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犬小说组】十二国记 月之影 影之海 上 [小野不由美][尖端][简繁TXT&插图]


本帖最后由 1990416 于 2014-8-19 20:08 编辑


十二国记 月之影 影之海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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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小野不由美
插画:山田章博
翻译:王蕴洁
图源:六太
录入:犬狼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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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找到您了」——




  名为景麒的男人忽然出现,在女高中生阳子面前磕头称臣,然后带着她穿越大海,前往地图上找不到的异界。
  惊慌失措的阳子和景麒走失,被沿途结识的人背叛、被异形怪兽攻击,感到无比旁徨。
  自己为什么会来到异邦?为什么不得不作战?面前宛如怒涛般一波接一波袭来的苦难,让阳子发誓要重返故国,内心迸发出对「生」的执著。




  「十二国记」系列,一切的原点,最具震撼性的第一集!








  作者◆小野不由美 Ono Fuyumi
  出生于日本大分县中津,就读大谷大学期间,加入「京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一九九三年,以《东京异闻》入围日本奇幻小说大奖,引起了广泛讨论。二〇一三年,以《残秽》荣获山本周五郎奖。主要著有「魔性之子」、「月之影 影之海」等「十二国记」系列作品,「恶灵」系列作品、「尸鬼」、「鬼谈百景」。




  绘者◆山田章博 Yamada Akihiro
  出生于日本高知县,身兼漫画家与插画家。漫画代表作《罗德斯岛战记:法理斯的圣女》(原著水野良)、《Bcast of East 东方眩晕录》、《妖魔侦探帖》、《红色魔术侦探团》,「十二国记」系列为其高人气插画作品。




  译者简介◆王蕴洁
  一脚踏进翻译的世界将近二十年,每天幸福地和文字作伴,在不断摸索和学习中,译书数量已经超越了三围的总和。
  译有《解忧杂货店》、《永远的0》、《24号的奇迹》、《鸢》、《猫鸣》、《梦幻花》、《十二国记》系列。
  脸书交流专页:绵羊的译心译意








  #《十二国图》

  #《巧国北方图》








  十二国记 月之影 影之海 上
  目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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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




  漆黑的黑暗。
  她心惊胆战地伫立在这片黑暗中。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水滴掉落水面时,发出的尖锐而清澈的声音。细微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仿佛身处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窟内,但她深知并非如此。
  黑暗深不见底,巨大无比,在这片既不见天,也不着地的黑暗中,淡淡地亮着红莲般的亮光,红莲的亮光变幻、舞动,宛如熊熊火焰在远方燃烧。
  红光的前方有无数影子,异形怪兽聚集在那里。
  异形怪兽手舞足蹈地从发光的方向跑来。有猴子,有老鼠,有鸟,虽然看似各式各样的野兽,但每一只野兽都和在图鉴上看到的样子略有不同,而且,这些红兽、黑兽和青兽,每一只都比真正的动物大了好几倍。
  它们高抬前脚,一路奔跑。有的跳跃,有的在空中旋转,宛如欢喜的庙会队伍迎面而来。说欢喜,的确是欢喜;说是庙会,也的确可以说是庙会。
  因为这些异形怪兽正朝向牺牲品飞奔,难掩要将牺牲品血祭的欢喜,兴奋地奔驰而去。
  最好的证明,就是杀意宛如一阵狂风般袭来,跑在最前头的异形怪兽和她之间只剩下不到四百公尺的距离。每只怪兽都张开血盆大口,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可从它们的表情中,知道它们发出了欢呼。没有声音,也听不到脚步声,只有宛如在洞窟内滴落水珠的声音持续不断。
  她张大眼睛,注视着向她飞奔而来的影子。
  ——一旦它们过来,我就没命了。
  虽然她意识到这件事,身体却无法动弹。她猜想自己会被大卸八块,被这群怪兽啃食精光,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况且,即使她的身体可以自由活动,她也不知道怎么逃,更无处可逃。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在倒流,似乎可以听到血液倒流的声音,很像涨潮时的海浪声。
  在她凝神注视时,怪兽和她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三百公尺。




