚猛雄浑的力道。
  阿湿波呕出胃里的东西。
  尚未呕完,脸部又挨了一拳。
  啪嚓。
  鼻梁骨塌陷的声音。
  鼻内有股散发腥味的东西,盈满他口中。
  阿湿波在恍惚中出拳,他的拳头仅两度击中达孟那坚硬如石的肉身。
  他被达孟从后方抱住颈部。
  扭转。
  颈项里,骨头发出声音。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但他还活着。
  是达孟手下留情。
  「我要慢慢、慢慢地扭转你的脖子,好让你听见自己颈骨断裂的声音……」
  此刻的阿湿波,就算想回答,也发不出声音。
  甚至无法呼吸。
  这时,达孟喉中发出某种东西卡住的声音。
  他施加在阿湿波颈中的力道突然放松。
  阿湿波的肺部深吸一口空气,发出「咕」的一声。
  深吸一口空气,旋即又向外呼出。
  接着是一阵咳嗽。
  森林里,许多声音此起彼落。
  是原人们的叫声。
  同时传来金属交击的声响。
  还有坚硬之物击向肉体、切断肉体的声音——
  「可恶!」阿湿波抬起头。
  接着,那一幕映入他眼中。
  达孟的左肩背后插着一支箭。
  达孟用右手握住那支箭,正要拔出。
  最后他拔出那支箭,连同带出大量的血肉。
  发出野兽的长嚎。
  他将那支箭折成两半。
  瞬间,他右大腿又被另一支箭射穿。
  箭尖从另一侧刺穿而出。
  达孟想将它拔出。
  膝盖跪地。
  粗大的血流沿着他的右脚滑下。
  达孟无法将它拔出。
  因为一群全身穿戴铁制护胴和武具的男子,将他团团包围。
  男子们右手握着长剑。
  有几名男子一手握长剑,一手握点燃的火把。
  火把燃着红焰,发出劈啪声响。
  令人感到刺眼的红色火焰。
  火焰在男子们的甲胄和武具的铁器上熠熠生辉。
  在火焰下,达孟犹如浴血般,全身赤红。
  在倾泻的月光下,可以看到男子们手中的剑刃沾满蓝黑色的血渍。
  「大部分原人都死了,剩下的原人全逃走了,现在只剩你一个。」
  传来一个声音。
  佩戴武具的男子们身后,站着一名黑衣男。
  是头上缠着一块布的老人。
  阿湿波见过他。
  因为火焰的缘故,那张脸被染成诡异的红黑色。
  他因一股近似喜悦的情感,脸孔丑陋地歪斜。
  刚才阿湿波也见过同样的表情。
  方才达孟望着他时,脸上也浮现同样的东西。
  这名老者是自称卡曼的螺旋师。
  「你是杀害我儿芬巴的仇人,受死吧。」卡曼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数把染血的长剑,在火光下高举。
  「住手!」
  阿湿波不由自主叫出声来。
  「住手,别杀他。他是螺旋师阿尔哈玛德的儿子呀。」
  他一面咳嗽一面说道。
  长剑的动作就此停顿。
  卡曼望向阿湿波,接着望向达孟,然后又望向阿湿波。
  「此话当真……」卡曼说。
  「是真的。」阿湿波颔首。
  卡曼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望着达孟。达孟右膝跪地,握住贯穿他大腿的那支箭,一面喘息,一面以烈火般的双眸瞪视着卡曼。
  「真不敢相信……」卡曼说。「二十五年前,阿尔哈玛德和一名女子一同离开这里。我以为他早就死了,不过,看那长相,确实……」
  卡曼以求助的眼神望向拉芙蕾西亚。
  「似乎是真的。」拉芙蕾西亚缓缓颔首。

 五支之四

  阿湿波漂浮着。
  像是置身海中,但他明白这里不是海。
  包覆他全身的,不是海水。
  也不是水。
  与空气也有所不同。
  他被某个温暖、宽广、缓慢的节奏盈满。
  是过去常做的那个梦吗?
  但它像梦,又和梦不大一样。
  飘浮的,好像不是肉体。
  而是意识。
  他失去上下的感觉。
  不管望向哪个方向,都有同样层次的感觉与不像视野的视野,向外延伸。
  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
  阿湿波心想。
  是受人呼唤。
  阿湿波发现此事。
  我是受人呼唤来这里。
  但,是谁呼唤我来这里呢?
  有股甘甜的气味。
  熟悉的气味。
  像新绿,像白花,也像女人的发香……
  对了,我应该前不久才闻过这个气味。
  令人陶醉,几欲就此沉沉入睡的气味。
  不,我现在不就在睡梦中吗?
  阿湿波……
  有个声音。
  不,那不是声音。
  比声音更深沉地传人肉体底层的东西。
  阿湿波呀。
  又听见了。
  是刚才听到的声音。
  这声音好像在催促他快点——
  谁?
  阿湿波问。
  我在呼唤你。
  「那东西」说。
  我问你是谁。
  阿湿波问。
  我是「树」。
  那东西说。
  听起来确实是这样,但阿湿波听起来像是别的。
  「我」听起来像「树」,「树」听起来像「我」。「是」听起来像「在」,但也像是「树」或是「我」。
  我是树。
  我树在。
  树是我。
  树我在。
  在树我。
  在我树。
  似乎是这样的意思。
  我是我。
  树是树。
  在是在。
  也像是这个意思。
  树。
  我。
  在。
  这三者「既是树又是存在的我」,似乎无法以言语加以区别。
  那声音似乎想连接阿湿波的意识。
  那声音说话的方式,似乎想与阿湿波的语感相合,成为同一个层次。
  我从你体内找到很好的语言。
  它说。
  我是一株菩提树。
  它说的「一株」一词,一样感觉像树、像我,又像在。
  在这里,人们称我圆生树。
  它说。
  圆生树啊。
  阿湿波唤道。
  何事?
  请你告诉我,当时叫唤我,救我一命的,是你吗?
  没错,阿伽陀。
  圆生树说。
  很高兴能见到你。我知道你的到来。之前我多次想与你的意识接轨,但你的意识太过复杂,始终无法接上——
  什么?
  很遗憾,能和我这样对话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我很期待你的到来。
  期待?
  没错。因为你清醒时,很难与你意识连接,所以,趁你睡着时与你连接,但每次与你接触,你都会分裂。
  分裂?
  分裂成两个存在,所以你才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可是,我现在正和你谈话。
  那是因为我和你的距离拉近了。
  你就在附近吗?
  没错。再过不久,你就能亲眼见到我了。
  什么时候?
  就快了。在你以问的姿态前来时。
  ……
  阿湿波啊,问者啊。有件事我要先告诉你。
  何事?
  你刚才想的事是对的。
  刚才?
  没错。你刚才在思考关于我的事情时,认为「我」、「树」、「在」都是同样的,对吧?你提出发问。你的问很正确。正确的问,当中包含了答。
  我不懂。
  问与答是同样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关于狮子宫的问。
  什么?
  我以前曾经回答过这个问。
  什么?!
  我指的是问,阿伽陀啊,阿湿波啊。
  名为圆生树的「树」说道。
  我也是一个阿伽陀。
  你也是?
  在这苏迷楼里,无物不是阿伽陀。
  圆生树很清楚地告诉阿湿波。
  现在,也差不多了。
  圆生树的声音仿佛逐渐远去。
  差不多了?
  圆生树好像正准备离去,声音变小许多。
  不,要离开的人是你。
  什么?!
  因为你即将醒来。
  圆生树的声音变得更远了。
  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传向耳畔的声音。
  等一下!
  阿湿波说。
  日后会再见面的。和你,以及另一个阿伽陀……
  这什么意思?
  阿湿波问。
  但已再无回答。
  圆生树就此消失。
  反而有个声音传到阿湿波耳中。
  是低沉的呻吟声。
  他睁开眼。
  火光映照在头顶的树叶上。
  他知道树叶在摇曳。
  理应在他身旁的温暖肉体消失。
  先前他人在草地上。
  在草地上和雪拉依偎而眠。
  他坐起上半身,移动视线。
  达孟被五花大绑,躺在柴火后方。
  发出呻吟声的,就是达孟。
  雪拉跪在达孟身旁,低头俯视着他。
  士兵们分别睡在柴火旁。
  蓦的,阿湿波发现那道目光。
  有个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坐起上半身,注视着他。
  是拉芙蕾西亚。
  两人四目交接。
  拉芙蕾西亚以不可思议的眼神凝望阿湿波。
  她眼中映照着火焰红光。
  阿湿波朝雪拉瞄了一眼,站起身。
  朝拉芙蕾西亚走去。
  拉芙蕾西亚仍继续凝望着阿湿波的眼睛。
  阿湿波站在拉芙蕾西亚面前。
  「我可以坐这里吗?」阿湿波说。
  拉芙蕾西亚下巴往内收,没出声,微微颔首。
  阿湿波就此坐在拉芙蕾西亚身旁。
  「从那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和你说话……」阿湿波说。
  「从那之后?」
  「就昨天晚上。感觉好像过了很久。」
  「是啊。」
  拉芙蕾西亚以平静的声音应道。
  她注视阿湿波的目光,始终未曾移开。
  那已是昨晚的事。
  达孟出现,然后他被卡曼一行人拯救。
  「你为何这样看着我?」阿湿波说。
  「你听得到它对吧?」拉芙蕾西亚问。
  「它?」
  「昨晚我也听到了。听到你和它交谈。」
  「你在指什么?」
  「它不是叫你要快点之类的吗?」
  「咦?!」
  「就是『树』啊,『树』主动跟你说话对吧?」
  「你说那个啊……」阿湿波说。
  「你果然听得见。」
  「嗯。」
  「刚才你也和『树』交谈,不是吗?」
  「那是『树』吗?」
  「没错。」拉芙蕾西亚很肯定地回答。
  「是什么样的『树』?」
  「曾进入狮子宫的两个……不,如果『树』也算一个人的话,它算是第二个人。」
  「难道『树』是……」
  「没错。」
  「那另一个人呢?」
  「是你也认识的人。」
  「谁?」
  「螺旋师阿尔哈玛德。」拉芙蕾西亚回答。
  「什么?」
  「没错。所以那个男人才捡回一条命。」
  拉芙蕾西亚望向达孟。
  「对了,我听卡曼说,你认识一个『蛹』。」
  「蛹?」
  「原人的蛹。」拉芙蕾西亚说。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阿湿波回答。
  「就是阿伽陀快要移形前的状态。」
  「什么?!」
  「有楼好像有个奇妙的原人蛹。」
  「怎样的蛹?」
  「很不可思议的蛹。明明是个蛹,却会祈祷——」
  「祈祷?」
  「一面祈祷,还一面呼唤着你的名字。」拉芙蕾西亚说。
  这时,阿湿波脑中浮现一个听来熟悉的名字。
  「业……」
  阿湿波口中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注1〔译注〕Giovanni,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主角。
  注2〔编注〕Campanella,也是《银河铁道之夜》的角色,乔凡尼的朋友。
  注3〔译注〕《银河铁道之夜》书中,从银河铁道车窗外,看得见各种大小不一的三角标记,排列成夜空的星座。
  注4〔译注〕外语,「别开枪」之意。
  注5〔编注〕音同Rafflesia,大王花,又名尸花,大花草科(Rafflesiaceae)大花草属(Rafflesia)统称。为全世界最大的花,无根无茎无叶,只有花瓣,是一种寄生植物,靠吸收葡萄科植物的养分为生。


  螺旋问答

  问 问,宇宙的直径——宇宙的大小为何?
  答 宇宙的直径——宇宙的大小,与时间的最小单位相同。换言之,宇宙的直径——宇宙的大小,为一刹那。
  问 这是为何?
  答 宇宙存在于一年的时间中。存在于一小时的时间中。也存在于一分钟的时间中。不论多大、不论多小的时间中,都存在着等量的宇宙。最大空间等同最小空间。因此,宇宙的大小为一刹那。
  问 问,时间的距离——时间的长度为何。
  答 时间的距离——时间的长度,与宇宙,亦即空间的最小单位相同。换言之,时间的距离——时间的长度,是一极微。
  问 这是为何?
  答 星辰的空间——在物质中也有时间的存在。山林的空间——在物质中也有时间的存在。原子的空间——在物质中也有时间的存在。存在于这些事物里的时间量皆相同。之所以说时间的长度与最小的空间——物质相同,也是这个缘故,换句话说,时间的长度为一极微。
  问 空间与时间有可能相同吗?
  答 没错。空间与时间有可能相同。
  问 空间、物质、时间,三者有可能相同吗?
  答 没错。空间、时间、物质,三者有可能相同。
  问 这是为何?
  答 拥有业的空间,是物质。拥有缘的时间,是物质。也就是说,拥有业的时间也是物质。拥有缘的空间也是物质。换言之,业与缘是相同之物。
  问 再问,空间、时间、物质为何?
  答 关于物质——亦即存在,需要两个向度。一是空间,一是时间。缺一不可。
  问 再问业与缘的关系。
  答 举例来说:这里有铁。那是拥有铁这种业的空间,也是拥有铁这种缘的空间。
  问 再问业与缘的关系。
  答 举例来说,这里有铁。那是拥有铁这种业的时间,也是拥有铁这种缘的时间。
  问 基本上,所谓的业,是加诸于空间的重力,所谓的缘,是加诸于时间的重力吗?
  答 没错。
  问 这两种力量相同,代表什么?
  答 因为就像业与缘一样,空间与时间也是同样的东西。
  问 再问空间与时间的关系。
  答 空间与时间,是互咬彼此尾巴的两条相同的蛇。
  问 再问空间与时间的关系。
  答 最小的屋子里,住着最大的巨龙。最小的小龙,塞满最大的屋子。屋子是空间。龙是时间。
  问 再问空间与时间的关系。
  答 空间是用来容纳时间的容器。时间是用来容纳空间的容器。两方的容器,以及填满它的东西,都被称作物质。

    出自《螺旋教典》卷二 问答篇






  九之螺旋

 合之一

  我在行走。
  我在行走。
  无数娇小的白色螺旋绽放的螺旋原野。
  无数娇小的白色花朵绽放的花之原野。
  风中飘荡着令头脑为之麻痹的神奇气味。
  风中弥漫着令灵魂为之融化的神奇气味。
  夜幕低垂。
  夜色笼罩。
  星辰在透明的天际闪烁。
  星辰在澄澈的天际闪烁。
  满天星辰。这片原野仿佛暴露在宇宙的某处。我走在那片原野上。
  繁星点点。仿佛暴露于宇宙某处的原野。我行在那片原野上。
  天上出现月亮。
  明月升至中天。
  美丽的上弦月。
  美妙的上弦月。
  月光在白色螺旋的草原上落下蓝色月影。
  月光在白色花朵的草原上落下蓝色月影。
  我从无尽的螺旋中走来,终于抵达此地,脚步依旧不停。
  我从无尽的时间中走来,终于抵达此地,步履依旧未歇。
  我仰望星空。
  我仰望星空。
  不知是否能投身宇宙,就此融入宇宙的螺旋中——
  不知能否投身银河,就此化为无边微尘,让此身散向四方——
  我蓦然有一种感觉。
  我蓦然有一种感觉。
  我到底是何人?
  我究竟是何人?
  自己似乎边走满脑子边思考这个问题。不,也许我什么也没想。
  自己仿佛边走边全神贯注这个问题。不,也许我什么也没想。
  虽然没在思考,但似乎又在想些什么。
  尽管没在思考,但似又在想些什么。
  也许是在祈祷。
  或许是在祈祷。
  我的肉体融入这阵薰风中,化为只有这祈祷的纯粹螺旋力,逐步与宇宙内部同化。
  我的肉体融入这阵琉璃之风,化为只此祈祷的透明结晶体,逐步与宇宙之法合一。
  所有思想的纯粹螺旋力。
  所有幽灵的透明复合体。
  我我就此就此停步停步,在想坐的地方在想坐之处坐下坐下。
  想在那里坐下的我,感觉有人的存在。
  想在该处坐下的我,感到身后有人。
  我望。
  我回头望。
  我正欲坐下的草地上,站着一名男子。
  我身后的草地上,站着一名男子。
  月光下,我与男子四目对望。
  月光下,我与男子四目相望。
  「你是谁?」
  「你是谁?」
  我问。
  我问。
  「我吗?」
  「我吗?」
  面对提问,我不知如何回答。
  面对提问,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答。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答。
  「我想不出自己的名字。」
  「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我们互望着彼此。
  我们彼此互望。
  这时,我心中有个东西苏醒。
  这时,我心中有个事物苏醒。
  「我是『螺旋收藏家』。」我说。
  「我是『一介修罗』。」我说。

  「可以坐你旁边吗?」
  螺旋收藏家战战兢兢地说。
  修罗抬头望向螺旋收藏家。
  「当然可以……」
  就像嗅闻孤寂的花香般,他唇际泛起一抹浅笑答道。
  螺旋收藏家微微向修罗低头行了一礼后,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坐下。蓝色的月光下,小白花静静随风摇摆。
  两人沉默了半晌,任风吹拂脸颊,宛如竖耳聆听天上星辰的呼吸般。
  满天星斗静静包覆他们两人。
  宇宙的虚空仿佛就此渗入他们的肉体中。
  「啊……」
  修罗发出犹如叹息般的声音。
  「是啊……」
  螺旋收藏家颔首,好像明白那叹息般的声音所代表的含意。
  「真好。」
  修罗的唇际仍留有落寞之色,如此低语。
  「真好。」
  螺旋收藏家说。
  「我知道,这宇宙肯定存在着一套法。」
  「是啊。」
  「可以说是宇宙的潮汐力……」
  「我也明白。那潮汐力,就是螺旋力。」
  「螺旋力?」
  「没错。万物和所有生命,都是因这股力量而诞生、灭亡,复又诞生,不断轮回。」
  「我们也算是那力量的一部分吗?」
  「是的。」
  回答后,螺旋收藏家再次仰望苍穹。
  「话说回来,你为何流露如此哀伤的眼神呢?」
  修罗说。
  螺旋收藏家的视线从天际移向修罗,微微摇头。
  「你才是呢,为何露出如此落寞的微笑呢?」
  接着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绿金寂静(注1)——

    宛如利刃往前挺刺
    朝蓝天之虚空而去
    烧尽一切水色哀愁
    斩断孤寂返照偏光

  聼起来宛如不像声音的声音,不像语言的语言。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螺旋收藏家说。
  「请问。」修罗答。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这是为何呢。」
  「你也不知道吗?」
  「我亦不解。」
  「其实我也是。」
  「虽然感到自己似乎明白,但每一思索此事,便觉心如鼓擂,胸闷难受。不知该如何向你说明。」
  「我也是。不知自己是如何千里迢迢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想到这里,便兴起一种熟悉、痛苦,又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忆起一事。」
  「什么事?」
  「我似是通过螺旋之道入口,来到此地。」
  「嗯,我也是,我也是这样。我也是沿着螺旋之道往上走,一路来到这里。」

    侏罗或白垩纪的黝黑森林中
    爬虫们凶狠地露出利牙,飞翔天际
    从四处弥漫的水气中扶摇直上
    那没人见过的地质时代森林底部
    浊水滚滚而流
    此刻我并不孤寂
    独自在此地生存下去
    如此率意随性的灵魂
    有谁能与我同行?

  「我是不是以前曾在哪里见过你?」
  螺旋收藏家微微侧头,做出颔首的动作说道。
  「我亦有此感,但究竟为何时之事呢?不甚清楚。」修罗答。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是祭典那一晚吧?」
  「嗯。」
  「祭典那一晚,主动向我搭话的人,似乎便是你。」
  「啊,对对对。祭典那天晚上,我好像主动向你搭话。」
  「不过,祭典那晚,究竟为何时之事呢?我记不得了。」
  「是啊。」
  「记不得,或许表示那是未来。」
  「也有可能是过去。」
  「嗯,不过,是哪时都无所谓。」
  语毕,修罗以右手捂嘴,一阵干咳。
  他捣嘴的右手,沾有鲜红之物。
  「那是血吧。」螺旋收藏家说。

    愿望将就此粉碎,或对它感到疲惫
    自己与接下来另一个仅有的灵魂
    想完全永远同行,直到天涯海角

  修罗擦除口中涌出的鲜血,摇着头说道:
  「你当时是否向我询问某事?」
  「有。当时我是问。」
  「你问了何事?」
  螺旋收藏家摇头后又颔首,接着凝望周遭随风摇曳的白花。
  ——原野上开的花,是幸福,还是不幸呢?
  螺旋收藏家面向修罗,如此问道: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
  「你是这样问我的吗?」
  「是的。」
  「我忆起来了。后来我回答你所问。当时我是答。」
  「你怎么回答的?」
  螺旋收藏家向修罗询问时,某处传来一个声音。
  是女人的声音。
  叫唤螺旋收藏家的名字。
  叫唤修罗的名字。
  「阿湿波……」
  螺旋收藏家回头。
  修罗回头。
  由此,阿湿波回头。
  「阿湿波。」女子说。
  拉芙蕾西亚站在阿湿波背后的草地上,沐浴在月光下。
  「原来你在这儿啊。」拉芙蕾西亚说。
  「嗯。」阿湿波回答。
  拉芙蕾西亚悄悄来到阿湿波身旁。
  「因为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呢。」
  「其他人呢?」
  「睡着了。」
  拉芙蕾西亚往他身旁坐下。
  坐在白花随风摇曳的草地上。
  「你刚才在做什么?」
  经这么一问,阿湿波注视着拉芙蕾西亚。
  受到询问,他顿时脑中一片模糊。
  我刚才在做什么?
  感觉像是在这里想事情,又像是在和某人说话。
  但我是在跟谁说话呢?
  「你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一定是在自言自语。」
  阿湿波如此回答,拉芙蕾西亚紧盯他的双眼。
  拉芙蕾西亚那清澈、乌黑、晶亮的双眸,映照着月光。
  「你这个人还真是奇妙。」拉芙蕾西亚低语道。
  「我?」
  「没错。你真的是从下面来的吗?」
  「是啊。」
  「可是,下面应该没人才对。」
  「达孟和雪拉就是啊。」
  阿湿波说完后,拉芙蕾西亚神情笼上黯然乌云,低下头去。
  「如果是他们两个,我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他们是阿尔哈玛德和优哩婆湿的孩子。可你和他们不一样——」
  「嗯。」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阿伽陀。」
  「才不是。不对,就算你是阿伽陀,也不是普通的阿伽陀。阿伽陀在下面的时候,应该不会是人类的形体。阿伽陀得经过移形才会变成人类。」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阿湿波问。
  「你是……」
  说到这里,拉芙蕾西亚眼中突然闪露光芒。
  「阿伽陀会沿着苏迷楼往上走,一边慢慢变成人类。但你一开始不就是人类吗?」
  「没错。」
  「我现在才发现,你可能是沿着苏迷楼往上走,从人类变成超越人类的存在。」
  「超越人类的存在?」
  「也就是如来。」
  「如来是什么?」
  「命中注定前往苏迷楼顶端的人——」
  拉芙蕾西亚如此低语,望向下方。
  接着她视线往上扬,再度望向阿湿波。
  眼中栖宿着强光。
  阿湿波与拉芙蕾西亚互望良久。
  接着阿湿波才总算发现。
  拉芙蕾西亚眼中栖宿的光芒,带有些许畏怯,以及憎恨——
  「你怎么了?」阿湿波问。
  「如果你是如来……」
  「是的话会怎样?」
  「你命中注定毁灭苏迷楼。」
  「什么?!」
  「你站上苏迷楼顶端时,就是带来毁灭的时刻。」
  「顶端?」
  「就是回答狮子宫那两个问的时候。到时,你就能化为如来,站上顶端。而苏迷楼将就此毁灭。」
  「为什么?」
  「自古便一直这样传说。」
  「自古?」
  「没错。奥永的墙上是这么写的。」
  「就算这么写,也不见得真会是这样吧?」
  「说的也是。不过,有楼的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那你又是怎么看?」
  「我?」
  「没错。」
  「我……」
  拉芙蕾西亚并未回答。
  「说啊。」
  「我相信。」拉芙蕾西亚说。
  「为什么?就算我真是你们所说的如来,为什么我就会毁灭苏迷楼?」
  「这我就不知道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相信自己不知道的事?」
  「也许和这没关系,但『树』从之前便说过一件事。」
  「说什么?」
  「有形之物,原本是无形之物——」
  「什么?」
  「所谓有形,等同于无形。所谓无形,也等同于有形。」
  「你想说什么?」
  「人早晚都会死。」
  「……」
  「这里开满了花。但花总有一天会枯萎。世上万有都无法永远保有形体。」
  「……」
  「现在这里开满了花。但一年后,它将消失无存——」
  「但现在它存在。」
  「那是现在。因为你只看到现在。还有另一种看法。」
  「另一种看法?」
  「那就是过去、现在、未来,全部一起看的看法。」
  「那又是怎样?」
  「如果过去、现在、未来全部一起看,那么,说这些花存在也好,说这些花不存在也好,两者同等正确。」
  「说的也是。」
  (可是,这些花幸福吗?)
  「苏迷楼也一样……」
  「……」
  「如果存不存在都一样,那么,快慢就不是问题了。」
  「快慢?」
  「如果苏迷楼会慢慢消失,它也可能会某一刻突然消失。」
  「因为如来的缘故是吗?」
  「没错。」
  「可是,如来为何要毁灭苏迷楼?」
  「你可以问螺旋师。」
  「问卡曼吗?」
  「问卡曼也行。」
  「我还想问卡曼一件事。」
  「什么事?」
  「关于『蛹』。」
  「那个会祈祷的原人蛹吗?」
  「正是。」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卡曼不告诉我蛹的事?」
  「我猜是因为卡曼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可能是如来。」
  「如果我是如来,那又怎样?还有,这和蛹有什么关系?」
  「这你也要问卡曼。」
  「去有楼就能见到那个蛹吗?」
  「如果卡曼同意的话。」
  「要是他不同意呢?」
  「应该见不到吧。」
  「不过,我和那些从蛹变成的人,在刚变成如人时,会被关在某个地片,对吧?」
  「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
  「一般来说?」
  「因为你并不寻常。达孟和雪拉也是。」
  「不寻常的话,又会怎样?」
  「不知道。螺旋师们会做决定。有可能会囚禁你们,也可能不会。」
  「可是,为什么要囚禁如人?」
  「因为要是如人当中出现如来,那就麻烦了。」
  「出现如来,为什么会麻烦?」
  「刚才不是说了吗?因为如来会毁灭有楼。」
  「听说只要有了孩子,就能获得自由。」
  「是的。」
  「为什么有了孩子,就能获得自由?」
  「因为有了孩子,就能证明自己不是如来。如人和真人一旦获得自由,便会在手上刺青。」
  拉芙蕾西亚向阿湿波递出左手。
  张开手掌。
  她手中有狮子的刺青。
  人面兽身的狮子。
  那只狮子以前脚捂着嘴。
  是在达孟的洞窟里看到的那幅画。
  阿湿波也曾在下面看过类似的画。
  这是阿尔哈玛德携带的兽皮上,跟问画在一起的图案。但那幅画中的狮子,并未捂着嘴。
  「为什么它要捂嘴?」
  「意思是不说。」
  「不说?」
  「说出答案。」
  「原来如此。不说出奥永那两个问的答案——也就证明了它不是如来,是吗?」
  「没错。」
  语毕,拉芙蕾西亚站起身,俯视着阿湿波。
  「想看吗?」拉芙蕾西亚问。
  「看什么?」
  「有楼。」
  「看得到吗?」
  「看得到包围有楼的墙壁。」
  「真的?」
  「从这里往上走一小段路,就看得到。」
  拉芙蕾西亚仰望明月。
  「月光如此明亮,应该没问题才对。」
  「我想看。」阿湿波站起身。
  「你跟我来——」
  拉芙蕾西亚迈步向前。
  阿湿波跟在他身后。
  她说的一小段路,其实颇长。
  两人走了将近一须臾(注2)时,拉芙蕾西亚突然停步。
  「看得到了。」拉芙蕾西亚说。
  阿湿波往上仰望。
  草原画出一道和缓的斜坡,往上而去。
  辽阔无边的草原。
  到处都有裸露的岩石,很少看到树木生长。
  看来,这片草原本来是片森林,是将树木伐光后造就而成的。
  草原斜坡的遥远上方,可以望见一条黝黑的带状物,往左右两旁延伸。
  左右两端融入黑暗中,看不清楚。
  「是那个吗?」
  阿湿波心头一震。
  「正确来说,那道城墙内侧才是有楼。」
  阿湿波远眺那座城墙。
  终于……
  心中涌现这个念头。
  ——我终于来到这里了。
  上方的城墙,比它更高的遥远天空,星光灿然。
  「请你告诉我。」阿湿波说。
  「什么事?」
  「我在那里会怎样?」
  「怎样?」
  「我会被囚禁吗?」
  「如果知道会被囚禁,你会怎么做?」
  「我可以就此逃走。」阿湿波说。
  「逃?就算逃走,你要去哪里?逃到下面去吗?」
  「……」
  「你势必得和我们一起进入城墙内。因为大门始终紧闭。城墙上有人把守,就算你假装自己刚变成如人,进入城内后,还是得被囚禁。即使你趁夜晚视线不明,爬上城墙偷偷潜入有楼,也早晚会被人发现。」
  「为什么?」
  「有楼的人彼此见面时,都会举起单手,让对方看见自己掌中的刺青,以此当问候。」
  「……」
  「不管怎样,你终究救过我。与其逃走,独自进入有楼,还不如和我一起去。」
  拉芙蕾西亚说完后,紧抿双唇。
  阿湿波这才发现她面露苦闷。
  「你怎么了?」
  拉芙蕾西亚摇头。
  「其实你……不,不只你,还有达孟和雪拉,我都不想带去有楼。」
  「为什么?」
  「因为你看过。」
  「看过什么?」
  拉芙蕾西亚眼中闪着光芒。
  「看过那个男人侵犯我。」
  拉芙蕾西亚的声音压低,略显沙哑。
  声音中带有一丝恐怖。
  一道透明的泪水,从拉芙蕾西亚眼中滑落。
  拉芙蕾西亚被杀害她未婚夫芬巴的男人所侵犯。之前拉芙蕾西亚都显得很超然,这反而令阿湿波觉得很奇怪。
  只有在得知芬巴死讯的瞬间,她显得有点慌乱,但之后表情不变,近乎顽固。
  也许可以说她的悲伤就是这么深,但之前一直没将悲伤显露于外的拉芙蕾西亚,令人感觉很难亲近。
  如今看到她的泪水,阿湿波反而松了口气。
  阿湿波猛然感觉到自己体内那充满冲动欲望的野兽正蠢蠢欲动。
  他意识到站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女人鲜活肉体的温热。
  阿湿波对拉芙蕾西亚无话可说。
  「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
  拉芙蕾西亚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螺旋师阿尔哈玛德的儿子和女儿。」
  「没错。」阿湿波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
  拉芙蕾西亚以强悍的眼神瞪视阿湿波,接着低下头去。
  「……」
  「大家都知道。明明知道,但卡曼和他们什么也没说。」
  「知道什么?」
  「知道你不知道的事。其他人全都知道,知道你、达孟,还有雪拉所不知道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
  「阿尔哈玛德是……」
  说到这里,拉芙蕾西亚抿嘴不语,望着阿湿波。旋即又望向地面。
  「阿尔哈玛德是我父亲……」
  拉芙蕾西亚以苦恼的口吻,斩钉截铁地说道。

