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犬小说组】幽灵救命急先锋 [高野和明][缪思][简繁TXT&封面](附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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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救命急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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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高野和明
翻译:张智渊
图源:狐仔
录入:↑我媳妇
修图:小矮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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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灵救难队成立——!

  队员1号:高冈裕一,19岁,二度东大落榜的失意考生,上吊自杀。
  队员2号:八木刚造,68岁,混北海道的黑道老人,举枪自杀。
  队员3号:市川春男,43岁,遭资遣的中阶主管,开工厂破产而服毒自尽。
  队员4号:安西美晴,24岁的神秘长发美女,跳楼自杀。

  他们真的死了吗?
  为何置身在空荡荡的岩石山顶?
  一名从天而降、自称为神的怪人竟然威胁他们,
  要在四十九天内挽救一百条走上自杀绝路的人命,否则不得上天堂!
  这是整人节目?是幻觉?是—场恶梦?还是一线契机?
  四名幽灵回到东京街头,却无法与凡人沟通……他们怎么完成这项不可能的任务?

  痛失爱妻的老人。
  为债务逼到走投无路的小工厂老板。想切腹自杀的忧国之士。
  重病的老婆婆。
  想得到幸福而紧握冰块的女人。梦想成为世界第一指挥家的孩子。
  想掐死亲生女儿,哭着抱紧她的母亲。
  患忧郁症的上班族、适应不良的大学生……
  以及,孤伶伶地生活,没有人可以说话的中年失业男子。
  他们的自杀,为何会是无法挽回的遗憾?

  既然未来充满变数,那么所有人的绝望都是一场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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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高野和明 TAKANO Kazuaki
  1964年出生于日本东京。1985年起担任电影、电视、VTR之制作及平面摄影师,并加入电影监制冈本喜八门下。1989年赴美后,于美国ABC电视网节目部工作,并于洛杉矶市立学院研读电影表演艺术、编剧和摄影。1991年返回日本后,从事电影和电视剧编剧工作。2001年以《十三级阶梯》(皇冠出版)荣获第47届江户川乱步赏。另着有《K•N的悲剧》、《乱步赏作家选:红色之谜》等书。

  译者
  张智渊
  台北人,辅仁大学翻译学研究所硕士课程修毕,译有《重力小丑》、《杀人之门》、《宿命》、《超•杀人事件》、《登山者》、《单恋》(独步文化);《幸福的结局》(麦田)等,现为专职译者。
  E-mail:[url=mailto:[email protected]][email protected][/url]



  幽灵救命急先锋 目次

  第一章 重返人间
  第二章 展开救人行动
  第三章 孩子们
  第四章 疲于奔命
  第五章 最后一人
  尾声
  参考文献
  附录


  第一章 重返人间

  1

  高冈裕一整个人攀附在悬崖峭壁上,脚上一双旧运动鞋,恰到好处地踩入岩壁凹处。他轮流举起左右手甩了甩手腕,疲软的双手似乎也获得了纡解。
  自己位在多高的地势?放眼望去,看不见地面,原来已经穿透了云层。头顶上是一片蔚蓝晴空,诱使裕一不断往上爬。
  裕一默默背诵世界史年表,继续攀爬这座垂直岩壁。
  「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爆发;一七九二年法国第一共和成立;一七九八年拿破仑远征埃及,并发现罗塞塔石碑(注1);一七九九年荷兰东印度公司解散。」
  他正要迈入十九世纪时,突然心生疑问。他从背诵爪哇原人的时期就开始攀爬这面岩壁,究竟还有多远才能到顶峰?
  他双手指尖使力,以免坠落山谷,胸部稍离岩壁,抬头仰望正上方,头上的岩面倾斜突出遮蔽视线,无法眺望到山顶。他环顾左右,这座山似乎呈圆柱状,黑色的岩石表面消失在遥远的彼端。看来自己在攀爬的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座屹立大地的巨岩塔。
  「接着是十九世纪。」他低喃。虽然他从一八〇四年拿破仑登基的地方再度攀爬,但是心中的疑惑却愈发强烈。为什么自己会身穿牛仔裤搭T恤,攀爬在恐怕有数千公尺高的悬崖上?这么高的地方吸得到氧气吗?总觉得自己已经持续徒手攀岩,爬了好长一段时间,但为何太阳还没下山?他试着用头撞了撞岩壁,确认这是不是在做梦,结果只感到一阵疼痛。
  「我是体育白痴,」裕一趁着背诵世界史年表的空档,大发牢骚。「因为肌肉不发达,所以体能不佳。我擅长的是世界史。」
  然而,历史知识究竟有什么用呢?难道大人们全靠这类知识,度过人世间的惊涛骇浪?唉,算了,现在必须攀岩。这段时间用来复习再适合不过。
  他一股脑地移动四肢,背诵到一九〇四年英法协约(注2)时,刚才抬头看到的岩壁突角形成难关,阻挡了去路。
  裕一下定决心,非爬不可。世界史已经背到二十世纪,再过一百年,人类过去的历史就要结束。无论如何,他都期待背完时能够征服这面困难重重的岩壁。
  裕一双手攀岩,全身垂吊在如房檐般突出的岩块下,只靠腕力移动身体。从二次大战背到克服古巴危机时,他通过突壁的顶点,接下来就能让身体靠在平缓的斜面上了。他横卧在岩面上,喘了一口气,扬起下巴,看见岩壁再短短几公尺就到尽头了。
  「太好了!攻顶成功!」裕一欢呼,一面快速地背诵剩下的年表,一面攀登最后几公尺的高度。背到二〇〇一年美国发生九一一恐怖攻击时,他双手抓住顶峰。心想只要拧起身体就大功告成时,眼前突然冒出了三张睑。
  裕一大受惊吓,「哇」地一声从岩壁弹开。身体腾空的那一瞬间,头顶上有个人叫道:「危险!」伸手抓住裕一放开岩壁的手臂。
  「你们也来帮忙!」
  胆战心惊的裕一再次听见那粗犷的声音,幸而有好几只手抓住他的手臂。裕一被他们拖上顶峰,总算攻顶成功了。
  「噢,来得好!」
  裕一浑身虚脱跌坐在地,听见雀跃的声音,抬起视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名立刻抓住他的老爷爷。对方身穿黑色双排扣西装,头顶光秃,剩下的头发全白了,但是裕一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老人所没有的活力。
  裕一看向其余两人,其中一位是看来懦弱的中年男子,身穿POLO衫搭高尔夫球裤;另一位是二十多岁的女子,浑身散发出一股倦怠感。女子一身运动服搭牛仔裤的轻便装扮。无论如何,三人和裕一相同,都不是攀爬悬崖峭壁的打扮。
  「这家伙真年轻。」
  精力充沛的老爷爷惊讶之情表露无遗,另外两人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们一脸莫名同情。
  「你是高中生?」无精打采的女子问道。
  「不是。」裕一答道。
  「那,是大学生?」
  裕一不愿提及这个话题,勉强答道:「我是重考生。」
  「重考一年?两年?」 一脸困惑的中年男子问他。
  裕一正想说「重考一年」时,却注意到他们身后一望无际的景致,不禁站起身来。自己目前的所在地,是一片只覆盖着泥土的平地,贫瘠台地上寸草不生。远方岩壁的裂缝呈圆形,再过去只是一片空无一物的蓝天。
  三人看着愕然的裕一,面露苦笑。
  「会惊讶是理所当然的。」老爷爷说道。
  中年男子点点头。「我们刚来时也这样。」
  「这是哪里?」
  「天堂。」
  「咦?天堂?」
  裕一反问,女子拨起一头长发说:「你翘辫子了。」
  裕一张大嘴巴,环顾众人。我好不容易徒手爬上数千公尺的绝壁,这是什么态度?裕一明明不觉得有趣,却还是张口哈哈大笑。「别乱开玩笑了。这是整人节目吗?」
  「你是说,电视台不惜重金打造这么座高山?」老爷爷似乎是个急性子,语调转为焦躁。
  「好了、好了,」中年男子问裕一:「你叫什么名字?」
  「高冈裕一。」
  「我叫市川,」中年男子自我介绍,点头致意。「然后这两位是——」
  「我叫八木。」精力充沛的老爷爷报上名字。
  「我是安西美晴。」佣懒的女子接口说。
  「我告诉你,高冈裕一老弟,」八木忽然将脸贴近裕一,盯着他的眼睛,用低沉的嗓音说,「这里是天堂。我们大家都死了。」
  「怎么可能,」裕一眺望没半点声息的台地反驳道,「这里确实是个奇怪的地方,但我们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吗?」
  「好端端?你别说笑了。」
  「你要说这里是天堂,就拿出证据来!」
  八木抓住裕一的下巴,让他抬起头。「你看天空,有没有发现什么?」
  裕一的视野中,只看见一片蓝天。「没有。」
  「仔细看!」八木吼道,「太阳在哪?」
  「啊!」裕一惊呼。万里无云的晴空中,不见太阳踪影。明明没有光源,一整片蓝天却格外明亮。裕一将目光落在地面上。包括自己在内,其余三人伫立当地,却都没有影子。
  「快,回想一下,」八木用催眠师的语调说,「你来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抓住绳索的手。
  裕一试图甩开忽然浮现脑海的景象,却办不到。绳子套上脖子的触感、从树干上一跃而下时的身体重量,伴随苦闷一涌而上的屈辱与后悔,一切都随着生动的临场感复苏。
  「想起来了?」美晴随口问了一句。
  「我确实是……但……」
  「现在是西元几年?」美晴接着问道。
  「二〇〇二年。」
  于是其余三人「咦」地面面相觑。
  「已经二十一世纪了吗?」市川说,「我死于一九八八年,所以已经过了十五年。」
  「诺斯特拉达穆斯(注3)的预言有成员吗?」
  美晴问道。八木推开她,问道:「人间什么情形?」
  「人间?」
  「你原本活着的世界。一九八八年之后有什么变化?」
  裕一让混乱的脑袋冷静下来,搬出世界史的知识。「世界在一九九一年苏联瓦解——」
  「咦?苏联瓦解?」市川瞪大眼珠子,「难不成是遭到美国核子弹攻击?」
  「你在胡说什么啊?不是啦。是因为东欧几个共产国家突然民主化。」
  这时,八木迫不及待地插嘴道:「日本怎么样了?」
  「一九八八年后的日本吗?呃……首先是一九八九年天皇驾崩。」
  「驾崩是什么意思?」
  「『死』的敬语。」
  「噢,」八木点了一下头,旋即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天皇陛下?」
  「是的。」
  八木呆若木鸡。他身旁的市川趋身向前。「那,昭和时代已经结束了?」
  「是的,现在是平成。」
  「平成?」市川失望地说,「真是不响亮的年号。」
  「后来,泡沫经济瓦解。」
  美晴开口问:「泡沫是指口香糖的意思吗?」
  每当自己说什么,就会引起众人莫名其妙的反应,令裕一感到不知所措。「不是。是大藏省(注4)、银行、证券公司、房屋仲介业者乱搞,打造出虚幻的景气。」
  「唉。」市川叹气,「原来我死时的好景气,只是个泡影。」
  「是啊。日本泡沫经济破灭,害得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民不聊生。」
  「日本民不聊生?」八木怒气冲冲地瞪着裕一。「世界数一数二的经济大国怎么可能民不聊生?这家伙是不是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信口胡诌?」
  裕一板起脸来,「才没那回事。再说,信口胡诌的人是你们吧?这是哪里?」
  「刚才不是说了?这里真的是天堂。」市川说。他一脸哀求的表情,看来不像是在乱开玩笑。「我们死了之后,从那面悬崖爬上来,到了这里。」
  八木点点头。「我是死于一九七九年,已经待在这里二十四年了。」
  「不会吧?」裕一脱口而出。
  「没骗你。整天没事干,闲得发慌。比人间的监狱更难熬。历史的事情待会儿再慢慢听你说,能不能说说你的身世?我们渴望娱乐,不管你说什么,我们都会高兴聆听。」
  「或者唱最近的流行歌给我们听也行。」市川说。
  「我又不是CD音响。」
  美晴插嘴道:「裕一的烦恼是什么?」
  「成绩……」裕一话说到一半,闭上嘴巴。
  美晴好像从这简短的两个字中察觉到了。「所以上吊自杀?你真是为了无聊小事丢了性命。」
  「无聊小事?」裕一愤慨地反问。
  「裕一老弟和美晴小姐,」市川介入调停,「你们年龄相近,或许说话投机。」
  「别开玩笑了。」美晴从浏海缝隙斜眼看着裕一。「这种没用的男人,饶了我吧。」
  「那,说说你的身世。」八木催促裕一,「你在哪里出生?父母在做什么?」
  裕一脑海中浮现父母的脸。他们是没有恶意的家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好,却将孩子逼上绝路。
  「喂,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裕一说道。
  「在这种地方,怎么一个人独处?」
  「我的意思是别吵我!」
  「这家伙在闹什么别扭啊?」
  「算了、算了,八木先生。」市川带其余两人离开裕一身边。
  裕一一屁股坐下。八木他们三人无聊地站在距离裕一约十公尺处。「最近的年轻人啊——」裕一听见八木发牢骚。
  裕一这才开始觉得,那三个怪人说的话看来是真的。他躺在地上,仰望天际回想过去。
  自己走到家附近公园的树旁,在日出前的微弱光线之中,将绳索缠上树干,然后套上脖子。当绳索勒紧脖子的那一刹那,感觉颈骨断裂,然而意识筒在。就在裕一全身寒毛直竖、悔不当初时,便失去了意识。
  那就是自己死亡的过程吗?
  如果记忆正确,自己肯定死了。
  裕一枕着双臂盯着蓝天,泪水夺眶而出。
  他听见八木说:「那家伙开始哭了。」
  「我们也一样哭过。」市川语带同情。
  「马上就习惯了。」美晴抛下一句。
  裕一心想,不知道父母看到遗书了没。自己带绳索离家前,哭着坐在书桌前用签字笔写在稿纸上,有种沉醉在悲壮决定中的感觉。他将遗书放在父母应该会发现的桌上,想像父母发现遗书时的慌张模样。
  自己上吊自杀,难道是幼稚的报复?难道这是被逼上绝境的孩子,对父母的小小抗议?
  裕一拭去泪水,一片蓝天占住视野。没有太阳的晴空,感觉有点不负责任。在这个不负责任的空间里,浮现一个红点。
  那是什么?裕一定睛凝视。红点轻飘飘地勾勒出小圆形,好像一点一点地变大。不久,裕一察觉到那是什么,整个人跳了起来。「是降落伞!」
  一直眺望裕一的三人不晓得发生什么事,赶紧冲了过来。
  裕一指着上空。「红色的降落伞落下来了!」
  抬头看天空的三人脸上也浮现惊讶的神情。
  「这里才不是什么天堂!」裕一高兴地叫道,「没人会在天堂玩降落伞!」
  又是徒手攀岩,又是降落伞,这里该不会是户外运动的发祥地吧?
  「这是怎么一回事?」市川询问最年长的八木,「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情吗?」
  「没有,」就连八木好像也吓到了。「这是第一次。」
  「不知是何方神圣,」美晴讽刺地说,「但光是不用爬岩壁就轻松多了。」
  深红色的降落伞已经接近上空十五公尺高处,能够清楚看见一个戴安全帽和护目镜,身穿纯白跳伞衣的跳伞员身影。
  四人想上前迎接,但发现对方的下降速度出奇地快,他们深怕被对方着陆时踩到而左右乱窜。
  轻飘飘缓缓下降的跳伞员,拉扯握在双手中的降落伞吊带着陆。华丽的动作宛如翩翩落在世界杯棒球赛开幕仪式中的美国陆军空降部队。
  裕一带头跑,在场的所有人一起冲过去。
  身材高瘦的跳伞员将护目镜挪到额上,拿下安全帽。没想到帽下竟是一名白发老人。外貌兼具智慧、慈悲与狡猾,令人联想到魔法师。
  裕一感受到对方全身散发出来的高贵气质,停下脚步。其余三人好像也有相同的感受。四人围住老人,八木问道:「你这家伙是谁?」
  老人不回答,环视众人,满意地笑着说:「所有人都到齐啦。」
  「我在问你这家伙是谁引」
  「我吗?」老人面带微笑地睥睨四人。「我是神。」
  八木、市川和美晴交换眼神,三人脸上浮现遇到神经病时的困惑神情。
  「我知道你们半信半疑,但我是神。」老人坚称。
  「照你这么说,」市川说,「人间也有不少人自称是神。」
  「二〇〇三年也这样?」美晴问裕一。
  「欤。」裕一回答,「有许多奇怪的宗教,只有一部分人受惠,其他人备受其扰。」
  「喂,自称神的家伙!」八木厉声道,「如果你是真正的神,应该不会用降落伞下来吧?」
  「我想了许多种登场的方式,觉得从天而降最容易令人了解。」
  市川忽然抬起头,然后招手将其余三人带到一旁。「那个人说不定是真的神。毕竟这里是天堂。」
  这时,耳边传来老人的声音:「你们以为这里是天堂?」
  市川回过头去。「不是吗?」
  「不是。如果这种地方是天堂,宗教都是骗人的。」
  「那,这里是?」
  「人间和天堂的中点。因为你们选了愚蠢的死法,所以上不了天堂。」
  「什么叫做愚蠢的死法?!」
  老人用食指指着怒形于色的八木。「八木刚造,开枪自杀。」
  八木像是被雷击中般僵立不动。
  老人的手指接着指向其余三人。「市川春男,服毒自杀。安西美晴,跳楼自杀。然后是高冈裕一,上吊自杀。」
  众人突然感到愧疚而沉默。
  「你们这些人全都浪费我给你们的生命。」
  「你给我们的?你凭什么说话那么自以为是?」八木逼近自称神的老人。「既然你这么说,就拿出证据——」
  老人在那一瞬间化身为一头巨大的狮子,口吐火焰。狮子蔑视被熊熊烈火吞噬,发出惨叫的八木,呵呵大笑。「我变幻自如。喏,你们看。」
  狮子转眼间变成身长十五公尺的恐龙,忽然又变成飞在空中的鲸鱼和踩着球的大象。在那期间,各种天灾袭击众人所在的台地。无数棵大树伴随大地震冒出地面。闪电划破天际落在大森林里,树木立刻烧光殆尽,变成一望无际的湖泊,美景吸引住裕一他们的目光,下一秒钟,遥远彼方的水面隆起,化为大海啸铺天盖地而来。
  就在四人惊慌失措地尖叫时,巨大的水壁却在眼前静止,神面带微笑地从水壁中走出。「你们相信了吧?」
  四人一脸惊魂甫定频频点头。四周再次恢复成荒凉台地。
  「我可以继续说了吗?」神客气地问。
  八木搓着手说:「请说,尽管说。」
  「我来这里,不为别的,是想给你们上天堂的机会。」神指着天堂重复道:「天堂,是个好地方唷!」
  「我们能上天堂吗?」美晴双手抱在胸前问。她的双眸宛如信仰虔诚的尼姑般闪烁。
  「但在那之前,」神环顾众人,「我要你们补偿——为你们浪费掉的生命补偿。」
  四人惴惴不安地互望。
  「我可以发问吗?」市川战战兢兢地举手。
  「你尽管问。」
  「您说补偿,请问是补偿谁呢?我们的命爱怎么用是我们的自由吧?」
  「你们的自由?」神嗤之以鼻,「你是歌颂自由而死的吗?如果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你还会甘愿抛弃自己的生命吗?」
  「不会。」
  「市川,」神露出中阶主管教训无能属下的表情,「你是死于穷困潦倒,难道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你没有自觉做了无可挽回的事?」
  「不,我有。」市川慌张地说。不能随便反抗、触怒神明。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话说在前头,这并非伦理或道德问题。」神继续说,「我说的补偿,其实就是赔偿。你们糟蹋了生命。我要你们弥补过错。」
  「糟蹋?」裕一问道。
  「没错。你们舍弃性命,未免太可惜了。你们的生命是非常宝贵的。」
  裕一心想,人间没有人会说这种话。
  美晴问道:「该怎么赔偿呢?」
  「做义工。」神的眼神变得锐利,「那么,我有任务交代给你们。现在回到人间拯救自杀者的生命。」
  「你说什么?」八木瞪大眼睛。
  「回到原本的世界?」市川问。
  「然后拯救——」
  裕一接着美晴的话说:「想自杀的人。」
  「没错。如果不愿意的话,你们将永远在这里消磨时间。」
  四人一时语塞。裕一盯着喇遇见的三名怪人。自己要和这些人一起拯救自杀者的性命?
  「请等一下,」八木笨拙地发问,「这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呢?那个重考生才刚来这里,而我已经忍耐了二十四年。」
  「无论哪里的法律都对未成年者比较宽松。」
  八木哼一声后闭嘴。
  市川劝说:「我觉得这是一项不错的交易。」
  「那倒是,」八木隐藏五味杂陈的心情,「能够回归娑婆世界也是件好事。」
  听见他们的对话,神笑了。「没错,娑婆世界,佛教是这么说的。」
  裕一回头看神,「你是佛教说的佛陀?还是基督教的神?」
  「我都是,也都不是。你们的脑袋瓜无法理解神明为何物。」
  裕一虽然对他直言不讳的说话方式感到不满,但只能点点头。神说的话应该没错。裕一将自己置身于宗教的教条式框架之中。
  「怎么样?有意愿做了吗?」
  「但是,要怎么拯救想自杀的人?」美晴问,「我们连一点急救医疗的知识都没有。」
  「那就现学现卖。活动期间以人间的时间计算是七周。目标是一百条人命。」
  「一百?」市川反问,「既然要赔偿我们的命,四条人命就够了吧?」
  「要连本带利偿还啊。」神像恶劣的高利贷业者般说,「不许偷懒!如果期限到了没有达成目标,我会再把你们带回这里。听见没?」
  事情演变成这样,也由不得他们反对。四人点点头。
  神满意地微笑,「既然决定了,Let's go!那么,各位到这里排队!」
  神的号令一下,四人站在悬岸边。裕一俯看方才自己刚爬上来的岩壁。脚底下遥远处——数千公尺的地方飘着白云,再下去就看不见了。
  「降落伞呢?」美晴担心地问,「我们要怎么下人间?」
  「你们完全不用担心。因为你们已经死了。」神说完,依序抓了抓一字排开的裕一他们的肩头,高声鼓舞:「既然有本事自杀,没有事情办不到!无论对方是谁,有什么苦衷,都给我放手去干!拯救所有想自杀的家伙!然后,让远在天边的我看见你们的毅力和他们的生命力!怎么没回应引」
  「是!」四人叫道。
  「好,出发!」
  神用力推了八木的背一把。
  「哇啊!」八木叫道,身体沿着悬崖落下。
  市川和美晴见状低呼一声,但两人也被神毫不留情地推落。
  裕一来不及戒备,也被神使劲推落,全身腾空,无重力的感觉令他五脏六腑发毛,整个人名符其实的倒栽葱。他抬起头,凝望落下位置,眼看着白色云海逐渐迫近,裕一坠入其中。
  地面在哪里?害怕是否会直接坠落地面的那一瞬间,穿过云层的另一边黑暗扩展开来。身处虚无的战栗感充斥内心。这里是哪里呢?空无一物的空间里闪烁着无数的光芒。裕一发现,这里是宇宙,是宇宙的尽头。
  犹如镶满宝石的七彩光束直逼而来。银河呈奇形怪状。裕一他们迎面撞上。
  除此之外,他们还看见了几颗熊熊燃烧的星球。许多巨大的星球看来就在面前。愈接近银河中心,四周愈显热闹。有相互靠近,滴溜溜旋转的天体,也有行星绕行的恒星系。超高速旋转的纯白星球对面,是一个背景扭曲,深不见底的黑洞。裕一担心会不会被吸入其中,但他安然地从暗洞边缘经过。
  究竟大家旅行了几光年的距离?雄伟的宇宙中,交相出现银河密集的区域,和空无一物的虚无空间。几颗行星表面明显看得见人工光线。那是外星文明。具有高度智慧的生物们,是否也在晚上的便利商店里吃着便当呢?
  不久,前方出现了似会相识的银河。那是不是仙女座银河呢?如果是,那可是紧邻地球的银河系。
  裕一的推测是正确的。他们的轨道突然改变,被吸进圆盘状的星群。由于整个银河在旋转,因此由中心向外扩散的星球连绵,勾勒出多条圆滑的曲线向外延伸。四人前往其中一条曲线,穿越橘色气体,经过数颗彗星旁,看见了格外耀眼的星球。裕一睁大眼睛。那是太阳。大家终于抵达太阳系了。
  不久,出现了土星环围绕的土星。木星呢?火星呢?当裕一在脑中思索时,出现了宝蓝明亮的美丽天体。
  是地球。
  终于回到故乡了。
  这颗星球的大小足以在一瞬间占据视野。裕一不断与人造卫星擦身而过,从印度洋上空冲进大气层。
  脸颊感觉到空气的柔软触感。地球好温暖。海洋与大地的全景在眼前展开。他们一口气从东南亚飞至中国上空,在东海对面看见了日本列岛。
  裕一感觉到自己降落的方向,逐渐修正成垂直下抛。大概要进入着陆态势了吧。然而,速度为何不减呢?
  在这当儿,裕一他们经过九州、四国、东海上空,高度不断下降。这样下去就会冲撞地面。从带头的八木起,四人依序开始尖叫。这时,看见了覆盖人工建筑物的诡异平原。是关东平原。裕一他们高速向大都市东京的市中心降落。
  前方是超高层大厦群。看似东京都厅的建筑物,看起来像是耸立的凶器。裕一害怕自己会不会被屋顶突出的天线刺死,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穿过。然而,虽然钻进大楼间隙缝,柏油路面却以无情的速度迫近眼前。
  当他心想「快撞上了」的那一瞬间,已经撞上了。他眼前金星直冒。如果重击头部,用不着去宇宙也看得见银河。他感觉跳楼自杀和上吊自杀的痛苦差不了多少,当场趴在地上。过了好一阵子,全身的剧痛才和缓下来。接着,他确认四肢能动,缓缓坐起身来。
  肯定没错,这里是新宿副都心。时间似乎是一大清早,微光中不见熙来攘往的人影。
  裕一听见呻吟,看见瘫在地上的八木和市川,接着美晴抬起头来。裕一发觉大家的打扮很奇怪。萤光橘的跳伞衣,配上军人穿的黑色高筒军靴。腰系的工作腰带上,机能性地装备了五个道具袋。同款的制服背部,以鲜明的白色镂空字体写着「RESCUE」。
  RESCUE——是「救难队」的意思。
  四人站起身来,看了彼此的脸和服装一眼。好像没有半个人受伤。众人环视四周。
  「真是长路迢迢,」市川擦拭额上汗水说,「看来这里是东京新宿。」
  八木点点头,「我们穿越偌大的宇宙空间,降落在新宿。」
  「总觉得好像肥皂剧。」美晴说。
  「黑色和以前似乎变了许多。」市川环顾四周,然后垂下肩膀说,「即使我不在这世上,世界依然继续转动。」
  八木和美晴沉着脸注视市川。
  裕一解下腰带,检查塞在道具袋中的装备。除了绳索、通讯用耳机、地图和笔记用品、万用手册之外,还有不知道作什么用,像是职棒啦啦队用的大声公。「这似乎是救人性命的装备。」
  「没有化妆品。」美晴表示不满,「再说,橘色衣服不适合我。」
  市川不理会唯一女性的牢骚,问其余两个男人:「好,怎么办?」
  「这里是睽违已久的娑婆世界,先尽情放松心情再说吧。」
  裕一不禁看了八木一眼。「放松心情?」
  「噢。你们大概不会懂,出狱时就是这种感觉。」
  「出狱,是指监狱吗?」
  「是啊。我忘了说,」八木忽然将脸贴近裕一,盯着他的眼睛,用低沉的嗓音说,「你别看我这样,我在北国札幌可是率领八木组这个黑帮的帮派老大,吃过好几次牢饭。」
  裕一一不留神说出浮现心头的疑问:「黑帮老大会自杀?」
  「你有什么意见吗引」
  看见畏怯的裕一,市川出面解围,「我也来做自我介绍吧。我在名古屋经营一家小公司。享年四十三岁。」
  「享年?」
  「就是活了多少年。」市川落寞地笑了,「顺带一提,八木先生六十八岁,是最年长的。」
  个头矮小的市川和人高马大的八市,外表给人的感觉形成鲜明对比。
  裕一将目光转向筒未自我介绍的美晴。她本人好像不喜欢,但高挑的身材穿上跳伞衣的站姿,也别具一番魅力。
  美晴对上裕一的视线,于是说:「我是在家帮忙的。」
  「嗯?就是自由工作者吗?」
  「什么是自由工作者?在家吃闲饭的吗?」
  两人之间与其说有年龄代沟,倒不如说有时代落差。「美晴姐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一九八六年。我二十四岁的时候。」
  「你们要闲聊到什么时候?」八木发牢骚道,「赶快去痛痛快快地喝杯啤酒吧。」
  「就这么办。」
  连认真的市川都附和,裕一慌了阵脚。「请等一下。我们可是有工作在身,得拯救想自杀的人。」
  「乳臭未干的小鬼就是这样才麻烦。我们可是待在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山顶好几年。好歹先让我们轻松一下吧!」
  「赞成!」美晴也说。
  三比一,裕一毫无胜算,不情不愿地说:「好吧。」
  「时间好像还很早,」市川看了发给救难队的手表一眼,「现在是西元几年呢?」
  「不是二〇〇三年吗?」裕一嘴上这么说,自己也不确定。
  众人环顾四周,寻找有没有什么线索。这时,看见一名将报纸夹在腋下,看似上班族的男人走过来。裕一走到男人面前,对他说:「不好意思。」
  下一秒钟,裕一和其余三人都楞住了。看似上班族的男人没有停下脚步,直接穿透裕一的身体。
  裕一惊讶地回头,男人陆续穿透其余三人的身体,往新宿车站的方向走去。
  四人吓得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八木低头看自己的身体,自言自语道。
  「我可以打你一下吗?」美晴话一说完,便赏了裕一一巴掌。
  「你干什么?!」
  「真奇怪。我明明可以碰到你的身体。」
  一名看似下班回家的风尘女郎从众人身旁经过。
  「喂,小姐!」八木满脸笑容,摊开双手挡在女人面前。然而,对方却轻盈地穿透八木的身体,一边拿着小镜子照自己的脸一边离去。
  裕一愕然地明白了。大家形同空气,像是活人看不见、摸不着的气体——
  换句话说,他们是一群飘不起来的幽灵。

  2

  众人步履沉重地走在高楼大厦林立的柏油路上,移阵到新宿中央公园。
  「你们看这个!」
  八木盯着被人丢在长椅上的空罐说。
  裕一、市川、美晴三人盯着八木手的动作。上了年纪的黑道老大用右手抓住空罐,试图拿起来,但是空罐纹风不动。
  「可以让我试试看吗?」裕一说,自己也试着抓住空罐。虽然有握住空罐的触感,但却是移动不了。空罐牢固得仿佛和长椅一体成型,拒绝外力作用。
  这时,一名游民走过来。众人让开看着流浪汉的动作。他躺在长椅上,脚碰到空罐,铝罐意外轻盈地掉落地面。
  「真是令人无法置信。我们连空罐都移动不了吗?」美晴不满地说,想踢开滚落地面的空罐,但是她的脚尖碰到罐身却停了下来。
  「好痛!」美晴眼眶泛泪蹲了下来。那是一副可悲的景象。
  「我们,」市川开口说,「无法干涉这个世界的事物。」
  「不能喝啤酒,也不能抽烟。」八木垂头丧气地说,「好不容易来到了娑婆世界,却什么也不能做。」
  裕一俯看躺在长椅上的游民,闻到他脏兮兮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异臭,知道大家有嗅觉。游民大概没有发现四个幽灵围着自己。他闭上双眼,沐浴在晨曦下睡着了。
  裕一抬起头来。通勤路上的上班族、蹈狗散步的老人在公园内来来往往。没有人回头看四个身穿橘色连身衣的怪人。裕一感到一股游魂才能体会的疏离感。已然死去的自己,与这个世界无关。
  「那要怎么办?」美晴露出怨灵般的表情,「这样的话,我们什么也办不到,怎么拯救想自杀的人呢?」
  「期限是七周。」市川瞄了丢在垃圾桶里的报纸一眼,跑回来说:「看来今天是二〇〇三年四月十二日。」
  「也就是说,神说的七周后是……」裕一从挂在腰带上的道具袋中,拿出万用手册,盯着月历。「四十九天后……正好是五月底的黄道吉日。」
  「我不干了。荒谬透顶。」八木闹别扭,一屁股坐在地面。「这样的话,我们跟婴儿一样。怎么救想跳电车自杀的人啊?!连吃饭、跟女人亲热都办不到!」
  「对了,」裕一问市川,「你们在山上时,都怎么吃饭、睡觉?」
  「我们不吃东西,也不睡觉。就只是待在那里。」
  裕一再度吃了一惊,「你们这样过了十多年?」
  「我过了四分之一世纪。」八木粗声粗气吼道。
  「各位,冷静下来。」市川呼吁道,「不可能就这样没戏唱吧?神应该也期待我们能有所作为,才途我们回这个世界吧?」
  「总觉得那个神是假的。说不定袍是戴着神明面具的恶魔。」
  裕一说:「神会不会原本就是假的?」
  市川板起脸来,告诫他不可亵渎神明。「要相信神。应该有事情是我们能做的。对了,这个装备。」市川看了缠在自己腰上的道具袋一眼,「要不要研究看看这些道具的用途?」
  裕一盯着腰带中的行动电话,将电话簿叫出液晶荧幕,已经输入其余三人的号码了。
  「那是什么?」美晴问道。
  「手机啊。」
  「手机?」
  裕一看着活在过去的三人说:「随身携带的电话。在屋外也能打电话。」
  「哇,这么小啊?」美晴发出惊叹,盯着自己的手机。
  裕一教大家如何使用手机,试着拨打市川的号码。于是市川的手机开始响起「平安夜」的来电铃声,成功接收电话。
  「喂?」
  裕一呼叫市川,眼前的市川将手机贴在耳上说:「现在麦克风测试,今天是晴天。」
  「听得清楚吧?」
  「嗯。不愧是二十一世纪。这样就算大家分开行动,也能够连络上了。」市川挂断电话,接着摊开地图说,「对了,美晴小姐是东京出身的吧?裕一老弟呢?」
  「我也是东京。」裕一回答完,内心一怔。
  「既然这样,带路的工作就交给你们两位了。」
  美晴用窥探的眼神看裕一。裕一从她身上别开视线,畏畏缩缩地说:「我想单独行动一下。」
  「你要做什么?」
  「不,没什么……等一下我会打电话跟你们连络。」
  「不行!」美晴咕哝道。她悲伤地垂下头,微微抬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裕一。
  裕一察觉到,东京出身的美晴心里大概和自己想着同一件事。
  美晴用细瘦的双臂抱着裕一的手肘。「跟我们在一起!」
  「可是,」裕一身体离开美晴,「我马上就回来,可以吧?如果有什么事的话,我会打你们的手机。」
  「裕一。」
  裕一甩开想阻止自己的美晴,迈步离去。
  「那家伙搞什么啊?」裕一听见八木在发牢骚。
  裕一有个地方非去不可——从新宿搭电车二十分钟,位于西荻洼的家。这个长男自杀身亡,留下父母和妹妹三人的小家庭。

  3

  因为一大清早的缘故,新宿车站人潮尚未涌现。
  裕一穿过熙来攘往的人体前行。萤光色的制服令人感到空虚。明明打扮得这么显眼,却没吸引半个人回头。
  步行一阵,裕一改走在路人缝隙之间,留意别触碰到人,因为穿透他人身体时的那一瞬间,会感到异常不舒服。
  他在西口出口的剪票口反射性地想拿出钱包。然而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投钱或取票,于是紧跟在别的乘客身后,通过自动剪票机。
  当他搭乘中央线眺望窗外风景时,也不感到怀念。或许是因为死后马上被送回这个世界,总觉得自己去世只是几天前的事。
  一大早的下行电车上很空旷。裕一故意在车厢中走来走去,但是没人抬起目光。他在心里大叫:「谁都好,发现我吧!」
  裕一在西荻洼车站下车后,笔直朝家走去。高冈家的透天厝座落在杂乱无章的住宅区中,徒步二十分钟。是任职于中央政府机关的父亲,于十五年前妹妹出世时购买的中古屋。当时,裕一在念幼稚园。他记得从政府机关的官舍搬到透天厝时,自己高兴得又叫又跳。父亲每次喝酒,都会后悔自己在泡沫经济房价最高点时买房子。
  拐个弯,就看见那间小房屋,他发现已是幽灵的自己竟心跳加速,似乎唯有情感变化与伴随而来的身体感觉和在世时无异。他走到大门前,抬头看两层楼的房子。
  当他开始思考要怎么进入家中时,大门打开了。裕一当场僵住。从屋内出来的是父亲,今年四十九岁,公务员,戴着黑框眼镜,原本福态的体型,整个瘦了一大圈。他微低着头,所以看不见表情。
  裕一看了手表一眼,七点二十分,离上班时间还早。父亲手上拿着木片、螺丝起子和黏着剂,身穿白衬衫长裤,看来不像要上班的样子。
  裕一看着父亲要做什么,他开始卸下门口的门牌。
  裕一失声叫出。当然,他的叫声应该没有传入父亲耳朵。父亲不晓得儿子的灵魂盯着自己,专心投入手边的工作。他拆掉原本写着一家四口的名牌,换上只写了三个名字的新门牌。
  「爸爸?」裕一试着叫父亲,但是父亲没有反应。裕一走到父亲身旁,盯着他的脸说:「爸爸?」
  父亲眼睛下的眼中泛泪。裕一首次看见父亲哭泣的模样,大受打击,顿时说不出话来。换好名牌的父亲,最后左右张望附近一眼,视线从身旁的儿子身上扫过。裕一追在走向玄关的父亲身后。
  裕一在大门关上前冲进屋内,他站在狭窄的玄关,闻到从厨房飘来的味噌汤香味。肌肤感觉到自己家的气氛,和生前一模一样。
  「结衣!」
  裕一听见有人叫妹妹名字,母亲从厨房的门帘钻出来。裕一大吃一惊。母亲的感觉和以前截然不同。她明明才四十五岁,却显得蓬头垢面、肤质粗糙、目光无神,一脸失魂落魄。
  「结衣!起床了!」母亲从楼梯底下大喊。
  「今天是第几天了?」从厨房里传来父亲的声音。
  「她这一个礼拜都没去上学。」母亲答道。
  「学校老师怎么说?」
  「暂时观察她的情形看看。」
  「这老师真不负责任。」父亲气愤地说,「如果考不上学校的话,老师要负责吗?」
  听见这句话,裕一只觉一阵思心。
  「你带她去学校!」父亲说。
  「今天就算了吧。」母亲小声地说,回厨房坐上餐桌。
  父亲只是看似心情不悦地低吟,没有多说一句。
  看来是妹妹拒绝上学。裕一大感诧异,她明明参加排球社,是个个性开朗的家伙。难道是哥哥自杀,对她造成了某种影响吗?
  裕一上楼,三间三坪大的房间围着一条短廊。他想看看小自己四岁的妹妹,但是她的房门关着,这样就进不去了。
  父母的卧房和自己的房间房门开着。裕一走进自己的房间,望着房内的床铺、书桌和音响等,依然保持自己生前的模样。那一天,自己坐在书桌前写遗书。而现在书桌上小小的相框中放着遗照,自己面露笑容。那是高三校庆时拍的照片。
  裕一怔怔地伫立在自己房间的正中央。
  已经无法再在这个房内生活了。
  念重考班时用来提神的茶包、一听再听的CD,还有一叠刊登从前偶像的杂志。他试着用指尖触碰,但是拿不起来。
  裕一在书柜角落发现自己暗恋的女孩子途的人情巧克力,忽然想起自己上吊时想着,那个女孩会不会为自己哭泣呢?她说不定有为自己流泪,也或许没有将自己的死放在心上。她考上了好大学,现在八成早已忘了重考时个性阴沉的朋友,开开心心地过着校园生活。
  一股只有自己被抛下的感觉在内心蔓延。这种感觉就和决心一死,实际采取行动时相同。
  裕一听见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吃完早餐的父母一起走进卧室。他看见连母亲也开始更衣,察觉到情况异于平常。两人似乎要出去哪里。
  「车子十五分钟后到。」母亲说道。
  父亲换穿裤子,默默地打领带。
  「我们去见裕一吧。」
  「咦?」裕一出声说,「去见我?」

  父母坐上停在家门前的计程车。裕一趁车门打开时也跟上车。父母说要去见自己,他打算去一探究竟。父母各自靠窗而坐,所以裕一能够坐在两人中间。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父母和儿子的灵魂一同搭乘的计程车,来到高圆寺市郊的出租大楼前面。
  裕一感到困惑,原以为他们要去墓园,没想到竟然猜错了。
  他跟在父母身后进入大楼,那是一栋进驻着中小企业办公室的七层办公大楼。屋龄似乎很老。建筑物的大门和电梯门随时会阻挡自己去路,所以裕一必须紧跟着父母,小心翼翼地行动。
  电梯停在四楼。父亲走到走廊上,比对手上的字条和房间号码,最后站在最内侧的门前。门上挂着写了「冰村灵能研究所」的牌子。
  裕一皱起眉头。父母敲了敲门,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请进」,便进入室内。一名作巫女打扮,三十岁上下的女子迎接一行人。
  「我是冰村。」女人报上名字,一双像爬虫类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充满戒心。
  室内的地板铺着磁砖,还摆了待客沙发组,乍看之下和一般办公室没什么不同,但透过隔间拉帘的缝隙,可以看见铺满一地的榻榻米和靠墙摆放的巨大神宠。
  「我们想麻烦您的是我们的长男。」打完招呼后,父亲说,圣一月底,他因落榜而自杀了。」
  裕一凝视父亲的侧脸,没想到中央政府机关的公务员父亲,竟会求助于这种灵媒。
  「请写下他的名字、出生年月日,还有忌日。」冰村说完,递出便条纸和笔。父亲在纸上写下「高冈裕一 一九八三年十月一日生 二〇〇三年三月二十五日卒 得年十九」。
  「好。」冰村拿着便条纸起身,「这边请。」
  裕一的父母被带到隔间拉帘对面三坪大的空间,脱鞋端座在神宠前。
  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裕一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好戏。冰村坐在两人面前,恭敬地用双手举起刚才的便条纸,开始低喃某种意义不详的辞句。不晓得是祈祷文或咒语。渐渐变大的刺耳声中,听得懂的是「急急如律令!」和「高冈裕一的灵魂降临我身!」。
  裕一惶惶不安。现在,自己以灵魂的身分在场。假如冰村是真正的通灵者,自己会被吸进她体内吗?
  冰村像是要吓裕一似地「喝!」叫了一声,当然裕一吓到了。在此同时,灵媒的腰部以上抖动,但看起来像是曲蹲自己的膝盖制造出来的效果。而且冰村还一面「喝!喝!」地叫喊,简直像在榻榻米上做青蛙跳。父母只是一脸恭敬,安静地低着头。
  不久,冰村的身体静止,皱着眉头露出痛苦的神情,「嗯……」地低吟,像在做柔软体操地转脖子。当头绕完一圈时,灵媒的表情变成了清纯的少年。
  裕一的父母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冰村以呆滞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对夫妇,然后以低沉的嗓音,缓缓地问他们:「爸爸……妈妈?」
  「裕一!」母亲高声叫喊,握住灵媒的手。
  「这是什么情形?」一旁观看的裕一说。
  「裕一!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这里啊。」裕一想这么说,却被冰村打断:「我在天堂。」
  母亲用手帕抵着眼角,频频点头。「这样啊,原来你在天堂。」
  「不对!」裕一叫道,「我去不了天堂。我爬上一座奇怪的山顶,遇见了三个怪人,神命令我来拯救人命——」
  「裕一,你好吗?」
  「嗯,非常好!」
  裕一对这意想不到的闹剧感到哭笑不得。「死人怎么会非常好?」
  「爸妈有事想向你道歉。」母亲哭着说,「一直要你拼命读书,你一定很痛苦吧?」
  「当然很痛苦,」冰村不知道本人的灵魂在看,继续说:「但是你们不用担心。请你们放心。」
  「谢谢你,裕一。谢谢你。」
  裕一嘟嚷道:「要是你们没有要我拼命读书,说不定我现在还活着。害死小孩之后才后悔,未免太迟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父亲开口说:「裕一。你现在在怎样的地方?」
  「非常舒适的地方。有小鸟在叫,还有花田。非常舒服。」
  「那就好,」父亲完全被灵媒逼真的演技给骗了。「你真的上天堂了,对吧?」
  「嗯。所以请你们放心。」
  裕一嘀咕道:「我才没有上天堂呢!」
  「我会保佑爸妈你们的。」灵媒说道。
  「我才不会保佑你们。我现在还在怨恨你们。」
  「谢谢你,裕一。」
  「那我差不多得走了。」
  「裕一?」母亲抬起头说。
  「爸爸,妈妈,再见。」完全化身为自杀重考生的冰村挥挥手,「拜拜。」
  「裕一!裕一!」
  闭着眼睛的冰村瘫向趋身向前的母亲。
  父母一起接住灵媒的身体。冰村翻白眼半晌,不久恢复正常地说:「啊,结束了吧。怎么样呢?」
  「托您的福,我们和裕一讲到话了。」父亲低头致谢,「说来奇怪,但即便孩子走了,做父母的还
  是会担心他是不是成佛了。」
  「这就是所谓父母的爱吧。裕一已经成佛,保佑着大家。」
  我成佛了?裕一抬头看着神龛心想:这里是采用神道(注5)的作法吗?然而,裕一看见父母的表情变得平静,觉得灵媒值得原谅。这个人是否以天生的演技在助人呢?
  「真的很谢谢您。」母亲抽抽噎噎地说,「裕一在天堂了。」
  裕一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得上天堂。这倒不是为了父母着想,而是他认为,若被送回那座空无一物的山顶,自己恐怕会永远怨恨父母。他想及早成佛,让内心痛苦获得解放。
  裕一起身站在门口,等待父母离开这房间。父母将装了谢礼的信封递给冰村。灵媒细数里面的钞票,递给父亲收据。
  大家到走廊上搭电梯,离开办公大楼后,裕一怀着这次真的是今生永别的心情,离开了父母。
  裕一在柏油路上迈开脚步,回头看等计程车的父母。两人都一脸异常释怀的表情。想到父母的丧子之痛被那种猴戏治愈,裕一的心情变得更沉重,忽然担心起把自己关在房里的妹妹结衣。
  「别再逼结衣走上绝路了!」裕一出声说,「逼死我一个就够了吧?」
  这是裕一给父母的离别语。

  4
  市川和美晴站在歌舞伎町的路旁等待。路人穿透两人的身体离去。虽说裕一自己也是幽灵,但看在他眼中却是相当诡异的景象。
  「抱歉久等了。」裕一冲上前去,发现不见黑道老大的身影。「八木先生呢?」
  「那里面。」市川指着眼前的建筑物——牛肉场。
  「这么早就有人跳脱衣舞?」
  「我们走在路上时,看见像脱衣舞娘的女人走进去。」市川笑着说,「然后八木先生就像被什么吸引似的,跟着一起进去了。」
  「色老头。」美晴说完,将脸转向裕一,「倒是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回家了对吧?」
  市川惊讶地看着裕一。
  裕一挤出笑容,「我了无遗憾了。心情真爽快。」
  「是噢。」美晴一副不信的样子。
  裕一改变话题,「市川哥和美晴姐你们觉得如何?久违的日本还好吗?」
  「看见一堆太妹游荡,吓了我一大跳。」
  「一堆太妹?」
  「我们在世的八〇年代,」市川说明道,「染发的人很罕见。要嘛是流氓女高中生,不然就是风尘女子。」
  裕一看了早上歌舞伎町的街头一眼,差不多要开始涌现来来往往的人群了。女孩子个个染发。裕一将视线拉回美晴身上,觉得黑发还比较好看。
  「穿着也变了不少。」市川说,「真时髦。」
  「时髦?」
  「大家穿着漂亮的衣服,好像都很开心。」美晴悲伤地说。
  牛肉场的大门打开,八木跟在看似经理的中年男子身后走出来。
  「八木先生,」市川上前迎接,「里面怎么样?」
  「刚才的那个美女,是个个头娇小、身材曼妙的波霸唷!」
  裕一不太懂八木在说什么。
  「我亲眼确认过了。看到她在后台换衣服为止。」
  美晴皱起眉头,「你偷窥人家?」
  「哪有什么偷窥不偷窥的,我可是贴在她身边看。」但是黑道老大游魂却一脸阴沉,「但是我却不觉得感动。因为我已经死了,大概没有性欲,也不想玩女人了吧。即使看见脱光光的小姐,也只是一般的风景,就和电线杆没两样。」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市川看了美晴一眼,「在那座山上,你没有萌生奇怪的邪念,真是不可思议。」
  「我稍微放心了。」美晴莞尔一笑,「我想不透为什么你没有侵犯我,还担心是不是自己没魅力呢。」
  「结果,」市川露出死心的表情,「我们还是没办法享受这个世界的乐趣。」
  「烦恼没了。」八木叹道,「真遗憾。」
  「也就是说,我们只能从事神说的公盆服务。」
  「晚上也别睡觉。」
  「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像便利商店一样吗?」
  裕一话一说完,美晴问他:「便利商店是什么?」
  「便利商店就是像7-11之类的店。」
  这时,八才打岔道:「7-11是什么?」
  「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级市场。」
  「哦,」八木好像大感佩服,「真勤奋。」
  「我们也只能工作了吧?」市川说。
  「但是,该怎么做?拯救想自杀的人,仔细一想还满奇怪的。」
  「为什么?」
  「怎么找出想自杀的人?我在这世上活了六十八年,从来没见过想自杀的家伙。」
  「确实如此。」市川也陷入沉思。
  「我知道那个神的企图了。他会不会是想把我们送到这个世界,然后什么都不能做,让我们后悔自己死了。」
  「不,请等一下。一定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
  美晴打断他,以强硬的口吻说:「等一下!这件事就像山手线。」
  裕一反问:「这件事就像山手线?」
  「我的意思是,一直在相同的地方打转(注6)。二十一世纪的人不会那么说吗?」
  裕一摇摇头,总算察觉到眼前的情况了。感觉好像从刚才就一直出现莫名其妙的辞汇,原来他们说的是上个世纪的流行语。这些人肯定在空无一无的山顶,持续使用昭和时代的流行语。裕一现在身处于死语(注7)充斥的世界。
  「不过,可以那么说。美晴小姐说的没错。」市川附和美晴的说法,「光说不会有进展。我们要不要试着付诸行动看看?」
  「怎样的行动?」
  「到街上巡逻,寻找看起来想自杀的人。」
  「那些人会在脖子上挂着一面『我要自杀』的看板吗?」八木阻止想吐槽的市川,语气认真地说:「虽说我沦为心地善良的老人,但我仍是黑道老大。我想帮助社会、世人的心意不会改变。」
  裕一大感意外,插嘴说道:「黑道老大想帮助社会、帮助世人?」
  「废言!」
  「香蕉你个芭乐!」裕一也以老掉牙的说法反击,「黑道老大应该是专做危害社会、危害世人的事吧?」
  八木狠狠地瞪着裕一。「喂,你这个臭老重考生,给我听好了!『穷极道义』写作极道(注8)。而这里的道义,指的就是任侠之道。」
  「任侠之道?」
  「没错。锄强扶弱正是任侠精神。为了做到这点而不惜做坏事才是真正的极道。」
  「欸。」裕一打从心里感到佩服。他和最近欺善怕恶的流氓相差许多。难道黑帮到了二十一世纪,也和社会一起堕落了吗?
  「不过,」黑道老大继续说,「仔细想想你们自己。死的时候,身旁的人有没有苦口婆心劝阻?」
  裕一、市川和美晴都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死在一片漆黑的绝望中。我们只是上了神的当,轻易答应了,但帮助想自杀的人是不可能的事。」
  裕一低着头,探寻记忆深处。八木说的没错。当然,自己只有死路一条。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出路。一路走来没有任何肯定,一再收到大学的不录取通知;前途「无亮」。
  但是突然间,裕一脑海中浮现一个单纯的问题,让他显得非常狼狈。为什么大学落榜的人,没有全部上吊自杀?为什么只有自己选择自杀?只要是考生,任谁都会感受到来自父母的强大压力。
  「大家,」裕一抬起头问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自杀的?」
  「咦?」市川原本不解的表情,显得更加困惑了。
  三人之间互使尴尬的眼神,令裕一察觉到,大家不愿触及这个话题。
  「我死得很帅气。」八木说,但之前的锐气尽失。「在变老变丑之前,爽快地自我了断。」
  市川和美晴不发一语。
  「要不要试着做我们能做的事?」裕一说道。大批人潮在眼前的闹区来来往往。「这些人当中,说不定有人打算自杀。我们来找吧。」
  市川问道:「这个时代,在日本有多少人自杀呢?」
  「一年约三万人。」裕二止刻回答。为了应付大学入学考的申论题,他经常浏览报纸。
  「这么说来……」市川从挂在腰上的道具袋中,拿出电子计算机。「全国每天有八十人自杀。就人口比例而言,东京都内有八人。换句话说,每三小时死一个人。」
  八木一副「你说到重点了」的口吻说:「话是这么说,但一千万人当中只有八个人欤!」
  「但是,并不是人人想死就会马上执行。在实际行动之前,应该会有准备期,或者说想要轻生的期间。」市川接着低下头说,「像我就想了一年左右。」
  「以这为平均值怎么样?」裕一说,从市川手中借来电子计算机。「假设准备期是一年,现在东京都打算自杀的人大约有三千人。」
  「就算是那样——」这次换八木从裕一手中抢过计算机。「一万人当中只有三个人欸!」
  「等一下,」美晴插嘴道,「你们又不是关西商人,要按计算机到什么时候引新宿车站一小时的人潮,应该就有一万人吧?」
  「是啊。」市川说,和裕一互相点头。「四十九天救一百条人命。平均一天要救两个人。」
  「就算这样,还是差两个人。」
  这时,美晴焦躁地叫道:「怎么样?救?还是不救?」
  「救吧。」市川迅速从八木手中一把抄走计算机。「快,八木先生,走喽。」
  「别开玩笑了。」黑道老大说道。

  四人分成两人一组,分别前往新宿车站的东口和西口。
  裕一和美晴从东口剪票口进站,坐阵在能将阿尔卑斯广场一览无遗的宽广地下道角落。车站里并排着十四个月台,来往大厅的行人络绎不绝。
  裕一凝眸注视,视线追逐经过的人们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的服装、老少不一的年纪、各种组合的男女老少从眼前经过。
  裕一盯着一名表情阴沉的年轻男子试着说:「美晴姐,那人怎么样?」
  但美晴没有回应。转头一看,美晴的目光从刚才就被自动剪票机吸引,蹲在走道上显得百无聊赖。
  美晴抬头看裕一,佣懒地问:「有没有什么趣事?」
  裕一慌了,「说什么啊?说要救人的不是你吗?」
  「我是三分钟热度。」比自己年长五岁、态度佣懒的美女拨起一头黑瀑般的长发,「裕一是热爱助人的年轻人?你曾为了募款或捐血而奉献所有心力?」
  裕一不理会美晴酸溜溜的问题,继续监视活动。他对于美晴态度骤变,感到可疑更胜于光火。
  眺望路人半小时左右后,他开始觉得这样下去只是徒劳无功。有几个人表情黯淡,但这不足以证明他们打算自杀。要是一个个追上前去,确认他们的行动,也非常缺乏效率。
  这时,行动电话响起。是在西口的市川打来的。「你们那边怎么样呢?」
  「分辨不出想自杀的人。」
  「我们这边也是。」市川笑道,「对了,道具袋中有个像无线电的玩意儿,你要不要试试看?」
  「好,」裕一应道,探了探腰上的道具袋,拿出以细电线连接小型黑盒子的耳机麦克风。
  「那,我试着说话喽。」
  裕一将手机移开耳朵,把耳机戴到头上,听见了市川的听音。「哈罗?哈罗?」
  「接收效果良好。」裕一对着嘴边突出的小型麦克风说,「市川哥,听得见吧?」
  「嗯,听得见。紧急时就用这个连络吧。」
  「了解。」结束通话的裕一挑起好奇心,往道具袋中看去,发现装了通讯机的袋子里,还有一个皮带和镜片一体成型的高科技机器,是在战争片中看过的配备。
  「那是什么?」美晴兴趣缺缺地问。
  「应该是夜视镜吧。在暗处也能看见东西的设备。」
  裕一拿下耳机,试着将夜视镜戴上,盖住双眼,用手摸索打开开关,于是盖住眼睛的镜头发光,眼前的景物化为绿色的电子画面浮现。
  美晴抬头看他,忍俊不住笑了出来。「好怪的脸。」
  裕一抬起头来,面向车站大厅。这里并非黑暗中,所以无法确认,但看来应该是夜视镜不会错。
  裕一想拿下夜视镜时,视野中的人影在晃动。那是什么呢?裕一定睛一看。走道对面走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他的身影不停晃动。裕一轻轻拍打机器,但是跳动的画面没有变化。
  裕一看了半天,察觉到一件更奇怪的事:如果是仪器故障,应该整个视野都会晃动。但是地下走道的景像别无异状,只看到一个人的身影在摇晃。
  裕一将夜视镜推上额头,以肉眼观察走向自己的消瘦中年男子。当然,他没有在晃动,但裕一看见对方的表情,差点叫出声来。对方的眼窝凹陷、表情死气沉沉、双眼涣散无神——
  那个男人看来马上就要自杀。
  裕一再度挪下夜视镜。画面和刚才相同。唯独男人的身影剧烈晃动,几乎无法看清表情。
  裕一的脑海中如闪电般闪过某种推测。这个夜视镜会不会是分辨企图自杀者的特殊仪器?
  「市川哥,你在聼吗?」裕一将耳机戴到头上问市川。
  「有,我在听。」耳边传来一个悠哉的声音。
  「我说不定能够找出想自杀的人了。」
  「你说什么?!」
  晃动的男子来到裕一跟前。「我试着跟踪他看看。请你和八木先生一起过来。」
  「了解。」
  男人从眼前经过,走向剪票口。
  「美晴姐,走喽。」
  裕一举步前进,背后传来美晴缺乏干劲的声音:「终于要出动啦?」

  裕一、美晴和从西口赶来的市川、八木会合,追着男人前往歌舞伎町。裕一说明夜视镜的机能,其余三人也将仪器戴上,确实看见男人的身影在晃动。
  「说不定裕一的推测是正确的。」市川有些亢奋地说。
  走在前方的中年男子,好像漫无目的。一会儿走进大型书店翻阅杂志,一会儿盯着二手相机店的展示窗,一会儿到咖啡店消磨时间。
  八木一面跟踪,一面说:「我们真是少根筋。」
  「为什么?」裕一问道。
  「对方看不见我们,对吧?所以根本不用鬼鬼祟祟跟踪,光明正大走他旁边不就得了?」
  「算你厉害。」市川不禁说,于是四人开始围着男人走。
  男人不晓得自己被四个游魂包围,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垮着一张脸走路。稀疏的头发、凹陷的双颊、黯淡的外衣。不知他从事哪一行,从他脏兮兮的衬衫领口看来,手头并不宽裕。
  四人着急地等待男人下一步动作。男人走向百货公司屋顶,众人担心他该不会跳楼,但他只是坐在长椅上暍罐装果汁。
  「会不会猜错人了?」开始不耐烦的八木,将不满发泄在市川身上,「神只是丢给了我们一台破机器。」
  「但是,这台仪器可是天堂的制品欸。神制造的机器会故障吗?」
  「那个寒酸的老头子,不但老花眼,还笨手笨脚。」
  「如果他真的是神,对世界的宗教界可是一大震撼。」美晴说。
  「再等一下吧。」市川冷静地说,「这个人的表情依然沉重。看来非常不快乐。」
  夕阳下山时,男人站起身来,前往新大久保方向,走进职安街上一家药妆店,四人跟在男人身后一起走进店里。
  「我从刚才就觉得不可思议,」美晴说,「二十一世纪的东京,为什么这么多药局?」
  「不知道为什么,很受女孩子喜欢。」
  「是噢。」美晴环顾店内,「或许吧。」
  「等一下。」市川唤起三人的注意力,「看他!」
  裕一将目光转向站在收银台前的男人。男人买的药品包装上,写着「快速助眠」。
  「那是安眠药!」
  「别担心!他大概只是打算好好睡一觉吧。」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市川也显得担心。
  男人还买了保特瓶装的健康饮料,再度往新大久保方向走去。
  「从他不搭电车这点看来,他家似乎在这附近。」
  八木说话的同时,男人抄近路走进路旁的一间木造公寓。
  「到了二十一世纪,日本的居住环境还是没变。」看见门灯照亮的老旧公寓,美晴轻蔑地说。
  裕一看着男人走进一楼外侧的房间,检查信箱。「那个人好像姓小杉。」
  「小杉先生……从事哪一行?」
  「喂,」美晴插嘴道,「你们是白痴吗?」
  「白痴?」八木怒形于色。
  「难道不是吗?假如那位大叔想在屋内自杀,我们要怎么进去?」
  裕一心头一惊,连忙冲向门口,握住门把用力一拉,但门板却纹风不动。
  「走这边。」市川说,招三人到建筑物与水泥墙中间。绕到屋后,有一块狭窄的院子。小杉房间的窗户微微打开。裕一他们排成纵列,将头探进窄窗缝隙中窥视。
  徽暗的三坪房间。小矮桌加上被子从来不折的床,给人相当零乱的感觉。整间房间充满了住户淡淡的体臭味。小杉坐在房间中央,默默盯着刚买来的「快速助眠」和健康饮料。
  「他该不会想死吧?」
  裕一喃喃自语道。市川自信满满地对他说:「看样子他不会有事。」
  「为什么?」
  市川的眼神望向药的包装,「那样的量应该死不了。」
  「真的吗?」八木怀疑地问。
  「嗯。我自杀的时候调查过。尽管放心好了。」
  小杉站了起来,在四人的守护下,走到房间另一边,打开壁橱,里面堆积了大量的「快速助眠」。
  「啊!」四人同时大叫。
  八木低吟:「那家伙竟然囤积药物!」
  市川脸色铁青,「要是服用那么大量的安眠药,或许性命难保。」
  美晴尖声叫道:「快想想办法!」
  裕一慌了阵脚,「这叫人能想出什么办法?!」
  小杉在壁橱和棉被间来往,用安眠药盒堆起一座小山。
  「等等,大叔!」裕一将手臂从窗户缝隙伸进去不停挥舞,但是没办法进入室内。
  小杉一屁股坐在药前,打开两公升装的宝特瓶,垂下头。当他再度面向前方时,变得一脸惨淡,仿佛有影子遮住额头到双眼一带。
  裕一感觉到,那是放弃未来的表情。男人的脸上写满了当下痛苦不堪的情绪。难道自己死的时候,脸上也浮现了那种表情吗?
  小杉开始动手,将药锭送进口中。
  八木倒抽了一口气,「喂,他开始服药了!」
  「得进房才行。」
  裕一说,但市川立刻打断他,「但是就算进去了,我们能做什么?我们又碰不到他!」
  「那,该怎么办才好……」
  四人乱成一团时,室内的小杉陆续将药含入口中,配着充满矿物质的健康饮料将药服下。
  「我知道神的目的了!」美晴哭喊道,「他想让我们像这样看着可怜的人,惩罚我们。」
  八木咬牙切齿,「他妈的神,给我去吃屎!」
  「请等一下。」市川卯足全力地说,「我们幽灵也能做什么——对了,电话呢?」
  听见这句话,裕一迅速抽出行动电话。
  市川的表情因期待而亮了起来,「说不定那支手机是和这个世界连络的通讯设备!」
  裕一手指颤抖地按下一一九,将手机贴在耳上,立刻听见了对方的声音。「您目前拨的号码是空号。」
  「神那个笨蛋!」裕一咒骂神,挂断电话。
  「哇!」八木发出丢人的叫声,「他吃了那么多!」
  安眠药的空盒在小杉面前愈堆愈高。裕一戴上夜视镜窥视室内,不停吃药的小杉晃动得比刚才更厉害了。他全身的轮廓像晚霞般蒙胧,好像快消失了。裕一愣愣地盯着眼前想自杀的人。
  「住手!」或许是八木任侠精神突然被唤醒了,他将肩膀塞进窗户缝隙中怒吼,「不准死!给我住手!」
  小杉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手停止动作。裕一他们也不再动,紧张地看着事情演变。小杉将手放在腹部低吟,继续将药锭途进口中。
  「住手!」
  「呜!」小杉的肩膀颤抖,双眼瞪着空中。
  或许是药效发作了。小杉会就这样失去意识死掉吗?
  突然间,小杉「呕!」地发出痛苦的声音,从他口中喷出大量呕吐物。喷出的力道之猛,令窗外的四人不禁将身体缩成一团。因为他服用过量的安眠药,未消化的药锭就随着胃液像机关枪扫射般喷射,溅到窗玻璃发出「咚咚」的声音。
  小杉连忙用双手捂住自己嘴巴,但大量的呕吐物还是从指缝间湓出。不久,或许是忍受不了痛苦,他在棉被上打滚,吐得整个房间都是。而且不只是从嘴巴,连鼻孔也喷出黄色液体。
  「别再吐了!」泪流满面的美晴捂着脸当场蹲下,「呕、呕」有如野兽咆哮的声音却不绝于耳。
  「好欸!」八木忘我地吼道,「继续吐!给我吐光胃里的东西!」
  小杉吐出的胃液中,开始带有红色的血。市川见状,高兴地叫道:「就差一点了!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
  原本在地上打滚的小杉停止动作,以趴着的姿势咳嗽、喘气,显得呼吸困难。
  裕一挪下额头上的夜视镜看小杉,然后叫道:「市川哥!他身体的晃动停下来了。」
  「咦?」市川和八木赶紧拿出夜视镜,确认小杉的影像。「真的欸!」
  「这代表他放弃自杀了吗?」
  「他是自杀未遂。」
  室内的小杉重心不稳地站起来,走到流理台开始漱口。似乎还有东西涌上喉咙,间歇性地胃液倒流,过一阵子,好像连胃液也恢复正常了。
  「但我们可以放心了吗?」八木问,「他会不会又来一次?」
  他们三个男人依然戴着夜视镜,面面相观思考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市川开口说:「怎么办?我们束手无策,再说我们连他自杀的动机都不清楚。」
  这时,美晴倏地从三人中间站起来。她擦着眼泪说:「动机还不简单?这位大叔太寂寞了。」
  「寂寞?」八木反问,「你怎么知道?」
  「你们看电话。布满灰尘对吧?」
  众人将目光转向房内,墙边矮桌一角,放着连答录功能都没有的旧电话。无论是话筒或数字键,都像美晴说的积满灰尘。
  「没有朋友会打电话给这人。」
  「你的意思是,他因为这样而想自杀?」
  裕一盯着闷不吭声、毫无用处的电话,回想自己的过去,不由得想起了一件事。他问其余三人:「我们当中,有人死前觉得不孤单吗?大家有很多朋友吗?」
  于是,不只是市川和美晴,连八木也落寞地垂下视线。
  「大家都很孤单,对吧?」
  「但是,」八木说,「我倒不是因为耐不住寂寞而自杀的。我不认为孤单能成为自杀的动机。」
  「不、不、不,」市川抬起头来,「就算不是直接的动机,这种思考模式你们觉得怎样?除了寂寞之外还背负其他不幸的人,即使想向周遭的人求救,也没有人肯听他倾诉。」
  八木陷入沉默。
  「至少,我是这样。」市川接着说,「我现在才发现,好像在我自杀之前,一些小烦恼就是这样日积月累。」
  「你的意思是,如果有无话不说的对象,你就不会自杀了吗?」
  「是的。」市川低下头。
  沉闷的气氛笼罩四人。仿佛不肯饶过他们似的,耳边传来啜泣声。小杉一面哭,一面用破抹布和旧报纸收拾自己吐了一地的呕吐物。透明的泪珠滴滴答答地落在黄色的呕吐物上。每当他将嘴唇抿成八字型,收起下颔忍住想号啕大哭的情绪,如枯树般嶙峋的手臂就会停止动作。
  「总之,先暂时待在这家伙身边吧!」黑道老大说道。

  5

  隔天早上十点,在破公寓窗外伺机而动的四人再度展开行动。部分安眠药似乎在小杉呕吐前被他的胃消化、吸收,他打扫房间到一半就睡着了。捿下来的十四个小时,他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
  对于不会感觉疲劳、想睡的四人而言,眼前的景象不禁令人羡慕。醒来的小杉闻到自己房间的恶臭顿时皱起眉来,收拾剩下的呕吐物,然后用湿毛巾擦拭身体,将没吃完的安眠药丢进垃圾袋,离开房间。
  一起行动的四人看见小杉将安眠药丢在马路上的垃圾场,期待他已经不想自杀了。
  然而,戴着夜视镜的裕一又发现中年男子的身体开始晃动。「虽然没有昨天那么剧烈,但确实在晃动。」
  市川露出担心的表情,「因为寂寞的情形没有改变。」
  美晴说:「替他找笔友如何?」
  「笔友是什么?」
  「通信对象。」
  裕一心想,以现代来说,大概是网友吧。
  小杉穿梭在住宅区中,抱着换洗衣物走进公共澡堂。众人决定在澡堂外等待自杀未遂的人。
  「对了,」市川开口说,「昨天晚上,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是关于八木先生的声音。」
  「我的声音?」
  「对。当小杉先生服药自杀时,你大吼『住手!』对吧?」
  「嗯。那又怎样?」
  「那一瞬间,我看见小杉先生好像停止服药。」
  其余三人皱眉看了市川一眼。
  「也就是说,这是因为活着的人会对我们的声音有反应?」
  「你的意思是,他们听得见我们的声音吗?」
  「不,不是那样,」市川结巴了,「该怎么说呢,我们的声音会不会令他们的想法产生一点改变?顶多是忽然改变心意或打消念头。」
  裕一察觉到,假如真是如此,这倒是重大发现。「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拼命说服想自杀的人,就能阻止对方的行动吗?」
  「说不定。」
  「怎么可能。」八木怀疑地说,注视着朝澡堂走来、看似学生的男子。「我们试试看吧。」
  八木在一脚踏进澡堂的年轻男子耳畔叫道:「你想不想去女澡堂偷看呢?」
  于是,正要进男澡堂的男子停下脚步。
  裕一瞪大眼睛,「有反应!」
  八木继续叫道:「有很多光着身子的年轻姑娘晃来晃去唷!冲进右前方的女澡堂吧!」
  个性纯朴的年轻人仿佛中邪了般,朝女澡堂跨出一步。
  美晴抗议道:「你干嘛引诱犯罪!」
  裕一赶紧对着年轻人的右耳叫道:「进左边!男澡堂!」
  八木在左耳耳畔大叫:「女澡堂!」
  「男澡堂!」
  年轻人被人在左右耳大吼大叫,内心天人交战的脸上,开始浮现强烈的苦恼神色。他心里现在肯定心乱如麻,在骤然浮上心头的兽欲与道德心之间摇摆不定。
  裕一不肯输给八木,声嘶力竭地吼道,忽然想起道具袋中不知有何用处的装备。像是职棒啦啦队在用的塑胶制大声公。那会不会是在这种状况下用的呢?
  裕一抽出蓝色大声公,在对方耳畔扯开嗓门叫道:「要做个正正当当的人!直接进男澡堂!」
  「啊……」或许是对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的人生看开了,学生发出一声呻吟,斩断对年轻姑娘的眷恋,冲进男澡堂。
  「成功了!」市川高兴得跳起来,「没错,就是要用这个大声公!我们要用这个替想自杀的人加油,让他们打消轻生的念头!」
  「加油?像啦啦队那样吗?」这好像引起了美晴的兴趣。
  「没错。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救难队或啦啦队,我们都照做不误。总之,只要替他们加油,」市川用力点头,然后嘟着嘴说:「人家就还有胜算啦!」
  「嗯?」裕一盯着对方的脸,「市川哥?」
  「这么一来,人家就能在特种行业里东山再起唷!」
  八木和美晴也傻眼地盯着讲话突然变娘娘腔的市川。
  「对了!我们去买粉红色的旗袍吧!」
  「啊!」裕一察觉到,市川的身体和刚从澡堂走出来的三十多岁女子重叠。裕一连忙抓住市川的手腕拉开他,市川忽然回过神来环顾四周。
  「市川哥,你怎么了?」
  「我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嗲声嗲气?」说完,市川回头看背后迈开脚步的女人。「是她!她的思绪闯进了我心中!」
  裕一惊道,「什么意思?」
  「她的想法跑进了我心中!」
  「你是说,你知道别人心里的想法?」美晴问。
  八木立刻接着说:「因为身体重叠的缘故吗?」
  裕一想起来了。穿透别人身体时,会感到异常不舒服。难道那是别人的思绪强加于己的不适感吗?
  「我来试试看!」八木小跑步追在女人身后,将自己变成灵魂的身体与之重叠。大块头的黑道老大全身被吸进微胖的女人体内。
  「八木先生,怎么样?」
  黑道老大从女人体内探出头来说:「我要成为业界第一把交椅,争口气给他瞧瞧唷。」
  「太棒了!」市川手舞足蹈,「这下就能读取想自杀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了。」
  「花名就叫小步怎么样呢?」
  「喂,八木先生!」裕一冲向女人,将八木的身体拉出来。
  「噢!」八木盯着自己刚离开她身体的女人,「肯定没错。这个女人将人生赌在特种行业上,渴望东山再起。她之前是粉领族,死心塌地爱上一个看来像酒保的男人,结果惨遭抛弃。」
  裕一对于意外的收获大感惊讶。「你连这个都知道啊?」
  「嗯。这个女人的人生看起来就像走马灯。」
  「惊人、太惊人了。」
  「大叔出来了。」美晴以冰冷的语气说,泼了兴高采烈的三人一头冷水。
  三人回头看澡堂。小杉依然一脸阴郁,开始走向商店街。裕一戴上夜视镜确认他的身影,小杉的身体和刚才一样还在晃动。
  「小伙子,」八木对裕一下指令,「你也去附他的身!」
  「是!」裕一配合地应道。
  他发足奔跑在马路上,蹑手蹑脚地接近小杉背后。就像美晴的猜测,这位大叔八成很寂寞。裕一下定决心,挺胸撞进小杉身穿鼠灰色夹克的背。
  裕一闯入中年男子身体那一瞬间,浑身皮肤感到不舒服。犹如直接穿上别人刚脱下的衬衫和内裤股,令人反胃。但是一股强大的绝望旋即压过皮肤的感觉,排山倒海涌进心中。
  裕一无暇惊慌,内心的视野变得狭窄。好寂寞,裕一低喃道,眼眶泛泪。明明走在路上,却感到滞闷,宛如被关在那微暗的房间里。自己没有工作。希望前妻回来。失业保险下个月到期。小孩子过得好吗?自己被憎恨是理所当然的吧。已经五年不见了。我的人生在哪个时间点走岔了呢?借酒浇愁是个错误吗?
  「裕一老弟!」
  远方传来某个人的声音。即使如此,还是好寂寞。大家都避着自己。
  「报告现状!」
  为什么会听见黑道老大的声音呢?难道正常人已经不会接近自己了吗?
  「裕一?」
  裕一听见一个有气无力但清彻透明的声音,忽然回过神来,感到心情平静。「美晴姐!」
  裕一从小杉头顶露出眼睛,凝视着行走在一旁包围住自己的三名伙伴。
  「喂,你没事吧?」八木认真地问他,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恐吓人。
  「我没事。」裕一虽然嘴上这么回答,但是看见美晴的那一刹那,突然感觉非常难过,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美晴一脸困惑地问。
  「美晴姐,非常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了解我的……不是,是这位大叔的寂寞感受。」
  美晴一惊,脸上转为伤脑筋的表情,从哭泣的裕一身上别开视线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果然很寂寞吗?」市川问裕一。
  「家庭失和、离婚、被裁员、贫困。」裕一将心中的感受转换成语言。说话时,一股类似乌云般的绝望在他心中打转。「这人之所以想自杀,不只一个动机。他将所有的不幸全归咎到自己身上,没有人懂他心里的苦,非常寂寞。」
  「对了,裁员是什么?」
  「就是被公司炒鱿鱼。」
  「噢。」市川同情地点头。
  这时,原本在走路的小衫停下脚步,盯着位于商店街一角的一家小型超市。
  「怎么了?」八木问道。
  裕一监视小杉的内心世界。「他在想,要不要吃饭。」
  「有食欲是好事。」
  小杉依然被裕一附着身,走进超级市场。
  「替这家伙找说话对象吧。」八木说,「这么一来,他应该就不会一个人郁郁寡欢了。」
  「但,要怎么做?」市川问。
  小杉将盒装熟食和泡面放进购物篮,四人一面追在他身后,一面思考办法。
  「付钱时是关键。」八木眼睛一亮。
  裕一看了收银台一眼。看起来人很好的大婶正在等客人来结帐。
  「那位大婶是吗?」市川察觉到八木的想法,抢先一步到收银台。
  裕一监视小杉的内心世界,说:「他好像对收银台的大婶没兴趣唷。」
  「所以轮到我们出场了吧?」八木终于抽出插在腰际的蓝色大声公,「用这家伙代替短刀。」
  小杉一站在收银台前,八木就用大声公开始在他耳边吼叫:「向眼前的大婶打招呼!打招呼!一切都是从一句『你好』开始!」
  小杉抬起目光。那一瞬间,和小衫心意相通的裕一心情也产生了变化,他马上明白,小杉到这家店购物过好几次,而且打工的大婶待他相当亲切。
  「别犹豫!说『你好』!」
  小杉对于心头突然涌现想向大婶打招呼的冲动感到困惑。
  「这个人很内向!」裕一报告,「他花了三年才向前妻求婚!」
  这时,进入大婶体内的市川监视她的内心世界,以娘娘腔的语气说:「这位客人的脸色很差,身体不要紧吧?」
  「喂,人家在担心你欸!」八木加重语气,「亲切的大婶在担心你!这人不是敌人!对她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裕一替犹豫的小衫辩解。
  这时,市川继续说:「我要对他说话吗?但是,这人看来很阴沉,感觉好可怕。」
  「喂,大姐!」八木瞪大眼睛对美晴说,「你在发什么呆?!煽动这位大婶啊!让她对客人说话!」
  「我不要!」不知为何美晴的表情显得僵硬。
  「你说什么?」
  这段期间,大婶也闷不吭声地持续敲着收银机,陆续将小杉买的商品放进纸袋。
  裕一紧张了。再这样下去,小杉就要离开店了。「美晴姐!你为什么沉默呢?!你打算放弃这位大叔吗?」
  美晴睁大眼睛,盯着计算手上零钱的小杉。
  「这人可是在那阴暗的房里,独自痛苦地呕吐!我们非帮他一把不可!」
  美晴「咕嘟」吞下口水,然后将纤细的指尖环过腰际,抽出她专属的粉红色大声公。
  「上!」八木叫道。
  美晴靠近大婶耳边,大声喊叫:「尽管向他说话!体贴用不着客气!这位大叔很寂寞唷!他寂寞得像是心中被塞进了冰块,浑身冻僵了!用亲切的话替他的心加温!」
  大婶敲完收银机抬起头来,看着小杉。小杉惴惴不安地垂下目光。裕一气得跺脚。为什么人与人交谈,竟是如此困难?
  「为什么你不懂呢?」美晴继续说,「寂寞的人是发出不声音的!因为太过寂寞,所以什么也说不出口。你要体谅他!别舍弃这个人!」
  美睛眼中浮现泪光。裕一见状察觉到,她说的并非小杉的悲伤。现在,美晴声嘶力竭叫喊的,会不会是本身的痛苦呢?
  「嗯,快点、快点!」市川呻吟似地说,于是裕一他们闭上嘴巴回头看收银机。
  大婶的嘴动了。在众人的注视下,未施脂粉的嘴唇发出安慰人的话:「你经常来对吗?」
  众人的视线从大婶移向小杉。小杉对于有人向自己说话感到不知所措。加油!裕一替他打气。
  大婶继续说:「我却连声招呼都没打,真是抱歉。」
  四位幽灵等待小杉开口。接下来轮到他了。
  「不,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小杉立正站好,感觉有些呆气。「你好,我是小杉。」

