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杉井光] 乐圣少女 第4卷 [8.20完坑 下载放出]


本帖最后由 Oka 于 2014-8-20 22:02 编辑


乐圣少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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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杉井光
插画:岸田メル
扫图:Kaien
翻译:O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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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8 开坑、更新第一幕 【纪念一下,于
hentai(LK ID: yukira)诞生之日开坑!】
6.30 更新第二幕
8.16 更新第三幕
8.17 更新第四幕
8.18 更新第五幕
8.20 更新第六幕、后记



简介
  当昙花一现的和平造访时,路终于开始着手创作历史性的两大交响曲《命运》和《田园》。然而教会再次以其首演为借口寻衅找茬。
  还以为教会的妨碍行动只是刁难,却不想被拿破仑及其敌对势力的阴谋牵连进去,最终发展成重大事件,无法预测的悲剧也将连累恶魔梅菲。
  被逼入绝境的我终于直面了支配这个奇妙世界的“命运”本身——。急剧转折的绚烂哥特幻想,第4弹!




  YUKI
  作为文豪歌德转世于19世纪维也纳的高中生
  
  路德维嘉·凡·贝多芬
  不知为何成了少女的著名乐圣
  
  梅菲斯特菲雷斯
  自称恶魔将YUKI携至19世纪
  
  卡尔·马利亚·冯·韦伯
  对拿破仑燃起复仇之心的年轻音乐家
  
  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
  身为幽灵自甘堕落的前巨匠
  
  拿破仑·波拿巴
  成为恶魔席卷欧洲的法兰西皇帝
  
  弗朗茨·约瑟夫·海顿
  古典派音乐的伟大作曲家兼莫名其妙的格斗家





  《命运》和《田园》交响曲的解说
  (擅自引自我祖父喝醉酒时参加的广播节目)

  你可知道管弦乐这个词的语源吗?这个呀,原意是希腊语中“舞蹈的场所”,古代的剧院在舞台和观众席之间会有一个低矮平坦的半月形空间。类似合唱队兼讲解员的人便在那里表演。之后,演奏剧目伴奏曲的人便占据了那里,最后连那些人也被称作管弦乐队了。懂吗?其原本只是伴奏乐队。配角的配角。毕竟说起音乐的主角,无论古今都是歌手啊。
  那么交响乐(Symphony)的词源你可知道?这原本也是个希腊词,sym指“共同”,phone表示“音”,音之汇同,简单来说就是“合奏”的意思。正因这词语焉不详,古今中外才被冠以各种意义,其中开始作为类似“歌曲”的相对词而使用。相对于“伴入歌唱的曲子”,它则是“并不入歌,而仅是基于配角的合奏之曲”……也就是“合奏曲”。所以其对观众而言实在是无足轻重的啊。你问我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不,它就是那么回事。创始之初的交响乐不过是在演奏会开场为了让客人安静下来的曲子罢了。没错,就跟艺人的出囃子差不多。
  【注:出囃子,艺人走上舞台时演奏的音乐。】
  而如今,管弦乐已经是古典乐的核心,交响乐也成了演奏会的主要节目。你觉得这是谁造成的?
  没错。当然是贝多芬。
  贝多芬作为作曲家完全没有什么创新之举啦。无论乐器的配置还是曲子的编排,都是继承自前人的做法罢了。因为也许会惹怒他的那些信徒,所以这话不能大肆宣扬……什么?啊,广播?这是在广播录制中啊。算了。总之啊,我完全不觉得贝多芬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作曲家。
  只不过,嗯,我并不是因为怕抗议电话才来回护他两句,果然无法否定他是史上最大的音乐家。你看他把听众的思维方式改造得如此彻底。在贝多芬出现之前,所谓音乐不过是戏剧、宗教仪式或者舞会的“附赠品”罢了。而他却把它变成了作曲者与听众之间进行生死博弈的领域。其中最显著的例子就是交响乐的变迁。纵观音乐史,仅凭一个人单枪匹马就将一种体裁发展到如此地步的例子找不出第二个了。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贝多芬乃是“史上首位音乐制作人”。
  不过话说回来,毕竟是史上首次啊。时代稍微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命运》和《田园》甚至同时首演。其中任何一部的演奏时间都超过三十分钟,这在当时算来可都是大交响曲。而这样的大交响曲却两部同时发表!不论演奏家还是听众恐怕都已经跟不上他了吧……









本帖最后由 Oka 于 2014-6-29 13:43 编辑


第一幕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人大概没有谁会当真去为命运伤脑筋。就连我,若是没有被扔进这重复着扭曲历史的十九世纪欧洲,恐怕也不会思考命运是否存在的问题。
  “命运?是吗?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荒唐事了吧。”
  心想不如也听听路的意见吧,结果她的回答却是这个。红发飘曳的她用大大的茶褐色眼睛瞥了我一眼。
  她的全名叫路德维嘉·凡·贝多芬,是那位以乐圣之名为人所知的大作曲家。
  当然,那天真无邪的少女模样一看便知并非乐圣本人,而是和我一样作为替身被带到这个世界来的。然而相似的境遇是否就意味着对命运抱有相似的感受呢,看来我的推测还是太过天真了。
  “荒唐……吗?也并非和我们毫不相干吧?”
  “实在是荒唐。命运简单来说不就是将来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无从改变吗?”
  “嗯……没错。”
  坐在钢琴前的路旋转圆椅转向这边。
  “那你觉得未卜先知做得到吗?”
  “毕竟都有像我这样来自未来的人,说不定还真做得到吧。”
  “既然能未卜先知,不就意味着可以改变未来么。不管是天使告诉你的还是全部写在厚厚书本上的,只要去做异于那内容的事不就好了嘛。”
  “呃……怎么说……那命运还没有精确到可以凭借个人行为加以左右的地步。”
  “既然只知道个大概,那不过就是‘预测’罢了。我也办得到哦。比如说,明天大概也是好天气。我只要观察猫咪们的胡须,就能自信地道出明天天气如何。有必要一本正经地用命运这个说法吗?”
  我抱着胳膊陷入沉默。这家伙意外地能言善辩啊……
  “我想说的正是这点。假设将来发生的一切全都事先决定好了无法改变。倘若能够知晓这一切,就意味着也知道关于自己的事,就能够改变。如果无法得知,那就等于没有决定。作为结论而言,思考命运是否存在本身就是浪费时间。因为无论是否存在都和我们没关系。”
  我一言不发地在床上坐下。的确正如路所说的那样,这让我充满了失败感。路此时流露出满是怜悯的目光,稍稍沉下声音说道:
  “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说起命运来。”
  “……啊,嗯。没什么别的意思。”
  若干页乐谱为了晾干墨水而铺展在地板上。我拾起其中的第一页。那是管弦乐总谱。由弦乐五部与单簧管齐奏的八个音符在我脑海中庄严地奏响。
  【注:弦乐五部,即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
  “只是看见这个突然想起罢了。”
  “……我眼下正在写的交响曲?和这有什么关系?”
  “在我们那个时代,它被称作‘命运’啦。”
  路明显流露出不悦的表情。
  “那算什么呀。从哪里冒出来那名字的?”
  假如向她坦白一定会惹她生气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把曾经读过的乐曲解说内容讲给她听。据说是贝多芬自己指着这首c小调交响曲开头的八音对秘书说明的——命运是这样敲门的。
  “荒唐也该有个限度!”
  结果路抖动着她那丰盈的红发怒骂道。
  “会敲四下八下门的就只有讨债人啦!我岂会做出这么没品没修养的解释啊!”
  “你朝我抱怨也没用……那么这主题到底有什么寓意呢?”
  “寓意?音乐要有寓意?简直荒唐透顶!我不过恰好想到这个音型罢了!你们这群凡人要是没有了那什么象征啊暗喻啊之类大惊小怪的解说就不能欣赏音乐了吗?”
  “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我把乐谱放回地上。原来如此,我内心叹息道。贝多芬是个对自己的作品如何被世间接受十分敏感的作曲家。毕竟连出版社将德语题名改为法语都会收到来自他的抗议信。假如这首第五交响曲的主题真的寓意命运的话,他肯定会自己题上《命运》的标题才对。
  “真是的,为什么那种毫无美感的名字会流传开来啊。真是欺人太甚。”
  路似乎还没平息怒火。对将来尚未发生的事如此愤慨,仔细想来还真是奇妙。
  “怎么说呢……果然还是听上去十分有命运感的曲子的缘故吧。众多作曲家听了这首曲子后都深受影响。”
  “是吗?”
  路歪了歪脑袋。
  “主题明明没什么了不起的。虽说是我第一首小调交响曲,为此多少费了一番工夫……怎么,这首曲子评价就那么好吗?”
  岂止是评价。《命运》交响曲是人类历史上最为脍炙人口的曲子了。而当我说了这些之后,路却支支吾吾,表情显得有些不自在。
  “唔唔唔。好像很复杂呢。当然我只写杰作,受到全世界的褒扬也无可厚非,不过创作这首曲子真的没你说的那么厉害啦。倒不如说是极度节省思路进行创作的。”
  “你别再说了。再说下去,历史性杰作的幻想就要瓦解了……”
  “到头来你有什么好为难的。作曲的是我啊,你又什么也没做。最多不过是做做每顿饭,为我的腰疼做下药剂按摩,整理乐谱手稿,根据我的要求几乎独自完成乐谱誊抄,在我懒得动手的时候把我哼唱的部分记在谱上,在我午睡时一直帮我扇扇子。”
  “这哪叫什么也没做啊!”贡献超大好吧,虽然这话不该自己来说!
  “这只是邻居分内理所应当的事吧。”
  “这话还轮不到你来说!这句本该是由我来说的自谦话吧!虽然我不会说就是了!”
  “真拿你没办法,在我作曲时总是跑来看,管这管那,原来都是为了这个啊。你是想见证什么历史性杰作的诞生对吧?原来你也那么庸俗啊。”
  突然被她刺中要害,我只好清了清嗓子。
  “也不是啦,虽然也有点那意思。并不只是为了那个。仅仅是你继续作曲,怎么说……我就很高兴了。我还以为路不会再写这首曲子了。”
  “不会再写了?为什么?”
  “所以,怎么说……”
  我有些犹豫这该不该明说。因为会触及非常敏感的话题。然而我改变了主意,应该不要紧的吧。毕竟她已经重新振作起来了。
  “耳朵,痊愈了吧?”
  路眨了眨眼。
  “那又如何?”
  我继续说道:c小调第五交响曲本是贝多芬罹患耳疾、痛苦挣扎所得的产物。作为烦恼原因的听觉障碍已然消失的如今,路岂不是不会写出那首充满苦恼的曲子了吗——也就是说,我带着这样的担心。
  说完我便战战兢兢地等待路的反应。她叹息一声抱起胳膊。
  “你是想说由于我为耳疾所困,所以才写出小调那种阴郁的曲子,是吗?”
  “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吧。”嗅到险恶气氛的我暧昧地回答道。
  “在我痛骂你一顿前先问你一句。”
  “还要痛骂啊……”
  “这种想法是你的独创吗?还是从谁那里转手来的?”
  “评论家们大多都持相似的意见啦。”
  “真是的,每个时代的评论家都是那么无聊。”
  由于路的怒骂声,写到一半的乐谱从谱架上滑落了下来。我在它们散作一堆之前慌忙将其接住。
  “苦闷了就能作出阴沉的曲子?简直让人无语至极。武断也该有个限度。反倒是猫狗更懂道理呢。”
  全世界的音乐评论家们真对不起。路也没有恶意……也许有吧。说起来身为钢琴家的母亲好像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很多评价家仅凭聆听演奏就片面认定演奏者的心境与思想,然而全都猜错了。
  路拿起墨水刚刚干掉的乐谱,啪地敲打在手背上说道:
  “是因为脑海中c小调的旋律喷涌而出,因为想那么写才写的啊。理由仅此而已。无论身处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会写作这首曲子。”
  “懂了,我懂了,抱歉。”
  我挥手打断了路的痛斥。
  真没出息,我自戒道。我不是都已经决定了吗,无论未来路的音乐将怎样有别于我所知的贝多芬的创作履历,我都一定要在一旁守望下去的嘛。仅仅得知她写出了第五交响曲就忘乎所以了。
  而且——
  我拾起脚下的乐谱手稿,嘴角不禁微微张开。F大调的旋律片段乱写一气。虽是十分熟悉的乐句,然而第五交响曲中却没有这样的部分。
  “啊,那、那是!”
  路从我手中抢过乐谱手稿,藏在了背后。
  “……是下一首交响曲吧?”
  “是啊。老是斟酌同一首曲子太令人郁闷了,所以就想慢慢创作下一首曲子作为消遣。还没写到可以见人的地步,所以别看!”
  路说完盯着我的脸,诧异地歪起脑袋。
  “……你傻笑些什么?一脸傻样叫人不寒而栗,快停下啦。”
  “啊,嗯,没什么。”
  难道脸上表现得这么明显么。我用手掌揉搓脸颊以示反省。那是在《命运》作曲过程中就已经开始创作的F大调的下一部作品。没错。正是第六交响曲《田园》。
  我果然还是很高兴,并且放下心来。这两首历史性的名曲不仅没有损失,而且还是在我眼皮底下诞生。
  “我不会声张的,就给我瞧一眼吧。”
  “都、都说了不行!”
  “为什么?明明我的未完稿就被你抢去读了……”
  “呜呜,那个是……”
  “开始脱衣服时被看见会难为情吧?和那是一个道理。”
  “脱光后更难为情啊!话说梅菲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注意到时,路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她身着胸脯大大敞开的火辣黑衣,拥有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外加脑袋两侧毛茸茸的犬耳如实展现着她那非人的一面。她就是我的契约对象,恶魔梅菲斯特菲雷斯。
  “就算是梅菲也不给看哦!”
  路扭动身体转过头,将乐谱草稿抱持在胸口。
  “我可是恶魔,对路德维嘉小姐为何感到害羞早已了然于胸。”
  “你、你说什么!”路连耳朵也涨得通红。
  “怎么回事?”我看着梅菲。
  “乐谱里面藏着诗。”“哇!梅菲!”
  路朝女恶魔猛扑过去遮住了她的嘴。结果手持的乐谱稿再次散落在地上。原来如此,乐谱背面是这样写的:
  “森林里……我被幸福笼罩……树木都朝我耳语……啊,这就是神圣吧,这就是神圣吧!”
  原来是首诗。
  “我并不觉得这篇文字有那么难为情啊。”
  “都说了别看,你们两个给我出去啦!”
  由于路气势汹汹地大嚷,我只好端着空盘子慌忙逃出了房间。没错,我本就不是特地来偷窥路未完成的乐谱,而是来给她送早餐的。结果受到的却是这般对待吗……算了,我也能理解随性所写的东西被人看到时的害羞心情。
  我和路在同一栋公寓里比邻而居。地点在乐都维也纳市中心沿运河而下略靠近东南的一带。当我回到自己房里打开窗户,便能望见闪耀着秋日阳光的河面,以及河上往来货船那悠然的细长剪影。
  “……最近一段时间还真是平静啊。去年倒是真够呛。”
  梅菲将脸贴在我的肩膀上,用陶醉的语调说道。尽管实体似有若无,也几乎感受不到体重和体温,但她毕竟是恶魔,这终究令我的心绪难以平静。
  “是YUKI和我协力打倒了魔王,拯救了全欧呢。”
  “不要一上来就捏造历史。”
  “然后我们两人结婚,获得永世的幸福——”
  “也不要连不是历史的部分也一并无中生有!”
  恶魔扑哧一笑,从我身上离开。当我回过神时,她的手上已经拿起了一册书。书名的文字有着不可思议的形状,我已经无法阅读了。然而封面上有我见过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因而我知道那是世界史教科书。梅菲的手指翻动着书页。
  “一八〇八年的奥地利获得了短暂的休整。毕竟法国正转战西班牙嘛。”
  “嗯……战事又将因奥地利而起吧,大概在来年。”
  我回想起了奥地利的皇帝弗朗茨陛下。签订屈辱的和平条约却仍未丧失斗志。这个时代的欧洲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这番景象。大家携手围困起法军这只凶暴的猛兽,一旦出手便被反咬一口,而当疼痛消褪便又不吸取教训再度出手,如此循环往复。
  然而,我却认识那个站在漩涡中心的男人。
  拿破仑·波拿巴。
  就像我和路一样,他也是个替身。尽管没有关于前世的记忆,但他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被带到这里来的异世界者。所以他并非为了所谓的理想国家或是通往霸权的野心而战。
  他的敌人是,没错——是“命运”。
  倘若拿破仑听到路所说的那些有关命运的天真言论,他又会作何感想呢?嘲笑,愤怒?抑或无视?
  那个被忌惮为魔王、战无不胜的男人,也总有一天会败于滑铁卢,被流放至圣赫勒拿岛,接受死于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的宿命。而据说接下来他又必定会重返过去,再度掀起法国大革命,即位皇帝,在欧洲四处作战,最后再次战败,流放,五月五日死去……
  简直就是时间的牢狱。任谁都会称其为命运吧。为了从痛苦的循环中逃脱,他不断挣扎。那可不是命运哦,只不过是“预测”啦,毕竟细节之处还是能够改变的不是嘛……即使告诉他这些,也改变不了他辗转各地战斗不息的事实。
  不过也许能让他感觉轻松些。
  能稍稍缓和些他的痛苦。
  我忽然心想。
  我这是想帮他吗?我和路,还有卡尔先生明明都差点死在他的手上。
  不,不是这样的。我立刻意识到。我不过是想和那个男人再次交谈。我想更多地听听他的想法,被迫背负着远甚于我的残酷的“他人的人生”,他是如何接受它的呢——抑或如何不接受的。路仅仅称之为天气预报的“命运”,他又会有什么别的称呼吗?
  “您想见那个男人么?”
  梅菲看穿了我的内心问道。我听得出来,那并非平时捉弄人的笑,而只是温柔的笑声。
  “唔……嗯。”
  我注视着窗外耀眼的河面,含糊其辞地回答道。
  “我也并没有彻底接受作为歌德的自己啦。所以就有点想和那个人聊聊。人生的前辈……虽然这么说也挺奇怪的。”
  “毕竟YUKI也只有十七岁啦。拿破仑他……也许二十出头的样子,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经验大概也有几百年了吧。”
  没错,虽然忙于小说、戏剧或评论的赶稿也许都忘了,我才不过是个青涩的十七岁高中二年级生啊。
  “……嗯?”
  高中二年级?十七岁?
  我的嘴唇下意识地半张开着,不停颤抖。
  “您怎么了,YUKI?”
  就连探头过来的梅菲,我一开始也没能看清她的脸。
  “……我……不是十七岁了吧?怎么说一八〇四被带到这里来的……已经过了四年……很快,我就该,二十一岁了吧?”
  我试着把话说出口,再次感到愕然。我俯视摊开的双手,接着用手掌抚摸脸颊、额头和下巴。仿佛是在摸索年轮的凹凸一般。
  二十一岁。我已然成年?难以置信。我毫无那种自觉。我跑到书柜前,用玻璃门代替镜子审视自己的脸。丝毫没变。
  “为什么您要如此慌张呢?”
  梅菲倾斜着脑袋,靠了过来。我转过身嚷道:
  “我的岁数丝毫没有涨上去是怎么回事?还是一副小鬼的模样,长相和身材也和高中时没两样,长、长大成人就是这样的?”
  梅菲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样子,眨了眨眼。
  “……不,长大成人首先得学会计算排卵的避孕法。”
  “别来性骚扰这一套!”
  “不过啦,我毕竟是恶魔,可以配合YUKI的要求任意选定日子。”
  “选定啥日子?话说你倒是听我说啊,我的要求首先是这个!”
  “话说回来YUKI,我从前就觉得不可思议了。”
  梅菲突然一脸认真地靠过来。
  “……什、什么?”
  “您听说过‘安全日’要比‘危险日’更危险吗?”
  “那都无所谓!”
  “无所谓就是说,安全日也好危险日也罢,都没区别是吗?那样一来可就没法制定家族计划了啊。”
  “跟我无关啦!你倒是把话题转回来啊!”
  “不管怎样,YUKI当爸爸还太早了,才十七岁。”
  “所以说把话题转回来——”……咦?
  “用自然衔接的感觉接回到YUKI年龄的话题上来了。”
  哪里自然了啊。只是在混淆视听吧。
  “都说了我已不再是十七岁。”
  “是十七岁啦。”
  我听了梅菲斩钉截铁的话,不住地眨眼。
  “……可是,计算下来却……”
  “无论是年龄还是肉体,都是十七岁。”梅菲断言道,“毕竟这并非YUKI本应生活的时代。只要没有回到原来的时代,YUKI的时间就依然停滞不前。所以您的身体依旧是十七岁。”
  我顺势无力地叹息一声。
  “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路德维嘉小姐也好,拿破仑也罢,不都是这样的吗?”
  “啊……”
  我半张着嘴呆滞片刻。话说回来的确如此。路就和初次邂逅时一样娇小玲珑,而拿破仑本应年近四十,但在报纸上看到的照片却依旧显得威严而年轻。尽管有传闻说魔王似乎是通过不断替换肉体保持年轻,原来单纯只是不涨岁数的缘故啊。
  “原来如此。嗯。那么说来,所思所想感觉和高中时没什么两样也是因为时间停止流动吧……”
  “不,那只是YUKI幼稚的天性使然。”
  “啊,是吗?”我也有所自觉。
  “即使活在二十一世纪,到死为止您的精神年龄也会是十几岁吧。”
  “用不着你的温馨提示……”
  无论是双亲还是祖父们,也都是那种感觉。或许是我家的血统使然吧。
  “或许正因为如此才选择您成为歌德的替身吧。那个人也是这样,无论有多老,内心依然是个清纯的少年。”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即使年过八十,依然是个会对着十几岁的姑娘发情的少年。”
  “那话就不必说了啦。简直糟蹋刚才的气氛!”
  
  
  午饭时我对路讲了先前的一席话。因为梅菲不知去了哪里,由我一个人来说明着实有些辛苦。我自己也没有清楚理解原因何在。
  “……是吗?也就是说?”
  路一边大口吃着我做的放入意大利汤团的炖料理,一边紧蹙眉头。
  “我今后将一直不涨岁数吗?”
  “嗯……除非回到原来的时代。”
  “就算说原来的时代,我也很为难。我完全不知道除贝多芬之外的自己的事啦。”
  除贝多芬之外的自己……吗。
  路作为替身简直完美无缺。丝毫没有被带到这个时代之前的记忆,周围的人们也都被移植了人为的记忆,将这个娇小的女孩视作乐圣贝多芬。
  如今,那完美的伪装已剥落下来了少许。
  那是去年的事。路突然患上了听觉障碍。胃也疼得厉害,差点送命。这是由于原始的贝多芬,亦即路德维希这个男人的存在浮出水面侵蚀路德维嘉的缘故。
  在与病魔斗争的过程中,路得知了路德维希这个男人的事。甚至知道了操纵记忆的恶魔本人。如今她已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替身的事实。不过,成为替身之前的自己究竟是何人,这番记忆却始终没有恢复。
  此时我突然想起来,朝她问道:
  “没有记忆会不会让你感到不安?”
  路一边大口咀嚼着食物,一边疑惑地问道:
  “为什么会不安?”
  “怎么说呢,你瞧……就好像……自己的存在十分不稳定……”
  “这和没有记忆根本两回事吧。”路咽下嘴里的食物,耸了耸肩,“我可清楚地记得,自己诞生至今作为天才少女音乐家在维也纳乐坛所留下的华丽足迹哦。”
  “啊,嗯,即便如此……弄不好是伯爵他……虚构的也说不定……”
  我支吾其词。因为我害怕在当事人面前明言那不过是虚假的过去。然而路却爽快地回答道:
  “哪怕是虚构的也没什么关系吧。过去只因未来而存在。正因为人们认可我过去所成就的一番业绩,才会期待我的新作并给予我金钱上的资助。而我也正因为对过往的成绩感到自豪,才能充满自信地创作新曲。对我而言,过去的意义只有这两重,只是拂去不安进行创作的垫脚石罢了。就算过去是虚构出来的,也不会改变我今后将不断创作音乐的事实。不论是花坛的泥土,还是人类未曾涉足的林地,都能让种子萌芽,盛开鲜花,不是吗?”
  片刻间我哑口无言,只能发出叹息。
  “……路还真是了不起。”
  “搞、搞什么啊,深有感触似的。”
  她害羞地用餐巾擦去嘴角的汤汁。
  “真的很坚强。我恐怕没办法那样去思考。”
  “哼。谁让你的工作就是整天为一点无聊的事情伤脑筋呢。”
  她骂着转过头去,脸上点缀着些许红晕。
  “对我而言比起那种事来,不涨岁数才是个大问题啊。难怪过去了这么多年,个子却丝毫没长高。明明都已经十八岁了!”
  路赌气道。十八岁。我凝视着她那稚气的侧脸。两者太不相称了。她恐怕是在一八〇二年被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即路德维希在海林根施塔特写作了遗书且被某人枪杀的那年。也就是六年前的那个时间点,路的年龄之轮已经停止在了十二岁。嗯,十二岁倒是和外观相匹配。
  “要我今后一直保持这个十二岁的矮小身材,简直……”
  “……原来你很在意啊。”我有些意外。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路愤然欠身站起。
  “新开发的钢琴可是越来越大型化啊。手指一直这么短小还怎么弹琴。”
  原来如此,理由果然与音乐有关,真不愧是个彻头彻尾的音乐家——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路却再次害羞似地红着脸转向一旁。
  “……而且,我听梅菲说了。”
  “……什么?”梅菲?说什么了?
  “因为梅菲是恶魔,所以身体貌似能够随意变化对吧。”
  “嗯。能变身为狗,也能变乌鸦。那又如何?”
  “她说她的外貌,也就是,怎么说,是为了迎合主人的口味。”
  我眨了眨眼。我不是很明白路将双手紧贴她自己的胸口,俯下脑袋,连耳朵也变得通红的理由。
  “主人?是在说我?又不是我让梅菲这么做的。另外这跟路长不大有什么关系?”
  “呜,所以说,那个……”
  就在此刻,窗户突然开启,一个头发稀薄的中年男子探出头。
  “会员编号第二李希诺夫斯基侯爵在此!路德维嘉小姐长不大才赞啊!”
  另一位白须老贵族也露出脸来。
  “会员编号第三罗布科维茨侯爵在此!路德维嘉小姐永远的十二岁将由老夫来守护!”
  “又、又是你们,快给我出去!”
  路嚷嚷道。原本在我们脚边狼吞虎咽着午餐的黑白猫咪们则朝着两名擅闯者的脸扑了过去。大叔们脸上布满了通红的抓痕,拖着惨叫声消失在窗外。这里可是三楼啊……我到底还是有些担心,跑到窗边往楼下张望,只见两位侯爵在后巷踉踉跄跄地蹒跚离去。
  “简直是不死之身啊,真是的……”
  同样从窗子探头看见这一切的路嘟哝道。顺着风听见了侯爵们的交谈。
  “……感觉就两个人没办法发挥出状态啊。”
  “奇怪。直接保护路德维嘉小姐的一直就是咱俩的使命啊,可怎么说呢……总觉得还需要再增加一个人。”
  “阁下也这么认为吗。我也这么想。”
  我抿紧嘴唇,目送两人的背影。偷偷瞥了一眼路的表情,她眼中果然蓄着平静的光芒。难道说她想起如今已不存在的会员编号第一了么。
  “你、你干嘛?”
  路用手掌使劲揉了揉眼睛下方。
  “我才没有感伤呢。”
  关上窗户,春日的阳光仅存些许残留在她的眼睑之下。猫儿们跳下窗台,再次围拢在煮鱼的盘子周围。我们则回到桌旁继续享用午餐。从窗玻璃的对面远远传来往返运河的船夫们的歌谣。

          †
  
  正常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和我们不同,会切实地长大。
  “是吗,原来我已经比歌德老师还要年长了么……”
  当聊及身体时间停滞不前的话题时,鲁道夫殿下表情复杂地说完,随即叹了口气。相遇时还是个少年的殿下,如今也已十九岁。他已经赶超我,逐渐长成一位青年。话虽如此,他那如花少女般的面容依旧健在,若是和侄女路易莎公主站在一起,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姐妹。
  “也就是说……我、我也赶上歌德老师的年纪了吗……”
  而那位路易莎公主则垂下肩膀说道。初遇时犹如娇美花蕾的她,如今已然长成豆蔻年华、含苞待放的花朵,和我一样的十七岁。也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就是这样女大十八变吧。路的异样理应早点察觉才对。
  “不是很好吗,毕竟长大成人了嘛。”
  我看了眼殿下和公主说道。作为两人的家庭教师来到这霍夫堡宫殿已经四年。鲁道夫殿下成了位仪表堂堂的王子,而路易莎公主也已出落成了娴淑的公主。虽说也没教他们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我依然感到自豪。
  “毕竟你们二人今后都将扛起奥地利的未来。”
  “根本就不好!”“才不想长大成人!”
  由于两人激烈的回应,我吃惊地欠了欠身。
  “诶、那个?为什么?”
  “歌德老师不是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嘛!”“现如今就已经对我毫无兴趣了,要是这样长大的话……”
  “冷、冷静些!我怎么听不懂你们在说些什么,听、听好了,我喜欢年纪小什么的全部都是谣言,而且也跟二位没关系。”
  “竟然说没关系,怎么这样……”
  路易莎公主泪眼汪汪,而鲁道夫殿下则抱住她的肩膀安慰她。我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听我说,没关系的,就算年龄赶超我,我依旧会继续当好两位的家庭教师。”
  “快瞧,路易莎,老师也都这么说了。”
  “可是,可是,皇兄,我果然还是不想长大。”
  路易莎公主的眼睑蹭着殿下的胸脯。
  “这是……为什么呢?”
  我刚问完,公主便一下子同殿下分开,朝书桌探过身来,紧紧握住我的手。眼珠因夺眶的泪水而融化。
  “因为,老师,因为我是哈布斯堡的女人。肯定会被迫跟某国的王族缔结政治婚姻!”
  要是这种时候能够满不在乎地说谎话,那么活着该是多么轻松啊,我心想。然而我却缄口不语,别开了视线。路易莎公主很清楚我来自未来且知晓大概的历史。泪珠一颗接一颗地从她那红润的脸上流淌下来。
  “啊,果然……肯定、肯定是这样吧,我……”
  “不,听我说。”
  “我究竟会嫁给谁呢?”
  这话我怎么说得出口。你将会嫁给奥地利的宿敌、全欧洲战祸的根源——魔王拿破仑。然而我又该如何搪塞过去呢。我不是很清楚,这话能被接受吗?还是说,我该说得更强硬一些才行呢?
  放心吧,才不会让你出嫁的……喂,我没资格说这话吧……
  “放心吧,才不会让你出嫁的!”
  突然耳边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
  “父、父皇?”
  路易莎公主也惊慌地叫了起来。弗朗茨皇帝陛下不知何时闪现并站在了我身后。
  “什、什么时候就在那里的?”
  公主询问的声音不停颤抖。
  “大约一个小时以前。朕任何时候都会注视着路易莎你!尤其是沐浴和更衣的时候。”
  “父皇这个笨蛋!变态!”
  公主抄起伸手所及的所有文具朝父亲的脸上扔去,然后红着脸奔出了书房。
  “路易莎,等等!”
  鲁道夫殿下也连忙追出了走廊。听着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弗朗茨陛下这才瘫倒在了地上。泼满了墨水的脸上粘着的白纸和羽毛笔则凄惨地掉在了地上。
  “明明朕一心只是为了路易莎着想……”
  那就是跟踪狂在受审时肯定会讲的说辞。
  “朕怎么可能让心爱的路易莎嫁出去呢!”
  陛下披散着凌乱的头发激动地说道。
  “能让朕首肯的结婚对象只有一个人。”
  “……是谁呢?”
  “当然是朕自己!”
  你这是犯罪吧。
  “呃……真可恨自己是个基督教徒。要是能和歌德卿一样出生在日本的话……”
  在日本也不行!那是亲生女儿吧。这人要是得知自己的爱女被拿破仑抢走的话,恐怕会当场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吧。不对,或许为了缓和届时实际所受的打击,倒不如预先就该把这事告诉他么?
  弗朗茨陛下长叹一口气,在路易莎公主刚才还坐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然而实际问题是,将路易莎嫁出去恐怕还是难以避免的吧……”
  “哦。看来你还是相当冷静的嘛。”
  “在路易莎看不见的地方爆发父爱也无济于事啊!在女儿面前燃起情爱,背后却显得冷静,这才是所谓帝王。”
  我觉得反过来绝对更好。
  “毕竟政治婚姻乃是我哈布斯堡家族的传统啊……”
  以血统为重时代的王侯贵族子嗣众多,通常借由儿女和各地诸侯的婚姻来巩固同盟关系。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便是典型。而其政治婚姻中最著名的一个例子就是嫁入老对手法兰西王室的那位玛丽·安托瓦内特。而路易莎公主则终将成为最有名的第二个例子。虽然我忘了她和拿破仑的婚姻具体在公元哪一年,但理应就在不久的将来才对。
  “朕……朕那可爱的路易莎将……”
  陛下双手掩面悲叹道。
  “……成为其他男人的女人……不、不、不、不可原谅!那个男人是谁!简直羡煞寡人!快和朕互换!竟然要和朕最心爱的路易莎结、结、结婚!和路易莎同住在一起,连姓氏也一样!可恶啊……”
  扭动身躯愤懑不已的陛下似乎突然一脸想起了什么的样子。
  “等、等下,和路易莎住在一起,连名字也一样的男人不就是朕自己吗?难道说朕不知何时跟路易莎结婚了么?朕、朕怎么不知道啊,等等,这一定是个圈套,冷、冷、冷静点,歌德卿。”
  “你才给我冷静点。”
  我敲打了一下陛下的脑袋。假发滑落到了地上。近来管你皇帝还是谁,我都决定毫不客气。反正我这个异邦人是个永远的十七岁,立场对我而言根本无所谓。
  “嗯。朕竟然方寸大乱了。”
  弗朗茨陛下假咳了一声后重新戴好假发,坐回了椅子上。
  “那么话说回来……路易莎公主的婚事具体怎么样了?”
  我回想起公主哭泣的表情,尽管犹豫却依旧试着问道。
  “那个嘛,怎么说,梅特涅会多加考量的吧。”
  陛下很不痛快地回答道。梅特涅先生是奥地利的晋升官僚,如今作为外交官周旋于各国之间摸索对抗拿破仑的策略。在历史教科书中也以精明强干的调停人身份而时常得以一睹其大名。对他而言,就算是帝国的公主,也不过是政治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我希望路易莎能够幸福。可是,她也依旧是王室的女子。终究难逃成为欧洲和平缓冲剂的命运吗……”
  当我听到命运这个词从陛下的嘴里说出时,只是觉得这还真是个一厢情愿的敷衍之辞。把公主当作政治工具驱使的不正是你们嘛。假如我是命运女神的话,实在会想要抱怨一句“别把任何事情都赖在我身上”。
  “自从普莱斯堡议和以来——已经两年多了么。”
  弗朗茨陛下突然望着远方嘟哝道。
  突然受到拿破仑飞行舰队奇袭的奥地利在匈牙利的普莱斯堡签署了和平条约,从此脱离反法同盟。我正是在那时的战斗中与拿破仑狭路相逢。自从那个风雪、火焰与热情交织的夜晚至今已有两年。这在拿破仑战争时期的欧洲算是相当长期的太平局面了。
  “然而又要打仗了吧。现如今的和平未必能够保持三年。”
  “请不要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我不禁插嘴道。陛下朝我投来可怕的眼神,然而事到如今也不能把说到嘴边的话再吞回去了。
  “陛下将会发动战争。不能怪其他任何人。倘若安于和平那就别打仗。我不会请求你不要发动战争,毕竟不可能把领土乖乖地献给拿破仑。但是连国王都将战争的责任推给别人,那么那些士兵还有市民究竟应该为谁而战,为谁而奔命,为谁而死呢?”
  一时之间陛下表情僵硬地瞪着我。我也强忍着别过脸去的冲动回瞪着他。又不是说错了话,没必要感到抱歉。
  最终陛下长舒了一口气。
  “说得很在理嘛,歌德卿。”
  “……毕竟我终究是外来者。”
  皇帝的威权与我何干。只要这话该说我就要说。
  “虽说是外来者,但恐怕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多次和拿破仑直接交过手了吧。”
  “又不是我想这么做的。”
  “嗯。朕也一样。不过,这事可由不得朕啊。”
  弗朗茨陛下在书桌旁站起身。
  “‘奥地利’已经不只是个地名了。这你也知道吧。”
  我点了点头。我很清楚陛下在说什么。由于他的家族数百年来统治着这片土地,于是几乎不再以原来的哈布斯堡之名称呼,而冠以国名称之——亦即“奥地利家族”。
  “奥地利即是朕,朕才是奥地利。的确这与他人无关,这是朕的战争。”
  说了这番话的陛下在我眼里看起来仿佛又衰老了一岁似的。肩上所扛究竟是身为王者的责任,还是贵族那无聊的意气用事,抑或神圣罗马帝国千年历史的残余呢。无论是什么,他也只有独自承担走下去。
  