 合之二

  冰冷的石室。
  天花板、地板、四面墙,全是以厚石建成。
  一面的墙上有两扇窗。
  可以探头出去,但宽不及肩。如果肩膀出得去,便能从窗户钻出。
  但就算来到窗外,眼前却是离地二十张弓(注3)高的空间。
  若直直落下,将会撞向地面,内脏和脑浆迸散。
  进出室内的房门,位在窗户对侧的墙。
  是一扇厚实的房门。
  徒手无法破坏这扇门。
  进入这间石室后,已过了两天。
  这段时间,只见过送食物来的那名男奴隶。
  有楼里有阶级(注4)之分。
  阶级高低由血统的悠久程度来决定。
  家族历史最悠久的人,位居最高阶级,而阶级最低的,则是刚变成人的如人,以及
  最高阶级是螺旋师(注5)。
  第二阶级是土族(注6)。
  第三阶级是平民(注7)。
  第四阶级是奴隶(注8)。
  他们是在前天中午进入有楼的城门。
  城墙比远看还来得巨大。
  约有八到十张弓那般高。
  墙的厚度,约四、五张弓那么厚。
  城墙上似乎可供人行走。
  城门更是巨大。足足有城墙的两倍厚。
  也许是早已事先通知,阿湿波一行人抵达城门时,城门已经开启。
  腰间悬着长剑,穿着讲究,看起来像土族的男子,以及和卡曼一样看起来像螺旋师的男子们,在大门打开处前来迎接。
  有马。
  还有牛车。
  仔细一看,可以看到以黄土和炼瓦盖成的楼房,还有人和马在路上行走。
  排成一列的行道树。
  他望着这些景致,不久,彼人送上马车。
  「要去哪里?」上车前,他问拉芙蕾西亚。
  「不知道。不过,我不会对你不利的。」拉芙蕾西亚说。
  从那之后,阿湿波一直没和拉芙蕾西亚见面。此刻只有阿湿波独自坐上那辆马车。
  他不知道达孟和雪拉后来怎样了。
  马车的窗户被封住,看不到外界。
  他就直接被带进这间石室。
  他被彻底洗去全身的汗水和污垢。
  每天都被允许沐浴一次。
  厕所也都趁这个时候解决。
  连衣物也都有人准备。
  是从头部穿套的有袖棉衫,下摆过膝。
  还附上一条长布——衣带。
  将衣带缠在腰间。
  睡觉时,就解开腰间的衣带。
  在石室内唯一的木床上就寝。
  木床颇硬,但第一天晚上,他尽享许久未有的沉睡。
  但醒来后,始终没人与他接触。
  他会被如何处置,拉芙蕾西亚现在怎样,他完全无从得知。
  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眺望窗外。
  不过,由于墙壁相当厚实,他无法探头出去看个清楚。
  只能从远方的风景来推测窗户的高度。
  附近并没有同样高度的房子。
  看得到炼瓦建造成的街景,以及一部分行道树,再往远望去,就只看得到高塔。
  他望着中间行走的人们和马匹。
  风景的左侧可以看见城墙。
  换言之,阿湿波该前去的方向——通往顶点的奥永,就位在石室看不见的右侧方向。
  阿湿波以狂乱的眼神望着右侧墙壁,长叹一声,接着视线移向窗口,再移向右侧墙壁,如此不断反复。
  帮他送来一日两餐,以及带他去沐浴的,都是同样的人。
  是两名男子。
  他们总是两人一同前来。
  阿湿波不会在这栋建筑里看过其他人。
  这两人无隙可乘。
  他们身上佩戴武具,腰间挂着长剑。
  只要阿湿波轻举妄动,他们可能就会拔出长剑,一剑刺进他胸口。
  感觉这两名男子下手时绝不会有片刻迟疑。
  他们始终保持沉默。
  「用餐了。」
  「出来。」
  「结束了。」
  几乎只会说这三句话。
  只有一次多说了几句话。
  那一次阿湿波对他们说,他想到外面去。
  他还问及达孟和雪拉后来怎么了,拉芙蕾西亚现在怎样,他自己会受到何种处置?
  并问到他认为是业的那个蛹,以及奥永的事。
  「你好像在说些什么,但你这是白费力气。」
  其中一名男子以奇怪的音调说道。
  「你说的话,我们完全听不到。」
  男一名男子指着自己的耳朵。
  「我们的耳朵被毁了。」
  男子以冰冷的声音说道。
  他们说话时,表情没一丝变化。
  那两人就只有当时说出不同于平时的语句。从那之后,阿湿波便不再跟他们说话。
  如果是没负伤的达孟,见对方有机可乘,展开攻击,或许能将这两名男子撂倒。但阿湿波不是达孟。
  达孟现在不知怎么了。
  还有雪拉。
  他们两人也和我一样遭受这样的对待吗?
  到了第四天,阿湿波这才想到要与「树」联络。
  如果对方是「树」,也许能在这样的状态下与之交谈。
  总之,之前也曾与「树」交谈过。而且是在与「树l距离更远的地方。在当时与「树」的对话中得知,彼此距离愈近,对话愈容易成立。当时还在底下时,他们会有过这样的对话。
  此刻他所在的位置,比当时还要高。
  换句话说,与「树」的距离应该变得更近才对。
  阿湿波在吃完第一餐后,开始进行联络。
  他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身体面向窗户。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他合上眼。
  决定合眼对「树」展开遥想。
  但虽说要对「树」展开遥想,却不知该怎么想才好。
  就算想要专注对「树」进行遥想,也办不到。
  一旦想思索「树」的事,各种想法和画面便会一同出现脑中。
  全是一些拉拉杂杂的事。
  雪拉。
  达孟。
  有时烧烤螺旋虫的气味会在鼻端苏醒。
  替他撑伞的女人。
  冰雨。
  粉红色的绶草在风中摇曳的光景。
  朝鲜白头翁(注9)的花朵。
  泥土。
  阿尔哈玛德额头流下的鲜血。
  树。
  新绿翻动的钝齿水青冈森林。
  四月大气层的亮光底端……
  有时是一句话。
  别开枪……
  我徘徊其中,口吐唾沫,咬牙切齿……
  (所有透明幽灵的复合体)
  从窗外吹来的风。
  宛如从林中吹来一般。
  从窗外传来的声音。
  声音。
  随着风量大小的不同,从听来并没有预想中那么远的地方传来的马车声。
  屁股底下冰冷的地板触感。
  他感觉得到地板因自己的体温而逐渐变暖。
  有种浮在半空中的错觉。
  「树」啊。
  「我是螺旋收藏家。」
  「我是修罗。」
  「树」啊。
  「我知道你的事。」
  「我也知道你的事。」
  「你曾经想过吧。」
  「我曾经想过。」
  「你应该曾因为你妹妹的肉体而满心雀跃吧。」
  「嗯。」
  「我知道。你曾想要贪求你妹妹的肉体。」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样的对话?
  阿湿波发现在自己体内交谈的两个自己。
  我与我在对话。
  「我也很清楚你的事。」
  「嗯。」
  「你当时按下了快门对吧。」
  「没错,我当时是按下了快门。」
  「还有,你把当时的底片带回去,并洗出来观看对吧?」
  「嗯。」
  「你一直将照片夹在那本书里保存着,对吧?」
  对方发出悲鸣般的声音。
  「它变成你的修罗对吧?」
  对方默默颔首。
  像在哭泣。
  那声音一面哭,一面提问。
  「我也知道。你曾想要夺取你妹妹的肉体对吧?」
  我问。
  「是的。」
  我回答。
  「我觉得我那坚强的妹妹很可爱。」
  「不光只是可爱。她的肉体令你雀跃,不是吗?」
  我说。
  「没错,我的确是这么想。我那坚强的妹妹,她的肉体令我无比雀跃,很想贪求她的肉体。我确实这么想过。」
  我狂乱地扭动身躯,字字血泪地回答道。
  「它变成你的修罗之一对吧……」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阿湿波发现自己唇间流泄出这两句话,口中诵念这句祈祷词。
  他猛然回神。
  在搜寻「树」的时候,他似乎又分裂了。
  这时,他感觉走廊有人。
  一阵沉重的倾轧声传来,石室的房门就此开启。
  那两名耳聋的士兵站在门口。
  「过来。」
  「请过来。」
  两名士兵,以平板的声音说道。
  什么事——
  阿湿波暗忖。
  沐浴时间应该还没到才对。
  阿湿波坐在地上,两名男子站在他两旁。
  他们抓住他双臂,将他架起来。
  他被带出石室外。
  走在石板走廊上。
  朝不同于平时的方向走去。
  有个阶梯。
  他们走上阶梯。
  「要去哪里?」
  阿湿波问,但士兵没回答。
  那是道昏暗的石阶。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在一个圆筒中,呈螺旋状往上走。
  比头部略高的位置,不时设有小窗,望向窗外,只看得到清澈的蓝天。
  来到顶端尽头处,有一扇巨大的木门。

    螺旋宫

  门上写有这三个字。
  木门开启,他们走进门内。
  门旋即在背后关上。
  这似乎是位于高塔顶端的房间。
  石墙呈圆形环绕这个房间。
  是一间昏暗的房间。
  连一扇窗也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墙上多处设置的灯盘,上头有黄色的火焰闪动。
  房间中央有座巨大的石台。
  大小正好可以容一个人横躺。
  石台后方有三名男子。
  正中央那名男子曾经见过。
  「卡曼!」阿湿波叫出声来。
  但站在他面前的螺旋师卡曼,只以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神注视着阿湿波。
  站在卡曼两侧的,是两名年轻男子。
  但身上穿的,是和卡曼一样的螺旋师服装。
  「阿湿波啊……」
  卡曼以平静的眼神凝睇阿湿波。
  「汝之罪已被赦免。」卡曼说。
  「罪?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然而,卡曼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虽然还不被认定为真人,但我们特别赋与你些许自由……」
  「自由?这话怎么说?让我见拉芙蕾西亚。」
  阿湿波说。音量提高不少。
  「雪拉和达孟呢?」他大叫。
  「尽管叫吧。」卡曼说。
  「大叫是你的权利。你现在有大叫的权利。」
  那是令人寒毛尽悚的平静口吻。
  完全抹煞一切情感。
  这时,阿湿波发现这房间充斥着一股像腐臭般的潮湿气味。
  令人背后寒毛直竖的气味。
  是血腥味。
  他这才注意到站在卡曼两侧的男子手中的东西。
  是托盆。
  这两名男子各拿着一只托盆,用双手捧着。
  左边那名男子手中的托盆里,放着圆筒形的金属。
  圆筒的一端呈圆形。
  为什么只有一端呈圆形呢?
  右边那名男子手中的托盆里,放的也是金属。
  是刀刃。
  细长握柄前端,有个钩状弯曲的利刃。
  形状阴森骇人的利刃。
  他背后发毛。
  「阿湿波,你会唱歌吗?」卡曼说。
  「唱歌?」
  「没错。」
  「什么样的歌?」
  「什么歌都行。在这里唱你最喜欢的歌吧。」
  卡曼的唇际浮现难以形容的温柔微笑。
  「唱歌?」
  「唱吧,阿湿波。你有这份权利——」
  话语就像化成石头般,卡在阿湿波的喉咙中。
  ——怎么回事!?
  他到底在说什么?
  一种想要转身逃跑的恐惧,紧紧攫获阿湿波。
  他望向身后。
  木门与阿湿波之间,有两名士兵像岩石般巍然而立。
  无法逃离。
  「你想做什么?」阿湿波问。
  「你害怕是吗?」卡曼以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应道。
  「用不着害怕。只是从你身上夺走些许权利罢了。疼痛也只是眨眼间的事。」
  阿湿波向后退却半步。
  「唱歌吧,阿湿波——」
  阿湿波又向后退了一步。
  「唱歌啊,阿湿波……」卡曼再度说道。
  阿湿波继续后退时,背后撞向某个东西。
  是那两名士兵的其中一人。
  他想跑。
  但肩膀被强大的力量抓住。
  「你要干么——」
  阿湿波大叫。
  「放手!」
  他死命挣扎。
  但纵使再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从两侧压制他的力量。
  「你不唱歌吗?阿湿波……」卡曼说。
  阿湿波没有唱歌,而是大叫。
  尖锐的声音从阿湿波喉中迸发。
  他感觉自己身体浮向空中。他被两名士兵架起,仰躺在石床上。
  他极力挣扎。
  但那两名士兵分别按住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他只能微微扭动身躯。
  手脚无法动弹。
  阿湿波看见了。
  看见左侧那名男子手中的东西。
  之前一直放在托盆上的圆筒形金属。
  男子朝它涂抹某个东西。
  那是带有野兽气味的油脂。
  「螺旋师阿尔哈玛德的女儿拉芙蕾西亚,被他儿子达孟侵犯。弟弟侵犯姐姐。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得接受封口才行。」
  一名士兵跨坐在阿湿波身上。
  士兵的膝盖抵住阿湿波的双肩,以双膝夹住他的头。
  并以双手按住他的头。
  力道很强劲。
  手持金属圆筒的男子,与手持那把钩状利刃的男子,绕至阿湿波头部处。
  他把金属圆筒的圆形部位,伸进阿湿波口中。
  伸进口中后,再用力塞进阿湿波喉咙深处。
  不知何时,阿湿波的下巴和喉咙已变成一直线。
  「我们的耳朵被毁了。」
  先前士兵们说的话,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痛——
  喉中的黏膜似乎破裂。
  可以呼吸。
  因为空气能从圆筒中的空洞进出。
  阿湿波目睹那骇人的东西。
  另一名男子右手握着那把弯曲的钩状利刃,将它插进钻入阿湿波口中的圆筒中。
  喉中一阵剧痛扩散。
  旋即涌出一股温热之物,流进食道和支气管内。
  圆筒从口中拔出。
  按住阿湿波的力量消失。
  阿湿波呛着。
  一阵狂咳。
  因为大量鲜血流进他肺中。
  他从石床上跌落。
  跌落后,仍狂咳不止。
  阿湿波扭动身躯。
  大量鲜血从口中滴向石板地。
  阿湿波拼命挣扎,就像要把那鲜血涂抹在自己身上一般。
  痛苦难当。
  「这么一来,就算你是如来,也无法回答奥永的问了。」
  耳畔传来卡曼的声音。
  ——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我必须受这种苦?
  我已不能到上面去了吗?
  他在脑中搜寻祈祷的言词。
  但遍寻不着。
  只找到绝望和诅咒的话语。
  阿湿波吐出话语。
  被他鲜血染红的诅咒话语。
  他在诅咒时,脑中突然浮现一个散发微光之物。
  是蝎子的红色星光。

 合之三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阵阵祈祷词传到耳畔。
  它如同清净的音乐旋律,在阿湿波体内回响。
  祈祷词不断反复。
  在阿湿波内心的黑暗中,只有这祈祷不断闪烁。
  阿湿波的修罗碰触这祈祷,化为美丽的透明旋律,逐渐解脱。但不管再怎么解脱,阿湿波的修罗还是不会稍减。
  为何我非得受这样的苦?
  为什么我非得忍受这样的痛苦?
    稻禾全灭。
    我必须再次来到众人面前,用烈火般的话语,鼓励他们「再从头来过」。
  但我说不出话来。
  喉咙疼痛。
  那儿就像有火在烧。
  所以我才说不出话来。
  这黑暗的巨大之物,我已无法搬动它。
  每当祈祷碰触修罗,不知为什么会如此疼痛。
  非得如此痛苦地祈祷不可吗?

    南无妙法莲华经……

  如来。
  如去。
  就算想用祈祷来净化这黑暗的肉体,黑暗之物还是不断从我肉体满溢而出——
  蝎子临死前是做了什么样的祈祷呢?
  这具背负着「只想到自己」之业的肉体,祈求能化为贡献众生的圣天之食。
  蝎子是不是祈求能为众生献上自己的生命呢?

    南无妙法莲华经……

  祈祷逐渐融化。
  是谁在祈祷?
  是我在祈祷吗?
  阿湿波缓缓醒来。
  他置身黑暗中。
  也许是在自己肉体的黑暗中醒来。
  岩石触着自己的脸颊。
  岩石与身体接触的部分,温度变得与自己的体温相同。
  一挪动身体,脸颊就碰到尚未变温的岩石表面。
  那冰冷的温度,令阿湿波意识清明。
  刚才的祈祷词难道是梦?
  他人在石室中。
  没睡在床上,而是倒在地上就此睡着。
  对了。
  昨天一整晚,他都像发疯似地猛敲门。
  后来敲累了,就此进入梦乡。

    缘啊……

  这时,脑中传来某个声音。

    南无妙法莲华经……

  响起祈祷词。
  这不是梦。
  脑中确实响起祈祷词的声音。
  是业?!
  阿湿波体内产生一股宛如温热之水的东西。

    缘啊……

  那声音如此叫唤,祈祷词不断持续。
  犹如天上宝石般,闪闪生辉地落向黑暗心中的透明话语。
  「业……」阿湿波低语。
  由于声带被挖除,他发不出声音。
  「业……」
  阿湿波以风声般沙哑的声音叫唤这个名字。
  「阿湿波……」
  这时,黑暗中传来低语般的声音。
  并非传向脑中,而是直接传向耳朵的声音。
  是女人的声音。
  「阿湿波……」
  黑暗中,房门微微发出声音。
  有人在外头敲门。
  阿湿波双手撑起上身,膝行走向门边。
  那声音似乎传向了门外。
  「阿湿波,你醒啦?」那声音说。
  是他熟悉的声音。
  「拉芙蕾西亚……」阿湿波叫道。
  但声音只化为扭曲的风声,从口中往外逸泄。
  阿湿波握拳敲打木门。
  听见开锁声,木门就此缓缓开启。
  拉芙蕾西亚手持一个小小的灯盘,站在他面前。
  灯盘的火光照得阿湿波晃眼。
  由于瞳孔在黑暗中完全放大,微弱的灯光也令他双眼疼痛。
  拉芙蕾西亚俯视着长跪的阿湿波。
  那浮现悲惨之色的双眸,映照着火光。
  「拉芙蕾西亚……」
  阿湿波以不成声的声音说道。
  「阿湿波,你的声音……」
  拉芙蕾西亚为之语塞。
  「这就是……」
  阿湿波以风的声音说。
  「……这就是你的做事方法吗?我对你做了什么?我救过你啊。我原本以为只要带着你,就能进入有楼。结果却……」
  湿滑之物自阿湿波口中溢出。
  原本已快要结痂的喉咙伤口破裂,流出鲜血。
  「不只把我关在这种地方,还对我下这种毒手,这就是你的做事方法吗?」
  阿湿波以满是血的声音说道。
  「你的喉咙被毁了对吧?」
  拉芙蕾西亚跪在阿湿波面前。
  她摇着头。
  「我不知道你遭到这样的对待。如果我知道,就不会让他们这么做啊——」
  拉芙蕾西亚以雪白的手指拭去自阿湿波唇边流出的血。
  「是卡曼干的对吧?」
  阿湿波说了一句「没错」,温热的鲜血旋即从口中满出,所以他只点头表示。
  「今天我见到了卡曼。他对我说,不必再担心阿湿波的事了……」
  拉芙蕾西亚说。
  「我觉得很担心,跑来看你,才知道事情变成这样……」
  「……」
  「我一直挂念着你。不过,卡曼一直不让我和你见面,还说你的事全交由他来办。」
  「放我离开这里。」
  阿湿波口中鲜血直冒,一边如此说道。
  如果没把耳朵凑近,几乎听不到他那声音。
  「放你走?」
  「没错。」阿湿波说。
  拉芙蕾西亚将灯盘摆在地上。
  「你离开这里,要去哪儿?」
  在她如此询问时,一个比喉咙溢出的鲜血还要灼热的东西,自阿湿波胸中窜升。
  阿湿波焦急的双眼,望向昏暗的石室天花板。
  「到上面去……」他低语。
  「不可能。」拉芙蕾西亚说。
  「不可能?」
  「这个世界里,没有地方比有楼更高。比这里更高的地方根本就不存在。这里就是世界的顶点。」
  「不存在?」
  「没错。根本就没有。」
  「那奥永呢?」
  「有奥永的存在。但奥永并不是顶点。」
  「那么,它是什么?」
  「是混沌。用来封闭混沌的宫,就是奥永——」
  「什么!?」
  「卡曼,不,所有有楼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封闭混沌的那扇门被打开。」
  「……」
  「如人若回答狮子宫的问,让门打开,这世界就会充斥混沌,就此崩坏。你或许就是那个如人,所以卡曼害怕你会那么做。」
  「……」
  「你要去哪里?你哪里都去不了。如果不能去上面,难道要到下面去?」
  「下面?」
  「就像我父亲阿尔哈玛德那样。」拉芙蕾西亚说。
  「对了。阿尔哈玛德是你的……」
  「是我父亲。」
  「可是,为什么阿尔哈玛德要去下面?」
  阿湿波此话一出,拉芙蕾西亚旋即脸上笼上乌云。
  哀伤和憎恨轮流出现在拉芙蕾西亚脸上,旋即又消失。
  她微微摇头。
  「阿尔哈玛德背叛我母亲。」
  「你母亲?」
  「她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
  「因怨恨阿尔哈玛德而死——」
  「发生了什么事?」阿湿波问。
  拉芙蕾西亚不答,只是摇头。
  「阿湿波。不论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救你离开这间石室。但就算你离开这里,也哪里都不能去。不,是没办法去。不论往上还是往下……」
  「……」
  「你要等,好好忍耐。我一定会救你离开这里。不过,你哪里都不能去,要待在有楼里生活。」
  「我离开得了这里吗?」
  「应该可以。只要毁了你的喉咙,卡曼就已经放心,应该可以放你离开这里。」
  「现在马上?」
  「现在还有困难——」
  「那什么时候?」
  「明天或后天吧……最晚十天后就能离开——」
  「我得待在这种地方十天吗?」
  「请你忍耐……」拉芙蕾西亚说。
  这时,阿湿波脑中想起一件事。
  「达孟和雪拉现在怎样?」他问拉芙蕾西亚。
  「他们不在这里,在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地方?」
  「他们都还活着。」
  「他们会受到什么处置?」
  「可能会死吧。」
  「什么?!」
  阿湿波说话时,几乎已发不出声音。
  只有嘴唇在动。
  拉芙蕾西亚是看他嘴唇的动作,而得知他想说的话。
  「他们两人之所以能活命,是因为他们是我父亲螺旋师阿尔哈玛德的孩子。」
  「……」
  「也就是说,他们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妹。」
  「你刚才说他们会死。」
  「三天后的晚上有一场聚会,到时会决定他们两人的命运。」
  「以你的力量,没办法解救他们吗?」
  「我有什么理由非救他们不可?他们两人都想杀我,多亏你,我才没被杀害,但许多同伴都因他们而死,全被他们杀了,当中还包括芬巴……」
  「卡曼的儿子对吧。」
  「他为了去救我,而被他们杀害。」
  「卡曼怎么说?」
  「他说要杀了他们——」
  「……」
  「事情已无转寰余地了。卡曼之所以让他们活命,是为了想知道下面是什么样的地方,还有阿尔哈玛德在那里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拉芙蕾西亚说。
  「那你呢?你想杀他们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他们死有余辜,但又希望他们能免于一死。」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阿湿波说。
  那已不算是声音。
  他只靠动口,来勉强向拉芙蕾西亚传达他的意思。
  「何事?」
  拉芙蕾西亚挺起胸,表情转为严肃。
  「之前你说过,有个会祈祷的原人『蛹』——」
  「我是说过。」
  「他在祈祷什么?」
  「一种不清楚含意的话语,只听得懂当中有你的名字,然后好像在向人询问什么——」
  「问?」
  「是的。」
  「什么样的问?」
  「他问:人可以得到幸福吗——」拉芙蕾西亚说。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是的。」
  阿湿波体内涌现一股热意。
  同样的问,他应该会经问过。
  同样的问,他应该会经回答过。
  但此刻他已忘了答案。
  「那他说的祈祷词呢?」
  「不明白它的意思,不过大致像这样——」
  拉芙蕾西亚说出那句祈祷词。
  「男毋庙发连滑金……」
  阿湿波闻言大吃一惊。
  因为那是直到拉芙蕾西亚到来前,他脑中一直听到的祈祷声。

    南无妙法莲华经

  我一定得去——
  「那个蛹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里。那个蛹就放在这栋建筑地下。」
  「带我去那里。」
  「不可能。」
  「我没有要逃离这里的意思。见过那个蛹之后,我一定会回来。」
  「你一定会回来?」
  「没错。」
  阿湿波的喉咙发出的声音,犹如湿润的风。
  拉芙蕾西亚在微弱的红光中,凝视着阿湿波。
  「好。」拉芙蕾西亚说。「你跟我来。我就带你去看那个一直呼唤你名字的『蛹』吧。」
  拉芙蕾西亚执起阿湿波的手。
  阿湿波站起身。
  他以身上的衣袖擦拭嘴唇。
  「来吧。」
  手持灯火的拉芙蕾西亚,在石板地上迈步向前。
  微弱的火焰。
  为了照亮脚下的路,拉芙蕾西亚不时将灯盘往左右移动。
  左右的石墙上,有两道向天花板延伸的人影在晃动,犹如亡灵。
  影子一面摇晃,一面描绘出螺旋的图案。
  阿湿波觉得有种近乎晕眩的感觉。
  以前——
  虽然不清楚是多久以前,但以前他好像也像这样看过螺旋的幻觉。
  望着灰色的墙上,满是齿轮般的螺旋图案在转动。

    木通的藤蔓缠向天际的白云……

  他想:又开始了吗?
  赤脚下冰冷又坚硬的石板地,不时变得柔软,宛如拥有人的体温。
  它成了阶梯。
  螺旋的阶梯。
  他觉得自己以前会沿着这种石阶无止境地往上走。
  此刻顺着螺旋阶往下走,蓦然身陷一股错觉,仿佛身体化为螺旋。
  「阿湿波!?」
  走在前方的拉芙蕾西亚,高举着灯火,回身而望。
  微弱的黄色火焰,刺眼地照向阿湿波双眸。
  「你还在吧——」拉芙蕾西亚停下脚步问。
  「在啊。」阿湿波应道。
  「太好了。」拉芙蕾西亚低语道,松了口气。
  「怎么了?」阿湿波说。
  此刻他没振动喉咙,只动嘴。
  这样才不会对喉咙造成负担。
  拉芙蕾西亚举起灯盘,让火光照向阿湿波的脸。
  「刚才突然觉得你好像消失了似的。」
  「我在这里。」
  阿湿波如此回答后,拉芙蕾西亚再次转身向前,开始走下阶梯。
  阿湿波心想,我身上好像正在发生什么变化。
  正当他对自己走下螺旋阶梯感到恍惚时,拉芙蕾西亚觉得他好像消失了。
  这应该不是偶然。
  当他觉得自己化为螺旋时,自己的存在便开始变得稀薄。
  不,感觉比较像是自己开始融解成螺旋。
  阿湿波的心跳突然加快。
  他再次以袖子拭去自口中满溢出的鲜血。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应该曾过有一段时期,像这样从口中呕出鲜血。

    没用的。
    止不了。
    一直不断涌出。

  突然,一股病房的甲酚气味送入鼻端。
  这是怎么回事?
  拉芙蕾西亚再度转头。
  敏感的女人。
  对了。
  阿湿波猛然想起一件事。
  拉芙蕾西亚能和「树」交谈。
  我也能和「树」交谈——阿湿波心想。
  拉芙蕾西亚和他似乎在某方面,比一般人还来得敏感。
  对了。
  得询问拉芙蕾西亚关于「树」的事才行。
  「树」到底是在哪里?
  为什么现在我不能和「树」交谈?
  要怎样才能和「树」交谈?
  想向拉芙蕾西亚问个清楚。
  但现在不行。
  无法边走边说话。
  因为喉咙的声带被毁了。
  只要轻拍拉芙蕾西亚的肩膀,要她转头,就能交谈了。
  但现在正在前往「蛹」所在之处的路上。
  总之,一切等见了「蛹」再说。
  只要能见到「蛹」,就能明白它是不是那个业了。
  阿湿波一直向前走。
  不久,螺旋阶梯来到尽头。
  他们已抵达地底。
  「往这边走——」
  拉芙蕾西亚向前迈步。
  阿湿波紧跟其后。
  双脚向前迈出的感觉很奇怪。
  他看到幽暗的空中,有许多转动的螺旋。
  好像走在黑暗的空中一般。

    南无妙法莲华经……

  这祈祷在阿湿波脑中响起。
  声音比在梦中听到的还要鲜明。
  他听得无比清楚。
  不是传向耳朵。
  而是直接传到心里的声音。
  向遥远的天际传送的声音。
  每多走一步,那祈祷就变得更大声。
  是业。
  阿湿波暗忖。
  想法马上变成确定。
  业在这幽暗的某处,不断向上天祈祷。
  周遭的黑暗仿佛饱含闪亮的结晶。
  「最早发现祈祷声的人是我。」拉芙蕾西亚说。
  「在上次月亮轮回一回之前,我听见这个『蛹』的声音。我是从有楼外面听到这声音的,前去搜寻声音来源的人,正是芬巴。芬巴前去将这个发出祈祷的『蛹』带回。」
  阿湿波没说话。
  那祈祷声盆发鲜明。
  他全神倾听。
  「在这里。」
  拉芙蕾西亚停步。
  站在一大扇木门前。
  门并未上锁。
  拉芙蕾西亚单手推门,只听见一阵嘎吱声,木门就此开启。
  里头是个圆形房间,形状宛如立起的圆筒。
  石板地上到处长满了草,在石板间扎根丛生。
  没有天花板。
  往上延伸的圆筒顶端,可以看见整片夜空。
  月亮位在那天空的中心。
  是上弦月。
  是第一次和业见面时出现的月亮。
  第一次在苏迷楼醒来时,空中出现的月亮。
  同样的月亮,此刻正位于中天。
  从那之后,历经了几次月亮的轮回呢?
  第九次轮回的月亮。
  一颗蛹就被放置在蓝色的月光中。
  位于石板地中央。
  形状椭圆,被短毛覆盖的「蛹」。
  是「业」。
  时间仿如就此停止。
  业在月光中祈祷。
  南无妙法莲华经……
  无比鲜明。
  如同月光结晶般,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每当碰触到那祈祷词,黑暗中的琉璃微粒子便会发光。
  那祈祷声是天籁。
  不属于地上,而是天界的语言。
  那连缀而出的祈祷声,在月光中朝天际而去。
  在一片静谧的场所,弥漫着无声的祈祷。
  「我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听它的祈祷声——」
  拉芙蕾西亚露出近乎喜悦的表情。
  「这是天籁。」
  语毕,拉芙蕾西亚望向阿湿波。
  「你应该知道吧。你也听得见对吧,阿湿波……」
  拉芙蕾西亚合上眼。
  合眼聆听祈祷声。
  竟然这么清楚……
  阿湿波低语。
  他走向「蛹」,伸手轻碰。
  好温暖。
  缘啊……
  那祈祷的声音突然叫唤阿湿波的名字。
  缘啊……
  它清楚地说道。
  「业——」
  阿湿波以沙哑的声音叫道。
  你终于来了。
  「蛹」说。
  缘啊,我一直在等你。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一直在等你……
  就在业说话时——
  「你看。」拉芙蕾西亚小声叫道。
  「它在发光……」
  业——「蛹」的表面闪闪发亮。
  就像是之前渗入「蛹」内的月光化为微细的光亮结晶往外释放一般,它发着光。

  南无妙法莲华经……
  它祈祷。
  阿湿波口中也吐出同样的祈祷词。
  两个无声的声音,在月光下合而为一。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两个祈祷声合而为一,相互缠绕,在月光下朝天际而去。
  南无妙法莲华经!