  阳子猛然跳了起来。
  汗水从太阳穴流了下来,眼睛酸痛。她慌忙连续眨了几次眼睛,才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梦……」
  她之所以说出口,是因为想要确认一下。如果不确认,不这么明确地告诉自己,就会感到不安。
  「那是梦。」
  那只是梦。虽然这一个月来,她都持续梦见相同的梦境。
  阳子缓缓摇了摇头,因为窗帘很厚实,所以房间内光线昏暗。她把枕边的闹钟拿过来一看,发现还不到要起床的时间。身体很沉重,挪动手脚时,都有一种好像被黏住般的阻力。
  一个月前,她第一次作了那个梦。
  起初只是一片漆黑。黑暗中,听到空洞而尖锐的水滴声,自己孤独地伫立在漆黑的黑暗中。她深感不安,极度的不安,即使想要逃,身体也无法动弹。
  相同的梦境持续了三天后,她在黑暗中看见了红莲的亮光。梦中的阳子知道有可怕的东西从亮光处向她逼近。只是在黑暗中看到亮光,她就吓得惊叫醒来。梦境持续的第五天,她看到了影子。
  起初她以为是浮在红光中的黑色斑点,但连续多日作相同的梦之后,她发现影子渐渐向她逼近。她花了数天时间,才知道是一群什么东西,之后又过了数天时间,才知道是异形怪兽。
  阳子把床上的绒毛娃娃拉了过来。
  ——已经这么近了。
  那群怪兽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从遥远的地平线那端一路跑来,恐怕明天或后天,就会跑到阳子面前。
  ——到时候,我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阳子摇了摇头。
  ——那只是梦。
  即使持续了一个月,即使梦境每天都有进展,梦终究只是梦。
  她如此告诉自己,仍然无法抹去内心的不安。她的心跳加速,耳朵深处可以听到血液流动,宛如涨潮时的声音。急促的呼吸灼烧着喉咙,阳子紧紧抱着绒毛娃娃寻求慰藉。




  因为睡眠不足和疲劳,全身懒洋洋的,阳子勉强起了床,换上水手服后下了楼。她不想做任何事,随便洗了把脸,就走去开放式厨房。
  「……早安。」
  她向正在流理台前准备早餐的母亲打招呼。
  「你已经起床了吗?最近都很早起喔。」
  母亲说着,回头看着阳子。母亲瞥向阳子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立刻露出严肃的眼神。
  「阳子,又变红了。」
  阳子一时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愣了一下,随即慌忙把头发抓在手上。平时她都会绑好发辫后才走进饭厅,今天早上起床后,把睡觉前绑的发辫解开,梳了头发后就下楼了。
  「要不要找时间去染一下?」
  阳子摇了摇头,蓬松的头发拂过她的脸颊。
  阳子的头发是红色的。她头发的颜色很淡,晒了太阳或是游泳后,很容易脱色。她的长发留到背后,但头发留长时,发梢就会脱色,看起来好像染过头发。
  「不然就剪短一点?」
  阳子默默点了点头,急忙绑起辫子。当她绑成麻花辫时,颜色感觉比较深。
  「不知道像谁……」
  母亲一脸严肃的叹着气。
  「上次老师也问我,真的是天生的吗?所以我叫你干脆去染一下。」
  「学校规定不能染发。」
  「那就干脆剪短?短发就比较不明显。」
  阳子垂着头。母亲泡着咖啡,用冷漠的语气继续说道。
  「不引起别人注意,乖巧懂事的清秀女生最惹人喜爱,如果让人以为是故意打扮得花俏,想要引人注意会很丢脸,连同你的人格都会遭到怀疑。」
  阳子不发一语地看着桌布。
  「我相信有人看到你的头发后皱眉头,你也不希望别人觉得你是一个爱玩的女生吧?妈妈给你钱,放学回家时顺便去剪一剪。」
  阳子偷偷地叹了一口气。
  「阳子,有没有听到?」
  「……嗯。」
  阳子在回答时看向窗外。窗外是一片带着忧郁色彩的冬日天空。二月中旬,天气还很寒冷。




  2




  阳子就读一所普通的女子高中,这所私立学校除了是女子学校以外,没有任何特色,只是父亲执意希望阳子读这所学校。
  阳子在中学时的成绩很不错,原本打算考更好的高中,老师也强烈推荐她就读其他学校,但父亲坚持不肯让步。父亲似乎很中意这所私立高中,因为离家很近,没有不良风气,也没有哗众取宠的校风,反而有着时下难得一见的严谨。
  原本看到模拟考成绩露出惋惜之色的母亲,也很快支持父亲的意见。一旦父母决定,阳子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虽然她很喜欢稍远的另一所学校的制服,但她觉得不值得为制服的事和父母闹得不高兴,所以就听从了父母的决定。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入学已经一年多了,她仍然对这所学校没有太多感情。




