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戌亥]转生!白之王国物语1[台/简]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4-19 19:12 编辑


转生!白之王国物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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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泽戌亥
插图:マグチ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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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4-20 18:56 编辑


「我的战友,王国的战士们啊!」
寒风吹袭的荒凉平原上,平稳的声音暸亮地响彻开来。
以魔法来扩音,穿越物质传达到精神领域的说话怦,经过前方广阔的平原与上空,抵达集结在远方海面上的所有军队。
「赌上我国兴废之战的时机,已然来临。」
军势被平稳的咆哮所包围,仿佛能直接喊到心坎里。
从人们的内心洋溢出来的咆哮。
交织在魂魄中,震撼感官的呐喊。
「在遥远的两千多年前,诸位的祖先在这块土地上遭到残虐,于是揭竿而起。」
声音唤醒了沉睡在他们内心深处,先人悲壮的宿愿。
一个不会遭受残虑的世界。
一个不会遭受侵犯的生活。
一个不会遭到折磨的现实。
「他们战斗、得胜,开创出各位生活的国家,而你们在这个世界上诞生。」
只想要一个能让生活免于恐惧的未来。
只想要一处没有残虐、没有侵犯、没有折磨的地方。
「然而——不,『所以』,你们现在必须再战斗下去。」
为了守护已经获得的东西。
为了守护不想失去的东西。
为了守护不愿遭人夺走的东西。
「你们必须一战。这不是为了国家,而是为了你们所有的继任者。不,不对。」
是为了要守住,所要保护的东西——
「我也将一起战斗,与你们并肩作战……嚓!」
他举起了白刃。
举起一把纤细而优雅的美丽锋刃。
这把武器是他的象征,是他的敌人极为恐惧的东两——「蒙受阳光洗礼的月之刃」。
「我不会叫你们为国家而亡,为正义而亡。我只要各位为你们立足的大地,为身旁的战友,以及为了保护他们背后的所有人而死。」他翻过利刃,光芒映照出自己的军队。
「而当你们身亡之际,则要在我的面前死去,别死在其他的地方。我会永远记得你死亡的模样,把你英勇的事溜永远流传下去。」
这是他办得到的事,正因为是他才办得到。
力量的代价是忘却、是舍弃救赎当一个罪人,身为这些罪人的现任当主,他有义务要这么做。
「——那么,出发吧。为了我们至今丧失的所有灵魂,为了这些灵魂曾经守护的东西。」
映出军队的光芒,想必他的「敌人」也看到了。
「——那么,前进吧。为了我们今后即将开创的未来。」那道光对准了在前方布阵的百万军势。
「全军——出击!」

——「这是从遥远的过去延续下来的历史一幕。在咆哮与撼地的交响曲当中,一名年轻人的战斗即将要迎向终点。即使不断求生、不断失去,他也依然一直挥舞着利刃。所以我才会憧憬他,想要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

——节录自王国战史博物馆所藏手记,作者不明,日期不明。

序章

我死了。
到了这个地步,死亡就只是一场来得太过突然的事件。等我发觉的时候早已太迟,只好死心。
一开始我突然头痛起来,转眼间就没办法走路。我疼得在床上打滚,紧紧揪着头部。痛楚没有消失,唾液流了下来,我死命地弯着身体,一直等头痛自行消散。
我就这样忍了一段时间,等到发现疼痛依然没减轻的时候,就在痛苦当中起了死心的念头。这种想法很快就扩及整个意识。我会死在这里吗——应该会吧,我心想。
当我以死亡为前提细细地思考下去,就想起了有时会在新闻上听到猝死的案例。啊,这次轮到我了吗?我心里有了这样的感想。
反正我现在没有交往的女友。兄弟都比我优秀,薪水也多,用不着特别操心。
有这么可靠的兄弟在,也就无须担心父母老年后的生活了。
就连去年开始上班的公司也一样,即使像我这种进公司第二年的半吊子不在了,也只会在我的死讯传开的那天早上,稍微引起一阵混乱,然后就会归于平静了吧。
我不会对此感到特别空虚。
反正我这个人就只有这点本事。
回想起来,我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容易死心的呢?
稍微思考之后,找到了几个端倪。
「——嗯,喔,你说那家伙啊?他真是个笨蛋,看书看得那么拚命,到头来还不是没考上。算了,反正我跟他交情又没有多好,他怎么样跟我没关系。」
是抛下所有朋友关系死命用功,想念的学校却还是落了榜,以往建立的友谊都失去的时候吗?
「到头来那个男人连个仿冒品都做不成。我还以为他既然是那人的弟弟,应该会有点用才对,想不到期待却落了空。枉费对他那么好……他还有一个弟弟,要不要干脆去追他看看呢?」
还是当我知道求学期间交往的女友,暗地里说我是哥哥的劣级品、附属品的时候呢?
「你也不看看你哥,就因为他努力不懈,才进了那么好的公司。像你这样老是不上不下的,只能进不上不下的公司。再这样混下去,连你以后的人生都会搞得不上不下,到死了都还是老样子。明明你哥和你弟都很认真,为什么就你一个人……」
又或者是当我找不到生活的目标,在惰性驱使下去小公司上班,而哥哥却不负众望进了知名企业,于是我就开始痛恨拿我跟哥哥相比的父母,连商量一声都没有就突然离家的时候呢?
话虽如此,我却没有依恋的理由。
不,就连怀有依恋之情都显得可笑。
没有一件事做得成。没能留下任何值得纪念的东西,也展现不出活着的价值,连仿冒品都当不了。到了最后的最后,就连让人认同自己的生存之道都办不到。
回顾整个人生,我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法就是死心。我就只是死心,仅凭着死心来活下去。我擅长的就只有死心。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就连争取的意愿也掩没在死心当中。
而如今我也打算死心。一味苟活,结果就只是添了一名能归类于猝死社会人士的个案而已。这个国家多的是这样的人。
对,生活在世界上的几十亿分之一人口消失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当我发现即便在临终的时刻,也依然激不起活下去的欲望,断念心想「啊,果然又失败了]而放弃活命时,那瞬间脑袋痛得像被撬开一样,「我」就放弃了生存。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4-23 06:48 编辑


第一章 白龙的千金

在「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王国」当中,四龙公爵有着仅次于国王的尊荣地位,占居其一白龙公统领的居城叫做白龙宫,别名「水晶宫」。
黑龙公的黑龙宫,别名「黑曜石宫」。
苍龙公的苍龙宫,别名「蓝宝石宫」。
红龙公的红龙宫,别名「红宝石宫」。
这四座居城的别号取自四大魔珠之名——白珠石(白水晶)、黑珠石(黑曜石)、苍珠石(蓝宝石)与红珠石(红宝石),是从世界各地矿山采撷到的基本魔法素材。而其建筑具备的历史风格,则是仿照王国君主的居城星天宫(别名钻石宫)。
即使在许多人眼里,这四座居城是同等地位的,然而名列四公爵家谱的人士,却都认为自己主君所居住的城堡才是国内的第一等城池,因此他们只要聚集在一处,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夸耀主子的城印,次数频繁到说它已变成例行公事都不为过。
四城之一的白龙宫,其中有一部分与静谧的湖泊相邻。这座湖泊以栖息在该处的精灵为名,称之为水精湖。
湖边有一座投入大量人力与预算建造的港口——技能完善到军舰或大型船只都能停泊与整备——虽然平时大大小小船只再此停泊,不过公爵家所拥有的大型船只「阿鲁米娜」,现在则因为成为公爵家前往其他城市的交通工具,而停泊在对岸的港口里,其他中小型船只则几乎都在别的码头。不过,今天却一反常态地只有几艘没有使用目的而返回岸边的船只停在那里。
一名女子站在港口的码头上。
「——呼。」
一头银发在拂过湖面的风中摇曳生姿,显示她和白龙公有着很深的血缘关系。
白皙的面容与光彩夺目的黄金之瞳,仍带有她母亲的影子。那名夫人与丈夫白龙公在结为夫妻之前,不,即使成为夫妻之后,都有着被誉为大陆第一美女的容貌。
曼妙的身段再配上用了许多白色装饰布边的衣裳,那模样即使置身在吟游于人的歌曲里也毫不逊色,简直就像女神一般。
然而,浮现在姣好面容上的表情却只剩阴暗。
她叹了口气,从码头眺望整个湖面。要是被有点性急的人看见了,说不定会以为她就要投水自尽。实际上,她心里的确怀有就此葬身湖里的愿望。尽管她还保有一点理性,为了将来着想而不付诸行动,然而打消此愿望的力量却不在理性当中。
「——啊……的确。」
要是能够光靠理性活下去,要是能够光靠愿望活下去,那该有多好?
身为掌管广大领地的公爵千金也好,身为一国的军人也好,她都没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既不认同自己的一切价值,也没有理由被人认同。
这般「没脸面对人民」的想法,夺走了她所有开朗的表情。
她明白无论好坏与否,尊贵之人都有应尽的义务。对她来说,光这一点就具有足以令她丧失一己之命的价值。但一想到捐弃性命后会发生许多麻烦事,以及那些卷进麻烦事的人们,她也就无法随便结束生命。
她是白龙公的千金,大半的人生都要建立在与他人相关的事情上,这不是本人希望或不希望,而是她一出生就已注定的事。
「——」
即便如此,她还是有好几次想跳湖寻死,一旦想到这个世界似乎不需要她这个人,轻生的念头就没办法轻易消除。然而一旦要付诸实行的时候,还是会有一丝理性制止她这么做。回顾那个屡次反覆挣扎、优柔寡断的自己,意志消沉的她将视线移到高处,试图想要转换一下心情。而后她不经意环顾四周,觉得延伸到湖岸的城墙边有点不对劲。
(什么?是可疑物品吗——怎么可能,那应该不是爆裂物,可是……)
她在一瞬间思考了许多可能性,夹杂着疑问和警戒的目光朝向不对劲之处的中心点,接着她在意识中展开了军事用魔法之一——远视魔法术式,让魔力沿着该术式流通。
随之而来的是映照在脑海里,有别于现实视野的风景。她看到正中央有个不可能会出现,却又不能完全否定其存在的物体,而后她睁大眼睛,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她在瞬间屏住气息,再狠狠地把吸入的空气吐出来。
「——唔!」
那是叫人的声音,还是单纯的哀鸣?陷入混乱的她想不起当时自己说了些什么。

当他从深沉的睡眠中苏醒之际,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
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他的眼睛有好几分钟,都处于看不见所有事物的状态吧?
然而,他对仍然模糊的视野也不抱任何感想,只是一味发呆,连正常的思考能力都没在运作。这段时间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意识,就这样一直持续到视野重新出现影像为止。
也许是眼睛能看见世界的存在感愈来愈强烈,他静止的思考开始运作,但这种事对他来说却可有可无。
他起身,喀啦作响的身体令他皱眉低哼了一声。
「——我起来、了吗?」
由自己来问这个问题或许有点不恰当,但这时他最先脱口而出的就是这一句话。我起来了吗?还是没有起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
他发出声音,让意识更清醒一点之后,总算开始掌握自己的状况。
测试一下手脚有没有感觉——没有麻痹,从鼻子吸入空气闻闻是什么味道——有一股甜甜的幽香,接着再舔一下干燥的嘴唇——疼痛蔓延开来。难受到说不出话来的痛楚让他面容扭曲,这时他才终于发现自己睡觉的地方是相当豪奢的床铺。
对家具一窍不通的他,只知道床单是高级货,触感非常舒服。他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室内尽是品质良好、价格也必然不斐的家具。
「——!」
好恐怖。
不知为了什么理由害怕,但他就是这样觉得。
或许忐忑不安的感觉在越过某条界线后,人就会感到恐惧。
「这是什么地方?」
还有,寻思身在何处的自己究竟是谁。
尽管保有自我,记忆却模糊不清,令人极为作呕。
纵然知道却不晓得。无法理解,就算想要理解,自我意识也过于薄弱而让他办不到这一点。
这感觉就是如此怪异。
当他开始专心厘清混杂在自己思考当中的紊乱与扭曲之际,位于视野一角的门扉发出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声音。
「——!」
叩叩声敲了两次。肩膀同时在颤抖。
当他为了该不该回应而烦恼了几秒之后,门就自己开了。
正确来说,门是由一只肤色白皙而纤细的人手所打开的。
「打扰了。」
「——」
开门的是一名侍女,颜色淡浅的蓝发绑成一束。他主观认定这女孩的年纪应该还不到二十。
就他所知——在他的记忆当中——即使一身女仆装却样貌动人的她,刚刚才招呼了一声就进到卧室,显然并不期盼待在房间里的他会有所回应。此刻他就像是放在房里的家具一样没有受到特别的关注,女孩的视线一次也没有朝向他,而是对着和门反方向的墙面上一扇巨大的窗户。
即使拿掉能够吸收声音的绒毯,侍女的脚步声也极为微弱。她走到窗边,掀开薄布窗帘,不期然往他的方向看。
「——」
「——」
这样一来,她的视线当然会对上他的眸子,躲也躲不过。
刹那间现场一阵寂静,当他发现她睁得大大的眼睛是褐色的瞬间——
「——公、公主」
「——!」
方才她楚楚动人的模样全然消失,在高声叫嚷中夺门而出。
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与呼喊「公主」的声音逐渐远去。
「——?」
而留在房里的,只剩一名思绪更加混乱的青年。

门扉的另一边响起极大的脚步声,与宁静的城堡并不相衬。尽管走廊上的绒毯吸收了部分噪音,却仍听得见沉重的声响,吵得她和齐聚在她办公室的行政负责人全都皱了皱眉头。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脚步声出现之后,多半会有不好的事情在等着他们。这些人在这几个月当中不断被这些恶兆愚弄,使得他们对匆忙的脚步声感到排斥。
尤其是这座房间的主人更是明显,整个房里眉头锁得最深的人就是她。
行政负责人齐聚一堂,交换他们的意见。而她则负责代替出城的父亲,将这些议论整理成书而纪录。当侍女开门的声音大到连日用品都在摇晃时,她狠狠地斥责道:
「现在正在开会,你安静一点——」
「梅里艾菈公主!」
然而侍女却无视她——梅里艾菈的斥责而唤了她的名字,还说了一句惊人的话,让梅里艾菈冷静的表情在下一瞬间完全崩溃。
「他醒过来了!」
「咦?」
梅里艾菈呆了一下。她理解了侍女的话,明白个中含意后,就扬起衣裳的下摆飞奔出了房外。
只留下几个行政负责人在房里,对于梅里艾菈过于异常的举动,他们一个个都掩不住愕然的表情。

梅里艾菈打开房门,先前的侍女就陪在距她一步之遥的后方。这时对着梅里艾菈露出惊讶表情的人,就是在湖畔的那名男子。
当初,他对于梅里艾菈而言,就只单纯是在散步时,一个突然出现并倒在路旁的人而已,除此之外就谁也不是。两人的关系并不特别,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然而,自从几天前从城内的御医得知关于他的「某件事实」后,所有的情况就改变了。他的安危时常在梅里艾菈的意识中占有一席之地,成了她心中的悬念之一。原本存在于脑海一小角中的「某件事实」,所占的比例从她知情的那一刻起就日益膨胀扩张,最后连专心写份维持领地治安的相关报告书都没办法,对他惦记得要命。公私分明的梅里艾菈很少这么反常,佣人看到她这个样子也都非常担心。
而今天,他终于醒了过来。
纵然刚才的聚会并不是官方会议,中途离席也无伤大雅,但当各个行政负责人摆脱茫然自失的状态后,全都对梅里艾菈慌张的模样感到不解。他们一边谈着种种的推论,一边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就因为这些人知道她平常一本正经,所以在他们的眼中,连离开时都忘了打招呼的她就显得—分罕见。
梅里艾菈完全不知道那些行政负责人随便乱猜些什么,她只大声询问坐在床铺上的男子一句:
「——喂!你不要紧吧?」
胀红的脸颊完美地衬托其白皙。
水润晶亮的金色瞳眸直直地望着他,吐出的气息飘散出言语无法形容的香气,仿佛能教人沉醉其中。
她身上的浅绿色衣裳看似简朴,却予人华丽的印象,很符合她高阶贵族千金的身分,想必穿成这样走起路来一定很辛苦。真不知该夸奖她竟能穿着高跟鞋一路走到这里,还是该警告她这样很危险。其实在他来到这房间之前,就有好几个佣人这么认为,其中甚至还有人想实际劝劝她,但她却一溜烟地从他们面前溜走。
他在这般透出某种异样之美的倩影面前,当然说不出话来。
「咦、啊……」
想必是被这副丰姿和气魄所震慑吧!他睁大眼睛,彷徨的视线似乎透着迷惘。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是、是的。」
他勉强地回答,但她却迅速地凑过脸来。带有热度的气息呼在他脸上,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背德感。他从来没跟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性,像情人一般近距离交谈。
(——呃,这算是运气好吗?话说回来,她到底在讲什么?)
虽然他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但对方应该没有敌意。
然而,对于完全不了解自己现况的他来说,还不敢肯定这一点是否能让人放心。
「太好了。那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嗯,你问吧……」
「谢谢你。」
梅里艾菈在床铺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命令身后的侍女准备纸和笔记用的工具。等到侍女呈上缀有装饰的板夹,奉主子的命令退出房外之后,梅里艾菈才又以严肃的表情面对他。
即使摒除梅里艾菈心目中最要紧的「某件事实」,她也有义务要保障他的安全。从小时候开始,大人就教她「无论人民善恶与否,都必须赌上自己的一切去守护」。对她来说,昏倒在本族领土的青年,也是她不惜抛下一族名誉和矜持应该保护的对象。
即使保护对方之后他很有可能翻脸不认人,她也无权选择不优先保护人民。
「真没想到竟然有人比她先投湖自尽」,这是她的真心话。而当这种事成为现实,亲眼看到有人漂流到湖畔之后,她就觉得还是别跳下去比较好。
要是没被任何人发现,成了湖里的动植物的营养那倒还好。最怕的就是变成死状凄惨的,像他一样漂到湖畔让别人看到。她也有女性该有的自尊心,以及生而为人该有的体面。
梅里艾菈逼近他,试图掩饰这样的情绪。她一手搁在床铺上,以不容许对方说谎的表情靠了过来。
或许是刚醒过来的关系,他的脸孔苍白,气色称不上太好。还是早点办完正事,叫御医来看一下会比较妥当。
既然决定要这么做,那就快点开始吧。她拿起硬笔,开始进行讯问。
「我先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对岸『葛拉罗多』的居民吗?」
「葛拉罗多……?」
男子陷入疑惑。尽管他发音也怪怪的,不像知道那座城市的名字,但她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再问了一遍。
「对,那是你住的地方吗?」
「不……应该,不是。」
至少他不是那座城镇的居民。尽管因他自身的记忆有所缺漏而不知所措,但却可以肯定这一点。
即使记忆多少有点混乱,但他实在难以想像,自己竟对住过的城市一点记忆也没有。
「这样啊。那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他的样子不像在说谎。
她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名字……?」
当她问到名字这个单字时,记忆的一部分就苏醒了。
他想发出那个单字的音——
「——唔。」
然而,他的喉咙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不,更正确的说法是,他发不出声音来。
「——?」
嘴巴微微在动,但无法发声。
不对,这不是你的名字。自己的体内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否认,让他想开口却遭身体拒绝,意识和记忆并不吻合。
不,他连记忆都有所缺漏。即使去思考,回溯记忆,默念自己的名字,那部分的记忆还是像消失了的似一片空白。
并不是想不起来,而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他愕然地发现这一点。
「——?」
男子陷入沉默的模样令梅里艾菈不解。她停下运笔的手,纳闷地窥向他的脸。尽管他发现她的神色有异,却什么回应也没做。
但他以往从未见过那么清澈的眸光。在看到她金色眼珠的瞬间,喉咙就发出了声音。
这才是我的名字,是摒除在记忆之外所被认可的一连串发音。
「——瑞克提……法尔,瑞克提法尔。」
「瑞克提法尔?这是你的名字?」
不、不对。应该不是。
然而,当他想这么说的时候,嘴唇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尽管不对,却是正确的。」他这么想。
梅里艾菈还不知道他内心的变化,微笑地点一下头。硬笔飞快地在纸张最上面的地方记下了这个名字。
「古代语的『月之人』啊,真是个好名字。不晓得是你父母还是神殿的司祭取的,应该是因为你有一对色泽柔和的眼睛吧。」
好名字,是在关爱中诞生的证据。
只要去神殿打听一下,说不定能获得一点线索。她在名字的旁边再写上这项重点。
「眼睛……?」
尽管她只是对自己的名字和容貌一起做个评断,但连一次镜子都没照过的他——瑞克提法尔,却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
梅里艾菈觉得瑞克提法尔的态度不太对劲,却还是一边滑动硬笔,一边回答他的话。
「没错,是很漂亮的银色眼睛。我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接着她的表情就严肃了起来,视线也落在板夹上。但才没过多久,她就像是心意已决似的点点头,将目光朝上盯着他,同时提出疑问。
提问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的——那头白发,是与生俱来的?」
瑞克提法尔不懂这问题是什么意思,心中只有疑惑。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她这个问题会完全改变自己的命运。
而等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可以回归的地方。

在两人独处的安静房间里,梅里艾菈对瑞克提法尔说了许多话。
与其说是她在对他讲话,或许更该说是她在自己讲给自己听。对她而言国家究竟是什么?而自己又该为国家做些什么?就算迷惘、烦恼、想要立刻告诉别人盼能求一个解答,然而能够回答她的人,现今的国内却一个也没有。就算真有这样一个人,她也很难想像对方给予的答案会让她满意。
总而言之,梅里艾菈这女子再次自觉到,她该好好珍惜自己。
「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个国家还不是国家的时候……」
在荒芜的世界中出现一名白发的英雄。
英雄历经多次的小战役后,不久就掀起了大时代的浪潮。
他与受残虐的人一起战斗,与拥有力量的人结为知交,以利刃和敌人划分界线,而后就建立了一个「国家」。
那国家叫做「白之王国」,是英雄所兴,皇统之国。
由于那位英雄活跃的表现,使得白发在这个世界中有了特殊的意义。
原本这个世界的人种和精灵等亚人种身上都宿有魔力,从无例外。严格说来,那只不过是将大气中的魔力吸收到身体里,再于体内重新形成罢了。
而由于传导效率优异的头发能流进许多魔力,因此魔力所具备的光——正确来说,是原本无色的魔力依吸收者的特性而变化的颜色——就表现在人发上。既然无色的光会随「特性」而改变,那就不会显现出魔力原本的颜色。故而「白」色的魔力之色本来就不会浮现在头发上。
就连号称接近无限纯白的白龙公一族,也只不过是拥有一头「月之银丝」的银发而已。
「现代的魔法学认为理论上是没有白发的,但在历史上却的确存在过。只不过无论在哪个时代,拥有白发的人都只会出现一个而已。至少神殿那边的人是这么说的。」
唔,其实这就代表神殿所认定的「白」,通常都只有一个人就是了——她这么说着,苦笑了一下。话虽如此,但各种颜色的魔力就跟人一样大不相同,具有多样化的属性与特性,所以理论上「白」并不存在于其中。
就连名叫光属性的魔法,头发也都呈现金色或银色。
「但是,姑且不论神殿那边的人怎么说,找到白发人的机会也非常稀少。因为弄错的情况屡见不鲜,常有从远方看是白色,靠近后却发现其实混了一点别的颜色的情形,因为人们被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蒙蔽,所以即使看到真正的白发人,也没发现到那是真的。」
那样的白发会受到注意,正因为这里是白龙公居城的缘故。
为了探测他的身体有无异常而进行魔法检查的时候,他的魔力属性色显示出理应不存在的「白」。换做单纯的小镇医生,一定无法施行正式的魔法检查。就算得以施行,也分辨不出正确的魔力颜色与属性,顶多只能判断一个人是否拥有接近「白」的魔力。
换句话说,正因为他被抬到这里,由公爵雇用的一流医师来检查,才发现到他的真面目。而这也为她留下了一个疑问。
拥有不存在颜色的你,究竟是谁?
「我相信这里绝对没有人胆敢与我们林德沃姆公爵家为敌。既然阁下拥有一头白发,我们可不会就这样轻易地让你回去。假如阁下为了某种目的而旅行,却不巧在途中失足掉进湖里的话,本人实在非常遗憾。不过……」
假如真是为了急事出远门,那她实在感到很抱歉。然而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一路支撑这个国家走过来的公爵家,却要保护一个拥有白发的人。
她心底深信这是无比接近命运的巧合。
不管是对她自身而言,还是对这个国家。
「唔……」
他一边将长到肩头的白发拉到眼前,反覆看了又看,确定颜色是一样的,一边继续听着梅里艾菈的说明。或许这时的她有点操之过急了也说不定。
好不容易能有机会改变,即使以往不愿改变,也没能改变的情况——她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
幸运的是,即使眼前这名男子察觉到她神色急切,也不像是会反过来利用其弱点的人。
瑞克提法尔仍然在她面前,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刚才提到的传说中的英雄,也就是我国首任的国王陛下,其实他并不是世界上某个国家的人民,而是不知从何时起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白发男子。」
不知从何时起,是那位国王自己的说词。尽管还不知道事实真相为何,但至少对这个国家的国民来说是唯一的真实,或许人就是一种在朦胧的偶然中感悟命运的动物。
「传闻多少掺杂了夸张的成分,所以我只能告诉你,据说这故事几乎都是真的。」
梅里艾菈看到他默默地倾听自己说的话之后,才继续说下去。
从前统一整块阿曼达大陆的大帝国陷入崩溃的混乱期,而领导受创之人建立这个国家的,确实是一名拥有白发的英雄。
后来「英雄」变成了「王」,代表那名英雄的「白」在人们心中成了特别的颜色,至此便产生了一种几乎近信仰的狂热。
当时一倘家庭光是生下头发接近白色的孩子,就足以受到周围钦羡的眼光。假如有缘遇到贵族,不论出身为何,都有机会入赘或嫁到贵族之家。这种信仰就是如此强烈而坚定。
其中甚至还有人原为奴隶之身,却因其才智和发色蒙获当时国王青睐,而担任国王的近卫骑士,成为王国军人羡慕的对象。此外,虽然现在已经很少见了,但从建国起到往后五百年左右的这段期间,竟有不法之徒绑架头发接近白色的孩子再高价卖出。王国人民对「白」的憧憬还真是惊人。
「尽管如今热潮不再,不过『白』在这个国家原本就是如此特别。而你偏偏在『现今这个时代』带着『白』出现了。」
「现今这个时代是指……?」
青年提出疑问,一脸不解地看着梅里艾菈。
对方的反应看不出任何造假,梅里艾菈叹了一口气,暗暗放下了心。要是他早就知道这个国家的现况,说不定就会逃离这里。
然而在她松一口气,思考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并解说本国的局势后,心情又陷入了阴霾。即使现在告诉他,结果也一样。大多数人听了都会想逃出国去——或者是和自己一样,希冀从死亡中得到解脱。
尽管如此,她却不能不说,说出真相的责任,就在她的身上。
若能让她许个愿望,能让心愿成真,她倒希望事情可以不说一句话就了结。要是一讲出来,之后就无路可退,眼前这名男子的人生真会彻彻底底地改变。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梅里艾菈才惊觉自己在做一件罪孽极为深重的事。
喉咙痛得像火在烧。她无法直视眼前这名男子。
然而,她心中残留的几许尊贵之人应有的责任感,迫使她开了口。
「——邻国的侵袭和当今陛下的驾崩。这个国家从建国起经过二千多年后,在现今这个时代陷人沏临灭亡的危机。」
她在他睁大的双眼里看见自己的模样,萌生了想要寻死的念头。

「事情的源头是,对了,一定是从当今陛下即位的时候开始的。」
一年多前即位的现任国王,与以往的国王有一个明显的不同点。
就是以异于原有的皇位继承方式,从上一代国王世袭而登上国王宝座。
贵为一国元首的国王和别国国王不同,没有采行依血缘传位的世袭制度。
在现任国王驾崩的同时,养在国王身边的下一代国王,也就是「白」之皇太子,会继承国王应有的「力量」与「存在」登上至尊之座,这就是这个国家继承皇位的流程。「力量」就如字面上一般,指的是国王具备的强大力量,而「存在」则是除了能让国王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必备要素之外,其余一概未知。就连与国王家亲近的林德沃姆公爵家,也一样不明其底蕴,而梅里艾菈亦不晓得详情。
「或许就因为无人知晓,充满神秘感,才会让人心怀敬畏之念。然而所谓的未知却会因不同的情况,而使它的定位变得非常不明确。」
皇太子是「白」之资质的持有者,需获得这个世界周围的四个世界主所承认,而藉由复杂的仪式,将该国王的后继者应有的「存在」确定于这个世界,等到立场终于确立之后,才会正式传位给他。以往「白」之资质持有者的定义与发生条件,既未记载于收录王国法律的王国大法典中,也不在进行仪式的神殿记录里。可以说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导致现在的王国发生危机。
她抓着衣裳的下摆,有气无力地说。
光是回想就很痛苦,还要一五一十说出来,她这行为也是在惩罚那个想要逃避的自己吧。梅里艾菈咬紧唇瓣,在疼痛的刺激中继续说下去。
「渴望皇位的当今陛下没有能通过认可的『白』,因此当然都不受四界神殿和周围四界之主的承认。上一代国王死后,由于没有下一代『白』之资格持有者,于是就让他暂时坐上国王之位,来因应这异常的情况。但国民却怀疑当今陛下是否为了一己私欲,谋杀了负责接班的『白』。怀疑的程度,甚至让陛下在即位之初就声誉低落,而其实我们四公爵家也相信这是真的。」
姑且不论那些容易受到周围气氛左右的国民,但如果连贵族之首的四公爵都这么认为,那就表示从王国建国之际就承继传统家名的原始贵族,以及大部分在建国后授爵的有力贵族,也都有这样的想法。
国王本人也很清楚周遭人士的疑虑,于是就把有可能阻碍自己——对他格外怀疑而爱国心强的贵族,以及势力庞大的贵族,大多数都移封至边境。
表面上这是为了开发边境邻接假想敌的未开发地区并且确立国防体制,但只要想到当时承袭那些移封贵族领地的新主人,只有少数明言支持当今国王的贵族时,就会明白领地异动是当今国王稳固政治地位的手段。异于往常的皇位继承方式,导致他只能掌握薄弱的支持基础。而这点小手段连刚受完初等教育的小孩子都心知肚明。
「我们四公拥有首任国王陛下亲赐的当地自治权,条件是『仅限该国范围』。即使是当今国王,只要没得到议会的支持,就不能移封我们。然而这场政治风暴疏远了四公爵家和国王家的距离,其他贵族也几乎都把目光转移到自身的领地,徒以守成为要。每个人都被这混沌不明的情况摆弄而心生迷惘。」
法典条文规定,只要获得国王与王国议会的承认,就能移封公爵家的领地。当今国王既然不是依法即位而欠缺法理根据,那也就无法采取强硬的态度,连条文都置之不理。就结果来看,即使四公爵家没有被从领地驱逐出去,他们的心也大大地背离了国王家。
国王家把自己视为实质上的敌人,四公爵家面临这种情况,于是就和国王家维持一定的距离,以求自保和领地的安泰。
即使明知这怠忽了自己的义务,也别无他法。
然而梅里艾菈却觉得自己是在找藉口。她紧握拳头,用力到连指甲都掐进手掌里,而肩膀也不住地颤抖。
瑞克提法尔看到她难受的模样,内心就像是被辗过一般痛苦。他还以为梅里艾菈就要哭了。
瑞克提法尔正想开口,但他的举动却被梅里艾菈近乎呕血的声音掩盖了。
「即便如此,但若当今陛下是个明君,不,或许就算他很平凡,贵族最后也会支持他。为了王国着想,不妨在找到下一任的『白』之前暂时承认他——然而当今陛下却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一点都不适合当国王。」
假如瑞克提法尔听了当今国王目前为止的举措,他也一定会做出相同的判断。事实上,即使不论他一开始过于恶劣的手段,就连施政也被评为是历代国王中最苛刻且最残忍的。
王国议会是由贵族议会与国民议会所组成的。当今的国王在面对屡次对自己提出不信任案表决的议会时——本来议会是不能对国王提出不信任案,但若当代国王并非名正言顺的国王,议会就可以不承认其主权并褫夺其地位——竟然在法定会期中硬逼其散会,还要求支持他的贵族提出对自己有利的法案。而若有贵族反对,就拿他们的家族当威胁,企图以强迫承认的方式来掌握权力。当然,在拥护当今国王的贵族订出许多有利于他的法案后,国民的心就离当今国王愈来愈远了。
主权者即国王在王国的法律上,能依自己的意愿制订一条甚或好几条法律——当然,为了防止不必要的反弹,最好不要滥用职权,但若藉此让自己的权力变得太过强大,将会完全丧失原本就为数甚少的支持者。因此为了给支持者糖吃,为了让没依正当程序即位为王的自己受到认可,进而亲手掌握权力,他必须在形式上获得议会的承认。
后来他把自己直属机关的院长,也就是职权保持高度独立性的王国司法院总裁逼到辞职,改由拥护自己的人来坐这个位子。接着他还将王国正规军中经常批判自己的高层主流派,调到各个总军与地方军的司令部,而这些单位也尽是自己的支持者并由其掌握权力。
当今国王以闪电般的速度直接了当地掌握文武两权,或许他真的具备上位者该有的才能。至少一部分的贵族,包括当今国王的敌人在内,都是这么评价他的。
倘若当今国王能明白自己的立场,就能在历史上留下美名——一个拯救王国存亡危机的无欲国王。
然而,现实却不是这样。
他的政治态度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专制。
「为了弥补因政局混乱而减少的税收,税率也比先皇陛下时代暴涨了将近一倍,于是国外的商人开始从王国的市场撤退,国内经济随之急速衰退,国内的消费也跟着一天天地减少,甚至连王都的店铺都关门大吉,人潮也从商店街消散了。」
有心改变现状的贵族和国内的有力人士,使出种种的方式来制止当今国王的失控。
白龙公素以稳健派闻名。尽管他也和当今国王保持距离,却也没有默不作声、袖手旁观。他用尽各种手段说服流露不满的同志,屡次在两方势力之间制造交涉的机会,还在席间对国王表现出让步的态度。
即使如此,国王依然不怀疑自身的才华与血统蕴含的力量,完全没有顾及家臣的苦心奔走。而本来应该审视主君言行并导往正确方向的国王派诸贵族,只顾着追求自己的荣华富贵,也没想过要劝谏国王的过失。
或许在这个时间点上,王国就已成了被当今国王的欲望所支配的堕落之国。说出这些话的梅里艾菈露出寂寥的微笑,目光朝向窗外。那儿有她想要守护,却没能守护的国家。
「恶意的独裁,即使这么形容也不为过。不过,这个国家要是由国王来统帅一切,或许也不失为一种统治的方式。但是——」
似这般一再任性妄为,行事短浅,当然会在君主与臣民之间形成无法弥补的鸿沟。国民开始对这二千年来一直守护王国的国王体系,抱持难以抹灭的不信任感。
不久,王国中央外流边境或四公爵领地的国民开始增加。然而国王和拥皇贵族非但没有追究原因,反而将税赋加得更重,只为了保住自己的财富。
接下来的结果,在某种意义下理所当然的归结——
「被赶到边境的贵族对国王死心了。事到如今也只好死心,为了保护这个国家。」
她咬紧唇瓣,双手十指交扣,仿佛在请求赦免。
「而我们也——」
凄苦的声音,犹如忍耐着痛楚。
瑞克提法尔听到那么悲痛的声音,不由得伸手要碰梅里艾菈的肩膀安慰她。然而那只手却突然失了力气,落在棉被上头。
「——唔。」
他不知道碰了她之后,该说些什么才好。
一无所知的他,不擅长说安慰人的话,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将心意传达给她。
眼前这名美丽的女子,真的打从心底在苛责自己,而连理由都不清楚的他,能够说些什么呢?
他烦恼,选择噤口不言。他不甘,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而后,她坦承了她们自家人的罪。
「最后,我们四公爵家也对国民的痛苦视而不见了。」
以前四公爵家曾跟随首任国王建立这个国家,受到国民的爱戴与仰慕,但最后四龙公爵家竟然辜负了国民,黑龙公、红龙公与苍龙公三家都宣布要从国王家独立。从这一刻开始,王国就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王国了。当今国王招到了民众深深信赖的三公爵家的叛离,更引发国民对国王家的不信任威。
「尽管三公爵家的独立宣言是要脱离君主国王家,而不是从王国这个国家中独立,然而国王家不承认这项宣言,与我们这些贵族之间连协商的余地都不留,就直接进入内战状态。即使我们知道最大的受害者是国民……却只剩下这条路可以走。」
虽说这不过是单纯的内战,实际上两个阵营却没有让军力与敌方发冲突。因为双方彼此都很清楚,一旦真的打起来,只会再次大幅缩短国家的寿命。
但就算是这样,在内乱下无法维持国防体制的王国,看在周遭国家眼里,也成了唾手可得的成熟果实。
国王领地和贵族领地的边界时常驻留许多兵力,甚至连维持国内治安的必要战力全都聚集到这里,自然地,和邻国的对立状态也就随之而生。
即使如此,国王内心的某个地方却仍然保持乐观。
他心想,与周围假想敌接壤的领地,是由爱国心深厚的原始贵族所有,他们绝不可能让外敌入侵王国的。
然而,他的期待落空了。
他到最后还是不明白,尽管贵族的确有侍奉主君的义务,但若主君并不具备主君应有的器量时,那就不在此限了。
「纵然原始贵族对王国怀着浓浓的爱,但对当今陛下却不具热爱与忠诚。他们对主君既不尊敬,也没有忠义。」
当今国王最大的缺点,就在于无法理解他人的内心。即使脑子里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追求「利益」,也无法彻底理解到一万个人就有一万种「利益」。要是当今国王理解这一点,或许就能预测原始贵族的行动。要是能够预测,就能反省自己的行为。
然而,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
千方百计仍改变不了的结果,依然降临——
「原始贵族为了守护王国,而放周遭邻国的军队通过边境了。」
没错,他们心目中的敌人不是外邦列国,而是本国的元首。
「原始贵族绝不容许自己的领地和领民遭到侵犯,然而,他们却没有顾及到其他层面。」
他们热爱国家,却遭君王背叛,最后终于认清,假如想要守护国家,除了另立新国取而代之以外,别无他法。
就正因为如此,所以谁也没有退让。他们相信这样做是正确的,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到底有多少人这么期盼呢?」
然而,这不是在做梦。
现实是,王国国土遭到他国军队入侵。
此时入侵的是西方民主诸国的联合军,以「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的军队为骨干,多年来王国与该联邦一直为西方的国境争议不休。平时王国陆军西方总军一定会防止这种情况发卞,然而前司令官被当今国王调任闲职,不服其人事异动的西方总军对中央军令部的命令全都置之不理。这一切的背后也有西方原始贵族介入,使得联合军如入无人之境,完全不受妨碍。
尽管没有明确的证据可以证实这一点,但只要看到这时联合军优异的行军速度与本领就不难发现,早在很久以前,「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和西方原始贵族之间,一定进行了什么秘密外交。然而中央贵族——支持现任国王的贵族,还要面对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数万军队朝自己的领地蜂拥而来,他们根本无暇去在乎前因后果。
当然,情势也不容他们深思,联合军进攻的目标其实是身在王都的国王。
「虽然西方以外的贵族也出兵了,但他们终究只想守住自己的领地.绝不是为了要救援中央。」
国王屡次向西方原始贵族与其他边境贵族发出敕命,许诺丰厚的赏赐,要他们来救自己的命。他仓惶的丑态活像是一部喜剧。假如是单纯的笑话或戏剧,梅里艾菈也会放声大笑,然而这场纷乱却不是笑话或戏剧。
边境贵族全都无视国王的敕命,他们没有理由去救一个把自己流放到边境,逼迫理应受到庇护的国民流血流泪的君王。即使为了保护不了国家而苦恼,但他们早已对主君死了心,也就毫不犹豫了。既然他们认定国王没有主君应有的样子,放弃也是当然的。
「国王屡次透过外务院,意图和『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进行交涉,然而『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却不当一回事。该联邦表示:『现任国王对国民行使不当权力,未经正当程序即位。对于这样的人,我国不会承认其为友好国家的元首』。」
周围所有国家当中,承认当代国王为王国主权者的国家约有半数左右。而包含「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在内的联合军参加国,则皆不承认当今国王为国王。
或许也是为了将军事侵袭正当化的政治因素影响,事实上,凡是承认国王的国家,都会被接壤国境的边境贵族给盯上。一旦被盯上之后,贸易流通就会停滞,而遭受经济上的打击。即使个别损害不大,但从整个地域来看,损失则无法估计。实际上,「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政府,也受到害怕这一点的大型商会所抵制。
其他王国周围的小国当中,也有些国家经不起贸易制裁。万一与王国的贸易流通停滞,将会关系到一国的存亡,于是这些和王国、官民具有深刻联系的小国就对外求援,而「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等国家则接受他们的恳求,下令讨伐军马上讨伐当代国王这个「不当行使国权的独裁者」——他们串起了这样一个故事。
「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政府,不但借款给王国的有力贵族,还对「邻国残暴的独裁者」采取坚决的态度,而得到主权者——国民——高度支持。在回应大型商会的担保条件上也不负众望,双方约定即使进军后没有直接取得领土,等战后要再次复兴王国经济时,大型商会也能得到若干的特权,藉此维系联邦的经济水准。
而当联邦国内的经济活跃起来之后,现今政权的立场就变得比磐石还要稳固——联邛政府的这番考量,其实是以联邦国民亲王国的情怀做为后盾的。
即使双方就国家立场而言是确切的敌国,然而对联邦国民来说,王国国民却是多年来在民间互相贸易的好邻居。联邦大半国土都在内陆,难以藉由海上运输来进行贸易,而王国毗邻大海,具备了海运国家的样貌,因此两国的贸易就占了联邦进出口的大半,联邦的国民自然有很多机会接触到王国进口的产品,与王国商人的关系也就更加稳固了。
再加上距今数十年前,联邦遇到前所未有的异常气象,而陷入严重的食物危机,那时当今国王之父,也就是前任国王率先决定支援,提供各种援助。周围的国家看到王国的行动后,也跟着挺身而出,使得联邦诸国几乎没出现饿死的人。
换言之,王国在联邦国民的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是有恩于己、情义相挺的国家。
因此,当代国王的专政不只是国内,就连「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等诸国也强烈批判。特别是民众之力强大的西方民主国家,反对声浪更是明显。
在这种状况下,政府指派的讨伐军受到国民更为狂热的支持。「这次就由我们来拯救王国的人民!」联邦首都「玛纽亚」的联邦议会议事堂前广场上,来自全联邦齐聚一堂的市民都跟着这么喊道。
联合军以市民的声援为后盾,挟着破竹之势粉碎「贼军」,一口气直捣王都。
「中央的拥皇贵族多次设置防卫线,而负责守备防卫线的士兵却是征召来的平民,当然不可能有士气。不仅如此,据说甚至有士兵公然支持联合军——唔,这只能说他们,自作自受吧——不过对我们来说却是件不名誉的事。」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唯独那对眸子还摇曳着悲伤。
「防卫线尽是千疮百孔,果然无法阻止联合军的攻势。」
内应和倒戈不断发生,防卫线接二连三地遭到破坏,拥皇贵族全都开始转进王都以求自保。当局势演变到连友方都不能信任之际,别说是维持防卫线了,就连进行有组织的战斗都有困难。
假如躲在固若金汤的王都,这座以国王麾下近卫军为主力所守备的城市,或许就能撑到边境贵族来救援。拥皇贵族满怀这种梦幻般的期待,与残存的兵力一同前往王都,但对他们来说,真正的不幸却正要来临。
「——拥皇贵族在王都绝对防卫线集结战力的途中,也就是距今约六个月前的早晨,当今陛下突然身亡。」
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谋杀,还有人说是病死,真相尚未水落石出。
这时王都已经遭到联合军包围,没有办法得知里头的详细情况。
「然而在演变成这种态势后,联合军也一样陷入了窘境。」
这次进攻的正当理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联合军原想藉由讨伐做恶多端的独裁者,从王国捞到一些特权。但独裁者一死,就得不到用武力进攻王国的理由。要是没有在正当理由下引发武装行动,这次就换自己成了民众眼中的「恶」了。各国政府发现,国内的敌对势力掌握了国王驾崩的消息,计划要把自己拉下台。
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到能让国民信服的胜利。
联合军承接各国政府的意思,以整顿国王驾崩后混乱而恶化的治安为由持续包围王都,期间大约过了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当中,派遣军队参加联合军的各国政府与邀请他们进兵的边境贵族之间,原本是该缔结停战条约的,但这当中却冒出几个新的问题。
即使边境贵族同意依照事前约好的赔偿金,支付其中几成金额,但却不承认各国政府所要求的经济特权。
对于各国政府质问违背约定一事,边境贵族依然不改强硬的态度。他们宣称,如今国王已成故去之人,既然联合军没有引渡其遗体,他们也没道理去遵守约定。边境的原始贵族没能保住当今国王的遗体,同样也失了正当理由,他们绝不能让国土与国民再凋敝下去。
于是各国政府就在边境原始贵族的主张下暂时作罢,他们也心知肚明,引渡遗体这项条件的确在事前的约定当中。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国王却已经被拥皇贵族埋葬了。
而且,国王庙还在王都的地底深处,除了当今国王与其近亲,与一部分的仪式院职员之外,全都禁止进入。
「换句话说,他们只能进攻王都,以武力捣毁国王庙,来夺取当今陛下的遗体。」
但若发动攻势,接下来边境贵族的军队就一定会来攻打联合军了吧。贵族不只多次暗示这一点,现在他们的军队也陆续集结到王都四周,数量在不知不觉问就凌驾了联合军。
对边境贵族而言,假如国王的命是遭自己所谋害,那就会变成弑君,当初就是为了避免这一点,才借助他国的力量,但如今已没有理由再把别国军队留在自己热爱的领土上,联合军在贵族的眼里,早已成了碍事者。
高呼「问题已经解决了,快点撤退吧!」的边境贵族军,以及陷入「除了少许赔偿金之外一无所获,还白白浪费军事费用,失去国民的支持」的各国政府,双方形成新的对立局面,情势就变得更加混乱了。
远征是一种需要大量资金与物资的军事行动,并不是随便一个大国就可以轻易实行的。只要设身处地看看发行国债筹措战争费用的各国政府,就会明白这次进攻作战的费用已使本国经济垄罩阴影,单单是少额的赔偿金并填补不了缺口,他们是不可能接受这个条件的。
战争终究是一种会引发财政盈余的行动,假如打仗时以赤字为前提,国家早晚都会灭亡。然而,要是这时联合军人马能站在长期的观点来看战后的情况,也就有可能会接受贵族那一方的提议了。不过,联合国上层部门的为政者是经由选举而产生,假如问他们愿不愿意冒着下次选举落选的风险,选择去改着本国与王国之间的关系,肯点头的人一定非常地少。
后来,联合军人马开出了自认有利的条件,至少能让国家维持最低限度的收支平衡。要是没让王国那一方屈就接受,他们就撤退不了。
另一方面,与联合军一直敌对的边境原始贵族,内部所存在的问题也不只一桩。
「没错,内部处处都是问题。」
她会毫不犹豫地暴露自家人的丑事,梅里艾菈只差没接着这么说下去了。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就传来好几次敲门声。
梅里艾菈的身体宛如被泼了冷水般缩了一下,但她感受到瑞克提法尔的视线在望着自己,就急忙敛起慌乱的表情,朝门口下令允许来人进房。
「——公主,我端茶过来了。」
开门而入的是刚才的侍女。
她把推车送到两人跟前,上头载了装了开水的保温瓶、茶壶和配茶的烤点心。
「谢、谢谢你……不过……」
「做任何事最重要的就是懂轻重缓急,老爷不是也告诉过你了吗?再说,这位先生的身体才刚好,别让他太操劳了。」
她被侍女这么一说,随即一脸惊讶地回望瑞克提法尔。
仔细一看,她的神色变得比之前还要糟。
「对不起,我好像太心急了一点。」
「不,我……」
我不介意。瑞克提法尔想接着说完,却发现她的眼睛看着自己,仿佛在责备他硬要安慰别人很冒失,于是就无法继续讲下去。
「——稍微休息一下吧。」
梅里艾菈的话稍微舒缓了房里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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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彼端的现实