  喜悦——
  泪水从阿湿波眼中夺眶而出。
  拉芙蕾西亚同样也泪如泉涌。
  「阿湿波……」拉芙蕾西亚在祈祷声中说道。
  阿湿波手抚着业,抬起头来。
  「是你生下这颗『蛹』。」拉芙蕾西亚说。
  「我?」阿湿波嘴唇轻动。
  「没错。」
  「这话怎么说?」
  「这颗蛹即将进入休眠。原本它应该更早进入休眠,但它一直没有,只为了等你到来……」
  「休眠?」
  「为了诞生而休眠。」
  「什么?」
  「你与这颗『蛹』如此契合,这种情况前所未见——」
  「……」
  「你给这颗『蛹』的影响超乎其他一切,几乎可以说是你在支配这颗『蛹』。」
  拉芙蕾西亚说。
  「所以这颗『蛹』即将诞生出的东西,是由你创造。」
  「要怎么创造?」
  「用冥想。你全心想这颗『蛹』吧,这颗『蛹』会生出你所想的东西。」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前赴无上道的朋友啊)
  阿湿波说。
  但拉芙蕾西亚因为兴奋,并未听到阿湿波说的话。
  「我明白,也许你真拥有不平凡的命运,才会来到苏迷楼。我让你和这颗『蛹』见面,或许对苏迷楼很不利,也许这样会违反卡曼的意思,你甚至可能会毁灭整个苏迷楼……」
  拉芙蕾西亚似乎陶醉在自己说的话当中。
  「——但就算那样也无所谓。不,我不认为传出这样的祈祷词,会对苏迷楼带来不好的结果。阿湿波,从这颗『蛹』中生出答吧。你一定是背负着这样的命运而来——」
  拉芙蕾西亚说。
  「遵从你的命运吧,阿湿波。有可能成为如来的人啊……」
  拉芙蕾西亚如痴如醉地凝望发光的「蛹」和阿湿波。

  南无妙法莲华经!

 合之四

  阿湿波在冰冷的石室里等候拉芙蕾西亚。
  浓重的黑暗中。
  黑暗甚至仿佛充塞在心脏送出的血液中。
  他合眼竖耳细听,发现黑暗中有宛如纤细的银色月光般闪闪生辉的祈祷声。
  南无妙法莲华经!
  是业在这同样黑暗的某处祈祷的声音。阿湿波听得见那不是声音的声音。
  好似美丽的光之旋律缓缓登向天际一般,清楚地出现在他意识中。
  明白这点后,心情莫名平静不少。
  拉芙蕾西亚还没来。
  如果是平时的晚上,门外应该会传来蹑脚踩在石板地上的脚步声,然后拉芙蕾西亚轻细的声音会叫唤阿湿波的名字。
  虽说是平时,但包括第一天晚上在内,拉芙蕾西亚也才来过这间石室三次而已。
  今天是第四晚。
  拉芙蕾西亚还没来。
  阿湿波想着火焰的颜色,以及他在黑暗中接触到拉芙蕾西亚的女性肉体。
  先前借着微弱灯火前去看业时,拉芙蕾西亚靠在阿湿波身边的肩膀和手臂,碰触他的身体。
  虽然隔着布,但女人肉体的温度清楚传来。
  那触感一苏醒,他就觉得血液在黑暗之中起了些许喧腾。
  血液中的喧腾几欲让肉体燃烧时,祈祷词静静传向肉体底部,碰触他血液的喧腾。
  这样一来,喧腾像风平浪静的夜晚之海,逐渐平静。
  他体内的喧腾并非已彻底消除,因为这是阿湿波自身的血液中本就有的,若要彻底消除这喧腾,等于让阿湿波变成另一个人,不再是阿湿波。
  业的祈祷有不可思议的作用。
  仿佛是在不清除阿湿波血液喧腾的情况下,让它平息,把血的温度变化成其他清净之物。
  不,并非如此。
  虽然很相似,但又有些许不同。
  血的喧腾,还有清净,都不是外部带来的影响,它们全是阿湿波体内创造出的东西。
  是业的祈祷促成这一切。
  喧腾的血、清净的血,两者一样对等存在于阿湿波体内。业的祈祷盈满他的肉体,不是压抑它们任何一方,而是让两者合而为一。
  可。
  业的祈祷说道。
  他说「可」——
  阿湿波血中的喧腾保持原样,可。
  并未说否。
  业的祈祷碰触阿湿波的肉体、鲜血,以及浮现他心头的一切,一边回答:
  可,
  可。
  产生于人的肉体里,或是存在于人肉体里的一切「业」,他都给予肯定的「可」。
  业的祈祷只有肯定。
  对存在于宇宙中的万物,表示肯定。
  一旦聆听这天籁,尽管处在石室的幽暗中,却仿佛能看到宇宙。
  阿湿波体内的两颗心,正竖耳细听这祈祷。

  「我耳鸣,什么也听不到!」
  我还清楚记得我那坚强的妹妹最后说的话。
  连这种悲哀,也称「可」吗?

  祈祷回答「可」。

  「你不想淋湿相机对吧?」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凉子说的这句话。
  连她被杀害时,我胸中涌现的痛苦情绪,也称「可」吗?

  祈祷回答「可」。

  「请帮我取冰雨来……」
  连我对妹妹怀抱的修罗,也称「可」吗?

  祈祷回答「可」。

  「别开枪!」
  眼看那两人在我面前丧命,我却什么也不能做,我这样的修罗,也称「可」吗?

  祈祷回答「可」。

  诞生在这宇宙中的一切,都能称「可」,那祈祷声如此祈祷道。
  阿湿波在黑暗中睁开眼。
  一道幽暗的蓝光从窗口射入。
  微微的月光照进。
  月光那不是直射的,而是先洒落地上,经反射后从窗口进入。
  一旦置身在现实的黑暗中,阿湿波体内听见的祈祷词逐渐远去。
  祈祷词远去后,阿湿波胸中再度盈满懊恼。
  喉咙灼热疼痛。
  那疼痛令阿湿波想起拉芙蕾西亚说的话。
  「三天后的晚上有枣会。」
  拉芙蕾西亚到这里来的第一天晚上会如此说道。
  三天后的晚上,也就是今晚。
  拉芙蕾西亚说,那场聚会将决定达孟与雪拉的命运。
  也许不只是达孟和雪拉,连他自己的命运也会在今晚做出决定。
  不,也许早已决定好了。
  拉芙蕾西亚说,聚会讨论的结果,可能会处死达孟与雪拉。
  他们两人会经进入有楼,又从这里逃离,还害死多条人命。
  达孟甚至成为原人头目,怀有野心,想攻占有楼。
  卡曼的儿子也是被达孟杀害的人之一。
  ——雪拉。
  她肚里有孩子。
  也许是达孟的孩子,包可能是阿湿波的孩子。
  漫长的时间过去。
  阿湿波终于听到微细的脚步声。
  有人轻敲木门。
  「阿湿波……」
  是拉芙蕾西亚的声音。
  黑暗中,木门开启,红色的柔光射向阿湿波双眼。
  「抱歉,这么晚才来……」
  拉芙蕾西亚走进屋内。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阿湿波说。
  「我来了。」
  「今晚有聚会对吧?」
  「没错。所以我才会迟到。」
  「结果怎样?」阿湿波问。
  「什么结果?」
  「关于我的决定。」
  阿湿波把脸凑向拉芙蕾西亚手中灯盘的火焰,如此说道。
  他只能发出像风在低语般的声音。
  要与拉芙蕾西亚对话,只能靠拉芙蕾西亚读他的唇语,否则只有把嘴唇凑向她耳边说话。
  因此,阿湿波把脸凑向火焰,就是为了让拉芙蕾西亚借着火光读他的唇语。
  阿湿波继续说道:
  「——不只是我,还有达孟和雪拉,他们呢?」
  阿湿波说完后,拉芙蕾西亚突然一阵沉默。
  两人互望。
  接着拉芙蕾西亚静静摇了摇头。
  「他们死了吗!?」阿湿波问。
  「不,只不过,在今晚的聚会里,已决定处死他们——」
  拉芙蕾西亚望着阿湿波说道。
  「可是,雪拉是女人……」
  「嗯。」
  「而且他们两人是你的弟弟妹妹啊。」
  「没错。所以他们才能活到现在。原本他们在进入有楼前,就应该被杀了。他们应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活——」
  「可是,雪拉有孕在身。」
  「所以我才说他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这是什么意思?」
  「等一个月后,雪拉生下孩子,他们两人便会被处死——」
  「一个月后就能生下孩子吗?」
  「是的。」
  「……」
  「他们已经说出自己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而你又是如何出现在苏迷楼。于是……」
  「于是决定处死他们对吧?」
  「没错。」
  「这是你的决定吗?」
  「这不是我决定的,阿湿波,是聚会决定的。」
  「我没问你聚会的事,我问你自己的意思如何。」
  「我……」
  说到这里,拉芙蕾西亚显得结结巴巴。她看着阿湿波,摇了摇头,望向地面。
  「……你也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些什么,而且还想杀了我,不只我,还包括你。他们杀了好几名有楼的人。当中还包括了芬巴……」
  「卡曼的儿子是吧。」
  「没错。他们想杀我们的事姑且不谈,我们最后终究活了下来,可是芬巴……」
  拉芙蕾西亚抬起头来,注视阿湿波。
  她的眼中映照着微小的红色灯火。
  「我无能为力。我扮演的角色,是在螺旋师与『树』对话时,居中担任媒介,也负责对前往奥永的螺旋师引路。但我无力影响聚会的决定,就算有那个力量,我也……」
  「……」
  「他们两人就算能活命,也会在牢里待一辈子。而且,为了不让他们说出我遭侵犯的事,得将他们一辈子隔离才行。既然聚会希望他们两人死,那就是他们的命运——」
  雪拉——
  阿湿波想起雪拉的容颜。
  她还是个少女。
  她是怎样来到有楼的呢?
  阿尔哈玛德和优哩婆湿被哥哥达孟杀害,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抵达有楼,结果等待她到来的,是死亡。
  对于这样的结果,阿湿波难辞其咎。
  如果自己当初没出现在苏迷楼,达孟和雪拉或许会在海边之地,以兄妹的身分结合,以螺旋为食,终其一生。
  「他们现在人在哪里?」阿湿波问。
  「和你一样……不,比你更没自由,被囚禁在一处和这里很类似的房间里。」
  「在哪里?」
  「你问这件事做什么?想去救人吗?」
  经这么一问,阿湿波答不出话来。
  他无法解救他们。
  就算救了他们,也会马上遭逮捕。在被捕之前,也许又会有许多原本不该死的人丧命。
  然而……
  「达孟和雪拉就在这栋楼底下。」拉芙蕾西亚说。
  「我能见他们吗?」
  阿湿波问,拉芙蕾西亚静静摇了摇头。
  「他们和你不同,连晚上都有人看守。如果卡曼同意,或许能和他们见面——」
  「拉芙蕾西亚,那你能见他们吗?」
  「我?如果是我自己一人,应该可以吧。不过,我已不想再见到他们了——」
  两人就此陷入沉默。
  拉芙蕾西亚与阿湿波互望良久。
  「那我呢?」阿湿波问。
  「你?」
  「聚会中也决定将我处死吗?」
  「不。」拉芙蕾西亚应道。「你不会被处死。只不过,你因为其他原因,不能离开这里——」
  「其他原因?」
  「你可能是真正的如人——也就是如来。」
  「原来是这样。」
  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喉咙被毁。
  同时为了不让他把达孟侵犯拉芙蕾西亚的事说出去,而刻意毁了他的声带。
  如今,若不是在近距离,阿湿波根本无法和人交谈。若不请对方读他的唇语,便无法传达自己的意思。
  「我们到业那里去吧,阿湿波——」拉芙蕾西亚催促道。
  步出石室。
  阿湿波跟在拉芙蕾西亚身后。
  途中,阿湿波想起一件事。
  他伸手拍了拍拉芙蕾西亚的肩膀,叫她回头。
  「怎么了?」
  「『树』在哪里?」阿湿波问。
  「『树』?」
  「那株巨大的菩提树——圆生树,种在什么地方?」
  「咦!」
  「在哪里?」
  「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我想和『树』说话。」
  「对哦,你也能和『树』交谈。」
  「在抵达这里之前,尽管我人在远处,也能和它交谈。但来到这里之后,却怎样也无法和『树』联络。」
  「我知道原因。」
  「为什么?」
  「因为螺旋师们不想让你和『树』见面。」
  「为什么螺旋师们要这么做……」
  「刚才我说过:因为你有可能是如来。」
  「可是,『树』要是和我交谈,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们认为『树』可能会把答告诉你。」
  「『树』会这么做?!」
  「截至目前为止,进入狮子宫后还出得来的,就只有两个人。」
  「这我之前听过。」
  「也许更久以前,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人成功出来过,但就我们所知,就只有两个人——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一个人和一棵树。」
  「就是『树』和螺旋师阿尔哈玛德吧……」
  阿湿波屏住喉中发出的沙哑气声。
  「『树』和我父亲进入狮子宫内,与混沌见面。」
  「混沌……」
  「在那里接受螺旋双王的提问,回答了第一个问。」
  「他答出来了吗!?」
  「回答了第一个问。不过,第二个问,阿尔哈玛德和『树』都无法回答。」

  汝为何人……

  在狮子宫入口处写有这行字。
  阿尔哈玛德和「树」是如何回答这个问呢?
  面对这个问,我有答案吗?
  突然有股狂乱之物从阿湿波体内涌现。
  阿湿波心想,也许我已拥有答。
  也许答正扭动着身躯,想从阿湿波的肉体挣脱而出。
  所以才会这么痛苦。
  答卡在他的肉体里,因出不来而焦急。
  「螺旋师们以逆向螺旋包围『树』的四周。所以你现在无法与『树』联络。」
  「逆向螺旋?」
  「没错。比如说:所有的东西,比如螺旋虫,都有固定的螺旋方向。以螺旋虫来说,是采右旋——不过,在众多螺旋虫中,有时也会出现左旋的。他们就是搜集这些逆向的螺旋,包围在『树』的四周。这么一来,你就无法与『树』意识相通了。如果你想和『树』交谈,就得进入逆向螺旋包围的圆圈内才行。」
  「进入圆圈内?」
  「如果你想和『树』见面,近日我可以帮你安排。」
  说完后,拉芙蕾西亚再度迈步向前。
  隔了几秒后,阿湿波才随后跟上。
  业所在的那个圆筒状石室已经不远。
  阿湿波竖耳细听。
  意识之耳。
  但什么也没听到。
  听不见祈祷声。
  他觉得仿佛有种触感很可怕的生物,顺着他的背后蠢动着往上爬。
  他背后鸡皮疙瘩直冒。
  近乎恐惧的感觉。
  怎么回事?
  阿湿波扩展自己的意识,找寻业的去向。
  业不在这里。
  往前多走一步,这种感觉就多增强一分。
  就像走向一个极度空虚之物。
  先前走向业时,那种兴奋的喜悦之情,现在完全感受不到。
  阿湿波向拉芙蕾西亚叫唤。
  但那只是细微的沙哑声。
  不过拉芙蕾西亚还是察觉到阿湿波的声音。
  「奇怪……」
  拉芙蕾西亚的脸只往后半转,如此说道。
  阿湿波所感觉到的,她也感觉到了。
  两人加快脚步。
  打开沉重的门扉。
  没看到业的身影。
  里头空无一物,只有蓝色的月光洒落草地和泥土上。
  「怎么回事……」阿湿波说。
  「不见了。」
  拉芙蕾西亚环视四周的石墙。
  石墙展现出石块的模样。蓝色的月光在石墙上形成凹凸不平的暗影。
  「这怎么可能……」
  阿湿波难以置信,走向石室中央。
  不见业的踪影。
  「难道是你……」
  「我不知道。是有人瞒着我动了手脚。」
  拉芙蕾西亚以惊讶的表情说道。
  这时,从两人身后——石屋的入口处传来一个声音。
  「原本在那里的原人蛹,是我刚才派人栘走的——」
  是个低沉的男子声音。
  阿湿波与拉芙蕾西亚回身而望。
  螺旋师卡曼站在他们面前。
  卡曼两侧各站着一名士兵。
  其中一名士兵手持灯火。
  灯火从下方往上照亮卡曼的脸,他的脸庞浮现在黑暗中。
  「卡曼……」
  拉芙蕾西亚并未低下头去,而是正面注视着卡曼说道。
  「拉芙蕾西亚——我知道你多次带这名男子来这里看原人的蛹。」
  那是低沉、冷淡的声音。
  「不过,此事今晚就要画上句点了。」
  卡曼望着拉芙蕾西亚,接着视线移向阿湿波。
  他朝阿湿波凝望半晌后,视线再次移向拉芙蕾西亚。
  「我希望你们两人乖乖跟我走。就算这名男子不愿意,我也能强行押走他。如果你们能自己跟我走,那自然是最好。」
  卡曼冷冷地说道。
  「我明白了。」拉芙蕾西亚应道。
  阿湿波默默颔首。
  卡曼就此迈步离去,拉芙蕾西亚紧跟在后,然后是阿湿波。
  那两名士兵一前一后走在队伍的两端。
  他们被带往一处设有祭坛的房间。
  在房间最里头的墙中央,有个像祭坛的陈设,上面摆着一个螺旋。
  是鹦鹉螺的化石。
  大小如同一个抱膝屈身的幼儿。
  左右两旁立着人像。
  正面的左侧是一尊人面兽身像。
  右侧则是一尊兽面人身像。
  人的身体上有狮子的头部。
  「到这里就行了……」卡曼低语道。
  「这里是我父亲的……」
  「没错。这里是阿尔哈玛德以前使用过的房间。」
  「为什么来这里?」
  「我们必须一次把话全部说清楚。选这个地方,再适合不过了。」
  「阿尔哈玛德的……」阿湿波以沙哑的气声说道。
  卡曼把视线投向阿湿波,似乎把目光停驻在他嘴唇的动作上:
  「阿湿波,听说你在下面见过阿尔哈玛德对吧。」
  「嗯。」阿湿波以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不知是由于听不清楚,还是看不出他嘴唇细微的动作,只见卡曼朝阿湿波走近一步,趋身向前。
  「当时阿尔哈玛德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你想问什么?」
  「关于奥永的问。」
  阿湿波摇头。
  「我什么都没听说。」
  「真的?」
  「真的。阿尔哈玛德和优哩婆湿都不大想提上面的事。」
  「听说阿尔哈玛德在下面扑杀来鱼。」
  「嗯。」阿湿波颔首。
  卡曼脸上泛起悲伤的微笑。
  「真是愚蠢……」
  他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他再怎么扑杀,凭人类的力量,又能做得了多少?来鱼还是会源源不绝地从辽阔的大海往上爬向这苏迷楼……」
  他就像在自言自语般,望着阿湿波。
  卡曼说道:
  「如果说阿尔哈玛德愚蠢,那我们一样是蠢蛋。因为阿尔哈玛德在下面做的事,我们同样在这里也做——」
  「在这里?」
  「就是不让如来到奥永去,不让如来回答奥永的问,这种行为一样愚蠢。不论我们再怎么阻止如来去奥永,等时候到来,如来应该还是会去敲奥永的大门。命运就是这么回事——」
  卡曼以落寞的口吻说道。
  「阿尔哈玛德满怀憎恨……」阿湿波说。
  「憎恨?」
  「憎恨上面……现在回想,应该是憎恨有楼——」
  「哦?」
  「他似乎认为,只要扑杀来鱼,断绝前来有楼的新人的血脉,有楼就会逐渐灭亡。」
  也许是想起了阿尔哈玛德,阿湿波的口吻变得相当恭敬。
  「可悲的男人……」
  「为什么阿尔哈玛德要到下面生活?」
  「这件事,你还没听拉芙蕾西亚提过吗?」
  阿湿波颔首。
  卡曼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拉芙蕾西亚。
  「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在这里向他说个清楚吧,可以吗?」
  「请。」拉芙蕾西亚以轻细的声音应道。
  「这得先从我们螺旋师的事谈起……」
  卡曼朝祭坛望了一眼,低语道:
  「所谓螺旋师,是拥有真人血统,且这血统能往前回溯起码三十代的人,才能拥有的地位。阿尔哈玛德就是这样的螺旋师。」
  他将目光移回阿湿波脸上。
  「说起来,螺旋师是与如来处于极端相对位置的答者。」
  「极端相对?」
  「如来是凭借命运而前来回答奥永提问的人;相对于此,我们螺旋师则凭借智慧来回答提问。」
  「……」
  「如果螺旋师能比如来早一步回答奥永的提问,苏迷楼就能免于毁灭。」
  「也就是说,如来若是回答出奥永的提问,苏迷楼就会毁灭吗?」
  「没错。」
  「此事你是从何得知?」
  「这是往昔流传下来的说法。」
  「往昔?多早以前?」
  「不知道,螺旋师之间代代相传的《狮子之书》中,有这样的记载——」
  「《狮子之书》?」
  「是我们螺旋师的圣典,当中有这样的记载。」
  「圣典?」
  「过去最早来到有楼,成为真人的人类——成为第一位螺旋师的伏尔甘(注10),从奥永的螺旋双王手中取得这部圣典。也有一说指此书为伏尔甘所撰——」
  「……」
  「书中从宇宙的形成,到宇宙的构造、命运,都有记载。」
  「那本书还在吗?」
  「并非全部都在。因为年代久远,现在原典已经夫失,只留下其中一部分,而这部分也是后世人所写。」
  「……」
  「而在那本《狮子之书》中,似乎写有奥永之间的答。」
  「什么?!」
  「现在它也仅有一部分留存。」
  「那留存的部分写了些什么?」
  「上面记载——有两个问。但两个问其实都是同一个问,答案也都相同。而这两个问和答,都是完全同样的东西。」
  「两个问是吧……」
  「其中一个已经得知——」
  「『汝为何人?』」阿湿波说。
  「没错。在奥永的入口处刻有这个问。」
  「那另一个呢?」
  「不知道。」卡曼答。
  「虽然不知道,但知道答案的人,除了伏尔甘外,还有两个——」
  「两个?」
  「阿尔哈玛德和『树』。」卡曼说。
  现场陷入一阵沉闷的静默。
  「回答得出第一个问的人,是伏尔甘、阿尔哈玛德,以及『树』。就我们所知,只有这三人——不,应该说只有两人一树回答得出来。但伏尔甘是传说,所以只有『树』和阿尔哈玛德这两位是可以确定的。换句话说,阿尔哈玛德和『树』回答了第一个问,接着面临第二个问——」
  「那是什么样的问呢?」
  「不,关于这件事,『树』和阿尔哈玛德都绝口不提。而且,关于这个问,似乎又随着人类和『树』的差别,而有所不同。可虽然不同,却是同样意思的问,答案也是同样的意思——」
  「……」
  「这坦是透过拉芙蕾西亚与『树』交谈所得知。」
  卡曼把视线移向拉芙蕾西亚,说:
  「奥永是我们的祖先在远古时所建造,也是他们在那里刻上第一个问。奥永的本体,也就是存在于它内部之物,是混沌。」
  「你见过混沌吗?」
  「见过。」
  「什么时候?」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
  「每位螺旋师,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可以通过奥永的大门,为了回答问……」
  「你也去过吗?」
  「去过……」
  卡曼此刻的表情,就像含着某个苦涩的硬物,无法咽下。
  「我在那里见到混沌。要是混沌溢向这个世界,世界恐将马上毁灭。」
  卡曼的双眸满含黑暗的光芒,如此说道。
  「你在那儿有回答问题吗?」
  「有。」卡曼颔首。「但我最后还是没能答出那个问。」
  卡曼望向地面。
  「只在问答集里写上我的回答……」
  「问答集?」
  「嗯,上面记载了至今每一位螺旋师的回答。」
  「这么说来,阿尔哈玛德的回答也在里头?」
  「不,里头没有阿尔哈玛德的同答。阿尔哈玛德没向任何人提起过奥永里发生的事,就这么到下面去了。」
  「为什么阿尔哈玛德要到下面去?」
  「不知道。不过,据我猜测……」
  「猜测?」
  「想必阿尔哈玛德怀有比我们都还要深沉的绝望。他一度回答出奥永的提问。」
  「可是,你怎么知道阿尔哈玛德回答出第一个提问?」
  「因为那是他自己说的。对于在奥永内发生的事,螺旋师绝不会说谎。如果不想说,则会保持沉默,但不说谎。螺旋师不能说谎,但相对的,螺旋师的沉默也备受尊重。」
  「绝望是吧……」
  「治愈阿尔哈玛德心伤的人,是优哩婆湿。」
  卡曼说到这里时,拉芙蕾西亚身子微微一震。
  「优哩婆湿当时还只是个蛹。是阿尔哈玛德在森林里发现,将它孵化。阿尔哈玛德对优哩婆湿无比倾心。螺旋师与刚变成人类的女人——两人的阶级相差太多,出身(注11)也天差地远。就算阿尔哈玛德当时没有妻女,也无法和她在一起。」
  「他的女儿是……」
  「就是我。」拉芙蕾西亚如是说。「阿尔哈玛德的妻子苏迦塔(注12)是树部的女人,我是她的女儿。」
  「阿尔哈玛德瞒着苏迦塔和拉芙蕾西亚,将『蛹』放在这个房间里,让其孵化。此
  「留下我和我母亲苏迦塔。」
  「苏迦塔已经过世了吧……」
  「没错,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拉芙蕾西亚低声道。
  「你们看那个。」
  卡曼指着祭坛。
  祭坛上有图画和文字。
  「论到要获知第一个问的答,线索可能就是它了。」
  木造祭坛正面雕刻着一幅月亮图案。
  是上弦月。
  月亮旁刻着文字。

    品尝过螺旋果实甘甜的人啊
    解其美味的人啊
    汝名为如来

  卡曼手持灯火,走向祭坛。
  接着跪在祭坛前。
  灯火在雕刻的文字上摇曳。
  卡曼以手指轻抚其表面,仿如在轻抚什么心爱之物一般。
  这时,阿湿波想起阿尔哈玛德临死前说的话。

    螺旋师阿尔哈玛德,答得出问即是答的问题,但终究还是答不出另一个问……

    真相与绝望……

  声音在阿湿波耳中苏醒。
  「这句话是《狮子之书》如来篇第三节里的诗句。不过,和这诗句一起出现的月亮图案……我不懂这月亮的含意。」
  卡曼以悲切、狂乱的声音,痛苦地说道。

    品尝过螺旋果实甘甜的人啊
    解其美味的人啊
    汝名为如来……

  注1〔编注〕出自宫泽贤治诗作〈小岩井农场〉。
  注2〔编注〕《僧只律》中记载: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故一须臾约四十八分钟。
  注3〔译注〕一张弓的长度约一·八公尺。
  注4〔编注〕原文标注发音为「Jati」,即「种姓」。他们往后五代内的子孙。
  注5〔编注〕原文标注发音为「婆罗门」。
  注6〔编注〕原文标注发音为「刹帝利」。
  注7〔编注〕原文标注发音为「吠舍」。
  注8〔编注〕原文标注发音为「首陀罗」。
  注9〔编注〕学名Pulsatilla cernua,日文名「翁草」,毛莨科(Ranunculaceae)多年生草本。
  注10〔编注〕典出自Vulcan,罗马神话中的金工火神,即希腊神话中的Hephaestus,传说中是宙斯与赫拉的儿子,出生后因太过丑陋被踢下凡间,成了瘸子。后为爱美神维纳斯(Venus)的丈夫。
  注11〔编注〕原文标音为Varna,指印度教经典中解释种姓制度的概念,其内涵主要见于《摩奴法典》与《瞿昙法经》等早期婆罗门教经典。原意是「颜色」或「阶层」,在该理论中主要指四种不同的阶层。
  注12〔编注〕Sujahta,为古代印度女性名,汉译为善生、难陀婆罗。佛陀经六年苦行,形销骨立。后于尼连禅河边接受牧羊女苏迦塔乳糜供养,体力恢复,端坐菩提树下沉思,终悟道成佛。举违反有楼的规定。只要这么做,不管是谁,都得接受审判。就在审判的过程中,阿尔哈玛德和优哩婆湿一起失去行踪。带着他对第一个问所做的回答……」


  螺旋论考

  关于半阴阳的螺旋,得在此说明。
  拥有男女双性、两者合一的螺旋——亦即半阴阳的双重螺旋,最有名的当属伏羲与女娲。
  伏羲与女娲是出现在古代中国创世神话中的神明。男神伏羲的妻子,是女神女娲。
  这两位神明皆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蛇。
  各地的墓石画像上,都描绘有祂们人身蛇尾,彼此蛇尾缠绕的模样,当中此二神多在交尾,这象征着生殖、死亡、重生,广为人们所熟知,中国南方苗族的洪水神话,被视为此二神的原形。
  #图九
  世界发生洪水,幸存的两名男女就此成为人类的祖先,是这个神话的中心故事,而且那对幸存的男女是兄妹。
  换言之,交尾的伏羲与女娲,既是夫妻,也是兄妹。
  在此,得更进一步来说明半阴阳——亦即兼具两性的螺旋。
  我们也不能忽略在印度教中,也有这种半男半女的神明。
  阴阳的结合——印度教里的林迦与优尼(注1)的结合,是以阿达纳里伊舒婆瞳神(注2)来呈现。
  这位神明,是印度教最高神明——湿婆的其中一种显现。也就是说,湿婆神以其他神明的姿态现身,那就是阿达纳里伊舒婆拉神。
  这尊神像雕刻在孟买外海象岛的石窟寺院里。
  左半身有乳房及丰满的腰身,右半身有平坦的胸部及结实的腰身。
  这尊像——这位神只象征的,是男性原理与女性原理合体的完美存在。
  希腊有位半男半女的神只,赫马芙罗(注3)。这尊神像拥有丰满乳房的女性上半身,以及具有阴茎的男性下半身。
  以下引用中野美代子(注4)的一段话。

    「虹」这个字和龙有关。这个字的甲骨文,形状是一只两端都有头的双头蛇。
    不只甲骨文。殷周青铜器纹饰与玉器上,也常可以看到双头蛇或双头龙。双头蛇横亘在天空中,形成一道鲜明的圆弧,此称之为虹。
    原本虹是牡,蜺是牝。后来虹蜺一般指称「彩虹」,不过,这虹蜺似乎具有双性的含意。

