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人力派遣公司 第二十二卷 最后的魔法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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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三田诚
插画:pa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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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会〉与〈螺旋之蛇〉的最后王牌激烈冲突!第三组织一方企图发动行星魔法改变世界,一方企图阻止。强大的魔力互相冲突,咒力暴风席卷肆虐布留部市。大魔法决斗进入佳境,树等〈阿斯特拉尔〉成员集结最后的力量,挑战起死回生的大战!谁能够抓住各自梦想中的「魔法师的未来」?畅销轻小说系列作,终于迎接最后高潮!
〔#彩插〕
〔#彩插〕
〔#彩插〕
〔#彩插〕
〔#人物介绍〕
目录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
最后的魔法师们
序章
第一章 巨人与魔法
第二章 魔法师的归来
第三章 复仇与魔法师
第四章 行星魔法
第五章 最后的魔法师们
尾声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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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先从前提说起吧。
当时。
对他而言,世界非常无聊。
据实说来,他很有才能。学校课业自不必提,无论他接触什么东西,大致上都只需要学上短短几天便能运用自如,即使换成更专业的技术,也只是多花几天时间而已。
照那样钻研下去,他可以轻松成为大部分领域的头号人物。
然而。
他不可能萌生想钻研的热情。
刚站上起点,就望得见通往终点的道路。他只需要付出一定的时间,过程中甚至找不到稍微棘手的部分。仿佛跑,场不需调整步调的马拉松,那么单纯的作业只让人扫兴。
(——啊,不,有些人应该觉得这也不坏吧。)
他心想,愚钝方能造就高手这句谚语一定是真的。毕竟人生就是在死亡前打发时间,不想太多复杂问题专心达成一件事非常珍贵。
感到无聊的他,多半是全世界最不像样的家伙。
尽管知道这一点,他也无可奈何。
才能绝未替他带来幸福。
样样皆通仅从他身上夺走了「认真」。他随意运用生活所需的金钱,达观地想着,自己大概至死也不会有认真起来的一天。
他曾觉得这样也好。
他并未绝望。尽管觉得可笑,他仍坦率接受了自己的生存方式。他只是面露苦笑,想着那么不像样的人生真让人坐立难安。
后来,他碰巧遇见了「那个」。
真的很巧。
后来发生的事,可说是在种种情况交错之后某种必然的结果,最初的开端却无庸置疑的是巧合。
同时,那也是一阵暴风。
将一切连根吹走,破坏到不留痕迹的人形暴风。
当时的人形号称〈女巫中的女巫〉。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影响。
(……做不到。)
对方令他体认到这点。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无能为力的事实。
(不论再怎么挣扎,我都无法使用魔法……)
那也是当然的。
魔法决定于血统。
能够引出多少潜藏于血统中的「力量」,视靠才能和努力而定。但原本就下具备血统的人无论投注多少热情,也学不会一个最简单的魔法。
即使他是天才,即使他投注非比寻常的努力也一样。
唯有这巍然的事实不可撼动。
——所以。
他很开心。
这个世界,果然广阔到光凭他不足以对抗的程度。
确认了这一点,他的心情无从克制地雀跃万分。正因为无法如愿、无法企及,那股兴奋和冲击才让人想自胃部深处纵声呐喊。
那一瞬,他体内就像发生爆炸,从一个个细胞全部彻底重生。
……谈到这里就够了。
正像刚才所言,只要说完前提和相遇,剩下的皆崩必然。
迷上魔法的他无法使用魔法,因此比任何人都想更深入理解魔法。他试图以他的方式来保护这些逐渐消失的技术和人们(魔法师们)。
为了生存方式和现代社会差异太大,依照正常方式不可能获得幸福的魔法师们——他想至少要替他们指出新的道路。他向有相同意志的魔法师提倡自己的理想,建立了一个组织。
总而言之。
伊庭司建立了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尔〉。
第一章 巨人与魔法
巨人,在碰撞。
巨人,在碰撞。
巨人和巨人互相碰撞——!
双方都是本应化为天仙的魔法师,仅能构筑一次的存在。
一边是〈协会〉最强的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影崎。
一边是〈螺旋之蛇〉的(慈悲)之座,萨雅吉。
虽说是灵体,既然对决双方皆为灵体,结果和现实中没任何不同。不,因为每一根手指头长度相当于大厦的巨人太过壮观,那场激战带着童话故事般的非现实感。
现实和非现实。
那副庞然巨躯,足以将旁观者的常识——甚至是魔法师也一样——连根摧毁。强烈的压迫感,足以让「绝对性」这个词汇丧失意义。
大地随着每一拳震动。
灵体之间的激烈冲突绝不会产生物理能量,却带来不光是人类,连灵脉本身的认知亦出现失常的惊人结果。
世界随着每一击扭曲。
灵脉随着每一击变形。
巨人每一击凝结的压倒性咒力,即使一并粉碎了布留部市汇集的灵脉也不奇怪。
巨人之间的战斗已超越魔法阶段,到达神话领域。
更何况,巨人双方互不相让。
若具备质量不知相当于几万公吨的人形大山,不断展开互相撞击的激烈战斗。
等同于积雨的拳头压扁变形,肉从悬崖般的伤口下暴露出来,甚至露出宛如山脉的骨骼。
然后,逐渐溶化在一块。
巨人从激烈碰撞的地方开始逐渐融合。
这也难怪。双方原本同为「世界之力」本身。是因为受到影崎和萨雅吉不同的个性影响才会出现冲突,但他们意志控制不及之处会当场崩解,融合成相同的「世界之力」。
不过就算巨人融合,却没有人能控制这股力量。
「哇……!」
因此,巨人脚边传来一声惨叫。
是伊庭司。
即使在影崎和萨雅吉一起化成巨人灵体之后,他仍待在附近没有离开。
在他周围,互相溶合的巨人身躯滴滴答答地溢出,从接触部分的开始溶化游乐园地面。作用类似尤戴克斯经常使用的万能溶剂。过于浓密的灵体——不,该称作灵能物质(Ectoplasm)的现象产生物理浸润效果,溶解接触到的物体。
司哇哇大叫,躲避着灵能物质之雨。
「这我可消受不了啊。」
司拿起叼在嘴角的小小雪茄。
那是影崎剐才抽过的小小雪茄。在巨人诞生前一刻,他将烟塞给了司。
品尝到久违的味道,司微露苦笑。
因为那是将近十年前他喜欢的牌子。
(……那家伙以前不抽烟的。)
同时,他散漫地想着。
影崎本来就快要跟世界同化了。一切个性都变得稀薄,味觉不可能正常发挥作用。事到如令才抽起小小雪茄,是有了怎样的心境变化?
「……味道真好。」
他小声呢喃。
一边躲避倾盆而下的灵能物质豪雨,一边仔细品尝。
「司先生……!」
这时,司背后响起一声呼唤。
开口的人是身穿漆黑僧衣的只莲。
旁边逦跟着尤戴克斯。刚才〈螺旋之蛇〉魔法师前脚刚走,两人后脚便前来会合。
身披白色圆领披风的巨汉籼短小精悍的黑衣密宗僧侣,酝酿出不均衡的亲和力。
「主人,我们随时都准备好了。」
自动人偶链金术师一板一眼地报告,司举起双手晃了晃。
「好好好。我知道了,尤戴克斯也差不多也该别再喊我主人啦。总觉得有点难为情。」
「非常抱歉,我不知道其他适合的称呼。」
「你在这方面遥真是不懂变通。」
「我为性能不足致歉。」
尤戴克斯郑重地低头道歉。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在这种情况下!」
接着,一阵斥责传来。
司将小小雪茄打了个后后回过头。
「好好好,我知道——猫屋敷你别发那么大火。呃~现在的营养学还有缺乏钙质这说法吗?」
听到他的回答,一样提防着灵能物质之雨的猫屋敷吊起眉毛。
「你打算干什么?」
银发青年尖锐地问。
比起现在的猫屋敷,那口吻更让人想起从前的他。
因为上代〈阿斯特拉尔〉最后加入的正式社员——辈分最小的正是猫屋敷莲。
或许正因为如此。
即使嘴巴很毒,青年的表情仍带着一抹安稳。
「……喵~」
「喵~」
「咪呜~」
「喵~~~~~~~~~~~~~~~~~~~」
自他脚下响起的猫叫声,仿佛也在今晚蕴含了特别的感隋。
「刚才我也说过了吧——非想非非想啊。」
司手指夹着小雪茄回答。
但是,猫屋敷的眼神依旧严厉。
「我知道那有多么不可能实现,才会问你的。」
「别简单认定不可能嘛。」
司苦笑着闭起一边眼睛。
「…………」
猫屋敷的目光不肯放松。
只莲无奈地耸耸肩。
尤戴克斯一如往常面无表情。
「包在我身上。别看我这样子?我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天才喔?」
伊庭司爽朗无比地说出活像阔玩笑的台词。面对这惨烈的状况依然能诙谐说笑,本身就像某种魔法一样。
夜空,仿佛随时会坠落。
巨人之间——巨神之间的战斗,变得更加激烈。
布留部市,在魔法意义上的崩溃已近在眼前。
*
——时间同溯到不久之前。
「爸……爸……!」
伊庭树哑然失声。
少年刚才听说了男子的动机。
伊庭司多年来销声匿迹的理由。他为何把树托付给日下部家抚养,甚至不借舍弃原本的梦想(阿斯待拉尔)。
那便是——
——『人家赌命救了我的宝贝儿子,那么只要有一丝可能性得以拯救对方,我当然也该睹上自己的人生试试吧。』
那句话无可救药地陈腔滥调。
无可救药地直刺心防。
特别是对少年而言,那番发言相当于致命伤。
「……树。」
安缇莉西亚从身后扶住少年,呼唤着他。
少女的身影现在也极不稳定,一半跟魔神融合的所罗门公主甚至无法维持自己的灵体,无法达成操控灵体的魔法师一开始就要学习的基础。
尽管如此,她现在只担忧少年,竭力地搀扶着树的背。
(好……)
好轻啊,她心想。
安缇莉西亚认真地思考,这么瘦小的身躯,为何背负得起魔法师世界的命道。正因为明白少年是为了保护包含她在内,属于少年的小世界,她才心痛不已。
到头来,世上没有毫不相干的人。
仅限于自己周遭的小小世界——跟整个世界息息相关。
安缇莉西亚痛切体认到伊庭树曾说过的话。虽然绝不后悔,她仍深深感受着自己走过的道路及其结果。
「你想怎么做?」
翼猫问道。
海瑟·安布勒。
那声音在夜幕下的游乐园里显得格外高贵,宛若神谕。
「知道答案之后,你想怎么做?掉头折回去?帮助你父亲?还是……」
「……没有改变。」
少年摇摇头。
「树?」
「我要做的事没有改变。我要透过这场大魔法决斗,完成〈阿斯特拉尔〉该做的事情。」
少年在安缇莉西亚的搀扶下,斩钉截铁地说。
他的话语绝不强而有力,却蕴含绝不退让的意志。
「是吗。」
翼猫颔首。
她仿佛在说,你果然这样回答了。
猫脸上仿佛绽开笑容。
她的眼眸再度摇曳。
「——不过,我要做的事情多了一件。」
因为伊庭树抬头时的表情十分爽朗。
「多了什么事?」
翼猫温柔地问。
树微露苦笑点点头。
「我可得一拳揍在老爸脸上——」
少年拳打掌心。
「——再告诉他,欢迎回家。」
*
望着巨神冲突场面的人,不只那对父子。
在两道暴风互相碰撞似的肆虐光景中,唯独那名少女保持了宛如不同世界的寂静。
少女身处空中。
一头黑发轻轻摇曳,沐浴在月光下。
她毫无任何支撑地漂浮在游浆园观览车最高点附近。
「影崎先生……」
少女向其中一柱巨神呢喃。
黑羽真奈美。
身为落入巨神掀起的魔风狂潮将无力抵抗,被撕成碎片的脆弱灵体,少女直视着巨神。
「我这就过去找你。」
*
此外,还有另一批人。
地点在跟两柱巨神肆虐的游乐园东边入口有段距离的中央公园。
当然,拉开这点距离躲不过巨大灵体之间的剧烈震荡。即使是一般人,三半规管也会受到肉眼看不见的压力撼动,但两人似乎是例外。
一个是呼吸紊乱地按住一边手臂,披着毛皮的女子。
一个是失去右手,戴面具的链金术师。
洁希丽叶和〈基础〉。
「那就是……萨雅吉的王牌喔。」
「我想你应该猜到了。」
自动人偶回应女吸血鬼。
也许是失去右手的伤势造成影响,他的声调有些生硬。
和司等人交手过后,两人刚借着萨雅吉羽化登仙的时机脱离战斗。
洁希丽叶弯起朱唇。
「我当然猜得到。仙人的极致也只有那个而已,虽然历史上能到达那境界的人连十根手指头部不到——不过那家伙明明达到了天仙境界,竟然一直拖延到现在才羽化。简直像山珍海味当前却一直忍着不吃一样。」
「我们的梦想值得他这么做吧。」
〈基础〉说道。
「梦想……吗。」
洁希丽叶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耸耸肩。
「让世上所有人对魔法惊鸿一瞥的梦?长期生活在髓史阴影下的魔法师,为了让世界认识到魔法的存在——为了重塑世界本身诏知的〈创世〉吗?」
那正是〈螺旋之蛇〉的目的。
同时,也是众多魔法师漫求不已的遥远幻想。即使承认遭到科学驱逐,魔法师们依然无法放弃的未来。
因此,〈螺旋之蛇〉选择了行星魔法。
选择了给予世上所有人妖精眼——可看见魔法之眼的仪式。
即便那场仪式将使一大半人类发疯。
「那又怎么了?」
「不。没什么。」
洁希丽叶摇摇头,目光转向黑夜。对于自称吸血鬼的她的体质而言,这点程度的黑暗就跟日正当中没两样。
雪白的少女伫立在干涸多年的喷泉旁。
「塔布菈·拉萨。」
「……啊。你们回来了。」
脚边画着复杂精致的魔法圆,灵体少女天真无邪地笑了。实际上,强大无比的魔法此刻也以少女为中心蠢动着。
那里正是行星魔法的起点。
掌控行星魔法的少女,正是〈螺旋之蛇〉的〈王冠〉之座。化为魔法师的魔法。
又称第三组织。
然而,现在不光是少女的身体,连她纤细小手所持的礼杖和头顶的荆棘冠冕,都像幻梦般朦胧不清。
「你……变得比之前稀薄了?」
听到洁希丽叶这么说,塔布菈·拉萨为难地加深笑意。
「因为我托人带走了『那个』。」
「……那个?」
少女为听不懂话中含意的洁希丽叶补充道。
「你没见过的另外两人。为了替大魔法决斗做准备,萨雅吉先生带了他们过来。刚才我又把他们托付给菲因先生了。」
「……啊,原来如此。」
洁希丽叶轻吐一口气。
「我总算全部明白啦。这样吗,跟我交谈过的〈螺旋之蛇〉首领是这么回事啊。唉,这样的碓不能轻易让新人会面呢。」
「嘿嘿,就是说吧?」
少女恶作剧似的点点头。
从前,洁希丽叶遇见的〈螺旋之蛇〉首领并非塔布菈·拉萨。
女子终于领悟了理由何在。
「……敌人就要来了。」
塔布菈·拉萨仰望上方。
少女似乎在巨神肆虐的游乐园上空看见了巨神以外的东西。
「这里该做的事全都完成了,一切多亏了你们。虽然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不过已经够了——可以的话,你们就此藏起来好吗?」
「意思是叫我们快逃吗?」
「…………!」
少女没有回答。
相对的,洁希丽叶身旁的气息动了。
「我能否待在你身边?」
链金术师——〈基础〉,在娇小少女面前弯下庞大的身躯。
「我本是自动人偶之身,离开主人还维持机能并无意义可言。请让我暂时留在你身边吧。」
「真拿你没办法。」
塔布菈·拉萨皱起眉头,仿佛接纳了任性小孩的要求。
虽然如此,她看起来很开心。
「——喂?」
看着大小人影交错的光景,洁希丽叶皱眉喊道。
在塔布菈·拉萨面前,如骑士般屈膝的〈基础〉直接前倾倒下。
不仅如此,那庞大的身体更哗啦哗啦地崩溃散落。
「这是怎么回事……!」
最先传来的是一阵坚硬声响。
金属的碰撞声。
齿轮和发条倾注而下落在脚边,无数的螺丝和玻璃珠哗啦啦地跟着掉落。原本应该作为〈基础〉核心的数样咒物应声粉碎,最后骷髅面具落在那堠残骸上——裂成两半。
转眼之间,原来是〈基础〉的物体化为分辨不出原先形状的无机物堆栈。
「……他太勉强自己了。」
塔布菈·拉萨悲痛地回答。
「明明早就损坏了,还是拖着身体回来这里。如果静止不动或许还不要紧,或许不会坏掉。可是,〈基础〉无视满身损炀回封我身边来。」
和司的那一战,深深地侵蚀了链金术师的身体。
多半是在万能溶剂逆流的时候吧。立即切断右臂的〈基础〉免于当场丧命,溶剂对内部构造的侵蚀却蔓延到无法挽救的地步。
正如少女所言,若不勉强行动或许还有可能解决。只要多花一些时间,总会找到因应万能溶剂的对策。
然而,这具自动人偶并未那么做。
他大概想到,当身体修复完毕的时候大魔法决斗也结束了。话虽如此,拖着损坏的身体赶到少女身边又有何意义,唯独他本人才知晓。
一个不像自动人偶应有的极度下合理行动。
「你很努力。非常努力喔。」
塔布菈·拉萨反复说了好几次,就像在赞美亡故爱子的母亲。
少女的眉头紧紧皱成八字形,嘴巴也紧抿着往下撇,仿佛随时会痛哭失声。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接着,洁希丽叶再度开口。
「……什么~?」
「你为什么参加了实现〈螺旋之蛇〉梦想的计划?在化为魔法师的魔法眼中,不管魔法能不能获得别人认同都无关紧要吧?」
听到这问题,塔布菈·拉萨淡淡微笑。
她摇摇头,仿佛要甩开失去〈基础〉的悲伤。
「刚好相反。我绝不可能忽视〈螺旋之蛇〉大家的心情——我就是那样的产物。」
「大家的心情?」
「受凌虐者的心情,不论到何处都一样吧。」
少女停顿一下,回答洁希丽叶的问题。
「——看着我。」
她如歌唱般地说道。
「仔细看看置身于此的我。」
少女按住比平常更稀薄的身体说。
「不受任何人眷顾的魔法师们,磨练着得不到任何人赞赏的魔法技术,未获得任何荣誊死去。这样的事绵延数十代,今后也会继续下去。或许这样也不坏。或许魔法师的人生本是如此,〈协会〉的魔法师们早就放弃了吧。但我们没有放弃,也难以放弃。我们是恬不知耻又弱小的丧家之犬,所以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要露出利牙。」
「是吗?」
洁希丽叶叹口气。
「……我可是个邪门歪道。」
她悄然低语。
「为了自己的魔法干尽一切勾当。不,跟魔法无关,我是为了取悦自己干尽一切勾当。」
美丽的女子咧开白牙嘲笑道。
「我向相识的魔法结社要求活祭品,遭拒之后灭了对方满门发泄怒火,还强行收下碰巧幸存的小孩当弟子带着四处流浪。」
她和奥尔德维恩就这样相遇。
在她眼中,只是想要个实验材料罢了。无论杀戮或灭门都没有太大意义。抱着踹开碍事小石头的心态,顺便尽情享受各种乐趣。
「我拿弟子当成魔法实验台,狠狠玩弄了一番。有时移植别人刻着如尼符文的皮肤到他身上,有时强灌近乎毒药的魔法药。每一次那家伙都会大哭大叫,反应又让我很痛快。」
女子陶醉地说,背部掠过一阵颤抖。
仿佛回忆起至今喝过最上等的美酒。不论是残忍的记忆或暴虐的记录,对这名女子而言似乎都跟美酒没两样。
「忘记是谁说过——我视自己为一种灾厄,不管碰到什么遭遇都毫不在乎。」
女子说道。
「或许没错。不,正是这样。」
女子说道。
「我对身为灾厄的我深感自豪。有能力蹂躏他人、篡夺一切的我才是可靠的。即使真正的神降临,开口要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也懒得理会。」
如此饶舌并不像吸血鬼的风格。
另一方面,却异样地有她的调调。
「……所以啊,再让我享受一下。」
「……………!」
塔布菈·拉萨瞪大双眼。
「那样一来,洁希你会——」
「喂喂,我都跟杰克说过别啩我那绰号了。」
「杰克还在昏迷,我不代替他那怎么行。」
听到女教皇任性的说法,洁希丽叶不再继续抱怨。或许是因为半透明的少女的话语明明跟平常没两样,脸庞却猛然一歪的缘故。
她只从鼻孔轻哼一声。
「我在这里痛快享乐陶醉了一番。我是只会蹂躏他人的灾厄,再稍微继续一会儿也无所谓吧?」
「可是,你的右手已经——」
塔布菈·拉萨试图阻止女子,却微微颤抖。
因为少女无法踏出魔法圆。为了控制仍在持续的行星魔法,塔布菈·拉萨必须留在原地。
洁希丽叶也调转目光。
「好了,闭上嘴巴闪边去——敌人来了。」
她直接仰望天空。
「听到了没?我来当你的对手。」
「——随你高兴。」
清冽的嗓音自空中落下。
在巨神之战掀起的咒力漩涡中,那名少女按住大尖帽,一袭漆黑斗篷随风翻飞。
样貌宛如死神。
那双蓝眸沉静澄澈,犹如百年无人涉足过的湖泊。
穗波·高濑·安布勒。当前〈协会〉最年少的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但她手中那柄密斯提尔提恩之枪的光辉,展示其超乎年龄的实力。
「你动作选真快。那边有巨人大闹,原以为能再多争取一些时间的。」
「我只是请伊庭同学帮忙找出了行星魔法的起点。」
「喂喂喂。打倒那家伙大睫法决斗就算你们赢了耶。太不尽责了,〈协会〉。」
「那又是谁无视于大魔法决斗启动行星魔法的?万一我们获胜世界却陷入疯狂,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哈。」
女吸血鬼自双唇间发出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说得也封!说得也对!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就该彻彻底底杀了你的。」
洁希丽叶非常欢喜地嘲笑着,
「是啊。当时你能够轻易杀了我。」
穗波也承认道。
在一年又几个月前,这名女吸血鬼压倒性地胜过少女。
她或许是自从穗波加入〈阿斯特拉尔〉以来,第一次惨败的对手。双方正面交手,洁希丽叶让穗波在没有魔法相性或任何借口可用的情形下落败。
那一战之后,时光流逝。
女吸血鬼成为〈螺旋之蛇〉干部,少女成了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
双方的差距已然消失?依然没变?或是差距更大了?
在全神投注于行星魔法的塔布菈·拉萨注视下,两名女巫缓缓提升咒力。
「换成现在……我会赢。」
少女一口断言。
长枪在月光下淡淡发光。
「谁知道。」
女子舔舔舌头。
那动作仿佛在说,她回到了该回去的地方。
两柱巨神在空中激战,另一场战斗如今也在地面即将开打。
*
最后。
一名年轻人在游乐园的紧急出口一带前进。
他连看也没看巨神的激斗,踏着梦幻般的步伐。由于那非现实的——简直像妖精一般的「姿态」,暴风似乎独独避开他周遭吹过。
妖精。
连〈协会〉圈的魔法师都尚未目击过的生物。
妖精有善妖精、恶妖精,遝有红帽子和蓝裤子等各式各样的别名,绝不现身。唯独一部分的神隐和替换儿等被视为「妖精恶作剧」的现象偶尔会发生。
妖精便是那样的存在。
那么,那名很像妖精的年轻人是——
「……啊。」
年轻人甩甩干草色的头发,仰望夜空。
他手持状似大型玻璃管的物体,管内漂浮着什么肿胀的肉块,因为天色太黑看不清楚。
但年轻人脸上浮现极为迫切的神色,仿佛对离开此地感到挣扎万分。
就像第一次体验到这不像他会有的感情,年轻人的心深深动摇。
「在我……回来之前。」
他张开干涩的双嘴。
「在那之前……别死啊……树。」
年轻人——菲因·库尔达低语。
2
巨人的战斗不久后进入新的局面。
从毁坏转向另一种战斗。
彼此挥舞的拳头不是为了粉碎对手,几乎相反——企图从互相碰撞的巨大拳头开始同化对方。
粘液状的灵体缓缓地吸收对手。
互相混浊,互相融合,原始的斗争。
两名魔法师在最终将合而为一的灵体巨人内,争夺由谁来掌握主导权。
不过,无论哪一方获胜,最后天仙都会消散于世界中。
从这方面来说,这真是场极度空虚的斗争。
不过,巨人脚下也发生了变化。
「——皈依奉于大元帅明王之下。赐予吾汝之威德与守护。」
真言响起。
此乃大元帅明王真言,又名大元帅法的秘术。
据说古代诛杀平将门,招来神风的国家镇护咒法。是现令由个人控制的大元帅法密宗最高等级的结界,将倾注的灵能物质之两全数蒸发。
当然,咏唱者是只莲。
为了保护自己不遭巨神之战波及,他也需要拿出最高等级的咒术。
「司先生。」
「好好好,再等一下。我也需要热身。」
结印的只莲额头浮现冷汗,司这么回答。
他推推滑落的眼镜,看着巨神们眯起眼睛。跟开玩笑的口吻相反,司的眼神极为认真。
接着,站在一旁的猫屋敷发出呻吟:
「这就是……你安排的方法?」
「嗯。不论如何,都有必要靠近巨人吧?不过依照正常手段,别说接触那些巨人,只会披灵能物质之雨喷到所有人一起溶化。」
司扬起嘴角的小雪茄,哈哈一笑。
「我看看。这样能够顺利接近吗?」
「全凭主人指示——接近任何部位都可以吗?」
尤戴克斯回答道。
「嗯,如果是巨大机器人的话,驾驶舱照惯例会设在头部或胸口,但那具巨人整体都是柏原。要进行魔法上的接触,位置是脚踝或脚趾尖应该都无所谓。」
「把精密的魔法作业简化到这种程度的人,全世界也只有主人而已。」
「这话可真狠。」
司再度笑了。
他转过身向银发青年说道,
「我希望猫屋敷你做的是——」
「我知道。」
「喔?不需要说明?」
「安排得那么周到,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好歹我也在你的手下当了很久的社员。」
「喵~ 」
白猫赞同地叫了一声。
「是吗?」
司也搔搔脑袋。
他乱搔着头发的手指上夹着小雪茄,当烟灰落在头上,「好烫!」烫得司像小丑似的猛跳起来。
「请别开玩笑。」
「不,我没开玩笑,但太久没抽雪茄有点找不到感觉。其实我也很紧张喔?」
「试着表现在态度上如何?」
「你对年过四十的大叔要求还真高——」
司皱皱眉,始终开朗无比。
灵能物质之雨依然下个不停。虽然靠只莲的大元帅明王真言挡住,却不知道这种平衡能持续到何时。面对紧迫状况仍继续闻玩笑,仿佛正是小丑的心愿。
「那么,年轻人愿意帮忙吗?」
猫屋敷沉默半晌。
接着,他夸张地叹口气给司看。
「我也算不上年轻人了……不过以〈协会〉角度来说,也乐意看到〈螺旋之蛇〉的天仙落败吧?」
「喔喔!还不满三十岁就说不算年轻人,这是在挑衅吗?叔叔我全面奉陪喔!话说回来,你还是爱说那种模范回答耶。就算成为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也完全没变。」
「听你这么说,我都发毛了。」
猫屋敷打从心底觉得不悦地拍拍西装肩头。
「……喵~」
「喵~」
「咪呜~」
「喵~~~~~~~~~~~~~~~~~~~」
青年身边的四只猫各自发出呜叫。
不知为何,那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司拍拍胸口。
「好,动手吧。」
就在这时。
男子的身躯突然僵住了。
他听见远处传来某个声音。
「——!」
那声音令司屏住呼吸,捂住睑庞好几秒钟。
「…………」
周围的魔法师们没有点明他的手在发抖或耳朵染得通红的事实。维持真言的只莲使劲捏紧手印,仿佛决定无论多久都等待下去。
尤戴克斯依旧表情僵硬,猫屋敷微露苦笑摇摇头。
「……啊,被追上来了。」
同过头时,男子已恢复平常笑嘻嘻的表情。
「虽然拜托过海瑟女士尽量绊住你,看样子她半途放弃了。虽然她本来就不会依照我的吩咐做事。哎呀,被摆了一道。」
司和平常一样耸耸肩,擦擦脸颊。
然后,新的人物说道。
「爸……爸……!」
会如此称呼叫男子的没有别人。
来者是伊庭树。
*
树握紧拳头。
用力到拳头表皮泛自,不停微微颤抖。
父与子。
自大魔法决斗开始后第二次的接触。
「…………」
「…………」
双方都无法立刻开口往下说。
不像第一次见面时,现在他们洞悉彼此的内情,或许言语也因此变得更沉重。
所以,男子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上。
少年以高速冲过夜空或穿越灵能物质之雨,都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因为他身边有最强的守护者。
「……你可真惊人。」
司向那位守护者开口。
对方也回应了。
「你就是伊庭司吧。」
少女一挥手便弹开灵能物质之雨。不靠魔法或任何东西的力量,她已获得这等威力的生态。
她扫开粘稠的灵能物质优雅地行礼。
「初次见面。我是〈盖提亚〉现任首领,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
少女比平常更加美丽。
那宛若金线织就的法国卷金发,直视交谈对象的眼眸都美得胜过任何事物。
即使,她的脸庞两侧不时闪现半透明的牡羊与牡牛头。即便那两张异形脸孔吐出晃动的火星。即使少女穿着洋装的身躯数度跟魔神的身影重悬,她的美丽依然只增不减。
「哈哈,我看你连那个巨人都打得过吧?」
「不可能。这种状况支撑不了多久。」
安缇莉西亚按住胸口。
与少女纤纤素手重叠的影子是——魔神可怖的手。跟魔神一样同属灵体的手,阻挡了灵能物质。
不过换成一般的灵体,只会惨遭溶解。
少女的「力量」,也等于少女本身接纳的沉重命运。
跟魔神融合的结果。
司并未对安缇莉西亚的模样流露怜悯或轻蔑,只是一派当然地跟她交谈。
「……这样吗。我跟你父亲过去曾有不少因缘。我家儿子也惹过麻烦,一切事到如今再提也太晚了。」
司感慨地说。
实际上,那真是段离奇的缘分。
安缇莉西亚的父亲——欧兹华德·雷·梅札斯曾杀害司想放一条生路的〈螺旋之蛇〉魔法师们。欧兹华德用当时获得的第一颗红色种子化为未能变成魔法的残渣,被司的儿子树补上最后一刀结束生命。
可说是因果,亦可说是报应。
魔法的基本概念在这里也正确生效了。
「怎么样?你有权恨我。无论视我为导致你父亲脱离正轨的契机或最后一根稻草,你都可以追究我的责任。你可以试着杀了我喔,不过我会抵抗。就算法律不允许,但〈盖提亚〉并不在乎法律规范吧。」
「我不会那样做。」
安缇莉西亚说道。
「在试图实现梦想的过程中倒下,应该是魔法师的夙愿。我很尊敬家父、也深爱他,但我从一开始便没有理由恨你。」
「这可输了一着啊。」
司大力敲了敲额头。
「原来如此,你是魔法师。搞不好比欧兹华德更像魔法师。看来〈盖提亚〉得到了最棒的继承人。」
「真会说话。」
「看吧,听了奉承话也不上当。」
司露出得意的笑容闭起一只眼睛。
一旁的树终于开口。
「爸爸……!」
尽管还在颤抖,这次他的眼神已恢复觉悟和冷静。
司叹了口气。
「……唉,你长大了,儿子。」
司搔搔头发。
「走到这一步,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了吧?」
「我知道。」
少年点点头,司耸耸肩说道。
「——既然知道,那就『闭嘴乖乖看着吧』。我请人传话给你时也这么说过。」
「我拒绝。」
少年断然回答。
「这是我开始的大魔法决斗。就算对象是爸爸,就算你为这个愿望耗费十二年岁月,我也无法默默袖手旁观。」
「即使知道我的苦衷还是拒绝吗?」
司微微苦笑。
和台词相反,父亲显得非常欣喜。
儿子则痛苦地抿紧嘴唇。父与子的表情形成极鲜明的对比,不知为何有些相像。
「不过还真伤脑筋。知道实情后仍这么说,要你妥协就很困难了。」
司抱起双臂,面露烦恼之色。
只有短短一瞬。
「所以,我不等了!尤戴克斯!」
司迈步朝巨人的方向冲去。
他离开只莲维持的结界那一瞬间,听到呼唤的自动人偶甩动圆领披风衣袖。
「起动!言语之钥是九声鸡鸣!」
尤戴克斯抛出小陶瓶。
瓶子在司的前方砸碎,泼洒出里面的液体。或许是承受不了夏夜气温,液体表面立即冒泡挥发,制造出使灵能物质之雨无效化的魔法之雾。
传说中世纪某位的链金术师,周遭弥漫着隐身用的迷雾。
尤戴克斯掷出的小瓶重现了那一幕吗?藏身之雾化为守护之雾,司穿越灵能物质之雨,冲向巨人的脚踝。
树朝他的背影伸出手。
「爸爸——!」
「伊庭社长。」
然而,一旁的猫屋敷制止了正想追上去的树。
他不肯对上树的目光。
如同称呼所暗示的一样,青年目前仍在派遣至〈协会〉期间。他的行为必须对〈协会〉有利。
因为那样才是他们引以为傲的〈阿斯特拉尔〉派遣魔法师应有的态度。
所以,猫屋敷如此问到。
「你——〈阿斯特拉尔〉打算如何?」
青年的西装背影问。
这是要求少年公开接下来的计划。
「我……」
面对语塞的少年,昔日曾是属下的阴阳师继续道。
「根据大魔法决斗的规则,没有任何交易条件,你也许无法跟单一阵营联手。」
猫屋敷咬紧下唇。
每个人的立场交织在一块。现实总会制造出复杂的迷宫,令人无法随心意行动。
尽管如此……
「我——」
猫屋敷的话语也微微一顿。
仿佛接纳了那丝迟疑,青年点点头开口,眼中浮现强烈的决心。
「我——要救他。」
他,指的是哪一方?