  「早安。」
  阳子一走进教室,就听到开朗的打招呼声。两、三个同学向阳子举起了手,其中一个人跑了过来。
  「中嶋,你数学作业卷有没有做好?」
  「嗯。」
  「不好意思,借我看一下。」
  阳子点了点头,走到窗边自己的座位后,把作业卷抽了出来。几个女生立刻围在课桌旁抄写。
  「中嶋好认真,不愧是班长。」
  听到她们这么说,阳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真的好认真,我讨厌写功课,很快就忘了。」
  「对啊对啊,即使想要写,也不知道该怎么写,想了很久,结果就想睡觉了。真羡慕脑袋聪明的人。」
  「这种作业卷,你三两下就搞定了吧?」
  阳子慌忙摇头。
  「没、没有啦。」
  「那就是你喜欢读书。」
  「怎么可能?」
  阳子笑了起来。
  「因为我妈很啰嗦。」
  虽然这不是事实,但这么说不会惹同学讨厌。
  「我妈每天睡觉前都会检查我每一样功课,超烦的。」
  母亲反而讨厌阳子太用功读书——也许应该说,是父亲不喜欢她太认真读书,却也不是完全不管她的成绩,只是父母常觉得,与其拿时间去上补习班,不如学会做家事,但阳子还是很用功读书,并不是因为喜欢读,只是怕被老师骂。
  「哇喔,超严格。」
  「我懂,我懂,我爸妈也是。只要一看到我,就叫我赶快去读书。我很想问他们,你们自己以前有这么爱读书吗?」
  「就是啊。」
  阳子暗自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这时,站在她身旁的女生轻声叫了起来。
  「啊,杉本。」
  一个少女走进教室。
  所有人都瞄着她,但立刻移开视线。教室内一片寂静,弥漫着假惺惺的空气。
  这半年来,班上流行无视这个同学的存在。她低头抬眼巡视了教室内的其他人,深深地低下头,战战兢兢地走向阳子,在她左侧的座位坐了下来。
  「中嶋,早安。」
  听到她嗫嚅打招呼的声音,阳子差一点脱口回答,但慌忙把话吞了下去。她曾经有一次不小心应了一声,事后被其他同学挖苦了半天。
  阳子没有吭气,假装没听到,其他人吃吃地窃笑起来。
  遭到嘲笑的杉本很受伤地低下了头,但仍然不时看向阳子,似乎想要说什么。阳子感受她的视线,附和着其他人说话。虽然阳子觉得遭到无视的杉本很可怜,但一旦同情她、反抗其他人,自己就会沦为下一个受害者。
  「呃……中嶋。」
  身旁传来低声下气的声音,但阳子仍然假装没听到。故意无视别人很痛苦,但阳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中嶋。」
  杉本耐着性子一次又一次叫着,每次听到她的叫声,周围就立刻安静下来,其他人都向她投以冷漠的视线。阳子无法继续无视她,只好看向正抬眼看着自己的杉本。虽然看着她,却没有回答。
  「请问……你有预习数学吗?」
  听到她怯懦的声音,阳子周围的其他人哄堂大笑。
  「……有啊。」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
  数学老师都会事先指名下一堂课要抽考的学生,阳子想起今天轮到杉本被抽考。
  阳子看向其他同学,其他人都没有说话,还用相同的眼神看着阳子。阳子知道其他人都等着她拒绝杉本。阳子痛苦不已。
  「有些地方还要再检查一下。」
  观众似乎不喜欢她委婉的拒绝方式,立刻有人叫了起来:
  「中嶋真是有情有义啊。」
  言下之意,就是骂她很没用。阳子下意识地缩起身体,其他同学也都表示赞同。
  「中嶋,说话干么这么客气啊。」
  「对啊对啊,你就明确告诉她,这样叫你,造成你很大的困扰。」
  「对啊,不把话说清楚,这个世界上有些笨蛋就是听不懂。」
  阳子不知如何回答。她没有勇气辜负周围人的期待,但也没有勇气对在隔壁座位上低着头的同学说这么残忍的话。阳子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嗯。」
  「中嶋,你真是好人,因为人太好了,所以就连某人也想要向你求助。」
  「我是班长……」
  「明知道自己今天要被抽考,谁叫她自己回家却不准备?这种人根本不必理她啊。」
  「是吗?」
  「对啊。而且——」说话的同学露出残忍的笑容。「你把笔记本借给杉本,不是会把笔记本弄脏吗?」
  「啊,这倒是很伤脑筋。」
  「对吧?」
  其他人再度捧腹大笑。阳子和大家一起笑着。用眼角偷瞄邻桌的同学。邻桌的少女深深低着头,泪水流了下来。
  ——杉本自己也有错。
  阳子告诉自己。任何人都不是无缘无故被人欺负,既然大家会欺负她,她身上一定有会遭人欺负的原因。