侍女在做好沏茶的准备工作后,就立刻退出了房间。
梅里艾菈说后面的步骤她自己来,叫侍女退下。
「别看我这样,我对泡茶还有一点心得。」
梅里艾菈这么说着,以熟练的动作来冲泡红茶。她将茶叶和热水放进温热的壶里,冉稍微花点时间,就沏出了一壶色泽漂亮的茶。
(真厉害啊。)
原以为她是贵族千金,就一定会叫侍女来泡茶……瑞克提法尔对梅里艾菈精湛的茶艺惊叹不已。
「请用。」
「我要喝了。」
瑞克提法尔正要将她端来的瓷碗连托盘一起接过,却突然发现茶面上起了波纹。他想探查原因,瞄了一下梅里艾菈的手,目光却被附在上面的墨水给吸住了。
满是小伤的手,那些伤痕和渗进指甲间的墨水,跟梅里艾菈美丽的身段实在不搭调。
「怎么了——啊!」
梅里艾菈发现瑞克提法尔的视线朝向她的手,猛然想起那只手刚刚被墨水弄脏了,急忙把茶硬塞给瑞克提法尔。
「对、对不起。」
她满脸通红,害羞地遮住手,低声道:「真的很对不起,我老是这个样子……」因为染上的墨水并不是随便洗就可以洗掉,所以她不需要为此而致歉,但梅里艾菈却仍然低着头,不肯抬起来。
「呃,没关系的。」
即使瑞克提法尔以开朗的声音跟她说话,告诉她茶喝起来很可口,梅里艾菈也没有抬头,只能窥探到她耳根发红,遮遮掩掩的表情。
整个房里到刚刚为止还充满肃穆的气氛,如今却显得太过平和。
但当瑞克提法尔想到梅里艾菈死命遮掩的那只手上有许多伤痕后,所有的笑容就瞬间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那些伤口,是怎么回事?」
他掩饰动摇的神情问道。梅里艾菈静静地凝视自己的手,露出窘迫的微笑。
「不要紧的,我们这一族的治愈能力很高。」瑞克提法尔想寻求的答案,当然不是这一种。
而且,他也绝不希望看到梅里艾菈快要哭泣的表情。
没有明确的理由,就只是不想看到那样的脸。
「既然治愈能力很高,怎么连这点小伤也治不好?」
「——你还真爱挖苦人。」
然而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台词才能让梅里艾菈露出笑容。
既不懂俏皮话,也不懂耍猴戏逗人笑。
所以,他至少要惹她生气。假如稍微思考一下,就能看穿这种过于拙劣的小把戏,但这时他们两人都没有闲情逸致去想这种事。
「这跟你没有关系吧?」
「不。」
瑞克提法尔的目光沸腾着前所未有的坚强意志,直直盯着梅里艾菈的黄金之瞳。
起先梅里艾菈还能与那道视线抗衡片刻,但不久就像是忍耐不住似的移开了目光。
「——你真的很喜欢挖苦人。」
「论挖苦我还比不上你。你摆出这副表情,竟还想叫我闭嘴。」
要他就此闭嘴,瑞克提法尔还没言听计从到这种地步,他既没彻底变成没有主见的成年人,也不想变成那种大人,他觉得自己就像孩子般任性得不像话。
「难得一张漂亮的脸就这样糟蹋了。」
「想说恭维话也该看一下场合。就算在这种没气氛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说,也只会丢脸而已。」
说这句话的梅里艾菈,脸颊害羞地染上了绯红。
瑞克提法尔发言时蛮不在乎的脸,愈发刺激了她的羞耻心。
「能让我看一下你的手吗?」
「咦?可是……」
瑞克提法尔强行拉过梅里艾菈犹豫不决的手。假如梅里艾菈认真抵抗,就不会发生那种事,然而她却满脸惊慌,任由青年抓住自己的手而没能抗拒。因为到目前为止,几乎从没有人这样对过她。
人们都把她当贵族千金看待,只有军中的长官和教官才勉强拿出对部属应有的态度来。在工作与职责之外,知道她是白龙公的千金却仍没改变态度的人,眼前的青年说不定是第一个。
「——肌肤很白,就表示它容易变得粗糙吗?」
瑞克提法尔说着,将梅里艾菈的双手包覆在自己的手里。
他的体温渐渐传到梅里艾菈手上。
「——唔。」
那感觉实在令人害臊。只要将传来的体温集中在一处,所体验到的滋味就跟更亲密的男女交往没什么两样。
他温柔地裹住整只手,轻轻抚摩她觉得粗糙而疼痛的地方。尽管那不是治愈魔法而是单纯的爱抚,然而梅里艾菈白瓷般的手,上头的伤口却都接二连三地愈合了。
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
连魔法都不用就能治疗伤痕,这不就宛如众神赐予的奇迹一般?
「或许我这样说会惹你生气。」
瑞克提法尔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引发这种现象。
他只知道那不是奇迹,什么也不是。
「我觉得,你没必要知道你想保护的人承受的痛楚是什么滋味。」
梅里艾菈的肩膀大大地颤抖了一下。自己想藉由感受痛楚来获得原谅的浅薄心态,竟被第一次见面的男人看透。随之而来的冲击令她的身体起了反应,内心也跟着撼动。
「但是,若不理解他们的痛苦……」
「模拟体验跟拥有同感是两回事喔,并不是像你这样进行痛楚的模拟体验,而是要有同感,不然一个人其实没有办法理解别人感受到的痛楚吧?」
「这么说来,难道我一直都不能理解他们的痛苦?」
问他这样的问题,是一件错误的决定。
然而,她除了询问之外就没有别的选择。早在很久以前,梅里艾菈的心里很想要一个答案。
「理解他们的痛苦有那么重要吗?」
梅里艾菈不能理解他这句话。
要是不懂民众的痛苦和喜悦,那还当什么为政者?又为什么需要统治者?她的脑中不断浮现疑问,而到了最后,只留下一个答案。
「那不是、不是当然的吗……要是不这么做,他们就不会承认我们是统治者了。」
「真的吗?」
提出疑问的瑞克提法尔表情平静,和梅里艾菈正好相反。他心中的答案并没有受梅里艾菈的言词所动摇。
「只要能理解人们的痛苦,人们就会认同你?」
「——」
她不能肯定,却也无法否定。
若能理解痛苦,就会明白他们的期盼,然而在明白了以后是否能满足他们的希望,这又是另一个问题。
「要是搞错手段和目的,日后就会悔恨万分。你不觉得你该做的不是以模拟的方式感受民众的痛苦,而是该思考要怎么做才能消除那份痛苦吗?」
「但是,这么一来,人们的需求就……」
「人们的需求,只能由人们的口中得知。就算你满脑子胡思乱想、伤害自己,口口声声说要理解民众,也只会搞错目的和手段而已。」
对瑞克提法尔来说,梅里艾菈口中这个世界的现实,终究不过是别人的事情。要是旁人听了他这番话,只怕当中有些人会怒火中烧吧。不懂现实的人干嘛说得一副很懂的样子?
然而.他手里那只细白的手,对他来说却是现实。不论是刻在上头惨不忍睹的伤口,还是她浮现在脸上的悲哀。
他努力思考该怎么设法改变这个现实,而后就发现了属于他的答案。
「首先,你该让你自己保持在万全的状态。要是你倒下了,说不定连你能拯救的人都救不了。」
「这话是在安慰我吧。」
「怎么可能?我可没高尚到可以安慰你。」
瑞克提法尔静静地松开梅里艾菈的手,上头一道伤痕都没留下来。
这并不是在帮她治疗,只不过是去除妨碍梅里艾菈原有治愈力的因素,消除梅里艾菈心中「必须留下伤痕」的邪恶愿望。
「你所谓的搞错并不是真的,从伤痕当中也能有所收获,再来就只剩下好好利用了。」
「要是没能好好利用呢?」
这问题简直就是在恶意刁难。
然而,即使瑞克提法尔提出了恶意刁难的问题,她的笑容却没有消失。
「你只是以为自己得到来之不易的失败,再把从失败中得到的东西好好利用而已。不管失败了多少次,死心了多少次,只要没有放弃,机会就会来临。死心和放弃看似相同,实则不一。你现在还活着,还能走路,还能说话,而且还能像那样笑得很平静。」
「——?」
梅里艾菈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在笑吗?假如她在笑的话,那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跟承平时代一样的表情,还是职责在身,符合公爵家千金身分的笑容呢?
她直接把脑中浮现的疑惑拿来问瑞克提法尔。
「——我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呢?」
瑞克提法尔露出了略带深思的表情,然后点了一下头,回答道。
「是能配得上你的美丽笑容。」
梅里艾菈触摸脸颊的手掌感到一阵躁热,她很肯定自己脸红了。


两人在平稳的气氛中一边喝茶,一边交换了意见。
他们从茶的味道、点心的滋味开始聊起,谈到这些东西名物的产地、制作方法-以及彼此喜欢的口味。途中,梅里艾菈一边注视新泡好的红茶,一边低声说道。
「——对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怎么了?」
「你觉得爱吃甜食的女孩怎么样?」
「咦……」
梅里艾菈抢在他回答之前,手就伸向了砂糖壶。
她打开盖子,把放在里面的纯白砂糖一匙、两匙、三匙地不断舀进红茶里。
「其实啊,这杯茶真的很苦。」
梅里艾菈这样辩解,口里含着满是砂糖的红茶。而后她的表情一下就柔和起来,幸福地眯起了眼。
「呃,我觉得爱吃甜的也不错啊。」
「对吧!一点也不可笑!」
然而,当砂糖多到完全抹杀红茶的味道时又如何呢?
「第一杯还可以直接喝到完对吧?不然会对制作红茶的农民很失礼。但若叫我一直不加料就喝,那就有点困难了……」
看样子她也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想法。这么说来,他刚刚发现她在喝第二杯时表情带有一丝阴霾,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想必是因为第一次见面,要配合对方的喜好才忍耐吧。一脸幸福的梅里艾菈之所以双颊染上绯红,也是因为感受到那份幸福的滋味,以及随之而来的羞怯心吧?
「其他的饮料就没关系,为什么只有红茶会这样呢?」
「谁知道,我又不懂个人的兴趣嗜好……」
瑞克提法尔仿佛像在搪塞一般,啜饮了一口红茶。
他一边把玩盛了茶的瓷碗,一边多次窥探眼前这名女子的脸。等他发现对方的表情比刚进房间时平稳了些,这才放下心来。
(唔……)
难道她……他心想。
难道她最希望倾听自己内心话的人,就是他吗?
就他所看到的——以及从事实上来说——她是个责任感相当强烈的人,所以当然也对自己很严格。这就表示,说不定她没告诉别人,堆在心里的想法其实出乎意料地多。
瑞克提法尔从头回想从她那儿听来的「如今的现实」,就觉得自己更能肯定这份假设了。
(但她却没有考虑到,我根本就听不懂这些话。)
说穿了,他原本就不具备能理解当今局势的基础知识。
这个国家处于内乱当中,也完全看不出内乱何时会结束,以上的事情还能凭着脑袋里的知识勉强明白,而他也晓得局势混乱让这名女子担心得要命,但他却对国号和地区名一无所知,看不出地理上和历史上的背景,于是在谈到深入的话题时,就只能默默地听。
即使如此,但要是她想说,他也会沉默地听下去。
她救了自己,这一点千真万确。最重要的是,她说的话似乎也跟自己有关。
要是自己听她说话,就能让她的心情开朗一点,那就好了。
(好吧,接下来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呢?)
他一看到她把瓷碗放回托盘像要论当今局势,就再度把自己当成只听不说的生物。
「我接下来要说的,是联合军逼近王都时的事。」
梅里艾菈目光朝向窗户的方向,平静地开始讲下去。
「知道联合军没有同意撤兵的意思后,原始贵族和其他军队就在王都附近的米兰平原散开,以半包围态势逼近联合军。」
联合军要对抗的原始贵族,其军势不比以往击破的弱小杂牌军。严密的纪律、充裕的物资,以及「保护祖国」这完美无缺的正当理由.都让他们的士气直冲天际。即使还不及国王指挥的正规军,但他们所具备的威吓感也足以击垮联合军将士的精神。
不过,原始贵族除了包围外,也无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而背着王都布阵的联合军也一样,只能把王都拿来当威胁而不敢妄动。
据守王都的贼军——假如拥护当今国王的贵族能力值得信赖的话,还可以采用夹击的策略。原始贵族也期待固守王都的拥皇贵族还有些许的爱国心,盼能提供协助。他们怀着一线希望,认为既然现在联合军成了共同的敌人,就该携手合作。
不过,在逃进王都的拥皇贵族心中,原始贵族也跟联合军一样,都是意图消灭自己的敌人。拥皇贵族对原始贵族再三的请求充耳不闻,直到最后仍为了守住自己的立场,而不与原始贵族合作。
要是联合军撤退的话,下一个遭到讨伐的就是自己,届时就得拿命来偿还至今的所作所为。拥皇贵族的首脑人士这么认为,深信这是无庸置疑的现实。即使这帮人的下场可说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但假如他们具备可敬的精神而能承认错误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不会进行如此绝望的守城战了。
「王都的居民一定也很困扰吧。」
但不管居民再怎么冷落拥皇贵族,他们还是得保住自已的性命,不能离开王都。
面对这种情况,原始贵族在深沉的悲痛中下了一个决定,他们将当今国王与拥皇贵族这些令王国陷入危机的人认定为国家的叛徒,并且要予以应有的制裁。这对热爱王国的他们来说,等于是切肤刻骨的苦行。
即使走上的道路再怎么不同,死守王都的贵族也毫无疑问是同一国的同胞。假使命运稍微改变的话,或许就能肩并肩一起保卫国家了。
原始贵族在被命运这残酷而无情的现实唾弃中,下达了征讨同胞的决定。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雷厉风行、整肃纲纪,把分裂的国家再次合为一体,为了进一步迈向光荣的历史而打好基础——原始贵族的想法与愿望都尽在这项决定里。
「已经无法回头了。」
如此一来,所有错综复杂的事态全都纠结在一起,王国的首都有三支军队布阵,互相将对方视为敌人。
第一批人马是整个战场中保有最大兵力的边境原始贵族,共五万一千人。
第二批人马是拿王都当人质来弥补兵力差距的联合军,共三万九千人。
而最后一批人马,则以浮在大陆第二大湖——阿卡迪斯湖上坚固无比的城塞为倚仗,他们是占据王国首都,也就是大陆最大的要塞都市王都「伊克希德」的拥皇贵族,共四千人。
三方为敌的态势完全没有解决的出口,胶着的局面已持续了五个月。

「五个月想起来似乎很短,但感觉上却比原先预期的还要长。不过,这种毫无意义的敌对状态似乎就要结束了。至于结果会怎样则是另一回事,对吧?」
「为什么他们不再互相为敌?」
总算找到机会说话的瑞克提法尔,将涌上心头的单纯疑问道出口。
到刚才为止都只听不说的他第一次问问题,令梅里艾菈瞬间语塞。而后她以黯然而含糊的表情来回答这个疑惑,心中怀着极大的罪恶感。
「联合军的粮秣已经见底了。不,他们所带来的物资应该只剩下武器弹药和燃料,这些跟战斗直接相关的东西了。」
连喂饵食给马匹都嫌辛苦的联合军,士气落到了谷底。
原始贵族在自己的国内战斗,能从后方自己的领地得到补给。
拥皇贵族也拥有要塞都市「伊克希德」储存的物资,该设施建造时所预估的守城时间能以年来加以计算。
然而,联合军却没有这些优势,原本他们打算要是进入长期战争的话,就要按照密约从本国和王国的边境贵族处取得物资,但通往本国的补给线却被原始贵族掌握,当然也无法仰赖业已为敌的他们提供物资。
联合军将士连一天吃一餐都不能满足摄取,水还可以从阵地的井口汲取没有问题,然则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少到无法煮开水饮用了。
饮食量一天天减少,日益消瘦的同僚,气绝身亡的军马和飞龙,举目所及尽是这些惨状,也就不难推测联合军将士的绝望了。
「但这时饮食量少归少,只要能从王都周边的谷仓地带征收物资,士兵也还不至于会饿死。不过这里又出现一个问题,想也知道,战场上需要的补给不单是粮食和武器。」
想在战场上维持军中士气和道德规范有几项要素是要加以满足的,进而才能保持士兵和将校的能力,以发挥军队最低限度要求的功能。特别是被称为维持理智的三大欲望,要是未能迅速确实地因应,军队该有的纪律就会急遽崩坏。尽管这个世界上有某些种族是特例,缺乏这些欲望或对此需求淡薄,不过大多数人都对这些欲望很忠实。
「我在军校也相当辛苦。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在整个部队眼里却非常重要……」
她曾偶然发现下士官兵秘密在开饮酒大会。
他们在大声嚷嚷中,把长官们都痛骂诋毁了一番。
当时还年轻的她愤慨不已,向长官告发这件事,但长官却只是笑着说:「别管他们了」。而当她问道为什么要放过那些诋毁自己的人时,长官只告诉她一句话。
「军人也是人。」
军队是某种反常的汇集之地,假如一个人想在其中活得有人性,就必须在别的地方把扭曲的心态矫正回来。
其中一个手段就是开饮酒大会,此外还有赌博和玩女人等各式各样的方法。
「维持一支军队实在很难,尤其是在敌区。」
联合军司令部所苦恼的难题,受过士官教育的梅里艾菈也能轻易想像得出。
在从本国到军中的补给线遭到截断,现地征收也很困难的情况下,没有办法满足士兵的食欲。
睡眠欲可以藉由军队最擅长的规律生活,达到某种程度的补充,然而在不知敌人何时来袭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安眠的。当然,疲劳也会累积下来。
而战时往往会突然高涨的性欲,也无法在位处敌区遭到包围的军队里解决。
特别是最后一项诱因,让联合军以接近自取灭亡的方式从内部溃散。
崩溃过一次的规律,是不容易回复过来的。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透过业者雇用娼馆或其他类似行业的人,但这里可是敌国,而且军队布阵的地方,不管何时开始打仗都不奇怪,试问哪个好事之徒敢把女人送过去?」
她本人曾以军人的身分到那种地方委托工作,那时她去的店面就跟普通商家没什么两样。而那家店不只可以玩女人,连能陪伴军中女性成员的男娼也都一应俱全。这种专供军用的娼馆在国内具有相当的数量。
然而,这些业者却一点也不想做联合军的生意。
就算跟联合军进行交易,依约付款的可能性也相当低。联合军的祖国正为了自己国家的军队在敌区遭到孤立而伤透脑筋,要是联合军全军覆没的话,下次就换成是王国和联合军各国间发生战争,到时就只能认赔了事了。
此外,这时联合军还受到一项谣言的纠缠,让卖春业者和从事其他行业的商人对他们敬而远之。
「——『绑架犯』并不特别稀奇,无论哪个国家的军队都在做这种事。」
当然,她并不容许这种行为。
然而,这些军队所做的犯罪行为不可能消失,却也是事实。
她的父亲白龙公,也获得了联合军在进行这些犯罪行为的情报。
「父亲也让我看了自家密探所做的报告。那时我才知道,一个人要变得没有人性,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事。_
她咬紧唇瓣,激烈的疼痛随着血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即使喝下甘甜的红茶,血的味道也没有消失。不过,报告中那些人的痛苦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受得了的。她死命忍住泪水,以颤抖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住在王都近郊的一户农家,在国王即将驾崩前,是把联合军当作解放者来招待的。这户人家的主人夫妇和三个女儿,也都积极到联合军的将士那儿帮忙烧饭。正因为他们就住在国王眼皮底下,才会殷切期盼暴君能从这个国家中消失。」
从三个女儿在联合军的士兵当中颇受欢迎,还不时夹杂玩笑话说要和对方交往,可以窥知他们有界良好的关系。即使对方是异国的军队,但只要志向相同就不难成为朋友;他们的关系就证明了这一点。
「假如除却国界的藩篱,我们就是以心相许的好友,我不但有了异国之友,而且直到现在都还跟他们互通音信。」
不过,结为一体的心却在些微的诱因下遭到扭曲,使信赖变成了憎恶。
归根究柢,诱因就出在当今国王的驾崩。
「我想联合军的士兵一定会就此回到祖国,那些皇族贵人的争斗跟他们没有关系。我们的友情建立在歼敌之上,而这项任务已经结束了。不过——」
联合军没有撤退。
理由是基于政治考量,与他们这些前线士兵和将校并无直接关连。就这个意义而言,联合军的将士也可称得上是受害者。
话虽如此,但就算寄予同情,也安慰不了他们在战争中颓唐的心。
另一方面,除非联合军撤退,否则与他们互通情谊的王国国民,也不会有安定的生活。如今距离期待以久的国王驾崩已过了一个月,连国民都希望联合军能尽速撤退了。
这时王国的国民也发现联合军会妨碍到自己,而自己国家的贵族军出现在王都附近的米兰平原,也造成他们对联合军的敌意更形尖锐。
联合军身陷这些敌意当中,然而他们的状况不管过得再久也不见好转,更糟的是原始贵族还集结在此,以至于王都与原始贵族双方不得不继续单枪相向。这么一来所费的劳力就不只是单纯的两倍。要是休息时间减少,精神没有放松的余地,其负担就会扩大为三倍或四倍。
只要留意一下就会发现,刚才提到的农民一家人已在联合军和原始贵族军之间左右为难。陷入半包围状态的联合军,以及拿王都当人质的原始贵族军,无论哪一方军队的士兵都常露出险恶的表情。战场的气氛晦暗而胶着,甚至连跟战争没什么直接关联的一家人都知道不对劲,那对夫妇总算明白自己究竟身在多么危险的地方。
他们所在的地点并不是安全的老家,而是人们欲望交锋的战场。
一家人慌忙打包所有家具用品,把平常耕田的马装在带篷的货车上。
幸好货车有两台,还能拿走足够积蓄让生活暂时不成问题。夫妇俩也决定连同三个女儿在隔天黎明前穿越米兰平原,前往古代城塞都市「博尔德」,这家人的亲戚在「博尔德」生活,他们打算仰赖他的帮忙。
然而在那一夜,他们家却因不明起火而烧光了。
即使原始贵族阵营的士兵听到吵杂声而进行灭火,房子也焚毁得一干二净,而从废墟中只发现到夫妇两人的尸体。
他们两人都倒在靠近玄关的起居室,而非夫妇的寝室,不过尸体残留的伤痕显然是用剑所砍的,因此结论是这起凶案是由盗贼或其他类似的歹徒所犯下的。适逢战时,原始贵族没有余力展开进一步搜查,毕竟他们是军队,不是警察组织,能力自然是有限的。
后来,附近的居民通报曾在联合军的阵营中,看到貌似那对夫妇女儿的女性,不过,原始贵族方并没有马上行动,在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联合军抓了人质,对本国国民不当拘束的情况下,不可能采取行动救他们出来。
只不过,根据报告记载,自从发生这件事之后,原始贵族这方的斥候(侦察敌情的哨兵)就夜夜听见联合军的阵地内,传来女性和小孩的哀鸣和哭泣声。就如同连锁效应一般,联合军阵地周围的不明起火与居民相继失踪,让两军之间的紧张关系更为高涨。
不用说,假如这些行为真是联合军干下的,原因一定出在没能满足的欲求;反正那只不过是几个诱因当中的一个罢了。
然而,欲求不满却将士兵的道德心给夺走,而这种行为又再次麻痹了理性。
这些连锁效应马上就扩散到全军,如传染病一般侵袭士兵的精神。
疯狂传染开来。


「我们什么也做不到,明明国民确实陷入水深火热当中,明明我们就该提供援助……」
即使自己没有亲身经历,也能够想像当时的痛苦。一想到要是自己也遭受相同的惨况,心就痛得厉害。
「对不起,我坏习惯又犯了。」
梅里艾菈面向瑞克提法尔,她的笑脸比一开始又哭又笑的模样来得开朗,然而眼角浮现的小小泪光,却让瑞克提法尔感到不寒而栗。
瑞克提法尔不了解贵族,不明白贵族是什么样的人,难以理解他们的本质。
单纯名列宫廷位阶的贵族、血统符合的贵族,以及奉行为人应有信条的贵族。
他眼前这名女子,恐怕是上述三种条件全都符合的贵族。
而就因为如此,瑞克提法尔才觉得她有一种无法碰触的虚幻感,但他却不希望眼前的她肩膀颤抖、忍着呜咽的模样成为现实。
也许是基于这个缘故,他才以平静的声音安慰她。
「要不要说到这里就好了?」
他暗暗地说。他认为她没有必要重温心痛的滋味,这也是在延续刚才的争论。
即使伤害自己,也救不了人。假如想要救人,就该思考拯救别人的手段。他暗暗地把这些想法寓意在话语当中。
世界上有些痛苦光是讲出来就教人难受,单是把这桩悲剧告诉瑞克提法尔,就对梅里艾菈的心灵造成极大的负担。
然而,她听了他的话之后,却只是摇头。
「怎么可能这样就好……」
「有话可以明天再讲,反正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自己是否不把这桩悲剧当作现实来接受呢?瑞克提法尔心想。
就是因为他不接受,才能这么轻易地把安慰的话语道出口。
纵然明白眼前这名女子年纪轻轻就要统率他人,但她自己却连为自身着想的责任都没做到。
「谢谢你。不过,我还想再耽误一点时间。」
「——我明白了。」
瑞克提法尔默默地打消劝说的主意。
而后,他以男人的志气发誓,绝不要再将同样的话说出口。
说一次是安慰,说第二次就是在侮辱她的自尊了。这点道理,一无所知的他也很清楚。
她挺直背脊,目光直视瑞克提法尔,继续开口说话。瑞克提法尔望着那对金色的眸子,只能纯然地赞叹那份美。
这就是立于人上的生命体所散发的光芒吗?他心想。
「两军的状况几乎崩坏到了极点。」
联合军陷入疯狂当中,伦理已濒临崩溃边缘,联合军阵地周围的犯罪行为频频发生,简直就成了无法治地带。
本国人民遭到凌虐的惨状就呈现在眼前,原始贵族阵营也已到了忍耐的极限。
但是,他们彼此都绝对不能妄动。
假如原始贵族军开始攻击,联合军就会视死如归地攻到王都,因为这是最有可能生还的选项——至少联合军的士兵是这么认为的。
王都就暴露在这些联合军士兵的面前,就算大陆最大的要塞城市再多,要对抗十倍战力的对手还是有所不足。
把守护王都放在第一位的部队,是如今沦为叛徒的拥皇贵族。
尽管近卫军还留在国王的居城星天宫内,不过数量却只有一千两百名左右。原本近卫军的规模将近是现在的十倍,然而自当代国王即位以来,无法将国王奉为主君的近卫军所组成的近卫骑士——近卫军将士的俗称,传统上的称呼——都相继退伍或编入预备役,而降级为原始族的骑士也很多,以至于现在只剩下防卫皇城与其周围中央官厅的战力。
原本为了保护国王安全而成军的近卫,要奉国王为最高司令官。
但国王之位空缺,与自己一同防守王都的军队又是叛军,于是他们的士气也变得低迷,让人无法相信这竟是保护首都的近卫军。
而他们心中最大的恐惧,还是来自于定位为友军的叛军。
尽管拥皇贵族的军队已在王都内散开,但其大多数成员都是从贵族领地召集而来的平民和佣兵,他们暴露在联合军的攻击时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才是近卫军心中最大的未解之谜。
饱受怒涛般猛攻而陷入恐慌状态的平民兵,即使在避难时,也不可能以绅士风度来对待超过五十万的王都市民。而从佣兵的角度来看,也不会把自己的命和契约放在天秤上一较轻重,或许有些佣兵值得信赖,为了遵守契约连命都不要,但大部分的佣兵就跟盗贼差不多。
也就是说,如今的胶着状态建立在非常危险的平衡上,只要三者当中有一方看起来像要有所行动,就会使王都化为灰烬,引发一场牺牲残存市民的战斗,而接下来即将衰亡的,就不只是王都的街道和民众了。
都市的崩溃就是文化的崩溃。
或许就连人们传承不绝的心灵遗产,也会在这仅仅一场战争中丧失殆尽。
物、人、还有心,所谓的争斗不过是互相夺走生命的行为。


「不过呢,其实……这终究是我们王国的问题。然而你现在所处的地方是王国,一定没办法跟这里撇清关系吧。」
「——」
瑞克提法尔对她说的话始终一声不吭。
她压抑内心的哀鸣所说的内容实在超乎他的想像,离谱的惨况堪比他在现实中知道的严峻难关,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一场恶梦。
他所生活的世界,不,就他记忆所及,至少以前他的周遭都是一片和平。
即使是一个人被另一人杀害,女人被歹徒侵犯,孩子遭父母凌虐的世界,但只要许多人都没发现自己就身在和平当中,那就是一种和平。
但这里却不一样。
距离他这个房间没多远的地方,现在也依然有害怕作战的人们。而如今在这里,在他周围的人,也几乎没有一个认为自己就处于和平当中。
近乎悲哀的空虚,血肉横飞的现实。
然而就连觉得悲哀,都与这个世界不相称。
没错,这并不是在谈与自己无关的遥远世界,而是如今他所在的世界现状。
「——还是说,你跟这个世界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
梅里艾菈在说这句话时,他看到了她的黄金之瞳。
试探、轻视,以及说不上来的乞求。眯起的金色眸光流露着悲伤,令他觉得心脏像是被猛然揪住一样。
那道被各种感情所摆弄而动摇的眼神,一定是在寻求自己解不开的答案。
「没关系……也不是这样……不过……」
他一时语塞。
想要回答,回答却是件可怕的事。
要是回答了,仿佛就再也回不了头。
刚才还那么伶俐的嘴巴,一认清现实之后就笨拙了起来。
「嗯,说的也是,你并不知道。太无知了。虽然我也一样不懂,却比你还要了解这个国家。」
梅里艾菈将身子往后退,目光扫视窗外。她的世界,她的现实就在那里。
想必在她眼里,瑞克提法尔看不见的世界正不断延伸吧。
「我……」
他早就习惯别人骂他无知了。
工作时也一样,刚开始别人看他的眼神都像在轻蔑他,觉得他果然是这么无药可救的一个人。但是,人类却是一种不能永远无知的生物。
无论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
有一种生物在无知当中会觉得恐怖,那就是人。
听到真相,接受真相是件恐怖的事。
然而,不知道真相也一样恐怖。
要接受哪一种恐怖,要拒绝哪一种——从这里就能分辨一个人的本质。
他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这样的话,那我……能不能请你把你所知的世界告诉我?」
朝向未知,活得一事无成的恐怖。
被这份恐怖逼得走投无路,应该要知道一切。他的本能这么呼喊着。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看到那悲伤的眼眸,他心中有某个东西正在怒吼。
「为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他以往薄弱的存在感多了分厚实,发现到这一点的她敛去所有的表情,凝望他银色的眼睛。
藉由这个问题的答案来认清他这个人,这就是她的用意。
或许他发现她的意图,或许他没有发现。
但他所拥有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寻找我生活之道的指标,迈向我所欲的未来之粮,通往你所求的明日之门。」
而后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任由本能的感觉。
任由意志的引导。
「为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生而为我的,所有一切。」


负责留下来照顾瑞克提法尔的侍女叫威妮雅·哈尔贝隆,她有一头淡蓝色的头发。姑且不论外表,实际年龄也比他和那名女子还要大。她飞快地操作埋在墙壁里调整房间温度用的晶盘——魔导道具的一种,触控式远距操控终端机。当她纤细的手指在晶盘上舞动后,房里的温度就稍微下降了一点。
顾及他沉睡时的身体状况而稍微调高的温度,就这样调回通常的设定。
尽管在他的记忆中也有类似的东西,但事到如今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记忆。
或许应该说,原来的世界对瑞克提法尔而言,几乎早就没有意义了。
因为那个世界的自己已经死了,他——或许这只是错觉——是在充分认知自己临死的瞬间后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如今他既没有亲近的朋友,也没有情人,更没有怀念家人以外的情感。围绕在他身边直到临死前一刻的世界,就在从该处脱离的瞬间成了遥远而虚幻的过去。要是他再年轻一点,或许会拥有对未来的依恋;要是他再老一点,或许就会产生对家人的依恋之情。
但在那一瞬间,他遗留在世界上的依恋就只有一个。
(用掉给薪假真是亏大了……)
要是在上司淫威下无法用到的假期能先消化掉就好了,这种依恋真是平民到了极点。
而且,明明连自己原来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却还记得昨天之前所做的工作内容。这实在太可笑了,他笑了笑,露出空虚而悲伤的笑容。
(就算放假了,我要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呼——瑞克提法尔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威妮雅看着笑成那样的他,战战兢兢地打了声招呼,她也跟瑞克提法尔一样,烦恼不知该如何跟人相处。瑞克提法尔只是单纯的性格问题,威妮雅却是因为工作需要,尽管她的主人兼公主下令要把他当自己的客人来款待,但要是客人兼病人的话,对待的方式则又要改变,就算那是精神上的疾病也一样。
「——你还好吗?」
「嗯,还好,我没有大碍。谢谢你。」
瑞克提法尔从威妮雅疑惧的口气中,发现自己露出的表情吓到人家了。
他赶紧敛去原先的神色,浮现淡然而亲切的微笑。
「是吗……」
那就好。尽管威妮雅这么说,表情却没有和缓下来。不久前他才跟她的主人聊到严肃的话题,这一点她从主人走出房间时的表情就明白了。
她这几天看着主人挂着一张死白的脸在城里走动,心里觉得瑞克提法尔这个不速之客很有可能会让主人更操心。就算主人自己要当他是客人,她这种想法也不会改变。
当然,这是极为私人的情感。即使留客人下来是错误的,她也不允许自己做出妨碍工作的行为。假如她这么做的话,就会害主人更加辛劳了。
为主人设想的心,或许会让主人陷入痛苦当中,各种感情混杂在一起,让现在的她脸上出现复杂的表情。而跟她见面没多久的瑞克提法尔,也很难察觉她这样的心情。
即使如此,他还是尽量以相对友好,稍微平易近人一点的口吻来说话。
尽管要用不习惯的语气,但人类没有做不到的事。
「你叫做威妮雅吧……?」
「对。」
「她平常就那个样子吗?」
不过就算本人没那个意思,这问题也未免太没礼貌了。至少对现在正为主人苦恼的威妮雅来说是如此。
「——你刚刚说『那个样子』吗?」
当然,她的柳眉已往危险的角度变化了。
虽然还没气到怒发冲冠的地步,但任何人看了这表情都会觉得她根本就在发火。应该要怪她的理性为什么那么脆弱,光是一句话就让自己的愤怒逾越了职责呢?还是应该要感叹他没神经,单纯一句话就让深得主人信赖的侍女展现出她的愤怒呢?又或者是该诅咒他们两人的性情为什么会致命的不合呢?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勉强把愤怒克制下来,但要是瑞克提法尔接下来敢说她的主人很没神经,或许愤怒就会越过堤防溢流而出。
但是,瑞克提法尔接下来的话却和她的预期相反,令她瞬间就忘了愤怒。
「露出一张苦恼的脸,连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都知道她在勉强自己。尽管如此,她还是把压力堆在自己的心里,这些对她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吗?」
「——」
威妮雅听到瑞克提法尔这句话时,不由得呆了一下,她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到这句话的意思。
她怔怔地看着床铺上的瑞克提法尔。
难道这个男人真的了解主人内心的感受吗——威妮雅的脑子里回荡着这样的疑问。
或许是误解她沉默的原因,瑞克提法尔又补充道:
「不,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反正像我这种倒在路边的家伙,也不可能要求她对我露出最棒的笑容,虽然我也不打算叫她笑给我看就是了。」
说起来,她本来就没必要欢迎自己。
或许应该说,就算她内心深觉收留他很麻烦,但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
一文不名、居无定所、记忆缺漏,又不懂这个世界的常识,这样的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受到欢迎呢?这种人不管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很碍眼。
瑞克提法尔想到这里,心情就低落了起来。
「呃,不管是或不是,你可以回答我……吗?」
撇开梅里艾菈不讲,但或许其他人就是这么认为的。
(或许人类根本的部分是不会改变的。)
瑞克提法尔「呼」的一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威妮雅看到瑞克提法尔沮丧的模样,脸上的表情藏不住困惑。
而后卧床者不知怎的开始嘀咕,说他每次觉得有人用锐利的目光看着自己时,下一瞬间就会突然自顾自地消沉而发起牢骚来。这反应让威妮雅吓得倒退了一步,而后随即觉得自己害怕瑞克提法尔——的异样举动——很可耻。即使她讲话有一点结巴,也要狠狠地反驳瑞克提法尔。
她也有侍女该具备的矜持。
「的、的确,最近的公主常常露出那种表情,不过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她可从不吝于对我们这些佣人投以温柔的笑容。而且公主在社交界当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名花,被誉为执剑第三代国王,『剑之公主』伊莉莎白蒂雅再世。她的模样洋溢庄严的气质,犹如苍天的流星,让龙回首顾盼——」
噢,白龙公的千金多么杰出而美丽啊——威妮雅就像这样喋喋不休地咏叹公主的赞美歌。为了把主人的优点告诉眼前不远处的男子,也为了振奋竟被这种什么力量都没有的男人吓退一步的自己,她嘹亮地唱了起来。
瑞克提法尔起先还赞叹威妮雅口中的公主才干多么非凡,然而她说的话却愈来愈激情四射,听得他开始冷汗直流。
他发现自己似乎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方。
「公主她——」
歌云:一剑横扫千贼。
歌云:一眼即能屈服亚龙种飞龙。
歌云:四龙公千金中最强者。
歌云:其实以她的身分,根本不该在这种地方陪一个倒在路边的人。
歌云:倒不如说,光是能和她讲上几句话,就该死而瞑目了。
「没错,你已经充分品尝到幸福的滋味了……」
威妮雅说完这些话,兴奋到眼珠子不知掉到哪里去,双眼完全发直。
「咦?难不成我会被杀?」
也难怪瑞克提法尔会忍不住低声这样说。
威妮雅陶醉在自己说的话里。她胀红了脸,朝向瑞克提法尔,布满血丝的双眼怎么看都杀气腾腾。接着一个瑞克提法尔不知道的东西——其实是魔力——从她的身体冒出,周遭的气氛也随之一变,仿佛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无意识间喀嚓一声被杀掉。
「——哇——喔……」
瑞克提法尔现在真想马上溜走。
而实际上,他也的确从床铺掉下来,逃了出去。

房间里不断响起威妮雅爽朗的声音。
瑞克提法尔在她对面,盯着腿上厚厚一本书的大意在哀叹。
「——也就是说,神殿指的是四界神殿,用来祭祀历代国王和周遭四界的帝王。他们要负责在选定新任的皇太子时,以神谕的形式接收从四界而来的结果通知,传达给当时的国王知道。当然,皇族的婚礼则要由立于神殿顶点的总大主教与巫女,给予新郎和新娘祝福与称号。而贵族的婚礼也是一样……」
威妮雅直挺挺地坐在床铺旁的椅子上,像个老师般在进行讲解。这是因为主君兼公主下令,要她教导瑞克提法尔一般常识和「关于皇族及其生活」的知识,所以她自从受命以来每天都来这间房里讲课,把这件事当成工作的一部分。
而要听课的瑞克提法尔也感到疑惑,「为什么要对自己下这么大的工夫?」要他搞懂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必备的知识还说得过去,为什么连关于皇族的事情也非得学起来不可?然而这些疑问和不满却因威妮雅很难应付而被冲散了,于是他就这样毫不抵抗地接受填鸭式教育。
一天写完一本笔记本,这样的学习量实在强人所难。想当然尔,当他被问到记在脑子里的有几成时,就只能露出含糊的笑容。这样的学习效率实在称不上良好。
「因此,神殿与皇族之间有着深厚的关系……」
「等、等一下。呃,神殿发源在这个时代……与皇族有关系是从建国以来……?不对,到底神殿始于何处……」
瑞克提法尔急忙翻阅借来的资料,沿着自己做过记号的叙述部分挑出来,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再厘清自己的思路。
瑞克提法尔拿着笔潦草地抄下重点,发出沙沙的声音。威妮雅从旁边探出头偷看他的笔记,心里纳闷了起来。
「这是……你在写什么?」
「这个啊,是我对于神殿发源及其存在意义的个人考察……」
宗教在发展过程中会变化成各种不同的形式,有时分裂,有时斗争,有时融合。
威妮雅讲课用的「神殿」资料中很少看到类似的描述,是因为威妮雅所说的「神殿」是缺乏变化的宗教呢?还是因为它没有遇到变化的契机呢?又或者是它变化的程度并不具备宗教应有的发展性呢?
「——你在来这里之前是神学家或其他什么的吗?」
「怎么可能。」
他没有这样的记忆,但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很在意。
「该说这确实有其关连性,还是该说不对劲呢……」
「不对劲……吗?」
「不,你一本正经地问神殿始于何处,我也很难回答啊……」
瑞克提法尔「唔」了一声,百思不解。
是适应环境后露出本性了吗?最近对方即使在跟自己说话时措词也很慎重,威妮雅对着这名来路不明的青年露出讶异的表情。
「假如你想知道的话,要不要叫神殿的司祭大人过来?」
邀请神官参加各种活动并不少见,其目的在于从他们身上听到神殿的教篇,以及只限神官之间传承的秘闻,进而从这些故事中得到教训。
众所皆知,四界神殿不像圣职人员的圣职人员比其他宗教还多。他们的生活规范中并没有禁止嗜好品的戒律,结婚生子完全没问题,但还是具有适当的规定,不得滋扰他人。于是这些人遵循这项律法,过着与俗世之人相差无几的生活。
威妮雅认识的司祭也会喝酒、抽烟和玩女人,尽情享受人生。
「——还是不要好了。」
尽管那位司祭也的确是个信徒,虔诚无庸置疑,却有可能对这名一无所知的青年植入奇怪的价值观,这种风险可是不能忽视的。
要是她主子迷恋的这名青年染上奇妙的色彩,那可就糟透了。
威妮雅心里反覆思考好几遍之后,得到了一个答案。
「假如蒙获公主恩准,我就带你去附近的教会。」
白龙宫的城下町有间教会,保管了各种从神殿流传过来的资料。尽管大部分是抄本,但若想知道神殿建立的经过及其教义则是绰绰有余。
「呃,虽然我很高兴,不过……」
瑞克提法尔指着腿上厚厚的书,向威妮雅问道:
「要念的书会不会太多了——」
「并不会。」
「果然……」
瑞克提法尔无力地垂下肩来。
即使如此,他还是立刻拿出空白笔记本,看样子他真的是在努力搞懂自己的现况。
(话虽如此,但公主之所以变得那么奇怪,全都是这男人害的,我可不能大意。)
她不只一、两次怀疑他是不是别国的间谍。
那头近乎白色的头发,也可以视为意图迎合公爵家的手段。
然而每当她劝谏主人应该要调查其来历时,给她的回应却都是没有必要。主人似乎得到什么确切的证据而知道那男人的真实身分,却没有告诉她。
她追问原因,主人就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经过父亲的批准才行」。
只不过就威妮雅所见,她实在看不出为何青年必须要由公爵来亲眼鉴定,就算假设——对,假股—那个青年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白」,也对现在的情况于事无补。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白」的存在,但连威妮雅都能了解现况是不容小觑的。
时机实在太糟了。「白」要统一的国家局势太过混乱,就算得到统一的机会,本事平平的人也难以办到这一点。话虽如此,但这毕竟只是假设,即使从主君的态度和城内流传的谣言中判断,假设也终归是假股。
威妮雅的上司侍女长和总管也与她抱持相同的疑问,还私自派人去市区打听相关情报,然而却没有在行政机关协寻申请表上出现的失踪者当中,发现具有相同特征的人物。
单纯年龄或特征一致的人有好几个,但在仔细调查之后,却发现容貌体型不同,失踪时期不符,结果连线索都没得到。
原本必须让青年本人到该去的行政机关验明身分,主人却不同意,这真的只是因为他身体才刚好吗?
「——你连自己的国家都想不起来,这怎么想都不合常理啊。」
「——?怎么了?」
「不,没什么。」
她想也不想的就把疑问道出口,引得埋首于资料的瑞克提法尔抬头望过来。
那对银色的眼睛没有如她所知的武人那般,具备其该有的「锐利」。
假如是武人的话,则无论是身居幕前或藏居幕后,都会从他的气息、动作和神态中呈现应有的「锐利」。
但这名青年没有这项特质,那就表示他跟那些平凡无奇的人差不了多少——
(公主对这个男的很执着。)
她就是没办法理解这一点。
虽然他还有点知识,不过跟精修此道的人相比,却跟幼儿没什么两样,那就更遑论他比幼儿差劲的部分,简直多到随处可见了。
尽管就是因为这样才要教他各种知识,但只要想到那个男的偶尔会展露惊人的卓见,反而会觉得不论教得再多都不够。
特别是跟这个世界的常识「魔法」有关的基础知识,他连学习比初等教育更初阶的东西都没能轻易搞懂。
「——我的故乡是没有『魔法』的。」
连故乡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却还记得那里没有魔法。
不过他说故乡没有魔法,是代表那里是禁止魔法的国家呢?还是基于地理因素而无法使用魔法的地区呢?
从这一点着手也能找出许多情报吧。
「威妮雅,这里我还是不太懂……」
「是千华节的祭典吗?呃,这就要说到半年前举行的万雪节……」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把主人的话牢牢记在心里,隔着青年的肩膀窥探资料的内容。