  小杉走出店时,身体不再晃动。裕一他们戴上夜视镜目送他离去,才刚开始就感到泄气。
  「这么做好吗?」市川委婉地问。
  小杉和收银员大婶只聊了最近的天气即将入春和景气的话题。小杉接过四十圆找零,抱着些许食物踏上回家的路。
  「感觉不到他心中的郁闷了。」负责监视小杉心情的裕一报告,「原本莫名的不安变成了莫名的希望。那位大叔会不会是想起了要对人说话?」
  「如果是,他是否就此克服瓶颈?」
  「大概吧。」八木说,「我们成功地救了第一个人。」
  「干得好!」裕一嘴上欢呼,心中却五味杂陈。男人在自杀身亡前及时刹车,而自己却真的死了。抬头一看,八木和市川好像也是相同的心境。
  「这下我们学会了救人的技巧。」市川试图表现得开朗,「让我们舍弃对人世的眷恋,以上天堂为目标吧。」
  「嗯。总算要展开救人行动了。我们去救第二个人!」
  三个男人由八木带头举步前进,唯独美晴意兴阑珊,仍然留在原地不动。裕一停下脚步唤她:「美晴姐?」
  美晴抬起头来,开始嘤嘤啜泣。裕一看见女孩子流泪,反射动作地紧张了起来。「你怎么了?喜极而泣?」
  「不是啦!」美晴尖着嗓子叫道,「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只是一时的安慰!」
  「安慰?」
  「是啊!那位大叔马上就会发现,对方并不如自己所想地喜欢自己,然后感觉自己遭人背叛,再度哭泣。」
  这是个不吉利的预言。裕一穷于应答,看着市川求援。
  「但是,到时再认识新的人不就好了吗?」市川说,「大家都是这样活下去的,不是吗?」
  「也有人没办法这样活下去啊!所以才会有人想自杀!你们要不要想想自己?如果有人对你们说话,你们就会放弃自杀了吗?」
  众人无言以对。帮助寂寞中年男人之后,感觉非常空虚。美晴说的对,如果有人温柔地对自己说话,难道自己就不会死了吗?事情有那么简单吗?
  「他病得并不重。」八木压低音量说,「刚才那家伙和我们不同,他想死的念头并不强烈,所以才会得救。」
  一旁的市川像是要让自己接受地点头,「正因为我们死了,所以才能救人,不是吗?」
  「并不是!你们的鸡婆,只会让他伤得更重!我受够这种事了!」
  八木和市川四目相交,面露头痛的笑容。两人的脸上出现常有的表情。
  裕一找市川到电线杆后面,压低音量问他,「美晴姐经常那样吗?」
  「嗯,她经常突然又哭又叫,让我们大伤脑筋。这十多年来在那座山上,她一直这样。」
  裕一大吃一惊,「亏你们能忍到今天。」
  于是市川微微一笑,「不只是美晴小姐,我也很怕像八木先生那种恐怖的人,不过我已经习惯就是了。但是,那个台地上只有我们三个人,所以只好跟他们和睦相处。」
  点头称是的裕一忽然心想,这个国家当中明明活着一亿二千万人,为什么还会有孤独感存在呢?
  市川接着说,「八木先生和美晴小姐应该也讨厌像我这种孬种的男人。但是,大家齐心协力的话,总有办法继续拼下去的。」
  裕一再度盯着三名伙伴。身穿橘色救难队制服,年迈的黑道老大、懦弱的中年男子,还有身材苗条而神经质的美女。
  「我要退出!」美晴愤慨地说,独自走起路来。「随你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市川阻止慌张追上前去的裕一。「别理她,没事的。」
  「但是……」
  「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说完,已经变成游魂的市川改口道:「人没办法一个人。」
  即使如此,裕一还是冲向美晴。因为别理她太可怜了。「美晴姐?」
  美晴甩开裕一的手,「别管我!」
  「别那么说!」裕一拼命说服她,「我想,刚才的大叔一定很感谢美晴姐。因为美晴姐替他加油,他才能得救。所以,继续现在的工作吧。」
  美晴没有回答。
  「好吗?」裕一盯着美晴被一头乌黑长发盖住的侧脸,「美晴姐?」



  第二章 展开救人行动

  1

  「美晴姐?美晴姐?」裕一走了近五公里,不停呼喊美晴。他们一路从新大久保走到四谷,又走向御茶水一带。不久,美晴或许是拗不过裕一,终于说:
  「干嘛?」
  「你不回新宿,寻找想自杀的人吗?」
  美晴再度陷入沉默。裕一害怕又得再走五公里她才会回答,但是美晴只走了三公尺便停下脚步。
  骏河台的缓坡途中,学生穿透两人的身体走向附近大学。
  「为什么?」美晴双眼露出嫌恶的视线看着裕一,「为什么你能那么坦率地帮助别人?」
  「为什么不能?」
  「我不擅长那种事。」美晴撩起头发,情绪从愤怒恢复一贯的佣懒。「再说,我也不擅长团体行动。」
  「抱歉,打断你们谈话。」耳边传来市川的声音。
  裕一惊讶地回头一看,连八木也跟来来了,简直就像背后灵。「你们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因为变成幽灵之后,不会感觉累。」
  市川和八木在大白天街上戴着夜视镜。以一般角度来看,是副相当异样的景象。
  「倒是第二个人马上就出现了。」八木用下巴指着坡上说,「有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
  裕一望向那群走近的学生,从腰上的道具袋拿出夜视镜戴上,看见一名全身晃动的二十多岁男子,孤单地走在这些人后面。他戴着最近少见的银框眼镜,微胖的身上穿着颜色不搭调、土里土气的衣服,给人一种笨手笨脚的感觉。
  「分辨得出他的危险程度。」市川说,「身体的晃动方式大致能分成三种等级。」
  裕一点点头。若像今天早上的小杉,只是处于感到一抹莫名不安的阶段,身体的晃动很轻微;现在裕一他们盯住的学生,则属于下个阶段;而一旦到了即将动手自杀,就会激烈晃动到几乎看不见全身轮廓。
  裕一提议:「我们将危险程度分成A、B、C(注9)吧。」
  「什么ABC,你不觉得听起来很下流吗?」美晴说道。
  裕一大惑不解,ABC哪里下流了?但又不能破坏美晴好不容易好转的心情,于是换个说法。「那就像交通号志一样,分成绿、黄、红吧。」
  「这家伙是黄灯吧?」八木看着眼前反应迟钝的学生说,「上工喽!」
  众人包围住学生迈开脚步。裕一看见美晴也跟上来,松了一口气。
  「每个人的任务就按刚才的方式分配如何?」市川说,「我和裕一老弟负责监视。八木先生和美晴小姐负责加油。」
  「好吧。」裕一同意。黑道老大和歇斯底里的女人适合在企图自杀者耳边破口大骂。
  「那么,请。」市川对裕一说。
  裕一做好「又要感受那种不舒服」的心理准备,从一旁溜进下坡的学生体内。
  裕一感觉到汗臭味的那一刹那,一股如坐针毡的心情袭上心头,他感到一阵惴惴不安,想尽早逃离。我不能待在这里,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不能跟他们去,我想回家。
  「喂,怎么了?」
  裕一注意到八木的声音。一回生二回熟,他好像已经渐渐习惯监视他人的内心世界,而且清楚地感受到唯有幽灵才能体会的飘浮感。一旦附上活人之身,即使双脚不动,身体也会自然跟着走。裕一从学生身体探出头来,对三名伙伴说:「请戴上无线电。我会随时向大家报告。」
  「好。」
  裕一将耳机戴在头上,再度潜入学生体内:心情旋即变得阴沉。毒辣的阳光在体内形成黑影。裕一发觉,自己从前也曾处于这种精神状态。
  「肯定是黄灯没错。」裕一从学生体内对着麦克风说,「要是置之不理,说不定会变成红灯。」
  「原因是什么?」市川问裕一。
  裕一凝视学生的内心世界,斑驳的混沌地带中,浮现各种念头。这名学生和小杉一样,想死的动机不只一个。最先看见的是他父亲的身影,在年纪尚幼的自己和弟弟面前,一面喝酒一面感叹自己钱赚得少。母亲总是出门打工,对孩子的打扮并不讲究。记忆中,在小镇上被同学嘲笑自己打扮老土。家里三坪大客厅里放着矮桌。一家人围着餐桌吃晚餐,自己哭着低求父母让自己上大学的夜晚。明明不想念书求上进,却欺骗父母。到了东京压抑不了想玩的欲望。沉迷于想像中的爱情。女孩子。乡音脱口而出大出洋相。偷看对方的反应,尴尬得不得了。不熟悉地理位置。连原宿和六本木都不晓得。跟不上大家的话题。父母辛苦工作替自己出学费,自己却在鬼混而感到内疚。提不起劲念书。感觉人生无趣。难道就这样独自过四年吗?如果自己退学,弟弟就不太可能升学了。事到如今不能回老家,却又无处可去。
  裕一透过无线电一一报告学生的心境。他吐口气将上半身探出学生体外,宛如潜水员没戴潜水装备,探出水面呼吸新鲜空气。
  「大致了解了。」市川说,「说起来,这个学生是得了适应不良的五月病(注10)。」
  「不是才四月吗?」美晴确认道。
  裕一感到纳闷。自己待在学生体内时因为深刻的苦恼而浑身不舒服,但是一出体外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这是主观与客观的差异。到头来,人的烦恼是否只有本人才能懂?
  「父母辛苦工作让他上大学,还有什么好不满的?」裕一说,「别理他怎么样?真是太没用了。」
  「你在嫉妒吗?」美晴问道。
  「嫉妒什么?」
  「裕一考不上大学,对吧?」
  「呃,」裕一先是为之语塞,然后拼命强辩:「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打算念东大的。别把我和这种三流大学的学生混为一谈!」
  「但你东大落榜了吧?」
  「呃……」
  美晴的眼中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这下明白了吧?要做好事是非常困难的。」
  「但是,非得救他不可。」市川一脸认真地说,「因为他铁定是黄灯。」
  学生开始走过显示黄灯的十字路口。即使交通号志变成红灯,他也毫不在意,若无其事地走着,一辆受阻的车子大按喇叭。
  「如果要被车辗毙的话,不如故意撞车诈财!」八木从腰上的道具袋抽出大声公说,「来,要行动了吗?」
  学生走进与大学毗邻的大楼,四人一起步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地下楼层并排着餐券和盒装牛奶的自动贩卖机,玻璃门对面有间铺地砖的宽敞餐厅。
  裕一心想,这大概就是学生餐厅吧。
  学生买了一盒咖啡牛奶,走向餐厅内侧。
  「嗨!」裕一他们的目光转向出声的人,另一名看似朋友的学生早已入座。
  市川说:「这人和小杉先生不同,好像有说话对象。」
  「怎么办?」八木问道。
  「稍微观察一下他的情形吧。反正还是黄灯。」
  学生走到朋友面前,说:「抱歉来晚了。」然后坐了下来。
  「你决定选修科目了吗?」
  「还没。」
  裕一他们看着两人对话了好一阵子。从对话的片断中,弄清他们的名字。亮黄灯的学生是福原,而完全没有察觉他命在旦夕的朋友是江藤。两人似乎才刚认识不久,亲密中隐约可见生硬的态度。交换完修习科目的资讯后,福原或许是打算拉近和对方之间的距离,以过度亢奋的语调,开始强调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是多么乡下。
  裕一对他愉快的模样感到可疑。
  市川好像也一样。「到底是怎么了呢?福原异常开朗欸。」
  八木说:「这家伙该不会是『笑福亭鹤光』(注11)的亲戚吧?」
  「『笑福亭鹤光』是谁?」
  「昭和时代,将人人推进恐惧深渊的怪人。开玩笑的啦!」
  市川和美晴都发出笑声。他们没有进一步说明,所以裕一搞不清楚「笑福亭鹤光」的真正身分。
  「啊!」戴上夜视镜的市川说,「现在不是放心的时候。他还是亮黄灯。」
  裕一戴上夜视镜确认。福原全身和刚才一样晃动。纵然是想自杀的人,似乎也有开朗说笑的时候。明明脸上笑嘻嘻的,全身却激烈摇晃,有种说不出的骇然。
  「福原由我附身。裕一老弟请进入他朋友的体内。」市川将耳机戴在头上,消失在福原体内。
  裕一也随着潜入江藤这名朋友体内,马上就看见了他的内心世界。江藤的笑容底下,潜藏着阴险的念头——放心了,看来这家伙的出身地比我更乡下。如果带着他走在路上,说不定是个好陪衬。
  多么过分的家伙啊!裕一感到义愤填膺。
  这时,市川透过无线电报告:「我明白福原想自杀的原因了。他选择江藤当唯一的朋友,而且正打算告诉他自己想寻短的痛苦情绪。」
  裕一感觉大事不妙。相较于福原的一片真心,江藤却企图将福原当作搭讪女孩时的丑角,将女孩弄到手。
  「市川哥,」裕一慌张地说,「要彻底监视他们两人的内心变化,得让两人深入交谈才行。」
  「我明白了……现在他期待江藤会倾听自己的烦恼。」
  裕一害怕这份期待马上会被辜负。
  江藤用Zippo打火机点燃香烟,提议道:「改天要不要出去玩?」
  「去哪玩?」福原隐藏内心恐惧问。
  「台场那一带怎么样?」
  「台场啊。」福原拼命发挥演技,假装自己知道台场在哪里。
  江藤轻易地看穿了对方在演戏,因为三天前,自己才在东京出身的朋友面前演出这个角色。那一晚江藤回到公寓,盯着东京都内的路线图,找出台场在哪里。
  江藤感到优越感,嘴角浮现笑容。
  福原看见冷酷的微笑,明白自己假装知情被识破了。
  市川和裕一监视着他们台面下的你来我往。
  裕一对着无线电说:「不能将这种家伙当作说话对象!」
  八木接受到他的讯息,用大声公对福原吼道:「这家伙才不是什么朋友!别向这种人求救!」
  福原心中突然冒出不相信朋友的念头。我明明将他视为唯一了解我的人,可是他却把我当笑柄。前天晚上,我打电话回老家和母亲通电话。说来东京真好,不但交到了朋友,而且每天过得很快乐。他的脑海角落浮现一个绳圈。
  「不可以说那种话!」美晴叫道,「身体愈晃愈严重了!」
  「他只有这个朋友。」市川也紧张地说,「江藤是他最后的堡垒。请想想办法!」
  「美晴姐,」裕一叫她,「说服江藤这家伙,让他喜欢福原。」
  美晴用粉红色大声公,以妩媚的口吻对江藤大叫:「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但这却使事态急转直下。江藤因为内心突然涌现对福原的爱意,开始担心起自己是不是同性恋。
  另一方面,福原将江藤痛苦的表情,解读成拒绝自己,心中一条希望的细绳断了,原本封印住的寂寥与绝望一下子汹涌而至。他的精神瞬间面临崩溃——人生无望了!
  美晴尖声叫道:「接近红灯了!」
  裕一吓得目瞪口呆。难不成想自杀的人的心意,是如此轻易在生死狭缝间摆荡吗?他试着绞尽脑汁想挤出话对福原说。但,该说什么好呢?让他想自杀的直接原因是什么?欺骗父母上大学的罪恶感吗?无法融入同侪的疏离感吗?无法习惯东京生活的自卑感吗?对提不起劲念书,自甘堕落的无力感吗?
  恐怕全部都是。一个个烦恼虽小,全部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却将福原逼上绝路。
  裕一咬着唇,心想,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真不甘心。他突然间想通了神说「糟蹋」这句话的含意。
  「一切都是做梦,是幻影!」八木使出权宜之计,「别被奇怪的个人认定所惑!江藤喜欢你!他会倾听你心中的烦恼!别独自承受!全部说出来!」
  福原无力阻止痛苦的情绪爆发。他徒具表面的开朗态度消失,向不知算不算朋友的江藤倾吐内心的痛苦:「去玩玩也不错,但最近,我没了自信。」
  「你干嘛突然像颗泄了气的皮球?」江藤故意露骨地表现出话被打断的焦躁。
  福原一心求救。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听我说!「我实在没法习惯东京生活。」
  江藤露出心虚的样子。来东京才一个月不到,这家伙在说什么傻话啊?「久了就习惯了吧。」
  就是知道自己不可能习惯,所以才痛苦。「是这样吗?」
  福原好像不接受我的说法,真是个臭屁的家伙。「对啦!」
  这家伙好像一点也不懂我的烦恼。「算了,当我没说。」
  「他变成红灯了。」美晴绝望地说。
  裕一从江藤的身体探出头来,用大声公在他耳边说:「福原的样子很奇怪!他好像在钻牛角尖。要是这样不理不睬,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江藤察觉到对方阴郁的表情,皱起眉头说:「喂,你怎么啦?」
  福原抬起头来,微感惊讶,但却是高兴的那种,因为对方在担心自己。
  「变回黄灯了!」
  然而福原欲言又止,该怎么说好呢?
  「别客气,全部告诉他!」
  福原下定决心发出来的声音,却小得像是蚊子在叫。「最近,我没来由地经常想自杀。」
  江藤吓得瞪大眼睛,然后松了口气。因为会说想自杀的人,偏偏不会自杀。
  裕一再度从江藤体内跑出来大声说:「说想自杀的人还是会自杀!认真听他说!对方是认真的!」
  这家伙或许是认真的。江藤感到不安,惶惶不安地问:「你是说真的吗?」
  福原轻轻点头。
  江藤错愕地说:「那,我待会有课,我先走了。」他开始打算落荒而逃。
  裕一慌张地阻止他,「不准落跑!」
  如果逃不了,那就改变话题吧。
  「不准提出波霸艺人的话题!」
  那,我该怎么办?
  「鼓励他!」
  我不是热心的人。唉,算了。「别那么说嘛,要加油!如果拼命加油的话,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只有加油这条路可选吗?」
  「嗯。除了努力,还是努力。」
  「不能激励他!」美晴传达危险情况,「又变红灯喽!」
  这时,市川替福原说出心里的苦。「对无法加油的人说『加油』,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
  「别鼓励他!」虽然阻止了江藤,但是裕一的脑筋也混乱了。该对想自杀的人说什么好呢?该对这个大学生说什么话,才能帮助他呢?
  这时,江藤出人意表地主动出面,以自己的判断打开僵局。既然这样,只好说教。「我觉得自杀不好,那是懦弱的人才做的事吧?而且也没办法向父母交代吧?」
  「啊,完了!」美晴语带哭腔地,「晃动过度,他随时会自杀!」
  裕一再次想起神的话。神说:「这并非伦理或道德的问题。」那会不会是重要暗示呢?「别责备福原!别标榜常理!你又不是谈话节目的评论家!」
  江藤进退维谷,他绞尽空空如也的脑汁,试图说下去。于是乎他使出奇招。对了,夸奖福原吧,油腔滑调地讨他欢心。然而,当江藤望向土里土气的朋友,整个人僵住了。福原没有值得夸奖的地方。
  裕一正监视着他的内心世界,耳机里传来市川的声音:「别让江藤说话!」
  「为什么?」
  「福原觉得沉默很舒服。啊,不是,或许是和对方一起保持沉默很舒服。」
  裕一将大声公对着江藤的耳朵,「别说任何一个字!」
  江藤意识到,保持沉默才是上策,在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闷气氛中,进入一味等待的状态。
  「喂,小子,」八木以温柔的嗓音问福原。黑道老大发出的谄媚声,令人感到作呕。「稍微想想,朋友怎么说,你才会觉得心情好?」
  八木的努力,好像让福原的心境产生变化。
  「原来是这么回事?!」市川有些亢奋地叫道,「他之所以选择江藤作为说话对象,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土里土气!」
  众人看了江藤一眼。他身穿白色POLO衫,外罩深蓝色单色背心,下半身搭彩色方格裤。
  「那是滨传造型(注12),」美晴说,「男生版的滨传造型!」
  「他相信若是打扮俗气的江藤,就能了解自己痛苦的心情!」
  「同感!」裕一察觉到,「只要对方了解自己的痛苦,心情就会变得平静!」
  福原依旧低着头,许久之后才总算开口。「总之我觉得人很疲倦。头重重的,晚上也睡不着。」
  裕一用大声公在江藤耳边说:「去了解他觉得很疲倦的心情!」
  「那种感觉很难受吧?」江藤说道。
  福原轻轻点头。
  「一切顺利。」市川报告。
  裕一回到江藤体内。江藤虽然对福原的告自感到困惑,但总算肯认真听他说了。
  「真不该进这种大学的。」福原接着说:「我一定没办法念到四年级。我跟不上大家,念到一半肯定会留级。」
  江藤听福原痛切诉说时,脑中有颗灯泡倏地亮了。原来如此,我终于了解这家伙的烦恼了,他虽然程度轻微,也曾有过相同的心境。江藤与福原产生共鸣,总算意识到他内心的痛苦。
  「你是不是在勉强自己呢?」江藤问福原。
  福原抬起头来。
  「我觉得我能懂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是那样。」
  「咦?你也是?」
  福原意外反问的同时,市川像在现场转播职业摔角似地叫道:「刚才那一招有效!效果强烈!」
  江藤眼神变得柔和,叹了一口气。
  福原的表情也跟着产生戏剧化的转变。他脸颊一带紧绷的肌肉和缓下来,变成放松的表情。
  江藤略感惊讶的同时,直到福原收到自己的善意,心中有股轻柔温暖的空气,对着眼前的福原微微吹送。
  裕一发现,现在两人之间萌生了友情。
  「一切顺利。」市川说道。
  江藤接着说:「不只你感到疲倦。」
  「真的?」福原问。
  美晴报告:「变回黄灯了!」
  「你看我这身打扮!」江藤主动化身为丑角,摊开双手让福原看自己的衣服。「昨天在涩谷的服装店里,店员劝我买的,说什么现在流行八〇年代复古风,但是我今天一来学校,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害我糗大了!」
  福原委婉一笑。
  「你想,我从这个失败中,学到了什么?」
  福原摇摇头。
  「就算是现今流行的衣服,过了一年就会变成丢人的打扮,所以用不着勉强自己去追流行。只要随波逐流,迟早总会穿出自我风格!」
  「是啊。」
  「一切顺利。」市川像机器人似地说。
  裕一只是默默看着事情演变,以免破坏好气氛。
  「关于先前的话题,我们别去台场,改去下北泽吧?那里好像是个轻松的好地方。要不要去买平常穿的衣服?」
  「好欸。我陪你去。」
  「好!」江藤开朗地笑着,看了手表一眼。「课差不多要开始喽!」
  「走吧。」福原起身。
  江藤边走向大门边说:「你要记住!东京人都简称下北泽为下北。」
  「知道了。」回应的福原脸上,浮现愉快的笑容。
  「就这样,两人变成了麻吉。」
  在八木的结语下,市川吐气「呼」一声地从福原体内出来。已经从江藤身上离开的裕一,戴着夜视镜观察福原。他浑身上下不再摇晃了。
  裕一目途他们:心想,说不定福原和江藤能够成为意想不到的最佳拍档。不过话说回来,江藤有没有发现自己救了别人一命呢?一身滨传造型的英雄,和朋友并肩走出餐厅。
  「各位,辛苦了。」八木慰劳救难队员,「这样又解决了一件。」

  2

  裕一和八木他们结伴前往御茶水车站的路上,他心想,和第一次拯救小杉一样,这次的任务一结束,便感到空虚。福原或许会渐渐和江藤深交,慢慢习惯在东京的新生活吧。小杉和福原的共同点在于利用人际关系斩断自杀的诱惑。
  于是裕一不得不思考,自己又是如何呢?感情好的朋友全部应届考上大学。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排挤在外,进入重考班后,虽有说话对象,但是没人能让他打从心里称为朋友。
  裕一垂下视线继续自问,虽说没有朋友,但自己和小杉或福原不同,并非孤立无援,起码还有家人。但是,自己实在不想告诉父母心里的苦。裕一放弃了,反正无论对父母说什么,他们也无法理解,换来的只有骂自己软弱。自己从小就是生长于这样的家庭。
  「喂!」
  裕一听见声音抬头一看,美晴递出行动电话。
  「这个符号是什么?」
  美晴问的是液晶荧幕的显示。
  「短短的三条线是电池剩下的电量。」他回答后,心里纳闷:难道神制造的行动电话也要靠电池运作?
  「那旁边呢?」
  裕一一看,旁边浮现「2/100」这个小小的分数。陌生的显示,裕一歪着头。「是什么呢?」
  市川从旁凑过来看,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会不会是抢救人数?」
  「原来如此。一百人的定额当中,已经救了两人。」
  「是的。」
  「速度会不会有点慢?」美晴像在指责在场的某人,「来到这个世界已经第二天了,才救了两个人。」
  「不用担心。」八木大发豪语,「救一百人简直易如反掌。小杉也好、福原也罢,都是小事一桩。」
  「是啊。」市川也附和道,「不过,有点累人。倒不是体力的问题,而是精神疲惫。」
  裕一也对此表示同意。看来监视他人内心世界的作业,非常消耗自己的精神。
  「反正接下来就用那个夜视镜增加抢救人数。」
  沮是,裕一察觉到,福原想自杀的心情未免太容易在黄灯与红灯之间游移了。企图自杀者的心情,是在生死狭缝间不停摆荡的危险跷跷板,只要一点点重量,就会使跷跷板马上倾向另一边。至今的两人是否也同样,一步走错就危在旦夕了呢?八木和市川好像很乐观,但裕一绷紧神经,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轻忽大意。
  抵达御茶水车站的四人,一面通过剪票口一面骂自己:「明明是幽灵,怎么连瞬间移动都不会啊?!」
  裕一正要冲进发车的电车时,和一名往前走,看似上班族的男人身影重叠,顿时一股深沉的苦恼传进心中。交易失败。营业利益损失两千万圆。离婚的危机。吊起眉梢对自己破口大骂的妻子。
  「第三个人!」裕一离开男人的身体,戴上夜视镜。但是浮现在电子荧幕的男人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处在晃动。
  「真奇怪。」裕一喃喃自语,观察这名四十岁左右的上班族。他在开始行走的电车中,抓着吊环,一脸严肃地盯着窗外。
  裕一试着再进入男人体内一次。责任问题。负担孩子的养育费。涉及赡养费的离婚官司。但是问题还不仅如此。男人心想,最糟的情形就是一无所有重新来过。交易失败的责任可以推给周遭的人,赡养费和养育费请妻子等一等,问题就能解决。
  「怎样?」市川问道。
  「他的内心深处非常坚强,或者该说很有弹性,而且有点不负责任。这个人大概有颗知所变通的心,足以忍受痛苦。」
  「是噢。」八木发出感叹声,盯着上班族。
  「他是一栋耐震的大楼。」接着进入上班族体内监视的市川说,「虽然摇得厉害,但绝不会垮掉。」
  裕一心想,要在这世上存活下去,有些心机也是必要的。男人将报纸夹在腋下,在下一站下车。
  四人在电车再度发车前往新宿的车厢内讨论半天后,决定轮流监视,否则也只是浪费交通时间。首先由市川戴上夜视镜在电车上巡逻,企图发现自杀者。
  但是市川筒未踏出第一步,便向众人说:「不知道是不是眼力变好,我已经找到了。」
  「咦?」其余三人也戴上刚摘下的夜视镜。
  「这节车箱内有两个人,虽然只是绿灯。」
  裕一一看,坐在长排座椅中央的年轻男子,和坐在博爱座的老婆婆身体轻轻晃动。
  八木拿起大声公,「这是赚人数的好机会!」
  「我去。」裕一将无线电戴在头上,先走向二十八、九岁的男子身旁。对方身穿牛仔裤搭排扣衬衫,些许零乱的发型和圆框眼镜酝酿出落伍的文艺青年气质。
  裕一为了进入坐着的青年体内,将自己的屁股对着他,顺势坐下去。身体重叠的那一瞬间,眼前出现绝世美女。裕一先是看得入神,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文艺青年心中浮现的皮肤白皙女子的确漂亮,但并非令人惊艳。然而站在青年的角度,她却变身成为耀眼迷人到需要戴上太阳眼镜的可人儿。裕一直觉发现,是感情问题。青年眼中只有她。若以雷诺瓦(注13)的画作比喻心爱的她,别的女人就是毕卡索笔下的立体派画作。
  那么,文艺青年感情路上的阻碍是什么?裕一将焦点锁定他的苦恼,顿时一阵头昏眼花。事情太过错综复杂,像是在雾里看花。但裕一还是设法解读出他的烦恼。裕一先让自己的身体离开青年体内,向其他三人报告:「这人现在为感情问题所苦。人际关系有点复杂,请准备作笔记。」
  「好,请说。」市川打开万用手册。
  「这人有位大十岁的姐姐,她想和大她十岁,一个叉(注14)的男人结婚。」
  「什么是一个叉。」
  「就是离过一次婚的意思。」
  「然后呢?」
  「但是他完全不在意那种事,而和姐姐的男友的女儿,也就是离过一次婚的男人的女儿坠入情网。」
  「嗯?」市川盯着刚画好的人物关系图。「换句话说,一旦他自己和姐姐各自结婚,因为自己的岳父和姐姐结婚,所以姐姐就变成了母亲。」
  「因为是和姐姐、姐夫的女儿结婚,所以自己的妻子就会变成侄女。」
  「这个人好像担心自己会变成自己的舅舅。」
  「这家伙是犬神家族(注15)吗?」八木错愕地说,将大声公对准文艺青年的耳朵。
  「别在意世人眼光!也不用管姐姐或那个离过一次婚的男人的想法!如果喜欢她,就全力以赴!」
  但是,八木的劝导没有奏效。文艺青年一脸郁卒,仍处于绿灯状态,身影不停晃动。
  「既然这样,就用爱的力量。」市川向美晴提出要求,「如果方便的话,再来一次刚才那一招。」
  美晴拿粉红色大声公对着青年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裕一回到文艺青年体内。听见美晴的话,他心中对情人的爱意比从前燃烧得更加炽烈——地球上长达四十亿年的生物进化,就是为了孕育出她。唯有神能道尽她的一切美好。既然如此,我只好和美的化身结为连理、海誓山盟,直到海枯石烂。
  裕一虽从这些句子感觉到他对文学的兴趣,但觉得他要当作家还差得远。再说,就算用再怎么高尚的形容,男人脑子里想的和大家都一样。
  「完工。」市川轻松地说,「停止晃动了。」
  裕一离开青年身体,边说「成功救了第三个人」,边拿出行动电话。但是,浮现液晶荧幕的抢救人数仍是「2」。
  「数字没有增加。」裕一错愕地看着其余三人。
  市川以天生苦恼的表情说:「我想,事情不是那样的。从神的角度来看,就算救了亮绿灯的人,也不算防止自杀。」
  八木咒骂道:「小气鬼!」
  「我们要救的是亮黄灯或红灯的人。」
  「还有一个人亮绿灯,怎么办?」美晴用下巴指了指坐在博爱座的老妇人。她背脊直挺,浑身散发出高雅的气质,但是柔美的脸上却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得对老人家亲切点才行。这家伙就算免费服务。」八木慢吞吞地走在车厢内,站在老妇人面前。八木自己负责监视,进入对方体内,过一阵子跑出来。
  「老婆婆,不用哭。」八木语气柔和,平静地在对方耳边说:「你可以将缝针放进大福麻糟里面。」
  突然间,老妇人的眼皮倏地睁开,目光锐利。在她睁眼的同时,身体的晃动瞬间停止。在裕一看来,老妇人原本软弱的表情突然变得邪恶。
  市川问道:「这位老婆婆的烦恼是什么呢?」
  「她媳妇。」八木说道。

  3

  回到新宿的四人和昨天一样,两人一组分别坐阵在车站东西口。
  这回裕一和八木一组。岗位是西口地下剪票口。两人戴上夜视镜,不仅监视地下铁的上下车乘客,也监视地下商店街的客人。
  但亮黄灯或红灯的人迟迟没有出现。裕一和八木两人对于偶而经过亮绿灯的人也会特别提供免费服务,舒缓对方的情绪。经济问题、职场的人际关系、学校成绩、养小孩的重担、担心身体健康——他们心里的问题因人而异,然而,裕一从看似五花八门的烦恼中,发现了明确的共通点。许多苦恼看在旁人眼中,会想说:「为什么要为那种芝麻小事烦恼?」害怕不确定的未来可说是多余的,但是本人似乎都没发现,看似悲观的未来同时隐藏了好转的可能性。
  裕一心想,会亮黄灯或红灯的,大概都是在这个阶段转不过来的人吧。他们是像中邪般走进阴暗中而迷失出口。那么,若无其事经过绿灯的人,和停在交通号志前变成黄灯或红灯的人,究竟有何差异呢?裕一反躬自省,却找不出答案。
  「还有九十八人啊。」
  裕一听见八木的声音,回头一看,看见黑道老大躺在地下道上。时间是晚上九点。或许是过了人挤人的时间,新宿车站的人潮也开始减少。
  「上天堂后,就可以安闲度日了。」
  裕一点点头,「只好加油了。」
  「不过话说回来,还员闲啊。让我想起了那座山。」变成幽灵的黑道老大枕着手臂,边打呵欠边说,「二十四年过去,世上完全变了个样。」
  这句话引起了裕一的兴趣。「变得怎么样呢?」
  「这个嘛……从前的日本人比现在更容易随着时间变老。老人就像老人,社会人就像社会人。但像这样眺望街头,感觉大家好像都变成了小孩子。」
  「是这样吗?」
  「嗯。再说,大家身材都变高大,小姐也变得漂亮。连脱衣舞娘的素质也提升了。」八木说到这里抿嘴笑了,「整座城市变得明亮是很好,但不再拥挤的同时,总觉得缺乏朝气。」
  「是噢。」出声应和之后,裕一发觉到,八木是历史的活见证,或者该说是已经死掉的活见证。「八木先生是几年出生的?」
  「明治四十四年(一九一一年)。」
  「明治?」裕一再次感到惊讶。他从未遇过明治时代出生的人。参考书上关于明治时代的关键字是「文明开化」和「富国强兵」。
  「我如果还活在这世上的话,今年就九十二岁了。你是几年出生的?」
  「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
  仍然停在六十八岁的黑道老大嗤笑。「你还很嫩啊。」
  裕一甘之如饴地接受年长者的批评。「八木先生十九岁时,在做什么?」
  「十九岁时啊。」八木露出遥望过去的眼神。「昭和五年(一九三〇年)……我全心在故乡北海道的田里干活儿。当时父母身体都很硬朗。不过,在我二十岁那年爆发满州事变(注16),改变了我们和这个国家。因为中日战争和太平洋战争,我总共被徽兵三次。」
  「你当过兵吗?」
  八木瞥了瞠目结舌的裕一一眼,想说:你惊讶个什么劲儿啊?「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帝国陆军的兵长。天皇陛下万岁、四海一家、为国捐躯……我们将这些口号照单全收,心不甘情不愿地加入战争。说是加入战争,其实我只是四处逃窜,结果落得被比我年轻的长官殴打。但正因如此,我没杀半个人,也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说到这里,明治时代出生的退役军人忽然环顾新宿的人群。「说到这个,现在这个世界看不到残废军人的身影。七〇年代到处都是。」
  「残废军人是什么?」
  「就是上过战场、亲眼见过人间炼狱的人。有人被挖出眼珠,有人被炸断手脚。身负残疾坐在街角。二战结束后的几十年,街头都是那副景象。」像在自言自语的八木眼中,带着温柔而悲伤的光芒。「大家应该都过世了吧。如果大家都上天堂就好了。」
  活在不同时代的裕一,无法理解八木的感伤。
  「二战结束时,我三十四岁。我回归社会后不久,就决定要混黑社会了。」
  「这又是为什么?」
  「你知道『一亿玉碎』这四个字吗?」
  「听过。」
  「这是二战末期,军方喊出的口号。意思是日本国民要勇敢地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但战争结束后,大家才发现这句话有语病。若一亿的国民全死光了,日本这国家还存在吗?假使日本人全部阵亡,日本这国家还存在在这世上吗?这句话有问题吧?高级军官选择了日本全灭这条路,是因为没有胜算,所以企图拖国民一起自杀——不是全家自杀,而是举国自杀。如果是场保家卫国的战役,就不该跑出那种口号。命令日本国民『去死』算什么?!」八木吼道,「而且我们没人察觉到其中的愚蠢之处。『一亿玉碎』是句骇人的话。因为那句口号,真的出现了一堆想死的人。」
  裕一心想,如果我们几人被送到战争当中,大概会忙得不可开交吧。
  「光听几句口号,就能了解那场战争的真面目。『一亿火球进攻』、『一亿玉碎』、『一亿总忏悔』——日本人真正的敌人并非残忍的英美联军,而是大日本帝国军。」
  「但这和八木先生混黑社会有什么关系?」
  「问得好。」八木满意地点头,「我想拯救被愚蠢长官虐待的人。所谓任侠道,正是反叛体制。为了拯救庶民,展开孤独的抗争。」
  「赞啦!八木先生!」裕一想从观众席大声喝彩。年老的黑道老大看起来更帅气了。「那,为了反叛长官,你从事哪种抗争?」
  「地下赌盘老板。」
  「嗯?」裕一反问,「地下赌盘老板是指开餐饮店吗(注17)?」
  八木用鼻子冷笑。「你真是没见过世面。地下赌盘老板是指赌博庄家。你听好了,赛马和公营赌博是由高官吸金。而地下赌盘老板则是用更高的奖金,赔给赌客。」
  裕一脑筋打结了。这和反叛长官有什么关系?
  「总之,」八木坐起上半身,「我爱戴天皇陛下,但讨厌战争。你也是吧?」
  「我不像八木先生那么爱戴天皇。」
  「什么?」八木勃然色变地瞪着裕一,「你不爱戴陛下?」
  八木眼带厉色,令裕一浑身打寒颤。感觉战争好像要开打了。裕一拼命摸索通往和平的路,却找不出打圆场的话,正惊慌失措时,感觉到的是八木这名老人心中,是否存在矛盾之处。
  这时,耳边响起女人尖锐的叫声:「那里有奇怪的人!」
  裕一和八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回头一看,看见四名女孩子正从剪票口出来。其中一人指着裕一他们叫道:「有两个人身穿橘色的连身服!」
  「好好好,我们知道了。」其余三人安抚她,拉着她的手臂。
  「相信我,我真的看见了。」女孩子不悦地话还没说完,就被朋友们带走。
  八木脸上写着惊讶说:「刚才那小女孩好像看见了我们了。」
  裕一也低吟道:「原来真有那种人。」
  八木发出笑声,裕一暂时松了口气。一旦心情平静下来,不可思议的想法立刻冒了出来。八木参与三场战争都存活了下来,为什么还要自寻死路?明明他是救难队当中看起来最不可能自杀的人。
  裕一腰上道具带中的行动电话响起,他将话筒贴上耳朵,听见了市川的声音。
  「发现黄灯。我们正在车站内跟踪对方。」
  裕一戴上夜视装置,望向剪票口,但被人群遮住,无法看见东口。
  「现在,我们经过四号月台底下,正朝你们那边去。待会儿用无线电连络。」
  「收到!」裕一挂断电话,要八木展开行动,「第三人出现。」
  「好!」站在庶民这一边的正义之士起身。
  裕一将耳机戴在夜视镜上,和八木两人跨过自动剪票机,看见一名年约三十八、九岁的男人身影从前方走来,身穿深蓝色夹克,下搭米白色西装裤,看起来不像劳工,但也不像上班族,给人一种从事电脑工程师或协理等用脑力工作的感觉。男人全身都在晃动,裕一将夜视镜挪到额头上,试着以内眼确认他的表情。
  他看见一种异常的面貌——对方双眼圆睁,或许是因为四周的肌肉被挤过来,眉宇之间刻着一条令人害怕的明显皱纹。空洞的眼球凝视着前方,但像是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裕一吓得腿软,觉得对方简直像行尸走肉一样。
  市川和美晴从后面追上来进入视野中,耳机里听见身在远方的市川的声音。「他明明是黄灯,但看起来症状比黄灯更严重对吧?」
  「是啊。」裕一和八木跑至十一号月台下和市川他们会合。
  男人停下脚步,开始频频环顾四周,仿佛有人在远方呼唤他,他正在寻找声音的主人。
  「谁要进去?」市川怯懦地问。他认为对方非比寻常。
  「我进去好了。」裕一潜入男人体内,立刻发出尖叫。恐惧感从头顶直往脚底冒,令他吓傻了。左右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对自己投以充满敌意与憎恶的视线,窃取自己的一切想法:心中的所有念头完全被看透,无所遁逃。从斜后方听见宛如录音带缓缓转动的低沉声音:「……去死……你给我去死!」
  「裕一老弟!」
  裕一被人抓住手臂,拖出男人体外。愕然瞪大眼睛的自己知道,市川正盯着自己的脸。
  「怎么了?」美晴问道。
  裕一回过神来,但是说不出话。刚才那男人的精神未免太过异常,看不出个所以然。
  「快说!」八木心急如焚,「他接近红灯了!」
  对了,裕一想起来了。「刚才对这人说话的是谁?」
  八木他们错愕地面面相观。
  「我听见了唆使他自杀的声音!」
  「你说什么?」市川环顾车站的地下道。「但是,没有那种人啊。」
  裕一诧异地盯着男人。从斜后方听见的声音是什么呢?四处张望的男人,开始爬上通往月台的楼梯。
  慌慌张张追在他身后的裕一下定决心,再度钻进对方体内。
  「……蝼蚁鼠辈……去死……去撞电车!」
  裕一再度被市川拖出男人体外时发出尖叫。
  「怎么了?」
  「这个人要去撞电车—有人在命令他!」
  「怎么可能!」
  「是真的!有看不见的人叫他『去撞电车』——」突然间,裕一想到声音的主人而寒毛直竖。「他会不会是被恶灵附身了?」
  市川和美晴愕然地看了男人的侧脸一眼。行尸走肉的骇人表情,会是因为恶灵附身吗?
  八木大喝一声,「胡说八道什么?这世上有幽灵吗!」
  受到众人责难的视线,八木耸耸肩。「不,幽灵是有的。」
  「但,要是恶灵就未免太奇怪了。」市川追着一步步走上楼梯的男人,快速地说,「我们的影响力仅止于他们本身一时闪过的念头,应该听不见声音才对。就算恶灵在他耳朵低语,结果也是一样吧?」
  裕一点点头,「再说,如果他被恶灵附身,我们应该看得见。」
  「毕竟我们是同类。」八木遗憾地说。
  男人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楼梯中央的平台。
  「怎么办?」美晴发出束手无策的声音,「得快点说服他才行。」
  「恶灵退散!」八木试着祈祷,但男人的晃动只有愈来愈剧烈。
  这时,随着轻微的震动,渐渐听见电车进入月台发出的轰隆声。四人惊讶互看的同时,男人全身瞬间变成红灯。
  「糟了!」八木伸出手,但无济于事。黑道老大的右手试图抓住男人肩膀,却只是穿透对方的背部。男人开始冲上楼梯朝十一号月台奔去。
  市川边跑边叫:「惨了!得使出浑身解数,否则救不了他!」
  「别死!停下来!」裕一追在男人身后。他盯着男人拨开上下车乘客奔跑的背影:心想是否追得上。自己能畅行无阻地穿透行人队伍。但是,追上之后又该怎么办?
  男人爬完楼梯,距离月台边缘不到两公尺。裕一的眼角余光,扫到正从铁轨上驶来的总武线长长的列车。再这样下去,他会跳下去。裕一想从背后抱住男人,却直接被吸入对方体内。
  「去死!」耳边响起恐怖的命令后,裕一感觉到重量级的物体从面前扫过。狂风吹袭全身,他仿佛被风压刮走似地从男人体内滚了出来。抬眼一看,在减速中的车辆前,站着浑身僵硬的男人背影。男人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死,原来是电车早到了。
  四周的人投以惊讶又困扰的视线。没人对表情吓人的男人说话。
  「喂,没事吧?」八木和市川跑过来,「差一点就撞上了。」
  「要放心还嫌太早。」美晴泼了众人一盆冷水,「另一边铁轨上要进站的是山手线电车。」
  裕一回头看另一边的十二号月台。从天花板垂下的电子显示板上告诉乘客,下一辆电车正从上一站发车。裕一慌了。列车恐怕在一分钟内会再来。
  「先说服他再说。」市川说,冲向男人。「这次换我进去。」
  裕一他们抽出大声公,众人开始大喊:「冷静下来!」、「别死啊!」过了十秒、二十秒。但男人依然处于红灯的状态。
  「市川哥!」裕一对着无线电叫也没回应,他将手臂伸进男人体内,把市川拖出来。
  「啊!」市川大叫。
  「怎么了?」
  市川或许是因为恐惧,嘴唇频频颤抖。「这个人的四周围了一群小人,正想挖了他的心脏。」
  「小人?你在说什么?」就连美晴也大吃一惊。
  「是真的!一群戴三角帽的小人,手里都拿着小刀……」
  低着头的男人或许是无法忍受恐惧,失去冷静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指尖。
  「他听得见我们的劝导吗?」
  「不,他什么也听不见。」
  「那,我们要怎么防止他跳轨自杀?」
  「得使出浑身解数,否则救不了他!」
  裕一回头看铁轨,「山手线电车马上就要来了!」
  「这样的话,重点是先阻止山手线电车!」
  「且慢!」八木站在三人中央,「妈的!为什么我刚才都没发现?!」
  八木光秃的脑袋瓜中,好像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我是头昏了吗?!」
  「别反省了,快点说结论!」
  「恶灵的真正身分是毒品!」
  「毒品是指——」
  「希洛苯(注18)!」
  「希洛苯?」
  「就是兴奋剂!这家伙因为药物中毒而看见幻觉!」
  三人目瞪口呆地回头看男人。极度消瘦凹陷的脸颊、宛如死人般浑浊的眼珠。
  「说不定他是精神病患者。不论是何者,都会产生同样的幻觉。」
  「也就是说,他是因为药物或疾病的缘故,才听不见我们的劝导?」
  「他五感麻痹了。」八木迅速盯着男人的手腕。「果然是毒品。他手腕上有注射针孔的痕迹。」
  「要怎么做才能救他?」
  「只能带他去医院了!」
  「但是没那种时间——」市川话说到一半,吓一跳抬起头来。他看见了从新大久保方向驶来的山手线电车车灯。长长的列车已经逼近通往新宿车站的最后弯道。
  男人或许是察觉到列车接近,摇摇晃晃地举步走向月台边缘。已经没办法阻止他了。距离十八层地狱,仅剩下几公尺。
  裕一吓呆了,身旁拿着大声公的市川,跑向另一方,冲向站在月台中央、负责确认安全的车站人员,在他耳边大叫:「有人跳轨自杀!快阻止电车!」
  车站人员的目光转动,捕捉到想跳进轨道的男人身影,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反射性地按下设置于铁柱上的紧急停车钮。
  刺耳的警报声响彻车站内。男人一跃而下的同时,山手线电车冲进月台,紧急刹车的巨大声响撼动整座新宿车站。男人倒卧在道碴上,面向迫近而来的列车,将脖子靠在铁轨上,这时十一节车厢的电车急驶而来,眼看就要辗断男人的头部。
  现场发出一片尖叫。裕一也高声喊叫。当令人头发倒竖的尖锐金属磨擦声停止时,两个铁轮在男人正前方停住。
  裕一、八木和美晴都瞪大眼睛,呆立不动了好一阵子。看见躺在铁轨上的男人宪宪奉奉地动起来,总算放松紧绷的神经。三人全身虚脱,当场蹲了下来。
  「得救了吗?」
  耳边传来市川的声音。他独自一人身在远方,所以看不见铁轨。裕一对他竖起大拇指。市川一脸放心地点点头。
  按下紧急停车钮的车站人员冲到列车车头。月台上一片吵杂声不见平息。
  裕一以尊敬的眼神迎接叹着气回来的市川。「干得漂亮!」
  「哪里,」市川搔着头,一脸闷闷不乐地低头看铁轨。「这人等一下大概会很惨吧。得赔偿停止电车所造成的损失。」
  「这是他自作自受。谁叫他要碰毒品。」八木无情地说。
  裕一拿出行动电话,看了液晶荧幕一眼,抢救人数增加变成「3」了。

  4

  到了午夜时分,救难队的四名成员闲得发慌。最后一班电车发车后,新宿车站空无一人,即使走到日本最大的闹区歌舞伎町,也只有稀疏的人影。裕一想起今天是星期日。熄灯的街头上只看得见餐饮店员正在关店,下班回家的特种行业小姐以及无处可去的年轻人被打烊的速食店赶出来。
  裕一想喘口气。体力没有问题,但若处于像刚才那种紧张状态之下,要保持气势不太容易。
  唯一规规矩矩戴着夜视镜的市川,在通往KOMA剧场的转角处停下脚步。「我从刚才就很在意,那些表情可怕的小兄弟,全都是绿灯。」
  三名像帮派分子的人从裕一身旁走过。透过夜视镜一看,三人果然如市川所说,身影都微微晃动着。
  「他们大概想让自己受伤吧。」八木说,「否则就不会故意刺青或没事找人打架做坏事了。我年轻时也那样。」
  「为了慎重起见,用大声公替他们加油吧?」
  「别理他们。当他们对外发泄愤怒时,不用担心他们会想不开。」
  裕一心想,是这样的吗?结果众人目送帮派分子离开,没对他们说话。
  「让我休息一下。」美晴说,一屁股坐在路边。
  八木和市川也乖乖坐下。裕一想喝罐装咖啡,但却只能空虚地看着自动贩卖机。
  「然后呢?」美晴看了三个男人一眼,「我们要一直在新宿奋斗吗?」
  听见美晴话中带有不满的弦外之音,市川问道:「你讨厌新宿吗?」
  「因为这样很不公平啊。别的地方应该也有很多人想自杀。难道只能救新宿周遭的人吗?」
  「嗯……」市川抱着胳膊陷入沉思。
  裕一坐在美晴身旁说:「你挺热心的欸。」
  美晴抽出粉红色大声公,轻轻敲打手心。「别人按照自己的话做,感觉很爽快。」
  「但是,我们只能将新宿当成据点吧?」市川说,「这是效率的问题。比起待在其他地方,待在人多的新宿能够救更多人。」
  裕一发现,市川说话总是具有科学性,当他推断企图自杀者的估计人数时也是如此。虽然他个头矮小,看起来又懦弱,但说不定最靠得住。
  「我倒是担心速度问题。」市川接着说,「都已经第三天早上了,我们才救了三个人。这样下去,根本不可能在四十九天内救一百个人。」
  「别担心!」耳边响起八木浑厚的声音,「就快到大丰收的时候了。」
  「这话怎么说?」
  「交通尖峰期。新宿车站到了星期一早上,满满都是人。」
  八木说的没错。裕一他们到这世上的第三天是星期一,时间一过七点,新宿车站的人潮眼看愈来愈多,再过半小时,数条电车行驶的地下中央大厅便会拥挤不堪。
  四名救难队员为了发现更多企图自杀的人,于是决定单独行动,分别至东、西、南的各个剪票口,分散在站内各处,进入监视状态。
  裕一布署在连结京王线和JR的地下道。令人联想到隧道的狭窄走道无立锥之地,上下车的乘客从前后左右紧贴着身体,在人阵中缓缓前进。整条走道看起来像是将上班族途往职场的巨大输送带。
  裕一戴上夜视镜站在人潮中央。微微低头蹙眉的人们不停地穿透自己的身体而去。裕一发现到,经过他人内心时的不适感会因人而有微妙的差异。
  「有许多亮绿灯的人。」无线电传来位在南口的市川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大多是坐五望六的人。」
  「会不会是担心老后的生活?」裕一听见在东口的八木声音。
  「不晓得。」说完,市川像是吓了一跳地补充:「如果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就和他们差不多年纪。我们是所谓的团块时代(注19)。」
  「全学联(注20)存活下来的吗?」黑道老大不悦地说,「够了,呵呵呵。」
  快八点时,裕一总算发现了第四名抢救对象。「发现黄灯。从京王线朝JR车站内走来。」
  「等等!我马上过去。」八木说,「哎呀,不行。」他马上改口,「这里也发现了。这么一来,我们分成两组人马吧。」
  「不行、不行不行!」美晴在无电线中插进来,「西口也发现黄灯。」
  「这里也是。」市川接着说,「怎么办?同时发现了四个人。赚人数是很好,但是就得一对一了。」
  裕一将夜视镜挪回前方。人群中,有一名全身轮廓晃动,看似团块世代的五十八、九岁男人慢慢走过来。凸出的小腹符合他年纪。身上的黑衬衫有些零乱。
  「锁定其中一人?」美晴问道。
  「不,不能放弃其余三人。没办法。每个人盯一个。别跟丢了唷!」
  「一个人上吗?」美晴似乎很紧张。
  在裕一监视下的男人走到面前来。裕一摊开双手,以迎接对方的姿势附身其上。
  内心重叠的那一瞬间,裕一听见了沉闷的呻吟声。他下意识地从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喘息声。往前走一步,竟需耗费大量的意志力。一步步慢慢地接近职场。
  ……公司是,地狱……
  「唔!」裕一将头探出男人体外换口气。强烈的压迫感是至今未曾体验过的。只知道男人不想去公司,除此之外一无所知。裕一为了找出劝导男人的材料,再度进入他体内。
  ……我不想去……公司是……地狱……公司是地狱……不去地狱不行……我不想去……
  这个强迫性的意念,以重如铅球的分量占据思绪的中心。裕一离开男人的意识,将注意力灌注在身体的感觉上。每当脚向前跨出一步,全身的肌肉就紧绷不已。或许是受到精神状态的影响,男人的腰腿变成了生锈的机器人。
  从无线电传来另一个痛苦的声音。裕一感到意外,对着无线麦克风呼喊:「八木先生,你怎么了?」
  「不行,我应付不了!」惊人的是,黑道老大语带哭腔地回应:「拜托支援!大家过来!我救不了这家伙:」
  然而市川和美晴却同时拒绝。
  「我也抽不出身!」
  「黑道老大别依赖人!」
  「别见死不救!」年迈的黑道老大的声音中带着哀求,「救救这家伙!」
  八木究竟找到了怎么样的人呢?裕一立刻想出善后方法,对着无线电说:「市川哥和美晴姐应付的是怎样的人?上班族吗?」
  「是的。」
  「我这边的好像是粉领族。」
  「那么,这样吧。我们先跟到对方公司,然后回来支援八木先生。我想他们在公司的时候不会自杀。」
  「好主意!」市川同意道,「到了职场,先确认名字和部门。」
  「啊,是啊。」
  「怎样都好,反正快点来就是了!」身为黑道老大的幽灵说,声音当中甚至可以感觉到怨恨。

  裕一负责的抢救对象,是一名总公司位于新桥的大型家电用品厂商员工。裕一附身在对方身上,混入上班的员工中进入大楼。无论是铺着地砖的长廊或电梯里,全都挤得犹如通勤电车。
  男人的职场位于七楼。各部门以屏门隔开的宽敞空间中,并排着无数张办公桌。抢救对象一从走廊通过玻璃门,马上坐在报纸架旁的桌子前。
  安然抵达公司令裕一松了一口气,跑出男人体外。回想从新宿车站到这里,一路上每走一步就会感到精神上的痛苦,裕一就觉得抵达公司是一件奇迹。他兴趣盎然地环顾家电用品厂商的楼层。这是他第一次踏进名为「公司」的地方:每一名求职者都想进的大企业。
  「早安。」来上班的年轻员工坐在抢救对象身旁,粗鲁而形式化地打招呼。
  男人对此没有说什么。
  裕一心想,两人大概感情不佳吧,他挪下额头上的夜视镜,男人全身还是亮黄灯。裕一犹豫了,丢下这个人走好吗?通勤路上,裕一一直监视男人的内心世界,他脑中尽是不想去公司的念头,其他思绪完全停摆。
  然而,必须去支援八木。虽然不知道详情,但是从无线电中传来八木惊慌失措的模样看来,应该是紧急事态没错。
  裕一环顾抢救对象的桌面。一叠文件的缝隙间,有一盒打开的名片盒。男人名叫「前岛照夫」,头衔是「新产品行销事业部 主任」。裕一将这些资料抄写在万用手册上,打算离去,但听见椅子嘎嘎的声响而停下脚步。
  前岛站起身来,垂着肩膀举步前进。裕一追在上班族身后,他打算去哪里呢?
  前岛前往的是隔着电梯另一头的厕所。他经过正在小解的同事身后,进入隔间。裕一谨守生前的礼仪,让前岛独自进入。裕一听见内侧上锁的声音,这才想到前岛系着领带,让他独处会有危险。
  裕一将双手搭在门板上,撑起身体,一跳进隔间里,马上看见前岛坐在马桶上,一脸苦闷的表情。裕一看见他那苦闷的表情,确信他有相当严重的便秘。但是,当裕一想从中年男子的下半身移开视线,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前岛仍穿着裤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裕一仔细端详他的脸,眼看着年近花甲的男人表情渐渐扭曲变形,泪水开始从紧闭的眼皮间流下。
  裕一意想不到地盯着哭泣的上班族。前岛努力不哭出声,任由鼻水横流,张大嘴巴反复呼吸。他压低音量哭泣,以免被隔间外的同事察觉。他默默不停流泪的模样,令裕一觉得自己仿佛在看无声电影。
  裕一回过神来,进入前岛体内,立刻听见男人嚎啕大哭。好痛苦,明明这么痛苦,居然还能无声地哭,实在令人惊讶。然而无论裕一怎么找前岛精神上痛苦的原因,却只能震慑于排山倒海而至的悲哀,找不到答案。
  他的情况是不是相当危险?若真如此,就不能回去支援八木了。裕一跑出男人体外使用夜视镜,令人意外的是,前岛身体的晃动情形比上班时稍微减缓了。难道是借由哭泣,减轻了心理负担?
  裕一眺望体重八十公斤左右的上班族身体,心想,这个人还活着。忍人之所难忍,拼命地活着。
  请你在傍晚之前别死。
  裕一悄悄对孤立无援,面对人生这场硬战的上班族说。
  我们一定会救你。
  裕一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感觉到身为幽灵救难队员的严尊。无论如何都得救这个人。
  前岛停止哭泣,整理衬衫下摆站了起来。走出隔间之前,他动作熟练地从口袋里拿出眼药水滴进双眼。他大概每天早上都这么做吧。
  裕一走出隔间,在电梯前和前岛分开,然后前往支援八木。

  5

  因为抢救对象一直站在车站月台上,黑道老大被困在上野车站内。八木脑海中不时浮现前一晚上班族跃下铁轨自杀未遂的画面,明明是幽灵,却像是吓得掉了魂似的。裕一赶到现场时,市川和美晴已经到了。
  「就是这个人。」
  市川指着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年纪不到四十,个头不矮,身材消瘦,穿着灰色衬衫,五官端正,但没有生气的眼神道出了他的极度疲惫。他无力地坐在交通尖峰期即将过去的上野车站第二月台上,眺望电车往来的模样看来,不难想像他心里在想什么。
  「详细情形如何?」裕一问其余三人,「监视过这个人的内心世界了吗?」
  于是八木肩膀抖动了一下,眼神惴惴不安地望向裕一。黑道老大胆怯,也是一副罕见的景象。
  「我们监视过了。」市川代为回答,「有点奇怪。能不能请你也进入他体内看看?」
  「好。」裕一应道,进入身材高挑的男人体内。经过皮肤不舒服的感觉后过一阵子,看见了男人的精神状态。裕一因为受到猛烈的压迫感侵袭,而打了个哆嗦。令人无法想像的强烈绝望,简直像一颗沉重的铅球占据了大脑——
  裕一大吃一惊,马上跑出男人体外。抢救对象的内心,和刚才监视过的前岛一模一样。在这之前的抢救行动中,企图自杀者内心的触感各有不同。人有各式各样的烦恼。但是这一次,两个人的苦恼性质分毫不差。
  市川问蹙眉的裕一:「你的抢救对象也这样吗?」
  「是的。」
  「我和美晴小姐抢救的对象也和这个人的心情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像这样——」市川边做棒球的投球动作,边解释:「无论想做什么、思考什么,都会受到大联盟魔球训练松紧带(注21)所束缚,身体动弹不得。」
  裕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出主角个性顽强的棒球动画。
  「你说的没错。我负责救的人也是那种感觉。」
  「这是怎么一回事?」美晴也一脸诧异的表情。
  这时,一直沉默的八木开口说:「这些家伙全都会死!」
  「你说什么?」裕一惊讶地反问。
  「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是白费。他们一定会死。」
  「请等一下。为什么你能这样一口断定呢?」
  八木以充满恐惧的眼神,缓缓扫视众人。「因为他们跟我一样。」
  其余三人交相看着八木和抢救对象。「一样?」
  「思。我在死之前,也被和他们相同的悲哀缠身。就像比对前科者的指纹一样,完全一致。他们逃不掉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一定会死。」
  八木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宛如死神的细语。裕一毛骨悚然地说:「但是,一模一样未免太奇怪了。想自杀的动机应该会因人而异。」
  「这不是动机的问题。该怎么说才好,是绝望感。」
  裕一心想,他指的是铅球吧。「对什么绝望呢?」
  「整个人生。不光是对过去,也对现在和未来绝望。受到过去一文不值的人生所折磨,感叹束手无策的现在,对未来感到绝望。」
  「简直像是绝望的金太郎糖(注22)。」美晴说道。
  「别开玩笑!」八木回嘴道,但失去平常的气势。
  「这对我们而言是一大挑战。」市川抬头看八木,委婉地说。「就算这样,我们还是必须救这个人。如果失败,其余三人也都会死。八木先生大概也很痛苦,但是我们齐心合力地努力看看吧。」
  裕一终于了解胆怯的黑道老大的心情。八木生前和眼前的男人一样,被绝望逼上绝路。如果找到救他们的方法,八木就用不着死了。这正是令人痛心的一击。裕一不由得心想,接下来抢救对象最好别出现考生。
  未脱学生模样的上班族从长椅上起身。裕一看了月台的电子显示板一眼,跑马灯打出「电车即将进站」。众人感到一阵紧张。市川抽出大声公,朝紧急停车钮跑了起来。有别的乘客在那里等待电车进站。市川大概想以和前一晚相同的作战方式,处理紧急事态吧。
  裕一戴上夜视镜,确认男人身影晃动的情形尚处于接近红灯的状态。即使山手线电车驶进月台,男人的状态依然没改变。救难队的所有人暂时放心,随男人搭上电车。
  「我们需要线索。」市川说,「就算监视他的内心,也只有一片漆黑,什么也没办法知道。」
  八木只说了一句「是啊」。
  市川面露困惑之色。美晴像是事不关己,把市川的话当耳边风。裕一心想,该轮到自己出场了。「八木先生。」
  「什么事?」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们,你去世时的事呢?你们处于相同的精神状态下,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黑道老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裕一畏缩了一下,没想到八木竟以冷静的口吻说:「好吧。看来诉说活过动荡不安的昭和时代,一名黑道老大临终情形的时候终于到了。」
  这段开场白虽然讨厌,却引发众人的期待。裕一他们趋身向前。
  「壮烈的临终。你们要注意听!」
  「是!」三人说。
  八木压低音量,娓娓道出自己的晚年。

  时间是一九七八年,「笑福亭鹤光」在日本全国亮相的时期。
  八木回到算是出生故乡的札幌。二战结束后,八木到东京从头来过,开始从事赌博这一行,所到之处都卷入黑道派系的地盘之争,对于伙伴一一死去心生畏惧,最后于昭和三十八年从广岛离开了本州。
  当时的北海道,刚有关东一带的第一大帮派进入。八木投入该帮派旗下,率领三名小弟,组成「八木组」。若以正派的圈子比拟,八木组处于大企业承包商的承包商的立场,是个风一吹就倒的弱小团体,但所幸八木原本做事就小心谨慎,看在旁人眼里却是胆小的个性。他以地下赌盘这一行,获得安稳的生活。上了年纪时,手下的年轻人增至十余人,退隐后如何将位子传给后人成了他唯一关心的事。
  但就在此时,警方大举取缔开地下赌盘的行为,十名手下全部跑到别墅,只有八木一人留在组办公室,组长兼倒茶。原本八木也该接受司法审判,但是先前被逮捕的二号人物面对警方严厉的询问时说:「一切都是在组长的指示下干的。才怪!其实我是开玩笑的啦!」他一味装傻地彻底保护八木。
  然而这对年迈的侠客却是一项酷刑,令他晚节不保,也没脸见其他手下。他虽然自我安慰,变得胆小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但却无法消除盘踞内心的悲哀和寂寥,突然觉得从前的人生罪孽深重。
  偏偏这时全身开始不舒服,又是头痛、又是心悸、又是胸痛。但是去医院,即使医生用听诊器抵在他刺着狮子、牡丹的背部,也找不出他身体不舒服的原因。于是医生没有下诊断,只说:「你不用担心。这是心理因素造成的。下一位请进。」
  八木到了这个地步,清楚地预感人生即将落幕。是癌症。医生之所以束手无策,肯定是因为癌症末期了。
  不可能是癌症与确信是癌症的心情,在八木心中交相征伐。八木走进十年不曾光临的书店,怕得要命地偷瞄实用书的书柜。《癌的症状ABC》、《战胜癌症》、《治癌最前线》、《发现癌症末期后》、《癌症末期的医疗方式》、《如何写遗书》——每一本书都吓得他不敢翻开。
  他担心自己是否真的得了癌症,最后连身心都无法运作。他食欲减低、夜不成眠,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猛一回神,「老丑」这两个字跃入眼帘。自己的人生白活了,既不会留名青史,也没有成就一番丰功伟业。长达六十八年的人生,想来只是白忙一场。
  纵然想寻求安慰,又不能让一路吃尽苦头的妻子和两名小妾难过哭泣,于是只好自己亲手替这个坏事做尽的人生画下句点。
  过年后,迎接六十八岁生日的当天夜里,八木在空无一人的组办公室里独自潸然泪下,拿出事先藏在妾宅冰箱里的手枪,将枪口对准太阳穴,吸吐三次之后,扣下扳机。眼前变成一片殷红。感觉两颗眼球因为一股强大力道而翻转过来。有种从椅子上滑落时的双手无力感。然而,当他手指使力想再次起身时,不知为何竟攀爬在悬崖峭壁上。

  其余三人听八木说完,久久无法言语。
  一股无以言喻的冲击向裕一袭来。他心想,自己为什么会受到如此大的打击?裕一旋即想到原因,因为他知道了八木这名现在成为自己重要伙伴的老人,是如何面临死亡。身旁的市川替裕一说出浮现他脑海的话。
  「我们失去了重要的人。」
  八木低声问:「你们是在替我的死哀悼?」
  「是的。」裕一垂下头,「请节哀顺变。」
  八木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美晴咕哝了一句:「你做了蠢事。」
  「你说什么?!」
  「我们在场四人,全都做了蠢事。」
  裕一他们彼此互看。大家都已经死了。变成幽灵的现在,是无法和这世上的人相互接触的游魂。
  市川客气地说:「能不能别再责备已死之人,或接下来想自杀的人?」
  「这样的话,是不是只有已死之人该后悔呢?」
  市川陷入沉默。
  裕一也垂下视线,试图将痛苦的记忆逐出脑海。绳索勒紧脖子的那一瞬间——当时,自己已经后悔了。剧烈的痛楚集中在脖子以上,令他痛苦挣扎,但为时已晚。唯有生命轻易地从垂吊在树干上的肉体消逝。然而,事情已经过去。事到如今,再怎么懊悔也无济于事。
  裕一将视线拉回坐在电车座位上的抢救对象;一名高个儿上班族。他打算去哪?从他黯淡无光的瞳乱呻,仿佛看见了绝望。
  不能让这个人死。
  如此心想的裕一发现到,自己从未亲临人死的现场。拯救一百人的过程中,大概迟早会过上失败的时候,人失去生命的事态将会发生在大家面前吗?
  「我了解八木先生的经历了。」市川回到先前的话题,「但是,我们仍不清楚,这个人为什么会和八木先生处于相同的精神状态下。」
  「这家伙该不会也是地下赌盘老板吧?」
  「但是其余三人发现的抢救对象,也处于相同的精神状态下。」
  「上班族和赌徒,大概都身处在相同的世界里吧。」八木用手打断想说什么的市川,继续说道:「回想自己,我想起了一件事,这家伙现在处于无法思考任何事的状态。就算我们进入他体内,也是束手无策。只好见招拆招了。」

  抢救对象坐电车绕了山手线一圈,然后在高田马场车站下车,改搭西武线。裕一趁男人取出月票时,紧贴在他手边,查出了他的姓名和年龄。名字以片假名表示「ウチムラコウヘイ 38岁」,裕一擅自填上「内村浩平」这四个汉字。
  内村在杉并区的车站下车,走进步行五分钟距离的一栋九层楼公寓:看来似乎是他家。一看信箱,果然写着「内村」。建筑物虽大,住户却不多。
  「这栋公寓看起来价钱不便宜。」市川说道。
  四人小心翼翼地通过自动上锁的大门或电梯等可能被关起来的关卡,进入内村位于顶楼的家:格局大概是三房两厅。没人欢迎主人回家,宽阔的室内悄然无声。
  「看起来很适合居住。」八木偏着头。
  无故跷班的上班族脱下西装外套,松开领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茫然地盯着空中。
  市川说「打扰一下」,进入男人体内,马上跑了出来。「心情好像稍微放松了,但完全不清楚详情。」
  「屋内会不会有线索?」
  听见八木这句话,裕一他们决定到室内四处找找看。因为无法开桌子抽屉,所以只好依序检查摆放的物品。
  正当裕一心想该从哪里下手时,美晴说:「这个人应该不寂寞。毕竟他结婚了。再说,从他和他太太交往至今才四年,两人的爱情没有降温。夫妇是顶客族,也就是Double Income No Kids,指的是双薪没小孩。收入非常高,开的是外国轿车。学生时代打篮球锻链身体。毕业于东京都内的一流私立大学。」
  三个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美晴。
  裕一只好甘于扮演记录者。「怎么做才能像你那样,了解得那么彻底?」
  「你们没发现客厅的入口处有相框吗?」
  受到美晴指摘,他们走向电视柜,上头有一张照片。照片中是内村和一名小他五岁左右的女人的并肩合照。
  「看两人的表情,」美晴再度开口说话,「就知道那是他们刚开始交往。他没有搂对方的肩,而且动作有点僵硬对吧?照片上的日期是四年前。仔细看背景,有一群人身穿篮球队制服,在像体育馆的建筑物前面。他们的手上拿着印有大学名称,像是锦旗的东西。回母校加油一定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照片中的内村握在手中的,确实是名私立大学的三角锦旗。
  「那你怎么知道他和他太太的爱情没有降温?」
  「照片旁边放着两张电影票。他们打算夫妻俩一起去看。」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小孩?」
  「屋里看不见玩具,阳台的晒衣竿上也没有小孩子的衣服。」
  裕一看了东南方阳光照进来的窗外一看,果然如同美晴所说。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们夫妇都在工作,收入高,而且开的是外国轿车呢?」
  「看住处就一目了然了。再说,衣柜前面有洗衣店刚送回来的女性衬衫对吧?只有女人会穿那种衣服工作。至于车嘛,这人开大门的时候,我看见了镶有外国轿车厂商标志的钥匙。也就是说,这人——」美晴喘口气后说:「和我们第一个救的小杉先生正好相反,处于优渥的环境。」
  「但他却想自杀?」市川有些错愕地看了内村一眼。「我愈来愈胡涂了。」
  「菁英分子是不是反而抗压性低呢?」八木问。
  「我再进入他体内一次看看。」
  裕一戴上无线电,试着让自己的身体与内村重叠,但却扑了个空。内村迅速站起来,从四人眼前经过,走向丢在地上的皮革公事包。
  内村在游魂们的注视下,拿出CD随身听和厚厚的万用手册。他将耳机戴到头上,播放音乐,摊开手册坐在地上。看来他似乎恢复精神想听音乐了。他的精神状态会不会逐渐好转呢?
  裕一抱着一丝希望,进入他体内。充斥耳中的是歌剧庄重的音乐。在管弦乐的伴奏下,男高音引吭高歌。与他的歌声重叠,裕一总算听见了内村心中的自言自语。
  ……公司……麻烦……给公司添麻烦……
  裕一监视他的内心世界,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要怎么对付那家伙呢……写下一肚子的怨气吗……不,还是算了……
  当男人如此心想时,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的脸庞在他心中忽隐忽现。接着出现的是,照片中那名像是他妻子的女人。
  ……智美,我很抱歉事情变成这样……请原谅我……
  裕一猛然惊觉,内村在思考遗书的内容。
  他赶紧跑出男人体外,戴着夜视镜的市川叫道:「变红灯了!」
  「知道什么了吗?」八木问裕一。
  「我只知道他想写遗书!」
  「既然这样,待会儿再调查他的自杀动机!总之不能让他死!」
  所有救难队员抽出大声公,对着坐着的抢救对象,四对一集中炮火,但是深吸一口气之后,四人一起停止动作。
  「他戴着耳机。」市川说,「这样他会不会听不见?」
  「你们试着叫看看。」裕一说,回到内村体内。但八木他们的叫声,被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帕华洛帝的激昂歌声所掩盖。
  「声音太小了!」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说,「多用肚子呼吸!」
  「没办法更大声了!」耳边传来市川不争气的声音。他的嗓子已经叫哑了。
  裕一想支援三人,滚出男人体外。在此同时,内村站了起来。原本大声叫喊的八木他们闭上嘴巴,追着抢救对象跑。
  内村将厨房的流理台当桌子用,以潦草的字迹在万用手册上写遗书。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智美,请你原谅我。」
  然后内村将瓦斯开关转到最大,拔掉瓦斯管,随着「咻」的声音,室内开始充满异臭。内村卧倒在地,彻底放弃了人生。
  裕一俯看脚边的上班族,茫然伫立。不管怎么叫,他都听不见。已经没有办法救他了,这个人将听着最爱的歌剧,渐渐瓦斯中毒死去。
  但是市川以分外轻松的语调说:「这下他得救了。」
  「你说什么?」
  众人的视线聚集在市川身上,他得意洋洋地解释道:「我在死前调查过。这里是东京对吧?用都市瓦斯是死不了的。因为瓦斯气体中不含引发中毒的物质。」
  八木叹气,「够了,真是吓死人了。」
  「倒是现在或许是探索他内心的好机会。这个人的思绪在动。」
  救难队员们将目光拉回仰躺的内村身上。他咬着嘴唇,眼泪从闭上的眼皮缝间渗出。他第一次露出情绪上的变化。
  裕一躺下进入内村体内。现在他己做好准备让人生画下句点,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悲伤,化成了具体的模样呈现。内村一心在思考,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裕一拼凑陆续浮现的思绪碎片,追寻这名男子的生活情形。