  在这里提到的,也是具有双性的螺旋。
  在此,请容我再引用一段话。
  这是一篇记载耸立于宇宙中心的须弥山世界毁灭与重生的文章。

    宇宙以四阶段为一周期,不断变化。每个阶段都由二十中劫(注5)的长度构成,这四阶段要巡回一圈需要八十中劫。所谓的四阶段,分别是逐渐消灭的时期(坏劫)、持续处在已消灭状态的时期(空劫)、逐渐生成的时期(成劫)、生成后持续存在的时期(住劫)。
    在坏劫下,宇宙从地狱开始毁坏。生物会先从地狱消失,当再也没有生物时,地狱也就此消失。接着饿鬼、畜生也发生同样的事。紧接着,有一名人类在初禅天界转生,在「离生喜乐,极乐」的契机下,众人这才入三昧,于初禅天界转生。接着天界众人,因此人于二禅天界转生,在「定生喜乐,极乐」的契机下,入三昧,于二禅天界转生。
    就这样,在创造世界的众生之业已不存在时,七颗太阳会浮现,烧尽风轮、水轮、金轮、须弥山、四州、梵宫。

  这是定方晟在《须弥山与极乐》一书中所写的文章。
  「离生喜乐」是借由远离人心中产生的诸般欲望,所产生的喜乐。
  「定生喜乐」是借由禅定来让心灵从诸般束缚中解放,所产生的喜乐。
  因一人在比须弥山更高的初禅天界转生,宣布「离生喜乐,极乐」,所有人才在初禅天界转生,而随着业消失,世界也跟着逐渐消失。
  印度五世纪的佛侩婆薮盘豆(注6)所写的《俱舍论》中,记载了此事。
  以上是玄奘的翻译,亦即译成汉语的《俱舍论》;但在译成藏语的《俱舍论》中,有一段描述提到,这名最早在初禅天界转生的人为「双人」。
  更有意思的是,据说写出《俱舍论》的婆薮盘豆,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婆薮盘豆——世亲所写的著作中,除了《俱舍论》外,还有《成业论》、《唯识二十论》、《唯识三十颂》、《摄大乘论释》等,著作无数。光凭一个人,一生有办法写这么多书吗?再者,他写这些书的时间,前后将近一百年之久。
  基于这两个原因,才会有人说世亲可能是两个人。
  再把话题拉回半阴阳吧。
  历史上最有名的半阴阳——亦即同时拥有男女两性的人物,就是佛陀。
  在一部佛典中记载,某天一名弟子趁佛陀沉睡时,掀起他衣服下摆,发现他胯下同时具有男女的性器。

    出自《螺旋教典》卷六 论考篇

  注1〔译注〕优尼(Yoni)是女性性器的象征,林迦(Linga)是男性性器的象征,优尼插入林迦表示性交状态。
  注2〔译注〕Aldernalisuvara,印度教中半男半女的神明,由湿婆神(Shiva)与夏克提(Shakti)结合而生。
  注3〔译注〕Hermaphrodite,维纳斯与信使神赫耳墨斯(Hermes)之子。水精灵萨珥玛姬丝(Salmacis)迷恋他,趁他在水中游泳时钻进他的身体,他们的身体就融合在一起,后来这个字就是雌雄同体的称呼。
  注4〔编注〕生于一九三三年,日本的中国文学学者、作家。
  注5〔译注〕「劫」是古印度时间单位。谓人寿之一增一减为一小劫。合二十小劫,共计三万三千六百万年,称为一中劫。
  注6〔译注〕Vasubandhu,中印度佛教哲学家,一译天宗。大乘佛教喻伽行派理论体系建立者之一。





  十之螺旋

 望之莲

  在一个新月高挂中天的晚上,阿湿波初次与「树」会面。
  傍晚时分,他坐上马车,离开先前待的那栋建筑。
  到石室迎接他的,是那两名士兵。他和那两名士兵一起坐进停在建筑前的马车,就此出发。
  两名士兵始终沉默不语。
  因为他们耳朵被毁,听不见别人的声音,所以才沉默不语。
  与缄默的两名士兵在马车里迎面而坐,相当难受。
  自从那晚与拉芙蕾西亚及卡曼一起聊阿尔哈玛德的事之后,已过了三天。
  他已打消逃走的念头。
  面对这两名士兵,他也无从逃脱。就算真的逃走,也无处可去。
  他明白,自己很快就会被逮捕。
  至少也得等到得知道奥永的所在地之后,再来考虑是否逃走,但现在还不知道奥永在哪里。
  坐在马车里,看得见傍晚的街道。
  黄昏时分,街道上充满不可思议的朝气。
  砖瓦房里,已亮起灯火。
  有蹲在家门前,静静仰望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老人,也有光着屁股,从家里往外跑的小孩。
  晚餐的气味……
  宁静的街道光景。
  传来母亲尖锐的声音,像是在训斥孩子。
  还有孩子的哭声。
  马车像在舔舐街道般,缓缓行进。
  感觉既远又近,隐约又透着一股熟悉,很不可思议的光景。
  这些人所过的生活,仿佛与奥永和问毫无瓜葛。
  这幕光景缓缓沉入黑暗中。
  这时,突然发生一件事。
  有个老人坐在家门前,突然有螺旋从他脚下的地面滑出。
  是宛如藤蔓的螺旋。
  它往老人的脚上缠绕,伸出枝叶,枝桠往天际延伸而去,勉强攀附在仍留有一抹残红的浮云上。
  阿湿波从窗口仰望天空。
  以昏暗的天空为背景,无数的螺旋转动着。
  巨大的螺旋。
  像齿轮般,长满锯齿的众多螺旋,在天际转动。
  一开始的那名老人,被藤蔓缠住脚踝,理应无法动弹才对,但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螺旋。
  阿湿波觉得脑中有股沉重的麻痹感。
  那感觉有点像疼痛,却又不大一样。好像比疼痛多了一分感官的刺激。
  脑中温热。
  就像发烧。
  也许是脑中长脓。
  胃部有种沉甸甸的痛楚。
  肺里吹着寒风。
  熟悉的街道,被熟悉的螺旋缠绕。
  温柔的街道,被温柔的螺旋掩埋。
  阿湿波将目光移向眼前那两名士兵。
  ——你们看得到那螺旋吗?
  他想发问,似后来还是作罢。
  他不认为他们两人看得见螺旋。
  就算问了,他们也聼不到。
  那两名士兵面无表情的脸庞,突然变成螺旋。
  视线移向街道后发现,整个街道正化为无数个螺旋。
  以前是否也见过这种被螺旋掩埋的街道呢?
  灰色的岩石……不,我应该亲眼见过水泥构成的街道,充斥着各种螺旋。
  仿佛隐藏在水泥底下的都市内脏,就此突破水泥,开始往天际增生繁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螺旋的风缠向原野的螺旋,木通的螺旋缠向浮云——
  我是螺旋。
  我是螺旋。
  阿湿波不断思索此事。
  街道、螺旋,转眼被近逼而来的黑暗吞没。
  黑暗中,阿湿波在脑里描绘一个无限扩张的美丽鹦鹉螺螺旋。
  对数螺旋——
  黄金比例的螺旋。
  马车停下。
  外头无比明亮。
  焚烧着篝火。
  他看见有几个人影在火光中晃动。
  他走下马车。
  「阿湿波……」
  有个人影朝他叫唤。
  是个女子。
  「拉芙蕾西亚——」
  阿湿波说着女子的名字。
  拉芙蕾西亚站在烈火熊熊的篝火旁,注视着阿湿波。
  一名男子站在拉芙蕾西亚身旁,同样望着阿湿波。
  是卡曼。
  「卡曼……」
  阿湿波怀着复杂的心情望向那名老者。
  就是这名老者毁了阿湿波的喉咙,他的独生子被原人和达孟杀害。
  有众多士兵在这两人四周走动。
  在火焰的照耀下,可以看见树干。
  阿湿波这才明白自己并不在街道上。
  似乎是在森林里。
  头上的树梢,叶子沙沙作响。
  阿湿波发现,那螺旋的幻象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
  他重新环视四周。
  树林底下躺着许多人。
  正当他想问这是怎么回事时,猛然一股气味扑鼻而来。
  血腥味……
  他这才明白那黑压压一片躺在黑暗底下的东西是什么。
  是尸体。
  好几具原人的尸体横陈在黑暗中。
  「这是……」阿湿波低语。
  「原人闯进有楼。他们想进入奥永。好不容易才镇压住他们——」卡曼低语道。
  在火光的照耀下,卡曼脸上皱纹的阴影显得特别深刻。
  一脸疲态。
  「原人是吧……」
  「没错,闯进十几名原人。有楼里的人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虽然他们知道最近原人的动向有点不大对劲……
  「你说最近?」
  「从达孟的事件发生后。话说回来,这种事每十年就会发生一次。」
  阿湿波重新朝地上的尸体望了一眼。
  「闯进这里的原人,就这些了吗?」他问卡曼。
  卡曼摇了摇头。
  「好像有两、三人逃走了。应该很快就能远到。」
  「是你把我叫来这里的吗?」
  「没错。」
  「因为原人的事吗?」
  「不,是为了另一件事,只是刚好和原人的事碰在一起。因为发生原人的事,我原本还犹豫你这件事要不要择日再进行,但大师说无妨,所以才有现在的情况。」
  「大师?」
  「就是摩诃·乌尔嘉(注1)大人。」
  「是人吗?」
  「是人。但不是普通人。他是统领我们螺旋师的人。」
  「……」
  「摩诃·乌尔嘉大人说他对你很感兴趣,想见你一面。所以才把你带来这里。」卡曼说。
  「我猜你今晚可以和『树』见面。」拉芙蕾西亚说。
  「『树』?!」
  「没错。这里是为了前往奥永,而在墙上特别凿开的一处地方。只要你向摩诃·乌尔嘉大人恳求,他或许会为你开门。」
  「真的吗?」
  经阿湿波这样询问,拉芙蕾西亚点了点头。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
  可以看见三名身穿僧袍,像是螺旋师的人,从拉芙蕾西亚与卡曼身后走来。
  是黑色的僧袍。
  三人来到卡曼身旁停步。
  「走吧……」卡曼低语道。
  在两名士兵包夹下,阿湿波迈步前行。
  有四名士兵当前导。
  四人都手持火把。
  走在森林中时,前方出现一道巨大的高墙。
  日晒砖砌成的墙壁。
  高度约莫有五个大人那般高,比起进入有楼时通过的城墙还要高。
  墙附近的树木可能全遭砍除,墙附近不见半棵树木。
  阿湿波望着右方的墙壁前行。
  火把的火焰,在粗糙的墙上映照出男子们的人影。
  「这墙是……?」阿湿波问。
  「这墙里面就是奥永。」拉芙蕾西亚说。
  「这面墙从很早以前就有了。至于是多久以前建造,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有人在有楼居住之后的事吧……」
  「是谁建造这样的墙?」
  「开始建造墙壁的人,据说是伏尔甘和最早的螺旋师们。要建造全部的墙,以现今的技术,恐怕也得花上两百年的时间。」
  「两百年……」
  「现在仍会进行墙壁的修缮。」
  「可是,为什么螺旋师们要建造这样的墙?」
  「为了守护奥永。」
  「守护?」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如来会进入有楼,前来回答问。」
  「为了不让这种事发生,才造这面墙吗?」
  「据说当两个问与答相连结时,有楼便会毁灭。」
  「这是谁说的?」
  「从很久以前就这样传说。」
  「很久以前?」
  「远古时候——」
  「你相信吗?」
  「我相信,每位螺旋师也都相信。」卡曼很肯定地说道。
  这时,前方带路的士兵停下脚步。
  来到大门前。
  是一扇厚重的木门。
  士兵举起火把,朝木门的上方大大绕了一圈。
  头上的黑暗处传来一个声音。
  「卡曼。」卡曼低声道。
  不久,木门发出嘎吱声,就此开启。
  他被带往一处四周被岩石包围,火光赫赫的房间。
  房间最里头有个东西,与三天前晚上,卡曼带他去的那个房间内的祭坛很相似。
  里头摆着一个巨大的鹦鹉螺化石,左右立着石像。
  迎面左侧是人面兽身像。
  右侧则是兽面人身像。
  人面狮身——
  狮面人身——
  这两尊石像身上,有两条蛇一路从脚下缠向肩膀。
  祭坛前刻有文字。

    品尝过螺旋果实甘甜的人啊
    解其美味之人啊
    汝名为如来

  是《狮子之书》如来篇第三节的诗句。
  和卡曼带他去的那个房间祭坛上所刻的文字相同。不过,这房间的祭坛上,并未刻有上弦月的图案。
  祭坛前方站着一名老者。
  比卡曼还要年迈的老者。
  比卡曼矮一个头。
  他瘦得吓人。
  虽然穿着黑色侩袍,但僧袍的重量几欲让他的身子弯折。
  他头顶光秃。
  也没胡须和眉毛。
  脸上有许多螺旋图案——皱纹。
  皱纹直长至头部。
  皮肤像干瘪的纸张。
  看起来宛如体内的水分都流失了一般。
  「这名男子是阿湿波——」卡曼说。
  老人从皱纹的缝隙间,向阿湿波投射出像针一般锐利的视线。
  「哦……」老人以泥浆沸腾般的声音说道。
  「我是阿湿波。」阿湿波开口道。
  以风的声音说。
  老人就像没聼到他说话似的,做出竪耳细聼的动作。
  一名士兵走向阿湿波,把手中的火把凑向阿湿波的脸。
  「请您借着火光读阿湿波的唇语。」拉芙蕾西亚说。
  拉芙蕾西亚走向前,低头行了一礼。
  「如果您看不懂,我可以代您读阿湿波的唇语,再告诉您意思。」
  个头矮小的老人似乎明白了意思,点了点头。
  「我是阿湿波。」
  阿湿波清楚地说道,好让对方能看出他的唇语。
  「我是乌尔嘉……」老人报上自己的名字。
  老人与阿湿波互望了半晌。
  「阿湿波啊……」
  老人再次以泥浆低温煮沸般的声音说道。
  「阿伽陀啊,我一直很想见你一面——」
  「为什么您想见我?」
  「听说你当初来到苏迷楼时,就已经是人的形体,对吗?」
  「是的。」阿湿波答。
  他注意到老人刺人的视线投向他的嘴角。
  「我已经在这里活了一百二十年,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阿伽陀。不光是这样。就连《狮子之书》的诗句中,也没提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老人的口吻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你是从哪儿来的?」老人间。「在来到苏迷楼之前,你待在哪里?」
  「我不知道。」
  「是在海底吗?」
  「我不知道。」
  「是来自比大海更远的另一头吗?」
  「我不知道。」
  阿湿波无法回答。
  「我记得不是这里,好像是其他地方……」
  宛如往日记忆的东西,不时在他脑中苏醒。但那到底是哪里?自己是否具有过那样的体验?他记不起来。
  「你是什么人?」老人向阿湿波问。
  阿湿波摇头。
  老人莞尔一笑。
  「真不可思议,我对你提出和奥永一样的问。」
  老人朝阿湿波走近一步。
  「这个问题,我不知问过自己几遍了……」
  接着又走近一步。
  「但始终得不到答案。这世上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吗?就算现在没有,这人日后也会出现在这世上吗?莫非你就是那个人吗?」
  老人又走近一步。
  微微摇头。
  「『汝为何人?』」他低语似地问道。
  像是对阿湿波的提问,也像是对自己的提问。
  「这是对世界之始所做的提问。这是对世界之终所做的提问。这是对世界的成立所做的提问。这是对世界的一切所做的提问……」
  老人在阿湿波面前站定。
  他抬头仰望阿湿波。
  「存在为何——」老人低语。
  他的气息吹在阿湿波脸上。
  「为何你在那里?为何我在这里?为何这里有地板?为何这里有屋子?为何这里有石头?为何有花?为何有星辰?为何有大地……」
  老人望着阿湿波说道。
  「回答奥永的问,就是回答存在为何。回答何谓真理。如果有人能正确回答奥永的提问,那个人就等同于真理——」
  老人深深叹了口气。
  「你无法回答自己从何而来,是理所当然的。若是穷究此问,就连我和卡曼也答不出来。自己于何时诞生,还有办法回答。但对于诞生前的事,甚至是更早之前的事,永远都有问题可问,就算针对苏迷楼也是。这苏迷楼是何时诞生在这世上?就算不是苏迷楼也行。假设你在来到苏迷楼之前,是在另一个世界,那么,那个世界又是何时诞生的呢——」
  老人再次微微摇头。
  他望着阿湿波,凝睇阿湿波的眼和唇。
  「毁了你的喉咙,也很愚蠢。这世上根本没人能回答奥永的提问——」
  他望向卡曼。
  接着,望向卡曼的视线又移回阿湿波脸上。
  「——如果你真是如来,不管是否毁了你的喉咙,你是否有办法出声,都不是问题。因为就连对非人的『树』,也能提问。」
  老人那注视阿湿波的眼神,蓦然变得遥远。
  「有人曾说过,苏迷楼与苏迷楼以外的其他地方之间,皆是等距离……」
  「……」
  「我以前会做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梦。不,也许只是我自己觉得是梦,其实它真的发生过。是不是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过那样的体验。」
  「什么样的体验?」阿湿波问。
  「那是我站在这个房间中央,吟咏祭坛上那首诗时发生的事。我眼前站着一名全身赤裸的男子,对我说出刚才那句话……」
  「全身赤裸的老人?」
  「他似乎一直在聼我吟咏那首诗。」
  「……」
  「我停止吟咏诗句,老人便面带微笑地望着我。我朝老人走近,向他伸出手,却无法碰触他的身体——」
  乌尔嘉缓缓环视周遭的人。
  「接着,那名老人直接对我内心说话……」
  乌尔嘉望着阿湿波。
  你无法碰触我。
  当时那名老人如此说道。
  你是什么人?
  乌尔嘉在心中向老人间道。
  我也是一名阿伽陀。老人答。
  你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你吟咏的诗句很美,听了很舒服,所以我就受到吸引,来到这儿了。
  哦……
  我就快要回去了,这让我留下美好的回忆。
  回哪里去?
  赡部洲的雪山。
  雪山?
  我的肉体在那座山谷的岩石上。
  说着说着,老人的身影仿佛逐渐变稀薄。
  你说的雪山在哪里?
  那地方不好说明。不过,不论我身在何处,与这里的距离都相同。
  这是什么意思?
  举例来说吧,那里有一座祭坛。那里有一处石板地。祭坛和石板地哪个距离真理比较近呢——老人间。
  乌尔嘉沉默片刻后回答道:
  距离相同。
  没错。祭坛和石板地与真理的距离无从得知。但有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祭坛和石板地与真理的距离,全都一样。老人说。
  你刚才称自己是阿伽陀,你要到奥永去吗?乌尔嘉向老人间道。
  之前我去过,但那个问我无法回答。老人说。
  然后老人露出哀伤的表情:
  在我的国家里,也有没人能回答的问。在奥永前,我想起了那个问。
  什么样的问?
  统御天地的神之王向一名沙门提问,是连那位神也不明白的一个问——
  什么样的问?
  睿智而崇高的沙门啊,开在原野上的花幸福吗?
  那名沙门如何回答?
  鸟尔嘉询问时,老人脸上挂着落寞的浅笑,就此消失身影。
  「不知道我的询问,那名老人听到了没……」
  乌尔嘉脸上泛着那名老人当时浮现的落寞浅笑,望着阿湿波。
  「那名老人的名字,该不会叫阿私陀吧?」阿湿波问。
  「我没时间问他的名字。你认识那名老人?」
  「我在攀登苏迷楼时,会被一位名叫阿私陀的老人所救。阿私陀和你刚才说的老人一样,并没有实体。他也曾问过我:开在原野上的花幸福吗……」
  「他问了你是吗?」
  「是的。」
  「你如何回答?」
  「我答不出来。」阿湿波说。
  阿湿波没能回答这个问题,就此与阿私陀告别。
  他简短地向乌尔嘉描述当时的情况。
  「真不可思议……」
  乌尔嘉如此低语道,摇了摇头。
  「不,如果说不可思议,所有存在都同样不可思议。那名老人的存在,还有你的存在,以及我的存在,就不可思议的程度来说,应该都一样。」
  语毕,乌尔嘉默然。
  「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阿湿波说。
  「当然可以。」
  「我听说如来一旦回答出奥永的问,苏迷楼就会毁灭。」
  「嗯……」
  「可是,如果回答出那个问的人不是如来,而是螺旋师,苏迷楼就不会毁灭。」
  「没错。」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如来回答出问,苏迷楼就会毁灭,而螺旋师回答出问,苏迷楼就不会毁灭?」
  「那是《狮子之书》上的记载。」
  「怎样的记载?」
  「书中提到,如果一旦回答出问与答皆相同的两个问,苏迷楼便会消失,这是因为苏迷楼就像用来生下如来的子宫,一旦生下如来,苏迷楼便不再有其必要——」
  「可是,人类的女人在生产后也不会消失啊。」
  「这里讲的不是人,讲的是《狮子之书》中的记载。」
  「那么,你相信《狮子之书》中的记载都是真的吗?」
  「我相信。」
  「可是,相信与其相是不同的两回事。明明是从没发生过的事,你为何会认为那是真的呢?」
  「阿湿波,你说的没错。至少《狮子之书》中没有明确写出:如来回答出问,世界就会毁灭,螺旋师回答出问,世界就不会毁灭。」
  「螺旋师当中,也可能会出现如来吧?」
  「至少在《狮子之书》中没否定这样的可能。」
  「那又为什么……?」
  「阿湿波,那我问你。我要谈的不是花,而是人。在有楼里,杀人有罪。这道理你也懂吧?」
  之前乌尔嘉称呼阿湿波时都使用女性的第二人称,但如今换成了中性称谓。
  「是的。」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杀人?」
  很唐突的提问。
  「有办法回答吗?」
  阿湿波支支吾吾。
  「你无法回答,这样是对的。正因为不能杀人,我们至今的生活才能如此顺利,也正因为这样,日子才能顺利地继续过下去。如来毁灭苏迷楼的原因我不清楚,但因为相信这点,我们至今才能过得如此顺利,今后我们也想顺利地过下去……」
  「可是……」
  「阿湿波,阿伽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你能向我们出示比《狮子之书》更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就算如来回答了问,苏迷楼还是不会灭亡吗?」
  「……」
  「如果不行,你就得对此沉默。」乌尔嘉说。
  阿湿波双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说不出话来。
  「阿湿波,这对你来说,或许只是一场梦。你的肉体可能和我遇见的那名老人一样,位在另一处场所。如果你要这么想,那是你的自由。卡曼认为你可能是如来,那也是他的自由。问题并不在于究竟何者为真。不,如果这是你的梦,卡曼的想法,以及我此刻说的话,可能都是你在梦中所创造出来的。但反过来说,你无法否认梦见这个世界的你,也可能是某人梦中的人物——」
  阿湿波聆听乌尔嘉说的话,沉默不语。
  「我记得你很想和『树』见面对吧?」
  乌尔嘉提及另一件事。
  「是的。」阿湿波颔首。
  「听拉芙蕾西亚说,你能和『树』交谈。」
  「好像是。但现在我无法与『树』交谈。」
  阿湿波说完后,乌尔嘉微笑。
  「那是因为我们让你无法和『树』交谈。」
  「……」
  「我们扰乱『树』的螺旋。但只要我同意,就能和『树』见面。你想和它见面吧?」
  「是的。」阿湿波颔首。
  「好吧。我就让你和『树』见面。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与『树』见面时,我们也要在场。」
  「就算你没提出这项条件,只要你想这么做,总是办得到,不是吗?」
  「没错。不过有时『树』会视情况有所排斥,到时候希望你能说服『树』。」
  「说服它让你们在场是吗?」
  「没错。正确来说,我们感兴趣的是你和『树』会谈些什么。所以我们也想听你和『树』对话。」
  乌尔嘉仰望进阿湿波的双眼。
  「虽说是与『树』交谈,可是……」
  那是不经嘴巴,直接在脑中进行的交谈。
  「这里有树部的拉芙蕾西亚在。我打算请拉芙蕾西亚在现场直接将你和『树』的交谈内容告诉我们。」
  乌尔嘉向拉芙蕾西亚使了个眼神。
  拉芙蕾西亚走向前,站在他身旁。
  「刚才的提案,有一半是我主动向乌尔嘉请托的。现在你只能借由这个方法和『树』见面。而且……」
  拉芙蕾西亚牵起阿湿波的手。
  她的手柔若无骨。
  「不只是『树』,到时候应该也见得到你一直想见的业。」

 望之俱

  那是历经悠久岁月的一株巨大老树。
  柔细的月光斜斜倾泄在这株大树上。
  玻璃碎片般纤细的月光,照得大树繁茂的绿叶闪闪生辉。
  ——圆生树。
  就像和一座山对望般,阿湿波凝望着那棵树。
  光是站在树前,树的重量感便透过黑暗传来。
  与存在于宇宙的距离相同的的距离,似乎就沉睡在这棵树内。与存在于星星间的距离相同的距离,仿佛就存在于这棵树内。
  我此时与宇宙同质的东西相望——
  阿湿波如此暗忖。
  树的背后有一面高大的砖墙。
  微弱的月光也照在这面墙上,形成若有似无的淡影。
  名为奥永的混沌,就位在这面墙内。
  抬头一看,树梢仿佛直达遥远的天际。
  高空似乎有徐风吹过,接近树顶的树梢绿叶不断发出沙沙声。
  阿湿波看到树的四周有奇妙的东西。
  有无数个黝黑的螺旋虫外壳,以各种角度摆放,包围了树的四周。
  「这就是你一直想见的『树』。」
  摩诃·乌尔嘉站在阿湿波背后,如此说道。
  拉芙蕾西亚和卡曼站在乌尔嘉身旁。
  「这是螺旋虫的外壳?」阿湿波问。
  「是我们放的。」卡曼说。
  「为了不让你擅自和『树』交谈。」
  乌尔嘉以泥巴般的声音对阿湿波说。
  「这样就不能和『树』交谈了吗?」
  「阿伽陀,你听我说。这世上所有力量的根源是螺旋力,生命这种力量的根源也是螺旋力。火这种力量的根源是螺旋力。动这种力量的根源是螺旋力。光这种力量的根源是螺旋力。重力这种力量的根源也是螺旋力。阿伽陀,存在于这世上的力量,恐怕全部都是螺旋力。存在于这世上的一切力量,都是螺旋力变化而成的各种形态。」
  乌尔嘉低声道。他缓缓转头面向一旁的阿湿波。
  「人的意志,人以外的生物之意志,也是螺旋力。人与人、人与人以外的生物、人以外的生物与人,之所以能透过意志交谈,也是借由螺旋力。阿伽陀,统管这宇宙的,是一种法。是唯一的真理。从法和真理中创造出的,是存在这世上的有情,亦即众生。换言之,法若有形,其形即为螺旋。真理若有形,其形即为螺旋……」
  乌尔嘉注视着阿湿波的双眼,如此说道。
  「阿伽陀,这是螺旋虫创造出的结界。摆放在树四周的无数螺旋,会扰乱『树』的意志,不让『树』的螺旋传向结界外。同时也能妨碍你的意志,亦即你的螺旋,不让它进入这个结界内。」
  「这个螺旋虫的壳……」
  「没错。但不只是这样。你看。」
  乌尔嘉转移目光,以细长的右手食指指向「树」的根部。
  阿湿波看到那个东西时,为之结舌。
  他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他张开的双唇,以沙哑的风声叫唤那个名字。
  「业……」
  位在「树」根部的,是阿湿波怀念的分身。
  阿湿波肉体的一部分。
  阿湿波想法的一部分。
  「没错。那东西的祈祷,也被封印在这个结界中……」
  「业……」
  阿湿波缓缓踏步向前。
  「阿伽陀,你去吧。」
  语毕,乌尔嘉望向后方。
  「我们也进入结界中吧。」
  他如此低语,往前迈步。
  阿湿波就像一阵含有花香的宁静和风般,迈步走进结界中。
  阿湿波的耳朵——意识,最早接触到的是个美丽的无声旋律。
  是祈祷声。

  南无妙法莲华经……

  是业在祈祷。
  那祈祷声宛如天籁般,传向阿湿波。
  南无妙法莲华经……
  祈祷声像是由内而来,也像由外而来,包覆阿湿波的肉体。
  阿湿波站在「树」的前方,沐浴着柔细的月光。
  沙沙,
  沙沙。
  「树」高处的树梢,仿佛微微提高细语声。
  犹如从寂静清澄的黑暗中涓涓涌出的泉水,在阿湿波脑中响起。
  你终于来了,阿湿波。
  那无声之声的语言如此说道。
  我一直很想见你。
  仿佛有个柔软的手指在弹奏音乐般,碰触阿湿波的视觉、意象、声音、味道、气味、触觉,他的所有机能。
  每次那手指碰触阿湿波,他的意识中便会浮现语言。
  语言和音乐很相似。
  我是一株圆生树。
  「树」说。
  但它并不是像人的语书那样传进阿湿波耳中。
  严格来说,就只是「我」这样的意象传进阿湿波脑中。但「我」这个语词中,同时包含了无数个含意。
  「我」
  「树」
  「在」
  「全」
  「我」这个词汇中,几乎等质地存在它相对的含意。
  阿湿波想用人的语言来正确理解这词汇的含意时,这句话就会变成:
  我这种生命的存在形态,是一株名叫圆生树的树。
  「树」用一个词汇,就向阿湿波传达这么多的含意。
  「树」在说「我」时,同时意味着「存在」。
  同时有「生命」的含意。更有其他的含意。
  「树」与阿湿波的对话——主要是以这样的语言进行。
  身为一株圆生树的存在啊,我也很想和你见面。
  阿湿波无声地说道。
  拉芙蕾西亚在背后听闻阿湿波与「树」之间的对话,便将内容口译给乌尔嘉和卡曼听。
  双人啊,同时有两个存在的阿伽陀啊,还有阿湿波。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能这样和你见面。
  你称呼我为双人是吗——
  阿伽陀啊,两个存在合而为一的阿湿波啊。我刚才确实称你为双人。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体内同时存在两种面相。打从我知道你的存在后,就一直对你很感兴趣。阿湿波啊,同时拥有两种面相的阿伽陀啊。你应该很快就会以阿伽陀的身分进入奥永。我一直很想在那之前和你见面。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树」说道。
  就这样,身为阿伽陀同时也是双人的阿湿波,与身为阿伽陀同时会回答过奥永第一个问的「树」展开对谈。