瑞克提法尔这名青年,身边时常缠绕着厌世的气氛。
假如白龙公军中从区区士兵做到少将的城内警备司令说法可信的话,他散发的气氛就像是「曾一度感受到死亡近在眼前,或是已达到与之相近的境界」了吧?
负责照顾生活起居的威妮雅一整天都会看到他的身影,她对瑞克提法尔的评价是,除了自己担纲讲师传授各种知识时,他露出的表情「简直就像领悟到死亡的老人一般」。
神色平静,在这世上连一个依恋都没有,只为了活下去而活。几年前她逝世的祖父也在晚年时展现出那样的姿态。
祖父把家里的事情托付给能够继任的年轻夫妇和可爱的孙子们,他连在临死前的瞬问,都露出让人们羡慕的平静笑颜。
而她面对和祖父露出相同表情的青年时,则会怀着说不上来的恐惧和厌恶。
「公主。」
当她在走廊下呼唤主人时,对方转过身,气色十分良好。
主人一星期前脸色还活像幽灵般苍白,如今却已恢复到跟这场无益的战争发生前没有太大不同;城里每个人都相信是那名青年办到了这一点。
即使威妮雅仍对青年怀有芥蒂,却也承认他的功劳。
「啊,威妮雅。」
只不过每次主人有问题时,内容一定是:
「他情况怎么样?」
最近的主人眼里只有那名对着自己的青年吧。
「——食欲也恢复一大半了。御医大人说,他应该也能跟我们吃一样的东西了……」
「是吗,太好了。我想父亲也马上就要回来了,在这之前就拜托你照顾他了。」
「——是。」
威妮雅目送主人径直走向自己房间的背影。
假如说她对主人没有不满,那是骗人的。
但她不敢将这种情绪表达出来,于是这份不满自然就会指向别的地方了。
「今天要不要来学王国法呢?」
她以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消失在无人的走廊里。
她的目的地是城内的资料库。
她在那里借了好几本厚厚的法典,前往那名青年所在的地方。
「——咦,这些全都要念吗?」
「是的,这是公主的意思。请你把主要的部分全都记在脑子里。」
瑞克提法尔收到王国大法典后,脸部一阵痉挛,还追问好几次是不是哪里弄错了。然而站在他眼前的侍女却严肃地打碎他的梦想,又追加了好几本资料。
「想在这个国家生活,就该先知道基本的法律。」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极了.可是……」
他的手臂压着沉甸甸的重物,在微微地颤抖。
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慢慢记住的法律,他也必须一口气全都背下来。
「以后也要麻烦你再记住关于皇室法的内容。」
「——你是在骗我吧。」
「侍女不会说谎。」
「我希望你在说谎,真的……」
瑞克提法尔想到近在眼前的威胁,身体就疲倦地松弛下来。
「那么,开始吧。」
「是……」
瑞克提法尔右手拿硬笔,左手按着笔记本。
如果这是出于恶意存心要来气他,他一定想尽办法来抵抗,不过这些行为却都是那名公主的一片好意。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违抗。除了默默忍耐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那就先从简单的各法大意开始学起。」
「是,拜托你了……」
他的心里在哭泣,转身面向空白的笔记本。

首先威妮雅做了重点式教学,告诉他关于这个国家的象征之一,也就是皇族的事情。
「这次的战争本来就是起因于皇位继承的问题,别国一般都是采世袭制,但我国却不同。」
「虽然这种制度也很奇特。」
「不过要是采世袭制就没有意义了。」
她用粉笔在搬进来的黑板上写下皇族的定义。
「国家元首的存在方式出乎意料地是由国家型态而衍生出来的,『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的选举制,国民的声音就很强大。要是施行议会君主制,议会的力量就会变强。」
王国的皇族指的是国王本人与其妃子,女性为国王时其配偶称为皇配,而准皇族则是指尚未成年的皇子和皇女。当皇子和皇女长大成人之际,就会取消其准皇族身分,这时他们几乎都会成为有力贵族的养嗣子、婿养子,或是被迎娶,以承继其家名。成人前的皇子和皇女要是没结婚却有小孩者,其子女则视为准准皇族,期限也是到成人为止。
准皇族在宫里的排行中仅次于大公,与公爵享有同等待遇。然而王国有一项不成文规定,即使准皇族进入贵族之家承继其家名时,其立场也比身为准皇族的弟弟和妹妹来的优越。
「这还真麻烦,而且这么一来……」
「对,类似这次的状况是无法防范的,因为这本来就不具法律上的约束力。」
尽管这次僭称国王的男子并无没有继承皇位的明确立场,却因送去当有力贵族家的婿养子而得以累积力量。
换句话说,那时他已经不是准皇族了。
「或许原本就该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继承皇位的。」
然而宫中的权力斗争和接班人缺位的事实,却不容任何人拦阻。
「——要是这场战争和平收场的话,这些法律就会重新审订吧。」
大家一定也会商议接班人缺位时,该如何来进行皇位继承的事宜。
假如愿望能成真,希望这样的事情别再发生第二次——就连不是贵族的威妮雅,都打从心底这么期盼。
「接下来要复习神殿的部分,还要读神殿法。」
「是的。」
瑞克提法尔面对着威妮雅浮现的沉痛表情,找不到可以对她说的话。
所以当她掩饰难受的表情,在黑板上写「神殿法」的时候,他就默默地在一旁听讲。
威妮雅的讲课就这样平静地进行下去。有时瑞克提法尔会提出问题,威妮雅就针对问题来回答,一再重覆你问我答的过程。
「神殿私有的自卫战力是由国王家赋予,而其指挥权则由国王陛下所委托。这份战力一般称为神卫骑士团,可以直接用来判断国王对神殿重视到什么程度。」
就是这里。威妮雅展示图解书的其中一面,而后继续解释道。
「骑士团是正规武力集团中谜团第二多的集团。」
谜团第一多的似乎是负责护卫后宫的骑士团,在此姑且省略。
「当今陛下也没有修建神殿的打算,所以骑士团的规模就和前任陛下一样。」
骑士团要具备相当的规模,才足以保卫全国的神殿设施。但在各别分散配置下,却难以将它视为一个战力。不过,神殿本部倒是拥有规模庞大的部队。
「光就规模来说,也不会输给公爵阁下的军队吧。」
训练程度高,装备也是最新的,跟国军相比绝不逊色。
「唔,原来如此。」
「因为神卫骑士团在举行祭典的时候会开设商店,融入国民的生活当中,所以下次去教会的时候不妨听听神卫骑士说什么,或许也会是一件有趣的经验。」
「我还以为宗教是一件严肃到极点的事呢。」
看样子所谓的四界神殿与瑞克提法尔所知的宗教,似乎是不完全相同的,假如全盘相信威妮雅的说明,那这个世界上名为「神」的高次元生物就不只有一位,而且只要是被称为「神」的,就会被当成无条件崇拜的对象。假如要套用瑞克提法尔在原来世界的观感来形容这种现象,那就是把仍然在世的他国领导人当作崇拜的对象。
以众神为信仰对象多半是为了互相得利,有一种在进行买卖的感觉。人们支付众神有形或无形的代价,众神再衡量代价给与人们对等的「结果」。跳过过程而得到结果——这是这个世界所使用的信仰形式,同时也是神灵魔法的根源。
然而,人类是群居的动物,需要某种精神上的支柱,需要存在于眼前的国王,以及眼睛看不见的某项事物来当作依靠的对象。因此支撑王国至今的历代国王,还有负责选定国王,人称四界之神的周边四界之王,就都成了信仰的对象。「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历代国王每一位都堪称明君,尊崇他们不会出很大的问题。」
唔,神殿刚建好时只有四界之主能当信仰的对象——威妮雅补充道,神殿之所以变成现在这种形式,是因为第一任国王与世长辞了。
尽管居住在王国国内的少数民族之间也进行自然崇拜或其他偶像崇拜,但数量终究是极少数。另外,王国在宗教方面则承认其为个人自由,改信别的宗教也很稀松平常。
「神殿的职责主要是献上对历代国王的祈愿,以及倾听四界之主的话语,严禁涉及和政治有关的事。固然神殿的基本方针有第一任总大主教阿卡狄奥斯一世留下来的大戒律为依据,但这也极有可能是某种意义下的处世之道,好让神殿持续保有影响力。」
「每个世界的现实都很严苛……与其在政治上遭到利用,还不如远离它。」
实际上,自古以来想利用神殿进行政治目的的人,绝不可能连一个也没有。然而,神殿若要成为受人尊敬的对象,就必须具备神圣性。要是随便对政治发表言论,这份神圣性将会沾满俗世的色彩,最后其权威就会丧失殆尽。
阿卡狄奥斯一世深知,神殿若想保住其应有的权威,人们的敬畏是不可或缺的,要让民众知道「神殿与俗世的一切是不同的」。
毕竟,神殿就是因为除了仪式活动外自绝于政治,才打造出今日的体制。想让神殿以神殿应有的面貌持续存在,这是最恰当的形式。
「国王与神殿的关系还不只如此,但你必须知道的常识就只有这些。」
威妮雅叹了一口气,看着瑞克提法尔的脸。
想要为公爵家效劳,就必须拥有相衬的教养和才能,特别是王国中位高权重的贵族,佣人的素质也多半都很优秀,因此威妮雅具备的能力也比同辈的人还要高。
当然,在累积佣人工作经验的同时,指导后进也是份内事之一,因此传授别人知识的技能也是一个佣人所必须具备的。
而听她讲课的学生一边频频点头称是,一边以奇怪的表情对着老师说了一句话。
「——老师,其实我有一大半都听不懂,今天的课程好像有点粗略不详。」
「——唔。」
或许这男人意外地发现自己在迁怒,但他也未免太敏锐了吧?
威妮雅心里很想大叫「还不都是你的错」,但一想到自己的心思说不定被看穿了,就丢脸到骂不出口。她的肩膀不停发抖,整个人陷入一片沉默,然而她情绪上的引爆点却远比自以为的还要低。
最近主人对自己好冷淡,还得整天跟一个或许是敌人的男子在一起,这些精神重担全都混为一体恰好戳中她的痛处。他的话真是一针见血。
「你这、你这家伙——!」
白龙宫其中一个房间爆出响彻全城的怒吼。
这才是完完全全的迁怒。

同一时间,白龙宫的另一个房间。
「那、那是什么声音……?」
据闻有个女子在撰写文件时,突如其来的轰然巨响让她的羽毛笔滑到别的方向去,但也有人说没有这回事。
当然,这么一来文件也得重写了。听说城里有好几个拿新文件过来的人,目击到她哭着重写文件的样子。

威妮雅吼了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而一旁的瑞克提法尔却趴在棉被上不停痉挛。
他一直维持这个姿势叽叽咕咕地像在说些什么,惹得威妮雅把耳朵凑过去想听得清楚一点。
「——要是有意见你就直说啊。」
这一点也不意外。既然压力会在之后集中并爆发出来,那么与其硬要摆出谦逊的姿态,还不如从平常起就采取相应的态度会比较轻松。
「对了,威妮雅。你本来说话的方式就是这样吗……?」
「唔……对、对啊……你有意见吗?」
她现在的口气和以往严谨的措词截然不同。
瑞克提法尔摇摇头,回答道:「没什么,工作用的说话方式并不少见。」
「要是真的很辛苦的话,用你现在的讲话方式也没关系。」
「那可……使不得。这是主人吩咐的工作,跟私底下是不一样的。」
「——原来如此,这是当然的。」
瑞克提法尔只讲了这些话后,就直接打消了先前的主意,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点强人所难。威妮雅的为人认真到了极点,死心眼的性格连短暂相处到现在的他都看得出来,他不想勉强对方按照自己的要求来做。
当他直接打消主意,使得威妮雅期待落空而怔在一旁之际,瑞克提法尔就默默地做好用功念书的准备工作。
「那就继续……虽然我想这么说,不过还是……」
他马上重新摊开资料,一脸为难地仰望着威妮雅。
「马上就要到下一个阶段了,可以从基本的地方开始教起吗?」
「咦?」
威妮雅听到这句话之后才发现,即使刚才那件事是基于瑞克提法尔的理解能力不足,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教法和其内容不好,就只是单纯搞错了教学顺序而已。威妮雅在瑞克提法尔的提醒下注意到这点,就从极为基本的王国组织架构开始讲起。
事到如今没能发现症结的威妮雅也依然无损威妮雅的才干,不过瑞克提法尔竟然连王国的国号都不知道。
「——他真的不像是这个国家的人……」
那自己之前的辛苦到底算什么啊……威妮雅的目光稍微飘向远方,却又惊觉这样不行,于是她打起精神,开始从王国的正式名称说起。知道对方没能理解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教书能力低劣后,她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国家建立的过程,就不该贸然率先说明国家的象征与内乱等现状。
「王国的正式名称叫做『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王国』,主权者为国王,由世袭制的贵族议会和直接选举制的国民议会来辅佐国王陛下。」
内务院、外务院与军务院三院为中央官厅的枢纽,另有国王直属的法务机关王国司法院。
直属于国王的机关很多,最有名的是先前提到的司法院,有时也要负责监视王国军的近卫军,以及管理国王个人相关事务,包括近卫军在内的国王府。
国王府对冠有王立之名的机关拥有监督权,近卫军也掌握自己所有的预算,对实质的上级机关国王府采取一贯的态度。冠上王立之名的企业和学校等设施也很多,国王个人本身就是个知名的富豪。
「内务院、外务院和军务院之间存在着相互监视又依赖的关系,王国的体制就是这些中央官厅、司法院与议会彼此监视的分立制,而国王统括这些组织,为王国的最高权力者。」
尽管具备某种权限分立,但其权限却统括于一人,这一点就和瑞克提法尔以前生长的国家不同。即使如此,王国在阿曼达大陆中的国力也名列前五名,以一个国家来说值得夸耀,因此这是很恰当的国家形式。
说起来,一个国家最恰当的形式,会受到该国历史与文化莫大的影响。
「国王掌控了阿曼达大陆东岸大约一半的土地,并在这立足点上掌握了从东岸到大陆内部的流通网,而这块流通网就成了王国经济的根基。接着他与周围的国家缔结关税撤销协定,致使往后几年的经济成长呈现上涨的趋势。」
瑞克提法尔听着威妮雅老师的讲课频频点头称是,但有殷鉴在前,可绝不能大意。
因此,这次就改由威妮雅老师连番对成绩差的学生问问题。
「接下来我要问问题了。这次的战争引发西方诸国对王国发起拒买运动,由于王国经济仰赖贸易的部分也很多,所以当然必须采取应对之道。这时最适当的因应措施是什么?试着分别以短期和长期来进行回答。」
「——唔……」
学生一号的眉头都皱在一起。
尽管侍女看到这副模样时感受到些许的快感,不过能把私人的兴趣放在一旁,才是成年人孩做的。
虽然这也有消极主义之嫌,但还是要将它放在一旁。
「——长期的做法是增加拒买不了的产品,而短期的做法则是由王国来支援在这次战争中蒙受损失的各国市民,让拒买行为失去其意义……我只想到这些……」
「答得还算可以,王国直接援助他国市民会有外交上的问题,所以要由皇营企业和各个民间团体来支援较为妥当。总而言之,最要紧的是消除各国市民对王国的不信任感。」
政府的想法和国民的意志时常不同调,相左之处反而还比较多。
总而言之,国家与国民不能混为一谈——威妮雅看到了瑞克提法尔已具备一定的知识,即使跟自己的主子谈话也没问题。
她难以容忍没学问的可疑份子和敬爱的主人共处一个空间.但换做是有学问的可疑份子则多少可以接受。
虽说这或许并无太大的差别。
「那接下来就要谈到王国的主要产业——」
才能卓越的侍女隐藏内心的不满,对着无法逃离床铺的悲哀可疑份子兼不良学生,再次讲起课来。


梅里艾菈从处理城内一切事宜的总管那边,听说前往水精湖对岸城市「克里亚德」某间商馆的父亲要回来之后,就急忙叫代替威妮雅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女来帮她梳妆。
「头发、肌肤、衣服、装饰品,全都弄好了。」
她审视穿衣镜的身影,确定打扮妥当之后,就直接奔出房外迎接刚入城的父亲。即使发现侍女慌慌张张地在后面追着跑,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的情绪。
一名身高超过两米地耳(该国的身高单位)的高个子壮年男性在玄关脱下外套,他包覆在贵族传统长衣下的身体朝向匆忙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而当他看到爱女摇曳着颜色淡于自己的银发跑过来后,就连忙把随身行李交给管家,大大地张开了手。
「快过来,梅里艾菈,我可爱的女儿啊!」
就连不认识他的人都能断言,那走了样的表情一点威严也没有,即使用满面笑容一词来形容都嫌不够。与主人随行到「克里亚德」的管家心里这么想,更加确信这就是宠爱孩子的父母模样。
只不过,女儿在看到父亲如此沉醉的表情瞬间却急遽减速,在即将投进大大的怀抱之前稳稳地停了下来。
管家也看得一清二楚,高大魁伟的男子所浮现的完美笑容,在女儿完全停下来的瞬间当场冻结。
「——梅里艾菈……」
老爷冻结的笑容背后一定在哭泣,管家心里这么想。
然而,女儿却对父亲这么尴尬的模样一点同情都没有。她微微地张开紧闭的双唇,讲起正经事来。
那声音既僵硬又紧张。
「父亲,关于之前我告诉你的那件事……」
「唔……」
男子在女儿这番言词和表情面前,放下张开的手臂。
正如先前梅里艾菈所唤的称谓一般,这名男子就是她的父亲,这座城的城主,第二代白龙公凯尔·冯·林德沃姆公爵。除了在面对和女儿相关的事外,他所具备的风采和威严都配得上王国贵族第一人的称号。
他把手靠在下巴思考了一下,而后眯起金色的眼眸,对女儿低声道:
「——老实说,我一时间也难以相信。」
「可是……!」
梅里艾菈激烈反对凯尔说的话。
然而,凯尔看到面对自己仍坚持己见,眼里都冒出泪水的女儿后,表情就忽然缓和下来,并以和刚才完全不同的温和声音继续往下说。
他绝不是只靠严厉来塑造风采和威严的。
「但我不认为这件大事我女儿会看走眼,详细的话到房里再说。」
「是,是的!」女儿的表情忽然像花开般变得明朗起来。
父亲对女儿转悲为喜的模样微微一笑,而后就直接和女儿相偕爬到城堡楼上自己的办公室了。
梅里艾菈和父亲一起进入他的办公室,在关上厚重木制门扉的那一瞬间开了口。
这房里的门附加了魔法术式,只要关上门声音就不会外泄。
她开口的第一件事,就是告知此次事件非说不可的核心事实。
「他一定是『白』没错,是我们期盼以久的『白』。」
亲自帮女儿泡茶的凯尔,光是在听到这话的瞬间动作就停了下来,而后随即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再次泡起茶来。他把点心放在托盘内,砂糖和牛奶装在盘子里,再放到待客家具的桌上。
女儿在等待父亲的反应,一直默默地站着不动。
「假如他真是『白』,这对现况有什么意义?」
凯尔高大的身体埋进皮椅,催促女儿快点坐下来。
被催促的女儿略有不满,但还是坐在对面的皮椅上。
梅里艾菈身上的香水味轻飘飘地传到凯尔的鼻子里。
「那是……为了展现皇统使国家统一……」
「要怎么统一?假如我们现在拥戴了『白』,不管哪个阵营都不会当作一回事的。算了,他还有一个个用途,那就是交给联合军,让这帮人当见面礼带回去。」
然后再把「白」当作这次动乱的祸端予以制裁,让这一切不了了之。只要让「白」承担王国混乱的原因,即使是联合军,也能要求原始贵族做出若干让步。
没人需要负责,事情就可以了结。不管哪个阵营都不得不把这当作适当的妥协机会来接受,只要提案者是王国贵族第一人——至今尚未从国王家独立的白龙公,就不难让众人接受了。
只要宣称目前存在仍未明朗化的「白」,被驾崩的国王暗中放在自己的身边就好了。接下来再捏造事实,说他接受了下任国王应受的教育,让本该背负整个国家大任的「白」,担下没能阻止国王暴行的责任。
至于神殿没能将他认定为皇太子的问题,也可以宣称是国王一味隐瞒,实际上就有谣言指出是国王害死了「白」,只要把这稍微改变一下当作事实,国民是会接受的。
即使如此,联合军各国政府说不定会看穿凯尔所描绘的拙劣戏码。不过这些人也都彼此彼此,都没有理由让自己国家的国民情感恶化下去,他们会视而不见的。
「——这样一来,所有问题都能够解决,王国将会恢复平稳。只要再跟王都的叛徒说,由『白』负起内乱责任之后,再多的罪都能减刑,城门就会打开了。」
而若「白」一死,就应该还会有别的「白」在某地现身,到时再拥立他为下一代国王即可。
凯尔啜饮一口红茶,身子靠在椅背上。
「这是最省事的办法。知道吗?我的女儿。」
而后凯尔锐利的视线就投向他面前脸色铁青、浑身发抖的女儿。
「既不伤害任何人,大众也能接受。无论国家之间留下多少芥蒂,曰后的领导者都有机会修复蹦系。幸亏『白』不是这个国家的人,不必把本国无罪的人民交给联合军,真是太好了。」
凯尔暗暗地告诉她,这就是政治。
每个人都欢喜收场的结尾并不存在,既然如此,那就选择最少人哭泣的方法,这就是主政之人奴份演的角色。凯尔时常对日后要继承自己爵位的她哥哥,还有她本人这么说过。
然而,他的女儿却绝不苟同父亲的话。
她具有年轻人特有的洁癖。
「父、父亲的话对极了……可是『白』——瑞克提法尔对我们一点危害都没有……!罪则科罚别、罚则与赦,这不是为政者的义务吗!」
「真要说的话,他如今这一瞬间身在此地就是罪,我的女儿。而这种罪只能以死来科罚。至于给予赦免,那就太理想化了。假如局势再稍微好一点,我非但不会设法杀了『白』,反而还会将他视为下任国王行臣下之礼,健康地养育成人。然而,现在已经不是这种情况了。」
「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的使者在「克里亚德」的秘密地下会谈中表示,要是敌对状况持续的话,就要再派兵到王都去拯救被困住的联合军将士。
这次双方约好,要委托平日出入公爵家的商人,运送物资到位在王都的联合军后,谈话就暂时告结了。然而这种方法却没办法照常持续下去。
凯尔告诉女儿,最长也只能维持一个月。
「但瑞克提法尔却得不到回报!这样岂不就像是为了杀他才去救他的吗?」
「要是你没救了『白』,他就会死。既然如此,他就该成为王国的基石,来偿还这条救回来的命。」
「父亲!」
女儿重重地拍击桌面,愤然起身。
她在哭声中大叫。
「他没有理由要成为基石!他既不是王国的皇族,也不是国内的贵族或平民,更何况他也没有需要别人去制裁的理由和罪责,为什么夺走他的命是正确的?」
「我没说那是正确的。不过,我们非得这么做不可。」
世上并非只有正确的事情来运作,而是具备正确和错误,从有道理和没道理当中来进行的。不管缺少哪一个,都无法维系世界。
站在为政者立场的凯尔,对女儿激动的哭声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政治并不讲究过程是正确或错误,而是从过程中得到的结果是否良善。假如对大多数人好,那就是正确的,倘若没有,那就是错误的,仅此而已。
「唔!不管怎样……不管怎样都要拿他当牺牲品吗?」
「在别无他法之下只能这么做,我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拐走那个『白』,等你注意到而痛哭的时候,一切就结束了。」
被怨恨、被憎恶也是任务之一。
而承受这些压力的,是为人父者的关爱之心。
「——唔!」
面对眼前存在感几乎要凌驾一切的父亲,她满怀绝望地瞪了他一眼。
除此之外,现在的她什么也做不到。
父亲想要杀害那名握着自己的手,肯定自己痛苦的温柔青年。而梅里艾菈在父亲面前能做的事情,就只有这样而已。

梅里艾菈从父亲的办公室往自己房间的途中低垂着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连前进都觉麻烦,她的步伐非常缓慢无力,生气渐失的模样只剩疲惫。
「——」
结果她从父亲那边争取到的让步,就只有顾及瑞克提法尔的健康状态,得到一个月左右的缓冲期而已。
然而,当她想到这一个月父亲为了想出解决之道而背负的辛劳,就觉得自己想救他的命,或许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对原始贵族进行交涉前的准备工作。援助残存在王都的近卫军。对联合军有形和无形的支援。
即使白龙公贵为王国贵族第一人的声势再显赫,想达成这一切也不容易,就算手握再大的权力,白龙公也终究是贵族,而不是国王。
不过,就算她想到父亲的辛劳,却还是想救他。
为了对救过一次的性命负起责任,凡是自己能力所及的事都要一件不漏地确实实行——然而,这么想的自己究竟是对是错,年轻的她还无法判断。
她还并不明白,拯救性命的责任为何。


从威妮雅老师的「王国讲座初级篇」幸存下来的瑞克提法尔,一边看着水精湖暮色沉沉的宜人光景,一边整理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情况。
第一点,他想了很久之后,终于再次认清自己死过一次的事实。
这是他基于自己在原来的世界临死时的感觉和记忆所下的结论,要是不在那种情况下死去,就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
第二点,这个国家叫做「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王国」,而这座城为贵族所有,它的主人在这个国家中拥有数一数二的力量。
这也是依据威妮雅告诉他的事实而明白到的。
而最后,他认清了一项现实,那就是帮助自己的那名女子拥有把自己困在这里动弹不得、生杀予夺的权利。
这也是从威妮雅那边获得的资讯,其中也带有警告的意味,要他别轻举妄动。
他归纳以上的资讯之后,叹了一口气。
「——唔,我的第二人生还真是刺激啊。」
说起来,他刚开始死而复生,被迫跳湖,这若不叫刺激叫什么呢——思考这些事的瑞克捉法尔,或许是因为从填鸭式教育解脱,才会在清闲下感到些许忧虑。
「唔,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呼……」
某些现实问题就算思考也无能为力,还是先等晚餐来再说。下了这个决定的他露出一抹自嘲意味的笑容,把手伸向威妮雅放在房里的作业。
功课是要读完王国大法典简易版,其重量和大小足以打死一个人。尽管接过书本时那份厚重感令他脸色一僵,但再仔细想想,对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的自己而言,它不就是个好伙伴吗?
至少一星期内——王国的一星期据说等于七天——是看不完这些的,它们将会跟自己相处很长段时间。这样一来,岂不就是怀着爱意在相处?
试着证明寂寞的单身汉会拿没有生命的书本来当作恋爱的对象,即使世人通常都把这叫做逃避现实。
「拜托你啰,文静的伙伴。」
瑞克提法尔轻叩封面打了声招呼。
当然,他没得到回应。
「呼,反正我也知道会这样……」
然而,他还是不得不说。
那么,要不要先开始读呢?有点快哭出来的瑞克提法尔低声这么说着,想要将封面打开。
在此同时——
「——?」
门扉发出叩叩的敲门声。
房间安静到连小小的声响都能听得很清楚,然而他却觉得这个声音当中还有小小的声音,显示出敲门者的心理状态:他注意到了这一点。
好想进去,却又不想进去。
把门敲出声音的人是这样的心情吗?
「请进。」
猜测敲门者心情的瑞克提法尔这么说着,招呼客人进来。他不晓得来的人是谁,但至少在本能上知道那并不是威妮雅,因为她不会用这么客气的方式来敲门,他们即使在短暂的相处当中,也建构出明确的尊卑关系。
要是这话被专属讲师听见的话,就会看见她「甜美」的笑容。这的确是瑞克提法尔的心声。
「——失礼了。」
他一边想着非常失礼的事,一边等客人进来。而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影,则是他第二次邂逅的银发公主。
是他其实仍未知其名的救命恩人。
「你身体后来怎么样了?依照医生的诊断,吃饭就不用说了,要像平常一样站着走路还需要花四、五天的时间。」
「我还可以活动,但却觉得没有力气。虽然能坐在椅子上,不过走起路来还是很辛苦。」
是吗。公主喃喃自语,低下了头。
即使对方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瑞克提法尔却没有胆子踏进她的领域之内,他也知道踏进去是不受欢迎的。
前些日子的争论,也是因为梅里艾菈穷追猛打,所以才故作亲昵到这种地步,而现在的她却怀着比当时还要深刻的烦恼。所以,他不能随意亲近她,假如真要亲近,就得等到梅里艾菈稍微打开她的心扉时才行。
梅里艾菈具备高傲的自尊心,与其年轻的外表并不相衬。瑞克提法尔认为这是她的立坳与能力使然,而这也很接近正确答案。
所以,为了那份自尊,瑞克提法尔不能轻易地接近她。倘若自己不当干涉,就会伤害她,瑞克提法尔是这么想的。
这很像是瑞克提法尔会做的判断,在不过度接触他人的情况下关心对方。不过,要是他判断可以亲近对方的话,他就会毫无顾忌地接近那个人。
「——假如你能活动的话,你想去什么地方?就算在王国外也不要紧。」
梅里艾菈一边提出这样的问题,一边坐在摆设于床铺旁边的椅子上。前些日子她也坐在这张椅子上聊天——想起当时的争执,她就倍感辛酸。必须要将那时安慰自己,支持自己的人宣判死刑,这份罪恶感全都化为切身之痛在侵袭着她。
她对着窗外,夜晚的黑逐渐变浓,从瑞克提法尔那边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在依然看不见之际,回答道:
「特别想去的啊。说起来,我在这个世界没有值得眷恋的人和地方……」
这番话对梅里艾菈来说真是残酷。假如他有眷恋的目标,比方像是家人或情人的话,她可以对这些人抱持罪恶感,满怀歉意地说:「我夺走了你心爱的人」。然而,如今却连这点都不允许。
「是吗?」
「嗯。」
瑞克提法尔醒过来的地方是这个房间,只知道这个房间以及从这里能看到的风景,要说认识的人就只有眼前的公主和威妮雅,想去的地方跟想要见的人全都不可能在这里。
该怎样解释瑞克提法尔的态度呢?公主再次低下了头。
「——说得也是,倒在那种地方的人,当然不可能会有。」
「不,我想,你还是搞错了……」
「——」
又想起厌世而投湖自尽的事了吗?然而,她却没有答出这句让瑞克提法尔感到为难的话。不管他的答案是什么,以死来逃避都足以让人感到丢脸。
梅里艾菈仍旧低着头,手指不断交叉来交叉去,心神不宁地沉默不语。
而瑞克提法尔则受不了梅里艾菈慌乱的态度。
希望她能像那时一样地笑,希望她能像那时一样安详。
所以,他要卯足全力。
「其实,我是从别的世界过来的——呃,我想试着告诉你……唔……」
「——」
「对不起。」
瑞克提法尔根本就是白说了。即使老实道出自己所知的现况也一样,说不定反倒会让人误以为是缓和气氛的拙劣玩笑,到头来瑞克提法尔还是只能乖乖道歉。
道了歉的瑞克提法尔皱起眉头,表情更显为难,他觉得再讲下去也没有意义,于是便选择沉默,想要等待发话的机会。
「——」
两人陷入沉默,夕阳消失后遭黑暗统治的房间,就宛如没有活人的死后世界,冷飕飕的战栗氛围充斥在整个房间,打坏了瑞克提法尔的心情。
瑞克提法尔不是没有想过要开灯,但可悲的是他连灯都不晓得该怎么开。尽管威妮雅跟他说过,玻璃铃就摆在床铺旁边的桌子上,有需要时可以摇铃叫人来帮忙,然而他实在不能让眼前意志消沉的公主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而动不了伸手拿铃的念头。
换做是自己的话,他大概不会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这副落寞的模样吧——为了这种理由而任由沉默持续的瑞克提法尔究竟是笨蛋还是好好先生,想必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呼。」
再这样下去真叫人痛苦,尽管他望着眼前这名陷入深沉悲哀的女子,却没有太多话可以说。
无计可施的瑞克提法尔,用他那双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就着两颗探出头的银色月亮发出的光芒,继续阅读他的作业。
他衷心感谢这本立刻就派上用场的好伙伴。
痛苦的沉默要持续多久,在没有时钟的房间里难以判断这一点,但从本应送晚饭来的威妮雅遛没两面来看,或许流逝的时间并没有那么漫长。
不知不觉间,梅里艾菈就凝望着瑞克提法尔在阅读厚厚的王国大法典简易版。见了他安详的模样后,波动的心就平静了下来。
「——」
即使如此,她却还没说出自己来这房间的原因,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瑞克提法尔也注意到公主欲言又止,不过他自己却没说任何一句话,尽管这名男子只是单纯找不到搭话的时机,但或许没在这时开口是一件好事。
公主终于决心要打破沉默。
「——有人提出意见,要把你送到联合军手里。」
陷入沉默。
梅里艾菈绷紧身子,准备承受瑞克提法尔朝她发出的怨恨之声,然而不管过了多久,如预期般的话语却没有向她侵袭。
难道他不明白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梅里艾菈抬起头,眼前的瑞克提法尔仍在原地,神色一点变化都没有,表情依旧安详。
「——喔。」
即使在别人告知自己将要接受死刑宣判时,瑞克提法尔却依然保持沉默。他附和了一声,再次陷入沉默,一直都没从大法典中抬起头来。
沉默是恐怖的,得说点什么才行,这些摆脱不了的念头驱使梅里艾菈以颤抖的声音继续讲下去。
「你最多也只能待在这里一个月,一旦过了这段期限,就会以战犯的罪名引渡到联合国去,届时大概会由王国和联合国共同来审判……」
「那就糟了。」
瑞克提法尔还是没有抬头。梅里艾菈打从心底觉得宁可被对方骂,但这话她却说不出口。只打一个月缓冲期的他究竟要什么,仅从父亲那边争取到些微时间的她没有资格去过问。
「嗯,的确。」
瑞克提法尔不可能会不动摇,但无可奈何的是,他的反应却太缺乏现实感。
你死过一次,却还要再死一次,他不知道听到这句话之后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要怎么解读他的沉默?梅里艾菈低着头,双手紧握,泪眼汪汪地继续说下去。她不想沉默下去,一旦沉默的话,那就——。
「不管……罪行估算得再怎么轻微,也只会改变死法,差别只在于保住名誉而死,或是连名誉都遭剥夺而死……」
「是吗?」
瑞克提法尔终于在此阖上了大法典,视线移向窗外。
听到公主说的话后,脑袋就冷得像冰一样。
强度更甚于恐怖的「无」支配了他的心。
这种感觉已是第二次了。
「这片风景也不能再多看几眼了。」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在道歉,瑞克提法尔心想。
一直道歉,却没有看着他的脸,没让他看见脸,对方在苛责他。
「这也是一种结束的方法,并不是你的责任。」
「可是……要是我没多管闲事的话……」
「那样一来我只会更早死,结果不是一样吗?」
不对,梅里艾菈这么叫了出来。
就算自己发现了他,但只要在父亲回来前放走他就可以了,即使联络神殿来保护他也行。明明方法有好几种,但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太过焦躁误判局势,还是对「白」太过执着了呢?不管答案是哪一种,责任都在梅里艾菈的身上。
「可是,可是我真的……」
「拜托你,请你别再哭了。」
梅里艾菈听了这话后,慌忙地拭去泪水。
面对没有显露动摇之色的瑞克提法尔,自己真不该再摆出动摇的表情。
然而,明明泰然接受死亡,梅里艾菈心目中理想的贵族形象就在眼前,但她却害怕看到这一幕。
自己老是做些多余的事,让别人背负多余的责任,这项事实必然会束缚她、责备她。即便如此,瑞克提法尔也没有公主想得那么泰然自若。
(——唔,要就此结束了吗?)
尽管还不知自己为何来到这里就要结束生命是有点遗憾,然而已经死过一次的他,不可能会把死亡当作一件真正恐怖的事情。或许他只是没能理解死亡的真意,但当时他对「死亡」感到无所谓的程度连他自己都很惊讶。
而现状是他在这个世界没有眷恋的事物,只不过是发挥先前擅长的从死心的优点,而非基于自尊或做好心理准备,才以冷静的态度来面对死亡。说起来,假如他拥有这种自尊,或在面对困境时做好心理准备,想必在原来的世界里也能过着稍微好一点的人生。
「在这一个月当中,凡是我能做的我都会帮你,我和我家会尽一切的力量实现你的愿望。虽然我不认为你会因此原谅我,但只要我能做到的……」
梅里艾菈甚至答应,就算要她献出身体,她也会二话不说地奉送上去。
要是没有这么坚定的决心,罪恶感就会逼得她连一句话都无法跟瑞克提法尔交谈,而她的自尊心更是丝毫不能原谅自己。
公爵家预定要由哥哥来继承,这么一来她这具身体就会完全成为政治工具,嫁给某个人当伴侣来获取利益,所以把她自己献给为了拯救王国而被当作政治工具的男人也没问题,梅里艾菈是那么想的。
她没发现这是一种反抗父亲的行为,父亲的行为在她眼中,就像是把原本贵族应尽的义务硬要转嫁给别人一样。
所以她才会说出这种话,但瑞克提法尔却拒绝了。
「这……实在让我消受不起,虽然对你来说只是白白浪费了一条救回来来的命,但我也没有立场去要求报酬。」
白皙的美貌,银色的头发,金色的瞳孔。
而匀称的体态在异性中也相当有魅力,但既然知道她的提议是为了赎罪,就不能有非分之想。因为他知道,当自己不在了之后,她总有一天会后悔。
就算她不后悔,但他身为男人,也有不能退让的底线。而最重要的是,像他这种男人不能玷污一个好女人,瑞克提法尔自虐地笑了。
此外,在死亡逼近前,他说不定会忝不知耻地渴求她,他竭尽所能不去理会这么没用的自己,这是他微不足道的自尊。
「总有一天你愿意打从心底接受并委身的对象将会出现,不该像今天这样为了逃避而赎罪,至少我希望你这样做。」
救命恩人伤心难过.他一点也不开心。
尽管相遇的时间不长,却希望她能幸福。
对瑞克提法尔来说,梅里艾菈是能真心让他这样觉得的、珍贵的相识之人。
这并非正义感之类的高贵情操,他只不过是基于厌恶而不愿为之罢了。
就算其中有爱情的成分,但他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因为他即将就此消失,这样一来问题就了结了。
(爱人与被爱,到底那一种比较幸运,我并不是不清楚……)
觉得很没出息。爱慕不了别人,就认为是别人不好。
但即使是那么没用的自己,也有不能拱手让人的东西。
一无所有的自己,心中只有两个确切的记忆。
可爱而梦幻的公主,有点强势的侍女。
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两个确切存在的人,要是能保护她们就好了。
「——那我应该说谢谢吗?」
低着头的梅里艾菈总算仰起了脸。她一边仰望瑞克提法尔,一边轻轻笑着,心里感到不解,她一眼就看出他在逞强了。瑞克提法尔无法任由梅里艾菈这样下去,他伸手碰触她在月光下闪耀的银发。
他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一边抚摸梅里艾菈的头发。
「你的开心就是对我的感谢了,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细致滑顺的银发,让瑞克提法尔觉得触感非常舒服,甚至希望能有机会再摸久一点。
然而,他却挣脱那份诱惑而缩回了手。尽管梅里艾菈的表情黯淡下来,似乎带有少许遗憾,但他却一口咬定那是错觉,仿佛他若不这么想就会产生不该有的念头似的。
「我在之前那个地方,总是想不出自己的死亡究竟有什么意义。尽管如此,但来到这里之后,却赋予我拯救一个国家的重大使命,这难道不能说是运气好吗?」
他才刚说完,心里就在呐喊。其实国家根本就无关紧要。
然而,要是能保护现在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赔上这条找不到非凡意义的生命不也是很值得的吗?
与其像那个空虚的世界一样糊里糊涂地遭到赐死,现在这样还比较好一点吧?
「要是运气好的话,你原本就不该死了吧?」
梅里艾菈眉头深锁,辛辣的言词令瑞克提法尔不禁苦笑。看来她也稍微平心静气起来了。
同时,他还发自真心这么想。
「没有人是不会死的。既然只有早晚的不同,那么在别人最需要你的时候死去,不也是一种死法吗?」
「或许你说得很对,但这话跟军人讲是没用的。」
这下又断然地被否决了。
为何一个外人要拘泥自己的死?无法理解这一点的瑞克提法尔,脸上的表情藏不着困惑。
「——为什么你就那么不希望我死?可以告诉我吗?」
「——」
银发在摇曳,梅里艾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梅里艾菈站在窗边,运用大量装饰布边来点缀的浅蓝色衣裳暴露在月光下,在瑞克提法尔的视野中映出某种幻想般的景象。
站在那里的身影,简直就是人们理想中深宅公主的形象。
(——我也开始明白威妮雅为什么会这么引以为傲了。)
她唯一的缺点是过于美丽,缺乏现实感,但就算是这样,人们却还是深深着迷。
而她本人流露出来的沉痛表情,令这份美丽更显突出,这对公主来说不啻是最恶劣的挖苦。
「——因为我想帮助你,难道不行吗?」
「假如这就是全部的原因,你就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了吧?你的心乱到连我都看出来了,不是吗?」
瑞克提法尔才刚冷静地说完,梅里艾菈的面容就扭曲了。
啊,我又惹她哭了。瑞克提法尔开始后悔自己讲出这补话。
平时的美貌在那扭曲的面容上荡然无存,然而这表情却依然对瑞克提法尔造成冲击。能够看到她发自内心不同于刚才的表情,甚至让他感到满足。
有人说外在美不如内在美、心灵美。说到底,内在美和心灵美不会表露出来,平常是看不到的,所以他不免觉得,会说出这种话的人,是否曾经遇上心灵美外露于表情的场面呢?」
至少在瑞克提法尔心目中,梅里艾菈的表情美得教人惊叹。
「——我并不希望你死,真的,打从心底不想。我在湖畔看到你的时候,就只单纯觉得非帮你不可,但是,现在却不得不杀了你……」
「没有人杀了我,我不是遭到杀害,就只是死了而已。」
被人杀害,就意味着有人在杀人。
要一个人为了这种异邦人承担杀人凶手的罪责,并不是瑞克提法尔的希望。
尽管他不想死,但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对于想法消极的他来说,梅里艾菈的言词太过耀眼而热切。
「假如我非死不可的话,任何人都不需要感到愧疚,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就注定要死,这样不就好了吗?」
「你该知道这种话说服不了我吧?这样安慰我太过分了。」
「抱歉……」
金色的眼眸盯着瑞克提法尔,令他忍不住咒骂起嘴笨的自己,讲不出更懂得察言观色的话语,找不到能让受人敬爱的公主不要悲伤的言词,他满脑子都想着这些事。
他拚命地思考,从贫瘠的词汇中想出的语句还是很少,派不上用场。
「那就当作你有责任吧。」
「这不是假设,是真的要负责,难道你还要从我这边抢走责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唔,真是倔强,瑞克提法尔要屈服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设法讨好梅里艾菈,劝说火大的梅里艾菈不要生气,心里则一边想着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那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来当作了却责任的手段吗?」
银眸贯穿金眸,瑞克提法尔认真的眼神让梅里艾菈有点惊讶。
「——?什么要求?」
事到如今才下定决心要拜托她,甚至还露出这么认真的表情吗?梅里艾菈这么想,而后她脑子忽然蹦出一个答案,让她脸都红了起来。
她紧紧抱着自己,后退半步,仿佛要保护这具身子似的。
「难、难不成……」
「……」
瑞克提法尔直视自己的视线,比她的想像更增加了真实感。而在想像化为明确的同时,她的思考开始失控。
(咦,真的要做吗?)
他果然改变主意,打算叫她把自己拱手相送吗?
之前多次向她厘清责任归属,就是为了这个吗?
要是这样的话,自己之前都说了些什么?
不就是说自己有责任吗?不就是说献身也没关系吗?
「唔……」
她逃不了。
她不能逃。
既然之前希望负责,为什么现在反倒害羞了?为什么光是和瑞克提法尔视线交会,她就那么的——
「啊……」
这下她思路清晰的头脑也混乱到了极点。
一度从受迫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却又再次遭到近逼。
而且,这还只是一名男子所造成的。
她更加混乱了。
(——我要先冷静下来。既然他刚才拒绝了我的提议,事到如今还会想做那种事吗……)
真能断言他不会吗?
刚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单纯地被迫舍身而作罢,还是他就只是在贯彻对恩人的恩义?假如是那样的话,那么在他主动要求的现在,要是加以拒绝,那才是对他不义。
她想到这里,突然仰起了脸。
「——?」
男子笑得似乎很为难。
看到如此散漫的脸,她在心里高呼不妙。
(我被骗了——!)
他的确营造出一个自己逃避不了的状况。
被逼到不能认为自己是凭一时的感情来送上肉体。
被逼到最后关头而不得不当机立断,以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志来献身。
(王、王国军骑士学校骑兵科第二名毕业的我竟然真的被逼到这种地步,一脸懦弱样的男人真是可怕……!)
顺带一提,骑兵科是指挥官培训科。
瑞克提法尔还不知道对方怀着乱七八糟而失礼的臆测,他看到满脸通红,唇瓣好似缺氧般一张一合的梅里艾拉时,心里单纯地这么想。
(嗯,果然很可爱,光是看到这样的脸就让人很开心了。)
他的确是个懦弱的男人,然而,他本人却没有自觉。
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她就该向军校的同期生听听那方面的各种常识的。对于后悔万分的银发公主来说,瑞克提法尔之后讲的话给了她相当强烈的冲击。他说道,请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咦,名字?」
「嗯,请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要去死,感觉真的很不舒服……」
「什、什么啊……」
梅里艾菈突然无力地跌坐下来,男子见了这副模样,心中只觉疑惑。假如他知道蔓延在她心里的纠葛是什么,说不定态度会稍微改变,但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产生好变化的样子。
被冠上那种无耻男人的标签后,自己将会消沉下去吧。
对他来说,她的价值足以令他舍弃自己的性命,要是被那种女性当作无耻的男人,他一定会感到郁闷的。
「那么你能告诉我吗?」
「当,当然了!我到现在都还没自报姓名,反而得向你道歉才行。」
「不,我听威妮雅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没有报上大名是当然的……」
有些人会觉得自己的名字家喻户晓是理所当然的。
至少,白龙公治下领民中不知道她名字的,就只有小孩子和来自其他领地的人了吧!就因为瑞克提法尔这么想,才没敢问对方的名字。
他还以为问出口是件很失礼的事情。
「问个名字就发火,究竟是何等无礼之徒?算了,不管这些了,请容我好好地自我介绍。」
梅里艾菈以严格教养下娴熟而流丽的动作,站在瑞克提法尔的面前。银发流泻而下,衣裳舞动飘逸,这幕光景抢走了瑞克提法尔的目光。
「我是『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王国』公爵,凯尔·冯·林德沃姆的长女——梅里艾菈·莉莉·林德沃姆,以后请多多指教。」
发挥完美无缺的公主姿态,缓缓低头的公主——梅里艾菈·莉莉·林德沃姆。
被称为王国四龙公主——公爵千金的其中一人,战场上的英姿让人满怀敬意地称呼为「战斗女神」的女子就在那里。
「——这样可以吗?」
她仍低着头,吐了吐小小的舌头,再仰望瑞克提法尔的模样,逗得他喉咙咯咯作响地笑了。
他也拿出恭敬的态度,报上名字来回应。
「承蒙你郑重自报家门,实在不胜欣喜,我的名字叫瑞克提法尔,身上全无任何头衔,今日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就宛如上天赐给我极大的恩惠一般,往后也请你多多关照。」
「彼此彼此,我很高兴王国的英雄能记住我的名字。」
说完这话后,两人相视而笑。
他们的模样看起来,只不过像是朋友间互开玩笑。
至于这是否幸福,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无需头衔的伙伴。
她第一次拥有那样的伙伴。
这就是她命运的开端,同时也是他们一生中永难忘怀的战争之开端。
王国历二〇〇九年初秋。
尔后这位人称白鳞战妃的女子,从这天起第一次交到能平等相待的异性朋友。