  内村生长于中产阶级家庭。读书、运动都很拿手,懂得适度玩乐。透过父亲的关系,进入大型广告代理公司,领着令人艳羡的高薪。入社会时是泡沫经济的颠峰时期,应该有个美好未来。但是,迎合世俗的职场,受到社会上宴饮寻乐的直接影响,大家都脱序演出。隶属部门的迎新联欢会。绝对服从上级的合群态度。备受屈辱的宴席。因为「一口干」的鼓噪声,而将倒进寿司桶的啤酒灌进喉咙。一名同期进公司叫做岸田的男人,提议表演下流的余兴节目,说是要裸体跳舞后用火烧阴毛。内村当真傻眼。有必要奉承资深员工到这种地步吗?但是,身旁的上司矶川却命令内村:「你也上!」内村明明已经喝醉了,但仍有所犹豫。在场也有许多女员工。岸田看着自己的视线中带着轻蔑,仿佛在说:你连裸体跳舞的勇气都没有吗?他从进公司研习时开始,不知为何就对自己表现出敌意。两人有着一样的学历、一样的身高、一样端正的五官。矶川从座位入口拿来皮鞋,嘻皮笑脸地说:「快点跳!上司的命令。」当内村困惑不已,怀疑上司是否在开玩笑时,上司用皮鞋在头顶一阵乱敲。内村假装喝得烂醉,卑微地笑着,但在全场的人面前,而且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敲头,震惊得险些掉下泪来。矶川敲了又敲,手劲愈来愈重。他是来真的了。「你打算违抗我的命令吗?照我的话去做!」被迫做不想做的事,是成为社会人的必经过程。服从。内村只好站起来。他被岸田拉着手臂,站到座位内侧台上。岸田一面唱歌,一面宽衣解带。内村杵在那儿寻找脱身方法。岸田脱到剩下内裤,一面唱着轻佻的歌,一面动手脱内村的衣服。他无法拒绝,因为台下闪着矶川的目光。上半身被脱光后,岸田伸手抓他裤裆,顺势连内裤一并扯下。他来不及遮掩,比岸田更早一丝不挂,落得在二十多名同事前曝露性器官的下场。女员工们发出尖叫和欢呼声。其中也有人露出厌恶和轻视的眼神。内村酒意急速清醒,但他拼命演戏,让自己看来像是烂醉如泥。
  我做这种事情全是因为酒精作祟。
  他对着大家面露笑容。
  真正的我,是更正经、有自尊心的一名社会人。
  为自己掬一把同情泪。
  裸体跳舞结束,内村穿上衣服回到座位,矶川眯起眼睛说:「干得好!这样你就是我团队中的一员了。」如果当时一拳往矶川脸上揍下去就好了。然而,他做不到。遍体鳞伤的自尊心鲠在咽喉深处,连开口说话都没办法。
  内村从宿醉未醒的隔天起,开始连夜招待广告主。每次都被当成戏耍的猴子。这就是日本人的社会。大人的社会中,如果自己不当小丑,满足对方卑劣的欲望,就无法接单。大企业干部冠冕堂皇的头衔背后隐藏着下流性格,为了拢络他们就得提供美酒、美食,时而奉上美女。上司矶川是名优秀的企业人,在打从心底鄙视招待对象的同时,还能以三寸不烂之舌随心所欲操纵对方。内村认为自己办不到。自己无法适应这个业界,但又不能提出辞呈。因为他对自己靠父亲的关系进入公司感到亏欠。而且,若是失去公司的后盾,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宴饮寻乐的时代在没人懂得反省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内村因为人事异动,逃离了矶川的手掌心,但是和同期的岸田之间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差距。岸田完全染上了公司的习气。他是个无情对待下包业者,也能面不改色向客户下跪道歉的卑鄙家伙,又是个妄自尊大、傲慢无礼,不把人当人看的人渣。当岸田平步青云,变成自己的顶头上司时,内村对公司深感失望。让这种人升官的人事体系简直有问题。但是转念一想,内村也想在工作上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只要堂堂正正面对他就好了。然而岸田却超乎他的想像,是个超级虐待狂。负责五家企业的广告策略。网罗各种媒体,同步进行的宣传活动。除了奴役属下,还是奴役属下。受到人事精减的冲击,工作量不断增加。假日加班、无偿加班是理所当然的事。数百页的企画书怎么写也写不完。设计师、广告文案、印刷业者、影像题材的发包对象接连出问题。举办活动、分歧的广告理念、时间紧凑,未有结论就不得不先行推动的日程表。每周加班四十小时也赶不上进度。工作压力大到睡不着。忙得不可开交时,还是会忘记非做不可的事。冷汗直流。到公司内的诊所打点滴。光是想起未处理的案件,心里就发毛。他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自己输了。好想睡觉。睡着就输了。输了也无妨,就是想睡觉。走错方向的人生。败北。这下终于能入睡了。这下,能够好好地睡……
  ……不,不能睡。不能这样睡。为什么?现在比起置身瓦斯当中,好像有别的事该做。然而,究竟该做什么才好?
  「向公司请假!请假!」
  八木他们放声大叫。内村听的歌剧终于快唱完了。怎能错失这个好机会引所有救难队员扯开嗓门叫道:
  「站起来!开瓦斯死不了!别写遗书,写请假单!你没有必要拼命工作!」
  持续监视内心世界的裕一,希望内村的心境有所改变。他会不会开始意识到,除了寻死之外,还有别的选项?
  内村因为一屋子的异臭而咳嗽不止,压抑身体的不适起身。开瓦斯死不了?持续吸了这么久的瓦斯,却没有丧失意识,这点无论怎么想都很诡异。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流理台,关上瓦斯开关。从耳朵拿下耳机,空无一人的室内依旧悄然无声。他想到沙发上坐下,缓缓地坐下来,试着重新思考自己置身的处境。
  八木看着面向客厅的内村说:「这样很好。」
  「你也稍微想想太太的事嘛。」美晴劝告道。
  内村将身体靠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陷入沉思,不可思议的是,至今从未有过的积极想法一一浮现。和妻子一起去旅行吧,当天来回也好。问题是工作,如果现在硬要请假,免不了会被指责不负责任。究竟该如何是好?他一面思考善后方法,一面将手伸进口袋拿出香烟。
  裕一对其余三人说:「看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持续替内村加油打气的八木和美晴松了一口气,唯独市川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盯着抢救对象。
  「市川哥,你怎么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市川话说到一半,立刻睁大眼睛叫道:「不能抽烟!」
  美晴将目光转向衔着香烟的内村。「为什么?」
  八木笑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担心他会得肺癌啊?」
  「不是!要是在充满瓦斯的房内点火的话——」
  众人大吃一惊。裕一的背脊爬过一阵凉意。他透过正在监视的身体,感觉到内村用拇指打开了打火机盖子。这样下去会炸死自己。
  八木他们一起高声叫道:「别抽烟!禁烟!抽烟的话你会死!」
  但是为时已晚。在这个念头出现在内村意识之前,启动了打火机的点火装置。
  「喀嚓」一声,打火石前端弹出的火星,炸开来吞噬掉内村。在撼动整间房子的巨大声响中,内村正面承受灼热的爆炸气流,连人带沙发被扫倒。燃烧起来的大量瓦斯在一瞬间将窗帘化为灰烬,变成巨大的气压将窗框刮至屋外。
  监视着所有冲击力道的裕一,在内村体内失去意识,直到被八木一把拖出来才转醒。
  「喂,醒一醒!」
  恢复意识的裕一因剧痛而喘息。「好热!」
  「你这样还算幽灵吗?看你那什么德性?!」
  被八木臭骂一顿,裕一回过神来。眼前的一片景象是瓦斯爆炸的现场。所有小东西七零八落,地上、墙上、整间屋子里布满了乌漆抹黑的煤炭,到处窜起火焰。
  裕一透过黑烟回头看抢救对象。内村倒在玻璃碎裂一地的玻璃茶几旁。身上的衣服因为爆炸气流而撕裂,露出内衣裤。遭火焚烧的脸和手,已经起了一片水泡。
  市川一个箭步冲过去,确认他的呼吸后叫道:「他还活着!」
  「送他去医院!」
  美晴想抱起内村,但纤细的双臂却穿透对方的身体。美晴泫然欲泣。「怎么送他去嘛!这个人会死掉!」
  八木和市川双眼充血地扫视四周,试图找出生路。裕一举步朝阳台跑去。被炸飞的窗框,靠在晒衣竿上。这里是九楼。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也不会死。裕一纵身跃上阳台围墙,抓住与隔壁邻居之间的隔板,身在半空中地将腿伸长,跨到隔壁人家的阳台。往室内看进去,打开的落地窗对面,站着一名四十多岁的家庭主妇,一脸惊魂未定。她似乎是被爆炸声给吓呆了。
  「瓦斯爆炸!」裕一拿大声公对着邻居耳朵,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有人受伤!叫救护车!然后叫消防车!报案后,找管理员打开隔壁房间大门!」
  「瓦斯爆炸了!一定有人受伤!得叫救护车才行。」家庭主妇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跑向电话。「也打给消防车和管理员吧!」

  报案后才八分钟,消防车、救护车以及警车都响着警笛声赶往现场。
  受灾户和公寓管理员,以及隔壁的家庭主妇在发生爆炸的九楼房里等候。打一一九报案的家庭主妇,其冷静沉着的行动令人惊讶。她和管理员一起冲进爆炸现场,马上像是被鬼附身似地拿起走廊上的灭火器,依序熄灭室内闷烧的火焰。
  消防员们确认完是否有残余火苗后,调查爆炸原因。从瓦斯炉的状态、受灾户的位置和现场留下了写在烧剩下的万用手册上,看似遗书的内容,推测是企图开瓦斯自杀所引发的爆炸事故。
  警官得知这起事故并非意外,开始行动。若是故意泄漏瓦斯,即使目的是自杀,似乎也构成犯罪。裕一他们很担心,进入调查人员体内搜集资讯。看来内村会以刑法犯的身分留下前科纪录,但只需服缓刑而不用坐牢。幸好在裕一他们的劝导之下,及早关掉瓦斯。不过,刑警们也不确定民事的损害赔偿金额会是多少。
  救护人员对内村进行应急处置后,将他抬出屋外。当然,裕一他们也一起坐上了救护车。车内坐着内村、救护人员和四个游魂,拥挤不堪。
  内村躺在担架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头部和双臂覆盖着泡过水的纱布。裕一进入救护人员体内,探查内村的情况。
  受伤部位是颜面和上肢,二度灼伤面积百分之十五,呼吸道灼伤可能性低。
  裕一从一堆听不懂的专业术语间,听见「痊愈要一个月」的观察结果,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内村送进综合医院后,医师好像也做出同样的诊断。八木在急诊室里,看着正在接受治疗的内村说:「这下灼伤应该能暂时放心了吧。」
  「剩下的就是心理问题了。」裕一应道。
  「你进去监视看看!」
  裕一进入躺在病床上的内村体内,头部和双臂感到灼热的疼痛。
  「好痛!」裕一不禁叫出声,立刻跑出体外。「他现在一心在忍痛,无法思考别的事。」
  「怎么办?」八木看着众人。
  「还有三名抢救对象。」市川说。
  「留在公司里的家伙吗?」
  「是。事后再来看内村吧?」
  「好吧。」
  四人离开急诊室,走在走廊上前往医院门口,在不肯打开的自动门前等人经过。无法穿透物体的幽灵,这种时候很不方便。
  玻璃门对面有一辆计程车停下,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子冲了过来。
  「她……」裕一说。她是在照片上看过的人。「不是内村太太吗?」
  内村智美好像是从公司赶过来的。她留着一头短发,身穿淡蓝色衬衫,表情僵硬的脸上明明化了妆,却看得出她脸色苍白。
  美晴等智美从自动门进来,迅速附上她的身。智美快步跑向护理站,询问丈夫在哪里。美晴离开她身体,向大家报告:「消防署通知她丈夫自杀未遂。她大受打击,拼命想否定这事实。现在心里一团乱。」
  三个大男人虽然手里拿着大声公,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智美举步走向急诊室。一到走廊上,门口旁边站着一名身穿白袍,三十多岁的医师。
  「你是内村浩平先生的家属吗?」医师问道。
  智美停下脚步回答:「是,我是他太太。」
  「你先生仍在治疗中。能不能请你暂时在这里稍候呢?」
  「他的情形怎么样?」
  「灼伤的情形你不用担心。医师诊断过一个月就能痊愈。」
  智美脸上稍露宽慰之色。
  「请坐。」医师请她坐在长椅上,「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本院的精神科医师,敝姓关根。」
  智美意外地看着关根医师。「精神科?」
  守在一旁的裕一他们也互看彼此。「精神科?」
  「关于内村先生的事故情形,你听说了吗?」
  「嗯。」智美简短回应,像是拼命忍着眼泪。
  「我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不让这种事情再度发生——」
  智美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我要替你先生进行精神照护,以防止他再度企图自杀。」
  不只智美吓了一跳,连裕一他们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目不转睛地盯着关根。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内村先生这几个月过着怎样的生活?」
  「是。」智美照精神科医师所说,开始描述丈夫的生活情形。内容主要是工作。智美猜测,这起事件会不会是起因于半年前的人事异动中,上司换人。会不会是内村本人对于同期进公司的岸田晋升部长之职,站在指挥内村的立场感到心里不舒服呢?而且,或许因为对方从以前就是内村的死对头,或者受到人事精简的影响,总之内村非常忙于异常的工作量。这三个月几乎没时间睡觉,过着凌晨回家,准时上班的生活。
  「从你的角度来看,你先生有没有哪里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他开始抱怨去上班很痛苦。情绪变得不稳定。」
  「有没有出现动不动就不高兴或心神不宁的情形?」
  「有。除此之外,他还变得容易动怒,有时候一脸悲伤地发呆。」
  「食欲有减退吗?体重有没有减轻?」
  「有,他突然瘦下来,脸色也变差了。我劝他休息一下转换心情,但是他好像对原本的运动嗜好不再感兴趣……总之他除了上班,好像提不起劲做任何事,因为他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
  关根医师点点头,「这一连串变化,我们称之为『自杀警讯』。」
  「咦?」智美盯着医师的眼睛。
  八木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命令裕一:「你去监视这名医师!」
  「是。」裕一戴上无线电,进入关根医师体内。精神科医师的脑海中浮现自杀警讯。变得自暴自弃、变得不修边幅、避免与人来往、失眠、面无表情、失踪、暗示别离、写遗书、谈起自杀——裕一想起得了适应不良症的大学生福原。他对朋友发出的,正是自杀警讯。
  「本人也会下意识地告诉周遭的人自己很痛苦。」关根医师接着说,「精神上或肉体上被逼上绝境的人,一旦开始采取和平常不同的举动,那些全部都是自杀警讯。」
  「那,」智美明显感到不安,「如果我注意到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这……」
  「不不不,」关根用力摇头,「内村太太你不用自责。因为只有精神科医师或心理谘询师,才对自杀警讯具有足够的知识。几乎所有情况都是事发后才察觉。再说,你先生的伤势是能够复原的。如果从现在开始寻求解决之道,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精神科医师惯重地说,也将智美当成患者看待,试图给予因为丈夫自杀未遂而内心受创的妻子精神上的支持。这是多么强而有力的后盾,裕一对关根医师心生好感。
  「这次的事不是谁的错,全都是因为疲劳过度。你先生大概是受不了繁重的工作,而得了忧郁症。」
  智美意外地反问:「忧郁症?」
  「是的。这是谁都可能得的疾病。当绝望感、孤独感或无力感侵入人心,就会让人变得什么都不想做。不过,这只是病魔产生的幻觉。患者本身的人生仍具价值,前途也绝非一片黑暗。早期只要服药就会好,但若置之不理,就有自杀的危险。」
  裕一心想,问题总算解决了。沉重的铅球占据了四名抢救对象与八木生前的内心。他们的精神状态之所以相同,是因为所有人都得了相同的疾病。
  「知道大联盟魔球训练松紧带的员面目了吧?」从无线电听见了市川的声音。
  裕一将头探出医师体外说:「八木先生会不会也得了忧郁症?」
  「怎么可能。」脸色苍白的八木矢口否认,「我之所以选择自杀,是因为身体衰老。因为身体情况变得不对劲,所以……」
  「有时患者会表示身体不适。」
  年迈的黑道老大闭上嘴巴,竖起耳朵听医师说。
  「特别是老年人居多,但都是原因不明的身体欠安。像是心悸、头晕、胸闷。有时候会误以为是癌症,而使忧郁症变得更严重。这一类的患者经常会跑去看内科,而没有检查出是得了忧郁症。」
  八木好像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想在治疗伤势的同时,替你先生看诊,尽我所能地照护他的身心。忧郁症是一种绝对能治好的疾病,请你放心。」
  「谢谢医师。」智美低头致谢。
  「这下内村先生没事了。」市川说,「而且突破了难关。总之先带其余三人去医院。」
  「等一下,」八木一脸复杂的表情说,「我呢?如果当初去医院,我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呢?」
  「没错。」
  美晴爽快地回应,令八木哑口无言。他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对无法挽回的过去感到羞耻,正在寻找给自己的借口。黑道老大闹起了别扭。「不,我还是非死不可。再说,我们肯定救不了其余三人。」
  「为什么?」
  「忧郁症患者要去的医院,是精神病院对吧?有人会自己去那种地方吗?」
  「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呢?」
  「因为,精神病院就是疯——」
  「哇啊!」裕一大叫,盖住八木说到一半的话。「八木先生,不可以在现在说的字后面,加上日语的第二个母音(注23)!」
  「为什么?」
  「现在的日本,不可以说那个字。」
  八木蹙眉沉思。「这样的话,这个字怎么样?头壳坏——」
  「哇!」裕一再度打断他。「现在说的字后面,不可以加上意指高尔夫球标准杆的英语单字(注24)!」
  八木极度焦躁地问:「那到底该怎么说嘛?!」
  「精神障碍者。」
  「八木先生你该不会是……」市川说,「对精神障碍者或精神病院有偏见吧?」
  「我哪有什么偏见。我们都是被这样教育长大的。像是……」黑道老大一本正经地使用刚学会的用语,「不准靠近精神障碍者!或不准去医院附近!」
  「这是时代的差异。但是,如果不抛弃那种想法,得到忧郁症时是治不好的。这样也无所谓吗?如果置之不理,说不定就会像八木先生一样死掉。」
  裕一也帮腔:「除了精神科和神经科之外,还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忧郁症是最近经常听到的病名,所以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好啦,我知道了。」八木放弃争辩地说,「如果发现得了忧郁症的人,就要带他去医院。然后交给医师处理。这样可以了吧?」
  「是的。」
  最后八木无力地垂下头,摇了摇头。「胡说什么啊引我会得忧郁症?然后成仙?」
  「你还没成仙吧?」市川说。八木瞪了他一眼。
  众人回到走廊上,走向门口,像刚才一样在自动门前等时,又有一辆计程车停下。裕一注意到下车的两名男子,呆立不动。「那两个人!」
  「他们是谁?」市川问道。
  裕一监视内村的内心世界时,看过那两个人的脸。长相猥琐的中年老狐狸,和目光狡黠的年轻奸诈小人。「他们是矶川和岸田;内村的上司。」
  「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
  担心的四人,尾随在矶川和岸田身后。两名身穿西装的广告代理公司主管果然前往急诊室。
  「你是内村太太?」
  矶川对坐在走廊长椅上的智美说。智美抬头看二人,有些困惑地从椅子上起身。「我是。」
  「警方和公司连络,我们就赶来了。我是矶长局长,这位是岸田部长。这次的事真是太严重了。」
  智美的眼神中闪过一阵怒意,但是转瞬即逝。「让你们特地跑一赵,员是过意不去。」
  「内村的情况怎么样?」
  「他现在正在接受治疗。」智美好像在警戒什么。「还不知道任何详情。」
  「这样啊。」矶川先是垂下目光,然后开始流畅地说。他的语调像是在做简报,与现场气氛颇不搭调。「我想内村太太你也知道,内村的部门现在非常忙碌,你想必听说了情况有多分秒必争。」
  「是的。」
  「实际上,我们也很伤脑筋。能力优秀的内村离开工作岗位,对我们而言,会导致战力大幅下降。所以我们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矶川以眼神暗示身旁的岸田。岸田点个头,探了探高级皮革公事包,拿出便条纸、钢笔,以及一张文件。「我们想请你抄写这个内容,交给我们。」
  裕一他们伸长脖子看递到智美手中的文件,上面是一段以电脑列印的文字:

  切结书
  内村浩平于平成十五年四月十四日无故旷职,因本人过失引发事故而身受重伤。本人对此事造成公司莫大困扰深感歉意,并保证不会转嫁任何责任给公司,特此立誓。
  (姓名及与当事人之关系)

  「这是什么?」八木问众人。
  市川说:「监视这些人看看吧。我有不好的预感。」
  裕一他们戴上无线电,进入三名男女体内。市川和裕一、美晴各负责监视两名上司和智美。
  裕一潜入岸田内心世界,怀疑自己是否跳进了一片混浊的海。卑鄙至极的个性,险些令他晕倒。岸田表面上装得一脸沉痛,实际上对于同期的内村身受重伤离开职场暗自窃喜。这下那家伙就会自然消失。强烈的敌意,令裕一吓得浑身发抖。然而无论裕一怎么打开心眼努力寻找,除了自私之外,也找不到讨厌岸田的理由。这反而更令裕一害怕。
  「糟了!」裕一从无线电听见市川的声音。「矶川局长好像将这次的事故解读成过劳自杀。刚才的切结书,是为了避免内村向公司请求损害赔偿而布的局。」
  「别签任何字!」八木对智美怒喊。
  裕一发现,列印切结书的人是岸田,内容的格式预先存在电脑中。电脑中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裕一试着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次则是愤怒得差点昏倒。「这两人之前也会将属下逼上过劳自杀这条路!」
  岸田的意识中,将属下自杀的痛苦心情转换成对弱者的憎恨。不过是那么一丁点工作量,哪用得着想不开。岸田对他们说话总是明目张胆地冷嘲热讽。这些丧家犬!
  「他们还逼遗族写切结书,消除自杀员工电脑里的资料,湮灭过劳的证据!」
  「不只这样!」市川的声音也在颤抖,「他们好像还对遗族洗脑,让他们以为公开自己父亲自杀这件事会对他们不利。如果世人知道这种事,大概也会对孩子的就业及结婚造成影响。遗族到最后只好忍气吞声,也拿不到劳保的保险金。」
  「简直不是人!」八木发出怒吼,「这些人死了之后,铁定会下十八层地狱!」
  裕一对无线麦克风说:「美晴姐,你那边怎么样?」
  「目前没问题。」美晴监视内村智美的内心世界。「没想到这位太太很坚强。她并不打算签切结书。」
  智美温和地对丈夫的上司说:「等我先生的状况稳定些再签可以吗?他现在还处于接受治疗的状态。」
  难道她打算拒签切结书吗?负面的憎恶念头在岸田脑中打转。这是野兽对于不受控制的对象所感到的愤怒。
  另一方面,矶川心想,不过是一名弱女子,吓吓她总有办法叫她签。自己拥有驯服罗嗦客户的三寸不烂之舌。「好吧。这件事就以后再拜托你,另外还有一件事。」
  智美努力不让内心的不安表现在脸上。「什么事?」
  「坦白说,目前业务耽搁。我必须让别的员工接办内村负责的案子。但是内村的电脑设了密码,第三者无法看电脑中的资料。如果内村太太知道密码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智美的脑海中浮现「satomi」这一串字母。内村将妻子的名字设成密码。然而,她心生坚定的意志,不能告诉他。为什么呢?这个念头毫无根据。他们要湮灭证据。没错,智美觉得有道理。眼前的两个男人察觉到过劳自杀的可能性,想要消除会曝露实际工作情形的资料。从两人习以为常的态度来看,过去肯定做过同样的事。智美差点口出恶言,骂他们「龌龊」等这些从未说过的脏话。她眉头微蹙,自己是从哪里学会这种字眼的呢?「畜牲」、「龟公」、「人渣」、「扁死你这臭小子」……简直像是流氓在威胁人时说的话。
  「说的还不够。」拿着大声公骂人的八木喘口气。
  「这是攸关公司信用的问题。」矶川逼近智美,「难道他没有自觉,这么做会对公司造成困扰?他有告诉你密码吧?」
  「恶魔。」智美以自己的话骂两个企业人。
  「你说什么?」
  「密码是以罗马拼音写成的『akuma』(恶魔)。」
  「恶魔?」矶川和岸田面面相觎。
  「但这是他一年前告诉我的密码,说不定已经改过了。」
  这时,矶川开始觉得,自己可能小看了眼前这女人。这女人竟然胆敢反抗手握丈夫生杀大权的上司。从服装来看,这个女人也在公司上班。或许也有管理员工的知识。矶川害怕的是打官司,法律规定企业有义务保障员工安全。公司若败诉,自己的地位……
  不知为何,智美对对方心里的想法了若指掌,还能在一瞬间明白,说什么话能够击中敌人的要害。「不过,请你们别碰我先生的电脑。我朋友当中,有人是专攻劳资纠纷的律师,我会找他详加讨论。」
  这下事情麻烦了。「哦,劳资纠纷?不过啊,内村太太。如果把事情闹大的话,事后可是会对你们不利唷。」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认为扰乱职场和谐对吗?」矶川故作凶狠的表情瞪视智美,「当内村保住性命回到工作岗位时,甭说是出人头地了,搞不好还会被打入冷宫做闲差。如果变成那样,你要负全责。我们是替内村着想才赶过来的,但是你却践踏别人的一片好意。」
  看见两个男人毫不掩饰地展现恶意,智美在内心的角落暗自哭泣。然而她坚强地回应:「这是恐吓吗?」
  「你说什么?!」岸田粗声粗气地说,「你对局长太没礼貌了。我们是出自好心才这么说的。」
  「听起来不像是出自好心。」
  「哦。」矶川面露微笑,「就算这是恐吓,你事后能证明吗?没人听见我们在这里的对话唷。」
  「隔墙有耳。」
  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令矶川和岸田吓得缩起肩膀回头。精神科医师关根出现了。医师脸上明显浮现轻蔑的神色,注视着两名广告代理公司主管。
  英雄毫无预警地现身,令裕一他们暍采叫好。「等你好久了!」
  「我全都听见了。就第三者的意见而言,刚才那是恐吓。」
  矶川脸色大变,盛气凌人地说:「你是谁?」
  「碰巧路过的精神科医师。」
  智美和救难队员们从精神科医师不言明自己是内村的主治医师这种应对方式,感到细微的用心。
  「这里不是你们公司,也不是交易的地方,而是医院。请你们回去。」关根严辞厉色地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你说什么?」岸田大动肝火。
  关根连忙将说到一半的话硬生吞下肚。
  「八木先生,别灌输他太多奇怪的话。」市川叮咛道。
  「抱歉,我气昏头了。」
  矶川和岸田咬牙切齿地盯着关根,向智美说声「改天见」,便先行离去。市川和裕一离开两人体内。
  「谢谢你。」智美向精神科医师低头道谢。
  「哪里。倒是你先生的治疗结束了。里面请。」
  「是。」
  美晴离开正要进急诊室的智美体内。
  「这个世界真是无法无天。」八木叹气道。
  「这不是世界的问题。」美晴嘟着嘴说,「没有『世界』这种生物,对吧?过分的是那两个人:矶川和岸田。两个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
  「敌人和救兵的比例是二比一。社会就是这样吗?」
  「说不定敌人和救兵的比例是十比一。」市川回应。
  「铁定是这样没错。」
  裕一心想,这是历经人世沧桑的大人的对话。「倒是那两个上司,就这么放过他们好吗?惩罚他们一下心里会不会比较痛快?」
  「怎么惩罚呢?」美晴感兴趣地凑过来。
  「我们只要在他们耳边大喊,就能任意操纵他们。」裕一说完,忽然自觉到神赋予他们这种强大的力量。
  「甚至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市川问。
  裕一无法点头同意。
  「这个不可思议的大声公,和言语一样。就是言语那种玩意。」美晴用双手把玩粉红色的大声公.「无论是安慰或伤害他人,都能非常轻易地办到。」
  「别做错事!」八木展现年长者的气度。「如果有空做那种事,不如去救别人。再说,有那位坚强的太太陪在身旁,内村那家伙不会有事的。」
  「是。」裕一苦着脸收回自己说的话。
  「赶紧到别的抢救对象身边吧。」市川对众人登高一呼。壁钟的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还有三个得忧郁症的人。」
  三个男人在走廊上迈开脚步,唯独美晴留在原地,盯着急诊室的门。
  裕一回头对她说:「怎么了?」
  「那个叫做智美的,」美晴微微一笑,「是个好女人。」

  6

  救难队经过讨论,决定展开地毯式作战。从内村住的医院,由近而远依序前往三名抢救对象的公司。
  裕一想起人在家电用品厂商的前岛,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他的公司位于新桥,按顺序是最后一个。
  众人看着夹在万用手册中的火车路线图,首先前往位于市谷的某家电脑软体开发公司;办公室占据出租大厦的五层楼。四个游魂紧跟在进出的员工身后穿越自动门,抵达二楼的业务局行销部。
  美晴发现的抢救对象田原赖子,坐在二楼中央靠窗的位子。她身材微胖,身穿颜色朴素的套装,是一名三十五、六岁的资深女强人。午休时间再过五分钟就要结束,她面无表情坐在位子上,没有加入同事们的闲聊,由此可见她在职场上的孤立情形。
  「她最近好像没有食欲。」美晴说,「裙子都变松了。」
  裕一他们载上夜视镜观察田原赖子。她身上亮起黄灯。美晴接着将无线电戴在头上,进入她体内监视。
  「她的心情比早上好了,但是依然感到绝望。现在正后悔自己的过去。她好像觉得没有结婚而全心投入工作活了三十四年的人生没有意义,拼命忍住泪水,一直回想悲惨的回忆。」
  裕一心想,那是怎样的回忆呢?这个绝对称不上漂亮的女性员工,难道是被男友甩了?还是更严重的事?现在,她将双肘靠在桌上,手捣住口鼻。两只浑浊的眼睛里好像看不见任何景物。整层楼中充满其他员工愉快的笑声。美晴监视赖子的内心世界,听见了她的心声——
  不能哭……不可以哭……别哭……
  裕一心中浮现在厕所里无声哭泣的前岛的身影。
  「每当她想起令人伤心难过的事,悲伤的情绪就会像滚雪般愈滚愈大。」
  「你等着!我们马上救你。」八木对她说,手里握着大声公。「快,治好忧郁症!不管是去看精神科或神经科都好,总之直接去医院!折磨你的悲惨人生,是病魔产生的幻觉!」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美晴向大家报告,「这个人脑满子都是对过去的懊悔。」
  「这种情形需要怀柔政策。」市川说,「刚才的内村先生在我们知道详情之前,也是冥顽不灵。」
  「可是,怎么调查原因?问本人也是白问。」
  这时,裕一脑海中闪过一个绝佳的点子。「对了,我们可以四处打听。市川哥,能不能请你进入其他员工体内?」
  「好。」市川进入一名刚开始着手处理下午工作的年轻男员工体内。
  裕一大声发问:「田原赖子小姐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觉得她怎么样?最近的她情况如何?」
  「噢!」市川惊呼一声,报告道:「这个人开始针对田原小姐进行思考了。噢!田原小姐刚升上部长。以她的年龄,而且是女性来看,算是特例升迁。」
  八木不可思议地问:「职位升迁的人,会得忧郁症吗?」
  「像这样向四周的人打听消息,应该能够知道详情。」
  裕一这句话,让救难队员们两人一组,开始四处打听。三十多名面向办公桌的员工们停下手边的工作,依序开始针对女部长进行思考。将这样搜集到的资讯汇整之后,内容如下:
  「田原赖子是在前局长的强力提拔之下,赢得升迁的机会。前局长特别中意担任课长的她,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她的容貌神似自己女儿。然而这件事背后,却令她十多名属下大感头痛。因为田原赖子的管理能力有问题,至今遇上棘手问题就硬推给属下,不知如何处理的员工便透过上司的人事权,调到其他部门。
  「当然,这次升迁也造成部门内的反弹,人事异动削减了员工的干劲。三十名属下当中,有二十五名会在背后说田原赖子的坏话,而其他五名光是担任听众就忙得不可开交,无凭无据的谣言将她塑造成床上技巧高竿的女人,以此为内容的黑函大量寄到公司内部的员工信箱。
  「发函者躲在暗处,不怀好意地展开全面攻击。这么一来,根本分不清谁才是被害者。但是,毁谤中伤她的人当中,也有人会站在女部长这边。有人打着如意算盘,如果和晋升常务董事的前局长打好关系,将来肯定能捞到好处。也有的女员工只是纯粹疼惜当初进公司时为人活泼的赖子。」
  「她忧郁的原因,是因为别人的嫉妒?」八木问,「她应该知道周遭的人讨厌她吧?」
  「不过如果是上司或同事也就罢了,很少人会为了自己和属下的人际关系烦恼。」市川拿起大声公,对着面向办公桌低头的赖子说:「被大家诬蠛,想必很痛苦吧?」
  于是,眼看着女部长的双眼湿润了起来。
  「她听见你刚才说的话了!」美晴监视道,「她觉得自己惹人嫌理所当然。」
  市川接着问道:「你想想看,为什么惹人嫌是理所当然?」
  过一会儿,美睛答道:「因为她明知自己工作能力差……老扯大家后腿,却因为上司偏心而升官。」
  「原来如此,」市川说,「对自己的能力缺乏自信,是导致忧郁的原因吗?」
  「答对了。」美晴答道。
  坐在部长座位上的赖子,开始伤心落泪。
  「趁现在!」八木对众人发话,展开劝导。「你得了忧郁症!最好趁着病情还不严重快点治好!去医院!去看精神科!」
  赖子停止落泪,抬起头来。
  「她察觉到自己可能是得了忧郁症!她想去医院了!她想起住家附近有精神科诊所的看板!啊,她下定决心要早退了!」
  裕一惊讶地心想,她明明是忧郁症患者,面对问题却是多么具行动力啊!赖子整理桌上的文件,拿起皮包叫来一名属下。
  「什么事?」
  赖子对一脸怫然不悦的中年员工说:「我身体不舒服要早退。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是。」属下不怎么担心地说。
  赖子下达打电话和客户连络等琐碎的指示后,匆匆离开办公室。
  裕一他们赶紧追在她身后,免得跟丢了。美晴在走廊上关着的电梯门前等着。
  「我总觉得结果不太对劲。」美晴说,「这人发现自己得了忧郁症,却突然变得有点高兴。」
  「高兴?为什么?」裕一问道,但美晴只是歪头不解。

  第三名抢救对象名叫西田彻,四十岁,在一家位于虎门的中型商社担任主任,负责进口布料和生活杂货。他身穿白衬衫面向办公桌,反复阅读手上的文件。
  「比早上容易监视了。」市川进入他体内监视内心世界,报告道,「这下糟了。简直像一间忧郁的百货公司。」
  裕一竖起耳朵,倾听市川传达忧郁症患者心里的自言自语——
  ……文件内容记不起来……不能做这种事……会给部门添麻烦……部长和属下肯定会发飙……没有立足之地……这样下去会被裁员……得快点设法解决……光是穷紧张,无法专心做任何事……妈的,该怎么办才好……生气也无济于事……自己真没用……明明是为了公司着想才努力到今天的……精疲力尽了……我已经完蛋了……干脆上吊自杀算了……好痛苦……
  「这是忧郁的骨牌理论欸。」市川下结论道,「竟然从一张文件,想到这么远。」
  「让他做别项工作怎么样?」
  裕一接受八木的提议,问商社员工:「除了看文件之外,还有什么工作?」
  西田面无表情,抬起目光开始思考。
  ……应该有其他必须做的工作……想不起来……不能做这种事……会给部门添麻烦……-部长和属下肯定会发飙……没有立足之地……这样下去会被裁员……
  「又是同样的内容啊。」八木说,拿起大声公对着西田的耳朵,「原因是什么?你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我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仔细一想,上司一直不照顾我……前辈不管我有没有空,只会命令我做事……有的主任会独占功劳……课长每次开口都下达不同的指令……一会儿以完美主义要求属下,一会儿在背后说人坏话……部长只爱听人拍马屁,不然就心情不好……对了,是现在的部长和他身边那帮狗奴才……年底的会议上……在众人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被人说替代你的人多的是……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奇怪吗……不,更早之前就已经累积一堆压力了……老实申报加班时间就挨骂……义务……加班加过头……义务……
  「裕一,」市川问裕一,「『加班』这个字之间,穿插着『义务』这个字,『义务加班』是什么意思呢?」
  裕一卖弄在报纸上学到的知识,「就是指没有加班费却要加班。」
  「劳基法怎么规定?」黑道老大搬出法律,「这家伙明明领不到钱,为什么要工作?因公忘私吗?」
  「这不是在做义工吗?」
  「既然这样,不如加入救世军吧。」
  「不、不、不,」市川从抢救对象体内出来,「认员负责的人,比起没有加班费,更在意工作没做完。」
  「跟白痴一样。」美晴嗤之以鼻,「明明是老板塞给员工的工作量大于薪水有错。」
  「如果这么想,上班族根本干不下去。日本经济就是靠员工做白工撑起来的。」
  「难怪一般老百姓的生活不轻松。」八木说,「认真工作的人连一间房子都买不起,算什么经济大国?」
  市川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我感到一股无名的哀伤。」美晴说道。她进入抢救对象体内,隔一阵子跑出来说:「这个人被名为『公司』的魔鬼附身,误以为世上存在一种名叫『公司』的生物,完全没有想到老板、干部都和自己一样,是为了人类而做白工。他觉得一切都是为了『公司』。」
  市川不知为何,不发一语地低垂着头。
  「而且,这个人知道自己有忧郁症。」
  美晴干脆地说,这句话令人无法装作没听见。裕一惊讶地反问:「真的吗?」
  「他认为,得忧郁症员的很痛苦。」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医院呢?」市川一脸诧异的表情,再度潜入西田体内。
  裕一紧握大声公,引导西田的想法,令他想去医院。「如果得了忧郁症,去医院看看医生怎么样?」
  「他不能去医院。」市川马上监视西田的想法。「噢,原来如此。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西田先生是害怕住院。」
  「住院有什么不对呢?」八木极力争辩,「『公司』这个魔鬼,连这种事都不允许吗?」
  「嗯。一旦住院期间超过年假,就会变成为了养病而请假,必须向人事部出示诊断书。」
  「所以呢?」
  「这家公司,好像把得忧郁症的人视为落伍者。若是出示诊断书,就会影响升迁。」
  「歧视病人吗?」八木粗气粗气地说。之前差点说错话的黑道老大,好像马上改过自新。「多么没人性的公司啊!干脆让他辞职怎么样?」
  听见八木这么说,市川从西田体内冲出来。「你说要让他辞职?那他接下来怎么办?在日本社会中,要不受任何人约束,只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是很辛苦的。」
  「可是,这家伙没有退路了。还是和愚蠢的上司及公司说再见比较快。」
  「不不不,我不建议这么做。」市川难得持反对意见。市川是救难队员当中唯一一位认真工作的社会人。他强力说服黑道老大、帮佣和大学重考生。「一旦失去公司这个后盾,社会就会变成没有游戏规则的丛林。除非是相当坚强的人,否则就无法生存下去。在组织的保护下,是不会知道社会真正的恐怖之处的。」
  「原来如此。」没想到八木马上就接受了这个说法。「社会或许就和黑道一样,组织是很重要的。」
  「是啊。对能力没自信的人,只能依靠公司这面招牌。尽可能进大公司,拿受人控制换取稳定收入,大树底下好疵荫。离开公司就形同婴儿。若是被公司赶出去,那才真的是——」市川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口,垂下视线。
  裕一他们意识到,市川说的是自身的经验谈。
  「我想说的是,在公司里吃的苦,仅限于工作内容。」
  「这样的话,」八木说,「让他换到别家公司怎么样?」
  「那是不可能的。」这次换裕一说,「中高龄者要再找工作相当辛苦。」
  「那该怎么办?这家伙可能会因为忧郁症自杀欸!这样下去,简直和被公司害死没两样。」
  市川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是公司会持续保护这个人的下半辈子。这里是他唯一的容身之处。」
  「等等!」美晴打断他,「这样的话,这件事就像义大利面!」
  上个世纪的流行语如强尸般复活,已经吓不了裕一了。「意思是?」
  「内容一团乱。让我们整理一下问题。这个人得了忧郁症。如果现在不接受治疗说不定会死掉。要治疗就得让他去医院对吧?」
  三个男人点点头,一副家臣服侍女王的表情。
  「就算去医院,也不见得要住院。就算住了院,说不定也不会超过年假的天数。就算超过年假的天数,向公司出示忧郁症的诊断书,光是影响到升迁,也不会被公司开除。究竟问题是什么?」
  市川担心地说:「真的不会被公司开除吗?」
  「就算被公司关除,也好过现在死掉。再说,这个人对公司和工作有强烈的责任感,如要硬要他上班,他只会更痛苦。」
  已经没有反驳的余地。
  八木拿起大声公,开始将美晴的话传给西田。饱受忧郁症折磨的上班族视线对着空中,思考着要去医院唯有趁现在。
  裕一回头看坐在靠窗位子的部长。他是在会议桌上,对西田发狠话的上司;给予属下和薪水不成比例的庞大工作量,逼得属下得忧郁症的主管。他长像普通,像是随处可见的日本人,如果搭上沙丁鱼电车,能够轻易地融入人群,成为景色的一部分。
  恐怕每家公司里,都有和西田一样走投无路的员工吧。而且,大概已经出现了为数不少的牺牲者。
  裕一想刚拯救的女部长田原赖子。她一知道自己得了忧郁症,便兴冲冲地前往医院。能够抛下部长这个不胜负荷的职务,大概是令她开心的原因。她那不负责任的态度,不,是适可而止的态度,是否重要呢?简单来说,就是责任感的拿捏。
  「最后一道心墙。」裕一听见负责监视的市川的声音。「西田先生正在烦恼,如果要去医院,就得抛下工作。」
  「别为那种事情烦恼!你至今已经工作够了!现在该是休息的时候!」
  西田仍然面向办公桌。急得发脾气的市川上半身跑出来,在他耳边大叫:「从外面看看你身在的组织!冷淡对待愚蠢的上司就行了!毋需用同样的力气跟对方对抗!」
  西田缓缓转头,往部长的座位看了一眼。
  「你的人生只为自己而活!能领得到薪水就够了不是吗引犯不着为了不体恤属下的上司和老板牺牲自己!就算你为了公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会有人感谢你!公司反而会痛加攻击你家人!没有必要为公司奉献生命!」
  大概是这段话生效了。西田慢吞吞地站起来,沉重的脚步像是拖着滚轮,走到前方两公尺的部长座位之前,就叹了三次气。
  「部长,」西田吃力地说,「我可以早退吗?我身体不舒服。」
  部长皱起眉头,脸上不见担心,而且一脸不悦的表情。「你还好吧?」
  西田或许是没力气多说一句,只是轻轻点头,便转身背对部长离去。
  救难队一行人担心西田,于是在他离开公司后仍跟着他。过大马路时、在地下铁车站等电车时,西田的念头有一瞬间突然倾向自杀,全靠四人合力劝说奏效,他才能安然活着。
  但是,到了东中野的公寓,意想不到的最后一名强敌早已守候多时。他的妻子坐在凌乱不堪的厨房里,手里拿着和厨房不搭调的漂亮茶杯品尝红茶,一看见下午早早回家的丈夫,便吊起眼梢。「你怎么了?」
  西田默默地从柜子里拿出健保卡。
  美晴附上他妻子的身,说:「天啊!他太太满脑子都是对没出息的丈夫的不满,每天都要对他冷嘲热讽,叫他看看别人家的太太哪个不是穿金戴银。」
  既然如此,只好出此下策。裕一难为情地在别人老婆耳边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你该不会是生病了吧?」他妻子突然担起心来,说要陪他一起去医院。
  裕一他们看着西田和妻子一同进入心理诊所,才放下心中的大石。这样就放心了。无论如何,大家已经尽力而为。
  看了手表一眼,下午四点了。
  「赶快。」裕一说。终于轮到去救把自己关在厕所里独自哭泣的上班族前岛了。
  裕一压抑着急躁的情绪,回到车站,一路上告诉自己不会有事。费尽千辛万苦,目前为止救了三名忧郁症患者。如果直接赶过去,前岛的性命铁定能得救。除非他已经自杀了。
  裕一一面在心中祈祷前岛平安无事,一面奔赴位于新桥,那位等着救命的团块世代上班族所属的家电用品厂商所在。

  7

  抢救对象和早上一样,面向从电梯大厅进入办公室的第一张办公桌。
  裕一感谢老天让他还活着。但他表情僵硬,甚至连脸颊上的赘肉看起来都失去弹性。他的体格看来有点肥胖,但再度观察之下,发现前岛的腰围比之前小了一点。原来是利用腰带勒紧裤子。
  一看见角落围着年轻员工的座位,八木就说:「他是坐冷板凳(注25)的员工吗?」
  市川同情地回答:「说不定是人事惩处。」
  「那是什么?」
  「被迫扛下自己或上级的责任。现在公司内部的职称和我那个时代不一样,所以没办法断定——」市川在超过一百名员工上班的楼层四处走动,看着桌上的名片和座位表,然后走回来。「前岛先生的头衔是主任,只比普通员工好一点。不管怎么说,就他的年龄而言,这未免太奇怪了。」
  「让人坐在这个位子,简直像在杀鸡儆猴嘛。」
  「是啊。」市川盯着前岛放在办公桌上的名片,再度面向众人。「果然是这样。这家家电用品厂商是知名企业,但前岛先生隶属的则是公司名称十分类似的关系企业,不是总公司,只是借用同一栋大楼的楼层。」
  「所以这代表什么?」美晴问道。
  「公司组织是一座金字塔结构。愈往上爬,椅子的数量愈少。没有搭上成功的列车,被排除在决策层级之外的人,就会停在部长以下的阶层。这么一来,下层的人就会愈积愈多,所以公司会将他们外放到子公司,迟早让他们改隶属子公司,结束他们与总公司的雇佣关系。」
  「换句话说,就是解雇?」
  「是的。这是惯用的伎俩。而且……」市川瞄了低着头的前岛一眼,「外放时,公司会作作样子让他们升官,但是前岛先生的地位却和普通员工一样。撇开是不是人事惩处不谈,他肯定不受公司重用。」
  「这些事情要不要向当事人确认,展开抢救行动?」裕一说道。
  「那,我负责发问。」市川拿起大声公。
  裕一进入前岛体内。他的内心深处现在仍持续着黑暗、剧烈而静默的斗争。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而来的抑郁之情压扁了他的心。得忧郁症的人,并非只是在发呆。想设法向前进的强韧意志与压抑这份意志的悲哀和绝望,两股力量相互角力,让得忧郁症的人被迫耗损大量的心神。
  裕一在无时无刻备受折磨的焦躁情绪中,听见了「……够了……」的低喃声。他全神贯注于前岛的意念,看见了厕所马桶水箱的画面。难道前岛又想将自己关在隔间里哭了吗?
  ……水箱……领带……撑住体重……
  「啊!」裕一惊呼,「市川哥,快点!这个人想在公司里自杀!」
  「请你回想起来!」市川开始搜集资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如果没有得忧郁症的话……
  听到前岛沉重的心声,裕一满怀期待,前岛也知道自己得了忧郁症。这么一来,要让他意识到「只要去医院,一切就会好转」就简单了。
  ……住院三次……停职和复职……一再反复……
  什么?裕一怀疑自己听错了。
  ……治不好……一直这样……得了忧郁症这种病……被迫做……闲差事……是理所当然的事……
  「糟了!」裕一叫道,从前岛体内冲出来。「不能使用之前的方法!前岛先生住院三次也没有治好!」
  八木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们不可能说服他去医院的!」
  「但是,刚才的医生说,忧郁症一定治得好——」
  「我们会不会是遇到庸医?」市川说,再度展开劝说:「换家医院!去看别的医生!」
  裕一回到前岛的内心世界,打探他的反应。于是发现,他放弃了。无论去看医术再高明的医生,自己都不可能治得好。
  裕一感觉到身体晃动了一下,开始感到紧张。前岛站起身来,前往厕所。他打算用领带上吊自杀。
  「死之前先请假休息!」前岛听见了八木的吼叫声,但是一想到得请假,他马上否决了这个提议,过去已经有过好几次失败的尝试。
  团块世代的上班族驼着背,双臂下垂地离开办公桌。同一层楼有上百名员工,但是没有半个人抬起目光。前岛在朝气蓬勃的职场角落,悄悄地开始朝死亡迈进。
  「不行!回办公桌!」八木叫道,但是毫无效果。前岛的抑郁之情增强,光凭千篇一律的指示,已经无法促使他改变心意。
  ……忧郁症高手……
  从前对自己说过的无情话语在耳内响起。说这句话的人是坐在邻座的年轻职员工藤。他嘲笑自己请年假和病假,又动用医疗保险,使住院期间的收入减少降到最低。
  ……我不想再受那种气了……死了就一了百了……
  「阻止不了这个人!」裕一听见市川悲痛的叫声。前岛穿越电梯大厅,一脚踏进厕所。
  裕一迅速地开始计时。从前岛将领带套上水箱,到他上吊自杀要花多少时间呢?一分钟?还是三十秒呢?那就是这个人剩下的寿命吗?
  裕一听见铰链发出「叽」的倾轧声,知道前岛走进了隔间,和早上哭泣的是同一个地方。他关上门,从内侧上锁。前岛抬头看水箱,抓住领带结。裕一告诉自己,还有时间。现在这一刻,这一瞬间,前岛还活着。大家应该能做什么。但是该做什么才好呢?
  「死之前先写遗书!」
  八木叫道,裕一惊讶地从抢救对象体内探出头来。五个男女在狭窄的隔间里挤得水泄不通。「八木先生,你说什么啊?!」
  「我在拖延时间!趁他写遗书的时候,我们再想下一招!」
  原本想松开领带的前岛,将手伸进西装外套的口袋,拿出记事本,打算写遗书。
  抱着胳膊的市川抬起头来,「对了!用和停止电车相同的方法!向第三者求救!」
  「好,不管是谁都好,快去带人过来!」
  市川和美晴两人接下八木的命令,跨过隔间的门,走出厕所。
  裕一回到前岛体内。他想好了遗书的内容,只有两句话:
  我累了。抱歉,没办法过完身为企业人的人生。
  「光是这样还不够!」八木叫道,「你有家人吧?!不对太太说句话吗?!」
  前岛开始思考该留什么话给家人。这时,裕一戴着的无线电里,传来市川和美晴的声音。他们为了带一名员工进厕所,正在拼命说服对方。「喂,你想尿尿了。」
  「市川哥,快一点!」当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说话时,前岛将留给家人的遗书写在记事本上。
  纪美子、良树,你们要过得幸福!
  遗书写好了。裕一叫道:「八木先生,多争取一点时间!」
  「还缺少一首诗歌!这就是你人生最后的一句话吗?」
  是否还缺少什么?前岛心想,又开始动脑。
  「如果你是日本人的话,就吟诵一首辞世的诗歌!」
  于是前岛偏着头,开始绞尽脑汁思考俳句(注26)。
  人生如泡影 工作空档到厕所里 陨落的生命
  「多了一个字!」黑道老大擅长找碴,「而且没有季语!」
  发现自己没用到连一首俳句都作出不来,前岛的无力感又复发了。他已不想重写遗书,将记事本放回口袋,开始动手松开领带。
  ……我撑不下去了……除了上吊自杀,无路可走……
  裕一监视七五调(注27)的感叹,虽然没有肉体,却感觉胃在抽痛。但是前岛突然停下手的动作。因为他听见了脚步声。
  救兵到了。市川从门外说:「我们带一个叫做工藤先生的人来了。」
  这个熟悉的名字,令裕一心生不安。他不就是坐在长岛邻座的年轻员工,在前岛住院前,挖苦他是「忧郁症高手」吗?
  前岛或许是不想让外面的人发现,双手拿着领带站起来。
  「我们要让工藤先生怎么做?」美晴问大家。看来她负责监视工藤。「他想尿完就出去。」
  「上大号、上大号!」八木连喊,「让他敲隔间的门!」
  「喂,你想上大——」市川话说到一半,马上改口说:「其他隔间没人!去那边!」
  裕一等不下去了,离开前岛身体爬上门,将大声公对着工藤。「前岛先生想自杀!阻止他!」
  刚在小便斗前面拉下拉链的工藤,回头看隔间。美晴监视他的内心世界。「对了,前岛先生好像离开座位了——」
  他该不会是,要自杀?工藤皱起眉头。
  「没错!他要自杀!」
  把自己关在隔间里的前岛,将身体贴在门上,观察外面的声音。工藤从门的另一边过来。两人隔着一片薄薄的门板,探听彼此的动静。
  「隔着门对他说话!」
  工藤有些犹豫地举起手,轻轻敲了敲门。咚咚。
  前岛吓了一跳,缓缓握拳敲了回去。咚咚。
  咚咚。
  咚咚。
  工藤以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思考,这下没事了。避开所有麻烦事,正是他的处世之道。想自杀的人不可能回应「有人」。
  另一方面,前岛发现从隔间外看不见水箱。即使门对面有人,也不会受到盘问。前岛将手中的领带套上水箱。平常起不了任何作用的长布条,瞬间变成了夺人性命的道具。
  「完蛋了!」八木负责说服工藤,「前岛在自杀唷!你往里面看就会知道!快点阻止他!」
  不安的情绪再度袭上工藤心头。前岛先生在自杀?确认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进入没人的隔间,站上马桶看隔壁。但是,万一在里面的是部长呢?若是看到部长脱裤子上厕所的样子,自己立刻会被列入裁员候补名单之中。
  这时,发出人的声息,另一个脚步声走进厕所内。
  「啊,部长!」工藤一说,裕一、八木和前岛都惊讶地竖起耳朵。
  「部长进来厕所了。」市川报告道,「他是一名体格魁梧的绅士。」
  「你在做什么?」部长狐疑地问他。
  「前岛先生他——」话说到一半,工藤口吃了。前岛想自杀,这简直是毫无根据的凭空想像。总之,现在不能惹部长不高兴。
  「前岛怎么了?」
  「没什么。」工藤想隔着一个小便斗,和部长并排小解。
  前岛在隔间中陷入一片混乱。为什么会跑出自己的名字呢?难道工藤知道自己在这里吗?说不定他想在背后说我坏话,但是知道我在这里而闭上嘴巴。没错,一定是这样。
  看来前岛习惯悲观地看待事情。裕一心焦难耐,脑海中旋即闪过一个逆转形势的点子。
  「暗中说坏话!」他不禁叫道,「市川哥、美晴姐,煽动那两个人!让他们夸奖前岛先生!」
  「让上司夸奖他吗?」市川接受这个点子,开始叫道:「前岛先生真了不起!人品无人能比!快,尽情夸奖前岛先生吧!」
  面向小便斗的部长,忽然停下手边的动作说:「对了,前岛工作真是努力啊。」
  「是,」注重礼仪的工藤心想,不能比部长先解决完内急,于是退后半步。「我刚才也在想同一件事。」
  「有那种老鸟加入,我们部门的人也会绷紧神经吧。」
  「我有同感。前岛先生在总社的时候,好像负责过不少热卖商品。」
  「你是指减少多余机能的录影机和传真机吗?」
  「那也是其中几项。还有将家中不用的果汁机,变成小型电风扇的技术也是出自他之手。」
  「不只这个,还有像是会喷出负离子的卡拉OK麦克风、不停说笑话的九官鸟机器人,也都是他负责的。了不起,真是太了不起了。」
  部长和工藤打开世间人性的窗口,对前岛赞不绝口。两人不知为何,现在只想拼命夸赞前岛。他们发现,没想到在背后说人好话,竟是如此愉快。
  「我曾听说,愈优秀的人愈容易得忧郁症。」部长体贴地说,「我希望他现在别着急,放慢脚步慢慢来。」
  「是啊。」
  聚精会神、侧耳倾听的前岛,拉下套在水箱上的领带,然后动作缓慢地穿过衬衫衣领,重新打好领带。
  危机过去了吗?裕一满怀期待地进入前岛体内。
  「呃!」
  他体内依然让人喘不过气,令裕一发出呻吟。占据他大脑的铅球,并没有变轻。
  ……回座位吧……
  前岛一心只想着这件事。
  ……回座位……等到下班时间回家吧……
  裕一离开前岛,戴上夜视镜观察。抢救对象的身体处于黄灯的状态持续晃动。听见部长和工藤的脚步声离去后,前岛走出隔间。
  「只是暂时度过危机啊。」八木不甘心地说,「接下来要怎么办?」
  「真伤脑筋。」市川陷入沉思,「既不能带他去医院,又不能让他请假。」
  前岛回到自己的座位。身旁的工藤抬起目光,一脸松了口气的表情,但是没有对他说话。
  「我发现了一件事,」裕一看着无力坐下来的前岛说,「当今世上,应该有许多上班族面临和前岛先生相同的处境。但是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得忧郁症或想自杀呢?」
  「你想说什么?」八木问道。
  「一切全凭情绪的拿捏,或者应该说是有些人的个性容易将自己逼到得忧郁症或自杀,不是吗?这些人会过度悲观地看待事情。」
  「哈哈……」市川点点头,「裕一的话发人深省。说起来,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存在让人非自杀不可的情况。」
  「什么意思?」美晴问。
  「请你们看这个人。」市川让众人的注意人集中到前岛身上。「并没有枪对着他,或怪兽攻击他,对吧?但是他的生命却曝露在危险之中。因为他的想法倾向死亡。所有事情都只发生在这个人心中。这种情形不只出现在前岛先生一个人身上。其实,想自杀的人的问题,会不会只存在他们心中呢?」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八木不满地说。他似乎讨厌别人满口大道理。「就算拼命自我吹嘘,也起不了一点作用。我们不是扯破喉咙地叫人「别死』吗?但却阻止不了他们。」
  「我们太急于追求结论了。」美晴站在裕一他们这边。「光对重达百贯(注28)的胖子说:『不准变胖!』减肥也不会成功对吧?必须教他运动方法、饮食方法和详细的减肥方法才行。」
  裕一问道:「如果套用在这次的案例,会变成怎样呢?」
  「我们要连根拔除忧郁,只好彻底改掉他钻牛角尖或凡事严肃思考的毛病。」接着,美晴伸长纤细的食指缓缓移动,将众人的视线引向前岛:「把这个人改造成全日本最不负责任的男人。」

  8

  前岛苟延残喘到下班时间,他拎起几乎没装东西的皮革公事包,准时离开公司。
  裕一他们担心他回家路上可能会再度萌生轻生的念头,于是像守护灵般跟着他回家。他花了一个多小时转乘电车,才回到位于东京郊外的透天厝。三十坪左右的建地上,盖着一栋雅致的两层楼房。一整排有四栋造形相同的建筑物,因此众人猜测这是直接向建商购买的成屋。
  前岛走进点着灯的大门,打开玄关的门。
  「你回来啦。」一名五十多岁,个头娇小的家庭主妇出来迎接。众人猜测,她大概是前岛的妻子纪美子。」
  「这间房子只住了他们夫妇俩,」美晴光瞄玄关一眼立刻说,「独生子良树搬出去了。」
  其余三人完全相信美晴的观察能力,不再问她根据从何而来。
  前岛走进客厅,脱下西装外套交给妻子。纪美子在一旁伺候丈夫换上家居服,将接过来的衣服挂在衣架上。夫妻俩过去一起生活了几十年,默契十足。前岛动作缓慢地走向隔壁的餐厅,餐桌上早已摆满了两人份的晚餐。坐上餐桌的前岛没有拿起晚报,神情恍惚地盯着客厅里的电视,拿起筷子。坐在他对面的妻子,也默默地开始挟菜送入口中。这对老夫老妻毫无对话地吃着晚餐。
  「打扰了。」市川事先打声招呼,进入纪美子体内监视。
  众人从市川透过无线电的报告,得知纪美子正着手各项救丈夫的准备。她除了向东京都的心理保健福祉中心询问、调查精神科医疗方面广受好评的综合医院,更掌握了支援忧郁症患者回归职场的支援团体的连络方式,并进一步得知有一种名为「夜间医院」的特殊医疗服务,能让患者兼顾通勤与住院。促使纪美子行动的是后悔与焦躁。原本看医生之前,她不知道丈夫得了忧郁症,还经常态度强硬地劝他去转换心情或鼓励他。而现在,她知道忧郁症这种疾病,经常会逼得患者走上自杀这条路。
  八木用大声公煽动她:「试着对丈夫提起医院的事。」
  纪美子放下筷子问丈夫:「今天怎么样?」
  前岛只是小小地「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去别家医院看看怎么样?」
  然而,前岛还是不发一语。从他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只有粗重的叹息。
  纪美子感觉不能强迫丈夫,因而闭上嘴巴。
  为什么前岛对于治疗忧郁症的态度那么消极呢?裕一潜入他体内。于是,明白事态令人绝望。长岛住院三次的那家医院的主治医师,断定前岛的病治不好。实际上,他开的药完全无效,上次出院后才短短三个月病情就复发。更糟的是,有一个无可奈何的原因,令他不能向公司请假。公司将他列入裁员候补名单上的头号人选,万一这件事成为事实,就无法还清房屋贷款,老了之后等着自己的是一屁股债。
  这令他不得不推断,这样就真的是前途无亮了。八木和市川一副被打垮的模样,只有美晴不以为意地说:「事情发展全如预期。」
  「什么?」裕一从前岛体内探出头来问道。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忧郁症是治得好的疾病吧?」
  「经你这么一说那倒是。」裕一感到诧异,盯着一心认为自己的病治不好的上班族。
  「前岛先生心想的情况,与事实有出入。因为他的想法悲观,所以世界看起来扭曲变形。你再监视他一次,」美晴对裕一下令,将大声公对着前岛大吼:「病治不好是真的吗?!证据是什么?!」
  前岛的心中浮现答案。总共诊察他一年半的主治医师,一直不愿正视他。
  「就因为这样?」裕一不禁自言自语。
  美晴接着说:「没有其他证据了吗?!」
  前岛停下正在挟菜的手,开始针对自己的病状思考。不治之症。如果不是这样,医生会忐忑不安地从患者身上别开视线吗?
  「那位医师会不会是个性内向?」
  那位医师大概是生性怕生吧?但前岛立刻打消闪过脑海的推测。自己的判断肯定没错。那位医师认为我无药可救而投降了。
  八木低吟:「他就和我一心认定自己得了癌症时一样。」
  美晴进一步追问:「药真的无效吗?就算病情没有改善,至少能够防止恶化吧?」
  接连涌上心头的疑问,差点撵破前岛的心。
  「美晴姐,时间到!」裕一提议暂停一下。「前岛先生已经精疲力尽,不能一次思考许多事情。让他休息一下吧。」
  美晴不情愿地放下大声公。
  守护着前岛的市川,以令人感到希望的语调说:「看来我们好像找出了问题的端倪。」

  那一晚,前岛服下妻子拿给他的三种药,早早便钻进被窝。救难队员在二楼一间三坪大的房间里彻夜监视前岛。熄了灯的和室内,很适合幽灵。
  凌晨四点,前岛醒了。监视他内心世界的裕一,感觉到他心中的铅球变大了。忧郁症这种疾病,似乎在早晨处于最糟糕的状态。
  前岛愁闷了两个小时左右,听见比他晚起的妻子在叫他离开被窝。他一下床,大脑中旋即展开了一场激战。
  非去上班不可的强烈使命感与试图阻止使命感的抑郁之情施与重压。身体、头部、内心都好沉重,动弹不得。即使如此,还是得去公司上班。手抬起来!拨开棉被!使出吃奶的力量站起来后,还有洗脸、吃早餐、换衣服等种种难关等着自己。上班前的日常行为就耗尽能量,想看报纸或电视的欲望早已消失殆尽。
  裕一光是监视就精疲力尽。他深切体认到不能鼓励忧郁症患者这项铁则。假使能让身边的人感觉到这种痛苦的心情,对方大概只能脸色为之一变地叫忧郁症患者休息吧。
  当前岛在妻子的目送下离开家时,裕一甚至对他心生敬意。他之所以还能移动脚步前往公司,是基于常人望尘莫及的强烈责任感。
  但是,这股称得上是执著的坚定决心随着公司愈来愈近,即将面临另一个强敌。为什么得这么拼命呢?悲怆感在疲惫的心上盘踞扎根。一想到公司对自己做出的无情举动,眼泪就会夺眶而出。降级人事、外派子公司,然后由外派变成正式隶属,结束与总公司的雇佣关系。在调派过去的工作地点,只能领到和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员工差不多的薪水。公司是地狱、公司是地狱。这样下去的话,退休金也会少得可怜。活在失去色彩的灰色世界中,令人想放弃一切。电车来了。死掉算了。死了就能解脱。如果从这里跳向铁轨的话,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为什么我要背诵九九乘法呢?要自杀就趁现在,二四得八。啊,电车跑掉了。
  「让他背诵九九乘法的策略好像很成功。」市川窃笑道,「如果他受到自杀冲动的驱使,就用简单的计算问题让他停止思考。」
  前岛弹精竭虑地算到二位数乘法,总算安然抵达公司。他站在公司正门前,受到想右转回家的心魔诱惑,但还是勉强迈步前进。他在办公桌前放下公事包,这次换成一股孤立无援的悲哀涌上心头。四周冷漠的目光。众人在背地里说自己的坏话,宛如回音般回荡在宽阔的整层楼中。个性轻佻的工藤丢过一个冷淡的招呼。前岛忍不住跑到厕所,把自己关进隔间里哭。
  这段期间,裕一和八木片刻不离左右地监视他。市川和美晴前往人事部等其他部门打听有关前岛的事。
  过了快一个小时,两人总算回来了。
  市川报告道:「美晴小姐的推测完全正确。前岛先生脑中想的状况,和现实情形相去甚远。」
  他和美晴两人向人事部员工探听前岛的资讯,发现他并没有被列入裁员候选名单,而公司方面也打算和他维持雇佣关系,不光是不忍心裁掉再三年就退休的他,也是因为他罹患忧郁症之前的绩效优异。人事部非但绝对不会抛弃这名老员工,更打算等忧郁症好转后,让他晋升副部长一职。伴随外派子公司的降级人事背后,暗藏员工管理上的目的,让他调到职责低的位子做心理复健。
  八木将大声公对着前岛,想告诉他事实。「粗略地说,就是这么回事!自杀会吃大亏!」
  但对前岛而言,这并没有成为赶走抑郁之情的喜讯。关于市川他们探听到的内情,前岛在外派子公司时,公司就已向他解释过。他听到公司的解释后所下的结论是,这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公司肯定迟早要裁掉自己。
  「顽固的悲观主义者。」市川低吟道,代替八木对他说:「你有证据自己一定会被裁员吗?」
  继前晚之后,「有何证据」这个问题再度浮现前岛心头。自己肯定会被裁员的根据是什么?就眼前的状况而言,被裁员理所当然。目前的自己没做好半件工作,对公司毫无建树。一切都要怪自己生病。如果能克服忧郁症还好,偏偏医生说不可能治好——医生有何证据做此判断?
  有哪里不对劲。昨晚,前岛思考证据之后: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哪有这种事。明明是治不好的病,却没有治不好的证据?思绪混乱了起来。整理一下问题吧。对了,一一条列下来。啊,原子笔没水了。重要时刻老是这样。楣运就像是算准了时间找上门来。赶赴洽谈重要生意时遇上塞车,订货就碰到缺货。回首前半生——不,等等。至少在过去半年内,这枝原子笔还能写,自己应该也用它做了不少重要的笔记。现在之所以没水,或许并非单纯的巧合。姑且当作是这么回事,总之先往下走吧。想在便条纸上写下标题,却忘了字怎么写,想不起来「证ㄐㄩˋ」的「ㄐㄩˋ」怎么写。提早开始老人痴呆了吗?这样的话,被公司告知没有工作能力也只是迟早问题——不,不是这样。自己并非忘记所有汉字,只有一个字想不起来。因为这点小事,就给自己贴上落伍者的标签好吗?好,既然不会写那个字,就查字典吧。虽说是摘要,但是非力求完美不可。看看隔壁工藤的桌面!堆满了字迹丑陋、无法辨识内容的便条纸。这样算是认真的社会人吗?但是工藤凡事小心翼翼,深得部长的欢心。不光是这样。公司内放眼望去,工作上飞黄腾达的尽是些擅长阿谀奉承、推托之辞的小人。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过着优于一般人生活的人,却不见得比一般人勤奋工作。自己愈是认真努力工作,愈觉得滑头处世的人不可原谅。为什么老老实实工作的自己,会被列入——不,暂时列入——裁员候补名单?虽然没有会被裁员的证据就是了。若是冷静思考,会发现工藤有做完每天的工作。难不成他的做法也算是一种业务合理化吗?假如是这样,果然是自己做事不会找诀窍吗?没错。错在于自己。工作资历三十五年,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空虚的人生。「想起过去的荣耀!」已经疲惫不堪的市川,提振精神高声呐喊。三度住院、出院,又病情复发的忧郁症患者成为一座坚不可摧的要塞,阻挡救难队员的去路。「你不是负责过多项热卖商品吗?!」
  前岛心怀痛苦的悔恨,想起了自己将不少失败作品送入市面。其中最惭愧的是,声称最完美的疗伤圣品,会啧出负离子的卡拉OK麦克风。应该先开发的是喇叭,而不是麦克风。感到压力的不是手握麦克风的人,而是其他被迫听五音不全的歌声的人。那件商品之所以大为畅销,纯粹是侥幸罢了。
  裕一一直监视前岛内心世界,终算了解了他是个怎样的人。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不会对成功感到满意,找出问题点之后,企图让下一件商品零缺点。上半辈子大概全凭这种一丝不苟的做事态度,度过一帆风顺的上班族生活。但是,他做得有点太过火了。打胜仗绑紧盔甲的系绳是很好,但他是否因为绑得太紧,导致呼吸困难而翻白眼呢?
  前岛继续钻牛角尖。无论商品卖得再好,如果开发理念有缺失,就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会认为没有意义?」市川叫道,「大家都用你想出来的麦克风,唱得很愉快!」
  于是,前岛的心这下变成了小孩子。裕一困惑地凝眸注视出现在意识中的一间破房子。看来似乎是
  「是噢。」美晴点点头,佣懒地说:「大家做好心理准备了吗?想自杀的人今后会愈来愈多唷。」
  「你说什么?」裕一和市川异口同声地反问。