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影崎?
抑或是昔日〈阿斯特拉尔〉旗下的社员,柏原?
随着猫屋敷说完,他脚边响起四声猫叫。
「……喵~」
「喵~」
「咪呜~」
「喵~~~~~~~~~~~~~~~~~~~」
式神们。
玄武、白虎、青龙、朱雀。
猫屋敷向依照四神命名的猫咪们高声吟唱咒语。
「一二得二、二二得四、四二得八、八二十六——一」
扇子一翻。
唯独扇子这项咒物,从和他身披外褂时起一直没变过。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成六十四卦大成卦。吾将展开此爻,结起百八十四爻——」
猫的数量增加了。
须臾间以惊人速度不断增加。
增殖的灵体分身逐渐占据游乐园地面。猫影在尤戴克斯制造的迷雾中飞奔,转眼问追过了司。
那个咒术的名字是——
「今晚要上演的节目,是四神相应之——六十四卦二百八十四爻之阵。」
猫屋敷的法术里可操控最大数量的秘术。
四只式神正如其名对应守护四方的四神,反复生成、增幅、控制、浓缩咒力。此刻四只猫化为一个魔法装置,像螺旋般旋转咒力,逐渐提升到单一魔法师不可能抵达的境界。
提升到若仅针对两柱天仙巨神的极小一部分——仅针对覆于脚踝表面的咒力,尚可勉强抗衡的程度。
同时,失去防备的猫屋敷周围有只莲的大元帅明王真言守护。
上一代〈阿斯特拉尔〉的集结全力,替伊庭司铺设前进的道路。
然而。
「…………!」
猫屋敷吐出一口掺杂血腥味的呼吸。
数量不够。
咻!只有魔法师才听得见的声音响起,猫影分身在巨人表面蒸发了。
即使魔法师们倾尽全力,试图接触巨人一小部分的尝试仍末成功。两柱庞大至极的天仙经过融合进一步提升密度,一一蒸发奔到脚边的猫影灵体。
(或者……是我的错?)
猫屋敷望向翻转的扇子。
成为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后,〈协会〉供应的咒物和西装飞跃性地增强了他的战斗能力。然而,那不代表他身为魔法师的实力进步。
不可否认,基本构筑于西欧魔法上的〈协会〉咒物会与青年的阴阳道产生些微的咒波干涉。细微影响日积月累之下,已对他的术式形成不容忽略的瑕疵?
(……我……)
话虽如此,青年不能半途中止术式。
一旦中止,信任他奔向巨人的司将当场遭巨人的灵气吞没而死。如今巨人散发的咒力,连真正的魔法师都无力正面对抗。
青年咬紧牙关之际,另一个声音传人耳中。
「——不是喔,猫屋敷先生。」
他回头一看。
只见树以十分温柔的眼神望着他。
少年眉头紧皱,表情看来非常为难——却带着柔和的笑意轻轻叹口气。
「我不是来阻止爸爸的。」
(社长……?)
猫屋敷忍不住在心中念出从前的称呼,而少年告诉他:
「我的回答是这样的。」
3
(——到……不了?)
奔驰的同时,司脑海巾闪过最坏的预测。
日前,他呈一直线冲过尤戴克斯以雾气建造的路径。再几秒钟,再往前奔跑二十公尺,使能接触到巨人的脚踝。
然而,司同时察觉自己的意识正渐渐远离。
这是强大咒力压所致。
过于浓密的咒力密度正在侵蚀他没有任何魔法抗性的身体。
当然,司事先安排过对策。用尤戴克斯的咒物抵御灵能物质之雨,为了抵消巨人的咒力,猫屋敷送出的大量猫影分身此刻也还持续撞击着巨人脚踝。
可是完全不够。
(——如果我能当上魔法师就好了~)
一瞬间浮现这念头,司不禁苦笑。
因为他当不了魔法师。
正因为当不了,他才欣喜若狂,对魔法师们抱憧憬。
所以,魔法师的幸福变成他的梦想。
他希望自己憧憬的目标能更加幸福,正因为是憧憬目标,他才希望能够魔法与魔法师能长久留存下去,将自私的愿望强加在他们身上。
(——真是的,强迫推销也该有个限度。)
司有所自觉,这很任性。
即便用梦想或幸福这些好听词汇掩饰,那只不过是种欲望罢了。是企图将伊庭司的思想扩散到他人、扩散到一整个世界上的愚昧行径。
到最后他选放弃梦想,甚至抛弃唯一的亲人——长达十二年间在世上仿徨沉睡,再也没比他更任性的人了。
(我是个不及格的人,不及格的父亲。)
学生时代,司连想都没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虽没想过前方有段耀眼的人生,但竟然变成这么不及格的父亲,实在太出乎意料。
纵使如此。
(我倒也不讨厌现在的我。)
他如此心想确认。
伊庭司比任何人都更深信自己的生存方式。
一抹红自双唇问溢出,是鲜血。司咬破嘴唇,唤醒受因巨人咒压压迫而朦胧不清的意识。
「快醒醒,你这笨社员——」
他伸出手。
就在司行动前,巨大的灵体影子遮蔽头顶。
大小跟几栋大厦相仿的巨人之拳,朝伊庭司的身躯砸下。
*
短短几秒钟决定了一切。
*
「我的回答是这样的。」
少年语毕,拿起手机靠在耳际。
他将许多魔法师厌恶的科学芦物贴在耳畔,一如往常地说道。
「社长命令。」
究竟是第几次了?
自从两年前继承了〈阿斯特拉尔〉这问公司起,少年一直说着这句台词。
现在,少年注视着将组织转让给他的上代社长背影,重新下定决心强而有力地宣言。
「美贯!张设结界!」
*
「来了!」
青年接到电话后拉高嗓门。
年约二十岁左右,身穿和服的青年名叫橘弓鹤。树从前搭救的葛城家守护人。
「美贯大人!树社长传来指示!」
橘弓鹤呐喊。
眼前的河滩上遍满细细的注连绳,设置成临时的神坛。
此处是布留部市各地结界的起点。这在〈协会〉魔法系统中称作魔法圆,神道里则名为神篱,皆是划分区域,用特定术式控制咒力的法术。
此刻。
「众神端坐高天原,天皇始祖神漏岐大神——」
刚满十岁的巫女在神坛前高举玉串。
举得比她的身高还要更高、更高、更高。
她祈祷着,要比唯有魔法师之日方能得见的——耸立对面游乐园的天仙巨人还要高。
(社长哥哥……!)
巫女心想。
(我也一直……都在忍耐……)
她吟唱祝词。
抱着胸中感情吐气。
「有彼粗野残暴之神,问其从否,曰不从,遂逐之。有岩石树木、抑或草叶欲言者,使其不言。」
葛城美贯在布留部市西端高唱祝词。
*
同一时间。
布留部市另一个地点也响起那一段咒语。
是河滩上临时建筑的神坛——神篱,一头与神互通的乌黑长发摇曳,巫女挥起玉串。
「众神端坐高天原,天皇始祖神漏岐大神——」
她的形貌与美贯极其相似。
若等少女再成长数年,两人何止相似,想必只像同一个人。
巫女名叫葛城香。
在一旁关注支持她的巨汉是紫藤辰巳。
不,实际上巨汉的确支持着她。他双手合十,凛然伫立的庞大身躯流出的强大精气在四周蜿蜒盘旋守护巫女。
那同样是葛城秘术吗?
祝词内容是任何神社都会诵唱的大祓词,咒力朝布留部市全体扩散的方式却截然不同。少女的声音本身化作神威,伴随水与风流去。
(美贯……)
香心想。
她鲜明地感应到妹妹在远处吟唱相同祝词的身影。
感觉甚至远比直接交谈更能了解对方。受封同调咒力和术式的影响,两人之间的连结比平常更加深入。
她们在那样的养育下长大。
(不对。)
香否定一闪而过的念头。
她的确在那样的养育下长大。
但美贯一度曾遭淘汰,尽管具备血统却毫无控制血脉的才能。因此所有人都放弃了美贯,〈阿斯特拉尔〉收留了被抛弃的她,从此和葛城家断绝关系。
纵然如此,唯独少女本人没有放弃。
她在〈阿斯特拉尔〉完成许多工作,与伙伴们建立羁绊,拯救了吞和葛城家。不光是这样,美贯更透过树的妖精眼辅助修行,终于克服血统的宿命。
达成这一切绝非只靠努力。
努力不足以跨越魔法师的宿命。美贯的确获得许多好运和环境的眷顾,才能走到这一步。
不过……
(汝……真的很厉害……)
香坦率地赞赏美贯。
有幸运和环境相助,掩盖不了美贯的价值。香反倒十分赞叹妹妹持续忍耐直到抓住机会的坚韧精神。
那肯定是受众人誉为神童,却无法为葛城家带来任何改变的她最欠缺的东西。
(妾身……也希望变得像汝一样……)
香心想。
从远处传来的咒力和决心。
她忍下为那股有力意志涌现的笑意,将心托付给背后温柔支持自己的守护人。
「有彼粗野残暴之神,问其从否,曰不从,遂逐之。有岩石树木、抑或草叶欲言者,使其不言。」
在布留部市东端,葛城香唱诵另一句祝词。
*
自大魔法决斗开幕后经过一天半。
美贯他们默默忍耐了漫长的时间。
不跟〈螺旋之蛇〉及〈协会〉魔法师直接战斗——树严加禁止那么做——依照树一开始的请托,专心替整座布留部市张设结界。
为了避免〈螺旋之蛇〉和〈协会〉察觉,大多数工作都在大魔法决斗开幕才展开。
两人巡回过的灵脉要地总计七十七处。
每一个地点都像鲜花绽放般运作着。
作为结界要冲之处,分别派了魔法师守护。
——比方说。
「我们公司库存的咒物可是通通上场咯。」
身穿丧服、头戴面纱的女子——(特里斯美吉斯托斯)的狄亚娜注视着结界运转,露出微笑。
从〈阿斯特拉尔〉之外关注树她们最久的魔法师就是她了。
从上一代的司开始,长期供应(阿斯持拉尔)咒物的咒物商。
——比方说。
「看来勉强赶上了。」
「总算来了。害我提心吊瞻的。」
身穿神职装束的少年名叫御凰诸刀。
在他旁边噘起嘴巴,穿着同样服装的女子是御凰镐。
从前在神灵建御名方神失控时,伊庭树救出的少年神主和女神主兄妹。
决定张设结界地点的正是这两人。
正因为在故乡地盘上,藏名神社的两位神主也大展身手。
——比方说。
「这样一来……就能阻挡住吗?」
有人不安地说。
一位披着白色披风的骑士。
树等人建立了〈阿斯特拉尔〉当前的体制后,和他们一路同行至今的〈银之骑士团〉正骑士。
少女骑士——克萝艾抿紧嘴唇,注视咒力的前进方向。
咒力像螺旋般盘旋着。
咒力每绕过一处要地便在灵脉影响下强化,向一点集中。
朝两名少女凝结汇聚。
「去其根部尖端,以针细细划割,读宣天之祝词太祝词事。」
「去其根部尖端,以针细细划割,读宣天之祝词太祝词事。」
两个声音从各自的地点向上延伸,组成一道术式。
以耸立布留部市的巨人为中心!
*
就像有肉眼看不见的锁链施以束缚。
来自天上、来自地底、八百万神掷出巨大的不可见锁链。神道魔法特性——〈禊〉的力量甚至封锁了巨人的行动。
巨人之拳停在半空。
在仅剩毫厘之差就要砸碎伊庭司身体前。
*
「伊庭社长——」
目睹那一幕奇迹,猫屋敷回头大喊。
当然,他依然维持着术式。青年的技术已达到一心二用仍可完美施展魔法的领域。
「我预料到,〈协会〉会命令影崎先生在这里执行契约。」
相对的,树说道。
面对停止动作的巨人,他将手机收进西装口袋。
「影崎先生是〈协会〉的王牌。同时,不打出那张王牌〈螺旋之蛇〉不可能落败。所以,我才选择布留部市作为大魔法决斗的战场。」
「所以才选择这里当战场?」
「没错,如果在布留部市,我们也有能阻止影崎先生的方法。」
方法便是这个结界。
话虽如此,事情仍有一些不确定因素。
首先,结界的关键必须倚靠美贯和香,但树并未主动请求其他结社出力柑助。他始终只在对方开口之后才提出自己的策略。
在形式上趁机利用了对方的亲切好意。
树本身也觉得,与其这样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拜托人家帮忙。
可是树办不到。
要大家为了他去冒生命危险,树说不出口。
「而且我想,若选择这里当舞台大魔法决斗这提案本身比较容易通过。因为布留部市原本便是〈螺旋之蛇〉为寻求红色种子来过的土地。」
这里是开端之地。
因此,他的策略可说是双刃剑。尽管没料到行星魔法这个结果,树明白随著作战计划推展,〈螺旋之蛇〉也将处于优势。
纵然如此,少年仍实行了计划。
为了胜利。
「像我一样……爸爸真的很狡猾。」
树为难地笑了起来。
苦笑、自嘲……少年的笑容里交织了种种感情。
「……………」
那个笑容令猫屋敷屏住呼吸。
真像,青年心想。
「原来以为爸爸刚才没和我讲几句话就转身冲出去是只莲先生到达极限了,但并非这样——爸爸很清楚只要不多谈直接行动,我便只能发动结界。」
少年说,司应该知情。
知道他有对抗天仙的手段。知道他正犹豫不知该不该现在使用。
为了逼树下决定,司推动状况。
透过拙于机智但贵在神速的行动来催促他。
「那么,伊庭社长你——」
「不过,我就上爸爸的当吧。」
树向呼唤他的猫屋敷点点头。
就像一场无聊的亲子吵架之后决定跟父母和好的小孩子那般,伊庭树露出跟年龄相符的害羞神色低语。
「我们约好了,等到结束之后我要揍爸爸一拳。」
*
封印只维持了片刻。
即使准备大量的咒物,利用灵脉来张设结界,再加上神道魔法特性和葛城家的秘术,仍不足以维持对巨人的束缚。
完全不够。
正如杯水车薪字面上的意思般,封住巨人的不可见锁链立即开始蒸发。
但是,一切就在那、几秒内结束。
「……喵~」
「喵~」
「咪呜~」
「喵~~~~~~~~~~~~~~~~~~~」
大量猫影撞上遭封印巨人的脚躁抵消咒力,替只是平凡人类的伊庭司铺设一条用来接触巨人的小路。
(成功了、吗……儿子……?)
微弱的念头掠过司的脑海。
不,很难讲那是否还算得上念头。他已进入非想非非想状态。
「…………」
眼眸变得空洞。
不再言语。
仅仅向前飞奔伸出手。
——碰到了。
咚噗!
下一瞬间,伊庭司融进巨人脚踝内部。
第二章 魔法师的归来
异变同样传递到地面的战场上。
「刚才那是——萨雅吉?」
半透明女教皇——塔布菈·拉萨仰望天空。
并非因为少女身为第三组织才感应得到。
强烈的咒力震荡,足以不由分说地夺走魔法师的注意力。
没有转头仰望的只有两人。
其中一人——头戴女巫尖帽的少女冲了出去。
「我乞求!」
槲寄生随着咏唱从漆黑斗篷内自动射出,穗波的双手也配合倾斜交叉。
自动射出的槲寄生飞镖仅能自动锁定目标,但少女射出的飞镖却在空中划下弧形,盘旋着自死角袭击。
总数量多达二十几只的死亡使者。
「汝乃暴风!汝乃冰雹!汝乃灾厄!吞噬吧,Hagalaz!」
相对的,女吸血鬼也朝脚下投掷金币。
硬币上铭刻的如尼符文,是代表毁灭和灾厄的神秘文字。
ᚺ
漆黑狂风立刻吞噬槲寄生飞镖。
女子转眼间制造出五道奥尔德维恩仅能召唤一道的黑色魔风。只要稍微触及,无论魔法或生物都会彻底被破坏魔法分解殆尽。
然而,那对少女并不管用。
银刀一闪而过,一刀斩断三道逼近的黑风。如果双方构筑魔涹的术式本身势均力敌,这结果显现了少女的核心咒物威力有多强大。
密斯提尔提恩之枪。
凭借〈协会〉提供的咒物,少女自神话重现的魔枪甚至斩断了魔风。
(可恶!菲因那家伙,教了她一堆麻烦的把戏!)
洁希丽叶咒骂着少女的前辈,曾传授其居尔特魔法的年轻人,从怀里掏出十几枚金币。
「汝乃开始!汝乃引导之船!汝乃闪耀之火炬!」
ᚲ
那是昨天白天曾对伊庭树喷发过的火焰术式。
「爆发吧,Kenaz!」
火舌将随魔抢发动突击的少女周遭一并炸开。
中央公园的地面多出一个坑,地砖跟着爆发的火炎掀起。被炸飞的碎片深深刺进远处的树干上,展示那股惊人的威力。
这是专为对付妖精眼编成的广城镇压术式,效果一日了然。尽管获得咒物支援的穗波堪称万能,但居尔特魔法本身的灵能防护力仅达二阶,面对暴力攻击的能力应该有限。
「……不。」
洁希丽叶毫不松懈地盯住火炎另一头,抬头仰望。
望向停止的巨人和女吸血鬼之间辽阔的夜空。
「————!」
少女化为一道迅风冲上那片虚空。
有谁知晓,她刚才一手握着悄悄携带的插帚强行飞起呢?角度怪异又突兀的向量应该对少女的身体造成巨大负担,穗波却毫不显吃力地朝另一手所持的魔枪注入咒力。
「喝啊啊啊啊啊啊——!」
密斯提尔提恩之枪自天空挥向大地。
「我乞求!」
为了补上关键一击,槲寄生更同时自动发射,一旦连续遭受足以斩断魔法的魔枪和槲寄生飞镖攻击,即便是女吸血鬼也吃不消。
「混……帐东西-」
洁希丽叶咆哮。
原本动弹不得的右手随着那声咆哮动了。
「变生吧!变生吧!变生吧!」
她尖锐的利牙陡长。
身上的毛皮一阵阵波浪起伏,和女子的长发化为一体。
密斯提尔提恩之枪正面刺向洁希丽叶宛如要抓住夜空般高举的手臂,轻易割断三根手指,在枪尖埋进手腕之际停住。尽管是义肢,非比寻常的强劲冲击仍直透接合部位,痛得女吸血鬼表情扭曲。
同时,盖子已开的金属壶自断指的掌心滚落。
壶内腐败的液体沾湿女子美丽的脸庞。
「那是——?」
穗波表情一变。
数量惊人的如尼符文从槲寄生飞镖刺中的毛皮上散发光芒。
ᚦᛁᛖ
象征神力的符文。
几个符文相连之后方才实现,洁希丽叶的秘术。
「化为真意,吞食吾身,成为符文之基础!」
吸血鬼化。
又称人狼化。
跟古代狂战士系出同源的咒力,飞跃性地强化洁希丽叶的身躯。她反过来利用被密斯提尔提恩之枪斩至手腕的义肢,阻挡住魔枪。
双方的交锋实际时间不到一秒。
但洁希丽叶抓住刹那间的破绽,对无法动弹的穗波,高举另一只手大喊。
「汝乃冰!汝乃冻结!汝乃停止!阻挡吧,Isa!!」
掷出的金币上刻着如尼符文ᛁ。
其意义为冰与冻结。从极近距离衍生的冰荆以猛烈之势满溢而出,企图束缚穗波的身躯。然而,穗波同时喊道:
「我乞求!借月光和力量圆锥之守护,消减西南方的灾厄——」
即使动弹不得,少女斗篷内槲寄生仍做出反应。
不是飞镖,槲寄生的散弹迸射。虽然这么近距离发射散弹会波及自身,穗波却毫不迟疑。
两波攻势互相抵消。
槲寄生击碎冰棘,冰棘冻结了槲寄生。
无法共存的咒力差异——咒波干涉造成的冲击弹飞两人。
少女在撞上地面之前,靠一手抓住的扫帚强行转换姿势。另一方的女子凭着野兽独有的平衡感在空中翻转,单手和双脚着地轻轻降落。
「哈、哈哈哈哈哈……!」
女子嘲笑。
像一心宣泄感情似的嘲笑着。
「真好,像这样子可真好——看来那边也到了关键时刻啊?」
洁希丽叶嘲笑道。
她是指两柱巨人从刚才起就停止了战斗和融合,动作轧然而止。
「……我们会赢。」
穗波以魔枪指向对方。
洁希丽叶从鼻子里轻哼一声。
「这个我们……你说的是谁?」
女子说完之后试着举起右手——但这次终于文风不动,令她面露苦笑。
「洁希……!」
「你也闭嘴!情况只不过是回到一开始罢了。」
洁希丽叶瞪了握紧礼杖的塔布菈·拉萨一眼。
光荣之手。
杰克用混沌魔法替她接上这样咒物,取代过去与〈银之骑士团〉正骑士克萝艾·雷德克利夫战斗时失去的右手。这只手臂很适合发挥吸血鬼的残暴威力,洁希丽叶相当中意。
平常老爱开玩笑的杰克令人作呕,但唯独他经手咒物的能力倒值得信赖。
光荣之手似乎也到比为止了。
(那家伙老早就昏迷不醒,没办法叫他再拿一只过来……)
女吸血鬼忍不住加深脸上的苦笑。
早知如此,说不定在杰克喊她洁希的时候就该捏爆他的头。
至于没动手的理由……只是心血来潮而已。
可能是杰克奇妙的语气害她没了兴致,可能是塔布菈·拉萨令她感到不可思议地惬意,理由多半那么无聊。
也不是现在该思考的事情。
现在该思考的是——
(……啊,原来如此。〈阿斯特拉尔〉的上一代成员可真恐怖。)
先前跟伊庭司等人的那一战。
不光是右手,流窜全身的疼痛说明了她的状态。原以为人狼化后会痊愈的伤势始终没有恢复迹象。伊庭司选择对应术式时恐怕不仅看穿了光荣之手,还洞悉了她的恢复能力。之所以放任他们撤退,想必也是看出两人已无力抵抗。
——原来的她和现在的她。
比较战斗力的话,约莫剩下五、六成。
(……不,无关紧要。)
洁希丽叶嘲笑。
她并非因为强大才蹂躏众生。
也并非因为他人很弱小才不断杀戮。
她的生存方式本来就是这样。如果事到如今还改变得了生存方式,她一开始就不会变成这种人。
仅仅依照想要的方式活着。
仅仅依照想要的方式活下去。
正因为如此——当下这一瞬间比任何事物都更值得珍爱。
「…………」
先前保持沉默的穗波重新拿起槲寄生问道。
「洁希丽叶?你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
「嗯?很奇怪吗?」
洁希丽叶擦擦染血的嘴唇,像小女孩一样天真无邪地笑了。
「你才该笑一笑。尽情享受吧,女巫。我一直——待着这样的夜晚。」
2
伊庭司潜入其中。
给人的印象是海。
海里每一滴水都蕴含着某些意识。
此处是巨人内部。
在巨人里面,伊庭司遇上一片大海。
当然,无论两名天仙融合而成的巨人灵体何等巨大,也不可能大到足以容纳海洋。这并非单纯的灵能现象,亦非现实舞台——而是更加深邃遥远的根源之地。
「…………」
大海时而翻卷浪花,时而风平浪静。
每隔数秒发生一次的巨大变化,在司的感觉中就像观看电影荧幕一样事不关己。
不。
严格来说,只剩感觉在运作。
(…………)
司最关键的意识部分仍保持停止状态。
尽管停止,他的肉体——由现实肉体与灵体浑然合而为一的现有身躯逐渐潜向更深处。
……深入。
……深入。
……深入。
……深入。
…………深入。
………………………………深入。
(………………………………………………………………………………………啊、啊……)
忽然间。
某个称不上意识的讯息在脑海深处闪烁。
司的身体深处伴随如烟火般闪烁的亮光产生微弱脉动。
(……我……)
他恍惚地想。
让思绪不超过恍惚的程度。
状态类似睡眠。想成伊庭司的思考置身梦中,从梦中操控现实的身躯就差不多了。
那种技术作用便是如此。
隔离意识离开肉体后不断提升内压。
在原本达不到意识等级的微小空间中维持住意识等级,应该遭到隔离的意志透过细微的身体。
指挥伊庭司的身体。
那种技术名叫——
非想非非想。
*
司的身体融入之后,巨人停止了动作。
灵能物质之雨已然停歇。
只莲大大喘了口气解除大元帅明王真言后,树呼唤道。
「只莲先生,爸爸他——」
「……嗯。」
只莲回头面对弟子。
或许是直到不久前还互相敌对的关系,僧侣露出一丝不知该怎么对待树的神情,但立刻摇摇头回答:
「进入了非想非非想。」
「……非想非非想?那是……」
少年相当某个头绪,屏住呼吸。
「没错。贫僧曾跟少主提到过一次吧。在佛教中,非想非非想是释迦摩尼开悟之前,在过程当中习得的技术之一。虽然跟魔法没有直接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能够让自身的精神到达超越魔法的境地。」
释迦牟尼即佛教始祖,悉达多·乔达摩。
原来身为王族的释迦牟尼对现实的残酷感到苦恼不已,最终自行出家。传说他曾跟多名思想家和仙人交流,达到几种冥想境地。
非想非非想正是其中之一。
非想——不思考。
非非想——不是不思考。
甚至不是指不去意识。透过这门技术可体会到完全的无。
由于本质上跟开悟无关,即使释迦牟尼很快到达了非想非非想境界、最后并未予以活用。根据记载,佛陀的弟子当中也几乎无人继承那门技术。
然而,伊庭司想学习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跟天仙很相近。」
只莲说道。
「天仙溶入的世界太过宽广——可说是不仅限于人类,还包含所有生物的集体潜意识。」
甚至不是个体。
比起集团更加混乱。
那是世界本身。与灵长类哺乳类爬虫类被子植物裸子植物通通无关——说不定还掺杂一物的一片混沌。
溶入那片浑沌里,或许也是开悟。
既然开悟一词是连魔法师都无法定义的现象,谁也无法否定这一点。完全溶入其中的灵魂将脱离一切生老病死,在悠久中消散吧。
「不过,〈女巫中的女巫〉——海瑟·安布勒这么说过。」
只莲继续说道。
「习得非想非非想者,即使置身于那片集体潜意识中仍可保有一定的自我。由于不思考而不受他人意识影响;因为不是不思考,依然能按照一定的模式行动。」
那就是伊庭司想学会非想非非想的理由。
甚至不是魔法师的他,以达到超越魔法师的境地为目标的原因。
翼猫十分歉疚地对伊庭树说过——当她告诉伊庭司那个方法之后,他便失踪了——背后的真相。
只莲说道:
「司先生想用那个技术,带回影崎——柏原先生。」
「…………」
树沉默了一会。
现在仍只是个高中生的少年,仿佛正再度深深品尝着错综复杂的宿命。
不过,沉重的宿命绝未压垮他。
「那么……」
树说道。
他举起瘦小的拳头拍了拍西装胸口。
「……一定还有些事是我能够出一分力的。」
少年语毕,握紧身旁之人——难以分辨究竟属于魔神还是少女的手。
坚实的触感让安缇莉西亚悄悄浮现微笑。
*
司潜向更深处。
大海色泽从鲜艳的蓝转变为没有一丝光芒照射的黑暗。
实际上不是环境出现变化,而是自身的印象改变吧。因为他觉得潜入海中最后景色会变成如此,既定观念影响了感觉。
不过——司本身的意识,处于不思考状态。
(…………)
固定目标。
不表露意识,仅仅规定行为。
结果导致选择的身体动作极度缓慢,司忍受着焦急的心情。他已持续忍耐了十二年,事到如今不可能忍不了。
(……深入。)
身体执行规定的行为。
专注地潜入深海。与变化或没变化皆不相关地潜行着。
(……搜索。)
同时,隔离的感觉器官保持隔离状态运转着。
他知道要找的对象是谁。
他不可能认错九年来一直烙印在心底的人,司很确定,就算在这片仿佛无限宽广的机体潜意识里——不,正因为无限宽广,一定能遇见他。
时间过了多久?
一切都模糊不清地在此溶化。
越潜入更深的黑暗,杂念便诱惑似的浮现心头。
就像是。
本以为遗忘的梦想。
——『唉~好想成为魔法师。』
一边绑鞋带,一边微露苦笑的自己。
相貌看来十分年轻,才刚知道自己无法当上魔法师这件理所当然的事。当时他拿各式各样的偏门法子一一试错,终于醒悟自己没有丝毫魔法血统,无论用什么旁门左道都不会生效?
自己也有无法企及之物的事实让他很不甘心,极度神清气爽。
就像是。
他抛下的魔法结社。
——『你要去哪里?』
——『你打算独自背负一切吗?』
——『既然主人这么想,我不可能有异议。』
——『或许,我果然不该告诉你的?』
几张脸孔连续闪烁而过。
仍是少年的银发阴阳师愤怒抗议。还很年轻的僧侣表情复杂地扭曲起来,自动人偶链金师没有不同。〈女巫中的女巫〉从当时起已化为翼猫。其他还有几个兼职雇员,但当时刚好都离开了,应该视为幸运吧。
是他面对挽留声也不肯停步。
后悔和悔恨通通都属于他。
是他该背负的感情吧。
就像是。
年幼的儿子。
——『爸爸……?你要去哪里?』
儿子才刚刚恢复意识。
他以前便经常把儿子寄放在弟弟家,对自己外出理应不会感到疑问才对。然后,儿子却只是在最后的那一次,爱困地揉揉眼睛发问。
他怎么可能忘记覆盖住儿子眼睛的可怜眼罩。
自己的记忆力清晰得可恨,同时令人感激。
……啊。
时间再度搅拌。
各式各样的碎片(记忆),宛如泡沫般接连浮现。
正在全世界流浪的自己。躺在大树下哇哇大哭的婴儿。替宝宝换尿片、训练宝宝上厕所,每一件事都让他困惑万分的时代。和所罗门王的相遇。强行让〈阿斯特拉尔〉混进〈协会〉的时候。社员们一起解决委托的时候。未能拯救〈螺旋之蛇〉魔法师的后悔。
以及,〈幽灵鬼屋〉事件。
(…………)
无论幸福的记忆或痛苦的记忆,都是难以取代的回忆。
无论受到哪一段记忆牵绊,司的个性应该都会溶入集体潜意识之中。
但司照实回想起一切记忆——却末受牵绊。
(…………)
既是有,也非有。既非有,甚至非无。色彩的概念没有成立,却也非没有色彩。
只是自然地滑脱落下。
(…………)
那本是魔法师们梦寐以求,但连他们也无法到达的境地。
虽然适合用于魔法但绝大多数人无法达成,因为不适合用于开悟而遭舍弃的古老技术。
不久之后。
在此地,不久代表多少时间呢?
在可能是一秒、一天、一年、一百年——宛如遥远永劫的时间尽头,深海突然起伏。
——【为什么……来了……】
一个声音响起。
发声方位、性别和个性全都模糊不清。
不过正因为如此,司的意识第一次缓缓微笑。那正是他寻觅至今的声音。
——【请……回去……】
司看见光芒。
那恐怕是他花了一番力气制造的出口。
直觉告诉司,穿越那个出口便可回归现实世界。
(……喂喂。)
司恍惚地想。
虽说是为了交谈,但速度若比现在更快,他的意识就会溶进世界里。就算找到了目标,司依然无法逃离那个制约。
(……玩笑别开得太过火。我可不是为了让你送我回去才来的喔?)