          †
  
  转瞬即逝的宁静和平也着实光临了我们的公寓。
  说起作曲,很多人会以为是一边弹奏乐器一边在五线谱上书写音符,但实际上曲子几乎只凭想象力而创作。倘是需要多种乐器合奏的管弦乐曲,就更是如此。一流的作曲家能够在脑中演奏出各种乐器的组合。因此,即便是丧失听力的路德维希·凡·贝多芬也能精力充沛地持续创作乐曲。也正因为如此,如今没有失去听力的路继续写着与路德维希本该创作出的曲子几乎一样的作品。就是这么回事。
  岂止作曲,写作也几乎只是在脑海中完成的。二十四小时分秒必争书写原稿的印象不过是个假象,工作时间里几乎都是在稿纸前抱着胳膊伤透脑筋,或是在窗边踱来踱去。
  所以我们二人比邻而居的这个三楼一隅最近一直显得格外安静。只有吃饭之类的时间显得喧嚷,其余时间则是各自窝在房间里为如何把工作推进下去而犯愁。不知猫儿们是有所顾虑,还是提心吊胆,吃光饵食后便立刻排成一列从窗户出去了。
  为创作而苦恼时的艺术家究竟会释放出多么难以接近的气场,看着父母长大的我有着充分的体会,但没想到就连恶魔也会变得那么识相。
  “YUKI,怎么样了?创作进行得还顺利吗?”
  六月一个晴朗的过午时分,我坐在书桌前,摆弄着插在墨水瓶里的羽毛笔。此时梅菲出现后对我说道。令人惊讶的是,她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倒入了凉茶的马克杯递给了我。
  “啊,谢谢。”
  干渴的喉咙里渗透了苦味与甘甜。由于这个时代并不存在凉茶这种东西,对于在现代日本的清凉饮料滋养下成长起来的我而言实在是心驰神往的味道。
  “发生了什么事,梅菲竟然会主动沏茶。”
  “啊呀,我可是YUKI的仆人啦。每天伺候左右理所应当的。”
  可疑。虽然已经喝完了茶再来说事显得有点厚脸皮,但还是止不住得可疑。她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莫非又打算性骚扰了吧?”
  “看您说的……”
  梅菲用拳头捂住嘴,一副双目湿润的样子。
  “我诚心诚意侍奉您,您却从伺候这个词汇做出如此下流的想象。”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考虑到你有前科。”
  “最近的我已经改头换面了。针对YUKI的性骚扰也只不过一天一次。”
  “足够多了啊!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做的啊?”
  “哼哼哼哼。夜里趁YUKI睡着以后就在您身上的各处吹气。”
  ……话说恶魔其实很清闲?
  “唉真是的,那种事都无所谓。”
  “您是说无所谓吗?要是知道我那甘甜温热的气息是吹在哪里的话,我觉得YUKI一定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我一下子无话可说。
  “哼哼哼哼,有兴趣了吧?请放心,并不是直接和性有关的部位。”
  “搞、搞什么啊。到底是哪里?那个,姑且作为参考听你一说。”
  尽管我难为情地别开了视线,但仍旧问道。
  “主要是在左脚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的地方。”
  “搞什么啊,那种过分变态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部位。”
  “还有就是左脚大拇指和右脚大拇指之间的地方。”
  “分明就是直接和性有关啊!夜里你倒是让我安静休息啊!”
  当我激动地企图朝她扔马克杯时,梅菲一把将其夺过,一挥手便重新倒满了茶递回过来。气消了的我不情不愿地坐回了椅子上,茶水再次灌进我的喉咙。
  “我为了不妨碍到YUKI的创作,已经很收敛了哦。”
  梅菲说着,从书桌边上那堆积的原稿中拿起最初的一叠。
  开头那页上用我的字迹写着标题。
  ——《浮士德》
  “总算开始创作了呢。而且不是已经写完第一部的一半左右了嘛。哼哼哼,这也就意味着距离我将YUKI收为己有已经为时不远了啊。”
  我从梅菲身上别开视线。
  虽然偶尔会忘记,不过我——不如说是歌德——和恶魔缔结过契约。提起与恶魔之间的契约,不用说也知道,愿望实现的那一刻便会交出自己的灵魂。那个愿望是,尝尽世间的一切,感受到哪怕时间在此刻停息也无所谓般的心灵震撼。
  至今为止,有几次愿望差点就得到了满足。而魔法师浮士德就是我,如今书写的也正是我自己的故事。而我也预感到,在写完的那一刻,恐怕就是契约完成的那个瞬间。
  “没事啦。”
  我半逞强地回应了梅菲。
  “《浮士德》或许的确是歌德的遗作,且是最高杰作,但我就是我。不会因为写了这个就一切结束的。”
  梅菲翻看了一会儿原稿的稿纸。
  “确实和约翰·沃尔夫冈大人留下的原《浮士德》很不一样呢。而现在是遇到瓶颈写不下去了吗?”
  她的视线转移到我手边的崭新稿纸上。
  “是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场景啦……总觉得很难领悟歌德所写的那些场景。”
  我瞥了一眼梅菲。
  “梅菲知道瓦尔普吉斯之夜吧?”
  “嗯,那是当然。因为也有不少老相识,所以每年都会去露一下脸。”
  “听你的说法,感觉就跟盂兰盆节回乡省亲一样。”
  “实际就是那么回事。”梅菲微笑道,“我毕竟出生在地狱,比起人间,那里更能让我感觉安稳。因为是地狱和人间稍稍交汇的珍贵一夜,所以总要前去放松一下自己。”
  瓦尔普吉斯之夜乃是欧洲各地广为流传的传统节日,从四月最后一天的夜里到五月最初的那个早晨,燃起篝火驱除死者和魔鬼。阳间和阴间的界线变得暧昧不清,魂灵充斥大地,魔女们聚首在山上尽情狂舞。在《浮士德》的故事里,浮士德博士受到梅菲斯特菲雷斯的邀请前往这个节日,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尽管我也很想书写那个场面,然而却毫无真实感。
  “四月三十日已经过了么……真想实际见识一下啊。”
  “我能够跨越时间带您前往——虽然我很想这么说。”
  “怎么?”
  “但我做不到。因为YUKI还没有打从心底产生这个愿望。”
  “没有产生……这个愿望啊。”
  尽管梅菲是我的仆人,但也不是什么命令都会听我的。简单地说,也就是从我内心产生的渴望会成为连恶魔也能够加以驱使的能量。
  “可是,倘若不能解决这个场景就无法顺利往下写了啊。究竟该以何种姿态来写,我还完全没有头绪。”
  “直接删去这段不写不就行了嘛。”
  梅菲的话把我吓了一跳。
  “就连已经写好的部分不也是根据约翰·沃尔夫冈大人的草稿大幅删改后的产物吗。”
  “嗯……没错……不是很能理解的部分都被我删去了。”
  “不知该怎么写也就是说,对于写入瓦尔普吉斯之夜那个场景的意义不甚了了是吗?那就干脆手起刀落。”
  有点道理。不过也有无法简单舍弃的理由。
  “我总是无法释怀。虽说场景的意义不是很明白……但总觉得歌德写下的这个场景蕴含着奇特的热情,舍弃掉怪可惜的。”
  “可这是YUKI的《浮士德》哦。”
  梅菲将稿子放回原位。
  “YUKI必须自己找出写下去的理由,否则就失去了写那个场景的意义了吧。”
  我被恶魔指正了创作原理。身为作家真是难为情。
  “为了发现那个理由,也应该实际去看看瓦尔普吉斯之夜。”
  “所以说您若没有想写的渴望,我也没办法带您去。”
  这不是原地兜圈子,无计可施嘛。那你要我怎么办。我怄气般将笔插进墨水瓶,吊儿郎当地背靠椅子仰天而坐,故意叹息一声。
  视野中梅菲那张颠倒的脸庞映入眼帘。那真是个愉悦的笑容。
  “那么YUKI,这么办您看怎样?”
  “嗯?”
  “浮士德因为心爱的梅菲斯特菲雷斯在盂兰盆节回老家而深感寂寞,于是前往瓦尔普吉斯之夜去寻找她——”
  “驳回!”我一脸厌烦地说道。
  “为什么啊?不是个感动人心的故事嘛。”
  “根本不可能去找寻吧。你是觊觎我灵魂的敌人啊,有点自觉好不好?”
  “怎、怎么这样。”梅菲含泪继续说,“YUKI竟然把我当成那种恶魔。”
  “你就是恶魔吧!”
  “的确是这样呢。”梅菲毫无反省地吐了吐舌头,“可是,YUKI。实际情况又如何呢?”
  “你指什么?”
  女恶魔的表情展现出犹如蜂蜜酒一般粘稠的笑容。
  “假如我不在了,YUKI果然还是会寂寞的吧?谁让我们是命运共同体呢。即使是地狱的尽头,您也会来寻找我的吧?”
  “都说了不会去的。我说你啊,我可是一直在思考着如何赶走梅菲哦?要是你不在了,我简直要谢天谢地,毕竟灵魂不会有事了。”
  “哎呀哎呀,就算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面——”
  梅菲的声音突然中断。不止声音,连同身影也忽然消失了。我吃惊地巡视房间。
  此时我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浮士德,你在吗?”
  敲门的同时传来问话声。是卡尔先生。那么说来,梅菲是消失了吗。那家伙到底还是很识时务的,明白恶魔应该潜伏于世,避免被除了我和路以外的其他人知晓其存在。
  “这就开门。”我朝门口跑去。当我推开房门,只见走廊上站着一位高个子的男性。身着黑色军服的他长着白金色的头发和冰蓝的眼眸。卡尔·马利亚·冯·韦伯,是个我熟识的音乐家、武斗家。由于已经相识很长时间,因此他毫不顾忌地走进了我房间。
  “原来你在工作吗。打扰你了。”
  卡尔先生看见书桌上铺展的原稿后冷冷地道了歉。
  “不,没事。正好在歇一口气。”
  这就去拿些饮料来,说着我便走到厨房,想起还有一大堆中午没吃完的三明治,于是一起端了出来。
  “……我又不是来你这骗吃骗喝的。”
  卡尔先生见到三明治后一脸阴沉。
  “啊,抱歉。因为做得太多了,所以想请你帮忙吃掉而已……”
  当我刚把盘子放下,便被他一下夺了过去。
  “那你早说……没办法只好帮你解决掉。”
  卡尔先生转眼间就将四块三明治解决了。
  “还是老样子,到底怎么做才能做出这种味道来啊……料理中你也使用了魔法吗?”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赞许的样子。真是个打起交道来让人劳神的人。
  “话说回来,卡尔先生平时是怎么解决三餐的啊?”
  “嗯?由我的团员轮值做饭。”
  “团员……”
  卡尔先生目前领导着“萨尔茨堡斗魂烈士团”,从名字来看丝毫感觉不出和音乐有关系的肌肉男乐团。几十个成员都是犹如大猩猩般的壮汉。由他们轮流做饭啊,我只是想想就替他感到可怜。
  “请问……果然都是些简单粗暴的料理吗?”
  “每餐都是白薯、肉类和豆子。”
  也是啊,我心想。并不是我要为猩猩军团作辩护,而是这个时代一般人的餐桌上普遍都很寒酸。这也是人们寿命短的缘故。
  “要不就让我来帮你做吧?”
  我不假思索地随口说道。卡尔先生短短一瞬间半张着嘴盯着我看,随后便心情不悦地将视线转向了窗户。
  “少说蠢话。要是让人知道天下闻名的歌德做这种打下手的活,等待新作的书迷们会暴跳如雷的。要有做饭的闲暇,倒不如好好去写书。”
  “也不是多么费工夫的事情啦。”
  “再说了,你要是说去我们那儿做饭,那些笨蛋一定会大喜过望吵着提出也要吃。那些家伙一个人抵五个人的胃口,也就是说你得做大概三百份。你做得了吗?”
  “……对不起,我做不了……”
  我没想那么多。话说经由刚才卡尔先生这么一说,我才头一次想象出了斗魂烈士团吃饭时的景象。一定是一斤面包一口吞下,火腿切也不切直接撕咬,几个水煮蛋连蛋带壳塞在嘴里嚼,汤水则就着锅子一饮而尽,最后就连叉勺盘子、桌子椅子也都吃个精光吧。太可怕了。为他们做饭实在办不到。
  “你在变成歌德前尽做这种事吗?”
  卡尔先生望着空盘子和我的脸,忽然问道。我眨了眨眼。他或许还是第一次对我的事情表现出关心,既不是对歌德,也不是对浮士德,而是对身为“YUKI”的我。
  “料理自不待言,就连照顾别人也莫名其妙的娴熟。你在孤儿院之类的地方干过吗?”
  “只是个学生而已啦。因为父母的工作时间不规则,所以家务活经常由我来做,也许是拜此所赐吧。”
  “学生?”
  卡尔先生皱起眉头。
  “那你为什么那么适应战争呢?”
  “诶?我适应战争?不是吧,哪有?”
  “你又何必装傻充愣。拿破仑也好,波利娜·波拿巴也罢,你不都是独自站出来面对的吗。就连萨米耶也是你干掉的。”
  “不、那、那个……是没错,但怎么说,偶尔会脱离现实感,或者被热度冲昏头脑,总之每次都只是横冲直撞罢了,并没有要冲锋陷阵的打算。”
  “那就是所谓适应战争。”
  卡尔先生低声打断了我的辩解。
  “在杀与被杀之际,必须得脱离现实感,被热度冲昏头脑,自己迈出脚步陷入癫狂。而脑子里的某个地方也必须保留着对于死亡的畏惧。世上有能做到这两者兼备的人,也有做不到的人。你这家伙似乎从一开始就做到了这点。”
  我无话可说。
  帕格尼尼、波利娜、萨米耶等一干魔人,法军的坦克军团、燃遍天空的战斗飞艇、倾泻而下的火星和炮弹,以及拿破仑。多少次掠过我眼前的死亡气息。这些我至今都还历历在目。
  并非感受不到恐惧。正如卡尔先生所说,意识的最深处一直惊惶害怕蜷缩成一团。然而不可思议的兴奋感却总是在背后推着我奔赴绝境。
  结果,这是别人的人生、别人的生命——这种想法,或许才是让我自暴自弃的元凶也说不定。哪怕受伤疼痛流血的毫无疑问是我的肉体。
  “你还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不知道你究竟是软弱还是强大,不,因为软弱所以才强大吗……”
  卡尔先生气恼似地以右拳击打左掌。
  “我也好几次被你救了,每当这时候就让我生气。”
  “对不起……”
  我缩了缩脖子。
  “不是说你,是说我自己。”
  卡尔先生咂舌道。
  “欠你的情已经太多,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我。我手下的那些家伙也都很单纯,你若有事相求,他们个个都会赴汤蹈火才对。”
  “真的很感谢,不过,一直以来我也颇受照顾,不如说我欠的情才叫多。就比如说,普鲁士之行那次。”
  “那次是为了路德维嘉,不是为了你。”
  “唔……”
  “对了,我来不是为了和你聊家常的。我找路德维嘉有事。”
  卡尔先生愤恨地用拳头敲打他自己的大腿。
  “隔壁格外安静嘛,人在里面吗?”
  “是的。大概在。”
  “那家伙的新作交响曲决定由我们乐团首演,可到现在也没见一张乐谱送来。电话也打不通,所以就想过来看看情况。”
  原来如此。因为突然造访会大大得罪路德维嘉,所以就先来我家打听情况吗——结果不知不觉就聊过头了。
  “管弦乐编曲似乎遇到了瓶颈的样子。”
  由于每天三次吃饭时会碰面,故那时会和路互相聊起各自的工作情况。最近光是听她抱怨“毫无进展……”了。
  所谓管弦乐编曲,就是编排构想中的音乐,将素材有效地分配给乐队的各种乐器,从而完成总谱的工作。假如以绘画作比,就是实际以颜料进行描绘的工序。祖父曾告诉我,被称为音乐三要素的旋律、节奏、和声实际上只不过是起草阶段而已。据说管弦乐编曲阶段才是最考验技术的一环。
  的确,已经好几年在路的隔壁见证她作曲的过程,大规模停滞不前的情况多数是发生在管弦乐编曲的过程中。尤其是这次,同时负担两部大型的交响曲。
  “算了,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卡尔先生胡乱地挠着头。
  “下个月要去某贵族家里举办非公开的首演。这样下去根本来不及。”
  “首演……是两首曲子同时吗?”
  “没错。需要相当长的练习时间。我不想因为是内部的发表会而敷衍了事。哪怕只是一部分完成的乐章或草稿也行,我想先带一些回去。”
  “请问,你不会要我去给你拿过来吧?”
  “是你的话当然没问题吧。我要是这么做肯定会被爪子抓出来。”
  “是我也会被咬啊!”
  作曲停滞不前时的路就如同初春的猫一样情绪不稳。要是提出拿走创作途中的乐谱,绝对会惹她发怒。
  “我不会让你毫无对策地硬来。我买了些点心,你拿去用来安慰她,这事不就成了吗。”
  卡尔先生取出的纸袋子里飘着香甜的气味。看不出来他还真是个细心体贴的人。
  “好吧……这样我倒是愿意一试。”
  就在我接过袋子之时,走廊里传来啪踏啪踏的脚步声,门被粗暴地打开。
  “YUKI,决定了!我决定了!”
  跑进来的正是路。由于通宵奋战的缘故,衣服和头发都乱糟糟的,脸庞黝黑,眼皮底下的黑眼圈也很深,唯独她眼睛里犹如燃烧般生气勃勃。
  “马利亚!这不是马利亚吗,你什么时候来的?”
  路横穿房间径直跑了过来。马利亚的叫法令卡尔先生不大愉快。不知为何只有路以洗礼名称呼他。
  “刚来不久。喂,乐谱什么时候才——”
  “咦,那是什么!好香的气味!”
  眼疾手快的路发现纸袋后一把夺过,三口两口就狼吞虎咽地把里面的蛋糕给吃了。她用拳头擦去嘴角的残渣,把脸凑近卡尔先生。
  “马利亚,你的乐团里有长号演奏者吗?”
  卡尔先生眨了眨眼睛。
  “……长号?专职的倒是没有。”
  “嗯,是吗。那么得从哪里找一个来才行呢。短笛和低音巴松管或许可以要换人吹奏,但长号可不行。哼哼哼,这可是前所未闻的尝试哦。”
  “喂,路德维嘉,你在说什么呢。管弦乐编曲完成了么?长号?你不会是想在交响曲里使用长号吧?”
  “没错!啊,天上的诸神为什么不早点赐予我这个灵感呢,还真是绕了个大弯路。就好像阳光穿透乌云一样,我已经能清晰地看见曲子的全貌了!从现在起不睡觉了,我要一气呵成地写完,所以马利亚,长号演奏者就交给你看着办了!”
  路和进来时一样,犹如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房间。身后只留下了哑然无言的我和卡尔先生。
  “长号……那家伙是认真的吗……”
  卡尔先生看着敞开的房门说道。我那时候还完全无法理解他那份惊讶与不安的理由。
  
          †
  
  进入状态的路下笔如有神助,此后用了大约两周便完成了交响曲的管弦乐编曲。粗略看了一眼完成后的总谱,的确是我所知的《命运》和《田园》。而且两者的第四乐章中都有长号的声部。
  我努力回想指挥家外公说过的话。这个时代的管弦乐法的确还在发展过程中才对,将长号引入交响曲的例子几乎没有。所以卡尔先生才那么惊讶么。
  可并不只是惊讶,怎么说——看起来似乎很担心的样子。
  担心?究竟为何?
  “你把总谱送去音乐之友协会吧,我要睡了。”
  摇摇晃晃的路对我这般指示道,接着便一头倒在了我的床上。尽管我想说回自己房里睡去,然而很快就听见了沉沉的鼾声,且五只从窗户进来小猫接连靠着她的身体蜷成一团。在这安详的景象面前,我也不得不放弃抱怨。
  因为是重要的手稿谱,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自己拿去了维也纳乐友协会。
  “是贝多芬的新作!”
  “交响曲!”“竟然是两作同时发表!”
  “把所有的抄谱员都找来,有多少找多少!”
  整个协会陷于一片混乱。毕竟是维也纳最顶级的当红作曲家送来的新作,因此可以理解。从我手中抢去的乐谱被送进了充满墨水和咖啡气味的抄谱室。犹如饥饿鱼群一般的抄谱师们则一拥而上。
  那么就有劳了,完成后请将声部乐谱火速送往萨尔茨堡斗魂烈士团处。我把话说完便辞别了协会。
  音乐史上灿然生辉的两部交响曲终于将要出世了。归途中情不自禁地买了高级红酒、香肠和奶酪。即使回到公寓,路仍旧一副邋遢的睡相还没醒。我在被猫包围起来的她身旁独自一人偷偷干杯。
  第二天一早,兴奋的情绪却被意想不到的来访者击得粉碎。
  “贝多芬!贝多芬,在吗!”
  首先从走廊里传来叫喊声,接着是一阵敲击隔壁房门的震动,我连忙一跃而起。看来是喝了一瓶红酒后就那样直接睡着了。我因寒意而颤了颤。宿醉的脑袋被急促的敲门声搞得阵阵发疼。当我站起身环视四周时,路还在床上裹着毛毯熟睡中。此时已经不见猫儿们的身影。
  “贝多芬!不在吗,难道在隔壁?歌德阁下,歌德阁下!”
  敲门声转移到了我家的房门。我赶忙整了整衣冠,跑到门口转动门把手。
  “哦哦歌德阁下,您在啊,实在抱歉!”
  站在走廊里的是长着一头黯淡金发和一对寒酸金鱼眼的半老男人。
  “萨利埃里先生?你怎么来了?”
  安东尼奥·萨利埃里,音乐之友协会的会长。特地亲自登门应该不是小事。
  “贝多芬莫非在您这里吧?”
  我还没作答就突然感到背后的动静。
  “……什么事啊,吵死人了。”
  转过身只见路揉着眼睛往这边走过来。缎带松开后的红发乱蓬蓬的。
  “嗯?这不是萨利埃里老师吗,早上好。YUKI,我饿了,早饭呢?”
  “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萨利埃里老师脸色苍白地踏进了房间。我不禁往后退。
  “两首新曲我都看了,竟然使用长号,你没疯吧!”
  “我正常得很呢。无论如何都需要铜管那厚重的中音域,只有依靠长号。萨利埃里老师要是听了也会明白的。”
  “你应该明白吧,这可不是听不听的问题!”
  老师强硬地对路说道。我依旧站在原地发愣。怎么回事,使用长号有什么大问题吗?大到甚至于让协会会长一大早跑来发火?
  “请问,老师,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使用了新乐器,有那么严重吗?”
  听见我的插嘴,萨利埃里老师的眼里一瞬间燃起了愤怒,然而这愤怒马上又借由从耳朵里喷出的烟雾消失了。
  “……是……也是。因为歌德阁下是异教徒,所以大概不知道。”
  因为是异教徒?
  “长号是‘天使的喇叭’。它就是被如此诠释的。在赞美上帝以外的音乐里使用是被教会严令禁止的事!”
  此时的我十分难以言表自己的心情。天使吹奏的喇叭?那是在开什么玩笑吧?然而萨利埃里老师的眼神中充满了严肃。
  “简直荒唐。”
  路粗暴地代言了我心中的想法。
  “岂能让那种迷信阻止我的音乐。”
  “问题不在这里!”萨利埃里老师涨红了脸提高嗓门叫道,“听、听好了贝多芬,上次《波拿巴》交响曲那件事明显是教会找茬儿,所以对方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罢休,但这次不一样!这可是明确的破戒啊,一旦被逮捕就要接受异端审判,你明不明白!立刻给我修改乐谱!”
  尽管在这番口气面前路也咽了咽口水,但马上就还以了颜色。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这可不是等闲之事!”
  萨利埃里老师嚷道,接着转过身去。颤抖的后背渗透着懊恼之情。
  “——我不能眼看着你被送上火刑柱!”
  




本帖最后由 Oka 于 2014-6-30 19:27 编辑


第二幕


  天使(Angel)一词源自希腊语的“Angelos”,意为送信或使者,简而言之就是神的信使(Messenger)。因此公认其手持的乐器为喇叭。为了宣告使者的到来,吹奏声响巨大的铜管乐器,可以说这合乎逻辑。小提琴或是长笛作为信号声而言太轻柔,敲锣打鼓又太不像样子,钢琴或风琴则搬不动。
  “确实……天使都拿着喇叭。”我环视正殿说道。
  我和路此时来到了位于维也纳市中心的斯蒂芬大教堂。令人目眩神迷般奢华壮丽的雕刻、壁画和彩绘玻璃将我们包围。而到处都能看见手持喇叭的天使画像。
  “那些不都是原始的角笛嘛,根本就不是长号啊。”
  路很不愉快地撅起了嘴。
  “为了你们这些顽固的和尚,我直接把长号带来了,你们就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吧!”
  她说完从手提箱里取出中音长号,摆在了一排祭司们的面前。
  “像这样架在肩上吹奏。号管都延伸到脖子后面了吧,天使要是使用这个,不就碰到翅膀碍手碍脚了嘛!”
  虽然路的语气着实充满气势,可这终究是一件允许认真反驳的事吗。我尴尬地扫视了一眼那些僧侣。所有人都是教廷派来的,祭服的衣襟上闪耀着象征其身份的金银钥匙纹章。他们是宗教法庭的人。
  “问题不在这里,路德维嘉。”
  祭司中的一人带着轻浮的笑容说道。
  “将美妙的喇叭,亦即长号芳醇的音响献给主,除了赞美主以外须慎重使用,这正是信仰的证明。”
  “随你们去献好了,真心感到无聊透顶。”
  路把话说完便将长号收进了箱子。
  “前不久不还在歌剧中使用过嘛。莫扎特前辈也在《唐璜》中毫无顾忌地使用了啊。”
  “那是只在因天谴而将罪人拖入地狱的场景中使用,故教会允许其为特例。”
  “《魔笛》里面也使用了!”
  “因为那是正确的信仰战胜可疑咒术的故事,所以果然还是以赞美主为目的。”
  “尽是些歪理。总而言之,你们只是想对我的交响曲吹毛求疵罢了。”
  “说话注意点,路德维嘉。我们并没说不要使用长号。只是让你在符合天使乐器、带有神圣色彩的曲子里使用它。比如那首c小调的曲子,若是更改为描绘基督受难与复活升天的话——”
  “我拒绝。我的音乐表现什么主题由我自己决定。”
  面对路出言不逊的态度,僧侣们只是流露出轻蔑的笑。遭到拒绝可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吧。
  被教会传唤是在交响曲完成后不久。我因为担心也跟着来了,却丝毫没有插嘴的余地。毕竟我是全盘赞成路的。
  “请不要忘了这是我们充满仁慈的忠告,路德维嘉。”
  祭司眯起眼睛冷冷地说道。
  “即便现在也能立刻将你逮捕进行异端审判哦。”
  “哼,有本事就来抓我。我才不会屈服于那种威胁。”
  路转过身,愤然朝教堂大门走去。我再次扫了一眼祭司们。因为我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在开玩笑。
  “还以为你们在《波拿巴》交响曲那件事情上尝到了教训。”我有意识地让话听起来带有嘲讽意味,“教会还真是清闲。”
  祭司们朝我露出绝没有在路面前表现过的奸猾笑容。
  “我们可不是在开玩笑啊,歌德阁下。”祭司走近一步,“无论是你的魔力,还是你那令人诅咒的仆人,我们神圣法庭都做过研究。”
  我设法表情不变地装作无动于衷。若是梅菲跟在我身边,或许会有所反应,但她却因为讨厌大教堂神圣的气氛而等在外面。
  “……真想请你们告诉我研究结果。毕竟我连自己的事都不甚了解。”
  虽然打算出言调侃,但当说出口以后,我才注意到话里也包含着些许真实的想法。而对方的回答却让我一身冷汗。
  “阁下在对萨米耶的战斗中用光了‘维特的子弹’,‘葛兹的铁臂’也被拿破仑的妹妹破坏,现如今应该没有一丝魔力才对。”
  这次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我凝视着祭司漆黑祭服的胸口。
  ……为什么知道得如此详细?
  他们见我动摇的样子,愉快地交头接耳。
  “若只凭阁下擅长的骗术就能对抗我教会的权威,我们还真想见识见识。”
  “不不,我们的忠告终究不过是为了引导路德维嘉·贝多芬认识正确的信仰罢了。那样岂不是与挑衅无异了嘛。”
  “哈哈,这还真是。”
  “歌德阁下乃是德意志首屈一指的聪明人,相信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身后承受着祭司们的挖苦走出了教堂。
  “太慢了。你到底在磨蹭什么?”
  走出阳光普照的院子立刻就碰到了等候着的路。
  “和那帮家伙早就无话可说了。”
  “嗯……”
  我本想通过言语刺探一下他们究竟对这边的情况里了解多少。然而却担心自己露出更多马脚,结果最后还是逃了出来。
  就在往大街上走时,有声音叫住了我们。转过身只见一位身着红色祭服的老人领着两名辅祭跑了过来。这位眼熟的秃顶正是这座斯蒂芬大教堂的主事,维也纳大主教。
  “贝多芬小姐,歌德阁下!”
  大主教追上我俩,一时之间弯腰喘着粗气。
  “有什么事吗,主教大人。都一把年纪了,别勉强自己啊。”
  路抚摸着大主教的后背。这番言行让人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尊敬对方还是恰恰相反。
  “你们与教廷所派诸位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大主教直起身,断断续续地说道。路皱起眉头。
  “不会连主教大人也反对使用长号吧?”
  “呃,不,怎么说。”老主教含糊其辞。
  罗马教廷中央与各地方教区的关系有些复杂。尽管主教的任免权掌握在中央手里,但也不能完全不顾当地人的感情随意安排人选,因此地区主教多数是从当地有权势的人中间选出。在我眼前的这位维也纳大主教原本就是奥地利的贵族霍恩瓦特伯爵,比起梵蒂冈来,感情上更贴近我们维也纳市民。他也很想支持路。
  “用不着说我们也知道,主教大人。您立场上也不得不服从教廷下达的指令吧。”
  我朝大教堂的正门转过身。之前为了我们的会谈而紧闭的大门,如今终于解除了向一般人开放的禁令。只见信徒们络绎不绝地涌了进去。
  “你真的不打算重新考虑编曲吗,贝多芬小姐。”
  大主教诚惶诚恐地问道。路却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那是当然。屈从于那种挑衅,作为音乐家的骄傲决不允许。如果说长号是天使的专用乐器,那么人类就别说什么废话,直接把那些天使找来让他们自己提出抗议就行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乖乖听从的!”
  路生气地从大主教等人面前走过。大主教垂下肩,犹如祈求般看着我。
  “歌德阁下,请您务必明白。我也很希望能够助她一臂之力。可是……”
  大主教偷偷瞥了一眼身后。教堂入口出现了若干灰色的人影。正是宗教法庭的祭司们。他们各自朝这边瞪了一眼之后,便排成一列朝停有马车的教堂后侧走去。我对大主教深表同情。
  “就连把路传唤到这里来进行警告,也是宗教法庭为了显示自己凌驾于维也纳大主教之上吧。”
  “是的,没错。既然歌德阁下能体谅……就请您出言规劝贝多芬小姐三思而行吧。虽然我也想保护贝多芬小姐,但是能阻止宗教法庭的恐怕就只有教皇陛下了……”
  “要这么说的话,就连上帝也阻止不了路。”
  大主教听了我的回答后显得十分沮丧。
  “比起这些,宗教法庭的要求简直岂有此理。真有那种规定吗?”
  “那个嘛……”大主教支吾其词,“宗教法庭既然那么说,那就是规定了。”
  也是啊。我怀着绝望的心情仰望大教堂那直指天际的尖塔。所谓宗教正是如此。
  “那就直接找教皇陛下交涉。只是从事音乐就要被冠以各种理由找茬儿,这叫人怎么吃得消。”
  “假如办得到的话,我早就呈上请愿书了。”
  “……什么?”
  “教皇陛下如今自身难保。我也是在昨天刚刚听说的消息。由于法军接管了教皇国,教皇陛下直接赶赴巴黎提出抗议——”
  我大吃一惊,不由得插嘴道:
  “直接找拿破仑?”
  “是的,”大主教的表情阴沉下来,声音低沉得可怕,“结果似乎被扣留了。”
  
          †
  
  高中的世界史老师那天以平时没有的严肃表情和郑重口吻开始了授课。
  “今天我们来讲关于拿破仑的意大利政策,在开始之前,我们必须首先来谈谈一个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的复杂话题。”
  煞有介事地缓缓巡视教室是这位老师的习惯。他的举止总像演戏一样有板有眼,然而弓起背、将稀疏的头发捋顺的动作就好像过去的喜剧演员一样让人讨厌不起来。
  “就是罗马教皇。也就是关于基督教的话题。”
  老师将手边的教科书和参考资料叠成一堆,在最上面重重地放下一本厚厚的书。是圣经。
  “基督教毫无疑问是人类所创造的任何事物中最强有力,最有趣,最重要,最危险,也最美好的东西。倘若要把有关基督教的内容很好地教给大家,即使占用整整三年国语、数学和英语的所有课时也完全不够。所以接下来我要讲的不过是简明易懂的比喻罢了。也就是类似于将基督教巨大冰山的一角做成容易下咽的刨冰而已。”
  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只巨大的女式长靴。看他在长靴的脚尖附近补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可知这似乎是张意大利半岛的地图。
  “罗马教皇曾是天主教会,亦即统治欧洲西半部所有教会的强大领导者。总之就是上帝的代理人,而且拥有‘开除教籍’这把传家宝刀。被教皇开除教籍也就意味着肯定无法进入上帝的国度,所以对当时的人们而言,这比死都可怕。但也并不是说任谁都会无条件地臣服于教皇。即便是教皇也时常与世俗的领主们围绕领土的争夺发生冲突,和一般的王侯并没有什么两样。英格兰甚至驱逐了天主教会,自立国教。这比什么都要有说服力地证明了教皇的权威并非至高无上。大家一定难以想象吧。教皇对当时的人们来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接下来老师在意大利旁边画了幅日本列岛。他的地图手绘简直可以算得上一绝了。
  “完全用日本人的视角来理解欧洲历史实在是种很危险的做法。更何况基督教拥有那种迥异性和极其不可思议的特点,假如我们不彻底舍弃常识重新加以学习,很有可能会产生极大的误解。话虽如此,但各位毕竟是日本人,而且讲课时间有限。明知有风险,我还是打算像平时一样借用日本来进行考察吧。”
  我不由得想要鼓掌。我们也不想听那些没完没了的难懂话题。正因为他总是以这种方式授课,所以这位老师的课上才没有一个打盹的学生吧。
  “那么日本有没有像罗马教皇那样的宗教领袖呢?日本历史上曾经有过不少例子,诸如延历寺、兴福寺和本愿寺之类,作为拥有权力和武力的领主耀武扬威的寺院。然而他们在精神层面上的影响力却未能波及全国。就算本愿寺显如说一句‘你将入地狱’,对于那些不信净土真宗的战国武将来说根本就无关痛痒,即使以武力镇压一向一揆【注:一向一揆指本愿寺煽动的佛教徒起义】也丝毫不会产生内心的痛苦。和掌控了欧洲教会的教皇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神社更是不值一提。神明多到数不过来且各自为政,也没有强制性的信仰,当然也就无从掌握权力。那么说来日本就没有能够匹敌教皇地位的人物了么?不,还是有的。任何时代都受到来自执政者一定程度的尊敬,时而被提防,时而遭冷遇或迫害,但却集人们的敬畏于一身,也拥有领地与财产,万代不绝地承续其地位的系统。大家对其也都非常熟悉。有谁知道?知道的人请举手。”
  难得的是有不少人举了手。拜老师的详细提示所赐,我也知道了答案。老师指了指一位男生。他拖动椅子弯腰站起回答道:
  “……天皇?”
  “回答正确!”
  老师强有力的声音惬意地回荡在教室里。
  “请回忆一下日本的历史。政权从藤原氏到平家、源氏,从足利经过战国时代到德川……尽管随着时代不断变迁,但皇统却从未中断。当然,天皇的权力在以武家为中心的社会里变得异常衰微,即便如此,针对皇统的敬意却一直存续不绝。以征夷大将军为首的最高权力者形式上依旧是天皇的家臣。战国时代,所有人都以京都为争夺的目标。明治维新时期的新政府也利用尊皇思想提升凝聚力。所有这些请大家好好回想一下。”
  可以听见四处响起的翻书声。明明是在讲授世界史,大家却拼命地翻着日本史教科书。
  “审视日本的天皇家族可以发现,其在世界上也是十分少见的王室。不仅是现存最古老的皇统,也不曾断绝或改朝换代,而是一直延续至今。倘若和其他文化作比较,就能更清楚地看出这种特别之处。比如就中国而言,政权交替也就意味着改朝换代、皇统更替。杀死前朝的皇帝,诛灭其全族者为下一个朝代的皇帝,其不断循环往复构成了中国史。欧洲也有王朝更替。经常有因为子嗣断绝或战败而出现崭新王室的例子。像日本这样单一王朝万代不绝,唯独执政者不断变更的情况实属非常奇妙的构造。外国人经常对此表示难以理解。”
  说起来还真是不可思议。对于一半是匈牙利人、从小就奔走于欧美的母亲而言,她会作何感想呢。我稍感兴趣。
  “然而这也是将天皇家族视为国王而产生的混乱。如果将其看成是教皇便能够理解了。”
  老师朝黑板转过身,分别在日本列岛的京都和意大利半岛的罗马各画了一个星号。
  “天主教会和天皇家族不同,并非以世袭,而是以选举来决定领导者。然而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历代执政者们全都对其或多或少保持着敬畏,从未想过要将其摧毁。没错,不胜惶恐,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如果单从每个教皇个人来看,其中被削夺领地者有之,被逐出梵蒂冈者有之,被捕成为阶下囚者有之,各人都有本难念的经。然而却没有出现一位试图摧毁教会、废除教皇的国王。倒不如说为了让诸侯承认自己国王的资格,通常要举行由罗马教皇主持的加冕仪式。即便是与教皇闹翻的英格兰也并未取缔基督教会。英格兰国王所做的不过是从教皇那里夺回了英国教会的管理权罢了。教会和信仰却依然受到维护。因为不胜惶恐。生于基督教世界的人们心里,深深铭刻了对于上帝的敬畏。”
  圣经被竖着放置在了讲台上,封面朝着我们。
  “同样在日本历史上也没有人试图摧毁天皇家族。即便有攻击、流放天皇个人,命其出家另立新君的情况,却终究没有出现想要灭绝皇统的人物。正因为不胜惶恐。因为生于日本的人心目中,深深刻上了对于皇统的敬畏。”
  是这么回事么。就在我们感到疑惑之际,老师间不容发地说道:
  “是这么回事么?作为日本人的各位一定这么想吧。”
  我们不禁各自和邻座的同学面面相觑,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然而你们可以试想一下。例如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批判天皇陛下的报道。大家一定立刻会这么想吧。‘我倒是觉得无所谓,但右翼肯定会认为报道太放肆而闹事吧。’”
  那是当然。老师也再度点了点头。
  “立刻做出这番预测本身就是‘惶恐’。倘若做出叛逆行为便会招致信仰笃厚之人的反感。对此感到的‘恐惧’本身便是‘惶恐’。因此欧洲的王族不是攻击,而是利用基督教,而日本的将军同样对皇室加以利用。所谓皇统,就是日本的基督教,天皇即是教皇。”
  由于他每次都口若悬河,虽然感到听得有些迷迷糊糊,但我们也还是认同了。此时老师的声音却突然阴沉下来。
  “然而任何事情都有例外。”
  由于他说话的语气变得太快,我们都吓了一跳看着讲台。老师极其遗憾地低下头,视线落在了圣经的封面上。
  “虽然刚才我说谁也没有想要摧毁它,但还是更正一下吧。西欧历史上独独有那么一例,某位掌权者试图真正摧毁本应神圣不可侵犯的基督教。他是我之前的讲课中也曾出现过的人物。有谁还记得吗?”
  老师环视了一圈教室,指了指我。我吓得站起身,深呼吸之后回想这几个月的讲课内容。
  “……那个……是罗伯斯庇尔吗?”
  “回答正确!”
  我迎面承受了老师的声音,不由得坐了下来。
  “法国大革命的领袖罗伯斯庇尔曾经试图一扫基督教,创立新宗教。重视人类理性的他恐怕无法容忍集迷信与旧弊于一身的天主教会吧。但遗憾的是,破坏拥有最强大传统的基督教,可以说罗伯斯庇尔并非那块料。然而我认为他的意志在法国大革命的巨大潮流中幸存了下来。并且等待着最强有力的帝王的出现……”
  老师感慨万千地背向我们。
  “没错。正是拿破仑。我相信,倘若拿破仑未尝经历一次失败地向着其霸业迈进的话——他最后的战斗定是向神明宣战吧。”
  