第三章 孩子们

1  这是栋老旧的两层楼木造建筑,约莫三坪大的客厅里摆着一套沙发。裕一和美晴并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过世十七年,平时冷酷的美晴也兴致勃勃地看着二十一世纪的电视节目,不时高声尖叫。  裕一侧眼看着美晴。她拯救得忧郁症的前岛时所露出的可爱笑容,烙印在裕一脑海中。真正的美晴姐是怎样的人呢?  「快看快看,开始了。」美晴抓住裕一的手臂,指着电视。  电视上在播的是下午的谈话节目,负责节目流程的主持人、女艺人以及三名评论家,针对今天早上被人发现遗体的当红女艺人和经济评论家,开始进行详尽的报导。  他们认为关于两人自杀的动机,女艺人是因为人气低迷及从所属艺人经纪公司独立出来的问题,而经济评论家则因投资股票失败,背负巨额负债,他们便擅自替他盖上不配当评论家的烙印。  裕一认为,这项报导并非事实。人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自杀吗?世人(或者是选择自杀的当事人)总爱替自杀者的行为冠上最合理的理由,像是疾病缠身、经济问题等,但动机往往并不是只有一个。这是裕一经历抢救行动之后所下的结论。有些案件中,想自杀的人的确有令他们想轻生的原因,然而,那些问题绝非自杀就能解决,而是因为当事人的个性、生活环境、从小学习的价值观、看待事情的方法等错综复杂的因素,逼得当事人走上自杀这条不归路。若能稍微拓宽如针般狭隘的视野,就能找出许多其他选项。  那么,自己又如何?裕一将过去数度反复问自己的问题封印在心底。他总觉得如果知道答案,自己似乎将坠入后悔的无底深渊。现在别回首过去,只要全心致力于救人。  「前经济评论家留下一个谜——」裕一听见主播这样说,于是将视线拉回电视。「那就是景气复苏依然处于不透明的阶段,为什么要贸然投资股票?」  经济评论家大概并非因为股票投资失败而选择自杀,而是在开始胡乱投资的阶段,就已被死神附身诱使他自杀了吧。就像得忧郁症的前岛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不再害怕身体疾病时一样。  「最近的电视节目中,会出现许多人发表各式各样的言论欤。」美晴看着依序发言的评论家说,「他们明明是旁观者,却一副自以为是的德性。」  裕一再度将目光转向这名神秘美女。想自杀的人会愈来愈多,美晴这个预言成真了。当电视上报导两位名人自杀的同时,新宿车站一带大量出现亮绿灯的人。裕一他们甚至还发现一名已经亮黄灯的抢救对象。裕一、八木、市川三人称之为「安西美晴大预言」,对此心存畏惧。  裕一和美晴对上眼。她有一对明显的双眼皮,眼神在问:「怎样?」裕一不由自主地慌了。「你是怎么预知到想自杀的人会增加的?」  「因为和我自杀的时候一样。」  裕一心头一怔。美晴应该是跳楼自杀的——  「因为当红艺人自杀,接下来马上会出现几十个人跟着自杀。」  难道美晴也是其中一人吗?「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模仿效应?」  「不晓得,我又不是歌迷。」美晴丢下这么一句,然后神情恍惚地陷入沉思。「不就是一种气氛?像是死了也无所谓,反正寻死很容易,大家擅自接收这种讯息,说不定是想成为悲剧的主角。」  裕一半信半疑,但心想,如果考虑到名人的影响力,或许这是有可能的事。  「明明跳楼自杀很悲惨。」  「上吊自杀也很悲惨啊。」裕一炫耀着这件不值一提的事。  「我指的不是自杀,而是尸体状况。」  「咦?」裕一反问,美晴的侧脸僵住了。裕一想到,她从死后到爬上悬崖这段时间,是否看见了自己的尸体。  裕一抬头看天花板,试图改变话题。「二楼不知道怎样了噢?」  「交给那两人负责吧。」美晴的回答始终不负责任。  现在,裕一和美晴待在抢救对象家中。他们想救的是一名五十多岁叫做并上千惠子的家庭主妇。他们从新宿车站一路跟她回家,想展开抢救行动时,千惠子突然走上二楼。裕一也想离开客厅,却被专注看着电视的美晴叫住。「什么事?」裕一发问时,门被关上了。  「笨手笨脚!」从无线电听见八木在骂人,但为时已晚。裕一和美晴只好被关在客厅里看电视。  裕一坐回沙发,在脑中回想抢救对象身处的状况。  千惠子短期大学毕业后,于二十二岁和国中老师结婚。目前和公婆同住在丈夫老家,育有两个儿子。她一想到为了可爱的孩子,就能忍住和公婆相处的不愉快。十年前婆婆去世时,老实说她松了口气;五年前,当需要看护的公公往生时,她更是深感解脱。当然,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送公婆最后一程时内心感到的平静,现在也暗藏在她心中。但是,长男和次男分别于三年前和一年前双双离家进入社会后,千惠子住了三十多年的这个家中,只剩下一心工作的丈夫——这和家中空无一人没两样。  千惠子的心空了一个大洞,充满令人难以忍受的寂寞。她漫无目的地在家中到处绕行、翻箱倒柜,想找的是孩子小时候的笑声。她想抱在怀里的,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两个小宝贝。然而,无论她再怎么侧耳倾听,凝眸注视,就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两个儿子接受她全部的母爱,一眨眼便离巢独立了。他们一脸爽朗的表情,像是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不再回头看从小生长的家。  千惠子的人生一直以来都和家庭共存,孩子离开身边之后,顿时变得空虚。她抛下了奢华、享乐、多彩多姿的生活,抛下了所有,现在却一无所有。上天赋予她身为女人,足以走过一股人生的些许姿色,随着岁月流逝而褪色。与丈夫的感情早已风化。事到如今,她却后悔自己选错了生涯伴侣。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会对只有老夫老妻的余生感到忧郁呢?至今的婚姻生活中,无论就妻子或女人的身分而言,她都没有享受到充分的喜悦。她所扮演的角度就是承受丈夫的任性。就连她精疲力尽地照顾公公时,丈夫不但没有伸出援手,也没有一句感谢。明明自己一直以来这么努力,却没有半个人称赞她的付出。  千惠子知道,自己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她再也无法忍受独自一人的孤单寂寞。  「千惠子!」一个中年男子的浑厚嗓音,令裕一回过神来。他以撼动整间房子的力道甩上玄关大门。似乎是抢救对象的丈夫回来了。被关在客厅里的裕一希望他打开客厅门,但她丈夫却直接冲上楼去了。  裕一观察楼上的动静,听见了地板的倾轧声以及夫妇互对彼此说些什么的声音。交谈内容听不清楚。过一会儿,谈话声也静了下来,家中悄然无声。裕一这才知道,人的声音是多么令人心安。  「喂。」美晴拿出行动电话给裕一看。原本「20」的抢救人数,增加至「21」。看来是八木和市川成功地抢救了千惠子。  听见夫妇下楼的脚步声,八木的声音由远而近。「很好,就是这样。啊,等一下。带你太太去医院之前,先打开客厅门!关掉一直开着的电视!」  门打开了。千惠子脂粉未施,一脸憔悴地被丈夫搀扶着。  裕一对自己的失态感到歉疚,迎接八木他们。「辛苦你们了。你们是怎么抢救她的?」  「我们让她打电话给人在学校的丈夫,告诉他自己想自杀。」市川说,「然后,八木先生就透过话筒煽动她丈夫回家。」  黑道老大的破锣嗓子,似乎透过电话线路传进了她丈夫耳中。  「遗憾的是,」市川接着说,「她先生早就察觉到她怪怪的。思考各种解决之道,像是让她拾回结婚前的嗜好、养小狗、多打电话给离开家的孩子……但却因为害羞,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人也得了忧郁症吗?」  「监视的感觉有点不同。但是,当她肯接受医师治疗的那一瞬间,抢救人数就上升了。精神科医师好像能够帮助范围相当广的人。」  「原来如此。」裕一接受地说,「如果想自杀是因为心理问题,精神科医师也能帮助患者,对吧?」  「大概是吧。」  八木在一旁提醒她丈夫最后一点:「如果她和医生合不来的话,就要让她换别家医院唷!」  千惠子在丈夫的搀扶下走出家门。她或许是感受到伴侣的温暖,低垂的脸上带着平静的表情。  裕一在住宅区的小巷里目送两人离开:心想,之前抢救得忧郁症的女部长田原赖子,后悔过去一心投注于工作。而井上千惠子则对守护家庭半辈子的人生感到空虚。两人为什么要烦恼呢?难道是因为人一辈子只能过一种人生,所以会对别种生活方式感到羡慕?  明明独一无二是那样地弥足珍贵。  就像那个人的生命一样。  裕一咬着嘴唇,注视着自己变成幽灵的双手。2  四人到了隔天早上,穿梭在新宿车站附近、亮绿灯的人变更多了,使得「安西美晴大预言」更具可信度。  裕一在交通尖峰期的地下道进行监视活动。无线电传来身在东口的八木声音。「喂,到处都是绿灯欸!这种情形真的不太妙吧?如果放任不管,可能会不断出现黄灯。」  「可是,能怎么办?」市川应道,「就算一个个救,也要花很多工夫。」  「没办法一口气救全部人吗?」美晴说,「有没有方法一次呼吁很多人呢?」  「像是示威游行吗?如果我们不是幽灵的话,就能上街示威游行了。」  八木嗤之以鼻,「就我们四个人示威游行?看起来只像在练习舞龙舞狮吧?这样吧,我们制作巨幅标语上街裸奔。」  「太下流了。发动全国自行车队怎么样?」  「等等,各位。」裕一打断他们上个世纪的对话,「我有一个好主意。要不要到西口集合?」  「要做什么?」  「街头演讲。」  五分钟后,众人集合,共商演讲内容。十分钟后,四人拿起大声公,开始大声向路人呼吁。  「各位,你们想必过得很辛苦吧?别客气,尽管向身边的人叫苦或吐苦水!」  「如果没人肯听的话,就上酒店向酒店小姐说!」  「比起死得轰轰烈烈,不如活得苟且偷生!」  「要当喜剧主角,别当悲剧主角!」  「比起自杀身亡,活得像行尸走肉反而比较轻松!」  「不用拼命奋斗求生存,只要活在世上就够了!」  「躺在床上放松全身,就能实际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比起哲学家或宗教家,有时搞笑艺人对社会更有贡献!」  「或像职棒职手的全叠打也很振奋人心!」  「螺旋桨和喷射引擎是多余的,让我们化身为滑翔机等待徐风吹来吧!」  或许是裕一他们的呼吁发挥效果,亮绿灯身影晃动的人数渐渐减少。  「不过话说回来,」市川喘口气后说,「心里有烦恼的,果然还是团块世代的人居多。」  「因为年龄的缘故吗?」裕一试探性地问。  「不晓得,与其说是年龄,倒不如说是世代。」  裕一分不清这两个词有何不同。  市川眺望剪票口前川流不息的乘客人潮。「裕一老弟你想像得到,我们这一代小时候怀抱着怎样的梦想吗?」  「博士或阁揆?」  「不是,」市川笑道,「出生于战后的我们,梦想就是填饱肚子。我们是所谓的「饥荒儿童」,朋友个个都瘦得皮包骨,穿着小一号的衣服,脸上挂着鼻涕。但是,想吃饱的梦想还没实现就变成了大人。即使想要改变社会,发起学生运动,也只是反遭政府强力打压。我们总是被视为碍眼的东西……会愤世嫉俗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裕一仔细打量身穿橘色救难队制服、个头矮小的中年男子。二巾川先生也参加过示威游行吗?」  「我只参加过一次。一个学生自治会的朋友拖我带着棍子去参加,而且还是站在示威游行的第一排。那真会带给人异样的兴奋,让人产生一种或许真能改变世界的错觉。」  裕一大感意外,没想到懦弱的市川也曾有过这种年轻时代。「那,结果怎么样?」  「机动部队(注29)的人来到眼前,冷不防地一拳往我脸上揍过来,痛得我哭了出来,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市川面露大梦初醒的笑容。  裕一心头一怔,说到十九岁,正是自己现在的年龄,难道人四周的环境,会因时代而有如此大的差异吗?  「可是,我事后才明白,原来能够参与学生运动,也是因为自己特别受老天眷顾。在那个时代,跟我同辈的人有很多都是国中或高中毕业就开始工作。就连挥拳打我的那个机动部队队员,八成也是这样。到头来,我觉得参与学生运动并不是为了社会而是为了自己。好像想赶走中心一团迷乱的情绪。」说到这里,市川稍微想了一下,「大概是害怕面对现实的社会,才想在中心打造一个桃花源。但是最后,直到死之前,犹如迷雾般的情绪都没有散去放晴。」  现在,亮绿灯身影晃动的团块世代的人们,仍赶不走市川所说的迷雾般的情绪?  这时,响起一群人说「拜托您!」的声音,救难队员惊讶地回头。他们的正后方并列着二十多名孩子。从他们身穿制服看来,大概是国中生吧。男女各半,其中也有将头发染成咖啡色的女生。  「我们有同学父母双亡,没办法升学!」  「请给他们读书机会!」  「请大家帮忙,让他们一圆升学梦!」  学生们抱着募款箱。这是个慈善活动。  八木眯起眼睛,「这些孩子多么令人感动。」  裕一走到队伍尾巴,注意看他们发给路人的传单。这似乎是个募款活动,为了帮助因为车祸、天灾或自我了断,而失去父母的就学儿童。  「自我了断?」市川低喃道,专心看起了传单。  「会不会是指自杀?」裕一说,浏览内容。失去经济支柱的家庭,大多剩下母亲和两个孩子。母亲每五人当中,就有一人没有收入。平均年收入只有一百四十万日圆,是一般家庭的三分之一。  「真辛苦。」市川惊慌地叫出声,冲进人群中,开始拿着大声公叫喊:「请您捐款!一百圆或十圆都行!请将钱放进募款箱中——」  裕一他们愣然地盯着市川。明明对方看不见,他仍不停地鞠躬,请对方捐款。  过一会儿,美晴说:「市川先生也有孩子吧。」  裕一口中发出悲伤的叹息。为什么自己没有察觉到呢?四十三岁的市川,肯定是丢下妻小自杀的。父亲死了十五年,市川的遗族现在如何维生呢?  裕一上前帮忙:「各位,偶而做件好事吧!人总有困难的时候!好心有好报!」  「让人民缴纳高额的税金,却让孩子没钱念书,国家到底在做什么啊!」美晴也一面发牢骚,一面加入帮忙,「喂,那边的小哥,让我看看你行善的一面吧!」  不久,受到「非捐款不可」这种冲动驱使的人们蜂拥挤到募款箱前。一大群人争先恐后,「我也要我也要」地投零钱的景象,简直像是新年首次参拜时的明治神宫般人声鼎沸。警官从附近的警察局赶来看发生什么事,连忙整理群众制序。国中生捧着募款箱浑身汗流浃背,只是鞠躬道谢。  在这片吵嚷中,对这项慈善活动最有贡献的是八木。人高马大的黑道老大幽灵缠住路人搜刮大量纸钞,简直是如鱼得水,他厉声说:「喂!还不捐出身上所有的钱?」裕一心想,这岂不是恐吓吗?但反正是为了社会好,也是为了人好,就假装没看到吧。  好心的国中生个个瞠目结舌,看着人们的善款转眼间塞满了募款箱,高兴地尖叫:募款箱重到拿不动了!  「募到这么多善款,大概是有史以来头一遭吧?」感觉稍微变年轻的八木心满意足地说。  市川低头致谢,「感谢大家慷慨解囊。」  「喂!」美晴在不知不觉间戴上夜视镜,再度将众人的注意力转向当义工的国中生。  一名年轻女子走向准备收工的孩子们,从钱包里拿出零钱递给他们。「谢谢。」捐款的女子和一脸开朗道谢的国中女生呈对比,脸上蒙着一层难以抹去的阴影。  「发现第二十二个人,」美晴说,「她已经亮起了红灯。」  裕一也透过夜视镜看女子,立刻寒毛区竖。女子全身的轮廓晃动得太过剧烈,几乎无法分辨她与背景。至今从没看过这么剧烈的晃动方式。裕一明白,抢救她刻不容缓。  市川快速地说,「由美晴小姐监视,我们负责支援。」  众人将无线电戴到头上,追在女子身后。她年纪将近三十,随性地将一头长发束在脑后;个头娇小,身上没戴装饰品,一身运动衫搭牛仔裤走在闹区的模样,令人感到她是因为操持家事而面容憔悴。  美晴蹑手蹑脚地从身后靠近她,消失在抢救对象体内。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问美晴:「怎么样?」  然而,没有回应。  「快说!」八木说,「情况怎么样?她打算怎么自杀?」  等待美晴回答时,市川环顾四周。通往百货公司地下楼层的楼梯,挤满了路人。「目前这里没办法自杀。」  「说不定是厕所。」裕一想起过去的抢救经验,说:「最好先准备煽动第三者行动。」  「喂,还没好吗?」  听见八木的询问,美晴总算有所回应:「……哈密瓜。」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哈密瓜?」  「……还得……还得买哈密瓜。」美晴反复道。  抢救对象在逛百货公司的地下食品卖场,购买外观色彩鲜艳的蛋糕、果冻以及一个要价五千日圆的哈密瓜。她以信用卡付帐时,大家得知她名叫秋川阳子。不过话说回来,就想自杀的人而言,这项行为实在令人匪疑所思。为什么她展现出旺盛的食欲呢?  「会不会是最后一顿?」市川不吉利地预测。  「全吃甜点?」裕一问。  「会不会是打算在死之前,大啖爱吃的食物?」八木透过无线电问美晴,「怎么样?除了哈密瓜之外,还知道些什么?」  「她处于亮红灯、停止思考的状态。」美晴以着急的口吻回应,「不过,很奇怪。她好像不饿。」  秋川阳子离开百货公司,走向新宿车站西口的巴士站。裕一拿起大声公,在她耳边叫道:「蛋糕和哈密瓜要怎么处理?」  于是美晴立刻应道:「用来作菜。」  「用蛋糕作菜?」市川诧异地问,「怎么作?」  「……切成薄片……像果汁一样……糟了……可是……这是最后……」  她的话听得人一头雾水。救难队员随着秋川阳子一起搭上巴士,在十五分钟的车程中不停发问。但是,美晴透过监视得知的答案都令人摸不着头绪,甚至找不到救她的线索。  阳子走在住宅区里,大概往家的方向走。如果是这样,她会不会一到家就自杀呢?她似乎很着急,飞快的脚步仿佛随时会发足狂奔。裕一他们开始紧张了。因为介入危机所需的内情调查,没有丝毫进展。  裕一想确认她的危险程度,以祈祷的心情将夜视镜从额头往下挪,看见浮现眼前的画面,吓得说不出话来。阳子的身影已经因为全身的晃动幅度过大而看不见了。这种状态比亮红灯更严重。如果眼前有绳索,她或许马上会上吊自杀。  能够间断地听见警报声。抬头一看,夜视镜的镜头中,前方出现了平交道。栅栏长棍缓缓下降,阻挡众人的去路。  「她要撞电车!」裕一脱口而出,「得阻止她!」  「等一下!」美晴说,「她一心只想著作菜,并不打算自杀。」  「怎么可能……」  阳子在栅栏前停下脚步。电车的声音渐渐靠近。裕一回头看铁轨,因为是个转弯,所以无法看见铁轨的全貌。  「就算求救,四周也没有人!」市川说。  「上!」  八木一声令下,三个男人一起抽出大声公,但美晴连忙阻止他们,「这样会打草惊蛇!你们叫她『别自杀』,反而会让她想自杀。」  「那,该怎么办?」  「看着她!」  秋川阳子不像要采取动作,一脸茫然地将视线落在铁轨上。难道她还在想作菜的事吗?  「可是,」裕一说,「想自杀的人都会像是中邪般自杀!如果她突然想自杀怎么办?」  「要动手救人就趁现在!」市川说,「如果电车靠近,电车的声音会盖过我们的叫声!」  这时,电车绕过右手边的弯道出现了。看来是快车,车速超乎想像。电车分量十足,令裕一害怕得缩起脖子。如果人迎面撞上,肯定会血溅八步,粉身碎骨,消失无踪。  「要上喽!」  八木趋身向前,美晴阻止他:「住手!她还不想死!」  电车已经接近前方二十公尺了。  「还没吗?」  「目前还不会有事!」  长长的银色列车,就要逼近眼前。  「还没吗?」  「还没啦!」  快车没有减速,来到平交道。从车窗中看见驾驶的脸:他的脸转向铁轨旁的女人。阳子跨出脚步,站在贴近栅栏的地方。  八木再也忍不住地叫道:「别自杀!」那一瞬间,驾驶呜警笛。黑道老大的吼叫声完全被盖过。  「啊啊!」市川高声尖叫时,列车安然地通过平交道。  秋川阳子仍站在原地。裕一不敢相信。她的身影明明晃动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想自杀呢?  阳子等栅栏升起,迈步前进。  市川的表情仍因紧张而僵硬。他说:「可能的原因只有一个。维系这个人的生命的,是想作菜的坚强意志。」  「可是,要用蛋糕和哈密瓜作菜?」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八木的表情亮了起来,「这位大姐想作的是水果盅!」  其余三人毫不理会八木这个对事态完全没有帮助的推理。  「总之,在作菜之前她应该不会自杀。在那之前我们找出救她的线索吧。」  通过平交道的阳子,走进一旁的小巷。T字路的尽头处,有栋两层楼的出租屋,那里似乎就是她家。  进了玄关,迎面是一条空荡荡的走廊。难道她一个人住吗?  「阳子小姐手上戴着结婚戒指吧?」市川说,「如果她肯倾听我们的声音,就让她打电话给她先生吧。」  让抢救对象向関系密切的人求救,是抢救行动的基本守则。  阳子走到走廊上,打开左手边的拉门。这里是一间客厅,摆了电视、沙发和矮茶几等。  市川往里一看,「啊!」地叫了出来。客厅内侧有一张木床,四周围着栏干,所以是婴儿床。床上盖着的毛毯,凸起小孩子的形状。  「小孩啊!」八木说,「蛋糕是买给小孩的啊!」  年轻的母亲拿着蛋糕和哈密瓜的盒子,从门口盯着婴儿床。  「好强烈的悲伤。」美晴语带哭腔地监视,「因为太过悲伤,所以只能勉强站着。」  「总算找到施力点了!」八木将蓝色大声公对准阳子的耳朵,「别丢下孩子自杀!只有你才是这孩子的母亲!」  裕一透过夜视镜看阳子。八木的劝说毫无效果,晃动的程度依然没变。情况比亮红灯严重,处于濒死状态。  「猜错了。」美晴抱怨道,「这人心毫无波动。」  裕一开始感觉事有蹊跷。为什么阳子不掀开毛毯看孩子?要喂婴儿吃蛋糕也说不过去。再说,自杀前想让孩子吃美食的父母心,无法令人联想到会丢下孩子自己自杀吧?  阳子从亲生骨肉身上别过脸去,关上房门,接着走向厨房。救难队员十分感兴趣地看她作谜样般的菜肴。  阳子洗净双手,准备砧板、菜刀、碗等用具。首先切出哈密瓜的果肉,放进果汁机打成汁,然后刮下蛋糕的鲜奶油放进碗里,再以手指将海绵蛋糕和果冻捏成碎块,铺在鲜奶油上面。  隔一会儿,当她用手搅和碗中的食物时,开始有水滴落在她手边。是泪滴。阳子在流泪。脸颊不听使唤地绷紧,饱满的双唇间露出紧咬的牙齿。她哭泣的表情仿佛背负着这世上的所有痛苦,令裕一他们也差点跟着哭了出来。  市川对着无线电问道:「美晴小姐,监视到什么了吗?」  然而传回来的却是哭声。看来美晴似乎也沉浸在抢救对象的悲哀之中。  「喂,」八木向众人打气,「不能让这成为她人生中的最后一餐!无论如何都要救她。」  「但是,要怎么说服她呢?」市川说,「我完全搞不懂这道菜的意义。这当作断奶食品未免奇怪,到底具有什么含意?」  泪流不止的阳子将变成泥状的蛋糕和装了哈密瓜汁的杯子,放上印有史奴比图案的托盘,最后添上一支塑胶的小汤匙,这套餐便大功告成。众人追在阳子身后前往客厅。  「她喂孩子吃饭时是最后的抢救机会。」裕一说,「我们得趁这个时候找出救她的线索。」  阳子穿过走廊进入客厅,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然后走向内侧的婴儿床。三个男人一起往床里瞧。  「小爱。」阳子呼喊婴儿。就女性而言,她的声音算是低沉,但反而令人感到温暖。阳子又叫一次女儿的名字,掀开毛毯。  看见现身的孩子,三个男人偏头「嗯?」了一声。  躺在床上的好像不是婴儿,而是两岁或三岁的幼童。不过,总觉得哪里有问题。裕一感觉不对劲,观察幼童的五官、从喉咙发出来的声音,以及四肢的动作。  「啊……」市川发出悲痛的声音,「这孩子有残疾。」  八木愕然地张大嘴巴,以同情的眼神看着阳子。  年轻的母亲对女儿说:「留你一个人在家,对不起啦。」扶她起身,然后反复问:「小爱,好吃吗?」开始将鲜奶油和哈密瓜汁送至幼童口中。  或许小爱吞咽食物有困难,数度从嘴边吐出母亲替她做的美食。每当她吐出来,阳子就会放下盘子,拿起挂在床上的毛巾擦干净女儿的嘴角。喂孩子吃饭需要耐性,等她咀嚼的时候,母亲的脸上一直挂着温柔的微笑。  然而裕一他们在一旁看着她,却听见了号啕大哭的声音。正在监视阳子内心世界的美晴被悲伤击垮,忍不住在哭泣。即使如此,阳子仍不停地对女儿笑着。  裕一的喉头涌上一股热意,下意识地开始流泪。  八木不断搓揉鼻子。  市川将夜视镜推到额头上,以指腹擦拭双眼,带着鼻音说:「她想自杀的动机,是承受不了带小孩的劳累。」  「好可怜,」八木说,「想必很辛苦吧。」  「可是,就算我们流再多感动的泪水,也救不了这个人。如果有空哭,不如想想方法救她吧。应该有什么办法才对。」  「好,无论如何都要救这位母亲!」  但是无线电中却传出美晴刺耳的声音,打断他们说:「等一下!我们有资格那么做吗?」  「资格?」  「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养育残障儿童有多辛苦。就算救了她,辛苦的状况也不会有所改变。我们没办法治好这孩子的残疾,对吧?」  「所以怎么样?你的意思是要让她去死吗?」  「我的意思是随她的意思去做。」  「不、不、不,我没办法赞成你的意见。」市川态度强硬地说,「无论是怎么样的人,应该都有办法过得更幸福。如果死了一切都不用提了。」  「再说,」裕一也说,「如果母亲自杀的话,孩子怎么办?」  身旁的市川低下头,裕一心里感到难受,因为自己的话伤到了他。  抢救对象喂女儿吃完饭,站了起来。她的眼神没有焦点,让爱女躺在床上,低头看着她。  「准备上喽!」八木对众人说,裕一他们围住抢救对象,将大声公对着她。「别丢下孩子!不准自杀!」  「住口!」美晴打断大家,「她听见刚才的话,起了轻生的念头!」  「什么?」  阳子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凝视女儿。  市川闻到:「因为我们『别死』吗?」  「我不晓得。」  「她想怎么自杀呢?」  「她想勒脖子。」  「勒自己的脖子?上吊自杀吗?」  这时,裕一看见母亲原本温柔的表情失去生气,慢慢对女儿伸出双手。  裕一大吃一惊,终于了解为何至今的劝导都无效了。阳子并不打算丢下孩子自己自杀,而是要和孩子共赴黄泉。  八木从喉咙挤出声音来:「这是携子自杀!」  「小爱,我们就要解脱了。」阳子一面呢喃,一面将双手搭上女儿的脖子。轻柔的动作,几乎令人误以为是在爱抚。母亲表情很安祥,或许是认为自己能从苦难中获得解脱。  「住手!给我住手!」八木的大喊并非劝说,而是恳求。「她是你的亲生女儿!是你历经分娩之痛生下来的孩子!」  「说那种话没用!」美晴高声喊道,「她已经无法辨别自己和女儿了!」  阳子的指尖使力。小爱不停地摆动无法自由控制的四肢,闭着眼睛左右摇头。  裕一亲眼目睹母亲杀子的凄惨景象,全身起鸡皮疙瘩。这令他明白到自己曲解了「携子自杀」这四个字的意思。携子自杀并非佳话,只不过是依序发生杀人与自杀罢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么温柔的母亲,为何会——  小爱开始哭闹。平静从阳子脸上消失,双手反射动作地放松。  「她在犹豫!」美晴说,「趁现在!快点劝导她!」  市川赶紧和其余三人讨论,「我们对她说『为了孩子活下去』吧。」  「对为了孩子想自杀的人说吗?」  「那『加油』呢?」  「这句话应该是禁忌!」  「那,该说什么?」  「妈妈累了。」阳子说,「我们到此结束,好吗?」  裕一他们看见母亲的表情陡变,背脊窜过一阵凉意。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眼皮如石头般僵硬,眉宇间皱起一道皱纹,犹如冰块般失去弹性的脸颊——妖气弥漫的表情,和先前充满母爱的她判若两人。  另一方面,小爱将一边脸颊贴在床垫上,侧眼盯着母亲。小爱的心情如何?裕一心想,忽然发觉自己不把小爱视为一个人。或许是因为对方太过年幼,或是因为她身带残疾,但无论如何,裕一都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歉疚。小爱也是有感受的。现在重要的是,这孩子作何感想。她想活下去吗?还是觉得与生俱来的残疾令她生不如死?  阳子开始对缠着女儿脖子的手使力。这样下去的话,小爱会被掐死。裕一跨过婴儿床的栏干,潜入身币残疾的小身体内。她全身的感觉,不同于四肢健全的裕一。然而,不方便动作的手脚,只属于小爱一个人。裕一凝眸注视她心中支离破碎的语言,时间霎时回到过去。想法、五感、与世界交流的一切感觉,都被拉回了小时候。毫不设防的心灵显得天真无邪而脆弱。现在,浮现在小爱意识中的是,被勒住脖子的痛苦与困惑;想要的是温柔、体温、整个身体被母亲包在怀里的幸福——  裕一忘我地大叫:「杀她之前抱她!」  若将小爱一厢情愿的愿望传达给母亲,不,若是不传达给母亲知道,这对母女就没救了。「小爱想被妈妈抱!八木先生,快点!请说服她抱女儿!」  「抱你女儿!现在马上抱紧她!」无线电中发出八木的大叫,「这孩子的幸福不是死亡!而是被母亲拥抱!如果你是为了孩子着想,现在马上抱她!」  裕一听见忽然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勒紧脖子的力道突然放松,窒息感消失了。裕一等待小爱的愿望实现。  隔一会儿,小爱的身体轻飘飘地上升。阳子用双手抱住小爱的背部和后脑勺。裕一感觉到淡淡的香味,和脸颊温柔的触感。小爱被母亲抱在怀中,开心地扭动身体。  ……小爱……小爱……  裕一听见母亲呼唤女儿的声音,宛如丝线般羸弱而哀戚。母亲的唇滑过小爱的额头、鼻头、脸颊、眼皮。内心深处点燃了一把温暖的火。然而,裕一感觉到的却不只是母女问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亲情。从阳子变得和孩子一样毫不设防的心中,至今一天天痛苦难熬的记忆如洪水般灌了进来。  喜获期盼已久的头胎那一天,从医师口中得知她身带残疾,而大受打击、悲伤叹息。无法释怀的罪恶感。母性的苛责。怜悯自己的孩子,拼命压抑却止不住的泪水。小爱过度僵硬的身体,尝试过各式各样的治疗方法。发烧、呕吐、连日上医院看诊。喂食三餐而被逼至忍耐的极限。大量的脏衣服。担心就学的问题。对未来感到绝望。周遭的人对小爱无情的眼光。亲戚无心的一句话。你们让我鼓起勇气。一开始我很高兴。但接着却被推落悲伤的谷底。那句话的背后,意谓着看见比自己不幸的人而感到放心与优越感。我们母女被别人当作感到幸福的踏脚石——可是啊,小爱,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妈妈都会站在你这边。妈妈最爱你……小爱……妈妈好爱……好爱你。  救难队员和该抢救的母亲一起哭了好一阵子。  「对不起,我是个软弱的妈妈。」当听见这句低喃,母亲的泪水湿透小爱的脸时,市川说:「抢救成功了。」  裕一离开小爱的身体。阳子仍然紧拥着女儿。裕一第一次看见只懂付出的人。  对不起,裕一在心中道歉。无法治好小爱。我们能做的只有这样。  八木和市川摘下夜视镜,积在镜头中的泪水滴了下来,仿佛就像潜水镜。黑道老大或许是想掩饰难为情,佩服地说:「这机器防水。」  裕一发现没看到负责监视的美晴,将手臂伸进抢救对象体内,但是她却不在里面。「美晴姐?」他呼唤她,美晴不知何时移动,她从躺在母亲怀里的小爱体内一跃而下。  「我想回想起被妈妈抱的感觉。」美晴罕见地找借口说,然后回头看母亲,补上一句:「愈挫愈勇的人最美。」3  救难队员回到这个世界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一同迎接四月的最后一天。  一度发威的「安西美晴大预言」,不到十天就威力减弱。媒体不再后续报导两位名人自杀的同时,亮绿灯身影晃动的人数逐渐减少。  这一天,上午劝导两名忧郁症患者去医院后,抢救人数达到了「30」。救人速度与日俱增。变得满档的行程,让救难队员重新检讨监视状态:早上交通尖峰期在新宿等主要车站—上午到办公大楼林立的街头进行企业访问;下午在各地的商店街;傍晚再回到车站;晚上在闹区巡逻。救难队员得等到丑时三刻(半夜雨点半)之后或星期六、日才能喘口气。  唉,反正大家是幽灵,而且体力上应该不成问题。裕一原本充满自信,但到了四月三十日这天,他才察觉到情况有异,总觉得身体动作迟缓,而且脚步沉重、腰酸背痛。这种感觉就像高中时代被迫参加校内马拉松大赛隔天的情形。  前往巡逻地点目黑区内的商店街途中,裕一发现市川一手按在肩上,转动另一只手臂。  「怎么了?」裕一试着问道。  「哎呀,大概是上了年纪,肌肉酸痛。」市川笑着对他说,但好像马上和裕一一样,心生相同的疑问。「真奇怪,竟然感觉体力衰退。」  「你们也是吗?」八木加入讨论,「我最近也觉得这把老骨头像被鞭打似的。」  这时,美晴指着裕一身上的救难队制服说:「这是什么?」裕一一看,制服膝盖一带弄脏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明明碰不到这个世界的东西,为什么衣服会脏掉呢?」  「的确很奇怪。」市川皱起眉头,「不管是跪在地上或做什么,衣服都不可能会弄脏。这违反了我们身上的物理法则。」  众人在住宅区狭窄的步道上停下脚步,检查彼此的身体,从所有人身上都找到了制服的污垢。理应浆过的布料,却给人一种破旧的感觉。  「还有这个,」美晴给众人看行动电话,「也快没电了。」  裕一拿出自己的手机,原本有三杠的电量显示,减少了一杠。  众人的视线自然地集中在市川身上。这种情况下,只有他能够冷静下判断。  「三分之一啊。」市川呻吟似地说,「神给我们的期间,四十九天中的三分之一已经过了。」  「换句话说,电量只能撑四十九天?」  「是的。」市川接着委婉地补上一句:「恐怕连我们的体力也是。」  其余三人哑然失声。所有人的脑中,肯定都浮现了先前搭降落伞从天而降的老人身影。  「不管怎样,接下来只能拼命救人。期间过了三分之一,成功抢救了三十人。这样下去,会赶不上一百人的定额。再说,如果考虑到体力的消耗,后半段大概会后继无力。」  「要上天堂可不轻松。」  四人一边发牢骚,一边走进通往商店街的小巷,忽然停下脚步。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蹲在地上,简短地吹着口哨。少年招手的前方,有一只咖啡色的虎斑猫探出头来。看来他似乎是从学校放学回家的路上,偶然发现玩伴,想引它过来。  猫的眼神中带着戒心,对孩子的手指动作感兴趣,一点一点地靠过来。  八木的表情变成和蔼老人,「多么温暖人心的画面啊,是吧?」  「是啊。」市川也点头同意,「基于工作的性质,我们的心也冻僵了。」  「所谓一帖消暑良方指的就是这个。」  龟速而来的小猫,进入少年的手臂范围。突然间,温柔招手的五根手指抓住猫的头。猫似乎感觉自己上当了,撑起四肢想往后退。少年的手也使力,不让猫逃走。  「有点蛮横呐。」八木原本满脸笑容,立刻化成阿修罗。少年擒住猫,开始用双手勒住它的脖子。快要窒息的猫发出哀号,痛苦挣扎。  救难队员呆若木鸡,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可爱的孩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不协调的画面,就像摔角选手在编织蕾丝。  少年将手绕到猫身后,抓住它竖起的耳朵将它拎起来。亲眼目睹表情扭曲、发出惨叫的小猫,侠义之士终于站了起来。「不行,救猫!」  黑道老大号令一下,裕一他们马上冲去救小猫。  「小鬼!住手!」骂声四起之中,裕一迅速地冲到现场。  少年抓住小猫的两只耳朵,将它忽上忽下地甩动。猫在空中飞舞,裕一附身在它身上,感到疼痛「啊」地大叫。将瞬间监视到的猫的内心世界转换成人类的语言,是「好痛!」  「放下猫!不可以欺负弱者!」  市川透过大声公劝导少年,但是他并不打算停止虐待动物。  想救小猫的救难队员认真了起来。裕一戴上无线电,跳进少年体内监视他。惊人的是,少年心中发出震天价响的背景音乐。铜管乐器的重低音非常刺耳,令人头痛欲裂。撼动人心的旋律,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妖魔鬼怪。裕一想起了国中音乐课被迫听的古典乐——穆梭斯基(注30)的《荒山之夜》。  管弦乐团的超大音量一起结束时,窜出八木的吼叫声:  「打屁屁唷!打屁屁!」  这句吓小孩的话有些八股,但好像起了恫吓的效果。少年心中萌生罪恶感,将猫放回地面。  小猫连滚带爬地逃走,一脚跃上沿着马路的围墙,回头瞄了少年一眼,仿佛在说:「此仇不报非君子!」  「这小鬼真是乱来。」八木激动地说,「做这种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心中播放着音乐——」裕一离开少年的身体,说到这里将后面的话吞下肚子。刚才监视少年内心的感觉,和至今的抢救对象类似。裕一不敢置信,从道具袋拿出夜视镜一看少年,身高一百三十公分左右的小身体剧烈晃动,看不见轮廓。「发现第三十一名抢救对象,他身上亮黄灯。」  「不会吧?」八木目瞪口呆,「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四人从书包上的名牌,得知少年的身分。他是「本町小学四年一班」的「西城明」。  众人观察小明。微长的卷发。明明是小孩子,眼中却散发着神经质的光芒。手脚细瘦白皙,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裕一觉得他「不得人疼」,但美晴却说他是「艺术家的类型」。  如同他的一身打扮,小明是品味高尚的小孩。他偏离上学的路,顺便到图书馆,限于出借张数,只借了几张古典乐CD  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为什么想自杀呢?裕一再度进入他体内监视,看见孩子独特的心理而大吃一惊。不同于大人的内心,浮现在意识中的话语支离破碎。那并非思考,而是感觉。毫无脉络的片断画面忽隐忽现。而且精神状态欠缺一致性,心情容易摇摆不定。裕一能够掌握的一点,只有小明的心严重封闭。那并非像是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动的最后假日、或去牙科诊所的候诊室,这种鸡毛蒜皮小事所导致的忧郁。若用言语形容,他像是风中残烛。自己化作蜡烛的火焰,微弱的烛火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熄。这孩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救难队员不得要领,只好和小明一起回家。  沿着主要大马路而建的十五楼公寓,小明家是其中一户。  他打开大门,也不见出来迎接的父母。九岁少年的家,安静得令人畏怯伫足。好像只有他听得见寂静的声音。  「他是个钥匙儿童。」市川说,「其他还知道些什么吗?」  美晴环顾两房两厅的室内,「只知道他是独生子。」  小明在狭窄的厨房吃完甜甜圈点心后,把自己关在房间。三坪大的房里摆了书桌和床。当他在挑选要听哪张借来的CD时,之前的郁闷仿佛不会有过般,心情变得愉快。裕一大吃一惊。难道古典乐是少年的精神支柱吗?  小明打开CD音响的电源,放进光碟片。然而,他没有马上播放,而是拿起一根细长的白色棒子。棒子底部附有软木把手。少年右手拿棒子,左手握CD音响的摇控器,霍地站了起来。  「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八木问。  小明播放音乐的同时,挥下右手的棒子。整间屋子轰然响起管弦乐团演奏的庄严乐曲。这是贝多芬的《第五号交响曲》中非常有名的「登登登登」。  像是命运来敲门般,救难队员震惊地立正站好。小明挥舞指挥棒的英姿令人动容,实在不像是小学生的动作。实际上是小明配合音乐振臂,但总觉得是他拿着指挥棒在指挥这首名曲。  负责监视的裕一看见浮现少年心中活生生的画面,吓了一跳。小明看见了人数众多的管弦乐团。每位团员都一脸认真地看着小明的指挥棒。  这正是少年的梦想。这孩子将来想成为世界第一指挥家。他想站在古典音乐界这座金字塔的顶端。音乐大师西城明!  裕一监视的过程中,从一开始就令人绷紧神经的《命运交响曲》变得更加激昂奔放,逐渐迈向尾声,小明精神抖擞地指挥完第一乐章。  他的指挥棒停在半空中,八木拍手叫好:「Bravo!」  「我是外行人看热闹,」市川也感兴趣地说,「但说不定这孩子很有天分。」  房内接着开始流泄《命运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小明以孩子气的动作,跳到床上。小小的身体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事情。  自尊心是什么呢?  如同音乐这项嗜好,这个问题就小学生而言也很高尚。裕一探索理由,看见了一本黄色封面的书。小明埋首阅读这本专门写给业余人士的指挥入门书。书中提到「自尊心」这个词,是身为指挥家不可欠缺的特质。  ——没有自尊心的人,无法带领一百多人的管弦乐团。  裕一怜悯过去的自己,心想,想自杀的人是绝对没有自尊心的。看轻自己的人,是没有自尊心的。  耳边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我回来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似乎是小明的母亲回来了。小明跳下床。  走出房间的救难队员看见一名女人,说不定她未来会成为音乐大师的母亲。女子年逾三十,气质出众。她看来是个上班族,不像黄脸婆。就女人而言,她的个头不小,一头长发令她更显身材高挑。或许是每天忙碌工作,她面露疲惫的表情,但是注视在孩子身上的视线愉快而温暖。  看见母亲手上的邮件,美晴说:「她叫西城翔子。」  翔子边问小明在学校发生的事,边走向内侧的客厅。  「妈妈,我跟你说唷。」小明说道。  「什么事?」  小明低下头,语气殷切地问:「爸爸会怎样?」  翔子头痛地闭上嘴巴,一脸说不上是悲伤或困惑的表情。  看来「爸爸会怎样?」正是抢救对象烦恼的核心之所在。  「问题出在爸爸身上。」八木说,「着手打听线索吧!」  「从哪一边开始?」市川问道。  「两边同时进行。」  于是市川和八木分别问翔子和小明:  「你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你爸爸怎么了?」4  晚上九点。  母子两人用过晚餐。  翔子在熄灯的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小明洗澡去了。  救难队员集合在浴室内,互相报告打听的结果。  「首先从西城翔子开始。」市川一手拿着便条纸说,「小明的母亲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婚了。」  西城翔子今年三十三岁,在设计桌子、书柜等生活杂货的设计公司上班,是所谓的职业妇女。  她在学生时代认识丈夫俊树,于大学毕业的同时结婚。俊树善于待人处事,看起来甚至有些过度开朗,若他要建立一个气氛和乐的家庭,应是不二人选。当任职于衣料制造商的他,途给翔子绣着「我们结婚吧」字样的手帕时,她二话不说一口就答应了。当然,枕头套上也绣上了「我愿意」。  但是结为夫妻后开始一起生活不久,翔子就感到不对劲。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不舒服的感觉就像内心深处被一根针头扎了一下。然而,她并没有将不具体的疑问说出口,于是这种感觉便消失在日常琐事之中。  两年后小明一出生,翔子工作方面的问题便浮上台面。俊树希望翔子专心当个家庭主妇,但翔子坦白说她不打算辞掉工作,所以俊树也没有勉强她,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正是夫妻俩分道扬镖的起点。翔子的一些疏忽,令丈夫心中的小芥蒂日渐累积,经年累月之下便引爆了争执的导火线。去年年底,两人因为空间不够,想退掉原本租的房屋,购买分售的公寓。决定在哪购置新家时导致两人发生口角。俊树想买的房子离翔子的上班地点太远。起先面带笑容说话的丈夫,不久后开始显得不耐烦。翔子对于丈夫一反常态的强硬态度起疑心。他会不会是想让自己住在距离公司很远的地方,好让自己辞掉工作?翔子认为这是权宜之计,于是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大概是翔子一语中的,俊树脸部抽搐,甩了她一巴掌。翔子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毫不畏怯丈夫暴力相向。问题出在于丈夫接下来说的一句话。「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只会想到自己!」  丈夫的表情因为嫌恶与憎恶而扭曲,告诉翔子刚才那句话是出自真心。翔子彻底被打垮了。这十一年来,丈夫不晓得如何看待自己,却一脸相安无事地和自己一同生活。这样的枕边人甚至令翔子感到害怕。简短的一句话,使得翔子心中的夫妻之情应声断裂,多么不堪一击。  即使如此,翔子还是花了一段时间才下定决心离婚。起初她心存犹豫。但到了初春,当她在整理冬天的衣服时,忽然意识到,自己舍不得放手的不是丈夫,而是风平浪静的日常生活。住惯了的房屋、买到现在仍然中意的厨房、星期日固定打扫的各个房间——现在唯有丈夫是多余的。翔子环在背后的手中,握着一把名为嫌恶的无形刀刃,她再也忍不下去了。  是夜,翔子提出离婚,俊树也毫不吃惊。他提议暂时分居,隔一段时间让彼此冷静,各自重新思考。于是他离开了家。  唯一剩下的大问题,就是小明。关于和父亲分居一事,翔子只告诉他是因为「工作的关系」。然而这孩子生性敏锐,好像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家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他的行为举止产生变化,变得经常哭泣,有时说不在家的父亲坏话,有时口无遮拦地痛骂母亲。对于这样的儿子,翔子也无法平心静气地面对,她变得暴躁易怒,有时甚至厉声斥责儿子到令自己后悔的地步。然而她不想继续这段婚姻。她认为,夫妻关系已降至冰点,在这种情况下养育孩子,反而会对他造成负面影响。  接下来就只等俊树下何种结论了。他大概会二话不说地在离婚申请书上盖章吧。翔子猜想,这婚八成是离定了。俊树这个纨裤子弟,不可能想引发一场拖泥带水的离婚战争。  「就为了这种小事离婚?」八木听完事情原委后一脸错愕,「从没听过这么荒谬的事。再说,离婚很罕见吧?」  「不不不,」比八木多活十多年的市川说,「到了八〇年代后期,离婚时有所闻。」  活到二十一世纪的裕一说:「现在多如过江之鲫。」  「才二十多年,世上竟然变了这么多。」  救难队员离开浴室,走进兼更衣室的厕所。洗完澡的小明用毛巾擦完小小的身体,穿上睡衣。  「但是,这孩子的母亲会不会哪里误会了?互相忍耐才是夫妻吧?」八木主张,但拥有一妻二妾的黑道老大说的话不具说服力。  「翔子小姐的人生属于她自己,交给她本人决定吧。」市川以这句话结束讨论,然后将脸转向裕一,「那,小明怎么样?」  裕一含糊不清地说:「他的想法几乎无法化成语言。」  九岁少年的心情躲在起伏不定的情感与震天价响的音乐背后,不像大人的思绪那般条理分明,因此难以探索。  「不过,我知道了几件事。」  这两个体验,说不定会改变抢救对象的人生。  小明目击父母吵架时的情景,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不管是平常不以为意的家的气味,或客厅灯光的照明方式,唯独那一晚的事化为鲜明的记忆留在脑中。无法抹灭、随时能够重新体验的画面——  四个月前寒假的一个晚上,小明上床睡了一阵子,忽然被巨大的声响吵醒。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好像是爸爸和妈妈在吵架。两人从前也曾在小明面前争吵过几次,小明总是感到非常难过与不安。爸爸和妈妈一旦开始发生口角,屋内的气氛就会变得紧张,化为黑色的薄雾笼罩小明。他的身体不知为何当场僵住,动弹不得,只能低下头表情为之冻结。这一晚,两人愈吵愈大声。小明想假装浑然不觉,去爸妈身边。因为在这之前的争吵,只要爸爸瞥见小明,露出温和的笑容,两人就会休兵。  小明爬出温暖的被窝,冷空气钻进睡衣和皮肤间的隙缝。他悄悄打开房门,从走廊往内侧的客厅看一眼,发现爸爸和妈妈正大声咆哮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妈妈?」小明想叫母亲。这时,爸爸一脸从没见过的可怕表情,举起手来。两人的动作就像慢动作般,跃入小明瞪大的双眼。  爸爸狠狠地打了妈妈一个耳光。  啪!声音轻脆响亮。  妈妈的头发轻轻飘动。她疼痛地用手捣着脸颊,脚步踉舱。一只拖鞋黏在地毯上掉了。  小明心中一直保护他的防护罩在那一瞬间瓦解了。理应是安全的家中,充满了无形的恐惧。挨打的妈妈好可怜,打人的爸爸好可怕。小明悄悄掩上门,钻进被窝,泪水从黯淡混浊的眼中滚了下来。  从隔天起,爸爸和妈妈就不太说话了。小明只转动眼珠子,持续观察两人的表情。然而,唯有圣诞夜家中不再充斥着紧张的气氛。一家人穿着外出服,去听音乐演奏会。这是父母第一次带小明去听音乐会。厚实的门对面,是金碧辉煌的灯光。一排排数不清的座位。小明坐在父母中间的座位,四处张望等待演奏开始。不久,场内灯光转暗,一名外国指挥家从许多拿着乐器的人面前走了出来。小明随着四周的人拍手。指挥家恭敬地鞠躬,站上舞台中央的台子,盯着谱展开双臂。鸦雀无声的场内,人人绷紧神经。指挥家一挥下右手中细细的棒子,巨大的音量便从舞台上排山倒海而来。  管弦乐团发出震慑人心的乐音,令小明大吃一惊。他张大嘴巴,专心地追着发出声音的乐器,演奏会一转眼就结束了。观众席上到处有人站起来不知在叫些什么。爸爸和妈妈也一脸开心,热烈鼓掌。小明也很高兴,格外用力地拍手。或许是他的拍手声传到了舞台上,小明与站在管弦乐团前面的指挥家四目相交。来自遥远国度,人称大师的音乐家嘴角浮现微笑,对着九岁少年深深一鞠躬。  能够遇见大人物的冲击,令小明全身竖起寒毛,喘不过气,心脏怦怦跳。在爸妈的催促下离开会场后,小明独自滔滔不绝地诉说演奏会多么令他感动。一回到家,他就因为这项刺激发烧了。小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决定了今后的人生——我要当指挥家。  他投注所有压岁钱,买了放在自己房间的音响、古典乐CD,以及写给大人的指挥法入门书。爸爸除了发压岁钱之外,还买了指挥棒给他。小明录下电视上播的所有古典乐节目,踏出迈向音乐大师的第一步。指挥棒的拿法、基本姿势,从起拍到挥棒技巧、两拍、三拍、四拍的指挥法——小明从未做过如此辛苦的动作。  每当爸爸和妈妈心情不好地陷入沉默,或压抑怒火以冷言冷语互相攻击,小明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里练习指挥。  小学三年级的第三学期(注31)结束,开始升四年级前的春假。  有一天早上,爸爸出门上班后,妈妈问道:「喂,小明。你喜欢妈妈还是爸爸?」  「妈妈。」小明答道。  同一天晚上,当客厅里剩下爸爸和小明两人时,爸爸问道:「喂,小明。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爸爸。」小明答道。  然而两者都是谎言。他喜欢爸爸,也喜欢妈妈。小明害怕说谎,讨厌起自己。  隔天,爸爸离开家。妈妈告诉他因为爸爸工作忙,但是他知道这不是事实。爸爸因为讨厌我,所以离开家了。都怪我是坏小孩。我学校的考试考不好,又撒谎。爸爸不要我这种坏小孩了。  「从这里开始出现音乐,」裕一说,「是柴可夫斯基的b小调第六号交响曲《悲怆》。」  小明播放的CD,似乎是睡前要听的一首曲子。救难队员仔细聆听交响曲许久。巴松管细致的旋律如泣如诉。加进来的弦乐器音色沉寂,令人心里发毛。  「真的很悲怆欸。」美晴说道。  「悲怆到极点。」市川也表示同意。  「即使是古典乐,也不太适合用来提升孩子的情操素养吧?」八木基于教育的观点发言,「其他还知道什么?」  裕一吞吞吐吐。小明的内心,响起〈悲怆〉,便有涌现那种任人宰割、犹如风中残烛般的感觉,只能监视令人摸不着头绪的片断记忆。  以枕头用力闷住脸时的触感和气味。  泡澡时试暍一口的洗发精滋味。  三角板。  「枕头、洗发精和三角板?」市川侧首不解。  八木下令:「再监视一次看看!」  裕一进入躺在床上,听着《悲怆》的小明体内。  人死了会怎样呢?  「终点!」裕一对着无线电叫道。  无线电立刻传来市川的声音,「还是黄灯。」  ……背后长翅膀,像天使一样——  「请煽动他!」裕一请求道。九岁的孩子在思考死亡,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市川使用大声公:「喂,小朋友。你不是想变成指挥家吗?」  ……指挥家……指的是音乐的分节法吧?……能够完美地挥出三连音……自尊心……如果没有自尊心,就无法成为指挥家……可是我不懂……  脑中回荡的《悲怆》,再度变得声势浩大。  ……如果从房间的窗户往下跳……  裕一连忙说:「别乱煽动他!」  「你没有所爱的女人吗?」八木对孩子脱口说出下流的话。  小明脑海里出现一名看似同学的女孩子:圆脸、看起来乖巧的女生。她长得像真香(注32)。小明心中开始响起另一首曲子——柴可夫斯基的芭蕾组曲《胡桃钳》中的《花之圆舞曲》。圆润的曲调令人联想到舞会。翩然起舞的并非绅士淑女,而是一群身穿礼服、盛装打扮的少女。  少年的梦想是自己在真香面前,指挥管弦乐团的英姿。满场的喝采、此起彼落的「Bravo」,看来小明似乎已将自杀的诱惑赶到了脑海角落。裕一监视小明的情绪轻易地动摇,从阴郁变成开朗;从小调变成大调,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小明按停CD,将自己裹在棉被里。他在脑中描绘喜欢的女孩子站起来替自己鼓掌叫好的画面,睡意忽然袭来。  「喂,起床!」  八木动手将裕一拖出来,裕一慌慌张张地擦拭口水。  市川说:「这孩子好像不知道母亲决定要离婚了。」  救离队员使用夜视镜,注视小明那天真无邪的睡脸,但身上仍然亮着黄灯。如果双亲决定离异,这孩子会怎么样呢?」  「刚才我说,」市川顿了一下接着说,「他母亲的人生属于她自己,但是九岁小孩的人生属于谁呢?」  没有人答得上来。  「我说,这个问题或许出乎意料地简单。」美晴爽朗地说,「如果在他爸爸妈妈的耳边,念那句咒语呢?」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爱你?」市川反问,「这是险招。那句咒语的效果说不定是暂时性的。说不定我们一离开这里,他父母的关系又变得水火不容。」  八木叹了口气,「没办法。就按之前的做法,让这个小男孩也去看精神科吧。」  「让九岁的孩子去看精神科?」  「请等一下。」裕一插嘴道,「让我们回归抢救行动的原点吧。这时候值得依靠的是人际关系。如果让好朋友听听他的烦恼,说不定他的状况会好转。」  「好,就这么办吧。」八木决定了抢救方针。5  隔天早上,翔子去叫了小明起床好几次他才下床。小明推说肚子痛,想向学校请病假。裕一进入他体内监视,腹部确实不太舒服,但还不致于到痛的地步,感觉很不自然,像是强迫自己深信如此所产生的幻觉。  母亲并不太担心。因为小明在上学前身体不适,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两周前带小明去小儿科诊所,医师诊断别无异状。翔子为了保险起见,让他别去学游泳,但她心想,必须让他去上学。  不久,背着书包的少年马上露出一张苦瓜脸,前往十五分钟路程的学校。他心中的声音很轻柔,并且愈来愈弱,最后轻到几乎听不见。进入校门口,小明开始害怕。他好像在警戒什么,提心吊胆地左右张望,但不晓得他在恐惧的什么。  裕一他们穿插在上学的孩子们中间,从校舍入口到鞋柜(注33),经由走廊抵达四年一班的教室。  「这家伙在找朋友。」  其余三人对八木这句话点头表示同意。小明打开教室门。那一瞬间,教室内原本闹哄哄的气氛为之一变。教室里大概有三十多名小学生。小明的同学们一起闭上嘴巴,对他投以冰冷的视线。  「这是怎么一回事?」八木困惑地说。  负责监视的裕一,发现问题在于同学们瞧不起小明。随着小明走向教室中间的座位,他的心情逐渐跌至绝望的谷底。  「细菌来了!」  众人听见一个男生以天嗅无邪的语气锐道。  「好恶心。」  这三个字窜入耳膜,变成一把粗挫刀,挫过小明的心。  「糟了!」裕一从小明体内,透过无线电报告,「小明被同学欺负得很惨。」  小明放下书包,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这或许会变成长期抗战,」市川阴郁地说,「父母离婚和遭到同学欺负的双重打击。」  裕一垂下肩膀,心想,难怪九岁的孩子会想自杀了。  上午的课堂中,救难队员分成两人一组,向三十五名学生和老师打听。  结果,得知西城明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好朋友的同学。非但如此,从三年级的第三学期开始,有七个男生以阴险的招数欺负他。事情的开端是始于小明开始缠着音乐老师。他在下课时间也不加入朋友的圈子,经常跑去音乐教室对女老师提出一堆问题,像是乐谱的看法、古典乐的历史、名留音乐史上的指挥家。小明原本是个不显眼的学生,忽然凸显自己正是灾难发生的原因。虽说是孩子,但避免树大招风是日本人懦弱的国民性。偏偏班导在这个时候罗哩罗嗦地教导大家同班同学要团结一致,于是大家便名正言顺地,将我行我素的小明从团体中排挤出去。有人谣传「音乐老师偏心,特别喜欢小明」,一开始是替小明贴上「讨厌鬼」的标签,接着遵照霸凌的固定模式,从漠视、叫他细菌,然后是东西不见。  救难队员为了解决霸凌问题,转为监视相关人士。首先是带头欺负人,名叫北原大辅的少年。相较于个头矮小的小明,大辅在班上是第三局,长像俊佾,功课和运动都是全班第一名。他父亲是公司老板,母亲则是专职家庭主妇,大辅样样拿第一,似乎是他父母彻底灌输他竞争主义的结果。大辅的成绩从三年级的第二学期开始急速窜升,在他将近十年的人年当中,第一次尝到志得意满的滋味。自己才是本町小学四年一班的灵魂人物,被选为班长是天经地义的事。  更过分的是,包含带头的大辅在内,共七名欺负人的同学并没有自觉到自己是在虐待小明;仿佛像是以轻松的脚步,践踏过地上爬的蚂蚁,不把对方的任何悲惨处境放在眼里。  其他同学大多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涂眼旁观大辅一伙人欺负小明,而剩下的半数则是贯彻置身事外的立场。小明简直是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这里不是学童们学习的地方,」八木说,「而是黑社会。」  救难队一行人决定冲至教职员办公室,直接向班导报告,请他出面管束霸凌行为。但是劝说工作宣告失败。这位刚从大学毕业,任教第二年的年轻男老师,确信自己将班级带得很好。不但如此,他甚至感谢让班上同学团结一致的北原大辅。坦白说,这位初出茅庐的老师是站在欺负人的学生这一边。  既然如此,裕一他们只好去找疼爱小明的音乐老师。音乐大学毕业的女老师,从说「想成为指挥家」而黏着自己的少年的态度中,看出了他渴望大人的关爱。小明的父母是否给了他充分的爱?他的家庭是否有问题?音乐老师担心地找班导讨论,但班导却只是一脸不耐地回应:「没那回事吧。」她想替梦想成为指挥家的少年尽一份心力,但是不能逾越音乐老师的权限。  「他身边的大人好像都靠不住。」八木不满地说。  「如果自杀动机是家庭失和跟被同学欺负,就只好依序解决了吧?」市川一脸困惑地环顾教室。四年一班上午的课程结束,到了吃营养午餐的时间。小明坐在教室正中央,独自一人默默地用叉子戳盘子,好像没有食欲。  「要解决被欺负的问题还不简单?」美晴说,「这次就用那句咒语。如果在欺负人的学生耳边念那句咒语的话,就能解决问题了。」  「万万不可。」八木立刻否定,「这句咒语是用来让人相爱的。如果用在欺负人的学生身上,年纪轻轻才九岁的小孩子恐怕会爱上男色。」  裕一问道:「男色是什么?」  「同志。」市川答道。  「既然这样,」美晴不肯罢休,「劝他们别欺负同学就行了吧?」  听见美晴这么说,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你们怎么了嘛?」美晴不悦地说。  市川说道:「男孩子光有温柔不行。就算我们赶走欺负他的同学,换了一个环境,他说不定还是会遇上相同的事情。小明需要自己学会解决问题的方法。」  「最好让他学习格斗技,」八木说,「但是没有时间。」  「这都要怪电视不好。」美晴有些迁怒地说,「自从一群会变身的英雄标榜正义之后,孩子们的霸凌问题就变本加厉了。」  八木点点头,「独自迎战才算男人。」  裕一忧心忡忡,穿过孩子们的桌子,走到小明的座位,进入他体内监视,小明咬紧牙根忍耐被人孤立的感受。四周传来的是黄金周(注34)的话题。从后天起开始三天连假,我爸爸要带我们全家出去玩。  小明觉得丢脸、爸爸不在家的寂寞、自卑感、疏离感。然而,小明的意志力却没有被悲哀击倒。他心底存在猛烈的攻击性。如果有人无情地对待自己,就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小明想捉弄别人。但是,那么做的话会被欺负得更惨。无处宣泄的愤怒,逐渐化为负面的复仇情绪,腐蚀他幼小的心灵。  小明身处于恶性循环的环境中。他的眼神变得愈黯淡,就愈激起欺负他的同学们的攻击欲。  裕一也觉得心情沉闷。这样的话,他大概只能欺负小猫发泄压力了。大人会叫孩子们当个乖小孩,但孩子们也有不想当乖小孩的时候。  如果教导小明何谓自尊心,他应该会得救吧。有了自尊心,就不会羡慕或嫉妒别人,也不会寻短见。但什么是自尊心?指的是哪种心理状态?裕一自己也不了解。  「我吃饱了!」众人异口同声,响彻整间教室。裕一暂且离开小明的身体。午餐时间结束,男生们冲到操场上,只有小明仍然坐在位子上。  「让他和欺负人的孩子一起玩怎么样?」市川提议,「让小明主动示好。」  「那样岂不是显得卑微?」  「不不,相互理解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至少,欺负人的一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欺负别人。事情说不定会意外地进展顺利。」  「要试试看吗?」  裕一使用大声公,让小明走向操场。铺着柏油的操场上,挤满了一到六年级学生到处跑的身影。有人跳绳、有人拉单杠、还有人打躲避球。四年一班那个欺负人的集团想加入其他几个男生踢足球。北原大辅将橡胶制的足球放在地上。  小明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出来教室外,发现欺负他的同学,吓得站在原地。  「快,请他们让你加入!」市川对着小明叫道,「说不定可以变成好朋友!」  小明感到胆怯。光是看见大辅的脸,就觉得全身笼罩在恐惧之下。要和他们一起踢足球?那种事我不可能办得到。  「或者加入其他在踢足球的人也可以啊。总之要主动开口!快,拿出勇气来!」  小明在一群人当中,找到个性比较温顺的同学;只是在一旁看着大辅他们欺负自己,不会直接加入动手行列的家伙。小明下定决心,提心吊胆地接近他们。  「高桥。」小明小声地叫他,「我可以加入吗?」  「咦?」高桥反问,一脸困惑地看了北原大辅一眼。  大辅的目光转向自己,小明慌张地别开视线,盯着脚底下。  班长捡起球,贼贼笑着朝小明走来。「细菌有何贵干?」  小明抬头看老爱欺负自己的大块头。北原大辅人高马大,身高一百四十公分,两人身高相差十五公分。  「别害怕!」市川拼命替他打气,「没事的!」  小明以微弱的音量重说一次,「让我加入。」  「可以当守门员吗?」大辅问道。  小明的表情倏地亮了起来,「嗯!」  事情似乎谈妥了,救难队员脸上浮现放心的笑容。  「既然这样,如果你测验及格就让你加入。」  「测验?什么测验?」  「接住这一球!」大辅话一说完,冷不防地将足球砸在小明脸上。  小明眼前直冒金星,头昏眼花。  「可惜,不及格。」大辅笑着捡起弹回来的球,说「目前比数三比零」,继续中断的比赛。  救难队员说不出话来,注视着九岁的少年。小明低下头,用手指搓揉疼痛不堪的额头,举步踽踽而行。监视的裕一已经泪流满面,小明却仍然忍住不哭。不久,他走到校院角落,眼中打转的泪水开始掉了下来。一群二年级女生从他背后经过,不可思议地盯着学长啜泣的背影。  小明心中开始响起《悲怆》。裕一这才明白,原来这是疗伤止痛的音乐。阴郁的曲子本身与小明的悲伤产生共鸣,减轻他心里的负担。但是,音乐史上最灰暗的交响曲,竟是被迫站在绝望的悬崖边的孩子,抓在手中不放的最后一首曲子。再没有比选这首曲子更悲哀的了。唯有这首曲子,能够承受小明的悲哀。裕一感觉到,抢救行动被逼到了紧要关头。  裕一一离开小明的身体,便看见美晴脸上变成女鬼般凄厉的表情。「那个臭小孩是烂掉的橘子!我要替天行道!」  「可是,对方可是接受义务教育的小学生欸!」市川扣住美晴正要抽出大声公的手。  裕一观察八木的脸色。救难队的头号激进分子双臂环胸,绷着脸一语不发的样子,反而令人害怕。  「八木先生的意见呢?」裕一问道。  黑道老大严肃地说,「这种时候,能忍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裕一想说:「你是不是武侠片看太多了?」但他按下不说。对方是专职的黑道大哥。  市川在哭个不停的小明身旁,手足无措地蹲了下来。「很痛吧?对不起啦。都怪叔叔乱出馊主意。」  除了看不见的幽灵之外,难道没有朋友肯安慰小明吗?裕一环顾四周,发现眼前站着一个眼熟的女孩子。圆脸、个头娇小、花之圆舞曲。  「是她。」裕一说,「她是小明喜欢的真香。」  「啊!」美晴高声尖叫。无论是艺人或小学生,每个女人对别人的爱情感到好奇,永远不会腻。「好像是一首『小小的恋曲』。让真香安慰他不就好了吗?」  「不行!」男人们以三重唱的方式说。  「为什么嘛?」  「这种时候,要是被女人安慰,男人的自尊心反而会伤得更重。」八木解释男人的心情,「你只能靠自己解决问题。喜欢被人安慰的家伙,只是没卵蛋的孬种。」  「男人真辛苦。」美晴讽刺地说,「老是硬着头皮忍耐。」  真香一脸担心地盯着小明,但没对他说话,默默地回到玩小皮球的一群朋友身边。  「看来相互理解是失败了。」八木以挖苦的口吻对市川说,「你这么快就黔驴技穷了吗?」  小明哭到午休结束,第五节国语课请病假,到保健室躺在床上休息。到了第六节课,他勉强回到四年一班的教室,上完一天的课程。  放学钟声响起的同时,教室内展开放学前的例行公事「开班会」。班导发给学生们要带回家的讲义,让大家确认隔天的课表,最后问:「今天一天,大家过得好不好啊?」  「好!」除了小明之外,大家都应道。  「四年一班,今天也很团结对吗?」  「对!」大家话说到一半时,有学生举手喊「老师」。众人的脸转向靠走廊的位置。是真香。  「森山,什么事?」  被老师点到名,真香站了起来。「今天午休的时候,北原同学用足球丢西城同学。」  「北原?」班导意外地将脸转向班长。  「结果把西城同学弄哭了。」  不只是大辅,连小明也浑身僵硬。教室内不知不觉间变得鸦雀无声。四年一班的学生们,因为真香的爆炸性发言,好像让班导意识到班上同学并没有团结一致。之前大概没有人指出大辅那伙人的卑劣行径,告发他们「这么做是在欺负人」吧。  「局面有了转变。监视相关人士,」市川说,「说不定班导会出面解决霸凌的问题。」  救难队员分别进入小明、大辅、真香,还有班导的体内,以无线电通讯。  对于经验不足的男老师而言,「霸凌」等于是没有特效药的瘟疫,是万万不能发生的灾难。他不敢相信地问大辅:「真的吗?」  「咦?」大辅坐着说。这声「咦?」是用来拖延时间的。他心里因为从天而降的危机而显得六神无主。身为模范生的面子。在众人面前被老师骂的耻辱。对打小报告的森山真香的愤怒。大辅聪明的脑袋瓜里,正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抵赖。「我只是试试他能不能担任守门员而已。」  真香心想:「你说谎!」因为她看见了平常不在操场上玩的小明,难得想加入他们踢足球。大辅将球丢在小明身上的那一瞬间,真香也感觉疼痛。小明好可怜。真香心中,正义感的幼苗正在成长茁壮。  「西城,他说的是真的吗?」班导下意识用质问的语气问小明。班导一向不知如何对待不爱说话又神经质的小明。  小明的心脏差点炸开。该说什么好呢?正在监视的裕一试着煽动他:「说你被他欺负了。」但他想说出口的念头总在最后一刻打住。因为加害者大辅一道用双眼直视着他。如果说自己被他欺负了,事后肯定会遭受更残酷的报复。  「是真的。」小明说,「我没通过守门员资格的测验。」  「可是你哭了。」真香说道。  被心仪的女孩子说:「你哭了。」小明颜面尽失。他板起脸孔瞪着真香。小明喜欢的女孩子不晓得她的这一句话,伤害他有多深。  「球打到你哪里?」班导问道。  「脸。」说话的人是大辅。他找到了脱离窘境的方法。「我并不是故意瞄准他的……如果很痛的话,我愿意道歉。」他对着小明低头致歉:「对不起。」  班导语气柔和地提醒他:「以后要小心唷!」  「是。」  「西城,你愿意接受他的道歉吗?」  「愿意。」小明说道。  真香以眼神问他:为什么?  「那,今天的班会就开到这里。」  班长大辅喊口令:「起立!敬礼!」四年一班的一天划上了句点。  救离队员心情沉重地和孩子们一起离开教室。不但没办法艘小明免于被同学欺负,回到家还有父母离婚的问题等着他。  但是小明被众人拦住了,走在校园内,大辅的三名手下追了上来。  小明反射动作地全神戒备,其中一名手下说:「到后院来!森山说她有话要跟你说。」  「森山?」听见真香的名字,小明困惑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裕一直觉这是个陷阱。市川潜入其中一名手下体内探听事情原委,只知道是大辅命令他们来传话,不晓得背后藏着何种阴谋。  裕一他们只好和小明一起去后院。绕到兔子窝和鸡舍后面,看见大辅的其他手下和真香。真香被两个男生抓住双臂,扭动身子大叫:「放开我!」看见小明来了而停止挣扎。  「你来啦?」大辅笑着从高小明十五公分的高度低头看他。  「找我来有什么事?」小明鼓起所有勇气反问。  「如果你遵照我的命令行事,我从今天起就让你加入我们。从此之后,你就不再是细菌了。」  「咦?真的吗?」小明虽然打从心里感到高兴,但旋即恢复警戒。「什么命令?」  市川迅速进入大辅体内。这个爱欺负人的模范生,正在磨利复仇的刀刃。明确的恶意现在正在他心中萌芽。森山这家伙,竟敢向老师打小报告。但若追根究柢,就要怪这只碍眼的细菌。  「把你身上的细菌传染给森山!」大辅命令道。  「怎么传染给她?」小明问。  「你握住森山的手。这样就行了。」  小明的视线转向真香的手。  市川紧张地报告监视到的内容,「如果小明握真香的手,接下来她就会成为众人欺负的目标。」  「快点动手!」大辅催促小明,「如果你不动手的话,你知道自己今后的下场会怎样吧?」  小明的心跳加速,心中开始响起《悲怆》。裕一和小明一样进退两难。该怎么办才好?若不遵从大辅的命令,就会有更凄惨的报复等着自己。纵然运用大人的智慧,也无法脱出霸凌这种单纯而破坏力十足的结构。无论思考何种因应之道,都会卡在可怕的报复这一点。  小明再度凝望真香。  真香以畏怯的眼神回望小明。  「你真的会让我加入你们吗?」小明问道。  「我保证。」爱欺负人的班长答道。  「他骗人!」市川说,「不管小明怎么做,他都打算继续欺负他!」  「但是,该怎么办?」裕一对着无线电反问。小明的内心面临人生中最强烈的天人交战。如果只碰真香的手,就能让地狱般的日子画下句点,那真是太划算了——这么想的同时,小明心中有某种情绪,让他在最后关头打消了念头。那种情绪像是一层薄薄的地板,在紧要关头支撑少年不堪一击、险些被辗碎的心。  加油!裕一声援道。忍住!  然而,小明的耐性眼看着渐渐开始腐蚀,颓丧的心情就和在欺负小猫时一样。都是真香的错,谁叫她要告诉老师i,大辅欺负我,反正我被报复也不关她的事。午休时间,她还一脸兴高采烈的表情,说黄金周爸爸要带她出去玩。这家伙不会知道,她这句话害我有多沮丧。  小明缓缓地对真香伸出手。  「住手!」裕一叫道。  真香想逃离原地,仿佛小明的手真的感染了细菌。  小明的心中充满了敌意与哀伤。少年垂下目光,为了不再被欺负、不再被叫成细菌,而握住心仪的女孩子的手。  「太好了!」爱欺负人的孩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这家伙真的握住森山的手了!」  一股闷痛在小明的右手蔓延开来。那是懊悔不已所带来的心痛。真香一脸悲伤地将脸转向他。小明心想,自己原本不是细菌,这下却成了不折不扣的细菌。  原本不停播放的《悲怆》停了。一直替少年疗伤止痛的音乐消失了。裕一侧耳倾听,听见了小明心碎的声音。刺耳的崩塌声。原本支撵着小明的薄薄地板,现在塌陷了。  裕一感到绝望,对小明说。  你想知道什么是自尊心,对吧?  我告诉你。  刚才轰然塌陷的声音就是你的自尊心。  爱欺负人的一伙人发出轻蔑的笑声,放开了真香。真香眼眶泛泪地发足狂奔。「期待明天的好戏上场。」大辅丢下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带着手下离去。  独自被留下的小明心中,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乐团成员全部死去的管弦乐团。永远的休止符。小明在一片寂静之中思考。不管是以枕头用力闷住脸、喝下洗发精,或将三角板插进手腕都死不了。  「呜!」裕一发出呻吟,「这孩子至今自杀未遂过三次!」  这样就算有大人在身边,应该也不知道他曾经自杀未遂。  「亮红灯了!」美晴大声喊叫。  小明漫无目地地迈开脚步。正在监视的裕一也不知道,他打算去哪里、以何种方法自杀。九岁的少年任由自杀的冲动驱使自己。  「劝导他!」方川说,「不要让他停下脚步!」  「为什么?」八木问。  「旁边的墙上放了打扫用的化学药品!如果喝下那个,会死得凄惨无比——」  「最惨的是上吊自杀。」裕一说。  「跳楼自杀也很惨啊。」美晴说。  「饮弹自杀也很惨啊。」八木说。  「不一样!那种药品会溶解内脏!活生生地从体内溶解内脏,让人慢慢走向死亡!」  「继续走!」八木用大声公对着小明喊道,接着对市川和美晴下指令:「去叫人来!」  「是!」  当市川和美晴正要跑起来时,校舍一楼面向后院的窗户打开。  「西城!」叫唤声令众人回头,班导探出头来。他肯定是救兵,但是裕一担心,这位无能的老师会不会反而逼小明走上绝路。  「你还在学校啊?」班导漫不经心地问,「刚才,你妈妈打电话来!」  「我妈妈打电话来?」  「她说,如果你还在学校的话,叫你赶快回家。她说要和你爸爸一起吃晚餐。」  「咦?和我爸爸一起吃晚餐?」小明反问,期待立刻在他心中发酵。爸爸要回来。爸爸、妈妈和我,我们一家三口又可以一起生活了。  「啊,变回黄灯了。」美晴说,「这孩子的情绪转变真快,刚才还在哭,马上又在笑了。」  八木和市川放下心中大石地吁了一口气。  大概只有家人能够了解孩子心里的痛苦。而小明即将拾回自己安稳的家。  但是救难队员并没有乐观地看待眼前的局势。小明的父亲俊树,会对离婚提出何种结论?四个幽灵戒惯恐惧地陪小明离开学校。  九岁的音乐少年边走边跳地踏上回家的路。6  小明回到公寓,发现餐厅的餐桌上,摆满了翔子亲手煮的一桌丰盛菜肴。下午四点的晚餐,令小明满怀特别的期待,却让救难队员捏把涂汗。  小明一看见母亲便问:「爸爸呢?爸爸回来了吗?」  「差不多快回来了。」  话才说到一半,对讲机的铃声就响起。  「是爸爸!」小明一脸喜悦,屁股还没坐到椅子上就跳了起来,跑向玄关。  四名救难队员也紧追在后。打开大门进屋的男人,脸上浮现愉快的笑容问道:「嗨,小明好不好?」  「好!」小明点点头,抱住父亲的腰。  裕一他们第一次看见西城俊树这个男人。他身穿休闲裤,上搭色彩鲜艳的夏威夷衫。这名三十四岁、任职于衣料制造商的父亲,是个有意外发生时靠不住的软弱男子。  「喂,这种父亲,」八木替默不作声的众人讲出心里担心的事,「靠得住吗?」  翔子从屋内探出头来,迎接丈夫和儿子。这对夫妇的眼神只交会了一瞬间,面露出说不上是放心或放弃的表情。  「饭煮好了。」翔子说道。  「哇!看起来好好吃。全部吃光大概会流鼻血吧!」俊树夸张地赞美妻子煮的菜,并补上一句:「因为今晚是特别的一晚。」  小明的表情亮了起来,「特别什么?」  「小明,我问你,你想和爸爸或妈妈一起住?」  隔一会儿,屋内的气氛变得凝重。三名家人停止动作,一旁的救难队员以四重唱的方式「啊」地尖叫。  「果然还是要离婚吗?」市川失望地垂下肩膀。  「用不着一开始就说吧。」裕一说。  「快点监视他们!」  八木一声令下,其余三人潜入西城家成员体内,市川、美晴、裕一依序报告。  「铁定没错。他父亲同意离婚了。」  「他母亲也没有不满。他们今天上午在电话中讨论了财产分配。」  「小明大受打击,说不出话来。」  翔子柳眉微蹙,责备丈夫:「老公,吃完饭再说吧。」  「啊,对噢。」俊树不以为意地坐上餐桌。  小明坐在父亲对面的座位,一脸泫然欲泣地将视线落在餐桌上。  一家人团圆,在沉重的气氛下用餐。或许是想缓和气氛,俊树数度说冷笑话,但是餐厅里只有他一个人空洞的笑声。  这段期间,裕一他们展开最后的作战会议。小明的父母已经决定要离婚了。透过夜视镜确认,小明差一点就要变红灯了。要怎么做才能救他呢?  「他想自杀是出自心理问题。」市川重申道,「父母离婚和在学校被欺负并非不治之症,但是这孩子却想寻死。我们该做的,应该是导正小明的想法吧?」  裕一想起来,小明的自尊心在学校后院瓦解的那一瞬间,他的心理状态倾向自杀。「这孩子需要的,会不会是自尊心?」  八木说:「但是,自尊心是什么?怎么做才能获得?再说,你觉得这个父亲能教孩子什么是自尊心吗?」  众人看了身穿夏威夷花衬衫的父亲一眼。  「我吃饱了。」俊树放下筷子,「喂,小明,你想不想听爸爸打嗝?」  小明默默地摇摇头,西城家的餐桌上仍旧只有俊树一个人的笑声。救难队员颓丧地垂下肩膀。  翔子吃完饭,精神饱满地说:「用甜点之前,让我们讨论一下重要的事吧。」  「既然这样,只好碰运气赌输赢了。」八木说,「大伙儿们,提高警觉!」  裕一他们再度进入西城家成员体内监视。餐厅里,幽灵们透过无线电相互联系。  父亲俊树伤透脑筋,不知该如何告诉孩子离婚这件事。为了减缓小明受到的打击,他当初计划以轻松的口吻提出,但已宣告失败。既然如此,还是将这件事交给翔子处理方为上策。  另一方面,翔子知道这出离婚剧遇上了最大的难关。虽然她事前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要平心静气地讨论却很困难。一想到必须告诉小明令他难过的事,感情总会抢先理智一步。  至于小明,他内心充满着不安、恐惧以及悲哀。每个人都有的负面情感全部出笼。裕一心情黯淡地想,是否非得让这种最糟的状态好转?不,是非做不可。若不让这孩子变得正面思考,就无法断绝自杀对他的诱惑。  沉默笼罩着一家人,小明偷瞄爸妈的脸。  爸爸一反常态的严肃表情,令小明感到畏怯。  妈妈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低头看着地面,令小明悲从中来。  「请你父母露出愉快的表情!」裕一下指令。既然决定不了抢救方针,只好继续稳定小明的心情。  「冷静下来!笑一个!」唯一不在当事人体内的八木,拿着大声公对着小明的父母喊道,「小孩子会难过唷!快笑!」  「哈哈哈。」俊树破颜一笑。  开朗的笑声一口气吹走了在场的紧张气氛。但是,儿子难以理解地看着父亲;妻子怀疑这个人的思绪陷入混乱了。  「笑得太夸张了!」  被人一指正,俊树敛起笑容,但是轻松的态度依旧。「大家都垮着一张脸,所以我想逗你们笑嘛。」  翔子莞尔一笑,心想,果然是这个人的作风,到了最后一刻仍是死性不改。  看见爸妈的表情变化,小明的悲叹稍微减缓了些。  「就是这样!」八木向小明的父母发出号令,「你们听好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舍弃你们的自我!以孩子的感受为第一优先!」  得以小明为第一优先。俊树将这项方针铭记在心,对着儿子说:「小明你听我说。你是男孩子。这件事很令人难过,但你别哭,听我说。」  但是这句话又将小明逼得走投无路。自己能不哭吗?光是这么想,他就想哭了。  「不行!」裕一透过八木对俊树下指令,「要说:『你尽管哭,但要仔细听我说!』」  「刚才那句话当我没说。」俊树连忙圆场,「任谁都有伤心难过的时候。这种时候,男孩子也可以哭。」  「嗯。」小明轻声说。  俊树隔了半晌,开口说:「呃,爸爸和妈妈决定要离婚了。」  终于做出最终宣告。小明的脑门吃了一记铁锤。头顶受到敲响铜锣股的冲击,少年的内心大受打击。小明沉入悲伤的湖底,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愤怒。孩子对于没道理的不幸遭遇予以反击。小明以低沉模糊的嗓音问父母:「是谁不对?」  「咦?」俊树紧张地望向妻子。翔子也困惑地看着丈夫。孩子出乎意料地出言盘问,立刻令双亲失去了冷静。  如果妻子辞掉工作的话……  如果丈夫体谅自己的工作的话……  这对夫妇同时被邪恶的心魔操纵了。他们互相指责对方的错,想让孩子站在自己这边。  人类所释放出的气氛当中,传达着过多的资讯,令裕一吓了一跳。小明敏感地察觉到,爸妈互相憎恨对方。  「别在孩子面前贬损对方!这样会两败俱伤!」  「呵呵,」翔子勉强笑了,「并不是谁不对,而是我们处不来。」  小明一脸诧异,对妈妈的解释听得一头雾水。  「好,这件事讨论完毕了。」  八木对敷衍孩子的俊树咆哮道:「给我解释清楚!」  「这句话也当我没说。」俊树面露微笑,态度从容地点燃香烟,「进一步来说呢,就是爸爸和妈妈意见不合。我们不晓得该怎么两人同舟共济生活下去。因为这样下去没办法让大家过得幸福,所以我们决定离婚。」  「意见不合是什么意思?」  「就是该怎么做,对小明才是最好的。」  果然是这样,小明被击垮了。罪恶感涌上小明心头,爸爸和妈妈之所以离婚,都是因为我。因为我不是乖小孩,所以他们要离婚。  「别把过错推到孩子身上!你儿子已经满心伤痕喽!」  「刚才那句话也当我没说。」俊树笑道,寻找谁都不得罪的回答方式。  小明看穿了爸爸谎话连篇,试图掩饰什么。  「一五一十讲清楚!」八木吼道,接着煽动翔子。独自一人劝说这对夫妇的八木,就像演奏《大黄蜂》的伸缩喇叭手般忙碌。「妈妈也说句话啊!」  「是因为妈妈的工作。」翔子说道。过去数度和丈夫发生的争辩在她脑海中掠过,让她差点情绪激动起来。  「冷静下来!别失去理智!」  翔子没有失去冷静,对孩子说:「妈妈想继续工作,但是爸爸反对。所以妈妈觉得与其这样吵下去,不如离婚比较好。」  小明想起了父母的争吵。与其那样吵下去,离婚真的比较好吗?「可是,妈妈工作是为了我吧?」  俊树和翔子对于这个问题都穷于回答。因为他们平常就对小明说,爸爸妈妈拼命工作,都是为了你唷。  裕一发现,这是第一道关卡。小明一心认为父母离婚是因为自己。若不消除这股罪恶感,就无法向前迈进。  「工作是妈妈的生存意义。」翔子说,「工作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妈妈自己。」  「那,爸爸为什么要反对?」  小明接连而来的难题,令俊树的思绪差点短路。「爸爸觉得如果妈妈不在家,小明会寂寞。」  八木破口大骂,「你道烂人!别把责任推到孩子身上!」  「这句话也是骗人的啦。」俊树开玩笑地带过。  小明想起了用在乐谱上的表情符号——giocondo,诙谐而愉快地。  「我之前说过,无论在外面上班或做家事,都是工作不是吗?既然两者都值得尊敬,待在家里不是也很好吗?」俊树绞尽脑汁,补充道:「我们离婚绝对不是因为小明。你可以放心,这都是爸爸妈妈的问题。」  小明开始觉得,好像是那么一回事。罪恶感减轻的同时,换成无以言喻的恐惧感——先前那种风中残烛的感觉袭上心头。  小明沉默不语,俊树和翔子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情况怎么样?」八木问裕一。  「请等一下。」裕一仔细观察孩子的内心。必须将小明感觉到的莫名不安,翻译成人的语言才行。「他心中的不安就像对灾害的恐惧。像是地震或土石流,他对自己无力改变的命运感到恐惧。」  「才九岁就有这种感觉啊。」八木叹气,使用大声公。「让孩子放心!说你们会保护他!」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小明也很害怕吧。」翔子率先表示自己了解小明心中的感受。pietoso,慈爱地。  「干得好!」八木赞道。  「但是你放心。爸爸和妈妈都会为了小明拼命努力。情况和现在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是,爸爸要搬出去了,对吧?」  话题的矛头指向自己,俊树一时语塞。裕一抢先一步将小明期待的答案传达给他。  「即使不住在一起,想见面的时候还是随时见得到面。再说,小明遇到困难的时候,爸爸和妈妈会一起帮你解决。真的。」  「真的是真的?」  「嗯。」  「我以后还可以叫你爸爸吗?」  「当然。」  「星期六教学观摩你也会来吗?」  「一定会。」  「黄金周呢?」小明发问的语调充满了殷切的期盼。「从后天开始放连假。」  「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小明脸上浮现微笑。少年的心情好转许多。裕一感觉到塞满船底的压舱物般的重量得到了鼓舞。小明是否正一点一点地拾回自尊心呢?然而,还缺少了什么。缺少的究竟是——  「好,我们整理一下内容。」俊树说道。Con tenerezza,温柔地。「爸爸要和妈妈离婚,但这是最好的做法。小明没有任何责任。想见爸爸的时候就见得到面,爸爸也会为了小明加油。你完全不用担心任何事情。」  小明心底深处的重量增加了。「还差一把劲!」裕一下指命。  看见仍然不安的儿子,俊树动脑筋想,还得多说点什么。这时要靠一句固定台词。「等小明你长大之后,一定会了解。」  「长大之后,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再二十年左右吧。」  「布拉姆斯?」小明问道。  俊树不明所以,「嗯?」地反问。  布拉姆斯这位作曲家,为了作出《第一号交响曲》,花了二十多年。  「完全没有安慰到人!」八木大发牢骚,「多说点话安慰孩子!」  但是,究竟该对孩子说什么呢?  这时,小明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态度显得忸忸怩怩、不好意思。「爸爸不是讨厌我了吧?」  俊树和翔子吃惊地盯着孩子的脸。他们忘了最重要的事,小明担心的是这个。  「爸爸没有讨厌你!」俊树立刻大声地断定。这是身为父亲的瞬间反应。「没有那回事。爸爸最爱小明了。妈妈也是这样。爸爸和妈妈无论现在或未来,都会一直爱着小明。」  amore!有感情地!小明心中充满了心安。仿佛置身荒野中的不安全感消失了。父亲的话,让一家人努力粉饰太平的假象轻易地崩解。当小明开始哭泣,俊树和翔子的眼眶也湿了。  俊树为了再次保证,想对小明说:「爸爸爱你。」但是受到日本文化根深柢固的羞耻心阻碍,而说不出口。能够随口说「I love you」的美国人真是令人羡慕。但是俊树认为,日本人对孩子的爱也不会输给美国人。「小明是爸妈引以为傲的孩子。你完全不用感到自卑。小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抬头挺胸地活下去。好吗?」  「嗯。」小明语带鼻音地点头。  裕一睁大眼睛。小明的心灵眼看着变得愈来愈成熟而稳重。裕一心想,抢救行动是否成功了呢?他将头探出小明体外,使用夜视镜一看,但是小明的身体仍在晃动,在黄灯与红灯之间变换不定。自杀的危机筒未解除。  裕一回到小明体内寻找原因,发现他心中存在无法对父母说的烦恼,就是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的事以及握住真香的手伤害了她的事。父亲以「小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鼓励他,却被这两件烦心的事消弭于无形。  「怎么了?」八木问道。  「剩下的问题是,在学校被同学欺负。」  「离婚的部分解决了吗?」  「我想已经将受害程度降到最低了。」但是裕一认为,小明的心仍受到了重大打击。这是不争的事实。  俊树和翔子认为,独生子已接受了父母离婚。  「我去准备甜点。」翔子说,离开座位。  和儿子两人独处时,俊树将身体探向桌面低声地说。religioso,严肃地。「小明,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  「如果爸爸搬出去,这个家里就只剩你一个男人了。你要好好保护妈妈唷!」  小明感到意外。爸爸并不讨厌妈妈吗?  「好吗?」  「嗯。」小明自信地说。  「还有一件事。」俊树开玩笑地说。scherzando,轻快地、诙谐地。「小明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咦?」小明心生动摇。自己对森山真香有好感,是全世界没人知道,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秘密。而且,一想起真香在学校后院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当时那股后悔不已的情绪便在心底复苏。  「爸爸和妈妈虽然决定离婚了,但并不代表世上的夫妻都会走到这一步。小明以后大概也会喜欢上女孩子,总有一天会结婚。但是你放心,你不会和爸妈一样的。你是个能够挺身保护女孩子的男人。」俊树情绪激昂地一口断定。Confuoco,热情地。  八木感叹道:「这个父亲,对于教导异性关系倒是很热心。」  小明没有回应。右手又感觉到了握住真香的手时感到的闷痛。  「加油唷!」俊树温柔地微笑,替独生子上完课了。  这时,翔子端着放了冰淇淋和水果的托盘回来。  一家人即将安然地吃完晚餐。俊树和翔子简短地讨论今后法律上的手续以及俊树要带走的家具。  监视三人的救难队员暂且离开他们的身体,研讨如何善后。  「接下来就只剩被同学欺负的问题了。」市川说。  于是八木坚定地说:「这件事不用担心。本山人自有妙计。」  「什么妙计?」  「明天你们就知道。」八木自信满满地说,脸上流露高深莫测的笑容。  黑道老大不把这种事放在眼里的态度,令裕一他们感到的不是放心而是担心。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俊树站起身来。  「小明,我们去送爸爸。」  小明一脸不悦地下椅子,跟着父母走向玄关。看着眼前父亲即将离去的身影,悲伤的情绪再度在小明心中蔓延开来。  裕一他们展开监视行动,八木又忙了起来。「跟孩子说话!说连假的事!」  「你不会感到寂寞。」俊树在玄关穿好鞋子,抚摸小明的头。「爸爸后天会再来。我们和妈妈一家三口出去玩吧。」  小明轻轻点头,问俊树:「爸爸,我问你。」  「什么事?」  「自尊心是什么?」  身穿夏威夷衫的父亲吃惊地翻了翻眼。  唯独这个答案,救援队员也无法出主意。  自尊心是什么?俊树拼命寻找答案,找到了至今从未想过的离婚真相。其实他心里隐约察觉到,自己是个靠不住的男人,所以希望妻子守住家庭。他之所以无法放心地任由妻子出外工作,也是因为他缺乏身为男人的自信。他觉得勃然大怒对妻子破口大骂的自己,器度格外狭小。自己对夫妻的将来、孩子的前途没自信,甚至怀疑家庭的温暖,而导致家庭分裂。俊树感觉,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怎么了?」小明问道。  俊树痛苦不堪地说:「别担心!你有足够的自尊心。」  「真的?足以当指挥家?」  「那还用说!」俊树点点头。risoluto,强而有力地;conbravura,果断坚决地。