威妮雅从同僚那边听说主人没从那个倒在路旁的家伙房里出来时,正好是在送晚饭到房间的途中。不确定情报是否可靠的她一边加速,一边小心不让推车上的饭菜掉下来,以其他同僚会不由得倒退一步的恐怖姿态,在城堡的走廊上全力冲刺。
没人阻止她把佣人该有的礼仪规矩悖礼丢弃在水精湖的湖底,或许正确来说,是因为身为上司的总管在自己的房间办公,而同为上司的侍女长也在收拾晚饭的餐具,并指示其他侍女准备隔天的早餐,因而使得附近没有掌握缰绳的人来抓住成了脱缰野马的她。
然而,一名曾经见过她失控的管家却在追述往事时表示,脱缰野马的她还比较可爱。
「——要是那个男的敢对公主出手,我就让他回到湖底去!」
那男的才不是从湖底来的。
假如他在现场的话,想必会这样吐嘈吧!然后就会在还没发现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很低之际遭侍女殴打。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或许不在现场是一件幸运的事。
当然,最后他还是存活到今天了。
「公主,我现在就来救你了!」
侍女急速奔跑,大吼大叫,却还是没把饭菜撒出来;她的能力还真不是普通的强。
「——公主,你不要紧吧!」
「砰」的一声,宛如被刮跑般打开的门发出气势非凡的音量。横坐在床铺上的梅里艾菈惊讶地回头望去,身子还维持把棋子放在自己眼前棋盘上的姿势。而坐在她对面的瑞克提法尔,则因动作看起来有点像要逃跑,而被侍女当作袭击者。
不管怎么看都只是在下棋,然而侍女却无法冷静观察两人的模样,不只飞快地走近床铺,还狠心将暂时被当病人看待的无礼之徒从床铺推下去。尽管她采取的行动是为了拉开主人和无礼之徒之间的距离,但对那名男子来说却是完美的奇袭。
因此,他连采取防护姿势都来不及,头部就先掉到地板上。
「咿!」
连惨叫声都没发出来。
不管顶级绒毯的毛再怎么长,也不可能柔软地承受成年男性的体重。当发出非常刺耳的「叩」一声,男子剧烈撞击地面的瞬间,他的双腿突然朝天花板伸直,而后随即像失去支撑的枯木一样倒下来。
「——」
这时,威妮雅总算注意到放在床铺上的棋盘了。
而主人也以非常冷漠的视线投向自己。
「威妮雅……」
「公、公公、公主……我绝不是要消灭他……」
拯救王国的手段被这种无聊的嫉妒心所击溃,谁能想像的到呢?
五十万名王都人民的命运,竟然被区区一个侍女给断绝了。梅里艾菈心里真的这么想。
绝望感支配了梅里艾菈的心。
「——不会吧,竟然发生这种蠢事……」
「公主……?」
主人突然无力地跌坐下来,让威妮雅心里大感震撼。
她在主人抬头之前,都一直处于慌张的状态。

顺带一提,遇袭后的瑞克提法尔只是头上多了颗肿包,躺在床上生活的时间变长了而已。
但当瑞克提法尔的卧床生活告一段落之际,白龙宫突然传来了噩耗。
然而,在这一刻来临之前,白龙宫却洋溢着虚伪的平静。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4-18 19:45 编辑


第三章 轮回的命运

当以自身名号「白龙公」为署名的书信送到原始贵族方主将的手里之后,他就暂时闭上了眼,在自己的脑子里分析王国的现状。
现实的状况是,原本该防卫国土的国军因政治上的混乱而无法调动,再加上一部分食君俸禄、理应做国家屏障的贵族推波助澜,使得他国的军队进犯国土、兵临王都。
虽说他国的军队的确入侵到首都的附近,然而「雅尔多狄斯提尼亚」国军中的陆、海、空王国三军没有失利,很难说王国尝到了军事上的失败。拥护国王的贵族军确实在联合军面前不堪一击而遭击溃,但若把成了叛徒的贵族军与全体王国军相比,前者就只是总兵力不到后者一成的寡兵。
而且拥皇贵族方的主力,是从各个拥皇贵族的领地中强行征召的农民兵,以及花钱雇用的佣兵。
王国军当中接受专门教育、每天致力于训练的职业军人占了大多数,即使人数跟拥皇贵族军相同,战斗力也有很大的差别。佣兵当中确实也有许多厉害的人,还有好几支外国部队是由与王国军签订长期契约的佣兵组编而成,但尽管他们的能力连王国军都给予高度评价,获得的待遇却与同等阶级的王国军人天差地远。
就算他们再怎么精良,但只要并肩作战的人,是不久以前还拿着锄头耕田的农民,就很难拿出全部的实力。不仅如此,得到无法信赖其能力的友军将会让士气下滑,也是可以轻易预见的结果。
总之,拥皇贵族为了保住一己颜面,只顾以量取胜,而犯下任何人都能明显看出的失误。假如是在军队中接受正式高级士官教育的人,或是一部分常备私人军队的贵族,就绝不会犯这种错。
「——一群蠢才。」
简直不可救药。
凯尔正想要拿出放在办公桌抽屉里的蒸馏酒和玻璃杯,但一想到女儿切切叮嘱他别在办公时喝酒,鼻子就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既然女儿都说要是爽约的话,就不会再叫他一声「父亲」,溺爱女儿的凯尔只有听从。
「可恶。」
凯尔知道自己是在迁怒,是在向那帮闭守王都的蠢才发泄心中的焦躁。由于他生为尊贵之身,从儿时起就接受保国卫民的教育,所以会因太过苛求贵族阶层,而有稍嫌理想化的倾向。他认为贵族既然享有大权,就必须肩负重责大任。
王国二千年的历史之所以会以这种方式暴露在危机之下,全都是因为捍卫人民和国家的贵族是一帮名不符实的庸才,就算他们从这场战斗中存活下来,对王国也没有益处。既然这样,倒不如干脆——在这个时间点上,他就已经决定要如何处置拥皇贵族了。
他的盟友三公爵也有类似的考量,从最近送到自己手边的信件中,即可轻易地解读出来。虽然当中为了掩人耳目而避开了直接的表现方式,但凯尔要领会其本意,却一点问题也没有。
再加上之前寄给原始贵族的书信。这下就等于是决定了拥皇贵族的命运。
假如凯尔寄出的信函也同样送到其他三公的手上,则不论原始贵族心里愿不愿意,也都会在表面上遵从凯尔和其他贵族议会重量级人物的决定。四公爵具有那种影响力,以及足以维持影响力的军力。
这场战争中,四公爵连一兵一卒都没有出动。
也就是说,贵族军中最为精强、颇富盛名的公爵军,就这样毫发无伤地将四大阵营全都存留下来。
公爵军和其他的贵族军一样,除了王国军外还拥有私人部队,但其士兵的数量则是其他贵族无法企及的。它的战力时常保持在一万人,相当于正规军的一个师团,要是再加上与公爵家有交情的佣兵团,以及领地各个都市内担任警备的卫士队主力卫士,就能轻易超过一万五千人。此外还有担纲部分任务的龙族战士,尽管与总数相比所占比例较小,但却名列白龙一族,战斗能力堪称一骑当千,一个人就足以匹敌一个大队以上的正规军。
在实质上,这个集团具备了王国陆军一个师团以上的战斗能力,简直就是精锐。
凯尔的军队够格当他国正规军的对手,并且已做好万全准备,必要时能在三天以内出发前往王都;支军队足以在这场战争中掀起一阵旋风。
(但若联合军再次进行增援,情况就会更为恶化,届时再派遣包含我军在内的四公爵军就没有意义了。)
所有步兵从四公爵的领地到王都的行军速度是五天,即使是骑兵也要花上两天。
假如是龙族或其他在天空生活的物种,则不论飞行速度多慢,也只要花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能抵达王都。不过虽说是四公爵军,但他们所拥有的部队根本就不多,拿上万军势当对手不啻是有勇无谋。
唯一能帮得了他们的,就是联合军完全没有增派人员所需要的正当理由吧?
原本出兵是为了讨伐让友好国陷入混乱的独裁者,正因为此一战略目标受到本国国民的支持,进攻他国领土的联合军才会因丧失独裁者而不可能达到这一目的。尽管立刻撤退是一个办法,不过经由估算结果可知,联合军这次远征所花的战争费用,已经与国内生产毛额不相上下。
「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原本为多个国家的集合体,因此地方政府掌握了某种程度的力量。它与其他国家体系相似的邻国所组成的联合军,似乎为了负担战争费用的问题而起了各种纠纷。
其中也有国家出了超过请求范围的费用而没有派兵,或是仅以义勇兵的方式将士兵送到战地。
于是,他们最后就像是争夺同一棵树上有限的果实一般,当然不可能会没有争执。
「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原本预定要在强化与王国间经济联系的前提下得到赔款,然而,王国以遗族补偿金名义开出来的赔偿金金额,却完全不足以填补联合军的战争费用负担。而最重要的是,付给遗族的补偿金也不能抢过来当作国家的预算。
于是,自从各国知道原本应得的补偿也得不到之后,也就不难想像主导进攻的「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所受到的压力有多大了。尽管凯尔打算从中找出让联合军撤兵的契机,但从他在外交院的知交那边得到的消息却指出,联邦政府和军部在今后的方针上意见对立,毫无交涉的余地。
联邦政府无论如何都希望王国能够先让步,而军部则期盼在兵力消耗之前早点撤退。
或许也可以说,由于战争费用的问题造成经济情势的恶化,政客害怕民众会跟着反弹,只顾明哲保身,而军队不想让花费莫大预算与漫长时间所培育出来的士兵,牺牲在无聊的政治之下,于是双方就对立起来了。
而王国内部也出现了杂音,贵族议会和国民议会里有一群激进派人士,不但对原始贵族与联合军进行地下交易感到不满,同时还高呼要将拥皇贵族斩首。虽然现在在王国议会中属于少数派的他们,是否能汇集各派系的支持成为多数派,还需要依今后的动态而定,但要是继续对峙下去,则成功也将不再是纯然的梦想。如此一来,甚至还要考虑发动国家权力后引爆全面战争的可能性。
凯尔知道,现在王国军以担当最高司令官的国王缺位为由而没有调动其部队,但实际上,受到国王提拔而坐上那个位置的上层部门,现在却和王国彻底敌对,并且放弃三军统率权,只是积极地在保住自己的性命。
然而,当初没有在这种状态下出动国军,正是一个好机会。
正因这场战争没有动用到王国正规军,所以无需向联合国借出多余的贷款。
就算联合军受到损失,也是贵族私兵造成的。只要由该贵族进行补偿,王国承担没能遏制贵族的责任,再惩罚那名贵族,就能保住体面。当然,光是主张不见得能实现,既不代表各国都能接受,也没有对其他国家负起责任,这样的愚蠢行为无异是亡国之举。
假如考虑到现实问题,则没有一个手段是能够彻底实行的。
不过即使如此,这次战争也不是基于各国的同意,而让联合军进攻王国境内的。
反正这次进攻是依据没有王国主权的原始贵族任意做出的约定而进行的,王国要是有心的话,就算要向联合国追究侵犯领土的责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过,王国在追究同盟国的同时,也必须承认原始贵族叛变的事实,且贵族究竟只是贵族而不是国王,所以他们是可以取代的。
原始贵族是名誉,不是爵位。
倘若原始贵族家遭到消灭,就只会产生另一个继承其名的贵族。
然而,要是同样的事情徒劳地重复,这一切就没有意义。
「——果然,我们这些贵族也必须要变革才行。」
二千年的历史是绝对不能失去的骄傲。
然而,古老的事物终有一天会腐朽。
凯尔认为,在拥抱历史之余也要有所改变,这样才会创造真正的历史。
幸好,自己以外的三公爵也开始抱持相同的想法。就算只知道他们掌握与凯尔匹敌的权力,却没被掌权者的陋习所绑住,也都能鼓舞他推动今后的改革。
白龙林德沃姆。
黑龙尼兹汉格。
红龙斯瓦洛格。
苍龙利维坦。
龙族自尊心高,人类盼望永无止境的权力和财富,而他们对这些事物的执着却很淡薄。正因如此,所以身为他们朋友兼主人首任国王,才会赋予他们现在的领土和地位,成为保卫王国的盾。
由于首任国王是人类这种短命的种族,因此会害怕养在自己心中一种叫做「欲望」的怪物。
为了保护相信自己而共同作战的王国子民,他就把跟随自己的四条龙当作守护者。
「要是在此失去王国,就对不起建国的国王陛下了。」而且,他们还会辜负主人为了守护王国而牺牲的性命。
龙不会违背赌上此名和此身来发誓的约定。
不管传了多少代,只要「白龙的林德沃姆」的名号和生命还活着的一天,约定也依然生效。
凯尔发过誓,即便舍弃其他所有的事物,也要保卫王国。
而保卫王国的手段就在他身边,「白」宛如被命运引导一般,掉进了龙的巢穴里。
「『白』之少年啊,你要怨就怨吧!等我死后进了冥界到你身边伺候时,我会偿还把你送到敌人手里的一切罪过,不过现在请容我拿你的命来作王国的基础。」
凯尔从自己的办公室看到庭园的长椅上有银发和白发。
他昔日曾和那名年纪相差很大的朋友聊天,一想到如今自己的女儿也经历相同的事情,就在感到寂寞的同时也感到开心。
那么说来,他的朋友也——
「跟现在这家伙一样在笑着。」
朋友启程到了别处,已不在这个世界上。凯尔怀着对故人的思念,缓缓地闭上了眼。


梅里艾菈是贵族的女儿,除了军中的熟人之外,就不认识非贵族的朋友。
刚开始她也很着急,对方既不懂贵族该有的礼仪,也没有相关的知识。
尽管瑞克提法尔这辈子都无法了解贵族的想法,无法以贵族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然而梅里艾菈却认定他是无可取代的重要朋友。
相遇多久时间才算是好友,这并不是问题。他拥有她所追求的东西,这样就足够了。
只可惜,她与这名朋友相聚的时光很有限。
尽管她也希望能做一辈子的朋友,却只能把这份感受摆在内心的深处。
「——看,这下『崩城阵式』就完成了。将军。」
「唔……」
这场在棋盘中进行的战争,最后由梅里艾菈率领的军队,突破并占据瑞克提法尔军所防守的城寨作结。
这种流行范围遍布大陆的知名游戏,玩法是将两名棋手分为攻方和守方。
它的名字叫做「阿姆雷亚」。大陆居民小时候会和父母或其他大人学习定石与规则并牢记在心,当然知道这种游戏。
然而,瑞克提法尔却不晓得。
梅里艾菈先教他棋子的名字和移动的方法,接着告诉他该守的规则和禁手限制,最后再介绍几个定石,进行实战,就像她以前跟父亲学棋的时候一样。
起先瑞克提法尔还要费尽心力记住棋子的移动方式,但现在却能拿出英勇的表现,削去梅里艾菈将近一半的棋子。
不过,瑞克提法尔也发现梅里艾菈这个对手并没有认真应战。玩这种游戏需要坚持练习,而他的经验还远远不足以当梅里艾菈的对手。然而,既然她不是经过一朝一夕的修练就能赢得了的对手,或许承认自己胜不过她,纯粹享受游戏本身的乐趣还比较好。
「要是太拘泥于固守,棋子活动的范围就会遭到局限。防守光是坚固还不行,有时必须一并考虑对手的行动再加以回避。」
「唔唔,我算不出对手行动的时机……」
「这时守方也需要知道一个要诀,那就是缩限对手的攻势,让他在我希望的时间做出我想要的行动。只要能按照设想的方式来实行策略,就能称得上是一流棋手了。」
在攻方和守方当中,一开始拥有主导权的人是攻方。
攻方握有发动攻击的机会,只要没失去主导权,就能持续获得先手优势。
然而,要是防守策略和本领高强,就能在承受第一击的瞬间夺取主导权,就算要让之后的局势按自己预期的来发展,也是有可能的事。
总而言之,这种游戏是要比赛谁能把对手拉进自己的步调里。
「别摆出一张苦瓜脸,只要能善用你那不受成见影响的行动方式,获得的效果就会比拙劣的定石还要大上很多喔。」
「——总归一句话,就是需要练习的,对吧……呼……」
「别发牢骚了。来,再下一盘吧。」
「知道了……」
这几天,梅里艾菈总会在自己工作的空档或工作结束后,拉着瑞克提法尔到处跑。
两个侍女站在梅里艾菈和瑞克提法尔身后不远处看着他们,与谈情说爱无关到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女该有的光景,让她们的嘴角略微颤抖。不同的是其中一人在忍笑,而另一个侍女却在尽力克制愤怒的情绪。
那岂不就像年纪相差很大的姊弟或亲子吗——忽略实际年龄的光景映照在她们的眼底。
就像在逗人发笑一样,就像绝对有什么地方搞错一样,流露出无法形容的气氛。
尽管威妮雅对梅里艾菈的敬爱永不止息,现在的情况正符合她的期望,但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他们的脸挨得那么近,却看不出暧昧的气氛?
为什么,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两人的身体都近到能感觉出对方的体温?
为什么,他们在食用梅里艾菈亲手做的午餐时,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为什么,梅里艾菈会靠在对瑞克提法尔的肩膀上,表情安详地假寐?
异样的光景接连冒出,把她的常识和对梅里艾菈抱持的幻想连根拔起。
而且,梅里艾菈看起来很快乐的样子,让她没有办法埋怨。话说回来,她也不认为埋怨就能解决问题。
「—一」
铿的一声,咬牙到臼齿都要碎了。
找不到地方发泄愤怒而气得颤抖的威妮雅,看在担任侍女的同僚眼里真叫人毛骨悚然。


一艘小船浮在水精湖上。
仔细一瞧,这艘小船上画了林德沃姆公爵家的纹章,一看就知道是公爵家所有。
船上坐了两个人。一个是银色头发的少女,另一个是白发青年。
「我饶不了你,瑞克提法尔……」
不用说,低声发出怨言的人,正是林德沃姆公爵家的佣人威妮雅·哈尔贝隆。
乍看之下,她的模样像是在湖畔看顾两人的安全,但实际上却是用视线传送诅咒,来咒杀一名男子。
她的视线完全凝聚在一点,肩膀一动也不动,眉梢却慢慢地往上扬。
「公主是王国的至宝,可不是你这突然蹦出来的流浪汉能够接近的对象……」
尽管威妮雅尚未领略咒术魔法的精要,使不出咒杀瑞克提法尔的术式,但她旁边把鲜艳翡翠色头发绑成两串的同僚,在看到威妮雅浸没在黑暗面的眼眸后,却战战兢兢的担心她真的会不知不觉用咒语杀了他。
「威妮雅,冒出太多杀气会被防守的卫兵发现的,拜托你自制一点。」
「我绝对不会让步的,露菲耶。等我驱除掉那朵白蘑菇再说。」
「不行啦,绝对不能驱除!对了,为什么是蘑菇?」
答案——不知不觉就发展到奇怪的方向去了。
自从威妮雅悉心培育的盆栽长出蘑菇之后,她就对蘑菇深恶痛绝。不知该说她讨厌还是极为讨厌比较贴切,总之她对蘑菇怀着庞大的怨恨,就连掺杂在餐点里的蘑菇,都要咀嚼三十次以上才咽下去。顺带一提,这时前面提到的蘑菇正在摇晃的小舟里晕船,根本顾不了这么多。原来那其实是一朵贫弱的蘑菇。
「来到水精湖算你气数已尽,只要把这一切伪装成意外的话……死吧!」
「你打算连累梅里艾菈公主吗?给我镇定一点!」
她当然不会采取连累梅里艾菈的手段。
然而,不会连累公主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比方说,只要偷袭时一击必中就成了。
再说,梅里艾菈是龙族,她不会那么简单就受伤的。
「——这个好……」
威妮雅慢慢地蹲下来搜寻地面,之后就发现了她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颗树果,从遍植于湖畔的树木上长出来的。
有一种叫做乌米妮丝的动物栖息在环境优良的水边,它们会把这种坚硬的小果实储存在巢穴里,常作冬令期间的粮食。此外小朋友也会花点时间把它做成玩具来玩。能够结出这种果实的树木遍布王国,广泛分布在阿曼达大陆上,并不是稀有植物。
然而,就是因为这种树果不稀奇,才会被选为凶器。要是它在犯案后掉进湖里,就能湮灭证据。就算遗留在小船上,也不会有人认为那是凶器。
「——准备,发射。」
「等,等一下!」
威妮雅把树果放在左手掌上,右手食指作势要把它弹出去。
指弹。
只要施术者本领高强,就能用这种技巧杀害对方。
威妮雅把树果对准湖面上的船。正确来说,是瞄准船上与她主人相谈甚欢的白蘑菇。
「呼呼呼,我小时候可是人人都怕的魔弹射手。敢惹火本姑娘,是你不对。」
「这不是他对不对的问题,而是你这样做真的很糟糕!万一打到梅里艾菈公主该怎么办?」
露菲耶拚命想反剪威妮雅的双手,然而扣在手臂里的苗条身体非但不为所动,还在修正误差,以便确实命中目标。她动了动纤细的指尖,瞄准的对象只有一人,就连小船摇晃的幅度,也完全纳入计算当中。
这时,露菲耶突然从自己抱住的身体中感受到熟悉的波动。
「等等,你要用魔法对吧!用魔法杀人可是会处以极刑的!」
尽管魔力到处都有,不过能把魔力当作魔法来使用的人却寥寥无几。
因此,为了维护社会秩序,假如能使出魔法的人用魔法来犯罪,所科处的刑罚就会远远重于不能使出魔法的犯罪者。那就是这个世界的常识。
尤其是在王国,众人不但认为使用魔法杀人的凶徒该处以极刑,这项刑罚也在国内具体执行。
不过,这种现实状况却阻止不了威妮雅。
「假如能保护公主的千金之躯,就算我死几条命都……」
「不行!她完全听不进别人的话!」
露菲耶一边喊出哎呀——哎呀——的声音,一边硬拉威妮雅的身子。
然而威妮雅却默不作声地进行发射准备工作。
尽管这两名侍女在工作上的确既能干又优秀,不过现在却完全看不出卓越的一面。
「发射误差修正,搭载随时修正误差机能,搭载高加速机能,搭载弹壳形成机能——实行。」
「哎呀——」
这下真的糟了,糟了,别这样啊——露菲耶都泪眼汪汪了。
威妮雅嘴角上扬,露出邪恶的笑容。
「再、见、啰。」
「不要啊——!」
露菲耶奋力阻止却告落空,威妮雅的手指弹出了树果。
同时「咻啪」一声,发出物品贯穿空气之墙的声音。


在瑞克提法尔的记忆中,自从童年以后,他就不记得自己曾和异性像这样两人单独相处过。许多儿时的记忆含糊不清,只依稀记得他曾跟一个年纪比自己大的女性作伴而已。
是记忆磨损了吗?他心生疑惑,却觉得这样也好。反正事到如今,自己拥有的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记忆。
此时湖面上的小船在缓缓摇曳,他真想夸奖自己竟能拚命划到现在。或许由梅里艾菈来划会比较快抵达目的地,她虽然是女性,却是个天生具备优异体能的龙族兼现役军人。或许不该拿她和最近身体虚弱,在床上动弹不得的瑞克提法尔来相比,然而男人这种生物要是不能输的时候输掉,他的干劲指数就会一口气往下滑。
要是有人要问干劲和体力哪个比较重要,至少瑞克提法尔会回答干劲。体力只要休息即可恢复,而干劲却不是说找就能够找得回来。
而眼前这名公主的笑颜,就足以弥补他失去体力的代价。
「——嗯,真舒服……」
梅里艾菈从平时的公主风衣裳,换成平民常穿的轻便服装。她伸了伸懒腰,纾解平日埋首于文件和工作当中而僵硬的身体,一点也没注意到瑞克提法尔内心的变化。
尽管梅里艾菈在工作途中也会定时活动筋骨,不过在室内运动却和在室外的感受截然不同。
除了这几天之外,她就没有一天时间可以外出,又能完全不管工作。总之大部分的事情都能在白龙宫处理完毕,就算有什么不便之处,也只要托佣人去做,她就不需要到外面去。
而最重要的是,白龙千金光是到外面走走,就成了一件大事。必须要由护卫陪同,管制交通,而梅里艾菈对奇怪的地方相当拘谨,所以除非必要,否则她当然会尽量待在城里过活。
「瑞克托,你觉得现在窗外的水精湖风光如何?」
「——啊,呃,真是感慨良多啊……」
瑞克提法尔脸色发青,浮现一抹僵硬的笑容。
尽管梅里艾菈亲切到为他取了个昵称叫「瑞克托」,然而龙族兼军人的她,最近的行为却把他折腾得疲惫不堪。
瑞克提法尔原本就很瘦弱,而一整天都在活动身体,这样的举动除了苦行之外就什么也不是。只因为他知道梅里艾菈是基于好意才带着他到处跑,所以才连一句抱怨也说不出口。
可是,这几天累积下来的疲劳,基本上确实影响了他的肉体。
「怎么了?」
「——」
假如把疲劳和陌生环境这两项因素与他现在所处的情况综合起来,就成了他现在的状态——换句话说,他根本就晕船了。
今天的水精湖只有微风吹过,湖面也像镜子一般静谧,尽管环境条件这么棒,但瑞克提法尔却彻底地晕船了。
或许是因为他还不习惯和异性两人共处,太过在意这种状况,于是精神上就先吃不消了。
「喂,你真的不要紧吗?」
这时梅里艾菈终于发现瑞克提法尔的脸色不对劲,她见对方冷汗都冒了出来,一看就知道他在逞强。
自从在湖里发现瑞克提法尔之后,他的气色就常常不好。本来还以为他现在的身体早已好的差不多,然而带他在外面到处跑似乎还是太早了。
「怎么样?要不要回到岸上?」
瑞克提法尔看到梅里艾菈担忧的脸,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就待在船上……没有关系。」
「但若你身体不舒服的话,还是别硬撑比较好……」
之前拚命把我带到各处去的人不就是你吗——瑞克提法尔在心中这么低声说着,而后他就打从心底笑了出来。
目前为止他都很快乐,快乐到只要一回想起来就会露出笑容。
「——即使回到岸上,我剩余的时光也不会延长。既然如此,我倒希望能享受现在的一切。」
梅里艾菈想要反驳瑞克提法尔,最后却回嘴不成而陷入沉默当中。
她自己并没暂时忘掉这一点,就因为她没有忘,才会像这样尽量带瑞克提法尔到处跑。为了能够稍微增加一点回忆,为了让他在临终的瞬间不会寂寞,为了记住更多关于他的事,哪怕只多了一件也好——即使如此,但不管再怎么抗拒,再怎么掩饰,如今与她共度片刻时光的朋友马上就会消逝。而这场离别也是由她的父亲一手主导,要将他当作战犯引渡到敌国去。
即使怀着悲伤,惋惜离别而流下眼泪,也不会受到宽恕。就算梅里艾菈平常表现的多么刚强,这项事实也把她的心灵折磨得疲惫不堪。
梅里艾菈抛却挂到现在的笑脸,无力地坐在小舟上。
她双手覆盖在脸上,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想逃跑吗?」
要是他说想逃,自己会怎么做?
她知道这会惹父亲生气,会让王国的人民受到伤害,连自己都会遭到诛杀。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会放他逃走吗?
绝对不行。
假如是其他的愿望,她会倾尽全部心力来为他实现。
然而,救他一命的心愿她却万万不能答应,即使她自己也这么希望,也还是不行。
她是公爵之女、王国军人,除非是为了王国人民,否则她绝对不会动摇。
打着拯救王国的大义,杀了相遇不久的朋友,是她能做的最佳选择。
连感叹无力挽回的时间都不给,连后悔无知愚昧的权利都没有,连承认无颜面对的气概都没有。她能够做到的事情,就只有帮助朋友安心地往生。
「假如你想逃跑,直接说就行了。假如你不想死,哭出来就好了。为什么你要露出这种表情?」
——为什么不责备我?
梅里艾菈很想这样问他。
然而,她好害怕。
害怕她没有遭到责备,害怕他笑着原谅自己。
要是获得宽恕,很多事就会遭到遗忘,遗忘现在这样苦恼的自己,遗忘那名为了守护他们的国家而死的人。
而后总有一天,脸上会再次浮现笑容。
不觉得幸福是幸福的偌大幸福,将会让她在不知不觉间露出衷心的笑容——把他们杀害的温柔之人忘得一干二净。
「我把你当作朋友,把你当作真正的朋友。你拥有我不知道的想法,看到与我眼中不同的世界,但你却总是在笑,不肯说出真心话。你就直说等着被我父亲杀死,搞得我像是在玩家家酒一样,为了自我满足而跟你来往。」
她也觉得寂寞。
甚至感到空虚。
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失去笑容,令她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憎恨。
「王国并没有规定不能以言语欺凌他人,以前我曾经打断朋友说话,却并不算是失礼。」
所以,她才希望对方至少能将言语表露出来。
她无法开口叫他展露自己的真心,也不打算开口,只不过是希望能听到朋友应该说的话。即使在充满虚伪的世界里,也渴望些微的真实。
「这里没有人听得见我们的声音,水精湖的湖面魔力丰富,具有妨碍侦测魔法的功能,不管我们讲些什么,都不会让任何人听见。」
所以,你就说出来吧。
把话语刻在我的心坎里。
说你曾经在这里活过,好让我忘不了这句话。
说你曾经在这里活过,好让这个无能为力的娇小女孩,忘不了毕生之罪。
「——」
别沉默不语。
看看我,看看我的心。
不想忘记,你的笑容。
不想忘记,与你这个朋友共度的短暂时光。
假如你不是「白」就好了。
这样一来,就不会如此心痛。
尽管如此,你还是要走。
为了相遇不久的人,为了没有见过的人们,为了你不知道的国家里的所有人。
所以——至少把你想对我说的话说出来。
梅里艾菈期盼着。
而后再把这句话送给她,从她报以期望的人那边,得到她必须背负一生的话语。
「——为了你。」
他就只是静静地这么说。
「咦?」
一切都是为了对我微笑的你,一切都是为了告诉我许多事情的她——瑞克提法尔睁大了眼,听着梅里艾菈真心诚意的告白。
「其实王国的人怎么样都跟我无关,反正我连他们的长相都不知道,也不觉得自己对他们该尽什么责任。」
「瑞克托……」
然而老是在死心的自己,的确也有不能让渡的事物。
比素不相识的人们更重要,比拯救国家的崇高目标更重要。
「但你一定又会哭泣,躲在没人会发现的地方,一个人偷偷流泪……」
「我!我……」
她没办法发誓叫自己别哭。
因为她现在也在强忍着泪水。
「以前你在哭的时候,我无能为力,但我现在却有办法帮助你,而这只有我才办得到……」
哪怕仅仅片刻,也能确实止住你的泪水。
他明白那只能应付一时,但尽管如此,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让步。
「现在我的世界里,就只有梅里艾菈、威妮雅,以及从窗外看到的这座湖。对我来说,这些的确就是全世界,除此以外都像梦一般虚无飘渺。王国也好,联合国也好,王都五十万人民也好,在我心中都不过是既不可靠又含糊不清的概念。然而,梅里艾菈和威妮雅的确就在那里,给了我整个世界。」
以前自己就只是群众当中的一个人,而现在的他确实就活在世界之中。
因为这个世界非常渺小而温柔。
在梅里艾菈的心目中,瑞克提法尔并不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对威妮雅来说,瑞克提法尔不是别人,而就是他自己。
他从不知道别人看重自己竟会是这么幸福。
「你让我明白到我就是我,让我知道肯定自我是一件幸福的事。假如问我在这个世界上应该负什么责任,那一定就是为了不让你哭泣。假如问我存在于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那就是让威妮雅往后的人生能幸福到忘了幸福。假如你们两个人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我一定会欣然赴死。」
他没办法告诉对方这并不可怕。
他不可能不认为死亡是一件恐怖的事。
然而还有更可怕的事,更恐怖的事。
「将来你们受到伤害的时候,我就无能为力了吧?要是战争持续下去,或许总有一天你们会受到伤害。」
可怕——不论是消失,还是迷惘。
恐怖——不论是死亡,还是失去。
既然如此,他希望能选择稍微不可怕的那一边。
「好可怕、好恐怖,我要死了。」
「既然如此……!」
「但我更怕惹你哭泣,太恐怖了。」
尽管只有两人份的悲伤,却源自于两个支撑他世界的重要人物。
这就和世界崩溃一样恐怖。
「对我来说,你就是一切。」
这不是比喻,不是求爱的话语。
对瑞克提法尔来说,世界就是梅里艾菈和威妮雅。
「我是小小世界的王,我是除了自己以外,只有两个人存在的世界之王。」
既然如此,那么想要保护世界,又有什么不对呢?
假如渺小,一无是处,没有任何人需要的自己能够保护的话。
「拜托你,请一定要让我在这个时候保护你们,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因为我是个弱小的人。」
他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即使赌上性命,也只能守护转瞬的一刻。
尽管如此,但微不足道的人也有愿望和志气。
「我不在乎你忘了我,但我希望你能在某个地方常保笑容。你一定能超越这份可怕,超越这份恐怖,所以……」
「——笨蛋,笨蛋……!」

就如微不足道的人拥有愿望和志气一般,银之公主也有愿望和志气。
「既然你说你不想死,那也没有理由要我忘了你。」
这不是自我牺牲。
即使怕得发抖,也想保护身为龙族公主的自己,就是这样而已。
「就算你不担心,关于你的一切也终将成为过去。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会笑给你看的。」
既然如此,那么她也要强颜欢笑。
描绘充满矫饰和傲慢的未来。
别忘了,要以笑容继续活下去。
这是自己的赎罪。
「——所以,现在哭也没关系吧?」
只有现在,为了失去朋友而哭。
往后要以笑容面对,直到最后的送别。
要记得泪珠夺眶而出弄湿脸颊的感觉。
就算不再哭泣,也不能忘了流泪的过去。
「你在问我之前,不就已经哭了吗……」
要记得你为难的笑容。
要记得你拭去泪水的手指。
「你也一样,想哭就哭吧……」
要记得你哭得跟自己一样的脸。
要记得你手臂紧拥时的温暖。
要记得拚命露出笑容,不想让自己担心而勉强打起精神的你。
要记得发出呜咽的时候,吸着鼻涕的时候,哽住呼吸的痛苦。
「既然我们两个都在哭,那就算是扯平了吧。」
「——嗯,扯平了。」
直到此身归于虚无的那一天,要牢记在心。
记得这一天,与你一起度过。
「——我哭出来的事情,你可别告诉任何人,好吗?」
「当然。」
拭去眼泪的她羞答答地这么说着,双颊染上了绯红。
瑞克提法尔觉得梅里艾菈现在的表情实在很好玩,忍不住笑了一下。
当然,被嘲笑的人可并不好受。
「你真的能够保守秘密吗?要是敢泄漏出去的话,我可不会放过你。」
「我答应你,因为惩罚太可怕了。」
「这样就好……」
梅里艾菈并不认为瑞克提法尔会做出那种事。
尽管如此,这却是掩饰害羞的最佳途径。
「喏,差不多该回去了吧?威妮雅他们在等着呢。」
「——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回去吧。」
梅里艾菈点点头,似乎答应得有点勉强。而后她拿起了船桨,划向岸边。还以为回去的路上会由自己来划。
瑞克提法尔慌了起来。
「这点小事你不必自己来,由我这个吃闲饭的人去做就够了。」
「你不是吃闲饭的,而是客人。既然如此,礼貌上就应该让我来划。」
「不不不,你愿意陪我来这边也是恩情一件,还是由我来划……」「不——行,你的身体才刚好。」
「——咕……可是……」
瑞克提法尔一时语塞,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死心,想要伸手把船桨拿过来。
梅里艾菈一边躲开,一边笑着告诉他:
「你就承认先抢先赢吧。最重要的是,我划船的速度还比你快。」
「唔……」
直刺肺腑的一句话让他停下了动作。
瑞克提法尔无力地垂下头,这场争执肯定是梅里艾菈获胜。
听了这话之后无法反驳的瑞克提法尔,只好勉强自己接受这样的安排。正当他抬头之际,突然有一股冲击的力道袭击小船。
「——哎呀!」
一件物事就像突来的暴风般与小船擦身而过。
小小的船体也跟着激烈摇晃起来。梅里艾菈轻叫了一声,抓住船边,她将视线移动到别处,想确认共乘的人是否安全。
然而她看见的东西,却不是跟她一样在忍受摇晃的瑞克提法尔。
「——咦……?」
瑞克提法尔朝自己的方向缓缓倒下,呆愣地咕哝一声。
「咦?」
她也呆愣地咕哝一战,看着朝自己的方向倒下的瑞克提法尔。
不,她也只能用看的。
她支撑不了他的重量,也没办法把他推回原位。
「等等……!」
「咦……?」
瑞克提法尔完美地把脸压到梅里艾菈的胸口上,就宛如瞄准过一般。
接着这股力道就顺势推倒了梅里艾菈。
「咦!瑞克托?你怎么了?」
「——哎呀,我的头好像在旋转!」
梅里艾菈原本要马上推开瑞克提法尔的身子,却发现他的模样不对劲,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行动。银色的瞳眸显然没有对焦,她急忙摇晃他的肩膀。
「不要紧吧?撞到头了吗?」
「——不……意识都飘远了……」
一口气远离的现实感。
就算他想保留意识,意识也无法自觉到该留下来。
「瑞克托!」
「——咕……」
瑞克提法尔只好任由意识完全飘到远方去。
似乎能感觉到梅里艾菈柔软的身体,又似乎没有感觉到。他就在这异样的心情中,直直坠入了黑暗。


「——」
「——结果怎么样……?」
「——射偏了……」
「太,太好了——咦,你为什么突然双手扶地,还把头低下来?」
「居然会失败……太可惜了……」
「失败才好吧!就因为水精湖的魔力让瞄准出现偏误,我们才没变成罪犯!」
「太可惜了……!」
「可惜个头!你闹够了没,好好听别人说话!」
尽管两个侍女在水精湖的湖畔大声喧哗,但不巧的是梅里艾菈却手忙脚乱地在照顾瑞克提法尔,没有听见她们在吵什么。


看到凯尔的眉间刻着深深的皱纹时,携带报告前来的部下就觉得背脊一寒。
尽管他知道自己的主人不像出现古代史上的龙族一般旁若无人,但要是主子发起火来,自己一定会遭殃。对于普通的人类来说,龙族所散发的气魄就已经够可怕了。
「——联合军的大部队集结在西方的国界上,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当然不是!」他才不开这种玩命的玩笑。
龙族威名远播,像这种触逆鳞的行为,那名部下本人是绝不会做的。
「还有消息指出,这次的军力总数超过六万,而且联合军各国还陆续派兵增援。也有情报显示主力不在联邦而在『雪鲁米共和国』身上,但这一点尚未证实。」
由于各国的谍报机关投入莫大的劳力和预算来保密防谍,因此凯尔并不认为这么简单就能引得出情报来。尽管如此,凯尔还是想稍微获得一点资讯,这是他慎重的性格使然。
不过,凯尔也不会死皮赖脸地要求没有的东西,于是他就当场放弃取得更多的情资。
「——算了,报告上说帝国的军势集结在北方的国界上,局势进展得怎么样?」
「帝国重新编练征南军——重新编练一支军队来侵略我国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据说北方各国都收到帝王签署的文件,还惹得各国大为动摇。」
「哼,断定我们是妖魔还发兵攻打,帝国的国策还真棘手。」
「新生阿曼达帝国」以王国北方广阔的冻土地带为国土,自称是曾经掌控这片大陆的旧阿曼达帝国后继者。
当然,将阿曼达帝国之名挪为己用的新生阿曼达帝国,也具备名符其实的国力,但与「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王国」和「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相比,却不具压倒性优势。假如王国和联邦联手,就能反咬帝国一口。
帝国拥有丰富的地下资源,由于国内拥有魔法技能的人才稀少,所以科学技术相当发达,这两项优势都不容轻视。此外,他们所掌控的军事力量也很强大,为数众多的士兵和优异的武器性能皆远胜于王国和联邦。
然而,帝国也存在一个其他国家没有的问题,甚至可以用宿疾来形容。
那就是该国从建国以来就信奉人类族至上主义。
尽管一部分的亚人族还能勉强与人类一视同仁,却不承认魔族、龙族和兽人族等人类族以外的种族为国民。不仅如此,该国公文还明言旧帝国之所以败亡,就是因为其他种族造成了危害。换句话说,凯尔他们这些王国人民在他们心目中是有害的野兽,该以国家的名义来讨伐。
至今没能与帝国缔结正式邦交的理由就在于此。
「那帮人还以为我们是野兽,就算遭到迎头痛击也只能默不作声、任人宰割吗?」
由于王国跟这样的国家相邻,所以才要集结王国军的精锐,在当地建立北方国境警备军,而贵族也是由优秀的人才齐聚而成。因此,陆地上便不会出现像样的威胁。而因为南洋海上运输路线的警备工作是由海军的主力来负责,所以若把这支地方军和南方地区的陆军做比较,两者训练度的落差甚至会大到让人忍不住笑出来。
虽然东方尽是一片汪洋,而使得海军成为主力,不过隔海相望的「出云神州联盟」却与国境接壤,聚集了一定数量的部队。
无论如何,北方的王国军绝不容许帝国的进犯。事实上,国界附近至今也发生多起战斗,然而到目前为止,王国的国土连一次都没有遭到敌军的入侵。
想必帝国军是看准国王缺位的时机才动手的吧?再这样下去,王国军也只能跟以前一样,在国境附近的迎击并击破敌人。
「但我们也要考量到万一。为求保险起见,北方的情报也要多收集一点。」
「是!」
凯尔目送部下低头退出房门后,身体就直接靠在椅背上,阖闭双眼。
尽管王国遭到围攻的形势依然无法预料,但只要将「白」之少年引渡到联合方,所有问题几乎都能解决。而在新国王即位之前必然会有空档,只要驱逐内忧,就可以争取时间找到适合的人选。
(——差不多该跟那位年轻人打声招呼了……)
目前为止,凯尔为顾及女儿的感受,而还没特地跟「白」接触过。然而站在强迫对方赴死的立场上,他不该连声招呼都不打。要是对方直到临死前都认为白龙公不知礼数的话,那就成了公爵家的耻辱。
听听他最后的愿望也不坏。
或许女儿早就为他实现了某些心愿,却还有女儿做不到而他能做到的事。
建造城池来代替庙宇,他还有这个手段可以用——凯尔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沉浸在思考的海洋里。