          †
  
  “朕昨天也收到了线报。”
  弗朗茨皇帝陛下以沉稳的声音说道。
  “可恶的拿破仑,似乎把庇护七世陛下监禁在了萨沃纳的法军基地。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的恶魔行径!”
  当我从维也纳大主教那里听说教皇被抓的事以后,立刻单独坐马车赶到了霍夫堡皇宫,不过奥地利军的情报网和教会相比似乎更胜一筹。连监禁的地点也已经查明了么。
  “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强硬手段。”
  随侍在陛下身旁的梅特涅先生说道。
  “就算现在惹怒教会,对拿破仑来说也没什么好处才对。”
  尽管他是个枯瘦而阴郁,且无精打采的中年男人,事实上却是个巧妙周旋于欧洲的谋士。是个今后将成为拿破仑最大敌人之一的人物。既然是这位梅特涅先生说的不可理喻,那么扣留教皇这件事就真的算是件出人意料的新闻了吧。
  “那个魔王不会是想对天主教会动手吧。”
  “对教会,动手吗?比如让波拿巴家族的人凌驾于教皇之上从而统治教会吗。又或者是……不会吧……”
  陛下和梅特涅先生视线相交,陷入了沉默。两人察觉自己都想到一起去了,却因为不胜惶恐而有口难言。正是关于拿破仑是否想要摧毁教会的那番猜测。法国大革命期间确实有过反对教会的动向,所以难怪会有这层想象。
  “就算是魔王也不至于吧。虽然想这么说。”
  “一旦庇护七世陛下不在,教会势力便会大幅削弱。也许那才是目的所在。”
  “现今的形势下,除了他以外也没人能够统领教会了……”
  “是个这么了不起的人吗?”
  我不禁问了相当失礼的话。
  “为拿破仑举行加冕仪式的也是那位大人。”陛下说,“也就是说,即便拿破仑也没办法无视教皇陛下的威望。”
  换句话说,立场上身为拿破仑教父的庇护七世屡屡针对拿破仑强硬的对外政策进行告诫。据说他那坚决的态度再次赢得了全欧洲的尊敬。
  然而这次终于因触怒对方而被拘禁了起来。
  “教皇陛下一旦不在,以教会为轴心重组反法同盟的路线方针也不得不重新考虑。教廷暂时也会四分五裂、群龙无首吧。”
  梅特涅先生说着看了看我。
  “宗教法庭针对贝多芬的那番蛮横行径恐怕也是由于教皇陛下不在而导致的独断专行吧。毕竟那位大人是个以道义为重的人。”
  “话虽如此,我们最多也只能做到递呈抗议文书而已。”
  “教皇陛下被挟为了人质,轻举妄动弄不好会违反和平条约……”
  因为似乎演变成了棘手的国际问题,眼下实在不是提长号这件事的时候。
  
          †
  
  第二天,我来到海顿师父家。
  斗魂烈士团寄居的海顿公馆拥有巨大的道场,直接用作了合奏练习场所。当我悄悄走进道场时,身着黑色军服的壮汉乐团正巧在合奏第五交响曲的谐谑曲。练习指挥是卡尔先生。一丝不苟的利落演奏简直让人忘记了这是在练习。萨尔茨堡斗魂烈士团尽管是个猩猩集团,然而在乐谱面前却变身为了一流的演奏团。
  然而却不见长号的身影。由于《命运》和《田园》中长号的登场都仅在最后,所以即便没有长号,大部分的练习也能够正常进行。
  也许是注意到我在乐团里寻找长号吧,站在门旁抱着胳膊的海顿师父语音沉重地说道:
  “……上帝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
  师父的视线落在了脚边的终章乐谱上。
  “无论路德维嘉独自主张什么,只要长号奏者心中的上帝命令他不许吹奏交响曲,他便也无能为力。”
  “果然……是这样。”
  而说起没有出席合奏练习的路究竟在干些什么——
  “听说路德维嘉最近甚至在拉拢教会所属的长号奏者。果然还是彻底的白费力气吧。”师父皱起眉头。
  “虽然我也是这么说的。”
  她眼下正在奥地利四处奔走寻找长号演奏者,却没有任何人愿意接下这个工作。与其说是畏惧梵蒂冈,倒不如说他们对于将“天使的喇叭”运用于交响曲只是单纯地感到不胜惶恐。
  《波拿巴》交响曲的首演也是强行违抗教会的禁令,但那时却依然聚集起了有骨气的乐团成员。回想起来也许是因为责任分散的缘故吧。乐队全体成员就像是共犯,反过来个人受到教会惩罚的顾虑就要少得多。但这次不一样。长号奏者本人会成为明确的追究对象。尤其教会所属的长号奏者必然会干脆地予以回绝。
  “即使除去长号,大部分的乐章也已经完成。路德维嘉真的不打算重新考虑编曲了吗?”
  正巧谐谑曲在卡尔先生指挥棒的引导下诡异地扬起,强有力地弥漫开来,却又突然中断了。《命运》第三乐章运用了崭新的结构,以这个高潮天衣无缝地连接上了终曲乐章,而在此之前长号是必不可少的。以现在的乐团编制根本无法完成演奏。我的贪欲缓缓地飘荡于这片寂静之中。卡尔先生很不愉快地放下了指挥棒。各自放下乐器的乐团成员们脸上也都盘绕着不知如何发泄的负能量。
  我侧目瞥了一眼海顿师父,拾起地上的终章乐谱。
  “一旦想出在这个地方加入长号的构思,还能重写吗?”
  “……也是。”
  师父抱起他那巨大圆木般的手臂,摆出一脸苦涩的神情。虽说已经引退,但师父毕竟也是音乐家。一旦想象出在这高亢之音的尽头仿佛吹散乌云般奏响的长号,就不会再去考虑任何其他的编曲了吧。
  “而我今天来这里是想问师父。师父也认为长号使用在宗教音乐之外是种亵渎吗?”
  “不这么认为。恐怕是牵强附会地找茬儿吧。正确的信仰中没有那种要求。”
  “太好了。那么我有一个请求。”
  当我说完,师父眼中瞬间闪闪放光。
  “是想和老夫决一胜负吗!”为什么变成那样?至今为止的谈话究竟算什么啊。难得还以为总算能够正常交流了。
  “不是那个意思,是想把师父的见解刊登在报刊杂志上——”
  “博士和师伯终于!”“真的假的!”
  演奏结束的猩猩们都兴奋地跑过来。周围的气温瞬间上升了三度左右。
  “好!我来当裁判!”“我当解说!”“每次都由我来表现惊讶状!”
  “博士,请朝我来一拳!”“能够和师伯单挑的只有博士!”
  “都说了,我才不打呢。”
  “因为想见识师伯的铁拳炸裂,我们就像猴子一样兴奋!”
  你们本来就是猴子吧。
  “你们自己去吃那铁拳不就好了,还能零距离见识!干嘛要我来!”
  “我们需要博士!”
  你们需要的是医生吧。脑科或者耳科的。
  “被那个打到太痛了,所以不要!”“只想看别人被打!”
  “别一下子就变诚实了啊!”
  海顿师父晃到了我的面前。那种压迫感和杀气简直就像濒临雪崩的巨大冰崖。我被冷汗浸湿了后背。
  “来吧,歌德阁下,无论从哪里攻过来。”
  “我都说了,不是那种请求!”
  我后退着拼命解释道。
  “我想将师父的见解整个刊登在杂志上,揭露教会的蛮横——”
  “你是说想看老夫一拳打穿千册杂志么?”我没说!
  像平时一样,救星总是卡尔先生。
  “你们这些混蛋,谁说练习结束了!重新调音后从头来过!”
  他大喝一声将烈士团员从我身边赶走,然后走近海顿师父说道。
  “师父,那帮家伙毫无紧张感,要不师父也来加入第一小提琴帮他们提振士气吧。”
  “嗯?是吗。没问题。不偶尔拉一下手也要生锈了。等着,老夫这就去取小提琴来。”
  海顿师父愉快而又从容不迫地健步走出了道场。我仿佛心中落下一块石头般安心地长舒一口气。
  “你也该死了这条心,和他比试一场算了。”
  卡尔先生一脸无奈地说出那番话。
  “你、你在说什么啊!”
  “只要比过一次,师伯和这些笨蛋也就都满足了,暂时不会再提这个要求了吧。”
  “我怎么看不出来他们是一次就能满足的那种人?再说哪怕一次我也完蛋了。”
  卡尔先生投来冷冷的视线。
  “和拿破仑以及萨米耶交手都能全身而退的你,就算说这话也只会让人觉得假惺惺。”
  就在我想着如何辩解时,道场深处调试着各自乐器的猩猩们再次一齐朝我投来期待的目光。我只好连忙清清嗓子。
  “那么,简单地说,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让约瑟夫师伯发表反对禁止长号的那番讲话咯?”
  “对、没错!是这样的。”
  只要是作为圣乐大师的伟大音乐家约瑟夫·海顿的讲话,就会有巨大反响,舆论也会被掀动起来。梵蒂冈恐怕也会重新考虑其蛮横行径。我既身为歌德,在新闻杂志领域人脉也广,完全不缺发表讲话的媒体。
  “那么这事就让我跟师伯去说,”卡尔先生对我说道,“要是你当面请他帮忙,话题岂不是又要变成刚才那样了。”
  我在这个人面前还真是抬不起头来。卡尔先生看着过意不去而多次言谢的我,不禁苦着脸咂舌道:
  “这么做又不是为了帮你,毕竟是我们的演奏,只是想早点解决乐器编排的麻烦事罢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再一次低头致意后才离开了海顿家。
  
  
  就在我回到公寓打算拉开自家房门的时候,听见隔壁房里传来含混不清的呻吟声。我吓得跑进了隔壁。
  “路?”
  只见里屋的钢琴前,路摆出奇怪的姿势倒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动个不停。
  “YUKI,好痛好痛,快帮我一把。”
  我跑到她跟前,却因为感到意外而目瞪口呆,数秒钟僵在那儿俯视着路。三支长号被她丰盈的红发和手臂缠得死死的,几乎动弹不得。
  “别、别傻站在那里看,快帮我解开!”
  路满脸通红地嚷道。
  “啊,嗯,抱歉。”
  我蹲下身,一点点解开犹如连环锁一般缠在一起的三支喇叭和路的头发。要是一不留神动了长号或者路的胳膊,力量就会硬是施加在其他部分上以至于令她发出“好痛”的惨叫。再也没有比这更要小心谨慎的了。
  “……到底怎么会搞成这样的啊?”
  就在终于快要解开之际,我试着问道。路红着脸,赌气地转过头去。
  “不会是因为没找到演奏者而想要自己来同时吹三支长号吧。”
  “就是这样,你有意见吗?”
  我从激动的路头发间取下了最后一支长号。
  “根本不可能办到吧,用常识想一下啊……”
  “那种事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我可是天才啊。”
  就算是天才,还不是只有一张嘴两只手。
  “所有想到的人那里我都去过了。我贝多芬亲自登门邀请,但所有人却都畏惧着宗教法庭,真受不了!难道就没有身为艺术家的自尊吗!”
  路的两只拳头朝裙子的大腿附近敲打了好几次。
  “我刚去了海顿师父那里请他出面协助。其他的……我能做的事虽然不清楚,但也不能急躁啊。”
  “唔……我明白。”
  路说完,抖了抖肩膀调整呼吸。也许总算镇定下来了吧,沮丧地逐一捡起长号,拆解后收进了箱子。
  “……对不起。对过来帮我的你乱发脾气。”
  由于她难得坦率地道歉,我不禁眨了眨眼。
  “怎么了啊。路的道歉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什!我、我在自己有错时也会道歉的啦!别把我说得像是不懂礼貌的野蛮人好不好。”
  “抱、抱歉。”
  结果我也道了歉,真搞不懂我们两个在干嘛。
  “私人首演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
  路无精打采地坐在了钢琴椅上。
  “下个月在李希诺夫斯基侯爵的官邸。我的那些贵族支持者到时会蜂拥而至。虽然想让他们聆听完成的作品……但恐怕来不及了……”
  路有气无力地说完,趴在了琴盖上。
  尽管我想说不如延期,但立刻改变想法闭上了嘴。因为这并非时间能够解决的问题。
  
  
  我回到自己房里,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即使将空白的稿纸摆在面前,也丝毫没有继续将剧本写下去的心思。围绕意识深处的只有路那哭丧的表情,宗教法庭祭司们那恶意的眼神,以及长号那黯淡的光泽。
  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最坏的打算是行使武力,诸如由这边主动前往梵蒂冈威胁那帮家伙——
  “先把话说在前头,我可不干。”
  “哇!”
  右耳边突然传来梅菲的声音,把我吓得身体整个往左倾斜。分明丝毫感觉不到动静。
  “关于这件事,我恐怕无法为您提供帮助。”
  依偎在我右肩上的梅菲以平时难得一见的严肃口吻说道。
  “……怎么回事?”
  “宗教法庭的人不是说了么。对于我的存在做了研究。”
  “唔、嗯……”
  在斯蒂芬大教堂从他们那里听到的那些话让我受了不小的打击。我在那之前过分看扁了天主教会。相比以拿破仑为首的那些怪物,还以为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对手。
  然而那些家伙却对萨米耶一战或是波利娜一战了如指掌。还曾调查了我的魔力特性以及梅菲的存在。我原来一直处在监视之中。
  “教会原本就是我等恶魔的天敌。”
  梅菲用手摆弄着她那长长的黑发。
  “倘若梵蒂冈当真针对恶魔做了准备的话——没错,比如准备了圣遗物的话,我就丝毫没有赢的可能。”
  我回想起了在霍夫堡宫地底墓地看到的圣枪朗基努斯。梅菲害怕的样子绝不寻常。那是令理应催生恐惧的恶魔感到恐惧的存在。
  “为了保护YUKI和路德维嘉小姐,我会尽全力而为之,但也别抱太大期待。”
  我咽了口唾沫盯着梅菲的脸,微微地点了点头。
  梅菲垂下眼帘,仿佛驱散缠绕在肩上的潮湿空气般甩了甩头。长长的黑发飘散开来,可以看见裸露的肩膀,但很快又隐藏在了黑暗中。接着她背对我走近窗户。我眼前的恶魔背影突然开始缩小。黑影吐出气泡的同时眼看着渐渐萎缩变形。黑发倒竖着平展开,向左右延伸,分成四片,毛茸茸的犬耳往上细化为触角。
  彻底变化成黑凤蝶的梅菲钻过窗户,在阳光下飘然滑行,接着煽动翅膀飞走了。
  尽全力而为之——
  梅菲的话不知为何回荡在耳际。抑或此时就已经有所预感了。然而我却完全无法想象。直到很久之后,梅菲才向我展示了她的“尽全力”究竟是怎样的。
  
          †
  
  第二天一早,喧闹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将我吵醒。
  “YUKI!找到了,找到了!”
  挠着脑袋和脖子的我拖着身躯来到门前。当我开门后,已经换好外套的路两眼放光地说道。
  “长号,终于找到了!刚才来了电话,我这就去一趟。”
  “什么……”
  还未睡醒的我此时脑子里只有现在几点、大概不早了吧、睡过头了吧之类的想法。
  “……不是很好吗。三个人都凑齐了?”
  “不是人啦。”
  “啊?”
  我不由得傻叫了一声。路得意地继续道:
  “虽然详细情况不去走一趟还不得而知,不过吹奏的不是人类啦!”
  “不,这个,究竟什么意思?”
  “打来电话的是个叫梅尔策尔的男人,你知道吗?是那个最近成为话题人物的机械技师啦。我也买了节拍器,那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发明!”
  我的睡意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梅尔策尔?
  那我去了哦。路说完便准备关上门。我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挡在了门缝中。路吓了一跳。
  “我也去。”
  “……嗯?为什么?”
  “总之我也要一起去!”
  
  
  奇术师梅尔策尔的事务所就开在维也纳市中心稍稍往北的运河沿岸住宅中。从我们的公寓坐马车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
  打开门后,声音的洪水便朝我们席卷而来。我和路原地不动地站在门口。
  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节拍器。左手边的人偶架上立着手持迷你乐器的小型自动人偶。另外还有类似挂钟或座钟的奇异机械,以及吊在天花板上由大型锁、传送带和齿轮构成的装置……它们全都不间断地持续摆动,以钟舌打铃,用风箱往笛子里送气,以槌击鼓,展览室内被声音的洪流所淹没。
  “嚯、嚯、嚯,欢迎光临,贝多芬老师。”
  从房间深处走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影,是个脑袋上缠着头巾,披着毛织坎肩,黑黝黝且年龄不明的男人。脖子上挂着的小型节拍器以极快的速度打着节拍。
  “哦,这不是歌德阁下么,一起来的啊。久疏问候。”
  路可疑地看着我和梅尔策尔。
  “好久不见。”
  我姑且和梅尔策尔打了招呼。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一句。
  “你难道没和亚历山大陛下一起去俄国吗?”
  “嗯?啊,俄国。俄国啊。”梅尔策尔用令人讨厌的高调声音说道,“鄙人确实作为俄军工学顾问受雇于对方,但据点却设在维也纳。窝在圣彼得堡可没办法收集情报、器材和人才啊。”
  “你们两个认识?”路盯着我和梅尔策尔,纳闷地问道。
  “啊,嗯,是的……”
  我与梅尔策尔博士的初次见面是在前年。出发前往普鲁士之前,在霍夫堡宫由沙皇亚历山大陛下代为引见的。那时他给我的印象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可疑。
  如今再度见面,又一次得出了相同的印象。
  “很久以前在宫廷见过一面。那时阁下曾经为鄙人的研究稍稍建言献策。”
  梅尔策尔说着将视线从我身上转向了路。
  “那些暂时搁一边,请赶紧先来看看货物。”
  路欢喜雀跃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事务所深处。我也心情复杂地追上二人。
  穿过木门,里面似乎是间工作室。木屑与金属屑的气味扑鼻而来。巨大的工作台上裸露着经过分解的引擎内结构。墙上挂着众多工具。在梅尔策尔试图开口说些什么之前,路就注意到了工作室一角的东西,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
  “就是这个吧!好棒,是三合一型的么?”
  “没错。它能够演奏中音、次中音、低音三种长号。”
  梅尔策尔捏了捏胡须得意地说道。
  这是比想象中更简单的机械。从脚边的箱子里伸出黄铜的支柱,金属细管绕了几圈,在比身高略高出一点的地方,三支长号大幅改变角度缠在一起。就像是仿照水仙花的巨大盆景一样。
  “……这、这能吹出声音来吗?”
  路围着机器转个不停,目光里夹杂着不安与期待。
  “嚯嚯,因为运用了最尖端的技术,这种程度的装置运转起来毫无问题。单纯的机关怎么能和它相提并论。鄙人的目标是赋予机械生命,这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实验品罢了。”
  “……生命?”
  我诧异地看着梅尔策尔和长号演奏机。
  “贝多芬老师,请稍稍挥一挥指挥棒。”
  梅尔策尔一瞬间朝我投来含笑的视线,接着从怀里取出指挥棒递给了路。
  “请老师回想一下您所作曲子中加入长号的部分,要充满音乐感性地挥舞哦。”
  “嗯?为什么?”
  “您只要做了就会明白。”
  路从鼻子里长呼一口气,大大地挥舞指挥棒,它便重重地打了一记节拍。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而路却因惊讶而差点掉了手中的指挥棒。就连颤动也能感受到,令人不安的音变也令人震惊。
  没错,长号确实奏响了。C大调那温和而又强劲的三重奏犹如拓展了工作室内的空间一般。身后的展览室直到刚才还不绝于耳的玩具杂音瞬间被挤向了远方。配合路的指挥棒,逐渐变为和声。长号真是不可思议的乐器。据说与人类声音最为接近的这种鸣响听起来好似飘荡在深谷的回声。
  结束了一段乐句之后,路放下指挥棒,朝梅尔策尔转过身,满面通红。
  “这、这个,要多少钱?”
  她冲着梅尔策尔问道。
  “虽然我不会说这机器不比人类逊色,但即便是这样也太厉害了!好想要!”
  岂止是厉害的机械。我凝视着三面开花的自动演奏装置。明明没有触碰到,却能配合指挥进行演奏?哪怕以我所知的二十一世纪的技术水平来看也是顶尖的。
  不,等等,这是骗人的吧?
  这番怀疑始终还是会涌上心头。莫非脚下的台座与地板连接,从那里能够直接操作长号,而在隔壁监视着路一举一动的助手配合指挥,手动演奏?像这样令客人感到震惊,然后将垃圾卖出大价钱。
  然而梅尔策尔却将我的两个无端猜测同时击碎了。
  “不,不能卖给您。但可以借给您——免费。”
  梅尔策尔面对瞪大眼珠的路和我,将自动演奏装置轻轻举起。台座底下一无所有,而是与周围相同材质的木地板。而且是免费出借?
  难道——不是诈骗?
  “这……”
  我以拼命挤出的口水润泽干涸的嘴说道。
  “难道使用了魔法?之前,你曾经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吧。”
  那时的梅尔策尔曾经说过,根据那些痕迹研究了我所使用的魔法。
  “哎呀哎呀,您还记得啊。”梅尔策尔面带笑容,“当然使用了魔法。在当代首屈一指的魔法师歌德阁下面前班门弄斧着实令人难为情,这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伎俩罢了,然而却能完成一般木偶无法完成的事。”
  头巾下眯缝的眼睛转向了路。
  “并不是仅仅理解指挥。同时还会学习、成长。”
  “……成长?”路瞪着大大的眼珠。
  “是的。通过反复的演奏,该机械能够在诸如祝祷、分节法、语感等方面自我完善,甚至能掌握贝多芬老师的习惯从而进化。”
  “很、很厉害嘛!”
  “免费租借也就是,请贝多芬老师教育这台机器用以代替租金的意思。怎么说,目前而言还远不及人类演奏者啊。嚯、嚯、嚯,日日是研究,您说是不是。”
  【注:日日是研究,改自禅语“日日是好日”,代表了一种对待事物和问题的方法与态度,这句的意思就是每天研究、每天精进。】
  
  
  由于出租前的微调,路正在工作室内和装置做着搏斗,让它吹奏出各种各样的音声。在此期间,我获得了和梅尔策尔单独留在展览室的机会。
  “你……究竟有何目的?”
  想来梅尔策尔也并非想要加害我或者路。但说话声里透露出猜疑却也无可奈何。
  “你究竟想让路做什么?为什么总要在我周围搀和。而且亚历山大陛下确实说过打算借用你的机械力量打倒拿破仑。”
  “嚯、嚯。”
  他的笑声混入了无数节拍器的混成节奏中。他以自命不凡的神情环视展览室,之后再次看着我。感觉先前的光芒从他眼中稍稍减退。
  “亚历山大陛下有些高估鄙人了。哎呀哎呀,当然鄙人是个奇术师,被人高估原就是我鄙人的专长。嚯,打倒那个魔王?用鄙人的机械?”
  梅尔策尔刺耳的笑声填补了谈话的间隙。
  “鄙人的愿望仅仅是想完成某台机器罢了。”
  “……是怎样的……机器?”
  “完成之时打算将它命名为‘百音琴(Panharmonicon)’。”
  百音琴。
  曾经听说过。祖父在谈到贝多芬时,虽然忘记是什么话题了,但记得曾出现过这个奇妙的名字。在我所知的历史中,该乐器也是实有其物。
  “哪怕不是人来演奏,它也会自动运行,只要一台就能再现所有的音乐。就是那梦幻般的机器。鄙人想将那个梦想变为现实,这就是鄙人内波穆克·梅尔策尔的夙愿。”
  “你想用那台机器做什么?”
  我的声音显得很僵硬。
  “嚯,这还真是稀奇的提问。那可是自动演奏机啊?当然是用于表演,用来开音乐会啦!巡回世界举办音乐会,因其稀有,故而在任何国家都能大赚一笔,而且还不必支付乐队成员的人工费!”
  梅尔策尔令人讨厌地露齿而笑,大拇指和食指做出一个圆形记号。
  “即便就这方面而言也是如梦般的机器啊。”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而且也看不出他是在撒谎。我仅凭外表和说法方式十分可疑这些表面理由就怀疑他,如今也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然而,就在我刚准备回到路所在的工作室时,梅尔策尔却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了句令我难以忘怀的话。
  “没错,世上所有的音乐。包括那些还不存在的未来的音乐……”
  
          †
  
  李希诺夫斯基侯爵相当喜好音乐,甚至经济援助过生前的莫扎特先生。身为路德维嘉小姐乐迷俱乐部会员编号第二的他,在贝多芬来到维也纳的初期就已成为其追随者。
  “每次看到侯爵都有种复杂的心情呢……”
  维也纳郊外李希诺夫斯基公馆的休息室里,刚换了一身红色礼服的路站在镜子前如是说道。
  “明明是个时不时纠缠过来,想要偷听我新作的令人讨厌的中年大叔,但我却题献给他过多部重要的作品。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包括第二交响曲,以及钢琴奏鸣曲《悲怆》、《送葬》等重要作品。原来如此,从题献作品的阵容来看,李希诺夫斯基侯爵还真可以看成是贝多芬的至交。
  “现在总算可以理解了!他的挚友是路德维希而不是我。”
  路气得一头红发直颤抖。
  “但他请你在他家举办非公开首演,你也不是应允下来了么。”
  我试着说道。
  “嗯?怎么说,”路抱着胳膊含糊其辞,“……就是说,那是因为……令人可恨的是,我的心里也还残留着少许路德维希的心情啦。”
  我就当作是这样好了。而且侯爵也不是为了偷听才纠缠你,仅仅因为他是个萝莉控罢了。要是和现在的路恢复为至交,各种意义上都会很危险。
  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了。
  “路德维嘉,已经准备好了。客人们也已经迫不及待都要跳起来了。”
  是卡尔先生。这天他并非一身黑军装,而是穿着李希诺夫斯基家准备的乐队成员专用演出服。
  “嗯?为什么只有马利亚这身打扮啊?明明那帮烈士还是平时那身邋遢的黑衣。”
  路隔着卡尔先生看了眼候在门外的乐团。全是巨汉的斗魂烈士团所有人依旧是平时的军服装束。
  “因为是私人演奏会,所以被勒令不要穿那种令人不安的服装。可是那群家伙合身的衣服又不是那么容易准备的,那至少让我一个人先换了。”
  “原来如此。打扮成这身轻飘飘的文雅装束后,马利亚看上去也像个贵族了。”
  “所以说别叫我马利亚!总之轮到你了,快去。”
  卡尔先生抓着路的手臂把她送进了客厅。鼓掌声中,路悠然地绕过管弦乐队走到听众面前,开始说起了演出的开场白。
  “浮士德,你不在位子上观看吗?”
  “啊,我就在这里从后面看。”
  卡尔先生手扶在门上,诧异地皱起眉头。接着他便意识到了,回头看了看管弦乐队的左后方——也就是离我们所在休息室房门最近的地方。
  那里盛开着一朵巨大的金属花卉。是梅尔策尔的长号装置。
  “你很在意那个吗?”
  “是的。姑且由我盯着它。”
  自行学习且成长的机械。梅尔策尔曾说,让它接受路的教育就是免费租借的目的。但我总觉得似乎还有其他目的。虽然参与每次的合奏练习观察装置,但至今并未发现异常。
  然而在正式的舞台上也许会有情况发生。
  “不知为何我也不喜欢那东西。”卡尔先生轻轻地点了点头看了眼装置。
  为了不让观众看见,装置安排在低音大提琴的后面。那是因为考虑到直接看见的话会惊动观众,让人无法集中精神于音乐演奏。倘要监视,唯有站在这里。
  “真是用了个不得了的手段。教会那帮人怎么什么也没说。我还以为一定会勒令演奏会中止。”
  我也对此有些担心,不过直到演奏会当天却依然风平浪静。
  “难道不就是恶意找茬儿吗,实际上并没打算过分责难吧。”
  “真是这样就好了。也不排除演奏过程中突然闯进来实施妨碍的可能性,所以姑且在外面安排了人监视。”
  这人真厉害,我舒了口气心想。竟然考虑得如此周到。
  “有什么情况就叫我啊。”
  卡尔先生说完便朝观众席方向走去。那人今天的任务很奇怪,是向那些贵妇人们解说乐曲。
  路的开场白结束了。乐队成员各自拿起乐器。谱架上的乐谱被一齐翻开,传来强劲的风吹过草原般的声音。由于被黑衣的巨大背影遮挡,从我的位置完全看不到路的身影。即便如此,却依然能够清晰地看见她在令人屏息的寂静中将指挥棒打向虚空的最初节拍。
  命运的动机,那仅有的四个音将我拉入了纯粹的黑暗之中。
  每当聆听第五交响曲的开头我就会这样想。是命运在敲门?才不是那种轻巧的东西。在我看来,是用刀割断绳子,断头台的利刃砸下来——除此以外想象不出别的画面。就在D音于延长符上持续的这段时间,我完全无法呼吸。
  主部静静地开始呈现。命运的动机那四个音在所有声部中出现、组合,被和声填补的同时发生变化。我忽然想到,这就像是再现粒子运动的模拟器一样。《命运》之名或许任谁也没有意识到,其实正意味着那个吧。一个接一个的音符丝毫没有偶然混入的余地,而是被不断引导出无限演算的链条。编排出的纯粹规律的压倒性的美。
  啊,不行。不能再听下去了。我现在的任务是监视,强行让自己的意识回到长号装置上。
  虽然完全搞不懂装置的结构究竟是怎样的,但它目前仍保持着沉默。分明路专心挥舞着指挥棒,它却丝毫没有反应。看来它很清楚目前还没到长号登场的时候。
  为了不让注意力集中在音乐上,我故意以错误的节奏敲打膝盖,同时继续观察装置的支柱或金属管有什么异常。即便如此,当第三乐章令人毛骨悚然的谐谑曲经过赋格来到紧张感逐渐升高的部分时,我不禁咽了口唾沫,差点就任由音乐的洪流摆布。
  终曲乐章的全体合奏化为爆发性的光辉将我吞没,长号也如同被解放般发出怒吼,在光环中将整支乐队包围。
  然而就在灼烧全身的兴奋感中,我确实看见了。因欢喜而咆哮的三支长号,其支柱与金属管缓缓弯曲变形,或扭曲或融合。次中音与低音长号变为了两只手臂,而连接中音长号的金属管则增殖为丰盈的秀发——
  变形仅有短短的十几秒。进入第二主题的瞬间,金属管便解散开来,支柱恢复成直线,三支乐器返回了原来的位置。机械犹如巨大的水仙花般面不改色地变回了常态。
  我目瞪口呆,终曲乐章那剩下的部分仍奏响在我模糊的意识中。我甚至都不知道乐曲是何时结束,路何时放下指挥棒的。当我注意到时,鼓掌已经取代了音乐。
  那究竟是什么。
  看见的恐怕只有我一个。机械变成的是,那个是,那是——
  “……您看见了么?”
  耳边传来低语。并不是我一个。还有一人,一直在我身边的梅菲也看到了相同的事物。就连身为恶魔的她,声音中也掺杂着惊愕与畏惧。
  “……嗯,那个是……”
  “没错。是路德维嘉小姐。”
  实际看到却仍不敢相信的想象,梅菲却明确地说了出来。我终于也确认那是事实。
  虽然过程很短,但那台自动演奏机却变成了“和路一模一样的形态”。
  到底怎么回事。那台机器怎么搞的?梅尔策尔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使用了我也不知道的魔法呢。那是相当高级别的技术。”
  梅菲朱唇颤抖着说道。
  “自行学习并成长的机械。原来如此,那个叫梅尔策尔的男人恐怕并没有说谎。但也并未把所有的事一一坦白。那件装置学习的并不是演奏技巧或是指挥者的习惯那种琐碎小事。那个——”
  我看了眼梅菲的侧脸。她那黑色犬耳内侧的白毛竖起。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战栗。
  “——那个恐怕是在学习路德维嘉小姐本人,想要最终成为路德维嘉小姐。”
  演出表十分简单,第五交响曲之后,作为休息,路展示了一首钢琴奏鸣曲,之后立刻以第六交响曲《田园》作结。那些贵族观众因见证了历史性的两大交响曲首演的奇迹而感动落泪,哪怕路多少次谢幕,热烈的掌声却始终未曾歇息。
  “真是的,听众似乎相当满足呢!”
  演奏会后,路看着梅尔策尔事务所的助手们将长号装置运上马车,鼓起脸颊说道。
  “我果然还是不满意。正式演出前调试了多少次,始终还是不及人所吹奏的长号。”
  “啊,嗯……”
  “虽然是台了不起的机器,但要不是这次受到教会的妨碍,我也并不怎么想使用它。公开首演果然还是得找到人类的长号演奏者才行。”
  路的话我几乎都没听进去,而是凝视着从装完货物的马车上下来的其中一个工作人员。经过历练的肉体即便从朴素的工作服外面也能看出来。从丝毫没有破绽的身形动作来看,明显是受过训练的军人。
  且从他和其他工作人员的交谈来看,德语里混有俄国口音。他是俄军的人。那台长号装置果然与俄军有关联。
  俄国,还有梅尔策尔,到底在打路的什么主意?
  我怀着复杂的思绪目送载着机械离去的马车。
  尽管在演奏结束后立刻将机械的异常告知了卡尔先生,但我还在犹豫该不该把这事告诉路。哪怕一起坐马车回去,这事我也没能说出口。
  要是把变形的事情说给她听,说不定她会好奇地提出再用一次那台机器,又或者是愤怒地跑到梅尔策尔那里发飙。我已经不想让路和那个可疑的奇术师有任何瓜葛了。关于自动演奏机的事也想早点忘掉。对演奏感到不满可以说正合我意。只要我今后什么也不说,她或许就会对此丧失兴致了吧。
  就在第二天,我的愿望便以极其不情愿看到的方式得以实现。因为突如其来的问题之严重,以至于机器的事显得完全不重要了。
  