「你一定可以成为世界第一指挥家!」  小明的表情亮了起来。他的心灵变得更加强壮。裕一发现,这份触感大概就是自尊心。  俊树抬起头来,与翔子四目相交。十一年的婚姻生活就此划下休止符。  这时,翔子回望丈夫,不知为何拼命拼凑这些年来的幸福回忆。她忆起的是刚成为社会人时的绚烂回忆。丈夫以刺绣向自己真情告白的求婚台词——「我们结婚吧」。  这时,俊树按照表情符号的语气说:「那么,我们分手吧。」  翔子面露微笑,接着双眼噙泪。但她心想,不能让儿子看见自己流泪,于是从身后抱住小明。  俊树对他们母子微笑,走出家门。一个家庭就这样瓦解了。  「他还撑得住。」持续监视小明的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说。这孩子还在忍耐。只要克服了父母离婚,就只剩下被同学欺负的问题了。7  隔天早上,母亲也叫了好几次小明才好不容易下床。  「明天就放假了,今天再加油一天!」  小明虽然在翔子的鼓励之下去上学,但才跨出公寓一步,他就已经心生胆怯了。前一天,爱欺负人的北原大辅撂下的话言犹在耳。「期待明天的好戏上场。」  期待什么好戏呢?他要欺负森山真香吗?不,小明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总觉得那群家伙会变本加厉地欺负自己。  进入小明体内监视的裕一也变得忧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霸凌的情形愈来愈严重的话,难保小明不会再想不开。  「对了,」市川问八木:「你不是说你有解决小明被欺负的妙计吗?」  八木没有回答,在少年的耳边说:「我了解你在学校一直被同学欺负的痛苦。这种时候要怎么办呢?让我教你一句人生的重要格言吧。」  经历大风大浪的年迈黑道老大,似乎要传授九岁的孩子独门秘招。裕一满心期待。  「你仔细听好!如果别人打你的右脸颊,就加倍打回去!」  裕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八木接着说:「如果你默默忍受,敌人就会愈来愈得寸进尺。社会就是这种玩意儿。偶而得让对方尝尝苦头才行。」  小明忽然抬起头来。如果能够狠狠地教训大辅那伙人,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话,他们就不敢再欺负我了。  「那个爱欺负人的小鬼或许功课很好,但是脑袋里装浆糊。你懂我的意思吗?那家伙只会考高分。他的人性却无可救药。你要用拳头让他知道,自己烂到什么地步了。去找北原打架!」  「这就是你的妙计吗?」市川有些错愕地问。  「我要教他怎么打架。」八木继续教导年纪相当于自己孙子的少年,「是男人的话就一对一单挑!别拿武器!要赤手空拳,堂堂正正地面对对方!男人这种生物有四个罩门。两颗眼珠和睾丸。基于武士情操,不准攻击这一点!还有不准反折敌人的膝盖!只有这两招不准用。你可以用你这一身肌肉攻击对方其他任何地方。不过,如果对方倒下就到此为止,不可以再出手噢!」  小明低着头走路,一面在脑中勾勒「打倒北原大辅的画面」,全身血液上冲。但是,一股无力感马上袭上心头。敌人有七个,根本毫无胜算。  「别在意人数!目标只有北原大辅一个人。看都别看小罗喽一眼!只要解决头目,敌人的组织就会瓦解。」八木的用语愈来愈吓人了。「你听好了,你要攻击的不是小猫!是男人就要挑战更强人的敌人!折断那家伙的乳牙,替他换恒齿!」  「他已经换过牙喽。」美晴订正八木的错误。  小明心想,我办不到,我不可能打赢大辅他们,反而会遭遇更凄惨的下场。他眼前浮现大辅他们指着泪眼婆娑的自己,奚落嘲笑的身影。小明的眼皮底下,早已开始泛泪。  既不能大打一架,也不能向老师求救。裕一陪小明一起为他的懦弱饱受折腾。犹如吞下碎玻璃的日子,今后将持续到小学毕业为止吗?  小明走进学校大门。以慢吞吞的速度,30dolente,悲伤地。当小明沿着校舍走,进入鞋柜室时,他的动作更加上了延长符号,最后他整个人杵在鞋柜前面。  「怎么办?」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问。「好像马上就会响起《悲怆》。」  这时,有两个学生对小明说话。他们是北原大辅的手下。从他们没有背书包这点看来,似乎是在此埋伏,等待小明。  「你来得太晚了吧?」他们鄙视地说,「快点去教室!」  小明的直觉告诉他,教室里有什么坏事在等着自己,只好提心吊胆地问:「为什么?」  小喽罗面露不怀好意的笑,「森山被弄哭了。」  小明哑口无言。  「因为你把细菌传染给她了。」另一个小喽罗说,「你还要传染给谁吗?」  「这种家伙在班上真讨厌啊。」  「为了大家好,像你这种人最好快点去死!」  救难队员听见这句话,一起变脸。爱欺负人的孩子说了不该说的话。小明浑身无力,跌坐在鞋柜前。他已难过到哭不出来,整个人像是失了魂。  八木对着心里一片空白的小明吼道:「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坚持下去!别哭着入睡!给他们好看!」  「喂,八木先生!」  市川出面制止,但八木甩开他继续说:「这样好吗?让他们为所欲为,只有你自己暗自哭泣?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事!让那群死小孩知道你的厉害!」  然而,小明的心却不为所动。  市川相当认真地对八木表示意见,「让这孩子去打架,未免太乱来了!」  「不,他有胜算。敌人太疏忽大意了。他们不认为小明会反击。如果利用他们的狂妄自大,就有十足的胜算。」  「可是,如果其中一方受伤的话——」  「二十一世纪的小孩不会打架吗?」  「这我不晓得,但我认为,使用暴力就是不对。」  于是八木怒目相向地叫道:「别开玩笑了!什么叫暴力!那群死小孩的所作所为不算暴力吗?父母自私地离婚不算暴力吗?」  市川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霸凌』或『离婚』,简直是众口铄金。这些字眼看起来比暴力高级。但是啊,那才是名符其实的暴力!比抡拳痛殴更恶质!孩子的心灵受了看不见的重伤!」八木眼里像是要喷出火地看着小明,「真可怜,这家伙从前背腹受敌。我要让这些事到此结束。这家伙有权利反击。如果海扁敌人一顿就能消气的话,就让他放手去干!」  听到八木这么说,裕一的想法顿时倾向开战。  「再说,」八木继续激情地演说,「那个叫北原的死小孩!应该让那家伙明白你这么做的意义有多重大。不然这样下去的话,他长大之后会变成社会败类,浑若无事地践踏别人。」  「说服他开战吧!」裕一热血沸腾地说,「对了,美晴姐有什么意见?」  美晴眼中泛着泪光地看了少年一眼,用大声公说:「要惩罚坏人!」  裕一回到小明体内监视。于是,小明的心中浮现父亲的身影。那个爱搞笑的爸爸,以异常认真的表情告诉孩子的话——小明是爸妈引以为傲的孩子。  小明垂下目光,心里涌起一股难以释怀的悔恨。  你完全不用感到自卑。  ……可是我被欺负得这么惨。  小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抬头挺胸地活下去。  ……做不到……我做不到……  你是个能够挺身保护女孩子的男人。  小明的思考停止了。裕一吓了一跳,怀疑他是不是想自杀。  你是个能够挺身——  闪耀金色光芒的小喇叭的高音响起,划破宁静。裕一没有心理准备,侧耳倾听从小明心中流泄而出的音乐。曲调明显异于之前的《悲怆》或《花之圆舞曲》。这是裕一第一次听到的曲子;格调高雅、雄壮的号曲。  裕一赫然发现,梦想成为世界第一指挥家的少年终于开始考虑正面迎战了。  小喇叭的音色中,加入了散发银色光芒的小鼓的滚奏。紧张情势一举攀升,小明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  ……我能够战胜自己吗……?我收拾得了他们吗……?  前奏重复第三次时,其他铜管乐器、木管乐器、弦乐器、打击乐器也加入,管弦乐团声势浩大的乐音响彻小明心中。  ……我救得了真香吗?  别错失这次良机!八木以ff(甚强)的音量叫道:「现在正是反击的时候!」  仿佛与他的叫声相呼应似的,所有乐器发出力道强劲的撞击声。  「你是本町小学的重型坦克!」  第二次撞击声!  「打垮他们!」  小明睁开眼睛。打击乐器的敲击声,与激烈的心跳声融和,宣告进入战斗态势。小明缓缓起身,完全无视两个爱欺负人的孩子一眼,举步走向四年一班。弦乐器以一定的节奏发出低呜,像在表明他坚定的决心或暗示迈入灭亡的前兆。法国号细致的音色,令人预料到等在前方的难关。走在长廊时,恐惧涌至咽喉。光是想到要挑战北原大辅,双腿就快要发软;心脏快要爆炸;险些尿失禁。膝盖颤抖地走着走着,泪水扑簌簌地流下。好恐怖。我想逃走。我讨厌打架。  这时,小喇叭吹奏狂乱的旋律,定音鼓力道强劲地连绵敲打,化为巨人的跫音,撼动小明的心。差点软瘫的腰部恢复力气。小明驱使三十公斤的身体,如汹涌的波涛向前迈进。像是要称赞小明恢复战斗意志般,小喇叭声音宏亮地开始吹奏那首雄壮的号曲。  九岁的少年不断与自己展开激烈搏斗。正在监视的裕一直打哆嗉。人类绝非沧海之一栗。正好相反。因为与生俱来的器量太过巨大,所以要抵达外缘需要费尽千辛万苦。有人只着眼于器量的中心点,而对自己的微不足道感到害怕。小明从前也是如此。但是如今不同了。他虽然畏怯、哭泣,但是勇往直前,冲向自己的勇气极限。冲啊!裕一替他加油。上啊!毫不留情地打垮阻挡去路的敌人,以及所有难关!  小明终于站在教室前。交响曲变成小喇叭四重奏,令人联想到古代的竞技场。小明粗鲁地将书包扔到一旁,任由泪痕挂在脸上,打开教室大门。  黑板上乱写的句子跃入眼帘:「森山真香是细菌」。还附上一张丑不拉几的真香肖像。真香坐在靠走廊的座位上,双手掩面嘤嘤哭泣。桌上也被画了拙劣的涂鸦,她的手帕交们也想不出任何话安慰她,一脸束手无策地围在她身旁。  小明左右张望,目光转向制造恐惧的人。北原大辅和四名手下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嘲弄真香。「别碰那家伙!她会传染细菌唷!」  小明哭着叫道:「北原!」  他那非比寻常的声音,余教室内的气氛为之一变。同学们一起看着小明。  小明浑身颤抖,扯开嗓门再度叫道:「你这个卑鄙小人!别欺负森山!」  「你说什么?」大辅挤眉弄眼地笑着朝小明走来,「将细菌传染给她的人是你吧?」  「我才不是什么细菌!」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你忘了昨天的事了吗?是你用那只脏手握住森山的——」  大辅的话还没说完,小明就动手了。练习指挥而锻练到炉火纯青的迅速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连续发出愤怒的铁拳,迎面痛击敌人的鼻头。  「呜!」大辅发出短促的哀号,弯下身子。鼻血喷出的同时,双眼飘出泪水。  「上啊!上啊!上啊!上啊!」八木愈叫愈起劲,愈叫愈大声。  小明没有减缓手部攻势。敌人尚未倒下。第二击改用反手一拳,赏了大辅另一边脸颊一击。  「叭」一声,清脆响亮。裕一心想,如果折断的话,希望是乳牙。  接着是最后一击,小明揪住敌人的浏海,卯足全力掴了一个耳光。大辅高声呻吟,当场跪了下来。  「到此为止!」  八木身兼裁判居中阻止,但是小明日积月累的愤怒无法平息。他跑向教室后方,从体育器材箱中拿来橡胶制的足球,狠狠砸在哭出来的大辅脸上。  四周的孩子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打架,吓得说不出话来。而且胜负结果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成绩优异、体育十项全能的班长,竟变成凄惨的输家,趴在地上痛哭。  不久,听见有人咕哝地说:「大辅也有错。」  裕一听见几个声援的声音,松了一口气。孩子们大概学到了自身行径卑劣,就会得到报应吧。  小明激动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注视着自己的手——自己曾用它握指挥棒、伤害心仪女孩,现在打倒敌人的右手——然后将脸转向靠墙的座位。真香止住泪水,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小明对她微笑,打算和她重修旧好。  真香面露困惑的神色,但轻轻地对他点了个头。  小明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裕一期待这时会听见《花之圆舞曲》,但响起的却是《哈林小夜曲》,令人联想到熟女口中吐出的喘息。  「喂,你听这首歌未免太早了吧。」裕一出声说道。就音乐而言,小明非常早熟。  「西城!」  听见吼叫声回头一看,班导正冲进教室。似乎是哪个学生跑到教职员办公室,告诉老师班上发生大事。班导发现流鼻血蹲在地上的大辅,质问小明:「你干了什么好事?」  疾言厉色的斥责态度,和警告大辅别欺负人时简直无法相提并论。旁观者裕一心想,这才是真正的暴力。  小明咬紧牙根忍住泪水,倨傲地抬头瞪着老师。  老师错了。自己才是对的。  这一瞬间,小明的人格清楚成形了。  「抢救成功!」裕一听见市川的报告。  裕一跑出小明体外,以夜视镜确认。小明全身上下的晃动停止了。  「自从力道山对路塞兹(注35)之战以来,我就没有这么兴奋过了!」八木年纪一大把了,却像个毛头小子发表感想。「你们看见小明先发制人的那一拳了吗?」  「西城!你去教职员办公室等我!」班导宛如爱欺负人的孩子般丢下一句话,带着挂彩的北原大辅去保健室。  「这孩子才九岁,就知道了社会的真面目。」市川咕哝道,「我员希望让他多保有孩子的赤子之心。」  「说了也是白说。」八木说,「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大家都不管教那些爱欺负人的孩子呢?难怪没有大人敢当面教训他们,说:『你们是卑鄙小人!』吗?」  「没有。」美晴说,「我们到处看过那么多家公司,大家都是卑鄙无耻地活着,所以没有人有资格教训孩子。」  小明走到教室大门,捡起自己丢在地上的书包。同学们畏惧地看着他不慌不忙的身影。  裕一心想,这孩子将来会变成品格高尚、和身边的人保持距离的孤高艺术家吗?如果目前的环境对小明更友善一点,他未来的人格会变得如何呢?然而,这种事想了也是徒然。这孩子只能选择过一种人生。  说起来,小明为什么想成为指挥家呢?圣诞夜去听古典音乐会。爸爸和妈妈坐在小明两旁,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因为那是最后一次令人心安的一家团圆吗?这孩子明明才活了九年,就要失去孩子应有的幸福吗?然而,什么是应有的幸福?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能生长在温暖的家庭中,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吗?  那种幸福是幻想!裕一有些自暴自弃地否定。  裕一祈祷少年的梦想能实现。假如小明对于音乐的热情,是为了逃避家庭不睦,也不要变成负面能量,而是促使他更坚定地朝梦想努力。遭逢不幸却化不幸为力量的成功人士,大概就是像小明这样的人吧。  小明离开教室,为了挨不明白自己真正价值所在的大人的骂、为了让自己曝露在真正的暴力之下,开始朝教职员办公室走去。  加油!裕一对追梦少年说。无论周遭的人说什么、无论环境如何改变,你都是个杰出的人才。留在心头上的伤,证明了你坚持到底。你的人生接下来将持续演奏震撼人心、带给人温暖的音乐。  小明小小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裕一最后看见的少年背影,充满了自尊心。  marziale,雄壮地。  grandioso,精神抖擞地。8  黄金周的最后三天连假。  东京都内人影稀落,裕一他们闲得发慌。想自杀的人似乎都不会在欢乐假期间外出走动。  连假的最后一天,裕一他们结束白天的侦察工作后,在中野区内的路上休息。令人神经紧绷的工作空档,是唯一能够放松的宝贵时刻。  眺望难得空旷的主要大马路,裕一计算回到人世的天数,已经过了二十四天。抢救行动也终于进入了下半场。  「这样下去会完蛋。」独自敲打电子计算机的市川说。严肃的表情俨然是小公司的会计人员。「目前的预计目标是四十九人,实际才救了三十一人。」  「但是,我们已经尽全力了啊。」八木说。  「海有改善的余地。我们分成两组进行巡逻工作吧。这么一来,就能巡逻两倍大的区域。发现抢救对象时,再以行动电话呼叫另一组队员。」  「希望这么做能够来得及就好罗。」  「我们救人的技巧愈来愈纯熟了。没问题的。」  「怎么分组?」八木说,看着市川和裕一。  市川看着八木和裕一。  裕一感觉他们避着美晴。「那,我和美晴姐一组。」  美晴一脸不感兴趣地面向马路。裕一发现,她身上穿的橘色跳伞衣也相当脏了。  「那么,我们来讨论侦察区域——」  市川话说到一半时,听见了刺耳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尖叫声。  「等等。」裕一用手阻止市川说下去,仔细聆听。肯定没错。他听见了女人哭喊的声音。  其余三人好像也察觉到了。所有人一起抬头看位于大马路对面的公寓。  「是不是三楼的那间房间?」市川指着一排窗户中最外侧的一扇窗。  「说不定看得见屋内的情形。」  裕一说,冲上天桥的阶梯。从桥上探出身子,从打开的窗户的窗帘缝隙中,看见了一名年轻女子的背影。她的双肩肌肉紧绷,不知在叫什么。  裕一戴上夜视镜,打开变焦镜头的开关。这项仪器的设计很贴心,附有十倍望远功能。  晃动的镜头中,映照出长发及肩的白衣女子背影。她全身都在缓缓晃动。  「黄灯!」裕一才刚喊完,女子握在右手中的美工刀即刻闪了一下。「快变红灯了!」  八木慌张地说:「怎么进去屋内?」  公寓大门是一扇左右对开的厚重玻璃门。  「等人来就来不及了!」  「爬外墙的逃生梯上屋顶!」市川叫道,「装备中有绳索。从屋顶沿着外墙垂降,再从窗户进屋。」  美晴问道:「这种事情办得到吗?」  「我们可是爬过那面悬崖峭壁唷!」  众人同意。  裕一一面从天桥冲向公寓,一面在心里雀跃地想:这下更像救难队了。  抢救对象身在一栋七层楼高的建筑物中。四人戴上皮手套,攀越屋顶的铁丝网,将绳索绑在柱子上,一个个开始垂降。打头阵的是裕一。虽说即使摔下去也不用担心会阵亡,但心中对于高度的恐惧仍挥之不去。他用双手双脚缠住绳索,小心翼翼地从七楼、六楼、五楼垂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抵达三楼的阳台。  「为什么?」从打开的窗户中,听见女子愈说愈激动。「你以为我会做什么傻事吗?」  裕一冲进屋内。抢救对象在一间摆了床的三坪大房间内,与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面对面。  「不是的!」男人回嘴。他是时下受女性欢迎的型男,脸部表情因恐惧而抽搐。「麻美,算我求你,放下美工刀。」  「不要!」女子叫道,将刀刃抵在左手手腕。  两人之间的距离约莫两公尺。男人没有动手抢刀子。  「等一下!不准自杀!」裕一边用大声公吼道,边确认女子仍亮黄灯。她肌肤雪白,身材高挑,看起来二十岁上下,但满布泪痕的侧脸带有几分少女的影子。她给人的整体感觉和美晴很像。  「情侣吵架吗?」从阳台进屋的八木说,「没想到屋内上演的竟然是悲剧。」  「抢救对象名叫麻美。」  「泼辣的大姐头。」  八木话说到这儿,看见市川在他背后的窗外「哇啊!」地惨叫,摔落地面。他似乎没抓好绳索。  「别理他。」说完,八木将目光拉回抢救对象身上。「快,我们要救这位水姑娘。」  「了解!」裕一将无线电戴在头上。  但是这时,麻美像要架起小提琴地举起左手,用右手中的美工刀痛快地画了一刀。  裕一和八木都愕然地停止动作。  男人发出呕吐般的呻吟。  经过一段短暂而骇人的时间,红黑色的血液从麻美手上的伤口流出来。鲜血沿着她白皙的手腕滴落,静静地被脚底下的地毯吸收。  裕一不敢相信,「明明还是黄灯啊!」  八木对着男人吼道:「带她去医院!」  然而男人一靠近,麻美便举起美工刀制止他。「别过来!」  男人只好停下脚步。  「糟了!快点监视她!」  「是!」  裕一进入麻美体内,险些被满腔怒火轰出来。满腔怒火的情绪在她心中产生火龙卷,仿佛要窜出麻美的身体,射向眼前的男人。和麻美僵持不下的是这世上最差劲的男人;一个爱情骗子,虚情假意地时时将爱挂在嘴上,掠夺女人的真心。  裕一立刻明白,错在于男方。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麻美不会感到手腕的疼痛呢?  「达哉!别再靠近我!」麻美对着跨出脚步的男人叫道,「你再靠近,我就死给你看!」  「不管怎样,你先冷静下来!」达哉激动地说。  看见他狼狈的模样,麻美心软了。一股无法言喻的陶醉感在心中蔓延开来。裕一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麻美会感到快意。不久后出现在眼前的是,潜藏在抢救对象心里乖僻的控制欲。麻美掌握现场的主导权,显得洋洋得意。但是这局面并不长久。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告诉我理由!」  达哉发问的同时,袭上麻美心头的变成深沉的哀伤。  ……我这么苦不堪言,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  她再度用美工刀划过自己的手腕。手腕上裂开第二道血痕,麻美不觉得痛,达哉又发出呻吟。  「喂,情况如何?」无线电中窜出八木的声音。  「不清楚原因!」裕一一面回答,一面思考时下流行的割腕自杀。「我打暗号之后,请煽动他!扑过去夺走美工刀!」  「好!」  裕一探索麻美陷溺在悲伤中的内心。对达哉的敌意隐而不发。泛泪的双眼望向自己的左手手腕。「就是现在!」  「扑过去!」八木使用大声公,「夺走美工刀!」  达哉眼见机不可失,瞄准麻美的右手臂扑上前去。刀刀从她的指尖甩出去。达哉抓着女友的手臂倒在地上,保持这个姿势良久。「麻美?」他问她也没反应。  她心如死灰,宛如夜里宁静的大海。只有涟漪大小的情绪起伏,思绪停摆。裕一决定等候。这样无法监视她的内心世界。  「伤势如何?」八木问道。  「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会觉得痛。」  「怎么办?要叫救护车吗?」  这时,裕一听见美晴的声音说:「别理她。」  裕一将头探出麻美体外。美晴站在窗边,不知何时来的。「这种程度死不了的。」  「她亮黄灯就割腕,意思是她不想自杀吗?」  但是美晴摇摇头,态度冷淡地说:「这女人就算亮的是黄灯,想自杀时还是会死。防不胜防。我们别管这种女人,赶快去找别的抢救对象吧。」  裕一旋即理解了这段话背后的含意。这和八木发现忧郁症患者时的情况一样。「美晴姐也曾经这样过吗?」  于是美晴对他投以凌厉的视线,脾气又爆发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才没有这样过呢!只是看到这种女人,会让我焦躁。」  「好了、好了。」从阳台出现的市川安抚她。看来他第二次挑战,成功地攀绳垂降了。他的发型有些凌乱。「割腕的原因是什么?」  「应该是感情纠葛吧。」八木说。  「调查一下详情吧。」  「好。」裕一回到麻美体内,但是她和刚才一样,没有思考任何事情。  「从男方下手吧。」  裕一接受八木的提议,前往隔壁的厨房。达哉在这里翻五斗柜,拿出OK绷和绷带。  等裕一进入他体内,八木开始打听内情。「你和麻美这个女人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自杀的动机是什么?给我一五一十地回想起来!」  碰上女友在眼前割腕,男人神情恍惚地开始思考。  ……事情为何演变到这般田地?……为什么?  他满脑子问号地回想。时光回溯到三个月前……  一家位于六本木的俱乐部,店内不停播放电子音乐。内腑感觉到重低音的震动,男男女女在昏暗灯光底下热歌载舞。  那一天,达哉也来到店里来物色一夜情对象。  当他与熟人聊天时,看见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独自走进店内。她身穿马甲搭紧身低腰裤,性感火辣,但与俗丽只有一线之隔。不过说到五官,却是清丽纯真,一副乖乖牌的模样。  达哉只看一眼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感觉到像是站在某种界线上的致命吸引力。成熟与不成熟;淑女与妓女;道德与背德。  达哉看准了她到吧台点酒,迅速站到她身旁。店内对手不少。看见如此可爱的女孩,大家更是一拥而上。  达哉观察她的侧脸,期待别人上前搭讪的样子一目了然。他将口凑近她小巧的耳朵,试探性地问:「你一个人?」  「我在等朋友。」她含糊地回答,看了达哉一眼。  她的视线中带着笑意与几分困惑,令达哉心生好感。轻易上勾的女人肯定能够手到擒来。达哉问出她名叫中村麻美,两人喝完调酒后共舞。双颊绯红的她别具韵味,达哉约她离开酒吧。她爽快应诺,直接上宾馆享受了两次鱼水之欢。  休息时的交谈中,达哉知道她二十三岁,比自己小两岁、老家在大宫、专科学校毕业、现在从事牙医助手的工作。  黎明时分,达哉搭计程车途她回位在中野区内一个人住的公寓,结束了一晚的约会。  才刚和麻美分手,达哉就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袭上心头。事情有别以往,尽如己意,进展得太过顺利。不知是个性颇合,或是搭讪功力与日俱进,总算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无论如何,达哉都感到心脏莫名地怦怦跳,怀疑自己是否遇见了真命天女。  隔天,当他在旅行社上班处理业务时,麻美的身影也在脑中盘旋不去,感觉像是被鬼上身。那天傍晚,他打电话给麻美问她今晚要不要见个面,她如此回答道:「你那么想和我上床吗?好啊。」  她的态度和前天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语带调侃,暗示她看穿了自己的欲望。人不可貌相,达哉这才知道麻美阅人无数。他想要的是频繁的性生活,而不是柏拉图式的爱情,于是和麻美展开交往。  不到一个月,两人就发展到经常在达哉家里幽会的关系。但是交往没多久,达哉就察觉麻美奇怪的态度。她独特的说话语调,像是瞧不起自己。虽然不致于盛气凌人,但是感觉有些冷淡。第三次约会时,她说:「你竟然喜欢上我这种人,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这种时候,麻美看起来像是误入歧途的女人。但是其他时候则像是开朗活泼的女孩子;有时又像是一脸忧郁地凝视窗外的不幸少女,她的表情和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氛会因看她的时间点不同,而呈现各式各样的风貌。达哉会怀疑她是不是有最近时有所闻的多重人格,但是对她说话,果然还是麻美。她表现出身为女人的各种面貌,更令达哉深受吸引,无法自拔。  达哉为了提防麻美突击检查,所以和一群预留在身边像便利商店般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女人分手了。麻美总是毫无预警地来到家里。而告别时问她下次哪一天可以见面,她也坚决不肯回答,只说:「改天喽!」就算达哉说:「那,如果你知道哪几天不能见面的话,先告诉我。」她也只是偏着头说:「现在还不晓得。」若达哉抱怨道:「你这样我没办法排事情。」她便反击道:「你想约束我?既然这样,我们别交往好了。」  麻美的回答只有二选一:不是交往,就是分手。  达哉只好一下班就直接赶回家,等待不知何时会来的麻美。他不再泡夜店,也和朋友们也日渐疏远了。随着生活重心渐渐转移到麻美一个人身上,他开始感到些许害怕。自己是不是被麻美控制了?打电话到她的手机,转到语音信箱留言的时候,浮现在达哉心头的是麻美故意吊他胃口,引以为乐的身影;没见面时,达哉会担心她是不是都不想自己。说不定自己在想她时,她正在和别的男人约会。  强烈的嫉妒心作祟,命他的心情就像在坐云霄飞车般忽上忽下。但这或许也是爱情的反作用力。无法压抑想绑住麻美的强烈欲望。这么一来,只好接受她的全部,证明自己只求付出、不求回报的爱。  达哉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见面时,麻美有一箩筐的话题,反应又快,真是个魅力十足的女孩子。但是,她经常翻脸比翻书还快。若想稍微批评她的行言举止,光说一句:「我说你啊。」就能感觉到她全神戒备,宛如心电感应。接着,她眼中便会带着凶狠的目光,原封不动地以牙还牙:「是你有问题。」有时脑袋瓜超高速运作,绞尽脑汁想出推脱之辞:「我不是那样的意思。」如果想不出来的话,就发动别种反应:「绑住像我这种讨人厌的女人,你算什么?」然后使出固定的必杀技:「我们到此为止吧?」所以总是达哉让步道歉。  除此之外,麻美还经常说些伤人的话。她仿佛看穿达哉所有自卑的地方,每一句骂人的话都像利刀穿心,像是:「徒有外表的男人真肤浅!」「还是别戴廉价装饰品得好。」「对未来有雄心壮志的男人真是帅呆了!」或许她还嫌不够,想进一步煽动达哉的嫉妒心,会若有意似无意地提起过去的异性关系。若达哉稍微板起脸孔,她就只会回一句:「那我们分手吧。」  达哉不断被麻美口无遮拦攻击得体无完肤,总算明白她的目的。一旦两人亲密度增加,麻美就会故意说些令人讨厌的话,疏远达哉。达哉不清楚这是她对人保持的距离感,或是在考验自己对她的爱意。无论如何,达哉心知肚明,不管再怎么对她掏心掏肺,都得不到她的回应。渐渐地,麻美在达哉眼中成了一个典型惹人厌的女人:任性妄为、以自我为中心、动不动就发飘。  达哉被这样耍得团团,身为男人的自尊荡然无存。就到此为止吧,他一度下定决心要和麻美断得干干净净。但是一在家里碰面,却看见麻美一脸失魂落魄的忧郁神情。达哉便怒气尽失停止谗骂,假装同情她,提议分手:「你和我这种人交往,不会觉得空虚吗?」  就在这个时候,麻美脸上浮现前所未见的表情。她大吃一惊,定定地凝视达哉的眼睛,旋即眼眶湿润地露出孤立无援的神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达哉仓皇失措。麻美令人意外的反应不只如此。她还像只小猫撒娇股地抱紧自己。当然,达哉想分手的决心打了退堂鼓,他接受了麻美。  自隔天起,麻美每天都到他家报到。达哉不晓得有什么事值得庆幸,只觉得是麻美用她擅长的读心术,察觉了自己想分手的内心变化。  深入了解彼此心里的想法之后,麻美变得更加神经质,以夸张的态度爱慕达哉。但是,若没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或想聊些她不想聊的话题,她的怒气便会立刻爆发。她会针对人格发动猛烈攻势,如狂风暴雨般袭击达哉。达哉对她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也只能做善意的解释,认为她是如此深爱着自己。  达哉理应过着充满爱的每一天,内心深处却存在无法抹灭的不安。自己似乎对着什么感到畏怯、采取警戒。不久后,麻美粗心大意的举动,令人胆颤心寒。她下厨作菜时,经常被菜刀切到指尖。从天桥探出身子也差点摔下去。手肘背面总是贴着大oK绷。  达哉愈来愈害怕。下意识在警告自己尽早和这个女人分手,达哉总算发现究竟哪里不对劲。麻美不懂得体贴人,她欠缺女人对男朋友自然流露无微不至的呵护。达哉心想,这种女人应该能若无其事地劈腿。  达哉感觉到差不多该分手了。生活因为麻美而变得一团乱,好像连自己的个性都改变了。但是她或许是察觉到异常的气氛,变得比之前更黏人。  而今晚——  达哉前往麻美住的公寓时,她要自己打一份备份钥匙给她,希望随时都能走进达哉家,但达哉对此却是敬谢不敏。达哉感觉到的是一种稍微欠缺真实感的恐惧,像是半夜睡到一半遭人毒手。这时,达哉彻底明白了。自己并不爱麻美,只是被她的致命吸引力所吸引。麻美是个将男人导向灭亡的毒蝎美人。  达哉一拒绝打备份钥匙给她,麻美就抓狂了。两人展开千篇一律的激烈口角。但是这次不同以往,达哉手上握着王牌。复仇的时候来了。达哉搬出所有狠毒的话痛骂麻美,提出分手。但是事情演变却完全出乎意料。麻美拿起了美工刀。她将锈迹斑斑的乌黑刀刃收在衣柜的抽屉里,以便随时能拿在手上。  为什么?  达哉心中充满问号。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麻美一刀划在自己的手腕上……  「为什么?」市川听完裕一监视的内容后说,「只因为男朋友不打备份钥匙给自己,就要寻死觅活?对方又没有不留情面地提出分手。」  「恶女情深吗?」八木说,「或者只是女人一般的歇斯底里?」  「她没有得忧郁症吗?」  「没有。」裕一回答,「我刚才确认过了。和忧郁症患者的感觉不一样。」  美晴冷淡地说:「这女人无药可救了。我们去救别人吧。」  裕一确信美晴知道什么。然而若是逼问答案,肯定会惹得她发火,就像对达哉破口大骂的麻美一样。  「滚出去!」裕一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是从靠在床铺的麻美口中发出来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可以吧?」  达哉刚替麻美的手腕缠好绷带,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知道她没有受重伤,心中大概又出现了对这个把自己当猴子耍的女人的愤怒。达哉面罩寒霜掉头离去。  麻美走到厨房拿出一盒药:似乎是安眠药。救难队员紧张不安,但是她只吃了一颗。  裕一等抢救对象躺在床上,进入她体内监视,马上看见了她的心情在摇摆。  强烈的憎恶情绪有如黑色漩涡般打转——  没有只字片语,唯有憎恨覆盖她的心。难道做得那么过火,对达哉的怒气尚未平息吗?  不,事情并非如此。晦暗的抑郁之情渐渐往内心深处沉淀。麻美厌恶的并非达哉,而是她自己。她现在陷入了强烈的自我厌恶。但不可思议的是,她毫不后悔,也不懂得反省,只是对自己感到厌恶。她讨厌死自己了。她号啕大哭,丑态毕露,老是说些令人讨厌的话,做些令人厌恶的事。她心中浮现攻击他人的恶意,压在她胸口,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所谓相由心生,她知道自己在说别人坏话时,自己的表情会丑陋地扭曲变形。尖酸苛薄的话总是畅行无阻地从咽喉深处脱口而出。自己阻止不了、停止不了,得不到任何救赎……  裕一生前也经历过类似的自责念头。但是,并没有这么激烈,他从未感受过这种对自己的存在意义彻底心生动摇的自我厌恶。裕一心想,麻美大概是讨厌自己才想自杀的吧。  裕一从无线电听见八木的声音。「情况如何?」  「我不清楚详情,但好像还是心理方面的问题。「  「要带她去医院吗?」  于是麻美的意识中,浮现了片断的记忆。三年前,她刚从专科学校毕业时。救护车。一口气服下所有精神科开的药物。为期两周,喉咙插管、灌进大量的水稀里哗啦地洗胃。难过得要命。仿佛要吐出所有内脏般狂呕。  「她过去曾一度自杀未遂。」裕一报告道,「她看过精神科,但好像失败了。」  「或许她的情况比想像中更严重。」八木说。  麻美的意识开始模糊。似乎是安眠药发挥药效了。裕一离开她的身体。  从床边俯看,麻美已经呼呼睡去。这名二十三岁的女子将男人耍得团团转,现在却露出婴儿般天真无邪的睡脸沉沉入睡。  裕一心中只感到匪夷所思。9  为何抢救对象会想自杀?救难队员为了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等到隔天早上麻美醒来后展开行动。  再度进行监视的裕一感到左手手腕的刺痛,是前晚的伤口所造成的。但是不同于身体的痛楚,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感觉有点空虚。  裕一凝眸注视麻美的内心世界,试着调查这种奇特的感觉是什么。  ……如同遗忘自己部分记忆的不安全感。  或者可以说是熟练某种技能的人,被剥夺那项技能时感觉到的无力感。自己无所归依。没有东西能将自己变成真正的自己。明明应该存在,却遍寻不着。  这是裕一陌生的精神状态。麻美在黑暗中摸索,寻找「真正的自己」。她心里已经有点放弃了,觉得自己找不到那种东西。充满她内心的是莫大的空虚感。空虚感愈强烈,愈明白心中空无一物:心中的空虚感就愈来愈巨大。  麻美解开左手手腕上的绷带,重新贴上大OK绷到浴室淋浴,只暍果菜汁打发早餐,打开行动电话注视液晶荧幕,等待达哉的电话或简讯。  她坐在两人坐的小餐桌前,盯着没发出讯息音的行动电话时:心中的寂寞变成悲伤,进而变成绝望。各式各样的胡思乱想在脑海中打转。达哉是不是抛弃自己了?他现在会不会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回首过去,想起自己说了一堆讨人厌的话,再度感到强烈的自我厌恶。  这时,裕一又不得不对照自己的情形思考。读高中时,当朋友不打电话来约自己时,经常感到莫名寂寞。道和麻美心中的不安是相同的。但是她的不安比裕一更强烈,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麻美的心情改变了。自我厌恶瞬间变成憎恶。现在,她痛恨男朋友不变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一抹邪念掠过麻美的脑海。  ……影射是他害我自杀的,死给他看算了。  「警戒警报!」裕一叫道。  麻美站了起来。八木他们立刻架起大声公,但是她却没有自杀,而是开始换上外出服。  裕一因为她的内心想法突然改变,而感到不知所措。她基于要工作的义务感,接下来打算去上班。  「她连表情都变了。」市川发出惊叹。  她搭电车前往的是一家住于吉祥寺的牙科诊所;稍具规模的牙科医院,占据住商大楼的二楼一整层。  救难队员认为职场上说不定也有问题,决定追踪牙医助手麻美一整天的行动。她在狭窄的更衣室换上护士服,和另一名同事一起准备消毒过的诊疗器具,并将四台诊疗台擦干净。不久,在院长的主持之下开始举行朝会。包含麻美在内,员工一共五名:分别是四十五岁的院长、受雇的年轻牙科医师,以及另一名牙医助手和负责柜台的女孩子。  院长一面分配预约患者,一面叫麻美:「中村小姐。」  麻美全身紧绷。光是被叫到名字,她便紧张地打哆嗦。她害怕院长的眼神。会不会挨骂呢?然而看在裕一眼中,却不觉得院长的表情特别吓人,只是一般人在工作时的表情。  「洗牙时,要注意患者是否会痛。」  麻美遭受严重打击。大概有患者来抱怨吧。还是院长检查了洗牙器械的使用情况?对麻美而言,他人给予的建议等于是一种责难。麻美在郁闷的情绪写在脸上,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了声「是」。这个反应的背后,也包含了对院长的小小报复。因为你的缘故,害我受这么重的伤。  乍看之下,麻美的心理实在很怪异。然而裕一对此也似会相识。自己幼童时的记忆。光是看见父母严厉的眼神便感到畏怯。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如果被狠狠痛骂一顿就放声大哭,以告诉父母自己受罚有多难受。  裕一愈来愈不了解中村麻美这个人了。这名二十三岁的女子身穿护士服,小时候的她是否还住在她心中?  八木和市川趁看诊空档,向院长及其他员工打听。唯独美晴不想参与抢救行动。  四名同事对麻美有共通的印象,就是做人有棱有角不够圆融、对人的态度冷漠。即使亲切地对待患者,态度中仍带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他们都从麻美平常的衣着中,嗅出了官能的味道。开衩裙再加上扣子开到胸部的衬衫,就足以讨男人欢心。大家都怀疑她表面上像只温顺的小白兔,私底下却像只花蝴蝶在男人丛中穿梭,过着淫乱的私生活。而这种想像更令两名男性心痒难搔。院长会设法特别照顾她,年轻医师则会伺机找她说话。她有一份特质能控制男人的理智,令他们双腿间的家伙蠢蠢欲动。其他两名女同事对麻美的美貌嫉妒在心,也对两名医师的态度感到不悦。  然而,这种事不过是他们之间人际关系中的冰山一角罢了,问题并不会浮出台面。不过,唯独院长感到莫名的不安。他担心麻美不知会在什么时候,点燃火种令职场陷入一片混乱。  监视完毕的市川说:「自杀的原因会不会是在职场上?」  众人匪夷所思地望向抢救对象。  麻美静声细语地对待每隔十五分钟上门的患者,替他们洗牙,或准备拍X光片,忙不迭地四处走动。  八木他们对她的动作大感佩服。她俐落工作的身影,确实是个专业人士。  但是裕一这时也监视着她心中的空虚。她本人没有充实感,因为在工作的不是真正的她。这令她感到更强烈的自我厌恶。明明完全不担心患者,却假装亲切地教他们如何刷牙。对他们说话以减缓他们对治疗的紧张。说「请保重」,途他们离开。自己扮演好人却令人讨厌——麻美无从区分做好事和佯装好人的不同。  她也用这种严厉的视线看待他人。好比说院长。他明明口口声声说要对地方医疗有所贡献,却星期四休诊、提高自费治疗的报酬比例、应该一次就结束的治疗拖成两次,好赚取看诊报酬点数。他是个庸俗人,只满足于提升自己在牙科医师协会中的地位。他只偏爱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对于违背自己意思的人便气得青筋暴露,是个衣冠楚楚的伪善者。  麻美残酷地洞悉他人。裕一之前监视过像她心中这种想看穿别人内心的眼神,就是九岁的少年西城明。当他开始察觉父母不和时,拼命地观察两人的脸色。卯足全力地窥探父母心里在想什么。麻美就和他一样。然而麻美现在已经练就看透人心的眼力,并进化成用来攻击对方的武器。  至少,麻美看透了许多人期待对方有所回报,而亲切对待他人。她知道充满善意的笑容遇到不道谢的人,立刻会变成生硬的表情。因为人很肤浅,所以马上就翻脸不认人。徒有表面的温柔会变成焦躁、愤怒,然后点名责难麻美。所以麻美惶惶不安地和他人保持距离。因为愈是接近对方,愈清楚对方的内心,而对方也会看见自己的内心。然后总有一天会被对方嫌弃。因此,麻美会将自己心中大量的不安情绪,强加在跨越界限接近自己的人身上。故意说些令人讨厌的话,反让对方陷入不安。对方因厌恶而扭转变形的表情,证明麻美这么做是对的。你对我的好意经不起一句话的考验。假装亲切的表情算什么?在人类生存的这个社会上,不求回报的关怀压根儿不存在。  这就是麻美心中对于善心的强烈怀疑。若是遇上一些问题,生活在一般环境中的人可能会以一句:「哎呀,大家彼此彼此。」笑着带过,但麻美却会钻牛角尖。她觉得人与人的连带意识、人们拼命工作、这个世上被视为美德的事物背后,都有丑陋的一面。而且这份确信并不会令她生气,只会令她感到疲累,进而令她放弃积极与这个社会产生关连。  这叫做纯粹的心吗?裕一从前思考的是类似青春期的事,对自己不如麻美般深入思考感到自惭形秽。另一方面,裕一也不得不同情她,这样想必会活得很痛苦。所有人都会对她造成伤害。麻美的容身之处并非在人群中,而是高悬漆黑夜空中的月亮。只能从远方冷眼眺望温暖的地球。  市川说:「不管是世上的矛盾现象也好,或是藏在他人心中的欺瞒也罢,如果将世事看得这么透彻,大概会活得很辛苦吧。」  「别放在心上就好了。」美晴回驳道,「要怪就怪她自己要将一切都揽在身上使自己受到伤害。」  午休时间,麻美到附近的超级市场买便当,她爬上诊所那栋公寓的屋顶,独自坐在水塔底下的水泥阶梯上吃便当。一脸愁容和工作时判若两人,给人一种文艺少女的印象。  美晴离开一行人,靠在屋顶另一边的围墙上,双手在背后交叠,神情恍惚地将视线落在脚底下。裕一交相看着两名年纪相仿的女子,觉得两人都适合站在高处;没有任何遮蔽物、随风轻摇的虚幻景象很适合她们。  救难队中的三个男人自行讨论。  「麻美小姐目前还是黄灯。」戴着夜视镜的市川说,「既没有明确的动机,也没有得忧郁症,却想自杀。裕一老弟你有什么看法?」  有什么好报告的?裕一支支吾吾。他总觉得麻美的异常心理,几乎和自己完全一样,顶多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概括而论的话,「每个人活在这世上心中多少都有坎坷的经历,但她却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总之这个世界很难生存。」  「这个人没有活出自我的真实感。」  「什么意思?」八木问道。  裕一边回想麻美心中的空虚感,边说:「活着的明明是自己,但却不觉得那是自己。所以做工作也没有充实感,不管做什么也不觉得快乐。她没有自信,觉得自己没有值价可言。」  「她没有活出自我。」  「是的。她不晓得自己是什么。」  「自己是什么?思?」黑道老大好像立刻陷入了哲学的迷宫。「这么思考的人不是自己吗?」  「那,这么思考的人是谁呢?」  「不是自己吗?」  「那,这么思考的人是谁呢?」  「别再说了!」八木打断裕一,「所谓的人啊,就是专属自己的金太郎糖。不管怎么切都是自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可是,这里有个人不管怎么切都不是自己。她找不到真正的自己。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容身之处。」  「我讨厌无常的世界,」八木说变脸就变脸,「金钱就是一切。」  「还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裕一接着说,「小时候的麻美小姐仍住在她心中。」  「你是指她心智幼稚吗?」  「意思有一点出入。」  「问题该不会是出在……」市川抬起头来,「她小时候的家庭环境?」  「我们问她本人看看吧。」裕一戴上无线电回到麻美体内。  市川用大声公煽动她,「请想起小时候的回忆!」  于是裕一看见了一间房子;随处可见的两层楼木造建筑。一只小手打开门,从红色钱包中拿出钥匙。进了玄关,却没有人出来相迎。双薪家庭。父亲总是忙于工作,母亲则将孩子的事摆在一边,把自己的事情排在第一顺位,一有事不称心如意,就对孩子大声叫骂,摔东西出气。夫妻俩一吵架就冷战好几天不说话。弟弟好害怕,是自己安慰他。附近邻壁都说自己是个乖巧、不用人照顾的小孩。母亲心情变好后会紧紧抱住我们姐弟俩。一旦母亲想松手离开,我就会感到非常寂寞。我想再度缠住母亲不放,半信半疑地确认母亲身上的体温。因为明天母亲不见得会抱自己。手机来电铃声响起,是迪士尼电影动画的主题曲——  麻美停止回想孩提时代,拿出行动电话。打电话来的是如今还住在老家的弟弟——十九岁的专科学生。  「我不太清楚她的家庭环境。」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说,「至少没有发现和她自杀有关的事。」  裕一竖起耳朵听麻美和弟弟讲电话,感到意外。弟弟每个月都会打一通电话来致谢。因为麻美每个月会从二十一万的月薪中,寄两万给弟弟。  「托你的福,黄金周可以和女朋友出去玩了。」  听见弟弟开朗的声音,麻美微微一笑。「妈妈也好吗?」  「还是精神奕奕。」弟弟也笑了。  麻美想起家人。裕一不可思议地感同身受。感觉像是跨越了人与人之间的藩篱,父母与弟弟成为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大概是亲情的羁绊吧。然而裕一在生前却不会有过这种感觉。  挂上电话后,她的脸上又现愁容。  「她是个替弟弟着想的好姐姐呀。」八木困惑地说,「我愈弄愈胡涂了。」  裕一离开大家,走到站在屋顶另一边的美晴身边。  「干嘛?」裕一还没对她说话,美晴就冷冷地说。  「目前还无法掌握理由……这样下去的话,麻美小姐说不定会自杀。」  「所以怎样?」  「我认为或许是家庭环境的问题——」  突然间,美晴情绪激动了起来。「别说得好像你很了解她!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你以为你是谁啊?」  裕一毫不惧怕美晴怒气冲冲的气势,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还想继续发飙的美晴忽然闭上嘴巴,从原本的一脸暴怒,变成丧家犬的表情。裕一十分了解她心境上的变化。美晴现在陷入自我厌恶。  「美晴姐,」裕一把心一横,试着道问:「你为什么会死?」  美晴「呼」地吁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从屋顶望出去的景色。「我啊,想变成『飞翔天际的女人』。」  「飞翔天际的女人是什么?空中小姐吗?」  美晴瞧不起人地笑道:「才不是呢。是智慧型女性。精明能干地工作,经济自主,站在平等的立足点与男人交往。就算感情生变,也能潇洒地分手。坚强却又不失天真。」  「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这种女性或许很常见。」  「是吗?在八〇年代却没半个。我们被称为六年级生或新人颊……觉得满腔热血是俗不可耐,个性阴沉的人全部假装自己个性开朗的年代。人们借用「轻浮」比喻我们的文化,说是『轻文化』。」  裕一听得一头雾水,但是点头装懂。  「但是有一天,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飞翔天际的女人』。我只能活得脚踏实地。既然如此,我觉得干脆别活了。」  裕一大吃一惊,「干脆别活了?」  「没错。感觉不是非死不可,而是干脆别活了。我突然整个人很起劲,想从这个累人的世界上消失。」  裕一以为美晴在调侃自己。但是她的形容,和抢救对象的心境完全吻合。  「于是我就从大楼的屋顶跳了下去。差不多刚好是现在这个高度。」说完,美晴从十楼俯看底下的路面。「可是啊,我马上就改变心意,早知道就别跳楼了。」  「飞在半空中的时候?」  美晴点点头。裕一想像「面临死亡,但后悔也来不及了」的心情,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岂不是和自己将绳索套上脖子,全身腾空的那一瞬间一样吗?  「早知道就多吃一点美食、我应该要玩够本的,我在短时间内想了好多好多事情。但是身体却不停往下坠。就在我想自己没救了的时候,我看见了出生后的第一件事,包括逼近眼前的地面在内。然后,我整个人猛地坠落地面,发出『哆』的一声。」  裕一不想听后续内容,但是美晴接着说:  「我是倒栽葱坠下来的,所以摔得头破血流,好像脑浆全部都流出来了。鼻子以下的头部缩进肩膀,整个人矮了半截。」  裕一想像支离破碎的人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在攀崖之前看见了。」美晴面不改色地说,「我想,死人会失去想像力。我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尝到了多么痛苦的滋味、家人会作何感想。我想,我父母看见女儿的尸体大概伤心欲绝吧。」  裕一松了一口气,幸好美晴现在不是死去时的模样。不过话说回来,她真的是想变成「飞翔天际的女人」才从大楼的屋顶跳下来的吗?裕一这么一想,内心因为哀伤而隐隐作痛。有几个人会因为美晴的死,而打从心里感到难过?大概有几万人从电视新闻上得知她的死讯,而嘲笑她是个笨女人吧。他们的嘲笑会在几秒钟内消失?即使她死了,地球依然继续转动,仿佛安西美晴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裕一心想,她白死了。站在眼前的这名二十四岁女子惹人同情。与其死得一文不值,倒不如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美晴垂下目光,像要告白似地悄声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救那个女孩子吗?」  裕一摇摇头。  「因为进入那个女孩子体内,会分辨不出谁是谁。我们的内心会紧密地贴合,什么都搞不清楚,唯有无以复加的不安会加倍。」  美晴显然在害怕。裕一感到焦躁地说:「那,美晴姐也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我连自己为什么要自杀都搞不清楚了,怎么会知道别人为什么要自杀?」美晴反问。泪水从她眼中滑落下来,她忽然抱紧裕一。  美女入怀,裕一吓得睁大眼睛,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但是感动仅止于此。现在已经死了,烦恼不再萦绕于心。不过,裕一却能感受到美晴柔弱的身体与体温。明明是幽灵,美晴却很温暖。  「为什么裕一不进入我体内呢?为什么你不肯救救我的心呢?我会一直这样下去吗?」或许是想让裕一监视自己的内心世界,美晴更加用力地抱紧他。「我们能救别人的心,却治不好自己的心吗?」  美晴心里的悲哀,传进了裕一心中。她说的没错。救难队只救得了别人。  「可是,」裕一说,「说不定有一个方法。」  美晴哭丧着脸在裕一怀中抬起头来,注视他的眼睛。  「如果找到抢救麻美小姐的方法,说不定也能治好美晴姐的心。」  美晴不发一语,缓缓转头,凝望身在水塔底下自己的分身。10  麻美的工作于下午五点下班。诊所开到九点,她和另一名上晚班的牙医助手交接离开了诊所,她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怀着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心情打开行动电话,却没有达哉的来电。  进入她体内监视的裕一,看见麻美的意识中浮现另外两名男子的脸,吓了一跳。虽然隐约料到了,但还是忍不住失望。她一次劈三条腿。这该作何解释?典型的坏女人?还是为了填补寂寞芳心,需要三个男人?  麻美走进车站前的咖啡店,打电话给两个男朋友。然而对方或许在忙,行动电话都没有开机。被抛弃的郁闷心情,如乌云般逐渐覆盖麻美的心。  「晃动变剧烈了。」市川报告道。  抢救对象这时采取激烈的行动。她一回家便换上暴露的衣服,马上转乘电车前往六木本,走进才刚开店的俱乐部,边喝酒边等待男人前来搭讪。  「开始玩火了吗?」八木说,「但表情依旧清纯真是不可思议。」  不到十五分钟,出现了第一个男人。麻美冷淡以对,并以同样的态度赶走第二个男人。  麻美走到舞池开始跳舞,救难队员也穿透人群随后跟上。因为从前监视过毒虫的内心世界,所以裕一马上就能辨别出哪些人在嗑药。看来药物似乎会将和麻美一样内心空虚的人变成俘虏。  人来人往之际,麻美开始和第三个男人眉来眼去。裕一连忙回到她体内监视。她若无其事地主动将身体靠过去,这是OK的讯号。  市川进入男人体内监视,惊讶地说:「这男人一心只想和女孩子上床,是个登徒子。」  「没有自尊心的家伙,总会迷上无可救药的人。」八木说。  黑道老大这句话说中了真相。麻美没有自尊心,因为她找不到值得尊重的自己。  麻美继续和男人跳舞、交谈,两人不久后离开酒吧。  「看来这位大姐好象不得身边的人疼。」  「可是,她找得到肯接受她全部的人吗?」市川问,「有人肯不动怒,温柔地抱住她吗?」  「和尚吗?」  麻美走在夜晚的花花世界中,顺着男人的意走进宾馆,心里没有一丝对达哉的歉意。即使如此,裕一也不想责备她。因为麻美无法辨别善恶。当面对好与坏时,她不会想自己动脑思考。裕一不了解为什么。纵然采取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行动,没有自尊心的她也只会自暴自弃,认为自己就是这种女人。  麻美和花花公子共浴,走出浴室上床。一旦被男人的裸体抱住,笼罩心头的不安顿时退去。她的意识只集中在被人抱着这一点。好舒服、好有安全感。  「啊,进去了。」听见市川的声音同时,裕一感觉到下腹部的异物感,但令人意外的是,那完全不舒服,甚至令人只想赶快结束。麻美的目的好像不是性行为,而是被男人的体温包覆。  裕一离开麻美的身体。心中无法升起性欲的救难队员,在床旁边心如止水地盯着眼前的男女翻云覆雨。  「少根筋的色鬼!」八木自我解嘲地说。  若站在完全客观的角度,难得一见的咸湿场景,感觉却像是一对赤裸的男女在床上做着双人体操。裕一事到如今,后悔自己死得未免太早了。年轻女子的裸体只是唯美,激不起他一丝一毫原始的兴奋。  八木说:「世人如果看见这个女孩,大概会说她不要脸吧。」  市川点点头,「恐怕没那么简单。」  一直保持沉默的美晴,痛苦地从麻美身上别过脸去。  裕一想起了达哉随口说出的一句话。  ——你和我这种人交往,不会觉得空虚吗?  说不定麻美觉得,达哉会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空虚难耐的心。所以她才会真心喜欢上他吧。以致于他不肯打备份钥匙给自己,就想一死了之。  室内响起行动电话的来电铃声。  爱情片的主题曲。  裕一察觉到这是她期待已久的达哉打来的电话,赶紧进入她体内监视。  麻美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下床从放在桌上的皮包中拿出行动电话。来电铃声已经停了。麻美急忙地想回拨,但是在意床上的男人而回头一望。  「喂,你干嘛?」男人躺在床上不满地说。  「工作上的电话。」麻美撒了谎。  「这么晚?」  「对不起,我得走了。」麻美阖上行动电话,背对男人开始穿内衣裤。  裕一担心地将头探出麻美体外。八木看见男人的脸色拉了下来,下指令道:「这家伙很危险。监视他!」  「是!」市川将无线电戴到头上,溜进男人体内。「糟了。他想使蛮力强暴她。」  然而你,男人脸上却挂着温柔的笑容。他将毛巾缠在腰际,一面靠近麻美,一面在心里搜寻甜言蜜语。  另一方面,麻美对男人肚子里的坏水了若指掌。她为了先发制人,以轻佻的口吻说:「对不起啦,人家就是这种吊人胃口的坏女人。」  这句话惹火男人了。麻美洞察力惊人地从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立即看穿对方怒火中烧。男人瞧不起麻美,强烈的敌意从他的内心传进她心中。两人仿佛有心电感应般,麻美的心中也窜起熊熊怒火。「你有什么意见吗?」  「哪有人做到一半喊停的?」  「因为一点也不舒服嘛。」麻美知道这句话对男人的自尊心有多么强大的杀伤力,所以故意这么说。她将自己焦躁的情绪裹上言语这层外皮,狠狠地扔到对方身上。  男人的憎恶膨胀。麻美察觉到这一点全神戒备,全身充满了凌驾对方的攻击气势,连正在监视的裕一和市川也大吃一惊。麻美以眼睛看不见的情感打躲避球,瞬间接住对方的激动情绪,增强好几倍的力道丢回去。男人浑然不觉地被带进战场。  「我讨厌只顾自己爽的男人。我要回去了。」  「我第一次遇见像你这么差劲的女人!」  男人吼出这句话,令麻美勃然大怒。在俱乐部中认识时的好感,瞬间烟消云散。麻美气得表情扭曲,痛骂这个差劲透顶的男人。狠毒话语像连珠炮似地从麻美口中迸出,令一旁在听的救难队员个个皱起眉头。当她像个泼妇骂街时,不安、愤怒都畅行无阻地滑出体外。心里感到痛快的同时,内心渐渐变得透明。裕一在沉淀冷静下来的内心底层,发现了令人意外的情感——胆怯。麻美并非在动怒,而是在恐惧。她害怕真正的自己受伤。正因如此,她才会不顾形象地反击。那么,她誓死守护到底的真实自己,究竟是什么?到底在哪里?裕一更深入地钻进麻美的内心深处,终于感觉到了。  蓦地,一堆问号在裕一头上打转。从前的抢救行动中,会监视过完全相同的内心世界;那就是小爱,她险些成为母女集体自杀的牺牲者。两岁?或三岁?总之和幼童别无二致、尚未习惯与世界交流、毫不设防的心灵,正在麻美的心中呼吸。  「啊……危险!」市川的声音,令裕一回过神来。  男人知道自己斗不过她的伶牙俐齿,于是抡起拳头。  这样下去会挨揍。裕一下意识缩起脖子时,蓝色大声公对面响起八木低沉的嗓音:「这女人背后有黑道当靠山唷!」  男人感到无法言喻的恐惧,只好收回拳头。  麻美出了宾馆,打电话到达哉的手机,但是打不通。她心生不安,直接前往他家。她压抑不了这股冲动。明明还有电车,她却拦下计程车。救难队员必须算准车门打开的短暂时间,一起挤进车上。  达哉住在西日暮里的一间套房,房间窗户没有透出灯光。麻美走到门口,内心严重受创,因为放在门旁边的一叠旧报纸,就像是用来拦阻她的路障。  按门铃达哉也不来应门。麻美颓丧地垂着头,站在日光灯照映下的狭窄走道上,等待男朋友回来。五分、十分、十五分——  等了一小时、两小时,达哉还是不回来。隔壁邻居从大门旁的小窗,狐疑地偷看麻美。  凌晨两点,麻美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门前。  她搭计程车回到自己位于中野的公寓付了车钱,钱包里没剩半毛钱。走进三楼的家,她只开了台灯,也不换衣服就跌坐在地。  「接近红灯。」市川说道。  她心中产生强烈的忏悔念头。如果没有和陌生男人上床,接了达哉打来的电话,或许两人就能重修旧好——  麻美自责,看什么都不顺眼。自己可有可无,毫无价值可言。为什么这么痛苦,还非得活下去?  她伸手将衣柜旁的一台小笔记型电脑拉过来,连上网路,连结至「我的最爱」中的一个网站。麻美神情恍惚在看的是自杀网站。简短的句子浮现在液晶荧幕上——  「这个肮脏的世界令人深恶痛绝。寻找共赴黄泉的人。」  求生意识薄弱的人在电话线另一端向麻美招手,邀她一同自杀。  八木惊呼:「这是什么?」  必须向其他救难队员解释何谓网路,裕一却气得说不出话来。发出这个讯息的人,应该意识到这么做会夺走别人的生命吧。不敢一个人自杀,即意谓着一时半刻没有生命危险。自杀为什么需要拖别人一起下水?如果只有自己生还,究竟打算如何辩解?裕一感觉到一味向往死亡的人臭不可闻的欺瞒与自我陶醉。这种人比社会更污秽。如果受诱于这种死神般的家伙而丢掉性命,恐将永世不得超生。当在断气时的痛苦中,明白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大概会尝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后悔。  但是,麻美虽能够轻易看穿别人撒谎,却像是中邪般地盯着荧幕。她正对肯定死亡的肤浅浪漫主义产生共鸣。夺人性命似乎比救人一命简单好几百倍。裕一被激起斗志。他非得设法抢救徘徊在生死边缘的麻美不可。  或许是下定了相同的决心,裕一难得听见市川强而有力的声音。「我们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最开始的监视内容。麻美小姐过去会一度自杀未遂,被途进医院对吧?」  「是啊。」裕一回想起洗胃的剧痛答道。  「其中应该有重大的线索。她想自杀的动机是什么?」  「请问她。」裕一说完回到麻美体内。  「快,回想起三年前的事吧!」市川用大声公煽动她,「为什么一口气服下医院开的药呢?」  麻美被唤醒不堪回首的记忆。眼前浮现一名男子的脸。男人留着一头短发,打扮干净俐落,外表帅气但有些轻浮。他和达哉一样,都是麻美喜欢的类型。麻美好像是在念专科学校的最后一年,和这个男人深交。但是麻美工作后不久,两人就分手了。分手的理由不清楚。麻美明知对方讨厌自己,却还对他死缠烂打,格外惹人讨厌。裕一看见了男人将憎恶写在脸上的表情,对麻美彻底展现她最痛恨的敌意。麻美也不甘示弱地还以颜色。或许是因为她错乱了,记忆产生晃动。男人用力推撞麻美背部,粗鲁地甩上铁门。麻美似乎被赶出他家。麻美停止哭泣。覆盖内心的是空虚,而不是悲伤——  裕一明白了。麻美之所以死意坚决,是因为和心爱的人分手。而且不是男女朋友这种浅薄的关系,而是仿佛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强烈感觉对方和自己融为一体的对象。  麻美打开衣柜抽屉。美工刀就放在发夹旁边。八木看见刀刃咯嗒咯嗒地伸长,叫道:「住手!别自杀!」  然而他的呐喊没有传至麻美心中。美工刀划开前一晚的伤痕旁的皮肤。裕一监视到痛苦而发出呻吟。伴随割腕而来的心情转变,和在达哉面前割腕时明显不同。折磨麻美的不安情绪,转换成身体的疼痛消失了。开始流淌的红色鲜血,令她确实感觉到自己活着。这是一项危险的游戏。麻美唯有让自己的生命曝露在危险当中,才能确认自己活着。为了获得比悲伤难过时更强烈的生命触感,麻美愈割愈深。  「快想想办法!」美晴叫道。  八木拼命劝说,「如果你想每天看见自己的血,就去得痔疮!」  裕一打断他愚蠢的建议,「请你住手!」  看来八木这次脑袋不灵光,或许是因为抢救对象在虚幻无常的人世中翻腾受煎熬。  麻美小心翼翼地控制指尖的力道。至少她现在还不想死。只割出毋需缝合的深度。  割出第三道伤口时,麻美放下了美工刀。她一面用面纸擦拭顺着手臂流下的血液,目不转睛地凝视伤口。眼看着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裕一暂且放下心来,离开抢救对象的身体。  但是市川仍一脸铁青,「事情严重了。」  「什么事?」八木问道。  「关于刚才动机的事。如果她是因为和心爱的人分手而自杀,危机就在眼前了。」  裕一也察觉到了。「名叫达哉的男人。」  「没错。假如他提出分手的话——」市川做出割断自己手腕的动作。11  麻美一夜没有阖眼。到了八点半,她用OK绷遮住伤口出门上班。  看见她安然开始工作后,救难队员兵分两路。市川和八木前往位于新桥的旅行社;这是裕一监视麻美时确认过的达哉的工作地点。必须确认他是否打算和麻美分手。  另一方面,裕一带着美晴走在住宅区中,寻找公园。有件事非事先确认不可。  他们查街道地图找到一座儿童公园,裕一在小路上边走边问:「你还没想出救麻美小姐的方法吗?」  美晴面露焦躁的表情,「为什么要问我?」  「我针对她无法压抑的冲动想了一下——」  「耍任性是女人的特权。」  「使坏心眼也是?」  「也是。」  美晴话不多但能言善道。裕一被她的坏心情所影响,忽然心想,美晴之所以心浮气躁,会不会是因为找不到抢救方法?美晴肯定也想救麻美。美晴和麻美都非常不擅表达对他人的善意。  「像我这种人啊,」美晴咕哝地说,「光是看见电车上的博爱座就会一肚子火。」  「咦?博爱座哪里惹到你了吗?」  「明明让座给老年人或残障人士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只有几个座位是博爱座?」  裕一不禁低吟。  「因为社会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善意。只让几个角落的座位就够了吗?骗人也不是这种骗法。」  裕一生前也会若无其事坐在博爱座上,只能保持沉默。  进入不方正的公园,有许多母亲陪在一旁的孩子。还没上幼稚园的孩子,和朋友一起玩着荡秋千、砂子、溜滑梯。  一名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从裕一身后走进公园。她大概相当开心吧,蹦蹦跳跳地走着。她约莫两岁左右。裕一决定找这孩子,潜入幼童体内。  幼小的心灵尚未以语言和世界产生关系,运动五感与外界交流。当她发现朋友,甩开母亲的手跑起来时,裕一从她身上监视到了和麻美相同的冲动。他探索女童的内心良久,确信加深了。麻美的内心世界和两岁的孩童一样。她只能从表情或动作判断大人心里在想什么。别人对她微笑,她就开心;别人板起脸来,她就害怕。她能够轻易地和对方的情绪产生共鸣。她的心是玻璃做的,不足以承受内心的天人交战,所以面临难以抉择的局面会无法回答。说穿了,就是她心中没有用来决定自己行动的逻辑标准。不是对他人言听计从,就是感到焦躁、不安,然后脾气爆发。假如麻美面前出现一个拉她「一起殉情」的男人,她说不定会毫不抵抗地跟着对方走。  和朋友四处跑的小女孩,回到母亲身边。她母亲站着和其他孩子的母亲聊天。小女孩一心想要母亲抱,触碰头顶上母亲的手。但是温柔的指尖没有回应她的期望。母亲专注于聊天。小女孩不安地不停摇晃母亲的手。不久,她明白母亲不肯抱自己而感到悲伤。悲伤中夹杂着对母亲不按自己想法做的愤怒。她母亲察觉自己的孩子在闹脾气,要她乖乖的别吵。母亲不理会自己的打击,令小女孩陷入沉默。看在旁人眼中,她是个天真的乖孩子。然而她的内心,却因负荷不了寂寞,已经处于对人漠不关心的状态。  三年前的自杀未遂。女童心中分毫不差地重现麻美被赶出男朋友家的心境。麻美之所以缠住心爱的男人,是基于这份恐惧。她不想被人抛弃。裕一不清楚为什么两岁幼童的心灵仍留在她心中。然而麻美对他人的洞察力与攻击性,是否就是为了守护这颗幼小的心灵而发展起来的呢?攻击是最好的防御。这正是麻美存活下去的唯一手段——  裕一离开女童的身体,低头看脚下的她。假设这孩子就是麻美的话会怎么样?现在该对这个耐不住寂寞的孩子说什么,她的心情才会平静下来?  突然间,一股令人绝望的震惊袭上裕一心头。  这孩子还不会说话。  无论说什么都无法传至她心中。  神赐予救难队的魔法大声公,对于不懂语言的心灵无能为力。只能温柔地抱住她,但救难队员连身体都没有。  行动电话响起,是前住前桥的市川打来的。  「我们知道达哉的打算了。」  那男人说不定肯抱住麻美。裕一问道:「怎么样?」  「他打算和麻美分手。他对她由爱生恨。他昨天打电话给麻美,就是为了提分手。」  裕一打了个冷颤。如果麻美当时接电话,后果不堪设想。  「达哉已经预料到麻美会缠着他,所以现在住在朋友家。刻不容缓,他打算今晚和麻美摊牌。」  裕一愕然道:「今晚?」  「麻美的恋情再过半天就要结束。如果晚上之前找不到抢救方法,她就有生命危险。」  裕一看了手表一眼,上午快十点。时间只剩下十二小时左右。在那之前,得找出抢救方法——  裕一犹豫这次是否该使用相爱的咒语。如果达哉喜欢麻美的话,她的自杀动机就会消失。但是前一晚发生的事令人耿耿于怀。麻美即是对于向自己释放善意的人,有时仍会突然由爱生恨,将最棒的人贬为最差劲的人。纵然达哉打消分手的念头,麻美也无法和情人维持稳定的关系。正因如此,达哉才会被麻美逼得恨她。  裕一心想,如果能够随心所欲地操控亲人、情人、朋友等他人对自己的爱,这个世界将会变得多么容易生存。若能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这个人将会多么幸福。但就是因为办不到,大家才会受苦。人之所以不安,是因为身边的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有颗容易移情别恋的心。每个人活着都在找折衷点,但是麻美毫不妥协。明明自己变心了,却一直寻找忠贞不渝的痴情种子,不断考验他人,直到对方受不了永无止境的考验,从自己身边离去为止。  难道麻美在追寻真爱?寻找圣母给世人充满安全感的拥抱?这会是因为她生长于怀疑亲情的环境中吗?  离开公园时,裕一抽出大声公煽动年轻母亲:「如果不希望你女儿将来自杀,现在就抱住她!」  母亲发现无精打采的女儿,赶紧抱起她。  裕一和美晴先回牙科诊所一趟。  麻美一脸认真地工作。裕一进入她体内监视,看见她的脑海角落浮现童年的记忆。  母亲刚买给自己的蜡笔盒。一排颜色漂亮的蜡笔,令人舍不得用。廍美摊开大张图画纸画母亲,然后拿着她最喜欢的粉红色蜡笔去厨房。她想请母亲替她画上洋装的颜色。麻美站在母亲身后,听见焦躁的声音,母亲的手甩到麻美。她珍惜的粉红色蜡笔飞在空中,撞上桌边应声折断。麻美独自冲回客厅,用断成一半的蜡笔拼命涂抹在母亲的衣服上。  事隔二十年,如今一身护士服的麻美,将粉红色的齿垢染色剂涂在患者的牙齿上。裕一很想抱紧讨人厌的麻美。  「裕一。」他听见有人在叫自己。_  裕一离开麻美的身体,美晴一脸严肃地说。语调中少了平常的尖酸苛薄。「或许有方法救她。」  「真的吗?」裕一趋身向前,「要怎么做?」  「她三年前自杀未遂。她当时怎么自杀?」  「一口气服下精神科的药——」  「就是这个。她会到医院看病。也就是说,她果然有心理疾病。」  「所以呢?」  「医生会知道治疗方法。」  「可是,就是因为治疗方法没用,麻美小姐才会企图自杀的不是吗——?」  「她遇见了庸医。」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是她本人学乖了。现在就算说服她去别家医院,恐怕也是白费工夫。」  「所以我们要直接治疗她。」  「要说什么?我们要对她说什么话?」  「这就得去探听了。我们代替她去医院,从医生身上问出治疗方法不就得了?」  原来还有这一招啊!裕一拍了一下大腿。  裕一和美晴调查吉祥寺一带的地图,赶往附近的综合医院。穿过商店街沿着主要大马路,有一家医学大学的附属医院。两个幽灵看院内地图确认精神科的所在位置,走在走廊上。候诊室中坐着五名患者。裕一和美晴进入他们体内,寻找和麻美有相同心病的人。  最后只找到一名感觉类似的患者;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如果这个人看诊时在场,应该就能知道治疗方法。裕一和美晴等她进入空荡荡的诊疗室,向主治医师打听。  「要怎么治疗这个人?」  美晴透过大声公发问,中年医师开始在脑中确认治疗方针。  ……药物疗法治不好她……药物只能辅助性地使用……  「如果不用药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呢?」  ……精神疗法……  裕一监视何谓精神疗法,抱以莫大期待。简单来说,似乎就是心理谘询。透过对谈治疗患者的心理。如果语言有效的话,救难队也有胜算。  「该对她说什么呢?用什么话能治好这个人?」  ……没有固定的处理方法……再说这个病例没有制式的治疗方法……  「你说什么?」裕一反问。  ……只能一面观察患者的反应,一面摸索治疗……两年之后,症状会有相当大的改善,但是……大部分患者会在那之前停止到医院看病……  「两年」这两个字沉重地压在裕一心头。救难队没有那么多时间。假如麻美要割腕自杀的话,就是今晚了。  美晴不死心继续往下问,医师脑中开始出现一堆专业术语,听得裕一他们一头雾水。  裕一和美晴煽动护士,让她打开诊疗室的门,走到走廊上。  「两年……」当两人的心情有如乌云罩顶时,八木和市川冲了过来。  两人报告完打听到的结果,八木说:「怎么办?现在哪有空等两年?」  「我们的煽动应该会成为她本身的思考。就算不能彻底解决问题,有没有办法让她放弃自杀?」  「可是要怎么做?我们找不到该对她说的话。」市川一脸凝重地说。「因为之前都很顺利,所以我们疏忽大意了。这是最大的考验,也可以说是危机。麻美小姐可能会是第一个抢救失败的案例——」  这对救难队而言,意味着第一次败北。抢救对象会在自己面前断绝生命。  看见美晴颓丧地垂着头,裕一于心不忍。「应该有方法!这世上没有人只有死路一条!」  「你们看这样如何?」八木说,「我们煽动附近的黑道绑架那位小姑娘,送她去医院。」  其余三人假装没听见。  「回到救人的原点怎么样?」裕一说,「如果能让别人伸出援手的话,或许还有希望——」  「这正是问题的核心。」市川察觉到,「麻美小姐没办法和他人顺利交往,所以才会孤立无援。她应该没有半个能依靠的人。」  裕一抱着头。没人能理解麻美寂寞的心情,将她导向活下去的方向吗?  一旁的门打开。刚才的患者结束看诊走了出来。看见三十多岁的女性,裕一脑中闪过逆转颓势的点子。「救兵多得是!你们听好了。这世上还有人和麻美小姐有相同的心病。」  「可是,那些人自己不是也很痛苦吗?」  裕一摇摇头,「并非所有人都会自杀。其中应该也有人会活下来,克服那种空虚的情绪。」  美晴猛然抬起头来,「换句话说,是治愈的人?」  「正是!如果向那些人打听,说不定会知道该对麻美小姐说什么!」  「命名为『过来人经验分享』计划。」八木机灵地下结语。  救难队员两人一组上街头。裕一和美晴、八木和市川分别前往吉祥寺和新宿,站在人群中一左一右向行人打听。  「你会饱受空虚折磨吗?具体而言是什么感觉?」  探索许多人内心的过程中,裕一得知一个令人意外的事实。他以超乎预料的机率找到了和麻美有相同心病的人,只是程度轻重不同。三十人中有一人左右。而且不知为何,都集中在十八、九岁到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年龄层。  另一方面,鲜少看见有人克服自己不稳定的情绪。前往新宿的八木他们似乎也陷入苦战。到了接近傍晚,裕一发现自己错了。之所以大多是年轻族群,是因为已经治愈的都是比他们老一辈的人。打听的目标应该锁定在年长者。  裕一透过无线电传达这项方针后,立刻看见一个坐轮椅从百货公司出来的女人;四十多岁的女人浑身散发出高雅的气质。替她推轮椅的女孩子,大概是她女儿或亲戚吧。  裕一进入中年妇女体入,立刻知道自己找到了要找的人。裕一隐约能感觉到她和麻美的内心世界同质性很高。  「你曾饱受空虚折磨吗?」  坐轮椅的对美晴的发问有反应。二十多岁时没有半个朋友的记忆在她脑海复苏。每天把药当饭吃,一旦缠住男朋友就惨遭抛弃。当时犹如身陷极寒地狱。  肯定没错。这个人克服了和麻美相同的心病。  美晴听从裕一的指示,大声询问:「有人和从前的你一样!她被男朋友抛弃想自杀!如果眼前出现这种女孩子,该对她说什么呢?」  妇人沉稳地对身后的女孩子说「等一下」,让她停下轮椅,然后在脑中勾勒出和从前的自己相同的人物影像。该对她说——  ……你要靠自己说出来……  裕一不明所以,默默倾听妇人的心声。  ……你只是感到莫名害怕……完全搞不清楚自身的处境而受苦……要将那说出来……或者写在笔记本也上可以……要将你为什么事情所苦,转换成语言……  裕一发现到,至今对于麻美内心的研究,不过是客观的解释罢了。麻美本人是下意识地采取一连串的行动。对她而言,一切都是基于习性所产生的反射动作。如果本人自觉到第一个动作,或许就会出现一条生路。  美晴声音颤抖地问:「这样行得通吗?」  ……行得通……虽然过程会很艰辛……但是如果说出来,就能找出问题所在……到时请告诉我问题是什么……我会教她具体该怎么做……  只好让这个人和抢救对象见面。如果她们当面对话,麻美是否就能得救呢?  ……我想让她看见我现在的模样……让她看见我变得不能走路的模样……  掠过妇人脑中的画面,令裕一发出尖叫。从大楼屋顶一跃而下。她的生命已经抛向空中了。地面以惊人的速度逼近眼前。水泥路面化为地球本身的大小,压得她粉身碎骨。剧烈撞击的那一瞬间,全身粉碎了。冲击力道使骨头、内脏和体内的一切差点都撞破皮肤飞出去——光是监视片断的记忆,就令裕一险些晕厥过去。  这名妇人年轻时企图跳楼自杀,福大命大才捡回一条命。下半身骨头粉碎,肌肉撕裂,从此下半身瘫痪再也站不起来。  ……玩弄生命是很可怕的……除了安然生还,或自杀成功之外……还有要死不活……为了知道自己其实是想活下去的,我付出了无可挽回的代价……不光是身体……还伤透了身边的人的心……但是,我现在活着……我活着因小事而感到悲欢……  切身之痛换来的充实感在妇人心中蔓延开来。裕一心想,麻美拼命寻找的「活着的真实感」,大概就是这个吧。他忽然担心起美晴,将头探出妇人体外看了外面一眼。曾经跳楼自杀摔破头颅,在路上断气的美晴,凝视着妇人流泪。  自杀成功者与自杀未遂者。  两者之间的差异在于,有没有未来。  「这人没有死,真是太好了。」美晴涕泗纵横地低喃道。  「坐轮椅的女人名叫川上绫子,四十三岁,住在三鹰。」  裕一和美晴回到抢救对象所在的牙科诊所,向等候已久的八木他们报告,「二十六岁时自杀未遂。后来,透过精神科医师的协助解决了心理问题。」  市川问道:「你们确认过住址了吗?」  「嗯。」  「问题是,怎么让抢救对象和她见面。」  「煽动麻美小姐怎么样?」说完,裕一陷入沉思。虽说是借用大声公的力量,但有可能引导麻美前往陌生的城镇,到素未谋面的女人家吗?  「但是有问题。」市川说道。他瞥了一眼在诊所内工作的麻美,继续说:「达哉刚才传简讯到麻美的行动电话,要她今晚在家里等他。」  他终于打算提出分手了吧。然而麻美却只感到莫名的不安,尚未认知到事情的严重性。下班之后,她肯定会直接飞奔回自己家。  「既然这样,只好请建言者绫子女士——」  「这办不到。」美晴语带失望地说。  「为什么?」  「她坐轮椅。」  裕一心头一怔。原来如此。绫子如果无人协助,就连出门都不能随心所欲。明明有建言者说不定能救麻美一命,但是两人却无法见面。  「既然这样,看来还是得动员黑道——」  市川打断八木荒谬的意见,想出妙计。「只有一个方法。利用科技。透过无线电转播。」  「转播?」众人看着市川。  傍晚六点,裕一和美晴随下班的麻美回中野的公寓。八木和市川前往川上绫子家。  救难队员即将展开史无前例的抢救人命大作战。监视相隔两地的抢救对象和建言者的内心世界,透过无线电连络,再由手持大声公负责劝说的人传达对方的想法。借由这种方式,连结中野与三鹰,应该就能将麻美的内心想法告诉绫子,再将绫子的话传达给麻美。  这个前所未见的尝试,命名为「过来人经验分享/转播救人计划」。  回到家的麻美,因为不安而直打哆嗦,等着达哉前来。她隐约感觉到,和他的关系或许要结束了。一年前被赶出男朋友家的痛苦记忆掠过心头。她完全无法预料,假如今晚达哉抛弃自己,自己将会变成怎样。  「情况如何?」裕一以无线电向前往三鹰绫子家的八木和市川说话。  「进不去屋内。」市川抱怨道,「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八木在他背后叫道:「开窗!」  裕一开始紧张了。如果两人进不去屋内,好不容易拟定的大型计划,也将以失败告终。  麻美现在在厨房和卧室间不停走来走去。达哉怎么还不来?他打算来说什么?麻美打到他的手机几次,但是一直没开饥。  「你们还没进去吗?」美晴对着无线电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就快了!」市川说,「八木先生在诓骗小学生,想让小学生按门铃。」  裕一不禁低吟。空前的救人计划的命运,竟然要交在孩子手中,让孩子按完门铃就闪人。  这时,屋内响起电子铃声。麻美和两名救难队员都吓了一跳,盯着声音的来源。爱情片的主题曲,是达哉的来电铃声。  麻美的心跳加速。打开行动电话一看,原来是收到了简讯。  达哉应该不会来麻美家。裕一不好的预感成真。浮现在手机的液晶荧幕上的是,来自情人的分手信:  「我已经受够你了。我们分手吧。再见了。啊……真痛快。」  佯装轻佻的恶意,化为钝器直击在麻美的心上。麻美握紧小小的手机,以冷若冰霜的目光反复看了好几次,然后拿起餐桌上的钥匙圈。  「美晴姐,请阻止她!」裕一透过无线电传达,「她想去男朋友家!」  「去了也没用!他已经不住那里了!」美晴叫道,「忘了昨晚的事!」  麻美停下脚步,伴随自己被抛弃的绝望感,对达哉的憎恨彻底爆发。麻美为了发泄怒气,用手机回了一封简讯。  「我死给你看!」  裕一知道她是认真的,吓得手足无措。麻美走向卧室,从衣柜中拿出美工刀。  「住手!你这么做又能怎样!」美晴只能说出陈腔烂调的劝说台词。  麻美伸长刀刃。  「住手!」裕一也卯足了劲。这样下去的话,会监视到切开血管的痛楚。  麻美注视左手手腕。皮肤底下仅仅数公厘处,她的脉搏正在跳动。麻美撕下OK绷,用美工刀毫不犹豫地就是一刀。  痛彻心扉,鲜血四溅。但是没有造成致命伤,只是前一天的伤口绷开了。美工刀的刀刃因黏稠的血液而生锈。麻美旋即露出扫兴的表情,从桌子的抽屉拿出新刀刃。  「这样会来不及!」  裕一一叫完,从无线电听见了八木的声音。「今天是晴天。」  「八木先生!」  「听见了吗?我们进入屋内了。川上绫子女士就在我们眼前!」  接着传出市川的声音。「我已经进入她体内监视了!」  「麻美小姐想自杀!」  抢救对象正在换美工刀的刀刃。  八木煽动川上绫子,「眼前有女孩子想割腕自杀!该对她说什么?」  市川直接传达浮现绫子心头的答案:「现在这样就好。」  美晴在麻美耳边复诵这句话:「保持现在这样就好!」  ……现在这样就……?  发自内心的低喃声,令麻美停止动作。  「你保持现在这样就好。」绫子重复说道。  「你保持现在这样就好!」  麻美神情恍惚地盯着双手。右手握着美工刀,左手手腕血流不止。  ……我现在这样就好……?  至今从没想过这件事。这个念头令人意外。  裕一知道麻美失去自杀的冲动,赶紧离开她的身体。  美晴架着大声公,问道:「怎么了?」  「请你代替我进入她体内!」  「为什么?」  「美晴姐要和麻美小姐一起治好心病!」  美晴的脸上闪过一丝畏怯。她正在退缩。  「快点!」裕一抓住美晴的手腕,将她推进麻美体内,然后戴上夜视镜,抽出大声公。  美晴以孱弱的声音,传送到抢救对象的内心世界。  ……现在这样就好?……为什么?……我明明想自杀后嫁祸给男友……  涌现麻美心头的疑问,经由美晴、八木,然后转播给绫子知道,再传回绫子的回答。  「你想自杀然后嫁祸给男朋友,但你还没死。现在,你要撑住别死。」  ……可是……  「感受当下!了解现在的你!你现在想要什么?说出来!」  麻美眼眶泛泪,双唇发颤。从递体鳞伤的内心深处,听见了她真正的心声。「我想变得更幸福。」  绫子的回应只停顿了一下。或许是麻美的身影与从前的自己重叠了。  「想起刚才的事,你现在这样就好。但是,如果你想变得比现在更幸福,就得改变自己。」  ……改变自己……  不安在抢救对象心中蔓延开来。她害怕踏出摇篮一步。裕一能够感觉到美晴传达麻美心声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你得不到幸福呢?说出来。」  自己背负的生活压力,一下子填满了麻美的心。裕一从夜视镜中,看见她全身剧烈晃动。  「亮红灯。」裕一小声地报告。  ……别人浑身带刺……以表情和言语伤害我……  「具体来说?」  麻美搜索前一天的记忆,想起挨院长斥责那件事。  「那个人恨你吗?他想攻击你吗?」  麻美在心中点头,肯定没错。  「你怎么能一口断定『肯定没错』?如果改掉缺点,你自己也会变好。对方是为了你好才那么说的,不是吗?」  理智上能够理解,但是却拿自己畏怯的心没辄。  「这样就好。害怕也无所谓。如果你在害怕的同时,脑袋中能够思考的话就好。」  麻美莫名地开始了解,自己现在的模样渐渐在改变。但是另一方面,她认为要将覆盖内心的黑暗本身化为语言是不可能的事。自己将别人耍得团团转,若无其事地伤害别人、任凭冲动和男人上床。自己会讨人厌根本没有理由。  「一样,」绫子说,「你只要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就好。将目光锁定在行为上。这么一来,你就会知道自己在什么情况下会做出讨人厌的事。」  麻美受够了自己,认为自己办不到。她想抛下一切置之不理。  绫子接收到她的心情,寻找别条途径。自己凭空想像,不停劝说的人从事什么工作呢?  八木答道:「对方是牙医助手。」  「这是份好工作。你很了不起呀。」  过度的称赞,令麻美十分尴尬。  ……我一点也不了不起……  「不,你很了不起。别用挑剔的眼光看自己。在你心中,有良善的自己。想认真工作,对人有所贡献的自己。」  ……良善的自己……?  这句话稍微抚慰了麻美的心。  「有工作是非常好的一件事。而且,为了需要你的人工作也非常棒。那就是你的容身之处。」  ……可是,我明明对工作感到空虚……  「你之所以感到空虚,是因为另一个你害怕改变。但是你没有输给改变,持续地工作。你的心中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对你是有帮助的。就算遇到辛苦的事,也别辞掉工作。放心,你会顺利克服困难的。」  不安与放心在麻美心中僵执不下。  「你今后或许会因为耐不住寂寞,而想和某人同居,但是千万要避免这么做。假如和不试着了解你,只会骂你的男人一起生活,幸福只会离你愈来愈远。使你觉得孤独的,是只爱自己的男人。那并不是你的归宿。」  麻美脑中浮现达哉的身影。因为绫子无意间触碰到了令她冲动自杀的问题核心。被抛弃的绝望,与对他不按自己的意思行事的愤怒复发,麻美的心被迫处于即将割腕前的状态。  美晴发出接近尖叫的声音。「她要割腕!」  无线电中立刻传来绫子的话:「这就是现在的你!只要恢复聊才感觉到的状态!那样就好!维持刚才那样!」  麻美想割腕,但没割下去。她回到先前的自己,咬牙忍耐。裕一感觉自己看见了麻美心中「好的自己」。心中希望活得幸福羸弱的光辉——  这时,来电铃声响起。裕一看见行动电话的天线亮着红光,感到不寒而栗。是达哉传来的简讯。事到如今,他还想说什么呢?麻美被拖回现实中,伸手拿行动电话。  「住手!别看简讯!」  裕一的劝说迟了一步。麻美打开简讯。  「Re:我死给你看  你真是差劲透顶的女人。想死请便!」  麻美将行动电话砸在墙上,扯开嗓门大叫。她号啕大哭地握紧美工刀,想插进手腕,但是她诉说心如刀割的叫声,传入了救难队员及绫子的耳中。  「跑!」裕一直接传达绫子的话,「厨房!跑去厨房!」  完全受冲动控制的麻美,听命于内心的指示在屋中狂奔。  「打开冷箱抓出冰块!快!」  麻美丢下美工刀,从冰箱中抓出冰块,钻进掌心的寒意,马上变成了剧痛,她无法忍受,冰块陆续从她手中掉落。  「再抓一把冰块!快!」  麻美用双手抓取冰块,捧到胸口,寒冷彻骨的疼痛令全身颤抖。一日一忍不住掉落,不待绫子的指示,又主动握紧另一把冰块。即将爆发的失控冲动、不安,都渐渐消失在冰冷的疼痛中。  「你办到了!」无线声中传出绫子的声音,「你在不伤害自己的情况下,战胜了最糟的状况!对吧?」  麻美盯着散落一地的冰块,在惊讶的同时,感觉到自己的改变。  ……我在不割腕的情况下……战胜了……最糟的状况……  「感觉现在。现在应该和刚才的「现在」不同。你稍微有所改变了,对吧?」  麻美闭上双眼。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夸奖自己。这就是真正的自己吗?这个世界好像待起来舒服了一些——  「如果感到不安,就试着仔细思考。忘了打电话给你的人,并非舍弃了你。臭着一张脸的人,不见得村厌你。说不定对方只是板着脸在想晚餐的事。」  麻美脸上露出微笑,令裕一感到意外,然后变成幸福的感觉。他心想,如果在她体内监视的美晴也笑了该多好。  「你觉得别人之所以会看起来肤浅,是因为你单纯只看见对方好或坏的其中一面。你没有看见别人的内涵。一旦看见别人心中坏的一面,就觉得那代表了一切。你害怕受伤,于是攻击别人。但是啊,人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灰色的多面体。不光是人。所有事物都有其中间地带。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或许令人厌恶,但是记得仔细观察。于是你会发现,你的朋友是好人,同时也是坏人;你自己有时乐于助人,有时使坏心眼。」  红色鲜血从麻美的左手手腕滴落在她凝视的地板上,与冰块四周融化的水融合。  「接下来就只剩习惯。习惯半吊子的放心、半吊子的善意、半吊子的恶意。人类社会就是这种玩意儿。」  麻美忽然感到不安,用指尖拎起一颗冰块。  「如果觉得不能适应,就回到现在的你。做现在的你就好。今后只要一一收集小小的幸福。快,就从现在开始吧。」  握在手中的冰块从右手交到左手,再交回右手,每当寒意增加就换手。不久,冰块融光,手中的疼痛付诸水流,麻美全身的晃动停止了。  「抢救成功。」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说,当场虚脱坐了下来。  他听见身在三鹰的八木和市川发出欢呼。两人鬼叫半天后,称赞使这个史无前例的大型计划成功的大功臣川上绫子。  「阿姨,搞定了!」  「真是感激不尽!」  裕一心想,坐着轮椅的妇人心中应该在祈祷吧?绫子肯定打从心底想帮助想重蹈从前自己覆辙的人。  感谢绫子的同时,活下来的麻美变得可爱。她伫立在厨房的身影,看起来像在抓住自己的生命。裕一大喜之下一把抱住她。但,搂在怀中的却是美晴。裕一穿透抢救对象的身体和美晴在抢救对象体外相拥。  「美晴姐,怎么样?」裕一问道。救难队的唯一女性脸颊上挂着泪痕。「心情稍微变轻松了?」  美晴点点头,迅速将脸靠过来。那一瞬间,裕一之所以感觉时光飞逝,或许是因为闭上双眼的缘故。  「裕一,谢谢你。」  美晴的吻传达的只是爱,而不是欲。