擦身而过的树果把瑞克提法尔后脑杓的头发扯掉了好几根,头部遭受树果引发的冲击而产生脑震荡令他突然倒下,这项事实仍然没有明朗化。
梅里艾菈把随身携带的手巾沾湿后,就放在瑞克提法尔的额头上。当她慌忙把小船划回湖岸后,两个侍女就在梅里艾菈面前表现出跟平时相差无几的态度。尽管她们俩也为了别的事情而直冒冷汗,然而梅里艾菈却因瑞克提法尔昏倒而惊慌失措,没有发现两人的举动和模样掺杂了些微的不协调感。
假如要从结果说起,那就是瑞克提法尔突然昏倒的原因被认定为过劳,而让他又再次回到卧床休息的生活当中。
然而他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这段卧床生活会成为他最后的安歇时光。
与他所在的白龙宫相隔甚远的王都,王国最大都市的情势开始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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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米兰平原事变

青年哈伯·福斯有着一头沾到泥土和砂石的茶发,以及一对无精打采的双眼。
他心想,自从被分配到米兰平原的王都防卫战线后,究竟过了多久的时间呢?
身为艾尔班海德边境伯爵领地上的一名士兵,持续和布阵在王都前方的联合军相互对峙。不变的风景在眼前延伸,让他都快要忘了时间感。尽管如此,军队这个组织也不可能让人白白地等着时间经过。
早上,他被睡在同一个帐篷的同袍叫醒后,就要携带铁帽、野战服、简易量产型魔动式甲胄、背带、短剑、系带长靴,以及他们这些轻步兵的制式装备短枪,与同袍一起快速把仪容整理好。而隶属于军乐队的喇叭兵,就会在差不多的时间吹起开始准备第一勤务的口令,然后他们就听着喇叭声,跑到野外营地中央的广场去整队。接着贵为士族的部队长会开始训话,这时睡意就全消了。
之后他们就要各就各位,到王国军与联合军的对峙处,跟值勤到现在的部队交接若干文件和物品。
他与成了命运共同体的同袍一起蹲在壕沟,查看组装完毕的魔动式弩弓弹匣——能够把好几支箭收在一个盒子里——是否经过装填,整备完毕。旁边的一个同袍在清点预备弹匣的数量,而另一个同袍则把纯度低的红珠石磨成粉末,封存在容器里,再检查只装上加压术式引信的掷弹。当这些检测工作结束之后,负责指挥壕沟阵地的下级士官就会操纵传输声音的魔导道具,向其他壕沟和指挥壕报告「没有异常」。
尽管现在的温差绝不算显著,但把血肉之躯暴露在敌人面前的行为,无疑会夺走我方士兵的精力。尤其是必须严防夜袭的第二勤和第三勤部队,在执行勤务的途中都没有机会放松心情。
每个人都说三班制中最轻松的,就属早上站岗到傍晚的第一勤。
或许是因为这符合我们人类的生活习惯,然而兽人和半精灵,以及魔族和天族的想法也都一样,所以王国人民几乎都在日出时一起起床,在日落时一起就寝,过着早睡早起的生活。假如有例外的话,想必就只有那些夜行性的种族吧。
其实,对于他这个一出生就当农家三男的人而言,与太阳共度的生活就是他以往的实际经验。
他一想到这样的事情,思绪就突然往故乡飘去。
「对了,帕尔马芋也差不多该采收了吧……」
几个月前自己栽培的芋头差不多该收成了。尽管他已拜托哥哥和嫂嫂帮忙照料田地,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一想到现在正逢到外地打零工的时期,而嫂子的产期也快到了,便又觉得不安。哪怕亲如弟弟,或许他们也没空照料别人的田地。
这么一来,他也不能排除自己服完兵役回到故乡后,那些芋头还在土里的可能性。
就算这些作物还在土里,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腐坏,不过在市场上的价格却会下跌。而自己也正在考虑是否差不多该和故乡的恋人结婚,一旦收入减少,则从各方面来说都攸关于生死问题。
当初他以农家三男的身分恳求对方的父母答应他们结婚,就已经十分辛苦了。要是再加上收入减少的问题,允诺结婚一事说不定也会遭到撤销。先前他是因为光靠从父亲那边分到的田地挣不了几个钱,才响应领主的征兵,但如今的情况却是本末倒置。
假如领主的话句句属实,他不是早就该能回家了吗?
早在他来到这里的时候,领主不是说过,联合军已经准备要撤兵了吗?
为什么联合军至今还在王都的前方布下阵营呢?
「——可恶……那些家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福斯知道是负责监督自国王陛下驾崩后失去进攻大义名分的联合军撤退的领主,决定派兵前来,而原本联合军老早就该回国了。
而他也从未听说新的国王陛下登基的消息,明明联合军正兵临王都城下,为什么不让新任陛下即位?为什么不调动正规军?这个国家到底会怎么样?
假如调动正规军的话,他们也就没必要待在这里了。
如此一来,他们就能拿到领主发的津贴回到故乡,这样问题不就全都解决了吗?
「混帐。」
没有人在听福斯扔下的一句痛骂。
不过,一旁拿着单筒望远镜观看的同袍却低声问福斯:
「——喂,今天骑士大人会来到前线吗……?」
「什么?」
福斯从同袍手里接过单筒望远镜,对准同袍所指示的方向。
而后映在他眼帘的是一群骑兵,他们身穿白银制的骑兵用魔动式甲胄,佩戴豪华的饰品,在军队的量产品当中算是特例,意图造成敌方心理上的压迫。
骑兵的数量约有三十人,骑着马直直奔向联合军的阵地。
「这是怎么回事?要是没携带使者专用旗就接近敌人,一定会被杀的……!」
但是,骑兵的行动却超乎他的想像。
其中一名骑兵单手朝天,在那只手的前端展开魔法阵。
「居然用魔法?」
福斯的同袍叫了出来。
这时,指挥壕沟部队的下级士官也发现福斯看见的东西。
下级士官把挂在自己腰上的望远镜对准联合军阵地的方向后,闯入眼帘的光景就让他惊讶地瞪大了眼。
「笨蛋!在这种状况下对联合军发动挑衅攻击,是会陷入泥沼战的!」
「——!」
福斯和其他同袍被自己指挥官的这句话吓到气都断了。
然而,下级士官却没有斟酌的余地,顾不了自己的用词带给部下什么样的冲击。
「快联络指挥壕!到底是哪来的笨蛋骑士决定对联合军发动挑衅攻击的!快点!」
「遵、遵命!」
靠近通讯用魔导道具的士兵慌忙拿起通话机开始进行通讯。
但福斯却不认为这能阻止骑士的行动。
而且,这份预感成真的方式远比他想像的还要糟。
「——!这些家伙发射魔法了!」
浮现在空中的魔法阵光芒增加了。
一瞬间后,看起来像是火焰系魔法的四颗火球,就朝联合军的阵地施放出去。
「唔!快趴下!」
福斯判断这是他在演习中看过的爆炸系魔法,他硬把隔壁同袍的脑袋压下去,自己也躲进壕沟当中。

放眼望去,壕沟里连下级士官在内的全体人员都采取相同的行。
「——可恶啊!」
福斯痛骂的声音瞬间传到壕沟全体人员的耳里。
轰鸣与冲击掠过他们的头上。


青年威廉·罗尔有一头黯淡的金发,以及一对在疲劳摧残下混浊的碧眼,此刻他正在自己值班的瞭望台上胡思乱想。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六个月前他意气风发地出征,要打倒邻国的独裁者,原本这时自己应该早就返回本国,加入英雄的行列。
然而,即使独裁者死去的消息在联合军内部传得人尽皆知,本国却没有发出撤退的命令。
不仅如此,就连补给物资也没送过来。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威廉的成绩即使在士官候补生中也很优秀,而这次还特别被编进讨伐军成为其中的一员。聪叫如他很容易就能想像的出,现在的状况之所以会发生,都是基于国际间政治上的理由。
因此,他们能从这个国家活着回去的机会也很低。
(拜托……!今天绝不要出任何意外!)
他把视线朝向本营所在的王都方向,在心中强烈地恳求。
威廉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个不具正式军阶的士官候补生,然而在联合军被迫留在敌区的情况下,也没空去管见习生的死活。
因此,他就以战时任官制度的名义成了下级士官,负责管理其中一个能拉出警戒线的巡哨阵地。这里是联合军与王国贵族军对峙的最前线,敌方阵地近到只要他定睛一看,就能捕捉王国贵族军阵地士兵的一举一动。当然,要是敌人发动攻击,这里就会成为率先暴露在威胁下的阵地之一。
他很快就发现,被分配到阵地里的士兵,生命都遭到轻贱。尽管他们基于相同境遇的连带感,以及怜悯这位被迫来到最前线的年轻士官,而没有反抗指挥官威廉,然而他们对讨伐军司令部的谩骂却从来没有停过。
威廉每次回到设在本营的广场时,都要辛苦地把酒和酒菜弄到手,招待部下享用,来勉强维持部队的运作。然而在某一天,那样的均衡却被破坏了。
部队里的其中一个士兵,绑架了一名住在附近的少女。
很显然的,这是为了让这名少女,不,是为了对这名少女做些什么,才把她给抢过来的。
「我们是为了拯救这个国家的国民而来的!接受他们一点感谢也不过分吧?」
威廉质问士兵为何做出这种行为的时候,他就这么咆哮道。
而在同一阵地听到两人谈话的士兵也一样,他们嘴上虽然不说,然而看着威廉的目光却流露出相同的心思,他们也全都掉进一己的私欲当中。
威廉告诉士兵,考虑到少女有可能是王国的密探,因此他要暂时把她留在身边,从而勉强解决当下的问题。部下听了这不自然的藉口后,似乎完全误解了威廉的行为,于是他们就很好奇,平常为了他们拚命搜罗食料和酒类的指挥官,到底会不会让出少女「赏味」权,除了冲着他露出黏腻的笑容外,就没有做出别的反应。
威廉把少女带回自己的帐篷,严令她暂时不能走出这个地方。尽管眼前的少女怯生生地恳求「我想回家」,但他却只是一味地摇头。
当威廉自己不在帐篷的时候,就把她带到本营去。
平时威廉为了融通物资向各界交涉时,认识一名老主计士官,于是他就把少女托付给对方,设法继续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在延续这种生活的过程中,少女也在不知不觉间对威廉露出微笑。尽管威廉知道她显然是在强颜欢笑,却也为少女努力露出笑颜的心意而感到高兴。
少女似乎是农家的女儿,给人一种土里土气的感觉,但那纯洁的心灵却和威廉认识的都会女子不同,于是他也不知不觉受到少女的吸引。
假如他能尽量争取时间撑到撤退命令下达为止.就可以设法保护她。威廉这么想。
然而这两、三天,部属的目光却开始搀杂了急切之色。
威廉很清楚,要是这件事处理不当,自己就会被杀。他不禁把少女和自己放在天平上衡量,并下了一个决定。
(等到值班结束后,就放走那个女孩吧……)
他决定在下次值班前空出一整天交接日,趁机带少女逃出军队。
至于是否要回到军队,这时他也下了决定,既然少女说她觉得就这样跟自己在一起也不赖,那么他就要把自己在联邦光明的未来和家人全都抛弃,留在这个国家过活。
即使形迹败露而遭到杀害,死亡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假如保护不了那个女孩,还不如死了的好。
(可别发生任何意外啊……)
到了要逃跑的那一天,威廉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这么祈求着。
他告诉部下,差不多该把少女交给他们了。
尽管威廉说出来的话还不至让部下欢声雷动,却也不难察觉现场欢喜的气氛。他们原本也是善良的市民,战场这种怪物却那么轻易地就让这些人堕落,对此威廉只觉得厌恶万分。
部下问威廉少女的味道尝起来怎么样,他一边含糊的回答,一边被沉重的罪恶感所袭击。这些部属也是受害者,被卷进政争,得不到足够的饮食,硬塞给像他这种毫无经验的指挥官,这不是受害是什么呢?
然而,他可不能把她交出去。
他也想过,要是自己不在了之后,或许会有别的少女遭部下凌辱,他也认为这是伪善,这是自我满足。
尽管如此,威廉的决心依然不变。
「——抱歉了,各位。」
他连恳求原谅的机会都没有。
只要跟少女一起消失,事情就了结了,纵然回去跟属下道歉,自己也会立刻在他们的愤怒面前遭到杀害。
他觉得这样就好。
他觉得这辈子就该被罪恶感苛责。
他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但是,命运的女神却不允许他那么轻易地逃出去。
威廉拿起军中发给他当装备的望远镜,观看周遭的情况。
闯进他眼帘的是三十多匹马所组成的骑马队,从王国贵族军的阵地奔驰而来。
「宣告投降的使者吗……?但身上却完全没有使者的标志……」
他在犹豫该不该善尽职责把敌军接近的消息发出去,而后整团马队中央附近的一名骑兵单手朝天,接着魔法阵就随着空气振动的低音展开了。
「——!」
当威廉发现这一点后,他就不再犹豫了。
钟就吊在瞭望台的屋顶上,他拿起垂挂在附近的木槌奋力连敲。
这信号代表敌军接近,且具攻击的意图。
「队长!」
一名部下听到钟声,登上了了望台。
威廉把木槌交给部下后,就直接那样扑到升降瞭望台专用的梯子上。
「我下去指挥!你继续敲钟!」
「是!」
部下回答之后,威廉就点点头,顺着梯子滑下来。
他对着跑到自己下方的部属发出迎击的命令,然后就奔向设置在阵地的指挥壕。
就在这个时候。
「——敌人的魔法对准这边了!」
他听见了望台上的部属叫出无比凄厉的声音。
威廉听到部下骇人的声音后,本能就已经做出良好的判断,让整个身子滑进附近的木箱阴影处。而后,他就只感受到扑过来的冲击、热风,以及部下的喊叫声。
「可恶!」
他听见某个物事飞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那是什么东西?是物品?还是人?他在冲动驱使下想立刻站起来查看。然而这股热浪与随之而来的暴风,让他知道自己只能等它过去再说。
所以他拚命忍耐。
威廉承受袭击身体的冲击和折磨内心的焦躁,他只能等热浪和暴风平息。
魔法炮击之后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不久,他的周围又开始恢复寂静。
暂时把身子蜷缩起来的威廉,确定温度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暴风和轰隆声都消失之后,才起身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残骸。
「——!」
空气堵住喉咙,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开展在威廉眼前的画面,是一幅他从来没有看过的地狱图景。
烧焦的大地与阵地中的建筑物。
尽管施过耐热与耐冲击魔法的壕沟和野战工事没有受损,然而除了浑身沾满沙土在里头蠕动的部下,以及藏身于勉强保住外型的建筑物旁边、躲在其阴影处的避难者之外,会动的东西就只有炽烈的火焰。
燃烧木头和耐水性涂料的臭味、燃烧存放引燃剂的臭味、燃烧囤积燃料的臭味,以及不知从哪里飘来燃烧肉块的臭味。
威廉一阵作呕,用尽全副精神忍住想吐的欲望,而后张望四周。
瞭望台垮了,到处都找不到原本该在上面的部属。
他顶着泥斑斑的脸环视阵地。
刚才还在的部下,以及如今映入眼帘的部下人数完全不符。
「队、队长……!」
和威廉一样全身脏兮兮地走过来的部下。
受伤的人也很多,还有血流不止,任由斑斑鲜血滴落而走过来的部下。
威廉这才意会到,单单一次攻击就让这座阵地丧失了战斗能力。
还生还的部下满脸胡渣,全身都是泥巴,血液垂流而下,任何人看了都只会想到残兵败将这个词。威廉逐一清点人数,他开口问:
「——受重伤的人呢?」
「葛瑞格已经……不行了……」
「——休斯也是,都流了那么多血。」
「假如带奥利佛到本营的医院去,或许还能设法救他。」
「露露基亚的脚还能走路,没有生命危险。」
就连原本该怀有的感情都失去了,以干涸的声音来报告的部下。
带着些微安心感来报告的部下。
是生是死,形诸言语后差异就只有这些。
尽管如此,命运确实出现了分歧。
「——全军撤回本营。把伤者载到担架上,要是还有残存的台车和输送车也可以拿来用,其他人只需拿自己持有的武器就行了。」
「可是,其他的武器弹药……」
不处理也没关系吗?听到部下状似责备的话语,威廉摇了摇头。
「——不必了,拿了也只会成为累赞。」
部下听到比自己年轻的上司这样说,全都陷入了沉默。
在战场上扔掉武器的确让他们难以接受,但也有人执着于武器而死。
军人需要武器是为了继续活下去,绝不是为了舍弃生命。
部下相互点头,做出决定。
「了解!现在马上开始准备撤退!」
其中一个部下这么喊道,接着其他的部属就向威廉敬了一个礼,再各自散开。
他对部下的行动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目光转至本营的方向。
「——爱拉……!」
威廉很难想像那帮骑兵会奔向本营,就算拥有多少魔导师,那点人数也只会壮烈牺牲。
尽管如此,那名少女的名字依然从他的嘴里泄漏而出。他预料自己所属的联合军将会对王国方的两贵族军进行反击,到了那个时候,那名少女平安无事的机会根本是微乎其微。
要是她被联合军的人发现,他们马上就会知道她是王国的人民,那样的少女不可能会在联合军当中。
这么一来,无论军规再怎么禁止施暴掠夺的行为,也是没有用的,失去战友的联合军将士,一定会将怨恨发泄到王国人民的身上。
「——拜托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你要等我,等到我抵达为止。
威廉对着本营喃喃说出这句话后就迈开步伐,对那些正在准备撤退的部属下达指示。


王国历二〇〇九年的这一天,王都防卫战线的联合军和原始贵族军发生冲突。
那场战斗让固守王都的拥皇贵族大为动摇,而他们与保卫王都的近卫军之间也出现紧张的气氛。无关各个军队的意图,战乱的序幕就此拉上。
后来这场战争以「米兰平原事变」之名刻进了王国史当中。三天后,「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王国」诞生出新的风潮。


白龙宫遭受到冲击。
「米兰平原的贵族军竟然对联合军发动挑衅攻击……!」
在凯尔办公的途中,他就听到部下慌忙跑进房里报告这项消息。
凯尔一下就按捺住打击,他立刻对几个部下发出指示后,就走向「白」之青年的房间。
事到如今,他只剩一个该采取的手段了。


黑之第二月二十一日,原始贵族阵营的首脑会议发生了纠纷。
疑似隶属我军的骑兵部队,对联合军发动了人人都能一目了然的先制攻击。
联合军的紧张气氛突然高涨,就算现在这一瞬间突然开始攻击王都和原始贵族都不奇怪。不,还有情报指出,敌方一部分军队早就为了自卫而对原始贵族方发动攻击。
原始贵族方勉强控制我军不要加以反击,以防局势陷入泥沼。
出席者看到现实状况后,也顾不得贵族的体面,高声怒骂「那支部队隶属何方」、「指挥官是谁」,于是集会的帐篷就成了原始贵族军本营最吵的地方。
「还不知道隶属何方?联合军那边已经派使者来了很多次,要求我们说明状况、道歉,还要引渡嫌疑犯!要是联合军从现在这种零星的攻击换成总攻击的话,我们也绝对不能沉默!」
坐在帐篷内长桌前的贵族当中,有一个坐在最上座的男人站起来大吼。
发话的人是艾尔班海德边境伯爵,米德加尔特侯阿尔布雷希特·冯·维维尔,据说他是原始贵族方主要将领中武艺最优秀的人。
他有一头巨人族特有的棕褐色短发,健壮如熊的体型,四方脸上粗大的双眉杂了白毛,蓄着浓密的胡须。这副模样与其说是过着宫廷生活的原始贵族之一——米德加尔特侯,还不如说他是恐怖的山贼头目,人们还比较相信。
身为下级贵族的次男而没有领地的他,十五岁就敲响了王国军的大门。尔后这二百年来,他都一直担任王国军的将领,即使在长寿种族占了大半的王国,拥有二百年经验的人也没那么多。整体来看,由于军队的法定退役年龄是以短命的种族为准,所以像他这样服役超过一百年的人就很少见。
而且,他这二百年来几乎都在战场上。
他在战场上屡屡建立战功,获得已遭断绝的维维尔家家名,当时的国王也多次直言称赞。蒙受此等荣誉的他凭藉功绩而名列原始贵族之一,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现在所佩带的大剑,也是国王赐给他做奖赏的,原本该视为家宝装饰在屋内的剑却拿到战场上来,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份胆识,才拥有如今的地位吧!
会议上最擅长军事的他,无疑是统率原始贵族军的其中一人。
「——目前还在调查当中。同样的话别逼我一说再说,米德加尔特侯。至少在文件上,当时发动攻击的地点并没有骑兵部队存在,而且那帮人不是还带了魔导师吗?我军可没有骑魔混合型的部队。」
坐在米德加尔特侯正面的金发女将报告道,双臂依然交叉在胸前。
她色素淡薄的皮肤是妖精种的特征,尽管剪齐到肩口的金发失去光辉,但那模糊的颜色却赋予她武人应有的风采。
她是阿斯托利亚侯塔堤安娜·莉亚特·冯·哈尔瑟子爵。
拥有原始贵族阿斯托利亚之名的她,不久前还在王国情报院任职。
情报院负责掌管国内外的资讯,她从事公务的经历全都在此。尽管她在退职之后继承并经营亡夫哈尔瑟子爵家的领地,却在请托之下暂时成为国王私人谘询机关的一员。
紧接着,王国与帝国发生了大规模的纠纷,当时她被派遣为和平谈判的使者,不但以其罕见的谈判能力抢救了所有的俘虏,还让负责交涉的帝国使者甘拜下风,成就了一番丰功伟业。
据说当时她谈判用的辅助工具,就只有几张书面文件而已,她的能力不只在王国出类拔萃,甚至形容为大陆第一都不为过。
那份文件的内容尚未公开,据说是她透过私人关系而到手的帝国机密情报,知道内容的只有她和一名男亲信,以及后来听取她报告的前任国王。
「阿斯托利亚大人……我懂你的意思,不过……!」
「我会尽一切能力解开现在的局面。阁下想知道的事情,我得负责查明其真伪——难道你不服吗?」
阿斯托利亚侯回答得极为冷淡,让米德加尔特侯闷哼了一声。尽管如此,同为原始贵族而与对方长期交往的米德加尔特侯,却没有对阿斯托利亚侯萌生敌意。
只要稍微交往后就会发现,阿斯托利亚侯说话的方式是对全天下的人都一律平等的,即使对方是国王也是如此,除了正式场合之外,语气都是一样,这是米德加尔特侯从前任国王本人那边听来的。
而且,他也知道阿斯托利亚侯和自己一样,对王国的感情是没有差别的。
「——我明白了,我相信阿斯托利亚大人的话。」
「谢谢你。」
阿斯托利亚侯轻轻地垂下眼,表明谢意。
米德加尔特俟对同辈这样的态度报以苦笑,噗通一声坐在椅子上。
「调查出问题的部队就交给阿斯托利亚大人和她的属下。至于我们今后的方针,希望能在此得到大多数的同意。」
联合军在这个时候要求原始贵族军谢罪并引渡嫌疑犯,假如不能接受这项条件,他们就会在和本国联络后向王国宣战。
原始贵族得到消息,联合军的增援部队早就跨越西方的国界,总数约有六万。考虑到他们还要在北部留下部队来对抗帝国军,就能发现这个数字等同于联合军出征战力的半数。
至今仍为王国友邦,对王国善尽情义而没有发兵的诸国,也对原始贵族军向联合军的攻击一事掀起挞伐之声。要是王国仍没拿出有效的对策,说不定这些国家也会派兵前往王国。
过去的王国不会容许这种小国反抗它,然而现在的王国忙着要对抗联合军,可说是没有余力去应付。国土分裂,贼徒占据首都,而标榜专制君主制的国家,却没有代表象征意义的国主。大陆上数一数二的大国之所以轻视王国到这种地步,藉此即可说明梗概。
但是,以往待遇形同王国附属国的小国,之所以对落到这般地步的宗主国张牙舞爪,却有其他的理由。
他们这些小国处于大国割据的大陆中,必须在某个地方的大国庇护下才能保住国家。至于选择哪个国家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该国能否保护他们,有没有统治他们的力量,把限制主权当作得到好处的代价。
于是王国就逐渐失去这项条件了。
随着国内的治安恶化,不但经济活动停滞,象征国力的军事能力也在国王缺位的影响下四分五裂。再加上国家受到其他大国的侵略,这场事变就成了王国衰败的肇因,甚至有可能导致王国灭亡,要是在这种状况下疾呼与王国交好,则无异于自杀行为。
假如,就算小国考虑抛弃先前的恩义,拥戴新的宗主国,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在国家之间,这样的行径多少会遭到非难,却绝不是做不得的行为。要是王国就这样消失,联邦和帝国意图延伸其势力范围,他们也只有灭亡的份。
「『梅耶大公国』、『布雷德利公国』和自由城市『拉莱耶』,以上这些国家已经派兵朝我们王国而来,而『萨克森』和『阿米尔』的军事动员也结束了。我们没有时间,但在目前没能逮到嫌疑犯的情况下,不可能将凶手引渡过去。而在事情经过还没水落石出之前,也不能够道歉。」
说起来,王国进行攻击这件事本身也有可能是一场骗局,是联合国做的吗?还是帝国?又或者幕后黑手是其他哪个国家,想利用这件事来扼住王国的咽喉。
倘若事情变成那样,王国的历史就要终结了。
「事关王国的存亡——没错吧,艾梅路希安侯……!」
米德加尔特侯挟带着不动声色的怒气,斜睨一名坐在长桌中间的老翁。
与会者循着那道视线,把目光朝向那位尊称艾梅路希安侯的老人。
「——没错。」
老人静静地点头。
那名老者的头上几乎被带有绿色的白发占据,仿佛在诉说他日积月累的人生。短命的人类也好,其他的长命种也好,老了之后容貌都不会改变,不同的只有老化的过程而已。
他就是奥根边境伯爵,艾梅路希安侯海德尔·祖·立典亥姆。
他是现场最后一名原始贵族,是造成这次联合军进攻的罪魁祸首。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是阁下与联合军交易,引他们进入王国。这一点就连四龙公也很清楚。」
「——的确如此。」
即使艾梅路希安侯整个人都受到周遭形同憎恶的恶意,他的脸色也依然不变。这名男子已超过人类种的七十岁高龄,大半的人生都为王国的政务牺牲奉献,这点程度的敌意就犹如微风般毫不足道。
「这下该怎么办?就算国王陛下躲起来了,但联合军却还继续留下,而导致王国现在的危机,这责任可是很重的……!」
对米德加尔特侯来说,艾梅路希安侯就和战友一样重要。
他们本该是一起支撑王国的好朋友。
正因如此,这件事才会让米德加尔特侯觉得是难以容许的背叛。
米德加尔特侯到现在依旧相信,艾梅路希安侯绝不会做出出卖王国的行为,然而现实是如今危机已降临王国,艾梅路希安侯需为此负起重大的责任。
「阁下是要本人以这条命来解决问题吗?」
艾梅路希安侯明白米德加尔特侯想要说的话。
原本只要赔上自己的一条命就能解决问题,然而折磨王国人民的伪皇一死,一切就失控了,这人连死了都要为王国带来灾厄——他的内心深处沸腾着对国王的愤怒。
他能理解一片爱国之心为何反遭怨恨,既然自己想靠这副老朽残躯赎回王国的未来,而与联合国做了交易,就不能说是没有责任。
不过,这已经不是靠艾梅路希安侯的一条命,就能设法解决的问题了。
「要是情况允许的话,阁下早就这么做了。既然阁下现在身在此处,就表示阁下对这场争乱已经无计可施了,不是吗?」
沉默到现在的阿斯托利亚侯闭着眼问。
「阁下说的是。这样好了,等到这场战争结束后,本人将奉上这条命来当作维系国家的基础,请容我与各位兄弟一起作战。」
「既然阁下说要将功赎罪,这样也好,我赞成他的作法,诸君以为如何?」
坐在长桌前的贵族听了阿斯托利亚侯的询问后,全都默默赞同了。
尽管这次的责任是避不了的,但有鉴于艾梅路希安侯以往拿下的功勋,或许会把这当作是他最后一次为王国效劳而原谅其过失吧!在场人士心里是这么想的。
面对同僚的默许,艾梅路希安侯眼皮抖了抖,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就抬起脸,以锐利的目光环视排排坐着的诸将。
「——本人最大的过失,乃是当初未能信任各位王国的兄弟朋友。倘若我相信各位兄弟,不厌其烦地向国王陛下提出谏言,就没有今天的问题了。现在的情况可说是坏到了极点,尽管如此,集结在此的各位兄弟是否仍做好心理准备,为了王国而献出生命?」
「阁下何必多问!早在前任国王在位期间,我们就把这条命献给国家里,怎么可能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开溜!」
回答艾梅路希安侯的人仍是米德加尔特侯。
他站起身子,挺起胸膛,以破锣般的声音,向聚集在帐蓬里的贵族喊出自己的决心。
与会者受到他的情绪所感染,都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最后只剩一个阿斯托利亚侯还能保持冷静。她松开紧紧交叉的手臂,缓缓起身,之前一直闭着的细秀双眼迸出锐利的光芒。她出声道:
「——各位兄弟的决心我都确实听到了。既然如此,我想就今后的方针来提出总结意见,不知可否?」
同意的声音此起彼落。
她满意地点点头,与米德加尔特侯交换视线后,就开始谈起自己的方案。
第一,面对联合军的攻击要贯彻守势,以免再发生小规模的战斗。
第二,动用所有的贵族军,大规模清查引发这次问题的部队是哪一支。
第三,将固守王都的叛乱贵族视为逆贼来讨伐。
她所提出的三大方针,出席者都接受了。
特别是第三点方针,假如想主张这场战争是王国内部的问题,这就是必不可缺的要素。
目前还不知道原始贵族的军队是否真的攻击了联合军,但对方却宣称,联合军的增援之所以要越过国界,是为了保障驻留在王国内的友军和王国国民的安全。
既然来路不明的武装集团在此横行,那他们就有了进军的理由。
当然,这样的逻辑之所以行得过,也是因为王国正规军陷入机能不良的窘境。假如正规军能取回原有的功能,容许联合军驻留本国的理由就会消失,而能要求对方撤兵。
然而,就算原始贵族发出号召,也不能调动王国军。
原本该当王国军统帅的国王缺了位,而三军参谋总部与总司令部还顽固地拒绝动用王国军。
只要王国军一动,联合军就会撤退。不过成了贼党的拥皇贵族及其共犯,却利用原始贵族遭撤换后的原军队高层部门,将人从法庭中拖出来加以审判。到了这个地步,光是调动军队也足以被判重罪,除非人身安全能够得到保障,否则现在的军队高层是不会点头答应的。
虽不晓得先前驾崩的国王是基于什么考量而把军队托付给这些人,但他们却连军队应尽的义务都没能做到。
单单一个男人对这个国家造成的伤害,说不定远比自己所认为的还要深——三名原始贵族想着同一件事情,最后却还是得不到答案。

重新编整各个军队,安抚内心动摇的士兵,此外还要决定如何处分趁乱违背军规的顽劣份子。原始贵族全军和集合在现场的人都真正明白到,如今的状况是多么混乱。
骰子已经投下去了,事到如今,就算交出嫌疑犯,联合军也可能会主张那是冒牌货而不罢兵。尽管如此,但若在原始贵族军中进行大规模的搜查,就能揭示先前对联合军的攻击并不是原始贵族军正式的军事行动,而是一部分将士的独断专行。
或许对方会怀疑整件事是原始贵族方在造假,但这样也可以牵制联合军的活动。就算联合军想反击,不过只要在他们攻击原始贵族军之后,表明我方仍要寻找嫌疑犯,这下就能怀疑联合军是不是在自导自演了。
姑且不论彼此的企图为何,总之无论如何都必须以看得见的方式来证明清白。
他们重视贵族的体面,因此厌恶卑鄙手段的人也不少。
尤其在王国中,贵族遭到消灭更是家常便饭,就连王国贵族中最高等级的原始贵族,也会成为身死族灭的对象,惩罚地位更低的贵族自然更不会犹豫。
因此,王国贵族的处境远比平民更常面临生死的威胁,在王国中,贵族的待遇比在别国更严苛,没有能力的贵族被视为一种罪恶,容易遭到败亡。纵然侥幸保住一命,他们这千年来也从未听说过贵族名位一度遭到剥夺的人,还可以在王国安稳度日的。
一般来说,这种人会受不了王国人民轻蔑的视线和明显的迫害,而离开这个国家。
所谓的王国贵族,就是以获得的名声和大权为报酬,为国家奉献一切心力,才能逐渐让民众认可其生活方式的阶级。
「——这下所有意见大概都齐全了吧?」
阿斯托利亚侯将原始贵族军诸位将领发表的意见归纳完毕后,就催促米德加尔特侯接着说话。
米德加尔特侯对阿斯托利亚侯和艾梅路希安侯点了一下头,告诉诸位将领,
「我军对帝国的防备已万无一失,就让吾等突破难关,开拓王国的未来吧!」
米德加尔特侯丝毫没有露出现状艰苦的表情,硬是以沉着冷静的态度强调道。
米德加尔特侯深信,现在国家需要的是并排坐在他眼前的全体人员,大家都抱持「王国不败」的自信。
只要将领失去自信,就算剩下的战力再多也没有意义。反之,不管削减的战力再多,只要指挥官拥有自信,也能等待潮流的变化,进而扭转局势。而且,指挥官的自信会直接影响士兵的自信,可以让他们发挥超越人数的力量。
「背负王国兴亡的战争绝不是一桩不幸,对于我们这些被誉为王国纯臣的王国贵族来说,这才称得上是最能建功的场所。」
没错,诸将纷纷发出同意之声。
点头的人也很多,至少可以看出现场的这些人确实如米德加尔特侯所言,是「被誉为王国纯臣的王国贵族」。既然如此,那他们又算是什么样的人呢——阿斯托利亚侯在一瞬间,突然想到那些不配当真正贵族的王都贵族。
可是,她马上就把他们的事情驱赶到脑海的一角了。
就算现在思考这个问题,也无济于事,不管他们会在王都采取什么行动,但只要我们不突破联合军,就无法抵达城内。既然如此,就该倾全力来对抗联合军。
「正因各位兄弟的奋斗,才能带来国家的安宁。正因如今国王陛下缺位,才要追问我们王国贵族存在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没错,在国王缺位时维护国家是贵族的使命,这是首任国王陛下对原始贵族的期望请求。王国的皇位并非世袭,支持国王的贵族才是真正支撑这个国家的推手。
「在新的国王领导我们之前,我们就是王国的守护者。希望各位兄弟能把这件事放在第一位,采取适当的行动。」
贵族听了米德加尔特侯的话纷纷起身,口里高呼「王国万岁」。
阿斯托利亚侯处在这份激狂当中,却只是平静地喃喃道出一句话。
「——万岁。」


在白龙宫的一个房间里,瑞克提法尔和梅里艾菈开心地闲话家常。
自从他在水精湖因不明原因而丧失意识后,就不得不再次过着病卧在床的日子。
和以前不同的是,梅里艾菈每天来探望瑞克提法尔时,总是连续畅谈好几个小时,而照顾他的威妮雅,则依旧采取不客气的态度。但威妮雅不客气归不客气,工作却比以前还要谨慎,再加上下午茶时间还请他吃亲手做的甜点,与先前的待遇明显有别,让不知原因的瑞克提法尔完全不晓得接下来会怎么样。
不管怎么说,瑞克提法尔大抵上都过着平稳的日子。
然而在这一天的傍晚,当梅里艾菈之后的第二位客人来到他的房间之际,他的命运就开始转变了。

听到敲门的声音后,瑞克提法尔和梅里艾菈互相看了看彼此的脸。
就连站在门边的威妮雅也一脸惊讶地望着门,这个房间之前从没有客人来过。
但总不能让客人一直站在门口。
梅里艾菈见瑞克提法尔点头后,就告诉外头的人「请进」。
威妮雅听到这句话后把门打开。她一看到走进来的人,急忙低下了头。
「父亲……!」
梅里艾菈也在知道来者的身分后惊讶地叫出声,站了起来,椅子沉声倒地。
目前为止她的父亲都没有来过这个房间,她一直都认为,父亲的态度象征着瑞克提法尔是个「牺牲品」的事实。
而瑞克提法尔也是这么认为的。
白龙公绝不会把自己当人看,之所以让他在这里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也只不过是因为自己要替王国赴死,而贯彻最低限度的礼仪罢了。
白龙公来到这里的理由,瑞克提法尔心知肚明。
那就是自己要履行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任务的时刻已经到了。
瑞克提法尔瞅了瞅惊诧万分而弄倒椅子的梅里艾菈一眼,才以从容的态度下床,想要站起来。梅里艾菈见状,急忙阻止他起身,凯尔也知道他身体才刚好,不管来者是谁,既然知道拜访的对象是个病人,那么就算躺在床上招呼客人,也不能算是失礼。
然而,瑞克提法尔摇了摇头,用梅里艾菈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
「——我也是个男人。男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必须在对方面前充充面子,免得丢脸。」
而这也是为了遵守约定保护你们——瑞克提法尔皱了皱眉,声音带着自嘲。梅里艾菈帮瑞克提法尔下床,听到他说了一声谢谢,却没有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这是现在的她所能表达的唯一的意见,凯尔的眉毛抽动了一下。
瑞克提法尔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魁伟男子笔直而立,再缓缓地低下头。
「——很高兴见到你,我是被令嫒救回一条命的人,名叫瑞克提法尔。想必你就是白龙公——凯尔·冯·林德沃姆公爵了。」
「没错。我就是林德沃姆公爵,凯尔。」
凯尔并未表现出轻视区区一个人类的态度来。
但也就只有这样而已。
龙族在面对人类的时候,人类会在那具有压倒性差距的存在感下颤抖不止。
这可说是出自本能的畏惧,远在旧帝国时代更早以前,龙族和人类种还是敌对阵营的时候,龙族在人类心目中就跟神明一样重要。
人类曾因龙族心情浮躁而遭到杀害。
人类数以万计的军队,也曾被单单一条龙蹂躏摧残。
然而,瑞克提法尔不知道龙族与人类之间的历史,没有那么强烈的恐惧感。
不过,他的本能还是明白生物上的等级差异。
最好不要反抗对方,他的生物本能这么说道。
「——唔。」
汗水渗了出来,疼痛游走双眼。
瑞克提法尔发现,自己在那份疼痛的压制下,一直没能在凯尔的面前抬起头来。
而凯尔却完全不在乎瑞克提法尔的态度。
(对方觉得我微不足道吗……?)
的确,只要看到自己现在的态度,任何人都会这么想。
死亡就在眼前,你逃不掉的。他想在我心里施加这种压力吗——瑞克提法尔在勉强维持自己的思考能力时这么想。
而这并没有偏离事实太远。
(我的价值就只有一死,这个人很想这么说吧……)
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怜悯。
就只是沉默地盯着自己,瑞克提法尔从凯尔的态度中明白到这一点。而站在自己旁边的梅里艾菈,以及站在凯尔背后看着自己的威妮雅,光是要看清目光的移动,就大大地抽了一口气。
凯尔听到声音,略微动了一动。
(我绝不会说我不想死。)
反正他已死过一次了。
那就为了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而死。
既然人生只有一次,何不以毫不退缩的意志坚持到底?
瑞克提法尔在肚子底部施力,一口气站了起来。
他站在凯尔面前,直直盯着对方金色的瞳孔。
瑞克提法尔的视线和凯尔的视线互相吞噬、争斗。
「承蒙救命之恩,实在感激不尽。但既然公爵大人莅临此处,是否代表你打算把我移到别的地方去呢?」
「——」
听到瑞克提法尔毫不颤抖的声音,梅里艾菈和威妮雅都很惊讶。
瑞克提法尔除了「白」的身分之外,就跟一般人没有两样,想不到他竟能用毫不害怕的声音对年龄超过一千岁的龙族凯尔问问题,这项事实吓得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就算形容成冲击也不为过。
目前为止,出现在凯尔面前的人类,多半都只能边颤抖着说话边点头。
即使有少数几个人类例外,但他们也都是年过半百的人,至今从没有一个年轻人能像瑞克提法尔这样,说话时不被凯尔的气势所压倒。
不,或许他只是害怕却没有表现出来罢了,然而在这个国家能做到同一件事的人也没那么多。
两人满脸惊恐地对着瑞克提法尔,观望之后的动向。
「我说的不对吗?」
瑞克提法尔见凯尔依然沉默,于是又问了一次。
凯尔听到了这句话,却依然默默地俯视着瑞克提法尔。忽然间,他紧闭的唇纾缓开来,嘴内稍微扬起。
露出除了凯尔的双亲和两名过世的妻子之外,从来没有人注意到的小小微笑。
连女儿梅里艾菈都没有注意到的笑容。
人类这种生物在凯尔眼中,大部分都只是他必须保护的人民,因此瑞克提法尔的态度对他而言十分新鲜,同时令人痛快。
「——不,的确。诚如贵卿所言。」
听到凯尔对瑞克提法尔用「贵卿」这个词,用带有敬意的词汇来称呼对方时,梅里艾菈和威妮雅再次陷入惊愕当中。
凯尔的反应实在很稀奇,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他也不改公爵高高在上的态度,把对方视为次等人。她们觉得凯尔的用词不只是对赴死之人的尊重与敬意,而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什么时候出发?」
瑞克提法尔一边看着梅里艾菈,一边向凯尔提出疑问。
能不能好好道别,他这么问道。
凯尔见瑞克提法尔在自己面前只顾着关心他女儿的感受,却没有气他态度不好。他摇了摇头,说:
「——很抱歉,我希望能够立刻出发。行装就由他们来打点,你跟我来。」
「父亲!」
眼看凯尔要催促瑞克提法尔离开房间,却只有梅里艾菈抗议地叫出声来。
当事人瑞克提法尔没有理由去反抗凯尔,而威妮雅就算怀疑这是否太操之过急了,以她的立场也无法响亮地表达意见。
所有人当中,只有她能凭自己的意志大声说出来。
「就不能再等到明天吗?即使现在出发,也很快就要露宿在外。既然如此……」
的确,就算现在出发,天色也马上就要黑了。
要是瑞克提法尔出了什么事,凯尔可就麻烦了。
但她的父亲却以满是焦躁的目光望着女儿,扔下了一句话。
「用不着操多余的心。」
「什……」
你什么都不知道,给我闭嘴——父亲的目光流露出这样的讯息,令梅里艾菈哑口无言。
这样的态度一点也不像他。她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凯尔是在着急。
对了,父亲在着急。
平时态度泰然自若、处变不惊的父亲,竟然会着急到这种地步,难道是王都战线出了异状了吗……!
「父、父亲!」
凯尔再度迈开步伐,梅里艾菈追在他的背后叫唤道。
凯尔停下脚步,这次他掩饰焦躁的情绪,瞪了女儿一眼。
「——唔!拜、拜托你……!」
即使她被那道眼神所震慑,也要为了一个朋友而抵抗。
「我也要一起去,拜托你带我跟他一起去!」
一起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若现在不去,就没有资格自称是他的朋友。
「父亲!拜托你!」
凯尔看到深深低下头的女儿,目光便转向了瑞克提法尔。
想必这年轻人一定会因为女儿这么爱慕他而感到开心吧——尽管凯尔心里这么想,但瑞克提法尔的表情却很僵硬。这让凯尔感到有点意外,有点火大。
凯尔对女儿的关爱不但没有隐晦,反而还随着年龄渐长而更深厚、更广大。
平时梅里艾菈对男人不表兴趣,埋首于军务和政务,让他对女儿的未来怀有不安。然而他也为此感到安心,因为女儿还是属于自己的。
但是,那样的幻想说不定已经开始在崩溃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好奇得要命,女儿第一次眷恋的男人,究竟对她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所以,他才会讲出这种话。
「——也好,你就跟过来吧!快点收拾行装,到屋顶上来。」
女儿对说了这话之后走出房间的凯尔,投以感谢的言词。
他没把喜孜孜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带着瑞克提法尔在走廊上前进。
偶然间,凯尔发现走在自己背后的男子脚步声很轻,令他微微地皱了皱眉。
「——」
要把所有的希望都托付给这么渺小的男人吗?凯尔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话虽如此,但这却不是凯尔可以说三道四的问题。
骰子已经投下去了,联合军会对王都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呢?
已经刻不容缓了
「——你将要去一个地方,见几个人。」
「一个地方?」
听到瑞克提法尔充满疑问的声音,凯尔点了点头。
凯尔仍然沿着走廊往前走,带瑞克提法尔走到通往楼上的阶梯。
凯尔爬上螺旋楼梯,再次开了口。
「对我们王国的人民来说,那就跟国王陛下一样,是一种寄托。」
「?」
单单这样的说明就能够知道,瑞克提法尔对王国并不熟悉。
威妮雅的教育也只提到日常生活所需的技能,还有王国简单的历史与常识。
就在瑞克提法尔思考凯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时,两人已爬完了楼梯。
尽头处的门边站了一名管家,当他确定来者是凯尔等人之后,就把门打开了。
「要走了。」
「啊,好的。」
瑞克提法尔一边斜视深深低下头的执事,一边钻过了门。
而后,他就被眼前开展的光景震慑得喘不过气来。
「——!」
巨大的龙。
城堡的屋顶上有一条具备粗壮四肢、张开巨大翅膀的白龙在等着他。
「——好大……」
有中型客机这么大吗?瑞克提法尔忍不住将第一印象脱口而出。
听到他这么说,凯尔心里一边苦笑,一边回答道:
「这小子的翅膀是我们这一族当中最矫健的。只要有他在的话,就能比别人更快送我们到目的地去。」
凯尔这么说着,看了看白龙之后,它就发出低吼声回答。
尽管瑞克提法尔不晓得白龙在讲什么,却感觉到它似乎在说「交给我吧」。
「只要跟这小子一起待上片刻,对方的声音就会自然地传达到心里。因为连结彼此的心灵需要花点时间。」
「呼……」
瑞克提法尔心想,或许这就是梅里艾菈所说的心电感应技巧了。
他听梅里艾菈说,这种魔法是为了要从本身具有意志,却因变身而没有声带的龙身上接收其话语。这一定是因为龙形状态无法使用人类所具备的声带吧!瑞克提法尔自己是这么理解的。
刚好就在这时,梅里艾菈和威妮雅从之前两人走过的门中跑了出来。梅里艾菈一身藏青色的军服,似乎是她平常穿的正式服装,而威妮雅则拿着大型的皮革包。
尽管她们两人看到白龙时也惊讶了一下,却马上就回过神来,跑到瑞克提法尔等人的跟前去。
「他的衣服也都准备好了。」
「是吗?好,那边的侍女也一起过来。」
「啊?」
原本只打算把行李搬到这的威妮雅突然狂叫出声。
而后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梅里艾菈一个人出门,也会遇上诸多不便吧!因为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佣人可以使唤。」
尽管凯尔说出这种理由,但他也晓得梅里艾菈是个军人,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即便如此,他还是把威妮雅带过来,这是因为他知道她是梅里艾菈的青梅竹马、知心朋友。
藉由她的陪伴来减轻梅里艾菈精神上的负担,这就是他疼爱女儿的心。而他还考虑到,威妮雅应该也很担心自己的学生最后会怎样。
「——父亲,你要带他上哪去?」
梅里艾菈听到父亲这么说,纳闷的表情一览无遗。
然而,父亲却开始走向放置在屋顶正中央的圆柱状交通工具,两端尖锐的金属制圆筒上装设立门扉和窗户,是飞龙专用的笼子。
这具运输人员专用的铁笼,在客舱的上方附有把手和固定用的金属零件,固定方法是由龙来握住把手,再把缠在龙身上的带子连接到它旁边的金属零件上。
尽管白龙宫常备好几架铁笼,但梅里艾菈却不常使用。
平时只要坐马车或魔动车就足以代步,紧急时也能用自己的翅膀来飞。
当然,身为佣人的威妮雅并没有坐过。
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得不惜用这种交通工具早点抵达?梅里艾菈想到这个问题,开始不安了起来。父亲没有必要突然带他去找联合军,但她也猜不到什么地方需要那么急着赶过去。
不过,要是考虑到瑞克提法尔的重责大任,那么目的地就不多了。
果然,她所设想的其中一个地名,从她父亲的嘴里道了出来。
「圣都塞奥托克丝,我们接下来要去那里。」
神殿总部,王国的圣地。
自古以来.历代国王就是透过神殿,获得皇太子所应具备的「存在」。