司如此意识道。
当然,他没有出声。
但他确定,仅靠思绪便足以传达给对方。
实际上,对方回答了:
——【契约结束了。我没什么该做的事了。在此溶化乃是天意。】
(……嗯,现在的你会这样回答。)
司也理解。
个性受到剥夺,名为影崎的人格作出结论。
他之所以留在人间,仅仅是与达瑞斯的契约束缚了他,本来早就应该消灭了。从这层意义而言,司或许该感谢〈协会〉的副会长。
(……不过啊。出于我的任性,很讨厌这结局。)
纯粹出于自我中心。
不肯放下自己觉得不快的事情不管。
当司抱着自我想伸出手时……
——【他应该休息了……】
另一个声音掺杂进来。
司感到了某个个性。不属于影崎,尚未溶进世界的真正天仙性质。
萨雅吉。
〈螺旋之蛇〉的(慈悲)之座。
(……你也在这里喔。)
当然。
影崎和萨雅吉融合,随时都会溶入世界之中。尽管位于形而上的舞台,萨雅吉出现于影崎所在之处乃是必然的道理。
【——我将人生的一切全奉献给这个瞬间。】
萨雅吉的声音说道。
他残存的个性也变得稀薄,难以跟影崎的思念区别。
不过,司能够清楚分辨。
(……哼,那又如何。)
他的问题立刻得到回答。
【——为了我深爱的孩子,唯独这位最强魔法师,我必须带着他同归于尽。】
刹那间,异变陡现。
蹂躏深海的强烈漩涡拧转司的身躯。令他不得不体会到,只要对方再稍微多施一点力,他的魂魄就会轻易崩溃。
那个猛烈的暴风,是天仙萨雅吉的力量吧。
尽管靠非想非非想的技术维持自我,司毕竟不是魔法师,无力对抗暴风。
一旦被强行打飞,注定将像片枯叶般飞舞消亡。
(……啊,好好好。)
不过,司高兴地笑了。
他的笑容为深海带来不同于旋涡的波动。感情的流露使非想非非想产生破绽,集体潜意识之海动了起来,企图捕捉司的魂魄。
(……你的确奉献了超过百年的岁月。相对的,我只有十二年。)
——【既然明白,你应该回归现实。】
那是哪一方的声音?
即将融为一体,溶入世界的萨雅吉和影崎有何差异,旁人无法理解。
尽管如此,司十分确定地说:
(……不过啊。)
伊庭司否定。
「我明明想好好疼爱宝贝儿子想得要命——却十二年来一直咬牙忍耐过来。」
男子开口。
声音无视于物理现象,流向深海。
伊庭司放弃了非想非非想,放声呐喊。
「别随便跟我比较,魔法师!」
漩涡就像被呐喊声压倒般消失了,来自深海的波动涌上。
集体潜意识掀起波涛要捕捉混入内部的异物——司,结果打消了萨雅吉的漩涡。
司的身体立即消失在波涛内。 、
仿佛一开始便是幻影一般,伊庭司化成无数泡沫消散。
然而,下一瞬间。
泡沫里发出不可能出现的光。
——【什么……】
——【刚才那是……】
几乎融合的两位天仙分别问道。
动摇第一次撕开了两人。
「你这混帐……真的打从一开始态度就很糟。」
然后,司带着一身泡沫断断续续地说。
开始。
伊庭司遇见影崎与海瑟·安布勒的那一刻。
当时,他的名字也叫影崎。
虽然性格本身和现在的影崎天差地远,他本来就是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就算不提身分,也没多少人有实力追杀海瑟·安布勒。
司偶然被牵卷入那次事件中,发现了魔法的存在。
发现了他无法企及的东西。
「就算这样……硬是想挖角你的我也……」
结果,他从基础开始学习根本无法使用的魔法,修好了尤戴克斯。
然后,司还游说海瑟·安布勒和影崎加入。认真想想他们根本不可能接受挖角,但两人不知为何都答应了。
可能他们对伊庭司的人格和理想,产生了什么共鸣吧。
「还特意改名……」
司呻吟似的继续道。
柏原代介。
他换了这个名字,离开〈协会〉。
连司也不知道那是他的本名,还是假名。说不定改名是替不再当制裁匿法师的魔法师作个了断,说不定是纯粹想避开仇家追杀。
不过,他藏在软帽下的脸庞十分爽朗,当时的司觉得这样就够了。
这里便是〈阿斯特拉尔〉的起点。
【……干什么老提往事……】
这段期间,深海再度掀起波涛。
虽然不知道司用了什么方法阻挡先前的攻击,集体潜意识之海可没简章封挡下一波攻势便免于遭到吸收。在这时间概念稀薄的舞台上,数百次攻击也仅在须臾之间。
「很简单啊。」
面对波涛,司从怀里掏出小小的物体。
此刻的司难分是现实肉体还是灵体,但一直将这样咒物带在身上。
「还不是因为你……擅自救了别人的儿子……擅自离去……给我搞了很多麻烦……」
对司而言,那是最大的动机。
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以出乎意料的方法获救,他必须报答这份恩情。如果无计可施还能死心,但伊庭司太过熟悉魔法了。
伊庭司只向海瑟一人表白过的理由。
失踪十二年的真相。
所以——
「尝尝这玩意吧,你这混帐——!」
男子紧握的拳头滴落红光。
红色种子。
从树那边抢来的咒物对司的身体产生反应。那是魔法圆、法圆、算式,也是无数的术式。
无数的术式从司的魂魄里满溢而出——!
3
停止的巨人微微一动。
不自然的动作,就像体内是突然冒出了异物一样。
树没错过那个反应,大声呼唤。
「——安缇莉西亚小姐!」
「好!」
安缇莉西亚依照少年的呼唤行动。
和魔神融合的身体,创造与其称作魔法更接近魔性的现象。
「以君临七十二军团……」
少女美丽的嗓音响彻夜空。
蕴含咒力的音色撼动每一个分子。一头黄金发丝随之散开,少女仿佛歌颂着自己的生命。
「与十八恶灵的女王权威定义——」
少女的手变化成魔神的手。
阿斯莫德。
即使长了鳞片和兽毛,至上四柱女王的手依然美丽至极、令人毛骨悚然——少年牵着她的手,两人向前飞奔。
不,是飞上半空。
安缇莉西亚的身躯和阿斯莫德化为一体,背部长出蝙蝠翅膀。天空从此对少女再也不是仰望的地方,而是她所统辖的领域。
少年被她一手拉着飞了起来。
树另一只手伸向右眼。
一脱掉隐形眼镜,他的眼眸溢出红光。
少年一边接近巨人一边测量。失去大部分妖精眼力量的他,仍设计了可行的方法。由于妖精眼精度和范围都比以前大幅下降,现在他改用尽可能接近目标来弥补。
树大喊。
「闪避!三点钟方向,绕到斜下方!」
安缇莉西亚刚作出反应,暴风便从她头顶扫过。
巨人突然拍出手掌。
本来不会引发物理现象的灵体竟能掀起强风,代表巨人的灵能密度即使对魔法师来说也已超越常识范畴。万一打个正着,肉体连同灵魂都会粉碎?就算是跟魔神融合的安缇莉西亚,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攻击来自侧面!这次是十点钟方向,往右回转!」
正如树所言的侧面攻击再次扑向两人。
安缇莉西亚拍打翅膀,两人的身体在半空中飞舞。
「…………!」
安缇莉西亚一边旋转,一边咬紧嘴唇。
少女的嘴唇变成了紫色。
她至今仍无法控制属于魔神的身躯。只要精神稍微松懈,她跟魔神反倒会一起崩溃。或是像欧兹华德最后的残骸般化成污泥也不奇怪。
(我……)
我是谁?
融合后的身体和精神,甚至不允许自我(安缇莉西亚)保持安定。虽然规模不同,她的状态和眼前融合的天仙巨人相同。
现在安缇莉西亚的状态,甚至不容许她保持高傲的灵魂。
有人用力握紧她的手。
「…………咦?」
仿佛知道她内心的恐惧,少年加重力道回握她的手。
不过,他闪烁红光的眼眸仍直视着巨人。安缇莉西亚心想,发现她内心恐惧的一定不是树的眼睛,而是他的心。
「……安缇莉西亚小姐,可以吗?」
少年问道。
那种问法一半是关心,一半是问她对今后的觉悟。
所以,她弯起嘴角。
「……你也相当狡猾嘛。」
她试着说出少年对父亲的评语。
「咦?」
「不,没什么。」
少女摇摇头。
是她决定要跟随这狡猾的人。
他们抓准破绽穿越撕裂空气、打破神道结界恣意肆虐的巨人。安缇莉西亚·雷·梅扎斯按照伊庭树的指示,在夜空飞舞。
「两点钟方向,前方十五公尺!斩!」
少女的身体应声行动。
「我定义——我正是至高之刃!」
那正像利刃一般。
魔神令人毛骨悚然的手随着咏唱闪动,下一瞬间化为比少女本人庞大数倍的锋利刀刃。配上飞翔速度和旋转力道,安缇莉西亚挥动利刃猛转上去。
巨人颤动。
凝聚两位天仙咒力的身体,达到连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也几乎不可能伤害得了的境界。现代不可能出现的高度灵能防护,即便称作神话领域也不夸张。
然而,安缇莉西亚的利刃撕裂了巨人极高的灵能密度。
至高四柱之刃在树妖精眼的指挥下,划伤巨人灵能防护最薄弱的部分。
「趁现在!」
「好的!」
另一名少女回应了树。
某个少女的身影纵身冲进巨人的伤口。
*
少女生于平凡家庭。
从前应该是生于平凡家庭吧。
很遗憾,少女只拥有成为幽灵后的记忆。过去居住的医院并未留下她的记录,也找不到知道相关情报的患者或医生。
纵然查得出消息,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特点。说平凡有些奇怪,但长久以来,她只是个单纯的幽灵。
后来树救出了偶然遭食魂者邪法吞没的她,她从此成为〈阿斯特拉尔〉社员,修炼起几种能力——骚灵现象和显现现象。
不过。
能领悟那些能力,一定不是因为她有多特别。
(大概……)
黑羽真奈美心想。
(大概……是因为我待在阿斯特拉尔身边吧……)
她所指的阿斯特拉尔不光是结社的名字,还包含龙的阿斯特拉尔。
因为黑羽一直住在流经布留部市,培育红色种子的灵脉上最重要的灵地〈阿斯特拉尔〉事务所内。
平凡的少女灵体受咒力影响,最后发展出近似于魔术的能力。附近生物受灵脉影响产生变化的例子有魔兽及日本的〈鬼〉等实例,都是她直到很久以后才得知的。
但是,她认为这一定是种恩惠。
昔日众人奉为神明崇拜的灵脉一时兴起,赐给无力又平凡的她这些恩惠——想必是为了守护定居在同一条灵脉上,冠上相同名字的魔法结社。
(所似,我……)
少女越潜越深。
越潜越深。
潜入原本没有非想非非想就难以承受的巨人内部。
获得灵脉力量的少女灵体,对同质力量构成的巨人具备一点耐久性——然而,仿佛在说那点程度的守护毫无意义可言,少女像童话故事里的人鱼公主般逐渐化为泡沫。
(拜托……)
黑羽伸出逐渐溶成泡沫的手。
(拜托……!)
她祈祷着。
(谁来救救他……!)
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一心一意地祈祷。
(无论是谁都好,救救他……!)
无力又平凡的少女,向比任何人都平凡的——丧失一切个性的最强魔法师伸出手。
*
(可恶……不够吗……?)
司感觉到伸出的手摸不到对方,开始阵阵打颤。
大量的术式依然正从他的魂魄里涌出。红色种子赋予数量庞大无比的术式咒力,令其在集体潜意识之海内具有意义。
这些术式不是司的魔法。
他无法使用魔法,那是当然的。
司纯粹利用了红色种子将咒力灌入带至此地的术式内,基本原理跟杰克的混沌魔法没有差别。硬要说的话,司不像杰克流着魔法的血统,启动这些术式需要不同的方法——代价。
他的灵魂。
这些术式全刻画在司的灵魂上。
(开什么玩笑……我明明吃了那样多的苦头……!)
简单地说,这是心灵治疗。
十二年前的事件结束后,司一开始先周游世界三年,将各地各样的术式刻在灵体上。从某种意义来说,正因为他不是魔法师才可能办到。换成魔法师的话,刻印时大概会发生咒波干涉当场丧命吧。
然后,他持续冥想了九年。
那段时间一方面用来学习非想非非想,一方面用来治疗虽称作刻印——实际上伤痕累累的魂魄。
那十二年岁月,对伊庭司来说是必然。
获得红色种子也是。
见证影崎最后的契约也是。
他不知道从冥想回归时是否来得及赶上,正因为如此才以焦虑为粮食,进入禅的境界。
除了牵扯儿子进来以外,其余一切可说都如司所料。
所以——
「碰到啊……!」
司呻吟道。
每一秒蒸发十几个术式,他的手仍然只抓住虚空。巨人的核心人物,不愿对他显露存在。
由于对方不期望重返现实,这是当然的结果?
「碰到啊……!」
司呻吟着,表情微微扭曲。
解放刻在魂魄上的术式等同于撕开旧伤口。无数术式撕扯开无数道旧伤,造成魂魄衰弱。大量精气这一刹那也如鲜血般泉涌,但司继续向前伸出手。
(你这混帐……!)
就在此时。
——【谁来救救他。】
他听见新的声音响起。
属于少女的嗓音。司意识到一头乌黑长发。
在这个地方,声音和外形不一定会依现实形象重现。
不过,司听过那个声音。
黑羽真奈美。
〈阿斯特拉尔〉的幽灵课正式社员。
——【无论是谁都好,救救他。】
(…………!)
那声音传来后,司第一次抓住手感。
他感应到对方的动摇。听到少女的声音,始终没有反应的巨人体内确实产生微弱的意识晃动。
——【救救影崎先生!】
(看我的!)
司痛快一笑,全力刺出拳头。
他将剩余术式释放殆尽,抱着榨干全身血液的觉悟发动全部术式。
司意识到最深处的术式。
昔日海瑟·安布勒刻下的术式。通过转化灵脉形成第三组织的禁忌,取回已融入世界人格的影之秘法。
他感觉到术式正彻底引出红色种子内藏的咒力。
只有咒力量相当于数条一般灵脉的红色种子,才能启动这个术式。
司用力咬紧牙关。
将一切的思念全托付在上面,无数次地伸出手。
【——只有那位魔法师,不能让他走——】
自司手上迸发的术式打破了萨雅吉的思念。
「给我回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伸出的指尖,确实碰触到了那个。
他一把抓住——!
〔#插图〕
*
遥远地。
声音遥远地传来。
遥远又微弱的声音,仿佛来自世界的另一头。
「……影崎先生……!」
一个长发的少女。
「…………」
表情极度空虚的男子凝视着少女。他就连在无意识世界里也濒临消失,只剩意识的残骸在深海中飘荡。
然而,唯独少女的声音传入耳中。
明明不该如此却传入耳中。
「影崎先生,或许一直都很痛苦……!」
传向男子的话声无可救药地陈腐而浅薄。
对于脱离正常轮回的影崎来说,是无缘的概念。无论少女多么努力传达,应该都与他毫无关系。
只是一缕掠过身畔的思念。
跟这片深海里盘旋的无数思念一样——
一样——
「可是!我不愿意!」
少女说道。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愿意影崎先生消失!」
简直像倾吐内心一般。
就像要向他宣泄这灵体之身的一切般,黑羽说道。倾吐对象不是混杂在集体潜意识之海里无数「人」,而是你。
「我!黑羽真奈美!不愿意!」
突然间,印象浮现。
少女说出的名字,在几乎消失的影崎心中生成影像。对于只剩溶解一途的影崎残骸而言,那说不定是最后残留的记忆。
「我……」
干涸的嘴唇像人偶般动了。
对他来说仅是一丝动摇。非常微弱的,理应无人留意,宛如落叶飘落溪水的波动。
然而,唯独现在不同。
有什么东西破了。
「给我回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庭司。
他的指尖跨越既无限又等于零的距离贯穿影崎,将术式打进体内。
「————!」
逐渐消逝的残骸瞬间颤抖。
「这是——?」
刚说到一半,影崎理解了那个术式。
那正可说是秘术。是安布勒家族一直传承至今,用来创造第三组织秘术的应用版。从消散于灵脉里的无数潜意识及结社旗下魔法师身上收集人格的碎片——构筑一个人格的术式。
至于应用,则是锁定碎片的属性。
简单地说,从灵脉中搜寻并收集过去的影崎——柏原代介的人格。精密到几乎等于一种生物的术式,分析收集来的碎片,以濒临消失的残骸为核心重新构筑。
「…………」
碎片像拼图般组合起来。
过去世界自他身上剥夺的个性——如雪崩般倾泻回归。
*
「巨人——」
塔布菈·拉萨仰望夜空。
身为某种意义上跟天仙一样与世界相通的存在——第三组织,让她早一步察觉了异变吧。
「消失了——?」
接着,穗波也一瞬间分了心。
始终从天空压迫地表的巨大咒力团块突然消失。周遭的咒力状态在使用魔法时会造成重大影响,她自然会注意环境变化。
更何况,穗波正跟成为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后遭遇的最强劲敌战斗,精神的疲劳早已达到极限。
因此,这不能责怪她。
论及在如此异质的状况下利用环境的变化,无人比得上曾经历许多惨烈战斗的女吸血鬼。
趁着不到几毫秒的破绽,洁希丽叶抓起新的金币。
「汝乃暴风!汝乃冰雹!汝乃灾厄!吞噬吧,Hagalaz!」
N
洁希丽叶最擅长的灾厄术式。
加上吸血鬼化后大幅增强的咒力,在穗波周围出现的魔风多达七道。每一道规模都远比一开始更大,以猛烈之势逼近停止动作的少女。
「糟糕——」
穗波回过身。
靠自动发射的槲寄生闪避不了魔风。话虽如此,少女失去平衡的姿势难以挥动密斯提尔提恩之枪斩断威胁。一旦失去部分肢体,她将对女吸血鬼束手无策。
(成了——!)
洁希丽叶脸上浮现确信的笑容。
女子胸中充斥着赢得极限之战的自负。将她逼到这步田地的敌人的血,吸起来滋味会多么甜美?
相对于想像画面,她毫不鬏懈地注意穗波的一举一动。
能够隔绝自身的残虐和嗜好冷静地观察对方,正是女吸血鬼的看家本领。此刻,洁希丽叶所有的注意力全受到强敌女巫的吸引。
完全被吸引过去。
刹那间,一个瘦小的人影从暗处冲了出来。
无论穗波或洁希丽叶都来不及看清,来者让她们措手不及。
「变生吧!变生吧!变生吧!」
那段咒语。
当头浇下的腐败液体。
脱去大衣和手套的身体长出兽毛。凭借三个如尼符文——ᚦᛁᛖ——即神力的符文,将人类贬为其他生物的术式。
「化为真意,吞食吾身,成为符文之基础!」
能使用这个法术的,除了洁希丽叶之外只有一人。
穗波无法动弹。
塔布菈·拉萨仍持续对行星魔法灌输咒力。
「汝乃开始!汝乃引导之船!汝乃闪耀之火炬!爆发吧,Kendz!」
「汝乃开始!汝乃引导之给!汝乃闪耀之火炬!爆发吧,Kenaz!」
ᚲ
同样的火焰如尼符文迎击勉强扔出的金币术式。
互相抵销。
正因为属于相同魔法系统,若非魔法师的咒力和技术旗鼓相当,不可能发生这种现象。
人影冲出尘埃。
人狼化的少年甩动银色长发,在月光下跃动。
「奥尔德维恩……!」
那声呼喊,发自洁希丽叶还是穗波?
洁希丽叶在跟穗波对峙时失去平衡,体型小一圈的人狼扑向她的胸口。咚咻!沉重的声响几乎同时融入夜晚的空气中。
少年的手刀深深贯穿洁希丽叶的胸膛。
「……就算是前辈也好,只有这家伙我不会让给别人解决。」
狼的利爪打穿女吸血鬼背部透出。
她的血顺着手臂滴落在少年脸上。
从外流的血量来看,她显然性命难保。虽然吸血鬼有超再生能力,但在再生能力失常的此刻毫无意义。
更何况,支持女子的庞大咒力也在刚才跟穗波的战斗中消耗殆尽。
「奥尔德维恩……」
穗波茫然低语。
「哈、哈哈……」
女子嘲笑。
她扬起被鲜血染红的嘴角,依然嘲笑着。
「不错嘛,徒弟。」
女吸血鬼仿佛由衷感到欢喜地说。
「这是你强迫烙印在我身上的力量。」
奥尔德维恩开口。
从前光是面对师父,少年就会颤抖不已,只顾四处逃窜。恐惧感如今也没有消失。单是听到洁希丽叶的声音,奥尔德维恩就觉得身体仿佛从核心开始冻结。
尽管如此,现在他不再逃避。
看着女子的钩爪偷偷逼近他的眼球,少年咬紧牙关忍耐着。
「洁希!」
塔布菈·拉萨的呼喊声传来。
穗波不在乎意外访客闯入战局的结果,准备着目前持有的魔法。
「…………」
洁希丽叶抬起钩爪。
慢慢地、慢慢地接近奥尔德维恩的眼球。奥尔德维恩沭浴在师父喷洒的鲜血中,不肯退缩。
「你不逃吗,徒弟?」
「……你必死无疑。我没必要逃。」
「喔,是吗。」
突然间,钩爪像花朵般展开.
女吸血鬼双手抓住奥尔德维恩的头。
「我要对你下最糟的诅咒……」
女子嘲笑。
「奥尔德维恩!」
穗波大喊。像洁希丽叶这么强大的魔法师,若付出性命为代价,能够造成多糟的结果?
然而,穗波没能赶上。
「…………」
女吸血鬼在徒弟的耳畔呢喃了些什么。
*
当黑羽被吸进巨人内几分钟后。
就像白雾散去一般,树他们看到巨人渐渐消失。宛如笼罩夜空的乌云飘散那般,一直束缚身体的重压逐渐减轻。
树抬起头,发现一道人影从原本位于巨人胸口一带的空间落下。
「爸爸……!」
「我来接!」
安缇莉西亚飞身而起。
她拍打魔神的翅膀,抱住男子的身躯。
目睹对方苍白的脸色,自己也岌岌可危的少女屏住呼吸呼唤。
「父亲大人!」
「哎呀,听到可爱女孩这样称呼我还真伤脑筋啊。」
她正常地得到回应。
司笑眯眯地望着安缇莉西亚猛然涨得通红的美丽脸庞。
他似乎在坠落途中恢复意识,不过脸色依然十分苍白。
少年紧抓住西装胸口,迎向轻轻着地的两人。
「爸爸……!」
「嗯嗯~好像丢睑丢大了?」
第三次跟儿子相见,司搔搔鼻头。
「伊庭先生!」
「主人!」
接着,只莲和尤戴克斯也从树背后冲了过来。
穿圆领披风的链金术师推开僧侣的头率先开口。
「主人!身体可有异状!」
「对、对啊。伊庭先生用了那个术式吧!」
推开链金术师厚实的手,只莲也猛然抬头问道。
「…………」
「……喵?」
猫屋敷独自保持沉默,推推眼镜。
相对地,玄武抬起胖胖的脖子小声呜叫。其他三只猫咪好像要安慰青年般磨蹭他的脚。
「大家这都是什么反应啊!以为我是一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吗?」
至于司——虽然嘴巴上开着玩笑,实际上状态显然很严重。
他眼眶凹陷,肌肤泛着土色。一看他格格打颤的膝盖,便知道司现在没有安缇莉西亚扶着连站都站不住。
话虽如此,谁也没开口劝阻他。
一个男子汉达成了甚至得伤及魂魄的艰辛工作,不能剥夺他品尝喜悦的机会。
更何况,他还有一件事该做。
那就是跟儿子谈话。
接着——少年开口。
「……爸爸,在里面用过红色种子了?」
「嗯。抱歉,咒力似乎耗尽了。这么一来,你开始的大魔法决斗也泡汤了。」
司展开手掌。
沙子从指缝问哗哗洒落,随风散去。那些沙子原本应该是红色种子吧。
「…………」
树的目光一瞬间追逐着飞舞的沙子,摇摇头回答。
「还没有泡汤。就算奖品消失了,双方阵营也不会放弃这场决斗。」
「说得也对。」
司笑了笑,好像回忆起什么似的继续道。
「十二年当中,最初三年我到过很多地方,把术式直接刻在灵体上。就是那什么,叫心灵治疗来着?用那方法到处移植别人的灵体。」
「你是说……失踪的时候?」
树闭口不语。
像奥尔德维恩的皮肤一样。
如同少年透过移植他人皮肤在身上刻下许多如尼符文一样,伊庭司也移植了别人的灵体。不能使用魔法的魔法师借此仅限一次地用了魔法。
他一定付出了谁都无法完全理解的代价。
「剩下九年的冥想时间,我都在学习非想非非想,同时让移植的排斥作用稳定下来。搞得我全身伤痕累累。大致上,耗费那么大代价才移植来的术式几乎全在这一次用光了。魔法的效率到底有多差啊,难怪会被科学超越。」
「……不过,你就是喜欢没效率的魔法吧?」
说话声自一旁响起。
司回过头,脸上泛起一丝微笑——又使劲歪歪嘴角代替。
「原来是笨社员啊。」
说话者是影崎。
不过,他不再是影崎了。
由身旁的灵体扶住肩膀——正确来说,是用骚灵现象以搀扶形式支撑着他——男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没错,爱情是盲目的。管他效率差也好、派不上用场也好、自己完全无法使用也好,我就是喜欢魔法。话说回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的女人缘怎么变好了?」
「这个嘛~因为我工作很认真。」
「哈,开什么玩笑!区区一个社员,竟敢比社长更有女人缘?」
「不,跟我抱怨这些我也没辄啊。你不也依偎在女性身旁?请别只顾要求别人。」
「她可是我儿子那边的女人!别混为一谈!」
「咦、啊、咦……」
听到这番话,给司搭着肩膀的安缇莉西亚当场僵住。
「…………」
树也瞪大双眼。
他们真的不敢相信,影崎竟会说出那种台词。
最重要的是,如今影崎身上不再有混淆他们认知的缺陷。虽然有张随处可见的好好先生睑孔,也能发现明确的个人特质。
即使并非和过去的柏原一模一样——个性却跟影崎不同。
「这就是……真正的你吗?」
「要说是真正的嘛,我有点为难呢。」
他戴上不知从何处拿出来的软帽。
黑羽再度用骚灵现象支撑住他微微晃动的肩膀,问道。
「欢迎回来……请问,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柏原就好。」
他那样回答,压低帽子遮住眼睛。
「果然让人头疼啊。。」
「什么事?」
「啊,没什么。最近十二年来一直板着扑克脸,不知道该怎么露出表情了。说不定颜面神经都退化罗。」
影崎——柏原,好几次捏捏脸颊一带回答。
他的手指停住了。
少女的手指轻贴在嘴唇上。
黑羽以双手指尖拎起男子嘴角两端——摆出笑容的形状后,有些为难地微笑了。
「这样……就行了。」
「……是吗?」
「可恶,在那边卿卿我我。」
相对地,司噘起嘴想掏出小雪茄——拍拍大衣,这才发现连一根烟也不剩。
「借你一根吧?」
面对影崎递上的小雪茄烟盒,司一脸苦相。
「不需要。我现在改信奉健康主义啦。我可是一直待在西藏冥想喔。」
「那可真辛苦你了——真的。」
「对啊,谁叫我有个恶劣的社员。」
司哼了一声,松开安缇莉西亚的手一屁股坐到地上。尽管嘴巴上拒绝,他还是偷拿了一根小雪茄,用指尖转啊转的。
相隔十二年后,前社长和前社员的对话。
司仰望柏原,接着看看猫屋敷。
「——身为〈协会〉的一员,你们不必动手抓我吗?」
「嗯~最后的契约刚才已告结束,我现在是无业游民呢。」
「既然失去红色种子,抓住你也没有意义。」
猫屋敷也闭起一只眼睛回应。
「喔,那么——」
才刚回过头,司停止动作。
咚地一声,拳头轻轻碰触他的脸颊。
「——咦·」
「打完这一拳,暂时先原谅你。」
儿子堂堂向一脸错愕的父亲宣言。
「柏原先生。」
树抬起目光向旁边的人开口。
「是的。」
「之后请告诉我——从前你拯救我的经过。」
「……好啊。」
这段对话同样包含了极其复杂的感情。
近两年来,名为影崎的魔法师几乎都跟〈阿斯特拉尔〉为敌。双方最初相遇时,他也是以〈协会〉的使者身分出现,要解散长期未实质运作的〈阿斯特拉尔〉。
此后影崎多次作为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成为〈阿斯特拉尔〉必须跨越的高墙。即使事到如今得知他是昔日的恩人,树也无法骤然改变态度。
不过,少年现在抛开过往的因缘说道:
「如果爸爸要做的事办完了,接下来就是我这一代的工作。」
自己该做的事。
负起自己的责任。有始有终,对少年而言是理所当然的。
少年面对游乐园的中央公园。
「……嗯,说得也对。」
司按住脸颊颔首。
「什么都还没结束啊。」
第三章 复仇与魔法师
1
中央公园内,所有人静止不动。
动的人只有一个。
一半与毛皮化为一体,长发像蛇般蠢动的吸血鬼洁希丽叶。吸血鬼化现象渐渐消失,变回令人恐惧却又美丽的一介女子。
「……哈、哈、哈哈哈。」
唯有笑声在夜晚的空气间回响。
她依然两手抓住刚才吐出诅咒的弟子脑袋,放声大笑。女子保持随时都会像切西瓜般剖开头颅的姿势,浮现极度欢喜的笑容向身后之人说道。
「不好意思,公主。没像那个自动人偶一样保护你。」
「……不,你保护了我。」
塔布菈·拉萨摇摇头。
不知道女子是否听见了回答。
「……啊,真开心。」
洁希丽叶保持仰头的姿势闭上眼睛。
弟子贯穿胸膛的手,支撑住她的身体。
在月光下,弟子和师父宛如共舞着华尔兹。就像只要长夜不绝,那曲沉醉于血与魔法中的华尔兹就不会终结。
「…………」
不久之后,奥尔德维恩缓缓地拔出手。
洁希丽叶咚地一声倒下,下一瞬间,女子的身躯化成灰烬。生前向所有生物吸取咒力,极尽杀戮之能事的吸血鬼,或许甚至没有留下尸体的资格。
「奥尔德维恩……?」
穗波问道。
「……真的是最糟的诅咒。」
奥尔德维恩表情扭曲,仿佛种种感情随时都会宣泄而出。
「不是……魔法?」
「她只是说了一句话,听了很不爽而已。」
奥尔德维恩拍拍脑袋,就像要抛开那句话。
他未再多怍解释,穗波也没追问。
「比起理会这些,赶快处理自己的工作如何——〈协会〉也跟我们一样,不能放任行星魔法不管吧。」
「……说得对。」
少女也点点头。
双方并未结盟,不过在这件事上的确可以合作。
她站到塔布菈·拉萨面前。
「我不知道第三组织会用什么魔法,但一边维持行星魔法还要跟我交手太吃力了吧?」
「没错。我输了。」
塔布菈·拉萨干脆地回答。
「不过,〈螺旋之蛇〉没有输。」
「随你爱怎么说。」
穗波判断她只是逞强,从斗篷内取出新的咒物。
咒物长长延伸落在黑土上,看来只像一棵小树。
这正是少女的王牌。
〈活木杖〉。
居尔特魔法的奥义。不用树枝,而是直接将活生生的树木当咒物使用的技术。栽培的难度自不用提,因为树还活着,在咒力操控上也是困难至极。唯独在携带方面依靠〈协会〉的技术相对缩小了〈活木杖〉的尺寸,但能运用自如的也只有她一人。
这是少女为直接干涉灵脉准备的王牌。为了这时刻连与菲因交战也保留不用的杀手鐧。
「我乞求——」
〈活木杖〉插在塔布菈·拉萨站立的魔法圆旁。
「我乞求——」
穗波凝聚意识。
尽管咏唱时会毫无防备,这段期间的防御工作她打算交给奥尔德维恩负责。破坏行星魔法是〈协会〉和〈阿斯特拉尔〉的共同目标,现在将背后交给奥尔德维恩守护算下上太过天真。
「我乞求——一」
(这件事搞定之后……我们又会变回敌人。)
奥尔德维恩听着第三度咏唱响起,悄悄心想。
击倒〈螺旋之蛇〉并不代表大魔法决斗结束。为了成为名实与共的赢家称霸魔法世界,〈协会〉只有打倒伊庭树一条路可走。
穗波和奥尔德维恩马上就会恢复敌对关系。
「我乞求——」
第四度的咏唱响起。
然而,少女的表情在数秒后变了。
「——为什么?」
「穗波——前辈?」
奥尔德维恩皱起眉头。
连少年也无法理解昔日的(学院)前辈,如今身为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的少女为何动摇。
穗波触摸着〈活木杖〉以悲痛的语气开口。
「无法停止……行星魔法。」
「我不是说过了吗。」
塔布菈·拉萨微笑着。
〈螺旋之蛇〉的女教皇向转头仰望的奥尔德维恩和穗波高声说道。
「我们赢了。〈基础〉、洁希、梅奇、萨雅吉和杰克部没有输,他们替我带来了胜利。」
少女倏然举起食指。
顺着那条延长线望去,夜空发生小规模的爆炸。
「难道……」
奥尔德维恩瞪大双眼。
「〈协会〉的……飞艇?」
天空彼端发生的异状令穗波屏住呼吸,再次转向女教皇。
「你……!」
话声半途轧然而止。
这该称作智者干虑必有一失吗?不,即使穗波发现了也未必有办法阻止。
「我不必再维持这里的魔法圆了——再见。」
少女的身影缓缓变得更淡。
塔布菈·拉萨冈样也从中央公园消失无踪。
*
飞艇一直在布留部市的夜空里游泳。
没发出螺旋桨旋转声,气流阻力也降低到不自然程度地悠游空中。
光靠现代技术不可能实现——这魔法与科学的融合,恐怕只有〈协会〉才办得到。其他结社不制造类似的产物一方面是受轻视科学的风潮影响,但根本原因还是在于缺少资金和人才。
从结果而言,那艘飞艇获得凭魔法和科学都无法采测到的稀有隐蔽性能。必要时能够消失让任何人都找寻不到,甚至在这场大魔法决斗中亦足以确保安全无虞。
大魔法决斗规定的人数限制条件,对于几乎可自动航行的飞艇也毫无影响。
可是,当那柄枪如同自地面击向天空的落雷般袭来,飞艇却很无力。
以科学和魔法之力张设的层层防护壁一并遭到突破,飞艇大幅倾斜。一般过上这种情况会直接坠落的飞艇却还在倾斜状况下继续飞行,制作技术值得赞扬。
枪直接命中的船舱部位燃起一片火海,袭击飞艇的术式和魔法防护壁对抗产生的余波化为火焰。
在火光之中,穿着蓝色西装的壮汉文风不动地直视访客。
「……你是怎么发现的。」
达瑞斯·李维沉重地问。
他是〈协会〉副会长。
这场大魔法决斗中,〈协会〉方的旗手。
相对的,来访的年轻人轻轻耸肩。
「……我不认为萨雅吉先生能战胜影崎先生。」
菲因·库尔达静静开口,一头干草色发丝在尖海中飞舞。
唯独年轻人的面容还是一派清爽,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热度。
「但是,若要允许影崎先生动用最后的契约,你非得跟他接系连线不可。在那一刻,你们不会注意到我的咒力。在两名天仙疯狂肆虐的土地上,不可能正常感应咒力。」
简单地说,和影崎对上的萨雅吉不仅是〈螺旋之蛇〉对抗影崎的策略,同时也是用来找出达瑞斯位置的诱饵。当然,他们在大魔法决斗前无从得知达瑞斯会拿出什么战略,这终究只是备妥的策略之一。
菲因静静地问:
「情况跟水晶塔那一次正好相反呢。被打个措手不及的感觉如何?」
他缓缓走近达瑞斯。
宽敞船舱内摆设的豪华家具和地毯一样接一样遭火舌吞食。踏着火海走来的年轻人看来宛如妖精。
他右手握着密斯提尔提恩之枪。
(他做了什么……?)