  第四章 疲于奔命

  1

  抢救行动的期限过了一半。
  市川用计算机计算出来的数字是,剩下二十四天,还差六十八人。上天堂的条件是:平均每天救二点八三人。
  裕一同时感到期待与不安。若按之前的速度,绝对救不了这么多人,但抢救方法倒是逐渐进步中。特别是裕一和市川发明的「过来人经验分享/转播救人计划」,好像能在遇上难缠的抢救对象时发挥效果。然后就只要加强巡逻活动,尽量发现企图自杀者。
  这一天,当结束早上在车站的监视活动,要分成两人一组到处巡视时,美晴说:「我有一个提议。」
  她积极的态度,令其余三人大吃一惊。「什么提议?」裕一问道。
  「向医生打听时我发现,去医院看病的人当中,会不会有很多人想自杀?」
  「原来如此。受到病魔折磨而产生轻生念头。」
  「好事不宜迟。」黑道老大催促道。
  众人改变预定行程,前往最近的一家大医院。裕一对于无法和美晴两人独处感到遗憾。自己肯定爱上了这位比自己年长的美女。但现在感觉不到想繁衍子孙的欲望,这简直像小学生的纯纯爱慕。自己肯定是喜欢美晴的,但却想不到接下来要做什么。
  因为两人终究注定无法结合。所以只好专注于抢救行动。自哀自怜的裕一惊呼不妙,赶紧调适心情。自我怜悯很适合用来治疗受伤的心,但有时也会让人变得忧郁,最好小心为妙。
  四人抵达医院大门前,戴上夜视镜。当他们在等人开启自动门时,来了辆警笛声尖锐的救护车停靠在急诊室门口。裕一好奇地张望,一名像商店老板、接近中年的男子,躺在担架上被抬了下来,看似妻子的女人陪在他身边,一手拿着手帕啜泣。男人好像失去了意识,全身处于比亮红灯更严重的濒死状态。
  「发现抢救对象!」
  「咦?在哪里?」市川环顾四周。
  「在救护车上!」裕一虽然指着救护车,但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明明没有意识,却想自杀?
  「小子们,上!」
  在八木的率领之下,救难队员冲到急诊室门口。急诊室内的一群医师高喊:「suicide!」那一瞬间,裕一脑中想起考大学的英语。
  suicide(名词)=自杀
  裕一总算理解了眼前的情形。「这个人因为自杀未遂被送进医院!如果不管他的话,说不定会死掉!」
  「他脖子上有绳子的勒痕!」市川瞪大眼睛。
  手持剪刀的护士,动作俐落地剪开男人身上的衣服。在此同时,持续进行心脏按摩。
  「喂,怎么办?」八木一手拿大声公说,「他都昏过去了,怎么劝导他?」
  护士将连着导线的垫片贴在男人胸口;那似乎是确认心跳的仪器。荧幕上显示的心跳曲线,呈不规律的小型波浪起伏。心脏快停止了。
  看见突然有人处于性命垂危的状态,让救难队员脸色苍白。抢救对象即将在眼前死去,他们却束手无策。
  「counter shock!」一声喝令之下,包围患者的医师们一起向后退一步。另一名医师双手各持一个电击器前往跨一步,进行电击。
  这时,仪器发出「哔」这种空洞的声音,荧幕上的波形变成直线。心脏停止跳动,男人死了。
  愕然的救难队员,目睹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从男人躺在诊疗台上的身体,有另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倏地坐起身子。众人隔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是幽灵。男人困惑地四处张望。他的灵魂肯定脱离了身体,正要前往那面悬崖峭壁。
  突然间,八木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大喊:「休想逃!」然后扑向男人。
  男人以为自己死掉了的那一瞬间,被黑道老大的亡灵压在身上,发出惨叫。这真是奇特的临死体验,遇上黑道老大的幽灵,恐惧更是加倍。八木让男人双肩平躺,直接将男人塞回体内。
  男人稍微恢复了心跳。紧接着是一记电击,令男人的身体、灵魂,以及按住他的八木三人的身体抖了一下。
  裕一他们只能傻眼看着。
  「增加到三百焦耳!」医师一声令下,第二次的电击威力增强。三人一起痉挛抖动,然后又是一记电击,共计三次。三次电击使男人的心跳变得正常规律,全身的晃动停止了。
  「得救了!」
  市川说道,但是裕一半信半疑,他怀疑地拿出行动电话看抢救人数,竟增加到了「33」。
  八木从诊疗台上下来,叹气说道:「电得我麻酥酥的。」
  裕一心想,就算八木没有扑上去,以现代的医疗技术,男人应该也会得救,但是他没有说破这一点。
  四人正要走向急诊室门口,前往医院大厅时,听见急诊室医师和制服警官的对话。
  「他上吊五分钟左右后才被人从绳子上救下来——」
  「五分钟?」
  「那段期间内,他太太好像一直支撑着他的身体。」
  看见医师的脸沉了下来,裕一进入医师体入监视。
  ——缺氧性脑死……如果血液停止流动,导致脑细胞坏死,会造成严重的后遗症……
  裕一抢救成功的喜悦消失了,他回头看诊疗台,这里也有一名凄惨生还者因为自杀未遂而毁了自己一生。
  「玩弄生命是很可怕的。」美晴低喃川上绫子的话。
  抢救对象的妻子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掩面发出呜咽的哭声。
  「祈祷他顺利康复吧。」市川一脸沉痛地说。
  四人无精打采地来到大厅,环顾挤满患者的楼层,调高夜视镜的放大倍率,检查每一个人的脸。
  「发现抢救对象!」八木告诉众人。
  「哪一个?」
  「在柱子上面。」
  抬头看八木手指的方向,安装着一台大型电视。「那是电视。」
  「仔细看!在电视里面!」
  裕一看着电视上播放的新闻节目。「转播」的跑马灯提到:一名年轻男子闯进国宅一户人家,现在仍挟持人质不肯出来投降。
  从荧幕里的住宅区窗户中,看似犯人的男子忽隐忽现。他全身剧烈晃动,几乎看不清长相。
  裕一心想,今天尽是发生一堆莫名其妙的事。「那种坏人想自杀?」
  「不见得只有好人会自杀。」听见八木这么一说,其余三人重重地点头。
  「现场在哪里?」
  新闻主播只说是「台东区」。
  这时,刚才的制服警官从急诊室走出来。
  「问他看看吧!」
  市川进入警官体内监视,黑道老大向他打听:「挟持人质案的现场在哪里?」
  警官脑中浮现台东区的町名。

  2

  警方已经封锁了挟持人质案现场的附近道路。警车在七层楼的住宅区前,手持防弹盾牌的机动部队人员层层包围,挤得水泄不通。
  裕一他们跨越写着「禁止进入」的封锁线,抬头看国宅的窗户,不晓得抢救对象,也就是犯人在哪里。向四周负责警备的警官打听之下,得知现场是六楼右边数来的第五间房间。
  大门八成关着吧。
  「又要从屋顶垂降?」市川厌恶地说,但被八木拍拍屁股,只好照办。
  众人从通往垃圾堆的后门进入建筑物,爬楼梯上楼,他们一路上,和多名刑警擦肩而过,情况似乎相当紧急。救难队员一抵达视野辽阔的屋顶,看见了意想不到的景象。面向马路的围墙对面,有一群身穿深蓝色制服、头戴安全帽的男子,手持绳索待命。他们大概是警方的冲锋部队。他弯腰坐在屋顶边缘,背上写着「SIT」。
  「打扰了。」
  裕一他们在一群男人身旁准备垂降,一个接一个朝六楼降落。
  架着晒衣竿的狭窄阳台,窗户半敞着,果然和在新闻转播画面中看到的一样。进入屋内时,裕一不免紧张。这次的抢救对象是挟持人质的凶恶罪犯。
  「如果有手枪就好了。」八木自言自语,打头阵一脚踏进屋内。
  与阳台相通的三坪大房间里,没有人的动静。从纸拉门对面,传来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呻吟声。
  裕一他们架起大声公,劝说犯人:「打开纸拉门!确认警方是不是要从窗户进来!这样下去的话,你会被逮捕!」
  纸拉门迅速打开。裕一看见突然出现眼前的犯人,吓得差点腿软。他的年纪看似二十八、九岁,肌肤苍白、目光炯炯有神,脸上表情不正常,看起来像吸毒者。
  救难队员进入客厅。两名双手被缚的人质蜷缩在客厅角落,分别是年迈的瘦弱男子与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们大概是祖孙吧。祖父的腹部一带染血,幼童的脸上浮现瘀青。市川和美晴一脸担心地进入两人体内监视。两人身上的伤都是犯人造成的,他用刀子捅了祖父一刀,并殴打小男孩留下伤痕。
  「没问题吧?」市川说,但身为救难队却帮不上忙。
  犯人关上纸拉门,一股屁坐在沙发上,看着一直开着的电视。他用摇控器转台,但是这个时间没有新闻节目。男人默默地以手中的蓝波刀,开始刮伤茶几表面。
  「要救这种人吗?」美晴将厌恶写在脸上,「他是个人渣。」
  「可是他身上亮红灯是不争的事实。」市川说,「总之先监视他再说。」
  众人的视线对着自己,裕一不得已只好进入男人体内。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邪恶的杀人念头,命裕一逃出他体外。
  「你在干嘛?」挨八木骂,裕一不情愿地再度进入犯人体内。
  男人的内心世界充满了原因不明的怨念。「畜生」或「妈的」等脏话到处乱飞。除此之外,还能窥见极度幼稚的心灵。他对自己引发大事件而自鸣得意,一心认为自己不会被逮捕。
  完全找不到他想自杀的理由,裕一拜托外面的三人:「向他打听!」
  「你为什么想死呢?!」
  ……我……想死?
  对于浮现心头的疑问,男人一笑置之。
  ……要死的是老头子和小鬼……
  「请等一下。要死的人不是你吗?」
  裕一将注意力集中在男人的内心,总算能够理解了。「这个人以行动表现出想死的心情。」
  「什么意思?」
  「挟持人质不出去投降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自杀行为。坏事做愈多,自己愈接近死亡。你打算快被警方逮捕时,就和人质死在一起,是吗?」
  「这家伙多会给人添麻烦啊!」美晴怒斥道,「自寻死路的男人就是会拖身边的人下水,所以我才讨厌他们。」
  男人焦躁了起来。因为两名人质的呻吟声和哭声不绝于耳。
  「喂,闭嘴!」男人口中发出阴沉的声音。
  老爷爷压抑喘气声,但是孙子哭个不停。
  男人起身想揍幼童。
  「阻止他!」裕一叫道。
  「你打他有什么用?」
  「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
  男人一点也不觉得他可怜。攻击弱者令他感到痛快。裕一监视着和欺负小猫的少年相同的情感。救难队员的阻止也是白费,男人痛殴幼童的脸。
  「别打我孙子,要打就打我。」祖父无力地说,被男人踹了一脚。
  裕一发现男人的心如野兽,没有半点良心,感到愤怒。这家伙是不折不扣的畜生。
  市川罕见语带怒意地说:「就算他猪狗不如,我们还是得救他。」
  「为什么?」美晴极力争辩。
  「我也不晓得。但是,这个人想自杀。」
  「大概是从小家教不好吧。」八木不留情面地说,「我们调查这家伙的身世看看吧。」
  市川握着大声公,「快,回想起来!回想起你的人生!」
  突然间,裕一监视到用头去撞榻榻米的疼痛。他不确定父亲是从何时起开始对自己拳打脚踢。他懂事时,就已过着每天被发酒疯的父亲饱以老拳的日子。母亲自顾不暇,根本无力保护孩子。他到朋友家玩时,看见别人家里的父母好温柔。为什么只有自己家里充满了家庭暴力?他的小脑袋瓜就算想破头也想不出答案。大家好像都瞧不起他,对他恶言相向的人愈来愈多。只有一个方法能治疗伤痕累累的心,那就是说谎。
  我家有一大堆电玩软体唷。
  受到众人瞩目。同学们艳羡的目光。
  是我爸爸买给我的。他快变成公司的社长喽!
  信以为真的伙伴们,都想到他家玩。
  现在不行。我们刚搬到大房子,家里一团乱。
  谎言像雪球般愈滚愈大。不久后,开始有人间他:真的假的?是真的。那你拿出证据来啊。他拿不出证据,于是恼羞成怒地用拳头让人闭嘴。大家开始疏远他,但是没有人告诉老师他打人。他知道大家对自己敬畏三分,让他心情好过了些。父母和老师都是狗屎。或许是他早已被放弃了,不去上学也不会挨骂。看来似乎只有自己和周遭的人不一样,不用遵守规定。上国中后,身材愈来愈高大,复仇的机会来了。他将喝酒发酒疯的父亲打个半死。母亲只是号啕大哭。心情爽快多了。他不断离家出走、接受辅导,后来在夜里的閙区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学会了抽烟、喝酒、玩女人、嗑药,坏事全学齐了,没钱就偷。和死党轮奸女人,恐吓、抢劫当然也少不了,但是他不会被警方逮捕。然而,在晚上的街角贩卖毒品时,心情却愈来愈郁闷。不管是前来批毒的黑道角头,或来买毒的毒虫,好像都有点瞧不起自己……我想杀了你们……我不是你们所想的瘪三……我要让你们刮目相看……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八木以一句话归纳男人复杂的心境,「这家伙自暴自弃了。」
  「环境造成的?」美晴问道。
  「不,」市川畏畏缩缩地说,「其实我父亲也是,每次喝得烂醉就发酒疯。我看过好几次母亲在哭。可是我没有做出任何犯法的事。」
  既然如此,难道是与生俱来的人格?恶劣的环境火上加油,让犯罪者本就凶狠的心变本加厉?
  继续监视的裕一,因听见忽然响起的枪声而感到疑惑。挟持人质之前的过程在男人脑中复苏。男人在傍晚的马路上,开枪射了一名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从被害者手中抢夺黑色公事包的是男人的伙伴。然而,男人随后也开枪射了共犯,为的是独占抢到手的现金。远方传来警车的警笛声。男人拔腿就跑。他想冲进贩毒的伙伴家中,但是对方不在家。隔壁人家的大门打开,老头子和小鬼正要出门。天助我也!就把他们挟为人质——
  「这男人开枪击中了两个人。」裕一受不了男人无可救药、腐败至极的内心,离开他身体。「射了他们一枪又一枪。」
  「被他开枪射击的那些人死了吗?」市川问道。
  「我不晓得,但是被射那么多枪,恐怕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停止抢救行动!」八木大声宣布。
  「因为他是坏人?」美晴问。
  「不是。而是我们救了他也没用。这家伙被逮捕的话,会被判死刑。」
  其余三人目瞪口呆,盯着消瘦的年轻人侧脸。他双手分别拿着手枪和蓝波刀,口中念念有辞,四处走来走去。救了也会死的人,没有抢救价值的生命。
  「认清你干下的坏事!」八木丢下一句,想走向阳台。
  「请等一下。」裕一阻止他。
  八木不悦地回头,「干嘛?」
  「我们至今没有失败过一次,也不会舍弃抢救对象。我不想开先例。」裕一边说边想,这就是自尊心吗?
  「连就快死的人也照救不误吗?」
  「人迟早会死。」美晴插嘴道,「但我们基于绝不能让人自杀的原则,还是该抢救寿命一到就会死的人。」
  令人意外的是,美晴改变心意想救男人了。「所谓生命的价值就在于此吧。这个坏蛋也不例外。如果绞刑是他生命的尽头,那就让他活到那时如何?让他彻底体会死刑的恐怖。」
  裕一觉得,自己所爱的人有点可怕。
  「可是啊……」
  市川对不愿救人的八木丢出决定性的发言。「这个男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旦快被逮捕就连人质一并杀害。这样也没关系吗?八木先生,你要对害怕的老爷爷和他孙子见死不救吗?」
  八木的视线转向两名人质。
  「好,」侠义之士说,「去调查警方的动作。让他们活捉这家伙,解放人质。这样可以了吧?」
  裕一他们点头。这下拍板定案了。以救出人质为第一优先。行有余力再抢救恶犯的性命,将他安然送上死刑台。

  为了解决挟持人质案,警视厅调查一课借用工商总会的会议室,作为前线总部,离现场只有三十公尺的距离。
  调查一课课长负责前线指挥,他迟迟无法决定解决问题的计划。照理说,应该先从劝说犯人开始,但是透过被害者家的电话与犯人的对话,于事件发生一小时后就断了。犯人完全没有提出提供用来逃亡的车或付赎款等解放人质的条件。大概是临时起意的莽汉吧?正因如此,两名人质的安危着实令人担心。
  这么一来,只好硬闯,但有个问题;资讯不足。遑论犯人的姓名,就连他持有的武器都不清楚。再加上有目击者指出,在案发前于现场附近看见两名行踪诡异的男子,因此不排除犯人犯下多起案件。疑似主犯的年轻男子,不时出现在窗边窥视屋外的情形。屋内究竟有没有潜藏另一个男人呢?攻坚行动的风险,会因敌人是寡是众而产生极端的变化。根据坐镇在现场左右房间内的特别犯调查人员传回的报告指出,八成是单独犯。他们使用隔墙监听器,隔墙窃听现场的声音。经确认共有三个人的声音;出现在窗边的男人,以及两名人质。老人和他孙子似乎遭受相当残忍的虐待。事态刻不容缓,但可以断定是单独犯吗?
  调查一课课长想到这里狠狠地瞪着空中。确信是单独犯的想法正在萌芽,但是并无根据。然而任凭别人怎么说,他都确信犯人只有一个,持有的武器是手枪和蓝波刀。调查一课课长对于这个奇怪的灵感感到困惑。不能光凭单纯的念头,让人质曝露于危险中。但是另一方面,心中确实响起「上吧、上吧」这种不负责任的声音。
  若策略失败,不但会丧失两条人民的性命,自己的职位也将不保。一课课长将这点铭记在心,压抑莫名涌上心头的冲动。
  「顽固的臭家伙!」黑道老大啐道。

  变成人质的老人,期待着警方前来搭救。
  被犯人刺伤的腹部伤口,随着停止出血,疼痛多少减缓了。令人担心的是孙子。自从刚才被犯人殴打之后,就连哭都哭不出来,一直保持沉默。妈的,真想把犯人大卸八块。然而,我这把老骨头被绑住双手,只能任人宰割。
  忽然闲,老人想对犯人说话。他觉得刺激对方很危险,但是交谈也许有助于及早解决这起案件。
  「你真是个勇夫。」老人死里求生,对犯人说:「竟然单枪匹马做这种事。」
  犯人回过头来。或许是因为老人夸赞他,显得不知所措。
  「光靠手枪和蓝波刀与警方对峙,真是令人佩服。」
  犯人冷淡地说:「所以怎样?」
  话题突然没了。老人不晓得还能说些什么。

  「犯人一人,持有凶器是手枪和刀子。」
  收到窃听小组的报告,调查一课课长决定展开攻坚。特别犯调查人员已经拟好几个策略。A计划:屋顶上的八名冲锋部队沿着绳索侵入阳台,投掷震撼弹封锁犯人的行动,于四秒钟内制伏他。在此同时,负责支援的另一个小组试图破门而入。
  就这么办吧。当一课课长看手表正要决定执行策略的时间时,接获令人意想不到的资讯。身为人质的老人有心脏病这个老毛病——
  「确定吗?」一课课长问属下。
  「是的。经过他儿子、媳妇的证实。」
  一课课长在脑海中描绘在现场隔壁房间待命的人质家属的身影,感到一阵心痛。就读幼稚园的幼童父母,一脸憔悴地看着事情演变。
  既然人质患有心脏病,就只好改变策略。因为震撼弹发出的闪光与巨大声响,恐怕会让老人家因惊吓休克死亡。一课课长顾虑到人质与其家人,不得已只好改用B计划。
  射杀犯人——
  马路对面大楼的一间房里,已经有警备部的狙击手在待命,等犯人一出现在窗边就开枪,再由冲锋部队压制现场。
  或许别杀犯人比较好。一课课长虽然听见了持保守意见的心声,但只好以人质的性命为第一优先。不是吗?
  心声消失了。

  「射杀犯人?」
  在现场待命的裕一和美晴,透过无线电接收到八木他们的报告,惊讶地瞠目结舌。
  「警方也硬起来了。」美晴说。
  「因为案件变棘手了。」裕一看着不肯出去投降的犯人说。死刑已经用不着了,这男人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裕一穿透半敞的纸拉门,进入三坪大的房间,调高夜视镜的放大倍率,从阳台往正前方的大楼看去,发现在和这里同高度的窗户中,有一扇窗在大白天也拉上了窗帘,只露了一条缝隙。如果狙击手在埋伏的话,就是那里了。
  「待在屋内!」裕一听见美睛的尖叫声。
  犯人连忙回到屋内,或许是打算侦察情况,想要进入三坪大的房间。这样下去的话,会被警方狙击。
  「现在不能出去!待在那里!」裕一也一起劝说他。
  焦躁的犯人心里七上八下,在纸拉门内侧来回踱步。不知道他要走多久才肯停下来。裕一在心中暗骂「这个白痴」,对着无线电说:「怎么办?继续这样制止犯人的行动吗?」
  「不,」市川说,「狙击犯人是冲锋部队破门而入的暗号。除非犯人来到窗边,否则警方不会轻举妄动。」
  裕一看了两名人质一眼。脸颊红肿的幼童抱着身受重伤的祖父。犯人的性命也很重要,但必须尽早救出他们。
  「既然这样,只好碰运气赌一赌了。我们带犯人到三坪大的房间。」
  「然后呢?」美晴问道。

  调查一课课长下了射杀命令。
  狙击手在住商大楼一间房内的一排桌子上采取卧击姿势,食指插进高性能狙击枪的扳机护环中。十字瞄准器的准心一直锁定犯罪现场的窗户。
  一旁的观测手用双眼望远镜观察,告诉狙击手:「人员布署完毕。」冲锋部队刚从屋顶上垂下绳索。
  接下来就等犯人出现在窗边,扣下扳机了——
  突然间,「呐耶安捏头壳坏去啊」(注36)这个八百年前的笑话浮现脑海,妨碍了精神集中。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之所以被选拔为狙击手,除了射击技巧之外,更以随时保持冷静沉着的资质受到上司赏识。然而,在这个不容许失败的紧要关头,为什么会想起「你这个猴死囝仔」这类滑稽可笑的句子呢?甚至还在心中大叫「哇哩咧」,险些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准备。」听见观测手的声音,狙击手心头一怔。犯人的身影出现在现场的窗玻璃对面。
  「狙击手,请回报!」
  前线总部的要求,令狙击手拾回经过严格训练所培养出来的紧张情绪。瞄准镜捕捉到的犯人四周,没有看见人质的身影。虽然是隔着一面玻璃射击,但是应该不影响枪管中装的强力子弹的弹道。一枪打爆犯人的头。「狙击手,准备就绪。」
  「射击!」
  狙击手缓缓屏住呼吸。
  「就是现在!」八木扯开喉咙大叫。

  「要开枪了!趴下!」
  美晴喊叫的同时,犯人身体抖了一下,缩起脖子。紧接着传来枪声。瞬间在窗玻璃和内侧墙上打出了一个洞,身在两者之间的犯人右耳喷血被炸飞。
  「啊……!」负责监视的裕一发出惨叫。
  「蹲下来!躲到窗帘后面!」
  犯人盯着自己掉在地上的耳朵,将刀子换到左手,右手抽出手枪。他打算顽强抵抗。
  「住手!你这个笨蛋!」裕一叫道,冲锋队员们从阳台上方垂降下来,架着手枪冲进屋内。
  「丢下武器!」队员和美晴一起叫道。
  然而犯人却不遵从命令。别再抵抗了!犯人不顾裕一的哀求,想用手枪对着冲锋队员。
  冲锋队员们以贴近的距离连开三枪,全都贯穿了犯人的肩膀,冲击力道宛如被一块火烫铁板打到。犯人全身乏力,猛然软瘫在榻榻米上。痛得要命,令裕一差点哭出来,但是他连忙监视犯人的想法,说:「他想开枪自杀!」
  犯人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头,想要扣下板机。美晴正要劝说他时,一名队员踢开犯人手中的枪。但是犯人手上还剩刀子。犯人想用刀子自刎,就在刀子画开皮肤时,犯人的左臂被队员扯得脱臼了。
  这下得救了。裕一放心的那一刹那,犯人将舌头伸出来,打算咬舌自尽。犯人对下巴使力,上下排牙齿咬住舌头。死定了!当裕一闭上眼时,队员阻止了犯人正要咬合的门牙,将毛巾塞进他嘴里。日本警察果然心细如发。
  「逮捕现行犯!」「确保人质性命安全!」「抢救成功!」「我们抢先条子一步了!」无线电中接连出现八木他们的欢呼声。
  裕一从犯人体内爬出来。冲锋队员们将身受重伤的犯人按在地上,等待救护人员抵达。犯人痛到扭动身体呻吟的身影,令人联想到被大头针刺穿身体的昆虫。
  堕落到谷底、悲惨至极的可怜虫就在眼前。这个男人恐怕觉得自己命贱,所以认定别人的生命也只有那么一点薄弱的价值。难道是他被发酒疯的父亲殴打时,身体痛不堪忍,导致心理扭曲了吗?
  然而他不值得同情。人质受伤的心,和遇害的牺牲者的性命都成了既定事实。
  「竟然随便杀人!」裕一化为怨灵喃喃自语,但是不知道该诅咒他什么。不过,裕一觉得善人之所以为善人没有理由,但是坏人之所以变成坏人却有缘故。犯人的过去的确令这起案件的旁观者寄予同情,但是对被害者而言,却只是令人气愤的借口。就连犯人自己也想不透,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会变得如此荒腔走板。
  「如果想减少犯罪,就要透过义务教育教导孩子何谓是非对错。」八木说道。

  3

  自从一天的巡逻路线中加入医院之后,抢救行动的救人速率提升了。
  病由心生,心情郁闷导致生病果然是人之常情。身体上的疾病所带来的不舒服与痛苦,会导致某些人得忧郁症,这明明是种不会危及性命的疾病,却会让人因为受不了病魔的折磨而产生轻生的念头。此州,和这些人正好相反,有些人会因为忧郁症而出现身体上的不适。无论是何者,他们都接受非精神科的医师治疗,将心理问题搁置不理。
  要救他们很简单。因为地方是医院,所以只要在看诊的医师耳边大叫:「这人有忧郁症!」患者马上就会被带到精神科看诊。
  病治得好,所以不用担心。令救难队员心情沉重的,是罹患不治之症的人。被医师当面告知自己剩下的寿命,任谁都会心情抑郁。既然如此,不如干脆现在死了算了。会这么想,是因为人的心思细腻,无法完全按照理智行事,因此往往忽略了笑容背后的忧郁症。只能祈祷精神科开的药方,能够稍微抚慰他们的心灵。
  另一方面,裕一学到:癌症这个病名不见得会让人丧命。医学确实慢慢在进步。裕一知道许多人定期到医院看病,过着一般的日常生活,因而受到了鼓舞。
  早中晚没有休息地不停工作,抢救人数逐日增加。即将五月中时是「49」。这一天,裕一和美晴让一名得忧郁症的卡车司机去医院,终于刚好抢救到一半,变成了「50」。
  「我们办到了。」美晴说,在精神科诊所前面坐了下来。
  裕一也累了。想到神给他们的天数,已经过了三分之二。这意谓着体力也减少了三分之二。
  「我好想和你两人单独庆祝。」裕一说道。
  「抱歉,」美晴低头看着脏兮兮的橘色救难队制服说,「我没有能穿去约会的衣服。」
  裕一落寞地笑了,「你累不累?还好吧?」
  「这么一点工作算什么。」美晴展现毅力,站起身来,然后慢慢折手指关节,哔剥作响。「我们去救下一个人吧。」
  裕一真开心她看来变得坚强。
  两人搭上电车,前往预计与八木他们会合的综合医院。裕一在电车上感觉到众人同心。身经百战之后,救难队的团队合作已经变得默契十足,合作无问。想当初刚落入人世时那些意见分歧,仿佛不会发生过。八木、市川和美晴,现在都成了重要的伙伴。他们是「唯三」能够和裕一交谈的朋友。
  到了医院,一进入宽敞的大厅,就听见黑道老大的叫声:「混蛋!」
  八木和市川看着候诊室里的电视。令八木口出恶言的,好像是电视上在播的谈话节目。两名年迈的文化人,或许是打算炫耀人生阅历,一脸洋洋得意地交谈着。
  「要过个有意义的人生,最重要的是对谁有贡献。」
  「嗯,是啊。人不只要活着,更要活出价值。对此心存感谢是很重要的。唯有对他人奉献一切,人才能说是活着,不是吗?」
  「少胡说八道!」八木怒火中烧,「在这个世上啊,也有人徘徊在生死交界,自顾不暇的!还有人是被世人遗弃,而感到寂寞的!难道他们都没有资格活着吗?怎么样?你们这些年老庸碌的老太婆!」
  不愧是黑道老大,找起碴来气势十足。裕一心想,八木要成佛还早得很。不过,裕一没来由地想声援他。人活着并没有意义或目的,不是吗?人就只是存在这世上。这样想心情会比较轻松。何况,如果说起生命的意义或目的,活得懵懵懂懂的人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好了好了,别气了。」市川阻止作势要扑上电视的八木。
  「转台!」八木揪着院方人员吼道。
  众人戴上夜视镜,前往各科的候诊室巡逻,检查到医院看病的患者。
  裕一在内科病房中,遇见了一名十分有趣的患者—十八、九岁、脸色苍白的女孩子。她虽然处于没有自杀危险的绿灯状态,但是左手手腕缠着绷带。大概是刚从割腕自杀中重新站起来吧。裕一进入她体内监视,得知她心脏有问题。数度割腕出血的结果,导致慢性贫血,拼命输送少量血液的心脏肥大。大概是一再割腕使得心脏功能变差了,宛如蝴蝶效应。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市川说道。
  接着巡逻外科、精神科,还去了小儿科,检查孩子们和作陪的父母们,都没有人想自杀。裕一松了口气走到走廊上,与经过的医师身体重叠。突然间,裕一打了个寒颤。他追上前去,再度监视医师的内心世界。小儿科医师的意识中,浮现一名大眼袋的四岁女童。她住院躺在病床上,吸吮大姆指,一只眼睛注视着母亲。这孩子得了不治之症,注定得死。
  裕一不由得思考,为什么这孩子年纪轻轻就得死。她明明才活了四年、明明没有做任何坏事,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裕一心想,比起别人,他更想救这孩子。然而自己却无计可施。裕一想责备至今的所有抢救对象,也对正值青春年华就上吊自杀的自己感到无地自容。哪怕是一分一秒都好,裕一祈祷女童能被母亲抱在怀中,至少在她幼小的生命之火熄灭之前,能够稍微获得心灵上的平静。
  令人悲伤的祈祷。
  「刚才看的都是到医院来看病的患者,」率先跨出脚步的市川说,「要不要也看看住院的患者?」
  「好啊。」八木说。
  每个救难队员决定自己负责的范围,爬楼梯上各个楼层。裕一才刚抵达六楼,连一间病房都还没看,无线电中马上就传来美晴紧张的声音。
  「发现抢救对象!」
  「在哪里?」
  「三楼的最里面!个人病房!」
  裕一火速前往,在走廊上追上八木和市川,冲进美晴身在的病房。
  病床上躺着一名老婆婆。进来前看见门上的名牌,写着「桥本节子(76岁)」。她枕边放着一家人围着孙子的照片。老婆婆痛苦喘息,表情严重扭曲,和照片中面带笑容的她判若两人。
  「这个人也得了忧郁症吗?」市川担心地问。
  八木沉下脸来,进入她体内监视,马上透过无线电发出呻吟:「我不晓得是不是忧郁症!」
  「什么意思?」
  「好痛!从腹部到腰部一带,痛死人了!」八木从老婆婆体内冲出来,从床上滚到地上。强烈的剧痛似乎连全身刺青的黑道老大都无法忍受。
  「她无法忍受痛苦而想自杀?」
  「对!癌症末期!为什么医生不消除她身上的疼痛呢?」
  裕一说:「如果这么痛苦,会不会连自杀都办不到?」
  于是八木不知为何,以责难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办?」美晴问,「要叫护士吗?」
  「我去叫!」
  当裕一正要跑去叫护士时,节子拨开棉被,抬起右臂。
  起先不晓得她想做什么。节子不停地想将乏力的右手移到身体左侧。不久,她的指尖碰到了针插在左手手腕的点滴管。
  市川察觉到了。「她想拔掉点滴!」
  「拔掉要做什么?」美晴问,「她会死掉吗?」
  「不晓得。虽然不晓得,但不可能对身体有好处吧?得快点阻止她!」
  八木制止抽出大声公的市川,「等、等一下……,我们救这个人好吗?」
  在场的所有人怀疑自己听错了,看着年迈的黑道老大。「你说什么?」
  「我刚才监视过她了。这位老妇人觉得自己已经活够了。她在心中默念:谢谢大家,永别了。」
  「所以呢?」
  八木发出怒吼:「难道要让她继续受不治之症的折磨吗?」
  「可是,这位老婆婆还活着!」
  老婆婆痛得全身颤抖的身影,令人联想到受伤的小猫。裕一能做的,就只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说是还活着,其实也来日无多了!」
  美晴加入了八木和市川的争辩。「你们忘了我们的原则了吗?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救抢救对象,直到他们寿终正寝为止吗?」
  「难道救他们是了让他们受折磨吗?」
  节子的手碰到了以OK绷固定的点滴针,想设法用使不出力气的指尖拔出来。
  市川将大声公对着她,「老婆婆!不可以放弃生命!」
  「混帐家伙!」八木叫道,拨落市川手中的大声公。
  就算市川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动怒回头。「如果这个人是八木先生的母亲,你会怎么样?你会容许她自杀吗?」
  「既然这样,你自己监视看看啊!你看看她活得有多辛苦!」
  市川进入老婆婆体内,突然发出叫声从床上滚下来。
  「怎么样?明白了吧!」逼问市川的八木把后面的话吞下肚,因为市川哭了。「怎么了?你监视到什么了?」
  市川流着泪水,看了枕边的家人照片一眼。「这位老婆婆的心中全是善意。她知道因为自己生病,褛孩子们闹得不愉快,也知道自己造成了他们经济上的负担。她明明非常寂寞,却没有埋怨任何人,只是一直反复说着:我对不起你们、谢谢你们。」
  节子大概有三个小孩。照片中,她在三对夫妇和五个孙子的包围下,和蔼地面露微笑。
  市川接着说:「自从落入人世之后,我第一次遇见这么纯洁的心灵。这位老婆婆是个大好人。」
  频频点头的八木红了眼眶,「这个人活得很有价值,生儿育女、含饴弄孙,完成了传宗接代的责任。就让她这样走完一生!」
  然而市川摇摇头:「我办不到!」
  「为什么?」
  「要让这么好的人,独自死去吗?连家人也没有守候在身边,就这样孤伶伶地走吗?这样的话,岂不是跟我们一样吗?」
  自杀者寂寞到极点的临终。医院的个人病房内,救难队员围着想单独自杀的老婆婆,进退两难。
  「妈的!」八木骂脏话,抬头看天花板。他或许是在寻找神的身影。「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得吃这么多苫?祢说句话啊!」
  然而神继续保持沉默。
  节子动手撕贴在皮肤上的OK绷。救难队员被迫回答没有答案的问题。救,还是不救,二选一——
  下决定人的是美晴。她在节子耳边弯下腰,忍住泪水对她说:「老婆婆……你大概很痛苦,但是求求你……再活一阵子……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旁。」
  八木不发一语。
  或许是美晴的话生效了,节子停下手的动作。裕一挪下额头上的夜视镜,检查老婆婆全身的状态。她从红灯变成黄灯,然后变成绿灯,晃动渐渐消失,总算脱离了危险的状况。
  裕一放心地吁了口气,想说「抢救成功」,但是说不出口。因为眼看着节子的表情变得安详。她半睁的眼皮,再也阖不上了。她心里也不会再发出苦闷的声音了。裕一悄悄伸出手,碰到了犹带余温的脸颊。「老婆婆?」他边呼唤她,边触碰她的额头、淡淡的眉毛及眼皮。她的肌肤并不清透。救难队员原本想抢救的老婆婆,变成了僵硬的尸体。
  我们那么努力,她还是独自一人走了。
  内心尚未感到悲伤,泪水早已夺眶而出。裕一抱着老婆婆用尽力气的娇小身躯,痛哭失声。
  「她努力活了一辈子。」八木语带哭腔地说。
  市川和美晴也在啜泣。
  裕一感觉胸口一带有股轻柔的力道,惊讶地起身,节子的灵魂正要出窍。救难队员后退一步,迎接即将前往西方极乐世界的老婆婆。
  节子站在众人中间,脸上充满了安祥,痛苦的神情已不复见。她的眼神柔和,嘴角漾着微笑。裕一从未看过如此幸福的表情。他先是感到不可思议,然后忽然想到,确认行动电话的抢救人数,增加到「51」了。抢救对象并非自绝性命。大概是美晴的劝说在最后一刻救了她。节子抗拒自杀的诱惑,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老婆婆凛然的身姿,震慑所有救难队员。节子浑身散发出享尽天年者的骄傲、气度以及温柔,显得神圣令人肃然起敬。上天堂的人,脸上大概都会浮现这种笑容吧。裕一感觉到,死亡不该是忌讳,而应受到祝福。
  节子依序对八木、市川、裕一微笑,最后凝视美晴。老婆婆的声音直接在心中响起。
  ……我能上天堂都是托你们的福。谢谢你们……
  第一次听见抢救对象向自己道谢,裕一他们再度热泪盈眶,感觉至今的辛苦都有了回报。
  「奶奶?你好吗?」
  听见从病房门口传来的可爱声音,众人一起回头。似乎是节子的女儿和两个孙子来探望她。女儿发现老母亲不对劲,脸色一变,按下呼叫护士的按钮,叫道:「妈妈!」像是要替母亲加温地将手贴在遗体的双颊。
  节子的灵魂眼神中充满了爱,注视女儿号啕痛哭的身影。
  「我们告辞吧。」
  市川说道。救难队员向节子点头致意,走到走廊上。他们前脚刚走出病房,护士后脚就冲了进来。
  四人默默无语。过了良久,八木发表感想:「我看到了自己和她的内涵差距。我们上天堂的时候,也能像她那么优雅吗?」
  「嗯,一定可以。」市川精力充沛地应道。
  裕一眺望美晴走在前方的背影。救难队制服上白色镂空的「RESCUE」,看来十分高尚。
  化为游魂的大家距离上天堂的日子,剩下十七天。
  还必须抢救四十九条人命——

  4

  随着四人进出医院,高龄的抢救对象增加了。大家不是有忧郁症,就是处于即将得忧郁症的抑郁状态。想自杀的老人家们,除了身体不适之外,还有退休后失去生活重心的空虚感以及对存款不多的迟暮之年感到不安、与家人的疏离感等,抱持老后的人生中特有的苦恼。从前过着社会生活的人,结束职业生涯后,逐一解除与外界的关系而缺乏安全感。无论从前多么意气风发,过去的荣耀对现今的生活都发挥不了作用。日本甚至有文学家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却自杀。看是要抬头挺胸地赞许自己从前的丰功伟业,或感叹从前的日子多美好,一念之间会使内心的样貌产生相当大的差异。
  某一天,当裕一救完这样的老年人,八木和市川突然透过无线电请求支援。他们似乎遇上了棘手的抢救对象。
  一看之下,一名年逾古稀的老人和手握大声公的市川,在一栋老旧国宅的一间房间里。八木为了监视,进入老人体内。
  抢救对象名叫岩田武男,原本是榻榻米师傅。
  内心的感觉是典型的忧郁症。抢救行动出乎意料之外地费工夫。想带他去医院看病,本人也不接受,纵然想「连根拔除忧郁」改善他的症状,救离队员的勤说也悉敷被顶了回来。老人有根深蒂固的信念,这和之前的抢救对象不同。
  ……人生已经穷途末路了……
  武男生于昭和初期,父亲死于战争。母亲为了养育三个孩子,吃尽了苦头,在战后物资贫乏的时代得病去世。武男从十五岁开始到榻榻米店学习技术,学成出师后当即自立门户,开始工作让弟妹填饱肚子。他每天带着一套工具,走遍一家又一家榻榻米店。在榻榻米这个圈子里,有许多个性乖僻的师傅,武男的乖张个性变本加厉,不断和老板起冲突,每次发生争执便改换工作场所。他居无定所,想要体温的慰借就只好买女人。弟弟比他聪明,高中一毕业就到公司上班,讨了老婆,但是投资期货失利,丢下妻子下落不明。武男不只失去了弟弟,连借给他的一大笔钱也等于丢进了水沟。妹妹嫁给一个酒鬼,成天被殴打,以泪洗面。气不过的武男教训了妹夫一顿,榻榻米师傅的手肘有如岩石般坚硬,把他打成重伤,闹到警察介入。武男屡劝妹妹离婚,但是她却不愿和丈夫分手。武男想不透妹妹在想什么。她或许认定了不幸正是自己的宿命,认命地扮演挨揍的角色。武男到了这个时候,本人也顾不了身边的人了。房屋的模样改变了,纯日式房屋陆续消失。当他因为工作进出别人家,看见特地在榻榻米上铺地毯的房间时,不禁流下男儿泪。榻榻米机械化生产无疑令他的生活雪上加霜。他体认到自己的时代结束了。何况体力也不堪负荷,于是在六十九岁退休。他没有妻小,妹妹也已经去世。他想不起来上次看见父母的笑容,究竟是几十年前的事。国家支付的年金每个月只有七万圆,剩下的生活费只能仰赖社会福利救济。余生毫无乐趣可言,只能浪费时间,浮现心头的唯有懊悔。如果自己还年轻,重新来过的机会何其多。但是自己已经来日无多,手脚也没力气了。虚掷的岁月一去不复返——奉献大半辈子辛勤工作的结果,竟是落得凄惨落魄的下场。
  裕一透过大声公劝说的过程中心生迷惘。武男病态的信念不容动摇,令裕一不禁心想:救这个人会不会是多管闲事呢?但是,假如现在不救他的话,他肯定会认同忧郁症带来的绝望。你只能不幸地走向生命的尽头、你的人生毫无价值可言;裕一无论如何都希望避免让他这么想。
  死意坚决的老人,专注于整理房间,处理身边的大小事情。
  「光靠我们救不了他!」美晴说丧气话,「附近有没有人可能救他?」
  「你有没有朋友?」市川向他打听。
  于是老人心中浮现一名老婆婆的身影。
  ……民生委员小林女士……从马路左转,转角过去的第二户人家……
  「去叫她来!」
  八木一声令下,裕一和美晴从窗户冲出屋外。
  他们马上就找到了小林女士家。裕一让孩子按完门铃就闪人,对着从门口探出头来的老妇人叫道:「岩田武男先生想自杀!」
  美晴一进入民生委员体内监视,马上说:「这个人心中正燃起对社会福利的热情。」
  小林女士之前就很担心靠社会福利救济过日子的前榻榻米师傅。因为受到忧郁症折磨的老人脸上,看来已经浮现死相。
  ……岩田先生想自杀……
  小林女士心绪不宁,突然变得干劲十足。她丢下围裙,穿上凉鞋,朝国宅飞奔而去。
  裕一和她一起跑,说:「如果走正门,只会吃闭门羹!」
  冥顽不灵的榻榻米师傅会不会赶走小林女士后,再度动手自杀?
  但惊人的是,小林女士看穿了他的下一步。从前镇上出现独居老人自杀时,让她上了一课。被判定有自杀危险性的人,能够强制他住院,但前提是医师掌握促使这种人决定自杀的证据——
  「小林女生想冲进自杀现场!」
  「好个民生委员!」无线电中发出八木的声音,「快点来!没时间了!」
  小林女士进入国宅建地。不用裕一指示,她绕过正门前往庭院。从窗边一看,武男背对这边,在排放制作榻榻米的工具。菜刀、纶针、勾针、木槌、护肘……老人仔细看着一件件陪伴他多年的工具,然后站起身来,拿起绳索。绳索前端已经打好用来套在头上的绳圈。
  小林女士蹑手蹑脚地躲在铝门窗后面,探出半张脸观察老人的一举一动。
  救难队员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等待决定性的瞬间。小林女士看到武男站上矮桌,将绳子绑在天花板的灯具上,终于出手相救。
  「岩田先生!」
  背后有人叫自己,武男回过头来,黯然的表情不为所动。小林女士被武男充满绝望的黯淡眼神一看,也只能默然伫立。
  武男将头伸进绳圈。民生委员猛然回神,冲进屋内制止他。武男脚蹬矮桌边缘的同时,小林女士抱紧他的腰部一带。但是光凭一个女人的力量,并不足以支撵身在半空中的老人。武男的身体霍然下沉,从天花板垂下的绳索绷紧。八木监视到脖子被猛烈的力道拉扯,「呜」地呻吟。灯具耐不住重量,「喀嚓」一声连根拔起。
  武男拖着缠在脖子上的绳索,身子腾空。那短暂的一瞬间,市川发出欢呼:「这下得救了!」
  地上的榻榻米稳稳地接住倒下来的武男。

  救难队员和亲切的民生委员一起搭上救护车,陪武男到医院。他脖子的伤势没有大碍,院方因为武男自杀未遂而找来精神科医师时,抢救人数上升了。
  裕一他们没想到竟会陷入苦战,于是没空庆祝抢救成功,马上召开检讨会。若是一般忧郁症,应该能更迅速地抢救成功。造成阻碍的是本人经年累月形成的信念——人生已经穷途末路了。
  病态的绝望,经常令人闷着头笔直前进,无法看见左右延伸出去的岔路。「连根拔除忧郁」原本是抓住抢救对象的头,强行让他们转头看旁边的计划,但是一旦本人因为错误的想法而顽强抵抗,这项计划就难以成功。
  「短时间内很难瓦解坚定的信念。」市川下结论道,「今后如果遇到这种抢救对象,我们要迅速借助第三者的帮忙。」
  三人点头同意。
  救完榻榻米师傅后,罕见的抢救对象陆续出现,全都是至今没见过的类型。
  第一个是想切腹的忧国之士: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身穿特攻队制服,开着租来的迷你厢型车驶于永田町(注37),似乎打算在国会大厦前切腹自杀。
  坐满厢型车座位的幽灵,马上进行探听。「你是不是对社会有什么不满?」
  不满可多了!他似乎不能原谅贪腐的政客,义愤填膺地想以自杀作为抗议,但是进一步调查他的内心后,发现了更深一层的内心世界。他是母亲一手拉拔长大的,家庭环境复杂,家里经常有不同的男人进出。国中后误入歧途,由一个政治团体收留,但最后却被视为吃里扒外的叛徒而遭到除名处分。景仰的前辈痛骂他是「宇吊子」,失去依归的怒愤与落寞,化为无处宣泄的怒气在心中累积。既然如此,只好以死证明对祖国的忠诚,震惊天下。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浑帐国际人!」八木晓以大义,「如果你生在美国,就会高喊『美国万岁』唷!」
  这话无效,于是众人改变方针。
  「如果你那么热爱日本的话,就留下日本人的后代!」
  「不能减少祖国的人口!」
  「就算国家灭亡,也要以日本人的身分活下去!」
  虽然劝导没有奏效,但救难队员抱持乐观态度。既然是在国会大厦前面,应该马上能找来戒备的巡逻警察。
  但抢救对象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将车停在眼前看得见国会大厦的地方。他终究还是打算切腹,而且是在租赁汽车的驾驶座上执行。遗书以毛笔书写。特攻队制服底下缠着漂布,而用来自杀的短刀是在上野卖模型枪等杂物的阿美横商店街买的。
  年轻人正襟危坐在座椅上,掀起衬衫。救难队员见状立刻慌了神,被关在车上,根本无法找人帮忙。
  「小子们,上!」
  八木登高一呼,裕一回到抢救对象体内,其余三人架起大声公。
  如果抢救失败,就会尝到开肠破肚的剧痛。裕一卯足全力寻找劝导的切入点。
  想切腹的年轻人心灵幼稚,如同小孩子化身为电视上的英雄玩耍般,他在「玩游戏」。并非武士的人,在玩武士道(注38)游戏。切腹就能成为英雄。唯美死去,就能证明自己对国家的一片忠肝义胆。
  「他陶醉在自己是英雄的幻想中而想自杀!」
  像自杀美学这种玩意儿,肯定也是病态的信念。
  「你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如果想改变国家,就去当政治家!」
  「或去投下神圣的一票!」
  马耳东风。年轻人拔出短刀,滑出刀鞘的是一把银色的刀刃。他反手握紧刀柄,刀尖刺在左侧腹上。但,他犹豫了。裕一感到一阵刺痛,打动身子。「快点阻止他!」
  「该说什么才好嘛!」美晴反过来凶巴巴地吼道,「都怪赤穗义士(注39)不好啦!没事集体自杀变成英雄,害后人误以为只要切腹就能变成英雄!」
  「没错、没错!」八木经过长期的抢救行动而变节,一副你这话正合我意地点头认同。「既然要讨伐吉良上野介(注40),干脆顺便推翻幕府嘛!」
  「文化开明应该还得等上一百多年!」市川说。
  「各位,你们在说什么啊?」裕一抗议时,身体感到好几刀不敢用力捅下去的刺痛。染成殷红色的漂布底下,从皮肤裂开处露出乳白色的脂肪。裕一忍不住冲出年轻人体外,却卡在抢救对象与方向盘中间,身体动弹不得。跪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或许终于下定决心,伸长双臂重新架好短刀,使劲刺进自己的腹部。
  年轻人发出无声的呻吟,充血的双眼盯着空中。市川对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的他吼道:「快求救!就这样往前倒下按喇叭!」
  年轻人倒向裕一。「不要!」裕一叫道,但是无处可逃,身体再度与年轻人重叠,剧烈的痛楚袭上腹部。裕一的惨叫声,被紧接着响起的刺耳喇叭声所掩盖。
  一辆计程车在厢型车旁停下,司机面露惊吓的表情,拿出行动电话。
  「抢救成功!」市川朗声说。
  这时,忧国之士的心中涌现:「早知道会这么痛,就别干这种蠢事了。」这种理所当然的后悔。
  裕一恨得牙痒痒地说:「早就跟你说了。」
  「如果你想切腹的话,我可以找人替你断头(注41)。」八木得意地说。