          †
  
  维也纳乐友协会打来电话是在第二天一早。那时我们二人正在路的房间里享用早餐。
  “……萨利埃里老师找我过去一趟。他说让你一起来。”
  挂断电话的路语气平静地说道。
  “……是关于长号的事?”
  我停下了撕扯面包的手问道。最近一直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在我内心深处凝固。
  “大概是吧。虽然没把事情告诉我,不过声音却十分阴沉。”
  我们就这样中断了早餐,出了公寓坐上马车。
  走进乐友协会会长办公室的时候,萨利埃里老师正专心动笔写着什么。他瞥了一眼后,低声说了一句“你们来了啊。抱歉”,便再度埋头书写。
  他似乎写了封书信,盖上封印后,叫来并递给了秘书。秘书走出办公室,萨利埃里老师这才总算回过头来。我和路都感到气氛不寻常,于是乖乖地站在门旁静候。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毕竟这封信十万火急。”
  老师眉梢的皱纹看起来已是无法抹平的裂痕。
  “我想你们大概已经猜到因为什么事情叫你们来吧。”
  “因为昨天的私人演奏会么?”
  路说道。她的声音明显能够听出来是在压抑着不悦的情绪。
  “没错。看来我的忠告——全都白费了啊。”
  萨利埃里老师深深靠入办公椅,长叹一口气。
  “我很后悔当初没有更严厉地警告你。我当初还曾不屑一顾,以为无论你贝多芬怎样慷慨激昂,都不会有愿意违抗教会而接受你邀请的长号演奏者。没想到居然是自动演奏……”
  “无论老师怎样严厉警告,我都会演奏到底的。”
  路明白无误地说道。萨利埃里老师的叹息变得沙哑。
  “我看也是。你就从来没听从过我的意见。事到如今也不必多说什么了。现在需要做的是思考眼下能做到的事。刚才我已经给梵蒂冈送去抗议书了。”
  我全身僵硬。给梵蒂冈抗议书?不过是昨天的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
  “教廷已经打来电话了吗?”
  “不是电话。而是正式的文件。这说什么也太荒唐了。这岂不是缺席审判么。不仅如此,距离昨天才一天啊。根本不可能经过正常的审理。根本就是事先已经做出结论了吧。”
  萨利埃里老师愤慨地咬牙切齿,将书桌一边平放的纸翻身摆放在了我们面前。是张装帧古色古香的便笺。右下方印有教廷宗教法庭的纹章。路的脸色变得苍白。萨利埃里老师指着写在最上方的路德维嘉·凡·贝多芬的名字说道:
  “贝多芬。以亵渎圣灵的罪名,判处了你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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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奥地利是天主教国家,首都维也纳几乎全民皆是天主教徒。
  然而更重要的是,这里是音乐之都。
  “守护贝多芬!”“军队是干什么吃的!”
  “猎巫的混蛋们,要来就来!”“绝不让他们踏进维也纳一步!”
  “路德维嘉小姐————!”“有我们在哦————!”
  群众聚集在公寓周围,鼎沸的人声震颤着窗玻璃。我稍稍掀起窗帘瞄了一眼外面的情况。黑压压的人影挤满了三条街道。路灯照射下的人头犹如挤在巢穴中蚁群。
  我知道路是人气音乐家,仅仅维也纳就拥有这么多狂热的仰慕者。
  萨利埃里老师传达了死刑通告的那天夜里就已经是这番景象了。在没有网络的时代,消息到底是怎么传播得如此之快的啊。
  “恐怕这就是那些人的企图吧。”
  下巴靠在我肩上同样看着窗外的梅菲在我耳边说道。
  “那些人的企图?”我看着梅菲。真希望她别把脸靠得这么近。
  “是宗教法庭啦。为什么特地送来判决文书——况且还不是给路德维嘉小姐,而是给乐友协会?我总觉得奇怪。”
  “啊,说起来……”
  直接闯入这栋公寓来抓人就是了,为什么还要特地寄给乐友协会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呢。这么说来确实费解。
  “扩散消息就会有大批群众云集这里。恐怕这就是宗教法庭的用意吧。”
  “为了让路难以悄悄逃走?”
  “这也是理由之一,不过应该还隐藏着更大的理由。”
  梅菲用手指再掀开一些窗帘,大致看了下人群后重新掩上。
  “那些人中间应该已经混进了宗教法庭的密探。毕竟曾经吃了海顿老师、莫扎特老师和YUKI的亏,未将你们的力量考虑在内只顾依靠人海战术,结果却惨败而归。”
  我咽下一口酸楚的唾沫。
  “那些人最怕的就是因缺乏情报而遭遇还击。尤其应该仍戒备着我梅菲斯特菲雷斯。”
  “竟然判我这个如此受民众爱戴的天才音乐家死、死刑!”
  我身旁的路愤怒地抖动着红发,接着很快变得无精打采。
  “真对不起你们。”
  “路为什么要道歉啊。”
  “……因为连累了你们。”
  “要是怕被你连累,我早搬走了,而且是在四年前。”
  “被您牵连我很荣幸。倒不如说物理层面上真想被牵连在一起呢。比如和路德维嘉小姐裹同一条毯子。”
  路抬起含着眼泪成了琥珀色的眼睛,依次看了看我和梅菲,接着又立刻垂下视线。
  “你可不能道歉啊。那岂不是搞得好像是路的过错一样了嘛。与其道歉,还不如顺从教会的意思。但那就不是贝多芬了。路也不愿意这样吧。我也绝对不愿看到。”
  她的肩膀在颤抖,却什么也没回答。
  死刑。怎么说都太荒唐了。在被传唤到斯蒂芬大教堂接受警告时,还以为仅仅是威胁而已。不过是在演奏会里使用了喇叭嘛?万没料到只过了一天就送来了死刑判决书。
  哪怕十九世纪,也并非所有基督徒都是盲信者。正因为大家都觉得教会的决定十分蹊跷可疑,所以才像那样聚集起来。
  莫非连判决文书也只是个恫吓?我的心里依然残存着这种想法。那种事难以置信。不对,恐怕就连宗教法庭也深知其不合理。维也纳大主教曾经说过,没有人能够加以阻止。趁如今教皇不在,无论如何也想处死路。
  为什么?为了面子?还是有其他的理由?
  总之,要是不做点什么,路就有生命危险了。只有请求弗朗茨陛下向教廷提出抗议么。
  路叹息一声,声音里渗透着憔悴。
  “路德维嘉小姐,现在您还是休息一下为好。”
  梅菲在半空中飘然滑行,挽住路的胳膊,扶起她的肩膀,试图搀她起来。
  “不管怎样,夜寝之时还和YUKI同在一个房间实在大有问题。”
  “唔、唔……”
  路的脸上恢复了少许红晕。但那种鼓励方式也实在大有问题啊……
  “就让我在路德维嘉小姐的房间里,单独帮您恢复精神吧。重点落在路德维嘉小姐的弱点,也就是脖子附近。”
  “笨蛋,让我一个人去睡!”
  满脸通红的路奔出了我的房间,梅菲窃笑着追了出去。我坐回窗边的椅子。有梅菲跟着,我就算不在她身边也无妨吧。话说回来,现在的我没有丝毫魔力,能依靠的只有梅菲。而梅菲也说,要是宗教法庭那群家伙来真的,恐怕也很危险。
  我自从被带到这十九世纪以来,经历了数次死亡的危险。差点从剧院的屋顶被踹落,脑袋差点被踩扁,全身差点被撕碎……每当九死一生之际,我总会在内心深处感受到梅菲的存在。因为有守护恶魔在,所以总会有办法的——即使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点,也总有种自己所处的危险并非现实的感觉。
  可这次梅菲却无能为力。倘若我继续守护路,就不得不独自直面死亡。
  即便这样劝说自己,却依然没有产生恐惧与危机感。我的内心仍未将其作为现实接受。
  
  
  然而那天深夜所发生的事,却不容分说地令我必须承认这就是现实。
  我裹着毛毯在床上昏昏欲睡之时,窗子却发出刺耳的响声。我惊吓着跳了起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因为迷迷糊糊的缘故,一开始连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也弄不清楚。我从床上滑下,片刻间什么也看不见地在地上摸瞎子,之后总算察觉是有东西在敲打玻璃窗,于是站起身跑到窗边拉开窗帘。
  “哇!”
  由于一只和窗玻璃一边大的黑影贴着窗户拍动,我不由得叫出声来朝后退。是只巨大的蝙蝠。左翼破了个大洞。而且眼睛里还隐约散发着红光。我注意到后立刻打开窗。
  蝙蝠滚进房间后,先在书桌上弹了一下,接着落到地上。挣扎了一会儿的蝙蝠最后逐渐膨胀。两翼化为手臂,体毛伸长变成柔顺的黑发。
  “梅菲!”
  我跑到变回平时女性形态的她跟前,蹲下身。左胳膊大大地缺了一块,像出血一样从伤口喷出的黑色颗粒紧接着便化为了气体。
  “伤?你受伤了?”
  我因自己预料之外的惊叫声而更加慌了神。梅菲受了伤?
  “……我……太大意了。”
  梅菲蜷着身子伏在地上,用右手捂住左臂受伤的部分。黑色的雾气从指间飘然溢出。
  “这、这该怎么办,绷带?”
  “不,用不着包扎,”梅菲痛苦地呻吟着挺起身,“由于不是人身,所以物理治疗毫无意义。”
  “那、那么该怎么办?我、我能做些什么?”
  梅菲扭过脸来看着我。黑发散落在地板上描绘出不祥的图案。
  “我是仆人……怎么能让主人为我担心……”
  “别管那么多,你就说好了,我什么都会做!”
  梅菲沉默了片刻,接着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那么……”
  “要我做什么?”
  我探过身去试图倾听她微弱的声音。
  “……就请吻我。”
  当然我还以为听错了。我看着梅菲的眼睛,确认其透露着切实的痛苦神色后,再次把耳朵贴近她的嘴。
  “……什、什么?抱歉,我没听清。”
  “请亲吻我一下。”
  这次连听错的余地也没有了,听得一清二楚。
  “我、我、我说?梅菲?你、你在说什么呢?”
  “主人的亲吻对守护恶魔来说是最好的活力源泉。”
  我咽了口温热的唾液,注视着梅菲那浅色的嘴唇。她看起来气息微弱,不像是在说谎话。不,可是,就算是这样。
  梅菲扭动着仰起脸来。从肩膀到胸口裸露出的肌肤在黑暗中带有类似月光的光泽。
  “……YUKI……”
  面对她惨痛的叫声,我下定决心,双手抱住梅菲的脑袋。视线交汇。即使很清楚现在不是难为情的时候,但果然还是会犹豫。
  “YUKI,我好难受……快点……吻我。”
  “呃、嗯。”
  脸渐渐接近。也许闭上眼睛会比较好吧,就在我思考这些的时候,眼角忽然瞥见了那个。
  我撑开胳膊,支撑住正要向梅菲的嘴唇落下的脑袋。
  “啊,YUKI……快点、快点……”
  梅菲闭着眼睛皱起眉梢,痛苦般扭动肩膀。
  “话说,梅菲小姐?”
  “拜托了,请热情痛切而又苦闷地吻我……”
  “你的胳膊,已经痊愈了。”
  梅菲的眼睛大大睁开。抬起左臂确认,突然挺起身,额头贴着我的肩膀将我推开。
  “哎呀真遗憾,明明就差一点点了呢。”
  “果然是假的啊!”我撞开梅菲设法躲开她。她哀伤般惺惺作态地倒在地上。
  “YUKI,就算是恶魔,我也才刚刚痊愈啊。”
  “啊,抱、抱歉……不、不对,你别想再骗我!”
  “心想只要抓住YUKI担心我这点,或许就能得到YUKI的第一次了,所以才……”
  “真受不了你……”
  我背靠床脚无力地瘫坐在地。白替她担心了。
  “不过伤势严重是千真万确的。”
  梅菲用右手揉了好几下左臂。
  “真是千钧一发。我出去刺探外面的梵蒂冈密探,自以为凡人无法看见我的样子,所以到处巡视却没有变身,结果失算了。”
  外面仍云集着千人以上勇敢的维也纳市民,他们试图彻夜护卫路。虽然他们在道路旁又是唱歌又是互扯自己的英勇事迹,但是果然有宗教法庭的僧兵改头换面混迹其中。
  “突然就拿刀子捅过来。”
  “可、可是,梅菲不是恶魔吗,那种程度怎么会令你受伤?”
  我曾亲眼目睹梅菲和不死之身的萨米耶势均力敌互博的场景。她平时总是一副轻薄的样子,让人容易忘记她其实是人力无法企及的魔性存在。难以置信一介僧兵竟能伤到她。
  “恐怕刀刃上嵌入了圣钉吧。”
  “……圣钉?”
  “没错。就是圣遗物。”
  据说那是耶稣基督在遭受磔刑之际用来打入十字架的钉子。传说钉子吸入了耶稣之血而被赋予了圣神的力量。
  “哪怕只是熔化钉子后混入了些许的金属,对于我们地狱的居民而言也是致命的武器。没想到连负责监视的密探也有……真是小看对方了。”
  我凝视着梅菲的左臂。倘是人类的话,这伤口深得都能看见骨头了。尽管已经不留伤痕地愈合,但似乎从刚才起就没见梅菲动过左手。难道说只是表面上恢复原状,实际却并未痊愈么。
  眼下我没有了魔力的事已经暴露,那些家伙便集中攻击梅菲。唯有这次她继续呆在我身边真的会有危险。
  几乎毫不犹豫地下了决断。
  “梅菲,听我说。”
  “什么事,YUKI?”
  “梵蒂冈太棘手。这次你就不用保护我了,在事情平息前先躲起来。”
  恶魔的脸上一时之间没有显露任何表情,唯有眼中的赤火摇曳不停。最后她冷冷地说道:
  “这是命令吗?”
  我惊讶于她突然丧失热情的声音,同时点了点头。
  “您是真心这样想的吧。我能感受到。”
  恶魔能读懂人心。契约者真正的欲求化作语言便拥有了力量。在我再度点头之前,梅菲便站了起来。
  “一切听凭您的吩咐,我的主人。”
  她无声地滑入了后方的黑暗中,消失在了比邻路房间的墙壁附近。没有留下任何的表情。我不禁差点叫出她的名字。我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就听从吩咐消失不见。
  今后必须不借助梅菲的力量来保护路吗——我朝面临绝望的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这不是自己的决定嘛。难道想说还没做好充分的觉悟么。
  我蹲在地上,回想对梅菲说的话。
  为何会下那样的命令?梅菲不是缠着我索取灵魂的恶魔嘛。那可是敌人啊。要是教会杀了她,不是应该为恢复自由之身而感到可喜可贺吗?
  绝非如此。我立刻自问自答了。毕竟在我眼前受了那样严重的伤,这与是否恶魔或敌人根本毫无关系吧。
  即便如此,纠缠全身的抑郁却仍未消失。
  
          †
  
  第二天一早,上我家来的实在是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
  “歌德老师!老师,您在家吗!路德维嘉?路德维嘉在哪里?”
  伴随粗暴的敲门声,传来女性的声音。早餐正做到一半的我赶紧关了火,跑向门口。
  站在走廊上的是一头俏丽短发的年轻女人。她身着洁净漂亮的白衬衫外加黑色的围裙。
  “南妮特小姐?有什么事吗?”
  南妮特·施特莱歇尔,是一手承担路的钢琴制作和保养的新锐制琴师。
  “是我叫她来的。”声音从南妮特小姐身后传来。仍旧穿着睡衣的路突然探出脸来。
  “啊,路德维嘉!又是这样有失体统的样子!莫、莫非你一直都是这身打扮跑进歌德老师的房间?”
  “还不是因为你一大早跑来吵吵闹闹!我刚才正想换衣服呢,没想你来得这么早。”
  路鼓起脸颊。
  “只要是路德维嘉的请求,我就会比音速还要快地赶过来!”南妮特小姐扬言到,“货车也准备了坚固耐用的,路德维嘉,我们快逃吧,你就是为此叫我来的吧。你由我来保护,我才不会让那些愚蠢的狂热信徒对你不利的!”
  “不是这件事啦。”路无奈道,“YUKI房间里摆放着的电钢琴,我想交给你来保管。我不知道自己今后会怎样啊。弄不好就会像曾几何时暴徒闯进家里来那样把钢琴炸个稀巴烂也说不定。我可不希望因为如此荒唐的事而失去这架贵重的钢琴。”
  南妮特小姐毫不掩饰地露出失望的神情,垂头丧气。
  “原……原来是那种事啊……对、对了!路德维嘉藏在钢琴里偷偷逃离这栋公寓如何?”
  “我就算再怎么矮小也钻不进钢琴里吧!”
  “只要把里面的机械结构全部取出就行了!”
  “就算这么做,也照样有大批梵蒂冈的密探监视着。只要你一离开,肯定立马就会尾随你,连工坊也会遭到逐一搜查。”
  “是……这样啊……”
  几名工坊的员工陆续登上三楼,从我房间里把钢琴搬了出去。南妮特小姐用哭丧的声音说道:
  “……路德维嘉……竟然、竟然是死刑,那、那判决根本无效对吧?皇帝陛下和各位贵族会提出抗议让判决作废的对吧?”
  路低着头没有回答。南妮特小姐咬着嘴唇,紧接着朝我逼问道:
  “歌德老师,您会想办法的吧?我、我虽然只是个工匠,什么也办不到,但老师您不是了不起的魔法师吗?那个什么女恶魔不也追随着您吗?路德维嘉,路德维嘉竟然被判火刑。”
  我也无言以对,只能从三楼的房间俯视钢琴被装上马车,目送南妮特小姐最后坐上车离开。
  仍旧滞留着的厚厚人墙为马车的通行分出一条道。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感到一阵异样。有什么不对劲。我好想忽略了什么细节。那究竟是什么,是什么让我不能释怀?
  然而马车拐了个弯,很快就从视野中消失了。异样感随着拉上窗帘而轻易地散去,热情的余韵沿着肌肤滑落。
  “YUKI。”
  在旁边同样目送这一切的路说道。
  “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是指?”
  我看着路的侧脸。没有表情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神色。真不可思议。她是个会露出这种神情的家伙么。总觉得她会更紧张才对。
  “也打过电话给宫廷了,马上会派人来接。”
  弗朗茨陛下听闻死刑判决后的应对措施着实迅速而又殷勤。据说甚至要动用军队护卫路的安全。
  “虽然我也许派不上什么用场,但还是想一直陪在路身边。宗教法庭也视我为眼中钉,最坏的情况可以由我来当诱饵。”
  “嗯……”
  路撅着嘴,一时之间陷入沉思。接着她看向我。这次从她嘴角浮现出了犹如朝霞般平静的笑容。
  “YUKI。遇到了你真好。”
  我吓了一跳,不禁后退半步。
  “……干什么啊,突然之间?”
  “我只是说出真实的想法而已,你怎么了啊。”
  路不高兴般皱起眉,撅起嘴。
  “不,没什么……”只是从未想过会当面听到这番话。
  “和你相遇以来,我得到了不少帮助——不是说歌德啦,而是来到这个时代的你,YUKI。我也因此获得了奋斗的勇气。我很感激你,真的。”
  “别这样。搞得就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不是也有那种可能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而且奥地利军队也会出动,你就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了!”
  路只是报以淡淡的笑。接着,她走近跑来房间的五只猫,蹲下身抱起其中一只贴在脸上蹭。就好像惜别一样。
  
  
  来自宫廷的派遣部队到达时已是傍晚。
  外面变得喧闹起来,可以听见森严的金属声和大量规则的脚步声。我从窗帘的缝隙往楼下窥探,只见扛着枪的奥地利步兵排成四列纵队开进公寓前的大街。被两队人马夹在中间的装甲马车由四匹战马拉着前进。护卫的森严超乎想象。仍旧蜂拥云集的群众欢喜雀跃。“军队总算是开过来了啊!”“皇帝陛下万岁!”
  “路,歌德老师!请放心!”
  令人惊讶的是,跑上公寓三楼前来迎接的是鲁道夫殿下。
  “我带帝国军的精锐赶来了。路的人身安全会在霍夫堡皇宫得到保护,不会让暴徒们踏入维也纳一步!”
  “没想到殿下会亲自前来……这很危险啊,毕竟护送途中最易受到袭击。”
  “因为原本向陛下提出派遣军队的是我,”殿下挺直胸膛,“理所当然应该由我代表王室前来迎接。”
  我身旁的路苦着脸。
  “虽然真的帮大忙了……不过对手可是梵蒂冈啊。奥地利皇帝出动军队难道不会引起大问题吗?”
  今天的路貌似总是说些深思熟虑的话啊,我心想。经她这么一说,这岂不是已经演变成国际问题了吗。
  “不用担心。”鲁道夫殿下说,“梅特涅先生已经准备好了理论武装并且打了保票。正因为教皇陛下被拿破仑抓去不在,所以这次的事件才可以定性为‘宗教法庭的失控’。实际上正是如此,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即便出了问题,舆论也会站在奥地利这一边。”
  “要是真这么顺利就再好不过了……”
  路的口齿含混不清。随后她在鲁道夫殿下的带领下走下楼梯。我也锁上房门跟在后面。
  当我们坐进马车里时,聚集的乐迷们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然而正如梅菲亲身证明的那样,人群中理应混入了宗教法庭的手下。出迎的士兵们粗暴地推搡人墙为我们开出一条道路。
  在我和路,以及鲁道夫殿下后面,一名护卫士兵也跟着乘上了车。
  “恕在下失礼同行。”
  在群众的欢呼声中,马车缓缓驶动。大量的声音逐渐远离。
  从公寓前往霍夫堡宫要在平时只需短短十分钟,但前后有护卫部队随行的情况下,行军速度则要缓慢得多。外加紧张的缘故,感觉走完其中一条路就好像需要花一个小时左右。
  “瞧啊,路,可以看见宫殿了。”
  鲁道夫殿下掀开马车的小窗帘说道。
  “就算是宗教法庭打算动武,我们也有军队保护,所以不要紧。只要进了宫殿就安全了。”
  “嗯……”
  路呆呆地回应了一声。
  我直到此刻也觉得总算脱离险境,可以长舒一口气了。的确,在《拿破仑》交响曲首演的那晚,僧兵虽然曾大举袭击,但在数量上却远非奥地利军队可以比拟。而且这里是作为大本营的维也纳,地利也在自己这边。
  然而就在接下来的瞬间,我们天真的想法就被击得粉碎。
  “——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马车里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甚至听不出那是人类的声音。坐在我对面的卫兵翻着白眼发出高亢的大笑。
  “路?”
  我护住她,使她远离卫兵。鲁道夫殿下也一脸惨白地站起来。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对那笑声却有印象。即使想忘也忘不了。那是宗教法庭执行部队的笑声。难道士兵中也混进了他们吗。不对,这情况有些奇怪——
  “哩嘻。”“哩嘻嘻嘻嘻嘻。”
  车门外也传来了相同的声音。马车瞬间急停。
  “发生了什么事?”
  鲁道夫殿下透过车窗叫喊,却不见应答。车内的士兵依旧发出难听的笑声,不自然地用力靠在椅子上痉挛。
  “歌德老师,这、这是……”殿下以哭泣般的声音问道。
  “大概是某种精神攻击。”路语气僵硬地说道。精神攻击?
  我推开车门滚出了车外。这里正是前往宫殿正门的大街途中。此时太阳已经西沉,道路两旁送行的大批市民尽管筑起了围墙,可路灯下他们所有人的脸上却都因恐惧而显得僵硬。
  士兵们全都抛下枪支剑戟,跪在地上,发出哩嘻、哩嘻、哩嘻嘻的骇人笑声,脖子和手臂不停颤抖。
  “大家这都是怎么了啊!”
  继我之后从马车上下来的鲁道夫殿下朝着士兵们喊道。卫兵拖着笑声从他身后滚了出来。
  市民中间传来惊叫。而划破那惊叫的是笑声。
  “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哩嘻嘻嘻嘻。”
  几个诡异的黑色人影从人墙里钻了出来。圆锥形兜帽严严实实地将脑袋到肩膀完全覆盖。他们是手持火把和机关枪的僧兵。
  “啊、啊……”
  鲁道夫殿下嘶哑的声音充满了战栗。
  “殿下快到马车里去!”
  我将他的身体撞向马车,差点撞上准备探头出来查看情况的路。
  “路,呆在里面!”
  视野一端看见几名奥地利士兵停止了痉挛,回过神来握住枪试图站起。然而伴随着僧兵的一声“叛教徒”而响起了枪声,军服的身影便倒了下去。并且从道路前后方都有黑色祭服的一伙人高举火把蜂拥而来。我下意识地蹲下身,从身旁口吐白沫仍笑个不停地卫兵手里夺过枪。必须战斗。我必须要战斗——
  仅存的一点气力也到此为止了。
  “是歌德!”
  “恶魔的传声筒!”
  “蠢货,没有魔力还敢逞强!”
  “灭了他!”“以圣别银弹一齐集中射击将其断罪!”
  僧兵们胡乱践踏着无法动弹的奥地利士兵,影子和火把的火焰一齐涌了过来。只见若干枪口对准了我。身体动不了。自己却明白唯有下巴和下唇在颤抖。刚刚拾起的枪又从手里滑落了。
  我被无数的枪口包围,一边听着脑袋里血液流动的声音,一边呆呆地想到。
  就这样轻易地结束了吗。越出歌德人生轨道的我就将死在这种地方吗。“歌德老师!”鲁道夫殿下悲痛的喊声传入耳中。只见路倒剪双臂拉住试图跳出马车的他。如今的我已经一无所有,只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小鬼。连笑都来不及就会死去。不要。已经连逞强也办不到了。不要。我不要满身蜂窝般倒在自己的血泊里死去。有谁。谁来救我——
  枪口一齐喷出火焰。
  不知为何,身体右半部分的疼痛却比枪声更快地传来。我被摁倒在地,在石砖上打着滚撞向了马车。嘴里感受着焦臭的血腥味抬起头。尽管剧烈的头痛搅拌着意识,胳膊和脚却仍能活动。痛楚只剩手臂和侧腹的闷痛。也并未流血。
  发生了什么?
  我支起身。一个细长的黑影正站立着挡在吐出烟雾的枪口之墙和我的中间。长长的黑发如同水草般飘散摇曳。僧兵们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
  “——梅菲……”
  听见我的呼唤,她扭过头看向这边。我倒吸一口气。
  脸的左半部分消失了。理应存在左眼、左耳的地方如今被整个剜去,只剩下虚空。不止这些,左臂同样从肩膀往下都没了。衣袖与秀发一起徒然飘舞。难道是替我承受了刚才的枪击吗?气息在咽喉蠕动。就算是恶魔,那也太过分了——
  “YUKI。”
  梅菲凭借单只眼睛笑了……笑了?
  “很抱歉。违反命令了,对吧。”
  我变得甚至无法呼吸。回过神来的僧兵们怒不可遏。
  “是恶魔!”
  “换子弹!装填圣遗物弹!”
  数十挺机枪的机械声都快将我的意识切成了碎片。你在做什么啊梅菲?明明被杀气腾腾的臭和尚们围着,却仍傻站在那里,而且为什么还对着我笑啊?伸向我的那只手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的视野会从一侧开始被黑暗侵蚀?喂,梅菲?
  “请珍重,YUKI。”
  梅菲!
  我已发不出声。旋风逐渐将我吞噬。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大量黑色乌鸦羽毛贴在我的脸上、眼睛上、嘴上,正试图将我包裹进黑暗中。僧兵中的数人反应过来。
  “歌德!”“难道是要帮歌德逃脱吗!”
  “等等!先把恶魔解决掉!不留后患!”
  就在视野被彻底涂抹之前,我确实看见了。看见了包围梅菲的枪口接二连三喷出火焰,看见了子弹击穿她的身体,黑色的颗粒绽开,以及看见了那脆弱纤细的背影四散的样子。
  我用撕裂咽喉般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我伴随着哪儿也传递不到的声音被魔风卷起,被乌鸦羽毛紧紧缠裹着吸入了虚无之中。
  
          †
  
  我曾几何时向梅菲询问过她出生的故乡。
  “您是想了解地狱的事吗?为什么?”
  “只是好奇心使然罢了。”
  我当时正好写到《浮士德》一开始梅菲斯特菲雷斯出现的场景,正纠结于如何写下去,希望能得到任何有用的参考。梅菲屈起单膝坐在窗边。她那头秀发和被柔软毛发包裹的耳朵在暮色迟迟的天空背景下跃动。
  “是个一无所有的地方啦。”
  梅菲注视着深蓝的运河说道。
  “全是岩石的地面无尽延伸,偶尔会喷出熔岩或硫磺的喷泉……仅此而已。真的是什么也没有。”
  “难道没有死去的恶人在那里受罚吗?”
  梅菲咯咯咯地笑了。
  “您身为歌德竟然问出如此无知的话。还请仔细阅读圣经吧。人死后直到最后的审判为止,都被关在黄泉。审判结束后,黄泉便连同罪人一道被投进地狱。毕竟数量多到数不过来吧,比起一个一个单独转移,将整个拘留所投进监狱的做法更有效率。”
  我竟被恶魔训诫好好读圣经……
  “也就是说,直到最后的审判为止,地狱里是没有人类的。只有我们。”
  “这样啊……那还真是单调乏味呢。”
  “是的。所以我们才如此努力经营,为了获得人类的灵魂而独立奔走。”
  我忽然试着问道:
  “你觉得寂寞吗?”
  梅菲停顿了一会儿后朝我看过来。眼中的赤火已消失,取而代之露出被雨淋湿后的小狗般的表情。
  “……寂寞?您是指我们恶魔?”
  尽管提问的我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不过还是无言地点了点头。梅菲睁大眼睛,仿佛追寻风的去向般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手指抚摸着发梢。
  “YUKI还真是会问些不可思议的话呢。”
  “是吗……”
  我猜不透她这话的意思究竟是好是坏,所以只能暧昧地回答。
  “虽说我已经活了几万年,但是会考虑恶魔心情的契约者,YUKI还是头一个。”
  “也不是啦。我觉得任谁都会在意的。”
  “也唯有YUKI不来侵犯如此有魅力且袒露酥胸的我。”
  “根本和这没关系吧!倒不如说既然你有这自觉,就给我去穿暴露少的衣服啊!”
  “如果您喜欢女仆装的话,就请在契约时和我说一声!”
  为什么我要生气啊?
  “衣服就随它去好了,话题回到为什么要搜集人的灵魂。”
  “您是说衣服就不用穿了是吗?”
  “算我求你了,听我说话好不好!”
  梅菲放声大笑后,以手指戳我的嘴唇。
  “就是说想更多地了解美丽的梅菲姐姐我,是吗?”
  “总觉得你话里有话……算了,的确是有些在意啦,总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那得意的笑是怎么回事啊。
  “没错,是寂寞……或许的确感觉有些寂寞吧。”
  梅菲若无其事般说道。
  “我们是被那位高高在上者命以‘永远无果’的存在。尽管身为欲望本身,却无法做成或催生任何的一切。地狱永远都是那么空荡荡——所以才想获得人的灵魂吧。获得你们的温存,你们活下去的力量和创造之力。”
  我注视着不知何时再次沉入伤感黑暗中的梅菲的眼睛,沉思片刻,最后用笔尖蘸了蘸墨水,重新面对稿纸。
  “那就这么写吧。”
  “您指什么?”
  “嗯……我是这样想的。”
  我拿起摊在未完原稿旁的古旧册子。那是在变成我之前的歌德所遗留下的,被称作《原浮士德》的草稿。
  “歌德是从上帝与恶魔的赌注开始创作《浮士德》的故事。也就是打赌浮士德博士会不会受梅菲斯特菲雷斯的诱惑而堕落。”
  “那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对这段没什么感触,所以想改一改。改成刚才梅菲说的那些内容。”
  梅菲扇动犬耳,眨了三下眼。
  “……改成因为我……感到寂寞,所以才诱惑浮士德博士?”
  “嗯。很好理解不是吗。”
  她令人惊讶地用双手捂住染红的双颊。
  “那样一来,故事的后续不也会以我和YUKI之间发生的事实为摹本了么。”
  “我觉得这样写更有真实感……你干嘛那么难为情?”
  “那就是说,缔结契约时的热吻也……”
  “才没吻呢!”你别动不动就捏造事实。装作害羞就是为了趁机吃我豆腐?
  “还有就是在温泉我们全裸相拥的事也……”
  “都说了不要捏造事实——啊,不对,那、那是,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不过那是梅菲自说自话。”
  “等剧本上演时,我的角色就请找苗条的E罩杯女演员来演哦。”
  从没见过演员选拔的要求这么琐碎无益的戏剧啦。
  就在我打算动笔继续写稿时,梅菲轻轻压在我的背上说:
  “YUKI,这么做好吗?”
  “你指什么?”我扭过头看着她的脸。
  “将自己如此毫无隐晦地暴露出来,这么做好吗?每次写作都很消耗精力吧。完成后的虚脱感可以说和以往有天壤之别哦。到时YUKI一定会说出契约完成的那句话吧。您就这么想在作品中表现自我吗?”
  嘴里尽管说着替我担心似的话,但梅菲眼中却闪耀着期待。我意味深长地一笑。
  “没关系啦。”
  我一字一句仔细写着场景开始的舞台提示,同时回答道。任何时代,任何国度,作家都是用自己的心在写作。即便《少年维特的烦恼》也是歌德呕心沥血写成的。为何要这么做,如今的我能够理解。
  “也不是想表现自己或者想让别人知道。单纯只是那样才最有趣啊。自己就是最棒的素材,所以才拿来用。仅此而已。”
  梅菲微笑片刻,目光停留在我的笔尖。
  “……那么YUKI。”
  她的话语甜美地灌入耳朵。
  “只要您将这部《浮士德》写下去,就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吧。对YUKI而言,我究竟算什么。YUKI究竟想要我怎样。”
  我停下了笔。
  “算什么?那还用问吗。梅菲是——”
  接着连话也说不出口了。我再次扭过头,发现自己被微微燃着红光的眼眸注视着,甚至无法呼吸。对我而言梅菲——是什么呢?为何回答不上来?为什么?我不知道。
  只是当时铭刻在我眼中的梅菲的笑容,就和她被数十发圣遗物弹击穿爆裂前那一刻的如出一辙。
  
          †
  
  清醒过来的意识将我从朦胧的追忆中拖了回来。我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睁开眼,支起身。忽然,毯子从胸口滑落,我因寒意而缩成一团。
  这是——哪里?
  我环视四周,这里映入眼帘有高级的沙发和桌子,装饰雅致的钢琴、定音鼓,以及挂在墙上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等乐器。空气十分干燥,透着一股枯萎花草般的气味。对这个地方似乎有印象……
  “哎呀,你醒啦。沃尔斐。沃尔斐?魔法师先生起来啦。”
  我听见女人的声音,丰盈的金发穿过视野的一端。脚步声逐渐远去,增加了一倍后又折返回来。当我转头看过去时,只见身着宽敞睡衣的年轻男女站在沙发靠背的对面。
  “呀哈哈哈哈,你睡得可真沉。我和玛丽在隔壁搞了多少次都不见你醒过来,还以为你死了呢。”
  “沃尔斐你真讨厌,在客人面前多不礼貌。最多也就只有七次而已啦。”
  刚爬起来脑子里就被塞进一堆性骚扰的对话。头痛从大脑深处涌来。眼前的金发男子是莫扎特先生,而女人则是玛丽·安托瓦内特。我终于恢复了清晰的意识。那么说来这里是莫扎特家的地下室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发出的声音就如同生锈车轮的摩擦声。
  “这话我还想问呢。”莫扎特先生耸了耸肩,“是你昨天突然出现在阶梯那边的。”
  说着他指了指地下室的入口。
  “你身上满是黑鸟的羽毛,不过它们很快就蒸发不见了。那是借助魔力的产物吧。难道你不是被谁传送到这里来的么?”
  传送……黑色羽毛……
  记忆仿佛触电般切开雾霭。梅菲!恶魔最后的样子鲜活地浮现在脑海中。为了保护我,用魔力将我传送过来的同时身受子弹的齐射——变得粉身碎骨。
  那是现实吗?难道不是做梦,而现在才刚刚醒来吗?
  用手抚摸右脸颊,擦破的伤痕隐隐作痛。嘴里也划破了。是现实。这是就在我差点被击中时梅菲将我推倒后留下的伤。那之后怎么样了?被宗教法庭的僧兵们包围起来的马车——
  此时我的意识才总算彻底回到现实中。
  “路!路在哪里?”
  “总觉得地面上似乎十分吵闹啊。”
  莫扎特先生悠闲地说完,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你刚才说昨天对吧,我是昨天到这里的?到底过了多久?”
  我双手撑着桌子朝莫扎特先生的方向探过身去。
  “冷静点。在这地窖里生活经常会搞不清时间。不过,差不多也就一整天吧。”
  “路路出了什么事?”
  手肘撑在莫扎特先生肩上的玛丽小姐皱起柳眉问道。
  “呃,那个……”
  我挠着发际,重新挖掘失去意识前一刻的记忆。梅菲因僧兵们的集中射击而四处飞溅。路和殿下还留在马车里。奥地利士兵也都遭受精神攻击而丧失了还手之力,已经没有人能够保护那两人。
  我从沙发上站起后,才意识到双腿无力,瘫软倒下。我仿佛爬着走向入口。
  “对不起,我要回去。”
  “喂喂,我不是说了要冷静。”
  莫扎特先生无奈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你是想要白费将你传送到这里来的某人的一番苦心吗?这里是维也纳最适合藏身的地方了。”
  我蹲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梅菲为了将我藏匿起来?
  “……可是路她遭到梵蒂冈那些家伙的袭击——而我……我却什么也做不到,只顾一个人逃跑。”
  想到这里,便不断发出凄惨的声音。充斥视野的黑色祭服和涂满意识的非人笑声令我的五脏六腑发冷收缩,唯有耳朵在发热。路被那伙人抓了?不,岂止如此,在那个地方——
  “魔法师先生明明来自未来,”玛丽小姐说,“为什么这种时候不会想到应该首先确认状况呢?”
  她无奈地用手指了指。房间角落的钢琴后面有台电话。
  