达瑞斯思考。
他十分清楚菲因·库尔达的实力。
〈螺旋之蛇〉里最应该畏惧的对手正是这个年轻人。话虽如此,要一口气打破飞艇所有的防壁绝不可能轻易办到。
从内部破坏姑且不谈,来自外部的破坏必须有足以跟天仙或第三组织相比的强大咒力才能实现。就算菲因·库尔达拥有妖精眼,他身上又从哪里涌出那么强大的魔力?
「你想怎么办?」
菲因举起长枪,火光照亮枪尖。
作出反应的人——不是达瑞斯。
「别、别别别、别、别过来!」
躲在壮汉背后的微胖男子猛跳起来,高举挂在脖子上的镜子。
操纵镜魔法的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纪尧姆·凯鲁碧尼。
揍着,原本藏在门后的旗袍女子现身。
纪尧姆之妻,刘芳兰。
「疾!」
芳兰的指尖弹出灵符。
形成斩裂之意的符咒飞来——但菲因并未迎击,朝反方向挥动长枪。
突然问,灵符出现在那个方位,被枪尖划断。
「————!」
芳兰瞪大眼睛。
「……这招也行不通的。跟镜魔法配合的点子很不错,不过纯看咒力的话都一样。啊,若是第一次碰见,我应该会上当吧。」
「疾!」
女子继续弹出灵符。
灵符群如凤仙花般从四面八方袭向年轻人。
令灵符集中飞向菲因·库尔达的卓越技术,不愧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之名。灵符数量更随着纪尧姆·凯鲁碧尼操纵镜子而增加,无数的灵符淹没了房间。
本来应受咒波干涉阻扰无法成立的术式之所以能实现,是依靠夫妻的羁绊吗?
「梅奇欧雷在他的眼球里记录了击败他的魔法。」
面对逼近的灵符,菲因再次说道。
那想必是死灵术师梅奇欧雷的独门秘术。
「我也因此对你们的魔法有所认识——幸好,对我来说满好应付的。」
他两眼发光。
赤色。
红色。
朱色。
妖精眼。
仅仅受到红光注视,灵符的数量转眼问减少。
像镜魔法这类灵能防护偏低的魔法,是妖精眼唾手可得的猎物。只要夺走咒力术式就会轻易露出破绽,显现原形。
菲因继续对数量骤减的灵符呢喃。
「——我命令。」
「——禁!」
密斯提尔提恩之枪划出一道红色弧线。
获得妖精眼祝福的长枪立刻扫荡灵符。
几乎同一时间,旗袍女子捂住胸口蹲了下来。
「芳、芳、芳兰!」
纪尧姆回头一看,脸色马上惨白。
槲寄生刺中了女子的肩膀。菲因配合密斯提尔提恩之枪划动的时机,射出了槲寄生飞镖。
「芳兰!芳、芳、兰!」
纪尧姆哭着抱住女子。
「我没事,老公……」
芳兰抚摸丈夫的脸颊,露出严厉的眼神注视敌人。
「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菲因·库尔达……!」
「这个嘛?」
「别装了……我确实封禁了刚才的槲寄生。你是从哪里弄到强大得视封禁为无物的咒力?」
她痛苦地喘着气,仍然态度强硬地问。
眼眶含泪的纪尧姆也猛然咬紧嘴唇,挡在妻子前方护住她。
「……是这个喔。」
年轻人瞄了两人和达瑞斯一眼,原本藏在背后的手伸回前方。
他手上抱着——和死灵术师梅奇欧雷过去所用的咒物十分相似的玻璃瓶。
实际上除了大小以外,说不定就是同一种咒物。
玻璃瓶内漂浮着大脑。
两副大脑。
〔#插图〕
「…………!」
连芳兰也不禁屏住呼吸,纪尧姆的表情露骨地僵住不动。
不。
那不是大脑。
而是体积缩小到令人误以为是脑部的人类木乃伊。
两具木乃伊身体相连——姿势宛如嫁接的树木,浸泡在保存液内。
「这便是……〈螺旋之蛇〉的双首领。」
「正是。」
「正是。」
说话声响起。
不属于在场任何人的声音,来自玻璃瓶内。
「我。」
「我等。」
「既是〈螺旋之蛇〉的〈理解〉之座。」
「也是〈螺旋之蛇〉的〈智慧〉之座。」
那就是曾告诫过洁希丽叶的〈螺旋之蛇〉代表嗓音。
「算来是……我的祖先吗。」
达瑞斯苦笑。
从前,〈螺旋之蛇〉的死灵术师梅奇欧雷向〈协会〉发出宣战布告时这么说过。
——『别忘了女巫狩猎。』
然后,树证明了那场女巫狩猎并非发生在历史上最著名的时期,而是以西班牙为中心的异端审判。〈协会〉与当时世间的当权派联手,将曾是组织的一部分〈螺旋之蛇〉打成异端加以制裁。
「你们没忘记女巫狩猎吧?」
「我等没忘记女巫狩猎。」
双首领越说越激昂。
蕴含怨念的声音,从正面缠绕住达瑞斯。
「……嗯,你们不会忘记吧。」
达瑞斯也承认了。
「过去将一切污名全推给曾为〈协会〉地下分部的〈螺旋之蛇〉,若无其事贪图世间利益的不是别人,正是〈协会〉本身。」
过去的真相。
在女巫狩猎中丧命的许许多多魔法师。
「问题是,应该已抹杀的那群人里有安布勒的血统。」
达瑞斯苦笑。
所以,创造第三组织的技术外传到〈螺旋之蛇〉手中。逃过女巫狩猛活下来的〈螺旋之蛇〉魔法师们创造自己的第三组织,企图对抗〈协会〉
然而,他们无法像〈协会〉一样。
简而言之,第三组织的人格建立于结社所属魔法师们的集体潜意识上,道理正好与天仙丧失个性溶入世界相反。
为了将原本无人格的魔法变成魔法师,像〈协会〉这种规模正好足够。术式仅在旗下成员的无意识中搜寻人格模板,不会造成任何负担。
可是,〈螺旋之蛇〉却非如此。
有能力担任地下成员的魔法师原本就不多,逃过女巫狩猎生还的人数当然更少。尽管如此,为了对女巫狩猎报仇,为了维持报复的意志和组织,他们需要第三组织。
因此〈螺旋之蛇〉的第三组织需要活祭品。多名能够持续提供人格和咒力的强大魔法师,被迫充当人柱。
除了塔布菈·拉萨之外的座——原本就不是干部,而是用来维系第三组织的祭品。由继承安布勒血统的古老魔法师挑选,献给第三组织的活祭品名称。
最初时期的九人当中,只有两人一直活到现代。
那便是他们。
〈螺旋之蛇〉的双首领。
纵然有座的支撑,咒力也不是随时足够。
他们只在发生〈螺旋之蛇〉无法忽视的事件时才启动塔布菈.拉萨,双首领本身长期沉睡对不必出动塔布菈·拉萨的事件下达指令。
「……真亏你们能坚持那么久。」
达瑞斯赞赏道。
正因为他也继承了安布勒血统与姓氏,才能亲身体仓这过程多么艰苦。
「至少告诉我祖先的名讳吧?」
听到壮汉的问题,玻璃瓶内的双首领回答:
「我等没有名字。」
「早已失去。」
「我等是仇恨。」
「我等是愿望。」
「实现复仇。」
「实现渴望。」
「对魔法师复仇。」
「魔法师的创世。」
强烈的感情照射,令达瑞斯表情扭曲。
(这便是……咒力的源头吗。)
菲因·库尔达轻易突破飞艇防壁的理由。
双首领把原先用来维持第三组织的咒力,注入至菲因·库尔达身上。咒力波长本来因人而异,但凭借菲因·库尔达的妖精眼,可将咒力频率调整到跟自己相同。
「行星魔法现在是以我为起点。」
菲因告诉他。
直到刚才为止由塔布菈·拉萨运作的行星魔法,现在转交菲因·库尔达接手了。
「今晚之内世界就会改变。信奉科学的人们将获得可目睹魔法的真实之眼。」
试着想想,再也没有比菲因更适合推动行星魔法的人选了。
谁能比拥有妖精眼的替换儿更适合给予全世界妖精眼呢?
「将军。〈协会〉副会长。你愿意认输了吗?」
「…………」
面对眼前的枪尖,达瑞斯陷入沉默。
「……不。」
接着,否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菲因身躯一僵,身畔猛然掀起大火。
他挥动密斯提尔提恩之枪斩断火势,眼中映出新登场的人物。
「难怪从刚刚开始,吾对行星魔法的干涉就没效果。术者换人,相同的术式自然不管用——不仅如此,你竟继承了应该给她的咒力和术式?」
「对……没错。」
菲因承认道。
他抱紧玻璃瓶,小心翼翼地重新举起魔枪。
仿佛在说唯独这名对手,到了此刻依然不容大意。
「那么,汝乃吾的敌人。」
黑色少年严肃地宣告。
另一个第三组织——肤色漆黑的尼格瑞多,挡住菲因·库尔达的去路。
*
「穗波!奥尔德维恩!」
冲进中央公园的树也察觉了异变。
树和安缇莉西亚两人留下精疲力竭的司和影崎等人,赶来此地。
「伊庭同学、安缇。」
穗波回头望向两人。
结束人狼化的奥尔德维恩擦拭沾满血迹的手。
「抱歉。我解决了洁希丽叶……但最重要的那家伙溜掉了。」
不用多问,树也知道他是指谁。
树表情十分复杂地扭曲起来,问起另一件事。
「洁希丽叶……是奥尔德你?」
「……嗯。」
少年点点头。
树低声说道,摇了摇头。
「……对不起。应该有更适当的台词可说,但我想不出来。」
「罗嗦。你闭嘴就行了。」
奥尔德维恩再度戴上帽子回答。
「那家伙只是做了她想做的事。因果报应之下,由我打倒了那家伙。仅此而已。」
一段漫长旅途的终点。
在少年眼中,是家人和魔法结社都被彻底破坏殆尽,遭女吸血鬼掳走后经历的时间。
在女吸血鬼眼中,是她随手捡来少年玩腻之后又抛弃——却因为无法饶恕少年碰巧加入〈阿斯特拉尔〉之类任性至极的理由而再度缔结起的因缘。
时间和因缘都到此结束。
可是……
「虽然如此,洁希丽叶她也跟奥尔德你的人生牵连多年。所以……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才好。」
「Dummkopf。」(笨 蛋)
奥尔德维恩骂出平常的口头禅,却有点开心地扬起嘴角。
当然,他用掌心遮住了那抹微笑。
「现在不是胡乱操心的时候吧。好好搞定你的工作。」
「……嗯。」
树应声之后,再度望向穗波。
「行星魔法怎么样了?」
「还在运作中。她大概把做为起点的东西让给了其他人,魔法进行速度因此变慢,但构成原理仍是个谜团。」
穗波不可能知道,菲因正好在此刻揭露双首领。
少年猛然仰望天空。
「看来非得上飞艇不可……」
「…………啊……」
树刚说到一半,安缇莉西亚猝然跪倒。
「安缇!」
「安缇莉西亚小姐!」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累了。」
少女温柔地微笑。
不。
不可能是觉得疲累这点小问题。
魔神和人类融合本就是不可能的。何况这次跟以前贾拉融合时不同,非但准备不足,操纵的魔神更是至高四柱。只要调整上稍有差错,安缇莉西亚这个容器随时会迸裂破碎。
「…………!」
树怎么可能不知情。
既然持有妖精眼——不,就算没有妖精眼,伊庭树也不可能不清楚安缇莉西亚的状态。
可是,现在……
「对不起。请让我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树,你先走一步好吗?」
少年沉默不语。
他垂下头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让安缇莉西亚有些疑惑地歪歪头。
「树?别担心,我很快就会追上你。」
「…………」
尽管如此,少年依然没有反应。
树就像离水的鱼一般突然忘了呼吸方式似的,另一只手紧抓住西装胸口。抓得现在沾满尘埃的西装出现好几道皱褶,如蜘蛛网般扩散开来。
「……树?」
不知道他可有听见少女的呼唤。
少年像石像般僵硬,紧抓的手在布料上弄出更多道皱褶。
「……不、要。」
他小声地说。
「咦——」
安缇莉西亚微微张口。
连穗波和奥尔德维恩听到那句话都回过头来。
少年表情十分痛苦地扭曲起来,极度困难地挤出声音说道。
「……不要!我不要。我不想丢下安缇莉西亚小姐。」
〔#插图〕
这或许是第一次。
这场大魔法决斗开始之后——不,猫屋敷和穗波被强制从〈阿斯特拉尔〉派遗到〈协会〉之后,树或许连一次都没把个人感情放在社长的职责之前。
可是……
「我知道我很任性。我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但我不想那么做。我不想丢下安缇莉西亚孤单一人。」
他的话声落在地面。
不像一路以来撼动魔法师世界的少年发出的,与年纪相仿的声音。
那是他长久以来隐藏至今,属于原本伊庭树的声音吧。
「啊……」
那音色令安缇莉西亚也屏住呼吸。
换成平时,少女应该会斥责少年。她说不定会冷冷拒绝,告诉他不必考虑她的性命。
然而,树比任何人都更珍惜这一刻般握住魔神和少女影子重叠的手。即使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大概也没被人如此温柔、如此真心真意地碰触过。
正因为如此,少女和少年都动弹不得。
因为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心意,才什么也回应不了。
两人的吐息落在夜晚的空气里。在月光映照下,两道身影交错。他们的肩头,一路背负远着比他们更加沉重的事物。
啊。
所以在此时插口的,当然是最熟悉他们的人。
「——我来顾着她。」
仿佛在说「真拿你们没办法」似的,另一名少女说道。
「穗波?」
「我来监视安缇。这样如何?反正〈协会〉也不能放着跟魔神融合的魔法师不管。」
「……你是说……」
少年眨眨眼。
虽然拿〈协会〉的工作当借口,树明白少女的善意。
能够从外部控制安缇莉西亚状态的人,唯有这名少女。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
「……谢谢。」
「我不是说这算工作的一部分吗?安缇也没意见吧。」
「啊……嗯。」
「很好。」
穗波拍了一下手,不高兴地别开视线。
「那么,伊庭同学打算怎么做?你说想上飞艇,但你一个人办不到吧。」
「那就交给我。」
另一个少年戴上手套开口,是奥尔德维恩。
「我带他上去。」
「奥尔德。」
「安缇莉西亚前辈不能行动的期间,由我来带你过去。」
这句话包含了少女一定会站起来回到树身旁的意思。
「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奥尔德维恩正面向树断然宣告。
「……嗯。」
少年点点头。
「我等你,安缇莉西亚小姐。」
他呢喃道。
「我先走一步,等安缇莉西亚小姐过来。」
「好的。路上小心。」
少女也点点头。
黄金发丝轻轻摇曳,少年放开了手。另一名少女随即握住她寂寞地停在半空的手。
树没有回头,就这样往前奔去。
为了替一切划下句点,树他们奔向前方。
*
两股咒力在飞艇船舱内肆虐。
虽然房间以飞艇船舱来说颇为宽敞,要容纳这两股咒力仍嫌太过狭窄。光是双方构筑的术式余波就令火焰化作龙卷,盘旋起来要将船舱燃烧殆尽。
「——我命令。」
菲因再度呢喃。
随着他的声音,密斯提尔提恩之枪咆哮,槲寄生飞镖飞翔半空。
「没用的。」
然而,槲寄生在尼格瑞多面前燃烧坠落。
菲因挥出的密斯提尔提恩之枪也在同样的距离停住迸散火花,逼得年轻人自行后退。
相同的情况从刚才起不断重复。
白热化的激战令达瑞斯和芳兰、纪尧姆无从插手,但尼格瑞多逐步占了上风。
「汝的确是优秀的魔法师。妖精眼也是独一无二的魔眼。」
尼格瑞多淡淡地说。
「不过,也仅止于此。」
菲因改变位置不断射出的槲寄生飞镖、散弹,接二连三地自尼格瑞多周围弹飞。
对尼格瑞多来说,那似乎是不需注意的现象。
他缓缓迈步前进。
当然,火焰无法伤及灵体状态的他。
「就算接受了用来维持第三组织的咒力,光靠咒力汝可不是吾的对手。」
尼格瑞多再度说道。
受火光映照的黑手缓缓地高举礼杖。
「——」
尼格瑞多没咏唱任何咒文,只用礼杖敲了敲地板。
那正是第三组织的魔法。
咻噜!船舱某一处卷起肉眼看不见的漩涡。虚无的漩涡精准地只吞噬菲因的所在位置。宛如黑洞的虚无尽管吞没了火焰和家具,船舱本身却丝毫无伤。
尼格瑞多的目光默默地转向三男。
「——好险好险。」
站在距离几公尺外,菲因轻柔地绽放笑容。
他的眼眸闪耀着鲜艳的红光。
妖精眼的颜色。年轻人透过不需咏唱就往周围聚集的咒力做了预测,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攻击。
「确实厉害。不需要咏唱和准备,意念一动就产生结果。这已非魔法,而是神的领域……还不由分说地消灭我发出的魔法。这就是位阶的差距吗?」
「汝明白了?」
尼格瑞多问道。
内阵和第三组织。
人类的极限和超越极限的存在。
尼格瑞多毫不大意地——仿佛没有那种感情般注视着干草色发丝的年轻人。
「放弃如何?被将军的人是汝。」
听到尼格瑞多的劝告,年轻人加深那丝苦笑。
「是啊,正面对决我打不过你。这是拥有正常肉体而止步于内阵的人类魔法师,和没有自由的肉体束缚,变成第三组织的你之间的差距。」
菲因也肯定两人的差距。
他承认两人之间有着靠妖精眼仍难以填补的差距。
尼格瑞多的视线追逐菲因。
每看一眼就有闪电划落、冰雪埋没船舱。火焰伸出手臂企图捕捉年轻人,旋风压迫周遭。
漆黑的少年宛如掌管所有气候的古代神明。
「我命令!」
槲寄生飞镖击坠那些魔性现象。
挥出密斯提尔提恩之枪斩断异象,菲因的身体纵横飞舞。
然而,看来连妖精眼也无法完全躲避全方位的攻击,年轻人身上立即溅出血花。
尽管如此,年轻人的微笑仍未消失。
「不过,你才刚用尽全力阻止行星魔法吧?因此,连我一个人都收拾不了。」
菲因淌着血说道。
仿佛他打从一开始就缺少了恐惧这种情绪。替换儿原本便是这样的存在吗?
妖精偷偷换掉的小孩。
被断定并非人类孩子的小孩。
「……那么。」
尼格瑞多开口。
「为了不给你四处逃窜的机会,连这艘飞艇一起解决即可。无妨吧,达瑞斯。」
「……我怎有资格置喙。」
达瑞斯深深地低下头。
从至今的攻防战来看,这绝非夸张的表现。
这名少年做得到。不需要达瑞斯破坏水晶塔时所用的仪式魔法,他单凭意念就能消灭一艘飞艇。
实际上,纪尧姆和负伤的芳兰已退后一步准备避难。
「……那样可就伤脑筋了。」
菲因摇摇头。
「那么……我再打出一强王牌吧。」
「…………?」
尼格瑞多皱起眉头。
不知不觉间,新的人物伫立在菲因身边。
一名少女。
不过她的身体呈半透明状,有头直达脚边的绋色长发。
赤身裸体的少女紧紧抓着年轻人。
「什……!」
尼格瑞多瞪大眼睛。
菲因伸出持密斯提尔提恩之枪的手揽住少女。
「这座城市灵脉的……化身!」
尼格瑞多不知是否知晓她的名字。
阿斯特拉尔。
与坐落此地的魔法结社同名的龙之化身。
「要跟第三组织交手,不是化为天仙,就得带另一个第三组织来罗。」
菲因说道。
刚才尼格瑞多证明了这个道理。
「那么,我们只要当场创造第三组织就行了。」
菲因再度举起单手抱住的玻璃瓶。
玻璃瓶内的木乃伊仿佛狰狞地笑了。
「……我等盼望。」
「……我等怨恨。」
「……我等乞求。」
「……我等轻蔑。」
「……我等祈祷。」
「……我等嫉妒。」
「……我等相信。」
「……我等,诅咒。」
希望与怨念交织的言语罗列。
咒力凝缩在玻璃瓶内。仿佛受到那股咒力激发,半透明少女的胸口一带,亮起一个新的鲜光点。
红色种子。
〈螺旋之蛇〉为了启动行星魔法企图强行自灵脉摘取的红色种子,理所当然地埋藏在灵脉化身阿斯特拉尔胸口。
「汝等打算将用在行星魔法上的红色种子切换到创造第三组织上?」
尼格瑞多咬紧牙关。
「临时即兴施法,怎么可能创造得了第三组织?」
周围的空间回应尼格瑞多的呐喊。
怒涛般劈落的闪电数量成倍增加,几乎炸飞船舱的闪光和威力冲向菲因和阿斯特拉尔。
电光不自然地消失了。
不需一句咒语。
不需一样咒物。
简直像尼格瑞多一样。
「别误会了。」
另一个人物伫立在菲因身旁。
跟尼格瑞多一样的荆棘王冠。
跟尼格瑞多一样的礼杖。
跟尼格瑞多正好相反的——纯白发色与肤色。
「红色种子是用来运作行星魔法的。要把这孩子变成第三组织的可是我喔——嗯,怎么了?菲因贯穿飞艇防壁,天仙巨人也消失了,我当然能够传送过来啰。诶,虽然花了我一点力气。哼,你看来很焦急嘛,尼格瑞多。」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两字太过苛刻了。
在肆虐混乱的咒力流中成功实现瞬间移动这类最高难度的魔法,只能说不愧是第三组织。就连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现在传送也很可能因魔法不完整的反动丧命。
塔布菈·拉萨。
从中央公园传送过来的〈螺旋之蛇〉第三组织,以此先前更薄弱的身躯与尼格瑞多对峙。
没错。
她的身体变得比先前更薄弱了。
「你……那个身体……」
「菲因没提过吗?双首领的咒力不再用来维持我了。而且我和你直接战斗,只会一直势均力敌分不出胜负嘛。」
女教皇温柔地摸摸胆怯的阿斯特拉尔的头。
她的话语太过温柔,今人瞻颤心惊。
「所以,我来把这孩子变成第三组织。变成全世界最新、全世界最强的第三组织。」
光芒四射。
红光扩散开来。
「——!」
面对那道强光,不光是达瑞斯和纪尧姆他们,连尼格瑞多部遮住眼睛。
在西方魔法中,有几种颜色是特别的。
黑。
白。
赤。
分别称作黑化(Nigredo)、白化(Albedo)、赤化(Rubedo)。特别是在链金术中,这三者代表一个物体变化的过程,是作为链金术师究极目标的大伟业(Magnum Opus)。经由这过程获得的最纯粹的红色物体——人称贤者之石或第五元素。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成声的声音挣扎着。
只有尼格瑞多和塔布菈·拉萨理解,那是阿斯特拉尔的声音。
他们透过从前自身的经验知道,那是踏入新位阶时的痛苦和恐惧,促使一个生命诞生的啼声。
「——我等宣告。」
「——我等立誓。」
玻璃瓶内的木乃伊歌唱。
「别担心。你从十二年前起就获得了资格。早在安布勒的血统几乎将你变成第三组织的时候起,不,在更久以前,你孕育红色种子的时候开始,就保证你能变成最棒的魔法师。没错,我们一定连天仙都能超越——」
女教皇也欢喜地说道。
超越人类化为魔法的禁忌——赋予魔法人格的神秘。
把魔法变成魔法师的秘密仪式。
塔布菈·拉萨笑着说:
「呐,继承我的一切吧?」
*
注意到变化的另有其他人。
即使没察觉飞艇爆炸,紧接着从空中溢出的咒力也具压倒性的威力。
咒力的规模和密度,与方才消失的天仙巨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
这应该称作胎动吧。
如果巨人们的咒力是激战迸发的摩擦,这股咒力如同引发不安与战栗的不祥胎动。
「这是……!」
猫屋敷拾起头。
四只猫咪也全跟着主人一起注视天空。
「哎呀哎呀。」
在他们身旁,一屁股瘫坐在地的男子也推推眼镜。
「看样子是不给人时间休息啊。对上了年纪的人太残忍啦。」
「……喔~马上发出老人宣言,打算退休了吗?」
影崎——柏原从一旁开玩笑地插嘴。
司回过头。
「从你的角度来看我或许还年轻,不过我可是眼也花了腿也走不动了。再做更多事就要过劳死罗?」
「我知道了。那就加把劲再干点活吧。」
「恶魔?」
司使劲瞪大眼睛,柏原只是耸耸肩摇了摇头。
「呵,呵呵……」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看得黑羽格格轻笑。
或许是因此没了劲头,两人同时望向少女。
「对不起,真的好好笑。」
黑羽擦擦眼角道歉。
「你真的是柏原先生呢。」
那句台词里蕴含各式各样的感情。
面对少女仰望的目光,柏原搔搔脸颊。
他的脸庞藏在软帽底下,看不清表情。
「不……这个,很难讲啊。总觉得现在跟从前的我很不一样。再说,社长刻在身上的术式也没能完全收集昔日的我的碎片。严格来说,站在这里的我跟影崎与从前的柏原都是不同的人。」
「不。」
少女否定道。
「即使如此,你一定是你。不会错的。」
她十分笃定地告诉他。
对少女的自信感到不可思议,柏原也忍不住反问。
「为什么?」
「女人的直觉。」
少女嫣然一笑。
过去也有一次,黑羽曾挺起胸膛自豪地说那是女人的直觉。
——去年的京都事件,当她看穿柏原代介和影崎是同一个人的时候。
唯独少女一人发现了当时〈阿斯特拉尔〉里谁也没发觉的事实。比起影崎和柏原的差异,她更关注那寥寥可数的相似之处。
「…………」
因此,柏原也无法反驳。
仿佛连魔法师都不是的少女才领悟了世界的真理一股,让他感到耀眼无比。
「——你满脸笑嘻嘻地看热闹呢,前社长。」
「嗯?这是好事吧。」
听到猫屋敷的话,司轻轻点头。
「别看我这副德性,我可是很努力的。大概就是为了看看这种幸福场面吧。」
「很坦率嘛?」
「偶尔坦率一下罗。」
司嘿咻一声站了起来。
他拍掉西装上的灰尘,伸个懒腰。
「好了,虽然儿子会去解决,不过这里好歹算是咱们的地盘。哎呀~真的不想再干活了,都累到为了不必工作宁可出卖灵魂的地步啦。我看我可以领张表扬状吧。有没有人要颁发到南国享受可爱女孩伺候,品尝美酒的权利给我?再配上浪漫的夕阳当背景。」
「如果是死前的走马灯倒还可以。」
「哇,猫屋敷好冷漠!以前明明不是那么冷漠的孩子!」
「我以前就是这样了。」
猫屋敷打从心底感到厌恶地歪歪脸庞,司苦笑着搔搔头。
然后,他环顾周围问道。
「大家可以加把劲再干点活吗?」
听到那句话,在一旁待命的只莲和尤戴克斯率先回应:
「事到如今还问什么?」
「谨遵主人吩咐。」
穿着墨色僧衣的僧侣扳动拳头,自动人偶链金术师毕恭毕敬地手靠在胸前一鞠躬。
「……唉~要放着不管因缘也牵连太深了。不过,我只是个咒力几乎耗尽的空壳子,别太期待我的表现喔?」
柏原从头顶按住帽子,茫然地补充道。
接下来,猫屋敷也小声叹口气。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回〈协会〉的。」
「……喵~」
「喵~」
「咪呜~」
「喵~~~~~~~~~~~~~~~~~~~」
四只猫咪也鼓起精神大声鸣叫。
「我、我也来帮忙!」
黑羽也使劲高高举手。
她的服装不知为何变成平常的女仆装,似乎是少女奋发振作的表现。
「好。」
司点点头。
他轻轻挽起袖子,闭起一只眼睛。
「首先,先教训一下在别人土地上胡作非为的家伙吧。」
4
树向前奔跑。
奥尔德维恩向前奔跑。
「刚才那股……强烈的咒力是……」
「嗯。第三组织起了冲突。而且……还有某种不仅于此的东西在空中盘旋。」
树按住一边眼睛仰望夜空。
他的指缝间淡淡地溢出红光。到了这一步,少年不再抑制妖精眼直接监视着天上。
「我们动作得快一点……不过,奥尔德要去哪里?不是要跟黑羽小姐会合吗?」
「以那家伙的能力,怎么受得了咒力乱流。」
对于树的提案,奥尔德维恩龇龇牙。
论及带人飞行的能力,黑羽是〈阿斯特拉尔〉成员中最优秀的。不过她自身并非魔法师而是幽灵的特性,导致咒力极易受其他因素影响。
先不提她自己,在目前的咒力乱流中要带别人飞行实在太不稳定了。
「那,到底该怎么……」
「需要鬼点子的时候,有个家伙最擅长这些吧。我刚才跟穗波前辈会合之前见过他了。」
「咦……」
少年眨眨眼。
看穿黑暗的眼眸,比奥尔德维恩更早地发现那个身影。
在游乐园西边入口大门附近,男子靠在倾斜游乐园设施旁。他的出现太过意外,令树哑然失声。
「……啧,果然来了啊。」
那人不高兴地撇撇嘴,踩熄廉价的香烟。
「圭先生……我听说你离开布留部市了。」
站在那儿的青年,是身为猫屋敷师弟的阴阳师。
半天前替伊庭司带来口信的青年,应该声明过不会再跟大魔法决斗扯上关系而离开了。
「……我不希望事后觉得不痛快。」
青年尴尬地小声呢喃。
「事后?」
「基、基本上。」
圭像是想蒙混过去似的继续道。
「〈螺旋之蛇〉和〈协会〉现在大打出手。与其随便逃到其他地方,待在接收得到情报的地点才能安排对策保障安全吧。看来因为这股咒力的影响,手机也不时断讯。」
他敲敲手中的智慧型手机。
浓度极高的咒力对部分电波造成阻碍是常有的事,规模像这次一样庞大的话更不用说。
但树察觉圭藏在话语背后的意思,低头道谢。
「……谢谢。」
「快住手,我背上都发痒了。」
圭真心不悦似的咋舌,叹了口气。
「虽然魔法方面完全不行,我毕竟在〈协会〉待了一阵子,大概知道碰到这种情况〈协会〉会怎么应对。方才的天仙对决没分出胜负,代表〈螺旋之蛇〉用某种方法冲进了〈协会〉的飞艇。从刚刚开始,连我这半吊子的灵感都不断感到毛骨悚然。」
圭徽微一颤。
事实上别说魔法师,现在的咒力强烈到连普通人也感受得到重压。今晚,布留部市的市民安稳睡上多久?不,若行星魔法殷动,他们也全都会获得魔法师之眼吗?
被迫拥有这种眼眸吗?
那将是怎样的地狱?