  下一名抢救对象满脑子也都是日本自古以来的错误信念。
  既然这样,我只好以死谢罪——
  他是个年近花甲的房屋仲介业者,负责管理的住商大楼惨遭祝融,付之一炬。消防厅之前就警告过他消防设备不够完善,但是他被杂事缠身而置之不理,结果造成七人命丧火窟的大惨案。监视他的内心世界后,知道他是因为强烈的自责念头,得到了忧郁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牢不可破的信念,将他推上自杀这条路。唯有一死,才能得到罹难家属的原谅。
  救难队员的劝导一开始显得不痛不痒。夺走宝贵人命的过失责任者,想以自杀赎罪算什么英雄好漠?
  「等一下。」美晴持反对意见,「这个人死了又有什么用?认为死了凡事都会得到原谅是日本人的坏习惯。再说,这个人想自杀,难道不是因为想消除自己内心的痛苦?」
  「你这样说他未免太可怜了。」市川寄予同情,「这是他自己的戒律,或者该说是道德心吧。」
  「他是为了这种无聊的东西自杀?」
  「什么叫做无聊的东西?!」为侠义赌上性命、死于忧郁症的黑道老大说,「你不懂男人的气魄吗?」
  「因为气魄而自杀,简直是笨蛋。我们的工作是什么?抢救想自杀的人对吧?既然这样,所有将人逼上绝路的想法,都是我们的敌人。」
  裕一认为,美晴所言甚是。无论是道德、意识形态或人生观,固守信念的生命都不堪一击,脆弱地不知何时会应声折断。而且愈是顽固,愈是防碍抢救行动。
  「我觉得美晴小姐是对的。」市川说,「不让活着的人自杀,我们就是为了这一点努力至今。如果想完成使命,无论抢救对象想自杀的动机是什么,我们都得改变它。」
  裕一也说:「心怀愧疚是无妨。但想以死谢罪是不对的。只要扭转他这个想法就行了。」
  「命名为『君子骤变计划』。」八木随声附和,旋即开始劝导抢救对象,「既然这样,就把这件事交给法律!如果你有罪的话,法庭应该会惩罚你!这样才是赎罪吧?吃牢饭之前自杀反而显得卑鄙!」
  「快,在上法庭之前,先把忧郁症治好吧。」市川劝诱他去医院。
  抢救成功归成功,但是众人的心情沉重。因为只能救回抢救对象的性命,却无法解救他痛苦的灵魂。他今后的人生:心情不会再有拨云见日的一天,这才是他所选的赎罪之路。受着良心的苛责,偶而吃顿大餐,看看电影上的搞笑节目,收集零星的幸福,度过余生。
  裕一觉得这不公平。这世上愈不负责任的人活得愈轻松。

  救难队员继一连串的苦战之后,遇见了一对想殉情的情侣:三十岁上下的上班族与粉领族。男人有家室,好像是外遇到最后,决定选择殉情。两人在深夜的咖啡店角落打开自杀手册,悄声讨论用什么方法自杀。
  「情侣殉情,时下很罕见。」
  裕一这句话,命其余三人「咦?」地惊呼。
  市川问道:「二十一世纪没有情侣殉情吗?」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没有听说。」
  裕一和市川进入因老旧动机而想自杀的男女体内,马上察觉到过去抢救过相同心境的人。在这个谎言满天飞的世界,无论男女都活得很辛苦,而现在遇见的对象,正是众里寻他千百回,好不容易才寻觅到的真爱,两人希望在被世俗这个大染缸污染之前,将这份爱化为永恒——中村在爱意底下感觉到和麻美一样的空虚感。
  这两人似乎遇见了有相同心理问题的人。这对情侣觉得死了也好。裕一忽然心想,上个世纪的男女殉情是否被今日的网路集体自杀所取代了呢?从前以爱情为借口,如今透过网路即可轻易地募集共赴黄泉的对象。
  「要怎么救他们?」市川问,「又是『过来人经验分享』?」
  「不,这是所谓的『外遇片』。」八木一语道破,「事情一旦涉及男女问题就好办了。只要在他们自杀之前,让两人的感情决裂不就得了吗?」
  「原来如此。」
  会殉情的情侣,绝对是有缘无分。若是彼此相爱,有了爱的结晶,的确令人欣慰,但两人一起自杀,却是天理难容。裕一想起麻美能够轻易颠覆对别人的评价,笃定应该能顺利抢救两人。
  救难队员总动员阻碍两人的感情发展,试着在两人耳边连珠炮地,说一堆煽动两人怀疑对方是否真心的话,没想到竟然没有效果。于是,救难队员祭出「让两人做蠢事,哪怕百年恋人也会感情降温」的计划。首先,从男人过去听过的笑话中,打听出最令他捧腹大笑的笑话。结果发现「哪个家伙是德国人(注42)?」这个冷笑话,是令他忍不住笑出来的罩门所在。救难队员趁男人将咖啡含在口中的那一瞬间,让女方说出这个笑话。
  「哪个家伙是德国人?」
  「噗。」男人身体向前倾。当他再度抬起头时,女方看见应该对自己付出真爱的男人竟然在笑,而且咖啡还从鼻孔流下来。
  「他干脆去撞豆腐的角,一头撞死算了!」八木对众人说道。

  5

  黎明前的新宿,高楼大厦林立的街头。
  救难队员躺在柏油路上,让疲惫不堪的身体稍事休息。
  裕一仰躺,从拔地参天的大楼缝隙眺望星空。流星划过天际,但是他还来不及许愿,流星就消失了。他抬起手臂看了手表上的日期一眼,今天是五月十九日星期二,落入凡间已经超过五周。或许是因为半夜也不睡觉东奔西跑,总觉得工作了不只五星期。
  裕一枕着手臂,精神恍惚地想着:之前淌着汗水抢救的人们,现在都在做什么呢?裹着棉被安然入睡吗?脑海中浮现值得记念的第一名抢救对象小杉先生。他因为安眠药服用过量而吐了一地的那间公寓,现在住起来是否变得稍微舒服些了呢?裕一真想再和小杉先生见一面。
  「喂,」侧躺的八木说,「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市川问。
  「譬如说,这个嘛……比起没事爱哈哈大笑的家伙,一脸严肃的人看起来比较高尚吧?」
  裕一心想,这不是废话吗?
  「会不会是因为这样,大家才装模作样呢?什么做人处事的道理呀、纯洁无私的爱,都要替自己的行为找各式各样的理由。装模作样到最后,就美化了自杀。明明只是单纯的心病,偏偏要说得那么好听。」
  八木的分析虽然有些武断,但是裕一觉得言之有理。感觉上,所有人都认为抛弃性命这种行为很崇高。特别是在日本,切腹自杀的武士及战争中不惜牺牲生命的特攻队为后世传诵,形成一出事就自杀了事这种危险风潮。但是,这正是一种武断。明明应该反省将人逼上切腹自杀或自杀攻击的历史,但从事自杀行为的人却被视为英雄。把侵略战争说成为了保家卫国,丧命的年轻人难道不是遭到国家欺骗、洗脑,而被迫采取自杀攻击吗?就连赤穗义士也是,如果他们的主公能忍气吞声,大家就不会死了。但是,如果活下来,因为无法赚人热泪,他们就不会成为英雄。以情感判断是非的人们,为情抛弃自己的性命。裕一心想,他们太肤浅了。纵然不能留名青史,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苟且偷安的人反而比较崇高。
  总之,诸如「自我牺牲」或「殉道」这类的字眼在人们心中唤起的画面,并没有正确反映出现实。想自杀的人抱持的是扭曲的思想,仅止于如此而已。例如「唯有一死」或「死了也好」这类偏离正道的偏激想法。明明只要接受精神科医师的治疗,就能拒绝死神的诱惑,但是他们却执迷不悟。
  「我在想一件事,」市川委婉地说,「因为某种紧急事态,为了保护别人而牺牲自己,又是如何呢?」
  「那种算是中上之策。」美晴说,「最好的方法是所有人活下来。」
  「原来如此。」
  裕一心想:遇上紧急事态,所有人还能全身而退,新闻版面大概很小吧。
  「剩下几个人?」八木问道。
  「还有三十五人。」市川说,拿起电子计算机。「平均一天要救二点九个人。」
  裕一担心了起来。「要达成目标会不会有困难呢?」
  「不会,我们救人的速度正在逐渐增加。但是一遇到周末,速度就会慢下来。」
  「还有一身的疲惫。」美晴辛苦地坐起身子,「我们的身体能撵到什么时候呢?」
  「没办法更有效率地找到抢救对象吗?」裕一问道。
  于是市川不知为何,畏畏缩缩地别开视线。
  「你怎么了?」
  「呃……」市川难以启齿地欲言又止,「选择医院作为巡逻地点是正确的吧?也就是说,着眼于病痛折磨这个自杀动机。」
  「然后呢?」八木问。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重大的自杀动机——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
  「噢!」八木眼中闪烁光芒跳起来,「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哎呀。」市川面露困窘的笑容沉默了。
  美晴传来意有所指的眼神。裕一轻轻点头。市川八成是被债务逼上绝路的吧。
  「我们要拯救一贫如洗的家伙上天堂去!」八木不知打哪儿来的精神,突然变得活绷乱跳。「要到哪里找那些家伙?」
  「到处都是。」裕一说道。东京都内的车站前面,多的是能够轻松借款的机器。

  中午过后,救难队员结束车站监视与医院巡逻,前往涩谷。大楼缝隙问到处挂着大型消费融资公司的招牌。
  四人走向其中一家,发现了气氛非常类似银行现金卡区的店铺。没有接待客户的员工,一整排借钱的自动签约机,名为「安心君」。
  市川瞠目结舌,「地下钱庄也改头换面了。」
  在门口等没多久,第一名客人就上门了。他是个打扮寒酸的中年男子。戴上夜视灯一看却是亮绿灯,所以并非抢救对象。往后的一小时内,有几名客人上门,男女老幼都有,但是所有人都亮绿灯。举债的人似乎都显得非常神经紧张。
  不久,来了一名看似上班族的年轻人,一头挑染的中长发,身穿三颗扣西装。
  市川报告道:「亮黄灯。」
  裕一迅速进入年轻人体内,肯定地报告道:「他得了忧郁症。」
  年轻人一脸沉郁得化不开,走进「安心君」顾店的无人店铺。从喇叭传出的声音,开始说明如何签约。年轻人动作熟练地开始填写所需文件。
  一行人从身分证立刻得知抢救对象的身分:石原圭介、二十四岁,机械生产商的业务员。
  「忧郁症病患好解决。」市川他们展开劝导,但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圭介明明亮黄灯、身影晃动,但是并没有具体地想自杀。他满脑子都是钱。钱、钱、钱……下次要去哪里借……还哪里……剩余多少……如何使用……
  「他脑袋中只有钱!」裕一对着无线电说,「请向他打听详情!」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圭介的脑海浮现两年前发生的事。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大学毕业后,领到有生以来的第一份薪水时,遇上一本登满了高级名品的杂志。印刷精美的彩页,引发读者的购物欲望。圭介的视线死盯着杂志上介绍的一支造型流丽的漂亮手表。表面设计高雅,别具匠心。价值十六万圆,等于一个月的实拿薪水。他虽然觉得不过是一支手表,竟得花上一整个月的薪水,简直莫名其妙,但还是想要得不得了。口水差点都要从眼睛流下来了。当他在办公室上百看不厌地盯着那一页时,同期进公司的女孩子说:
  「看到那种杂志,你不会觉得一肚子火吗?」
  「为什么?」
  「那根本就是有钱人用来刺激人的杂志嘛。仿佛在说:你们买不起吧?」
  圭介心想,原来自己算是穷人啊。看来自己在就业的同时,就加入了社会中输家的行列。然而在杂志介绍的众多商品中,那支手表是最便宜的。真不甘心,自己居然连这种东西都买不起。不不不,没这回事,就当作成为社会人的纪念吧。何况全身上下总得有样东西上得了台面。圭介也想过存够钱再买,但是每个月分期付款结果也一样,而且商品先到手先享受,肯定是用贷款比较划算。他到钟表店掏出信用卡,爽快地买了。他欣喜若狂,原来拥有好东西,内心会变得如此富足。戴在左腕上的名表,让自己走起路来都有风。但,相较于手表,身上的衣服失色不少。于是圭介再度刷卡,买了领带、皮鞋、公事包、电浆电视。这也想买,那也想买,刷信用卡等于借钱这种基本常识,已经完全被他抛诸脑后。好不容易,他终于停止刷卡。因为光付每个月的分期付款,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他想不开,跑去消费融资公司,只需简便的手续,三十万现钞立即到手。三十万!换句话说,这代表自己的社会信用良好。他将一部分缴交分期付款,一部分当作生活费,剩下的钱拿去喝酒,到手的一大笔钱瞬间花得一毛不剩。于是他去别家消费融资公司,又借了三十万。从此之后,他失去了自制力。消费融资公司打来催债的电话连日响起。为了还债,钱愈借愈多。光是听见电话铃声,他的心脏就会揪紧。老子豁出去了,管他明天会怎样,能借就先借再说。
  酒、女人、赌博,圭介极尽奢华,令监视的裕一看傻了眼。「我知道这个人不想自杀的原因了。他彻底自暴自弃。因为把借来的钱恣意挥霍就是一种自杀行为。」
  「说不定是他不晓得债台高筑的恐怖。他在不知不觉间,迟早会走上上吊这条路。」市川敲打电子计算机,敲出一个吓人的数字。「这个人实际的年收入明明才三百万,却过着一年花六百万的生活。」
  「他和日本一样。」裕一说,「不惜借钱寅吃卯粮,消费多出收入一倍。」
  「什么?日本也举债?我的天啊!」只剩下灵魂的八木说,「破产不是就摆在眼前吗?要怎么还债呢?」
  「日本吗?还是这个人?」
  八木低吟后说:「这家伙。」
  「他不可能还得了吧?这么简单的算数连三岁小孩都会。」
  「岂止债还不了,他内心的创伤只会日渐加深。」市川说。
  「那该怎么办嘛。」美晴说,「如果不还清债务,他迟早会死吧?」
  众人面面相觑。替为巨额负债所苦的人指点财路,是救难队的工作吗?恐怕是吧。就算带他去医院治疗忧郁症,除非他不再为债务所苦,否则只是杯水车薪。
  市川问裕一:「现在这个时代中,也有声请清算的制度吗?」
  「听是听过。」然而他不知道详情。
  「裕一老弟和美晴小姐,请你们盯着这个人,我和八木先生去打听。」
  「我们要去哪里?」八木问道。
  「律师事务所。说不定有什么解决问题的方法。」

  石原圭介拿着刚借来的三十万圆到银行的自动柜员机,各汇两万圆到两家信用合作社和四家消费融资公司,再将剩下的钱放进钱包,然后继续自己原本跑业务的工作。
  借钱太过容易,令裕一大感惊讶。为什么要借钱给还不起的人呢?究竟是向人借钱有错,还是借钱给人有错呢?
  「对了,」裕一回想起来,「最近电视上地下钱庄的广告很醒目。广告怂恿人:即使借钱也要买想要的东西!」
  「我在医院的电视上看到了。」美晴应道。
  「为什么媒体不大肆挞伐呢?」
  「因为电视台拿地下钱庄的广告费。就连介绍商品的杂志,也是仰赖广告收入才能发刊吧?」
  「赚钱的是媒体人,借钱的是受骗上当的人。」
  「可是,受骗上当的人是最笨的。」
  市川和八木接近傍晚才回来。抢救对象在客户的办公室里谈生意时,众人在一旁讨论如何善后。
  「放心好了。我们学到了大量的知识。」市川自信满满,「现在新设了我那个时代没有的制度,处理、减少或消除债务的方法一共有六种。」
  裕一感觉,这句话给自己打了一剂强心针。
  「但是门外汉很难了解,总之要让他找专家讨论。」
  「律师吗?」
  「对。或者律师协会也有提供法律谘询。除此之外还有法院。」市川看着字条说,「全国信用卡,高利贷被害者连络协商会也有这类的服务。」
  「但是,为债务所苦的人请得起律师吗?」
  「到时法律扶助协会会代垫费用。」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八木说,「先把这家伙带到律师面前再说吧。」
  石原圭介和生产机械的采购人员谈笑风生。八木用大声公在他耳边说:「这样下去的话,你会完蛋!」
  圭介肩膀抖动一下,陷入沉默。
  「你忘了债务吗?事态可是分秒必争唷!在你打屁聊天的时候,利息也在不停增加!快去找律师商量!」
  黑道老大的恐吓迫力十足,不容分说。圭介脸色惨白,慌张地起身说:
  「对不起。我忘记还有别件事要办了。最近我会再来拜访。」
  采购负责人错愕地目送像一阵风呼啸而去的业务员。
  众人来到马路上,在市川的带路下,前往先前去打听的律师事务所。住商大楼的外墙上挂着「室原律师事务所」的招牌。圭介看见门槛很高,一度犹豫,然而,受到八木「能够打消借款唷!」这句花言巧语所诱,他拿出行动电话,在事务所正前方预约法律谘询,一脚踏进大楼内。
  二楼的办公室隔成两间,外面坐着行政人员,内侧是律师的办公室。「我是刚才打电话预约的人。」圭介话一说完,男性中年行政人员马上请他进内侧的办公室。
  「我是室原。」上前相迎的律师年纪一大把,或许超过了七十岁。
  「这人应该会替你解决问题。」市川拍胸脯保证。
  律师让客户坐在待客沙发上,首先展开每半小时五千圆的谘询。
  室原律师面露和蔼微笑,倾听年轻人说。圭介和盘托出自己借钱的事,最后夹杂叹息地说:「刚才我忽然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我会完蛋。然后突然害怕起来。」
  「没事的。请您放心。我会替您妥善解决。」
  「真的吗?」
  「是的。请交给我来处理。那么,您可以正式委托我办理吗?」
  「麻烦你了。」圭介松了一口气地低下头。
  室原律师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拿着契约书说:「我们首先办理任意处置的手续吧。」
  陌生的专有名词,令圭介感到困惑。「那是什么意思?」
  「和债权人协商,好让你容易偿债。有时候甚至还能拿回额外的利息。首先,我们将债权集中在一起好吗?」
  圭介卖弄粗浅的知识,「不是声请清算吗?」
  「像你这样借钱挥霍是不能声请清算的。正确来说,我认为法院应该不会同意让你破产,宣判免责债务承担。」
  「咦?是这样啊?」
  失望地垂下肩膀的不只有抢救对象。但是,市川对失望的裕一他们说:「我总觉得事有蹊跷。这个律师说的话和刚才打听到的内容不一样。」
  市川戴上无线电,进入年迈的律师体内。裕一他们马上听见市川「哇」地惨叫。「这个律师没有职业道德!」
  裕一他们大吃一惊,盯着慈眉善目的老律师。
  「他和重整人挂勾,想将受债务所苦的人啃得连一根骨头都不剩!他打算平白拿钱,自己什么事都不做!」
  「那么,请你在契约书上签名。」室原递原子笔给抢救对象。
  裕一连忙阻止他,「别签名!这家伙是缺德的律师!快点离开这里!」
  「呃……」圭介对年纪相当于祖父的法学专家说:「可以让我考虑一个晚上吗?」
  「考不考虑都是一样。」室原不改柔和的笑容,「我啊,看过很多人,所以很清楚。你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很有福分,是大福大贵之相。最好快点解决这种无聊的债务,朝光明的未来迈步前进。」
  「巧言令色鲜矣仁。」八木搬出孔子的教诲,「钱周围总会引来善于花言巧语的人。」
  「就像苍绳一样。」市川点点头,对圭介吼道:「让你好好上了一堂社会课吧!社会就是充满陷阱的地方!快点离开这里,去找位正派的律师!」
  「请你让我考虑一下。」圭介无力地说,从沙发上起身。
  律师看到煮熟的鸭子快飞走了,眼中闪烁着邪恶的光芒,但是八木马上封住他的口。
  「你这个老不死的讼棍!你得了癌症、得了癌症、得了癌症、得了癌症!赶快给我下地狱去!」
  缺德律师突然神经质地担心起自己是否罹患癌症,将话硬生吞下肚,手按着胸口干咳。

  6

  结果,到了隔天才有一道曙光照进石原圭介未来的人生。他决定去找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介绍的律师,办理声请清算的手续。
  最后确认时,圭介问了一件令他担心的事:「我听说如果借钱挥霍,法院不会宣判免责债务承担,真的是这样吗?」
  「理论上是。」律师笑道,「但是,只要不是太夸张,应该不会有问题。这个部分就交给法官裁量。现在宣判免责的比例相当高,声请清算的案例当中,有九成会获得认定。毕竟在这个时代中,每一百个日本人就有一个人经历过破产。再说,就算不是全额免责,只要部分免责就能减少大量债务。」
  圭介这下放心了。年纪轻轻才二十四岁就宣布破产,这个现实问题曾令他的心情跌到谷底,但是总比每天一听到电话铃声就吓得心脏差点停摆好。律师告诉他,破产者的姓名只会记戴于官报上,所以不用担心会被公司知道,破产、免责后几年内不能借钱,反而是一件令人求之不得的事。剩下的问题是,如何筹措支付律师接案费、报酬及车马费等,合计四十五万圆左右的金额,于是圭介心想:反正借的钱都不用还了,就借最后一次钱吧。
  「这家伙真是坚强啊!」八木高兴得手足舞蹈,但其余三人却一脸怏怏不乐。
  圭介的身体在接受律师的详细说明过程中,晃动渐渐停止了。
  裕一见识到了金钱的魔力,如雪球般愈滚愈大的债务金额,会左右人的性命。
  四人为了寻找下一名抢救对象,走在前往消费融资公司的路上。市川往银行一看,吓得差点腿软。「活期存款的年利是百分之〇•〇〇一?存一百万圆才十圆?」
  八木和美晴也听得目瞪口呆。
  「连现金卡的手续费都付不起。」裕一说,「欢迎来到泡沫经济后的日本。」
  「这太诡异了。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市川搔着头走来走去,「刚才那位律师的说明当中,有提到消费融资的利息上限。如果借款不到一百万圆,法律上规定最高利率是百分之十八。」
  「是啊。」裕一也想起刚才听见的对话内容。利息限制法。大型消费融资公司的利率却超过法律规定,谋取将近百分之三十的暴利。这种违法行为之所以横行于世,除了因为利息限制法没有罚则规定之外,更严重的是出资法禁止企业收取百分之二九,二以上的利息,这种双重标准才会让不肖地下金融业者有法律漏洞可钻,游走法律边缘。律师说,如果客户诉诸法律,大部分情况下都能拿回多付的利息。
  「地下钱庄的利息,是存款户实得利息的一万八千倍!」
  「但是对方是在做生意。」
  「不、不、不,你仔细想想,就是因为有存款这个字眼,大家才会被骗。存款啊,是我们市井小民把钱借给银行,免保证人、免担保品唷。然后银行再拿汇集的钱做生意。但是,我们只能拿到少得可怜的利息。另一方面,消费融资公即却向借款人索取高于银行一万八千倍的利息。同样是一百万圆,一边是十八万圆,一边是十圆,相差十七万九千九百九十圆。」
  裕一还搞不仅市川想说什么,「的确不公平。」
  「还有一点,」市川接着说,「法院轻易宣判声请清算的免责,这简直是在鼓励大家这么做嘛。」
  「法院这样不是想帮助有困难的人吗?」
  「或许也可以这么解读,但就结果而言,这么做是在认同可以挥霍到破产的行为。他们借的钱会经由消费流入市场,恐怕金额超过一兆日圆吧。说不定就是这笔钱,支撵着即将瓦解的日本经济。」
  八木说:「但是那么多钱不用还,为什么地下钱庄不会倒掉?」
  「所以说那是暴利啊。认真还钱的人支付高额利息,让破产者挥霍、融资公司赚钱。这是一个把老实人当作傻瓜的体系。」
  裕一觉得,与其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而自杀,不如干脆欠债不还。
  「我们一路走来救了各式各样的人,」八木面露冷笑,「但是为钱自杀是最愚蠢的死法。」
  「是啊。居然有人会为了钱自杀。」市川无力地重复,一脸想不开地咬着嘴唇。
  迟钝的八木见状才总算察觉,拍拍市川的屁股说:「我们快点去救下一个吧。」
  从这时开始,救难队员化身为财经顾问展开抢救行动。
  之所以有许多人即将面临破产,是因为人们不自量力地消费。最典型是购买公寓或透天厝的人。上班族笃定未来的收入会增加,而拟定勉强能支付的偿还贷款计划,购买不动产。或者像是家庭主妇因为买了房子胆子变大,想将家具汰旧换新,而向消费融资公司借钱。继石原圭介之后找到的抢救对象,也是这样的人。
  他是一名四十六岁的上班族。从他内心的触感研判,是典型的忧郁症。泡沫经济瓦解后,他于一九九六年受到免头期款的甜蜜诱惑,不自量力地买了东京都内的公寓。但,房地产价格持续下跌,又遇上公司减薪,贷款变成沉重的负担压在肩上。三年后,公司不发年终奖金的那一年,两个孩子分别上了高中和大学。他为了筹措学费,伸手向消费融资公司借钱。然而收入不可能增加,一家人的生活变得愁云惨雾,连妻子也一头栽进四处举债这条路。他们住的公寓中滞销的单位以跳楼促销价卖出,价格低于自己剩下的贷款,令他大受打击。从此之后,他变得对未来感到悲观,融资公司的讨债人员暗示要扣押他的薪资,逼得他最后得了忧郁症,向公司请假,债务愈变愈多,造成恶性循环。借来当生活费的债务超过一千万圆,问题已经没办法解决了。如果声请清算的话,当然就得变卖公寓。失去住的房子,变得身无分文,身为一家之主实在难以忍受这种屈辱。
  「太太,告诉你一件值得一听的事,」市川在抢救对象的妻子耳边低语,「你知道个人更生手续(注43)吗?」
  这是划时代的新制度,不但能将房屋贷款的还款期限延长十年,还能将其他债务减少至五分之一。换句话说,不必卖掉房子也能一口气减少债务。
  「详情请找律师讨论。」
  接着出现的抢救对象,是一对简直快在地狱中断气的夫妇;两人都得了忧郁症,从年轻到现在过了半辈子只能说是借钱成瘾的日子。丈夫赌餐马、打小钢珠,妻子有购物癖,父母留给他们位于东京都内的房子早已转手他人。后来仍不断借钱,欠了三千万圆的负债而声请清算。一旦被列入消费融资公司的黑名单而借不到钱,终于上了地下钱庄的当。违法贷款业者得到四处举债者与声请清算者的名单,锁定这两头肥羊。「有过破产经历的人也可借款。免担保品、免保证人,只要一通电话就OK!」他们被这句吸引人的广告词所骗,跟一家借钱之后,其他地下钱庄也开始不停寄DM来。接下来就是固定的剧情模式,非法利息是四十分利,每十天缴息一次,这对夫妇借钱还钱,债务像滚雪球般愈滚愈大,结果落得被三十家地下钱庄追债六千万圆的下场。一群面露凶相的男人不分日夜上门讨债。明明宣传单上写着:「为您的生活加油!」但是电话答录机中却立刻录满了「借钱不还的家伙,去卖心脏还债吧!」这类的叫骂声。夫妇俩讨论的结果,觉得人生无望了,到文具店买用来写遗书的信纸时,被救难队员发现。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向地下钱庄借钱可以不还唷!」八木技巧性地开口说,「让法律站在你们这边!去拜托律师!请他将你们从地狱中解救出来。」
  实际上,如果地下金融业者的行为明显违法,拿法律当盾牌最容易对付他们。
  「有许多机关提供向地下钱庄借钱如何自救的谘询。如果律师让人望而生惧的话,就先去找那些机关!也可以将恐吓电话录下来交给警方。别纵容违法的人!」过去违法的黑道老大说道。
  看见夫妇俩的身体晃动停下来后,八木松了一口气地说:「这下就能赎罪了。」
  「赎什么罪呢?」市川问道。
  「我生前是地下赌盘老板,向不少人讨过债。」
  裕一心想,八木之所以被留置在空无一物的山顶上四分之一个世纪,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虽然救了这对借钱成瘾的老夫妇,裕一他们的心情却五味杂陈。纵使向地下钱庄借的钱一笔勾消,他们今后要如何维生呢?没有金钱观的个性与无知,兼具这两种性格缺点的人,终究无法指望过幸福的人生。救难队员虽然想守护这对夫妇的未来,但是他们没有这种闲工夫了。

  7

  距离抢救一百人的期限剩下十天,陆续出现值得救的抢救对象。这些人和之前的四处举债者不同,明明错不在己,却为债务所苦。
  有替失踪的败家子还债,从微薄的年金中拿钱出来,一点一点慢慢偿付的悲哀母亲。
  有正值壮年期却遇上公司裁员,从此找不到下一份工作,为了养活妻小而欠了一屁股债的不幸男子。
  有名义遭信任的朋友盗用,一生积蓄化为乌有的老人。
  有带妻子和三个小孩去游乐园,当作一家人集体自杀前最后回忆的懦弱父亲。
  救难队员救了他们一命。
  他们全都得了忧郁症。对于没有力气去找各种法律谘询的人,救难队员展开「律师开讲/转播抢救计划」。声请清算或更生,即使不透过专家,也能靠自修办到。所以救难队员遵照律师的建议,告诉他们填写所需文件的方法及到法院接受法官审问的要领。
  不知不觉间,裕一他们感到精疲力竭。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那么多金钱与生命纠缠不清的事情。
  裕一认为—人际关系、身心健康以及经济。如果这三个条件齐备,或许就没有人会自杀。反过来说,当缺少其中一个条件时,人心就会受到考验。因此,人真能随心所欲地活在这世上吗?
  债务缠身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会一口气毁了这三个条件。四处借钱的沉重压力和死缠烂打的讨债行为,再加上为了还债而不断向亲朋好友借钱,导致自己被身边的人孤立,旋即陷入重度的忧郁状态。债务加上忧郁症的组合,等于让人一路朝自杀前进——这是救难队员学到的公式。必须偿还债务的责任感虽然令人敬佩,但是与其得忧郁症自杀,不如透过法律容许的方法解决债务。
  「再救一个人,就破『80』大关了。」
  四个疲惫不堪的幽灵,徘徊在小工厂林立的蒲田一带。市川发现一名对股票投资感兴趣的老人,上前打听泡沫经济瓦解后的世态,了解因景气低迷而大受冲击的地区。
  一整排不见人影的倒闭工厂。明明是平常日的上午,却有许多工厂的铁门拉下来。
  「我们分头找吧。去找愁眉苦脸的人。」
  八木话一说完,有一辆从小径驶来的厢型车进入视野中。裕一透过夜视镜一看叫道:「发现抢救对象!在车上!」
  众人目视前方。一名手握方向盘、四十五、六岁的男子全身剧烈晃动。
  「他身上亮红灯,怎么办?」美晴说,「对方在车上欸!」
  「扑上去!」
  八木一声令下,救难队员一起摆好姿势,准备扑到急驰而来的厢型车上,但没想到车子的速度远比远处看起来更快。
  「哇!」八木和市川大叫,美晴跟着逃到路边,跑最后一个的裕一被撞飞。飞在半空中时,裕一咒骂自己真衰。好处轮不到自己,倒霉事总有自己的份。「咚」一声肩膀落在引擎盖上。
  「好极了!」八木在车子后方叫道,「用无线电告诉我们车子的目的地!」
  裕一紧贴在挡风玻璃上,以免被甩出去,然后从腰上的道具袋中拿出耳机戴上。玻璃正后方的驾驶,给人的感觉是个非常土气的中年男子,皮肤粗糙,脸色苍白,一脸精疲力尽的表情。
  裕一吼道:「打开副驾驶座车窗!快!」
  声音似乎传进了车内。抢救对象伸手按下动力车窗的按钮。裕一爬上行驶中的车顶,从敞开的副驾驶座车窗溜进车内。
  他坐在车椅上松了口气,近距离看了抢救对象一眼。他身穿绣着「菅原工厂」的工作服。他是小工厂的老板,还是员工?
  「你叫什么名字?」裕一先在抢救对象耳边发问,然后进入他体内。
  他名叫菅原五郎,是小工厂的老板。
  「你打算去哪里呢?」
  于是,他脑中浮现高楼大厦。这是哪里呢?裕一问他所在地,得知地址位于中央区,于是透过无线电告诉大家。
  「了解。我们马上赶过去。」裕一从耳机听见市川的声音。
  裕一立刻发现这位工厂老板不是省油的灯。债务缠身加上忧郁症以及只有死路一条的坚定信念。第八十名抢救对象,甚至令裕一有预感,他或许会是集之前抢救对象的问题于一身的超级棘手人物。
  「他去大楼打算做什么?」
  答案果然是跳楼自杀。他选择高楼大厦作为自杀地点。
  裕一进进出出菅原的身体,独自继续调查打听。他是蒲田一家小工厂的第二代老板,今年四十五岁;雇用五名员工在不怎么宽敞的工厂里工作,一直以来是大型电机厂商的下游承包商。不祥之兆出现在泡沫经济时期。空前的繁荣景气令世人忘了自己是谁,日圆迅速升值,导致出口产业濒临危机。许多大企业到海外寻找生产据点,产业结构开始出现空洞。当来自母公司的订单愈来愈少时,往来银行的融资专员到工厂来,低声下气地央求菅原贷款。只要拿土地抵押,要贷多少钱都没问题。添购最新型的生产机械,提升竞争力如何?菅原问道:如果土地价格下降怎么办?银行行员打包票道:不可能下降啦。土地和画作绝对不会贬值。菅原信以为真,向银行借了钱。因为是股票进场的好时机,所以加贷买了股票。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泡沫经济马上就瓦解了。当菅原知道自己受骗上当时已经太迟。由于土地的担保评占金额下降,因此就算卖掉还是会留下大笔负债。然而仔细想想,评估土地价值的是银行。难道他们打算把判断失误的责任推到自己身上?菅原只好做好赔大钱的心理准备,出清大量股票。他事后才知道,交易窗口的证券公司会贴补大户投资者的损失,而将自己这种散户投资者视为「垃圾」。菅原气愤难平。倒霉事接二连三发生,他向两家银行贷款作为周转金,但这两家银行并成一家,融资额度减半,导致资金周转不灵,资金需求刻不容缓,于是菅原每天开始四处奔走筹款,跟地下钱庄借钱补足员工薪资,慢性的资金不足则仰赖工商贷款。受不了连日催债,就到亲戚家借钱。但是,理应最靠得住的叔父一家,却因十二亿的负债弄得妻离子散。叔父在银行行员的怂恿之下,向银行贷了十二亿,将位于中央区代代相传的老家改建成大楼,却受到泡沫经济瓦解的波及,因招商不足而破产。菅原不希望自己重蹈叔父家的覆辙。自己有妻子和两个读国中的女儿。不知是幸或不幸,因为同业接连倒闭,工作订单增加。自家工厂之所以存活下来,是因为自己专注于本行,以严格的品质标准彻底把关的结果,只要设法筹到周转金,就能让工厂重现生机。好不容易看见光明的未来时,银行开始紧缩贷款,菅原为了维持工厂运作,只好四处向地下金融业者借钱。一到票据付款日,他就烦恼得睡不着觉。明明天气不热,他却汗如雨下。他不眠不休地工作,无论再怎么拼命筹钱,负债仍然继续增加,从四千万变五千万,再从五千万变六千万。家中的气氛渐渐变得凝重。妻子或许是害怕自己破产,话说得愈来愈重。她大概对两个女儿说了自己的坏话,她们也不跟自己讲话了。商场上征战十一年,到头来捅自己最后一刀的终究还是银行,菅原拜托银行延后还款期限,银行以大幅提高利息为条件答应了,但下一步却是抽银根,好个「前恭后倨」的银行。不久,出现了第一次跳票。债权者一个接一个上门讨债。银行冻结了包括活期存款在内的所有帐户,令菅原一脚踏进了棺材。想设法解决问题的力气已经消失殆尽。他明知会给下游厂商添麻烦,却乱开支票。明天即将第二次跳票。他自己最清楚,今天之内是筹不出钱轧票了。最后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自杀。寿险加上要员保险的保险金,一共五千万圆。再加上将工厂连土地卖掉的钱,不但能够打消负债,还能留给家人一大笔钱。只要自杀就行了。只要自杀,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
  菅原开的厢型车在中央区的一栋大楼前停下。大楼上挂着写了「大楼出售」的大型横布条。这似乎是将他叔父一家人逼得妻离子散的那栋大楼。
  菅原下车绕到大楼后方,拿出通往逃生梯的铁栅门钥匙。他打算爬上屋顶跳楼自杀。
  裕一着急了起来。如果菅原关上这扇门,晚来的其余三人就进不来了。「八木先生!你们还没到吗?」裕一对着无线电问道。
  「快到了。」八木回答。
  假如搭电车赶来的话,应该会花不少时间。裕一拼命拖延菅原。「等一下!这样的话,你等于是被银行害死!这样子你甘心吗?」
  裕一回到菅原体内,他心里涌现怨恨。说要贷多少钱都没问题,害得自己和叔父一家人走投无路的银行行员,现在大概也领着高薪继续在工作吧。视散户投资者为「垃圾」的证券公司,现在也从「垃圾」身上汇集资金做生意。没有人负责。被害者只有自认倒霉。泡沫经济处于颠峰期时担任财政部长的男人,为什么现在还能继续从政?政策失败的结果,纵使人民陆续上吊自杀,政客仍从人民缴纳的税金中领取丰厚的薪资,生活不虞匮乏。
  说起来,这个国家看不起生产者。让别人生产商品,将完成的货物买进卖出的聪明人赚最多。吃亏的是像自己这些生产者,为了支撵这些人的生活,汗流浃背地生产优良制品。
  菅原的愤怒一发不可收拾。他内心的触感和之前的抢救对象略有不同。菅原并没有被打垮。他内心对于死亡的渴望并不强烈。裕一察觉他的愤怒是来自于生产者的尊严,而感到希望。
  「就是说嘛!不对的是这个世界!你用不着死啊!」
  不,只有死路一条。
  「为什么?」
  事到如今,只有死路一条。
  裕一侧首不解,这个坚定的信念是打哪儿来呢?他虽然认为菅原大概是想以自杀作为抗议,但是事情好像不只如此。就算想向他打听,也想不出问题。裕一发现自己的无能。要救菅原,需要救难队的头号财经专家市川的支援。
  菅原为了爬上通往死亡的阶梯,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中。
  裕一对着无线电叫道:「八木先生,你们还没到吗引我需要支援!」
  这时,八木像黄金骷髅(注44)一样,「哈哈哈」地傻笑现身。市川和美晴也一起出现。
  「好像赶上了。」
  裕一惊讶地问:「怎么这么快?你们是怎么来的?」
  「搭霸王车。我们对计程车司机使用大声公,让他载我们来这里。」
  「大家一起趴在车顶。」市川边梳整凌乱的头发边说。
  「快,去救他吧。」美晴扳折手指关节,哔剥作响,提振士气。
  菅原开始一阶阶地爬上长阶梯。屋顶位于十九楼的高度。裕一想起抢救的理论,说:「要救拥有坚定信念的人,应该需要第三者的协助。」
  「我去找人来。」美晴从铁栅门的门缝间溜到外面。
  其余三人和抢救对象一起前往屋顶。
  「怎么下手?」八木问道。
  裕一提议,「以声请更生,减少债务如何?」
  然而市川却予以驳回,「那只适用除了房屋贷款之外,负债在三千万圆以下的情况。再说,让这人最受打击的,是自家工厂倒闭,而不是债务的金额。」
  「可是啊,倒闭是避免不了的。钻牛角尖也于事无补。」
  「可是,钻牛角尖是人之常情。」
  市川或许是因为感同身受,显得没有精神。他生前应该是名古屋一家公司的老板。
  八木说:「既然这样,只好声请清算东山再起了。」
  「事情会进行得那么顺利吗?」市川偏着头说。
  菅原爬上四楼,裕一进入他体内监视,其余两人展开劝说:「别想用寿险的保险金还债!雇用律师声请清算!一切从头来过!」
  然而菅原脑中立刻否决声请清算这个选项。如果破产,除了被赶出现在住的房子,变得身无分文之外,还会被社会抛弃,一直找不到工作,使一家四口流落街头。
  「利用社会资源!接受社会福利救济不就好了吗?」
  自尊心不容许他这么做。菅原不想让两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儿过着没有半文钱的凄惨生活。
  「只要忍耐到找到工作就行了!再说,有社会福利救济不是吗?还有行政服务!你就当作是之前缴纳的税金退回来不就得了吗?!」
  不行!绝对不能破产。
  八木焦躁了起来,「为什么这么顽固呢?」
  「我懂你的心情。」市川用低沉的嗓音地对菅原说,「你之所以不能声请清算,是因为需要保证人对吧?」
  菅原在十楼的楼梯间停下脚步。市川的指摘切中了问题的核心。六千万圆的债务,需要亲戚和往来公司的社长等五名连带保证人。就算声请清算,债务也不会消失。融资公司会将讨债的矛头转向保证人。搞不好会发生骨牌效应,使保证人接二连三地破产。为了保护他们,只有尽早自杀,提领保险金还贷款。
  「果然没错,」市川丧气地垂下肩膀,「现在还存在连带保证人这种制度。那是产生自杀者的体系,等于是拿保证人当人质,交换暂时不用还贷款。」
  菅原之所以想自杀,一心一意就是不想给身边的人添麻烦。
  八木呻吟道:「他打算恪守情义自杀吗?」
  抢救对象伫立原地,从围着逃生梯的铁栅栏间俯看地面。映入眼帘的是都市银行的支店——假仁假义说要声援菅原的工厂,却逼它倒闭的银行。
  「那家银行,」裕一咬牙切齿地说,想起了生前看过的新闻。「打消融资给大企业的款项。」
  「打消?」市川问道,「放弃债权的意思吗?」
  「是的。而且不只一家大企业。像是建设公司或百货公司,将超过一亿日圆的融资一笔勾消。」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不,是真的。银行将大企业上兆的巨额贷款一笔勾消,却向平民百姓催讨几百万圆。」
  八木的声音气得发抖:「欺善怕恶。邪魔歪道指的就是这种人。」
  一直无言以对的市川说:「不、不、不,裕一老弟你是不是有所误会?如果那么做的话,银行应该会破产。」
  「那是因为有税金,或者可以说是公家资金补助,银行才没有破产,政府已从国库提拨了好几兆日圆。」
  裕一边说边想,银行破产是什么情况?使用跟人借的钱,而无法还钱的状态,就像刷爆信用卡的石原圭介一样。如果个人破产,就会被讨债逼得走投无路,被迫破产,但是银行破产,就用人民缴纳的税金解救。而且国家挹注给银行的公家资金,有一半是借来的。再没有比日本金融业界更没有金钱观的集团了。
  「简直疯了!银行就厚颜无耻地接受那些钱吗?」
  「是的。银行说如果自己倒了,日本经济就有危险了。」
  「什么?」八木强烈抨击,「明明拿老人或孩童当人质就会被枪毙,拿日本经济当人质却没事吗?不但如此,还要付赎款给歹徒?」
  「可是,银行声明迟早会还钱。」
  市川勃然大怒,像是要发泄生前对银行的怨恨。「开什么玩笑!借一兆圆要准备什么当作担保品?连带保证人呢?什么时候要还?还不出来的话,银行行长会被逼上自杀的绝路吗?不会吧?如果免利息、无还款期限、不用保证人和担保品,和送给银行有什么两样?银行会以相同的条件,贷款给平民老百姓吗?从人民纳税的血汗钱中,借钜款给那种家伙?利用超低利率剥夺人民的实际收入,让银行大捞一笔,还要动用税金填补他们的金融黑洞?国家和银行都是吸血鬼!日本简直腐败到了极点!这个光靠欺压弱者才能存活的国家!」
  丧尽天良——真想用这句话痛骂推动这个国家的那群人。欠缺道德观的无赖,化为乌云笼罩社会顶层。无论老百姓再怎么拼死拼活,也看不见天降曙光。大家都说是社会不好,但是,肯定存在为害社会的决策者。这些人假借「社会」、「国家」或「业界」的名义,以各式各样的字眼当遮羞布,不以个人的名字与容貌见世人,不肯负责任,活得逍遥自在。
  抢救对象的不甘心与悔恨传进裕一心中。他看过众多抢救对象失意落魄的一面,现在,这些负面情绪正要将裕一眼前这人逼上绝路。
  菅原再度拾级而上。
  「不能让这家伙自杀。」八木说道。众人追在抢救对象身后。
  裕一向市川求援,「你觉得该怎么做才好?」
  然而,市川无力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因为我和这个人的遭遇一样,而服毒自杀。」
  虽说裕一某种程度上预料到了,但他仍无言以对。
  八木急得发脾气,展开柔性劝说。「你要留下妻小自杀吗?仔细想清楚!你是他们在这世上唯一的丈夫、唯一的父亲唷!」
  菅原十分明白这一点。他不想让家人伤心难过,但是他别无选择。随着屋顶愈来愈近,悲哀的情绪在菅原心中蔓延开来。我不想死。但是,我非死不可。
  哎,裕一叹气。这人一心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想以意志力自杀。本人并不想死。他想继续活下去,却不得不自杀。
  无论八木好说歹说,都动摇不了菅原的决心。为了领取寿险保险金而自杀,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论。
  阶梯终于爬完了,抢救对象再度从口袋拿出钥匙,打开通往屋顶、附有铁丝网的栅门。
  屋顶上狂风大作。周围三百六十度,都能看见大都市东京的市容。菅原环顾屋顶四周的铁丝网,开始思考要从哪里攀越。
  「你们那边怎么样?」裕一的无线电传出美晴的声音。救命的女神登场。「再拖延一下!我现在和巡逻警察一起在爬楼梯!」
  「了解!」
  裕一心想,这下有救了,但是听见菅原在心里责怪冲上楼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我得在被人发现之前自杀……
  裕一紧张起来。菅原是来真的。「美晴姐,你现在在几楼?」
  「我到八楼了!」
  「八木先生、市川哥!争取时间!」
  「六千万算什么?!难道你的生命只值一间公寓吗?」
  「干脆和银行行长互刺身亡怎么样?」
  每句话都没有切中要害。裕一忍不住离开抢救对象的身体,使用大声公。「你觉得从这里跳下去会怎么样?会摔得头破血流晴!跳楼自杀的尸体惨不忍睹!老婆小孩看见你的尸体会发疯!」
  菅原爬铁丝网爬到一半,停止动作。他显然在犹豫。俯看高度相差六十公尺的地面景色。脑中好像这才出现对死亡的恐假。
  「我现在到十五楼了!」
  「很痛唷!很可怕唷!别跳楼自杀了!下楼吧!」
  菅原交相看着铁丝网顶端和逃生梯。脚步声已经逼近跟前了。
  「放弃吧!巡逻警察来喽!他会在你攀越铁丝网之前发现你!」
  结果,菅原采取了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从铁丝网上跳下来,拂去衣服上的灰尘,打开通往楼梯的门。
  年轻的制服警官气喘吁吁地冲上来,他诧异地盯着独自站在无人大楼屋顶上的男人说:「我看见楼下的锁打开了,所以上来看看。」
  「那真是辛苦你了。」菅原笑着说,将手环过警察的肩,和他一起下楼。「我不是可疑人物。我亲戚从前住在这里——」
  「啊!」市川叫道。屋顶和楼梯间的铁丝网制的门被关上了。
  「且慢!」八木扑到门上,但是门文风不动。救难队员被留在屋顶上。
  「他身上仍然亮着红灯!」裕一说,「他打算用别种方法自杀!」
  「得快点追上他才行。」市川环顾屋顶,「我们要怎么从这里下去呢?」
  菅原和警官的脚步声渐渐往楼梯底下远去。
  「从这边!」八木呼叫众人。他似乎找到了脱身之路。
  看似锅炉室的四方形水泥墙面上搭着梯子。「爬上梯子!」
  其余三人迫不及待地遵照黑道老大的指示行动。爬上了梯子,是锅炉室的屋顶,在这个没有任何遮蔽物的空间,狂风从四面呼啸而来。遥远的下方有一条线;那应该是大马路,只看见芝麻大小的车辆和路人在动,裕一吓得身体缩成一团,动弹不得。「八木先生,然后呢?」
  「从这里跳下去!」
  裕一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八木朗声大笑,「我们是不死之身!就算摔在地面上也不会有事!」
  「正是!」市川说,「我们的身体就算被大象踩过也不会坏!」
  「好,走吧!」八木威武地叫道,将市川推下去。
  「哎唷……喂啊……!」市川发出惨叫,沿着大楼墙面下坠。
  裕一来不及戒备,就被八木从背后推了一把,从屋顶边缘坠入空中,完全以自由落体的方式落下。不管他怎么挥舞四肢,身体仍旧不停打转。他想从背部着地,在空中扭动身体,看见留在屋顶上的八木也想对美晴伸出魔掌。但是美晴反抗。两人拉拉扯扯,脚底打滑一起摔了下来。
  裕一全身感到一阵冲击力道,耳边听见「啊」的惨叫。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市川被压在自己底下。
  「市川哥!」裕一连忙想照顾他,但是八木和美晴从头顶上掉下来了。裕一和市川同时「啊」地大叫。
  四人被跳楼吓得惊魂未定,过了老半天才回神。
  「呼呼呼,好像搭了超快列车。」八木一面擦拭冷汗,一面佯装从容。
  市川回头问道:「抢、抢救对象人呢?」
  「忘记这回事了。」八木想起身,但是还站不起来。
  裕一当场发足狂奔,跑向面向马路的大楼正面。厢型车还在,但菅原已经坐上驾驶座了。
  「等一下!」裕一出声阻止,但是车子打着方向灯驶出。裕一冲到马路上,和车子并排叫道:「菅原先生!请你别自杀!请你活下去!」
  但是菅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厢型车加速,裕一想抓住副驾驶座的车窗,快被甩开的那一瞬间,看见了汽车导航系统的荧幕。
  机器正在搜寻前往青木原森林(注45)的路径。

  8

  目的地是青木原森林——
  如何尽早追上前往葬身之地的菅原,是决胜的关键所在。
  救难队员首先从地图推论行车路径,然后对计程车司机使用大声公,让司机将车开到高速公路的交流道,再从那里跑到收费站,向暂时停车的长程卡车司机打听,寻找前往大月方向的机会。
  「这辆车!」
  这是一辆五吨重的卡车,司机是名头发染成咖啡色的年轻女孩。卡车马上就发动了,于是裕一他们将进入司机体内监视的美晴留在车上,三个男人从货台两侧爬上车顶,展开时速超过一百二十公里的恐怖兜风之旅。
  既然不晓得抢救对象的目前位置,只好全速冲向青木原埋伏。车上的美晴不停对司机吼道:「多踩一点油门!女人要有胆量!」裕一他们拼命抓紧车身,以免从车顶上滚下来。
  卡车过了新宿,经过高井户,进入通往大月的单行道,裕一他们好不容易渐渐习惯了。只要趴在车顶上抓住窗框,似乎就不会掉下去。他们严密监视陆续超过的车当中,有没有菅原的厢型车,但是都没有找到。是还没有追到他?还是早已超过他了呢?
  「我发现一件严重的事了!」市川以不能随便乱动的姿势,一直敲打电子计算机。他大声说话,好让声音不被卡车轰隆隆的引擎声盖过。「为了领取寿险保险金而自杀,一点也不划算。如果考虑到自杀后的余生,经济上会蒙受重大损失!」
  「真的吗?」八木想挺身向前,却快从车顶掉下去,裕一连忙撑住他。
  「是的!而且,关于家人的未来,他的想法也是大错特错!」
  市川如此解释道。假如菅原放弃自杀,选择声请清算,不但会失去所有财产,还得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前,接受社会福利救济,这就是他想避免破产的动机之一。但是等着家人的命运和他自杀后没有两样。一旦他死了,遗族将能继承蒲田的土地,并领到寿险保险金。但是,五千万圆的保险金无法偿清六千万圆的债务,所以遗族会卖掉价值两千万圆左右的土地,再用多出来的一千万圆重新过生活。然而,若考虑到专职家庭主妇的妻子和两个女儿的生活,她们手上的钱不到三年大概就会用光,孩子们可能连高中部没办法念,不够的部分只好由妻子赚取,但是失去一家经济支柱的家庭,平均年收入为一百四十万圆。保险公司会在孩子十八岁之后,停止支付一百万圆左右的遗族基本年金,这样肯定会让她们接受社会福利救济。到头来,无论菅原是否自杀,铁定都得依靠社会福利生活。如果进一步思考一家人往后的生活,能赚钱的男人活下来肯定较为有利。脱离接受社会福利救济的可能性也会比较高。就算菅原只能找到条件差的工作,也总比妻子出去打工好吧。这么一来,恐怕年收入会和他自杀的情形相差两百万圆以上。如果工作到六十岁,获得的薪资将相差三千万圆以上。而且,如果菅原现在死掉的话,就会放弃将来能领的年金,包含之前提拨的退休准备金在内,等于将几千万圆丢进了水沟。
  为钱自杀会吃亏。纵然薪资低,长期工作者才是人生的赢家——这就是市川所下的结论。
  「这样应该能消除他对接受社会福利救济的抗拒吧?」裕一说,「因为就算自杀,结果也一样。」
  「嗯……」市川陷入沉思,「这不是一项争论,而是感受的问题。接受社会福利救济对于社会人而言,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
  裕一心想,是这样的吗?难道为每天的生活所苦的人不接受社会福利救济,而向消费融资公司求救,深陷借钱地狱的泥淖,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吗?于是他忽然想到,如果连生活费都没有的人,全部仰赖社会福利救济,会怎么样呢?社会福利机构恐怕会破产。所以国家才会认同高利率,让消费融资公司贷款给为钱所苦的人,再以声请清算制度解救还不出钱的人吧。这是一种社会福利政策。但是这么一来,帮助没钱吃饭的人就不是国家,而是没有欠钱不还,不停支付高额利息的人了。贫穷人士互相帮助,说起来好听,但说穿了这个社会结构就是轻视经济上的弱者。而不愁没钱的人则毫无负担地过着舒适愉快的生活。人生中的赢家与输家。裕一仿佛从哪儿听见了夸耀胜利的笑声。
  「还有一点,就是那个坚定的信念。」市川接着说,「因为不想给保证人添麻烦而选择自杀。要怎么瓦解那个信念呢?」
  「跟他提起刚才的内容应该就没问题了吧。」八木提出乐观的预测,「让他思考留在世上的家人。如果为了保证人而自杀,妻子和两个女儿将陷入痛苦的生活中。现在应该忍一时之耻,为了家人活下来。如果他是大人,应该会了解吧?」
  裕一点点头,觉得市川的预测结果能给菅原一记当头棒喝。菅原得的并非重度忧郁症。他只不过是想以意志力自杀。若是有条理地列举数据劝导他,应该就能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拖回来。
  决定了抢救方针,四人松了一口气。
  「看到那个人,总会联想到我自己。」市川说,「我一个人为这种事情自杀就够了。」
  「市川哥的公司也倒闭了?」
  「嗯。但是,我当时没有察觉到,自己好像也得了忧郁症……对未来感到绝望,受够了缠身的债务……认为只要一死,一切问题就解决了。觉得自己也能选择自杀逃避。」
  漫长的兜风,最适合用来许说身世。没人问市川,他就自己说了起来。他大学药学系毕业后,任职于制药公司,梦想成为开发新药的研究人员帮助病人。然而,他却被分配到业务部,被公司同事欺负,上司将自己盗用公款的责任推到他身上,而被公司开除。他不得已只好自立门户,开了一家制造化学制品的小工厂,但是欠缺身为经营者的资质,偏偏又遇上日圆急速升值,工厂经营陷入困境,欠了一屁股债,最后只好服毒自杀。
  「人生在世,总会遇上几次克服不了的难关。这种时候,会逃避的人才是最坚强的。但是我该逃的时候却逃不了。」市川轻描淡写地说,说到最后声音在颤抖。「不知道现在,我老婆和两个孩子过得如何。」
  「他们一定过得很好。我保证。」八木开出空头支票。
  市川默默点头。

  长程卡车接近目的地大月交流道,救难队员必须转车。美晴煽动手握方向盘的咖啡色头发大姐,使她将卡车停在谈合坂服务区。四人下车后,分头到贩卖部和厕所等地方,向前往青木原方向的人打听。于是轻易地找到了一对要去河口湖兜风的情侣。
  「现在不是舔霜淇淋的时候!快点!」
  在八木的恫吓之下,这对可怜的情侣莫名其妙地回到轿车上,又是以远超过速限的速度,疾驶在高速公路上。幽灵们在狭窄的车上挤成一团。裕一和副驾驶座上的女孩子身体重叠,知道她穿着性感的内衣裤。
  「从东京出发后过了一小时多。我们应该超过菅原先生了。」美晴看着地图说,「我们要在哪里埋伏?森林很大唷。」
  「如果思考自杀者的心理,」市川沿着地图上的国道移动手指,「他应该会观察四周的环境来这一带。我们在第一个岔道,国道和林道的分歧点等他吧。」
  「好,」八木说,对着开车的男方大呼小叫:「目的地不是河口湖!前往精进湖!那里最适合和女朋友谈情说爱了!」
  男友刚脱下四角裤又穿上,匆忙改变预定目的地,决定在精进湖向女朋友表白爱意。他无视河口湖方向的路标,一径前行。
  不久,开始出现苍郁的树林包围道路左右。是森林。裕一记得在哪里读过,企图自杀者大老远跑来这里自杀,造成当地人莫大的困扰。或许是因为日光照不进来,林间显得阴森吓人。看着看着,裕一发现大家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糟了!如果他在森林里自杀的话,就未免太笨了!不能让菅原先生进入森林里!」
  「为什么?」市川问道。
  「因为,如果他在森林里自杀的话,尸体会找不到!如果没有确认他死亡,保险公司也不会支付保险金!」
  市川惊愕地瞪大眼睛。
  「这样下去的话,连五千万的保险金都拿不到!只是一般的失踪!」
  「这样的话,事情就大条了。」八木将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接下来我是专家。你们听好了,下落不明的人得经过七年才算死亡。这段期间内,遗族每天都要担心躲债逃亡的父亲,为生活所苦,过着地狱般的日子。就算他老婆想再婚,除非找到丈夫的尸体,否则就不能再婚。大概也不能处分财产。」
  「债务人下落不明时,债务会怎么样呢?」裕一问道。
  说不出话来的市川,以微弱的音量回答:「债务并不会消失。债务人不在的话,债权人应该会向连带保证人催债。而菅原先生的死,就会变得完全没有意义。」
  「森林是最糟糕的葬身之地。」
  「非得设法救他才行。」市川一脸悲壮的表情说。
  车子接近埋伏地点,八木让男人停车。「把车开进那边的停车场!到名产品买礼物送女朋友!」
  轿车开进沿着国道而盖的宽敞停车场。救难队员和情侣一起下车。停车场内停着几辆观光巴士。令裕一意外的是,森林中似乎打造了登山步道。公用厕所旁的观光路线图上,画了几条天然步道。
  接下来就只等菅原的厢型车来了。抢救对象抱着放手一搏的决心。无论对方以多么快的速度急驰而来,都要设法跳上车。众人心急如焚地监视车道半小时后,十倍变焦镜头的夜视镜中,等了老半天的厢型车出现了。
  裕一全神戒备,「来了!」
  菅原的车打方向灯。他似乎打算开进这个停车场。剧情发展全在市川的预料之中。
  「自投罗网。」八木暗自窃喜。
  厢型车一度从四人面前经过,开到通往天然步道的登山口附近停车。裕一冲向厢型车,但是这时,一大群国中生从森林里三三两两地出来。一行人似乎是来远足的。或许是害怕引人注意,厢型车再度移动。
  「别让他逃走!追!」八木叫道,脚程却是最慢的一个。
  裕一拼命地跑。菅原的车隐没在从国道岔出去的林道中。只好追了。裕一咬紧牙根,奋力狂奔之际,看见菅原的车停在遥远前方。
  请保佑菅原先生平安无事——
  裕一一面祈祷,一面跑过去,但是车上没看见菅原的身影。他似乎将车子丢在路边,进入森林了。面对覆盖视野的幽暗森林,裕一胆颤心寒。
  「进森林里!」迟来一步的八木大喝一声,自己带头一脚踏进森林。
  裕一、市川、美晴依序跟随其后。救难队员发现自己的身体也能穿透植物,吓了一跳。
  「这下稳赢了!」八木乐极生悲,被凹洞绊了一脚跌倒。
  「注意脚底下!」市川赶紧提醒八木,但为时已晚。「泥土下是熔岩凝固而成的岩石。一不小心就会扭伤脚。」
  大家搀扶八木起来,伫足环顾四周。由于高低起伏的地面上长满了茂密的树木,因此无法远眺。
  裕一大吃一惊,发现森林里和想像中的不一样。这里迥异于富饶的大自然画面,给人一种像是误闯都市水泥杂木林的晦暗感受。理应赏心悦目的绿意也带着阴霾,没入黑暗之中。景色之所以令人感觉萧索,是因为土壤贫瘠?或是针叶林都是这种感觉呢?
  八木不知所措地说:「该走哪?」
  「这边。」市川带头迈开脚步。
  裕一跟在市川身后问道:「为什么你知道?」
  「我是站在自杀者的角度思考事情。菅原先生将车停在刚才的路边并非巧合。那里有一块碎石地,足以停一辆车对吧?进入森林也是一样。像这种地形,血肉之躯的人能走的路径有限。」
  裕一同意。要避开垂直陡峭的断层或破土而出的树根等障碍物走路,能够前进的路只有一条。
  不久,陆续出现了替市川的话背书的可怕物证。扔在地上的夹克、生锈的空罐、水果刀和药盒。救难队员沿路发现一些会有人来过的迹象。不晓得大家是否都自杀身亡,还是打消自杀的念头,离开了森林呢?无论如何,过去几年内肯定有许多人循着这条看不见的路前进。
  不管怎么走,景色都一样。裕一发现没有听见鸟叫声,也不见昆虫的身影。果然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能独自走进这种森林深处。
  不知何时陷入沉默的市川,忽然停下脚步。他一脸苍白地面向前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森林间的一小块空地上,有个岩石形成的洞窟。熔岩块犹如房檐般突出,底下的低洼地面形成一个足入容人进入的空间。
  裕一有不好的预感。
  菅原该不会在那里面吧?
  裕一经过呆立不动的市川身旁,往下走进洞中。他矮身进入其中,虽然光线微暗,但是能够看见洞内没有抢救对象的身影。倒是地上有一支表带断掉的旧手表。手表生锈了,所以显然不是菅原的。
  「怎么样?」八木他们也进来了。
  「他不在里面。」裕一说完想出洞时,吓得停下脚步。他看见手表旁有一颗灰色的石头。然而,那不是石头。粗糙的表面有细缝。
  「那是头盖骨吧。」八木说道。
  裕一心想,大概是在这里断气的手表主人吧。
  「被动物瓜分啃食,只剩下头盖骨。」
  「不知道是几年前的尸体。」
  「那不重要,我们快点找菅原先生吧。」
  大家在美晴催促下走出洞外,但是负责领路的市川仍留在洞中。
  八木不耐地说:「你在磨蹭什么引快点过来!」
  市川没有回应。他的嘴唇颤抖,斗大的泪珠从眼中滚了下来。
  「喂,你怎么了?」
  「这是我。」
  「你说什——」八木话说到一半,整个人就此僵住。
  市川拼命试图挤出笑容。「两千圆买的手表还在。」
  裕一了解状况的那一刹那,脑袋中变得一片空白。八木和美晴也哑然伫立。
  市川在身体僵住的三人面前,整个人缓缓地跪坐下来。「十五年前……我死在这里……独自一个人……喝下化学药品……痛得在地上打滚……」
  八木从咽喉深处发出粗重的叹息。
  美晴也无声地流下泪水。
  市川抽抽噎噎地哭着,用指尖怜惜地抚触自己捡不起来的骨头。「这具白骨是我……曾是我宝贵的身体。」
  打从裕一心底窜起一股悲伤。市川是救难队的幕后英雄。个头矮小的他,总是竭力帮忙抢救对象。然而,他的人生却是在晦暗的森林深处,孤伶伶地画下句点。
  裕一想起市川想救受病魔折磨的老婆婆时说的一句话。
  ——要让这么好的人独自死去吗?
  裕一想对生前的市川说这句话。
  然而,裕一心中的哀悼,却逐渐转变成战栗。市川的遗骸在十五年内,都没有被人发现,无论白天黑夜、春夏秋冬,一直曝露在荒野之中,成为动物的食物,渐渐改变形貌——
  这种死法未免太悲惨了。裕一感觉到深不见底的孤独,全身起鸡皮疙瘩。八木说的没错,森林是最糟糕的葬身之地。
  「喂,」八木向美晴招手,「你留在这里陪他。我和裕一去就好了。」
  美晴点点头。
  裕一和八木两人拔足奔跑,没有再回头。必须拯救菅原。不能让他和市川走上同一条路。他们尽量挑容易走的地方,进一步深入森林,从前方的树下听见了拨开杂草的声音。
  是菅原吗?
  裕一和八木对看一眼,加快脚步,并在脑中复诵抢救方针。拜托让市川想出来的劝导内容传至抢救对象的心中。务必让我们救回菅原的生命。裕一一心如此祈祷,摸索着人的气息前进。
  「找到了!」八木像是发现猎物的猎人般,悄声说道。
  树木间,看见了一个坐在地上的男人背影。从他身上穿的工作服,马上看出他是菅原。他打算割腕自杀,还是服毒自杀呢?裕一抽出大声公,冲到抢救对象身旁,打算在他耳边展开劝说,但是旋即将话吞咽下肚。菅原的样子不对劲:脸色苍白,精神恍惚。
  「这家伙怎么了?」
  裕一和八木将脸转向菅原凝视的方向。突然间,两人瞪大眼睛,发出尖叫,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夕阳从树叶间穿射而下,一个身上爬满了蛆的怪物吊在树枝上。那家伙穿着衣服——一件黑色外套披在肩上。除此之外,身上别无衣物。以绳索吊在半空中的身体,从脸部到脚尖都挤满了成群的蛆。隐约可见的头发在蠢动的小虫子间不住晃动。从衣服底下溜出来的蜈蚣,拨开一只只白色的蛆,钻进怪物嘴里。每当死尸微微晃助,就有一大群小虫子啪啦啪啦地掉下来,在地面堆成一座小山。
  有个人的遗体,在那堆虫子里——
  裕一想像全身被蛆吞噬的感觉,感到作呕欲吐。
  风向改变,将避无可避的强烈腐臭味刮向众人,令人分不清那是虫子的臭味,还是尸体发出的尸臭。
  菅原趴在地上,当场开始狂呕。裕一和八木也忍不住跪了下来。胃里没有半点东西可吐,三人只能不停干呕。
  裕一待胃的呕吐感趋缓,戴上夜视镜看菅原。他全身的晃动停止了。
  「抢救成功。」
  菅原恐怕明白了,在森林里自杀会有怎样的下场。不,或许他是重新思考了人往生这件事。
  八木非常遗憾地盯着吊在树枝上的尸体。裕一也是相同的心情。如果他能再等一下,就会不禁思考生命的意义。如果他再晚一天上吊自杀的话,我们就能救他了……
  吞噬自杀者的大自然,这就是青木原森林。

  裕一和八木使用大声公,引导菅原至洞窟。半路上,数度迷失方向,只好以无线电和美晴连络,请她从远方高喊,好判定前进方向。薄暮中,市川和美晴迎接好不容易走回来的裕一他们。
  市川已经止住了泪水。他看到活着的抢救对象,面露微笑。「抱歉,我刚才失态了。」
  「不,」八木说,「人想哭的时候哭出来对身体最好。」
  市川无力地点头。
  「抢救成功了对吧?」美晴问。
  「是的。但问题是,」裕一凝视覆盖森林的黑暗。「已经晚上了。我们怎么回到车上呢?」
  「在这里过一晚比较安全吧?我们连手电筒都没有唷。」
  菅原四处张望,害怕着什么。裕一感到担心,进入他体内监视。「他非常害怕。一个人待在晚上的森林里,害怕会不会出现自杀者的鬼魂。」
  「已经出现了。」八木不悦地说。
  「我想,还是带他到车上比较好。」
  「我们有夜视镜。」市川拾回了天生的机灵聪敏。「伸手不见五指也不是问题。只不过,我们摸不清方向。」
  「这也不是问题。」美晴拿出便条纸,「我事先记录下掉在地上的刀子或空罐了。只要把那些东西当作记号,顺着它们前进就行了。」
  救难队员带着菅原迈开脚步。日落后的森林里,比一片漆黑的夜空更黑暗。不但什么都看不见,还充满了高低起伏的地势和迎面而来的树枝等障碍物。美晴和市川先走一步找出路径,八木和裕一比手画脚地指示抢救对象:「那里的地面凹凸不平!避开右边—有树枝!弯腰!」
  菅原顺利地走在黑暗的森林里,平安抵达厢型车。
  林道上没有车水马龙的车辆。四下一片宁静,唯有打开车门的声音响彻四周。
  车内灯的照明下,坐上驾驶座的菅原伸展四肢,重重地叹了口气。熟悉的车上很暧和。他插进钥匙发动引擎,自己还活着的强烈真实感涌上心头。上午到工厂,为了寻求葬身之地而从大楼屋顶跑到森林,感觉已是好久以前的事。活着真好。这条命等于死了一次。今后无论遇上再大的风浪,自己大概都能撑过去吧。
  菅原从死亡的沉重压力中获得解放,尽情地伸了一个懒腰。
  裕一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接下来只剩回东京了。菅原想驱车前进,但又踩下刹车,看了阴暗的森林一眼。他心想,最后是那具在森林里上吊自杀的尸体救了自己一命,丢下不管好吗?
  裕一也在烦恼,有没有办法将市川的骸骨交给他的遗族,于是试着问三人:「刚才的遗体怎么办?」
  「放着就好。」市川答道,「往者已矣,来者可追。菅原先生的家人应该很担心他。我们快点回家吧。」
  然而,没有人劝说菅原。大家都很担忧市川。结果,只好由市川本人负责劝说:「别管往生者!那么做是出自他们本人的意思!你要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中!」
  菅原犹豫了半天,最后踩下油门。这么一来,市川和另一个人的尸首将再也不会被人发现,回归尘土。
  高速公路上没什么车,但是菅原仍旧遵守限制速度慢慢开车。救难队员依照市川想出来的方针劝说菅原,叮咛他让人生重新来过。
  回到蒲田工厂林立的街头,抵达与工厂相邻的家门前,是在晚上快十点。有两个读国中左右的女孩子,无聊地站在倒闭工厂的铁卷门前。
  菅原下车,对两个女儿说:「这么晚了,你们在做什么?」
  「妈妈她——」姐姐嘟着嘴说,口吻显得十分不耐。「说爸爸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要我们等你。」
  菅原看了一眼工厂后方自己家的小房子,窗户还透着灯光。
  「姐姐,」妹妹说,「电视节目要开始了。快点。」
  「嗯。」
  父亲制止跑起来的姐妹,「等一下。爸爸也一起回去。」
  两个女儿回过头来,老大不情愿地等菅原。她们将永远不知道今天降临在父亲身上的性命危机,渐渐长大成人吧。
  菅原和孩子一起走进家门。
  「真是太好了。」市川面露虚弱的笑容,喃喃自语道。

  救难队员无暇休息,回到夜里的闹区,寻找抢救对象。达成目标的最后一天是五月三十一日这个黄道吉日,距今只剩下一星期。
  裕一和美晴爬上新宿一栋住商大楼的楼梯,从四楼的楼梯间用夜视镜观察街上。形形色色的人走在街头;有上班族、粉领族、国中生和高中生,还有餐饮店的店员和身穿华丽衣裳的夜店女郎。
  裕一看着他们,心想:再救二十人,大家就能上天堂。到时八成能够从现在的苦役中获得解放,不用再回首那座空无一物的山顶,能得到永远的安息。再救二十人,绝非不可能的任务。只要努力振作起疲惫不堪的身体,大概就能达成这个目标。
  然而,裕一的心情却很沉重。为什么?明明努力不懈至今,现在好不容易看见了终点,为什么心情却沉郁得化不开?
  望向一旁,霓虹灯的光线反射在美晴的脸颊上。她戴着夜视镜,所以看不见她的眼神,但是裕一推测,想必她也是相同的心境吧。
  裕一将视线拉回路上,心想:
  我不想上天堂——




  第五章 最后一人

  1

  只点着一颗灯泡的小房间里,有名男子正与神对话。不,应该说他正在对神讲话比较正确。开心或难过时,他总会对神讲话。他知道神不会有所回应,因为神扮演的就是这种角色。神是慈爱的天父,无论人类遇上何种痛苦,袍都会默默倾听。
  他决定让今晚的祷告成为最后一次。天国不会来,神也不能赦免人的罪,他遇上各式各样的考验,失去了未来。他做了一切的努力,将这份自负深藏内心,觉得自我了断的时候到了。
  主啊……我已经累了……今晚,我可以到您身边吗?
  「不行!」八木说道。

  男人以一辆轿车为家。回首五十三年的人生,总是一次又一次跌倒,一次又一次爬起来。自己在人生这条路上跌跌撞撞,已是鼻青脸肿。到头来,男人失去家庭,和家人离散,只剩买汽油自焚的钱。
  男人丢下没油的车,前往加油站的途中,心想:将手中的零钱用于其他用途如何?于是,生锈的脑袋瓜开始快速运作。打电话?打给谁?法律谘询?债务一笔勾消?顺便预约精神科?为什么?想自杀的人大多患有忧郁症?但是治疗费哪来?能够接受国家补助?向市公所申请,还能接受社会福利救济?
  他转念一想,别引火自焚了吧。

  「还剩几个人?」美晴问道。
  「十六个。」裕一答道。

  傍晚的车站月台上,有个男人忽然中了邪想跃入铁轨撞电车,然后又忽然卡到阴似地身体往后退。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他直接搭上电车,认为自己该去看精神科。

  大企业的高阶干部在电视上道歉。然而没有半个人打从心里感到愧疚。他们早已将责任全推给现场的负责人。那名愚蠢的员工,为了累积多一点退休金,遇上了被公司解雇的命运。
  干部并不晓得可怜的中级主管已放弃自杀,且开始着手搜集资料,准备向公司内部举发干部的所作所为。

  有个人认为,唯有自杀能带给人完全的自由。他自己却没有自杀,反而将这个想法写成书出版。
  有人因此受到煽动,而想自杀。他打算基于自己崇高的自由意志自杀,但实际情况却不是那么回事。其实,他只是无法忍受一而再、再而三找上门的楣运和自己的缺点而得了忧郁症。人类的自由意志是希求幸福。他沉思了一整晚后,才察觉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我们救了几人?」八木问道。
  「吉祥数字八十八。还有十二人。」市川答道。