飞龙垂吊式铁笼的客舱内,远比瑞克提法尔想像的还要宽广而豪奢。
尽管没有过多的装饰,然而从脚下的绒毯到天花板的照明,每一处都是精心打造。就连对装潢无知且不讲究的瑞克提法尔,也能不自觉地发现这一点。
单纯的无机物竟能酝酿出这么极致的风格,看在他眼里只感受到纯然的惊讶。
「……呼。」
不过,再怎么富有艺术气息,机能便利的装潢,只要看上一个小时就会厌倦。或许喜欢这种东西的人能对着房间一整天都不嫌腻,但瑞克提法尔可没有那种兴趣。
虽然他并非完全做不到,但若要不说话一个小时以上还能乐在其中,这是不可能的。

之前,他从威妮雅的王国基础知识讲课中,听说阿曼达大陆的一天分成二十四个等分,而一小时则分成六十个等分。
瑞克提法尔原以为这就和他的故乡一样,但相同的却只有等分,其实这个世界的体感时间长得吓人,自转周期是多么漫长,根本就不只原来的两倍。难到这就是长寿种族占了大半的世界的时间观吗——战栗不已的瑞克提法尔只好调整自己的生理时钟。
接着还有更具冲击性的事实向他袭来。
这里的一年竟然有四十八个月。
这个世界共有白、苍、红、黑各十二个月。顺带一提,现在是黑之第二月。
尽管威妮雅还说,这里每十年会闰一个只有一天的无之月,来调整误差的时间,但这时瑞克提法尔却被时间观的差异吓到神智不清,而没能专心把话听完。尽管这个世界也有四季,却也是原来的四倍。以故乡的时间观来看,一年的农闲期到底要怎么活下去呢——他认真地在想这些问题。
或许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办法长命百岁吧!他极为正经地这么想,而后突然发现一件事。
不管在哪个世界,他都没办法长命百岁。
在课堂上想着这些事而心情愉快的瑞克提法尔,甚至还有余力向眼前眉梢抽搐的威妮雅提出各种问题。当然,他之后就挨了她重重的一击了。
总而言之,在瑞克提法尔的意识当中,这个世界的时间长得令人害怕。
即使时间短暂到其他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对他而言却有好几倍那么长。
平常生活上没什么大问题,可一旦要跟这种达官贵人在一起,又完全没有交谈的话,就会觉得时间特别地漫长。
「——」
嗯——瑞克提法尔眉头深锁,逐一观察同一间客舱里的三个人。
首先,坐在右边的人是梅里艾菈。
她与瑞克提法尔之间的空隙,大约是人类身体的一半。
不近也不远的距离,正适合闲聊。然而他们从这趟航空之旅开始,就连一次都没交谈过,使得这段距离反而更让人难受。
梅里艾菈从刚才就焦躁地摆弄着藏青色的军服,原以为她穿不惯裙子,但就瑞克提法尔记忆所及,她穿裙子的次数其实很多,所以问题大概不在这里。
这么说来,他在出发前曾听到关于「王都战线」的事情,难道她在担心这个吗?
他所认识的梅里艾菈是个极为认真的人,尽管他非常了解身为军人的她要背负国家兴亡,但或许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会对她的烦恼无能为力,而令这段时间倍感煎熬。
她其实是想要立刻抵达现场吧——他这么想着,视线移向前方。
「—一」
凯尔则默默地闭目养神。
他端正地坐在一人座的皮革椅上,从刚刚起就一动也不动。
与焦躁不安的女儿相比,他倒是完全展现出身经百战的猛将风范。
这份冷静从容的态度反而让瑞克提法尔坐立难安,但其实坐在他两侧的人比他还要焦躁,所以反而不太显眼。
最后是坐在左边的那个人。
她是公爵家的佣人威妮雅。
原本她在即将出发之前,想要遵循佣人的规矩站在客舱的角落,但若在龙吊着铁笼的时候发挥全力,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航线来飞行,铁笼就会摇晃而造成危险,所以凯尔就命令她坐下来。
当然,铁笼也有房间来容纳那些负责接待客人而同乘的佣人。她一听说有下人专用房时,本来想移动到那边去,但以常理来看,还是客舱比较安全。凯尔不希望在非常时期身边平白多一个伤患,于是就再度命令威妮雅留在这间房里。
实际上,整个房间在飞行过程中的紧急煞车,急速上升和急转弯,都是由魔法来控制的。即使窗外的风景在飞行中不断变化,瑞克提法尔也几乎感觉不到它在移动。当然,要是超过极限的话,这间房间的魔法术式也会照应不来,不过之后就会启动蕴含在皮革椅中的魔法术式来接手控管。
只不过,就算肉体上是安全的,但在心理层面上,威妮雅却比瑞克提法尔还要紧张。
由于飞行时要判读风势,沿着最短的航路前进,因此不能随便站起来。铁笼何时移动、怎么移动,全都交给载运的龙族来判断。
到头来仍然没能遵守佣人分际的威妮雅坐在瑞克提法尔旁边,一个劲儿地把身体缩得小小的。
瑞克提法尔想要跟威妮雅讲几句话,然而举动太过奇怪的她似乎有点胆怯,因而未能如愿。但威妮雅不时慌乱地环视周围,那模样却像是小动物一般,感觉有点可爱。
这种话他死都不能告诉本人。
瑞克提法尔想到这里,突然浮现一些疑问。
「——威妮雅,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唔咦?」
发出怪声的威妮雅转过头来。
接着她就为自己发出怪声而脸红,急忙查看四周。
「——呼……」
幸好瑞克提法尔在这方面很迟钝,而另外两人仍旧维持刚才的姿势不变,看样子威妮雅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她清了清嗓子,再度面向瑞克提法尔。
「怎么,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现在要前往的圣都,到底是什么地方。」
姑且不论神殿,瑞克提法尔对圣都「塞奥托克丝」几乎一无所知,所以他才认为自己应该稍微知道一下关于目的地的事。
「希望你能告诉我当地的风俗习惯,以及不能做的禁忌……」
「说的也是。虽然叫做圣都,感觉却不像其他宗教一样严苛,不过我也只去那边巡礼过一次而已。」
威妮雅说,四界神殿的戒律在某些方面对神职人员来有点严格,但对信徒却没有管得那么严。
特别是戒律上既没有饮食方面的禁忌,恋爱和性交也只要不逾越分寸就没问题。
「宗教总部圣都一点也不像圣都,反而像一座公开的闹市。」
看样子是相当开明的宗教。
本来,神殿的信仰对象是诞生于这个世界的国王,以及四个世界的主人。
国王自不待言,四界当中的三界就是透过性交来产子的世界。剩下一个世界原本就没有子嗣的概念,故而被视为例外。
顺带一提,这里所说的四界,指的是普遍力量的源泉「魔界」、一切精神的泉源「天界」、所有物质的泉源「精灵界」,以及万物归处的虚无源泉「冥界」。
由于构成这个世界的重要元素分别由四界来肩负,因而又名为原初的世界。
「『魔界』、『天界』、『精灵界』除了居民不同之外,基本上就和这个世界一样。至于『冥界』方面,据说生活在其中的只有世界之主一人,此外别无他物,但却没有人实际看过。」
除了拥有信仰的对象之外,在宗教上并不禁止恋爱和性交。
原本王国精神上的支柱就是存在于国内的国王,而非具有偶像的宗教。之所以祭祀历代国王,也是这一现象的延伸。
或许四界之主也只不过是因为要挑选国王,才会成为众人信仰的对象。
「总之,虽然说是圣都,但只要依照常识来行动就没问题了。只不过——」
「只不过?」
「圣都由神卫骑士团所管辖,万一被捕的话,谁也救不了你。」
神卫骑士团的指挥权由国王、总大主教与巫女所掌握。
当然,指挥权会委托现役的武官来代理,但这就表示世俗的贵族权力对他们是行不通的。
无论是王国军还是贵族军,都可以藉由贵族的权力来要求通融。
然而,神殿和神卫骑士团在组织性质上,却厌恶这种不当的权力,所以就算蒙冤遭到逮捕,也一定会暂时无法自由行动。
「你可千万别做可疑的事情害自己被抓啊!」
「——是的。」
这态度显然就像姊姊在叮咛初次赴任当使者的弟弟一般,但以这两个人的力量关系来看,这种比喻大致上是正确的。尽管梅里艾菈和威妮雅这两名女性都把瑞克提法尔当弟弟看待,但实际年龄如何却是一个疑问。
就连刚才举动那么奇怪的威妮雅,在陪着瑞克提法尔说话后,情绪也平静了下来,真可说是关系完全熟稔的证据。
然而——
「……」
梅里艾菈第一次看到两人交谈,从她呆愣的程度来看,或许这一幕是很稀奇的光景也说不定。
「你们俩聊天时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呃,大概吧……?」
听到梅里艾菈带着愕然的语气说话,瑞克提法尔点点头,却仍然不敢肯定,于是就以蕴含求证意味的目光,看了看满脸通红又蜷曲在一旁的威妮雅。
接收到这道视线的威妮雅,发出轻微的低吼并朝他瞪回去。
别看过来。她仿佛想要这么说。
「唔——」
「——为什么?」
瑞克提法尔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惹得对方用这么怨恨的目光瞪过来。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从威妮雅的角度来看,她长年累月地照顾主人,努力在对方心目中营造出优秀的佣人形象,而如今自己的评价却受到损害,光是这一点就足以构成怨恨的理由,哪怕是好意遭到曲解也一样。

对威妮雅来说,她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因为梅里艾菈需要她,不论任何形式。
「——你们感情还真好呢……」
梅里艾菈低声说出这句话,让威妮雅起了反应。
她探身对着梅里艾菈,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心底话。
「那是为了工作!不然这种男人……」
「但你用这种姿势辩解也太……你看。」
梅里艾菈难得露出略带轻浮的笑脸。
威妮雅看到主人这副表情后,才发现自己的姿势不对劲。
两人就座时中间夹着瑞克提法尔,要是这时威妮雅探身对着梅里艾菈的话——
「——」
「—一」
当然,她就会紧贴着瑞克提法尔的身子,呈现出上半身压在他腿上的姿势。
别站着,要坐下,忠实遵守凯尔命令的结果就是如此。
瑞克提法尔总算受到威妮雅的注意了。他对着回过神来,动作僵硬得犹如生锈玩偶的威妮雅说了一句话。
「——好柔软……还在晃!」
「别靠过来!别乱碰!也不要说感想!」
她在起身的同时赏了瑞克提法尔的脸颊一记肘击。
威妮雅这一击比高手还厉害,打得瑞克提法尔陷进皮革椅当中,喉咙连一口气和一句呻吟都没泄出来。
威妮雅全力贯彻「别靠过来!别乱碰!」这句话的结果就是——
「——哎呀。」
「什——!」
瑞克提法尔的身体大幅摇晃了一下之后,就直接倒在坐旁边的梅里艾菈大腿上。
眼见两人呈现出漂亮的膝枕姿势,威妮雅气得大吼大叫。相形之下,梅里艾菈是第二次让他膝枕,早就已经习惯了。
尤其是这次的意外显然是佣人的肘击造成的,于是梅里艾菈以责备的目光投向威妮雅,迳自调整瑞克提法尔头部的位置。等差不多摸索出适当的位置后,她就开始抚摸瑞克提法尔的头,脸上格外满足的表情让威妮雅张大了口呆愣在一旁。
威妮雅好不容易从茫然自失的状态恢复过来,眼前不该发生的光景让她不由得愤怒得颤抖,却因主人用斥责的目光对着自己,而没能以行动来制止。
然而,这次的意外原因确实出在自己身上。要是贸然采取行动一定会触怒主人,于是她只好缄默。
当然,她也暗暗下了决心,之后一定要趁着主人没看见的时候讨回这笔帐。
「——你们的感情变得还真融洽……」
不知何时早已看到他们三人在打闹的凯尔,带着愕然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尽管用词遣词和之前女儿说的话很像,不过这份呆愣的特质却比女儿多出不少。
即使想要思索今后的问题,然而一旦身陷那么吵杂的环境后,也就无法静静地沉浸在思考当中。话虽如此,凯尔却没有因为思绪受到干扰而不快,只是在看到女儿和佣人对瑞克提法尔的态度时感到愕然,同时还露出惊讶的表情。
「父亲,抱歉吵到你了。」
「真对不起,城主大人。」
「不,没关系。」
凯尔对他们两人摇摇头,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三个年轻人。
他活了大把岁数,却还是第一次对女儿的交友关系感兴趣。
以往凯尔对此并不感兴趣,因为他早就看透了一切。追根究柢,先前跟女儿有交情的大多数人,都不过是受了女儿的身分和容貌吸引才聚集过来的。
当然,女儿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在跟说出这种话的人交往时,都不会进展到友情或更深入的关系。
凯尔对女儿以心相许的「白」并非不感兴趣。
反正他们相处时间不长,随她高兴也无妨。但两人的个性怎会如此相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为朋友?
「——呼。」
凯尔看着女儿将手覆在瑞克提法尔红肿的脸颊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时,感慨就显得格外深厚。只要从稍微远一点的位置来看,就会觉得女儿的一举一动,不知何时竟变得与他的妻子十分相似。她现在的模样,不就和以前自己跟这一代的红龙公互殴争斗后,妻子照顾他伤势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吗?
亲子相似是理所当然的,而如今出现了能与自己比拟的对象,让他更有这种感觉。
尽管凯尔产生出这种感觉,但在他的心中,却已为女儿定下一个将来。
凯尔以往一直苦思这件事,这跟女儿的将来关系重大。
而要是在「白」失去意识的现在错过这次机会,他就没有时间告诉女儿必须告诉她的事情了。
他下定决心,却有些犹豫地开口。
「梅里艾菈,他……」
「怎么了?」
女儿疑惑不解的模样,果然和当初妻子看着自己的身影重叠了。
凯尔见到那抹身影,略微失神了一下。而后他摇摇头,告诉女儿:
「——或许身为『白』的他不得不尽到该做的本分,而你也……」


当昏迷不醒的瑞克提法尔睁开眼睛时,就看到梅里艾菈以极为狼狈的面容俯视着自己。
坐在梅里艾菈旁边的威妮雅似乎相当不高兴,待会儿她又会发牢骚了吧?瑞克提法尔心想。然而威妮雅也不打算在凯尔面前抱怨,她就只是一言不发地别过脸去。
「——我的头很重吗?」
「不,不会,没关系。我可是龙族之女。」
「不会就好。但若是你吃不消的话,麻烦请把我推到地板上。」
「真是的,我才不会这样做呢。」
「哈哈哈……」
瑞克提法尔蓦地起身,向盯着自己看的凯尔说声对不起。
「很抱歉对令嫒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够了,对本人抱歉就好,不用对她父母抱歉,我女儿已经是大人了。」
「阁下说的是。」
凯尔敛去似笑非笑的表情,态度让瑞克提法尔感到些许的疑惑,但他却没有深究下去,反而开始检视周围的状况。梅里艾菈见状,就把他想知道的事情如实说出。
「我们已经飞了很久,再过不到三十分钟就会抵达圣都。」
「是吗?」
瑞克提法尔听了梅里艾菈的话,使他松了一口气。
要是在昏迷的时候抵达的话,那就真的太惨了。
即使自己的命运早就成了定数,但这样也未免太可怜了。
「呃,瑞、瑞克托……」
「咦?」
就在瑞克提法尔感叹自己很没用,是不是该多锻炼一下头部的时候,梅里艾菈就脸色略带绯红地对他说话。
瑞克提法尔在疑惑梅里艾菈的态度之前,就先被坐在她对面的威妮雅发出的怒气所震慑。
当然,梅里艾菈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我有点话要……」
梅里艾菈的话被尖锐的警告音盖过去了。
「——!」
除了凯尔之外,其他三人都疑惑地看了看彼此的脸。
梅里艾菈正想起身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闯进他们的脑袋里的声音就阻止了她的行动。
(——很抱歉打扰了各位的谈话。)
这是那只载运铁笼飞行的龙的声音。
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脑袋里直接响起的声音让瑞克提法尔稍微皱眉,但其他三个人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怎么了?」
凯尔问。
(有八骑隶属于神卫骑士团龙骑兵队的飞龙在接近当中,从刚才就一直向我方发出盘查身分的声音,请问该怎么处置?)
「越过圣都的早期防空线了吗……好,就告诉对方我们的名字和目的,我们已经跟神殿通过话了。」
(是。)
声音中断了。
看样子是在确认如何妥善回应飞龙骑兵询问所属单位与目的的问题。
凯尔很满意神卫骑士团的训练程度,能够迅速集合八骑的数量往这里而来。而好不容易抵达圣都,也让他稳稳地放下心来。
接下来就要跟时间奋战了。
假如王都战线演变成原始贵族军和联合军之间的全面冲突,就很难早点终结这场战争。现在光是给联合方的赔偿金,就迫得王国经济承受不小的负担。要是战事拖得愈长,负担就会变得愈大。
倘若负担波及到国民身上,他们对国民政府的猜疑心就会骤然提升,王国的情势就会沦落到濒临国家存亡的地步。
现阶段唯一有利而以往百害无一利的因素,就是国王缺位。
这么一来,国民的不满就不可能发泄在国王身上。也就是说,国王的象征价值不会消失。
尽管他个人怨恨当今国王,然而如今国王本身成为国民憎恶对象的机会不大。
凯尔深知,或许是因为这样,国民之间才会出现「快点让国王即位」的呼声,把这当作破解困局的方法;而他也深深赞同国民的这份心愿。
只不过,要实现这一点并不简单,身居高位的他也学到不少教训。
理想和现实是两回事,现实是追求理想所得到的结果,即使与理想之间相距甚远也不足为奇。而就连符合及格标准的现实,有时也会遭更恶劣的现实所取代。
凯尔这时觉得,他连符合及格标准的现实都没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王都战线溃散的速度比他料想的还要快,引发导火线的骑兵部队也下落不明,若想解决以上问题,就只能早点终结王国的内讧。
所以,他需要的只有一个「现实」。
为了获得那份「现实」,就算遭到女儿憎恶也在所不惜。他既没有彷徨的权力,也没有犹豫的闲情逸致。
「喔喔……我觉得胃要翻过来了……好恶心……」
「哎呀!等一下,瑞克托,你没事吧?」
「要是你敢吐出来,我可要生气了!」
「……呼。」
用来获得宝贵「现实」的「道具」露出丑态,以及两个年轻女孩七嘴八舌的吵杂声,令凯尔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这时,龙已经抵达圣都的上空。
窗外,神卫骑士团的飞龙骑兵团团围住凯尔等人搭乘的铁笼。
飞龙在他们的引导下开始缓缓降落,大地在风景中所占的比例也逐步扩大。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4-23 06:59 编辑


第五章 圣都大神殿

圣都「塞奥托克丝」。
这里不只是四界神殿的总部,对王国人民来说,也是神诞生的城市。
这座城塞都市周围环绕着浓雾与高耸的城壁。
通往这里的道路有好几条,但神卫骑士团却在每条路上设置了关卡,不得通行。
而城镇所具备的都市防卫能力则仅次于王都,它周围的森林和山丘上设置了监测装置,以大型魔导珠为核心形成一道防空圈,来防范敌人进入空中。
然而,一旦进入城镇当中,森严的气氛就会冲淡下来。或许旅客在来到这座城市后会感到惊讶,想不到周围森林的清新空气竟突然一变,取而代之的是巡礼者吵杂的声音,以及店老板招揽客人时朝气蓬勃的声音。
特别是从各国来参访的观光客,他们都以为既然是形同国教的宗教总部,就应该是严肃而静谧的城市。
他们在意识到圣都「塞奥托克丝」是例外,不符合常识的范畴之后,都惊讶连连。
而这一天,一条龙现身在天色未明的圣都上空。
闹市快要打烊之际,店老板、员工,以及进行早市准备工作的市场商人.在看到它的模样后,个个都疑惑不解。
这些人到隔天才发现,那条龙上头载着他们殷切期望的事物。


白色的神殿耸立在「塞奥托克丝」的中央、圣都爱尔梅雷山的山顶。
这里就是四界神殿的总部,密斯特拉——哈尔玛大神殿。
「——」
飞龙在神殿的前庭降落,四个人从飞龙载运的铁笼走出来,怀着不同的感慨仰望着大神殿。不用说,其中大概只有一个人,是完全以观光客的心情在感叹的。
大神殿显露出威容,从里头冒出了一群人,缓缓地接近铁笼。
那群人身穿接近无限纯白的淡紫色长衣,表示他们是四界神殿的高阶圣职人员。
然而,站在最前方的那个人,容姿却教瑞克提法尔略感惊讶。
那人身线纤细,高度也比瑞克提法尔稍微矮一点。一头长到脚踝的黄绿色头发配上高挺的鼻梁,实在美貌非凡。而她佣懒低垂的双眸,则是映出苍穹的碧眼。
即使不包括这种种要素,她从头到脚怎么看都像个妙龄女郎。
「——白龙公,欢迎来到密斯特拉——哈尔玛。」
低哑的说话声透着娇滴滴的魅力,瑞克提法尔这辈子从没听过这么艳丽四射的嗓音。
「这次承蒙主教阁下迅速应允本人的请求,我在此由衷感谢你的帮忙,梅蕾蒂亚·基尔·鲁普斯堡——哈尔玛总大主教阁下。」
凯尔的右手抵着胸口,低下头来。
紧接着,梅里艾菈和威妮雅就屈膝行了一礼。
剩下一个还没行礼的瑞克提法尔,也慌忙跟凯尔一样把头低下去。
「嗯,这也是我分内之事,你无须介怀。」
梅蕾蒂亚看到四人都这么有礼貌,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四人抬起头后,她逐一打量每位来客,同时对凯尔说话。
「我从来没在王都的宅邸看过那个女佣,她在白龙宫工作吗?」
「是的,她是我麾下骑士哈尔贝隆的女儿,主教阁下也认识他的,希望你能允许这名侍女随行。不过,在进入大神殿的内部时……」
「没问题。既然是白龙公的亲朋好友,历代先皇也不会生气的。」
梅蕾蒂亚轻松地回答凯尔的话,大神殿是神官的私人处所和机密区域,即使除却危险的地方,开放一般巡礼者进入的场所也不多。
这里虽然名为神殿,但其实也是祭祀历代国王的「家」,而兼具巡礼者身分的王国人民是「国王之子」,能进去的地方当然很少。
接着梅蕾蒂亚把目光对准直直望着她的梅里艾菈,在总大主教面前毫不畏缩的态度,真不愧白龙公的女儿。
「——你是梅里艾菈吧?长得还真美啊,就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啊,谢谢你的赞美,主教阁下。」
梅里艾菈听了梅蕾蒂亚的赞美后,点头表示感谢。
然而,她的脸上却露出喜悦之色。除了家人和显然在说场面话的人之外,凡是有人说梅里艾菈长得像她母亲,她都会非常的高兴。
母亲以高贵的心灵和稀世的美貌被誉为大陆第一美女,其葬礼连远在帝国的重要人物都以私人名义前来慰问,足以成为梅里艾菈的楷模。
「别叫我主教阁下了,跟以前一样叫我『姊姊』不也挺好的吗?」
「——这……我很荣幸,不过在这种地方……」
「嗯,说得也是。对了,你几岁了?」
「二十三岁。」
「咦?」
梅里艾菈回答梅蕾蒂亚的问题,然而对答案起了反应的人却不是梅蕾蒂亚,而是瑞克提法尔。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梅里艾菈的年龄。
然后,他就把自己的年纪拿来对照了一番。
(二十三岁换算成原来世界的单位,就要乘上四倍……)
「——怎么了?」
「不不不,没什么!」
计算出来的年龄在瑞克提法尔的脑海里闪过之前,梅里艾菈低沉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知是基于单纯的直觉,还是少女的本能,即使在异世界当中,女人对年龄问题的警戒心依然非常地高。
梅蕾蒂亚愣楞地看着两人在交谈,却在下一瞬间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喂,龙族女性要是不在乎年龄,那就表示她大概活了四百岁了!没到这个岁数的女性,我们都把她当成年轻的女孩子在看待的!」
「是,是的……」
「等等,梅蕾蒂亚大人!」
梅蕾蒂亚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尽管瑞克提法尔被她的反应吓傻了,却还是点头回应,而梅里艾菈则满脸通红地大声叫嚷。
两人窘迫的态度再加上梅蕾蒂亚停不了的狂笑,让笑声又变得更响亮了。
「哈哈哈……哈哈……」
梅蕾蒂亚笑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拭去从眼角冒出的泪水,再次看着瑞克提法尔。
尽管她脸上还留着笑意,然而望着瑞克提法尔的青色眼眸深处,却闪烁着顽强的意志。
「——瑞克提法尔,这是你的名字吗?」
「是,是的,主教阁下。」
梅蕾蒂亚嗲了一声,目不转睛地仔细打量瑞克提法尔。
由于两人的身高没差那么多,因此他们脸与脸之间的距离近得要命。
瑞克提法尔不由得倒退一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他在倒退一步的瞬间,对方却将距离缩短了两步。正因为彼此贴的很近,才没有办法远离。
「——嗯,体内残留的魔力极为稀少……你平常就是这样吗……」
「呃、唔——」
梅蕾蒂亚马上开始触摸瑞克提法尔的身体。
就连梅里艾菈也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踏出一步,肩膀却被凯尔抓住。
「父亲……?」
「——不要紧,这也是他的义务。」
梅里艾菈听到父亲的声音,勉强地点了点头。
然而她的脸上,却明显流露出自己对瑞克提法尔强烈的感情。
凯尔苦笑。女儿露出这样的表情,这代表她长大了吗?
「——头发是完美的白色,瞳孔是银色的吗……守护媒介是星星吗……也就是说,星辰正好排列在适当的位置。难道你之所以现身在白龙公的城堡,也是你的问题吗……?」
「……」
梅蕾蒂亚取下瑞克提法尔的一绺头发,紧盯对方的双眸,迫得他逐步后退。但她却连瑞克提法尔神色有异都没有发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接下来,四界诸王的意见是……」
梅蕾蒂亚放松对瑞克提法尔的进逼,轻声地自言自语。
「——是吗,我懂了……」
梅蕾蒂亚仰望虚空,开始低诉些什么。
瑞克提法尔想趁机逃走,衣服的下摆却被梅蕾蒂亚的手卡住。
瑞克提法尔不由得泪眼汪汪。
至于他现在的模样让两名女性心头略为一紧揪了一下,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白龙公。」
「是的。」
梅蕾蒂亚的视线从虚空中回到瑞克提法尔身上,唤了凯尔一声。
凯尔回应她的呼唤,搭在女儿肩上的手用力了一些。
注意到这一点的人,就只有梅里艾菈。
「——此人无疑是『白』,这是我和四界之主得出的结论。」
「这么说来……!」
凯尔抓住梅里艾菈的双肩。
梅里艾菈发觉肩头上的手正在震动。她回头看了看父亲,讶异他的眼眸中竟蕴含着毫个掩饰的欢喜。
凯尔在当一个沉稳的武人时态度严厉,但有时却又露出天真的爸爸样。只知道父亲这两种面貌的梅里艾菈,在看到他竟然露少年般的眼神后,感觉除了惊讶之外还是惊讶。
而凯尔单单为了一名青年就做出这种反应,也让她又吃惊了一次。
「白龙公,古代盟约要求阁下捍卫王国的职责,你已经达成了。」
「是!」
凯尔听了梅蕾蒂亚的话,深深地低下了头。
梅蕾蒂亚向凯尔点点头,而后就以总大主教的身分,对那些出来迎接自己和凯尔等人的人马发言「我们的宿愿即将实现,这个国家、王国的主人回来了……!接下来就是我们的战场!快去准备仪式!」
梅蕾蒂亚一声令下,群聚一团的男女就一齐奔回神殿去了。
梅里艾菈面向仍感困惑的瑞克提法尔,一手抵着自己开始激烈跳动的胸口。
彼此眼神交会,以苦恼的表情看着自己的那张脸,流下了泪水。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从父亲和梅蕾蒂亚的态度中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的朋友获得了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方法。

瑞克提法尔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被领到大神殿内的其中一个房间里。
这间房里只放置了穿衣镜、置衣篮,以及没有椅背的椅子。现场只有他和梅蕾蒂亚两个人在,这时她突然脱掉他身上的衣服。
「你、你在做什么啊!」
「废话少说!我可不想看你这小鬼贫弱的身体!」
「好过分!」
梅蕾蒂亚身为神官,对于徒手化解对方攻势的武术颇有心得,瑞克提法尔贫弱的身体根本就招架不住。他不断在做没有意义的抵抗,直到发现自己脱也无妨为止。
瑞克提法尔总算将贴身衣物以外的服饰全都脱了下来。他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向梅蕾蒂亚问道:
「——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别气成这样。我会帮忙的,快换上这些衣服。」
梅蕾蒂亚说出这句话后就拿出纯白的衣服,颜色与她身上的长衣不同。
里头有上衣、裤子,还有长衣。
每件衣物除了装饰之外,全都是清一色的白。
「是纯白的啊……」
「没错,这些衣裳可是神殿里的神官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这个国家除了神殿之外,就没有一种制衣技术能做出最接近白色的服饰。
白色是国王的代表色,王国国民除了结婚典礼和葬礼穿的寿衣之外,是不准穿戴的。
结婚典礼是因为国民要以国王之子的身分,站在历代国王面前立下伴侣的誓约。而葬礼则是因为死后要在地府参见历代国王,才要穿上白色。
而从现实问题来看,市井上并没有那么先进的技术,能够做出接近无限纯白的布料。即使乍看之下是白色的,实际上也会混杂别的颜色。
说不定难以制造,也是白色充满神秘气息的原因之一。
「——你刚才说一针一线,难道神殿里也有服饰部门吗……」
「有啊。」
「真的有啊?」
「没错,因为高阶神官穿的衣服无法向街上的裁缝师订购。」
神官所穿的衣服,本身就是累积了高阶魔法术式的强化装备。
从魔法增幅、紧急防御,甚至是微量的治愈效果都包含在内,神官必须要从纱线编织成布料的阶段起,就将术式刻印在每一块布里。
假如让这种细致的术式刻印技术外流到市井当中,就足以大幅摧毁国内外的军事平衡。
因此,神殿才会采行除专职神官外概不传授技术的制度。掌握这项技术的神官这辈子只收一名弟子,退休时将封印在记忆里的术式刻在意识当中。万一持有技术的神官逃跑,神卫骑士团就会不断追捕,直到夺走其性命为止。
虽然不管哪个国家都会采取防止技术外流的措施,不过神殿所施的术式,却是保密方式中最顶尖也最复杂的一种。
瑞克提法尔听了梅蕾蒂亚的说明后冷汗直流,他诚心希望自己要穿的衣裳没有遭到诅咒。
「神官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就为了这场仪式而做出这件衣裳来,但只要举办过一次仪式,刻印在衣裳内的术式就会崩坏,失去保存的意义而遭丢弃。唔,这么贵重的东西,要是在仪式开始前破掉的话……你懂吧?」
叽嘎叽嘎叽嘎,瑞克提法尔点点头,动作就像生锈而僵硬的门用铰链。
连梅蕾蒂亚柔和的眼睛里,这时也不断散发出犹如鬼神的目光。
瑞克提法尔在这道目光盯视下,开始穿起新衣来,接着梅蕾蒂亚就出手帮忙。
「呃……我一个人也可以换……」
瑞克提法尔想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是怎么穿上这个世界独有的特殊服装的,现在凡是平民和士族的成年男性服饰,他都可以一个人更衣没问题。
瑞克提法尔这么告诉梅蕾蒂亚,想要拒绝对方的帮忙,然而……
「你在说什么啊,在更换这件衣裳的阶段中,也得刻印术式才行。而知道术式的人,就只有这一代的总大主教。」
「是、是这样吗……」
「没错,所以其他人才不能进房。」
梅蕾蒂亚这么说,同时跪在瑞克提法尔的跟前。这时他身上已经穿了白色的长裤,用附有装饰的白色皮带扣住,而无色魔珠就装在皮带的金属扣环上。梅蕾蒂亚对着那颗魔珠,轻声说了一些话。
接着魔珠就在一瞬间白浊起来,变成珍珠般充满光泽的颜色。
「举行仪式之前,要像这样透过每一件饰品,来联系衣裳之间的术式,所以一个人换衣服是绝对不行的。」
「哇——」
瑞克提法尔泄出惊叹的声音。
梅蕾蒂亚仍跪在瑞克提法尔的跟前,她见到对方的反应,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让这样一个大美人跪在你面前,却只对衣服有感觉,你这人还真无情啊。」
「咦?」
尽管梅蕾蒂亚的态度显然是在开玩笑,但两人的姿势的确和她形容的一样。瑞克提法尔突然涌现羞耻心,不由得倒退了半步。
「别担心,只要仪式完成后,你也可以大手一挥,叫女人来伺候你,现在你就趁机整治一下那不解风情的性格吧!」
「不不不不!伺候这种话,哪是一个年轻女孩子该说出口的啊!」
瑞克提法尔上半身裸着,双手四处挥舞。梅蕾蒂亚漾出更深的笑意,将脸颊贴到他的下腹部去。
「哎呀,我好高兴。不过啊,女人当然也了解这种事,比男人知道的还详细喔。」
「——不,这……或许是这样没错,但……」
瑞克提法尔再次退后。
梅蕾蒂亚乘胜追击。
「尤其是侍奉士族和商人的女人更是清楚,虽说贵族的格调还不至于对佣人轻举妄动,但士族和平民商人则又是另一回事。至于贵族,刚才已经提到,把下人当爱妾而不当单纯佣人的行为,严守贵族品阶的人是不会做的。但既然有爱妾这个词,那当然就是做那种事的对象了。」
「……」
瑞克提法尔露出复杂的表情。
假如贵族就是这样的人,而整个社会都将之视为理所当然,他也没理由去埋怨。习俗是由众人历经漫长的时间而形成的,假如有个外来者说它奇怪,那也不过是单纯的任性和不讲道理罢了。
否定他人的文化,是很少会有好结果的。
然而,要是有人问他能否入境随俗,他也会非常苦恼不知该怎么回答。
尽管原本的世界中真有这样的男人,但那在原本的世界里,也依然超出常理范围之外,完全不能拿来参考。
这里是异世界,自己连原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这种情况下所指的常识,该以那一边为准呢?
凯尔是他唯一认识的贵族,看起来不像会做那种事的人,然而他却想得太多,搞得自己一片混乱。
「——」
「喂——喂——你干嘛皱着眉头认真去想啊?几乎所有种族的雄性生物都铭刻相同的本能,驱使他们拚命追求女人留下后代,不久你就会习惯了。」
即使听到梅蕾蒂亚这么说,瑞克提法尔的表情仍然没变。
她叹了一口气,取下内衣,盖在瑞克提法尔头上,然后就无视他乱糟糟的白发,一口气往下拉。
「呜哇!」
「你不需要烦恼,你已经来到这个世界,没有回去的地方了。既然都要在这里活到死,何不走上快乐的人生呢?」
「或许你说的没错——咦,你怎么知道我来自别的世界……」
「我本来是不会知道的。虽然还不晓得你来自何方,不过你来这里的事情,是四界之主告诉我的。」
既然如此,为何至今仍未采取行动呢?瑞克提法尔不由得问道。
「你也知道吧,神殿是不准干预政事的。你从那边过来没关系,但要我们送你回去就不行。」
弄出一个新的国王,是终极的干政。
恭迎国王前来是神殿的职责,但由神殿自立国王则违反了大戒律。
「所以你要一直待在这里,虽然我听说这样是死不了的,但也不免在想,要是你不知道『白』应尽的义务,就这样度过崭新的人生的话,那王国该怎么办呢?」
唔,不过你出现的地点是由四界之主的意志决定的,所以那种意外几乎是不会发生的——梅蕾蒂亚哈哈大笑。
然后她就披上内衣,逐一扣好钮扣。
「你还想问什么?」
「——自从我被召唤到异世界之后,就没办法说出自己本来的名字,这也是来到这里所造成的影响吗?」
梅蕾蒂亚听了瑞克提法尔的疑问后,低声说道:「这是个好问题。」
同时她也扣完钮扣,将第二颗扣子贴在唇瓣上,喃喃细语。
她在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就回答瑞克提法尔的问题。
从异世界召唤过来的人在来到这里之前,若干资讯都会遭到置换,包括名字、容貌,还有记忆等等。原本的世界和这里的世界,建构这两者的资讯也有许多差异,尤其是名字这种代表本人的重要符号,必须要达到最配合这个世界的状态,所以你才会遇到这种现象。」
「原来如此,那我的头发也……」
「我想.应该是因为你体内具备『白』的资讯,才会置换成现在这副模样。说不定你好几个记忆也遭到了更动,但你是察觉不出来的。」
记忆遭到置换后便不复记忆,所以才会想不起来。
完全调换过的记忆,才是唯一的记忆。既然一开始就没有想得起来的记忆,当然就回想不了。
「——现在我还能依稀回忆起自己的事情,难不成这也是……」
「那已经遭到更动了,假如记忆没有被替换掉,你现在所讲的语言又是什么?」
「啊。」
确实如此。
他既能判读文字,也能够会话。
打从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一刻起,就足以证明记忆遭到置换了。
「或许你心中也有好几项常识遭到了改变,由于某些存在于原本世界的概念在这个世界不存在,没办法全部调换,所以你不会完全忘掉原本的世界。」
「——是吗……」
「你害怕吗?」
虽然梅蕾蒂亚问了这个问题,但似乎是记忆遭到更换的缘故,瑞克提法尔也并不觉得这件事实有多可怕。
他认为,将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而接受,是理应如此的。从更换记忆后的结果来看,这的确帮瑞克提法尔保护了自己。
瑞克提法尔太过相信别人,甚至到了自己的常识悉数遭到覆盖,也仍能保有正常精神状态的地步。既然如此,那么做好接纳的准备,就是在保护这个人。
「不,我只是单纯觉得,这也是一种最完善的生存之道。」
「的确,把一个人替换成适合在当地生活的状态,这就是召唤。」
这么一想也就不难发现,为什么在原本的世界死掉的自己,会在这里活着了。
那个世界的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身在这里的自己,是从原本世界的自己重生后的另一个自己。
所以,他要活下去。
就因为以前的自己死去,现在的自己才会活着。
瑞克提法尔才刚想到这一点,眼睛就被带有花香的布料压住。
「——啊……」
「你在哭什么啊!男人-哭,女方就会慎重考虑该不该选他当伴侣。要是不这么做的话,男女双方都会遭遇不幸的。」
梅蕾蒂亚露出快要哭泣的表情。尽管如此,她还是一边苦笑,一边用手巾压着。
瑞克提法尔见她一脸哀伤,惊讶地止住了泪水。
「等到仪式成功,许多人的性命就要交在你手上了,其中也包括你珍惜的两个女人。假如你希望她们幸福的话,就别在任何人的面前哭泣。」
「是,是的……」
瑞克提法尔点点头。
梅蕾蒂亚也大大地点头,摸摸对方与自己几乎同高且长满白发的头。
「——反正,我也迟早要把自己视若珍宝的人托付给你,要是你太弱那就糟了。」
「视若珍宝的人……?」
「嗯,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宝贝妹妹。」
梅蕾蒂亚将上衣递给瑞克提法尔,一边帮他更衣,一边继续说道:
「你会在仪式上见到她,到时我再帮你介绍,我的妹妹是神殿巫女。」
「咦……」
这么说来,姊妹俩不就一起位居神殿的最高职位了?瑞克提法尔背后的梅蕾蒂亚摇摇头。
「要当一个巫女,天生的素质是必不可少的。总大主教在能力上能够使用普通的魔法没问题,相较之下,巫女则仅限于和国王同一时代的一个人。所以,妹妹早在出生之际,就已经注定要成为巫女了。」
梅蕾蒂亚抚平衣服的皱纹,消除其中的褶痕,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瑞克提法尔听到梅蕾蒂亚极度压抑的声音,就打消回过头去的念头,直直地看着前方,他总觉得这样做会比较好。
「我们家是贫穷的下级贵族,连领地都没有,即使出了一个巫女,也改变不了什么。这是因为巫女虽是神殿的象征,被赋予极大的权力,但我们家却得不到这种待遇。所以妹妹三岁离家后,家境依然极为贫困。父母表面上为妹妹出人头地而开心,不过他们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妹妹太年幼,要她担心家里的事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她自从离家之后,就连一封信都没寄过来。
然而只要冷静一想,就会明白这是情有可原的。
妹妹在新的环境里一定觉得很不安吧!要一个三岁小孩待在小小的世界里,不管人身安全保护得再怎么滴水不漏,也不可能过着幸福的日子。
想必她正过着精神紧绷的生活,连关心家里状况的念头都无暇去想。
不过,当时注意到这一点的梅蕾蒂亚,却是无能为力的。
下级贵族不可能干涉神殿的做法,在此之前就连父母也没能办到这一点。
然而她却竭尽全力,希望这一天能够到来。
「——妹妹进入神殿两年后,我受完了中等教育,十六岁就离开了家。接着我到神殿的神宫培训机构『密斯特拉——哈尔玛神学校』就学,像疯了一般死命读书,没花半毛钱就成了特别生。」
或许这时父母在挂念她的身体之余,眼中也尽是女儿带来的光明未来吧。
从神学校毕业后立刻就任神职的修女,能从工作中获得的报酬绝不算高,但若就任司祭以上的职等就能帮助家计,远离低于一般士族水准的生活。梅蕾蒂亚也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正当她从神学校毕业,就任神官之际,双亲却因流行病而过世了。
梅蕾蒂亚知道,父母没钱买药,互相照料彼此的病体,要是其中一人断了气,另一个人也就活不下去了。
尽管她不晓得是谁先离开人世的,但事实是她对父母的病也是一筹莫展。
「我担任神官的第一件工作,就是主持父母的葬礼。」
她不晓得他们算不算是好父母,然而,他们对子女的爱是千真万确的。就算对她们的爱是以获得回报为前提,但她和妹妹若没有双亲,也不能活到现在。
最后梅蕾蒂亚就以发自内心的悼辞,向双亲诀别。
尔后她就把目标放在妹妹身上,决定要保护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之后我跟恩师见面,他真是个不错的人。虽然他早就知道我是巫女的姊姊,却毫不在意以平常心来培养我。」
梅蕾蒂亚说到这里,开始帮瑞克提法尔披上长衣,将系带结在扣子上。
尽管瑞克提法尔发现她脸颊都红了,却没有胆子指出这一点。
「——你要是感到好奇的话,可以直接去问本人,因为别人是不会说的。」
「好的。不过,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把自己的过去告诉第一次见面的人,这真不像是年纪轻轻荣登总大主教宝座的人会做的事情。
瑞克提法尔对此感到不解。
见他面露疑惑,梅蕾蒂亚唇边扬起一抹笑意,手指游走在装饰于长衣表面的花纹上。
花纹散发光芒,包围瑞克提法尔的身体。
「好,这样就结束了——嗯,要是你觉得我这番话是在贯彻道义就好了。」
「梅蕾蒂亚大人,我不认为你要对我负什么义务……」
反之则是另外一回事——瑞克提法尔把指头放进竖领,畅通郁闷的气息后,接着就看到梅蕾蒂亚掏出绑头发的细绳。
「我听说了你的过去,当然,并不是全部。既然如此,我自然要说出自己的过去,来当作等价交换。」
梅蕾蒂亚说,不论以总大主教的身分也好,以个人立场也好,刚开始交往都不该有欠不还。
她绕到瑞克提法尔的背后,开始梳他的头发。
「无论是进行仪式,还是日后的相处,要是我们互相怀疑,那一切就完了。假如没有保持全盘的信赖,就会被多余的疑心所局限,而让这个国家四分五裂。」
就像现在一样,梅蕾蒂亚留下这句话。
既然对方都这样说了,瑞克提法尔也只好接受。
「倘若仪式顺利成功,我们就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了。假如彼此总在刺探对方的意图,别的国家也会乘人之危。尽到公职人员该有的礼仪,尽到个人应负的义务,我们神殿与国王的关系必须要这样才行。」
她把他之前一直任其流泄的发丝,全都绑在脑子的后面。
后颈前所未有的通风感,让瑞克提法尔感觉很舒服。
「我们要共存共荣,像父亲和母亲守护家人一般,齐心保卫同一个国家,这种合作关系就是我的理想。」
「父亲和母亲、吗……」
瑞克提法尔望着逐一检查术式的梅蕾蒂亚,轻声说道:
「光听这句话还以为是要求婚呢。」
「——哈、哈哈哈!真是有趣的说法!」
梅蕾蒂亚的动作瞬间停止,接着爽快地大笑起来,重重地拍打瑞克提法尔的肩膀。
她的力道比想像得还要强劲,让瑞克提法尔的肩膀不断地往下垂。
「是啊,我还以为你不会害羞呢。」
「害羞?你这小鬼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力道又增强了。
而后,梅蕾蒂亚的目光就渐趋认真起来。
「——你还是老实露出害羞样,比较不那么难为情喔。」
「你、你在讲什么啊!这种话你该等男孩年纪大一点再讲吧!」
瑞克提法尔讲出这句话的同时,梅蕾蒂亚拍肩膀的手就往他的太阳穴揍过去。
见瑞克提法尔痛得皱眉,梅蕾蒂亚转而露出腼腆的笑容,将嘴唇贴了过来。
「——等你长大成了帅哥,就换你来勾引人了。到时候我将会好好回应你,既不害羞,也不敷衍。」
「——我才没必要做这种事。」
「很好,假如你长大之后觉得我没那个价值,这也就算是一种成长了。」
梅蕾蒂亚在最后的整装结束后,就使尽全力拍了瑞克提法尔一记。
瑞克提法尔冷不防向前摔倒,而她则迳自从他身边走开,把手搭上通往外面的门扉。
「接下来,只要你出了这扇门,你就不再是单纯的瑞克提法尔了——准备好了吗?」
瑞克提法尔转过头,看到以认真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梅蕾蒂亚,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既是「死心」,也是「决心」。
「——不久以前,我就已经决定了。就算恐惧,就算不安,就算我死了心,也不会放弃。因为死心是舍弃现在去寻找别的道路,而放弃则是舍弃整个未来。」
「那么,你要动身了吗?」
她再次问明答案。
瑞克提法尔点头表示肯定。
「为了除我自己之外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我就已经下了决心,献上生命的决心,而这份决心现在也依然持续。」
梅蕾蒂亚点点头。
「你的决心很坚定,不过这次可不能轻易就死心。」
「该死心的事情我都已经死了心,所以不会有问题的。」
瑞克提法尔的声音带着强颜欢笑的意味,接着她打开了门。
「那我们要走啰!很会死心的小子,能让我见识一下你死了心之后,会有多么强悍吗?」
「嗯,请你好好看着吧。」
瑞克提法尔踏出了一步。
即使胆怯,即使颤抖,即使死心,也还是能够前进。
所谓的前进,若单单只是前进,那就没有意义了。
该朝什么目标来前进?瑞克提法尔发现,为了探寻这一点而向前走,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无论是「为了谁」,还是「为了什么」,很少与人缔结亲密关系的他,难以理解这些信念有多么重要。
然而他不断死心,再死心,最后抵达了这里。
当时的自己已经不在了,不过擅长死心的自己却仍然在这里。
于是,即便死心也不愿让渡的事物,就浮现在他的面前。
虽然他没办法突然变成了不起的人,却想去做所有他不死心而能做到的事,以及所有因为他死心才能做到的事。
「——」
知道那时的自己已经死了,真是太好了。
因为这样就能和那些人同在一个世界里。
这就是自己存在的地方。
「——好,要开始了吗……」
展开由许多「死心」妆点而成的,崭新人生。