「我……」
树握紧拳头。
「我想阻止。身为大魔法决斗的创办者,我不允许决斗影响到其他人。」
「真像你会说的话。」
圭苦笑道。
「所以啊,老实说我只有一半把握,但我想事情搞不好会变成这样,先叫了人过来。」
「叫人?」
树愣愣地反问,立刻望向圭的另一头。
「树,没事吧?」
一头鲜红长发,穿着漆黑哥德风洋装的女孩跌跌撞撞地出现。
「拉碧丝!」
少年呼唤她的名字。
尤戴克斯制造的人工生命体。
如今成为〈阿斯特拉尔〉链金术课的正式社员。
为了检察几样咒物,原本为保险起见留在〈阿斯特拉尔〉事务所待命的少女来到废弃的游乐园。
「那么,前往飞艇的方法就是……」
「嗯。用我的——」
少女才刚开口之时。
「————!」
树的背脊掠过一阵恶寒。
他听见了声音。
长达一年都没听过的声音说。
【看啊。】
自妖精眼里传来的声音与庞大无比的咒力,令少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
谁都无法完全理解当时发生的事。
达瑞斯感觉到声音。
纪尧姆感觉到热。
芳兰感觉到了香味。
菲因感觉到光亮。
尼格瑞多向塔布菈·拉萨拥抱的少女——阿斯特拉尔举起礼杖。不需咏唱与准备,第三组织的魔力直接显现效果。
那股惊人的咒力和创造新第三组织的瞬间重叠在一起,甚至超越了魔法师的五感。
不。
那想必本来便是五感无法完全承受的现象。
连魔法师这种异类或更外围的异端都无法理解,是极其自然的道理。
「……!」
菲因第一次伸手覆盖妖精眼。
他察觉直视这场面会烧坏大脑。眼前堆积了数层、数十层连他这个替换儿都得承认凭其能力无法完全辨识的灵能现象。
「真的……要创造吗……!」
达瑞斯也呻吟道。
「〈协会〉和〈螺旋之蛇〉的……开端的……」
咒力凝缩。
简直像星球毁灭前的景象。
令人联想起恒星因自身的超重力粉碎的过程,一直到压缩至极限的超新星爆炸为止,终点的开端。
「——我等宣告。」
「——我等立誓。」
玻璃瓶内的双首领歌唱。
歌唱:
「自原动天的王冠流出的诸力啊。以神圣繁星之法则与至高圣名支配汝。」
「借降临至我神殿的星辰波动及万物根源之尊贵言语,实现我的心愿。」
「——芳、芳兰!快、快快、快逃!」
「老公?」
纪尧姆和芳兰的声音,掺入咏唱中。
然后,塔布菈·拉萨宣告。
「■■■■——!」
那是一句无法解读的语言。
从圣句形式来看,恐怕是……神的名字。
连魔法师都无法发音与辨认的神之语言。从名字会显现当事者的一切这个魔法概念来看,真正的神名当然唯独第三组织才能诵唱。
「住手——!」
尼格瑞多大吼。
结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刹那。
龙的呐喊炸裂开来。
虚无与无限与呐喊与寂静与爆炸与停滞与原始与终结与宇宙与极小与螺旋与直线与剧痛与快乐与奇迹与现实与形而上与形而下与黑暗与光明与野兽与人类与纯洁与原罪与过去与未来与可能与不可能与诞生与死亡——包含这一切在内的概念本身一口气在飞艇船舱内泛滥,彻底淹没空间,如怒涛般流向外部。
第四章 行星魔法
【看啊。】
树看见世界逐渐改变。
【注视吧。】
树看见月光突然远去,星斗丧失光芒。
「这是……」
树呻吟道。
剧烈的痛楚折磨着右眼。
自从摘除红色种子之后,他首度感到这么强烈的疼痛。
「第一级的……咒波……污染……?」
同样仰望天空的圭愕然低语。
树从前第一次目睹的咒波污染,把山重组为大海。现在,规模比当时庞大数十倍——不,数百倍的咒力,唤来更惊人的异变投向夜空。
【观察吧。】
巨大的物体抬起头。
实际上,那就是头。
它有着长长的脖子,分岔成数条填满夜空。如果刚才的巨人象徽想自地上打破天空的人类之子,那个简直就是——从天空睥睨地上的神。
「多头……龙……!」
少年喊出那个名字。
喊出不论在东西方都有人想像过的幻想之名。
*
一秒之内,一切全被怒涛冲走。
宛如暴风的咒波污染冲刷一切事物——散播污染与腐化,恣意忘为地踩躏夜空。方才的巨人们属于人类产物却散发神圣感气息,而多头龙正好相反,散发出如堕落邪神般的瘴气。
正因为如此。
少年忍下那阵仿佛被烧红铁签刺穿的剧痛。
「树!」
「我……不要紧……」
他回答拉碧丝担心的呼唤,咬紧牙关按住右眼。
或许是许久未曾体验之故,剧痛似乎比从前增强了好几倍。事到如今再度受疼痛侵袭,旦超乎常轨的咒波污染所致?
(…………)
不。
多半不对。
若只是咒力影响,天仙出现时应该会发生一样的现象。以咒力规模而言龙还在天仙之上,树不认为这是关键因素。
这代表,成为这头龙核心的是——
「不要紧……」
树再度坚定地说。
他觉得非得说出口不可。
下一瞬间,另一幕景象落入眼帘。
「树?」
「怎么了?」
圭也跟着拉碧丝问道。
「那边——」
在少年所指之处,东边入口旁那台损坏的旋转木马掀起一阵风。
随着一阵星光般的光芒,大量液体忽然泼洒在游乐园地面。强烈的刺鼻气味,令他们察觉那是鲜血。
又有两道影子出现在可说是血池的异常地点处。
两个人。
「——老公!老公?」
其中一人几近癫狂地摇晃着另一个人影。
他们分别是穿旗袍的女子和徽胖的西装男子,也是树见过的对象。
「……纪尧姆先生……!」
纪尧姆·凯鲁碧尼与刘兰芳。
〈协会〉召来参加大魔法决斗的精锐,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夫妇。
那张血迹斑斑的脸转向树。
「……被、被你、你、拉拉、拉过来、了。因、因、因为镜人偶的制作对、对象是、你、你……」
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胸口有样东西破碎了。
伴随一声清脆声响,男子挂在脖子上的镜子破裂。他全身配戴的护符也同时一个不剩地碎成一片。
这情形代表的意义,令圭喉咙一阵痉孪。
「难道……你们在这种状况下用了瞬间移动?」
圭一脸难以置信地说。
——就连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现在传送也很可能因魔法不完整的反动丧命。
圭对现状下了这样的判断。
而纪尧姆也一样。
明知有生命危险,这名男子仍赌上性命完成了第三组织塔布菈·拉萨才能成功的瞬间传送术。
理由多半是为了保护妻子。
镜魔法。
其秘术复制了树的镜人偶。
纪尧姆孤注一掷地透过镜人偶连线倾注浑身咒力,抱住妻子施展术式。血流满地的惨状正是代价。
「…………」
树捂住嘴巴。
少年的眼睛看得见。
不光是外伤而已。先前大量外流的不只是血液,他体内的精气循环也遭到破坏。根源部分的重创,在性命安危之外的层面对男子强加重荷。
就算保住一命,以后能不能再用魔法也很难讲。
即使他的实力足以胜任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亦是如此。
「老公……!」
芳兰拼命试着保持冷静翻找治疗用符咒,却不见效果。纪尧姆护住了她的身体,强行瞬间移动的结果却让她随身携带的咒物全部失去力量。
不过,这也不全是坏事。
原本扎在女子肩头的咒物——槲寄生飞镖同样轻轻掉落。
「那支飞镖,是那个替换儿的……」
「——圭先生。」
圭刚说到一半,就听树呼喊道。
「喔。」
「请叫〈银之骑士团〉派遣擅长治疗术的骑士过来。即使在这种状态下,你应该也有办法联络上他们吧。奥尔德也过来帮忙治疗。」
「这,你——」
「啊?要连络是不成问题——」
没理会脸色一变的奥尔德维恩和愣住的圭,树继续往下说。
「〈协会〉应该守护的对象,是达瑞斯·李维和身为会长的第三组织尼格瑞多。选择抛下他们瞬间移动到此地,代表纪尧姆先生和芳兰女士退出了大魔法决斗吧。那么,我就有责任提供庇护。」
「——庇、护?」
听到那句话,芳兰无力地回过头。
「……你愿意救他?」
「我们会全力以赴的。」
少年断然回答。
「虽然称不上是救人的代价,但请告诉我……飞艇上发生了什么事。」
「…………」
面对树的问题,芳兰一度陷入沉默。
女子立刻微露苦笑摇摇头。
「……可以。现在不是管什么大魔法决斗的时候。」
她照顾着昏迷的丈夫如此开口。
「……新的第三组织。」
「新的?」
少年皱起眉。
不同于右眼的痛楚,他心中一阵骚动。
先前预测过的发展,果然将以最糟形式成真的预感。
「尼格瑞多和塔布菈·拉萨还在飞艇上战斗,菲因·库尔达和达瑞斯·李维也在场,以全新第三组织的身体为舞台战斗着。」
芳兰遥望夜空。
唯有魔法师看得见的龙,发出唯有魔法师才听得见的咆哮。那一幕光景,看来简直像误入神话世界一样。
「那头龙,是由布留部市灵脉——由魔法变成魔法师的新第三组织。」
女子告诉他龙的真面目。
树一脸严肃地聆听着。
「果然……是这样吗。」
树证实了他的预感。
迫近的咒力压带着某种令人怀念的感觉,让少年猛然握紧拳头。
「既然如此,我就更应该过去一趟了。」
「树!」
拉碧丝喊道。
少年也跟着仰望天空,捂住右眼。
「那是……」
树表情僵硬。
视野扭曲变形。
以多头龙为天篷,白色的物体缓缓自从夜空落下。
那是雾。
同时,亦是龙的吐息。
树知道白雾代表什么意义。两年前发生的事件中,菲因·库尔达首度来访时用来让无抵抗力的市民全部沉眠的迷雾正是龙之吐息。
但依照这次的咒力,一定连魔法师也会——
「糟、糕……」
面对如怒涛般涌来的雾气,树忍不住举起手。
即使明知伸手也阻挡不了,身体仍条件反射性地动了。
就在此时。
「皈依奉于火天之下!」
火天直言。
十二天之一,位于曼陀罗的外周部守护东南方的火天之炎,把近似雾气的龙之吐息燃烧殆尽。
「少主!」
一个人影随着魔法飘然降落。
只莲跃过损坏的旋转木马,在少年面前跪下。
「只莲先生。」
「贫僧照上代社长的吩咐,火速赶来。」
对这位僧侣来说,要找出同在游乐园内的树想必轻而易举。
他深深地低下头继续道。
「这两天以来对少主的冒犯之处,还请海涵。若是不满的话,任凭少主责罚。不过现在请暂且相信贫僧,使唤贫僧好么?」
尽管情非得已,只莲这两天之间仍跟树为敌,协助司夺走红色种子。当然,那么做是为了拯救昔日的同事——影崎亦即柏原这名魔法师,但他不可能因此原谅自己。
「那还用说。」
所以,树苦笑着点点头。
想只莲不能原谅自己一样,少年没有任何理由不原谅他。
「我才想拜托你帮忙。能请你充当开路先锋吗?」
「喔,包在贫僧身上!」
僧侣痛快一笑,再度仰望夜空。
他的笑容散发出由衷的欢喜。
僧侣的十指结成象征帝释天的手印。
「尽皆皈依奉于诸佛之下!特皈依奉于帝释天之下!」
这次,带电的独钴杵撕裂了正要填补刚被火焰清出空间的龙之吐息。
帝释天。
三十三天的天主,佛法的守护者。
五道雷电自地上击向天空。
带电的五支独钴杵宛如猛兽科爪般尽情撕裂夜空与雾气,为树一行人拓展前方的道路。
「树,我们走!」
少女喝下试管内的液体。
那是莱蒙德斯·鲁路的秘药。
传说中,一位同名的链金术师因违抗国王被关进伦敦塔,自行调配了这种秘药从天空脱逃。
正如古老的传说一样,一对半灵体翅膀在少女背上展开。
「圭先生、奥尔德!纪尧姆先生和芳兰女生就拜托你们了!」
下一瞬间,拉碧丝抱起少年飞上夜空。
「请让贫僧同行!」
只莲也紧随在后。
「迦楼罗神啊!将汝之翼借予吾!」
迦楼罗真言。
凭借众多神佛中最为迅捷的神鸟真言,僧侣的身躯也飞向半空。
只莲。
拉碧丝。
树。
三人飞向多头龙正在等候的夜空——
2
龙不断挣扎。
龙痛苦不已。
尽管拥有压倒性的力量,龙才刚刚诞生。它身为龙现在却不再是龙,成为获得魔法师这项新属性,掌管星辰的魔法。
同时,它是第三组织,却是尚未拥有独立人格的物品。身为他人制造的魔法,他人制造出来的魔法师,它只能不断哭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妖精眼吸取着龙的力量。
直接操纵咒力——菲因·库尔达独门的利用方法。从前右眼里藏着红色种子的树也运用过同样的力量,不过现在,这种法术放眼全世界也仅属于他一人。
此处是龙的背上。
一片白色蒙胧的世界。
太过浓密的咒力密度,令此处变得宛如异世界一般。
古代居民想像的诸神世界或许便是这副情景。失去颜色的咒力像蜂蜜般黏稠地盘旋,吸收曾经的飞艇作为核心,呈现出完全不像现实的光景。
在那片景象的中央,
「怎么了?」
菲因柔和地问。
「…………」
尼格瑞多无法回答。
这条龙诞生之际,想要阻止的漆黑第三组织受了致命重创。由于他企图阻止龙诞生的魔法破灭——就像所有魔法一样,他遭受逆风反噬。
菲因自然没错过良机。
尼格瑞多停止动作的那一瞬间,年轻人分出了胜负。
「是认真的……吗,汝……汝等……」
尼格瑞多好不容易挤出呻吟。
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榨取生命。
「现在问也太迟了吧?」
菲因露出微笑。
生死一线的搏杀,对他来说仿佛是场愉快的儿童游戏。
密斯提尔提恩之枪深深贯穿漆黑第三组织的灵体。
不。
那已跟先前的魔枪截然不同。
充分吸收第三组织咒力的利刃,跟神话时代的实物相比也毫不逊色。正如字面含意般蕴含弑神咒力,残酷地刺进尼格瑞多的身躯。
不过,让尼格瑞多表情扭曲的理由并非单纯的疼痛。
「……呜……喔……!」
「我不打算跟你交战。」
菲因静静宣告。
「汝……!」
「把你的咒力……也用在行星魔法吧。」
扑通扑通……密斯提尔提恩之枪仿佛正在脉动。
实际上或许真的在脉动。长枪吸取了塔布菈·拉萨唤醒的龙的咒力,现在还贪食起尼格瑞多的咒力。
「这个……术式是……」
尼格瑞多低头望向由几个精致魔法圆相连而成,复杂蠢动的密斯提尔提恩之枪。
如此复杂的术式,靠菲因一己之力绝不可能完成。
作为证据,年轻人脚边的玻璃瓶传来欢喜的声音。
「……吞食吧。」
「吞食吧。」
「吞食我等的仇人。」
「吞食我等的仇敌。」
「以饥饿的魔法。」
「以贪婪的秘术。」
〈螺旋之蛇〉的秘术。
术式说不定经过两百多年才构筑而成。目的仅仅是为了诛杀〈协会〉的第三组织尼格瑞多。
这样一来,尼格瑞多会落败也不足为奇。
连双首领的意念也正逐渐消逝,岂非正是施术的代价?
「……实现了。」
「……实现了啊。」
意念缓缓变得沙哑,变得支离破碎。
在世间停留的时间了比人类寿命更漫长数倍的双首领,终于实现他们的执念,用倾注一切的术式贯穿仇敌。
女巫狩猎。
丧生数百人的〈螺旋之蛇〉魔法师们。
同属〈协会〉,却舍弃〈螺旋之蛇〉这个地下组织的魔法师们。作为其最大象徽的第三组织。对他们的怨恨,在此开花结果。
「……我等的……后裔啊。」
「……我等的……星辰啊。」
即将消逝的意念说道。
「把我等的……梦想……」
最后那句话,是哪一方留下的遗言?
滚倒的玻璃瓶里仅仅只剩残骸。
或许〈螺旋之蛇〉的双首领不是靠什么魔法,而是凭借那股执著一直活到今天。
「……辛苦了。」
菲因耳边响起另一个声音。
塔布菈·拉萨。
伫立一旁的少女也像幻影般稀薄,即将完全消失。就像她正是〈螺旋之蛇〉一场短暂的梦,其存在就要回归于无。
这也是当然的结果。
形成她的术式依靠双首领维持着。既然双首领成功诛杀尼格瑞多后消失,她的存在也将面临相同的命运。正因为如此,她才选中龙之阿斯特拉尔担任她的继承者。
「你那边也算很顺利吧?或者说,我应该向你道别?」
「是哪一个呢~?唉,这孩子继承了我的存在。啊哈哈,说这孩子将我吸收殆尽比较正确吧?」
她开朗地说明对第三组织而言相当于死的状况。
直到最后关头,这位白色女教皇依然没变。
她嫣然一笑,向菲因呢喃:
「交给你了。无论是行星魔法、这孩子或〈螺旋之蛇〉的梦想都拜托你了。打醒世界,让他们张大眼睛。」
「实现愿望,是我的生存方式。」
菲因简短地回答。
「呵呵,真像你会说的话。」
塔布菈·拉萨满足地又笑了笑,就此消失。
就像追随她而去一般,尼格瑞多也消失了。
两位力量强大无比的第三组织一同消灭。
「…………」
在场的〈螺旋之蛇〉成员只剩下菲因。
为大魔法决斗齐聚一堂的〈螺旋之蛇〉高手一个个死去、倒下、毁灭——只剩一个年轻人背负了一切。
或许,他并没有生还的打算。
连洁希丽叶都有着期待毁灭来临的一面。〈螺旋之蛇〉的成员或许全都做好觉悟,在这场大魔法决斗中迎接自己的死亡。
然后,把他们的一切都托付给名为菲因·库尔达的愿望机。
「……真可笑。」
年轻人摇摇头,调转目光。
散发红光的眼眸注视着现场留下的最后敌人。
「你想怎么做?凭你阻止不了我吧。」
「…………」
达瑞斯保持沉默。
「现在的你身上感觉不到强大的咒力。这是用契约束缚天仙的代价吗?现在跟影崎的契约已告结,你应该很想就此放弃吧?」
这番话的确有道理。
至今为止的战斗中,达瑞斯几乎没亲自施展过魔法。除了紧急撤离时用过天使召唤术,其他诸如指挥仪式魔法等等,都只利用了他人的咒力和外界的术式。
当然,那些方面也需要熟练的技巧和非比寻常的血统。
但那些事实,同时也显示了达瑞斯·李维本身的魔法缺陷。
菲因的妖精眼不可能洞悉不了他的状态。
「……谁知道。」
达瑞斯扬起嘴角。
「即使事情如你所言,我仍是〈协会〉首领。尼格瑞多大人已遭吞食,能守护〈协会〉的除了我别无他人。更何况,我不可能饶恕你们的暴虐行径。」
他郑重地说道。
纵然失去所有骑士与士兵,魔法师之王果然是王者。
甚至连神从他面前消失之后仍继续扮演国王,是他的信念。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都会继续下去。
「那就无可奈何了。」
菲因也点点头。
有一瞬间,他自龙背上俯瞰地表。
「在我等待的人到来之前,陪你过两招吧。」
年轻人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开口。
*
「好远……!」
树发出呻吟。
他按住右眼大喊。
「闪避!斜角绕进两点钟方向!」
收到指示的拉碧丝拍打羽翼,一股骇人的咒力波猛然掠过他们原本的位置。
〔#插图〕
恐怕是龙的本能吧。
多头龙的几颗头自动对企图靠近的树一行人做出反应,展开迎击。
龙的攻击,乃是纯粹的咒力奔流。
第三组织特有非魔法超常现象。
生物一旦被卷入奔流,难以想像会受到多大的伤害。连单纯的咒波污染几乎都会带来比死还惨的下场,这等浓密的咒力密度又会导致什么结果?
「尽皆皈依奉于诸佛之下——特皈依奉于大黑天之下!」
只莲咏唱大黑天真言,勉强错开那股咒力。
大黑天。凭借在印度教又名湿婆的主神真言,也仅能勉强错开攻击。
只莲负责防御,拉碧丝负责闪避。
他们一路以来不断重复这两个步骤。
然而,这毕竟有限度。
就算有树的妖精眼也无法一直完全闪避成功,只莲的咒力也不知道能坚持到何时。
到得了那头龙的背上吗?
念头刚掠过脑海,树胸前的手机震动起来。
「——!」
随着接近龙的咒力,遭浓密咒力遮蔽的通讯反倒像进入台风眼般回复正常。
(是谁……?)
尽管没法拿起手机靠到耳边,树摸索着按下通话键。
听筒彼端传来断断绩续的熟悉声音。
『喔!……终于……打通了……吗?』
「爸爸……!」
少年瞪大双眼。
即使情势迫切,父亲的口气还是完全没变。
『这是我打的……第七通电话啦。哎呀,我为了避免咒力干扰试过各种小花招,果然还是(妖精的恶作剧)用的方法效果最好啊。』
说话声慢慢地稳定下来。
融合科学技术和魔法是〈协会〉独门绝活,但连魔法师都不算的妖精博士似乎是例外。
司一如既常悠哉地向树问道:
『怎么样,需要掩护吗?』
「掩护?」
『包在我身上。别看我这样子,想当年名声可是很响亮的喔?』
司轻哼一声,电话彼端的气息转向身旁的人吩咐。
『不好意思,是前任的——这是社长命令。对S类魔法,术式J 0 7。』
『了解,主人。』
新传来的声音严肃又沉着,正是自动人偶链金术师,尤戴克斯。
『汝,喧嚣更胜鸡鸣。汝,基于非绋色的白色原理显示刻在翡翠板上的月光。』
那多半是启动关键字,用来唤醒放在〈阿斯特拉尔〉事务所内的咒物。
从前进攻事务所时,尤戴克斯曾用过〈图特之枪〉。那个术式扭曲了流往天空的咒力流角度直接舆事务所剧烈冲突,堪称暴力至极。此后树要估量大规模术式时,甚至都以〈图特之枪〉为基准。
(啊啊……)
树还记得。
当自动人偶逼问他,认为伊庭树没资格继承〈阿斯特拉尔〉时的往事。
——『不过,我要成为我。』
树当时这么回答。
不模仿其他任何人,他要活出自己的风格。
尽管现在尚未到达,他总有一天会获得专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
他达成了目标吗?
稍微遵守了那个约定吗?
(尤戴克斯先生……!)
树强烈地思念着给予他最大契机,走到今天这里的人物。
此刻。
与〈图特之枪〉相反的现象发生了。
那多半是尤戴克斯和海瑟·安布勒从担任上一代〈阿斯特拉尔〉社员时共同制作的的咒物,也是术式。
光柱接二连三地向上喷涌,简直像高射炮一样。
利用流经布留部市的数条灵脉,高浓度的咒力自构筑多头龙的灵脉发生逆流。
几颗龙的头被光柱射穿,溶入粘稠的雾气里。
「——这……」
『怎么样,儿子。老爸我秀了两招吧。』
听那个语气,树眼底仿佛浮现了父亲一边吹嘘一边眨眨眼的模样。
因此,树微露苦笑回答。
「做事的人是尤戴克斯先生吧。」
『啧,连儿子都那么过分!叛逆期到了吗?爸爸会哭喔?』
说完之后,司清清喉咙。
『而且,我还有准备其他小伎俩喔?』
*
地上发生了好几件事。
那可说是连锁反应。
一名妖精博士提起一个名字传递出去的言语,带来这么惊人的效果。
从某种意义来说,或许这正是魔法。
继逆〈图特之枪〉之后,连锁反应引导新的魔法师。
*
布留部市名巫女仰望夜空。
由于施展超越身体负荷的大法术,那股反动力令她稚气的侧脸透着苍白。就像连续淋了好几小时的冷水一样,她浑身发抖。
虽然如此,少女依然抬起头。
「……姐姐,再来一次吧。」
对方听不见她的声音。
对方不在听觉可及的范围内。
对方位于布留部市内相隔甚远的另一片河滩上。
「……好。」
不过,另一名少女于同一时间呢喃。
妖精博士传达的讯息,仅仅是希望她们再帮一次忙。
简单一句话,对于这对姐妹花已然足够。
不需要任何交谈,少女们互相了解。
她们挥起手中的玉串,时机完全一致。
「有彼粗野残暴之神,问其从否,曰不从,遂逐之。有岩石树木、抑或草叶欲言者,使其不言。」
「有彼粗野残暴之神,问其从否,曰不从,遂逐之。有岩石树木、抑或草叶欲言者,使其不言。」
姐妹再度张设足以束缚天仙巨人的神道结界。
那清净的祝词,正是少女们积蓄至今的力量。从内从外祓除一切污秽的神道魔法特性。
她们祈祷着〈禊〉——能直达天空的龙。
奇迹发生了。
再一次。
*
时间,仿佛停止了。
龙的头颅不自然地僵住。
虽然效果未能遍及全部的头,只限于离树比较近的那几颗——那些头颅突然停止动作。
强烈的吐息自然跟着停止,拉碧丝开口。
「树!刚刚那是美贯的——!」
「嗯。」
被拉碧丝抱住的树点点头。
「是美贯和……香小姐……」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结界的真面目。
拥有妖精眼的少年,比任何人都更深切感受到咒力里包含的感情。
(社长哥哥……)
他实际感应到了那声呼唤。
就算没有妖精眼,树觉得他一定也听得见。
(加油,社长哥哥……!)
那股意念直透心房。
伊庭树第一次来到〈阿斯特拉尔〉时,第一个迎接他的人是葛城美贯。
第一个喊他社长的人是美贯。
如今回想,当时的猫屋敷打算先用怀柔手段留住树吧。
——『因为有来自〈协会〉的命令,担任结社的首领——啊,在我们公司就是社长——要以血缘先。如果无视他们的主张,就做不成生意,要是你不接受的话,从明天起我们全员都要流落街头了。』
——『破产?改组?不良债权?』
连美贯当时口齿不清的话语,都令人怀念。
光是回忆起来,他就不禁眼眶含泪。
然而,现在没有时间沉浸在伤感中。
停止动作的多头龙有了新的行动。
雾气轰然盘漩,不再用大量溢出的龙之吐息扫荡碍事的外来敌人,激发不同的现象。
雾气凝聚成形。
(……啊。)
树心想。
这也跟两年前的事件一样。
极度凝缩的咒力像独立生物般个别活动,企图排除树他们这些异物。
例如长了翅膀的妖蛇,例如浑身鳞片的魔鸟。
传说蛇和鸟是龙的眷属,源头便来自于这种现象吗?又或者是因为人们认为三者有所关联,龙的剩余咒力才会化成蛇形与鸟形。
谁是鸡?谁是蛋?
「只莲先生!」
「嗯!」
僧侣正准备咏唱新真言时,美丽的音色响起。
不搭箭,只弹响弓弦的音色。
此为鸣弦。
专门贯穿妖怪的无形之箭,准确地逐一消灭妖蛇和魔鸟。
「生魂,足魂,玉留魂,国常立尊!」
不仅如此,更有拍手声响起。
不像一般想像中的掌声,那双厚实的双手之间迸出几乎令天地合一的巨响。
神鸣。
那与其说是雷鸣,更像某种冲击波。强烈无比的音波洗礼反弹了龙散播的雾气,强劲的威力甚至震得半空中的树耳朵发麻。
其威力足以让魔性化为尘埃。
实际上,正要袭击树的剩余魔物,都随着那声拍手回到雾中。
「……!辰巳先生、弓鹤先生!」
「喔!」
明明距离地面已很遥远,身影变小的巨漠嗓音却清晰地传来。
手持桃木弓的青年——桥弓鹤站在他身旁刻意没有开口,只是轻轻颔首。
「还要再大干一场对吧,树!」
地面的巨汉双拳砰地互撞一下,向树放声大喊。
宏亮的声音,仿佛直接传到人心底深处。
这名巨汉总是如此。
自然而然又直率地走进树的心中。
在他不能生气时代替他发怒,在他不能哭泣时代替他落泪。
——『喔喔。就是你们吗?』
——『诶呀,如果我认错了,那很抱歉。我名叫紫藤辰巳……没错,葛城家的婆婆叫我到本家去,顺便也为你们带路。』
第一次相遇时,树误以为辰巳是鬼吓得脚软,巨汉温柔地伸手拉他。
即便他是鬼,一定也是比谁都更善良的鬼。
「上吧!」
辰巳拉高嗓门。
「尽情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
「是!」
树用力点点头。
「树!走吧!」
拉碧丝拍打翅膀。
树一行人逐渐远去。
「……接下来~」
确认他们离开后,辰巳低头望向自己站立的地面。
他们感应到,雾气在地表也化成形体,准备衍生新的魔物。
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魔兽群缓缓凝聚成形。
两人自然地背靠着背,辰巳淡淡微笑。
「好久没跟弓鹤你并肩战斗了。」
「……我还以为,这一天再也不会到来。」
不断施放鸣弦的弓鹤也低声回答。
仔细想想,这两人身为葛城的守护者,跟美贯与香共度了漫长的时光。一直以师兄身分仔细指导辰巳武术的人正是弓鹤。
因此,两人并肩奋战的身影默契绝佳。
他们以最堂堂正正的态度加上苦候至今的迫不及待,拦住成群出现的魔物去路。
「是啊。」
辰巳大大点头。
「还得给那些家伙回礼。虽然不知道这些是龙还是啥的,全部解决掉吧。」
3
「少主。」
这段旅途来到一半,只莲放慢飞翔速度。
只莲边说边注视四周。
辰巳与弓鹤以法术歼灭的魔物,正迅速填补数量。只要第三组织的咒力持续外流,它们就会无限地出现吧。
「贫僧留在这附近确保退路吧。」
只莲望着魔物重生的状况开口。
「退路——」
「少主接触第三组织之后,若能解决问题自然最好。万一解决不了,至少得先确保最低限度的安全。」
「…………」
树闭上嘴巴。
正是如此。他们不能像故事里的剧情那样孤注一掷地一决雌雄。即使他们在这里落败,全体人类强制得到妖精眼,世界依然会继续运转。考虑到失败时的情况,当然需要只莲所说的退路。
即使树很清楚,那是个最危险的任务。
「……拜托你了。」
树低头请托。
少年的身影掺杂了某种极其沉郁又沉重的事物。连平常不顾虑他人感情的拉碧丝也从那举动感觉到了什么吧,表情蒙上一层阴影。
相对的,僧侣快活地展颜一笑。
「包在贫僧身上。贫僧可是很习惯负责这种任务哪,谁叫司先生每次只会提些毫无道理的要求。」
『啊?那边有人说我坏话?』
放在树前胸口袋里的手机传来吵吵嚷嚷的叫声,但谁也不在乎。
「那么……」
「别介意,尽管去吧。贫僧会先坚守二十来分的。」
只莲唰地挥挥手。
目送树他们离去后,他叹了口气。
才经过十几秒,这段期间——逼近这里的雾之魔物数量增加了好几倍。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般,大军云集。
聚集而来的妖蛇与魔乌群几乎淹没半空。
「……黛芬妮小姐。」
只莲悄悄呢喃心上人的名字。
她是〈盖提亚〉的副首领,安缇莉西亚同父异母的姐姐。自从大魔法决斗开幕以来,就无缘相见的人。
她是否怨恨他?
对他感到幻灭?