  
  莫扎特先生家的电话并未连接电话局。因为身为幽灵的莫扎特先生和玛丽小姐要是和接线员讲话会发生各种问题。那么说起这电话究竟通到哪儿,当然直通海顿公馆。
  所以打完电话十五分钟后,卡尔先生就来到了地下室。
  “浮士德,你这废物!”
  大步走来的他揪起我的衣襟将我从沙发上拎了起来。
  “有你跟着还变成这样!”
  我只好别开视线。
  “我倒觉得哪怕有你跟着也一样无能为力,韦伯。”
  莫扎特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道。卡尔先生咬着牙将我粗暴地朝沙发扔去。
  “总之先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吧。我蜗居在这地下,只知道地上发生了什么大事而已。”
  卡尔先生瞪了一眼莫扎特先生,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在我旁边坐下。
  “路德维嘉似乎被带走了。鲁道夫殿下没事。这是今早的报纸。”
  捏成一团的纸被丢了过来。摊开后一则新闻报道映入眼帘,我不禁眼前一黑。
  《贝多芬 于梵蒂冈接受火刑 处刑日公开》
  处刑就在后天。报道里登载有针对教廷的批判文章,可我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只有日期和“火刑”的字眼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我拼命抑制住这种可笑的心情。承认吧。这是现实。
  还有两天,路就要被杀。
  不知何时来到我背后的莫扎特先生从我手中夺过报纸,睡眼惺忪地读过一遍后扔给了玛丽小姐。
  “这时应该已经到达梵蒂冈了吧。”莫扎特先生悠闲地说道。
  “假如乘坐速度快的飞艇的话。”卡尔先生说。
  “这年头了还火刑。据说断头台是不给人痛苦的人道处刑具,玛丽怎么看?”
  “不痛的啦。一瞬间的事。倒是如果拜托上帝,会不会也让路路返回人间呢?就是不知道她会以几岁的身体回来。”
  “你们这些死人给我少说两句。”卡尔先生咬着牙。
  “这里可是死人家里哦。”莫扎特先生回应道,“要商量活人的问题就去照得到太阳的地方商量。眼下歌德能不能出门还是个问题。和尚们还在维也纳四处搜捕歌德么?”
  “我不清楚,为了以防万一暂时先在霍夫堡宫里躲起来,鲁道夫殿下是这么说的。你就乘我来时用的马车好了。”
  “听到了吧,歌德。”
  呆呆聆听谈话的我一时之间没注意到在说自己的事。被卡尔先生戳了戳肩膀我才回过神来。
  无论是走出屋子被推进马车时,到达霍夫堡皇宫后被哭泣的鲁道夫殿下抱住时,还是听弗朗茨陛下苦涩着脸的说明时,我的意识都在离开身体半米远的地上被拖着走。
  “维也纳市内做什么都可以,歌德卿,”陛下说,“可一旦被带到梵蒂冈,事情就麻烦了。意大利全境,如今……都掌握在拿破仑的支配之下,假如动用军队就会触犯和平条约……”
  通过外交途径提出更强烈的抗议云云。这些话我只当听过算过。
  陛下离开房间后,鲁道夫殿下用哭肿的眼睛看着我说道:
  “对不起,明明必须由我保护路的,我却什么也做不到。”
  “……不……殿下没事就好。要是连殿下也有个三长两短……”
  我试着安慰道,自己的声音显得冰冷而又虚假。
  据说海顿师父也通过大主教提出了抗议,而斗魂烈士团则打算硬闯梵蒂冈等等,这些报告只在我的意识表面划过。
  “老师也请稍事休息,要是老师也出了什么事……”
  殿下费心地将我领到客房。当我总算一个人独处时,便一头瘫倒在地。
  怎么回事,我心想。
  为什么我像是变成了一具空壳一样?
  现在可不是傻傻地蜷缩起来的时候。路被宗教法庭绑去了啊。要是放手不管,她就会被烧死。现在还来得及。时间还略有剩余。我得去救她。我得思考作战计划,把派得上用场的人都召集起来。站起来。总之给我站起来行动。喂,你听见没有?
  全身已经没有剩下丝毫气力。
  说给自己听的话空虚地吹过肌肤。哪怕想点个火,我的身体和灵魂也已然湿透萎缩。
  我屈起双腿的膝盖将脸埋在其中。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柔弱胆小了?我不想承认。可自己的心却不会说谎。
  因为梅菲不在了。
  自从暴风雨那天前来迎接身处图书室的我,她就一直片刻不离地跟在我身边。现在的我很清楚这点。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如今的我被寒冷的丧失感包围的缘故。这是从未尝过的味道,犹如寒风洗刷裸露出骨头一般的感觉。
  梅菲不在了。
  她在我眼前四散飞溅的最后瞬间鲜活地重现。朝我伸来的手,以及接受一切的那个笑容。
  我的嘴唇开始打颤。颤抖从下巴传到肩膀。梅菲死了?那不可能,我心中的某处反复说。她是恶魔。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死了。我试图将她恐惧教会和圣遗物的事压在记忆的深处。梅菲不可能死。即便如今也一定只是蛰伏在什么地方吧?其实就躲在窗帘后面笑着观察我的样子吧?
  我不想承认梅菲已经不在的事实。正因为能切实感受到,所以才不愿去相信。甚至连自己心中洞开的空虚也视而不见。仅仅因为梅菲不在,我是不可能如此身心俱溃的。因为,那家伙是恶魔。是我的敌人。擅自将我带到这个世界,而且还觊觎我的灵魂,总是爱开玩笑戏弄我。无论我多么为难,她都会笑着注视我。无论我怎么命令她消失,她都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无论何时。
  而那个梅菲如今却不在了。哪儿也感觉不到她。不论怎么呼唤都没有回答。
  我回想起曾几何时她的问题。
  
  ——假如我不在了……
  
  梅菲,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问。难道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吗。用你那看透一切的红色火焰般的眼睛预见到了自己的毁灭吗?
  
  ——YUKI果然还是会寂寞的吧?
  
  吵死了。住嘴。我无力地朝着地毯数度挥拳。可我却无法否定除了梅菲的事什么也无法思考的事实。比起就要被杀的路来,我的心里尽被梅菲的事抓出一道道崭新的伤痕。因为路还活着,但梅菲却已经化为尘埃,随风飘散,哪儿也不存在了。
  梅菲已经不在。
  撒谎。我的心底燃起热意。梅菲不会死。不要。那种事我不承认。我可是契约者。谁说你可以一死了之了?我不是说过让你一直在我近旁,随叫随到吗?为什么不出现?明明都这么呼唤你了。明明如此——想见你。我扯着地毯,随后是自己的大腿。
  我想见梅菲。
  想再一次被她欺负,被她那令人恼火的恶作剧捉弄,因她的骚扰而发火,偶尔被她尖锐的指责吓一跳,聊些漫无目的的话题——
  
  ——哪怕是地狱的尽头,您也会来寻找我的吧?
  
  你在哪里啊?要怎样才能去到那个地方?
  忽然,指尖摸到了什么。
  是纸的触感。到底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破旧的册子被地毯掩埋。尽管封面上什么也没写,然而我却对绽开的书签带、破损的痕迹和每一处污迹有印象。这是歌德留下的《原浮士德》稿本。
  为什么会在这里?明明应该放置在公寓的房间才对。
  然后我注意到,书册被微光环绕,带着些许的热量。魔力绽放出来。我的欲望,我的魔力——将故事化为现实的力量。是这将草稿召唤来的?
  关键难道就在这里面?梅菲就在这里?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和她有关的事物,无论是多么无聊的舞台还是描写,我都要赋予它形态。
  我屏息静气,翻开最初的一页。
  一阵有什么产生了裂痕的触感。
  我在渐渐深邃的昏暗中抬起头。犹如徒手撕开被雷电击中的树木时那种可怕而又畅快的手感将包围我的世界一分为二。角笛在某处吹响,接着众多不知是笑声还是歌声的声音不断传来。册子、地毯、床铺、窗帘、桌子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彻底的黑暗。我感受到自己的肉体和灵魂被分割为成千上万的碎片,流淌进漆黑的缝隙。就连疼痛和感受到疼痛的意识也变得七零八落,无法连接。
  有谁在呼唤我。
  掺杂灰烬的灼热之风拂过我的脸庞。
  从指尖传至手臂,肉体的感觉恢复了。神经的冲突转化为疼痛传遍全身。现实感涌上心头。我的膝下感受着泥土,鼻子深处感受着夜晚的湿气,眼睑感受着火焰。我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暗中到处吞噬野草的火焰。接着隔开夜空和大地的山脊绵延至远方。四溅喷发的火星之中,若干不知是鸟还是蝙蝠的黑翼身影正在起舞。
  当我站起身时,经过火焰的荒野随风飘来女人们令人诅咒的笑声,久久回荡在我的耳际。
  这是——哪里啊?
  我明明应该蹲在霍夫堡皇宫的客房里才对。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那究竟是哪里的山麓。难道有人在焚山烧荒么?那笑声是怎么回事?能听见音乐就是说有人正在欢度节日吗?
  我仰天望去,屏住了呼吸。
  能看见天上的两轮月亮。苍白的圆月和犹如清澈血液染红的圆月略微错位地重叠在一起。
  我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脚下一步也动不了。汗水凝固干涸,舌尖上泛出铁的味道。魔女们宣告瓦尔普吉斯之夜开始的笑声再一次朝我迎面传来。




本帖最后由 Oka 于 2014-8-17 20:22 编辑


第四幕


  我拖着脚步,踩着烧焦的野草漫无目的地行走。最初发现我的是磷火。
  “咦?是人,是人,这不是人类吗!”
  我听见响亮的声音回过头去,只见耀眼的光芒在我周围转了几圈,火星四溅。一团白色的火焰正漂浮在半空中。看来声音的主人就是它了,真令人吃惊。
  “人为何会在这里?”
  “……我在找人。”
  我老实地回答道,目不转睛地盯着会说话的火团。
  自从闯入这奇妙之夜的荒野后,我稀里糊涂地走了好长时间。是梦的缘故吗,我当然会这般起疑,可吹拂肌肤的微风也好,刺戳脚踝的野草的触感也罢,还是映照夜晚的火焰之色,一切的一切都过于真实鲜活,很难想象是梦境。直到和磷火相遇,我才总算得以确信。
  这里果然是我使之化为现实的故事之中,存在于歌德草稿中的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场景。其中的确有磷火出现。
  “请问,你是……磷火吧?”
  真是愚蠢的确认。不知磷火是否生气了,它在昏暗中循着通常的W形路线飞舞。
  “明知故问!”
  “啊,嗯,真抱歉。”我停下脚步挠了挠头,“话说回来,这是哪里啊?”
  “这是哪里?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问题。刚说要找人,现在立马就迷路了啊!”
  “看来的确是这样。”
  “这里是哈尔茨山,瞧,那边能看见的就是布罗肯山峰了。”
  【注:哈尔茨山位于德国下萨克森州易北河和威瑟河之间,中央最高峰为布罗肯山峰,海拔1142米。本章中的部分场景主要改编自《浮士德》里的名篇《瓦尔普吉斯之夜》。】
  说是“那边”,可磷火既没有手,也没有脸,让人弄不清它究竟说的是哪边。我环视四周,看来前方缓坡的隆起似乎就是。难道是这么低矮的山峦吗。想象中总觉得是悬崖峭壁连绵的岩石山。也许是因为布罗肯这个威严的名字如雷贯耳的缘故吧。说起来,对于日本人的我而言,德语听上去都挺威严的……
  “不矮,不矮。”磷火飞来飞去,“你还真是一无所知啊,人类!布罗肯就像幼儿的小腹一样,缓缓的斜坡无尽延伸。”
  “是吗……”
  我姑且朝山丘的方向走去。磷火在空中不断循着S的路径跟上来。
  此前曾有过多次用魔法将故事化为现实的经历。然而无论哪一次都限定于针对个人的影响。像这样出现另一个世界的情况还属首次。
  难道是我在逃避现实?
  莫非是因为有不得不别开视线的苛刻现实,为了逃避我才将这瓦尔普吉斯之夜召唤出来的吗?
  我不知道。我忘记了什么,有什么东西被我摁在了意识的角落里,却又想不出那是什么。我所知道的只是……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梅菲。
  燃得正旺的磷火问:
  “人类,你要去布罗肯吗?想找的人在布罗肯吗?”
  “……我不知道。不过今晚是瓦尔普吉斯之夜吧?”
  “没错!”磷火兴奋起来,“是每年一度的狂欢之夜,地狱和人间互相重叠,布罗肯的雪会融化,大家能在清新的空气和明媚的月下饮酒作乐!我们也会充分补给酒精和氧气,为来年的燃烧做准备。”
  你连嘴都没有,要怎么喝酒?我将这个疑问埋在心里。尽管这或许不是梦境,但也并非人类生活的领域。任何奇妙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倘若一一感到疑惑只会累垮自己吧。
  “貌似在布罗肯聚集了很多魔女吧。我想在那里找人问问看,或许会有谁知道……”
  “是吗?你找的是魔女?”磷火摇曳道。
  “不,是恶魔。名叫梅菲斯特菲雷斯。”
  磷火胡乱地来回飞舞,大笑道:
  “梅菲斯特菲雷斯!你是在找梅菲斯特菲雷斯大人吗,人类!你找那位尊贵的大人难道是想要许愿吗?”
  “磷火先生果然不知道梅菲在什么地方吧。”
  “我怎会知道,我怎会知道,任谁也不会知道!因为梅菲斯特菲雷斯大人在地狱里可是首屈一指的怪人,始终在人间游荡。”
  如今也不在人间了啊。我忍耐着不作声,迈步前行。
  我的意识就好像枯骨般,坚定却又了无生气。尽管焦躁并未消散,但心底却犹如冻结般了无动静。
  正如磷火所言,前方的山峰无论怎么走也不见靠近。只是因为昏暗的错觉而误以为低矮山丘就在那里,实际上却是相隔很远的高山。
  “我不是说了吗,人类!”
  磷火朝途中气喘吁吁停下脚步的我说道。
  “山顶可远,可高了,对步行的人类而言太吃力,快快在这里倒毙腐烂,放出沼气变成磷火吧。”
  分明是团磷火,咒起人来却格外科学。
  就在我再次打算迈开脚步时,听见有若干嘈杂的引擎声从身后接近。我回过头去不久就被无数的念叨声包围。
  “快看,是人类哦。”“是个孩子。”“迷路了么?”
  女人们的声音迎头传来。我环视四周却只见黑暗,最后才意识到声音来自上方。当我抬头望去,正看见白色的机影依次降落。类似机动雪橇的交通工具正漂浮在空中。乘坐在上面的是年轻的魔女们,身着褶皱饰边的黑色礼裙。
  “魔女,魔女,是魔女!要被吃掉啦!”磷火愉悦地说道。
  魔女们的机动雪橇一共有七辆,我被完全包围。降落在最近处的一人仔细打量着我。
  “你怎么了,年轻人。从人间的节日误入这里迷路了吗?”
  这名魔女大概二十岁左右,从后面扎起卷曲的金发,并装饰有丝带和山楂的果实。虽然她语气和善,不过猩红的嘴唇间时而可以窥见那条可怕的长舌头。
  “不,不是。我是自己来的。”我回答道,“来找人。”
  “人类来找人?”降落在我身后的另一名魔女诧异地说,“来这瓦尔普吉斯之夜寻找?”
  “难道不是梦游症?偶尔会有那样的人啦。”
  “莫非实际上早就死了,自己却毫无知觉的那种情况?”
  “不过肉体却依旧完好呢。”
  魔女们一拥而上,用手触摸我的额头,捏我的脸颊,翻开眼皮窥视我的眼珠。
  “不,不必担心,”我抽身后退,“我真的是自己来这里的。”
  “人类应该是没办法自行来这里的才对……”
  “谁,你要找的是谁?”
  “一定是非常想念的人吧。”
  “你们知道梅菲斯特菲雷斯吗?”
  魔女们皱起眉头。
  “你是在找梅菲斯特菲雷斯大人?为什么?”
  “年轻人,难道你想和那位不好应付的大人缔结契约吗?劝你还是放弃吧,有得是更好的契约对象。”
  她们的反应和磷火一样。虽然我还想更多地了解梅菲在地狱的口碑,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不,我已经是契约者。只不过梅菲突然消失不见了。”
  魔女们脸色苍白,嘈杂声逐渐扩散。
  “契约者?……”“你就是?……”“等等,等等,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YUKI……啊,对了,德语是浮士德。”
  “浮士德!”
  若干的声音相重叠。数名魔女惊讶地令机动雪橇悬浮了起来。
  “那位浮士德?”“是这样的小孩子?”“不会吧。”
  由于她们太过惊讶,导致我都不由得慌张起来。
  “请问,你们知道我的事?”
  “浮士德!浮士德!浮士德!”磷火胆怯地阵阵燃烧,躲在了最年轻的那名魔女身后。
  “当然知道。”
  将长长的黑发左右扎起的年长魔女无奈地说道。
  “在这一带算是顶有名的魔法师。”
  “你真是浮士德?”“啊,不过我听说他转世了。”
  “对,没错。让我想想,好像是被谁召唤来了年轻的身体。”
  “是被歌德。”我插嘴道。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人。”“那么说来……”“你真的是?”
  魔女们面面相觑。我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浮士德是个这样的小鬼真是抱歉。
  “凭自身力量闯进这里岂不正是货真价实的证据吗?”
  金发魔女说完,其他人彼此张望,互相点头表示同意。随后她们的视线一齐朝我投来。
  “那么浮士德博士,您为何在找梅菲斯特菲雷斯大人呢?”
  若干双带有魔性的眼睛扫视着我。我感觉就好像脑海中梅菲身体四散飞溅的瞬间被人读取了似的,不禁低下头。
  “她消失了……她被……教会的那伙人开枪击中。”
  那不就是死了吗。我因没有听见这样的话而安心。魔女们对视了一番,最初搭话的金发魔女降下雪橇朝我飞来。
  “坐上来吧,年轻人——不对,浮士德博士。”
  “……什么?”
  她指了指身后的机动雪橇。
  “您不是要去布罗肯吗?关于梅菲斯特菲雷斯大人的情况,同为恶魔的诸位大人或许会知道些什么吧。”
  
  
  呼啸的疾风以及黑暗和光芒以惊人的速度掠过脚下。机动雪橇的踏板很窄,坐席对于两人来说也很短。我使劲抱紧魔女的腰不断颤抖。瞥了一眼四周,只见其他魔女们或是单手驾驶,或是双手脱把自顾自化妆,驾驭得很是轻松。
  飞越一座山岭后,山谷便张开了它的大口。可以看见谷底雾霭缭绕,树木到处都散发着金色光辉。看来是森林里涌现出了大群的磷火。岸上燃起大堆的篝火,中间一带似乎就要断裂崩塌般。
  最后山谷渐渐缩小,林木变得低矮稀疏起来,缓缓的坡面展现在眼前。似乎已经到布罗肯山麓了。
  恐惧心理稍有缓和的我为了掩饰牙根的颤抖试着问道:
  “魔女难道不是骑扫帚的么?”
  “你应该是从未来被召唤来的吧?”
  魔女无奈地说道。她那束起的金发打在我的鼻尖上。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要那么老土啊。有便利的机器当然要用啦。”
  我不禁感慨,地狱也有技术革新么。反正是在天上飞,扫帚也好机动雪橇也罢,感觉没什么两样。不过我对魔女的情况了解不多,所以还是保持沉默好了。
  随着接近山顶,也逐渐能看清庆典的样子了。斜坡到处设有舞台,华丽色彩的火焰作为照明,恶魔、兽神、魔女手持笛子、吉他和大鼓,演唱着热情的歌曲,围观的魔女们则跳着情色的舞蹈。水烟的烟气形成薄而长的雾霭。总算察觉到飞舞在火焰周围的黑翼影子原来是猫头鹰。
  安息日。魔女们的飨宴。
  然而该怎么说呢,这个氛围——就好像野外摇滚音乐节一样。不,考虑到历史应该反过来,野外狂欢节就好像安息日吗。
  “已经开始了呢。”
  “不小心迟到了。希望还有空位子。”
  在旁飞行的魔女们遗憾地说道。附着在我肩上的磷火满心欢喜地早一步朝下方的舞台降落了下去。
  “我们去主场地吧,得把浮士德博士带去引见给乌利安大人。”
  【注:乌利安,Urian,《瓦尔普吉斯之夜》里出现的魔王。又翻译作乌脸先生、乌良先生。】
  “也对。”“主场那边一定会大骚动。”“要是自称梅菲斯特菲雷斯大人的熟人,说不定会特邀我们入贵宾席吧?”“这主意不错。”
  在我因寒冷和迎面强风而颤抖之际,魔女们却擅自商量妥了。就连问一句“乌利安大人是谁?”的工夫也没有,机动雪橇便向着大地加速驶去。我甚至觉得强风都要将头皮掀去了。我们在位于山顶的最大舞台旁边着陆。尽管大大地扬起了未融化的残雪,却没有观众留意到。
  很快我就知道哪位是乌利安大人了。
  “——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舞台上抱着大提琴扯着嗓子尖叫的年轻男子脚下,成群结队的魔女们以同样刺耳的声音呼喊着。
  “乌利安大人!”“乌利安大人!我要不行了!”“乌利安大人看这边!”
  “乌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
  男子披散着黑色长毛大衣尽情歌唱。大概是在唱歌吧,毕竟姑且还有伴奏。
  “乌利乌利乌利乌利乌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兴奋达到最高潮时,男子不出所料地将大提琴砸在地上。琴板绽裂,琴弦散得七零八落。
  “啊,乌利安大人,您今年依旧这么潇洒。”
  带我来的金发魔女也在舞台边眼含泪水地注视着,接着朝我回头一瞥,得意地说道:
  “那就是乌利安大人,瓦尔普吉斯之夜的主宰者。今晚可是一年一度能听到乌利安大人歌喉的机会哦!”
  其他魔女也满眼沉醉地说道:
  “那声音简直响彻子宫!”“就好像直接亲吻鼓膜一样!”“兴奋得停不下来!”
  那声音真令人想捂住耳朵,可刚从机动雪橇上下来的我,脚还站不稳,手也冻僵了,光是站着已经很勉强。
  “乌利乌利乌利利利利利利乌乌乌利安安安安安安安!”
  在迎面而来的狂热最高潮,乌利安接二连三嘶吼着结束了演奏。他以飞吻回应鼓掌和欢呼,朝舞台侧面——也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走来。他的巨大躯体接近魔女的两倍,显然不是人类。瓦尔普吉斯之夜的主宰者,那就意味着他毫无疑问是个厉害的恶魔。
  “乌利安大人,您辛苦了,太令人陶醉了!”
  类似随从的女人拿着水瓶朝他跑去。乌利安一饮而尽,将水瓶砸碎在地。随后,他摆手赶走了靠近的魔女们,环视了一圈四周,视线停留在了傻站在机动雪橇旁的我身上。
  我只得浅笑着点头示意。
  “人类为何会混迹于今夜?”
  乌利安用和歌声截然不同的低沉浑厚的声音说道。像涂了粉似的白脸,染红的嘴唇,饰以黑色皮毛和金锁的服饰,猩红的耳坠,这些都让人联想到视觉系乐队的主唱,充满了放浪无羁的陶醉感。然而他眼中燃烧的赤色火焰却不见丝毫的虚荣。那正是恶魔的证明。
  他粗暴地推开围在身边的魔女走近我。我不由得后退,脚跟撞到了机动雪橇。
  “乌利安大人,这位是来自人间的魔法师浮士德——”
  载我来到这里的金发魔女如此介绍道,却因为乌利安的一瞪眼而闭上了嘴。他的视线立刻回到我身上。那份威严实在很难和刚才扯着嗓子乌利乌利嘶吼一通的人物联系起来。
  “浮士德。哼。我听说过你。”
  乌利安走到了我的跟前。
  “似乎在维也纳和各色音乐家混得很熟的样子。听说你还使用歌德的笔名写些音乐评论之类。”
  “……诶?啊,是的。”
  虽说评论只是业余工作而非本职。
  “你觉得我的歌如何?”
  “诶,什么?”你指什么?我眨了眨眼睛。
  “使人陶醉,令人感动吧?老实回答我。”
  就算我看了看周围求助,魔女们也好,还是伴奏乐队的兽神们,都只管直勾勾地盯着我,等我发表感想。
  我该怎么办才好。应该奉承两句么。可他让我老实回答他,恶魔能看穿我心中所想也不奇怪……
  “……是的,没错,脑袋里确实醉得不轻。没想过竟音痴到如此地步。”
  魔女们全都惊吓得合不拢嘴。兽神们则因恐惧而毛发倒竖。乌利安瞪大眼睛,半张着嘴僵了片刻。
  “你,没事吧。”
  “竟敢说音痴——————————————”
  乌利安咆哮道。舞台、篝火、掺雪的泥土以及魔女们的身体都因冲击而被掀离大地,飞到空中。我瞬间趴倒在地,疾风从后脑勺呼啸而过。无数的惨叫声在背后远离。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
  我一边大喊,一边等待风平静下来后抬起头。
  不论是舞台,台前挤满的观众,还是机动雪橇,全都消失不见了。似乎勉强来得及俯卧的几名魔女也都被埋在了乌利安脚边的雪里。空虚的晚风吹灭了零星散落的篝火。
  “我、我、我原来……是音痴吗……”
  对不起。祖父曾经教导我,面对音痴最好的同情就是当面指出这点——感觉我要这么说一定会被杀的,所以还是保持沉默好了。
  “你们这帮混蛋!”
  乌利安怒吼道。地上被埋的魔女们仿佛反弹般站起。
  “你、你们是怎么想的,老实回答,不说就杀了你们!莫、莫非从一开始就知道是音痴却还听得津津有味?”
  吓软了的魔女们面面相觑,随后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是的……那个……虽然听见那声音让人头疼,不过我觉得这正是美妙的地方。”
  那些魔女们一个不剩地全被揍飞了。老实回答结果还是要挨揍啊。
  乌利安在舞台被刮跑后作为遗迹残留下的岩石顶上坐下。
  “歌曲的事就不提了。”
  他以让人怀疑周遭空气是否带电般的糟糕心情说道。
  “那么,浮士德,你找我这个音痴、残忍又强大的乌利安有何贵干……怎么了,干嘛瑟瑟发抖不说话?”
  还不是你把我吓到了。
  “人类凭一己之力‘连接’上瓦尔普吉斯之夜一定是有相当强烈的欲望才对。莫非你想和我缔结契约?”
  我直摇头,挤出仅存的勇气切入正题。
  “……不是这样的……其实,我在寻找梅菲斯特菲雷斯。”
  乌利安紧蹙眉头。
  “梅菲斯特菲雷斯不是死了嘛。”
  我感受到脊背袭来一阵发冷般的冲击。为了不被看穿这点,我缩起脖子装作因寒冷而颤抖。
  “她没有死。只是被圣遗物弹击中了而已。”我用哆嗦的声音竭力否认道,“你又没亲眼看见她死了。”
  “看见了啊。”
  我哑然失语,注视着乌利安那双冰冷的眼眸。
  ……看见了?
  “你别小看地狱的大公。你才是。在梅菲斯特菲雷斯被击中的瞬间,你因为被传送到了别处而什么也没看见吧。”
  我想反驳些什么却无法出声。不,连呼吸也做不到。身体忘记了如何吸气。闷热难受。梅菲死了。死了?撒谎。
  “瓦尔普吉斯之夜存在于这布罗肯山顶的同时,也存在于世界的任何角落。所以你即使身处维也纳,却也‘连接’成功了。我也是。我亲眼看见了梅菲斯特菲雷斯的死。”
  “撒……撒谎。”
  “真是愚蠢啊。那你就亲眼看看吧。”
  乌利安无精打采地挥一挥手。岩石王座旁雾气渐浓,凝固,电流的火星在白茫茫的一片中飞溅。
  我停止了呼吸。
  雾霭中浮现出的是铁板装甲的军用马车,马车四周瘫倒在地的奥地利士兵,以及包围在其之外穿戴黑色祭服和兜帽的僧兵。这景象似曾相识。就在一天之前。头脑中的记忆是那么栩栩如生。我甚至发现了自己倒在马车旁边的背影。鲁道夫殿下在车门口叫喊着什么,被路用双臂倒剪着拖住。手举枪械的僧兵们正渐渐逼近。
  有个黑影阻挡在我和僧兵之间。从她头发和衣服间露出耳朵、脖子和肩膀,那苍白的颜色令人心疼。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然而乌利安却坚持要我“好好看清楚!”我身体僵硬,眼睑也无法再闭上。住手。尽管这声音在我咽喉内侧撕裂,却并未流淌一滴血,也无法震颤现实的空气。僧兵们的枪不断喷出火舌。梅菲纤细的躯体变成飞溅的黑色光粒在空中扭动,渐渐缩小。她身边的我——无能为力的我——被无数乌鸦羽毛卷起的旋风吞噬,沉入了石板道路。我的脑袋消失在黑暗中与曾是梅菲的黑色物体粉身碎骨几乎就在同时。
  僧兵们的祭服随风飘舞。数人手里的枪滑落,枪口朝着之前梅菲所在的位置被吸了过去,倒在了地上。马车也摇晃着朝梅菲所在的地方倾斜,差点就翻倒。我的嘴里断断续续发出莫名其妙的痛苦呻吟。
  耳朵里传来乌利安的声音。
  “好好看清楚。你曾亲手杀了萨米耶,见证了恶魔的死亡。和那时一样,你应该明白。身为巨大欲望集成体的恶魔在消失之际,就会产生这种试图填补空虚的气流。”
  我紧咬无法抑制颤抖的嘴唇,好几次摇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色颗粒卷起漩涡,被之前梅菲所在的虚无吸引过去,粉碎后消失无踪的场景。
  骗人。骗人。
  梅菲竟然消失了,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
  雾霭中浮现的影像失去光亮,消失不见。我跪倒在尚未融化的残雪上。尽管灼热的风吹在我的耳朵和脸上,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炽热和疼痛。
  实际上早就知道了吧?
  有谁问道。还以为是乌利安的声音,然而地狱大公只是盘腿坐在岩石王座上默不作声。
  看来似乎是自己内心的声音。
  YUKI,其实你也已经知道了吧。梅菲已死,再也无法相见。
  我才不知道。我回应道。我才不会承认。绝不承认。因为,瞧吧,眼泪也流不出来不是吗?
  “没有恶魔侍奉的你竟还能够凭一己之力‘连接’这瓦尔普吉斯之夜。”
  乌利安冷笑道。
  “和传闻的一样,总算是个行家么。”
  不对。我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我觉得来这里就能见到梅菲。我以为受伤的梅菲一定会逃回自己出生的地狱故乡。我只是想见梅菲才召唤了这个夜晚。
  然而——那却根本不存在。
  乌利安从岩石王座上滑下来走近我。
  “表情不错。我也能理解你颇受魔族吸引的理由了。”
  恶魔伸出手,用锐利的爪子抚摸我下巴的轮廓。我所能做的只有注视着那双红色火焰般的眼睛。
  “还真是双饱受丧失之苦者的眼睛。那份绝望和无尽的欲望对我们而言实在是至高无上的美味。”
  我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乌利安的手从脸上拂去。他的眼睛一瞬间充满了怒意,粗暴地从后抓住我的头颅。他的手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我的头就像苹果一样轻易地被握在他的掌心。爪子嵌入脸颊,流淌出血痕。
  “你是绝望这种美酒的中毒者,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让人无法自拔的味道不是吗?之所以不承认梅菲斯特菲雷斯的死,也是因为能够借此永远舔舐尝尽沉浸于悲叹中的自己吧。”
  “不,不是——”
  “而只要沉溺于绝望,就能忘却另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痛苦现实。”
  另一个——现实?
  “你在逃避。逃进了这个夜晚。为了不去正视现实。为了忘却……然而慈悲为怀的乌利安我会让你好好看清现实。”
  乌利安轻易地扭过我的脸去。雾霭再次卷起漩涡,凝固,沙沙作响,孕育电光,最后成像。我倒吸一口气。画面中浮现的是红色的头发和因恐惧而浑浊的茶褐色眼睛。衣服被撕扯得七零八落,露出的肌肤里嵌入了锁链。
  “——路!”
  我扭动身躯试图挣脱乌利安的手。爪子刺破脸颊,微温的血液味道在嘴里传开。雾霭中的影像逐渐清晰。是路。为什么我会忘记?路被抓走,还有两天就要被处死。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什么?
  我在逃避。我不想正视现实。我试图忘掉一切?……
  “哼。圣彼得广场么。还真是兴师动众的地方呢。”
  只见捆绑着路的木桩立在石造的巨大广场正中央。数百根石柱和圣人像围绕着广场,在夕阳的斜照下,长长的影子甚至延伸到了路的脚下。大量薪柴牢牢地堆积在木桩脚下,上面浇满了油。沸腾的厌恶感从我的咽喉涌出。
  手举火把身着黑色祭服的男人们列队进入广场后,把路围了起来。尽管我试图别过脸去,然而乌利安的手却牢牢地将我摁住,丝毫动弹不得。爪子甚至刺入眼皮,连闭上眼睛都不被容许。高举的火把各自拖着煤烟的尾巴。不要。我不想看。没错,正因为不愿直视这个,想要忘却哪怕片刻也好,我才沉浸在曾是梅菲的虚无之中逃进了这个夜晚。
  那又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一切啊。
  “这是不变的未来。不断丧失所有一切的你的命运。”
  火把一齐投掷过去。油被点燃,路惨叫时的脸因为灼热和痛苦而扭曲。
  “真是壮观。不愧是梵蒂冈,关于火刑比我们恶魔都要精通。为了不使之晕厥,为了不使之窒息,为了不断带给其长久的痛苦,那火候简直绝妙。瞧,开始烧到头发了。真美,真美啊。如玉的皮肤被火焰侵蚀熔解,桃色的肌肉爆裂,血液和油脂促使火焰燃烧得更旺……”
  “住手!”
  我大吼道。乌利安用力摁住我的头颅大笑。我被迫见证了路从断气到变成一块丑陋焦炭的整个过程,同时听着乌利安如同吟诗般的说明。当我终于从恶魔手中解放,被扔在融雪的泥地上时,便开始呕吐不止。
  面对脏腑翻腾的痛苦,我很长一段时间只能竭力忍耐。当我抬起被胃液和泥土弄脏的脸时,乌利安正愉快地舔着粘在他爪子上的我的血。
  “心情如何,浮士德?”
  乌利安歪曲着嘴角说道。
  “你是为了确认自己不断丧失的命运才特地来到这瓦尔普吉斯之夜的。怎么样,心情绝佳对吧?”
  不是。才不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
  我只是为了见到梅菲——
  “就算你想要逃避也是徒劳。魔法最终将解除,夜晚也会迎来黎明。火刑的行刑时刻将作为现实降临——呵呵呵呵,只不过,你最终会将那红发姑娘的死也变作美酒吧。”
  绝望会将人心榨干,凝固,而一线希望则会在其中产生一道裂缝——我想起了恶魔萨米耶的话。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乌利安的笑声在我心中划出最初的裂痕。伤口轻易地扩张,鲜血直流。
  没错,还是承认吧。梅菲已经死了。路却依然活着。仅存的一线希望。
  我——并不是来这里寻找梅菲的。
  我试图欺骗开启通往瓦尔普吉斯之夜的自己的欲望。虽然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却可以编造它的意义,将其改写。不是为了梅菲。追寻已经逝去的她岂不是毫无意义。我拼命对自己如此说道。
  我之所以来到这个夜晚,是“为了获得力量”。
  “乌利安。”
  当我叫他的名字时,恶魔的笑容便从脸上褪去了。即便我忍住浑身的痛楚站起身,他的脸依旧在遥远的高处俯视着我。
  “……和我缔结契约。”
  “……什么?”
  为了这句话分明那样折磨、逼迫我,乌利安却显得十分意外地挑起了单眉。我憋住气继续说:
  “我想要得到力量。为此才来这里。”
  “真会耍小聪明啊,浮士德。这次是利用那红发姑娘企图逃避梅菲斯特菲雷斯的死吗?你只会不断逃避,不断欺骗,不断伪装啊。”
  你说得没错。但那又如何?你不也已经将手从我头上松开,放开刺入眼皮爪子了么。逃避现实又如何?
  毕竟实在太过痛苦了。
  “也罢,”乌利安微笑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救路。”
  “没用的。她必死无疑。你刚刚不就透视过未来了吗?”
  “哪怕是这样。”
  “你觉得自己面对命运能有所作为?”
  并不是命运。仅仅是“预测”罢了。倘若明天无论如何都会下雨,那么我即使将自己用作燃料也要将乌云全部烧尽。只有在坚信着什么并为之挣扎时,才能暂时忘却绝望。
  “给我闭嘴,把你的力量全部交出来。把这瓦尔普吉斯之夜的一切全部交给我。”
  “好大的口气啊,浮士德。”
  恶魔意味深长的笑犹如远处的雷鸣。
  “期限为解救那名红发姑娘脱离火刑台的那一刻或是死的那一刻。代价当然就是你的灵魂。这样如何?”
  我点头示意同意。
  乌利安从自己的双耳上扯下猩红的耳坠。些许白色的血滴随风散去。
  他伸出双手,将耳坠摁在了我的耳垂上。灼热与痛楚贯穿耳朵。
  “这是契约的证明。”
  乌利安说着松开了手。我小心翼翼地触碰试着确认,耳坠已经与我的耳朵同化为一体。
  接下来恶魔用爪子扎进了我的右眼。甚至连晃动脸部和闭上眼睛的工夫都没有,视野的一半便染成了红色。然而却没有疼痛。取而代之的是犹如被直接捣鼓脑浆般令人难受的感觉。我吐出舌头喘着气,强忍着不知是恶心还是眩晕的感受。
  即便在爪子拔出后,视野的红色依旧如故。我弯下腰呕吐。自己的手看起来也像是染成了红色。
  “那是力量的证明。”
  乌利安在我面前下跪,用爪尖抬起我的下巴说道。他苍白的脸上也覆盖了一层模糊的红色雾霭。
  “你的右眼将一直存在于地狱这侧。现世和地狱将同时存在于你的体内——亦即你自身将化为瓦尔普吉斯之夜。这正是你想要的吧?”
  我吞下苦涩的唾液,微微点头。
  “那么就赶紧醒来。时间不多了吧?”
  乌利安戳了一下我的胸口。
  我后仰着渐渐倒下,不知何时脚下的地面正在消失。包围我的篝火光芒和星光交汇,变得难以区分。重力也消失了。恶魔的身影扭曲着拉成长长的形态被卷入漩涡中。若干远去的高亢声音是魔女们的歌声。
  意识开始流动。布罗肯的漆黑森林以及斑驳的残雪旋转着逐渐缩小。
  重力化作痛楚突然回到身上。我全身酸痛,发出悲鸣在黑暗的水里被向上拖去。手脚似乎都要扯断了。
  光芒刺入我的眼帘。我醒了。
  