  3




  ——在一片既不见天,也不着地的黑暗中,只听到空洞尖锐的水滴声。
  阳子伫立在这片黑暗中。
  她的正前方可以看到淡淡的红莲亮光。亮光前方有无数影子蠢蠢欲动,一群异形怪兽跳跃着奔跑而来。
  兽群和她只剩下两百公尺的距离。异形怪兽体型庞大,所以感觉近在眼前,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咧嘴而笑的大猴子身上红毛反射着光,随着每次跳跃而伸展、收缩肌肉。她和怪兽之间只剩下咫尺之距。
  她无法活动身体,也无法叫出声音,只能用力张大眼睛,看着渐渐逼近的兽群。
  奔跑。跳跃。一路跳跃着飞奔而来。迎面扑来的杀意宛如疾风,让她无法呼吸。
  ——我要赶快醒来。
  必须在它们跑过来之前,从梦中醒来。
  即使她用力这么想,却不知道如何让自己醒来。如果可以凭意志的力量醒来,她早就这么做了。
  就在她手足无措地注视着怪兽群时,距离又缩短了一半。
  ——我要赶快醒来。
  一阵焦躁袭来,她忍不住咬紧牙关。焦躁在体内翻腾,似乎随时会从皮肤中迸裂而出。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在体内流动的血液发出宛如海浪般的声音。
  ——我一定要设法逃离这里。
  这时,头顶上突然有动静,杀气从天而降,几乎快把阳子压垮。阳子第一次在梦中动了一下。她抬头往上看。
  她看到一对褐色的翅膀,棕色有力的脚,和尖锐粗大得令人发毛的爪子。
  她甚至来不及闪过「快逃」的念头,体内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浪潮,阳子只能发出惨叫。
  「中嶋!」
  阳子在转眼之间,顺利逃脱了。她一心想要逃离,身体终于遵从了内心的想法。在她顺利逃脱后,才终于看到周围的情况。
  一脸错愕的女老师,和同样一脸错愕的同学。下一秒,教室内响起哄堂大笑。
  阳子松了一口气,立刻红了脸。
  自己睡着了。最近晚上睡觉时,一直作这个梦,很不容易入睡,睡眠也很浅,持续睡眠不足,所以经常在上课时打瞌睡,却是第一次睡到作梦。
  女老师大步走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把阳子视为眼中钉,可今天偏偏在她的课堂上睡着了。阳子咬着嘴唇。大部分老师都很喜欢阳子,唯有这个英语老师,无论在她面前表现得再顺从,仍然无法讨她的欢心。
  「……真受不了。」她用教科书敲打阳子的课桌。「虽然以前见过上课打瞌睡的学生,但还是第一次见识睡到作白日梦的人!」
  阳子垂着头,回到了座位。
  「你是来学校干什么的?如果是为了睡觉,在家睡就好了啊。不喜欢上课,不必勉强啊。」
  「……对不起。」
  女老师用教科书的角落敲打着课桌。
  「还是说,晚上玩得太累了?」
  其他学生大笑起来。阳子的几个朋友也和其他同学一样放声大笑,左侧座位发出的笑声似乎要故意让阳子听到。
  女老师轻轻拉了拉阳子垂在背后、绑成一条发辫的头发。
  「这是天生的?」
  「……对。」
  「是吗?我有一个高中同学也是一头这种头发,你让我忍不住想起了她。」
  女老师说到这里笑了笑。
  「只不过她和你不一样,她是染的。三年级时被辅导之后就退学了。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真怀念啊。」
  教室内四处响起窃笑声。
  「——所以?你到底想不想上课?」
  「……想。」
  「是吗?那就请你站着听课,这样就不会睡着了。」
  女老师命令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走回讲台。
  阳子站着上课时,教室内的窃笑声不绝于耳。