『……只莲先生。』
那声呢喃得到了回应。
「黛芬妮……小姐?」
只莲愕然地瞪大双眼。
『那、那个,在这边。』
受到思念的催促,只莲从胸口掏出一个银戒指。
为了不干扰结印,他挂起黛芬妮以前给他的戒指藏在袈裟下。
『那、那个,刚才……伊庭司先生告诉了我只莲先生的情况。我就想……透过我的戒指说不定联络得到你。』
女子吞吞吐吐的声音传来。
所罗门护符魔法尽管不如七十二柱魔神强大,其广泛性与应用性却多有胜出之处。黛芬妮的法术想必也运用了护符魔法。
只莲淡淡苦笑。
「原来如此……虽说事出有因,也改变不了贫僧跟少主及安缇莉西亚小姐为敌的事实,没有借口可以辩解。」
『没错,改变不了。』
黛芬妮立即断言。
她接着告诉僧侣。
『无论是敌是友,我的心意都不会变。』
只莲屏住呼吸。
魔物近在眼前,只莲却第一次忘了战斗。
他握紧挂在胸前的戒指彻底僵硬不动,黛芬妮的意念慌慌张张地从戒指传来。
『对、对不起,在紧要关头说了奇怪的话……!。
「……不。」
只莲摇摇头,觉得肩头轻盈无比。
他终于发觉,刚才那番话带来远比他想像中更大的救赎。
「你给了贫僧勇气。现在输给魔物别说是僧侣,连男子汉都称不上。」
他咧嘴一笑,双眸实际上也充满充实的光芒。
「贫僧想为没有好好向你说明一事赔罪。在以前提过的那家茶店,请你喝一杯爱尔兰咖啡好么?」
『……好!』
黛芬妮高兴地回答。
为了慎重起见,只莲切断与戒指的连结以免引起咒波干涉后抬起头。
「这回接的净是些累积压力的工作哪。」
他抱着满腔自信精炼咒力。
即使体能状态和战况不变,此刻的只莲充满一分钟前无法相较的活力。那股沸腾的热情正支持着他。
「且看贫僧大闹一场!」
只莲结起手印。
而且双手手指分别组成不同印形。
「皈依奉于火天之下!」
「尽皆皈依奉于诸佛之下——特皈依奉于不动明王之下!」
一方是火天真言。
一方是不动明王真言。
火天的神火与不动明王的迦楼罗炎合而为一。膨涨的烈焰如地上的太阳般燃烧魔物,连同周围的雾气一并烤干。
在爆发的火海中,僧侣低声呢喃。
「……去吧,少主。」
如同许下珍贵无比的愿望般,只莲抓住魔物袭来前的数秒空档仰望夜空。
*
「让受灵脉吸引的地灵、杂灵与恶灵全部回归大地!」
叱喝声在深夜的布留部市回荡。
那是个老人的声音。
但宣言里感觉不到一丝老迈,显得精神矍铄。
回应他的并非单纯的回答,而是多人演唱的歌曲。
「好叫世界得知你的道路,而是得知你的救恩。」
带头者是克萝艾·雷德克利夫。
单论能力方面最接近骑士总长的女骑士,举起十字剑高声歌唱。
接着,双胞胎正骑士拉结尔与沙利叶唱道:
「神啊,愿列邦称赞你,愿万民都称赞你。」
「万园都快乐欢呼,因为你必按公正审判万民,引导世上的万国。」
祓魔式。
其魔法特性为〈圣灵的加护〉(Divine protection of Holy Spirit)。
祓魔式本来就是为了征伐魔物创造的魔法。十字军成立时,只需要受过一定程度的简易训练即可集团施展的魔法。
无论那模仿歌唱形式的术式或者规格统一的十字剑,都是为此所设。
歌声响亮地向上延伸。
声声相连,互相缠绕。
齐唱。
〈银之骑士团〉自豪的仪式魔法。
然后,最初开口的老人也高举佩剑唱道:
「神啊,愿列邦称赞你,愿万民都称赞你。」
四把十字剑精准地对准四方高高挥下,产生肉眼看不见的波动。
暗藏神圣威力的波动,当场令龙之吐息链成的魔物回归尘土。
「……哼,暂时先这样吧。」
老人确认结果之后,仰望天空。
「快去吧,小鬼!」
呐喊的老人,正是〈银之骑士团〉骑士总长杰拉德·迪·莫莱。
和〈阿斯特拉尔〉展开魔法决斗之后,与他们结下情谊的魔法师。
〈银之骑士团〉运用在A A级魔法结社中也特别值得一提的组织力,巩固大魔法决斗的基盘。
此刻也有许多骑士团员成群集结,守护一般市民的安眠不受打扰,同时不让他们因魔法而让睡眠陷入深度昏睡状态。他们漂亮地达成了树在大魔法决斗开幕时的请托。
收到自称妖精博士的男子联络,他们判断此刻正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全体出动。
「……树社长。」
克萝艾也低声呼唤。
声调伤感而遥远。
「去吧……!」
她专注地眺望龙蠢蠢欲动的夜空。
*
树看见了一切。
无论地面或空中,少年的眼睛都能清晰看见魔法师们援助他们的咒力。
每位魔法师都出力相助。
原谅了太过鲁莽又太过任性的他。
『怎样怎样?我很厉害吧?』
自手机传来的吹嘘语气,令树露出头疼的笑容。
「全部都不是靠爸爸的力量吧。」
『咦咦咦!好冷淡?』
听着父亲冒冒失失的叫声,树闭上眼睛。
「——我也一样。」
然后,少年突然说道。
「我也是……光靠自己的力量什么都做不到。」
『…………』
司一语不发。
他没像平常一样开玩笑,也没有出言安慰,以沉默催促少年说下去。
「我什么都做不到,总是仰赖大家、依靠大家,一事无事地走到这里……」
『………』
「爸爸。」
树问道。
「你为什么收养了我?」
『嗯?啊,我想想。』
电话彼端的人思索一下后开口。
『捡到你的时候,我正在烦恼要不要创立〈阿斯特拉尔〉,在世界各地流浪。』
很久很久以前。
正好经过树荫下想休息片刻时,司发现了孩子。
『……我还以为是谁在恶作剧呢。像我这种没继承魔法师血统的家伙,竟然捡到像你一样拥有妖精眼的孩子,未免太巧了吧?』
树仿佛看见电话另一端的父亲语带叹息耸耸肩的模样。
不过,神隐本就如此无常。连魔法师里都没有人看过妖精,它们却以最讽刺的形式操纵命运。
就像命运本身即是妖精一样。
『所以啊,我觉得很有趣。』
「爸爸是因为觉得很有趣才养育我的?」
『没错。』
司干脆地告白。
『无论任何时候你都很有趣。我看着你从不会厌倦。』
「…………!」
树一瞬间停止呼吸。
因为他明白司这番话绝非玩笑,完全发自肺腑。
所以,树改变话题。
「爸爸为什么拼到那个地步,也要拯救影崎先——柏原先生?」
『人家赌命救了我的儿子,当父亲的怎能不报恩?』
「谁也没要求爸爸独自报恩啊。猫屋敷先生和尤戴克斯先生都不知道爸爸离开〈阿斯特拉尔〉的理由,至少告诉他们这一点也没关系吧。」
『或许吧。』
司也承认了。
他缓缓继续道。
『不过,我想自己负起责任。』
「责任?」
『像你想负起大魔法决斗的责任一样,我也想承担我应负的责任。』
「…………」
的确,树听了只能接受。
对于少年而言,这理由比其他任何解释更能够接受。
「是啊。」
树承认道。
承认他和父亲的确很像。
明明自从懂事以来几乎没好好谈过话,但这个人果然是他的父亲。
树叹息一声,再度开口。
「我目睹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少年悄然低语。
「这两年多来,我继承〈阿斯特拉尔〉之后一直待在魔法师世界……遇到许多令人吃惊的事。」
『……嗯。』
司肯定道。
司进入非想非非想冥想状态前,连想都没想过会发生这状况。毫不怀疑〈阿斯特拉尔〉这个壳子等他醒来时一定早已消失,是他最大的失算。
第一次从只莲那听说时,司甚至忍不住脱口说了句「真是个笨蛋」。
〈阿斯特拉尔〉的存续,是除了他以外的社员们——还执著于〈阿斯特拉尔〉这个容器的最大证据。
「这世界里有各式各样的人。」
少年感慨万千地说。
「有强者与弱者、可怕的人与温柔的人、可悲的人与可靠的人、寡言少语的人与饶舌的人、哭泣的人与欢笑的人。」
脑海中浮现一张张的脸孔,少年说道。
至今相遇的人们。
错身而过的人们。
出手帮助他、陪他奋战至今、与他互相竞争的人们。
「但唯独有一件事,我可以清楚断言。」
少年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魔法师里,没有人不竭尽全力地活着。」
因此,树才喜欢上他们。
喜欢那种生存方武。
喜欢那种态度。
他想将懂憬与恐惧与嫉妒与共鸣全部掺杂在一起——接纳那些感情。他想陪这些人同行。
「其实……我说不定做不了任何事。」
少年微微苦笑。
虽然大张旗鼓地推动大魔法决斗,这只不过出于树一己之私。〈螺旋之蛇〉也好、〈协会〉也好,没有他一定也会依照各自的情况与战斗来创造新的形式。
「虽然如此……我还是想做些什么。」
他坦白道。
「为了我身边的大家,我想将魔法师的世界变得更容易生存。」
穗波。
猫屋敷。
安缇莉西亚。
一度被迫离开〈阿斯特拉尔〉的人们。
——『我们决定性地与外面的世界深深相连。一旦发生什么问题,梦想就会受人影响在瞬间崩溃。』
——『所以我思考——怎么做才能结束这场战争。』
树曾经这么说过。
司透过手机发问。
『那么,你不跟我想到了同样的方法?』
「或许是吧。」
树也点点头。
「像爸爸说的一样,创造新的第三组织,将〈阿斯特拉尔〉重新构筑成第三方监视机构,对魔法师的幸福而言说不定是正确的。」
为了拯救柏原,司曾这般诡辩过。
即使是诡辩,那番言论确实有其意义。
「不过——我很久以前便跟尤戴克斯先生还有大家约定,我会成为我。要做好自己,一定不走上跟爸爸相同的路。」
『这样……吗。』
嚓嚓……说话声混入杂讯。
司查觉杂音后叫了一声。
『……哎呀,通讯差不多要断了。原本就只是靠小伎俩蒙混一阵子而已。』
「爸爸。」
司不知道是否听见了树的呼唤。
『我……我……负起了我想背负的……责……任……』
杂讯变得越来越严重。
父亲的声音渐渐远去。
『所以……』
司吐出一口气后说道。
『接下来……就随……高兴去做……笨儿子……』
听完这句话之后,他和司的通话就此断讯。
地上与树的最后一道连线断绝了。
父与子十二年来最长的一次对话划下句点。
不过。
「……嗯。」
树,仿佛获得更重要的宝物般露出微笑,与红发少女一同向高空飞去。
*
「……去吧。」
于是,翼猫低语。
猫眯起眼睛,仿佛回忆起往日的流星。
她的故事已结束,不可能再动手干涉。〈女巫中的女巫〉——海瑟·安布勒该做的事情早已完成。
所以翼猫为难地转过头,察觉有人踏入她张设的小结界。
「……猫屋敷。」
她喊出走向自己的魔法师之名。
「要找出你费了我一番力气。到头来,还是多亏了这些孩子。」
「咪呜~」
三色猫——青龙得意洋洋地呜叫。
相对的,翼猫甩甩尾巴划出一个半圆。
「不用管大魔法决斗了吗?」
「我没办法飞到空中啊。地面的扫荡战,交给〈银之骑士团〉与〈盖提亚〉留下的弟子应付绰绰有余。比起那边,听你陈述情报还对〈协会〉比较有利。」
「你对工作可真热心。」
「因为我是派遣魔法师。」
猫屋敷冷淡地回答。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你不选择〈协会〉或〈螺旋之蛇〉,决定站在〈阿斯特拉尔〉那一方?」
「…………」
翼猫沉默半晌。
「很多事都瞒不过你呢。」
「是瞒得很彻底才对。」
猫屋敷皱眉抗议道。
「我最近才得知你当了伊庭社长的师父,难怪他的成长幅度判若两人。」
「促使那孩子成长的人是他自己。」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成长阶段有人陪在身边,也会有些改变吧。」
「是吗?」
「是的。」
猫屋敷点点头往下说。
「过去,〈协会〉和〈螺旋之蛇〉都搜寻过你。」
实际上,只莲和菲因·库尔达还为此在威尼斯舞台上交手过一回。
由于双方皆未发现她,战斗未分胜负地结束了。
「刚才我从前社长那边听说了第三组织的由来。」
得知详情之后,展开搜索是当然的行动。
关于各为结社首领的第三组织,事到如今知晓与其机密相关术式的人,只剩海瑟·安布勒。她的孙女穗波·高濑·安布勒虽继承血统但显然并未习得术式,也不可能对其子达瑞斯·李维出手。
「…………」
翼猫一语不发。
「为什么,你不站在达瑞斯·李维这一边?」
如果海瑟协助达瑞斯,这场大战或许不会开始。
由于海瑟·安布勒向伊庭树透露〈协会〉和〈螺旋之蛇〉的秘术与对付之道,这才促成大魔法决斗。否则,两间结社直到现在应该仍在黑暗中反复争斗。
即使隐身于舞台幕后,翼猫的存在仍带来巨大影响。
「这个嘛。」
海瑟闭上眼睛。
她的人生,活得比别人更久。
而达瑞斯·李维,应该是翼猫还拥有人类躯体时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翼猫略作思考之后开口道。
「最正确的答案,就是我厌倦了。」
「……厌倦了?」
「啊,你别误会。并非我不爱那孩子。只是呢,我厌倦了大家称呼我〈女巫中的女巫〉,被魔法师世界视为特殊人物,一碰到什么事就拉我出来。」
不对……说完之后,翼猫否定先前的话。
「理由没那么冠冕堂皇,更加无聊、更加令人失望。没错……一定是因为我很害怕。」
翼猫说,她很害怕。
众人誉为〈女巫中的女巫〉的人物竟然害怕。
「…………」
这次换成猫屋敷沉默不语。
翼猫毫不在乎地继续道。
「结识伊庭司后,我加入〈阿斯特拉尔〉,也作了个傻气的梦,梦想魔法师也能获得正常的幸福。可是那场美梦有一天消失,当然连我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会怕。不,或许正因为我老了才觉得害怕吧。我隐遁深山,闭上双眼、捂住耳朵什么都不去听不去看,一直度过无聊的时光。」
好让自己再也不会……
再也不会作梦。
「可是,那孩子追上了我。」
翼猫说道。
「只莲带他过来之后,他向我下跪。我心想真是个傻孩子……但同时想到另一件事。」
「什么事?」
「梦说不定没有消失。」
翼猫的声音泛起一丝热切。
不知道活过多少岁数的女巫嗓音,听起来宛如天真无邪的小孩。
「说不定只是我转开了头,梦想一直在那里等待我。说不定正等待着我。你明白吗?你明白到这把年纪还能再作一次傻气的梦多么令人开心吗?」
「我明白。」
猫屋敷回答道。
「我明白。」
他再一次说道。
对他来说也一样。
两年前,当戴眼罩的少年来到〈阿斯特拉尔〉事务所时,他的时间终于开始前进。发现冻结的时间立即恢复色彩,许多人出现在生命中来来往往,他是何等的欢喜。
「哎呀,你又没有别开头逃避梦想。」
翼猫笑着说。
「直到那孩子继承之前,一直守护〈阿斯特拉尔〉的人不是你吗。即使只莲、尤戴克斯、柏原和我都离开了,你还是独自守护着公司吧?」
「……这个嘛。」
猫屋敷含糊地敷衍过去。
「所以呢。」
翼猫说道。
「这一次,我非得等待不可。」
「这一次……吗?」
「没错。」
翼猫十分悲伤地仰望夜空。
「为了确定即使我不在了世界也会顺利运转——即使我死去我的梦想也不会死,我决定唯独今天绝不出手。」
*
星星好近。
越过夜空的云层,树他们飞翔到龙的身旁。
「…………!」
树猛然咬紧牙关。
巨大的龙近在眼前,战栗自身体深处涌上,几乎让他怕得动弹不得。强烈的咒力令右眼又抽痛起来,逐步侵蚀少年。即使没有妖精眼,强大的压力也足以震昏无抵抗力的一般人。
(……我也算不上是一般人了。)
他茫然地想着,露出苦笑。
「……对不起,树。」
拉碧丝在少年耳畔呢喃。
「差不多到极限了。拉碧丝的翅膀承受不了比现在更高的咒力密度……没办法进去哪里面。」
问题出在拉碧丝的生态上。
身为魔法制造的人工生命体,拉碧丝的身体比寻常生物更容易受咒力影响。刚才可以打散的雾气还能应付,但前方的咒力密度太过浓密,很可能影响到她的自律神经。
「不要紧。」
因此,树点点头。
「我一个人也可以。绕到龙背上空放下我吧,依照那边的咒力圈感觉判断,降落时应该不会受伤。」
树按住右眼。
少年似乎判断,利用妖精眼和咒力能够安全着地。
「可是……」
拉碧丝试图抗议。
「不要紧。」
少年再度说道,脸上浮现强而有力的笑容。
这一幕跟他与拉碧丝首度相遇——递给她竹筒水羊羹那一幕很相似,经过两年的时间,他也展现相应的成长。
——『你肚子……饿了吗?』
——『那个……你要不要吃这个?』
一直只跟着尤戴克斯生活的人工生命体少女,在那个瞬间第一次接触他人。那场相遇教导她,远离世俗的魔法师依然能够获得幸福。
正因为如此,无法陪树同行让拉碧丝很难受。
「——树,别逞强。」
「我不会逞强。我只是去做到我所能做的,不让自己后悔。」
树回答。
「……我知道了。」
拉碧丝拍打翅膀,接近龙直到极限。
或许注意力放在尤戴克斯的光之枪与只莲的猛攻上,龙并未留意小小的少年少女。
接近到极限。
尽可能接近到濒临极限为止。
「够了。」
但少年说道。
闪烁红光的眼眸,落入想说她还支撑得住的少女视野中。
那双眼眸仿佛熟知拉碧丝的极限。
「……嗯。」
拉碧丝只得点点头,轻轻松手。
少年的身躯依循重力朝龙背坠落。
离开师父(只莲)的庇护。
父亲(司)的话语断绝。
甚至失去翅膀(拉碧丝)。
仅剩他自己,孤身一人——伊庭树向龙坠下。
*
最后。
仰望夜空的魔法师们,还有一组。
坐在中央公园柔软的地面上,两名少女握住彼此的手。
栗发的少女与金发的少女。
「……真羡慕你啊,安缇。」
穗波低语。
少女一手握住安缇莉西亚的手,另一手梳着安缇莉西亚的头发,仿佛从许久一直这么做了。不分东西方都有头发蕴含魔力的古老传说,她似乎正遵循这一点。
看来穗波正利用梳头这个行动来平息少女体内的魔神。
「我第一次看见小树露出那种神情。」
「……那种神情?」
面对穗波说的话,安缇莉西亚眼眸一动。
也许是至今仍无法控制魔神与自身之故,她的呼吸极为虚弱,但仍在好友的触碰下稍微轻松了点。
「你没发现吗?」
穗波温柔地微笑。
安缇莉西亚,讶异地皱起眉头。
「因为……树每次看到别人受苦,自己也会露出痛苦的表情吧?」
听到那个疑问,穗波脸上浮现一不甘心的苦涩。
「嗯,小树很温柔,对他人感同身受的程度强到我都觉得有问题了。和他一起工作的时候,我气他温柔得太过头的次数算满十只手指都不够数——不过,刚才那次是特别的。」
穗波斩钉截铁地说。
(因为……我一直以来都看着小树。)
所以,她不可能没察觉。
即使树本人不知道,唯有穗波·高濑·安布勒不可能不清楚。
「他那时的表情啊,就像——不得不把最重要的宝物托付到自己视线范围之外一样。」
「重要的……宝物?」
「嗯。」
穗波点点头。
「大家总是在失去重要的宝物之后才会发觉。如果失去前就发觉那有多重要,不管挣扎得多么难看都会拼命去守护的。」
「…………」
安缇莉西亚不懂穗波的意思。
不。
她并非不懂。
其实她很清楚,却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自己现在的身体、心还有那名少年。
重重累积的问题,让少女变得比平常更胆小。比任何人都更高傲勇敢的〈盖提亚〉首领,唯独在这件事上胆怯得像只小松鼠。
「……我……」
从那句「我」就感觉得到她正摇摆不定。
灵魂究竟位在何处?
她的视野一直晃动不停,听见的声音也越来越分辨不清。吹抚肌肤的微风遗去,她只觉得好想睡。所有的一切仿佛蒙上一屠薄纱,现实感变得无可救药地稀薄。
她几乎想缩起身体紧闭双眼,远远逃离一切。
「安缇!」
呼唤声响起。
「振作点,安缇。」
那个声音撼动少女,唤醒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而非与她融合的魔神。
「如果安缇你……逃避小树的话,那怎么行。」
那双眼睛非常认真。
说不定比她担任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拦住〈阿斯特拉尔〉去路时,还更加认真地面对着自己。
「我知道……」
因此,安缇莉西亚也竭尽全力回应。
她收集起变得极其蒙胧的自我碎片,赶走睡意,去意识她跟魔神之间正逐渐模糊的界限。
穗波谨慎地观察安缇莉西亚的样子问道。
「你跟小树提过……那件事了吧?」
「那件事?」
安缇莉西亚思考话中含意后眨眨眼。
「提、提过了。可是……我打算等大魔法决斗结束之后再做那件事。而且……这种状况下……无论如何事前准备和咒力都……」
「没问题。」
穗波点点头。
「刚才我没成功阻止〈螺旋之蛇〉的行星魔法,大概还能再用一次〈活木杖〉——靠我一个人就足以提供那场仪式需要的咒力。」
「……你是认真的?」
安缇莉西亚的眼眸里有了一丝力量。
出乎意料的提案,片刻之间让她本身的意识产生动摇。
「当然是认真的。」
相对的,少女咚地一声轻敲安缇莉西亚的胸口。
那一拳柔软无比。她的动作太过温柔,那份温柔仿佛贯穿安缇莉西亚的心脏。
「————!」
突然问,两年前的往事如电流般闪现脑海。
——『你喜欢树吗?或者只是对过去的事感到亏欠而已?』
那时,她这么斥责穗波。
而现在正好相反。
「……安缇你激励过我,那无论何时何地,负责激励安缇的人都应该是我。」
少女说道。
好友说道。
这位好友正在归还她从前赠送的礼物。正要交给她远比当初赠送时更加沉重、更无可替代的事物。
「所以,我们走吧?」
穗波站起身来,向少女伸出手。
无论视野再怎么扭曲,唯独那只手她绝不会认错。
「……好。」
安缇莉西亚痛苦地喘着气。
虽然如此,少女仍握住好友的手。
「拜托你了,穗波。」
两名女巫仰望夜空中的龙,站了起来。
第五章 最后的魔法师们
「我东方乃拉斐尔!风啊,以痊愈之加护守护我!」
达瑞斯大喊一声挥出手。
天使召唤术。
以四方位与四大天使对应四大元素改写现实,〈协会〉的基础魔法。
风,镇座东方的拉斐尔。
水,镇座西方的加百列。
土,镇座北方的乌列尔。
火,镇座南方的米迦勒。
达瑞斯透过这些组合诱导咒力。
他的表现堪称骁勇善战。
单论咒力方面,菲因不仅吸收了两个第三组织,还正在吞食着龙的咒力,世上任何魔法师都无法与其抗衡。
不过战斗仍在持续,同时代表菲因只是不想给他致命一击罢了。
「我西方乃加百列!以死之加护贯穿外敌!」
凝缩的水弹飞射出去。
「…………」
水弹轻而易举地遭魔枪斩断。
魔法的完成度本身不怎么高。尽管勉强达到一流水准,但完全比不上〈螺旋之蛇〉的座或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
相对的,
「……我连让你动手杀人的价值都没有吗。」
壮汉开口说道,满身的伤惨不忍睹。
他一只手已骨折,右大腿也被削掉一块肉。那头雄狮般的金发沾染自己飞溅的血污,作为他招牌标志的蓝色西装也处处布满裂痕。
「你认为有吗?」
菲因笑眯眯地回答。
「陪你过招为了打发时间,在结束时刻到来以前排遣无聊罢了。」
密斯提尔提恩之枪晃荡旋转。
此处咒力密度太过浓密,简直像座水族馆。穿着白色西装的菲因,也好似一条人形的热带鱼。他微微发出的吐息,仿佛随时都会像水泡般浮起。
「我南方乃米歇尔!火焰啊,化为束缚我敌人之鞭!」
火焰飞舞。
天使召唤术的业火化为数条长鞭飞去,被菲因一脸无聊地切断。
他同时射出槲寄生飞镖回敬一招,飞镖这次贯穿达瑞斯的大腿,令壮汉跪倒在地。
「……你真的是穗波·高濑·安布勒的父亲吗?」
菲因皱起眉头。
「魔法太缺乏变化了。就算咒力上有差距,换成她的话还能多造成点威胁喔?」
「……哈。」
达瑞斯笑了。
达瑞斯血迹斑斑的膝头依然落在地上,壮汉低声发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了?」
面对发问的菲因,达瑞斯抬起因笑容而扭曲的脸庞。
「凭你自豪的妖精眼也看不出来吗?」
他爬起身。
被贯穿的大腿瘫软无力,达瑞斯一手抓住那道伤口如老虎钳般死死绞紧,强行站了起来。
「问题跟我束缚过天仙没有关系。」
壮汉笑着说。
但是,他在笑谁?
「我本来就不具备魔法师的才能。」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远远比不上女儿穗波或号称〈女巫中的女巫〉的母亲。这件事在我小时候,就听母亲叨念过很多次了——啊,你身上没有宿星。」
他坦承自身的缺陷。
作为〈协会〉首长,太过致命的缺陷。
「由于继承安布勒的血脉,我身怀咒力,唯独在与第三组织相关的魔法上多少有些资质。从这层意义来看,或许可说是很扭曲的才能吧。哈哈,干脆才能再平庸一点,我说不定便能对魔法师一无所知地回归俗世。偏偏我不小心继承了关于第三组织的才能,为了传承血脉不得不当个魔法师。」
达瑞斯自嘲道。
和影崎缔结契约,用安布勒的魔法束缚天仙,大概也是为了巩固他在〈协会〉的地位。或许正因为放弃身为魔法师的才能,达瑞斯才在不执著庸俗权威的魔法师之间找出特殊的生存之道,支持他爬上副会长的地位。
菲因一瞬间默然不语。
接着:
「你不觉得空虚吗?」
年轻人立刻再度发问。
「这样一来,你等于只是连结血脉的零件。一般人应该很厌恶那种生存方式吧?」
「…………」
达瑞斯也陷入了沉默。
他沉默地提炼咒力。正如刚刚自承欠缺才能一般,他凝聚起的咒力十分拙劣。尽管如此,安布勒的血统仍供应壮汉丰沛的力量。
他的身影表明无意退让。
无论双方的实力差距有多大。
「————」
就在此时。
仿佛追寻着看不见的水泡般,菲因扬起目光。
「啊,他来了。」
雾气像顶蓬一般在龙背上四处弥漫。
那团白雾裂开了。
像玻璃破碎时一样,裂痕呈蜘蛛网状掠过雾气。隔离两端的结界在入侵者面前脆弱地粉碎——穿着西装的少年捂住脸庞,从裂缝坠落下来。
「————!」
红色眼瞳放出光芒。
咒力宛如柔软的靠垫接住少年的身躯。
比起魔法,这现象更类似黑羽的骚灵现象或显现现象。仅限这个地方,妖精眼引发以某种意义来说十分接近第三组织的力量。
「……菲因、先生。」
少年从龙背上站起来。
以自己的双脚踏上最后决战的舞台。
然后——
「树。」
如同迎接深爱之人,菲因·库尔达恍惚地呼唤少年的名字。
妖精眼与妖精眼。
一方是〈螺旋之蛇〉托付一切的年轻人。
一方是继承〈阿斯特拉尔〉意志的少年。
相似却相反的两人,终于迎向冲突爆发的瞬间。
*
「……菲因、先生。」
树再度呼唤对方的名字。
迈出的步伐沉重无比。
抵达决战之地后,越发浓密的咒力仿佛翻搅着他的内脏。右眼传来的痛楚越来越剧烈,似乎要从眼球透过神经侵蚀少年的大脑。
「——!」
他不在乎地继续走。
树按住右眼走向菲因。
突然间,他的身躯随着来自外部的力量紧急刹住。
一只强壮的手臂抓住少年的肩膀。
「……让开。」
壮汉咬牙说道。
「达瑞斯先生。」
「无论你跟他有什么牵扯,我都没有理由退让。」
〈协会〉副代表沉重地告诉他。壮汉的身躯遭槲寄生飞镖贯穿,魔法造成的痛苦应该正带来外表难以想像的折磨。
「我是魔法师的秩序。」
虽然如此,国王说道。
即使负伤,唯独王者的骄傲毫无一丝动摇,他推开少年。
「——我答覆你刚才的问题吧,替换儿。」
达瑞斯咬紧牙关,告诉菲因。
他驱策伤痕累累的双脚前进,想要插进少年和年轻人之间。
大量的鲜血滴滴答答溢出,染红蓝色西装。不仅是衣服,连皮鞋也染上那不祥的色彩,达瑞斯走向年轻人。
壮汉宛如殉教者般开口:
「我甚至没冠上安布勒之名。」
达瑞斯说道。
达瑞斯·李维说道。
「我母亲认为我的资质不足以冠名。欠缺才能的事实在一切意义上否定了我,既不容许我在魔法师之道成功,也不容许我不当魔法师。仅作为连接旧世代和新世代的中继点,除此之外绝不赋予我任何意义。」
独白于混浊的世界飘荡。
身为〈协会〉副代表的壮汉,仅仅详述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实。
「……所以,那又怎样。」
他停顿一下,接着往下说:
「没错,环境很糟。」
一脸血迹斑斑的达瑞斯断言。
「不过,无论换成在何处的谁,无人替生命赋予意义都是理所当然的。就算魔法师刚好容易受锁链束缚,要对束缚自己的锁链抱持喜悦、悲伤或轻蔑全看个人自由吧。那种玩意为何会成为觉得人生空虚的理由?」
壮汉再迈进一步。
仿佛要证明魔法上的落败,不代表思想上的落败。
「零件就零件。只是连结下一代的齿轮就齿轮。生存的意义,应当在锁链与强压于身的限制之内自己寻找吧。」
「……原来如此。」
菲因点点头。
「所以你明明是个魔法师,却不像魔法师。」
就像与不使用魔法的魔法师相反的极端。
达瑞斯·李维在完全相反的意义上,远远不同于普通魔法师。
「你太像魔法师,划分得太过彻底,已远远脱离魔法师的范畴——同时,你的确是魔法师之王。纵使你本身没有魔法师才能,你是王者的事实依然不会改变。」
干草色头发的年轻人也承认道。
他正是王者。
然后。
(……嗯。)
树也悄悄地认同这一点。
少年没有听见全部的内容。
他不知道菲因和达瑞斯先前谈过什么。
但树仍然知道,他们正在谈论树至今隐约瞥见的魔法师宿业其中一面。
魔法师的优先顺位。
血统优于一切,欠缺才能便无法活用血统,至于努力无关紧要的绝对性系统。
同时,少年抱着与菲因不同的感想。
(……怎么可能……不痛苦。)
菲因依照字面意思接受了达瑞斯的说法,但那是不可能的。
达瑞斯·李维也曾稚幼和年轻过,不可能打从一开始便像现在一样是完成体。
比方说,生来即有妖精眼体质的树亦是如此。
(……这个人也一样。)
树心想。
树深深体会到。
至今为止的许多邂逅,足以令他理解一项事实。
世上没有人毫无缺陷。
世上没有人不会寂寞。
活在现实中,人人都很饥饿、人人都心怀渴望,只能忍受自身难以填补的瑕疵与缺陷活下去。
到头来,人就是这样活下去的。
无论任何人。
无论任何时候。
无论在任何地方。
「……嗯,所以我才不懂。」
菲因开口。
「有缺陷的你,不可能不明白〈螺旋之蛇〉成员的心情。」
「〈螺旋之蛇〉的心情?」
「是的。」
菲因点点头。
「——看看『我』。」
他宛如歌唱般说道,口吻与自称语气变得平常截然不同。
「『我』们是既弱小又可悲,罪孽深重的丧家之犬,因此无法忍受遭所有人忽视。你大概无法理解那种弱小吧。你不可能明白『我』们的心情。」
菲因的话语完全不带感情,好似朗读教科书上的诗。
说完一个段落后,年轻人轻轻耸肩。
「这是〈螺旋之蛇〉代表托我带来的口信。」
「……受虐者的说词,不论到哪里都差不多啊。」
达瑞斯叹了口气。
他用力举起手,再次提炼咒力。
「快结束这场闹剧吧。不然就杀了我,写下由赢家拿走一切的合理结局。在那之后,轮到你们来背负新生丧家犬的怨恨和悲哀。」
即将被拖下宝座的王者为了结束使命,准备递出接力棒交给新的赢家。
「——你误会了。」
然而,菲因歪歪头说道。
「误会?」
「是的。虽然我身为〈螺旋之蛇〉成员,刚才那番话纯粹是给你的口信,并非我的愿望或希望。」
「…………」
壮汉一瞬间陷入沉默。
他真的不明白年轻人所说的话。
尽管以魔法师而言十分异质,达瑞斯还是用魔法师的角度看待对手,无法理解菲因·库尔达说了什么。
「那,你为什么——」
「很简单。」
年轻人浮现空虚无比的笑容。
「因为那些人先开口要我帮忙。」
仅止于此。
只看先后顺序,只照程序进行。
菲因·库尔达对自己订下的规则。
「……开口要你帮忙?」
达瑞斯如鹦鹉学舌般地重复。
壮汉的呼吸微微动摇,仿佛首度领悟到他交谈的对象,只是披着人皮的某种不同生物。
「那么,你的意志——」
「对。〈螺旋之蛇〉和你们应该都抱着理念与思想,各有各的优秀理想与信念吧。;两者之间的冲突,将激发未来和文化诞生吧。我想,人类历史多半便是这么反复创造出来的。」
一头干草色发丝的年轻人空洞地说。
就像小丑念着开场白。身穿雪白西装,仿佛不曾沾染世俗一丝污秽的年轻人轻柔地摇摇头。
「不过,那与我无关。」
菲因说道。
「我只是忠实实现他人向我许下的愿望罢了。」
菲因说道。
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太过自动化的愿望器作为。
连达瑞斯都没想像过的空虚。说不定只有塔布菈·拉萨知晓的虚无。
那份绝望,甚至从正面否定〈协会〉和〈螺旋之蛇〉至今以来的斗争。
「你——!」
「好了,做个结束吧。」
听到达瑞斯的呐喊,红色眼眸光芒陡增。
绋色如螺旋般旋转。
回转。
拧转。
在场所有人都威觉到,以年轻人——不,以龙为起点的魔法突然加速。术式呈加速度蔓延开来,不只布留部市,更跨域这个地区、这个国家,甚至跨越国境无限地扩散下去。
「菲因先生!」
看见术式的意义,树也放声大喊。
菲因·库尔达有点哀伤地轻轻微笺。
「一直阻止术式的尼格瑞多消失了。加上他的咒力,行星魔法在这里运作。现在,魔法完成了。」
语毕,他又补充一句话。
就像漫长的游戏终于结束一般,显得有些寂寞。
「你的愿望实现了。」
*
咒力有三种颜色。
黑。
白。
赤。
化为第三组织的三种存在的颜色。
所有的颜色此刻都受到妖精眼控制,即将融合。
即将外流到全世界。
术式的名称,叫行星魔法。
术式的意思,赋予所有人类妖精眼。
术式的意义,向全世界展示魔法师的存在与意义——〈螺旋之蛇〉的夙愿。
——『看看我。』
多半如此单纯的悲痛呐喊。
距离实现还剩短短数秒。
四、
三、
二、
一、
——喀嚓。
2
——喀嚓,仿佛有个声响传来。
异变随着声响发生了。
或者是「没有发生」。
停止了。
理应即将完成的术式,在完成前一刻停止。
简直就像有人伸出巨大的手掌,温柔地包住术式。
「—一——!」
连菲因也不禁瞪大双眼。
尽管术式规模巨大又无前例可循,凭年轻人可看见咒力本身的妖精眼不可能发生失误。另外,足以干涉行星魔法的魔法师几乎不存在。
「——呀,真伤脑筋。换成不久之前,我还有办法让这魔法的术式一并烟消云散呢,现在光是暂停就累坏罗。」
相对的,一个好好先生似的说话声在多头龙背上响起。
咚咚……人影拍拍肩头。
那是个随处可见的男子——不过,如今已恢复「看来随处可见,讨人喜欢的家伙」这种程度的个性。
「柏原先生……还有黑羽也来了。」
树眨眨眼。
一名长发少女陪伴在男子旁边。
「对不起。柏原先生说,希望我一定要陪他过来阻止〈螺旋之蛇〉的魔法。」
熟悉的少女低头道歉。
她的衣服换成了女仆装,看来却不可思议地适合。
「要同时施展飞行术式与干涉行星魔法有点累人啊。」
柏原在帽子底下模棱两可地笑了笑,找借口说明道。
菲因没有行动。
他谨慎地观察着,在紧要关头现身的闯入者会使出什么招数:
「打扰了。」
柏原走向另一个哑口无言的人。
「达瑞斯·李维。」
他悄然向昔日的主人搭话。
「…………」
壮汉仅仅回望他一眼。
「你可真逞强。」
「当然了。」
壮汉低着头肯定道。
「现在不逞强,又该怎么办?」
「……真像你会说的回答。」
柏原也点点头。
达瑞斯继续唾弃似地说道。
「魔法师没有赢家。」
他断然告诉众人。
「这跟〈协会〉或〈螺旋之蛇〉无关。只要身为魔法师,在这个现实中一开始便是失败就算用大魔法决斗这场闹剧分出高下,终究不过是茶壶里的风暴。没错,魔法师的的愿望简单地说,正是〈螺旋之蛇〉口吐的戏言。」
达瑞斯轻蔑地视之为戏言,同时也承认了。
对于魔法师的愿望,对于魔法师的欲望来说,〈螺旋之蛇〉的理论是正确的。
「既然打从一开始注定落败,不可能逆转结果,〈协会〉这种组织所能做的顶多只有维维持现状。只能靠剩余的积蓄安排打算,避免魔法师输得更惨。」
「……除了我,没人对那些问题感兴趣。」
达瑞斯再往下说。
他拍拍染血的蓝色西装胸口。
「听好了。只有我感兴趣。魔法师只在乎自己的魔法。不论现实中发生任何事,不论自己的世界变得多么狭隘,魔法逐渐丧失意义,他们都毫不关心。拜此所赐,我轻而易举地登上〈协会〉副代表之位。」
他嘲笑着。
嘲笑包含自身在内的狭隘世界。
正因为如此,达瑞斯·李维才执著于〈协会〉的统治。即使说那样没有意义,仍执著于当个运转狭隘世界的齿轮。
理由是什么呢?