          †
  
  我在昏暗中一跃而起,激动且凌乱的呼吸从内部粗暴地击打肋骨。
  环视四周,只见厚厚窗帘缝隙里透出的微光中,床和家具的轮廓隐约地浮现出来。摸索脚下的手指被地毯的绒毛所掩埋。
  这里是霍夫堡皇宫的客房。回想起来的瞬间,我站起身跑到窗边拉开窗帘。耀眼的阳光刺痛眼睛。尽管不知赤红的天空究竟是晚霞还是朝霞,不过当我看见太阳的高度后便立刻察觉到了。是我的右眼在作祟。
  那并不是一场梦。我在身上到处触摸以期确认。虽说完全感觉不到脸上的伤和手脚的疼痛,然而惟独两个证明,耳坠和眼球的红色雄辩地讲述着我在瓦尔普吉斯之夜所经历的现实。
  背后感到一阵异样。
  “时间已所剩不多,只有一天了,我的主人。”
  犹如丧钟般低沉冰冷的声音回荡在我耳际。我能看见恶魔半透明的巨型身躯浮现在窗外。
  不,不对。并非透明或浮现出来,而是乌利安就存在于我的右眼中,在我体内的瓦尔普吉斯之夜中。当我理解这点时,感觉全身冰冷。
  因为我以灵魂为代价订立了契约。无论是否救得了路,我都将再也无法见到她。难道这是个愚蠢的选择吗?我不知道。卡尔先生也曾在同样的绝望引导下接受了恶魔的诱惑。无可奈何,誰让自己被恶魔的花言巧语怂恿,被洗脑了——要找借口再简单不过。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是我自己认真做出的选择。
  紧咬嘴唇以至于渗出鲜血。评估就随它去吧。后悔也是,在地狱里任由乌利安敲诈时尽情后悔好了。自暴自弃反而让我头脑冷静下来。眼下必须首先考虑路的事。
  闭上右眼再次眺望窗外。从阳光的角度来看,现在是早晨。我到底睡了多久?时间还剩下几何?
  在我走向门口打算离开房间时,走廊传来粗野嘈杂的众多脚步声。房门被猛地用力推开,还以为门被撞飞了似的。彪形大汉们摩肩接踵地涌进了房间。
  “博士!”“博士,你醒了吗!”
  “为了救回路老师,我们一起去痛快地打一场吧!”
  “要把臭和尚们一个不剩地全做成肥料!”“有博士在简直一骑当千!”
  由于萨尔茨堡斗魂烈士团的大猩猩们异口同声地自说自话,让我越发冷静下来了。
  “……你们,知道路身在何处吗?”
  团员们面面相觑。
  “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只要把那些和尚臭扁一顿就能打听出来了!”
  “打到他老实交代!”“打到他说不出话来!”“喂蠢货,说不出话怎么让他开口交代老师的所在地啊。”“说的也是。”“那就踹到他说不出话来不就行了!”“你真聪明啊!”聪明个鬼。
  “不可以这么做,教会也不都是坏人。”
  “那该怎么办啊!”
  “路老师是我们的太阳!”
  “所以说先冷静下来。”
  “根本冷静不下来!”
  “事到如今只有跟意大利开战了!”
  “开战开战!”“打得它屁滚尿流——”
  “哎呀!”“好痛!”“啊!”
  从死死堵住房间入口的人墙后方传来惨叫声,人墙倒塌引起地面的震动。
  卡尔先生猛踹团员的巨大身躯得以走进了房间。一眼看见我的脸,表情便阴沉起来。他的视线集中在我的耳坠上。难道是作为过来人察觉到那是和恶魔交换契约的物品了么。
  然而卡尔先生对此却什么也没说。
  “教皇人在萨沃纳。”
  由于话说得很突然,我茫然不解地注视着卡尔先生的脸。
  “……教皇?”
  “你没听说吗?他被拿破仑扣留了啊。现今人被关在萨沃纳的要塞里。在北意大利。刚才总算查清楚了。”
  这件事的确曾听维也纳大主教说起过。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反应过来,不断眨着眼睛。卡尔先生叹息一声,挠了挠头。
  “能阻止路德维嘉受刑的只有教皇了。姑且不论这群笨蛋,不会连你也想硬闯梵蒂冈,只管把她抢回来了事吧?”
  喉咙发出“咕”的一声。说得没错。卡尔先生第二次的叹气甚至传递到了我的膝盖附近。
  “就算这么做,下次对方也只会派人数更多的大军前来追捕。难道打算逃往英格兰吗?那样做也不能安心。说起来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宗教法庭的做法强硬过头了。”
  “呃……确实……觉得过于强硬了。”
  卡尔先生咂舌道:
  “你根本就没听懂我的意思。判刑的理由过分牵强了。判决也快得过分。行刑也是。那么又为何要在报纸上公布?我觉得除了亵渎圣灵以外,一定还有别的理由。”
  别的理由。处死路还有别的理由?
  我连想都没想过。不过听他这么一说却觉得格外有道理。宗教法庭的做法实在有些可疑。不管三七二十一急忙判处死刑之外,却又特地在报纸上大肆宣传行刑的时间和地点。
  “……这是在……引诱谁出现吗?”我低语道。
  “也许就是你。”卡尔先生说,“因为你就跟这帮大块头笨蛋一样蠢,所以有可能是为了等你被新闻报道钓上钩,没头没脑地落入圈套。”
  我咬着嘴唇垂下头。我的确也曾想过这种愚蠢行为。卡尔先生脚下,烈士们用手护住头,战战兢兢地仰视着我俩。
  “所以硬闯法场也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利用更高的权力从根本上摆平这件事。也就是教皇。”
  无力感袭来,我不禁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一切正如卡尔先生所言。即便借助乌利安的力量把路抢回来,那么之后又该如何?那时我已经不在了啊。想到这里,我感觉一阵冷飕飕的寒意经由胳膊窜了上来。停下,现在不要思考那些事。只去想路的事。
  救出教皇,卖个人情给他,让他撤回判决……
  “萨沃纳吗!”“要在萨沃纳大干一场吗!”“比梵蒂冈要近啊!”
  “噢噢噢噢把法军杀个片甲不留!”“把教皇也揍一顿!”
  猩猩们顿时恢复精神站起身,开始变得兴奋起来。卡尔先生只好再一个个把他们打倒在地,叫他们闭嘴。
  “萨沃纳基地的地形和驻防兵力大体上已经摸清。”
  卡尔先生说得很轻巧,这让我感到惊讶。
  “是奥地利军方提供的情报。他们表面上不能采取行动,所以只能暗地里搞些谍报活动。不过话说回来,确实大有帮助。”卡尔先生扫视了一眼倒在脚下的彪形大汉们,“就算是这群笨蛋,打架也是很管用的啊……剩下的事只能靠我们去做了。”
  冷冰冰的视线回到我身上。
  “你也来吗……已经‘斩获了什么’不是吗?”
  我明白他的视线投向了耳坠。我用手遮住右眼陷入沉思。
  我也认为只剩下这个办法了。虽说是法军的基地,但也并不意味着要去歼灭敌军或是占领。只需要救出被关押的一个人。斗魂烈士团是少数精英,而卡尔先生既然提出要干,就一定有他的胜算吧。
  可是,我心想。
  如此大张旗鼓的行动,宗教法庭不可能察觉不到。萨沃纳的基地既然是关押教皇的场所,那么理应受到严密监视才对。也可能觉察到我们的目的而提前行刑。
  “喂,浮士德。你有什么打算。要是再不决定,我们可要出发了。因为已向军方借了飞行战舰,现在出发今晚就能到萨沃纳。”
  “等,等等,请等一下!”
  我跳下床跑到卡尔先生跟前,向他说明了我的担心。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不能排除那种可能性……那么又该怎么办啊。”
  我用拳头使劲按住嘴唇开始思考。脚边的猩猩们面面相觑,开始交头接耳。
  “喂,他们在商量什么?”“博士和代理师父的对话太过高深,听不懂。”“真想快点去踢馆啊。”
  要是去踢馆就会被察觉。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
  只要瞬间解决问题,然后向梵蒂冈下达教皇的中止命令就行。
  我抬起头。
  “你知道拿破仑现如今人在哪里吗?”
  卡尔先生皱起眉头。
  “眼下应该正在埃尔福特出席莱茵邦联的领导人会议。”
  埃尔福特。是座我所知道的城市,距离魏玛和耶拿不远。从维也纳启程,半天就能到达。
  【注:埃尔福特,又译爱尔福特,德国中部城市,图林根州首府。马丁·路德曾经就读于埃尔福特大学,译者很喜欢的学者马克斯·韦伯也出生在这里。】
  我闭上眼睛,整理思绪。原本就是一场形势不利的赌注。但是只有硬着头皮上。
  “卡尔先生你们就去萨沃纳吧。”
  我刚说完,卡尔先生还来不及回答,烈士团员们便立刻站起身。
  “是!”“干他娘的!”“打得他们找不着北!”
  “不要立刻就闯进去。请在基地附近待命。我这就前往埃尔福特直接找拿破仑交涉,请他释放教皇。”
  卡尔先生瞪大了眼睛。团员们则越加兴奋。
  “了不起!”“真不愧是博士!”“连魔王也不怕!”
  “我说你……是认真的吗?”卡尔先生叹息道。
  只要让拿破仑与萨沃纳取得联络,请被释放的教皇立刻向梵蒂冈传达命令,就应该能在宗教法庭察觉之前令其停止行刑。
  “你有什么交涉的砝码么?”
  我咽了一口唾液,逞强地说道:
  “有几样。”
  基本上是在撒谎。在见面的瞬间就被拿破仑杀掉也不奇怪。然而值得一试。我用手将左耳的耳坠撕扯了下来。卡尔先生和团员们都铁青了脸睁大眼睛。鲜血浸湿了指间。
  我强忍剧痛,将耳坠塞在了卡尔先生手中。
  “这是联络手段。假如没能说服拿破仑——那时就请展开行动。”
  
          †
  
  当我回到自家公寓时,太阳即将时过正午。
  由于右眼覆盖了一层红膜的缘故,眺望窗外,多瑙运河河面上耀眼的反射看起来就像是晚霞。我关上窗拉起窗帘。
  看了一眼未完原稿堆得乱七八糟的书桌。
  然后视线转向书架。橱窗之内藏有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书包和教科书。
  我已经无法再回这个房间了。必须要把这些处理掉。尽管心里是这样想,但身体却无法动弹。我在床上坐下,一时之间浑身无力。
  还有一天自己就将毫无疑问地下地狱,我却对此毫无实感。
  “会体验到实感的人从一开始就不会和我们缔结契约。”
  映在窗帘上的乌利安露出邪恶的笑容说道。难道每个附身的恶魔都能看透主人的内心吗。
  “就和毒品一样,这么说就容易理解了吧?”
  “……虽然没尝试过,不过我能体会你的意思。”
  “不过,浮士德,你还真是有意思。拥有毫不犹豫染指恶魔契约这种最可怕毒品的软弱内心,同时却也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坚强。”
  乌利安朝我的左耳伸过手来。血液凝固不久的撕裂伤一阵刺痛。
  “实在没想到你会撕扯掉契约的证明。你不会以为那样做我们之间的契约效果就会减半,或是将另一半的义务强加于那个叫卡尔的男人来承担吧?”
  “我怎么可能那样想。”
  我拨开乌利安的手。
  “那么你是真以为可以作为联络手段才那样说的吗?这东西不过是为了让你意识到契约的存在而感受痛苦的装饰罢了。就算没有耳坠也能随时和那男人取得联络。你又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了让他二话不说地听从我的请求。”
  我坦诚地回答道。
  “诸如你要如何说服拿破仑之类。因为我不想听他那些麻烦的质问。心想只要见血,或许就能让他保持沉默按我说的去做。”
  同时也是为了麻痹自己的罪恶感——为了拯救路的一己私心而让卡尔先生他们舍身赴死。总之我觉得流血是必要的表演。
  乌利安咯咯地笑了。
  “有意思。实在是有意思。所以才说人类的灵魂是至高无上的美味。具备此等坚强和冷酷的你,如今却为了无法处置这些废纸而发愣。这样的事实也同样有意思。”恶魔扫了一眼乱作一团的写字台。
  那又没办法。我不愿这样做。将原稿整理合订后收进抽屉或是读不了教科书就将其焚烧掉之类,倘若真这么做了,我就会感到已然承认自己再也无法回到这个房间的事实。虽说无论是否承认都回不来了。
  我拿起写到一半的原稿——《浮士德》。笔迹停在少女被教会囚禁的场景。正因为写不出下一幕的瓦尔普吉斯之夜,我才找梅菲商量。她当时说什么来着?似乎是说我还未真正渴求那个夜晚,所以无法带我去那儿。说得没错。真是讽刺。因为失去了梅菲,我才总算得以见到了期望的地狱。而《浮士德》无法杀青也已成定局。如果得知这书坑了,路也会感到伤心的吧。毕竟她是那样期待,也总是逐一阅读写到一半的稿子。
  我不禁无可救药地回想起来。路和梅菲并肩坐在床上,在我写作时从一旁拿起原稿,竞相争抢着阅读的那番景象。已经失去的事物和即将失去的事物。一阵喷涌而出的热量灼烧着我的咽喉深处。不行。回想那种事做什么。可我却停不下来。形形色色的音容笑貌涌现出来。变身黑犬的梅菲和黑白的猫儿们在窗边的向阳处依偎着睡觉。我眺望着运河上往来的细长船影推敲韵文。路跑来将电钢琴连上发电机和扩音器,心情舒畅地开始弹奏D大调的钢琴奏鸣曲。所有的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明明那些旋律,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低音部同音反复,领航员的船歌,以及猫儿们睡觉时的呼吸声听起来是那么得清晰。
  【注:D大调钢琴奏鸣曲(Op.28),即《田园奏鸣曲》。据说贝多芬的原谱上并未写有“田园”的名称,而是汉堡的出版商给添加上去的。但在曲子的主题和内容等客观因素上,这首奏鸣曲也确实容易让人联想起《田园交响曲》。】
  我睁开了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染成红色的房间显得空荡荡。音乐也好,生命的气息也罢,都已消失,就连钢琴也是。
  钢琴。
  路购买后擅自放在我房间里的电钢琴。
  那琴去哪儿了来着?对了,是路把它交给南妮特小姐保管。说是不可以让这钢琴受损坏。现如今这琴在哪里呢……一定是在南妮特小姐的工坊。取走时她怎么说的来着?真奇怪。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会在意电钢琴呢。
  就在此时——
  一阵犹如绣花针在血管中流过般令人打战的感觉触动了我。
  我下意识地闭上左眼,在一片红的视野中寻找乌利安的身影。在我能看见的范围内找不到他。但他毫无疑问就在我附近。
  不能让他察觉我的想法。但我也不得不重新整理思绪。
  我在写字台前坐下,拿起笔,开始书写未完成的《浮士德》后续,也就是我所看到的瓦尔普吉斯之夜。我打算以此来作为不让乌利安看穿我内心想法的伪装。在我琢磨描写和韵律的表层思考之下,我从记忆的缝隙间收集涌现出来的碎片,渐渐分割连缀组合为一个故事。你没疯吧。类似这样的自问试图浇灭我的热情。然而大脑的运转却并未停止,岂止如此,反而不断加速。我目光闪烁,好多次写错简单的词句。能做到吗?你真以为能够完成这种荒唐的事情吗?
  当然。我自答道。
  命运又能怎样。就算失去了又有什么关系。
  我乃浮士德——讲述真实、欺瞒事实的魔法师。
  就在写到由磷火带领开始攀爬布罗肯山的缓坡时,我放下了笔。感觉乌利安在右眼深处有所动静。成功瞒过他了吗?我不清楚。总之现在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我离开公寓,飞身跳上拦下的马车。
  
  
  尽管施特莱歇尔的钢琴工坊门口贴出了歇业的告示,可是我却全然不顾地开门走了进去。我在狭窄空间中摆放的各式钢琴间穿行而过,跑进了店内的车间。
  南妮特小姐正趴在工作台上。明明还是大白天,她却一身酒气。仔细一看,她脚下丢着三只空酒瓶。旁边则掉落着刊登有关于路行刑公告报道的报纸。洒出的红酒沾满了纸张表面。
  “……呜……路德维嘉……我可爱的路德维嘉……”
  南妮特小姐咕噜咕噜地滚动着脑袋呜咽道。
  哭肿的眼睛又由于醉酒的缘故变得通红。而且她也没有注意到擅自闯入的我。
  “南妮特小姐,是我,歌德!”
  我跑到她跟前摇晃她的肩膀,她才微微抬起头。视线在我脸庞附近飘忽了一阵之后,眼睛这才总算对上了焦点。
  “歌德老师?”
  她站起身,猛地晃了晃,为了利用我支撑住身体而抱了过来。
  “歌德老师,路德维嘉,请救救路德维嘉。有老师在,竟然还受火刑,我的,呜呜呜,路德维嘉呀……”
  她本人大概是打算揪起我的衣领,不过因为酒醉,手脚都变得不听使唤,于是看上去就像是搂抱住我一样。
  “南妮特小姐,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双手端起她那满是酒精气味的脸说道。
  “路德维嘉存放在你这里的钢琴在什么地方?”
  “路德维嘉,路德维嘉将……不要,怎么可以这样,路德维嘉她……”
  “听我说求你了!路的那架电钢琴,在什么地方?”
  “呜呜呜,咕,呼呜呜……路德维嘉……钢琴……那可爱的十指弹奏的钢琴,竟然将再也听不到了……”
  我只好死心,让南妮特小姐在椅子上坐下,走进车间更里面的仓库。
  很快我便发现了电钢琴。扩音器也放置在钢琴脚下。我跑到跟前,将扩音器后挡板的螺丝卸下。
  打开后挡板时,我抱着祈祷般的心情。明明连应当祷告的神灵也没有。
  里面并排竖着四根椭圆形的玻璃管。我小心地卸下其中一根。
  “……这、这是在干嘛……您要用它做什么?”
  我朝传来声音的方向回过头,只见南妮特小姐瘫软地靠在仓库门口。从她戴好了眼镜这点来看,也许从醉酒中清醒了些许。
  “抱歉我这么自作主张,现在没有时间解释。不过……”
  我用布包起真空管塞进口袋,站了起来,走近南妮特小姐,双手搭在她的两肩上。
  “我一定会救出路的。”
  玻璃眼镜的对面,双眼闪烁着泪光。
  
  
  “那到底是什么?”
  走出工坊时,乌利安闪现在我视野的右端,看着我装有真空管而鼓起的口袋说道。我稍稍安下心来。他并没有觉察出来。
  ……不,还不能确定。毕竟是恶魔。可能早就看穿了我的企图,却装作一脸不知的样子嘲笑我徒劳的努力。
  即便如此,我也只有干到底了。
  “为了救路所必须的。不久你就会知道。”
  “是吗?”
  乌利安的声音里明显传达出兴致勃勃的意思。
  我试图欺瞒的并非只是不想让恶魔知晓策略这一个理由。另一个则是模糊的不安——因为我害怕一旦说出口,自己想做的事就会变为泡影遭遇失败。
  “也好。那我就不多问了。”乌利安窃笑道,“能如此取悦我的契约者,你还是头一个。一想到能够永远压榨你的灵魂,我就等不及明天了。”
  我用手掌使劲压住右眼的眼皮,让乌利安闭嘴。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祈祷明天不要降临。
  



本帖最后由 Oka 于 2014-8-19 00:11 编辑


第五幕


  埃尔福特是座错落着美丽红顶房屋的典雅城市。我居住在魏玛时经常会来这里,所以是个熟悉的地方。火车到达车站时天已经很暗了,这让我感到庆幸。用被恶魔染红的右眼眺望那些熟悉的景色实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出了车站,距离不远的广场上有马车列队停驻,从其中一辆上下来两个人影,在路灯光亮的照明下立刻就认出来了。
  “阁下!”我也迎面走去。
  “沃尔夫冈,好久不见!”
  中等体态的男子摘下了风帽。出现了一张卷发的油亮脸庞。
  “久疏问候了。”我握住了他伸来的手。魏玛公爵卡尔·奥古斯特,既是歌德曾经从政时的主人,也是至交好友。站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大概是随从吧。
  【注:卡尔·奥古斯特(1757-1828),德意志邦国萨克森-魏玛-艾森纳赫大公,推行开明专制,鼓励文学、艺术和自由开放的风气。结识诗人歌德后两人成为挚友,曾聘请歌德在其政府中任职。】
  “你时间很紧吧,拿破仑现正在市政厅和各国政要单独面谈中。上车。”
  奥古斯特公爵用下巴暗示身后的马车。
  “我没想到阁下会亲自来迎接。”
  一起坐上马车后,我过意不去地低下头。
  在出发离开维也纳前,我给奥古斯特公爵打了电话。为了能在到达埃尔福特后立刻面见拿破仑,无论如何都需要有人引见,所以拜托了这位老友。却没想到他竟然亲自前来车站迎接。
  “虽然还不是很清楚缘由,不过保密是必须的吧?”
  公爵低声说道。
  “知道你来埃尔福特的人恐怕越少越好。所以我才亲自来一趟。”
  “……真的……非常感谢。”
  最近一阵子实在有些疏远,不过公爵却依旧是个好主人和好挚友。他的关怀差点让我落泪。
  “你应该也知道,我如今处在拿破仑的统治之下。”
  奥古斯特公爵表情凝重地说道。他的公国如今正隶属于莱茵邦联。对神圣罗马帝国的权威扫地感到绝望而脱离管辖的德意志邦国联盟——表面听上去名正言顺,其实际却不过是法兰西的藩属国罢了。
  “不得不谨慎对待针对拿破仑的敌对行动。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你要做什么……不过我能做的只有为你领路。”
  “我懂的。”
  我慌忙说道。
  “仅此一项就远远足够了。而且我也不是来制造事端的。只是找拿破仑有些事要谈。”
  奥古斯特公爵打量着我的表情。
  “我说你,是不是好几次和那个魔王发生过冲突了啊。”
  “是,没错。”
  “难道你不害怕吗?”公爵揉搓着自己的双臂,“我啊——实际见到后可吓了一跳。很难用言语说清楚……那已经不是强大或权力那种次元可以形容的了……”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可怕是可怕。不过,怎么说呢……总觉得魔王的叫法并不合适。”
  要是见到站在无底洞口边缘的人,的确会吓一跳,也难以靠近。我对拿破仑抱有的恐惧就类似于这种。
  “是么。原来如此,的确。沃尔夫冈果然是个诗人啊……”
  公爵接二连三地点头。
  “不过那比起单纯的暴虐魔王来岂不是更危险吗?”
  “……可以这么说。”
  但我却不得不见他。不得不几乎空手让他听从我的要求。
  “你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啊。”
  公爵正说着,马车却突然停了。马匹嘶鸣着用后肢站了起来。公爵惊讶地半站起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打开车门探出身。
  埃尔福特市政厅的巨大黑影耸立在一个街区前的右手边。法兰西的三色旗耀武扬威地悬挂在每一层。为何在距离这么远的地方就停下了呢?尽管公爵这般怒斥道,但车夫却只是向我投来一脸惊恐的表情。
  堵在路中央的是一队士兵。从饰有羽毛的军帽和肩上的金丝缎来看,恐怕是法军的近卫队吧。正中间走出来一个人盯着我说道:
  “是沃尔夫冈·歌德阁下吧。陛下正在等您。”
  我瞪大了眼睛。身旁的奥古斯特公爵则倒吸了一口气。难道知道我要来?
  “公爵阁下就请留步吧。”
  近卫队长的口气不容有异议。我下了马车,只是在最后和奥古斯特公爵互换了一下眼神。
  
  
  我在埃尔福特市政厅顶层的办公室再次见到了拿破仑。
  他坐在背对大窗的办公椅上,在领我进房间的卫兵退下之前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在响起关门声后才总算站了起来。
  由于他身着朴素的军装,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久经锻炼的躯体。钢银色的头发底下是双无神的眼睛。仿佛熔化玻璃后制成的光洁鹅蛋脸看上去的确就像是长生不老一样,事到如今我想。
  拿破仑开口道:
  “你还是人吧?”
  我不知为何产生一股强烈的既视感。有印象,我心想。我已经好几次听过同样的话了。从这个男人口中。
  “失去了那么多东西,出卖了那么多东西,即便如此你还是人类吧?”
  我绷紧全身回瞪拿破仑。为什么会知道这句话?为什么会如此清晰地记得这个场景?
  拿破仑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绕过桌子走到我跟前。
  “原本应该是今天。”他说道,“你——约翰·沃尔夫冈·歌德和拿破仑的初次见面,原本应该是今天才对。”
  我大吃一惊。
  据说这个男人不断重复着历史。每当在圣赫勒拿岛死去便时间倒流,保持着记忆回到过去,将拿破仑·波拿巴充满荣耀、霸道和耻辱的一生从头来过。在这过程中也一定经历过和歌德的邂逅。
  原本今天才应该是初次见面。所以才事前就知道我会来埃尔福特么。
  “歌德凭借魔力返老还童也好,还是和我的战争有如此深的牵连,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这一巡还是头一回。我对你依然捉摸不透。”
  拿破仑倚靠在桌上,仔细打量了一遍我的全身。
  “是敌是友也不清楚。要是你把灵魂卖给恶魔,因憎恶而化作恶鬼袭来的话,或许还容易理解……而你却仍旧作为人活着。搞不懂。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来这里是想求你帮个忙。”
  我无视了拿破仑那番抽象的话说道。没有时间了。
  “请现在立刻释放被法军监禁的教皇……不,不释放也没关系,希望你能安排他与梵蒂冈取得联络。”
  没有生气的视线扫过我的全身。
  “……为什么你认为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听了他的话,我某种意义上感到安心。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正常反应。看来似乎能好好对话一番。
  “因为我有若干可以用作交易的砝码。”
  我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大概是为了不让他借由手汗看出我在虚张声势吧。拿破仑眯起了眼睛。
  “我记得曾经说过。你没听懂吗?我追求的并非凡人想要的东西。那是你无论怎样捣鼓恶魔之力都无法办到的。”
  “这我懂。”我每说一句都要以舌舔润嘴唇,“你是想从那无尽的循环里解脱出来对吧?”
  “难道你想说你办得到?”
  “我能。”
  拿破仑的视线犹如刺破我的胸膛、折断肋骨、直接触摸心脏般试图弄清我的真意。我连同喘息一道把话吐露出来。
  “我……被许可使用某件圣遗物。”
  感到室温有些变化。拿破仑的视线里夹杂了讶异。感觉减轻了些许压力。我回想起由弗朗茨皇帝陛下引路在地下墓室所看到的圣枪那暗淡的光芒。使用许可当然只是夸张的说法。陛下姑且只是让我看了一眼。不过现在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
  “你的妹妹波莉娜·波拿巴告诉我了。将你带到这个世界的恶魔另有其人。”
  “那又如何?”
  “我是说我能把它杀了。”
  拿破仑的死板表情这回总算泛起了波纹。我咽下唾液掩盖咽喉的疼痛,继续说道。
  “只要消灭了那家伙,你就能从这扭曲的世界中解放。那就是我所能提供的。”
  很长时间的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我决心把它当成好兆头。让他思考这点本身就是进步。
  “很难说啊。”
  隔了能引起人不安的长久时间,拿破仑总算开口道。
  “杀死守护恶魔就能从这世界解放?你又如何。带你来到这里的恶魔分明被梵蒂冈所杀,你却仍未获得解放啊。”
  “梅菲她……”
  没死,我很想这么说。这番感情就算眼下吐露也无济于事,我能这样打消想法实属奇迹。我摇了摇头放弃继续说下去。总之说服他才是关键。无论怎样的谎言或臆测都无所谓,总之要想尽一切办法。
  “……的确,就算杀了你的恶魔也未必能立刻有所变化。不过循环应该会被截断。之后你就算死了,由于恶魔已经不在,也不会再发生时间逆行的事了吧。你将得以解放。”
  “作为毫无根据的推测实属有趣。”
  拿破仑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嘲笑的意味。
  “但没有确证。凡死必溯的这个系统如果是独立运作的该怎么办。哪怕恶魔死了,我的命运也不会改变。岂止如此,由于恶魔的死导致没人能再阻止这个系统,反而会将我永恒的地狱固定下来……也存在这种可能性。”
  “那——那个。”
  你不也是毫无根据么,我很想这么说。那又怎样。如果他的推测正确,那么消灭守护恶魔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没有人会用风险这么大的赌注来作为交换条件。
  “而且,到头来还是徒劳。”
  “……诶?”
  “无论你还是谁,都杀不了‘它’。”
  我注视着拿破仑的脸。魔王头一次清晰表现出来的失败感。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能战胜它的人根本不存在……你以为我究竟轮回了多少次人生?和你一样,我也曾想过只要杀了它就能解脱。但那终究是徒劳。根本不可能杀得了。”
  “恶魔——的确,拥有人力所不能及的强大,但只要有圣遗物的力量……”
  “问题不在那里。”
  拿破仑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我的话。随后他嘴角微微歪曲。是在笑吗。
  “你试试就知道了。试过之后你也不会再想说这些废话了吧。”
  试试……
  我明白自己的虚张声势发出声响开始崩塌。难道说他想现在就在这里召唤出守护恶魔么。刚才说的那些全是夸大其词,我根本还没有做好面对面的准备和觉悟。
  “西蒙,可以进来了。”
  拿破仑说道。我绷紧全身。
  “我已经在这里了。”
  声音冷不防地传来。我心里一惊,朝办公桌的方向看去。
  究竟何时就在那里了?白色长发的男子翘着二郎腿,背靠椅子而坐,单手无精打采地翻着放在腿上的书本。单片眼镜上垂着金属链条。脸上没有丝毫皱纹。尽管面容甚至有些女性化,但却丝毫感受不到年轻朝气。那是艺术家或学者等等离群索居者常见的年龄不明气息。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西蒙?”拿破仑叹息道。
  “是的。大致上。浮士德小弟说起圣遗物什么的时候,还真是努力忍住不笑出来。”
  称作西蒙的这个男子用轻柔清澈的声音回答道。实在看不出是恶魔。梅菲、萨米耶、波利娜·波拿巴以及华德斯坦伯爵……至今我所打过交道的这些恶魔所共有的能令周遭空气扭曲的压迫感,从他身上却丝毫也看不出来。
  这就是拿破仑的守护恶魔?我打量了一下那两人。真有些扫兴。这样看来反倒是拿破仑更像恶魔一万倍。
  就在这时,右眼传来一阵剧痛。我发出呻吟缩起脖子。染红的视野一端出现了黑色的巨大身影。
  “浮士德,那家伙太危险,你根本就不是对手。”
  乌利安那完全变了的声音扎在我的鼓膜上。我四肢颤抖。布罗肯山顶呼啸的火焰、风雪和黑暗从我的右眼中溢出,在办公室里狂啸,将西蒙雪白的头发、披肩和桌上的文件吹得飞起。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试图用手掌使劲摁住右眼阻止这一切。
  这时,西蒙缓缓站了起来。
  接下来他的行动实在是奇妙。他将办公桌上的墨水瓶、镇纸、笔筒以及叠放的书本等小物件稍稍移动了些许。然后拿起水瓶,每次倒出少量的水在桌上制造了若干小水塘。
  这是——在做什么?
  就在他再次坐回椅子上,后背深深靠向椅背的瞬间,有什么巨大的物体从天花板——是锁链断裂后的枝形吊灯——掉落下来,打在了办公桌的一边上。立刻朝后退的我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事。从吊灯上飞溅下来的若干蜡烛落在了桌上,但却无一例外地落在了被事先洒好的水上。升起若干细小的白烟,小小的火焰相继消失。
  我从咽喉深处呼出干涩的气息。
  西蒙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他的那番从容很难想象吊灯就在刚才擦着鼻尖撞在了桌子上。他伸出手,从压扁的吊灯残骸中把墨水瓶、镇纸一一取出。丝毫没有受损。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从瓦尔普吉斯之夜泄出的魔性之风不知何时已停息。室内被一片寂静取而代之。片刻之后,墙边的拿破仑用苦涩的声音说道:
  “……西蒙。既然知道吊灯要掉下来,就去接住它啊。”
  “我才不干那种麻烦事。”
  西蒙嫌麻烦似地说道,视线回到了腿上的书本。
  “只要灭了火,文件就没事了,善后处理只需换掉枝形吊灯和办公桌就行了吧。”
  我尚未恢复正常的呼吸。
  那个男人事前就知道了吊灯会落下。不,只是那种程度任谁都能预测。可是他却移动了些许墨水瓶和镇纸的位置,避免了被掉下来的灯砸坏。完全预测到了掉落的角度?甚至连所有飞溅蜡烛的掉落地点也是?
  我很想对自己说那是偶然。
  西蒙视线从书本上抬起,朝我微笑。
  “浮士德小弟。所谓偶然——不过是无知的说辞罢了。”
  我倒吸一口气。血液循环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支配一半视觉的瓦尔普吉斯之夜的红色捕捉到了那个男人另外的样子。喉咙冻结了。那里没有任何人形的事物,只有难以形容的黑暗在蠢动。
  我彻底醒悟了。
  这个男人当然知道这一切。所有发生的事他都了如指掌。事先洒水熄灭蜡烛的火并不是因为怕麻烦,而是为了让我见识那份力量,为了以此来捉弄我。装模作样、相当无聊却又效果惊人的小把戏。事实是我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浮士德,快退后。那不是你能赢得了的对手。那家伙——”
  乌利安用粗涩的声音低语道。
  “——是‘命运’本身。”
  西蒙。
  我摸索歌德的知识并得以确信。他既是拿破仑的亲信,同时又是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他的名字叫皮埃尔-西蒙——
  “……拉普拉斯。”
  【注: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1749-1827),法国科学院院士,曾担任拿破仑的老师。】
  他听见那个名字从我嘴里溢出而满意地笑了。
  “我很荣幸你能知道我的名字,歌德阁下。”
  命运本身,乌利安那充满畏惧的话在我脑海中空洞地回荡。
  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这个名字即使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也知道。在数学、物理学领域做出稀世贡献他最负盛名的是主张决定论。他的假说如下:
  如果在某个瞬间存在能够把握全宇宙所有物质的位置和动量的智慧生物,那么他就能遵循物理法则通过计算准确知晓任何的未来。
  这个假说深刻刺激了后世人们的想象力,最后不知是谁将这个智慧生物冠以如此称呼——
  ——“拉普拉斯的恶魔(Démon de Laplace)”。
  我视野充血,红光忽明忽灭。乌利安还在说着些什么,好几次从右侧冲击着我的意识。
  “啊,乌利安将军。没必要这么焦虑哦。”
  西蒙——恶魔拉普拉斯终究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道。
  “你的主人浮士德并不是我的敌人。无论是嘲讽的意义上,还是实际的意义上。”
  “……也许吧。”乌利安低语道,“没想到凭依拿破仑的竟是你这样的恶魔。我可不能让我主人浮士德的灵魂在我品尝之前受损。哪怕是万一。”
  拉普拉斯的视线转向我。我的喉咙哆嗦了一下。
  “浮士德小弟曾几何时与贝多芬做过有趣的讨论吧。并非命运,只不过是预测。原来如此,那姑娘虽不能说聪明,却具备看穿事物本质的洞察力。然也,所谓命运,不过是高精度的预测罢了。”
  不过是高精度的预测——倘若那就是恶魔拉普拉斯的力量。
  我偷偷瞥了一眼拿破仑。他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所以都说了白费功夫。”
  拿破仑丢出这句话。不可能存在战胜拉普拉斯的人。任何未来都能被预见,然后加以扭曲改变。原来是那个意思啊。拿破仑的死心断念直接传递了过来。我也同样品尝着绝望。
  “而且,浮士德。你还没有理解命运的真谛。”
  拉普拉斯愉悦地窃笑道。
  “贝多芬曾经是这么说的吧。倘若能够完全知晓命运的话,人就能够反抗它,那么也就不成其为命运了。”
  为什么会对我和路的谈话知道得如此清楚?像这样的疑问也几乎不再升上意识的表层。那可是几乎等同于全知的怪物。比起那个来,接下去的话更令人恐惧。
  “那只是不知命运为何物者天真的误解啊。当人真正知晓命运时会怎样,我来告诉你吧。”
  拉普拉斯犹如用舌尖摆弄我的心脏般说道。
  “——会‘想要服从’。”
  我片刻间呆呆地注视着他那宛如玻璃制品般的面庞。因为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想要服从命运的安排?
  “你不就是这样么。”拉普拉斯指着我道。感觉他纤细的手指好像就要刺破我的五脏六腑般。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胸口后退了一步。
  “我……吗?你指……什么?”
  就连自己声音听起来也仿佛是从胸口的洞窟而非口中传出的一样。
  “乌利安将军不是让你看了么。贝多芬被烧死的命运。”
  “那……又怎样?”
  我一边说,一边迫切需要呼吸空气般喘着气。奇怪。拉普拉斯的话渐渐浸染全身。身体差点就接受了。
  “正因为看见了命运,你才来到这埃尔福特。为了实现那个命运。”
  我凝视着拉普拉斯的嘴角摇了摇头。为了实现命运?为了让路去死而来这里?你在说什么啊?
  “让他们逮捕贝多芬的人是我。”
  拿破仑的话从正旁打向我。我愕然不已,双腿无力,差点瘫倒在了地毯上。
  “虽说梵蒂冈或许没有察觉,然而幽禁教皇,严禁多嘴干预,煽动宗教法庭令其强制推行异端审判,这些正是我的指示。”
  “……什——”
  喉咙里挤出几乎不成声的声音。产生一股自责的念头。仔细想想就能明白的事。拿破仑从一开始就畏惧着路。戒备着路的音乐会启发某些科技,或许某一天将会杀了自己。可是——
  “为、为什么不惜利用教会!”
  “只要假装和法国无关,发表公开行刑的话,背后蠢动的俄国也许就会露出破绽。这就是拿破仑陛下的意图。”
  拉普拉斯悠然翻动着书页冷笑道。俄国。俄国确实企图通过梅尔策尔利用路来做些什么。拿破仑也察觉到了这点,所以用路作为诱饵试图引鱼上钩?……
  “不过,看来亚历山大陛下要比预想地更加谨慎呢。还是说已经不需要贝多芬了么……总之,最后上钩的就只有你浮士德一个而已。还真是白费心机了呢,我亲爱的陛下。”
  “住嘴。”
  拿破仑一脸很不痛快地放下了听筒。我瞪大眼睛。他什么时候打的电话,打给谁?
  “就算徒劳无功也到此为止了。要赶紧解决掉那个女人。”
  当然是在给梵蒂冈的密探下达指示。知道我会采取行动施加妨碍而让路的行刑提前执行。拉普拉斯的笑容和言语粘附在我鲜红浑浊的意识之上。“知晓命运之人,便想要服从”。
  我来这埃尔福特岂止是徒劳,正因为我来到这里……才加速了它……加速了路通往火刑台的命运——
  “乌利安!”
  呼唤名字的同时从右眼涌出燃烧正旺的暴风雪,形成奔流,将我吞噬。膨胀起来的瓦尔普吉斯之夜的空气势如破竹地侵蚀着现世。夜之黑暗、雪之洁白和灼伤眼睛的火焰之红一瞬间将拿破仑和拉普拉斯的身影抹去。
  “飞去梵蒂冈,赶快!”
  “明明知道白费力气……”
  乌利安在卷起的漆黑风暴中说道。
  “不过,就请尽情燃烧魔力吧。为一切涂满瓦尔普吉斯之夜吧,以至于吞噬全部大地般!”
  我身体悬浮,飞向黑暗。我用手触摸耳坠,用指尖确认那犹如同化为身体一部分的脉动,大喊道:
  “卡尔先生,这边失败了,请展开突袭!”
  声音如电光火石般喷涌而出,在黑暗中描绘出复杂的几何图案飞散而去。我自己的身体也分解为成千上万的漆黑粒子,卷起旋风混入其中,飞翔在没有星辰的魔界天空。
  听见遥远下方传来魔女们类似尖叫的不和谐音合唱,转眼就已远去。
  ——风息星遁……
  ——淡月隐身……
  ——群魔合唱闹翻腾,无数火星迸!
  【注:这段诗截取自《浮士德·瓦尔普吉斯之夜》。】
  