  那天放学后,班导师把阳子找去办公室。她在英文课上的事似乎已经传入班导师的耳里。
  老师把她找去办公室后,花了很长时间问了她最近的生活情况。
  「有老师问,是不是你晚上玩得太累了。」
  中年班导师说完,皱了皱眉头。
  「怎么样?最近是不是有什么让你熬夜的原因?」
  「……没有。」
  她当然不可能把梦境的事告诉别人。
  「还是看电视看到很晚?」
  「不,那个……」
  阳子慌忙开始找理由。
  「因为我期中考的成绩退步了……」
  班导师立刻就相信了。
  「对喔,的确有点退步。原来是这个原因。但是,我说中嶋啊……」
  「是。」
  「即使在家用功到深夜,如果上课不专心,不是本末倒置吗?」
  「对不起。」
  「这件事倒不至于要道歉,但你因为头发很引人注目,所以很容易遭到误解,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
  「我打算今天去剪头发……」
  「是喔。」
  班导师点了点头。
  「因为你是女生。虽然我知道你心里不太乐意,但老师是为你好,因为有其他老师说你染头发,也有人说你很贪玩。」
  「是。」
  班导师向阳子挥了挥手。
  「你可以回去了。」
  「好,老师再见。」
  阳子鞠了一躬。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叫她的声音。




  4




  「……找到了。」
  在听到叫声的同时,阳子闻到了海水的味道。
  班导师纳闷地看着阳子身后,阳子也转过头。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她身后。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就是你。」
  男人直视着阳子说道,他奇怪的样子让阳子有点看傻了眼。男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身穿一件有点像是和服的长衣服,漠无表情的脸好像能剧面具般,一头长发及膝,光是这样就已经够奇怪了,更何况他的头发是很不真实的浅金色。
  「你是谁?」
  班导师用责备的语气问道。男人没有理会班导师,反而做出了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他跪在阳子脚下,深深低下了头。
  「……终于找到您了。」
  「中嶋,你认识他吗?」
  班导师问,一脸错愕的阳子慌忙摇头。
  「我不认识。」
  眼前的情况太异常了,不光是阳子,就连班导师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他站了起来。
  「请跟我来。」
  「啊……」
  「中嶋,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
  阳子也很想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向班导师露出求助的眼神。教师办公室内的其他老师也都诧异地聚集过来。
  「你是谁?学校禁止外人随便进入校园。」
  班导师终于想起这件事,用强烈的语气问道,男人漠无表情地看着他,根本不以为意。
  「没你的事。」
  他冷冷地说完,又巡视着聚集在周围的其他老师。
  「也没你们的事,快退下。」
  每个人都被他盛气凌人的态度吓到了,男人注视着同样惊讶不已的阳子。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会在之后会向您说明,总之,您先跟我走。」
  「不好意思!」阳子想要问他到底是谁,这时,附近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台辅。」
  听到这个好像在叫人的声音,男人抬起了头。这可能是这个奇怪男人的名字。
  「怎么了?」
  男人皱起眉头问道,但他所看的方向根本不见人影。
  那个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再度响起。
  「追兵来了,似乎被跟踪了。」
  男人那张宛如能剧面具般的脸上顿时露出紧张的表情,他点了点头,握住阳子的手腕。
  「恕我失礼——这里很危险,请跟我走。」
  「……危险?」
  「现在没时间解释。」
  男人不假辞色地说,阳子忍不住缩起身体。
  「敌人很快就来了。」
  「……敌人?」
  阳子不由得感到不安,忍不住发问时,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台辅,来了。」
  阳子左顾右盼,还是不见声音的主人。几个老师正想说什么,就在这时——
  靠向后操场的窗户玻璃碎裂了。