柏原有些为难地颔首说道:
「……我知道。你以为我在你身边待了多少年?」
「这些话我没告诉过你啊。」
「谁叫你看事情只看表面的部分。」
听到达瑞斯的回应,柏原叹了口气。
两人之间连结着奇妙的空气。
这对主仆之间或许也存在某种羁绊。纵使一方视其为一旦用完随时可抛的弃子,一旦用完随时可抛的弃子。
「……我有一个提议。」
柏原抛出话题。
「什么……?」
「我想领资遗费。」
「资遣费?」
大概是没想像过对方竟在此处提出这种要求,痛苦喘息的达瑞斯皱起一双粗眉。
接着,柏原如此说道。
「能否将〈协会〉在这场大魔法决斗中的权利,全部给予〈阿斯特拉尔〉?」
「什、么……!」
达瑞斯屏住呼吸。
他支撑着疼痛的身躯回头看向少年。
「柏原先生。」
「我认为这对双方各有好处。」
柏原交互注视两人说道。
「我的契约结束后,〈协会〉已无有效的手段可用在决斗上。同时,〈阿斯特拉尔〉阻止〈螺旋之蛇〉的正当理由。只要双方不试图达成大魔法决斗的胜利条件——打倒伊庭树,〈阿斯特拉尔〉只不过是裁判角色。」
「柏原先生,那么——」
树正想说些什么,柏原缓缓地转过头。
「树。」
他伸出手掌往下压压软帽,这么呼喊。
「你背负了许多东西吧。你收下许多能够归还与无法归还的事物,一路走到了这里吧。」
柏原并无告诫之意,仅仅像溶进空气般自然地诉说着。
「那么,无论是怎么事后硬加上去的或者有多牵强,你都需要一个借口与现实妥协。不可将这场战斗贬低成渺小的感情论或想拯救世界的个人正义感。如此一来,这一战才能作为连接往后时间和未来性代的基础。」
柏原一句一句缓缓说道。
从某种意义来说,正因是他才说得出这番话。
自从伊庭司就任社长以来,关注〈阿斯特拉尔〉和〈协会〉双方最久的人物。
「……我同意。」
不久之后,达瑞斯开口。
明明做了个苦涩的决定,他脸上却没露出一丝端倪。
「〈协会〉把大魔法决斗所有的相关权利移交给〈阿斯特拉尔〉。如果〈阿斯特拉尔〉获胜,〈协会〉也不会索取原本的报酬。要继续或结束决斗,全看〈阿斯特拉尔〉的自由。」
他发出事实上的战败宣言。
这或许是〈协会〉副代表第一次承认落败。
「我这个输家会离开棋盘,不留下来丢人现眼。可以吧,柏原。」
「嗯,我原本便这么打算。毕竟暂停行星魔法也维持不了太久。」
柏原耸耸肩,再度呼唤少年。
「我让魔法停止个十分钟吧。接下来我可不管罗?」
「谢谢。」
树低头道谢。
看着他的动作,柏原有些怀念地说:
「明明才经过两年,感觉却像跟你认识多年了。」
他轻戳太阳穴又补充道:
「这或许是我提供的最后一次投标。不过这回没有竞争对手,算不上投标就是了。」
——『毕竟〈阿斯特拉尔〉在这六年来都没有投标过吧?』
——『根据规则,〈阿斯特拉尔〉如果不在一、两天内正式投标的话,就得请你们从这次的〈夜〉之中收手。』
两年前的对话。
担任〈协会〉负责窗口的影崎来访,向〈阿斯特拉尔〉提出投标案件。伊庭树的〈阿斯特拉尔〉由此开始。
与这位曾比任何人都更不祥的男子相遇,令现在的树诞生。
「……树。」
柏原身旁的黑羽也呼唤道,却就此语塞。
她一再尝试开口,但话语每次都哽在喉头。
「……加、油。」
最后,少女就像只会讲这句话一样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嗯。」
树点点头。
至少,少年听懂了她超出言语的心意。
黑羽、达瑞斯和柏原三人的身躯透过骚灵现象漂浮起来。虽然骚灵现象容易受高浓的咒力影响,但这方面柏原似乎有出手干涉调整。
这么做比直接施展飞行术式简单?或者,那个理由是为了带黑羽来到此处的借口?树不知道。
最后,现场只剩下两个人。
少年与年轻人。
持有妖精眼的两个宿命之人。
「…………」
树吸了一口气后吐出。
「……菲因·库尔达。」
他仰望年轻人,呼唤对方的全名。
借这种形式,明确划分自我和对方的境界线。
「这是最后了。」
「……是啊。」
菲因也点点头。
他旋转密斯提尔提恩之枪。仅仅一个动作,强烈的咒力便像暴风般盘旋而起。他吞食的大部分第三组织力量都用在维持行星魔法上,但咒力的质与量依然提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恐怕连〈螺旋之蛇〉的座,也无人阻止得了现在的菲因。
「这样就好,树。」
年轻人也露出微笑,看来极为欢喜。
「……嗯。」
他再一次,这次更轻微地点个头。
「第一次觉得我也有想要的东西。真是不可思议的感觉。胸中总觉得骚动不已,就像有人从脑袋搔着痒似的。」
菲因加深那抹微笑。
原本无邪的笑容,现在纯净得更发透明。
「不过,凭你孤身一人打算做什么?」
「我不是孤身一人。」
树断然说道。
「不是孤身一人?」
「直到刚才为止,我都准备一个人过来。至今为止我一直仰赖他人、依靠他人的协助,所以一个人来到这里时,我感觉获得了一点救赎。」
方才他也对父亲说过。
坦承靠自己的力量什么都做不到。
「但是。」
树否定道。
「我果然不是孤身一人。」
此刻,树站在成为最后一名〈螺旋之蛇〉的年轻人面前说道。
「在真正的意义上,无论谁都不是孤身一人。」
*
不是孤身一人。
那句话,菲因听不懂。
那句话,树深信不疑。
所以——
「————!」
两人几乎同时以妖精眼察觉变化。凭借那份信赖,树抢先一步展开行动。
几乎如现实云层一般的咒力漩涡笼罩在多头龙身旁,两名少女搭乘的扫帚从漩涡正下方冲了出来。
「穗波!」
树呼唤。
扫帚像弹动的鱼一样一阵弹跳。
少女按住扫帚,同样大声呼喊!
「小树!」
「——!」
光听到那个称呼,树就判断出少女的状况。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少年明白她现在是自己的伙伴。
至于实际情况则是如此。
——『〈协会〉的权利转交给他了。』
柏原投出的灵符化成飞鸟,向交错而过正赶来此地的穗波传递讯息。
(……嗯!)
少女也在胸中点点头。
此刻,穗波自由了。
无论作为〈协会〉旗下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或是穗波·高濑·安布勒个人,都可以协助伊庭树。
这代表她能够去帮助青梅竹马。
代表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行动,达成一直办不到的事!
「接住!」
扫帚后方坐着另一名少女。
得更加脆弱,将少女逼进濒临崩溃的状态。
「安缇!」
就像往她的背猛拍一下,穗波再度大喊。
「……嗯。」
安缇莉西亚也回应道。
她好不容易恢复意识,从半空中俯瞰心爱的少年。
「……树!」
她也呼唤少年的名字。
那只有一字的单名,始终支撑着少女。
穗波察觉那一点后,露出非常高兴——同时有些为难的神情,继续向好友大喊:
「我来帮忙!我当见证!」
少女手中握着〈活木杖〉。
过来以前,少女已替一生一度的重要魔法做好准备。
「所以,现在——跟安缇订下约定!」
少女单手操纵扫帚,比平常更强而有力地说。
*
(这是——?)
连菲因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得见咒力。
凭借妖精眼,他一眼便察觉穗波和安缇莉西亚前来,安缇莉西亚正处于即将跟魔神融合的恐怖状态下。
不过,接下来的事不得而知。
穗波打算干什么?
带那种状态的安缇莉西亚过来,有何目的?
所以,菲因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他接受了〈螺旋之蛇〉的愿望,必须除掉一切可能造成阻碍的因素。
(……约定?)
「我命——」
「别想得逞!」
回应穗波的咒力,触媒从斗篷内满溢而出。
槲寄生自动发射。
就像要耗光剩余的槲寄生飞镖般一口气射出。
菲因举起密斯提尔提恩之枪,单凭咒力操作就让这波近乎机关枪的扫射失效。然而,如狂风暴雨般袭来的槲寄生压制射击仍成功地绊住菲因片刻,穗波趁隙高举〈活木杖〉。
「我乞求——」
咏唱向上延伸。
这里原本没有供居尔特魔法应用的树木,却有象徽树木的咒力。
第三组织。
〈螺旋之蛇〉成员冠上的座名,取自于人称生命之树的魔法象征。实际上,第三组织这种「变成魔法师的魔法」跟生命之树息息相关。
可以说,魔法上的树木在那结出了果实。
所以。
(我——办得到!)
「我乞求——」
肉眼看不见的手伸向菲因聚集在此处的咒力。
透过〈活木杖〉,逆向运用三名第三组织的咒力。
(我要——使用这股咒力!)
不可能办不到。
怎么可能办不到。
因为名叫阿斯特拉尔的龙之第三组织诞生的契机,就是十二年前的她。
「我乞求——」
为了祝福最重要的好友与最喜欢的青梅竹马,少女的声音高高地高高地——一直延伸到星空。
*
(约定——!)
听见那个字眼,树猛然动了起来。
与安缇莉西亚的约定。
跟父亲重逢之前,他们在游乐园的入口附近交谈过。
——『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下决定的人是你,树。无论什么答案我都会接受。』
当时少女这么告诉他。
而他已做出决定。
少年没想到回答的时间竟是现在,但正因为如此,他一瞬也不迷惘。
「安缇莉西亚!」
少年呼喊道。
偶尔,真的只有偶尔,少年会直呼少女的名字。
至于都在什么时候,那还用说。
在最宝贵的时刻。
在最重要的时刻。
「跟我——立誓吧!」
少年全力呐喊。
虽然不是魔法师,他依然倾尽自己的一切灌注在言灵里用力呐喊。
「…………」
所以,安缇莉西亚非常喜悦地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像戴上婚戒的新娘一样绽放笑容。
她强而有力地笑着点头。
「好……!」
*
至上四柱。
与阿斯莫德融合时,安缇莉西亚曾隐约瞥见沉眠于魔神最深处的术式。
她父亲——欧兹华德·雷·梅札斯与魔神融合,变成魔法的失败品前留下的术式。
(那是父亲大人的……)
她给了父亲最后一击。
——『可爱·的·安缇···我·』
——『没能···成·功·』
在说出那些遗言前,尝试化为魔法的术式之前。欧兹华德多半先在阿斯莫德深处留下了另一个术式。
那是欧兹华德从前想实现的另一个方法。
不同于统领一切魔神的所罗门王的另一个方法。
不久之前,安缇莉西亚说过:
化为魔法的魔法师无一例外地沦为散播咒波污染的灾厄,是因为控制魔法的主体消失了。反过说来,变成魔法师的魔法——第三组织,则是运用结社成员的集体潜意识来建立新的控制用人格。
那么,假设化为魔法的魔法师还保有自我,在尚有自我期间跟某人缔结契约呢?
这并非假设。
实例早已存在。
那就是影崎和达瑞斯的关系。
虽然契约数量仅限七个,那两人极端地接近第三组织——接近羽化成仙的影崎,被成功地留在现实世界。由于魔法系统不同,两者只有梗概部分互通,但与欧兹华德留下的术式十分相似。
虽然相似,关键之处却不一样。
(……嗯。)
少女心想。
一定是因为那个差异,才让父亲完成了术式却不使用。
理由很简单。这个术式需要的并非魔法的技术或才能。施法者要求具备一定的血统,但那算不上是重要因素。
需要的不是代价。
不是牺牲。
(……比方说。)
比方说……安缇莉西亚想道。
(……休戚与共。)
不论是健康、是疾病、是喜、是悲、是富、是穷都朝夕相伴。
那样的信赖关系,只是种幻想。
魔法师既然身为魔法师,无论跟谁在一起,终究都是用来提升魔法境界的附属物。
不过。
当时父亲若有母亲相伴的话——
(……不。)
安缇莉西亚抛开那个念头。
已发生的过去无从改变。要一一怀念往事等晚点再来就好。
现在,必须珍惜当下。
「我乞求——!」
穗波的咏唱传来。
那声音支持着她免于奔溃。
与魔神融合的身体己濒临极限。
自我变得朦胧不清,咸觉越来越敏锐,无法控制的咒力自体内涌升。不好好静养,强行来到这里的她即将化为魔法。这种异变不仅不可逆,甚至不可能抑制住。
(……尽管如此。)
安缇莉西亚没有跪倒。
她吸收穗波汇集的咒力,纳入体内。
由于逆向利用的是第三组织纯粹的咒力,咒波干涉程度极低,但她仍小心谨慎地吸收着。
(…………!)
穗波的感情随着咒力一同传来。正如字面上的意思,变成半灵体的她与少女共享胸中的痛楚。
「树。我……」
痛苦与欢乐、悲伤与喜悦……所有感情融为一体搅拌着,安缇莉西亚说道。
她向互相依偎的少年呢喃:
「我向你……宣誓。」
*
「穗波!」
菲因纵身一跃。
妖精眼的光芒涂满四周。
年轻人强行驱动咒力漩涡,挡掉绊住他的槲寄生压制射击。他迎向所有槲寄生飞镖令其失效,从正面挥落密斯提尔提恩的神枪。
栗色发丝断落。
一道红痕自少女太阳穴滑下。少女连擦也不擦,任由泪痕般的血丝滑过脸颊从下巴滴落。
〈活木杖〉。
那棵树伸展枝杼缠住神枪。
穗波大概判断,若遭枪尖正面攻击,连她的王牌〈活木杖〉也会断成两半。面对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时,巧妙卸去敌人力量的技巧是穗波在这一年来最重视的学习重点。
「……为什么,你不许愿?」
木杖依然与神枪交缠在一块,菲因问道。
他的口吻一半像平常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另一半——透出这名年轻人身上极其罕见的烦躁。
「你向我许过一次愿吧?」
两年前。
菲因·库尔达初次来到布留部市的时候。为了净化树宿有红色种子的妖精眼,穗波求助菲因的力量。
时间回到现在。
穗波为难地笑了。
「我许过愿,后悔了。后悔得要命。替我实现愿望的你没有错,但我对自己竟如此荒唐感到幻灭。我无数次回想起当时的事,甚至觉得好想死。」
任何人都有过类似的遭遇吧。
活着就是不断失败与后悔。即使拥有能力和才能……不如说正因为有天赋,才会面临更大的苦难。
树是如此。
安缇莉西亚亦是如此。
而穗波也一样。
「因为自己的任性伤害重要的人,这档事我受够了。」
神枪和木杖不断攻防,两人同时各自运作其他魔法。
行星魔法与居尔特的祝福。
穗波咆哮。
「我的魔法——要用来守护我重视的人!」
她用尽全力擧起手杖,对准星辰高喊。
「灵树的后裔穗波·高濑·安布勒在此乞求!此树所在之处,此树统治之处,即是我等的王国!我等的领地!听我号令!我以神官及预言者之身下令!扫藩四方一切灾祸!祝福我友!」
*
——『阿斯莫德这柱魔神,跟树之间本来就有连线。』
在游乐园里,安缇莉西亚如此对树说明。
第一次唤起至上四柱时,安缇莉西亚便与树连线,以妖精眼为中继点成功和魔神重新订下契约。
从那时候开始,阿斯莫德便与树相连。
当然,那是条无法用在普通魔法上的细微连线,不过这次重点只在于连线「存在」的事实上。
安缇莉西亚以带着切骨之痛的声调继续道说道:
——『魔法师化为魔法时之所以无法控制自己,是因为变化对象与观测者重叠了。既然观测者本身在变化,就不可能控制变化吧。』
——『反过来说,只要另有一名观测者来控制魔法,魔法师化为魔法产生的问题即可解决。』
观测。
代表看着。
代表观察并测量。
树吞了口口水。
——『意思是要我,把安缇莉西亚小姐当成使魔?』
——『不。』
安缇莉西亚摇摇头。
若是那么回事,不知该有多轻松。只需向心爱之人献上此身,根本毋须烦恼。
——『给予观测者的控制权本身,就是极为强大的魔法。父亲大人留下的术式并非由一方观测另一方,而是透过双方互相观测才勉强保持安定。树原来就跟阿斯莫德缔结了连线,对这个魔法的适应性应该不错。』
极为强大的魔法。
双方互相观测。
其意义是……
——『树,你……』
说到此处,少女欲言又止。
她鼓起所有勇气告白:
——『你愿意跟我一起,化为魔法吗?』
3
树伸出手。
安缇莉西亚伸出手。
相触的指尖仿佛窜过电流。细微又酸酸甜甜,就像要麻痹内心深处的感觉,立刻转变成太阳般的灼热。
安缇莉西亚的痛传递给少年。
安缇莉西亚的苦刺激少年的神经。
(…………)
正因感受相通,比起疼痛,那个事实更让少年苦恼。
他认为,是自己令安缇莉西亚陷入现在的状态。
他认为,是自己逼得她做出无法挽回的抉择。
得知少女一直忍受着远远超越想像的严酷状态,少年仿佛被人狠狠抓住心脏。
(——振作点,树。)
少女的思绪传来。
明明感觉到同样的痛苦,她的声音却温柔又温暖。
(我可没丧失身为人的属性。)
意念告诫道。
少年也知道这句话并非虚言。深层的维系,让双方都无法撒谎。
(……而且,我、我还能生小孩喔。)
(咦?)
树楞楞地眨了眨眼。
下一瞬间,那个念头也无从遮掩地传递出去——甚至连树收到后刹那间闪过脑海的事情也立刻回传给安缇莉西亚,双方的意识当场冻结。
如今两人在灵体上互相连结,从现实时间来看,那是段不满零点一秒的空白。
(所、所以说!)
少女的意念说道。
安缇莉西亚集中所有理性呢喃。
(和我……宣誓吧。)
那段意念包含了最大限度的情感。
(好让我免于支离破碎……不致沦为区区的「力量」团块……能够好好活完人生……唯有你,请一定要陪我到最后。我一定也会如此。)
(……我知道了。)
树也在心中点头。
(我会好好待到最后的最后,与安缇莉西亚同在。)
经过毫无虚假的心灵交流后,两人都不再犹豫。
「——论到你所达的这殿,你若遵行我的律例,谨守我的典章,遵从我的一切诫命,我向你应验我所应许你父亲大卫的话。」
安缇莉西亚歌唱。
唱起欧兹华德遗留的术式。
咒力巡回。
魔法巡回。
安缇莉西亚体内的魔神源灵,透过相牵的手移向树的身体。
「——我赞赏您,崇拜您,跪拜您,赞美您,向您祈祷。此刻,请赐子我等罪人慈悲,以您的伟业救赎我。以神圣至高的神秘名讳指引我。您视困难为无物,您无所不能。」
(…………)
那种感觉令树咬牙。
不是使用。
也不是被使用。
这与昔日所罗门跟魔神订定的契约完全不同,却又是依循〈盖提亚〉悠久典范构筑的规律术式。咒文的咏唱甚至令树觉得,是欧兹华德和安缇莉西亚对由漫长传统和历史堆砌而成的岁月加入了某些创意,这个术式才得以成形。
他们加入的事物多半是——
「——来到我面前展现恭敬,天空诸灵及地上谣灵臣服于我。大地的诸灵、地底的诸灵、
一切饥渴的大地与海洋诸灵,旋韩的气流与奔腾的火焰诸灵。神罗万象的奂秘与至高权威的一切,臣服于我。」
咏唱完结。
手牵着手的两人宣誓,作为结束。
安缇莉西亚说道:
「我——陪你一起活下去。」
树说道:
「我——陪你一起活下去。」
陪你一起活下去。
如果说出口,誓言就那么单纯。
不过,那是决定了往后生存方式的重要话语。
属于魔法师和一介凡人的——全新契约。
那句誓言简直像婚约一样脆弱、虚幻又不可靠,却神圣无比。
4
穗波的身躯被弹飞出去。
虽然靠技术勉强弥补咒力的差距,但终究出现破绽。穗波在龙背上滚了几圈,剧痛令她表情扭曲。
不仅如此,〈活木杖〉也跟着粉碎。
「爷爷!」
那声悲痛的呼喊,是为了自修行时代起一直看着她的威尔斯老树而发吗?应付菲因操纵的惊人咒力还同时以仪式支援安缇莉西亚的魔法,过重 负荷终于让穗波的王牌抵达极限。
「那么——!」
菲因完全没考虑给穗波致命一击,立刻回头。
年轻人的目标并非穗波,而是她守护的那两人。他猛然高举密斯提尔提恩之枪冲出去,不让穗波再来碍事。
正准备冲出去的前一秒,菲因的脚步停住。
因为他看到了。
「————!」
年轻人的妖精眼,确实看见了。
宛如面纱掉落一般。
任何人的眼睛都看不见,仅能透过微弱的风和声响感觉到的面纱。
「……树……?」
菲因呻吟道。
全新的两人伫立在他前方。
*
(赶上了……)
在剧痛侵袭中,穗波拾起上半身露出微笑。
眼前发生的景象,唯有少女一点都不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换成普通人……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吧……」
少女的眼眸泛起泪光
她所达成的魔法,足以让她自豪地拾首挺胸。
对族人的诞生与死亡,相遇与离别给予祝福,原本便是居尔特魔法的魔法师——德鲁伊的使命。〈活木杖〉粉碎令人悲伤,既与举行大仪式的代价也剧烈耗损穗波的精气,但这一瞬间她通通抛在脑后。
「真是的……他们两个,直到最后都害人操心。」
穗波开心地,仿佛要笑着带过那一丝心痛般开口。
*
两人的身影,最初显得异样朦胧。
他们依然手牵着手,摆荡于灵体和实体之间,就像进入了能剧里的玄奥境界。
「…………」
或许是受异样状态所惑,菲因的枪尖一瞬间也犹豫不定。
仿佛从沉眠中苏醒般,其中一方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眸。
「树?」
她向牵手的少年呢喃。
少年的睫毛随着宛若银钤的呼唤颤动一下。
他呼地一声吸口气,头上下点了点,身躯一阵颤抖,简直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呼吸似的。
「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嗯,听得见。」
少年按住耳朵肯定道。
「不可思议的感觉。听起来就像有双重声音。」
「那是灵体和实体两边都听见了,很快会习惯的。因为树的妖精眼也是那样的东西。」
安缇莉西亚说道。
她的语气充满担忧,但精神比起来到这里时恢复了不少,多半是仪式的成果。
「因为才刚刚相连,有我和穗波的仪式残存的余波在,你应该也比较容易控制。但这不会持续太久。」
「嗯,我知道。」
树连续两、三次握拳之后摊开掌心。
每次少年白皙的手都一阵模糊变成长着恐怖锐爪和鳞片的魔神之手,又恢复原状。
像之前的安缇莉西亚一样。
「树,你……!」
听到菲因的声音,树望向他。
「菲因先生。」
树如从前一般呼唤年轻人。
「现在想想,总觉得菲因先生想避免我变成这个样子。」
「…………」
年轻人没有回答。
他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唇边却吐不出来。
说不定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答案。
「安缇莉西亚。」
树突然说道。
少女正想站出一步挡在少年面前。
「我来吧。」
「不行。」
树严厉地说。
「我比谁都清楚你现在身体状况如何。所以,我绝不会让你动手。」
「……说得也对。」
安缇莉西亚放松下来。
相对的,她如此问道:
「那么,你可以好好地拜托我吗?」
「咦?」
「因为,平常不是看情势应变就是用命令的,树几乎都没正式拜托过我吧?起码在这种时候,我要听树亲口说。」
少女露出恶作剧笑容要求。
树也接受了。
「拜托你,安缇莉西亚。」
「嗯,我知道了。我的伴侣。」
安缇莉西亚满足地点点头,像让出社交舞的舞伴般往旁边退了一步。
树和菲因自然地面对面。
画面构图和方才一样。
然而,树的气息变得截然不同。自体内溢出的魔神压力,逐渐将少年转变成不同的存在。
转变成比魔法师更脱离人类常轨之物。
「——没想到你竟变成这个样子。」
菲因冷冷开口,平常带着几分欢愉的口吻消失无踪。
「我唯独不希望你变成这样的。」
「…………」
树没有立刻回答。
「那是菲因先生的愿望吗?」
「……我的、愿望?」
年轻人歪歪头,闭上眼睛。
「……也许吧。」
片刻之后,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地皱眉吐露道。
那表情对他来说明明十分罕见,却显得极为自然。
「啊。那么一来,行星魔法果然应该到运转最后为止。」
干草色头发的年轻人伴随一声叹息说道。
「我必须改变世界,好让世界能够接纳化为异形的你和我。到了现在,我终于明白〈螺旋之蛇〉大家的心情。」
「我是来阻止你的。」
树断然宣言。
周围咒力的密度与强度越升越高。
柏原挡住行星魔法的结界,似乎也在压迫下嘎吱作响。两名身为魔法师的少女自不用说,面对面的少年与年轻人的眼中也映出结界的倾轧。
没有时间交谈。
对话的时机早已过去。
此刻,是较量彼此至今走过的道路,较量彼此生存方式的时刻。
「所以,我要……!」
树重重一踏,率先上前。
身体自然选择了熟悉的动作。
树重新体认到,即使魔神侵蚀身躯,沁染内心深处的事物也不会消失。树很感谢毫不藏私、悉心传授他珍贵资产的师父。
五行拳。
同时,自少年体内溢出的魔神咒力也蕴含在拳头上。
至上四柱。
魔神阿斯莫德。
树第一次以五行拳面对的魔物,不就是那个魔神吗?
又或者,打倒他首次遇见的邪恶化身女吸血鬼——洁希丽叶的,不就是获得地底沉眠之龙精气的拳头?
单纯的巧合重重交织,宛若必然。
假使有条命运之线,编织者到底有多喜欢讽刺的命运?
「树!」
菲因的手旋转神枪。
他错开枪尖,用枪柄接下树的左拳。密斯提尔提恩之枪本来仅凭枪柄也足以粉碎少年脆弱的身躯,但现在魔神的咒力保护了他。
说来简单,然而考虑到菲因的咒力,那绝非人所能及。
不,甚至连正常魔法师也不可能。
7=4。
人类的极限位阶。
少年和年轻人分别利用第三组织的咒力,将太过巨大的力量托付于魔神及神枪上。凭脆弱的人类容器无法负荷的暴虐风暴,以两人为中心疯狂吹袭。
简直像一场赌上性命的马戏团。
树毫不在意地又往前踏步。
「啊啊啊啊啊啊!」
他咆哮。
拳与枪一再交锋.遵循锻链过几十万次的拳法招式,魔神咒力也依照少年的意思而动。
(…………!)