  树  双人,阿伽陀,阿湿波啊。为什么你这样的存在,会出现在苏迷楼呢?我想知道原因。
  双人 树啊,名为一株圆生树的生命啊。我是想前往苏迷楼顶端的阿伽陀。但连我也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存在,为何会出现在苏迷楼。我也不懂奥永这样的存在。它到底是何种存在,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
  树  奥永当然是一种临时的称呼、临时的存在。它的本质是混沌。应该是在这世上出现生命这种意志的瞬间,它才开始存在,而一直存在至今。奥永可能存在于一切拥有意志或生命的事物内部。
  双人 存在,是吗?
  树  双人啊,我明白。存在这种东西,其一切存在都同样不可思议,不只是你。举例来说,为何会出现我这样的存在?或者,那里为何有石头的存在?为何有花的存在?为何有人的存在?所有存在,就根本的部分来说,都是等质的谜。因此,对你提问,就如同是对石头提问。就像问石头:「石头啊,为什么你会在那里?」不过,我还是想问你。双人啊,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呢?
  双人 树啊。我自己也不懂。因为我自己在攀登苏迷楼的同时,也常如此间我自己:「吾为何人?」
  树  双人啊。你是问。你已是狮子宫的第一个问。
     「吾为何人?」
     「汝为何人?」
     这两个问是一样的。
  双人 乌尔嘉说过,回答这个问,就如同是回答:「存在为何?」
  树  双人啊,你说的没错。
  双人 树啊,你以前回答过这个问对吧。
  树  没错。
  双人 当时你怎么回答呢?
  树  这我不能说。不,因为就算说了,也没意义。
  双人 这是为何?
  树  因为奥永的问,不论是对树还是对人,都是同样的含意,但提问的「形态」却有所不同。就算我告诉你奥永对我的提问,告诉你我的回答,你也不会懂。即使我告诉你答案,你也不会明白它的含意。不久,你将会以阿伽陀的身分进入奥永,当你接受提问时,我此刻告诉你自己当时的问答,对你不会有半点助益。
  双人 我还有一事请教。你是否回答了奥永的第一个问,并被问及第二个问?
  树  双人啊,你说的没错。我回答了奥永的第一个问,并被问到第二个问。
  双人 那是怎样的问呢?
  树  基于和刚才同样的原因,我不能告诉你。
  双人 奥永的问与答是相同的,是吗?
  树  没错。
  双人 第一个问和第二个问,其问与答皆相同是吧?
  树  没错。
  双人 第一个问与第二个问,似乎有所不同,但其实本质上是同样的问,第一个问的答案,与第二个问的答案也一样,似乎有所不同,但本质上是一样的答案,对吧?
  树  没错。
  双人 那么,为什么你能回答第一个问,却不能回答第二个问呢?
  树  问得好。不过,关于你的提问,我无法准确地回答。因为我没答出第二个问。如果能正确答出你的提问,我应该就能答出第二个问了。
  双人 你说的没错。可是,用回答第一个问的答,来回答第二个问,不就行了吗?
  树  双人啊。我就是以第一个问的答,来回答第二个问。
  双人 结果这不是第二个问的答案,对吧?
  树  应该是吧。
  双人 第一个问的答,与第二个问的答,不是相同吗?
  树  问得好。不过,对于你的提问,我一样无法准确地回答。因为,就像我方才所说,我未能回答第二个问。如果我能正确回答你的提问,应该就能答出第二个问了。
  双人 你说的没错。
  树  虽然无法正确回答,不过,我倒是可以说说自己的想法。
  双人 愿闻其详。
  树  第一个问的答,与第二个问的答,其本质相同,但必须以不同的形式来回答。还有另一点,即:第一个问的答与第二个问的答,其实并不相同,而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双人 有这个可能吗?
  树  有这个可能。因为第一个问的答,与第二个问的答是否相同,应该只有能回答那个问的人才明白。
  双人 过去有人回答过那两个问吗?
  树  就我所知,没有。
  双人 可是,那为什么这世界会流传着一种说法,认为第一个问与第二个问的答相同?
  树  也许过去曾经有人回答过那两个问。
  双人 可是,当有人回答出那两个问时,这世界将会迎向坏劫之时——也就是毁灭,不是吗?
  树  这也是远古流传的说法之一,我不知道它是否正确。
  双人 树啊,我十分明白你的意思。
  树  双人啊,阿伽陀啊。我之所以能回答奥永的第一个问,是因为那个问与我存在的根本有关。它提问时,我做了回答。并不是细想后才回答。而是在它提问时,答案便已存在我心中。我之所以无法回答第二个问,是因为提问时,我心中没有答案。
     第二个问题,我是借由思考后才回答。透过智慧,回答出不存在于我心中的答案。当时我心想,如果第一个问的答与第二个问的答相同,那方向就很明确了,于是我回答出和第一个问的答相同的答案。
     因此,以我的情况来说,第一个问的答与第二个问的答乍看相同,其实不然。
     双人啊,在此假设你前往奥永内,遇到提问吧。
  双人 好。
  树  如果你真是如来,当你接受提问时,答案应该会自己浮现在你心中。
  双人 螺旋师想借由智慧来回答提问的做法,是错误的吗?
  树  不,双人。你不能误解我刚才说的话。我是在智慧的方法上出错。不论是凭借智慧来回答,还是凭借命运来回答,只要是正确的答案,奥永的门应该就会开启。事实上,我知道一位凭借智慧回答出奥永第一个问的人。
  双人 树啊,那个人是谁?
  树  螺旋师阿尔哈玛德。
  双人 树啊,如果是螺旋师阿尔哈玛德,我会见过他。
  树  阿尔哈玛德凭借智慧回答出奥永的第一个问,但第二个问他答不出来,就此绝望地离开有楼。
  双人 阿尔哈玛德在苏迷楼下方生活,扑杀从海里上岸的来鱼,现在我终于明白此举的含意了。
  树  也许他心里想,既然日后会有来自海里的阿伽陀,能回答出他无法回答的奥永提问,那就趁那个阿伽陀还是来鱼时,先将它杀害。他也可能认为,只要自己持续在下方扑杀来鱼,有楼便不会灭亡。
  双人 那是多么白费力气的可悲工作啊。
  树  双人啊。我会多次透过拉芙蕾西亚与螺旋师阿尔哈玛德交谈。我想起当时阿尔哈玛德说过的话。
  双人 树啊,他说过什么话呢?
  树  这苏迷楼在远古时,高度也许比现在要低得多。
  双人 低?
  树  当有阿伽陀攀登苏迷楼,回答奥永的问,苏迷楼可能就会产生变化,顶端变得更高。
  双人 苏迷楼原本高度很低,这表示当时甚至连人类和原人都不存在对吧?
  树  没错。
  双人 在远古时代,回答问的不是人类,可能是来鱼或野兽吧?
  树  就是这样。回答问的,不管是来鱼还是野兽,全都是如来。
  双人 这表示……
  树  也就是说,奥永的问,平等地存在于所有生命中,所有生命都有回答问的权利。奥永的问,每次都会以不同的面相存在。它不会改变问的本质,只有其面相会随着回答者而自由变幻。
  双人 阿尔哈玛德是这样说的吗?
  树  阿尔哈玛德是这样说过,但我不知道这是否属实。
  双人 树啊。你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树  双人啊,阿伽陀啊。就算苏迷楼与奥永的问,真像阿尔哈玛德说的那样,我也不感到惊讶。
  双人 回答出奥永那两个问的人,会变成怎样?
  树  阿尔哈玛德认为,奥永可能是用来将一个生命变化成另一个生命。而奥永的问,则是用来评断这个生命是否具有值得变化的素质。阿尔哈玛德根据苏迷楼由下到上的各种变化面相,得到这样的看法。阿尔哈玛德是个天才。
  双人 换句话说,能回答奥永提问的人,会变成其他东西是吗?
  树  没错。回答得出问的人将毁灭苏迷楼的这种说法,也许指的就是这件事。
  双人 请说明一下这件事。
  树  它指的是一个生命改变其原本的样貌。
  双人 请说明。
  树  一个生命若是改变其样貌,其之前的生命也将消失。
  双人 雕刻在阿尔哈玛德房间祭坛上的文字,你知道吗?
  树  我知道。

     品尝过螺旋果实甘甜的人啊
     解其美味的人啊
     汝名为如来

     是《狮子之书》如来篇第三节的诗句对吧?
  双人 树啊。当中的「螺旋果实」,指的到底是什么呢?
  树  双人啊,阿伽陀啊,你听好了。它指的是「上弦月」。
  双人 螺旋的果实为什么是「上弦月」呢?
  树  月是螺旋。圆缺、死亡与重生;在天上不断反复的螺旋,就是月亮。具有月亮各种面相的,就是上弦月。换言之,象征宇宙所有螺旋的,就是上弦月。
  双人 「品尝过螺旋果实甘甜的人」,指的是什么?
  树  它的意思是「能回答奥永那两个问的人」。
  双人 要怎样才能回答奥永的问?
  树  只要进入狮子宫即可。只要进入奥永,自然就会接受提问。
  双人 要怎样才能进入奥永?
  树  我背后有包围奥永的墙。墙的另一侧就是奥永,墙上刻有奥永的第一个问,一旁是进入奥永的门。
  双人 任何人随时都能经由这道门进入奥永内吗?
  树  门前始终都有士兵把守,不是任何人随时都能进入。但不管从哪里进入,只要前往墙壁另一侧,里头就是奥永。
  双人 墙对面是怎样的情形?
  树  墙的另一侧是混沌。
  双人 混沌?
  树  没错。
  双人 所谓的混沌,是什么样的东西?
  树  那里没有任何形状。因此有任何形状。那里没任何颜色。因此有任何颜色。
  双人 不懂。
  树  混沌是存在之源。它什么都不是,却又什么都是。所有可能性的总称,即是混沌。
  双人 不懂。
  树  那里没有过去,那里没有现在,那里没有未来。但那里有一切过去。有一切过去,表示有一切现在。有一切现在,表示有一切未来。
  双人 不仅。
  树  梵与我,在那里合而为一。缘与业那在里合而为一。时间与空间在那里融解。空间与时间在那里无从分辨。曾出现在世上的万物、出现在这世上的万物,以及没出现在这世上的万物,都在那里。
  双人 不懂。
  树  双人啊,阿伽陀啊,阿湿波啊。你不懂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混沌非比喻就能说明清楚。
  双人 树啊。你见过它吗?
  树  双人啊。我见过。
  双人 我也能见到它吗?
  树  你也能见到它。你见过后,就能像我一样理解。
  双人 怎样的理解呢?
  树  理解宇宙万物和所有现象,其内部都包含了混沌。
  双人 这话怎么说?
  树  混沌的内部,包含宇宙的一切可能,而宇宙万有的内部,也存在着混沌。
  双人 这话怎么说?
  树  存在于宇宙中的万物都会动。你会动,我会动,大地和苏迷楼也会动。整个宇宙没有静止之物的存在。
  双人 这话怎么说?
  树  此刻我就像这样存在着。但总有一天,我的存在将不再是我。我的肉体历经数万年、数亿年后,将不再是树。你也是如此。或许,你脚下的石头,与你的肉体相比,在这世上保有其形体的时间较长。但就连石头也会碎裂,化为沙、化为土,转化为其他形体。肉体亦同。心灵亦然。存在于这世上的万物,都会不断改变其形体、样貌。就这层意涵来看,有形之物与无形之物,皆是同样的存在。
  双人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树  这是什么?
  双人 色与空无异
     空与色无异
     色与空相同
     空与色相同
  树  这是什么?
  双人 色是存在于世上的森罗万象,是有形之物。色与空是相同之物。
  树  这是什么?
  双人 色即是空——也就是说,有实体之物,其实与无实体之物相同。
  树  哦,这和我刚才说的意思相同。
  双人 没错。
  树  可是,你为何知道这种事?
  双人 树啊。我听你说这些道理时,脑中突然浮现刚才那番话。
  树  哦。
  双人 圆生树啊。待在你这株树下,我似乎想起了许多事。
     你知道「诸行无常」这句话吗?
  树  双人啊,阿伽陀啊。我不知道这句话。
  双人 树啊,这和你刚才说的「存在于这世上的万物,都会不断改变其样貌,持续变动」,意思相同。
  树  双人啊。有可能是如来的阿湿波啊。倘若日后你进入奥永,回答那两个提问,你会记得我吗?
  双人 树啊,我会记住你的。
  树  如果你能回到我身边,可否告诉我答案?
  双人 树啊,就这么说定了。就算我到时候忘了答案,也会在你的树下想出答案。
  树  双人啊,我觉得会有那么一天。
  双人 我也是。但在那之前,我得先答出奥永那两个问。我有能耐回答那两个问吗?
  树  双人啊,阿伽陀啊。为了帮助你,我告诉你一件事。
  双人 什么事?
  树  双人啊,阿伽陀啊。你已经是个问了,一个找寻自己的问。当问在找寻自己时,要从问当中去找寻答案。
  双人 树啊。这是什么意思?
  树  阿湿波啊。你问得对。当你提出问,而无法得到答案时,那是因为你的提问不对。你要问得正确。想要正确的答案,就得正确地提问。因为在正确的提问中,已含有答案。阿湿波,你知道《狮子之书》中有这样的诗句吗?

     缘是顺着时间轴作用的重力。
     业是顺着空间轴作用的重力。
     问持有的力量,称之为业。
     答持有的力量,称之为缘。
     换言之,问与答为同样之物。
     因为业与缘为同样之物。

     《狮子之书》中记载了这段文字,这是真实的事。
     举例来说吧,阿湿波啊,七加三是多少?
  双人 树啊,是十。
  树  没错。阿湿波,「七加三」这个问,与「十」这个答,是一样的东西。所谓问当中包含了答,就是这个意思。
  双人 树啊,这当中包含了比喻之上的真理吗?
  树  双人啊,刚才我说的那番话,包含了比喻之上的真理。阿伽陀,有可能是如来的阿湿波啊。我再问你一件事。
  双人 请问。
  树  双人啊。原野上开的花,是问吗?
  双人
  树  请回答。双人,原野上开的花,是问吗?
  双人 我不知道。
  树  请回答。阿湿波。原野上开的花,是问吗?

  阿湿波面对「树」的提问,无法回答。
  他不知道答案。
  答案仿佛几乎已来到他嘴边。只要有个契机,答案便呼之欲出。
  啊,真好,好像来到森林中一般。
  整片原野开满了白花。
  没错。
  我应该知道才对。
  阿湿波心想:我应该知道这个答案才对。
  应该有人会告诉我这个答案。
  就像松叶的细针刺向火烫的脸颊般,应该有个吃过松枝上冰雨的女人。
  啊。
  胸口好痛。
  胸中充塞着某个东西,几欲就此爆裂。
  好难受。
  他张口喘息。
  无法呼吸。
  这时传来一个声音,就像要帮助阿湿波呼吸般。
  南无妙法莲华经——
  是祈祷的声音。
  业……
  当两个令他怜爱的女人身影浮现脑中时,阿湿波回答了。
  「不会问……」阿湿波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树』啊,原野上开的花不会问。」
  「双人啊,为什么?」「树」向阿湿波问道。
  「因为原野上开的花,就是答!」阿湿波呐喊。
  「因为原野上开的花即是问,同时也是答。得到答的问,会问答为何吗——」
  阿湿波抬头望着「树」,如此说道。
  「一点都没错。」
  「树」说。
  「原野上开的花不会问,因为它已是答。因为问与答是同一存在,在问的同时,问已成为答。阿湿波啊,双人啊,这当中包含比喻之上的含意。存在于宇宙间的万物,都是问。同时也是答。阿湿波啊,既然你也存在于宇宙中,你也是问;是问的同时,也是答。但理应为答的你,为何还问『吾为何人?』呢?
  「这是因为你还没得到理应存在于自己内里的答。」
  「『树』啊,我能得到那个答吗?」
  「我不知道。只有在被问到时,才会知道。」
  「被问到时?」
  「没错。阿湿波啊,你要牢记在心。奥永的问,不论采用何种问法,都不是谁在问你。那时,问的人是你自己,是你在问你自己。当你进入奥永的混沌时,你会产生错觉,以为你还是你自己。但那时候,如果你以为自己与混沌对峙,那你就错了。是你自己与自己对峙。那时候,你已没有实体,与混沌合而为一。问题在于那时候你是否能察觉这点。当你察觉时,你应该就能得到答案。而这世界也会发现,其本质中怀有混沌。严格来说,就连现在这个瞬间,你也是混沌的一部分。不只是你。万物的实体底下,都潜藏着混沌,这我刚才已和你谈过——」
  「……」
  「再过不久,你将成为命中注定进入奥永内部的人。但你是否能在那里得到答案,我不知道。」「树」说。
  「树」仿佛从阿湿波的头顶以温柔的视线包覆着他。
  「阿湿波啊,我最近终于逐渐明白一件事。苏迷楼是一条蛇。」
  「『树』啊,这是什么意思?」
  「我借由推论和冥想,导出一个结论:来鱼诞生的大海底端,也有混沌。而现在我几乎已可以确定了。这世界原本就是从混沌中诞生,而苏迷楼的顶端也是混沌。苏迷楼是借由大海底端与其顶点的混沌,相互串连在一起。换言之,苏迷楼是咬住自己尾巴的一条蛇。亦即螺旋……」
  「『树』啊,我混乱了。」
  「阿湿波,混乱是通往答案的一条路。不必害怕混乱。」
  「树」说。
  「阿湿波,双人,有可能是如来的阿伽陀啊。我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
  「『树』啊,是什么事?」
  「那就是现在在你眼前的东西。」
  「在我眼前的东西?」
  「那个祈祷的原人蛹。」
  「是指业吗?」
  「没错。关于业,我有一件事得先告诉你。」
  「什么事?」
  「你体内潜藏着两个人格。和你接触愈久,我愈明白。不过,像你这样的存在,是如何出现在这世上呢?所有阿伽陀大抵上都从大海底的混沌而生。阿湿波,你也不例外。」
  「是的。」
  「混沌亦即蛇头咬住蛇尾的场所。那里是苏迷楼这个螺旋的连接点。在那里,连有形之物也会失去形体。而无形之物则能得到形体。我认为,阿伽陀应该会借由意志而得到形体。透过混沌内部产生的意志、拥有方向的力量,就此产生阿伽陀的原形。在意志的作用下,极微会聚集,经业与缘而结合,就此产生阿伽陀。这时,又是如何出现你这样的存在呢?」
  「……」
  「你想问业的事对吧?」
  「是的。」
  「阿湿波啊。业原本是你的一部分。不,也可以说业的一部分是你,我知道这点。这只能用比喻来向你说明,那是因为你这个存在的切口,与业这个存在的切口,拥有同样的形状。」
  「切口?」
  「没错。我可以看见你们的切口。」
  「……」
  「你是一种双重的存在,同样的,业也是双重的存在。」
  「真的?」
  「没错。为什么这样的存在会出现在苏迷楼呢?」
  「树」又向自己问了同样的问。
  「是诞生在苏迷楼时,其中一方想和另一方切割开来吗?」
  「切割开来?」
  「也就是不愿去想的意思。」
  「这话怎么说?」
  「不愿去想,就是想忘却的一种意志。」
  「也就是说,业是我想忘却的东西——从我的想法中诞生的东西?」
  「阿湿波啊,就是这么回事。」
  「……」
  「阿湿波,那应该是你以前所珍惜之物。」
  「树」说。
  阿湿波以一种晕眩的感觉凝望着业的蛹。
  南无妙法莲华经……
  是这样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明白。
  第一次见到业时,那种熟悉而又不可思议的感觉,还有失去业时感受到的深沉绝望,如果事情真是如此,他便能明白。
  可是,若真是这样,那业对他来说,到底是什么!?
  南无妙法莲华经……
  祈祷着。
  传来业祈祷时,那无声之声。

    请以此代替兜率天之食
    献上我一切幸福
    为你和众人
    换来神圣的资粮

  蛹沐浴在日光下,发出微光。
  「阿湿波啊,那蛹已处在随时都能孵化出的状态了……」
  「业吗?」
  「没错。这蛹一直在等你到来,你可以让它孵化。」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它孵化?」
  「只要碰触那个蛹,对它说『快孵化吧』,这样就行了。不用说话,只要在心里默念也行——」「树」说。
  阿湿波仰望「树」,接着视线移往拉芙蕾西亚。
  将阿湿波与「树」的对话,口译给乌尔嘉和卡曼听的拉芙蕾西亚,接收到阿湿波的目光,点了点头。
  「试试看吧,阿湿波——」
  阿湿波将目光移回业身上。
  他缓缓走向业。
  「业……」
  阿湿波伸手碰触那缩成蛋形的身体表面。
  表面无比冰冷。
  但隔着一层表面里头的温热,过没多久便传向阿湿波手中。
  温热和心跳声传向他的手。
  可爱的温度。
  熟悉的跳动。
  他碰触着这种感触、温度,以及跳动,先前和业一起在黑暗中沉睡时的记忆也随之苏醒。
  他明白自己的心脏正配合业的心跳声一起跳动。
  体内产生一股狂乱炽热之物。
  「业,是我。阿湿波……」阿湿波说。
  说完后,他为之语塞。
  下一句话迟迟说不出口。
  阿湿波一面触碰业,一面想着接下来该说什么好。
  他口中传来业的心跳,传来比刚才更快、更强、更热的心跳。
  「快孵化吧——」阿湿波说。
  业的温度又提高了。
  阿湿波掌中感到动静。是业的肉体在颤动。
  业在钻动,想蜕去表皮。
  它缓慢,而又迅速地发生。
  业的蛹表面在钻动。
  钻动的只有表面。
  蛹的表面在钻动,靠近上方的部位破裂。
  破裂处露出白色之物。
  是人的皮肤。
  那皮肤在微微动着。
  是肩膀。
  肩膀的部分,缓缓从破裂处隆起。
  破裂处也随之愈裂愈大。
  这时,其他地方也出现裂痕。
  好似在剥水煮蛋的蛋壳般。就像从黑色毛皮的蛋壳内露出蛋白般,就此现身。
  「业……」
  阿湿波出声叫唤这个名字。
  业缓缓露出脸庞。
  那是宛如初生婴儿般的水嫩脸蛋。
  「啊。」
  拉芙蕾西亚微微发出一声惊呼。
  在蓝色月光下出现的,是一名年轻女子的脸庞。
  女子仍闭着双眼。
  「噢……」
  望着她的脸,阿湿波为之语塞。
  女子的表皮全部脱落地上。
  眼前是一名身体白皙的裸女,抱膝坐在地上,合着眼抬头朝向天际,宛如要让月光渗进她全新的肌肤内一般。
  月光洒向她紧闭的眼皮、鼻头、嘴唇、肩膀,留下蓝色的暗影。
  「阿湿波啊。」
  「树」说。
  「那就是你想忘记的东西。」
  阿湿波默默凝望着那名女子。
  「阿湿波啊。那就是你想忘,却忘不了的东西。那是你的最爱。」
  「树」说。
  但阿湿波望着女子,一动也不动。
  「阿湿波啊,那是你的业。也是你的缘……」
  「树」如此说道,这时,女子缓缓睁开眼睛。
  水亮的乌黑双瞳,望着天际,像在搜寻什么似的,缓缓移动。
  阿湿波打从刚才起,便一直张着嘴,想说些什么。
  但始终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不知自己的喉咙里卡着什么样的言语。
  不,他知道,但就是说不出口。
  女人的双眸就像找到了目标,目光停在阿湿波身上。
  阿湿波与女子四目相接。
  女子的嘴唇多次颤抖着呼唤人名。
  「贤治……」
  「草平……」
  两个声音在低语。
  几乎同一时间,阿湿波也张开双唇。
  从阿湿波的唇间,同时流泄出两个名字。
  「敏子……」
  「凉子……」
  阿湿波同时在唇间喃喃说着这两个女人的名字。
  ——这是我的修罗。
  ——这是我的因果。

 望之般

  在一个小房间内。
  四周被砖墙包围,但墙上挂着一幅将《狮子之书》诗篇里的「诸神的螺旋舞」图象化的挂画,还有风可以自由吹入的窗户。
  地面有一半是黄土,另一半是离地约和膝盖一般高的木板地。
  有个装满水的素烧壶,房间角落甚至有一口炉灶。
  炉灶前堆满干柴。
  炉灶旁的墙壁有架子,上头摆放着餐具和琐碎生活用品。
  窗边的墙上有个放有灯盘的小架子,架子旁挂着一块写有文字的羊皮。
  上头的文字是《狮子之书》如来篇第三节的诗句。

    品尝过螺旋果实甘甜的人啊
    解其美味的人啊
    汝名为如来

  羊皮上如此写道。
  房门是一扇坚固的木门。
  此刻紧闭着,但只要阿湿波想离开,随时都能打开。
  这就是分配给阿湿波与业的房间。
  阿湿波与业重逢后,连同第一晚也算在内的话,今天已是第三晚了。
  业从那之后一直在睡觉。
  当时业望着阿湿波,站起身朝他走了几步,就此倒向他胸前,之后便没再醒来。
  业至今只喝了少量的水。
  阿湿波用壶嘴窄细的水壶装水,将壶嘴放入业的口中后,她便喝了起来。
  业不是睡在黄土地面上,而是睡在木板地上。
  木板地上铺有地毯。
  地毯上铺有毛毯,业仰躺其上,身上盖着毛毯。
  阿湿波几乎都陪在沉睡的业身旁。
  夜里他钻进盖住业的毛毯里,和她一起睡。
  这是位于市街外的一户平房。
  虽然可以走出屋外,但却不准到市街上去。
  这栋屋子有人看守。
  有三名士兵一直站在不远处监视阿湿波。
  他若想到市街去,或是离屋子太远,想和人说话,士兵们就会赶来。
  白天时,拉芙蕾西亚的手下会送食物和水来。
  有肉、蔬菜、豆类。
  有时也会附上山羊奶和奶油。
  食物相当充足。
  吃不完的肉,就做成肉干。
  虽然有人在一旁监视,不过,阿湿波无意离开业。
  不知是喉咙的伤痊愈,还是原本就伤得不完全,他现在逐渐可以发出像样的声音了。
  从那晚之后,他没再与「树」交谈。
  也没和卡曼、乌尔嘉碰面。
  拉芙蕾西亚一天也只会来一次,看他们的情况。
  听拉芙蕾西亚说,阿湿波与「树」的对话,似乎在螺旋师之间掀起一场风波。
  有些螺旋师很不满,质疑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能在场。
  昨晚应该是进行了一场评议。
  这场评议会决定自己的命运。不,应该是已经决定了。
  阿湿波的待遇明显比以前提升许多,从这点来看,对于他和业的评议结果,应该不会太差才对。
  可是……
  达孟和雪拉又如何呢?
  业何时会醒来?
  还有奥永的问……
  他心头浮现无数个念头。
  好想再和「树」谈谈。
  业醒来时,自己好像叫唤着女人的名字。
  敏子。
  凉子。
  应该是这样的名字没错。
  他明白这像是女人的名字。
  但为什么会叫唤女人的名字呢?
  他觉得似懂非懂。
  以同一个嘴唇说着两个女人的名字时,在那一瞬间,他应该很清楚那两个女人的名字对他来说有什么含意。
  而此刻,他又陷入一团迷雾中。
  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想与业分开。
  业称她自己为「业」,称阿湿波为「缘」。虽然是这样称呼,但她也曾经说过,她自己也是「缘」,而阿湿波也是「业」。
  是阿湿波的「业」,同时也是「缘」的业。
  是业的「缘」,同时也是「业」的阿湿波。
  业力。
  缘力。
  这两股力量再次相遇。
  阿湿波从黄土地面凝望着仰躺而眠的业。
  业仍在睡梦中。
  炉灶燃着柴火。
  屋顶和墙壁间设有排烟的缝隙,烟从缝隙溜向屋外。
  墙壁的灯盘上,也燃着小火。
  那两盏灯火在业的脸部上方摇曳红光。
  拉芙蕾西亚还没来。
  之前她一定都会在傍晚前到来,但现在已入夜多时。
  正当阿湿波暗忖:「今天拉芙蕾西亚恐怕是不会来了。」此时,远方传来马车声。
  声音逐渐接近。
  马车停在家门前,有人敲门。
  拉芙蕾西亚走进来。
  「阿湿波……」
  拉芙蕾西亚关上门后,转身面向阿湿波。
  「你今天可真晚。」
  之前阿湿波一直坐在一张直接摆在黄土地上的椅子上,此时他站起身。
  「刚才我一直跟卡曼和乌尔嘉谈事情。」
  拉芙蕾西亚走近后,在阿湿波面前停下。
  「谈事情?」
  「谈你的事。」
  「谈了些什么?」阿湿波问。
  「我待会儿慢慢告诉你,我可以坐吗?」
  「当然。」
  阿湿波待拉芙蕾西亚坐下后,自己也跟着坐下。
  两人隔着小木桌迎面而坐。
  「之前我跟你说过,你与『树』的对话,在螺旋师之间引发不小的风波。」
  「昨天傍晚我听你提过。」
  「你与『树』的对话,螺旋师们很感兴趣。但有些螺旋师很生气,质疑为什么自己当时不能在场,也有螺旋师想让你再次和『树』对谈。」
  「我也很想再次和『树』谈谈。」
  「不过,也有其他螺旋师抱持不同的看法。」
  「不同的看法?」
  「那些人认为你是危险人物——」
  「危险?」
  「也就是说,那些螺旋师认为你既然有可能是如来,最好就别让你再和『树』见面。」
  「嗯。」
  「他们认为如来会毁灭这个世界。而且有这种想法的螺旋师为数不少,他们想将你关进其他安全的场所。」
  「安全的场所?」
  「那是对螺旋师来说。」
  拉芙蕾西亚话语中断,低下头去。
  她旋即又抬起头,望向阿湿波。
  「你早晚得和螺旋师们见面。」
  「……」
  「螺旋师们想直接和你谈谈。」
  「哦?」
  「他们说,当面谈谈后,或许可以明白一些事——」
  语毕,拉芙蕾西亚望向业。
  「螺旋师们感兴趣的对象,也包含业。」
  「不管螺旋师们怎么想,我和业都不愿再分开。」阿湿波说。
  拉芙蕾西亚的视线落向桌上,微微摇头。
  「如果螺旋师们整体决定这么做,我和乌尔嘉也无法阻止。」
  「会变成那样吗?」
  「很有可能……」
  「此事在昨晚的评议中,成了讨论的话题吗?」
  「是的。」
  「昨晚你们讨论的,应该还有另一个话题吧?」
  「另一个话题?」
  「你应该知道才对,就是雪拉和达孟。」
  「达孟他……」
  拉芙蕾西亚话说到一半,突然不语。
  「达孟他怎么了?」阿湿波问。
  沉默片刻后,拉芙蕾西亚像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道:
  「达孟被赋予选择死法的权利。」
  「权利?」
  「没错。看他是要被吊死、斩首,还是服毒……」
  「……」
  「达孟杀了太多人。雪拉因为有孕在身,目前还没决定如何处置。关于雪拉,会等她生下孩子后,再重新评议。」
  「这样啊……那么,达孟什么时候会……」
  「还没决定。不过,应该不会太久。」
  回答后,拉芙蕾西亚显得欲言又止,双唇微微动了两、三下后,朝业望了一眼。
  「业还没醒吗?」
  「还没。」
  「刚从原人移形成人类时,通常在蜕皮后,都会陷入沉睡。」
  「可是,你之前应该也说过,一般都只需两天左右。」
  「那是一般来说。也有人是沉睡了三、四天。况且,业的情况比较特别……」
  拉芙蕾西亚望着业说道。
  「刚才你好像有话想说……」
  「……」
  「关于达孟和雪拉,是不是还有事没说?」阿湿波问。
  拉芙蕾西亚在阿湿波的注视下,先是低下头,接着又将目光移回阿湿波脸上。
  「达孟和雪拉逃走了。」拉芙蕾西亚说。
  「逃走了?」
  「他们杀害两名负责看守的人。」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半夜。」
  「什么?!」
  「好像是看守的人不小心说溜嘴,告诉达孟他将被处死,所以才……」
  拉芙蕾西亚双眉微蹙,向阿湿波说道。
  「达孟和雪拉……」阿湿波低语道。
  拉芙蕾西亚离开后,达孟与雪拉的事仍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心里百感交集。
  我是什么时候第一次遇见雪拉和达孟呢?
  感觉仿佛是无比遥远的过去。
  地点是离开苏迷楼遥远下方的海岸地带。
  螺旋师阿尔哈玛德与妻子及两名子女在那里生活。
  抬头仰望遥遥上空,那自己生长的苏迷楼顶端。
  阿尔哈玛德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那里生活呢?
  ——螺旋师阿尔哈玛德。
  昔日凭借智慧,回答出狮子宫第一个问的男人。
  然而,连阿尔哈玛德也无法回答第二个问。
  阿尔哈玛德受挫,这时,他遇见了一个蛹。
  从他发现的蛹中,孵化出优哩婆湿这名女子,他就此坠入情网,抛下妻子和女儿拉芙蕾西亚,甚至抛却有楼,走下苏迷楼。
  他在海岸边建造房子,在那里扑杀从海里登陆的来鱼。
  这时,阿湿波出现。
  阿湿波与达孟的妹妹雪拉完成简单的仪式后,就此成婚。
  阿湿波仍记得雪拉那柔软而又富有弹性的年轻肉体。
  雪拉的胴体在阿湿波的肉体下扭动,在阿湿波的肉体上放纵。
  达孟对此妒火中烧。
  当阿湿波沉醉在雪拉的胴体时,达孟在自己心中豢养了一头恶鬼。
  那头恶鬼杀害他父亲阿尔哈玛德,以及母亲优哩婆湿。
  兄妹恋——
  达孟与雪拉就是这样的关系。
  阿湿波会在昏暗的洞窟里,见过这对兄妹交媾。
  如今雪拉有孕在身。
  那是达孟的孩子,还是我的孩子呢?
  达孟甚至还侵犯了拉芙蕾西亚。
  拉芙蕾西亚是阿尔哈玛德的女儿。
  与达孟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拉芙蕾西亚与达孟有过肉体关系。
  因不可思议的因缘而结合的男女。
  他自己也混在其中。
  从兄妹的交媾中,我不是感觉到一股全身颤栗的兴奋吗?
  阿湿波望着睡在他面前的业。
  敏子……
  蓦地,他口中说出一名女子的名字。
  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女人在昏暗的房间里,而他就站在一旁。