          †
  
  低云密布的夜空中,映衬出圣彼得大教堂洁白的大圆顶。它犹如耀眼的地上之月,将被遮蔽的天上之月取而代之。面向正东方的教堂伸展开柱廊的双臂,温柔地环抱着椭圆形的前庭广场。
  廊檐与柱廊上立着的圣徒像被来自下方火光映照下诡异跃动的阴影打在脸上。广场上可以看见数百个手持火把的人影,中央的方尖碑周围有东西不断从别处运来层层堆积。
  我们从距离较远的石板坡道上望着这一切。
  永恒之都罗马——从其市中心到隔着台伯河的西岸,被古老市区中的城墙围绕的一隅。教皇圣庭梵蒂冈正试图迎来一个不眠之夜。
  “那是圣地。我们力不能及。”
  乌利安在我耳边心有不甘地说道。
  “只要能踏入一步,就可以大肆玷辱圣域将其纳入我的领土了啊。不愧是大本营,简直无法靠近。所以才选这里作为刑场……”
  我一边快步走,一边点了点头。嗅到深夜里杀伐气息的罗马市民陆续走上街头,讶异地张望着被火把掩埋的圣彼得广场。我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见缝穿梭。
  “已经足够了,乌利安。”
  我为了掩饰心中的悸动而故意开口说道。
  “还来得及。那些家伙仍在忙着堆柴。”
  瓦尔普吉斯之夜将相隔千里的埃尔福特和罗马联接了起来。移动应该只用了数分钟。由于释放魔力的余波,我的右眼仍旧阵阵疼痛,渗出血泪。直到刚才还被暴风雪摧残的头发冻得硬梆梆。
  来得及。应该还来得及。火还没有点燃。啊,看见圣彼得广场的方尖碑前竖起高高的木桩了。木桩脚下正不断堆积着薪柴。感觉似乎瞥见了被晚风吹起的红发闪现在僧侣们漆黑的祭服身影中间。来得及。应该还来得及。就连没有可祷告之神祇的我也只能想到祈祷。
  “进入城墙之内,瓦尔普吉斯之夜就不起作用了。你会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作家被僧兵们团团围住。你明不明白?”
  乌利安在呼啸耳际的晚风中说道。我当然明白。我由于喉咙干涩而不出声地作答道。但我还是不得不去。
  “结果还是如拉普拉斯说的一样啊。无论你怎么想,也一样会为了实现命运而行动。”
  亲眼见证了路被烧死的情景——那样的未来。那时乌利安让我看见的结局。命运甚至就连人类的意志也会吞噬,拉普拉斯笑着说。而如今你也在笑着啊,乌利安。
  “毫无意义的坚持。在那姑娘死之前,很可能是你先被杀。从尸体上摄取的灵魂可是会变味的啊……”
  闭嘴!你竟说是毫无意义的坚持?是的,你说得没错。我接下来想做的事乃是至今为止所有谎言、虚饰、诈术都远远无法比拟的最差劲的喜剧。所以你就给我闭上嘴在一边看着。
  忽然感觉恶魔的气息远离了。那是因为接近了圣彼得广场的缘故。右眼不再疼痛,红色的朦胧视野也变得清晰。正是充满了纯洁信仰之心的梵蒂冈空气拒斥了魔物。
  带刺的现实感迎面压来。眼睛的灼热虽然消退,踏在石板路上的脚却开始疼痛,骨骼嘎吱作响。
  “怎么回事?”“火刑?”“不是明天吗?”
  “已经开始了么?”“喂,快去看看!”
  市民们异口同声地涌上宽阔的大街,逐渐被广场的照明吸引过去。我推开起哄人群的身体一味地跑着。前方目的地祭司们开始了低沉的合唱。举起的数百火把将夜空点燃。
  由于踏入广场的缘故,视野一下子开阔了。柱廊从左右两侧展开巨大的羽翼,混进了夜色之中变得难以看清。面对这样的广阔空间,差点误以为身陷没有任何遮蔽的白色沙漠中一样。钟声、祭司们的合唱以及火焰爆裂的声音将我拉回到现实。皮肤上微微沾染的瓦尔普吉斯之夜的余韵也被毫无保留地刮去。我痛切地感受到自己无异于一丝不挂。
  我感到耳坠的脉动消失,这才想起卡尔先生。由于我的任性和失败,可能会导致他们白白送死。现如今他们正在进攻萨沃纳的法军基地吧。即使成功营救了教皇,若不能顺利逃出来的话——
  我摇了摇头。不要多想。现在不要去想别的。
  我抬起头喊道:
  “——路!”
  方尖碑前方搭起来的火刑台——大堆薪柴建起的平台正中央屹立着的木桩——上,可以清楚地看见被绑着的少女身影。我的声音莫非没有传达到么?丰盈的红发仍旧遮掩着垂下的脸庞。
  然而祭司们却注意到了。众多火把胡乱地划着圆圈,头戴可怕黑色兜帽的一队人马朝这边赶来。
  “哩嘻。”
  “哩嘻嘻嘻嘻嘻嘻。”
  不知是笑声还是磨牙的声音从兜帽中间发出。
  “歌德吗!”“愚蠢之徒,竟敢单独前来!”
  “审判、审判、异端审判!”“把他拿下,让他的每根骨头都暴露在主的荣光之下!”
  即便宗教法庭的僧兵手持武器蜂拥而来,我也没有逃跑和抵抗。我被摁倒在地,上衣被剥去,脑袋被踩踏了好几下。鼻腔里满是灼热的铁锈气味,呼吸也变得困难。广场的石板被我的鲜血和胃液污染。
  “哪怕妖术也别想在这神圣之地施展!”
  “再说你借以仰仗的那个恶魔也已被我们消灭了呢!”
  “站起来,你这肮脏的叛教徒!”
  一个人抓住我的头发把我从地上拽起,另一人则将我的手臂扭到背后。我发出呻吟向后仰。祭司们围堵的人墙分出一条道,我在石板路上被拖着带到火刑台前。
  “——YUKI!”
  令人怀念的声音从天而降。我竭力睁开肿起的眼皮,朝传来声音的方向仰望。只见堆积起的薪柴之上,少女被锁链捆绑于木桩。我毛骨悚然。无论是撕破的衣服,锁链嵌入皮肤的角度,还是被血粘在脸上的头发,都和那时乌利安让我看的雾中影像一模一样。
  “……路……”
  虽然我想对她展露笑容,但嘴唇却几乎无法动弹。
  “为、为什么你会来这里啊,笨蛋!”
  路扭动身躯晃动锁链大嚷。
  “怎么能连你也白白送死啊,白痴!呆子!傻瓜!”
  她的痛骂声被哭泣掩盖。就在此刻,从旁伸过来的火把尖端用力捅向路的胸口。
  “——咕啊!”
  路痛苦呻吟。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虽然火没有延烧到衣服和头发,可我明白她锁骨一带的皮肤已经变得焦黑。试图呼喊什么的我也挨了旁边的一拳,倒在了石板地上。
  传来平静的脚步声。
  “真吵。事先让她多尝点苦头让她闭嘴不就好了。”
  我听见上了年纪的声音。视野一角晃动着朱红色的衣裾。我忍痛扭头抬眼看去,只见火刑台旁边站着身穿匀称红色祭服的老人。老主教首先瞥了我一眼,随后将视线转向被绑在木桩上无力垂下头的路。
  “这可是魔女。不用手下留情。”
  周围的僧兵们深深地低下头。我意识到,是枢机主教。恐怕他就是宗教法庭的长官。
  “大人,沃尔夫冈·歌德随身带着这个。”
  刚才还在搜查我的一个祭司走近枢机主教,将小巧的玻璃管递给了他。那是从我口袋里搜出的真空管。枢机主教看了一眼后皱了皱光秃秃的眉头。
  “这是什么?”
  “不清楚。应该是机器的零件……”
  “已经过异端审判,未发现有何特别的力量。”
  “那是当然。这里可是梵蒂冈,怎可能让不三不四的魔法闯进来。”
  枢机主教重新转向我,弯腰说道。
  “你不可能毫无准备地独自硬闯。是声东击西或什么吧?一定有在这魔女背后策划什么阴谋的大奸巨恶。他们会前来劫夺魔女吧,老实坦白!”
  “……没有。只有我一个。”
  枢机主教刚一站起便使劲踹我的后脑勺。视野中满是星星,之后瞬间传来剧痛,温热的液体沾湿了鼻子和嘴唇。
  “——YUKI!”路的凄惨声音听起来也显得相当遥远。
  “不要逞强了,叛教徒歌德。”
  枢机主教冷冰冰的声音从后脑勺传来。
  “侍奉你的恶魔已被我们消灭。纵然有其他恶魔,这里也是至圣神域梵蒂冈,在主的无限荣光面前不会容许魔力的存在……那么说来,只能认为依靠的是军队或者机械力量。”
  枢机主教的脚纠缠不休地将我的脸踩在石板地上蹭。
  “不要小看宗教法庭。把贝多芬的邪恶音乐用于军事,威胁到教会威望的活动,这些情况我们早已掌握。”
  我咬着牙忍耐疼痛。将路的音乐用于军事。大概是梅尔策尔想要做的事。恐怕是拿破仑向教会泄露了部分情报,宗教法庭便设法将疑神疑鬼升级为对路进行异端审判。
  “快说,你的背后是谁?奥地利吗?抑或是表面装作敌人,实际背后却和拿破仑勾结串通?”
  “……你们获取的那份情报是拿破仑的圈套。”
  我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们被拿破仑耍了啊。”
  “简直荒唐!”
  枢机主教猛踹我的脑袋。我一瞬间以为头颅是否给踢碎了。
  “你要是再敢对YUKI做什么,我就永世诅咒你!”
  路以哭腔大嚷道。
  “事到如今还玩弄骗术实在可笑!”枢机主教丢下话。真是徒劳的揭发,我自嘲道。毕竟有人想把路的音乐用于军事确属事实。宗教法庭有理由自信通过自己的双手掌握的事实。被虚假情报操纵这种事恐怕连想也不会去想吧。
  “大人,要是让歌德也受火刑,不就能让他坦白实情了吗?”
  祭司中的一人说道。
  “这与YUKI无关吧!”路的声音被悲痛一分为二,“你们想杀的人是我,是我吧!放了YUKI!”
  火把头再次捅向路的侧腹。她惨叫着披散了头发。黑暗的愤怒在我心中蠕动。我要把你们全都杀了。把你们摧毁得连骨头也不剩。牙齿咬破嘴唇压抑住冲动。被愤怒冲昏头脑根本无济于事。快想办法。在语言的缝隙里找寻突破口。
  “没什么好坦白的。”
  我再次以掺杂着血的声音说道。
  “我说了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我是魔法师。对付你们这些迷信的和尚,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真想看看你受了火刑后还会不会这么有精神。”
  枢机主教张牙舞爪地露出可憎的笑容。
  “在受刑前逞强的罪人并不少见。但在脚底的皮肤被火熔化时,任谁都屎尿满地哭喊着饶命。没有一个例外……”
  无能为力的恐惧包裹住我的全身。
  僧兵从左右两边架住我的手臂将我拎起,拖向火刑台。用锁链将我和路背靠背绑住,脚下的薪柴上洒了油。由于凝结的血堵住鼻孔的缘故,我丝毫闻不到气味。
  “YUKI,笨蛋。为什么?笨蛋……”
  背后响起路抽抽搭搭的哭泣声。总算是走到这一步了,我假惺惺地确认全身的疼痛、痉挛和胆怯。失败后凄惨地哭喊着痛苦死去。就没有更稳妥的做法了么?
  没有。我已经只剩下语言了。
  “叛教徒歌德,感谢主的慈悲吧。”
  枢机主教将真空管丢弃在我脚边说道。
  “对于我们消灭了你的恶魔表示感谢吧。即使被烧死在这里,你的灵魂至少也不会立刻成为恶魔的东西……呵、呵,不过无论如何都铁定得下地狱吧。”
  我闭上眼,确认心中卷起漩涡的那股微弱而又平静的力量。
  已经,只剩下这个了。
  我睁开眼睛,开始述说:
  “梅菲还活着。你们这些人岂能杀得了她。”
  枢机主教的表情略微绷紧。也许是因为我的声音太过凛然无畏的缘故。
  “她还活着。只是你们没有发觉罢了。”
  “真会无谓地拖延时间。”枢机主教冷笑道,“还活着?没有发觉?那恶魔在眼前化为灰烬却死不承认的你才是眼瞎了吧。”
  “梅菲确实爆裂了。不过,你们好好想想。就在你们想朝我射击的时候,那时现身庇护了我的梅菲‘已经没有了一只手臂和半个脑袋’……不是吗?”
  略微有了点效果。凝固的空气开始发生变化。虽然由于戴着兜帽的缘故不是很明显,但我却明白祭司们都在注视着我。感觉甚至听到了枢机主教咽下口水的声音。我扭动被锁链紧紧捆绑的双臂,撑开手指,又握住,再撑开。为了将某样东西拉近身旁。
  “那又……怎样?”
  某个祭司用压抑的声音说道。我勉强憋出笑容继续说:
  “那时候我以为,梅菲是因为庇护我,她的左臂和脑袋才被摧毁的。你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可我错了。那根本不可能。因为你们的第一次开枪齐射用的是圣别银弹,尚未装填圣遗物弹。所以恶魔不可能因此受伤。”
  四处出现倒吸一口凉气的动静。
  “……YUKI?你究竟,在说什么?”
  背靠背的路拼命扭过脖子,在我耳边吐出困惑的“低语”。我没有回应,继续说道:
  “那不是枪击所受的伤。那是梅菲自己将身体的一部分进行分裂后的痕迹。”
  “……你到底在说什么?”枢机主教用窒碍艰涩的声音说道。我为了让自己听上去大胆无畏而竭力提高嗓门。
  “我们和波利娜·波拿巴的战斗也受到监视了吧?那么你们就应该知道。恶魔能够分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将其作为别的生物进行活动。那时被你们开枪齐射打得粉身碎骨的并不是梅菲的全部。她还拥有剩下的部分。”
  嘈杂声开始在火把间扩散。
  “死到临头了还要胡说八道么。”
  枢机主教擦去下巴赘肉上的汗。
  “就算你说得是真的,那又如何?剩下部分恐怕已经逃回地狱了吧。不可能来助你一臂之力。”
  “就在这里哦。”
  我的声音为夜晚的空气打入了一根楔子。
  “梅菲就在这个地方。我很清楚。”
  祭司们互相交流着眼神。枢机主教晃动腹部歪着嘴大笑道:
  “愚昧,真是愚昧!不是说了恶魔进不了这圣地吗,你身上以及随身携带之物没有丝毫的魔力,这些都已经过了异端审查!虚张声势在主的权威面前犹如阳炎般显得多么虚无空洞!”
  “YUKI,快别说了。”耳边传来路的抽泣,“比起那个来,你和这件事无关。快点承认你和我的罪状没有关联,否则连你也要和我一起——”
  “我最初感到奇怪是在南妮特小姐来取钢琴的那时。”
  我打断了路的话。困惑隔着身后传来。
  “……南妮特?你、你在说什么?”
  “当时我没能弄明白那股违和感到底是什么。而现在我很清楚。南妮特小姐那时说了这句话——”
  ——“那个什么女恶魔不也追随着您吗?”
  她根本不可能说这样的话。因为南妮特小姐和梅菲相遇并交换契约的过去已经被改写。“她理应不认识梅菲”才对。
  那么她又为何会知道?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梅菲再次和南妮特小姐有所接触。为了什么?
  “而路把钢琴交给南妮特小姐保管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也颇为奇怪。在那种危急关头为何还会去担心钢琴?”
  “你,从、从刚才起到底在说什么?”
  路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可以感觉到仿佛粘土般的困惑将她包围。
  “那理由如今我也已经知道。南妮特小姐慌乱之中说出口的话没想到就是真相。‘路德维嘉藏在钢琴里偷偷逃离这栋公寓’——事实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啊。正如梅菲曾经对南妮特小姐做的那样,把路封入了停滞空间,变成真空管的形状后藏在电钢琴里,为了不被梵蒂冈发现而运出了公寓。为了保护路。”
  现场变得鸦雀无声。就连数百火把的爆裂声,如今也不过是黑暗湖面上泛起的一圈圈微小波纹罢了。我的语言化作菌丝,将周围的空间牢牢固定,夺去了所有的呼吸。现场能够理解我话中意思的人恐怕一个都没有吧。即便如此也没关系。我讲述的对象并不是人类,而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本身,坚定不移的世界本身,也就是“命运”。
  “那真空管就是我所带来的这个。路就在其中。”
  我垂下眼帘。正好卡在我脚边木柴堆里的渺小玻璃圆筒反射着火把的光芒。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我、我就在这里啦!”
  少女的声音变得僵硬。我摇了摇头。
  “不。路就在这玻璃管之中……所以,梅菲。听我号令。‘解除术法’!”
  发出一记清晰的响声。
  那是有什么致命的裂痕开裂的声音。
  事实本身,世界本身,“命运”本身——
  接着我的脚下,也就是存在于现实此处的真空管……
  玻璃碎裂,里面封印冻结的时间解除外界的空气,结晶化的空间崩塌化为蒸汽,划出喷发的漩涡形状逐渐伸展开来。在数百充满惊愕的视线包围中,白色气流的漩涡逐渐稀释为雾气,扩散,淡化,蹲坐在中间的红发娇小人影缓缓站起身。在风中舞蹈的丰盈红发也好,礼服的裙裾也罢,随着雾气的消散而逐渐平息下来。
  少女确认自己的双手,手掌触摸双颊确认脸的轮廓,接着不知所措地用湿润的眼睛看着我们的方向。
  “两个……”
  从火刑台下方传来某人的嘀咕。
  “贝多芬她——”“有两个……”“什么……”“发生了什么?”
  “……YUKI……我、我这是……”
  刚刚从玻璃管中现身的路毫发无损。她眼睛瞪得更大,嘴唇颤抖,不成声的话语只说到一半,然后注视着我,以及和我背靠背被绑住的另一个人。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女。
  我隔着后背对“她”说:
  “你就是这样试图代替路接受火刑从而保护她的。不过,已经不用那么做了,梅菲。”
  呼唤的名字成为最后的咒语将现实击碎。她在我背后挣扎,扭动身躯。伪装的红发犹如燃烧般飘起,渐渐染黑的同时不断扩散。手脚发出令人心痛的嘎吱声响回复到原本的姿态。从年幼少女的纤弱肢体变为了妖艳魔女的身躯。
  令人窒息般微小的抵触感立刻变成了金属声响。那是锁链被切断的声音。将我的身体绑缚在木桩上的锁链顺势缓缓滑落在了柴堆间。我将喷涌的情感埋在心里转过头。
  黑发和那被柔软狗毛包裹的大耳朵在她的脸旁颤动。
  片刻之前还是路的她,如今总算找回了原本的形态。她就是一直束缚着我,一直支持者我,一直保护着我的——
  “——梅菲!”
  路闪出泪花,搂住了黑衣的胸脯。梅菲呆呆地接受了拥抱,环视四周,好像总算发现了什么似的看着我。
  “……YUKI……你是……”
  就在这时,杀气猛地舔了一下我的脖子。
  “恶、恶魔!”“是恶魔!”“放火!”
  “开枪,把他们一网打尽!”
  僧兵们众口喧嚷,扔过来的无数火把灼烧着我的视野。但已经太迟了。我感受到右眼中宛如熔岩般的热量。臭和尚们,是你们把恶魔请进这圣地来的。梵蒂冈的土地如今已被玷污,因光辉信仰而张开的绝对屏障如今开了个大口子。从我右眼溢出的灼热之篝火、冰冻之暴风以及腥臭之暗夜试图将这个口子撕扯得更大。
  “——乌乌乌乌利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洪亮的大笑从相当遥远的地方传来,暴风雪奔腾翻卷,将投下的火把一扫而光。
  “干得漂亮,浮士德!圣地被玷污了!快迎接我的夜晚进来吧!”
  随着乌利安的声音一道,瓦尔普吉斯之夜从我眼中倾泻而出,将我们和火刑台团团围住。祭司们恐慌的声音掺杂在火星和雪花中随风翻滚。
  “……YUKI,您什么时候拥有了这般魔力……”
  梅菲犹如保护般搂着路,扫视四周的黑暗如是说道。苍白燃烧的磷火四处飞舞,魔女们的歌声与娇喘猛烈呼啸。
  “不要慌!你们这些蠢货,不要怕!”
  能隐约听见枢机主教的声音。
  “你们是宗教法庭,信仰的守护者,岂能因为一介恶魔而胆怯,重整列队!”
  “不要让火熄灭!”“不要停下祈祷!”“别让他们跑了!”
  火焰的颜色眩惑着眼睛。狂风呼啸之中,不祥的金属声将我们包围。从火把的光亮中间跑来手持枪械的僧兵。
  “浮士德,怎么了?再开大点。”乌利安在我耳边嚷道,“只是那样我的力量还够不到,再大点,把缝隙开得更大!”
  用不着你说,我正在做。我为了努力撑开由于神圣空间里进入了梅菲这个异物而洞开的缺口,不断撕扯着右眼的眼皮。枪的击锤所发出的声响企图再次将我的意识涂满绝望。枢机主教挥舞手臂喊道:
  “将他们一网打尽,让他们看看我主的军威!”
  枪口一齐喷出火舌与梅菲的声音简直就在同时扎入耳朵。
  “——YUKI!”
  承载我们的火刑台被轰得粉碎。原本我们的身体也应该处于炮灰范围内被打得血肉模糊才对。然而并未传来任何的冲击。被子弹打得粉碎的木屑缓缓漂浮在我们周围,随后落在的石板地面上。
  持久的寂静包围着我、梅菲和路。由于突然失去声音而令耳朵疼痛,甚至传递到脑袋变为头痛。
  我意识到,是停滞空间。梅菲创造的玻璃管中的世界。
  “……YUKI,这样下去撑不久。”梅菲以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凭他们的武器,这个停滞空间很快也会被打破。”
  正如她所说,反手持枪持剑的僧兵们朝我们周围逐渐聚拢过来。他们所有人看上去都像是冲破云霄的巨人一样——不,那是因为我们的身体缩小到被关进只有拳头大小的玻璃管中的缘故。
  无数次挥下的刀刃看上宛如将天空一劈为二般巨大。没有声音和冲击反而带给人恐惧和焦躁。
  “梅菲,你的身体……”
  路发出悲戚之声。我也吃惊地看向二人。从梅菲的右肩到手臂开始变得焦黑,化作细小的碎屑崩裂脱落,然后气化。尽管路拼命试图堵住伤口,却根本无法阻止坏死。
  “大病初愈……所以啦……”
  梅菲露出强装的笑容。毕竟除了脑袋的右半和右臂以外,她被乱枪齐射轰得行迹全无。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通过再生恢复到了原样,却并未痊愈。勉强驱使魔力的做法正侵蚀着她的身体。
  “……没办法了。被攻破的同时怎么也要将两位转移走。”
  “笨蛋!要是这么做了,你又该怎么办!”
  “这样下去只会三人同归于尽。”
  “就算这样!”
  “梅菲,不可以。你只管想着怎样撑住。”
  我一边用手掌使劲压迫右眼,一边低声说道。
  “总之坚持住。”
  “坚持住之后又该怎么做?”
  堂堂恶魔就不要哭得那么伤心啊,我心想。你不是连神明也照样嘲笑的地狱小丑吗?不是企图吮干我灵魂、欲望冲天的敌人吗?为何要如此毫不犹豫地流血流泪啊。
  就因为你这样,我才……我才——
  “我是YUKI的守护恶魔,哪怕用我的命来换YUKI……”
  “梅菲,听我的命令。”
  我手指用力扎在右边的眼角上说道。
  “不许你再违抗我。不许。我……不想再……”
  右眼渗出鲜血。不想再看见那种事了。我绝不想再一次无能为力地被梅菲的碎片掩藏,庇护,充满无力感地看着梅菲的死。独自一人苏醒,忍受着寒冷的自由。我受了怎样的打击,你一定不会知道吧。谎言之上外加诡辩、欺瞒和无稽之谈,用满是泥泞的脚踩踏真理和逻辑,就连恶魔也加以欺骗,而如今总算夺回来了。难道你想让我再一次失去吗?别开玩笑了。给我闭上嘴,相信我,祈祷吧。我也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坚信着撬开这道门。祈祷着来得及的同时——只有去将它连接上。
  右眼变得灼烧般炽热,剧痛在眼球内侧翻腾。
  此刻,高亢嘹亮的声音将世界一分为二。
  梅菲和路同时抬头仰望。包围我们的玻璃城墙上出现了宛如蛛网般的白色裂痕。刀刃举起,只要再次砸下,裂纹就会爬遍墙面,将圆筒全部覆盖。犹如踩雪的声响将我们环绕。
  第三次的刀刃撞破天顶。玻璃化作数万的碎片破碎散落。两个空间互相交汇,被拉伸延展,扭曲产生反作用。奇妙般延迟的时间里,玻璃碎片宛如通透的雪花般缓缓飘落。梅菲把路紧紧搂在胸膛庇护着她。
  传来宗教法庭的僧兵们残忍的笑声。我抬起涂满了绝望的脸,仰望没有星星的夜空中散落的玻璃碎片。一片较大的碎片在火光的映照下闪耀着落下,可以看见碎片中映出的我的身影。
  没能赶上吗,我心想。空虚爬遍全身。感觉喷涌而出的热量从脖子,从腋下潺潺地流泻而出,身体渐渐冷却。
  结果这就是我的命运么?我对着玻璃里的自己问道。不断失去的正是我吗?遍体鳞伤、四处奔走,最后甚至来到这里,刹那间夺回也是为了最后体无完肤地再一次丧失吗?
  眼睑感到无法释怀的沉重。
  我明白了。算你赢了。把一切都带走吧。顺便也在这里把我剁碎好了。我已经不想再看见那一幕了。
  在渐渐开始加速的时间里,我即将放弃得到的一切。
  然而——
  
  有谁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睁开了快要闭上的眼睛。掉落的玻璃镜面差点将我压扁。
  我好不容易才意识到。
  不对。那并非镜子。映出的也不是我的影子。耳坠正泛着红光。假如伸出左手,就会有右手伸过来——即便如此,那也不是我。
  连接上了。
  指尖触碰指尖。握住的手被反握住。我为抓住的手注入力量,拉近身旁。我终于理解了连玻璃中都未映出的事实。那个人影存在于我的右眼中。从染红的布罗肯山顶的景色中呼唤着我。
  我也喊出他的名字。乌利安野兽般的笑声和魔女们声援的合唱更强烈地爆发出来。大门决口,瓦尔普吉斯之夜将远方的萨沃纳和此地的梵蒂冈连接了起来。
  玻璃碎片落在石板地面以及我的肩膀和头发上。现实的时间开始流动。冰冷的风刺痛着我的手臂和脸颊。
  “——我来晚了。”
  卡尔先生说着,粗鲁地甩开我的手。
  “——是!”
  “是!”
  “来晚了,博士!”
  浑厚的声音将我包围。不知何时,黑色的军服身影遮蔽了我的视野。我瘫坐在地,抱起同样趴在地上的路。梅菲的身影已经消失。一阵安心让我甚至想把胃里的东西全呕吐出来一般。赶上了。赶上了啊。事到如今,我才发现卡尔先生从耳朵到脖子处已经凝固的血污。并非卡尔先生一人。其他斗魂烈士团员也是。军服撕裂,抑或染上鲜血,露出烧烂变得焦黑的皮肉。
  “不必考虑逃跑路线的突袭作战还真是格外轻松。”
  卡尔先生伴随着急促的喘息逞强地说道。
  “……你、你、你们到底是谁?”
  厚实的人墙对面传来枢机主教的叫嚷声。然而打乱寂静的只有那一声。僧兵们充斥现场的杀气,如今也完全感受不到。我借路的肩膀缓缓站起,从团员们的巨大身躯间窥探周围的情况。将我们团团围住的黑色祭服们也垂下了握有枪剑的手,全都一动不动。
  “你们在搞什么!消灭、消灭他们!那些可是入侵者,快把那些玷污梵蒂冈的叛教徒全都——”
  枢机主教刺耳的声音在吹过广场的凉风中空洞地回响。最终四处响起的沉重金属声仁慈地掩盖了他的声音。僧兵们弯下身,将各自手里的枪支剑戟放在石板地上,然后跪下。
  “你们到底在做什、什么!难道无视我的命令吗!”
  但是枢机主教的声音在中途便随着一声嘶鸣而中断。他也注意到了。从成群斗魂烈士团员中间走出来一个人矮小的人影。
  那是个身穿纯白色简朴祭服的老人。从白色的小瓜帽中漏出黑色的卷发。枢机主教的脸因为惊愕而扭曲。
  “玷污梵蒂冈的到底是谁!”
  白衣老人说完,枢机主教便在石板上跪伏了下来。
  “审慎言行!这里可是为百姓安宁而敞开的圣庭。”
  教皇庇护七世说完扫视广场,随后看了一眼浮现在暗夜中的圣彼得大教堂的白色圆顶,仿佛感觉耀眼般眯起了眼睛。
  