即使如此,
每跟菲因交手一招,树的灵魂都几乎就要破裂。
一年前京都发生的事件。
三个月前在伦敦的事件。
树与菲因曾两度牵起连线,还是咒力敏感度胜于任何魔法师的妖精眼之间的接触。
即便平常不去注意,若像现在一样边使用魔法边接近彼此,连线就会不容分说地接起。
两人的意识极度复杂地纠缠在一块。
(我——拜托了安缇莉西亚——)
(我——接受了〈螺旋之蛇〉的愿望——)
谁是谁,连他们也分不清楚。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双方皆为妖精眼,看见的东西对方当然立刻也会看见。两人的眼眸互相吸引,宛如原本就属于一体。
在深处的深处。
在底层的底层。
连结起来。
年轻人是在某棵树下被捡到的婴儿,少年是魔法结杜在某间孤儿院发现的替换儿,连老掉牙的鬼故事都能吓昏他的胆小鬼,打从一开始就习得居尔特魔法的异能者,继承〈阿斯特拉尔〉的第二代社长,接受〈螺旋之蛇〉愿望的愿望机。
他是度过与妖精眼无关的幸福生活的少年;也是因妖精眼而不知幸福为何物地活着,也不想知晓的年轻人。
【看啊。】
眼睛说道。
菲因的长枪笔直刺出。
【注视吧。】
眼睛说道。
枪尖掠过一道擦伤被树闪过,他向前迈步。
【观察吧。】
眼睛说道。
魔神的紫色鲜血从少年擦破的皮肤滴落,当场再生。
两人划出圆弧。
交错的身影宛如正共舞华尔兹。
就像在展示练习多年的圆舞般优美又大胆,跳着只要舞步乱了一拍便会立刻崩溃的疯狂节奏。两人不断朝对方击出枪与拳,脚步越踏越快。
〔#插图〕
(……啊。)
树心想。
事到如今,树似乎明白他听见妖精眼说话的理由。
少年回忆起他过去的人格。每次拿下眼罩就口气大变,露出妖精眼下达社长命令的态度。
那并非什么人格变异。
(……那也是……)
那也是树。
不过,那是视角不一样的澍。
还埋藏红色种子的妖精眼超越单纯的咒力感测,强制要求他站在宛如自宇宙俯瞰的视角上。
树亲身体会到,仅仅转换视角人类的思考就会轻易改变。现在对峙的替换儿年轻人和自己之间,只有扣错一颗扣子程度的差异。
说出「看吧」那句话的人,一定是他。
渴望看穿深处的深处、底层的底层的人便是他。
就像这名年轻人到处收集他人的愿望那般,他心中想必也存着想知晓一切的欲望。
「——我命令!」
菲因射出槲寄生,打破了圆。
神枪发出呼啸,追击尽全力后退的树。
依靠与魔神融合后的速度也无法完全避开这一击,枪尖在树的上臂割开一道口子。或许是密斯提尔提恩之枪的灵气浸透伤口,这次伤势无法立即再生。
「你赢不了我.」
菲因告诉树。
「就算跟魔神融合,也改变不了你对魔法外行的事实。就算妖精眼甚至可看穿我的想法,单纯论选项的数量还是我更多。更何况,我只需要争取时间等待行星魔法完成而已。」
「不。」
那声否定不是发自少年之口。
菲因仅仅转动视线,望向安缇莉西亚。
虽然仪式结束了,她跟少年同样与魔神融合的身体依然疲惫不堪——但少女仍骄傲地挺起胸膛。
「不需要多少时间的。」
她抱着满腔自信宣言。
下个瞬间,菲因也发现那份自信的源头。
树张口咏唱一段文字:
「……I do strongly commmand thee, by Beralanensis, Baldachiensis, Paumqohia, and Apologle Sedes: by the most Powerful Princes, Genii, Lichide, and Ministers of the Tartarrean Abode; and by the Chief Prince of the Seat of Apologia in the Ninth Legien——」
「什——!」
菲因呻吟道。
那是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多次咏唱过的咒语。
然而,听到树口中发出相同咒语代表的意义,令菲因战栗。
树接着呐喊:
「——来吧,弗内乌!支配二十九军团的侯爵!」
「——来吧,马尔巴士。统领三十六军团的王者!」
「——来吧,艾利欧格。统治六十军团的坚强骑士!」
与咒语互相呼应,青铜小壶自安缇莉西亚掌心滚落。
源灵精华从壶内溢出并吞食周遭浓密的咒力,飞翔的银鲛、黄金之狮与黑铁骑士显现。
是树所唤起的魔神。
不仅如此,咒语还在继续。
「——来吧,彼列!支配八十军团的炎之王!」
银鲛、黄金之狮与黑骑士。
浑身带着绋红火焰的魔神浮游在三柱魔神上空。如同熔岩切割成人形的魔神裂开嘴角浮现笑容,睥睨唤起自己的少年。
彼列。
在七十二魔神中仅次于至上四柱——又据说地位相当的魔神。
当然,树没有魔法师的血统或才能。
但跟安缇莉西亚缔结契约之后,所罗门相关的知识和技术便从她身上自然地流了进来。至于血统,对如今跟至上四柱融合的少年来说毫无关系。
因此,现在少年有能力唤起连安缇莉西亚都没役使过的悖德魔神。
「……菲因先生。」
树低声说道。
「我已……倾尽全力。只要打倒这些魔神,赢家就是你。」
树声明手上再也没有别张牌剩下。
誓言在这张牌上倾注一切。
「…………」
菲因陷入沉默,树继续问道:
「在旁边的你,也可以接受吗?」
树的眼睛看见了,伫立菲因身边的残留意念。
塔布菈·拉萨。
君临〈螺旋之蛇〉顶点的她,只剩意志还残留此地。
(……呐。)
即将消失的女教皇说。
向〈螺旋之蛇〉最后一个座,这名年轻人呢喃:
(实现我的愿望。)
塔布菈·拉萨的意念,传达作为她最重要核心的话语。
(实现我们的愿望?)
太过纯粹、太过无邪地,抛出似祝福又似诅咒的言语。
「……好。」
菲因也回应了她的诅咒、她的祝福。
「我会实现的。」
他点点头。
「所以,请你们需要我吧。」
年轻人的行动原理。
化身成愿望机的单纯理由。
是因为在替换儿年轻人眼中,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方法活下去。
两人缓缓接近。
就像要再度描绘螺旋,就像星辰互相吸引一般越来越近。
「小树……!」
欲言又止的穗波捂住嘴巴。
「许愿吧!树!」
相对的,安缇莉西亚大喊:
「但愿我是我!而你!是你自己!」
这正是令他们成立的魔法。
即使与魔神融合,即使化为魔法,依然让他们保持安定状态的术式背后的真相。
「嗯……!」
树也点点头。
两对妖精眼不约而同地开始散发红色覆盖世界。
许愿者与听取愿望者。
要实现愿望者与实现愿望者。
两种立场在此交错。
「——我命令!」
菲因唱道。
神枪和槲寄生如星辰般闪闪发光。
「弗内乌!马尔巴士!艾利欧格!彼列!」
树的声音蕴含咒力。
四柱魔神遵从王的指令,在多头龙背上疾驰。
少年操控的魔神们与年轻人手持的神枪,为了替漫长的大魔法决斗——做个最后了断,爆发剧烈冲突。
5
微观与宏观仿佛彼此呼应,少年与年轻人描绘出螺旋的同时,围绕这颗星球的行星魔法从封印结界中解放,正要镶嵌上最后一块拼图。
魔法极为缓慢地,但基于规模以本来十分惊人的速度淹没大气。
像条蜿蜒的蛇,从地底与空中束缚星球。
完成——
6
「树……」
依恋地不愿折返地面,漂浮半空中的拉碧丝轻声呼唤。
——神枪斩裂马尔巴土。
*
「社长哥哥……」
结界已然消失,呈半茫然状态的美贯低语。
——无数的槲寄生飞镖贯穿弗内乌与艾利欧格。
*
「树……」
黑羽以骚灵现象支撑着柏原和达瑞斯,猛然咬紧嘴唇。
——彼列驾驶的火焰战车,将附近一带燃烧殆尽。
*
「Dummkopf(笨蛋)……」
奥尔德维恩也仰望夜空。
他治疗完纪尧姆·凯鲁碧尼,刚把人转交给〈银之骑士团〉照顾。
女吸血鬼最后的遗言,一直在他鼓膜上萦绕不去。
——『我爱你,Dummkopf(笨蛋)。』
她说了这么句话。
啊,的确是诅咒没错。
奥尔德维恩想必一生都无法遗忘。他心想,那纯属一时兴起与恶意的流露往后将一直束缚他吧。从今以后,他大概会无数次去想毫无意义的问题,思考洁希丽叶究竟怎么看待自己。
(……这样也好。)
少年心想。
人类要活下去,就是这么回事。
受到过去拖累,对现在犹豫不决,但依然迈开伤痕累累的双脚走向未来。奥尔德维恩有所觉悟,生命本就充满挣扎。
因此,他此刻只是〈阿斯特拉尔〉的社员,担心自己的主人。
——以神枪与彼列同归于尽,菲因扑向了树。
*
「那就是……现在的树吗?」
地上的男子很不可思议地歪歪头。
无论说出口多少次,他似乎都无法接受在舌头上打转的那句话。
「啊,我儿子实在优秀过头了啊。」
微笑与苦笑交织。
由于一味放纵生活的结果,他连想都没想过儿子竟成长得如此出色。男子觉得既开心又后悔,还抱着一丝骄傲。
和这股感情相比,行星魔法只是无关紧要的琐事。
「结果无论是什么都好……记得回来。」
伊庭司打从心底说道。
——树的拳头打进菲因怀里。
7
然后,某种东西如泡泡般迸开。
8
——好安静。
非常地安静。
原本储藏庞大咒力的多头龙背上,似乎随着行星魔法的完成变得空空荡荡。
魔神与神枪的激战也远去了。
仿佛一切部被悠久时光冲刷流走。
「……从前,有个人对我说过。」
空荡的光景中,悄然响起说话声。
咒力如退潮般逐渐退去,以〈协会〉飞艇为核心的多头龙随之崩塌。
「幸福有各式各样的形式。」
有点奇特的是,说出那番话的人并非魔法师。
她是美贯的小学老师,与树只有一面之缘。那位女教师觉得美贯的家庭环境不对劲,前来〈阿斯特拉尔〉事务所访问,质问树他们一番之后双方和解,最后如此说道。
——『幸福没有答案。不,每个人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环境,也会有各有各的答案。最重要的是,会不会认真地去思考这个答案。』
关于幸福的许许多多答案。
无论是谁,一定都知道这一点。
大家或许会不时忘记,但只要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真实一定藏在胸中。
「……那又怎么样?」
回应声传来。
雾气转淡,浮现两个身影。
菲因与树。
魔神们已不见踪影。
菲因依靠的密斯提尔提恩之枪也消失。连两人眼瞳散发的红光,也变得薄弱又朦胧。
「不管幸福有几种,都跟我们无关。魔法师除了身为魔法师以外别无他求吧。」
菲因说出魔法师们的理论。
在世界的阴影里冷然延续至今,属于魔法师们的生存方式。
「嗯。魔法师说不定不需要普通的幸福,我也一直那么以为——不过……」
树说道。
不知不觉间,一个红发小女孩的灵体伫立在树身旁。
随着行星魔法完成,龙之阿斯特拉尔也重获自由。
「〈螺旋之蛇〉并非如此吧?」
「…………」
菲因沉默不语。
树不在意地往下说:
「〈螺旋之蛇〉很讨厌魔法遭科学驱逐的现代对吧。尽管一部分是为了向〈协会〉报仇,若不想推翻现况,他们应该不会想到行星魔法——这不就代表,〈螺旋之蛇〉的魔法师想获得幸福?」
伊庭树之所以不希望〈协会〉或〈螺旋之蛇〉消失,理由便在于此。
他们很渴望。
渴望自己作为自己的事实获得认同。
而许多魔法师加入〈螺旋之蛇〉那一方,表示魔法师们——虽然不包含所有人,果然还是追求着属于他们的幸福。
那正是他们强调着「我们也是人类」的最大证据。
「…………」
「我还想到另一点。」
树说道。
「孤独一人,是无法获得认同的。」
所以,不论是谁都想认识他人。
即使是魔法师,也想结识魔法师以外的人。
「魔法师并非无法获得幸福。大家只是因为纯魔法师的世界太过狭隘,时钟的指针静止不动,这才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相信〈螺旋之蛇〉的成员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
「…………」
举例来说,就像〈阿斯特拉尔〉,需要伊庭树这个人一样。
为了让时间前进,任何世界都需要新的邂逅。
需要转动世界的异化作用。
不同价值观与价值观的幸福相遇。
「你……」
菲因抬起头。
「当然,遇见不同的人是件痛苦的事。」
树呻吟道。
因为少年知道。
在他一路经历的种种事件里,清楚显示新的邂逅也会引发各式各样的不幸。许多人受伤、倒下,少年自身和他的伙伴一路以来也都苦恼过。
「有讨厌的事、有难过的事,也有痛苦的事。那些冲突或许不是争吵就能解决的,到最后说不定会导致战争。不幸的相遇最终造成的后果,或许连这颗星球都会毁灭。」
树所说的绝非华而不实的漂亮话,反倒堪称激进言论。
作为牵动魔法师世界的旗手之一,少年抱持的信念感觉十分危险。
虽然如此。
「虽然如此……我们依然想邂逅。」
他强烈地,说道。
「想跟他人邂逅……!」
树握紧拳头说道。
那个拳头刚才抵住了菲因的胸口。
激斗到最后,那一拳终究没贯穿年轻人。蕴藏至上四柱的咒力,树的拳头仅仅温柔地轻触年轻人的衣服。
「…………」
菲因一语不发。
残存一抹红光的妖精眼不再操控咒力,仅仅连结着两人。
他们彼此看见对方比起心灵和感情更深远的深处。
窥视得太深,甚至让替换儿也不得不理解。
「……所以。」
树继续说道:
「所以……请活下去。」
「活……着?」
「这是我的请求。」
树的表情扭曲,脸庞像孩子似的皱成一团。
「这场大魔法决斗中,没有一件事如我所料。夸下海口〈阿斯特拉尔〉由担任裁判,为此安排只要打倒我就获胜的胜利条件,却没能顺利发挥效果。〈协会〉和〈螺旋之蛇〉都出现很多牺牲……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来。」
终点。
树愿望的尽头。
更多人的愿望互相冲突之后抵达的尽头。
「……所以唯独对菲因先生,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我们看得见的事物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多,希望你记住你所看见的东西。」
树说道:
「这是我的任性……我的请求。」
「…………」
菲因也无法马上回答。
多头龙的崩溃徐徐加速。
他们置身之处不断坠落。只有魔法师才听得见的声音,与任何人都能听见的核心飞艇崩塌声重重叠在一起,接二连三地倾颓毁坏。
「小树。」
「树!」
一旁关注的两位女巫忍不住呼唤。
然而,树还是没动。
「…………」
「…………」
两人沉默之际,崩溃的速度依旧越来越快。
大魔法决斗最后的舞台——这艘〈协会〉飞艇上多半设置了紧急用魔法——在撞上地面之前,宛如沙子一般崩散。
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逐渐消失时——
*
星星动了。
不论谁都听见了魔法完成的声音。
无涉于国境与人种,非常多非常多的群众都在身边目睹不可思议的现象。
*
不论谁都看见了。
有的看见闪耀七彩光芒的蝴蝶、有的是踩着柏油路的水晶恐龙、还有人看到从大地飞向天空的黄金翼蛇。
靠科学和理性绝对无法理解的神秘存在。
如果那些现象持续一段时间,说不定世界会全盘改变。
不过,在他们察觉那不是作梦以前,另一个声音传来。
本来应该持续一个月的行星魔法——在短短数秒后破碎的声响。
*
「……啊,既然是你开口请求……那就无可奈何罗。」
谁在某个地方为难地笑了。
9
声音响彻全世界。
近似玻璃破裂的梦碎声。
那正是近几十年来最大规模的——魔法师决斗,宣告结束的声音。
尾声
——这几日以来,阳光变得和煦许多。
九月进入下旬。
秋天的气息造访城市。
一发现秋季到来,任谁都会悄悄露出微笑。
沙沙吹拂的风温柔无比,各处的行道树也染上红色。风雅的红叶毫不吝惜地飘落,替道路点缀美丽的色彩。连大考将近的高三学生放学后走在回家路上也暂时放下紧张情绪,与朋友轻松地聊天。
那群学生里的其中一人突然瞪大双眼,离开团体。
那是有张棋盘脸的少年。
他的名字叫山田和志。上学期交接掉物理社社长职务,整天热中打电玩的他,从这个月起也经常为选定志愿学校和调整补习时间表调整伤脑筋。
山田的脸猛然亮了起来。
「阿伊!安缇莉西亚同学!」
他呼唤一段距离外的巷道里的人影。
等人回头之后,他看到对方的脸庞松了口气,就像要嚷嚷「你这家伙」似的举起手。
「怎么回事嘛!第二学期才刚开始,你居然请假三星期!」
「不,那个……一直在忙,没办法回日本。」
树照老样子搔搔脸颊。
光看到小学以来的童年玩伴那早已看腻的熟悉举动,山田就觉得又是放心又是恼怒,竖起的眉毛吊得更高了。
「你喔!担心你的功刀同学,可是一直特地帮你抄笔记喔!」
「不是山田,而是功刀同学?」
「怎么可能是我!」
两名少年吵吵嚷嚷地聊着天。
无论在日本何处都大同小异的日常景象。
相对的,一旁注视着两人的——很难称得上平常的少女开口。
「山田,你其实很担心树吧?」
金发少女目前穿的不是制服,而是漆黑洋装。
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
山田哇地大喊一声转过头。
「呀,对不起,安缇莉西亚同学,光顾着理会这笨蛋撇开了你!啊,对了!难得有这机会,大家一起去吃拉面如何?现在立刻回学校的话,功刀同学应该还在!」
「对不起。我们今天只是来到附近顺便过来看看,马上就要走了。」
「真可惜!不过有机会见到安缇莉西亚同学,今天就是美好的一天!」
山田像漫画和连续剧里的管家一样,热情又毕恭毕敬地鞠躬。
此时他似乎察觉了什么,猛然抬起那张棋盘脸。
「……你们,该不会以后都不去学校了……」
「啊,不,不是这么回事。」
树否认之后,安缇莉西亚补充道:
「从下星期起,我们会回来读书。」
「两个人一起回来?」
「当然。请多多指教。」
少女优美地点点头。
听到她的答覆,山田也理解地拍拍胸口。
「哈—害我好焦虑。」
「山田。」
「嗯,什么事?」
看着猛眨眼睛的好友,树微露苦笑摇了摇头。
「不,没什么。明天见。」
「喔,再见!绝对要来喔!」
棋盘脸少年大力挥挥手,回到回家的路上。
「……山田还是没变呢。」
目送他的背影快步离开后,安缇莉西亚捂着嘴格格轻笑。
她转向旁边的少年说道:
「你刚才想说谢谢对吧。」
「……你听到了?」
树有点难为情地低下头。
安缇莉西亚轻轻摇头。
「我不是听到你的心声,现在连线已不像先前那么牢固。不过,先看你的表情就够了——处理组织交涉事务时明明那么厚颜无耻,你平常却一点都没变呢?」
「厚、厚颜无耻?」
「克萝艾还嘀嘀咕咕地说你是黑心社长喔。唉,若连没这点能耐没有,要当〈盖提亚〉的盟友也很令人困扰。」
少女走在树的身旁,手指转呀转的。
那也是经过大魔法决斗后发生的变化之一。
〈盖提亚〉从以前便与〈阿斯特拉尔〉之间有着密切的互助关系,但现在双方正式结盟,并向〈协会〉圈的魔法结社公开。正式结盟以后,双方当然将展开魔法及人才上的交流,而非建立在首领的私人感情上。
正因为〈阿斯特拉尔〉不再是昔日的落后结社,已成为〈协会〉也另眼相看的存在,这才得以实现。
「——啊。」
树眨眨眼。
慢了几毫秒后,安缇莉西亚也抬起视线。
另一个人——和山田一样穿着制服的少女在他们前方等候。
「穗波。」
「终算找到人了。你们两个动作那么慢,我先去了学校。早知道会这样,就不必翻出收起来的制服啦。」
栗色头发的少女闹别扭地噘起嘴唇。
「啊,不,我还以为你会先回事务所。」
「嗯?只有我一个人单独回去?」
少女探头注视少年的眼睛,露出恶作剧似的微笑。
那抹微笑,让她美丽的面容显得越发动人。
莫名的罪恶威令树别开视线,换个话题。
「对了,你那边〈协会〉的工作都做完了?」
「嗯。大魔法决斗的善后工作大致完成,派遗契约本身也结束了。虽然还剩下琐碎的手续要办,但在这边也可以处理。」
穗波也干脆地跟着改变话题。
「那,达瑞斯先生呢?」
「强硬的手段还是没变。真亏他不到一个月之内就把大魔法决斗那一团混乱收拾妥当,真让人佩服。」
少女耸耸肩。
尽管因为大魔法决斗落败受到〈协会〉有力人士们责难,但〈螺旋之蛇〉实质上的毁灭解决〈协会〉当前的危机,使达瑞斯·李维勉强保住地位。
不过在〈协会〉内部,反达瑞斯派的发言权似乎也增强了。
支持〈螺旋之蛇〉结社的处置,由于大魔法决斗结果未分胜负,最后结论为默认不予追究。以杰拉德·迪·莫莱为中心的〈银之骑士团〉特别在这件事上做出不少贡献,让那位老人心满意足。
从那层意义来看,树的计划可说是成功的。
价值观和价值观的碰撞。
世界不会停止。
此刻,世界也正为了寻找新的形式不断变动。
魔法师们的世界,也如同命运的车轮般不断回转。
「这样啊。」
树轻轻点头。
看着少年感慨的模样,穗波有点犹豫地补充道。
「菲因也……还没找到。只有一次收到报告指称在威尼斯目击疑似他的人物,从此之后毫无下文。」
「……嗯。」
树再度点头。
当作为多头龙——核心的飞艇崩塌时,菲因·库尔达消失无踪。〈协会〉的魔法师们当然立即全体出动展开搜寻,但结果正如穗波所言。
另一个人,生死不明的混沌魔法高手杰克也音讯全无。
「……还活着的话,这样就好。」
「对啊。」
树说完之后,穗波也一脸为难地同意。
「——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嗯,发生了不少事啦。」
树思考片刻后抱起双臂,连续几次握拳又摊开掌心,只见手臂的肤色随之微微变化。
「——!」
看到只有魔法师才能察觉的变化,穗波吃惊地挑起眉毛。
意义十分明显。
魔神——至上四柱,依然在少年和少女体内.
「总之,必须对身体的问题想想办法。如果照这样下去我连一天都不能离开安缇莉西亚小姐。」
「……哎呀,树想离开我身边吗?」
安缇莉西亚的低语,让树非常狼狈。
「不、不是的!依照现况,我只有等你回日本的时候才能上学啊!」
「开玩笑的。」
安缇莉西亚再度格格轻笑。
「除了〈盖提亚〉,〈协会〉也提供秘藏典籍给我参阅,我正在构思包含变回人类在内的、更安全的术式。我们先前接受〈协会〉审查,因为状态安定未遭处分……但本属于禁忌的事实不会改变。」
单论〈协会〉的规定,让一半已非人类的他们担任结社首领是个问题,但树趁着大魔法决斗后的混乱,强行迫使〈协会〉承认。
他当时所用的手法正如安缇莉西亚形容的厚脸无耻,不过那是另一回事了。
无论如何,穗波听完两人说明之后绽开笑容。
「看来你们满顺利的,太好了。」
「嗯。」
安缇莉西亚点点头。
穗波悄悄靠近她耳语道:
「……绝对要保护好小树喔。」
「那选用说。」
安缇莉西亚比起施展任何魔法时都更严肃地肯定道。
「什、什么?」
树来回看着讲悄悄话的两名女巫。
「没什么。」
「没事。」
相对的,两人异口同声笑咪咪地回答。
*
接下来,三人走了一段路。
虽然没说要前往何处,但目的地早已决定。
他们经过商店街,半途转进小巷子。两人并肩而行就会磕磕碰碰的狭窄小路上不见一点垃圾,或许是有人负责清扫。
穿越小路,不久之后便有一栋陈旧的洋房映入眼帘。
墙上镶嵌着精心打磨过的铜板。
钢板上——刻着这样的文字。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尔〉
——依照您的需求提供古今各派的魔法师出租服务
三人瞬间一起停下脚步,全都浮现一脸怀念的神情。
「树!」
就在此时,穿女仆装的灵体——黑羽脸色大变地冲出大门。
形容幽灵脸色大变相当怪异,但少女的表情正是如此。
「黑羽?」
「刚刚!刚刚,那个人回来了——」
舌头打结的少女还没说完,事务所内传来的声音就让三人掌握了情况。
「……喵~」
「喵~」
「咪呜~」
「喵~~~~~~~~~~~~~~~~~~~」
挤在〈阿斯特拉尔〉事务所狭小的庭院里,四只猫咪发出呜叫。
躺在柔软土壤上的黑猫玄武。
兴高采烈蹦蹦跳跳的白猫白虎。
一本正经装成熟的花猫青龙。
一个劲地发出悠闲叫声的三色猫朱雀。
还有,在它们中央的——
「——啊,『社长』。」
银发青年非常悠哉地转过身。
「猫屋敷先生!」
「贪婪阴阳师!」
不光是树,连安缇莉西亚都双目圆睁。
「呀,你们好。我和穗波小姐的派遗契约总算结束了。哎呀—在故乡还是得换上这身衣服!猫咪们的可爱度也暴增三倍!虽然自己准备也不错,唯独猫食还是日本的牌子最好!」
猫屋敷高谈阔论,服装也换回了以前的和服。
双马尾巫女与如法国洋娃娃般面无表情的少女也伫立在他身旁。
「社长哥哥,欢迎回来!」
「树。」
美贯和拉碧丝分别向两人打招呼。
或许是察觉那阵吵闹声,另一个人,身穿红色大衣的少年也走出事务所。
「你们安静一点。」
奥尔德维恩·葛劳兹。
可说是〈阿斯特拉尔〉监督官角色的少年看见他们,锐利的眼神变得柔和几分。
「终于回来啦,Dummkopf(笨 蛋)。」
尽管嘴上痛骂,他的音色却十分温柔。
「……嗯。」
树好不容易点点头。
「……各位,我回来了。」
*
大家一起回到事务所。
还算宽敞的洋房一吵吵嚷嚷地塞满人,就莫名变得狭窄。在这夏天刚刚结束的季节,缓慢搅动空气的吊扇根本不够力,热得人汗如泉涌。
「…………」
但仅仅如此,就让树几乎落泪。
从一年前起,他就想取回眼前这幕光景。
想在〈阿斯特拉尔〉事务所里再度目睹这一幕。
树悄悄擦拭眼角,偷偷做个深呼吸后问猫屋敷:
「柏原先生怎样了?」
「啊,他吗?」
猫咪环绕身旁的青年露出苦笑。
「柏原先生的状态还不稳定,而且上代社长的灵体需要修复,他们目前应该正在巡回各个灵地。这方面的事情,他跟黑羽小姐交代过吧?」
「……啊,是的。」
穿女仆装的灵体点个头。
「他告诉我,大约一、两年后会回来。」
「跟爸爸一起……吗?」
树喃喃低语,猫屋敷反问道。
「在那之后,跟上代社长谈得如何?」
「我们稍微谈了一会——爸爸只告诉我〈阿斯特拉尔〉随你高兴怎么经营,便不知去向。我也得接受〈协会〉审查和处理跟〈盖提亚〉结盟的事务,几乎没时间待在日本。硬要说的话,我和寄居〈盖提亚〉总部的只莲先生交谈的机会还比较多。」
「唔,社长哥哥又跟爸爸吵架了?」
美贯轻轻歪头。
猫屋敷抖动肩膀低声发笑。
「不不,应该是觉得难为情吧?主要是上代社长那边。」
「难为情?」
「唉,毕竟他是成年人嘛。应该说只有身体成熟吗?」
「……喵~」
黑猫赞同地叫了一声。
仔细想想,这只黑猫也算是从上代〈阿斯特拉尔〉起一直工作至今的同事。树看着四只猫咪开口道:
「那么,尤戴克斯先生呢?」
「他——」
猫屋敷才刚要开口时。
「——尤戴克斯他啊,理所当然地跟着司走了。」
在窗边蹦出一个新的影子回答道。
美贯原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猫咪老师!」
「真不习惯这绰号呢。」
翼猫——海瑟·安布勒用尾巴划了个圈。
「海瑟女士,你怎么突然来了?」
「没什么。我只是厌倦隐居觉得有些累,又想到〈协会〉的监视应该已经放松,就回来了。我可以暂时借住在屋檐下吗?」
「当然!」
树大大地点头。
猫屋敷面有难色,但或许是不想破坏气氛,仍保持沉默。
那股复杂的感情,大多来自于新人时代的回忆吧。海瑟的猫脸也浮现得意的微笑,显示两人的关系相当复杂。
「——奶奶。」
穗波小声呼唤。
「哎呀,什么事?穗波。」
翼猫望了过去,穗波继续小声地说:
「有件事我在大魔法决斗时忘了提……从前那场事件发生时,是影崎先生救了小树吧。」
「没错。」
翼猫肯定道。
「那么……是奶奶救了我,对不对?」
「…………」
这次,翼猫没有回答。
「因为救了我……奶奶才会变成猫对不对?像影崎先生变成天仙一样,奶奶无法再当人类了对吗?」
「……我早忘了。」
她语带叹息地说。
因此穗波也不再追问,仅仅补充了一句话。
「谢谢……」
那句话非常简短,其中却包含种种感情。
海瑟也摇摇小巧的脑袋,重新转向树抛出话题。
「据说还没找到菲因·库尔达和杰克的下落吗?」
「是的。」
树承认道。
他刚才也跟穗波提及此事。
「姑且不论菲因,跟丢杰克可是意义重大。凭那个人的资金与〈螺旋之蛇〉管理者的身分,想重建〈螺旋之蛇〉也非不可能之事。毕竟〈螺旋之蛇〉本来就是在历史阴影下存续至今的集团。」
翼猫是说〈螺旋之蛇〉有可能复活。
「我觉得这样也好。」
然后,少年说道。
翼猫微微挑起眉毛。
「你连〈螺旋之蛇〉的生存方式也认同呢。」
「是的,为此才举行大魔法决斗。」
「不过,魔法持续不了多久的。」
翼猫反击道。
「魔法的领域正逐渐遭科学驱逐。虽然我刚才说〈螺旋之蛇〉或许能在黑暗中存活下去, 但连那些战争的规模也迟早会缩小,变得不值一提。大魔法决斗也只是衰退过程中一时的点缀唷?」
听到那番话,事务所内的魔法师们全部转头注视翼猫和少年。
对他们而言,这是个绝对不容忽视的话题。这太接近本质的问题,甚至不需谁来特别挑明。
翼猫说道。
「不久之后,我们就会变成最后的魔法师喔?」
「——不。」
树断言道。
「绝对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即使我们飞上宇宙、登陆火星与金星,对魔法怀抱的懂憬也不会消失。我们一定仍会在火星上占星,想透过恋爱占卜知道往后邂逅的对象。我们会运用风水或天使召唤术的知识算出幸运色,比方厕所的花子啦、高速公路上的老婆婆啦,将古老的传说和咒语当成新都市传说来认识。」
「…………」
翼猫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那表情看起来,就像个小学生不小心解开了搁着不管很久的家庭作业题目。
「那便是你心目中的魔法?」
「是的。那便是我心目中的魔法。」
树说道。
他轻轻按住胸口。
「我觉得,在我们世界里的不可思议,总是比我们所认为的还多一点。」
树感慨万千地说出口。
「这世上的神秘,总是比我们所认为的还多一点。」
少年的回答。
仅属于少年一人的回答。
是这大约两年半时间给予他的——想必比任何贤者都更率直的回答.
——突然问,玄关的门钤响起。
今天没有其他访客预订来访。
「——啊。」
穗波和黑羽面面相觑。
拉碧丝和美贯也点点头。
猫屋敷、奥尔德维恩与翼猫只是面露苦笑。按门钤的人可能是快递或来推销报纸的,但那也无妨。
安缇莉西亚轻轻触碰树的背,朝门口一推。
大门缓缓地打开了。
树和大家一如往常地——抱着好久不见的心情告诉来者。
「……欢迎光临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尔〉!」
后记
终于将本书送到大家手上了。
这一集是《魔法人力派遣公司》本篇的完结篇,《最后的魔法师们》。正如书名一般,随着漫长的大魔法决斗结束,我从第一集开始构思的故事同时在此落幕。
——许多魔法师们挺身奋战。
无论是〈协会〉、〈螺旋之蛇〉与〈阿斯特拉尔〉,没有任何魔法师不是伤痕累累。
——许多信念互相冲突。
为了在现代作为魔法师,他们的信念经过千锤百链,不得不互相伤害。
——许多要素或对立、或融合,多次点缀舞台。
比方说,魔法与科学。
社长与社员们。
仇敌。
师徒。
恋情。
亲子。
以及世上仅有两人的妖精眼。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就是——这样的故事。
*
仔细想想,真是段漫长的旅程。
自二○○四年第一集发售至今过了八年。
全二十二集加外传一本,还有动画与漫画改编版(特别是MAKOT02号老师的杰From SOLO-MON》,给了我很大的影响),我在执笔前想都没想过故事规模竟能衍生得如此庞大。
话虽如此,核心主轴从第一集的构想起都没有偏离过。
这大概多亏了树和〈阿斯特拉尔〉的角色们,以及陪伴他们成长的各位读者。正因为有读者们支持,我才能保持故事主轴不偏不倚地一路写到最后。
真的很感谢大家。
*
然后,旅程的终点也是起点。
我已开始撰写名为《十字架×王位》(クロス×レガリア(暂译))的新小说,目前二○一二年八月由Sneaker文库发行至第二集。
一个与王位交错,吸血鬼们的故事。
当千圆保镖的少年,和身为最终兵器的少女展开一场邂逅。
本系列将与本作连续发行,第三集《毁灭公主》预定在九月一日发售。
如果感兴趣的话,请各位务必拿起来翻翻看。
*
还有一个重要的通知。
在后记一开始,我写到这次的故事是《魔法人力派遣公司》本篇完结篇。
从第一集起构思的「故事」确实在此迎向结局——不过,对于那些一路陪伴至今的「角色们」,还有些内容没说完。
为了补上没说完的部分,我想稍微写个后日谈。
或许会有人批评这是画蛇添足,但愿大家能继续看下去。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 未来的魔法师》。
书名多半是这样的。
*
在最后篇幅,我要感谢协助考证原创咒语到第二十二集的三轮清宗先生;说在完结篇更该鼓起干劲的插画pako老师(我真的很高兴);替我安排本作与《十字架×王位》两方行程表的责编U先生和I先生。
当然,还有向各位读者致上最大限度的感谢。
下一本作品,首先是将于九月一日发售的《十字架×王位》第三集。
关于《魔法人力派遣公司》的后日谈,中间可能会隔着星海社的《红龙》(レッドドラゴン (暂译))等其他作品,预计于冬天到春天之间发表。(注:又中书名和出版日期皆以日本为准)
到时候再会。
二○一二年六月
记于阅读Malcolm Godwin的《天使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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