    温柔燃烧着苍白之火
    我坚强的妹妹

  阿湿波体内的修罗,微微发出声音。
  他站起身。
  站到业身旁,屈膝跪下。

    四月大气层的亮光底端
    我徘徊其中
    口吐唾沫,咬牙切齿
    我是一修罗

  他右手抵向业的前额。
  从肌肤接触的部位,猛然传来一阵感官刺激的颤抖。
  他以手指轻触业的唇。
  一对柔唇。
  红艳艳的火光在女子身上投下柔和的暗影。
  正当阿湿波的手指伸向盖在业身上的毛毯时……
  「阿湿波……」
  传来一个微弱低沉的声音。
  是女人的声音。
  但那不是业的声音。
  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湿波……」
  那声音再次呼唤阿湿波的名字。
  是从窗户的方向传来的。
  阿湿波抬头。
  望向窗口。
  接着,他看到一张熟悉的女子脸孔。
  在火光的照耀下,窗边出现雪拉的脸。
  「雪拉……」
  阿湿波以几不成声的声音轻唤女子的名字,走向窗边。
  「你的声音怎么了?」雪拉压低声音低语道。
  「我的喉咙……」
  阿湿波说到这里时,雪拉像想起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卡曼伤了你的喉咙对吧?」
  「你怎么知道?」
  「我被囚禁时,听牢房守卫提到这件事。」
  雪拉难过地皱起眉头。
  「牢房?对了,你和达孟从牢房里逃脱了对吧?」
  「你是听那个女人说的,对吧?」
  「那个女人?」
  「就是拉芙蕾西亚啊。」
  「你怎么知道?」
  「刚才我见到拉芙蕾西亚从这屋里走出来。正确来说,是我们跟踪拉芙蕾西亚,一路来到这里——」
  「你们?」
  「达孟也和我一起。」
  「那达孟呢?」
  「躲在对面。」
  「这间屋子有人看守哦。」
  「有两个人。不过,他们已经被达孟……」
  「被杀了吗?」
  「达孟杀了一个,另一个则是乍吉杀的。」
  「乍吉?」
  「是原人,头目的儿子……」
  「对了,我听说原人混进有楼里。」
  「是乍吉救我们逃脱的。」
  「原来是这样,你们才能逃脱。」
  阿湿波把脸凑向窗外的雪拉。
  「他们猜想,也许还有其他人在看守,所以没绕到大门前,只有我到这里查探,从窗口往屋里窥望。不过,目前都还没人过来,照这样来看,至少这里没有人看守。」
  「没错。」
  「我们猜想,拉芙蕾西亚应该会知道你人在哪里,于是就一路紧跟在马车后,但一直到我往窗内窥探之前,我都没料到你会在这里。」
  说到这里,雪拉的脸突然像融解般,失去原有的形状,变成螺旋。
  「怎么了?」
  雪拉似乎发现阿湿波注视她的表情有异,问道。
  「没事。」
  阿湿波摇了摇头,望着雪拉。
  雪拉的脸已恢复原本的模样。
  又看到螺旋的幻觉了。
  「你先进来吧。」
  阿湿波朝窗外的雪拉伸手。
  这时,突然有个念头从他脑中掠过:雪拉的头发会不会呈螺旋状立起来呢?
  他从窗口将雪拉拖进屋内。
  雪拉身上缠着一条粗糙的原色麻布。
  她的肚子大大地隆起。
  因为她腹中孕育着一个新生命,那有可能是阿湿波的孩子。
  雪拉朝躺在地板上,盖着毛毯睡觉的女人望了一眼,问道:
  「那个女人是谁?」
  「是业。」
  「业?和你一起攀登苏迷楼的阿伽陀是吗?」
  阿湿波曾多次告诉雪拉,他被原人逮捕,来到有楼之前的经历。
  「不过,我没想到那个阿伽陀竟然是女的。」
  雪拉轮流望着业和阿湿波,如此说道。
  她双手放在自己浑圆的肚子上,然后环抱住自己身体。
  她凝望着阿湿波。眼中充满悲切之色,那眼神,仿佛从深邃的绝望谷底仰望-
  「阿湿波……」雪拉的双唇轻启。
  蓦地,雪拉紧紧抱住阿湿波。
  那温热的胴体就在阿湿波怀中。
  阿湿波双手握住雪拉的双肩,缓缓将那温热的肉体推离自己身边。
  他握住雪拉的双肩,低头望着雪拉。
  「求你。」雪拉说。
  「求你相救……」
  「相救?」
  「达孟受伤了。他逃走时,被一名士兵砍伤。」
  「被士兵砍伤?」
  「他右手臂……虽然不是什么重伤,但以他目前的状况,无法握剑战斗。」
  「你们打算怎么做?」
  「达孟想逃出有楼。但以他这样的伤势,不可能办到。」
  雪拉以湿润的双眼望着阿湿波。
  「不过,要是有你帮忙……」
  「我的自由也同样受到限制,就算想帮你们,也无能为力啊……」
  「可是,你的身分特别。」
  「特别?」
  「我听人说,有位最近来到这里的阿伽陀,会与『树』对谈。这是牢房的守卫说的。那位阿伽陀就是你,对吧?」
  「应该是。」
  「如果是你,就有办法帮我……」
  「我?」
  「我肚里的孩子是……」
  雪拉说到这里时,入口的木门猛然被推开。
  达孟和原人乍吉站在门外。
  不,不只两个人,还有另一名女子。
  是刚才离开的拉芙蕾西亚。原人的左手,从她身后握住她的长发。
  原人的右手握着一把长剑。
  「拉芙蕾西亚。」
  阿湿波正想朝拉芙蕾西亚奔去时,眼前突然冒出一柄闪着寒光的金属。
  是达孟握在左手中的长剑。
  刀刃上留有牛干的血渍。
  「又见面了,阿湿波……」达孟说。
  他的右手垂着,动也不动,鲜血从中指滴向地面。
  「我很想当场杀了你,但现在就先忍一会儿吧……」
  达孟紊乱地喘息着,如此说道。
  他将剑尖抵向阿湿波下巴,视线投向睡在一旁的业。
  「那个女人是谁?」
  「是业。」
  「哦。」
  达孟旋即将视线移回阿湿波脸上。
  「虽然有许多事想问你,但现在以疗伤优先。」
  他抵住阿湿波喉咙的长剑微微使劲。
  剑尖在阿湿波的喉咙处造成浅浅的伤口。
  雪拉替达孟治疗伤势。
  她先以水清洗伤口,然后撕下缠在身上的布,加以包裹。布才刚裹好,底下马上便渗出血来。
  「我哪能就这么死了。」达孟一面接受治疗,一面说道。
  「不过,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就连能否离开有楼,都是个问题……」
  「乍吉在他们前来之处的墙上搭了梯架。」
  「可是,我们没办法走到那里吧……」
  「你住口。」
  「就算我住口,你又能怎样?」
  「罗嗦!」
  达孟以握在左手中的剑柄殴打雪拉的脸。
  GFFFF……
  这时,原人乍吉的唇间发出短短的低吼。
  显而易见的,那低吼声是在责备达孟殴打雪拉。
  「哼……」
  达孟望着乍吉,暗啐一声。
  「这家伙对雪拉有意思。原人很喜欢侵犯人类女性。而乍吉又特别喜欢雪拉。不过,也多亏这样,找才能得救。」
  达孟如此说道,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说给阿湿波听的。
  阿湿波不发一语地望着达孟。
  「对了,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听说你和『树』交谈,貭的吗?」
  「没错。」
  「『树』会说话吗?」
  「和我们说的话有些不同。不过,确实有这么回事——」
  阿湿波简短地交代先前发生的事。
  达孟感兴趣的,是「树」提到狮子宫的混沌与大海底下的混沌也许是同一事物那部分。
  「那是真的吗?」
  「『树』是这样说的。」
  「如果不能到有楼外,那么,到狮子宫去或许也是个办法。」
  「到狮子宫去?」
  「反正不管怎样,明天都会被发现。一旦被人发现就完了,应该会当场格杀吧。不过阿湿波,在我被杀之前,你会先死。我会先杀了你……」
  达孟说。
  但不可思议的是,阿湿波没半点怯意。
  达孟脸上清楚浮现恶鬼的面相。他似乎整个人有一半已踏进疯狂的世界。
  阿湿波对达孟和雪拉感到怜悯。
  达孟和雪拉原本如此憧憬有楼,却无法在有楼居住。
  如果不是我出现在苏迷楼,达孟与雪拉这对兄妹或许会结为夫妻,过着幸福的日子,在底下终其一生。
  阿湿波心想,是我妨碍了他们。
  「所以我们只有今晚能行动了。不论要去哪里,我们展开行动的机会,就只有今晚。」
  达孟望着拉芙蕾西亚。
  「那个叫乌尔嘉的老头,就住在『树』的旁边对吧?」
  拉芙蕾西亚没回答。
  「到底是不是?」
  达孟的长剑抵向拉芙蕾西亚雪白的咽喉。
  「没错。『树』的前方有一座侩院,乌尔嘉就住在那里……」拉芙蕾西亚说。
  「离这里有多远?」
  「坐马车的话,约一须臾之久。」
  「我们有你刚才坐来的马车。」
  「可是没有车夫,刚才被你杀了。」
  「不过是驾马罢了,谁都会。」
  「这里头的任何一个人坐上驾驶座,让人看了都会起疑。」
  「不会有人起疑,因为是你坐上驾驶座。」
  「我?」
  「没错。途中不管谁叫你,你都不能把我们坐在车内的事泄漏出去。只要你敢轻举妄动,我随时都能从背后一剑刺死你。另外,为了防止你跳车逃脱,我会将你的腿或腰绑在驾驶座上。」
  「如果我不愿配合呢?」
  「那我就当场杀了你。」达孟说。「不只是你。我会把你们全都杀了。」
  他的口吻相当认真。
  「就算能一路抵达僧院,也不可能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进入啊。因为先前有原人闯进有楼,现在侩院出入口应该都还有守卫把守。有楼里也有无人居住的森林,要是逃往那里,应该暂时不会被人发现——」
  「我已经杀了很多人。如果是外面的森林还另当别论,要是逃进有楼的森林,顶多只能撑个一、两天。还不如以螺旋师之首乌尔嘉当人质,逃进狮子宫。因为不管怎样,我都想到狮子宫里看个究竟。就算要死,也等得我进入狮子宫后再说……」
  「……」
  「我老爸阿尔哈玛德,就连说梦话也都念着狮子宫。我知道他常为了这件事和老妈优哩婆湿吵架。小时候我不仅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我终于明白狮子宫和螺旋师的事了。」
  达孟以闪闪生辉的双眸,注视着拉芙蕾西亚和阿湿波。
  「好吧。不过,我一个人陪你去,你要留阿湿波和业在这里……
  「那可不行,只有尸体才能留下。我看你是爱上这个男人了吧,我看得出来。你喜欢的男人被杀害,你也无所谓吗?」
  「阿湿波是可能改变有楼命运的人,这种感情并不适合阿湿波。」
  「那么,你们就全都死在这里吧。」
  达孟眼中带有浓浓的疯狂之色,如此说道。
  拉芙蕾西亚以求助的眼神望向阿湿波。
  「那就去吧。不过,业也要一起走。如果你不同意,就当场杀了我吧。」阿湿波说。
  雪拉望着阿湿波的脸。
  「阿湿波……」
  雪拉望向阿湿波的双眸,渐渐闪着恍然大悟的光芒。
  「没关系。把那个女人也带去。反正是坐马车……」
  不久,他们出发。
  皎洁的上弦月高挂天际。
  阿湿波看到幻象:有个螺旋不断成长,仿佛从大地蜿蜒向月亮延伸而去,缠向月亮。
  他坐在于黑暗中急驰的马车内,怀里抱着熟睡的业。
  业的身体柔软又温暖。
  存在于这温度内的心跳,从阿湿波与业接触的部位传向他。
  原人乍吉坐在阿湿波身旁,雪拉和达孟则并肩坐在阿湿波对面。
  拉芙蕾西亚坐在驾驶座上,达孟在她身后,从木板裂开的缝隙间伸出长剑抵着她。
  拉芙蕾西亚的双脚被绑在驾驶座上。
  如果只有达孟和雪拉,还能乘隙抢夺长剑.但有乍吉在一旁,没机会下手。
  马车车窗披着一块布,不把它移开的话,无法看见外面的情形。
  蓝色的月影,落在面朝行进方向的右手边窗户布帘上。
  风不断吹动那块布帘。
  布帘呈螺旋状蜿蜒摆动。
  马车车轮在他脑中转动。
  呈螺旋状转动。
  为了能从马车内看见前方,前方分界处开有一扇小窗。
  达孟一再从窗口往外望。
  不过,一路上没人对马车起疑,将他们拦下。
  「你担心是吗?」
  拉芙蕾西亚低声对身后的达孟说道。
  「少罗嗦。」
  达孟从窗口低语。
  沉默片刻后,拉芙蕾西亚又出声说道:
  「你们在底下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什么怎么样?」
  「和阿尔哈玛德,以及优哩婆湿……」
  「不怎么样。」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扑杀来鱼,还有找寻食物。」
  「那阿尔哈玛德和优哩婆湿呢?」
  「他们老是在吵架。」
  「吵架?」
  「没错。」
  陷入一阵沉默。
  这段时间,只传来马车的声音。
  「尽管这样,还是很幸福吗?」
  不久,拉芙蕾西亚又轻声问道。
  「幸福?」
  「我指的是你们。阿尔哈玛德、优哩婆湿,还有你们……」
  「要你管!」
  达孟以不耐烦的声音说道。
  「你会庆幸自己来过上面吗?」
  像在问小孩般的口吻。
  「闭嘴。要是再不住口,我现在就杀了你。」
  这时,阿湿波在黑暗中发现雪拉的双眸闪着微光。雪拉在哭泣。
  「我只能到上面来……」达孟说。
  两人就此没再交谈。
  黑暗中只微微传来一声啜泣。
  是雪拉的声音。
  「僧院快到了……」拉芙蕾西亚说。
  「别被人发现。」达孟以剑抵住拉芙蕾西亚背后说。
  马车内弥漫着达孟的血腥味。
  达孟手臂的伤,血流不止。
  「是士兵……」
  过没多久,拉芙蕾西亚再次出声说道。
  从小窗望去,在月光下可以看见僧院的围墙。
  侩院位在围墙内,「树」就在最里头。
  包围混沌的墙,就只有僧院的围墙那一部分向外突出。
  若不先通过僧院的围墙,就不能来到进入狮子宫的那扇门。
  来到一开始的围墙大门前,马车就此停下。
  「停车!」有声音唤道。
  马车停下。
  感觉有数名士兵走近。
  士兵似乎一看就知道驾车人的身分。
  似乎是士兵手中火把的火光,在窗口的布帘上闪动。
  「有什么事吗?」传来士兵的声音。
  马车内一阵紧张。
  「我有急事要见乌尔嘉。」
  「刚才卡曼大人来拜访乌尔嘉大人,他们两人现在正在祭祀堂里谈话。」士兵说。
  「我知道了。」
  拉芙蕾西亚说完后,缓缓驾车前进。
  马车穿过大门,从侩院的入口前通过。
  有两名士兵站在僧院入口处,其中一人朝马车走近。
  「您要去哪边?」士兵唤道。
  「我有事要找乌尔嘉,但在那之前,想先去教典库查个资料。」
  拉芙蕾西亚停车说道。
  教典库是一座仓库,里头存放着《狮子之书》及其相关的研究书和问答集。
  树部的拉芙蕾西亚,能自由进出。
  「灯准备了吗?」
  「准备了。」
  「要人随行吗?」
  「不必,我自己去就行了。」
  拉芙蕾西亚说完后,驱车前行。
  就这样,拉芙蕾西亚驾车绕到侩院旁。马车再继续往前走,就是教典库,但拉芙蕾西亚在中途停车。
  达孟观察外面的动静。
  「好。」
  他低声说道,走下马车。
  所有人也都跟着下马车。
  阿湿波抱着沉睡中的业,站在夜气中。诱人的植物香气,融入冷冽的夜气中,令人陶醉。
  达孟以长剑切断绑住拉芙蕾西亚双脚的绳索。
  拉芙蕾西亚却未走下马车。
  「怎么了?」
  她从上方默默俯视着达孟。
  清澄的月光,在拉芙蕾西亚脸上留下浓浓的暗影。
  「你用那把剑杀了我吧……」拉芙蕾西亚说。
  「什么?!」
  达孟面露惊诧地望着拉芙蕾西亚。
  「我背叛了同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不会带你来这里,早让你杀了我。但你说要杀了阿湿波,以此威胁我。不过,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你用不着我了,杀了我吧。我不想再看到其他人命丧你手。死在你手中,就是无法杀你的我,对你所做的复仇——」
  「这是怎么回事?」
  「杀了我之后,你再问阿湿波原因吧。」
  「现在就说。」
  「想知道的话,就先杀了我。」
  拉芙蕾西亚以坚决的口吻说道。
  「拉芙蕾西亚,别说傻话!」
  阿湿波说道,达孟的剑尖指向他。
  「你说!」
  达孟的剑尖在阿湿波左臂留下浅浅的伤口。
  「你在做什么!」雪拉说。
  这句话令达孟猛然回神。
  「我还不杀你。只要还有利用价值,我就不杀——」
  达孟将拉芙蕾西亚拉下马车。
  「那扇窗有灯光。」达孟说。
  前方不远处的僧院转交房间,有灯光从窗口流泄出来。
  「是那里对吧?」
  达孟低着头,缓缓走向那扇窗户底下。
  阿湿波和拉芙蕾西亚被长剑抵着,只好跟着达孟走。
  他们弯腰站在窗下。
  只要站直,就能看见房内的情况。
  传来说话声。
  是卡曼和乌尔嘉的声音。
  两人似乎正低声争执。不,与其说争执,不如说是乌尔嘉极力在安抚大声质问的卡曼。
  「不,再也不能让那个男人和『树』碰面。」
  是卡曼的声音。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
  传来乌尔嘉的声音。
  卡曼盖过乌尔嘉的声音,以强硬的口吻说道:
  「我没说要取他性命,但将他们两人分别关在不同的场所,让他们无法碰面,才是聪明的做法吧?」
  看来是在谈论阿湿波与业的事。
  「可是在议会中,不是已经决定,今后应该在有人见证的情况下,让那个男人和『树』对话,并做记录吗?」
  「那只是乌尔嘉大人您个人的意见,未必是议会整体的意见。况且,当时在一旁见证的只有我们,这也令其余螺旋师心里很不是滋味——」
  「卡曼啊,如果那个男人是背负着命运来到有楼,凭我们的力量,什么也无法改变……」
  「话虽如此,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就算阿湿波真能答出奥永的问,这世界也不见得会毁灭。不管《狮子之书》上怎么写……」
  紧贴着墙壁,听他们两人说话的达孟,开始缓缓从窗口窥望屋内。
  「没问题的。这扇窗位在祭坛后方,他们看不到。」达孟缩回头,如此说道。「我先去。」
  从窗口爬进屋内的顺序,当场便做出决定。
  第一个是达孟。
  接着是沉睡的业。
  然后是阿湿波。
  再来依序是雪拉、拉芙蕾西亚、原人乍吉。
  达孟先将长剑收在腰间,从窗口爬进。这段时间,手持长剑的乍吉一直站在阿湿波和拉芙蕾西亚背后。
  业被放在黄土地上躺着。
  达孟从窗口潜入后,接着沉睡的业被送进屋内。然后阿湿波跟着爬进去。
  等到雪拉正准备进入时,卡曼和乌尔嘉发现有人潜入屋内。
  卡曼率先察觉。
  他绕到祭坛旁。
  看见达孟巨大的身躯。
  卡曼的表情顿时为之僵硬。
  他伸手按向腰间短剑。
  「你……」
  卡曼话只说到这里。
  因为达孟从斜下方一剑贯穿卡曼的喉咙。剑身从卡曼下巴刺入,从他后脑穿出。
  卡曼双唇紧闭,眼睛圆睁,瞪视着达孟,然后又望向阿湿波。
  他似乎有话想说,张开嘴巴。
  但从口中溢出的不是话语,而是大量鲜血。卡曼的双眼已黯淡无光。
  卡曼俞未倒地,达孟已抢先展开行动。
  他以沾满卡曼鲜血的剑尖刺向乌尔嘉眼前。
  「不准出声。」达孟低声道。
  阿湿波呆立原地,低头望着喉中不断涌出大量鲜血的卡曼尸体。
  卡曼双膝跪地,身子前倾,一头撞向地面。他臀部抬起,以祈祷般的姿势就此咽气。
  撞向地面的脸,微微朝右,看得到他的右颊和部分高挺的鼻子。
  刚才还活得好好的男人,成了没生命的物体,摆出祈祷的姿势。
  阿湿波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他心想—人竟然这么轻易就死了。
  别开枪——
  螺旋的幻觉。
  旋绕的螺旋体,倒卧在阿湿波脚下。
  那螺旋缓缓恢复成卡曼的尸体。
  「卡曼!」
  阿湿波身后响起女人的尖叫声。
  是拉芙蕾西亚。
  乍吉和拉芙蕾西亚已从窗口爬进屋内。
  「拉芙蕾西亚……」
  乌尔嘉被剑抵着,如此低语。
  拉芙蕾西亚仿佛听不到他的声音般,注视着躺在地上的卡曼尸体。
  一行人聚在祭坛前。
  这是数天前,阿湿波来过的房间。祭坛上刻有摘自穴狮子之书》诗句的那个房间。
  业仍仰躺在地上沉睡。
  「乌尔嘉……」
  拉芙蕾西亚开口想说什么。
  接下来的话她还没说出口,乌尔嘉先朝她点了点头。
  「我明白。不是你的错。这是命运的安排……」
  乌尔嘉被剑抵着,沉声说道。
  「你的目的是什么?」
  乌尔嘉向达孟问道。
  「狮子宫。」
  达孟以压抑心中兴奋的声音说道。
  但不管他再怎么压抑,还是抑制不了包裹他肉体的兴奋。尽管一再压抑,但某个狞猛之物还是从他体内满溢而出。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清楚呈现疯狂之色。
  「你说奥永?」
  「没错,你带我去狮子宫——」
  达孟的声音在颤抖。
  「你不要命了是吗?」乌尔嘉问。
  「命?」
  「没错。」
  「我已做好必死的心理准备。在死之前,我想进入狮子宫……」
  达孟说完后,乌尔嘉莞尔一笑。
  「你为什么笑?」达孟说。
  「如果要去奥永,根本没必要专程到这里来。」
  「什么?!」
  「奥永很辽阔。只要越过围绕它的墙,任何人都能进入奥永。如此辽阔的墙,我们也没能力一一派人把守。」
  「你说什么?!」
  「如果你不要命,从任何地方都能进入奥永之内。」
  「……」
  「我们螺旋师之所以从这里进入奥永,是为了在答出问题后,可以活着回来……」
  「活着回来?」
  「那墙是为了不让如人随便进入奥永,但事实上,墙是在守护着我们。」
  「这话怎么说?」
  「奥永内部是混沌。那不是你现在脑中所想的任何东西。相反的,它同样也是你所想的任何东西……」
  「……」
  「住在有楼的人,随时都得目睹那样的东西。而面对混沌,一般人无法承受。所以那面墙是用来避免混沌接触我们的目光。我说它守护着我们,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从这里去,就回得来吗?」
  「嗯。」
  「为什么?」
  「因为有拉芙蕾西亚。」
  「这个女人?」
  「没错。树部的这个女人,会成为路标。」
  「路标?」
  「没错。拉芙蕾西亚会站在入口,不断朝混沌内部传送意识,直到螺旋师返回为止。在混沌内,意志会化为实体,成为肉眼看得见的东西。只要依循着它,螺旋师就能自混沌内返回。」乌尔嘉说。
  达孟不大明白乌尔嘉说的话,一直凝睇着乌尔嘉。
  「为什么?」
  乌尔嘉向沉默的达孟问道。
  「为什么你想到奥永内部去?」
  达孟默而不答。
  就只是望着乌尔嘉。
  乌尔嘉正面承接达孟的视线,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血脉,你身上也流着螺旋师阿尔哈玛德的血脉。」
  正当乌尔嘉如此说道时,突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
  「我不要!」
  是雪拉。
  「不,我不要去狮子宫!」
  「雪拉……」
  达孟依然用剑抵着乌尔嘉,望向雪拉。
  雪拉右手握着一把亮晃晃的刀子。
  是刚才卡曼握在手中,想从腰间拔出的短剑。它掉落在地上,被雪拉捡起。
  「达孟,你去死吧!」雪拉大叫。
  她握着短剑,快步冲来。
  撞向达孟。
  刀尖刺进达孟腹中。
  但达孟的肌肉过于坚硬,刀子只微微刺进肌肉中。
  「雪拉……」
  兄妹四目相望。
  达孟脸上浮现悲痛的表情,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哀伤。
  唔……
  达孟放声咆哮。
  那把微微刺进腹中的短剑,从他腹部滑出,掉落在石板地上。
  他把雪拉推开,同时挥剑。
  长剑划破向后倒落的雪拉左肩。
  倒地的雪拉,肩膀血流如注。
  「我只是想在有楼生活,在这里和大家一起生活啊。」
  雪拉哭泣,放声大叫。
  原人乍吉瞪视着从雪拉肩膀涌出的鲜血。
  他身体发颤。
  乍吉望向达孟。
  他凹陷的眼窝深处,燃烧着憎恨之火。
  GEO!
  乍吉张开突出的下颚,露出黄牙咆哮。
  扑向达孟。
  那不比达孟逊色的巨大身躯,以风驰电掣之速展开行动。
  达孟的长剑,将乍吉斩向他额头的剑拨向一旁。乍吉的剑从中折断,飞向空中。
  折断的剑尖在发出声响落地前,达孟的长剑早一步贯穿乍吉的心脏。
  尽管被一剑穿心,但乍吉还是没停止动作。
  他一把抓住达孟。
  手嵌进达孟的喉咙。
  达孟长剑就此脱手。
  他使出浑身力气推开乍吉。
  乍吉向后倒下,全身痉挛几下后,不再动弹。
  达孟一面咳嗽,一面踏步向前,想拔出插在乍吉胸前的长剑。
  但雪拉早一步扑向乍吉的尸体,拔出长剑。
  达孟停止动作。
  肩上仍血流不止的雪拉,靠向阿湿波身边。
  「阿湿波!」
  她高声叫唤阿湿波的名字。
  让阿湿波的双手握住那把剑。
  「阿湿波,之前我不是说有事要求你吗?现在我告诉你。」
  雪拉的声音在颤抖。
  「请你杀了达孟!」
  她声音无比僵硬。
  「我肚里怀的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啊!你快杀了达孟,我们一起在有楼生活吧。」
  达孟耳闻她的声音,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雪拉……」达孟错愕地低语。
  「阿湿波,杀了达孟!」雪拉叫道。
  阿湿波紧握长剑,却无法动弹。
  体内有个东西涌现。
  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它卡在喉头,宛如喉头就此塞住一般。
  那个块体从喉咙涌出。
  它化为言语,从阿湿波喉中滑出。
  南无妙法莲华经……
  「快杀了他……」雪拉说。
  「你为什么不杀他?」雪拉提高了音调。
  阿湿波手握沉重的铁制武器,注视着达孟。
  达孟按住刚才被雪拉刺伤的腹部,一动也不动。
  「怎么啦,刺过来啊,阿湿波。现在连你也杀得了我。」达孟说。
  阿湿波将目光投向雪拉,接着移向手中的长剑,然后以求助的眼神望向躺在地上的业。
  业没有回答。
  雪拉发现阿湿波的视线。
  她眼中燃起蓝白色烈焰。
  雪拉的目光投向那把掉在地上的短剑。
  刚才她刺向达孟的短剑。
  它是从达孟腹部掉在地上的。
  雪拉膝行向前。
  拾起那把短剑。
  「雪拉……」阿湿波低语道。
  在那一瞬间,阿湿波与雪拉四目交接。
  雪拉避开阿湿波的目光,猛然扑向业。
  她压在业身上。
  手中的短剑刺进业的胸口。
  在此瞬间,阿湿波胸口感到一阵刺痛。在剑尖刺进业胸口的同时,仿佛同样的剑尖也刺进他的心脏。
  「业!」
  阿湿波抛开长剑。
  奔向业。
  某个东西从他体内消失。从消失的部位,溢出某个灼热之物。那灼热之物,从体内烧炙着阿湿波的肉体。
  阿湿波的「业」,会在他面前呈现出人的姿态。
  阿湿波以做梦般的眼神,望着插在业胸口的短剑,将它拔出。
  他把短剑抛在地上。
  石板地上发出一声清响。
  阿湿波跪在自己的业面前。
  「敏子……」
  「凉子……」
  从阿湿波口中说出这两个名字。
  鲜血从业胸口不断喷出。
  阿湿波猛然忆起。
  忆起自己那呈现人类姿态的「业」。忆起这个「业」会对他有多么重要。他竟然忘了这一切。
  不,是他自己想要忘掉。
  光是想到那个人,自己的血肉、骨头、心灵,几欲就此四分五裂……
  他无法承受。
  想忘掉那不能忘却的事。
  想从悲伤中逃脱。
  想舍弃这份悲伤。
  除了悲伤,他还想连同愤怒、喜悦、憎恨,以及其他一切,全都一起忘却。