本帖最后由 Oka 于 2014-8-21 01:27 编辑


第六幕


  十月末,全维也纳到处在散发音乐会的宣传单。听说了贝多芬两首新作交响曲同时首演的大新闻,无论报刊杂志还是各个酒吧都没日没夜地沸腾开了。基本上市民还是很清闲啊,我不得不这样想。
  “预售票半天就卖完了啊!价钱分明已经抬得很高了!”
  路喜形于色地跑进我房里。
  “音乐会也立刻就确定了加演。这一来乐谱的销量也大可期待!销量周榜也能在一个月里连续冲击榜首哦。”
  “啊,是啊,嗯……”
  我停下正在写稿的手,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路那张灿烂的笑脸。
  “我觉得还真得感谢一下梵蒂冈的那些秃驴们。确实起到了不小的宣传效果。”
  “还是少说为妙……”
  明明身为火刑的当事人,想法却能这样积极。的确,这次的事件成了绝佳的宣传。因为使用长号而接受异端审判被处死刑,首先这第一波消息就让全欧洲知道了《命运》和《田园》这两首曲子。其后的夺回教皇、撤销死刑判决的后续报道则促使知名度水涨船高。
  “柏林、布拉格自不用说,就连巴黎和英格兰也发来了演奏会的邀请!哼哼哼,简直赚得都能造房子了呢。”
  总觉得她简直就像是要当场转圈跳起舞来般高兴。也许是感受到了高涨的情绪吧,猫儿们陆续从窗户进来,在路的脚边撒娇,喵喵直叫,仿佛在说快把美味的食物端出来。尽管最后给它们喂食让它们闭上嘴都是我的工作。
  我回到写字台前,看着向阳处扑向面包的黑白猫咪。路在钢琴椅上坐下,眯起眼睛,果然也在望着猫儿们的进餐模样。
  我将视线转向窗外,可以看见积满落叶的街道上贩卖白薯和栗子的小贩们推着手推车来来往往。虽然阳光还很耀眼,但掀动窗帘的风却变得有些冷飕飕了。维也纳的冬天来得很早。
  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两周左右。
  我的视线落在手边的原稿上。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场景终于在昨天写完了。现在正推敲构思着接下来的监狱情节。尽管推敲构思听起来不错,实际不过一整天都无所事事罢了。
  我觉得所有这一切就好像一场梦。
  虽是陈腐的形容,可我却想不出别的话来表现这种心情。
  无论是一脚踏入地狱,在那里与别的恶魔缔结契约,还是夜行千里结果差点被杀的事,所有这些都没有确凿证据。右眼的朱红已经褪去,也没受什么大不了的伤。路也精神得活蹦乱跳。预计公开首演也将毫无延迟地举办。
  这番扫兴的感觉难道是为了描写从瓦尔普吉斯之夜归来的浮士德的心境所必须的么……尽管我勉强试图这样去想,却始终没有收获。有不少东西令我在意,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若要问我到底是什么,我也没有方向。
  什么也没有结束。只是教皇回来后,宗教法庭不再强行插手罢了。振作点。我好几次这样对自己说。
  从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着手就好了。我下定决心地问道:
  “我说,路。”
  “嗯?什么事?”
  不知何时擅闯猫的进餐、和它们一同逗闹嬉戏的路抬起了头。由于见她玩得实在开心,让我对这不解风情的提问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我想问问,梅尔策尔那人……之后有没有和你联络过?”
  “没有。维也纳的事务所好像也搬走了。”
  路毫不介意地说道。
  “别因为我的事情连累他受到教会的妨碍就好了。”
  和纯粹吐露担心之念的她不同,我对那个叫梅尔策尔的奇术师抱有的只是怀疑。连拿破仑也戒备着他,作为可能杀死自己的技术开发者。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可不会天真地这样认为。梅尔策尔隐瞒真正的目的,将自动演奏机租借给了路。实际上可说是受了他的欺骗。让人实在无法信任他。
  万能自动演奏机,百音琴。
  贝多芬的音乐。
  拿破仑……
  这些该如何联系在一起?还是说这是我在杞人忧天?抑或正如梅尔策尔自己所说的那样,仅仅是想借表演制造话题大赚一笔?怎么可能。我还没忠厚老实到会去相信那种事。
  我想,既然他不知去向,那不如去俄皇亚历山大陛下那里试试一探究竟?不过话说回来,那人是个真正的变态。我实在不愿主动去接近他。
  当我一边摇晃着椅子一边思考时,响起了敲门声。
  “……路德维嘉,喂,路德维嘉,又在这里吗?”
  是卡尔先生。
  “这就开门!”
  走进房间的卡尔先生左手臂的绷带依然挂在脖子上。我一脸充满歉意的表情打量着患处。他也许察觉到了吧,搭拉下脸咂舌道:
  “你干嘛。都快好了。别直勾勾地盯着看!”
  “诶,啊,是吗……那就好。”
  “马利亚,你来有什么事啊?难道又想来YUKI这里蹭饭吃?”
  路从卧室里突然探出脸来。
  “混蛋。你当我是什么人。乞丐吗?”
  尽管卡尔先生这样抱怨连连,但当我将盛满了三明治的盘子端出来时,嘴里不停牢骚的他却也坐到了餐桌前和路争抢着吃了起来。
  “我这边一半左右的团员还没恢复到能演奏乐器的状态。因为都是些唯有健壮是优点的笨蛋,所以下个月大概就能活动了。不过考虑到康复训练恐怕赶不上十二月的演奏会。”
  由于卡尔先生开始说起这些,我便如坐针毡地低下了头。
  “喂,浮士德。你该不会想说是自己的责任吧。”
  卡尔先生瞪着我,严厉地说道。
  “虽然我们是乐团,但同时也是民兵团。起因或许是由于你的请求,但我们是凭自己的意志在战斗。负伤也是我们自己的责任。”
  我只有沉默。就算你这么说,做出那种鲁莽的请求,让你们强攻萨沃纳的法军基地营救教皇的人毕竟是我。
  “再说了,你不是连教皇的事都没想到嘛。袭击萨沃纳是我的主意。你感到有责任反而让我火大。”
  “……啊……说起来的确是这样……”
  结果却越发过意不去。
  “真的很感激你们啊,马利亚。”
  路绽开平静的笑容说道。
  “这次的演奏会本想尽可能提高酬金以示感谢,却也有不能参演的团员,真是遗憾。”
  “没错,就是这件事。”
  卡尔先生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好像是十二月公开首演的曲目清单和乐队编组的详细说明。
  “已经和维也纳乐友协会打过招呼。长号演奏者也已经有了眉目。我这边能活动的家伙也混搭参演比较好吧,毕竟演奏过一次了。”
  “马利亚实在很擅长处理这种麻烦事呢!你有没有兴趣做我的专属制片人?”
  “敬谢不敏。还是来谈谈演出费的分配……”
  两人紧挨着额头,开始谈起非常实际、庸俗、愉快而又重要的话题。我感觉有些耀眼般眯缝起眼睛。那是幸福的孤独感。因为我能够在最近的距离注视着最喜欢的音乐家筹备名垂青史的演奏会。我也想成为音乐家和路分享共同的热情,以及幸好没有音乐才华所以才能作为纯粹旁观的听众——这两种想法互相摩擦,撩拨着我的内心。抑或路在阅读我的小说或戏剧时,也会有类似的感受么。
  我拾起放在卡尔先生旁边的演奏会曲目单。比起在侯爵家里的非公开首演,这次的内容要丰盛得多。尤其是路的独奏《第四钢琴协奏曲》让我无限期待。这是贝多芬的协奏曲中我最喜欢的一首。
  “……咦?”
  路注意到我说漏了嘴的疑惑,讶异地看着我。
  “怎么了?”
  “啊,不,那个……”
  我以为自己弄错了,一次次将曲目表重头读过。
  确实没有。
  “不会少了一首吧?这就是全部的?”
  卡尔先生也感到纳闷。路探过头来看着我手中的纸。
  “……这就是全部了啊。少了是怎么回事?”
  我用手抵住嘴角。
  少了,也就是说,和我所知的历史比起来少了的意思。《命运》与《田园》的首演音乐会历史上也非常有名,相关的评论或传记我也读过好几本。曲目表也几乎全都记得。
  音乐史上灿然生辉的两大交响曲首次在公众面前发表,一八〇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维也纳剧院举办了大演奏会。在我学过的历史中,除了两首交响曲之外,另有一首重要的作品首次亮相才对。
  “……我说,你今年应该有写过一首c小调的合唱曲吧。不演奏那首吗?”
  “c小调的合唱曲?我没写过那首曲子啊。”
  路的回答带给我不小的震动。没写过?
  “怎么了?和你知道的历史有出入吗?”
  “……啊,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偶尔也会有出入吧。”
  我提出怕妨碍到谈工作而站了起来,感受着背后卡尔先生和路感到可疑而投来的视线离开了房间。
  我在公寓背面的多瑙运河岸边坐下,深吸一口气以平复心情。
  没想到我所抱有的不安竟会以这种形式显现。我所担心的是,既然路德维嘉偏离了路德维希的人生轨迹开始走自己的人生道路,那么出现没写的曲子也不奇怪。得知《命运》和《田园》正在作曲便感到安心的我却并未注意到暗中发生的遗漏。
  “是哪首曲子?”
  耳边突然传来声音令我差点滚下河去。是梅菲。她一脸坦然地挽着我的胳膊将我拉了起来。
  “……吓我一跳……不要突然跳出来啊。”
  我重新坐回阶梯状的河岸,调整呼吸。梅菲在我身旁淑女般坐下。
  “至今为止你都在干什么?从那以后就一直不出现。”
  “您在替我担心吗?”
  由于梅菲探过脸来,我不好意思地别开视线。
  “……算是吧。”
  当然会担心。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不过,以前别说是两周,一个多月不见人影也是常有的事。
  黑色的耳朵在视野一角拍个不停。虽然不想让她察觉我的释怀,但恐怕这点早就被她看穿了吧,我心有不甘地想到。
  “只是因为YUKI总和路德维嘉小姐在一起,很难找到两人独处的机会而已。话说回来,少了一曲是怎么回事?”
  “啊——嗯。”
  转回话题令我安心了些。我从口袋里取出演奏会曲目单。出门时无意中就带在了身上。
  “其实最后应该还有一首曲子。叫《合唱幻想曲》。”
  【注:合唱幻想曲(Op.28),完成于1808年岁末,是首为当年12月22日的音乐会而写成的急就章,与《命运》、《田园》、《第四钢琴协奏曲》等一起向维也纳公众公开首演。该曲通过将合唱与管弦乐队的合并预示着《第九交响曲》的终曲乐章。梅纳德·所罗门《贝多芬传》称:这首曲子“在风格上没有任何进步的东西,甚至没有同时代人的东西。英国评论家登特令人信服地说明道:这个篇章是‘十八世纪共济会神秘主义精神,一种自由、平等、博爱的新宗教的表达’。(霍尔茨断言,贝多芬本人一度曾是共济会员。这证实了贝多芬对共济会怀有同情,主要在他年青的时光里,当时他亲密的朋友和老师中〖译者注:包括海顿、莫扎特、歌德等等〗许多人都属于光照团和共济会。)”。译者猜测,小光后面也许会在这里做文章。】
  “是首有名的曲子吗?”
  我摇了摇头。
  “完全不是。在我生活的时代,几乎已不再被人提起。本身并不是首出色的曲子,又由于音乐会演奏需要用到合唱团、钢琴和管弦乐队,也比较费事。”
  梅菲眨了眨眼。
  “那么YUKI又为什么会受到如此打击呢?”
  “虽不是首什么了不起的曲子……不过,却很重要。它是成为《欢乐颂》原型的曲子啊。”
  “欢乐颂,是什么来着?”
  “就是《第九》的……”
  我只是试着哼了两小节的曲调,梅菲便“啊”地一声点了点头。
  贝多芬在音乐史上所建立的最大功勋,《第九交响曲》。后来甚至被选为全欧洲赞歌的终曲乐章之第一主题《欢乐颂》。从席勒的——弗雷迪的诗句里构思出的强有力的旋律。理应成为其雏形的曲子便是《c小调合唱幻想曲》。
  “我没写过那首曲子啊。”
  路那冷淡的回答依旧在我脑海中回荡。
  甚至都没写。
  《合唱交响曲》并未诞生于这个世界?
  那并不是首多么重要的曲子。即使想这样告诫自己也是徒劳。根本不可能没有影响。或许《第九交响曲》将无法诞生。即便写出来,也很可能和我所知的曲子大相径庭。
  梅菲将脑袋靠在我的肩上。虽是没有体温、非人之物的脸庞,但此时我却不由得感到暖意。
  我不是已经决定要接受一切了嘛。无论路的音乐今后将怎样发展。无论将偏离多少路德维希所走过的道路。不是已经决定了要在最近处守望她自己开拓的未来道路嘛。
  决心浸透我软弱的内心着实花了不少时间。好几艘装满货物的船只在我面前往来驶过。
  “倒不如说很值得期待不是吗?”
  过了许久,梅菲感慨地说道。
  “正因为命运没有被确定,生命才充满了欢乐不是吗?”
  “……嗯。说得也是。”
  “YUKI拥有笑对、扭曲、捏造命运的力量。不,岂止是命运,就连已经发生的过去也是。”
  梅菲的声音变得遥远而通透。
  “毫无疑问,您是我至今为止所侍奉的主人中最令人恐惧的一位。竟然——”
  “——能令已经消亡的我重新复活。”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在脚下数十公分的运河河面上漂摇的枯叶,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没错。我那时为了保护YUKI被击中,然后灰飞烟灭了。那理应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您却更改了过去。不对,正确地说,是‘将过去发生事只改变其意义后重新加以讲述’。”
  我略抬起视线,只见斜阳在河面上拖着淡淡的光影,就好像投进平底锅的黄油一样。
  “我的头部和手臂之所以缺失,并非由于枪击,而是因为分离出一部分。路德维嘉小姐之所以把钢琴交给南妮特小姐保管,其实是变化为路德维嘉小姐的我为了帮路德维嘉小姐逃脱而将她关进真空管……啊,啊……”
  梅菲陶醉的气息贯入我的耳朵。
  “多么美妙的——谎言。”
  我再一次摇头。
  不过梅菲所说的我比谁都要清楚。全都是谎言。事实其实极为单纯、残酷而又愚蠢。梅菲仅仅是被乱枪击中而死,路也只是寄存钢琴后被带走了而已。
  我不愿承认那番事实。绝不。
  “正因为是谎言,YUKI才特地将真空管带到了梵蒂冈。没错吧?”
  梅菲无情地揭开我的伤口。
  “我取代了路德维嘉小姐,而她本人却隐藏在了真空管中——倘若这是真相的话,您没有理由必须将真空管带到刑场。也没有理由在火刑台前解开术法。这样只会令路德维嘉小姐处于危险境地。可是YUKI却不得不这样做。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这一切都是谎言。”
  别说了。我甚至无法说出这句话。我怕仅仅张口说话,由我的谎言构造而成的故事就会崩塌,她也会随即消失。所以我只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河面上的太阳被往来货船碾碎,船过之后又若无其事地恢复成光团,这样不断重复的景象。
  “正因为是谎言,所以故事全部的线索都集中到了那个夜晚的那个地方,将其实只是空无一物的真空管带去,以戏剧化的形式完成讲述,才不得不变为真实。”
  我也没想过一定会成功。只是走投无路、别无他法而已。尽管自以为是魔法师,其实我不过是一介写书的罢了。手中的武器只有语言。既然只有语言——
  “YUKI,我很幸福。”
  梅菲用她那毛茸茸的耳朵蹭我脖子。我吓了一跳,挺直身体。
  “竟然能侍奉如此了不起的主人……坦白地说,以前我对赢过YUKI获得灵魂没有丝毫的怀疑。不过现在——那番确信动摇了。我也许会输。没想到我这样想竟然也会感到如此幸福。”
  我总算装作笑着叹了口气。
  “也许会输还感觉幸福——我实在弄不懂啊。恶魔也真会想些奇怪的事。”
  “这和是不是恶魔没关系!”
  梅菲难得地朝我闹别扭。
  “是爱上某人后自然而然的感情流露。”
  “你在说什么啊。”
  “也就是说。”
  梅菲突然拉开身体距离,飘然滑行到我的正面,神采奕奕地说道。
  “想被YUKI推倒,被YUKI征服,被做这样那样的事情的那种感情!”
  “结果还是性骚扰啊!”
  我无奈地推开梅菲。
  “结果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您在期待我所说的是和性骚扰无关的那种意思吗?”
  “为什么我要被你怒斥啊?”那应该不是双手叉腰怒气冲冲时该说的话吧?
  “总之就结论而言。”
  梅菲转移到我身后,回复到平时那种恶作剧般的声音说道。
  “就是我太爱太爱太爱太爱太爱太爱YUKI了,而YUKI要是没有我也会寂寞寂寞寂寞寂寞寂寞寂寞得不行,所以最后我们两人终于相爱到甚至想要让我复活那种程度。”
  “别一个词说六遍,好烦人!”
  我站起身,将撩拨鼻尖的梅菲的黑发拨开。
  “我说啊,既然如此我就把话说清楚。”
  “什么?”
  梅菲开心地在我面前坐正。
  “一开始我完全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要救路,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脑子里一团糟,这才和乌利安订立了契约。事后冷静下来,发觉无论是否救得了路都得下地狱简直就是愚蠢,但又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才突发灵感。只要有梅菲在,我的灵魂因为和梅菲先有约,岂不就能让和乌利安的契约作废吗?就是这么回事!懂吗!”
  说话时脑袋阵阵隐痛,因为缺氧而有点头晕。说完,我耸肩吸气,朝仍在那里笑嘻嘻的梅菲回瞪过去。她歪起脑袋问道:
  “……这谎话您是刚刚想到的么?”
  “不是谎话!”
  我愤然坐下。梅菲扑哧地笑出声。
  那不是谎言。我确实有着那样的意图。正因如此,为了不让乌利安发觉才费了一番功夫。
  但废弃契约却不是全部理由。我果然无法自己骗自己。正如梅菲所言。我在失去梅菲后,寂寞不已,这才想到了那则故事。坦白承认太让人心有不甘,也让人来气,而且也没有连说六次那样寂寞,所以我才不说实话呢。
  “我真的很幸福,YUKI。”
  说话声远比刚才温柔的她或许将我所想的全都看穿了吧。我也只有甩掉那种混乱的心情,再次望向运河。
  可是,这种心情并不坏。
  “不过YUKI。还请多加小心。”
  “……嗯?”
  “是和乌利安将军的契约。您还记得期限吗?”
  我眨了眨眼,试图回想缔结契约时恶魔所说的话。
  “……好像是……路从火刑台获得解放抑或死去,两者任一。”
  “就是说,规定的期限还没到来对吧。”
  我目瞪口呆。思考片刻后,终于发觉她说得没错。我重新讲述了过去。路变为从未遭受火刑。还没有满足任何一个代表契约完成的条件。
  “那么说来……会变成什么样?”
  “就是这样。”
  梅菲轻轻地伸出手,抚摸我的右眼眼皮。我屏住呼吸,感到战栗。眼睛看见的一切景致全都涂抹上了红色。天空是陈血的颜色,河面是鲜血的颜色,而空中到处都有磷火在飞舞,对岸则密密麻麻地升起无数的篝火。
  “瓦尔普吉斯之夜依然和YUKI同在。”
  随着梅菲说完,覆盖我右半边世界的异形之夜再一次消失。维也纳晚秋的晴朗午后恢复了。我一口气吐出屏住的呼吸。
  头痛和眩晕很长一段时间都未消退。
  乌利安他——仍未对我死心。
  虽然现在是二重契约状态,但在要求我付出代价前应该还不成问题。直到那天到来时,例如梅菲一旦死去,我的灵魂就将按照契约成为乌利安的所有物。
  我感到一阵寒意,用手在大腿上揉搓。那家伙也是恶魔。狡猾而又难缠。喂,乌利安,你到底在哪里看着我?难道又想趁人之危出来强行推销你的力量吗?
  没有回答。我吞下一口难以平复心情的唾液。
  “哼哼哼。这样一来YUKI离不开我的理由中又增加了一条呢。让我们一起合力打倒残暴无情的乌利安将军吧!”
  梅菲得意地说道。觊觎我灵魂的时刻起,你也和他同列了啊。
  就在我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梅菲却瞬间消失不见了。由于太过突然,我一个没抓稳又差点掉进运河里。当我听见脚步声从公寓后面跑出而转过头时,只见路舞动着红发跑了过来。
  “梅菲!刚才梅菲在这里吧?”
  “啊,没错,嗯。直到刚才还在……好像消失了。”
  “真是的……明明从窗口看见后赶紧跑下来,这是什么意思嘛!就那么不愿和我说话吗!”
  路朝着空中愤然说道。
  “路从那以后就一直没跟梅菲说过话?”
  “一次也没有啊!明明有一堆想问、想说的话。”
  路赌气地望着运河对岸。我打量她的侧脸,试着说道: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你转达的么。似乎我这里倒是还会出来露个脸。”
  然而路却朝我投来湿润且很不高兴的视线。
  “让你转达就没有意义了啊。”
  “啊,是这样吗?什么内容?”
  路一时之间显得难以启齿,随后瞥开视线。
  “……我想跟梅菲商量应该怎样对你抱怨啦。先对你说不就没意义了嘛。”
  “抱怨?我说,难道我又做错了什么?”
  虽然路双手上下拍打,将脚下的小石子踢进河里,当场蹦跳,一时之间做出这些可疑的举动,但最后还是指着我,挑起眉毛说道:
  “你、你既然想听,那我就当面对你说!”路的脸上仿佛冒出蒸汽般通红。我可没说即使勉强到这个地步也要听。
  “我也不是笨蛋。你为了救梅菲和我到底吃了多少苦头,我还是很清楚的。”
  我凝视着她的脸庞。“知道得很清楚”——
  有多清楚?
  路眼睛朝上瞟视着我。
  “……因为你做的那些奇怪的事,我的记忆变得乱七八糟。就好像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后,却弄不清到底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就是那种感觉。”
  啊,全都知道啊,我叹息一声。我所做的一切。
  “我全都记得。打电话给南妮特小姐寄存钢琴也好,亲眼看着梅菲在眼前被杀也好,还是被梵蒂冈的异端裁判所那些和尚们连续打骂了一天的事也好。”
  令人心痛的诉说让我咬着嘴唇垂下头。
  “明明全都记得,但现在却只觉得好像一场梦。一场被关进玻璃管期间所做的梦。我现在就只有这种感觉。好像所有这些都是梅菲做的,而我却是在梦里追加体验一样。”
  那是因为我正是根据这种意图篡改过去的啊。
  我想说句抱歉,却把话咽了下去。我觉得不可以道歉。因为我觉得,倘若我承认了自己做过的事是错的,那么魔法就会崩毁——而梅菲也可能再次消失。
  “不过。”
  路再次兴奋起来,抖动着红发。
  “那些还好——虽然这么说不怎么妥当,不过既然是为了梅菲,那我原谅你。可是可是,有一件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的!”
  “……你指……哪件事?”
  “就是宫廷派马车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我所说的话啦!我难得说得那么直白……呜呜,明明费了好大勇气才说出口,现在却变成梅菲说的话了!你要怎么赔偿我啊,把我的勇气还给我!”
  马车来之前?
  “让我想想,你说了什么来着?”
  路大发雷霆:
  “你什么意思,竟然忘记了!”
  我差点因为她的那股气势掉到运河里。
  “不,怎么说呢,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怎么可能每件小事都记得。”
  “你竟敢说那是小事!”
  “是我错了啦。”
  这次是真的差点把我踢进河里,我只好抱头鼠窜。我看准路气喘吁吁停下来后,这才战战兢兢地靠过去。
  “那么……这样吧,嗯,你就再说一遍。我会好好听着的。”
  路的脸红得直到耳根。
  “亏、亏、亏你能提出那种难为情的要求!”
  “毕竟非常重要不是吗,鼓起勇气,我听着呢。”
  “呜呜,说那种话是需要氛围的啦,所以那时才第一次说出口!就算你求我再说一遍‘遇到你太好了’这话,我也说不出来呀!”
  “……你这不是说出来了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路不禁双手掩面蹲下身。真是个手忙脚乱的家伙……
  我在她身边弯下腰想要看一眼她的脸,结果被她抓挠了一下。
  “不,怎么说……嗯,我有点想起来了。那时确实觉得路说这话真的很难得。都怪我忘了,真抱歉。”
  “笨蛋。”
  虽然没有意识到,但听了那句不像是路说出的坦率感谢或许也是我构思出那个故事的原因之一。我感觉如果并非她本人,而是化为路的梅菲的话,“遇见你真好”这种话恐怕就能顺口说出了吧。这对路而言的确是件失礼的事。那是她的意志,她的语言,任何人都没有剥夺的权利。
  “但我并不觉得那是多么需要勇气才能说出口的话啊。”
  尽管想安慰她,却不小心泄了不正经的心里话。
  “你、你说什么?”路涨红了脸抬起头。
  “不,怎么说,我也没能做什么帮得上路的事,特地对我道谢或许还是有点难以启齿吧。”
  “并非只有感谢的意思啦!”
  “什么?”
  “算了。我真的已经对你绝望了。”
  路顺手梳理了一下凌乱的红发,站了起来。
  “你就去受受火刑好了,反正像你这种迟钝的人最后也只会晒黑而已吧!”
  说得真过分。然而却无法否认这件事全是我的错。我叫住了正准备走回公寓后门的路。
  “什么事?”她背对着我不悦地说道。
  “……嗯。我也……”
  路歪起脑袋朝这边瞥了一眼。
  “我也是,能遇见路真的太好了。不是贝多芬,而是路德维嘉你。”
  “笨、笨蛋,干嘛啊突然间!”
  路嚷嚷完便跑进了后门。嗯,只是对她说了同样的话而已,有什么不对的么。我果然还是不认为说这话需要多大的勇气。要不然吃完饭时再说一遍吧。再稍稍斟酌词汇,修饰一下,附带喘息。毕竟这是内心由衷的想法。
  我抬头仰望公寓三楼的窗户,因清澈天空的蔚蓝而眯起眼睛。
  不久便听见了钢琴声。犹如母亲温柔轻拍婴儿胸脯催其入睡的手一样柔和的同音反复。那是我最喜欢的G大调协奏曲的序奏。
  【注:G大调协奏曲(Op.58),也就是《第四钢琴协奏曲》。】
  路,遇到你真的太好了。你能活着回来,能在你身边和你共度时光,这比什么都让我高兴。但我还没有能将这份心意向你清楚传达的力量。
  到了那时该怎么办?
  谁知道呢,我不知道。要是知道就不会迷惘了。
  不过现在,我要书写。回到房间,一边隔墙聆听她的钢琴,一边继续写我的诗剧。其他的我还能做什么?故事也好,魔法也罢,还是人的心意,全都是由语言所组成,而那些也正是我们所走之路的每一块铺路石。无论是至今为止,还是从今往后。
  我为了回公寓而迈开脚步,不经意间回首望了一眼运河。
  河面上被货船的波纹弄得粉碎的太阳最终融合,再次归于一团完整的光晕。我希望我所描绘的故事也能像这样。无论怎样改变形态,哪怕被撕得粉碎,也不会失去什么。总有一天能够找回来。语言和心意甚至连死亡都能够跨越。正是为了传达这一点,我才提起了笔。
  



本帖最后由 Oka 于 2014-8-20 21:35 编辑


后记

  成为这本小说原型的诗剧《浮士德》乃是歌德毕生的事业。查一下他写这书的历史,开始写作是在二十五岁左右,实在称得上是毕生事业。这时的初稿未经发表,而是收存了起来,直到将近四十岁时才再次拿出来增删修订,以《浮士德片断》为题作为未完稿发表。在此基础上增补修改的《浮士德》第一部出版时,他已经快六十岁。而续篇/完结篇的《浮士德》第二部则是在歌德去世前一年完成的。那时他已经年过八十。由于跨越半个世纪才终于杀青,那些直到最后死了也没读完而充满遗憾的读者想必也很多吧(本小说另一位主人公贝多芬也是其中之一)。
  我开始写作小说才只有十个年头多一点,早年所写的作品过了二十年后再行修订是种怎样的心情,我不是很清楚。然而由于初稿中有较多情色描写,所以在《浮士德片断》出版之际,歌德似乎对其进行了适当的修改以期稳妥——当我读到这些时,不禁因感同身受而窃笑。即便是文豪,人到中年重读年轻时的奔腾笔触也会感到难为情啊。我最近也总在写些性骚扰文章,年过四十重读后会不会也想要着手修改呢?
  回想当初,一开始向责任编辑提出的企划书中梅菲斯特菲雷斯其实是男性。在歌德的原作里也是男性,所以只是依样画瓢罢了。要说这在写作阶段为何会变更为女性。
  当然很大一部分理由要归功于手冢治虫的《新浮士德》里女梅菲斯特的魅力形象。想看岸田梅尔先生描绘的犬耳少女也是不小的理由。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多为男性,因而也不能否定缺乏艳情这种极为功利而又商业的理由。然而最大的理由是,原作里浮士德和梅菲斯特的关系让我难以理解。
  为了赢得和上帝的赌注,试图引诱浮士德堕落而与他缔结契约,唯命是从照顾他的恶魔……也许作为基督教徒出生成长的人们会对这个故事感到亲切(《旧约圣经·约伯记》的开头就和这个极为相似),但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仅凭那种理由死缠着人类不放的恶魔会感到快乐吗?
  想了很多之后,我决定更改为自己可以接受的动机。没错,正是性骚扰。自始至终想要性骚扰,所以甚至愿意作为仆人跟随左右。这样的动机才顺其自然。不觉得自然的读者恐怕也不会把这本小说读到四卷,所以理应所有人都能接受才对。
  那么梅菲斯特菲雷斯就必然得以女性的形象登场。男人对男人性骚扰毫无乐趣可言,而且还是犯罪。如果是美女,性骚扰就算不上犯罪了。对不起,我撒谎了。即便是美女也算犯罪。假如有无论如何也想犯罪的美女请务必联系我。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话说回来,本卷中出现的瓦尔普吉斯之夜是欧洲各地实际存在的活动。倘若追溯起源,似乎和万圣节一样来自于凯尔特的古老节日。日期正好和万圣节相隔半年也并非偶然。一年之中将寒冷月和温暖月的中间交界线各自定为十一月和五月,作为节点的十月末和四月末的夜晚,魑魅魍魉纷纷涌入人间。似乎原本就是以这种想法为基础的节日。也就是说,瓦尔普吉斯之夜即是“春天的万圣节”。倘若有南瓜灯那种受欢迎的形象和化装游行讨糖果这种简单易懂的活动的话,恐怕也能像万圣节一样成为风靡全世界的节日吧。比如说假扮成魔女或女恶魔的样子一边游行,一边说着“不给糖果就性骚扰”这样如何。不行吗。是犯罪吗。那“给了糖果也要性骚扰”的话不就能逃避恐吓罪了吗。问题不正是那样吗。对不起。
  自从读了《浮士德》,决定将其作为小说素材的那时起,瓦尔普吉斯之夜就是我觉得一定要写的场景。读了多少遍原作也想不出来插入这个场景的必然性在哪儿,不过要是没有这个场景就不成其为浮士德了。这次将其写进自己的作品中,总算长舒了一口气。作为本系列而言,一边找寻能在史实和《浮士德》两方面用到它的地方,一边构思写作大纲,这是我至今为止从未尝试过的创作方法。拥有借以参考显得轻松的同时,是想象不到的束缚和为此而大费周章的另一面。YUKI也体会着相同的心情吧,我一边如此想象,一边得以推进至今为止的剧情。今后的发展也令人期待得不行。
  
  因为这次原稿延迟等因素,也让负责插画的岸田梅尔先生、责任编辑汤浅先生受了很多的累。非常感谢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借此机会深表谢意。
  
  二〇一三年十月 杉井光




  译者的话
  
  《神的记事本》完结后,电击文库里小光的系列作活着的就只剩下《乐圣》了吧,虽然这本也已经演变成了年番——难不成《乐圣》(5)要分上下卷?恐怕这也只是美好的愿望。据说集英社新创刊的Dash X文库里小光又将有新作,而且是和るろお的再次合作。两人上一次的合作是《绽放花朵的飞行兵器》。姑且期待下这次会是什么样的作品吧。
  想想后记里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那就来聊一聊有点关联的题外话好了——本人读过的几种经典的贝多芬传记。
  首先想说的当然就是罗曼·罗兰。很多人估计都知道他的《贝多芬传》,而这本小书的译本也可以说铺天盖地。但估计很少有人知道,这本《贝多芬传》其实只是罗曼·罗兰早年所写的一本“不太成熟”的小册子。其实罗曼·罗兰晚年还有一个七卷本的《贝多芬传》:
  第一卷《贝多芬:伟大的创造性年代——从“英雄”到“热情”》(1928)
  第二卷《歌德与贝多芬》(1930)
  第三卷《庄严弥撒和最后的奏鸣曲》(1937)(又名《复活之歌》)
  第四卷《第九交响曲》(1943)(又名《未建成的殿堂之一》)
  第五卷《最后的四重奏》(1943)(又名《未建成的殿堂之二》)
  第六卷《贝多芬最后的日子和贝多芬之死》(1945)(又名《未建成的殿堂之三》)
  第七卷《贝多芬的恋人们》(未完稿)
  也许是本人孤陋寡闻,目前看到的这个七卷本《贝多芬传》的大陆译本只有第一卷有两个译本,第二卷有梁宗岱先生于抗战时期的一个译本。其余各卷都没看到过中译本。而日本早在六七十年前就已经出版了《罗曼·罗兰全集》,甚至还经过了几次改版修订。罗曼·罗兰怎么说也算得上法国文学的巨匠,而《罗曼·罗兰全集》什么时候能有个比较全的中译本呢,现在甚至连个全集的影子都没见着。从这小的方面也能看出两国在文学翻译出版上的差距。
  就本人所读过的来看,罗曼·罗兰晚年的这本和早年的那本小册子有明显的不同。早年那本与其说是贝多芬的生平传记,不如说是对贝多芬的精神轮廓进行粗略勾勒的一首赞美诗,甚至连罗曼·罗兰本人都觉得小册子的《贝多芬传》是他早年对伟人顶礼膜拜的不成熟之作。而写这部七卷本传记的时候,作家已然成熟,对贝多芬人格和音乐的剖析也更加深入和理性。早年《贝多芬传》里那种热情洋溢的浪漫主义情怀,到了这部书里有了一定程度的收敛。不过罗曼·罗兰终究还是个文学家,对音乐和文学之间的互诠可以说是极为老到。所以这本晚年的贝多芬传记虽是一部深入研究的著作,却并不让人感觉到高头讲章式的学究气。书里引证了大量贝多芬的乐句,以及他对乐句的描述和分析,即使读不懂这些乐谱也丝毫不妨碍读者对内容的理解。当然,如果是有深厚音乐素养的读者就能够“内行看门道”了。像本人这种外行,通过这本书看看热闹还是可以的。
  其次想说的是梅纳德·所罗门的这本《贝多芬传》。这本传记小光在《乐圣3》的后记里也曾提到过,可以说小说有不少构思可能参考过这本书。这本书同时也是贝多芬传记里一本比较权威的著作,记得去年翻《乐圣3》的时候中译本还没出(这书中译本说是2013年6月第一版,但实际到了12月底才第一次印刷发行)。
  读完这本后的第一印象是很精彩,也很有说服力。作者是美国学者,比较擅长将社会科学的方法运用到人物研究里。他更多地是从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角度,分析贝多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人格是如何形成的,他早年的家庭境遇和心理状态究竟对他后来的行为要负哪些责任等等。在他的笔下,贝多芬不再是个伟人,而是一个性格十分怪异,经常举止傲慢,自尊心极强,坚毅但也有脆弱一面的普通人。书里最精彩的部分毫无疑问是对贝多芬“永生的恋人”所进行的考证和分析,基本上解决了这个长久以来争论不休的谜团——这个人其实是安东尼·布伦塔诺。这也是作者在本书中最得意的一部分。因为这本书对音乐的分析有专门的章节,更多的还是对贝多芬生平的描绘,所以还是很适合不怎么熟悉音乐的一般读者。
  作为个人而言,极力推荐的就是以上这两本贝多芬的传记,另外如列维斯·洛克伍德的《贝多芬:音乐与人生》则主要是谈音乐的,对音乐本身的剖析是这本传记的重头戏。当然,这本传记的信息量也远远不是上面两本可以比拟的。所以对一般读者来说,作为人物传记可能不是特别友好。其余的中文本贝多芬传记里,个人还没遇到特别喜欢的,不是写得很简单粗糙,就是根本连历史传记都算不上,而是充满了虚构和想象的文学作品。假如有谁看了这篇文字,觉得有哪本贝多芬传记写得不错,也可以私信联系。
  最后用七卷本《贝多芬传》第一卷中译本后记里的一句话作结,个人感觉这句话和本卷《乐圣》(4)还是很契合的:无论是真实贝多芬的传记,还是小光的这本虚构作品——
  ——都“献给那些在最艰难的时刻还对未来充满希望,至少是拒绝放弃希望的人们”。
  
  二〇一四年八月




更新自顶。。
预定接下来的几天里更完。。


完坑自顶
下载版随后,估计应该也不会有大变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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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rhx 公爵
男主能力逆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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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24685 侯爵
就算是年刊也好
有得看才是最重要的...

10 年前 0 回復

StellaB 勳爵
感謝翻譯,這本沒插圖的原因一開始以為是插畫家的問題

看了後記才發現是作者拖稿導致的?

10 年前 0 回復

kangandyay 平民
第4卷都翻译完了??哎~~买的小说还没到,一直都没看呢,也感谢分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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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lver1806 王爵
' exnordin 发表于 2014-8-26 11:04 貌似召唤和穿越都要cd时间,还有圣遗物弹不是可以破她的魔法吗 '


丟塊鐵板在前面當盾就是,鐵板又不是用魔法做的,只是用魔法拿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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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nordin 子爵
' silver1806 发表于 2014-8-21 11:06 梅菲真的死過一次了啊,為什麼明明有操縱時間空間的力量卻要那樣呢,直接隨便拉來個什麼東西當盾就好啦 ... '


貌似召唤和穿越都要cd时间,还有圣遗物弹不是可以破她的魔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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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物语 王爵
这次没有曲目解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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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70116 公爵
漢化辛苦了
不知道杉井光這次又會寫幾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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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サクラ。 伯爵
就是喜欢岸田梅尔的插画风格,至于坑神杉井光的文本......还是很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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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lver1806 王爵
梅菲真的死過一次了啊,為什麼明明有操縱時間空間的力量卻要那樣呢,直接隨便拉來個什麼東西當盾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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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zq036 伯爵
恭喜完坑~毕竟OKA菊苣 翻译速度好快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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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chlich 伯爵
(ง •̀ω•́)ง<"从白色的小瓜帽中漏出黑色的卷发"什么的感覺好萌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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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物语 王爵
因为在等更新 所以才开始看第一幕 不过说道Yuki的母亲说过和路很像的话 果然是真冬对小直说的那个吧 就算心情不好也可以演奏欢快的曲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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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rrod9901 子爵
期望杉井老師樂聖此坑一定要填滿完工~跪求樂聖5小路能寫出第9號交響曲....
(看第4卷時BGM依然是卡拉揚指揮的貝多芬第9號交響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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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qlamzww 騎士
感谢翻译大大! 真心喜欢这系列 表示为此要补一下古典音乐的知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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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thal 平民
顶,终于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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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itMasq 伯爵
狼大给力啊,连更!加油啦我等养肥了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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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chlich 伯爵
本帖最后由 richlich 于 2014-8-17 21:15 编辑


路人經過幫頂 (ง •̀ω•́)ง<接著是主角升級Nice爆裂魔法tim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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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tton08 侯爵
才发现第四卷开坑了啊,恭喜咯
感觉有种历史完全失控的感觉
这小说该如何收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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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ka 皇帝
歴史科の劣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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