  碎裂的是靠近阳子身旁的一块玻璃。阳子立刻闭上眼睛,只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和几乎是惊叫的叫喊声。
  「怎么回事!」
  听到班导师的叫声,她张开闭上的眼睛,发现教师跑到玻璃碎裂的窗户前巡视着窗外。冷风从面向大河的窗户吹了进来,除了冰冷的空气外,还飘来一股腥臭味。地上散乱着玻璃碎片,因为那个奇怪男子挡在前面的关系,所以阳子虽然靠近窗边,玻璃碎片却没有打到她身上。
  「怎么了……」
  阳子搞不清楚状况,忍不住问道,男人用冷漠的声音回答:
  「所以我刚才说了,这里很危险。」
  说完,他再度抓住阳子的手臂。
  「走这里。」
  阳子感到强烈的不安,想要甩开男人抓住她的手臂,但男人完全不想松手,而且反而握得更紧。阳子用力跺脚,身体摇晃起来,他把手放在阳子的肩上。
  班导师出面制止了男人。
  「这是你干的吗!」
  男人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班导师,他的声音冰冷无情:
  「你退下,和你没有关系。」
  「你到底是谁,说话这么放肆。你找我的学生有什么事?你还有同伙在外面吗?」
  班导师对着男人大声说完后,瞪着阳子问:
  「中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阳子还想问这是怎么回事,男人伸手抓着摇头的阳子。
  「总之,跟我走。」
  「不要。」
  要是被老师误解自己和这个男人是同伙就太可怕了。她扭着身体想要甩开男人的手时,那个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再度传来:
  「台辅。」
  那个声音很紧张,老师们巡视着四周,想要寻找声音的主人。男人皱紧了眉头。
  「真是冥顽不灵。」
  男人丢下这句话,突然跪在地上。阳子还来不及反应,脚就被他抓住了。
  「不离君侧,矢言忠诚。」
  他一口气说完,瞪着阳子。
  「请说『准奏』。」
  「你在说什么?」
  「您不爱惜您的生命吗?请说『准奏』。」
  阳子被他激动的语气吓到了,忍不住点了点头。
  「准奏……」
  男人接下来的行动令阳子目瞪口呆。
  下一秒,周围发出了惊叫声。
  「你们!」
  「在搞什么啊!」
  阳子哑然无语。这个陌生的男人低下头,把头放在他抓着的阳子脚背上。
  「你想——」
  阳子说不出话,无法说出接下来的「干什么」这三个字。
  她感到一阵晕眩,好像有什么东西窜过自己的全身,眼前随即一片黑暗。
  「中嶋!这是怎么回事?」
  她同时听到了班导师涨红了脸,发出的怒骂声。
  咚!随着一声低沉的地呜,靠向后操场的所有窗户卜的玻璃,都变成一片白色混浊。