    愤怒的苦涩和幼稚
    徘徊在四月大气层的亮光底端
    口吐唾沫,咬牙切齿
    我是一修罗

  得忆起非忆起不可的事。
  不可以逃避自己。
  在田里见过的田埂蓝色小花。
  婆婆纳(注2)、繁缕(注3)、艾草。
  小虫。
  蚂蚁、瓢虫、虎甲虫(注4)。
  阳光对再小的生命,甚至是一粒沙,都是平等的。
  只要透过相机的镜头来看,就会明白。
  从相机镜头看出去,会碰触到宇宙。
  就连小小的花粉,光线也会送达,也会照向每一颗沙粒,甚至是蚂蚁的触角前端,都有从宇宙来到地球的阳光倾照其上。
  就像上天的慈悲般,阳光对万物和生命也都一样平等。阳光的上天能量,培育生命。
  无数的螺旋。
  我会以拍摄螺旋度日。
  每年到了春天,我就会看到那幕光景,不是吗?
  我看过冷冷的冰雨,渐渐化为轻柔的雨,融化白雪,化为能量,渗进黝黑的大地中,不是吗?
  人类运用各种智慧,分得这股大地的能量,用它种出稻米。
  人是从大地中获得上天所赐的食物,以此生活。
  啊,我混乱了。
  松林新绿的气味。
  各种事满溢而出,我脑中一片混乱。
  没错。我是在大学里,从「业」手中得到诗集。
  请帮我取冰雨来……
  一筹莫展的我,因「业」的这句话而获得救赎。
  当时躺在病榻上的「业」,是多么替对方着想呢?
  可是,为什么红色鲜血不断涌出呢?
  阿湿波低头望着「业」,紧搂着「业」。
  「对不起。」
  「对不起。」
  身为阿湿波的「缘」,向「业」说道。
  一股寒气包覆「缘」的身体。
  「业」的体温在他臂膀中急速流失。
  阿湿波心生恐惧。
  不能让她死。
  从刚才就一直听到一个声音。
  是女人的声音。
  「阿湿波,换你了,接下来换你杀死达孟了——」
  阿湿波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紧搂着「业」。
  他把嘴唇凑向「业」耳边,就像以前对待那人一样,「缘」在「业」耳边大喊。
  「南无妙法莲华经!」
  鼓足全力,声嘶力竭地大喊。
  「南无妙法莲华经!」
  这时,「业」就像在点头般,微微喘息,睁开眼睛。
  「缘……」
  气业」说。
  「业……」
  「缘」答。
  在那一瞬间,他们明白彼此是谁。
  他们彼此曾是对方的一部分,两人终于相遇。
  传来尖声惨叫。
  女人的惨叫。
  是雪拉的惨叫。
  「缘」抬起头。
  雪拉全身是血,倒卧地上。
  一脸恶鬼面相,握着染血长剑的达孟,站在她身旁。
  恶鬼泪流满面。
  是血泪。
  已无处可去的悲伤恶鬼,矗立原地。
  达孟呆立原地。那表情,仿佛已失去所有意识。
  灵魂已完全从达孟的肉体中流失。
  「缘」、拉芙蕾西亚、乌尔嘉,全都注视着达孟的脸。
  达孟慢慢回神。
  脸上是难过之色。
  「阿湿波……」达孟说。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
  达孟双手握住长剑,朝雪拉的腹部砍下。
  白刃就此刺入雪拉腹中。
  使劲挖刨。
  达孟双膝跪地。
  开始跪着吃了起来。
  吃起雪拉的肉……
  他左手扯下雪拉的肉,张口啃食。
  「雪拉……」
  「雪拉……」
  哥哥一面啃食,一面叫唤妹妹的名字。
  哥哥一面叫唤名字,一面啃食妹妹的肉。
  达孟的嘴唇染血。
  「这是谁的孩子?」
  达孟扯着人肉,望向阿湿波。
  「这可能是我的孩子。但雪拉说是你的孩子。」
  达孟嚼着生肉。
  一个没能变成恶鬼,眼神悲痛的人,正一面啃食人肉,一面痛哭。
  达孟啖食人肉,但眼神却像在求救般,注视着阿湿波。
  「阿湿波……」达孟说。「……救我。」
  达孟站起身。
  注视着「缘」。
  「拜托你,救救我。阿湿波,快杀了我。如果你不杀我,我会杀更多的人。」
  达孟握着长剑踏步向前。
  拉芙蕾西亚从地上捡起刚才「缘」从「业」胸口拔出丢弃的短剑。
  达孟望向拉芙蕾西亚。
  他笑了。
  他迈步朝拉芙蕾西亚走去。
  高举着长剑。
  「住手,达孟!」乌尔嘉说。「你想将自己的两个姐妹都杀了吗?」
  「姐妹?」
  「拉芙蕾西亚是阿尔哈玛德在有楼生的女儿。」乌尔嘉说。
  达孟望向拉芙蕾西亚。
  眼神就像在凝望遥远的幻象。
  他眼中栖宿着恍然大悟的光芒。
  「原来是这么回事——」
  达孟缓缓点头。
  「刚才你说复仇,原来是指这件事啊——」
  达孟微微一笑。
  那是令人不忍卒睹的微笑。
  他抡起长剑。
  纵声呐喊。
  高喊着向前疾奔。
  那不是言语。
  虽然不是言语,但谁都能理解他这声叫喊的含意。
  一个没有出路,也没退路的人,不仅被人舍弃,也被自己的肉体、心灵、所有的一切舍弃,为了找寻去路而疾奔……
  达孟停止咆吼。
  就此停止动作。
  高举的长剑迟迟未能挥下。
  达孟自己投身撞向拉芙蕾西亚手中的短剑尖。
  他就像倒在拉芙蕾西亚身上般,拉芙蕾西亚手中的短剑刺进他胸膛,直没至剑柄。
  达孟就此往后仰倒。
  他睁眼望着「缘」。
  眼神就像在诉说。
  他想说些什么。
  但口中溢出的不是言语。
  是鲜血。
  生者究竟能对将逝者做些什么?
  「南无妙法莲华经!」
  从「缘」的唇间流泄出这句祈祷词。
  不知达孟是否听见。
  只见他圆睁着双眼就此断气。
  现场沉默良久。
  几乎可以听见彼此心跳声的沉默,笼罩整个房内。
  是「缘」率先打破沉默。
  「拜托你们……」「缘」说道。
  他抱着「业」的身躯站起身。
  「拜托你们,在业死之前,让她进入奥永吧——」
  他以央求的眼神对乌尔嘉说。
  乌尔嘉默默注视着「缘」和「业」。
  「请让他们去吧——」拉芙蕾西亚对乌尔嘉说。
  乌尔嘉望向拉芙蕾西亚,接着又注视着「缘」和「业」,静静长叹一声。

    品尝过螺旋果实甘甜的人啊
    解其美味的人啊
    汝名为如来

  乌尔嘉浮现皱纹的双唇震颤,喃喃说着《狮子之书》如来篇第三节的诗句。
  他泛黄的双眼有光芒闪动。
  「我知道了……」
  乌尔嘉吁出沉积在体内的淤气,如此低语道。
  「你去吧,阿湿波。你应该知道你的命运是什么……」
  乌尔嘉目光未曾从「缘」和「业」身上移开。
  「或许我们也会因此明白自己的命运……」
  「你的意思是,苏迷楼也许会就此灭亡吗?」
  「这就非我所能知了。」
  乌尔嘉的视线转向比天花板更高的虚空。
  「我在听过你和『树』的对谈后,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所谓的秩序,还有这座苏迷楼,会不会都只是混沌的一部分呢?」
  「……」
  「万物的形体、色、受、想、行、识——不论是否为有情,到头来,都只是混沌暂时改变其形态,存在于该时该地罢了。」
  乌尔嘉叹气似地说道。
  「缘」抱着「业」,聆听乌尔嘉说的话。
  乌尔嘉将视线移两人身上。
  「得赶快去才行。」
  乌尔嘉迈步向前,伸手搭在门上。
  「阿湿波、拉芙蕾西亚,跟我来——」
  他打开门。
  他们走在昏暗的石板地走廊上,来到外头。
  旋即有数名士兵聚集而来。
  「乌尔嘉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手持火把的士兵,向怀里抱着「业」的「缘」,投以警戒的目光。
  「祭祀堂里有尸体,你们去处理一下。」
  「尸体?」
  「卡曼、达孟、雪拉,还有一具原人的尸体。」
  「卡曼大人的尸体?」
  「详情待会儿再说,你拿着火把当我们的前导吧。」
  「遵命。」
  士兵颔首。
  那名士兵手持火把留在原地,其他士兵则是前往祭祀堂,身上的武具铿锵作响,就此看不见人影。
  「到『树』那里去。」乌尔嘉说。
  手持火把的士兵担任前导,乌尔嘉、拉芙蕾西亚、抱着「业」的「缘」紧跟在后。
  ——千万别死啊。
  「缘」抱着「业」,在心里呐喊。
  ——别死啊,业。
  血流不止。
  他明白「业」的生命正随着温热的鲜血不断从体内流失。他双脚打颤,几乎快要腿软,无法行走。
  拉芙蕾西亚紧挨着他的身体而行。
  她的体温传向了「缘」。
  还有另一个从「缘」的臂膀中不断流失的温度——
  「缘」在夜气中感受着这两个温度,朝奥永走去。
  双人阿湿波,一个人体内有两个不同的存在。
  一位是螺旋收藏家。
  一位是IHATOV(注5)的诗人。
  这两个人格,如今以「缘」和「业」的身分,正前往苏迷楼的顶点——混沌。
  就这样,「缘」再次与「树」碰面。
  美丽的上弦月高挂天顶。
  「树」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水亮地矗立在蓝色的幽暗中。
  「树」与「缘」在月光下面对面。
  这里已无士兵把守。
  那名手持火把的士兵,也在乌尔嘉的吩咐下离开现场。
  「可能有士兵去通报其他螺旋师了。如果要进入奥永,只有眼下的机会。」乌尔嘉说。
  「我进入奥永后,你会怎样?」
  「不会怎样,可能会从长老的位子上被拉下来吧——」
  「谢谢您。」
  「缘」抱着「业」,走进包围「树」的螺旋内侧。
  「哦……」 「树l说。
  「你来啦,阿湿波。存在于一个阿伽陀内的双人啊——」
  「是的。」「缘」答。
  「你是为了与自己的命运相遇,才来这里对吧?」
  「是的。是一株菩提树,同时也是阿伽陀的圆生树啊。」「缘」说。
  「阿伽陀啊。你怀里抱着的,不就是你的『业』吗?」
  「『树』啊。这是我的一部分。我与『业』本是同一人。l
  「你说的我明白。」
  「能再次和你见面,我很高兴。可是……」
  「我明白。你已没时间了。能再次和你见面,我也很高兴。不过,你得赶快才行……」
  「是。」
  「你去吧。名为阿湿波的『缘』啊。我后方就是奥永的大门。打开那扇门,去与你的命运相遇吧。」
  「『树』啊,我还能再和你见面吗?」
  「那得问你的命运了。阿湿波,还记得那天晚上的约定吗?」
  「记得。」
  「倘若你答出狮子宫的两个问,还有机会和我见面,要告诉我你的答案。」
  「我会牢记在心。就算今晚的记忆从我心中消失,我也会在你这株树下想起答案。」
  「树」在月光下,朝「缘」摇动它身上繁茂的树叶,无限欢喜。
  接着「缘」背对「树」,静静迈步前行,站在大门前。
  大门旁的砖墙上,画有一幅狮头人身的图画。
  图画旁写有文字。

  汝为何人——

  奥永的第一个问。
  「缘」一看到那个问,顿感有股近乎战栗的灼热颤抖窜过背脊。
  有东西卡在他的腹部、胸口、喉头。
  那灼热之物几欲从「缘」口中满溢而出。
  「阿湿波……」拉芙蕾西亚在他身后唤道。
  「缘」回身而望。
  与拉芙蕾西亚四目交接。
  「我是路标。我会持续向你传送讯号。你要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拉芙蕾西亚说。
  「缘」缓缓地摇头。
  他咳嗽。
  咳中带血。
  胸中有一股暴风。
  还有胃痛。
  「不论我能否答得出问,找都不打算回来。所以你没必要持续向我传送意志的讯号。」
  「缘」抱着「业」,望着拉芙蕾西亚的双眸说道。
  「缘」意识到精疲力竭的自己。
  他胸中有股暴风。胃里有硬块。
  他自己也和「业」一样,不久于人世。
  他不打算回去。
  「就算只有一下子也好,让我和你一起待在奥永里吧……」拉芙蕾西亚说。
  「好吧。」
  「缘」颔首,望向乌尔嘉。
  「谢谢您的照顾。」
  他低头行了一礼,就此转身。
  拉芙蕾西亚缓缓推开沉重的木门。
  身为阿伽陀,同时也是阿湿波的「缘」,和「业」一起穿过木门,走向命运。
  螺旋收藏家登上螺旋阶梯,踏上最后一阶。
  岩手的诗人,抵达鹦鹉螺对数螺旋的尽头。

 望之犭觉

  我走在无限延伸的螺旋中。
  我被吸进无限延伸的螺旋深处。
  曾几何时,我似乎不再是我,逐渐化为纯粹的存在结晶体。
  会几何时,我似乎不再是我,逐渐化为纯粹的祈祷结晶体。
  内心结晶,肉体变得透明——
  肉体结晶,内心变得透明——
  就像被强大的力量所吸引,迈步而行。
  就像被温柔的力量所诱惑,移步向前。
  上行,
  下潜,
  穿过门扉,往前走去。
  踩过草地。
  拥抱着业。
  被缘拥抱。
  透明的力量走在我身旁。
  透明的力量靠向因果而行,呈现女子形体。
  那名女子在途中停步,脸上泛起无比温柔的微笑,望着因果。
  因果望向那担任路标的女子。
  这时,眼前只有一朵白色的小野花,就像讯号般,花中仍留有温柔的微笑。
  那朵呈现微笑姿态的白花,只是静静凝望着因果。
  因果继续往前走。
  不,已分不清是否在行走。
  也分不清哪边是前,哪边是后。
  哪边是上,哪边是下。
  丧失前后的感觉。
  丧失上下的感觉。
  双脚失去感觉。
  也没有肉体的感觉。
  只感觉到呈螺旋状前进。
  身为因果一部分的缘,已没抱着业。
  身为因果一部分的业,已没被缘抱着。
  缘和业合而为一。
  在混沌内,意志拥有形体,形体化为意志。
  因果明白自己是何人。
  是螺旋收藏家。
  是岩手的诗人。
  是阿伽陀,是阿湿波,是业,是缘和业。
  这是一开始得到的感觉。
  因果宛如漂浮在混沌的大海中。
  漂着浮着,往某个方向前进。
  到底前进多远了呢?
  因果就此停止动作。
  因果发现,在这混沌内,前进这种行为几乎没任何意义。
  自己的肉体遍布在混沌内。
  自己的灵魂遍布在混沌内。
  在因果驻足的瞬间,因果明白自己的所在地。
  因果站在虚空的顶端。
  脚下是山顶。
  从宇宙底端往虚空延伸而去的山顶。
  透明的黑暗。
  周围是一片星海。
  从未见过的无数星辰。
  一颗颗晶亮灿然,仿佛伸手可及。
  在因果眼前的空间中,飘浮着一个巨大的螺旋。
  是上弦月。
  甚至可清楚细数上头的撞击坑。
  象征所有螺旋的螺旋之王。
  亮丽耀眼的天空果实——
  成熟的月亮。
  地面上没有可以如此近距离观看月亮的地方。
  因果心想:此刻我位在不属于地上的场所。
  无数的星辰中,燃起红色烈焰。
  火焰炽烈地燃烧,比红宝石还要鲜红透明,比锂还要美丽,令人陶醉。
  「那是什么火?要燃烧什么东西,才能烧出如此火红亮丽的火焰?」乔凡尼说。
  「是蝎子之火吧。」刚潘内拉埋首地图中,如此回答。
  「我知道蝎子之火哦。」
  「蝎子之火是什么?」乔凡尼问。
  「是焚烧而死的蝎子。我常听我父亲说,蝎子之火至今仍在燃烧。」
  「蝎子是虫子吧?」
  「没错,蝎子是虫子。但它是好虫子。」
  因果坐在车窗附近,望着宇宙,自言自语。

    (干枯的一整排电线杆,
    似乎正在急促地迁徙。
    火车是银河系的玲珑镜片,
    奔驰在巨大的氢气苹果中。)

  在因果的意识中出现话语,源源不绝。
  那是过去从他自己的灵魂中创造出的话语。
  昔日他自己亲眼见过的言辞之群。

    火车的逆行是希望同时的相反性
    我得早点从如此落寞的幻想中浮出
    那里满是蓝色的孔雀羽毛
    充满黄铜那引人入眠的脂肪酸
    车厢里的五颗灯泡
    即将冷却液化

  意识中,这些话源源而生,不断增生。
  就像音乐般,语言的旋律接连出现。

    大家都说敏子生命将尽
    若是照着这条路走
    不知接下来她将去往何方
    那不是我们的空间方向所能量测
    想要感应那感觉不出的方向时
    每个人都会晕头转向
    (我耳鸣,什么也听不到)

  因果热泪盈眶。
  已没有实体的双人、缘、业,如今是因果,他泪眼涟涟。

    她突然停止呼吸,失去脉搏
    接着就在我疾奔而去时
    那美丽的双眸
    空虚地游移,好似在搜寻什么
    她已再也看不到我们所处的空间
    接下来她会感觉到什么呢?
    她还能看见我们这世界的幻象
    听见我们这世界的幻听吗?
    我靠向她耳畔
    从远处取来声音
    声嘶力竭地叫唤
    叫唤天空、爱、苹果、风,一切势力的愉悦泉源
    用尽一切一切力量呼唤着
    那万象同归的生物之名时
    她点头似地喘息
    白皙尖削的下巴和脸颊摇晃
    就像小时候调皮那般
    那偶然的表情,看起来像极了
    但她确实是在点头
    (海克尔博士!
    我愿负此重责,
    为那值得感谢的真相做见证)

  妹妹敏子死时,我写出这段话。
  我将敏子临死前的种种,写成诗句。
  请原谅。
  我多次想侵犯我可爱妹妹柔软的肉体。我真的很爱慕自己的妹妹,将妹妹的死写成诗句。
  别开枪!
  那孩子如此叫唤时,我竟然想按下快门。
  啊,我不会将当时心里的念头告诉过任何人。我一直将这份罪业藏在心中,继续活下去。它化为坚硬的异形细胞,在我胃中凝结。
  难以承受之物,折磨着我的肉体。
  理应不存在的肉体被撕扯,内脏扭曲,骨头挤压,眼珠外突,嘴唇破裂,比身心都还要巨大之物,就像一头盲目的野兽,从我肉体深处钻出。
  我再也无法忍受。
  「南无妙法莲华经!」
  因果放声呐喊。
  猛然回神,因果发现自己站在虚空中。
  全裸,站在虚空中,身为双人的因果,双眼泪如泉涌。
  虚空中飘浮着一个巨大的螺旋。
  那是从虚空的这处尽头到另一处尽头,围成一个圆的蛇。
  色。
  受。
  想。
  行。
  识。
  这螺旋拥有构成宇宙的五蕴所组成的鳞片——轮回之蛇。
  它是咬住自己尾巴的无限螺旋之蛇——衔尾蛇。
  因果静静望着那条蛇。
  蕴含着和宇宙同等质量、同等距离、同等时间的蛇。
  因果静静与那条蛇对峙。
  仿佛自己体内也有与那条蛇同等的质量、同等的距离、同等的时间。
  「我是混沌。」无限螺旋的衔尾蛇说道。
  「我也是咬住空间的时间。」混沌说。
  「我也是咬住时间的空间。」咬住空间的时间说。
  「我也是咬住答的问。」咬住时间的空间说。
  「我也是咬住问的答。」咬住答的问说。
  「我也是咬住业的缘。」咬住问的答说。
  「我也是咬住缘的业。」咬住业的缘说。
  「我也是守护智慧果实的蛇神弗栗多(注6)。」咬住缘的业说。
  「我也是进化力军茶利。」守护智慧果实的蛇神弗栗多说。
  「而且,双人啊,我是你自己。」进化力军荼利说。
  「现在你看到的我,是你自己。」身为自己的衔尾蛇说。
  身为双人的因果,抬头望向自己。
  因果体内卡着一个巨大之物。
  不是语言之物。
  是问,同时也是答。
  它想破体而出,挤压着因果已不再是肉体的肉体。
  「我是拥有着你想要的姿态,存在于这里之物。」
  那存在之物对因果说道。
  因果即是因果本身。
  纯粹的单一存在。
  「汝为何人?」它静静地问道。
  被问到时,双人就此分裂。
  他有了答案。
  卡在体内的东西,撕扯因果的肉体,撕裂喉咙,粉碎骨头,化为答案迸出体外。
  迸出后,化为个体。
  当那阵冲击离去时,因果充盈着宁静的虚空。
  答案就在那里。
  不,他自己就是答。
  如果自己就是答,只要报上自己的名字即可。
  答案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就是我。」双人回答。
  「我就是我。」因果回答。
  「我就是身为我的我。」他大叫。
  「汝为何人?」它再问。
  「我是栖宿在空间之家的时间。」因果答。
  「汝为何人?」
  「我是栖宿在时间之家的空间。」
  「汝为何人?」
  「我是栖宿在答之家的问。」
  「汝为何人?」
  「我是栖宿在问之家的答。」
  「汝为何人?」
  「我是栖宿在业之家的缘。」
  「汝为何人?」
  「我是栖宿在缘之家的业。」
  双人流畅无碍地回答。
  问停止发问。
  「双人啊,你的回答无误……」
  衔尾蛇说道。
  「尽管用语完全不同,但答案本质相同。」
  双人明白。
  明白自己已回答了问。
  因为他完全可以理解衔尾蛇说的话。
  说出答案的因果,体内浮现一股近乎欢喜之情。
  但是,身为双人的因果也是问。
  体内拥有业的阿湿波,是问。他是体内拥有业的缘,同时也是问。
  是处在无垠的沙漠中央,不知该往何方的问。
  想到这里,因果明白自己正站在沙漠中央,与自己的存在对峙。
  那是兽。
  那是拥有人头的狮子。
  那是拥有狮子身躯的人类。
  因果处在无垠的沙漠中,静静与那个存在对峙。
  那头兽坐在沙地上,静静俯视着因果。
  一头巨大的兽。
  尽管它的头在因果的正上方,但它的尾巴却隐藏在地平线的远方,无法窥得。
  「我是混沌。」兽对因果说道。
  因果心中充斥着不安。
  他心想,此刻自己正要和奥永的第二个问对峙。
  因果开口。
  「名为混沌的兽啊。我现在即将面对奥永的第二个问是吗?」
  因果问。
  「没错。身为双人的因果。」
  「请您告诉我,我若是回答出第二个问,苏迷楼会变成怎样?」
  「不会怎样。」
  「这是什么意思?」
  「苏迷楼不会消灭,也不会存在。」
  「我不懂。」
  「双人啊。身为双人的因果啊。苏迷楼,以及你知道的一切,和不知道的一切,都存在于我混沌体内。所有空间、所有时间,都存在于我混沌体内。换言之,你所知道的苏迷楼这个空间和时间的一切瞬间,都存在于我混沌体内。同时,苏迷楼不存在的一切瞬间,也存在于我混沌体内。在我混沌体内,问某个特定事物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事。不论它存在与否,这两个答都还是存在。你已来到一处超越因果现象地平线的场所。苏迷楼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你都可以获得你所期望的答。已答出第一个问的你,应该能明白才对。」
  「嗯。我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因为过去的所有时间和空间都在此重叠。这里存在着现在的所有空间。这里存在着未来的所有时间与空间。」
  「兽啊,我明白。」
  「换句话说,双人啊、因果啊,如果你问在你之前有几名阿伽陀造访过此地,也同样没有意义。因为我能说,没人造访过这里,也能说已有无数个阿伽陀来过……」
  「也就是说,当初阿尔哈玛德来到这里的瞬间,我也可能在场。」
  「没错,因果啊。你可能是阿尔哈玛德本人。也可能是其他人。你有可能成为你想要的任何事物。」
  「哦,兽啊。我明白你话中的意思。」
  因果抬起头,站在兽面前。
  因果体内有业。
  有螺旋收藏家。
  有岩手的诗人。
  「兽啊,我是为了回答你的问,而来到这里。」
  「双人啊。我是混沌,同时也和站在我面前的任何存在相同。所以我也是你。我向你提问时,那也是你在问你自己。我存在的模样,还有这里的风景,全是你自己所创造……」
  兽说。
  因果询问兽,那第二个问是什么。
  因果询问兽时,野兽同时向因果提出那个问。
  「有个生物早上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上三只脚。它是什么?」
  野兽提出第二个问。
  因果在被问到的瞬间,他知道这答案就存在自己体内。
  「那就是我。」
  身为双人的因果回答道。
  「那是演化。」
  因果答。
  「我是演化。」
  因果望着野兽,静静地回答道。
  「我来到苏迷楼时,是四只脚的阿伽陀。这就是早上四只脚。途中,我变成两只脚。这就是中午的两只脚。后来身为双人的我,来到苏迷楼顶点,最后取回了业。身为双人的我和业——这就是晚上三只脚的意思。」
  「没错。」
  「第三只脚,同时也是般若——亦即通往觉醒的智慧。」
  「没错,因果。这么一来,你就对本质上相同的第二个问,做出本质上相同的第二个答了。而这两个问和两个答,本质皆相同。」
  「是的。」
  「汝为何人?只要发现这个『汝』,指的就你自己,它就带有成为答的性质。汝的确指的就是你自己。第二个问提到,早上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上三只脚的生物,指的也是你自己。你的确就是演化。」
  「而演化的我,就是法。」
  「没错。是你,是演化,也是法。」
  「我是我,是演化,是法,是无常。你是这世上的万物,是一切行动之物。一面移转,一面改变形体和样貌之物。」
  「换言之,草、花、虫、云、宇宙,以及万物,皆由此法一以贯之。亦即诞生在这世上的万物,以及今后将诞生的万物,都囘此法的具现。草、花、虫、云、宇宙,以及万物,都是此法,同样的,你也是此法。」
  兽说。
  时间因业而在空间中流动,空间因缘而在时间中流动。
  时间与空间为相同之物,业与缘也是相同之物。
  宇宙借由螺旋力而轮回转动的声音,听起来轰轰地震耳欲聋。
  宇宙轮回转动的无声静谧,仿佛静静渗入体内。
  「兽啊……」
  因果静静朝那身为兽,同时也是他自己的存在唤道。
  不知何时,近似灵光的光芒,从因果那不再是肉体的肉体中满溢而出。
  「身为因果的如来啊,什么事?」
  「你是我。」
  「没错,觉者。」身为因果的兽说。
  「你是获得答的问。是开在原野上的花。」
  「我是开在原野上的花。」身为觉者的如来说。
  觉者与兽的存在,开始缓缓相互融合。
  「觉者啊,开在原野上的花啊,我希望你回答一个问题。」兽向觉者问道。
  不,这时候,已不再是谁问谁了。
  兽问兽。
  觉者问觉者。
  「开在原野上的花幸福吗?」
  询问时,已有了答案。
  在询问的瞬间,答案自然而生,问就此化为答。
  开在原野上的花已有了答案,所以不会问。
  那里已没有问和答的存在。
  两个身影合而为一,光芒静静充斥着虚空。

  注1〔编注〕摩诃为梵语Maha,意即「伟大的」。
  注2〔编注〕Veronica didyma var. lilacina,日文名「犬の阴囊」,玄参科(Scrophulariaceae)越冬生植物。
  注3〔编注〕石竹科(Caryophyllaceae)繁缕属(Stellaria)植物的总称。
  注4〔编注〕鞘翅目(Coleoptera)虎甲虫科(Cicincelidae)的总称,日文名「斑猫」,或指Cicindela japonica(日本虎甲虫)的日文名称。
  注5〔译注〕宫泽贤治自创的名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世界。语源来自「岩手」的旧称I hate。
  注6〔编注〕梵文为Vrtra,早期吠陀神话中就已经登场的阿修罗神族的巨蛇那伽(或巨龙),其名意为「掩盖者」,是旱灾的神格化。





  极之螺旋

 因轮之连结

  隔日白天时,螺旋收藏家的尸体被人发现。
  地点在二荒大楼屋顶。
  发现者是二荒大楼的窗户清洁员。
  二荒大楼的玻璃窗清扫工作,是由装设在吊篮上的自动清扫机,从屋顶逐层往下自动进行的。
  只有在窗户上沾有特殊脏污,或有特别案例时,吊篮上才会载人。
  平时都只有一名机械操作员会到屋顶上去。
  就是这个人发现螺旋收藏家的尸体。
  很怪异的死法。
  在东京都内数一数二的高楼屋顶,出现一具坠落而死的尸体。
  附近没有比二荒大楼还高的大楼。不仅大楼,这附近也没任何比二荒大楼更高的物体。
  可是,为何这里会有个坠落而死的尸体呢?
  他看起来只可能是从高处坠落而死。
  因为就像在告诉别人自己是坠落而死似的,螺旋收藏家以自己的尸体为中心,血肉、脑浆往四周飞溅。
  他似乎是脚部先落地,大腿骨骨折,从底下往上刺破内脏,直刺进肺里。
  人从非常高的地方坠落,撞向地面时,身体就会变成这样。
  他的尸体右拳紧握,牛俯卧在地。头部有一半撞碎,但脸部几乎没任何损伤。
  不可思议的是,他脸上似乎还挂着微笑。
  但问题是:他从何处坠落?
  虽然有可能是飞机或直升机飞越二荒大楼屋顶时,他从其上坠落,但已知前一晚没有飞机或直升机飞过这附近。警方也针对从热气球或飞艇坠落的可能性展开调查,但结果得知昨晚也没热气球或飞艇飞过这附近。
  从尸体的外衣口袋里,找到《春与修罗》这本诗集的文库本。
  死者似乎多次反复翻阅,封面破破烂烂,书角皆已磨破。
  书里的书名页上,以褪色的蓝色墨水写了几个字。
  上头标示的,是十五年前的日期,写着一对男女的名字。

    三岛草平先生  高村凉子

  得知此书是名叫高村凉子的女性送给名叫三岛草平的男子的,因而从中明白这具屋顶死尸的身分。
  三岛草平,三十八岁。
  他就是死在屋顶上的男子。
  职业是摄影师。
  从解剖结果中得知,这位螺旋收藏家罹患胃癌,而且癌细胞已转移至全身多处,顶多只剩两、三个月的寿命。
  但没人知道男子为何会采这种死法。
  另一件古怪之处,是他右手紧握的东西。
  检察官打开死者的右手查看,发现他握着几粒稻谷。
  是尚未脱壳的稻谷。
  饱满重实的稻谷。
  在尸体手上的文库本中,夹着一张照片。
  是一名男孩压在一名女孩身上,像要保护她的照片。
  一对兄妹的照片。
  两人被子弹贯穿时的照片。
  被子弹贯穿时,男孩以强力控诉的眼神,望向镜头。
  根据一名了解螺旋收藏家过去的摄影师友人所提供的证词,得知这张照片的由来。这张照片曾经被复制,刊登在日本和国外的报章杂志上。
  螺旋收藏家的尸体后来被火葬,埋在他故乡一处临海的墓地。