  假如打从心里替他人着想的话,这世上充满了令人无法忍受的事。
  有位家庭主妇怀第一胎时发现丈夫外遇。她想一生下孩子就带着孩子一起自杀。她的精神状态是典型的忧郁症。救难队员诱使她去看精神科。
  一名国中生杀了人,父母替变成杀人犯的儿子请律师,但周遭的人都指责他们教育失败,无论怎么替自己和身边的人辩护,也无法改变儿子杀了人的事实。养育孩子是一场没办法重新来过的实验,却以失败告终。然而,父亲在自杀前想起了另一个必须扶养的孩子,不得不下定决心活在人间炼狱中。
  有位儿子将年迈的父亲绑在柱子上。他父亲是个酒鬼,经常对家人施暴,一有钱就拿去买酒,如果将他在关在家中,不管是生发水或漱口药水,只要含有酒精的东西就往嘴里灌。身心俱疲的儿子心想,父母和自己究竟谁会先自杀?这时,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只要家人和医师同意,就能将父亲强制途进精神病院。于是一家人活了下来。

  「各位,救人的速度变慢了。大家大概累了吧。请再努力一下。」市川气喘吁吁地替众人加油打气。
  「只剩三天了。」裕一说。
  美晴不耐烦地说:「还剩下九个人欸。」
  「老人自不量力。」八木说。

  人总是会替自己找借口活下去,但是也有人无法这么做。例如有个开车撞死了小孩的上班族。
  也有个道德高筒的人明明自己的经济环境不好,却将所有过错揽到身上,甘心承受。有个年轻女子为了替父母偿还债务,下海到泰国浴卖淫。愈是牺牲奉献,愈是遭人轻蔑。
  人情冷暖,反复无常。有些人看似冷淡,其实却出人意料地温和,但真的有事相求,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有个男人太过依赖这样的世间人情,再也没有人肯帮助他。他不停借钱而还不起,无颜见江东父老,最后变成翻垃圾维生的流浪汉。

  救难队员不断救人性命,拼命打消刹那间想不开、想一死了之的念头。
  裕一默默工作,心想:为什么人不能过得更幸福?因为软弱?无知?欲望?还是因为总有一天会老?
  对于急着死的人,救难队员不断叫他们「等会儿」。等待的手段多得是,喘口气的方法也数不清。几乎所有的苦恼,都源自于忧郁症这个心病。哪怕是没来由地对活着感到空虚,也有专家好商量。想逃避痛苦的现实并不可耻。根本不需要硬拧。总之,只要等待生命走到尽头。

  明天就是上天堂前的最后一天了。剩下的时间不到二十四小时。
  五月三十日早上,在医院里找到的第九十八名抢救对象,是个等不及生命走到尽头的人。年纪轻轻,才三十多岁便得了不治之症。她希望安乐死,主治医师也觉得如果没人发现,替她打剂量足以致死的肌肉松弛剂也无妨。
  即使如此,救难队员还是救了她。他们相信,生命不能放弃。
  她需要的是可以消除身体疼痛的医疗,与缓和抑郁情绪的抗忧郁药。然而,光是如此就得付出许多代价。光是高额的药费和药效,并不足以彻底消除她的痛苦。
  因此,救难队员只能祈求她活到生命的尽头。
  当剩下十六个小时的关头,他们找到了第九十九名抢救对象。

  2

  老人习惯了每天下午在书桌前度过一段时光。
  每天在稿纸上用钢笔写下自己的过去。
  书写是一件快乐的事。在稿纸上一字一句地记录下记忆中从出生至今,关于自己的过去。现在,过世的祖父母、父母与弟弟的大小事情正跃然纸上。
  他对自己的人生心满意足。他勤奋工作,活得十分有意义。在努力熬过冗长而平凡、千篇一律的生活当中,突发的悲欢离合只能够算是涟漪般的小小苦难。
  他当然舍不得逝去的岁月。回首过去,一切都是转眼即逝。没想到年华老去的速度快到几乎令人措手不及。三十岁之后,时间愈过愈快,一日迈了四十岁,有一种像是每年举办奥运的错觉,孩子们如雨后春笋般长大,过没多久,孙子也出世了。
  然而,这无论对谁而言都是一样。每个人每天都有二十四小时。唯有这一点是公平的。
  他对自己没没无名过一生并不后悔。现在,自己能做的就是爬格子,留下安田重夫这个人到这个世界走过一遭的痕迹。
  谁会看自己写的东西?孩子?孙子?不可能留传到曾孙那一代。老人避免不小心使用过时的语汇,尽量用时下的语言。
  门铃响起,家人全部出去了,老人从座垫上起身,走到玄关看是谁来了,但是没半个人。
  他面露微笑,心想大概是小孩子的恶作剧时,忽然担心起一个儿时玩伴。他今年初丧妻,变得意志消沉。
  重夫心想,该不会是他发生了什么事吧?
  门铃之所以响起,会不会是所谓的心电感应?
  平野康介将绳索搭上门框上方的横木,忽然后背有人对他说:
  「你在做什么?」
  康介吓了一跳,从垫脚的椅子上回头。
  安田重夫瞪大眼睛地站在走廊上。
  「你才在做什么呢?」康介问道。
  「我叫你也没回应,所以我就绕到院子来了。」相交六十年的老友说,「那,那条绳子是怎么回事?」
  康介到底感到尴尬,只好从实招来:「我想上吊自杀。」
  「我想也是。」重夫脱鞋穿过走廊,走进四坪大的房间。「唉,坐下来吧。」
  重夫老是反客为主,不晓得究竟谁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康介心情稍微轻松了些,从椅子上下来,隔着矮桌与总角之交的老友对坐。
  「活得那么不耐烦?」
  「嗯。」康介边泡茶边说。
  「因为克子?」
  康介将目光落在茶杯上,这是克子喜爱的茶杯。长年相伴的妻子先走一步,世界突然变得冷冷清清。妻子是个光陪在身旁就令人感觉幸福的女人。康介在她下葬之后才发现到,原来失去平常不会特别意识到的人,是最悲哀的。
  「再在这个世上多待一会儿吧。」重夫说道。
  「我已经活够了。我的情况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孙子,活着已经没有意思了。」
  「你不用在意这件事,现在好像愈来愈多夫妻不生小孩了。」
  「可是……」
  「那,找点乐子怎么样?像是唱卡拉OK或打麻将。」
  「内人就是我的快乐泉源。」
  「嗯……」这下重夫可伤脑筋了。
  「花心思讨她欢心,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这真了不起。」重夫夸赞道,「但是,你的人生不该因为她走了而只剩下寂寞吧?接下来不是该为自己想想吗?」
  重夫对着闷不吭声的康介说:「你是不是得了老人常有的忧郁症呢?」
  「你说什么?」
  「上了年纪会得的忧郁症。」重夫笑着说,「我五年前也得过。」
  「噢?我倒是没听你说。」
  「我害怕死亡。对了对了,五岁的时候,知道人迟早会死时也觉得好害怕。上了年纪之后,个性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那个什么老人常有的忧郁症,你后来是怎么治好的呢?」
  「这很简单。我去看医生拿药。服药的过程中,心情就渐渐好转了。当然,我现在也觉得死很可怕,但还是一天天勉强过着日子。」
  「那么有效吗?」
  「嗯。立即见效。我可以替你介绍医生。你心里的阴霾也会一扫而空。」
  「这样啊。如果那么有效的话,那就算了。」
  重夫吊起眉梢,吃惊地问:「为什么?」
  康介双手紧握茶杯,低下头说:「我吃了那种药之后,就没人替克子难过了。」
  好一阵子,四下只有挂钟指针移动的声音。佛坛上,故人愉悦地微笑着。
  重夫接着说:「可是啊,如果你上吊自杀,结果还不是一样?」
  「这么一来,我就能在另一个世界与她重逢。」
  「我不认为她看你这么做会开心。她生前不是很讨厌你说丧气话吗?」
  「你真清楚。」
  「嗯。」重夫顿了一下,看着毋需靠老花眼镜看见的远方景物。「小时候,我生于江户时代的爷爷常说:凡事不能半途而废,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做到最后。现在回想起来,我发现他指的是人生。我们生下来,不就是为了活到生命的尽头?神会替我们决定什么时候往生,我们不用替这件事负责任。是否不要想太多,只要活在这世上就好了呢?」
  康介低声沉吟。
  「你也可以将人生想像成一场马拉松。我们一路上跑了那么久,半路上精疲力尽,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偷懒,却假装卖力地跑。」
  康介看见重夫做出挥动双臂的动作,面露微笑。
  「我们现在刚跑过四十公里,终点就在眼前,你就要在这里停下脚步?只要再努力一下,就能顺利跑完全程,你要放弃先前的努力?你不觉得可惜?令人庆幸的是,你还有余生。」
  「好啦,我知道了。」康介对陪跑的伙伴说,「我再跑一下。哪怕脚步踉跄,我也会继续跑。这样可以了吧?」
  「嘻嘻,」人生的长跑者笑逐颜开,「你的肠胃还好吧?」
  「还算可以。」
  「今天要不要吃寿喜烧?」
  「好啊。」
  「太棒了!」
  四名救难队员戴着夜视镜互相道贺,所以只有眉毛和嘴角露出笑容。
  就这样,他们成功抢救了第九十九个人。

  3

  「我们总算走到这一步了!还剩一个人!只要再救一个人,我们就能实现上天堂的心愿了!」
  八木在回新宿车站的电车上鼓舞众人:「各位要更加努力!」
  「不过,天气晴朗,海浪滔天。」市川看着手表说,「时间限制是到明天凌晨四点。时间只剩下十一小时。」
  每当电车要转弯,疲惫不堪的众人就会大幅左右摇晃。裕一发现事到如今已不用在意别人眼光,于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总之,要尽早找到抢救对象。」
  美晴侧身坐着点头,「幸好今晚是星期五,而且是月底。外出的人潮汹涌,说不定能找到为钱所苦的人。」
  「嗯。」八木和市川也坐下来,救难队员围坐成一个圆圈,思考善后方法。
  「我们四人分头找吧。」市川提议道,「我去消费融资的窗口;八木先生去医院;美晴小姐去闹区:裕一搭电车巡逻各车站。」
  「了解。」
  众人在新宿车站分道扬镖。如果有人找到抢救对象,其余三人应该能在一小时内赶去支援。
  裕一戴上夜视镜,搭乘山手线到各主要车站观察中央大厅。新宿、涩谷、五反田。时间是晚上七点多,剩下九小时,他仍没有找到第一百名抢救对象。最后一人究竟在哪里呢?
  当裕一一面在品川车站的月台下车,一面思考,是否该回到上下车乘客较多的新宿,换成定点监视比较好昵?行动电话响起。是市川打来的。
  「请戴上无线电,美晴小姐发现了抢救对象。」
  裕一赶紧挂断手机,从道具袋中拿出耳机戴在头上。「地点在哪里?」
  「有乐町!快点来!我在这里遇见了第一百名抢救对象!」
  裕一询问详细位置,冲进即将出发的电车。但是车站内广播—山手线由于「受到自杀意外的影响」,暂时停驶。
  跳车自杀!又少救了一个人。裕一改搭京滨东北线,懊丧地紧咬嘴唇。他一面赶往现场,一面向美晴打听内容。「抢救对象的状况如何?又是为债务所苦?」
  「我还没展开监视。对方人在餐厅里,所以我没办法接近。就我隔着玻璃观察,对方身上亮起了红灯,情况相当危急。」
  「男的?女的?」
  「中年男子,而且带着家人。」
  状况出人意料之外。企图自杀者亮红灯,和家人一起用餐?
  「他太太和女儿快要变黄灯了。如果不管他们,说不定会一家集体自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有什么灾难降临到这一家人身上?
  裕一在有乐町下车,不把银座拥挤的人群当一回事,笔直穿透人群,奔向美晴在等候的店家。整个街区都是栉比鳞次的高级名牌店和餐饮店。美晴站在行道树下,盯着面向马路的餐厅窗户。
  裕一将目光转向店内,「哪一个?」
  「右边内侧的一家三口。」
  裕一马上看见了亮红灯,身体晃动的中年男子。他的身材一般,戴着黑框眼镜,身穿深灰色西装。一同围着餐桌的母女,虽然是亮绿灯,但身体也晃动得相当严重。
  裕一将夜视镜挪到额头上,确认他们的表情。在旁人眼中看来,三人的身影就像个幸福的家庭,周末夜里,在银座的高级餐厅用餐。一家人吃着甜点,不时面露微笑交谈。然而仔细一看,微笑全是装出来的,所有人露出疲惫的表情。
  「情况如何?」从无线电传出八木的声音。
  「还不晓得。」美晴答道。
  「连名字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裕一说,「抢救对象是高冈洋平,四十九岁,职业是官僚。」
  「官僚?换句话说,是政府机关的公务员?」
  「是。」
  美晴愣了一下,「为什么你知道?」
  裕一看不下去,从自己的家人身上别开视线。「他是我父亲。」

  高冈家一家三口吃完晚饭后,八木和市川筒未抵达。
  裕一不知所措。为什么父亲会想自杀?为何连母亲雅代和妹妹结衣都亮起绿灯,身体晃动?自己的忌日是三月二十五日。两个多月内,一个家庭出现两名自杀者,无论怎么想都不寻常。
  「裕一的妹妹还挺可爱的嘛。」原本默不作声的美晴,夸赞裕一的妹妹,把话题延续下去。「那,由谁进入他体内监视?他们就快出来了。」
  裕一的遗族已经离开餐桌。洋平在收银台结帐,雅代和结衣在一旁看着陈列着蛋糕的展示柜。
  裕一搜索落入人世那一天的记忆。自己首先回家。妹妹把自己关在房里,父母面如槁木前往敛财灵媒的办公室,一心只想见儿子的灵魂。
  变成鬼魂的裕一,心脏扑通一跳。难道和自己的死有关?父亲想寻死,是因为儿子自杀,承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
  三人离开餐厅,举步走在银座的林荫大道上。「走喽。」美晴说,裕一阻止她。「等一下!」
  「干嘛?」
  「我们去找别的抢救对象吧。」
  美晴怒目而视,「别胡说八道了!你打算做什么?」
  「我是被父母逼得上吊自杀的!口口声声东大东大、念书念书,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把自己的过错推到别人身上,未免丢脸丢到家了!快,我们去救他们!」
  洋平一家人在通往有乐町车站的转角转弯。美晴奔跑起来追在他们身后,裕一冷冷地对他说:「要救你自己去救。我要去找别人。」
  美晴面罩寒霜回过头来。裕一想往反方向走,但是黑道老大出现眼前,挡住他的去路。
  「你这个不孝子!」
  八木话一说完,和市川两个人抬起裕一。
  「放开我!你们要做什么?」
  这时,美晴也加入了八木他们的行列。
  「去追这家伙的父亲!」
  三人扛着裕一,发出「嘿咻、嘿咻」的吆喝声,在夜晚的银座街头奔跑。
  市川安抚挣扎的裕一:「你家里大概发生了许多事,但是你要忍耐。有你在,我们比较容易查出细节。」
  队员们在转角转弯,追着裕一的父亲。
  「在哪里?」
  「那里!」美晴指着计程车招呼站。
  计程车的车门已经打开,雅代跟着结衣正要上车。
  「赶快!」
  三人扛着蜷着身体的裕一,火速冲向计程车。「不准关车门!」三人叫道,牵制司机,趁动作缓慢的雅代上车时,将裕一抛进车内。裕一跌在家人脚底下的空间,发出呻吟。
  「换我们!」号令一下,八木他们挤进后座,一个个叠在裕一身上。众人在计程车上相互推挤,车子发车前进。
  「各位,干得好!」八木慰劳队员们,移往副驾驶座。
  「快点展开监视吧。」市川坐起身子,环顾车内。「抢救对象是哪个人?」
  「咦?」美晴说道。除了救难队员之外,只有两名乘客:雅代和结衣。不见洋平的身影。
  最后一个起身的裕一,隔着后车窗看见父亲。他伫立在人行道上,一脸落寞地目送妻子和女儿。他的表情委靡不振。随着计程车在十字路口转弯,父亲的身影消失了。
  八木暴跳如雷,「裕一的父亲怎么了?快点打听!」
  美晴进入雅代体内,市川使用大声公。「你先生怎么了?」
  从无线电听见美晴的声音。「他说有工作要做,得回办公室。」
  「他的上班地点在哪?」
  美晴说出一个中央政府机关的名称和洋平所属的部门。
  「下一个红绿灯让她打开车窗。我们下车!」
  裕一百感交集地看着母亲和妹妹的脸。两人之间没有交谈,只是以空洞的眼神望向窗外。那底为什么?因为我吗?
  计程车被红灯拦下来。八木煽动雅代,使她打开车窗。
  「下车!」八木、市川和美晴从车窗爬出去,命令裕一:「你也一起来!」
  「让我留在这里。」裕一说,「我担心妈妈和妹妹。我是说真的。」
  「可是……」
  八木话说到一半,市川阻止他。「我们相信裕一老弟吧。」
  美晴定定地看着裕一说:「你不可以落跑唷。你仔细想清楚,上吊自杀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又不是你父母把绳子套到你脖子上的,对吧?」
  裕一问自己:既然如此,自己只不过是没考上东大,为什么就要自杀?他觉得,大部分的自杀者或许都是死于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理由。在丧失正常的思考能力,不晓得问题究竟是什么的情况下,在意识不清的黑暗迷雾中自绝性命。一抹恐惧窜过裕一的背脊。到了最后一刻,终于轮到自己了。寻找自己死亡的员相,明白生命可贵的时候到了。
  「请你一直戴着无线电!」市川说道。计程车放他们下车,发动前进。
  裕一看着母亲和妹妹,比起自己自杀的理由,首先要调查她们两个为什么快亮黄灯。
  裕一对于调查亲人的内心世界心存抗拒,但认为自己有义务知道她们的痛苦。他祈祷这和自己的死无关,进入结衣体内监视。
  高中一年级的妹妹,好像因为过度内疚,而导致内心不堪负荷。她在高级餐厅享用美食,但其实她并不想去。然而,父亲却突然打电话回来,邀母亲和自己同进晚餐:全家人偶而一起上馆子吧。全家,指的是父亲、母亲和我三个人,但这不是全家,少了哥哥,哥哥已经再也吃不到美食了,我们三个人却自己欢度时光。
  裕一心头一怔,跑出结衣体外仔细端详她的脸。妹妹是这么替哥哥着想的吗?不可能。我们应该只是一对不时拌拌嘴的普通兄妹。但是,什么叫做普通呢?何谓普通兄妹?何谓普通的家人——?
  「哥哥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快想起来!」裕一扯开嗓子吼道,再度进入她体内监视。
  春假的记忆在结衣的意识中复苏。国中刚毕业,我这一天和各奔前程升上不同高中的朋友出去玩。一大清早,突然被父亲叫起床。父亲进入自己房间这件事就代表发生了紧急事态。父亲说:「你哥哥出事了!」至今从未见过父亲的表情如此严肃僵硬。他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事。命令自己看家,取消和朋友的约会,我因为不安而直打哆嗦,走进哥哥的房间,看见书桌上放着一只写着「遗书」的信封。啊,哥哥死了。当我如此心想的那一瞬间,泪水自然夺眶而出。我害怕得不敢打开信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哭,等待父母及哥哥回家。警察好像来了好几次,还听见了父亲回答问题的声音。到了傍晚,大家一起回来了。一副大棺材放在客厅里。棺盖打开时,父母「哇」地放声大哭。哥哥躺在棺材中,鼻孔里塞了棉花。终于见到哥哥了。但是叫他「哥哥」他也不回应,摇晃他的身体,叫「哥哥、哥哥」,他也没有反应。哥哥的身体好冷,他身体冰凉地独自去了某处。葬礼上发生的事几乎都记不得了。不过,守灵夜之前,父亲表情吓人地说:绝对不能说你哥哥是自杀。后来,来了哥哥和我的几个朋友,和我们家人一起难过地哭泣,泪水流个不停,但不晓得为何而哭,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哭。哥哥会死,大概是我害的。每次吵架,我都会说很伤人的话。知道哥哥名落孙山,也不温柔地安慰他,因为我懒得想安慰人的话。当哥哥在附近的公园上吊自杀时,我还窝在温暖的被窝里。哥哥痛苦不已,而我却在做美梦。从此之后,我只会做恶梦。无论做什么都不开心。父母对哥哥的事也避而不谈。从前每当家中的气氛沉重,我就会开玩笑逗大家笑。父亲工作繁忙,母亲满脑子想的都是哥哥的考试,哥哥成绩优异是全家人的骄傲,总是拼命读书想考上东大。使家中气氛愉快是自己的责任,但是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也不想去上学。没办法告诉任何人自己心中的寂寞。好悲哀啊,哥哥。太悲哀了……
  裕一离开妹妹的身体,惨白着一张脸,觉得事情严重了。果然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因为自己上吊自杀,结衣才会——
  裕一将大声公对着结衣,忘我地叫道:「哥哥会死,不是你害的!你要明白这点,是真的!结衣真的是个好妹妹!别把哥哥的事放在心上,快乐地过日子!到新的高中交朋友!有心事就对朋友坦白说!」
  然而,结衣阴郁的表情依旧。裕一面向母亲,想拜托她带妹妹去看心理谘询师或精神科医师。但,母亲的表情更凝重。裕一害怕地想逃出车外。但他不能那么做。裕一进入母亲体内监视。
  ……从那天早晨开始,玄关的门铃就就像警报声似地在我心里响个不停。打开大门,看见附近的太太在蹓狗。高冈太太,糟了。你家裕一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你先跟我来再说。我丢下煮到一半的早餐不管,冲上二楼。看见裕一房里的床上没人,马上前往公园。巡逻警察在三棵树前面,有几个人别过睑从树前面经过。有一个人吊在中间那棵树的树枝上。巡逻警察问我:「你是高冈太太吗?」这位是不是府上的——我立刻回答:「不,不是。他不是裕一。我儿子裕一的眼睛细长,脸颊更红润。不会像那样邋遢地吐舌头、流鼻水。尸体身上的衣服很眼熟,但他不是裕一。裕一这孩子不会做出那种事。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昨天晚上我们也一起吃饭,他洗完澡把自己关在房里,然后,然后……」
  裕一彻底动容。
  雅代哭到脸颊肿胀,大声呼喊到无法闭口。身体软瘫在地,双膝跪地痛哭失声,从那一瞬间起,心灵与身体分离,成了旁观者。她只是冷眼旁观自己做出的事。警方展开调查以及准备办丧事。过了头七之后,她才回过神来,自己四周被薄纱包围,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其实感。内心悔恨不已,宛如受到千刀万剐般的折磨。裕一独自离开家时,为什么自己没有被他发出的声音吵醒?为什么自己没有察觉儿子想自杀?他是我的心肝宝贝,为什么我没有发现他不对劲?我好想再和他见一面。我想和他见面,向他道歉。他真的是个好孩子……玄关的门铃响个不停……好可怕……我明明剪断电线,让门铃别响了,但是却一直在耳底响起……
  裕一无法置信,没想到母亲如此深爱着自己。自从懂事以来,母亲就将自己送进实施英才教育的补习班,口口声声叨念着用功读书,将自己养育成人。只有在自己得到好成绩时,才会获得父母的夸奖。裕一已经不想责备母亲,但是他心里有个疑问——这就是对儿子的爱的表情?
  母亲心中浮现无法释怀的情绪。自责的念头,转变成对家中唯一没有血缘关系的丈夫的愤怒。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当初先离婚就好了。
  离婚?裕一意外地凝视母亲的想法。
  我对于人生伴侣当上高级官僚感到十分满意。然而,丈夫工作忙到几乎不回家,顾虑周遭的目光,反对妻子工作。没生小孩的第七个年头,开始隐约察觉丈夫有外遇,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根据他回家时的言行举止,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丈夫背叛了自己。我一度逼丈夫招供,看见丈夫忐忑不安地搪塞的狼狈身影,我确定他外头有了女人。于是,自从我假装视而不见时起,夫妻关系出现了裂缝。丈夫成了美观的霓虹灯饰。因为虚荣心作崇,将仿冒品穿戴在身上的自己委实可悲。我也想过要离婚,但是碍于对丈夫的眷恋和面子,迟迟无法跨出离婚这一步。就是在这时肚子有了裕一。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丈夫是为了避免离婚而努力让自己受孕。因为当时婚姻失败,会影响到仕途升迁。然而自己的孩子出世,实在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家中多了个小成员,更有家的感觉了。夫妻感情根本不重要,好好教育裕一,将他养育成能抬头挺胸地说自己是高官之子的人,就是我的生存意义。该说是幸福吗?丈夫也很关心孩子的教育问题,夫妻间总算有了一项共通任务,一家人凡事以裕一为首要。结衣出世后,家中的气氛更趋稳定。裕一是个头脑聪明的孩子,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妹妹没有强出头,扮演支持哥哥的角色。夫妇一时间的危机顿时消失无踪,自己的家庭关系比起丈夫的同事毫不逊色,当然并非凡事都称心如意。当丈夫前后合计五年,两度只身外派至县政府时,我总是疑神疑鬼,动不动就神经紧张。不但如此,结衣还处于需要人悉心照顾的时期,而且裕一要考小学入学考。我经常因为儿子连简单的题目都解不出来,而对他大声嚷嚷。裕一报考明星国中时,这个家也差点分崩离析。结衣不小心说出「落榜」两个字时,挨了父亲一顿痛骂。然而,裕一从小学、国中,一路过关斩将,就读偏差值(注46)高的学校,而且总是拿下全班第一的成绩,长男成了我们全家的骄傲。但是裕一却没有应届考上东大,全家人一起经历了意想不到的挫败,夫妻关系前所未有地紧张。裕一的实力毋庸置疑,问题在于将裕一养育成抗压性低的孩子,是夫妻哪一方的责任。争论的结果,总是妻子赢得胜利:只要指责丈夫没有当家人的天分就行了。他因为工作而不回家,还搞婚外情——纵然不晓得父母间的恩恩怨怨,考生裕一和妹妹结衣好像也察觉到考试惨遭滑铁卢使得家中的气氛为之一变。裕一除了去重考班之外,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而结衣则努力表现得比之前更开朗。坦白说,我松了一口气,全家人还是团结一条心,各自善尽自己的职责。只要一年后,裕一顺利考上东大就好了——但是一年后,大家合力守护的这个家,却遇上超乎想像的事态,使得凝聚众人的向心力瓦解了。
  计程车抵达位于西荻洼的自己家。裕一监视完毕,先行下车。他茫然地看着这个过去一家四口共同生活的小房子,他认为谁都没有恶意。大家都没有恶意,却将我逼上了绝路。
  他想起了生前住在家里的感受。无论是看电视或漫画,只要做读书之外的事,就会感到一股沉重的气氛压在脖子上。当时他犹如置身迷雾中,不明白自己肩负的使命,一心认为只要读书考上东大就好,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裕一监视母亲的内心世界,让他清楚看见家中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运作。这个家是仰赖长男考上东大这个梦想才勉强维持形貌。包括不堪一击的夫妻关系、家人的生存意义以及世人的目光,高冈家所背负的重担全都压在裕一肩头。自己大概也下意识地察觉到了吧,只要进入东大,自己全家人未来都将走在充满希望的康庄大道上。然而,裕一接连失利,二次东大落榜。收到不录取通知的同时,靠成绩堆积起来的自尊心也应声崩塌,自己甚至在家中失去了容身之处。无法带给全家人幸福的自己,是可有可无的。
  母亲和妹妹下了计程车,垂头丧气地走进家门。两人今后将过着何种人生?裕一如此心想的那一刹那,激动的情绪忍不住爆发。「妈妈、结衣!你们完全不用在意我的感受!没有人责怪你们!所以,请你们忘了我,幸福地活下去吧!我求你们!」
  母亲打开大门。等着两人的是黯淡无光的家。
  「现在从头来过还不嫌晚!只要大家努力,一定——」裕一话说到一半,将话硬生生吞下肚。大家努力?父亲洋平不是不在这里吗?对了。父亲仍然身体晃动亮着红灯,离开了母亲和妹妹的身边。
  裕一撇开自己的事情不管,咒骂道:「多么无情的父亲!都是他害这个家变成今天这种境地。」若是追根究柢,若父亲没有发生外遇,事情应该就不会走到这一步,有如疙瘩般的厌恶感在心中打转。父亲搞婚外情。难道电视里廉价的爱情肥皂剧,不断在自己家里上演吗?裕一觉得,如果是因为父亲一再偷情而逼得自己走上绝路,就更罪加一等,自己实在无法原谅他。
  然而,裕一仍抱着一丝希望。他心想,公务员出身、做事一丝不苟的父亲会做出那种事?会不会是母亲的误会?
  无论如何,八木他们现在肯定在抢救父亲。等他回到这个家,还有时间问出真相。
  这时,无线电中传出市川急迫的声音:「裕一老弟,听得见吗?」
  「嗯,听得见。」
  「我们到你父亲的上班地点找过了,但是没有找到他。」
  咦?裕一发出嘶哑的声音。
  「他行踪不明。要回职场工作是个幌子,他好像想去别的地方自杀。你能不能查出他的下落?」
  裕一浑身开始颤抖。事情严重了,如果除了自己,连父亲都自杀的话,母亲和妹妹将会如何呢?孤独、失落、抑郁、生活压力、债务缠身——至今的抢救行动中见过的各式各样灾难,肯定会降临在两人身上。
  裕一冲进家中,将大声公对着母亲。「爸爸想自杀!」
  正在脱鞋的雅代回头看女儿,有气无力地说:「你爸说他要去工作,对吧?」
  「嗯。」结衣点点头。
  「不对!爸爸想找地方自杀!你心里有没有个底?假如爸爸要自杀,你觉得他会选择哪里自杀?」
  裕一扯开喉咙大叫,进入母亲体内监视。雅代这几天觉得丈夫行迹有异。他居然会在天黑前下班回家,处理掉自己保管的工作文件或整理旧相簿。今晚也突然从办公室打电话回家,邀自己和结衣三人一块儿吃饭。
  裕一认清这是自杀警讯。父亲要在死前整理好身边的事物,和妻子、女儿三人度过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雅代的意识中,浮现丈夫说的一句话。这句话格外令她在意。
  ……好想回乡下老家啊……
  不知是昨天或前天,丈夫在上班前以精疲力尽的语气说。丈夫明明不喜欢回故乡,雅代匪夷所思地心想:今天是吹什么风啊?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想到什么?」裕一叫道,再度进入她体内监视,但是母亲心中没有出现其他地名。
  「说不定是出生的故乡!」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报告,「在静冈县的下田附近!」
  「这么说来,是伊豆半岛的东边?」市川问。
  「对。但是没有确切证据!」
  裕一发现,救难队正被迫下一个重大的决定。假如凭猜侧跑去伊豆而没有发现父亲的身影,抢救第一百名抢救对象就失败了。裕一看了手表一眼,已经晚上九点了。距离时间限制只剩下七小时。如果只考虑达成目标,直接待在东京,寻找其他抢救对象比较保险。
  「你们给我听好了!」裕一听见八木用破锣嗓子激励众人的声音,「我们至今一次也没失败过!这次也要抢救成功!朝伊豆出发!」
  「了解!」市川接着说,「我们去东名高速公路兜风吧!」
  「裕一,你快点过来这里!」美晴叫道。
  裕一强忍住呼之欲出的泪水,用大声公煽动母亲打开大门。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这个家了。裕一站在门廊上回头望,凝视着母亲和妹妹的脸,直到大门关上。
  「妈妈、结衣,我走喽。」裕一对两人说,从关上的大门前离开。他这才发现,原来死者也会替生者祈福。「你们要一直健健康康的,再见了。」

  4

  裕一透过无线电连络的结果,和八木他们约在东名高速公路的交流道会合。
  裕一跑到家附近的八号环状道路,跳上南下车辆的引擎盖直奔用贺。裕一冲向东名高速公路西向车道的入口时,无线机传出八木的指令。
  「我们已经在首都高速公路上了!你也找辆卡车跳上去!」
  只要是往西行的车辆都行。裕一跳上一辆在高速公路交流道前减速的卡车,趴在车顶上。
  卡车在东名高速公路上行驶一阵后,裕一看见另一辆卡车从后方飞驰在内线车道上。美晴坐镇在副驾驶座上,煽动司机加速。裕一从耳机听见人在驾驶座上的八木和市川的声音。
  「我们的车紧跟在你那辆车后面。你到拖车的车屁股来,跳到我们这辆车上!」
  「我们会接住你!」
  事到如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裕一从拖车车顶跑到车尾,背着车行方向站立。美晴指引卡车到慢车道上,使卡车紧跟在自己这辆车后方。多么乱来的开车方式,车间距离不到一公尺。
  「快,跳过来!」八木和市川站在后方卡车的驾驶座上,张开双手。
  裕一助跑,从高速疾驶的前一辆卡车跳到后一辆卡车上。踪身一跃的力道过猛,撞倒了八木和市川,三人一起从驾驶座上滚下来,卡在车身与拖车之间的连结部分,这才平安无事。
  市川以难以动弹的姿势问道:「这车到下田。我们要在哪里下车?」
  裕一掏出地图,拟订计划。读小学时,祖母过世之前会去过几次父亲的故乡。父亲的老家是一户位在开垦的山坡地上,种橘子的农家,小时候都是从伊豆热川车站搭计程车过去。如果卡车前往下田的话,肯定会经过伊豆热川车站。
  「在这里下车。」裕一指着地图说。
  「令尊打算怎么去那里呢?」
  裕一想起刚才在西荻洼的家里,看见了父亲留下的车。「会不会是搭电车?」
  「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抢先他一步。」八木说道。
  卡车在小田原下国道后,仍以高速行驶。在双线道上不断强行超车,往南驶在伊豆半岛的滨海公路。陆续经过伊东、川奈、伊豆高原与度假胜地,终于来到了伊豆热川车站。
  「大家辛苦了!在这里休息一下!」
  美晴让司机停下卡车,众人下车走到马路上。观光区夹在海岸与山岭之间,一整排民房、名产店、饭店与旅馆。这个小镇到了夏天,就会挤满来泡温泉的住宿客,以及携家带眷来海边玩水的游客,但在淡季的晚上十一点却是万籁俱寂。
  车站就在不远处。众人走进车站调查时刻表。下行的最后一班电车将于十分钟后进站。等电车的时候,八木和市川向车站人员打听。结果,得知一项令众人惊慌的资讯。就算裕一的父亲前往这里,假如他是从东京搭火车,就可能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
  「或许他会困在热海附近。」市川说道。
  「他有没有可能从那里租车?」美晴问道。
  市川看着贴在车站内的租车公司广告。「营业处八点打烊。他不可能租得到车。」
  众人心急如焚,等待开往伊豆热川的最后一班电车。结果,高冈洋平没有现身。
  裕一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不安的情绪了。大家能够待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剩下五小时不到。难道自己非但阻止不了父亲自杀,连抢救一百人也会失败吗?
  「大势已定。」八木说,「手忙脚乱也无济于事。现在只能静观其变。」

  救难队员离开车站,举步走在进入山区的马路上。裕一凭着模糊的记忆,带领众人前往父亲的老家。一阵子没来,附近的样子改变了。现在似乎观光产业发达,民宿与小型餐厅零星散布。爷爷的橘子园印象中明明是在深山里,实际走起来却花不到二十分钟。
  山路的尽头,有一扇用两块旧木板围成的门,门上了锁,挂着写了「土地出售」的牌子。跨过那扇门走了一阵子,看见一栋四周杂草丛生的两层楼房。祖母去世时,裕一听说父亲将这间房子卖了。大概是找不到卖家,所以没有人管任它空着吧。
  救难队员戴上夜视镜,确认房屋四周,没有人的动静。裕一到变成一般树林的橘子园找了一圈,也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
  四人累得快动不了,回到门前,步履踉跄地当场坐下来。八木、市川和美晴都没说半句话,只是茫然地从高岗上眺望夜空下的热川城镇。不知是不是高级公寓,他们看见了三栋造形各异的大型集合式住宅。一旁还有度假别墅。明亮的灯光从几扇窗户透出来,令人感到人的温暖。
  今天已经过完了,变成五月三十一日。自从救难队员回到这个世界,到今天正好过了七周。浑然忘我的四十九天内,一心只想着抢救企图自杀者。裕一拿出破旧不堪的行动电话。浮现在荧幕上的抢救人数,仍然停在「99」。
  四人看着集合式住宅的灯光一一消失,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直到约凌晨两点。
  「喂,」宁静的空气中,响起八木的声音。「一路努力至今,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市川问。
  「对这个世界绝望的人心中,包括生前的我在内,想自杀的人害怕的是面对未来。一心认定将来不会有任何好事发生。但是啊,没有人能预言未来。就连诺斯特拉达穆斯的世纪末大预言也不准确。换句话说,我想说的是——」八木的视线在空中游移,思考该怎么说下去。「既然未来充满变数,所有人的绝望都是一场误会。」
  这句话大概可称之为名言。
  「我们已经尽力了。」
  「嗯。」市川说,「接下来无论结果怎样,我都无怨无悔。」
  「你在说什么啊?」美晴安慰他,「既然未来充满变数,就还有可能性。」
  裕一打从心里感到佩服,他们多么坚强啊。
  这时,从深夜里寂静的远方,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裕一反射地起身,戴上夜视镜调高放大倍率,在下行马路上的树木之间,隐约看见计程车缓缓朝这里靠近。
  「来了吗?」八木问道。
  计程车停在半路上没有铺柏油的地方,离裕一他们的所在之处还有数百公尺之遥。裕一担心会不会是别人,但是从打开的车门下车的是身上亮红灯、身体持续晃动的父亲。
  父亲下班后仍穿着西装。计程车离去之后,他垂头丧气地伫立在原地。裕一看见他这样,忍不住跑了起来。他气喘如牛,一口气冲下砂石路,大叫:「爸爸!」但父亲当然听不见他的叫声。父亲抬起头来,他的视线穿透儿子的身体,望向大门。
  裕一站在父亲面前感到他的体温。养育自己长大、天底下唯一的父亲。裕一注视着父亲的脸,自杀时的怨恨被驱逐到脑海角落。他心想,父亲才是全家人的骄傲。光是说出父亲任职的政府机关名称,身边的人就会送上充满尊敬的眼光。托父亲的福,我们家人总是受到良好的待遇。
  八木他们追上来,围着这对父子。
  「监视他。」市川说道。
  裕一点点头。父亲不可能有外遇,他之所以丢下家人不管,是为了社会、为了日本而拼命工作。一定是妈妈误会了,裕一如此心想,进入父亲体内。
  父亲的精神状态处于重度忧郁症。然而,裕一抱持希望。这样总会有办法。大家至今救了几十名忧郁症患者。
  那么,导致父亲心情抑郁的是什么?是儿子自杀吗?裕一做好背负罪过的心理准备,凝眸观察父亲的内心世界。
  洋平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心神回到四十多年前的遥远过去。
  我曾在目前脚底下的这条马路上练习骑脚踏车。不知是五岁或六岁时,我勉强跨上大人骑的大脚踏车,而母亲从身后帮忙推车。马路两旁的树木仍是当时的模样,青草的芬芳令人怀念。无论寒暑,我都走这条路上学念书、找朋友玩、交女朋友,然后走这条路回家。家,自己从小生长的家。我讨厌家业,但父亲居然能一直持续那种工作,实在非常不可思议。父亲每天都过着种橘子、采收橘子的生活。到了观光季节,好像会以采橘子招揽客人,但是笨拙的父亲低声下气接待客人的身影,实在让人不忍卒睹。母亲除了带小孩和做家事,也会帮忙父亲工作。她的皮肤晒得黝黑,才四十多岁,脸上就已布满皱纹。上高中时,我决定不继承家业。我会念书,我想到东京念大学,进公司上班。当然,父亲变脸反对:「难道你要变卖祖先代代传下来的土地?我不会替你出学费!」我马上回嘴:「反正这个家也付不起学费。」父亲沉默了。母亲悲伤地垂下目光。我到温泉旅馆打工,存钱搭电车到东京考试。我只能报考设有奖学金制度的大学。国立大学落榜了,但我考上一流的私立大学,于是我离开家,远赴东京展开独居生活。每天拼命念书、打工赚生活费,将对成天玩乐的同学的嫉妒,化为发奋图强的动力。既然如此辛苦,就要设定更高远的目标。总有一天,我要让这些人刮目相看。我认为司法考试遥不可及,所以试着报考国家公务员高等甲种考试,也就是所谓的公务员特考。结果我考上了,而且是法律组。我到理想中的政府机关接受面试,获得内定时,简直乐翻天。然而,当我结束学生生活,才以公务员官僚的身分踏出第一步,马上就尝到挫折的滋味。中央政府机关是个极度重视学历的小型社会,简直和民间企业不能相提并论。唯有东大法学院出身的人才能爬上权力的顶峰。私立大学毕业的人根本不受重用。四十岁后,渐渐出现被金字塔结构的组织排除在外的人。四十岁之前,我努力工作,试图挽回起跑点上落后别人的部分。或许是自卑感作崇,我很早就结婚。但是,一次又一次的人事异动,使我走遍各个职场,切身感觉到自己偏离了出人头地之路。从流传于省(注47)内的同期同事评价,就能预先知道谁会留下来,但至少不会是自己。就在我饱受失落感折磨之际,认识了一名在民间业界团体工作、年龄相仿的女性,我对她一见钟情。我后悔自己没认识几个女人就结婚,一颗心立刻倾向她。我沉溺于婚外情之中,无法自拔。老婆应该察觉到了,但是假装视而不见。我认为自己赢了,老婆隶属于我。她明知丈夫外遇,却紧抓着家庭不放,甚至让我觉得瞧不起她。既然如此,只要适度讨她欢心,表面上维持夫妇名义就行了。这时,裕一出世了。我对于妻子的爱意已荡然无存,但孩子惹人疼爱。我发誓绝不会让这孩子尝到我曾吃过的苦头。我和目不识丁、手无寸金的父亲不同。我不惜花大钱,也要让他受最好的教育。妻子也很关心孩子的教养问题,所以家庭关系稳定。每当我只身外派,就会放心地在当地找小老婆。或许是我长得好看,身边从来不愁没女人。私立大学毕业的自卑感,透过欺负比我年长的普通职员而获得纾解。然而,这样的人生一旦过了四十岁,再也不能安逸度日。自己的眼前出现了抢夺干部头衔的结果,恐怕不到五十岁就得离开政府机关。我在职场上最后的位置是课长,别奢望能空降到条件好的民间机构。我放弃了自己的将来,将希望寄托在裕一身上。身为官僚为国服务,明白了日本是个残酷的国家,人人若无其事地恃强欺弱,大家见怪不怪。政治家和公务员尽可能榨取人民的血汗钱维生。除了基本薪资,还有各种津贴及超乎一般人常识的优渥福利。官舍盖在东京市中心的黄金地段,每个月只要几万块就能租到,但是民间的分售价格却要上亿日圆。而且这些建筑物的管理费,还是挪用人民的年金准备金。不光是如此,政府还会收受上亿的贿款、盗取税金。由公务员空降的特殊法人机构,会吞噬掉数兆日圆的劳工保险等人民的准备金。无论是政治家或公务员,都是宽以律己,严以待民,和企业老板没两样。老板之所以赞扬员工对公司的牺牲奉献,是因为老板本身的身价会随着员工的业绩而水涨船高。若是公司经营不善,就以裁员克服难关。在这个未来发展可以预见、行事马虎的国家,我希望儿子裕一是站在欺压人,而不是受欺压的一方。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他考上东大。与其遭人践踏,不如踩在别人头上。
  ——我之所以自杀,都是父母害的。
  放在书桌上的遗书中如此写道。
  ——我希望过更快乐的人生,而不是只有读书。
  我实在没办法让妻子看见这封遗书的内容。
  ——至少让结衣尽情玩乐。
  为什么不了解我为人父的苦心?我甚至感到愤怒。我一心一意都在为你着想,为什么你要做出这种傻事?然而,不管我再怎么生气,也换不回儿子的命。自从那天之后,各式各样的苦恼从天而降。在葬礼的座位上,亲戚痛骂我们教养无方才会害死儿子。邻居不怀好意的视线如利刃般刺进胸膛。出现自杀者的家庭,自杀者的家人被当成犯人对待。而且我们是高级官僚的家庭,大概正好是他们消除平日积愤的好机会。我担心结衣未来的工作与婚事。不过,就目前听到的内容而言,外人的议论还算客气。当一时的喧嚣吵嚷平息下来,无从推脱的自责念头却排山倒海而至。逼死儿子的是自己、害死儿子的就是自己,怪不得别人。扼杀儿子这块心头肉的罪恶感令人难以承受。我没脸见妻子女儿。我认为这是天谴。我对妻子不忠,满脑子只想稳坐在权力的顶端,没有一丝为人民服务的念头,用偏差值交换对孩子的爱,这是我应得的报应。过去四十九年来,我饱受侮辱。未来破灭了。现在死意坚决,浮现心头的唯有希望回到小时候这个愿望。年幼时,不知辛苦为何物,被抱在父母膝上。家是温暖的。只要一哭,一定会有人来安慰自己。好想回到那时候,好想回到被母亲牵着手,走在这条路上的那时候……
  儿子自杀身亡,父亲将目光落在脚底下,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生长的家。他决定将那里当作葬身之地。
  裕一只能愕然地凝视父亲的内心。
  这就是父亲的一生。
  距离伟人十分遥远的人生。
  洋平的前方,出现了他生长的家。荒凉的破房子,余温暖人心的回忆瞬间化为悲哀。从前温暖的家中,已经听不见家人的声音。现在,就算自己哭天喊地,也没有人会温柔地安慰自己。洋平试图收集幸福的碎片。最后一次全家团圆是什么时候?和父母、弟弟四人围着餐桌时,应该不是最后一次。玩累了回家时,母亲总会在二楼的晒衣台挥手相迎。母亲当时还年轻,身体硬朗,比现在的自己还年轻:对采橘子的客人鞠躬哈腰的父亲,当时也还健在,精力充沛地工作。一家四口为小小的幸福而欢笑,为小小的不幸而哭泣,在这个家中生活。但是,父母早已过世。他们一直种橘子,贫困地与世长辞。他们现在在哪里?真希望再一次被父母抱在怀中,回到放声大哭的小时候,全身投入温柔拥抱自己的温暖怀抱。
  我现在要去找你们了,洋平在心中低语。请你们温柔地迎接我这个被人世艰辛给击败的不肖子。
  洋平摇摇晃晃地走向老家,低声啜泣。
  裕一再也无法忍耐,离开父亲的身体,当场无力地蹲了下来。真丢人。原来不断鼓励我考上东大的,是这样的父亲?而且,还将我逼上自杀绝路?
  洋平站在家门前,摘下眼镜,用衬衫的袖口擦眼泪。他绕到走廊,平静地动手准备自杀。他从手上的公事包中拿出绳索,从走廊底下拉出放橘子的木盒。他大概是打算将那当成垫脚石吧。他站上去试了试牢不牢固,但箱子耐不住重量而垮了。洋平摔倒在泥地上,弄得灰头土脸。
  裕一心想,趴在地面上的男人不是父亲,是随处可见的一般人,绝非完美无缺的人。但是,抚养自己长大的是这个平凡无奇的人。他饱受自卑感折磨,对践踏人民心怀愧疚,以他那双手付出的劳力作为代价,让母亲、自己和妹妹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
  裕一正眼看着父亲。这个与自己内心的软弱对抗、战败、对无法挽回的过去耿耿于怀而想自杀的男人。他是一名企图自杀者,和至今遇见的抢救对象没有两样。
  父亲。
  他是自己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爸爸。
  「裕一老弟,你还在拖拖拉拉什么?」市川从裕一身后,悄声对他说。留下妻小自杀的男人,语调温柔地说:「去你父亲身旁。然后,救你父亲的命。」
  裕一抬头看三名伙伴;至今齐心合力,抢救九十九条人命的重要伙伴。八木、美晴和市川都露出精疲力尽的表情。他们身上穿的橘色救难队制服破破烂烂。然而,他们脸上面露微笑,温柔地催促自己去救父亲。
  裕一心想,自己是救难队队员。为了拯救自杀者的性命,救难队员被送至这世上。如果眼前有人想自杀,就必须救对方。无论对方是谁、因为什么事情想不开,都得视抢救对象为人生的挫败者,救对方一命。
  裕一站起身来,走向最后一名抢救对象。父亲仍将双手撑在坏掉的橘子箱边,眼泪都哭干了。裕一跪在他身旁,祈求他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不用大声公直接在父亲耳边说:
  「爸爸,你听得见吗?我是裕一……和你一起生活了十九年,你的儿子裕一……你或许看不见我,但是我现在在你身边。」
  父亲停止呜咽。他心中大概起了变化。
  「我不希望爸爸自杀,我希望你活下去。妈妈和结衣也希望你这么做。她们应该认为,只要你待在她们身边就好。因为爸爸对我们而言,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人。」
  八木他们戴着夜视镜。父亲全身大概还在晃动吧。裕一想搂住他的肩,但是手臂却穿透父亲的身体。裕一满怀悲伤地继续对父亲说:「自杀百害而无一利,只会伤害身边的人。爸爸你应该最清楚这点才是。因为你的蠢儿子自杀,还将你逼上绝境。你要将同样的痛苦,推给妈妈和结衣吗?如果她们步上你的后尘,也自杀的话怎么办?别干这种傻事了。」
  为了母亲和妹妹,也为了父亲,裕一卯足了劲地继续说:「爸爸有家可归……只要别自杀,回到妈妈和结衣身边就好了……你要抱住结衣,告诉她你很爱她。对她说,你是爸爸引以为傲的女儿……结衣一定会很开心。」
  裕一发现,自己也希望父亲对自己这么做,垂下了头。假如自己当初晓得父亲是在为子女操心,知道他是全天下最爱子女的父亲,自己大概就不会自杀了吧。
  「结衣是个体贴的孩子……她很爱爸爸。她虽然因为你老是工作,没时间带她出去玩而感到寂寞,但是她心里毫不埋怨。结衣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总有一天会了解,爸爸是为了我们而一直工作……你有时懊恼、有时悔恨,或许做错了一点事,不过是你拼命工作,赚钱养育我们对吧?结衣一定对爸爸心存感激,迟早会向你道谢。那么美好的事情在等着你,你为什么现在要自杀?太可惜了。我求求你,活下去吧。继续活下去,待在妈妈和结衣身边。」
  裕一说着说着,过去心中一直折磨着他的顽固情绪,一点一点地冰消瓦解。对父亲说的话,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自己真实的心声。「我好爱爸爸。但是不知不觉间,我却对你生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没有将心里的话化作语言对我说。你没有告诉我们,你很爱我们兄妹。所以,我没想到自己死了,爸爸会这么悲伤。但是,我现在察觉到了。原来自己心底深处,一直深爱着爸爸。」
  裕一悔不当初的情绪,排山倒海而至。早知道就别自杀了。早知道就在父母、妹妹都在的家里活久一点。「为什么我要自杀?为什么?……其实,我明明想活下去……却留下那种遗书,对不起。但是,我已经不怨恨爸爸妈妈了。我不会再把过错推给任何人。我是因为自己的因素自杀的。我擅自将家里的事、成绩,一切的一切解释成我自杀的原因。但我明明还有许多条路可走……爸爸你没有错。是我太不懂得如何和身边的人沟通。」
  父亲的模样逐渐改变。原本痛苦不堪的表情和缓下来。从之前的抢救经验,裕一能够敏感地捕捉父亲内心的变化。由绝望变成了寂寞;由红灯变成了黄灯。裕一想让父亲更开心。「爸爸,你听我说。我至今救了许多想自杀的人一命,我救了九十九个人,很厉害吧?虽然过程辛苦,但是我很努力。在这里的八木先生他们,也陪我一起救人。大家都是好人。他们是优秀的伙伴……如果爸爸知道的话,会夸奖我吗……我救人性命,你会以我为傲吗?」
  裕一终于想到什么话能够救父亲了。为什么没有发现如此简单的事?他感到不可思议。「只差一个人,我们就救了一百条人命。如果爸爸放弃自杀的念头……你不自责的话,我就能上天堂了。爸爸稳定的情绪,能够救我。」
  裕一总算发现,是抢救对象救了大家;是决定活下去的九十九人,使裕一他们一步步接近天堂。应该被拯救的是大家。借由活在这世上的人的力量,大家才得以升天。「爸爸!如果你替我着想的话,就别自杀!带给妈妈和结衣幸福!大家过得幸福,我就能上天堂了!永远让妈妈和结衣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求求你!」
  父亲睁开泪湿的双眼。他改变心意了。大概是察觉到孩子死后仍替自己着想的心情。裕一为了救父亲伤痕累累的心,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虽然要上天堂,但是我会一直活在爸爸心中……只要你想起我,我随时都能和你见面……所以爸爸要活下去……为了我活下去。」
  父亲抬起头来,眼看着嘴角渐渐扭曲。「裕一……」父亲低喃道,趴在地上号啕大哭。
  裕一把话说完了。他祈祷自己的想法传达至父亲心中,默默地陪在父亲身边。
  「抢救成功!」裕一听见市川这么说。
  「抢救成功!」美晴也说道。
  「抢救成功!」八木最后一个说,叹了一口气。「我们终于办到了。」
  裕一拿出行动电话,看了荧幕一眼。抢救人数的地方浮现「100」的数字。裕一出声叫道:抢救成功!
  耳边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划破了黎明前的宁静。裕一将目光从泪流不止的父亲身上,转向高岗下的马路。车头灯渐渐靠近。裕一心想:噢,总算来了。母亲和结衣大概是担心迟迟不归的父亲而赶来吧。
  父亲站了起来,连忙拭去泪水,将坏掉的橘子箱和绳索一起塞进走廊底下。
  车停在大门前,雅代和结衣冲下车。「爸爸!爸爸!」两人一面呼喊,一面往这里冲过来。
  洋平拂去衣服上的尘土,迈开脚步,但没有试图隐藏刚才哭过的泪痕。
  雅代和结衣冲过来,担心地问:「你怎么了?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洋平吸吸鼻子,盯着妻子和女儿的脸说:「我已经没事了。」
  「什么叫没事了?」
  「没什么,」洋平含糊带过,坦白说:「我听见裕一的声音了。」
  咦?母亲和女儿面面相觑。
  「我确实听见了。裕一刚才在对我说话。要我过得幸福。」

  雅代和结衣眼中浮现泪光。洋平伸手搭在两人肩上,一家三口抱在一起。
  「虽然会很辛苦,但是我们大家重新来过吧……为了裕一,我们要一起过得幸福。」
  「嗯。」雅代小声应道,泣不成声。
  父母和妹妹三人站起来,裕一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他们回到车上。裕一不打算追上前去。等到一家人坐着车离去,车尾灯隐没在树木间,感慨之情才涌上心头。
  这下结束了。
  拯救人命的任务成功了。
  美晴来到杵在原地的裕一身旁,搂住他的肩。
  市川也从另一边撑住他的身体。
  八木从正面抱紧他,没有说话,只是使劲地抚摸他的头。
  裕一哭了。

  一道微光从夜空中射下来。
  裕一躺在地上,看着不可思议的天空。万里无云的黎明天际覆盖地球,由东至西鲜明地变换色彩,从橘色变成深蓝色,然后再变成黑色,生前竟没察觉,天空是如此地美,心中更添后悔之情。
  「现在只能勉强看手表,」市川坐在地上,精疲力尽地举起手臂,看了手表一眼。「期限到了。」
  四人摇摇晃晃地起身,将脖子弯成直角,抬头看天空。头顶上,浮现一个小红点。
  「来了。」八木说道。
  过一阵子,看见了降落伞的形状。大限到了。深红色的降落伞忽左忽右,慢腾腾地轻轻摇晃。似乎还要好一段时间,才会到达地面。
  「要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美晴离情依依地说,「我们真的要死了吧?」
  八木将脸转向大家。
  裕一、市川和美晴看着至今率领救难队的老黑道老大。
  「终于要上天堂了。」八木说,「能够救一百个人,都是托你们的福。我要谢谢你们。」
  「不,哪里。」市川放松眼部肌肉说,「如果没有八木先生拉我们一把的话,我们什么也办不到。我由衷地感谢你。」
  裕一和美晴怀着敬爱之情点头。
  「我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闷着头猛冲而已。」黑道老大谦虚道,「总之,和你们携手合作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们。」
  八木话一说完,四人形成的圈子聚拢。救难队员搭着彼此的肩,互祝坚持到底。
  裕一想起至今监视过的众多苦痛,心想,为什么大家能这么努力呢?除了自己之外,八木、市川和美晴也奋力抢救企图自杀者。大家是为了上天堂吗?一开始是这样没错。但是,那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借口。大家都放心不下这些因为无法忍受这世上的痛苦,而想自杀的人们。
  「不过……」八木话说到一半,闭上嘴巴。他一脸苦恼的表情。
  「不过什么?」美晴问他,但是八木不发一语,只是抬头看着天上。
  降落伞逐渐接近地面。跳伞员的服装和上次一样,是纯白的跳伞衣。降落伞勾勒出圆滑的曲线,瞄准好了似地降下来,依旧技巧高超地在四人面前着陆。
  身材高挑的跳伞员解开系绳,摘下风镜和安全帽。令人联想到魔法师的白发老人现身。神降临在伊豆热川的土地上。
  山区的微风,吹来神圣的氛围。四人敬畏地后退一步。
  神脸上浮现朴拙的笑容,目光扫视众人,然后严肃地说:「七周没见了。」
  裕一他们唯恐惹袍不高兴,搓揉着手谄笑。
  「放轻松、放轻松。」神消除众人的紧张情绪,满意地微笑。「我确实看见你们的努力了。你们一条不差地将一百条人命还给我。我由衷感谢你们。」
  「哪里。」八木应道。
  「想必很辛苦吧。」
  「不不不,没那回事。」市川毕恭毕敬地应道。
  「今天是黄道吉日,适合升天的大好日子。为了慰劳各位,尽早离开这个世界吧。」神肃穆地说,「那么按照约定,八木刚造、市川春男、安西美晴、高冈裕一,我带你们四人上天堂。」
  神竖起右手食指,做了一个奇特的手势,用食指画大圆。
  八木慌忙地说:「等一下。」
  神的指尖在快画完圆之前停止。差一点。
  「什么事?」
  「我们四个人有话想私下说。」
  神对毅然的黑道老大露出柔和的表情,答应他的要求。「好吧。」
  八木带着其余三人,稍微往山路下走。裕一回头看神,心想:反正对方是顺风耳,远离袍也没用,但是没有说出来。
  八木停下脚步,眺望山底下的城镇。日出之前,社区的窗户再度亮起灯光。
  市川悄声问:「什么事?」
  黑道老大重新面向众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隔了一会儿才咕哝说道:「我们仍大有可为。」
  市川和美晴停止动作。
  坦白说,裕一吓了一跳,但总觉心中的疙瘩迅速消失了。
  八木一脸悲伤地继续说:「虽然体力彻底减退了,但是稍微走得动。还能大声喊出来。下山到那个城镇,说不定会发现一、两个想自杀的人……我们还能救人……能救第一百零一人。」
  美晴泪水在眼里打转,垂下头。
  「怎么样?大伙儿要一起继续干下去吗?抱歉,牵连你们了。」
  「不,八木先生。」市川说,「我的心情和你一样。拼了!」
  「算我一份。」裕一说道。
  「还有我。」美晴点点头。
  八木微微一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神身边。「我们有了结论。感谢您的奖赏,但是我们谢绝上天堂。」
  「噢?」神说,「那,你们有何打算?」
  「到镇上去,寻找抢救对象。」
  神凝视年迈黑道老大的眼神中,带着和蔼的光芒,看起来甚至像在哭。神微微摇头地说:「没那个必要。你们已经救够多人了。」
  「不,还不够。」
  「救了一百条人命还不够?」
  「才区区一百人。」
  「对每个人而言,那是无可取代的宝贵生命。而你们救了他们一命。」
  「那又怎样?」八木粗声粗气地说,他的语调和平常不同,带着悲壮的感觉。「我们在救一百人的时候,其他地方死了好几千人。比起救回来的生命,救不回来的更多。」
  「我派给你们的任务太艰辛了。但是,已经够了。从苦役中解放的时候到了。」神说完,想竖起食指画圆。
  八木脸色大变,抱住祂的手腕。「等一下!我在森林中,看见一具被蛆啃蚀的尸体。他好可怜,没有人能救他,孤伶伶地死去……如果早一点发现他的话,就能救他一命了。我们原本能救的!」
  「已经够了。」神说这句话的表情显得悲伤。「你们的任务结束了。」
  「不,还没有。我们还大有可为。我们还能救人。对了,恢复我们的体力,代替上天堂。一个人或两个人都好。让我们救人。」
  裕一他们低头祈祷,希望神能听见八木的心愿。
  神依序盯着众人,慈悲地说:「你们真的够努力了。你们表现得很棒。没有让任何一个人死掉,抢救了所有人。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们升天吧。」
  「别开玩笑了!」急得发脾气的八木叫道,「喂,你看!你看那些房子!」
  八木指着山下的社区,回头看着神;泪滴从八木眼中甩出。
  「那些窗户中,一定有人在独自流泪!用不着死的生命……如果我们出声鼓励就能得救的生命……」
  「就像你们生前那样……」
  听见这句话,泪水从八木苍老的眼中扑簌簌掉落。
  裕一、市川和美晴也忍不住压低音量哭泣。
  「我不想上什么狗屁天堂。」八木不甘心地抖动肩膀,用救难队制服的袖子擦拭双眼。「我不想死……下半辈子……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待在世人身边。」
  「往生的人,不能再待在这世上。这是生命的法则。」神谆谆教诲,「你们可以回想至今发生过的事,你们落入凡间之后,学到许多事情、工作,然后迎接死亡。珍惜地度过有限的生命。既然如此,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呢?」
  八木抬起哭肿的脸,仿佛察觉了神的深谋远虑。
  「各位艰辛地长期奋战,现在画下了句点。干得好。」
  八木不再多说。倒是市川语带哭腔地说:「神啊,我最后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请让我和他们一起走。我想和八木先生、美晴小姐还有裕一老弟一起升天。」
  「我听见了你的请求。你们会一直在一起。来,到这里排成一排。前往西方极乐世界的时候到了。」
  裕一他们遵照神所说的,排成一横排。
  四人低着头吸鼻涕,神的声音钻进耳膜。「抬头挺胸!打起精神!你们很优秀!所向无敌的幽灵救难队!」
  裕一挺直背脊,心中对大家完成任务感到光荣,感谢神给大家机会抢救人命。没有带着上吊自杀时的悲惨心情离开人世,真是太好了。
  神竖起食指,画了一个大圆。
  裕一的身体失去重量,双脚离地,和八木、市川、美晴维持同样高度,朝天而去。大家都是一脸神气的表情。
  裕一心想,之前辛苦抢救的一百个人,现在在做什么呢?于是在地平线对面的天空彼端,浮现一个巨大银幕,出现了他们的身影。
  自己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父亲。
  痛失爱妻想上吊自杀的老人。
  两人都活着。
  为债务所苦,进入森林深处的小工厂老板。还有想切腹自杀的忧国之士。
  浮现在空中的画面,好像在依序回溯一百名抢救对象。
  死于重病,灵魂已经脱离肉体的老婆婆还留在这个世上,和蔼地保佑家人。
  裕一意外地看见挟持人质案的犯人。大家一视同仁地救了讨人厌的坏蛋。为什么?是神故意如此设计的吗?
  想要得到幸福而紧握冰块的女人;梦想成为世界第一指挥家的少年;原本想掐死亲生小孩,哭着抱紧她的母亲;还有患忧郁症的上班族、得适应不良症的大学生,大家都活着。
  最后,出现了值得记念的第一名抢救对象小杉先生。他已经退掉了为孤独所苦,服安眠药而吐了一地的房子,搬进新公寓,和在超级市场打收银机的大婶一起生活。他大概不再寂寞了吧。小杉先生每天都平静地微笑度日。
  太好了,裕一心情平和地面露微笑。
  大家都没有自杀,真是太好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是他们都活着,真是感谢老天。
  抬起头来,一道温暖的光线从白天黑夜交合的微妙色调中射过来。大概是天堂的入口吧。八木、市川和美晴脸上已变成了平静的表情。和重要的伙伴一同离开人世的时候到了。裕一将脸转向脚边,放眼远眺自己出生的大地。
  他看见了树木、鸟儿以及刚展开一天生活的人们。
  裕一心想:噢,原来如此。
  这个世界,是由一条条生命所构成的——
  裕一闭上双眼,让光线包覆全身。
  天堂的平静感,静静地充满心中。




  尾声

  男人坐在长椅上,弓着上半身,交叠的双手托着额头。眉头深锁,道出了他心里有件令他操心的大事。
  熄灯的病房里,不时响起护士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每当脚步声响起,男人就会惊慌地抬起头来,观察医护人员的动静。
  没有人对他说话。
  心中又升起宛如受凌迟的不安。
  男人忍不住慌张地站起来,到护士站前的休息室来回踱步。
  护士原本在整理病历,看了他一眼,问:「要不要开电视?别太大声就好。」
  男人心不在焉地点头,护士拿起遥控器。
  摆在休息室角落的电视荧幕上,出现新闻节目。主播报导:去年度的自杀者总人数,相较于前年减少了一百人。
  自杀——
  这两个字的声响令他浑身颤抖。居然有人能舍弃宝贵的生命。
  这时,他听见护士鞋走在走廊上的声音。
  来了,他有预感,回过头去。
  冲过来的护士脸上浮现笑容。
  「母子平安。」
  男人听见了等候已久的一句话。
  「是千金。」
  男人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当爸爸的男人在护士的带领下,前往妻女身在的分娩室。

  刚出生的婴儿被母亲抱在怀里,和父亲见面后,被途往新生儿室。
  刚在哄小孩入睡的护士,偏着头盯着襁褓中的婴儿。她总是像这样,想像婴儿的将来。
  这孩子今后会走在怎样的人生大道上?线条纤细的小女婴,看起来聪明伶俐。大概不擅长运动吧。说不定有天会烦恼如何兼顾家庭与工作,但不要紧,这孩子一定能克服难关。
  要幸福唷,护士轻抚她的头,离开了新生儿室。
  留在房里的婴儿,并非独自一人。一旁还躺着同一天出生的三名男婴。
  其中一名男婴才刚出生,就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另一名男婴看起来很懦弱。
  最后一名男婴感觉做事一板一眼,容易钻牛角尖。
  他们之所以诞生于世,或许是某种奖赏。
  四人都一脸不知人间疾苦的纯真表情,天真无邪地睡着。
  支撑未来世界的四个小主人翁,在展开人生这场战役之前,处于片刻的安眠之中。


  注1〔译注〕Rosetta Stone,一块制作于公元前一九六年的大理石石碑,原本是一块刻有埃及国王托勒密五世(Ptolemy V)召书的石碑,但由于这块石碑刻有一段以三种语言写成的文字,使得近代考古学家得以对照各语言版本,解读出失传已久的埃及象形文之意义与结构,而成为今日研究古埃及历史的重要里程碑,现今保存于大英博物馆中公开展示。
  注2〔编注〕Entente Cordiale,一九〇四年英国与法国所缔结的协定,目的在解决一连串殖民地争端,结束英法之间的敌对状态。
  注3〔译注〕Nostradamus,一五〇三年—一五六六年,法国籍犹太裔预言家,留下以四行诗写成的预言集《百诗篇》(Les Propheties)。有研究者从这些短诗中「看到」对不少历史事件(如法国大革命、希特勒的崛起)及重要发明(如飞机、原子弹)的预言。而在日本为人熟知的是他预言一九九九年七月恐怖大王将降临的世界末日。
  注4〔译注〕相当于我国的财政部,主要业务有七大项,即国家的财政、通货、金融、外国汇兑、证券交易、造币事业及印刷事业。
  注5〔译注〕日本的传统信仰体系,即日本固有的多神教宗教。
  注6〔编注〕日本的山手线为环状线,所以比喻为一直在相同的地方打转。
  注7〔译注〕日本每年都会出现许多新的流行语,流行一阵子之后不再使用即称为「死语」。
  注8〔译注〕极道在日文指的是黑道。
  注9〔编注〕日本八〇年代社会上对男女交往程度从接吻到上床的分类。
  注10〔译注〕日本大学新生于四月进大学,到了五月出现对新环境不适应的病状,俗称「五月病」。
  注11〔译注〕本名小林幸男,一九四八年生,大阪出身的相声家,曾以「开玩笑的啦!」这句话引发风潮。
  注12〔译注〕滨传(hamatora)造型为横滨传统(yokomaha traditional)造型的简称;昭和五十四年(一九七九年),FERRIS女子大学等的女大学生以当地品牌搭出的流行型态,一时蔚为风潮,尔后成为不退流行的造型,正宗穿法为「FUKUZO」的洋装配「MIHAMA」的鞋子,手提「Kitamura」的包包,三项缺一不可。
  注13〔译注〕Pierre-Auguste Renoir,一八四一—一九一九年,法国印象派画家。
  注14〔译注〕日本人离婚迁出户籍时,户籍上会被打上一个大又,离两次婚为两个,依此类推。
  注15〔译注〕推理小说家横沟正史的长篇小说,描述信州财界巨擘犬神佐兵卫与世长辞。佐兵卫的三个女儿各有一个儿子,而佐兵卫恩人的孙女珠世也与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遗书中提到,只要珠世与其中一个孙子结婚,即可获得所有遗产,因而引发一场遗产争夺战。
  注16〔编注〕即九一八事变。
  注17〔译注〕日文中地下赌盘老板与餐饮店老板同音。
  注18〔编注〕Philopon,一种成分近似安非他命的兴奋剂,五〇年代一度在日本造成吸毒风潮,后来被列为违禁品。
  注19〔译注〕二次大战后的婴儿潮中出生的人。
  注20〔编注〕一九五〇—六〇年代日本学生自治会联盟的简称,曾因追求保障学问的自由掀起学运。
  注21〔译注〕漫画家梶原一骑所画的棒球大作《巨人之星》中,主角星飞雄马锻链高速球时所穿上的道具。
  注22〔译注〕一种日式糖果,不管怎么切都会露出金太郎的睑。
  注23〔译注〕日语的五个母音依序为a、i、u、e、o,入木原来说的是「kichiga」,加上第二个母音i之后,即为日语中「疯子」之意。
  注24〔译注〕高球标准杆的英语单字为par,若接在入木原说出的「kurukuru」后面,在日语中即为「头壳坏去」的意思。
  注25〔译注〕日语原文为「窗际族」,用来嘲讽无法出人头地,公司没有分派实质工作,机动性协助其他员工的中高龄上班族。
  注26〔译注〕由五、七、五共十七个音节组成的短诗。
  注27〔译注〕反复由七音、五音构成一句的格律。
  注28〔译注〕一贯等于三点七五公斤。
  注29〔译注〕为因应各种紧急、非常事态而组成的特勤队。遇民众示威或国家重要庆典时,即由此机动部队担任警备工作。目前全日本约保持一万名机动警力,以备不时之需。
  注30〔译注〕Modest Petrovich Mussorgsky,一八三九—一八八一年,为国民乐派的音乐家,「俄国五人组」之一。
  注31〔译注〕日本小学一学年有三个学期。
  注32〔译注〕全名为下垣真香,日本小童星,有一张讨人喜欢的鹅蛋睑。
  注33〔译注〕日本小学进教室须换上室内鞋。
  注34〔译注〕四月底到五月初的连假。
  注35〔译注〕Lou Thesz,一九一六—二〇〇二年,在日本拥有「铁人」的别称,公认二十世纪最强的摔角选手,岩石落下技(Back Drop)的始祖。
  注36〔译注〕一九五一年,喜剧演员伴淳三郎于电影《传七捕物帖》中的搞笑台词,为当年日本年轻人之间的流行语。
  注37〔译注〕日本政府机关所在要地。
  注38〔译注〕日本封建制度中武士阶层的道德规范,倡导忠诚、不畏牺牲、守信义、知廉耻、守礼节、清白、质朴、俭约、尚武、重名誉、寡情爱,辱没荣誉的武士必须切腹自杀。
  注39〔译注〕一七〇三年,赤穗藩士大石良雄以下四十七名武士,为报旧主浅野长矩的仇,杀进仇家吉良义央的宅邸,报仇雪恨,然而当时在江户城内严禁拔刀,幕府德川五代将军德川纲吉知情后震怒,命令他们四十七人切腹自杀。
  注40〔编注〕即吉良义央,当时官拜上野介。
  注41〔编注〕原文为「介错」。过去日本武士或是军官选择切腹时,身旁必定有个「介错人」,当切腹者往横切破小腹后,「介错人」使得立刻用刀子砍下他的头,以免切腹者多受痛苦。
  注42〔译注〕「哪个家伙」和「德国」在日语中发音相同。
  注43〔译注〕依据日本再生法,未来有固定收入或定期收入者,针对借款金额低于三千万日圆以下者,原则上若于三年内分期偿还借款的五分之一,则免除剩下五分之四的手续。
  注44〔译注〕昭和初期图画故事书的主角,一具黄金骷髅,身穿黑色披风,手持银色拐杖,为正义的化身,给人的印象是在他朗声大笑的同时,出现金色的蝙蝠。
  注45〔译注〕跨越山梨县富士河口湖镇与鸣泽村的辽阔原野,经常有人在此自杀。据传,这是受到松本清张的小说《波之塔》的影响。故事中女主角的自杀地点就是青木原森林。因此,森林中随处可见对想自杀的人的呼吁。
  注46〔译注〕个人成绩偏离团体平均分数的数值,数值愈高表示成绩愈好。
  注47〔译注〕日本的中央行政机关名,如法务省、外务省等。


  参考文献

  《自杀の心理学》高桥祥友著 讲谈社现代新书
  《自杀したい人びと》别册宝岛445 宝岛社
  《自杀のコスト》雨宫処凛著 太田出版
  《自杀って言えなかった。》自死遗儿编集委员会/あしなが育英会编 サンマーク出版
  《过労自杀》川人博着 岩波新书
  《「うつ」を治す》大野裕著 PHP新书
  《认知疗法入门》アーサ•フリーマン著 星和书店
  《人格障害の认知疗法》アーロン•T•ベック/アーサ•フリーマン他著 岩崎学术出版社
  《境界例 パーソナリティの病理と治疗》牛岛定信/馆直彦责任编集 岩崎学术出版社
  《境界性人格障害=BPD》ポール•T•メイソン/ランディ•クローガー著 星和书店
  《境界例》河和隼雄/成田善弘编 日本评论社
  《增补(境界例)论文集》星和书店
  《こころの临床a•la•carte l9卷1号~3号》星和书店
  《精神疗法 境界性人格障害治疗の现在1&2》金钢出版
  《どんと来い!借金地狱 サラ金•ヤミ金•商工ローン•カードローン多重债务必胜法》着全国クレジット•サラ金被害者连络协议会编 KKベストセラーズ
  《シングル•ペアレント•ファミリー亲はそこで何をどのように语ればよいのか》R•A•ガードナー著 北大路书房
  《离婚しても子どもを幸せにする方法》イリサ•P•ベイネイデック/キャサリン•F•ブラウン著 日本评论社

  另外还参考许多书籍、新闻、杂志报导及电视节目等。
  并谨借此处向受访对象表达由衷谢意。


  附录

  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希望有人用大声公为你加油吗?只要简单的动作,就能让你拥有满满的好心情!让我们告诉你哪里可以找到救命急先锋:

  自杀防治中心
  (行政院卫生署委托台湾忧郁症防治协会办理)
  地址:台北市大同区郑州路四十号三楼
  电话:02-2555-0500
  网址:http://www.tspc.doh.gov.tw

  台北市社区心理卫生中心
  地址:台北市金山南路一段五号
  电话:02-3393-6779
  网址:http://mental.health.gov.tw/

  财团法人董氏基金会
  地址:台北市复兴北路五十七号十二楼之三
  电话:02-2776-6133

  网址:自杀防治网http://www.jtf.org.tw/suicide_prevention/

  财团法人基督教宇宙光全人关怀机构
  地址—台北市大安区和平东路二段二十四号八、九楼
  电话:02-23632107(代表号)
  网址:http://www.cosmiccare.org/

  台北市生命线协会
  地址;台北市中山区松江路六十五号十一楼
  电话:02-25059595
  网址:http://www.lifeline.org.tw/

  财团法人「张老师」基金会
  地址:台北市中山区松江路二一九号四〇一室
  电话:02-25025858(代表号)
  网址:http://www.1980.org.tw/

  台湾忧郁症防治协会
  地址;台北市中山区松江路二十二号九楼之三
  电话:02-25817418(代表号)
  网址:http://www.depression.org.tw/

  生活调适爱心会
  台北联络处:台北市信义区松德路三〇九号一楼台北市立联合医院松德院区
  电话:02-27593178
  网址:http://www.ilife.org.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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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山守卫者 子爵
还没看,不过有种,,好沉重的感觉……

11 年前 0 回復

yxmxyxy 勳爵
还没看…这货算是心理指导…励志…还是搞笑吐槽?……

11 年前 0 回復

syj9cat 子爵
觉得这本书真是不错啊,很多例子都很有真实感

11 年前 0 回復

ui796853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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