  5




  刹那间,仿佛有大量的水喷了进来。
  破碎的玻璃碎片反射着耀眼的光,沿着水平方向飞来。
  阳子立刻闭上眼睛,举起手,转过脸。她的手臂、她的脸和她的身体感受到隐约的痛楚。照理说应该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音,但阳子完全没有听到。
  当她感受到宛如碎石扑来般的感觉停止后,张开了眼睛,发现玻璃碎片让办公室到处闪耀着光芒。老师们都蹲在地上,班导师趴在阳子的脚下。
  阳子想要关心老师,却发现他身上刺了无数玻璃碎片。老师们发出的呻吟终于传入阳子的耳朵。
  阳子慌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虽然她站在班导师身旁,却毫发无伤。
  班导师抓住了惊讶不已的阳子。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那个奇怪的男人拉开了班导师满是鲜血的手。
  「走吧。」
  男人也毫发无伤。
  阳子摇了摇头。一旦跟他走,真的会被认为是他的同伙。但是,她害怕继续留在这里,所以被男人拉着手,脚步情不自禁地跟着移动。「敌人来了」这句话完全没有真实感,但其他人都满身是伤,办公室内充满血腥味,她不敢继续留在这里。
  他们刚冲出教室,就遇到了赶来的老师。
  「怎么了!」
  上了年纪的老师大声问道,看到阳子身旁的男人,皱了皱眉头。阳子还来不及开口,男人就举起手,指向教师办公室说:
  「有人受伤了,赶快去帮忙。」
  说完,他拉着阳子的手。老师在背后大叫着,但阳子不知道他说什么。
  「要去哪里?」
  看到男人不是走下楼梯,而是想要往上走时,阳子忍不住问道。她很想赶快逃离这里回家,阳子指向楼下,但男人拉着她的手上楼。
  「那里是屋顶……」
  「别问这么多,跟我走,有人会从那里来。」
  「但是——」
  「我们去那里,反而会惹麻烦。」
  「惹麻烦……」
  「您想把没有关系的人卷进来吗?」
  男人打开通往屋顶的门,用力拉着阳子的手。
  男人刚才说,会把没有关系的人卷进来,这代表阳子和眼前的状况有关吗?男人刚才说的「敌人」到底是什么人?阳子很想问,却又不敢问。
  她被男人拉着手,一路踉跄地来到屋顶时,背后传来奇妙的巨大声响。
  听到这个宛如锈铁摩擦般的声音,阳子看向背后,发现刚才经过的门上出现一个影子。
  棕色的翅膀,颜色鲜艳的弯嘴张得大大的,发出好像兴奋的猫般的叫声。
  那只巨大的鸟张开的双翼足足有五公尺。
  ——那是!
  阳子的身体好像被绑住了,动弹不得。
  ——那是梦中的它。
  巨鸟发出怪叫声,带着强烈的杀意从屋顶扑来。夜色渐近,乌云密布的天空很暗,夕阳的微弱红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探出头。
  这只外形像老鹰的鸟头上长着角,它甩了甩头,用力拍着双翼,一股带着恶臭的强风吹来。阳子和在梦境中时一样,傻傻地看着它。
  巨鸟飞上天空。它轻巧地飞起来,在天空中再度拍动翅膀,然后突然改变了双翼的角度。
  那是准备俯冲的姿势。阳子呆呆地想。巨鸟粗壮的脚直指阳子,棕色羽毛覆盖的双脚前方是一双又粗又利的可怕钩爪。
  阳子还来不及从冲击中缓过神,鸟的身体已经俯冲过来,她甚至无法发出叫声。
  她虽然张大眼睛,却什么都没看到。当肩膀承受沉重的撞击时,也很快接受了眼前的状况,知道那对钩爪要把自己撕裂。
  「骠骑!」
  不知道哪里传来一个声音,一道暗红色从眼前闪过。
  ——是血……
  她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奇妙的是,她并未感到疼痛。
  阳子终于闭上了眼睛。原来比想像中轻松。她暗自这么想。原本以为死亡更加可怕。
  「请您振作一点!」
  有人大声叫着,用力摇晃她的肩膀,她回过了神。
  那个男人探头望着她。她发现自己躺在水泥地上,坚硬的围篱顶着自己的左肩。
  「现在不能昏过去!」
  阳子跳了起来。她发现自己倒在离刚才站立的位置很远的地方。
  听到怪叫声,她看到巨鸟在门前拍动着翅膀。
  巨鸟每次拍动翅膀,就会吹起一股强风。它的钩爪挖进屋顶上的水泥,但爪子挖得太深,巨鸟似乎被卡住了。
  它不耐烦地用力甩着头,一只红色的怪兽咬住了它的脖子。外形像豹一样的怪兽浑身披着暗红色的毛。
  「……我的天啊?」
  阳子发出惨叫声。
  「那是什么东西?」
  「我刚才就说了,情况很危险。」
  男人把阳子拉了起来,阳子忍不住比较着男人和巨鸟。
  巨鸟和怪兽缠斗,难分高下。
  「芥瑚。」
  随着男人的叫声,一个女人从水泥地里冒了出来。女人披着羽毛的上半身从地面冒出来,宛如从水面浮起。
  女人像鸟翼般的手上抱着一支剑鞘十分华丽的剑。剑柄呈金色,剑鞘上也有金色的装饰,镶满像是宝石般的石头,这把有珠饰点缀的宝剑看起来很不实用。
  男人从女人手上拿过剑,直直地递到阳子面前。
  「……干么?」
  「这是您的,请用这把剑。」
  阳子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那把剑。
  「……我的吗?不是你的?」
  男人露出不悦的表情,把剑塞到阳子手中。
  「我对剑没有兴趣。」
  「你不是该用这把剑救我摆脱眼前的困境吗!」
  「真不好意思,我不懂剑术。」
  「怎么会这样!」
  手中的剑比外表看起来更沉重,阳子不觉得自己有力气挥舞这把剑。
  「我也不懂剑术啊。」
  「难道您打算乖乖等死吗?」
  「不想……」
  「那就请用这把剑。」
  阳子的脑袋混乱到极点。她一心只想着不要就这样被杀死。
  但是,她没有勇气挥剑作战,也没有力气,更不懂剑术。「赶快挥剑作战」和「我不可能会用」这两个极端相反的声音,让阳子采取了第三个行动。
  她把剑丢向巨鸟。
  「干什么——太愚蠢了!」
  男人的声音中充满惊愕和愤怒。
  阳子丢向巨鸟的剑当然没有打中目标,只是在微微擦过巨鸟的翅膀前端后,掉落在巨鸟的脚下。
  「真受不了你!骠骑!」
  阳子似乎听到他咂嘴的声音。
  听到男人的声音,原本抓住鸟翼的暗红色怪兽松了手。一离开巨鸟,立刻弯身叼起落地的剑,向阳子他们飞奔过来。
  男人接过剑的时候问怪兽:
  「撑得住吗?」
  「应该没问题。」
  阳子惊讶地发现,回答的竟然就是那只名叫骠骑的暗红色怪兽。
  「拜托了。」男人简单交代后,又转头对外形像鸟一样,始终不发一语的女人说话。
  「芥瑚。」
  女人点头时,小碎石飞溅过来。
  巨鸟终于把爪子从屋顶的水泥中拔了出来,喷出许多小水泥块。
  巨鸟飞上天空,红兽扑上前去。原本只露出半个身体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露出了全身,飞向空中,加入了战局。女人有着人类的脚,但脚上长满羽毛,还有一条尾巴。
  「班渠、重朔。」
  和前一刻那个女人听到男人的叫声就立刻现身一样,这次又有两只巨大的怪兽同时出玑。其中一只是大型犬,另一只很像狒狒。
  「重朔,你负责保护她。班渠,这里交给你了。」
  「遵命。」
  两只野兽鞠了一躬。
  男人点了点头,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走向围篱,一下子消失无踪了。
  「怎么会……等一下!」
  阳子大叫时,像狒狒一样的怪兽向她伸出手。
  怪兽把手放在阳子的身体上,不由分说地把她抱了起来。阳子立刻惊叫出声,狒狒不理会她,把她抱在腋下,纵身一跳,跳到了围篱外。