瑞克提法尔在换衣服的时候,凯尔一行人则在别的房间享用端来的茶饮。
茶点是添加了神殿采来的香草加以烘烤烤成的点心,吃下去甘甘甜甜,接着清凉感就会一下子扩散开来。
「——唔,这真是好吃啊……」
「威妮雅,我们家也能做这种点心吗?」
梅里艾菈和威妮雅两个人一起喝茶吃点心,亲密得就像姊妹一般。而凯尔则埋首于工作中,在检视带来的文件同时签上花押。由于已经确定瑞克提法尔是真正的「白」,因此他的工作量就一口气暴增了。
但是,凯尔却精力充沛地办完了公务。他的意识起了什么样的变化,梅电艾菈和威妮雅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
凯尔很高兴,因为他找到了方法,能让自己深爱的国家和人民获得幸福。
尽管瑞克提法尔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个牺牲品,然而在王都战线开启战端的如今,立瑞克提法尔为下任国王不但对王国大为有利,最重要的是还能解除国王缺位这一最大的隐忧。
就算将瑞克提法尔交出去,也只会失去下一任国王,削减国家的权益来改善与联合国之间的关系。而把下任国王和国家利益卖给敌国的做法,也将会招来人民的失望和猜忌。
假如瑞克提法尔来到神殿之前,战线仍然陷入胶着,联合方就能以逮捕到战犯瑞克提法尔为由来进行撤退。而站在王国方的立场,就算失去了没被公认为下任国王的「白」,也不会造成沉重的打击,这时还可以惩罚瑞克提法尔在幕后影响当今国王行动的罪行。也就是说,只要假装当今国王的所作所为,是受了滥用「白」之立场的瑞克提法尔的花言巧语所操弄,而后来当今国王觉得自己应当负责而自尽的话,也就不难在没伤害国王家的情况下收拾局面了。
然而,如今米兰平原的战斗开打,瑞克提法尔也被认定为「白」。想要在王国伤害尚浅的情况下收拾战局,则需以皇太子的名下统率国家,由圣上一人肩负所有责任来维护国家的体面,进而完全粉碎联合军的战意。说得更正确一点,皇太子最好消灭失去民众支持的拥皇贵族,让失去驻留理由的联合军撤退。
此外,在前往神殿之前,部下还带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部分联合军势力私通帝国,意图扩大争乱。倘若能善加利用这项情报,即使对联合军进行谈判,也可以占有优势。
凯尔巴不得能用谋略、设阴谋,假如可以巧妙施展这些招数来拯救国家,即使弄得自己一身臭名,他也在所不惜。与以往充满痛苦的每一天相比,就算要稍微弄脏自己的手,凯尔也觉得这是乐园。

在「密斯特拉——哈尔玛」大神殿里的客厅里,众人一边大啖茶饮和茶点,一边暂时等瑞克提法尔整装完毕。而当房门打开,梅里艾菈看到他进来的模样时,她不禁产生了错觉,仿佛带有黏性的热流从身体的深处涌起。
瑞克提法尔身穿缝有金银丝线的长衣,上头挂着饰绳,整个人散发出强烈的存在感,让人无法把这副模样和以前的他联想在一起。而梅里艾菈和站在她身后的威妮雅,也都只能露出同样惊叹的表情,呆呆地看着他。
她们自认为是目前为止最接近瑞克提法尔的人,然而要是在看到他这身装扮后,问她们还能不能说出同样的话,或许她们就会觉得之前太过自信了。
白色是国王与其继任者才能穿戴的至高之色。
无论贵族的位阶再怎么高,无论战士的武勋再怎么多,除了受到恩赏,获准其服装的一部分能用白的人,都不会让这种颜色出现在身上。
当然,梅里艾菈和威妮雅也不能穿戴白色的衣物。
尽管凯尔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前任国王才允许他穿白,但自从前任国王驾崩的那一刻起,这项权利就消灭了。
按照法律规定,假如国王授与王国人民穿白的权利,那么蒙恩之人穿着该色的有效期间,就你限于赋权的国王本人在位时。不过,惯例上却不禁止下一代国王允许同一人穿戴白色,因此得到礼遇的人在死亡之前,历任国王通常会持续把这项权利赐给他。
不过,自从前任国王驾崩之后,从新任当今国王处蒙获穿白特权的人,却全都被视为这场乱事的贼徒。除此之外,王国就没有一个人正式得到这项权利。当今国王对于父亲这位受到前任国王恩赏,而得以穿戴白色的人,并没有重新赋予特权。
所以,瑞克提法尔在此时此刻,就成了王国唯一一个能够穿戴白色的人。
哪怕是仪式上用的服装,不过事实就是事实。
「——果然不适合我吧!」
尽管让瑞克提法尔穿上匹配其身分的尊贵白服,但他对这两个人的态度,却几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他没发现外型和态度的落差,过于随便的举止让她们两个突然觉得无力,就直接走到连凯尔在内共三个人的旁边去了。
「外表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改变的。假如这衣服不适合我,那就只好死心了……」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对吧,威妮雅?」
「嗯,我还是第一次除了惊讶之外没有别的感觉——那个倒在路边的家伙居然变得这么……」
内心动摇而没能善选用词的主人,以及代为发言的随从。随从那句话的后半部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小到没有任何人听得见。
威妮雅本人的目光也被瑞克提法尔的装扮夺走,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只不过她对于承认这一点还极为抗拒,所以才没能马上就接受。
「我也很担心,你们吓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在暗示这件衣服并不适合我……」
「什么啊,别理会这种事了。衣裳终究只是道具,无论要不要穿,还是穿起来搭不搭配,都是本人的风格之一。」
梅蕾蒂亚笑着,双手绕过瑞克提法尔的肩膀在前面交叉。
至少梅蕾蒂亚年轻的容貌,并不比总大主教的装束逊色。瑞克提法尔纯粹地羡慕这一点。
话虽如此,但只有瑞克提法尔自认为穿这身衣裳不适合他。假如是其他人看了,反而会说这模样很符合他的身分。
「不,这真的很适合你。我们只是没办法从以前的你,来想像现在的样子……」
梅里艾菈慎重地选择用词,来说出她的感想。
以前的瑞克提法尔,时常处于抹杀自己的状态下。
问题不在于这是出于意识还是无意识的作用,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梅里艾菈心中总是被这样的错觉所囿,觉得瑞克提法尔这个人就像隔着一道薄纱般若隐若现。
或许是龙族特有的本能,让她认识并感受到瑞克提法尔是异世界的人。而她对瑞克提法尔抱持无意识的隔阂,则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当她看到瑞克提法尔身穿白色装束的那一瞬间,那道挡在自己和来自异世界的转生者当中的无意识隔阂,就从她心里消失了。
这绝不是因为她们这些名列白龙公家谱中的人,都将完全忠贞于国王家的信念铭刻在血液里的关系。
梅里艾菈这个人,只能向注定荣登国王宝座的瑞克提法尔踏出一步。
所以,她才决定毫不掩饰地把自己想要说的话告诉对方。
「——不,困难的问题就别想它了。我只是……对了,这样很帅气喔,瑞克托。」
「是、是吗……这样就好。」
瑞克提法尔缺乏自信,听到恩人兼朋友的梅里艾菈称赞他的一句话,就足以胜过别人的千言万语。他露出淡淡的笑容,轻轻地伸出了手。
而后在犹豫间,触碰梅里艾菈白皙的脸颊。
梅里艾菈既不逃也不惊慌,只是默默地接受。
「我现在似乎是第一次站在能够由自己来触碰你的地方,虽然花了相当久的时间……」
梅里艾菈听了这话,不禁笑了。
她从瑞克提法尔触摸脸颊的手中感受到一点体温,让人深感放心。
接着,她就把自己真正怀抱的心情道出口。
「我既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对吧?」
瑞克提法尔仍然没有发现,梅里艾菈的内心世界。
仍然没有发现,眼前的女性究竟怎么看待自己,而自己又对她有什么样的想法。
「嗯,你的确就在我的手中,是个温暖的人。」
然而,即使瑞克提法尔仍然没有发现,但他却有一句最想告诉梅里艾菈的话。
与自己相距不到一层薄纱,这只手能够接触到的人。
梅里艾菈听了瑞克提法尔的话之后露出微笑,脸颊上染着淡淡的绯红。
那种笑容,至今她从未让任何人看过。
「——嗯,谢谢你……」
凯尔看着两个年轻人在温馨的交谈。这时梅蕾蒂亚走近他,露出极为促狭的笑容,低声道:
「身为父亲,看到女儿要出嫁,感想如何?」
凯尔肩头先是一震,而后他握紧了拳,同时俯视对方。
「要是我早知道永远失去女儿的心情是这么痛苦的话,以前同僚的女儿结婚时,我就绝不会笑着安慰他了……」
他笑着鼓励丧气的同僚,告诉对方凡是有女儿的人都会经历这种事,反正他自己早晚也要亲身去面对。
不过,要是现在有人以同样的方式鼓励自己,他或许会难受到喘不过气来。
「只要梅里艾菈能幸福就好了,而她现在笑得很幸福……但是——」
他从女儿的脸上看到了亡妻的影子。
年纪那么小的女儿,与很久以前嫁给自己做妻子的年轻女孩,露出同样的笑容。
这实在教人生气,教人悲伤。
女儿毫不知情地摆出这样的表情在笑,让自己觉得很凄惨。
「这有什么不好,反正又不是马上就要怎么样。」
他无法坦然接受梅蕾蒂亚的开解。
假如要依照自己希望的方式前进,这份担忧很快就会成为现实。
没错,这是每个人都逃离不了的现实。
「——主教阁下。」
凯尔敛去心不在焉的表情,再次面向梅蕾蒂亚。
梅蕾蒂亚看到他的表情,「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王国」四界神殿的实际最高权力者,戴上了属于这个角色的面具。
「怎么了,白龙公?」
冷酷而僵硬的声音。
二十岁出头就荣登总大主教职位的才女之声。
「这次的仪式,我希望可以从简。」
「——什么……?」
梅蕾蒂亚听了凯尔的话,柳眉都倒竖了起来。
她的眸光贯穿了凯尔,流露出明显的疑惑和愤怒。
「白龙公,你打算杀了那个青年吗?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人以从简的仪式来进行存在继承,那不过是理论上可行的空谈罢了。」
「但若依正规的步骤举行仪式,那就来不及了。」
仪式需要四界之力的渗透,每从一个世界渗透力量过来就要花上一天,合计共需四天。接着皇太子候选人就要从历代国王处继承代代相传的存在,分别各花一天,而从第一代国王到前任国王共有八代,因此需时八天。整场仪式合计下来共需十二天。
然而,十二天是所有步骤都顺利进行时的数字,倘若考量到皇太子候选人的身体状况,则要连后备日一并算进去,最少要十六天。。这数字是从自古以来的仪式中所推导出来的结果,可说是最适合的天数,而梅蕾蒂亚也打算沿用下去。
她要慎重其事,不能让难得现身的「白」,暴露在不必要的危险之下。
但是,凯尔却央求她改变做法,将仪式从简。
「要是在这里浪费十六天,王都可能会落入联合军之手,或是遭到贼徒蹂躏,微臣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这不是能否视而不见的问题,而是事实上就办不到。虽然我对王都那帮蠢才忍无可忍,不过啊,要是在这里失去了那小子,王国才真的要亡了。」
「的确,假如失去了他,那么在下一任的『白』出现之前,这个国家就会被联合军和帝国吞噬殆尽。然而,就算在这里花时间做足仪式,国王的权威也会扫地。」
凯尔说。
王国人民在内乱、联合军的进攻和帝国的攻势下,早已疲敝不堪。
倘若王都落入联合军之手,五十万市民就会暴露在危险之下。尽管联合军夺下王都也没什么大不了,然而「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诸国,却有可能以国王缺位为由,强迫王国采用只图他们自己省事的「民主主义」。
就算王都挺住攻势,但只要北边对帝国防卫线的枢纽「帕拉提翁要塞」遭到突破,王国北方就会遭帝国的战火燃烧殆尽。帝国军不承认人类种以外的生物为人,不难想像届时王国人民将遭到什么样的对待。
无论哪一边的战线溃散,王国的栋梁也都会大幅倾颓。
「男人遭到杀害,女人遭到凌辱,孩童遭到折磨,届时国民对保护不了他们的国王会抱持什么感情,主教阁下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国王缺位一事成为优势的前提,是在于每一道战线都未曾崩溃。
当国民的性命暴露在危机之下时,即使立了新国王,王国人民也会觉得事到如今何必大费周章。对国王深厚的崇敬之心,能让遭到背叛时的反动大到难以想像。
「我们最大的敌人既不是联合国,也不是帝国,而是时时刻刻经过的『时间』。」
梅蕾蒂亚听了凯尔的话,陷入了沉默当中。
凯尔所说的情况她也不是没有意识到,然而神殿严禁政治活动,不可能出手干涉。即使知道期待以久的「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也无法自由施展,神殿大戒律的拘束力就是这么地强。
尽管如此,但若神殿想在许可的行动范围内解决这种状况,就不能随意将凯尔的提案视为谬论而舍弃不用,无论选择哪种方法,王国的危机都不会改变。
既然如此——就算会这么想也并不稀奇。
「——这可是在赌命。」
「我明白。这国家已经被逼到无法靠坚实的正攻法来挽救了。」
掌管政治到现在的为政者该负起这个责任。
对凯尔来说,那也是自己的责任。
「我们这些人完全没尽到掌权者应尽的义务,也没能劝谏陛下的暴行,不但引联合军人仪,还无法防范帝国的进攻,只能事后追究责任。」
为了弥补过失,无论如何他们必须要做一件事。
「所以我们得守住这个国家。接下来要恭迎新任国王,与所有国民一同越过艰难和困苦朝未来迈进,这样我们才有脸面对死于这场乱局下的王国人民。」
「你说得很对。我们神殿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向历代先皇祈祷,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就这一点来说,我们甚至还不如白龙公你。」
梅蕾蒂亚对至今仍固守王都的佞臣也怀有一片怜悯。
不过,自己竟会思考这样的事情,这本身就是极度的讽剌。
无论是王都那帮人也好,米兰平原的人也好,收拾残局的凯尔等人也好,他们全都藉由行动来产生结果的。
相形之下,梅蕾蒂亚等人却连行动都没有。
毫无作为的自己到底在瞎说什么啊。她心想。
「制定大戒律是为了防止王国掀起永无休止的混乱,直到今天都能正常施行,但这并不表示往后也一样适用。」
法律上并无条文明言禁止更改大戒律。
尽管如此,大规模的改变依然没有发生。因为这样就不能让国民感受到,为什么自古至今都需要国王和总大主教的存在。
王国北边是「新生阿曼达帝国」,东边是「出云神州联盟」,西边是「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南边是南方岛屿诸国。当初国家能发展起来,就是因为本国保有与这些邻国间的势力均衡并善加
维护。
王国过去之所以享受繁荣,至今不犯大过,最大的原因在于领导者的素质。透过异世界之主与严格的筛选标准而挑出来的国王,都不是凡庸之辈。
然而,这次的动乱却让王国这个国家暴露出脆弱的一面。
换句话说,国王的才智直接影响了国家的盛衰。
「是否应承认当今圣上的国王身分,即使在神殿内都也争论不休。虽然我们现在可以放心,崭新的『白』已来到这个世界上,但若仪式失败,神殿很可能会四分五裂。」
由于制度拥戴的是国王个人,所以一旦国王遭祸,国民也会受难,即使是神殿也不例外。
神殿正因背负历代国王的权威,才能在不积极涉入政治的情况下保持其影响力,并受到国民的尊敬。然而,要是国王的象征意义遭到毁坏,王国就会失去王国应有的型态而灭亡。
「白龙公,这可是关键时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话虽如此,你也不该让一个以前什么都做不到的家伙率先抵命,让一个称之为客人也不为过的小鬼头背负重责大任。」
梅蕾蒂亚话中另有别的暗示。
想要别人牺牲性命,就得先牺牲你自己的命——
最后,凯尔点头接受这项没有直说的要求。
「——无论结果如何,我白龙公绝不会做出任何触怒主教阁下的行为。要是这样还嫌不够,我也愿意在此以这条命献给国家。只要有活了一千年的龙之『心脏』和『眼睛』,仪式的成功率也会上升……」
龙的心脏和眼睛,是超越顶级的魔法素材。
即使是千年龙身上一片小小的鳞,也能让普通的家庭一年内生活丰裕。假如以他的心脏和眼睛为触媒进行仪式,成功率确实会提高。
不过即使如此,失败率还是高达九成九。
「不对,你应该知道吧,白龙公。就算献出阁下的性命,但若急着举行仪式,失败的机会也会很高,再怎么说——」
梅蕾蒂亚的目光朝向凯尔的背后。
她对着一名静静伫立的青年,露出窘迫的笑容。
「要是少了本人的意志,仪式就不可能成功。」
「你说得没错,梅蕾蒂亚大人。」
瑞克提法尔见到凯尔转身,双脚就站得稳稳地,并且与肩膀同宽、腹部使劲施力,来面对他凌厉的视线。
这是第二次的对峙。
「白龙公。」
「——怎么了?」
极为低沉的声音。
瑞克提法尔对着面无表情,也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的凯尔,以几近残酷的意志溢满出来的声音直接说出口。
要是在这里被凯尔的气势所压倒,能保护的事物也会保护不了。
「不管是什么国王身分,还是这个王国,我都没有兴趣。」
「你说什么……」
这句话等于否定了凯尔至今的人生。
哪怕是自己误解句中的意思,然而听到皇太子候选人说这种话,也不可能不伤他的心。
凯尔向白之青年踏出半步。
「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依靠,就只有梅里艾菈和威妮雅两个人而已。即使现在知道王国有多少国民居住,这一点也依然不变。」
瑞克提法尔被眼前龙族散发的压力急出了一身黏汗。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这就是成败的关键。
「我既没有白龙公那么忠义,也没有梅蕾蒂亚大人那么坚定的信念。王国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容器罢了。」
凯尔在瑞克提法尔面前停步。
他俯视持续说话的青年,始终默默无言。
这是催促对方往下说的态度。
「——不过,只要是能让她们两人活得幸福的必备条件,只要是能让梅蕾蒂亚大人贯彻义理的必备条件,以及……只要是能让白龙公持续奉献不变的关爱和忠诚,我就会以我的意志来推己及人,毫不间断地保护这个世界,如此而已。」
既不为了忠义也不为了信念,单纯是为了自我满足而牺牲性命。
为了国家,为了万民,为了和平,要现在的他心怀这种大义,是一种苛求。
然而,他可以为了自己一个人而付出自身的性命。只要他下定决心,对自己现在的生存之道死心,他就不会犹豫要不要这么做了。
不,其实自己就只有这点决心而已。
不知天高地厚为了别人而死,这样的信念不适合他,甚至令他胆怯。
即使如此,他也想设法单单完成一件事。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时,我心里觉得世界实在很小。然而现在有梅里艾菈在,有威妮雅在,往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在——就连这一瞬间世界扩张的速度都快得令我颤抖。」
好恐怖。
但他同时也很开心。
「『那时』的我觉得世界无关紧要,只要有自己专属的小天地就足够了。不过,现在却不同了。」
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就连自己都不能理解。
是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时,心灵的某个地方遭到置换了吗?还是因为在他死后所具备的心灵,与当时的自己不同了呢?
不过,现在这已完全无关紧要了。对,都无关紧要了。
「你知道吗,白龙公?我已经死心了,对什么都没做就过世的死法死了心。」
他已经不能单纯地死去,不能像以前的自己一样悄悄地死去。
而现在,打从那位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公主捡他回去的那一刻起,他就只好死了心,不再对人毫无牵挂地死去。
「『死心』——这是个软弱的词汇。不过,弱者只须变强就好。就算没能变强,也只需舍弃掉就好。」
死心和放弃看似相同,实则不一。
所以,现在的自己才要死心。
「白龙公,假如我明天能活着出来,就请你死心吧。」
「——死心什么?」
凯尔眯起了眼,望着比自己小半颗头以上的青年。
这模样从别的角度来看,或许就像是一张笑脸。
「假如连你都在我生死未卜的时候死去,那么平稳的日子是不会来临的。到了那一天,你会后悔当初不该央求梅蕾蒂亚大人将仪式从简,不该跟我做这样的约定——所以,请你现在做好死心的心理准备。」
凯尔无言地盯着瑞克提法尔。
仿佛能从月色的眸子看透其决心般,接着他泄出一口叹息。
「——好吧。」
不要牺牲性命吗——这次凯尔露出了小小的微笑。
他下定了决心,要将这名只重视眼前事物的男子尊奉为主人。

啪啪啪啪啪啪,传来了细微的拍手声。
现场五个人都被拍手声吸引,他们将视线四处环绕,只见前方有个穿着长衣的少女,样式和梅蕾蒂亚的装束不同。
少女的年纪约莫十四、五岁,层层薄绢的衣裳给人梦幻般的印象,还留了一头长及曳地、色泽淡薄的翡翠色头发。她的眼睛是闭着的,但脸上却带着笑容。
「……」
她屡次开阖双唇。
她的模样显然是要说话,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不过,梅蕾蒂亚似乎听得见她的声音。
「啊,对了,莉莉西亚,这一位就是新任的『白』。」
梅蕾蒂亚把手放在瑞克提法尔的双肩上,将他推到少女的面前。
瑞克提法尔稍微踌躇了一下,就露出僵硬的笑容,勉强点头示意。「白龙公他们都知道,她是四界神殿的巫女莉莉西亚,是我的妹妹。」
「……」
少女提起下摆,行了一礼。
瑞克提法尔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由得漏出一声赞叹。
「巫女在结婚前除了本名之外并没有俗称,因此我都叫她莉莉西亚。我想你之后就会发现,这女孩在执行巫女的『任务』时既不能说话,也看不见东西。但她可以透过感觉来知道周围的情况,所以把她当作视力健全的人来看待就可以了。」
据说巫女的空间认识能力是常人所不能比的。
尽管神殿里的人也知道,这是伴随「任务」而获得的特殊能力,不过详细的原因只有巫女本人和她的伙伴才清楚,所以梅蕾蒂亚似乎也不太了解。
「!!」
瑞克提法尔觉得莉莉西亚在看着自己。
她张嘴,却仍然发出无声的话语。
「——?」
但是,他听不见。
莉莉西亚也从瑞克提法尔的反应知道他没听见自己的声音,表情变得稍微有点黯淡。梅蕾蒂亚急忙翻译给瑞克提法尔听。
「她刚刚说的是,请容我辅助你进行仪式。」
「呃,唔,是这样吗……!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瑞克提法尔连忙在莉莉西亚面前低下了头。
莉莉西亚露出残留些许苦涩的笑容,表示她明白了。
「再等一下就可以听得见了……不过,也有投不投缘的问题在……」
梅蕾蒂亚在瑞克提法尔的背后叽哩咕噜地自言自语。
从她的经验来看,除非其中一方拒绝接通,否则要听见心电感应不必花那么多的时间。
要是没办法听得见的话,仪式的过程当中就会出现障碍——梅蕾蒂亚也开始考虑是否要错开举行仪式的时间了。
「……」
「——啊。」
莉莉西亚第三次向瑞克提法尔攀谈。
还需要翻译吗?梅蕾蒂亚在开口询问的瞬间,瑞克提法尔就发出了呆滞的声音。
她顿时惊讶,却马上就想到了原因。
总算听见了,梅蕾蒂亚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你听见了吗?」
梅蕾蒂亚为了慎重起见,而向瑞克提法尔求证。
瑞克提法尔连连点头。
「虽然还听不清楚,但她应该是在问我身体状况怎么样……」
「——!」
莉莉西亚听到瑞克提法尔的话,突然表情一亮。
看样子是答对了。
<——太好了……你都听见了……>
「啊,这次就听得很清楚。」
传到脑部的声音比之前还要清晰。
瑞克提法尔觉得少女声音悦耳,即使没有空气做媒介,听起来也魅力十足。
〈那么,请容我再自我介绍一次。我是四界神殿巫女,莉莉西亚。>
「你太客气了,我现在叫做瑞克提法尔。」
〈久闻阁下大名。听四界诸王说,你是从很远很远的世界来的。>
瑞克提法尔听莉莉西亚这么说,不禁开始好奇那些名叫四界之主的究竟是什么人。
看起来他们对包括异世界在内的事情最为了解。
「莉莉西亚大人,好久不见。」
〈白龙公也仍不减健壮,实乃万幸。不过这次的乱事,想必也让公爵大人心痛万分吧!〉
「不,与莉莉西亚大人的心痛相比,我的感受就犹如鳞片遭到抚摸一般,不痛不痒。」
莉莉西亚即使面对凯尔的寒暄,也以巫女的身分完美地和他对答。
瑞克提法尔听到她高雅的措词,忍不住看了梅蕾蒂亚一眼。
明明是姊妹却差这么多——他的目光这么说着。
「——假如我在仪式中手滑也没关系吧?纯白的小鬼。」
「不,千万不要。」
梅蕾蒂亚半眯着眼,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令瑞克提法尔屈服,两三下就开始撤退。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愤怒的女人是很可怕的。瑞克提法尔在心里嘀咕一声,也不知是对谁说。
〈姊姊正在欺负瑞克提法尔先生吗?〉
「你可别说这样很失礼,我是在告诉这个小伙子世界有多么残酷。」
莉莉西亚对姊姊说话的声音充满了惊讶,而梅蕾蒂亚则突然移开视线,闹起脾气来。
瑞克提法尔看见莉莉西亚一脸抱歉地望着自己,这份温柔深深感动他的心,于是便稍微充一下面子。
「你姊姊是在担心你吧!她真是个好姊姊。」
〈是吗……既然瑞克提法尔先生都这么说了……〉
尽管瑞克提法尔勉强硬撑,不过莉莉西亚倒是很给他面子,这样的贴心也令瑞克提法尔差点要流下泪来。


「——仪式本身非常简单。如今国王陛下已经身亡,只要跟归还到神殿的『皇剑』合一,就能进行『存在』的继承。」
瑞克提法尔一边聆听年轻典部神官莱尔的解说,一边沿着往下的阶梯,走向大神殿的地底深处。
旁观仪式的凯尔一行人,以及执行仪式的梅蕾蒂亚和莉莉西亚,他们都从别条通路到地底去,因此现场只有典部神官莱尔和瑞克提法尔两个人在。
「原本皇太子的存在继承应在国王陛下在世时进行,所以自古以来仪式的内容并不是继承『皇剑』,而是要继承遭到巫女封印的『存在』。」
然而,由于现在国王缺位,因此本来该和国王本人合而为一的「皇剑」,就归还到神殿去了。这里的归还指的是国王死后,与之重叠的「皇剑」返回其预设的保存地,亦即大神殿内部的大宝殿。
之后,皇太子要正式继承回到大神殿的「皇剑」,获得加冕的资格担任国王。
「『皇剑』是旧帝国时代末期打造的个人携带型魔导兵器。据说是第一任国王陛下和四条龙订立契约之际,承继了一只眼将它装进去,再铸造成剑的形状而成。」
龙之眼是能匹敌龙之心脏的魔法素材。
这种素材能产生并控制庞大的魔力,当那场瓦解帝国的战争发展到末期时,将这种控制能力和魔力应用在兵器上的技术就完成了。
不过,这种技术却只为了用来锻制一柄剑,之后就被打造出那把剑的第一任国王给埋葬了。
「将四种龙眼融合之后,『皇剑』就能成功地不分四界从中导出惊人的力量。但是这柄『皇剑』却铭刻了一种术式,那就是把剑所见过的光景记录下来的永劫术式。」
第一任国王将这种术式附加到「皇剑」身上的考量是什么,可靠的历史纪录并没有留存下来。
但可以肯定的是,继承国王之位的时候,也包括要继承其纪录。
「与『皇剑』合而为一之后,其纪录也会与皇太子的记忆融合在一起。融合过程中能否经得起长达二千年的纪录而依然保持自我,是仪式的第一道关卡。当然,需继承的纪录会一代代累积而增加,所以你继承的难度会高于前任的国王陛下。」
一旦失去自我,就不可能控制「皇剑」产生的魔力。
而等在候选人前方的命运只有一种,那就是被融于自身的「皇剑」魔力从内部破坏。
「至于巫女所封印的,则是四界之主交给第一任国王陛下的控制装置,是四界之力的源流。这种力量能驾驭万象,包括『皇剑』所持有的魔力,必须向第一代国王陛下订立契约才能够借来使用。由于这份力量十分强大,因此除了拿来控制『皇剑』之外,是禁止使用的……」
这道力量单纯以「力量」一词来称之,以四界职掌范围的形式,局部呈现在这个世界上。
力量、物质、魂魄、虚无,这道力量对各个职掌范围的干涉能力堪称绝对。
而能够使用并控制此等庞大力量的四种龙眼究竟是什么?这个中原因必须追溯到四龙的由来。
「在龙族的传说当中,白龙以『天界』为祖先,黑龙以『魔界』为祖先,红龙以『精灵界』为祖先,而苍龙则以『冥界』为祖先。原本他们的祖先是原初龙的子孙,从这四个世界迁徙到这个世界来,而其根源之力当然分别来自于四界。」
处于龙形状态的时候,除非只剩眼睛,否则不可能发挥来自四界的力量。
能够使用四界之力的龙,恐怕就只有一开始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那几条而已——这就是目前归纳出来的结论。再者,一般人也认为,从没有生物的冥界而来的苍龙种祖先,可能是当时变身为龙形的冥界之主。
事实上,只要后继者出现,四界之主也会世代交替。
「世界上第一次出现不带感情和其他杂质的『眼睛』,让龙种得以行使祖先所拥有的四界之力。尽管原因尚无定见,但这或许是因为它们身上最能代表龙的部位,就在于『眼睛』和『心脏』。」
无论祖先是谁,从诞生于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受到这个世界生物型态的制约。
实际上,龙族能操纵的魔力比其他种族来得强大。其实魔力顾名思义,就是所有力量的泉源,来自魔界的力量,然而白龙能操纵的魔力却和红龙所用的没有关连。
尽管原初龙来自四界,但或许把现在的四龙种和原初龙当成不同的生物来看待,才最贴近于事实。
「与『皇剑』同型的兵器,在旧帝国中称之为概念兵器。只要这种兵器能控制四界之力,就可以将概念操纵自如,一点也不夸张。」
能够操纵万物状态的兵器。
或许这是有知识的生物发展到极致的最后武器之一。
「第一代国王陛下没有毁掉研究资料。假如现在还使用概念兵器的话,或许类似旧帝国帝都的悲剧将再度重演。」
「——悲剧、吗……」
对方顿了一下,之后才针对疑问来回答。
「——假如只论结果的话,那就是旧帝都消灭了。」
人们在第一任国王亲自去破坏的研究设施和别的帝都研究所当中,以毁坏后还剩余的部分研究资料为基础,制造了新的概念兵器。
而后,在进行启动实验的那一天,帝国首都的一百万市民同归于尽。
后人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之后只剩下结果,只剩下旧帝国帝都化为大陆最大湖泊的结果。」
发生什么事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仔细想想,意图研究概念兵器的势力,这二千年来不能说没有出现。
即使如此,概念兵器还是没有创造出来,原因在于帝国溃败的同时,各种技术也跟着倒退,再加上旧帝国遭到毁灭时的掌权者,还对概念兵器的巨大威力感到畏惧,将技术埋葬于黑暗当中,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我们这些隶属于典部的神官为什么会晓得这样的事实,候选者大人知道吗?」
听到走在前面的莱尔有此一问,瑞克提法尔点头道:
「——为了告诉即将拥有唯一概念兵器的候选人,这种武器有多么危险。」
「正是如此。」
通往地下的阶梯叫什么名字呢——这里是回顾过去,接受事实的地方,名叫「悔悟的阶梯」。
莱尔以撇除一切感情的声音这么说道。
「幸运的是,经由四界之主所选定的候选人,全都明白我们的意图。就算实际登上皇位,也没有将概念兵器的情报泄漏出去,而保住了国家的和平。」
「我也要保守秘密吗?」
听了瑞克提法尔的疑问,年轻典部神官的答案是否定的。
「这要视新任国王陛下的判断而定。假如隐秘一切情资就能获得和平,倒也不坏,但我们却不能断言王国完全不需要概念兵器。」
即使王国藏匿概念兵器,却不代表别的国家和组织不会造出来。
而要对抗完成的概念兵器,就需要另一个概念兵器。
藉由互相牵制,来做为抑制的力量。
「我们典部神官要恳求新任国王陛下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别忘记您今日在这座阶梯上知道的一切,别让过往的教训白白浪费。」
国王要背负的担子是这么地沉重。
瑞克提法尔一阶一阶地往下走,看见自己的前方是一片黑暗。
(因为什么都不存在,还是因为什么都存在,所以才只能看见黑暗呢?)
点点细微的灯光向前延伸,是瑞克提法尔要前进的道路。
这是残存一切可能性的光辉未来,还是足以让未来破灭的些许时间?
没错,「悔悟的阶梯」就是送给候选人的最后之路,要他们看清自己的未来。
(是生、是灭,无论如何都要连累很多人吗……)
这条阶梯强迫许多候选人悔悟,要他们在具备自觉的前提下进行仪式。而现在沿着这条道路前进的,则是把「死心」放在心里的青年。
(连需要悔悟的过去都没有的我,在这长长的阶梯中想要什么?)
要做出决定,前进或后退的选择。
就算陷入所有现象的泥泞也要朝未来前进,还是移开落在一切事物的目光往过去后退?他提出了单纯到让人发笑的问题。
「——典部神官大人。」
「怎么了?」
莱尔停下脚步,仰望瑞克提法尔。
在黑暗的阶梯中,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走过这道阶梯,迷失在光芒下回不来的人有几个?」
瑞克提法尔在问问题。
他在问,被四界之主选上后,没能成得了国王的人有多少?
他在问,这道阶梯该背负多少人的愿望?
「——就算问到答案之后想要折回去,我也不会真的停下来的。」
「听你这话我就安心了。」
能凭着自己的意志前进,不受任何人强迫——莱尔仰望笑着这么说的瑞克提法尔,用鼻子轻哼声。
这并不是侮蔑,而是单纯的钦佩。
「二十三个。」
于是,他便回答了。
因为他认为,这名青年即使胆怯,也不会裹足不前。
莱尔的想法是正确的。
「——原来如此。往后就算我不愿意,也要背负许多条人命,这正好可以当作暖身。」
新任候选人笑了。
即使看似为难,却毫不动摇。
「阁下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莱尔低声说了这句话,向前迈出了步伐。
来了个有意思的小子——他极力克制内心的欢喜。
不久两人来到最底层,莱尔把手放在耸立在那边的大门,转过了头。
而后,他便刻意使用古老的用词,问道:
「候选者大人,此去即为仪典之地,凡开门者,概不得退。阁下欲开乎?欲不开乎?」
纵然是一道问句,但他早已知道答案。
没错——
「开。」
就只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4-23 07:01 编辑


第六章 皇统继承

深埋于地底的空间,却充满纯白的光。
瑞克提法尔抬头寻找光源,天花板的距离感觉高到难以攫住,令人有些头晕。不过他却发现,天花板的一部分在发着光。
仔细一看,支撑天花板的柱子,也是采光的来源之一。
明亮到无法直视,不知是用什么原理来发光。
「——你来了啊。」
瑞克提法尔环顾四周,不知道从这端到另一端的距离有多长,接着他耳边就传来梅蕾蒂亚的声音。传来的说话声叠着回音,但他却知道出声的人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片广大的地下空间中央,他看见那边有好几道人影。
瑞克提法尔往那边走去。
「该注意的事情你都听过了吗?」
众多人影的中心。
地板由带有光泽的材质制成,与单纯的石头不同。精致的魔法阵画在那上头,而梅蕾蒂亚就站在中央。
莉莉西亚和一群用面纱蒙着脸的神官站在她周围。
每个神官都拿着超过自己身高的拐杖,同时向瑞克提法尔默默行礼。神官穿着整齐划一的衣裳,体型也相似,导致个人风格看起来很薄弱。这令瑞克提法尔感到有点惊讶,却没敢追问原因。
他反倒回答梅蕾蒂亚的问题。
「我只知道典部神官大人提过的事。」
「既然听了那些就能来到此地,这就够了。」
梅蕾蒂亚笑了。
看似开心的笑容,同时却流露出悲伤。
瑞克提法尔从梅蕾蒂亚的表情中领悟到,她应该知道所有的历史事实。
「虽说现在的确是战时,不过听到过去战争的罪恶会很难受吧!还是把这也当作仪式的一环会比较轻松。」
「我倒是觉得,这才是最容易了解的说明。」
「是吗?」
苦笑。
两人露出同样的表情,互相微微一笑。
梅蕾蒂亚纯粹感到放心,想不到瑞克提法尔知道一切之后还来到了这里。而瑞克提法尔怀着深厚的安心感,是因为他与梅蕾蒂亚共享一个秘密。
「二千年的纪录中不只有光荣和幸福,也有罪孽和不幸。里头包括了一切,全都不带主观单纯记录下来。」
「皇剑」是无机物,以无机而不带一丝抒情的方式,保留历代国王的纪录。
第一任国王选择记录而非记忆的意图是什么,想必代代的国王都得到答案了吧?神殿的总大主教经过好几代的传承,却还是感到疑惑。
说不定她能够找到答案。
梅蕾蒂亚在内心的一角期待着。
「不只是继承,或许连你也要在此留下纪录。」
这名青年会留下什么样的纪录呢?继承这份纪录的下一代国王会有什么想法呢?她对这些问题有着无穷的兴趣。
「事实胜于史书!哪怕只有一个人不断凝望的世界,也是属于这个国家的记忆。」
或许那是免于误入歧途的路标。
或许那是揭露前有地狱的警讯。
或许那是要让人知道,孤独才是国王真正的朋友。
唯一的纪录,继承者仅有当今圣上一人。
「瑞克提法尔,你可别败下阵来。等仪式结束后,你就会得到国王宝座这份真正的孤独,以及『皇剑』这位真正的同胞。这场最初也是最后的孤独之战,你要是赢不了,就不配当个男人。」
〈——姊姊说得没错。虽然我也要帮忙完成仪式,但若瑞克提法尔先生本人没有战胜这场考验的话,我的协助就没有意义了。>
莉莉西亚以绝不张开的双眼注视着白衣青年。
想必那对眸子一定和梅蕾蒂亚一样藏着坚强的意志吧——位居仪式重心的青年这么认为,还想看看她的眼睛。
许多人迷恋光彩夺目的宝珠,而耀眼的心灵也一样充满吸引力。
这份情感形容为「欲望」尚浅,称呼为「兴趣」太深。
渴望自己没有的东西,当它出现在眼前时才会涌现的感觉。
或许那就是所谓的「憧憬」。
「她能否完成巫女应尽的职责离开这里,也要看你的表现。」
莉莉西亚为了完成巫女该负的义务,而抛弃至今以来的生活,只有瑞克提法尔才能带给她崭新的人生。
然而莉莉西亚真正希望的,却不是崭新的人生。
〈姊姊,我……我想跟姊姊一起……>
没错,她并不希望自己一个人离开神殿。
离别多年的姊妹还那么相亲相爱,这不就足以证明一同共度的时光和彼此抱持的感情,并不是人际关系的全部吗?
梅蕾蒂亚抚摸妹妹的头,露出温柔的微笑。
「——假如莉莉西亚不在了,我待在这里的理由也就所剩无几了。假如我们俩都能完成任务的话,就带你去别的地方玩怎么样?当然,费用全都由这小子来出。」
好过分啊。尽管心里这么想,却仍期盼总有一天让愿望成真。
倘若心愿能够实现,或许自己就能够感到自豪。真令人期待。
「——到了那个时候,就去做莉莉西亚想做的事好吗?」
所以,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做个小小的约定。
因为你的微笑,绝对是我的幸福。
〈——我……只知道这座神殿,这样也没关系吗?〉
瑞克提法尔见莉莉西亚一脸困惑地仰望着自己,就笑着回答了她。
他一边抚摸轻柔的头发,一边点头说道:
「我和你差不多,知道的地方也很少,所以就让梅蕾蒂亚带我们到处走走吧……这一定会很好玩。」
〈是,是的……!一定很好玩!〉
梅蕾蒂亚见莉莉西亚笑得开心,也露出同样开心的笑容。
瑞克提法尔看到两人那么高兴,脸上的笑意也更深了。
从现在起即将豁出性命的青年,发出衷心的笑颜。


「——总大主教阁下,魔力已经充填完毕。」
墙上装设的扩音器传出的声音吸引梅里艾菈抬头,她听见内容后,视线又慌忙回到窗户下方。
梅里艾菈的内心十分不安,就连一旁的父亲,以及跟在背后的侍女也感觉不出他们的气息。
现在她所在的位置,是其中一面墙上镶着玻璃窗的观览室。这座房间的格局是从举行仪式的大厅天花板突出,打从梅里艾菈进来之后,她就一直难以冷静,让人无法想像平时的态度是多么威风凛然。
为使接受仪式的皇太子候选人集中精神,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大厅。在大厅中辅助仪式进行的神官之所以造型不具个人特色,其实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他们说,这是为了稍微提升仪式的成功率,进而保住候选人的性命。而梅里艾菈这个与仪式完全无关的局外人,自然是无话可说。
梅里艾菈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她向梅蕾蒂亚和莉莉西亚低头请求道:「他就拜托你们了。」尽管两人都爽快答应下来,不过梅里艾菈知道,她们实际上可以帮忙的,也仅限于能力所及的范围内。
「开始了啊。」
「——是的。」
梅里艾菈点头回应父亲的话,视线却没有移动。
凯尔轻叹一声,把视野的重心放在女儿关注的人身上。
「必要的步骤他已听过了,之后就要看他自己了吧?」
这是王国史上头一遭将所有继承手续一次完成的存在继承仪式。
尽管提议要这么做的人就是他自己,然而实际看到大厅的魔法阵在眼前蓄积魔力的时候,脑子里却冒出后悔的念头,觉得这或许真是办不到的事。
游走于地底的魔力巨河称为「龙脉」。只要经过盖在正上方的「密斯特拉——哈尔玛大神殿」地底下,从龙脉中汲取的魔力也会多到其他地方都比不上。
然而,就算拥有庞大的魔力产出量,也需要一点时间确保仪式所需的魔力值是否足够。那是因为仪式经大幅省略后,施法一次所需的魔力值会跃升到十倍以上。尽管早在凯尔说要带「白」过来时,魔力就开始充填了,但就算从大神殿延伸到地底下的魔力采掘用魔法术式,以最大耐久极限来汲取魔力,也必须累积到现在,魔力才够充足。
换句话说,假如仪式因故中断的话,就必须花掉漫长的时间进行准备工作,包括准备术式和检查仪式会场,好能再次累积到足够的魔力。
最大的敌人是时间,凯尔曾经这么告诉梅蕾蒂亚。对他来说,现在的情况就等于在走纲索。
「——现在只能祈祷王都的战况不要恶化吗……」
幸运的是,这里是信仰的重镇——大神殿。要是连在这里祈祷都行不通的话,去哪里都没有用。
凯尔看着女儿黏在窗前一动也不动的身影,再次叹了一口气。