 果轮之连结

  宫泽贤治倒卧在早池峰山群的三荒山上,在九月十六日被人发现。
  发现他的人,是两名入山采山菜的当地人。
  贤治倒卧在一块大岩石前,失去意识。
  尽管那两人一再叫唤他,他还是没醒来。嘴边留有吐血的痕迹。
  人们从贤治身上的记事本得知他的身分,旋即将他途回位于花卷的自宅中。
  原本理应躺在床上的贤治,在前一晚消失踪影,当时家里的人正四处搜寻他的下落。
  贤治在隔天九月十七日醒来。
  那天正好是花卷的岛谷崎神社举办祭典的日子。
  醒来的贤治,对自己为何前往二荒山一事只字未提。
  祭典持续进行三天。
  是庆祝丰收的祭典。
  该年三月,三陆海岸发生大海啸,但那年秋收,却创下岩手县有史以来最高的稻米丰收纪录。产量破一百三十二万石,是大丰收的一年。
  祭典那三天都是好天气。
  贤治醒来的祭典第一天,附近的农民和孩童都来到街上,还有神轿游街。
  已能下床起身的贤治,一度来到户外,置身于祭典的喧闹,乐在其中。
  隔天十八日,贤治观赏祭典的舞蹈。
  到了祭典的第三天,十九日。
  入夜时分。
  贤治说神轿离开旅屋,拂晓返回神社时,他要去参拜,就此外出。
  夜气冷冽,降下夜露。
  母亲担心天冷,向贤治叫唤,但贤治不为所动。
  有几名认识贤治的人出声叫唤他。
  其中一人让贤治看一株结实累累的稻穗,说是他田里结的稻子。
  贤治握着稻穗,站在人群中。
  神轿接近。
  热闹的祭典。
  当神轿正准备从贤治面前通过时,突然有人从背后叫他。
  「喂……」
  是个男子的声音。
  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他只觉得听起来无比怀念。
  贤治回身而望。
  在人声喧闹中,不知道是谁在叫唤他。
  「这祭典真棒。」那声音说。
  「这祭典真棒。」贤治答。
  「看起来真的很快乐……」
  「花卷村今年的秋收很不错。」贤治说。
  对方似乎发现贤治握在手中的东西。
  「那是称穗对吧?」
  「是的。l
  「很棒的稻子。」那温柔的声音说道。
  「这稻子会再次落土,结出新的稻子。」
  「是啊。」
  「我也想成为落土后还能结出新稻子的稻谷。」贤治说。
  「真不错……」那声音说。
  沉默了片刻。
  「可以分一点稻子给我吗?」那声音说。
  「好啊。」
  贤治从称穗里取出稻子,放在手中递向前。
  一股柔软、哀伤,而又温暖的力量,从贤治手中接过它。
  神轿的喧闹,缓缓朝前方远去。
  像往自己内部远去般,贤治竖耳细听。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那声音说。
  「可以。」
  贤治抬起头。
  那声音战战兢兢,吞吞吐吐,犹豫再三,最后终于开口问道:
  「人……」
  「人?」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贤治突然明白这个提问的含意。
  这声音,是会和他一起经历漫长之旅的那个人。
  贤治眼中猛然热泪盈眶。
  「哦,你也是从那漫长的修罗之路走来吗?」
  那声音的主人好像点了点头。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声音再次问道。
  贤治知道答案。
  他再清楚不过了。
  「当然可以。」贤治回答。
  「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吗?」
  那个人吞吞吐吐地再次问道。
  贤治心里明白。
  得清楚向那个人传达他知道的答案。
  贤治以极其温柔的目光,探寻那个人的存在。
  可以的——
  他向那个人的灵魂,传递这清楚明白的答案。
  「当然可以!」
  为了传递给那个人,贤治清楚地朗声应道。
  有几个人转头望向贤治。
  仿佛从人群中传来一声放心的深沉叹息。
  就像那个人露出莞尔一笑。
  接着,再也没听到那个声音。
  贤治一直身处于祭典的喧闹中,直到晚上八点。
  隔天二十日一早,贤治在自家与来访的农民聊天。
  之后他呼吸困难,高烧不退,还咳血。
  那个人离开后,贤治以毛笔写下雨首短歌,作为绝命诗。
  医生赶来,诊断是急性肺炎。
  可能是昨晚的寒气令他身体吃不消,他的病情急转直下。
  那天傍晚,农民为了设计肥料的事前来看他。
  贤治从床上起身,换上衣服,走下楼梯,足足跪坐了一个小时,讨论肥料的啊。
  之后,弟弟清六扶贤治上床。
  「灯好暗啊……」
  视力衰退的贤治在病床上说道。
  当天晚上,清六一直陪在他身旁。
  隔天二十一日,上午十一点三十分,贤治严重咳血,病情急遽恶化。
  这时,贤治朗声诵念的声音,从二楼传向一楼:
  「南无妙法莲华经!」
  家人奔上二楼,贤治在床上严重咳血,面如白蜡地诵念着《法华经》。
  贤治吩咐遗言,要发行一千本《法华经》,分送知己,并在书中附上这么一段文字:
  「我这一生的工作,就是将这部经文途到你手上,愿你在接触书中的佛教思想后,能就此步上无上道。」
  「我明白了。你真是伟大啊。」
  父亲说完后,下楼而去。
  贤治微笑着对一旁的清六说:
  「我终于得到爹的夸赞了。」
  最后只有母亲留在一旁。
  贤治从母亲手中接过水,像之前敏子那样,津津有味地喝着水。
  之后贤治以双氧水擦拭手和身体。
  正当母亲站起身想下楼去,让贤治好好休息时,贤治的呼吸起了变化。
  「贤治。」
  母亲回身而望,那沾有双氧水的棉花就此从贤治手中掉落。
  当时是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一日下午一点三十分。

    方圆十里内,稻熟结实桑,稗贯,非独享,庆典连三日,日日艳阳天。

    久病日无多,舍将死之命,投身丰收中(注2),欢乐莫甚此。

  这是宫泽贤治的两首绝命短歌。

  注1〔译注〕宫泽贤治出生地花卷町所属郡名。于平成十八年(2006)并入花卷市,稗贯郡消失。
  注2〔译注〕另有投身法华经之意。


  阿吽

  阿私陀仙人在白天休息时,望着眼前满心喜悦,身穿洁净服饰的三十诸神与帝释天,恭敬地拿着衣服,赞叹不已。
  看诸神雀跃之色,阿私陀仙人恭敬地问道:
  「为何诸神如此满足欢悦?
  「为何他们手持衣服,四处挥舞摆弄?
  「即便是昔日与阿修罗交战,诸神战胜阿修罗时,也不像现在这般喜溢眉宇。诸神是看了何等罕见之物,而如此欣喜呢?
  「他们歌唱、奏乐、手舞足蹈。我想向居住在须弥山山顶的诸位请教。尊贵的诸位啊,请马上消除我心中的疑惑吧。」
  (诸神回答道)「无上至宝的菩提萨垂(菩萨;未来佛),为众生利益安乐,已降生人世。诞生在释迦族村的蓝毗尼园。
  「所以我们无比欢欣。
  「他是众生最高者,如同牡牛之人,众生中最高位之人(佛陀),不久将会在名为仙『人(聚集之所)』的森林中转动法轮。如同凶猛的狮子战胜百兽而吼啸。」
  仙人听闻(诸神的)声音,急忙降临(人世)。当时他走近净饭王的宫殿,坐下朝释迦族的人们说道:
  「王子在哪里?我也想见他。」
  于是释迦族众人抱来孩儿让阿私陀(仙人)观视。——仙人看到孩儿那尊贵的容颜,宛如精于使用熔炉的铁匠所打造的黄金般,金光灿然,散发幸福光辉。
  看见那像火焰般耀眼,如同天际的星王(月亮)般圣洁,好似远离浮云照耀大地的秋日般明亮的孩儿,欢喜顿生,心中无限喜悦。
  诸神在空中撑起一把有众多骨架及上千颗圆轮的伞盖。并以黄金握把的拂尘上下扇动(其身体)。
  但看不到手持拂尘及伞盖之人。
  阿私陀这位结着发髻的仙人,喜不自胜地抱着婴儿。那婴儿头上撑着白伞,身上披着白色毛毯,宛如一具黄金饰品。
  通晓面相和咒语(吠陀经)的阿私陀,怀抱那释迦族牡牛(般健壮的孩儿),检视(其特殊面相)后,打从心里喜上眉梢高声道——「此乃无上之人,众生之最高者」。
  这时,仙人想到自己的未来,抑郁寡欢,湾然泪下。释迦族人见仙人落泪,纷纷问道:
  「我们的王子日后会有什么阻碍是吗?」
  仙人见释迦族众人愁容满面,说道:
  「我认为王子未有不吉之相。他日后也不会有阻碍。王子绝非凡庸之人。请多注意。
  「王子日后应该会有极高领悟。他将目睹最高之清净,体念众生,悲天悯人,转动法轮。其圣洁之行迹,将流传四方。
  「但我在人世之时已不长矣。(在王子开悟前)途中我恐怕不存于世。无法听闻此无上之人说法。所以我才懊恼、悲叹、难过。」
  这位清净的修行者(阿私陀仙人)令释迦族人感到极大快乐后,就此离开皇宫。

    佛陀语录「经集」 (岩波文库)
     取自 那罗迦 六七九~六九五
               中村元译

       《吞食上弦月的狮子》 完





  后记——
  为了下个螺旋的轮回

  终于写完《吞食上弦月的狮子》了。
  真是无限感慨啊。
  对世人来说,这肯定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我来说,却觉得像是做完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
  昨晚我在东京完成这项工作。
  然后在深夜直接搭计程车赶回小田原,今天一早醒来。我先发了一会儿呆。感觉仿佛先前紧绷在我体内,宛如灵魂之类的东西,离开了我的躯壳,不知所踪。
  写完这篇后记后,我才逐渐明白,那是一趟漫长旅行告终的安心感和落寞感。
  在替《吞食上弦月的狮子》书写最后补足的部分时,我喜不自胜。写作真的是快乐得不得了的事。
  它确实是件辛苦的工作,但因为我明白这篇写了将近十年的故事,已逐渐接近尾声,所以我在写作时,内心某个角落一直有个声音在低语着:
  加油吧,就快结束了。
  就要结束喽。
  连参加朋友婚宴的续摊、再续摊时,我还是在角落边的桌子上不停地写这最后的结局。
  到了这个阶段,不论我人在何方、身在何处,一样振笔疾书。管他是饭店的房间、自己的工作室,还是PUB里的桌子,都无所谓。已经好久都没有这种乐在工作之中、无法抑制书写冲动的感觉了。
  我就像个新手般写着。
  前一天我在饭店里睡觉时也是,到了清晨四点半,因为非常想接着写出后续,尽管没睡饱,依旧点亮了灯,回来认真写着《吞食上弦月的狮子》。
  这十年来,故事会多次中断,甚至多次想就此停笔,如今都宛如不会发生过似的。
  之所以能一直持续下去,是因为每次面临瓶颈时,我都能得到解救。是宫泽贤治的诗、几位好友、几位人士的过世,以及这故事本身解救了我。
  我明白这种故事,只有我能写。不管怎样的作者,在写故事的过程中,都会有这种体验吧,但这个故事给我的感觉特别强烈。

  *

  这是探讨上天的故事。
  是只有我能写的故事。
  先前多次想中断这个故事时,我在心里想,要是有哪个作者比我更适合写这个故事,我希望能交给对方继续写下去。这也是为了这故事着想。
  故事本身不能挑选书写它的作者,对这故事来说,是幸也是不幸。想让一部蕴藏强大向量的故事诞生这世上时,有些作者本身无法跟上那向量所拥有的能量。
  但这时候,可以取代这名作者的人,并不存在于这世上。
  对《吞食上弦月的狮子》这部故事来说,我就是宇宙独一无二的作者。
  这是探讨上天的故事。
  这故事只有我才能写,而且这样的故事我可能再也写不出来了。
  若问我现在有什么不安,那就是我梦枕獏这个作者,是否真是适合书写这故事的人。
  至少此刻梦枕獏这个作者已几乎用尽全力。
  因此,不论这故事会得到何种评价,对当下的梦枕獏来说,它都会是正当的评价。
  在我这名作者现有的状况下,已对这部故事投注最大的努力。
  这几年来,我之所以勉强像个流行作家,都是因为有「这部《吞食上弦月的狮子》是我写的呢」这个念头在支撑着我。
  《吞食上弦月的狮子》当初开始在《SF MAGAZINE》上连载时,我心中有个欲望。
  我想借由这个故事,扭转之前梦枕獏被人贴上「传奇暴力」标签的形象。
  停止写「传奇暴力」,改写和它并行且拥有不同向量的故事,以此撕下贴在梦枕獏身上的标签。
  对象是我自己。
  这个尝试相当有意思,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以这种念头写下的作品有《扬风满街》(实业之日本社)、《因月亮召唤而来自大海》(广济堂出版)、《阴阳师》(文艺春秋)、《香鱼师》(讲谈社),以及《幻花曼陀罗》(讲谈社)和《光之博物志》(小学馆)这两本摄影集。
  原本并不是因为先有这样的念头,才创造出前述这些作品。是因为先有想写的故事,以及故事画面,想透过这些故事创造出足以和「传奇暴力的梦枕獏」分庭抗礼的向量,在多少带有一点商业考量的意味下,调整写这些故事的时间和场所。
  在这些故事中,《吞食上弦月的狮子》是最早写下第一行字的,却是最后才完成的故事。
  不管再怎么写,始终看不到结局,原本预定只有五百张原稿纸,但当中经过多次中断,最后成了超过一千张原稿纸的故事。对这故事来说,能得到《SF MAGAZINE》这个发表的场所,实在幸福之至。如果是一般小说杂志的连载,能不能容许写作步调任性到这种程度,都还是问题。更重要的是,连让不让我写这个故事都很难说。
  如今写完后回头一看,那个写「传奇暴力」的我,还有写这个故事的我,其实都是同一个作者——此刻的我深有所感。
  结果,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一直都想写探讨上天的故事。

  *

  这部《吞食上弦月的狮子》,原本应该在一九七九、一九八〇年,亦即距令六、七年前,在未会发表过的状况下出单行本。
  后来因为诸多因素,才一直延宕至今。
  最主要的原因,是梦枕獏这个作者的水准无法跟上创造出这个故事的构想所具备的水准。
  另一个原因,是在写这部故事的过程中,我被卷进「传奇暴力」的漩涡中。有一方面也是我以职业作家的身分,自己投身进入这个漩涡。不过,一位作者若只有一个面向特别突出,就算这是一种气势,从长远的眼光来看,也不算是一种好现象。
  身处在「传奇暴力」的漩涡中,我努力想取得平衡。
  这个故事中潜藏着取得平衡的向量。
  换言之,若用这个故事的风格来形容,就是一种试图让梦枕獏这个作者拥有维系世界平衡之双螺旋构造的行为。
  但写完后回头来看,这部故事已不归作者所有,而是归属于故事本身,一切是如此理所当然。

  *

  这是拥有双重构造的螺旋故事。
  是蕴含坚持的一部故事。
  透过坚持,投注其中的能量超越作者的意图,化为一股不明所以的魄力,弥漫在整部故事中,那正是我想要的。
  因为只要坚持某件事,拥有超越作者意图的向量,应该就会以肉眼看不见的形态出现在其中。

  *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对宇宙、时间,还有空间。
  看过针对宇宙和时间所写的书后,数学算式的存在,总令我深感不可思议。每次看到数学算式,我总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记述宇宙的算式中,我唯一觉得自己有点领略的,就是:

  E=mc^2

  但就连这个算式,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理解。
  至于其他我就完全不懂了。
  可以不借由算式,而透过语言、表现、表达方式,来解释宇宙吗?
  举例来说,不是也有借由:
  「宇宙很可爱。」
  「我爱宇宙。」
  之类的方式来表现对宇宙的理解吗?
  「宇宙很可爱」作为一个理解宇宙的方法来说,我认为是很充足的。
  无法理解宇宙——包括无法理解的这一部分在内,正因为无法理解,是个未解之谜,所以,所谓「宇宙很可爱」作为理解宇宙的方向而言,不是很吸引人吗?
  但透过语言来解释宇宙时,最大的问题就是情感,是心。情感是否跟得上语言所具备的飞翔能力呢?
  以算式来说,这问题不可能发生。算式不管写的人是谁,看的人是谁,能否理解,依旧解释了(或试图解释)跟宇宙(或当作范本的宇宙)相关的某个事实。其中解释的内容,不会因看的人不同而有所变化。(至少目前还没发现一个完美的理论得以解释宇宙,只有最适合用以表现某个特定范本宇宙的美好理论。这与表现故事所用的方法论,竟然颇为雷同!)
  但语言就不同了。
  这个不同点,对我充满了吸引力。
  「宇宙充满音乐。」
  比如说:我光看到这一行文字,便觉得自己恍若明白了「超弦理论」(注1)。
  就这样,我为了尝试透过语书来说明宇宙,便着手进行这项令人雀跃的工作。
  这时,最适合我的就是佛教的宇宙观、佛教的名言,以及汉字。

  *

  本书就是由这样的构造和外观构成的故事。
  最早决定的是书名。
  决定的地点是在新泻县的十日町。
  十日町是日本雪量最大的地区,十年前的我,平均每年都会去两趟。
  当时我一位住在十日町的朋友告诉我,附近有一间很有意思的美术馆,邀我一同前去。
  那是直接将一间废弃的山中小学充当美术馆使用,而且展示的是「印度画」。
  在那里,我看到一幅画,名为「吞食上弦月的狮子」。
  一看到那幅画和标题时,一阵不可思议的感动和悸动向我袭来。
  我至今仍清楚记得。
  在那昏暗的房间里,我站在嘎吱作响的木板地上,久久无法动弹。
  「吞食上弦月的狮子」这句话,给人甜美、充满谜团、神秘、美丽的印象,是个很新鲜的语词,而且当中蕴含一股莫名不知所以的激情。
  我当时心想:我一定要写出一个探讨宇宙的长篇故事,就用这幅画的名称当标题。
  那是命中注定的邂逅。
  如果当时没遇见那幅画,写这个故事的时间可能又会往后延,内容应该也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故事。
  如果您看本书时,是先从这篇后记看起,那么请您先别急着看我接下来所写的内容,改从故事正文先看起吧。
  还有,如果您是看完本书后才看这篇文章,则有两个选择。一是先接着往下看,一是读到这里为止。
  因为接下来的内容,类似作者本人对自己作品的解说。
  这种文章不管怎么写,都很可能引人反感,而我接下来要写的内容,恐怕也不例外。
  那么,我又为何要写呢?是因为我必须解释书中没提到的事,以及一些读者应该看得一头雾水的语词,比如说「螺旋图」(Deoxyribonucleic acid)中的「如云」、「犭觉」等字词。
  取其中一个例子来具体说明,像目录里的「犭觉」字,就是我自己造的字。
  我是以「觉醒的野兽」这样的含意造出这个字的。
  这个字象征人面狮身,也象征人类。
  因为我觉得,若不对这种词做说明,对读者不甚公平。但强行将这些词语塞给读
  犹豫再三后,我决定采用这种做法。

  *

  这是谈论演化的故事。
  同时也是谈论宇宙的故事。
  这故事本身拥有遗传基因的双螺旋构造。故事本身的结构也是双重的。
  而且是人称和文体也随之演化的故事。
  这故事是在叙述:身为双人的螺旋收藏家和宫泽贤治,一面攀登宇宙子宫须弥山,一面像胎儿般进化,回答拥有双重构造的问。
  在写这个故事时,我决定「绝不逃避」。
  不逃避宇宙。
  不逃避神。
  不逃避佛。
  不逃避空间、时间、光、重力。
  我下定决心——不管再怎么想逃,还是绝不逃避。
  在写神或宇宙的故事时,小说方面有种「逃避」的方法论。这种方法论未必不能用。
  举例来说,在处理「神是什么」这种主题时,一直紧追着神明,营造出一种神明快要现身的气氛,最后却没写清楚——这也是一种方式。与其说是一种方式,不如说是有时作者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采用这种方式。
  而「所谓神,是比人类更进化的高层次生命体(宇宙生命)」,这种处理法在科幻小说的世界里,几乎各种模式都已用尽。
  这个故事并未采取这种方法论。
  我相信的是我心中那偷未成形、拥有未知向量的冲动。除了着手开始写,并一直写下去之外,别无他法可以表现出那种向量感。
  所以我能决定的,就只有不逃避。

  *

  须弥山是存在于佛教世界观中心的高山。
  在它山顶遥远的上空,是兜率天。
  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将以佛陀之姿降临人世,解救众生的弥勒菩萨,为了成为佛陀,就是在兜率天一面聆听佛法,一面修行的。

  *

  在获得《吞食上弦月的狮子》这个标题时,我最想做的,就是找寻这幅画的印度神话故事。
  那是幅什么样的画呢?
  #图十
  首先,上面画了一只面朝右的狮子,占满整个画面(「吞食上弦月的狮子」,密提罗美术馆[Mithila Museum])。狮子的身体画有无数个月亮图案。那单纯只是图案?还是这头狮子吞食月亮的一种表现呢?
  我不知道。
  但那幅画除了标题外,还附有以下说明。

  太阳神苏利耶(注2)开始沉倾后,狮子苏敏拉特便徘徊于千山间,想得到上弦月。

  看过之后,我满心以为这是印度神话中的某个场景。
  于是我四处找寻它的神话。
  不只搜寻我手上的书,也到各地的书店查找。但我向熟悉印度神话的人打听,也没人知道「苏敏拉特」。我大量购买印度神话和传说的相关书籍,但没有一本书提到苏敏拉特。
  难道它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地方神话?
  我心想,毗湿奴拥有多种化身,或许它也是其中一个化身,但仔细调查后得知,毗湿奴的化身一共有十种。
  野猪。
  神龟。
  灵鱼。
  侏儒。
  黑天。
  迦尔吉。
  罗摩。
  持斧罗摩。
  佛陀。
  人狮。
  我心想,如果苏敏拉特是这当中的人狮就好了,很是开心;但仔细查看人狮的项目,却完全没提到苏敏拉特和上弦月。
  我不知一共找了几年。
  最后我还是没能查出苏敏拉特的真实身分,就这样写起了《吞食上弦月的狮子》。
  直到去年我才得知它的真实身分。
  我因为《吞食上弦月的狮子》,而在十日町的密提罗美术馆与长谷川时夫先生见
  「那个复制画,是我想出来的。」长谷川先生对我说。
  不只《吞食上弦月的狮子》这个标题名称,就连狮子的名字苏敏拉特,竟然也是长谷川先生所想。

  *

  一开始我面对的问题,是《吞食上弦月的狮子》拥有何种命运,该成为什么样的故事。
  「上弦月」
  「吞食」
  「狮子」
  光凭这几个词,我脑中浮现的是「螺旋」一词那甜美的旋律。
  当时我心中怀有一种欲望,想作一个透过语吾表现和文章修辞,而非透过算式来描写宇宙的作者。
  这螺旋的故事和《吞食上弦月的狮子》这个标题,很自然地连接在一起。
  但光是这样,这个故事还是无法启动。要让整个故事动起来,还需要另一个力量。
  赐我这个力量的,就是宫泽贤治。

  *

  我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开始慢慢从构造来建构这个故事。
  它得是一个拥有遗传基因构造的故事才行。
  拥有遗传基因构造的故事目录,就得是「螺旋图/DNA」。
  故事必须分成十个章节。
  因为这是从胚胎到诞生的故事。是个体在身为宇宙子宫的须弥山内部,历经十个月的系统演变——亦即历经演化的故事。
  但光是这样,螺旋依旧不具双重构造。
  接下来,我又将十个章节进一步分成「一~五」和「六~十」两部分。负责将一个螺旋分成两个的,正是用来呈现宇宙全体的词语「阿吽」(注3)。
  将「阿吽」摆在「螺旋图」的中心和两端。
  接着我又将一个章节分成四个硷基。还得进一步创造出螺旋与螺旋在视觉上重叠的地方,即扭股,好用来呈现出这是双螺旋。否则这个故事就不是双螺旋,而是两条平行线。
  被我当作扭股的部分配置在「螺旋图」中的,是我依照音韵命名为「螺旋问答」与「螺旋论考」的《螺旋教典》,工作并非到此为止。接下来决定的,是构成遗传基因的四个硷基在「螺旋图」中的名称。
  关于名称,我决定分别采用称呼月亮状态的名称、称呼胎儿状态的名称、从我喜爱
  例如一之螺旋的「朔」,意指新月,十之螺旋的「望」,意指望月,也就是满月的意思。
  从三之螺旋到八之螺旋,分别是:
  凝滑(注4)
  如云(注5)
  形位(注6)
  始坚(注7)
  根位(注8)
  五支(注9)
  这些语词,展现胎儿在母亲胎内变化的模样(注10)。汉字旁标注梵语发音。
  就这样,决定了产生这个故事的遗传基因构造——亦即装载这个故事的容器。
  这容器里应该放进什么才好呢?
  那就是宇宙,还有宫泽贤治。

  *

  文章的写法,是描写这趟表现宇宙之旅,过程相当愉快。
  十年的旅程。
  结束一趟旅程,势必又得再为下一趟旅程作准备。
  因为这是以旅行为己志的人所背负的命运。

    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八日
          于小田原
           梦枕獏

  注1〔编注〕超弦理论认为电子、质子、夸克等粒子都由弦构成,意即构成物质的基本单元是「弦」。这一类弦可以完成不同模式的运动,如乐器中一根弦可以奏出高低不同的声吾,形成各种不同的物质。该理论能处理所有基本粒子的相互作用和无穷大问题。者,也非我所愿。
  注2〔编注〕Surya,印度神话中主要的太阳神,天父神特尤斯之子,宗教艺术中他被描画成拥有金色的毛发和手臂,乘坐着由七匹马拉动的战车,这七匹马象征了所有七个脉轮。面,就此得知真相。
  注3〔编注〕「阿」为张口最初发的声音,「吽」为闭口发出最后的声音,表示宇宙的始与终。或分别喻为真实与求道心,以及智慧与涅盘。的经典中借用的汉字,以及我自己独创的汉字。
  注4〔编注〕梵语羯逻蓝(kalala),《一切经音义》卷第四十七:「羯逻蓝(梵语),旧言歌逻逻,此云凝滑。父母不净和合,如蜜和酪,泯然成一;于受生七日中,凝滑如酪上凝膏,渐结有肥滑也。」
  注5〔编注〕梵语遏部昙(arbuda),明·一如《三藏法数》:」华言疱。谓受胎二七日,状如疮疱,故名遏部昙。」
  注6〔编注〕梵语闭尸(pesi),明,一如《三藏法数》:二车言凝结。谓受胎三七日,状如就血,或云聚血,或云软肉,故名闭尸。」
  注7〔编注〕梵语健南(ghana),明·一如《三藏法数》:「华言凝厚。谓人于胎位中,四七日内,形成之相,状渐坚硬,是名健南。」
  注8〔编注〕受胎后四十九日,眼耳鼻舌等四根已经俱备,叫做根位。
  注9〔编注〕梵语钵罗奢佉(Prasakha),明·一如《三藏法数》:「华言形位。谓受胎五七日,肉团增长,四支身分之相初现,故名钵罗奢怯。」
  注10〔编注〕凝滑、如云、形位、始坚、五支出自《俱舍论》和《大智度论》等所说「胎内五位」,即胎儿自母体中受胎至出生,以二六六日间次第分成的五个阶段。另有「胎藏八位」说法,《瑜伽师地论》卷第二:「复次此之胎藏八位差别。何等为八。谓羯罗蓝位。遏部昙位。闭尸位。键南位。钵罗赊佉位。发毛爪位。根位形位。若已结凝,箭内仍稀。名羯罗蓝。若表里如酪未至肉位。名遏部昙。若已成肉仍极柔软。名闭尸。若已坚厚稍堪摩触。名为键南。即此肉搏增长支分相现。名钵罗赊佉。从此以后。发毛爪现即名此位。从此以后。眼等根生名为根位。从此以后。彼所依处分明显现。名为形位。」


  文库版后记

  为了供文库本用而重新补写后记,并不常见,但这次因为重新修改而重读文库本校稿时,突然有股想写的冲动。
  就某个层面来说,历经五年的时光后,出现第二个后记,就这故事内里所具备的双重性来看,应该不算是件坏事。
  这次,我对前半和后半都做了些修改。
  只要和先前的书做比较,应该就能明白。
  但就本质来说,并无任何改变。
  我在修改时,睽违多年重看这个故事,心中深有所感,觉得自己当初竟然能写出这么特别的故事。
  现在我正处在当初结束这个故事时所展开的全新旅途中,今后应该也会继续这趟旅程。
  这是人生常态。
  也理应如此。
  我衷心感谢过往人生中邂逅过的所有人,以及今后或许会邂逅的所有人。

    一九九四年十月二十六日
       于小田原 梦枕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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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

10000
Hosannas 侯爵
相比梦枕貘的其他作品来说,这部的可读性不如其他的那么强,莫若如说有些难懂,不过从后记来看,似乎也是作者有意如此的。
以主题来看,将万事万物化为螺旋,而最后的落足点,却是双人——双人也是螺旋。以双人这个螺旋为主角,又以问与答这一组螺旋作为主角追求的目标,其核心是“我是谁”这个简单而传统的疑惑,关于螺旋的种种概念意义与阐述,其实是用来掩藏、虚饰这一终极问题的手段。
倘若这么来看整部作品的话,那么中途的种种曲折故事、奇观异景,不外乎是主角所见的种种螺旋,也就是色,真正的主干是主角对自身的寻找与追问,花费了大量的笔墨、包括中间以资料形式给出的大量内容,即是色,也是空,而主角自己,则是真——因此,仔细想来,从角色的塑造上而言,除了主角以外的种种角色,都有种雾里看花的隐约模糊之感,是真人耶?是梦幻耶?无从得知,甚至整个寻求的过程,也有着浓厚的魔幻色彩——而与其他幻想小说不同的是,我想作者并非想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真实存在,反而恰恰希望我们能理解到这个世界都也有可能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然而主角是真的,主角的疑问也是真的。“我是何人?”这般简单的问题,却恰恰是穷究一切之后的真,通过这个疑问,螺旋收藏家与宫泽贤治联系到了一起,恐怕也与作者自身联系到了一起。最后给出的解答,是螺旋收藏家的,是宫泽贤治的,也是作者本人的。而在最后,作者给出的回答则颇具有禅意,在此就不剧透了。
在我看来,这部小说实在是写的非常的精彩,固然阅读的时候很累,但读完后却有种一气呵成的感觉,或者说,整体感很强,完成度非常的高。

12 年前 0 回復

柊自由 勳爵
说实话我不喜欢这类小说,特别是乙一的,阴沉黑暗。在看的过程中仿佛自己的也慢慢的沉入黑暗里,那种压抑透不过气的的感觉很不舒服

12 年前 0 回復

zqb1990 公爵
感谢录入,看过梦枕摸的阴阳师,幻兽少年,还有空海,他的书看起来很有感觉。也大爱晴明和博雅这对好基友。

12 年前 0 回復

sufangzhou 騎士
梦枕摸的书一定支持啊!!!
都很棒!

12 年前 0 回復

yfhdc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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