看到朝自己跪拜的神官捧着的细剑时,瑞克提法尔畏缩了一下。
这把细剑在无损实用性的范围内做了最大限度的装饰,剑刃没有损坏,具有足够的杀伤力。即使这把武器实际上是用在神殿祭祀时的仪礼用细剑,但若想要拿它上战场,也能经得起考验。
梅蕾蒂亚和莉莉西亚两姊妹站在距离他十步的地方,而她们身边也有神官,以缓慢的动作拿一柄细剑过来。
搁放细剑的白色薄布上织有王国的国徽,以交叉的剑、画上十字星的盾牌,和支撑这些兵器的四条龙为构图。当神官双手捧上这把剑时,瑞克提法尔便觉得围绕在它周围的气息,与自己拥有的剑截然不同。
瑞克提法尔无法用贴切的言词来形容这种现象,但若硬要他解释的话,那就是存在感的分量不同了吧?
纵然使用金银来锻造,装饰却不华美,而在剑刃上铭刻古代文字,也绝不是稀奇的细剑装饰工法。尽管如此,瑞克提法尔还是透过本能而非理智,晓得「皇剑」展现出压倒性的存在感。
现在的瑞克提法尔已被塑造成「皇剑」之器,或许这种感觉就是皇剑该与自己同在的本能。
莉莉西亚从神官手里接过盖着薄布的「皇剑」后,就转身朝向梅蕾蒂亚。
梅蕾蒂亚当场跪下,对「皇剑」深深低头后,再以双手接过。
而后她再次低下头,把「皇剑」配在腰间,直起了身子。
「——」
梅蕾蒂亚一言不发地看了过来。
瑞克提法尔望着神官捧着的细剑,将手放在剑柄上。
缠绕在剑柄的皮带和金属的触感。
他试了一下剑柄冰冷的感觉后,再紧紧握住它。
然后他持剑一挥,拿捏触感和重心之后,整个人就转向梅蕾蒂亚,把退下的神官留在视野的角落当中。
「—一」
接着,他就慢慢把剑尖指向梅蕾蒂亚的眼睛。
他用剑的经验,仅限于在原本的世界里当学生的那段期间。
还好他在就学时就拚命锻炼自己并不擅长的武术,才不至于乱了架势而显得笨手笨脚。
「——看样子你好像用过剑嘛。」
「这里也有御座敷剑法这一招吗?」
瑞克提法尔不晓得异世界的人是否知道御座敷剑法就是非实战对打,然而王国似乎也有同样的说法。只见梅蕾蒂亚噗哧一笑,再次握住「皇剑」的剑柄。
「道场剑术要是能练熟的话,也能用在实战当中。再说,就算把剑对着没经验的家伙,也不需要受良心的苛责。」
「这还真恐怖。」
梅蕾蒂亚旁边的莉莉西亚露出苦笑,而瑞克提法尔也和她一样的笑了。
就在他要开口回应之际,其中一名等距排列在魔法阵四周的神官朗声道:
「——时候到了!」
梅蕾蒂亚听到声音,脸上柔和的表情就消失了。
同时,莉莉西亚的表情也紧绷起来,双手交扣成祈祷的姿势。
「要开始啰,小伙子。」
梅蕾蒂亚出声,几乎同时瑞克提法尔也跟着点头。接着众位神官就发出吆喝声,同时一齐用杖尖敲击地板。
尖锐的声音响彻整座大厅,地板上的魔法阵宛如呼应般发亮,浮现透光的纹路。
当瑞克提法尔的眼睛习惯光线之际,梅蕾蒂亚就朝他刺了过来。


仪式的步骤极为简单。
首先由候选人与手持「皇剑」的总大主教击剑对打。
这项行为是为了让「皇剑」觉醒,并认识候选者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虽说是仪式性质的击剑,却并不是演技。
假如彼此没有拿出战意,「皇剑」就不可能觉醒。
「——呼。」
梅蕾蒂亚疾冲过来,速度快到不像身穿厚重的衣裳。她转动手腕,狠狠横扫一击,瑞克提法尔急忙举细剑挡架。
「皇剑」与仪礼剑交锋,金属相互啮合,发出刺耳的声音。
「——!」
在火花飞散的同时,感受「皇剑」的脉动。
让剑刃展现些微的光芒,牵引「皇剑」的残像。
「再来!」
梅蕾蒂亚吸收反弹之势,一个翻身,再度展开攻击。
这次瑞克提法尔以仪礼剑的剑腹,避开她捞击的动作。
火花再次沿着滑过仪礼剑上方的「皇剑」之刃飞散开来,而后脉动又出现了。
这份犹如要震荡空气的脉动,也是众位神官开始咏唱仪式咒文的信号。
(——存在、存在、存在。皇之刃,四界之刃,讴歌之刻,祈愿之时。此非觉醒,而乃新生……!)
众位神官的声音宏亮响起。
魔法阵的光芒应声增加。
瑞克提法尔和梅蕾蒂亚在逐渐增强的光芒中持续舞剑。
十回合,二十回合,三十回合,两人不断过招,莉莉西亚默默地紧追不放。
(——冀望明日,乞求秩序。王国连绵,而至今日。唯愿皇者,延续未来——)
每交锋一次,「皇剑」的光芒就会增强,令瑞克提法尔眯起了眼。
「皇剑」的脉动像在回应众位神官的祈祷,同时也像要表露贪恋生命的渴望。两人交手数十次之后,脉动就强到足以摇撼整座大厅。
接着,梅蕾蒂亚斜肩一砍,与瑞克提法尔的一记捞击激烈交锋。
瞬间,「皇剑」的闪光和脉动爆发出来。
「瑞克提法尔!」
爆光支配的白色世界里,梅蕾蒂亚的叫声打进瑞克提法尔的耳里。
值此同时,众位神官掺杂着兴奋的声音也达到了最高潮。
(——存在、存在、存在!速来此处!速来此处!赋予此地,崭新未来!)
「我要上了……!」
梅蕾蒂亚尖声叫道。
瑞克提法尔翻转手中的细剑。
「喔喔喔喔!」
同时魔法阵的光芒增加了。
瑞克提法尔紧握仪礼剑,承受光之暴风的狂烈侵袭。
而后——他清楚看见梅蕾蒂亚冲向自己时的,「皇剑」的锋芒。

接着进入仪式的第二阶段。
那就是将「皇剑」与候选人融合。
候选人要继承「皇剑」具备的二千年纪录,以及其中的四界之力。
梅蕾蒂亚一边承受「皇剑」从自己手臂传来的鼓动,一边迅速奔驰,意欲完成自己最后的任务。一步,一步,将风一分为二。即使吹乱头发,也依然全力在跑。
剑锋指向白之青年,只要一个步骤出错,仪式就会失败。她按捺只许成功的紧张情绪,牢牢握住「皇剑」的剑柄。
不久,梅蕾蒂亚开始用自己的双眼仔细看着青年的表情,这时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青年注视过来时的神情确实具备皇威。
没问题的——她这么想。
「别闭眼!」
她不知道对方能否听见这句话。
但她却冲上前去,速度连一瞬间都没有减慢。
要抓紧时机让「皇剑」进入瑞克提法尔的体内。
刹那间,她喊出祈祷文来恭迎自己该侍奉的国王,而后全力刺出手里的皇剑。
「——皇者啊,存在吧!」
在从简仪式中,「皇剑」能刺的部位有两处。
心脏与——眼睛。
「——唔!」
她手腕一转,将「皇剑」刺进瑞克提法尔的银色右眼里。
瑞克提法尔一直看着被银光包围的「皇剑」。
剑刃遮蔽视野,接下来只感觉到「滋」的一声,就没有任何知觉。
激烈的疼痛随即袭来,从意识中驱散这份触感,让他失去行动自由的身体像触电般震颤起来。瑞克提法尔高声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
要是不吼出来,意识就保持不住。
「皇剑」开始融合,导致身体活动的自由遭到剥夺,如今他能做的就只有呐喊。
承受游走身体的疼痛,还要抵抗冲进意识里的庞大纪录。
他唯一的武器就是喊叫,藉此抵挡巨大「力量」的奔流。


第八代国王艾涅法柏。
继承「皇剑」的最后一位国王。
他在贵族改革当中,以果断不似平日温厚态度的处置而闻名。
这位国王也广受各国元首的尊敬,但在教育子女方面却是唯一的失败。
第七代国王玛莉耶露。
她是王国史上第三位女性国王。她在非官方的纪录当中是一名高级妓女,以她的发色来博得大众的喜爱。
这位国王让女性的地位起了飞跃性的提升,不过她的目标并非单纯的女士优先,而是实质的男女平等。
缘此之故,她至今仍然广受卖笑女的景仰。
第六代国王扎更。
他是第五代国王的第二个儿子,是唯一按照正式步骤来世袭国王宝座的人物。
虽然他延续母亲军队改革的方针,却也是致力于国际交易和发现新航路的交易之星。
而他那个时代绘制的海洋图,也成为后世交易时的必需品。
第五代国王薙·一文字。
王国史上第二位女性国王,据说是来自出云一带的移民。
这位国王进行军队改革,取代以贵族为中心的军队,由受过扎实教育的职业军人来主导。
此外她还主导战术研究,今日军事学校也依然教授她所研究的战术。
第四代国王勒·嘉尔德。
据说他的父母是从国外逃过来的流亡份子。
他一边疗愈饱受战争摧残的国土,一边进行援助艺术家的工作,尔后就被誉为王国文化的拥护者。为了赞扬他的功绩,现在皇立大美术馆的玄关处还以他的肖像画来装饰。
第三代国王伊莉莎白蒂雅。
骑士阶级出身,在位仅一年的国王,后世称她为剑之公主。
打从第二任国王时代开始,王国与北方人类种诸国的关系就日趋恶化。后来在双方爆发战争时,这位国王就发挥了她的军事才能。
她凭着绝无仅有的才华,仅仅十个月时间就将战争导向终结,不过在终战后就失踪于皇城。
尽管下一代国王即位的事实,就意味她早已失了性命,然而提倡其生存说的有识之士也不少。
第二代国王飞利浦。
他是农民出身的国王,后人称其为农耕王。
这位国王振兴农业,促进国内流通,喜欢到开辟在旧皇城的田里培育农作物。
他在位二百年期间所改良过的农作物品种,至今仍然是王国的主要农产品。


众人的欢喜、悲伤、憎恶与叹息。
这把剑只能不断注视所有的感情。
其中没有任何事物能堪称为自身的感情。
然而,在流进瑞克提法尔体内的纪录当中,「皇剑」留下的感情却只有一个。
「——拜托你了,伙伴。」
这是「皇剑」刚成型时的纪录。
疑似第一代国王的白发少年抱起自己的纪录,是「皇剑」里唯一沉浸在喜悦当中的感情。
或许那就是残留在龙之眼当中的感情。
然而,瑞克提法尔却认为这就是「皇剑」唯一的记忆。
这段情感是唯一在堪称浊流的资讯中散发的光芒,瑞克提法尔将它铭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瑞克提法尔右眼流出大量的血液,高声叫了出来。
梅蕾蒂亚意欲剥除「皇剑」溢出的魔力。她再度运劲于自己的手,喊了妹妹一声。
「莉莉西亚!」
〈是!〉
莉莉西亚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妹妹默默追逐姊姊的动向,「皇剑」与候选者接触后,风势和光劲就变大了,而在这狂烈的态势当中,姊妹俩的连带感确实而可靠地持续下去。
不久,梅蕾蒂亚看到巫女的装束松了一口气,把手伸向妹妹。
「莉莉西亚!这边!」
瑞克提法尔的咆哮与风声几乎要掩盖她的声音,但妹妹的确听见了。
梅蕾蒂亚认为,担任巫女一职之所以要失去眼睛和声音,或许就是因为要在强光与风暴中,抵达候选人所在的位置。
梅蕾蒂亚抓住妹妹在风中摇曳的手,让她握住刺进瑞克提法尔眼里的「皇剑」剑柄。接下来就是巫女的工作了。
「这小子就拜托你了!像他这种滥好人,正适合跟你走在一起!」
妹妹明白姊姊这句话里里外外的含意,大大地点了点头。
〈——我会尽一切心力来支持他。不管是巫女莉莉西亚也好,还是平凡的莉莉西亚也好,此人都是我生活的依靠。〉
「你识人的眼力也跟我一样,我引以为傲的妹妹啊!」
梅蕾蒂亚用自己的手包覆妹妹握紧剑柄的手,朝对方眨了一下单眼。
接着她就松手放开「皇剑」。
「——唔!」
转眼间,她就被刮到魔法阵的外面去了。
手里没有「皇剑」的总大主教,已经失去参加仪式的资格。
梅蕾蒂亚在退出仪式时,将这个国家的命运寄托在那两个年轻人身上。
「莉莉西亚……!瑞克提法尔!」
她被暴风吹走,撞到地板上一动也不动时的呻吟声,大厅里没有一个人听得见。
尽管姊姊飞到莉莉西亚感觉不到的地方让她很担心,却仍将意识集中在剑柄握在自己手里的触感。纵然眼睛看不见,也能从闯进耳里的惨叫和鲜血的味道,轻易想像这番光景。
原本的仪式不可能出现的凄惨景况,却在拯救国家的大义名分下进行。
〈瑞克提法尔先生!〉
莉莉西亚用力握紧剑柄,将「皇剑」刺得更深。
接着她就以娇小的身躯将利刃往内塞,以便同时袪除放大的叫声。假如「皇剑」和候选人没有合而为一,莉莉西亚就算交托「力量」也没有意义。
尽管这并不是将「皇剑」实际埋进身体当中,然而异物插入身体的抗拒反应却还是会出现。
倘若融合率超过一定的数值,就能以巫女的力量来控制并安定「皇剑」。但若想达到这种融合阶段,就只能靠候选人自己撑过去。
〈瑞克提法尔先生!你要加油!〉
她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
即使如此,她仍非叫不可。
再塞进去一点,再把「皇剑」稍微塞进去一点。即使脸上沾满血污,莉莉西亚还是一直呼喊。
她不想伤害笑得这么温柔的人。
但是,哪怕自己要伤害他一次,也必须完成彼此的使命。
〈瑞克提法尔先生,我们快点结束仪式,一起出去走走吧!虽然我一无是处,但我会努力学做便当的!要是你能让我待在你身边的话,我也会永远支持你的!〉
为什么要执着于这名青年到这种地步,老实说连她自己都不太明白。
因为他对自己很温柔吗?还是因为他不把自己当巫女来看待呢?她想了又想,却没有找到答案。
(但是,我想跟你在一起看看。)
纵然大神殿的藏书室里拥有丰富的书籍,不过眼睛看不见东西的莉莉西亚,却跟这里没什么缘分。但是,假如她在藏书室里养成爱好文学的习惯,或许就会发现自己的真心。
这时,少女爱上了青年。
那是占据她体内多数的四界之力,受到青年这尊「皇剑」之器吸引的结果。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扭曲的恋慕之情,或许有人会笑称这是赝品。不过即使如此,少女的恋爱却既是事实,也是真实。
历代的巫女当中曾经有人在举行仪式前就和候选人相爱,或许这时的莉莉西亚也处于相同的状况。然而,这名巫女一辈子都没发现这件事实。
因为她后来和适合的丈夫人选在一起,过着真正幸福的日子。
想必没有人会轻言结果就是一切,尽管俗话也说没有过程就没有意义,但事实上对于当事人来说,他们所获得的却只有结果。
现在莉莉西亚心中微小的爱慕会不会发展下去?等到仪式结束,四界之力回到该存在的地方后,她是否会一直抱持这份感情?到头来谁也不知道。
她是否基于一己职责,选择站在国王的旁边?
她是否基于一己之愿,期盼能待在国王的身边?
一切都要等仪式结束以后才有定论。
〈瑞克提法尔先生!我在这里!〉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少女莉莉西亚想要保护青年瑞克提法尔。
而青年也想再看少女莉莉西亚的笑容一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满溢的力量暴发,血液从身体中飞溅出来。
逐渐陷到眼睛里的「皇剑」,意欲将己身的存在融进青年的体内。相形之下,青年的身体则不断呈现抗拒反应,排斥以超越自己适应的速度来入侵的异物。
疼痛的程度还比撕裂身体更剧烈,就像体内饲养了龙在里头吞噬,还一边切割身体再接续起来。脑部、神经、连细胞都逐一替换,将青年改造成能与「皇剑」相称的另一个生命体。
要是没有这么做,概念兵器「皇剑」就不能寄宿于体内。
人类的身体终究不能超越人身的极限,哪怕是龙族也一样如此。
所以能够操纵「皇剑」的生物,就只有国王而已。
而所谓的继承仪式,就是让新任国王诞生在世上的行为。
从这项性质来看,国王在退位后,进入将「皇剑」传承给接班人的阶段时,他的生涯就结束了。这是因为国王就是一种寄宿于「皇剑」而生的生物,对国王来说,失去「皇剑」就等于丧失身体大部分的机能。但截至目前为止,在前任国王仍活着的情况下,承继「皇剑」的人就只有一个,而以往从来没有人实际求证过,届时前任国王将会变得怎么样。
无论如何,国王在踏上与「皇剑」合而为一的阶段后,就把一切生死都交给「皇剑」。
「皇剑」将把身体吞噬殆尽,融合于精神当中。
假如在这段过程中没能保护自己,「皇剑」将会啃破候选人的身体而夺去其性命。而莉莉西亚知道,届时最靠近候选人的巫女会有什么下场。
(——要是情况变成这样,巫女就毫无生还的机会。)
不管再怎么精通魔法,不管保存的四界之力再怎么丰富,也难逃一死。
在神殿受过教育的莉莉西亚,并没有对这桩事实心怀恐惧。
即使她在此丧了命,下一位巫女候选人也已经住进大神殿的偏屋里。
就这个意义上而言,无论是瑞克提法尔还是莉莉西亚,都是可以取代的。
然而——
(姊姊……)
对梅蕾蒂亚·基尔来说,当她们俩没有任何头衔的时候,莉莉西亚·基尔是她唯一的妹妹。而对现在的莉莉西亚来说,梅蕾蒂亚·基尔·鲁普斯堡——哈尔玛,则是她唯一的姊姊。
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能让姊姊获得姊姊才能享受的幸福。
姊姊为了自己,努力当上了总大主教。
她想要再次跟姊姊过着普通姊妹的生活。
想要袪除总大主教和巫女的藩篱,再一次回到家中。
(——我只要当平凡的莉莉西亚就好了。)
她的愿望就只有这个。
自从她被挑中为巫女的人选之后,就从没想过自己不当巫女以外的将来。
她活下去的理由,就只有做好巫女分内的公务,同时为即将来临的时刻做好准备,让继承仪式成功。
假如她完成了任务,下次就要以莉莉西亚的身分到这名青年的身边去。届时他一定不会把自己当成巫女来看待。
她在他面前时只想当梅蕾蒂亚的妹妹,当平凡的莉莉西亚。
(瑞克提法尔先生。)
那是太奢求的愿望吗?
留在身为皇太子的他身边做平凡的自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吗?
(瑞克提法尔先生……!)
瑞克提法尔仰天屈膝,惨叫嘶喊。莉莉西亚把他的手从裂开的仪礼剑上扯下来,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
瑞克提法尔的手颤抖了一下。莉莉西亚留意到这点,注入更多的力量。
「——唔,啊、啊——」
莉莉西亚松手,「皇剑」慢慢陷了进去。
那就证明瑞克提法尔自己接受了「皇剑」。
同时,没被「皇剑」贯穿的左眼游走金色的光芒。
纵向割裂的瞳孔,黄金的龙瞳就在其中。
〈再忍耐一下,瑞克提法尔先生!〉
莉莉西亚紧紧搂住瑞克提法尔的身体,以承受来势更为凶猛的暴风。
她把手伸向远比自己还要宽广的背脊,咬住嘴唇紧紧拥抱。
好温暖,她这么觉得。
「——唔!」
即使流出血泪,这个人还是回应了自己。
既然如此,她就赌上自己的一切来帮助这个人。
〈——!〉
整把「皇剑」从护手开始化成光粒子,尽管在暴风当中,仍然绕着瑞克提法尔旋转,一点一滴钻进瑞克提法尔的左眼里。莉莉西亚看见那只瞳眸内闪耀王国国王家家徽用到的十字星之后,就以无声之声来咏唱祈祷文。
〈——存在、存在、存在,此地之光,此地之星,此地之暗,此地之月——〉
引导的人啊。
被引导的人啊。
绝命前担任此地路标之人啊!
我与你同在。
你是你希望成为的人。
我希望。
〈——从黑暗内部照耀光芒的人啊,与我们一起——〉
与我一起。
(——存在——)
聚集的爆光。
卷往中央的旋风。
莉莉西亚在这当中咬破自己的嘴唇。
「——唔!」
瞬间的疼痛令她皱眉,她忍住这种感觉,仰起了头。
血滴濡湿了唇,她将手臂缠绕在瑞克提法尔的头上。
〈瑞克提法尔先生,对不起了!〉
这声音也是在激励自己。
她勉强按捺部分犹豫的情绪,将自己的唇压在瑞克提法尔的嘴唇上。
「——!!」
双方接触后的同时,莉莉西亚和瑞克提法尔之间就产生「力量」的连结。
金色龙眼的瞳孔一口气收缩。
莉莉西亚觉得自己的意识流向瑞克提法尔,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哟,这位小哥。」
似曾相识的石造大厅。
瑞克提法尔与一名男子面对面站在中间。
那名男子将及肩的白发绑着一束,全身上下都穿着纯白的服装。瑞克提法尔认得这抹身影。
「啊,你用不着那么惊讶,每个候选人都一定会遇到『我』一次。」
「——请问你是什么人?」
瑞克提法尔面对「长得跟自己一样」的男子,也摆出戒备的架势来。处于非常状况,正值非常时期,不设防才是怪事。
男子见瑞克提法尔有此一问,就交叉双臂,沉吟了一下,接着就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竖起一根食指。
「嗯,的确。我该说自己是第一任国王成为国王前的记忆,以及其他附带的东西吗?」
「你,是第一任国王吗?」
瑞克提法尔再次询问道。
「不对,成为国王前的『我』并不认识成了国王的『我』。因为我没有记忆的功能,所以就算像现在这样聊天,但只要睡上一觉,我就几乎忘光了。」
男子一脸愉快地耸耸肩,冲着瑞克提法尔就笑。
「你怎么一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脸啊?」
「——您观察入微,真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哈哈,这点小事用不着称谢。因为不管是我,还是截至目前为止的国王,本质都很相似,或许还可以称之为朋友或同胞呢!」
男子松开交叉的手臂,挨近瑞克提法尔一步。
瑞克提法尔蹲低身子,加强戒备男子的行动。
「喂喂,别那么提防我嘛!你还真是我遇过警戒心最强的家伙。」
「这大概是因为我有责任吧!」
「生还的责任吗?」
听到这个问题,瑞克提法尔先是轻声一笑,而后点头。
「嗯,死掉之后机会就跟着消失了。换做是以前的我,说不定还会反对呢!」
「活命才有机会、吗?机会搞不好出乎意料地多喔!」
「是多是少,都由我作主。」
死心也好,不死心也好,全都操之在我。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起责任的人,就只有自己而已。
「你还真难缠耶!要是把事情想得太难,宝贵的东西可是会不知不觉溜走的。」
「那我就绕到它溜走的地方去。假如它就是想逃,再抓回来就行了。」
瑞克提法尔的话让男子瞬间词穷,接着开口大笑。
「哈哈哈!没错,逃走后抓回来,只要这样就行了——但是,」
男人的身影消失了。
「——!」
才慢了一瞬间,金戈交鸣的声音就回荡开来。瑞克提法尔手里不知何时已抓着兵器,他以刃腹刻着繁复花纹的宽刀,来挡住在面前现身的男人所挥舞的剑。
「世上有些东西一溜走就会消失喔!」
男人的眼睛漆黑而清澈。
没有一丝迷惘,直视不移的目光。
「我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对意欲当上国王的人做最后的忠告。」
男人抽回利刃,马上又使出新的斩击。
这些招式比梅蕾蒂亚快上许多,沉重许多,瑞克提法尔之所以能对此做出适当的反应,是因为身体用等同于意识的速度在行动。
意识与身体完全同调,这种感觉他至今从来没有体验过。
「我不会特地叫你别逃。永远失去的事物也……算了,这是那家伙的责任。」
剑锋从左上扫到右下,从右下砍到左边,割裂空气,刃尖生出云气,男子朝瑞克提法尔迫了过来。
「你也要记好了。」
对方一剑劈了下来。他挡住这一击,手臂却麻掉了。
「什么……」
瑞克提法尔支使发麻的手臂,隔开男子的利刃。男子在承受瑞克提法尔的反击之前,才一个动作就退到最初的位置,让瑞克提法尔的刀砍了个空。
「我们是异常份子,心灵中的某个地方绝对、一样都不正常,由怪异所组成。」
男子再次失去踪影,这次他从上空发动了奇袭。
眼看男子飞快退离现场,剑身的厚刃削到地板,瑞克提法尔就朝男子一击劈下。
「你有所自觉了吧!」
男子毫不犹豫地把剑往头上丢,拳头瞄准瑞克提法尔的下颚。
瑞克提法尔没能扼止对方的势头。他身形一扭,回避了那一击。
两人的位置交换了。
「没错,的确是那样。」
瑞克提法尔举刀到头顶上,抵御朝自己头部落下的利刃。
火花飞溅,照亮两个长相如出一辙的男人。瑞克提法尔弹开的剑就像拥有意志一般,回到持有者的手里。
他挥舞回到手里的剑两、三次后,就转身面向瑞克提法尔。
「不过,我倒是觉得那样也无妨。」
「喔?」
两人同时拉开距离,而后同时接近。接着又同时举起锋刃互刺,还同时防守。
「这样有什么问题呢?假如要说异常、异质、异端,相异即罪恶的话,那就只是单纯背负世界上所有相同的罪恶罢了。」
世界上没有两个相同的东西。
世界由所有不同的东西所组成。
「与我不再是我相比,罪恶就显得微不足道。」
瑞克提法尔摆出朝那名男子突剌的架势,而男子也向瑞克提法尔展现突刺的架势。
「我——要以我的方式来生活。罪也好、罚也好、责任也好,只要是我能背负的,我都要背负……!」
反反覆覆。
发出声音。
牵曳云气。
而后,穿刺过去。
「——是吗?或许这会是……一种有趣的生活方式。」
男子俯视插进自己胸口上的锋刃,露出痛快的表情,看得瑞克提法尔全身寒毛直竖。
「不过嘛,单单有趣也不见得就能活得自在。」
男子在说话的同时,他的周围就出现七把兵器。
大剑、军刀、薙刀、短枪、小太刀、锐剑与短剑。
瑞克提法尔发现,那些全都是以往「皇剑」的模样。
而后,他就看到那些兵刃一同杀过来,又因对方一个动作而退开。
但是,短枪和小太刀却刺中他的肩膀和侧腹。
「咕。」
疼痛并不是由穿刺身躯的利刃所造成。
从利刃流泄而入的怨慰与憎恶在他的身体到处游走,宛如灌进融化的铁一般带给他极大的痛楚。
「光是感到疼痛,就是件幸福的事。」
男人面对露出苦闷表情的瑞克提法尔,投以先前未曾出现的冷酷目光。
「人类是一种连痛楚都能适应的生物,这时不管再怎么痛苦,只要过一段时间后,就完全不觉得疼了。」
男子拿起仍然浮在虚空的大剑,朝瑞克提法尔剌了过去。
「——唔!」
从瑞克提法尔的嘴里迸出不成字句的声音。
无法单纯以疼痛形容的纯粹的「痛苦」,蹂躏了他的身体。
「嫉妒也好、怨恨也好,就连羡慕也好,疼痛都会忘却。」锐剑扎进背脊,短剑刺中大腿,薙刀和军刀将双脚钉在地板上。
「会痛吧?但即使是这样,人也马上就会习惯了。」
男子俯视瑞克提法尔,哀凄地低声道。
「这甚至让我觉得,人类是不是在不知不觉当中,连疼痛的概念都忘了?」
或许「我」们就是忘却痛楚的先驱——男子的言词沁入瑞克提法尔的身体里。
但是,从瑞克提法尔心中涌现的情绪,并非对这番话的同意和顺从,而是否定和排斥。
从梅里艾菈的手感受她怀抱的痛苦,从威妮雅话语中的细微之处所感受的悲伤,从凯尔严肃的视线中所感受的懊恼,都让瑞克提法尔无法当场退缩。
现在可不是该死心的时候,他心中的「他」这么喊道。
「——所以说,那又怎么样……」
瑞克提法尔勉强振作颤抖的身体,重新握住快要掉下来的刀。
他的体温移到金属手把,同时刀子颤动了一下。
咚的一声,震撼空间的颤动。
「就算习惯疼痛,那又怎么样……!」
他的呐喊换来更大的颤动,每当空间咚的一声摇晃,刺中瑞克提法尔的「皇剑」就逐一化为光芒,逐渐消失,归于虚无。
「人要适应痛楚,超越痛楚。我可不容许别人否定这一点。」
习惯也好,不习惯也好,人是忘不了痛楚的。
「只要我们记得就行了,只要我们这些无法忘记的人能记得疼痛的滋味,人类就不会忘记痛楚。」
踏稳地面,执刀作势,调整呼吸,接着再捉住眼前的男子。
「你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吧!」
瑞克提法尔问出这句话后,男子就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原来如此,你也只是刚好来到这里而已吧?」
然后他就自言自语,露出隐约可见的笑容,提剑摆出架势。
「那你就这样活下去吧。」
男子话声方落,两人就以太过简单的直线运动来狙击对方。
「——!」
呼吸趋于一致,无声的呐喊贯穿彼此的身体。
目标只有一个,结果也只有一个。
「——这也是,有趣的、生活方式啊。」
男子被瑞克提法尔的刀贯穿胸口的中央,但他却笑了。
「我不太清楚这有不有趣……因为我只找得到这种生存之道。」
心脏附近同遭贯穿的瑞克提法尔,也笑着回答那名男子。
这次疼痛没有出现。
该在的东西就容纳在该在的地方,就只是这样而已。但至今仍在该处的事物,就只有消失一途。
「那就先从你能力所及的事情做起吧!」
男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同时瑞克提法尔心中的某处也在崩塌、消解——犹如身体的一半逐渐消失的感觉侵袭了瑞克提法尔。
「无论如何,『我』已经当不成你,而你已经变不回以前的你。」
消失、消散,只剩一把利刃。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尽力而为了。对吧!『我』?」
男子的躯体化成了光,逐渐朽坏。
光芒不留在一处,只会在空中分解消散。
「算了,你就好好做吧!做到我体内的『你』所期盼的程度。」
「好,我尽量。」
听到这个答案后,男子微微一笑。
同时,瑞克提法尔的意识就被白光与暴风尽皆覆盖。


狂扫肆掠的暴虐之风过去,瑞克提法尔漂浮在纯白之外别无他色的空间里。
他发现自己的脑子里另有庞大的资讯,与自身的记忆不同。那些资讯井然并列,和记忆没什么两样,而他的意识深深明白个中内容是他无法理解的。
他注意到那就是「皇剑」所持的纪录,把距离「皇剑」的「现在」最近的纪录扩散到意识当中。
「——莉莉西亚……」
脑中浮现莉莉西亚握着自己的手,直接以意识来通话的模样。
她在猛烈吹送的光之暴风中,不惜自身性命的纪录,就留在那个地方。
「咕!」
瑞克提法尔将那份纪录遗落在意识当中,视线环顾四周。
他把这段纪录当作事实来看待。这么一来,莉莉西亚的意识应该就在这道光的某一处。
瑞克提法尔意识到身体的存在,运用所有的神经逐一回想跑步的行为。
他总算感觉到身体在光芒中移动,不断寻找少女的身影。
「莉莉西亚!」
他觉得自己在出声。
但在完全没有回音的空间里,声音却消失空无当中。
然而他还是扯开嗓子大喊,想要找出那名为了帮助自己而赌上性命的少女。
他到底叫了多久呢?在时间感稀薄的空间里,不晓得时间过了多久。即使如此,连续嘶吼仍让他的精神感到疲倦,纵然没到喉咙发疼的地步,声音却逐渐变小。
就算这样,瑞克提法尔也绝不停止呐喊。
不久,他就在另一边发现白色以外的颜色。
「——!」
尽管他跌了一跤,却奔了过去。而后微小的光芒出现在他眼前,有金、朱、翠、紫四色。
这些光芒围在渺小的人影四周团团转。
渺小的人影有一头翡翠色的长发,穿着接近无限纯白的装束。当瑞克提法尔认出这抹身影的瞬间,就忘了喀啦作响的身体而冲上前去。
「莉莉西亚!」
四道光芒仿佛被瑞克提法尔的身影吓了一跳,离开莉莉西亚的身旁。
尽管如此,但在瑞克提法尔抱着莉莉西亚时,这些光芒还是围绕在四周,仿佛像在查探情况似的。
「莉莉西亚!」
青年再次呼喊少女的名字。
他觉得少女的身体完全失了力气,就像是人偶一样。
「——嗯……」
所以当声音从少女口里泄出时,他才不由得感到放心,而差点让这具轻飘飘的身体掉下来。
瑞克提法尔连忙再次拥抱少女。
轻轻摇晃少女的身体,低声呼唤她的名字。
「——啊……」
眼皮在颤动。
接着,少女就缓缓睁开双眼。
瑞克提法尔不由得泄出笨拙的声音。
他第一次看到少女的眼睛。
「——瑞、瑞克提法尔先生……?」
「嗯,是我……」
好深好深的群青色。
假如姊姊拥有天空般的颜色,妹妹就怀着海洋。
瑞克提法尔被那对群青色的眼眸吸引,不带任何企图。
深沉的颜色让人联想到母亲般的大海。假如他从太空上看以前居住的星球,那里一定会出现这种色泽。
瑞克提法尔迷上了这种色调,嘴里无意识泄出了声音。
「——好美……」
这句话对少女带来了冲击,让她有气无力的脸庞一下就红了起来。
「呜耶!」
与人交谈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有时遵守这种教诲也会遇上例外——假如少女懂得这项道理的话,或许就会抱持这样的想法。
见到莉莉西亚不知为何脸红还目光游移时,瑞克提法尔不禁慌了起来。
但在瑞克提法尔只顾着手足无措,视线彷徨之际,少女却设法凭一己之力回复神智。
「不、不要紧吧?」
「嗯,是的!我没事!」
话虽如此,淡淡的红潮却没有从莉莉西亚的表情中消失。她想法子和瑞克提法尔之间保持一颗拳头的距离。
而由于瑞克提法尔听到莉莉西亚真正的声音后心神有些荡漾,所以他也没发现身边这名少女内心诸多的纠葛。
两人伫立在原地,距离近到一伸出手,就能让彼此的手指轻易交扣。而与他们相对的四道光芒,正兴味盎然地在两人周围不断环绕。
莉莉西亚告诉瑞克提法尔,这就是四界之力。
「他们并不具备明确的意识,智能充其量只有人类幼儿或宠物的程度。」
四界之力终究不过是用来控制「皇剑」的装置。
这种装置没有学习功能,就只是「皇剑」分项功能的一部分而已。
「不过,它们的确是概念兵器『皇剑』的核心成分。」
轻盈飘浮的金色光芒,一直停留在莉莉西亚伸出的手掌上。
莉莉西亚见状露出了微笑,而旁边的瑞克提法尔,则抬头仰望那三道浮在空中,看似发楞的光芒。
「真想不到兵器的核心竟然是小孩子和宠物……这实在是……」
朱色光芒发现这话在贬低自己,于是就像抱怨一般,在瑞克提法尔的脸部周围绕来绕去。
其他三道光芒也跟着飞到瑞克提法尔的周围尽情乱晃。
「呜哇!」
瑞克提法尔急忙挥散那些光芒。
接着四道光芒就像在逃跑一般,飞到莉莉西亚的身边去。
「瑞克提法尔先生……」
莉莉西亚板起了脸,看着瑞克提法尔。
瑞克提法尔为难地搔搔头,低头说了句抱歉。
「又不是小孩子了……」
真拿你没办法啊!莉莉西亚向那些光芒露出笑容。
她对那四道光芒说了些悄悄话后,它们就一飞冲天,排列在瑞克提法尔的正对面。
「姑且不论它们的特性为何,只要在此缔结契约,继承仪式就完成了。准备好了吗?」
「不,我什么都没准备……」
瑞克提法尔不知所措,他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
莉莉西亚见瑞克提法尔困窘成这样,。
「既然它们已经出现在瑞克提法尔先生的面前,就表示你的资质确实受到了认可。之后,瑞克提法尔先生只需召唤它们就行了。」
「召唤……?」
「是的。」
召唤什么,他没有听见。
这一定是因为,问题必须靠自己来思考。
他对着漂浮在眼前的光,烦恼自己不知该说些什么。
恐怕是因为看到莉莉西亚的样子,才会觉得这是一件难事吧!
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得很深入。或许这就是他的个性。
瑞克提法尔开始低吟,尽管莉莉西亚露出讶异的表情,但她除了稍微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之外,就没做任何行动。
她相信这名身为自己同伴的青年。
接着,瑞克提法尔就稍微沉吟了一阵。
这时四道光芒则一直漂浮在他的面前,安静等待。
瑞克提法尔抬头看着这些光芒,感觉自己就像被纯洁无暇的双眸注视一般。他清了清喉咙,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瑞克提法尔在此发誓。」
然后他就睁开眼睛,冷静地发下誓言。
「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继续做我自己。身为国王、身为人类,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自我。就算死心、错过、倒下,迷失找不到光芒,都要不断求生存。」
莉莉西亚聆听这番话,同时挺直了背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正前方,就跟站在她旁边的白发青年所看的方向一样。
「我只以我的名义发誓,虽然不能保证救得了王国,守得住臣民,但即使如此——」
讲到这里,瑞克提法尔大大吐了一口气,又吸了气进去。
「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事,我全都会做。就算一再死心,我也会不达目的,绝不停歇。」
即便死心也不停下脚步。
即便死心也要一直向前看。
自己所能保证的,就只有这一点而已。
「假如你们愿意让这样的我,愿意让只会死心的我来做你们的同胞,我就会把你们当成一辈子的朋友迎接进来。所以——」
——我将与你们同在,直到死亡为止。

——好开心。

莉莉西亚仿佛听到这样的声音。
当她惊讶地仰望飘浮在正对面的四道光芒时,它们正要再度升到天空。
四道光芒描绘成螺旋状,化为纯白世界里的一道光升了上去。这幕光景让莉莉西亚赞叹到发不出声音来。
往旁边一看,瑞克提法尔在仰望天空,浮现温柔的微笑。
「——唔。」
她看到这表情的那一瞬间,就立刻用自己的手指,与瑞克提法尔近在一旁的手相互交扣。
瑞克提法尔惊讶地看了自己一眼。她低下头,藏住脸上的表情,使劲牵住她紧握的手。
太好了,她心想。
这个人不管面对什么样的事物,都能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
而且一她想要待在这个人的身边,看看真正的天空。
「——」
她以没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说道。
——感谢命运的安排,让我此时此刻,能够待在这个人的身边。


当干扰视野的光之暴风消散时,梅里艾菈就从观览室的窗户探出身子,以快要钻出去的姿势环视整座大厅。
许多横溢出来的力量化为冲击波剥去地板的建材,导致魔法阵中央繁复的花纹处处龟裂。梅里艾菈发现倒在地上交叠的两道人影,不禁睁大了眼睛。
接着,她发现青年的手紧紧抱着少女的身体后,难以形容的感觉就在松一口气的同时涌上心头。
「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不过,他们俩为什么摆出那种姿势?」
这样的想法不停在原地打转。
不久,因得不到答案的问题而感到焦躁的梅里艾菈,双手就在无意识间施力要握紧拳头。力道从紧紧压在窗户上的手掌缓缓扩散开来,接着就发生了一件事情。
「——啊。」
等到站在她身后的威妮雅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厚厚的强化玻璃原本能够承受强力的冲击和魔力,却「啪」的一声共穿出了十个洞,丧失过半的功能。尽管随着仪式结束,提升玻璃强度的术式也会停止其机能,然而这样的光景却远远超出常识的范围之外。
但若要问当事人为什么变成这样,只怕她还是对自己的行为毫无自觉,而一直瞪着眼前的画面吧!
她的父亲满脸无奈地摇了摇头,仰望天空,侍女则冷静地开门,拜托在观览室外面待命的主管神官修理窗户。当受到请托的神官惊愕地窥探房间后,就撞见白龙公的千金散发出来的压迫感,而吓得缩回铁青的脸孔,深怕触到恶名昭彰的龙族身上的逆鳞。
站在神官的立场而看,这跟公爵千金基于别种感情而发怒的事实没有关系。对他这个极其普通的水栖种来说,这一怒不过是在唤醒他本能当中的恐惧。
实际上,他之后好一段时间,都梦到自己被巨大的白龙追得团团转。凯尔目送这一位可怜兮兮的神官,以相当细微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女儿啊,你到底要上哪去……」
渺小的声音没被天花板反射,往虚空消逝而去。


「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的新国主啊!」
「名列吾等家谱之人啊!」
「受皇剑眷顾之人啊!」
「汝切勿忘记,」
「皇剑灭世容易,」
「保民甚难。」
「剑乃伤人之物,害人之物,毁人之物。」
「汝勿忘剑之本分。」
「汝乃——王国崭新之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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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540813 子爵
我想问一下这真的是台版出的吗?为什么有这么多翻译不到位的感觉。看到仪式‘哪里就感觉巫女姬以后会被NTR是的。
看了我很担心所以我去补了日版,幸亏是我白担心了一场。就是这里(因为她后来和适合的丈夫人选在一起,过着真正幸福的日子。)这是错的。
应该是(因为她后来和候选人的丈夫在一起,过着真正幸福的日子。)候选人就是皇剑的候选人,就是主角。

7 年前 0 回復

lbiceman 騎士
不停借角色口述狀況,很悶

8 年前 0 回復

k74186 騎士
嗯,不少名字在《銀河英雄傳說》中出現過。不過,那也是從世界人名辭典中找出的。本作相當有趣,值得追第二集。

8 年前 0 回復

a03068882 子爵
听说是真后宫 我就来了
感谢楼主

9 年前 0 回復

didoman 騎士
总觉得最近都是这种类型的,到底是翻译的关系还是真的写了这么多出来

10 年前 0 回復

孤高的月 侯爵
本帖最后由 孤高的月 于 2014-4-22 15:44 编辑


我靠,相当的好看啊,整整一卷来做铺垫,这让我想起漫画我是英雄啊,主角的刻画相当细致啊,容易死心却爱背负责任,矛盾的统一与对立意味着思想火花般的碰撞,期待登基以后的发展!PS 为何只有一副彩插,是待补还是没有了??

10 年前 0 回復

叶辞树 王爵
感觉这一卷就是纯设定集,而且妹子倒贴得好突兀…

10 年前 0 回復

viners 勳爵
虽然实在不想说,不过11区的作家眼光也就那么回事了,前代精英还能写个冒险战记之类的,现在简直就是胡闹。还亏他们推崇孙子兵法,天时地利人和无一沾边就敢开战,远期战略不明,战术混乱。如果说当年的银英还懂得后勤靠自己(请参考亚姆立扎会战),现在被希望国调教后写出的战争跟童话也没什么两样。原始贵族引狼入室,民主联邦自绝后路,我真想大吼一声“你们是猴子请回来的豆逼吗”。别说什么其他轻小说战争更傻,那是因为主角可以一骑当千。算了,彩页还可以,废材转生后宫流也不是太恶心,希望本书作者少在他不擅长的方面下笔就好。

10 年前 0 回復

Te丨丶亮 子爵
少一点拖泥带水的设定这部小说会好看很多       虽说有可能埋了大量伏笔 但又臭又长的设定我基本都跳过去了

10 年前 0 回復

z12367 侯爵
这个是穿越题材的轻小说么,现在日本也向起点看齐了啊

10 年前 0 回復

andyahoo 公爵
女僕看著看著有點可怕啊.....但也就只是看著而已
這麼不給力的妨礙真心沒想法

10 年前 0 回復

c8015070 子爵
怎么没有黑白插图??难道只有封面?

10 年前 0 回復

inyoursin 子爵
有一點我很想吐槽:
站哨衛兵的排班不是8:8:8.
這樣會死人的,而且這個世界的時間速度還是地球的兩倍.
從早上執勤哨兵到黃昏,我只有一次的經驗,從一開始的精神抖擻的標準站姿,到黃昏,晚上,有人查哨都坐在地上懶的起來,罵就給他罵,要關就給他關,我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10 年前 0 回復

閒情逸致 王爵
感謝 录入!!
雖然大家都說 是 設定本.......看了後...還真的一堆設定阿!!!

10 年前 0 回復

7933265 子爵
文笔堪比魔劣= =
碰到个刚从昏睡中醒来的人,就一通干巴巴+又臭又长的设定砸过来,不会把人重新砸昏倒么?

10 年前 0 回復

lemon410 公爵
哇,录入完了!感谢录入~~最感人的部分果然还是瑞克托和梅里雅在湖上互诉衷肠的那一段了~,虽然设定确实是又长又麻烦...

10 年前 0 回復

chaosfighter 王爵
光是看最后一章就能代表全文,呵呵
初步推测这书有500页

10 年前 0 回復

not.really 伯爵
日轻起点化(笑)
为什么这么喜感

翻译辛苦了...

10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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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fw95 皇帝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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