  6




  狒狒从这个屋顶跳向那个屋顶,又从屋顶跳向电线杆,一次又一次惊人的跳跃,像风一样狂奔。
  阳子被狒狒用这种粗暴的方式一路送到远离市中心、面向海岸的海港防坡堤上。
  狒狒把手上的阳子放在地上,阳子还来不及喘气,它已经消失无踪了。阳子四处寻找它的去向,发现刚才的男人拎着宝剑,从巨大的消波块堆中出现。
  「你没事吧?」
  阳子点了点头。虽然有点头晕,那是因为狒狒的跳跃导致的晕眩,而且在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太多难以用常识想像的事。
  她双腿一软,当场坐在地上,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阳子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跪在自己身旁的男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抬头看着男人,想要寻求答案,但男人似乎无意向她解释。
  阳子垂下双眼。男人的态度太冷淡了,她没有勇气发问,只好用颤抖的手抱住双腿。
  「……我好害怕。」
  阳子轻声嘀咕,男人用强烈的语气说:
  「现在没时间叹息,追兵马上就来了,不可以在这里休息。」
  「追兵?」
  阳子惊讶地抬起头,男人点了点头。
  「因为您没有杀死它,所以它还会追过来。骠骑它们正在努力拖延,但恐怕拖不了太长的时间。」
  「那只鸟吗?那只鸟到底是谁?」
  「蛊雕。」
  「蛊雕?」
  男人露出轻蔑的眼神。
  「就是它。」
  阳子的身体瑟缩着。她很想抗议,说我听不懂这样的解释,却说不出口。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景麒。」
  他简短地回答后,没有进一步的说明。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很想问他:「你不是叫台辅吗?」但男人身上所散发的气息让她不敢问。
  她很想赶快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回家,但她的书包和大衣还留在教室:她不敢一个人回去拿,却也不能这样回家。
  「——可以了吗?」
  阳子不知所措地蹲在地上,男人唐突地问。
  「可以什么?」
  「我在问您,可以出发了吗?」
  「出发?要去哪里?」
  「那里啊。」
  阳子完全不知道「那里」是哪里,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男人抓住了她的手。阳子不禁想,这是第几次被他抓着手。
  为什么他不好好解释,就要强制自己做某些事呢?
  「……等一下。」
  「现在没时间了。」
  男人的语气很不耐烦。
  「已经等候太久,不能继续再等下去了。」
  「那里是哪里?要花多长时间?」
  「直奔那里的话,单程要一天的时间。」
  「我没办法去。」
  「为什么?」
  听到男人责备的语气,阳子低下头。这个男人来历不明,阳子不敢贸然跟他同行。
  单程就要花一天时间,对阳子来说,根本不可能轻易跟他走。自己要怎么跟父母解释不回家这件事?阳子的父母很保守,不可能允许她晚上不回家。
  「……我没办法去。」
  阳子很想哭。她完全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男人也不向她解释,却用一脸可怕的表情,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一旦流泪,又会挨骂,她只能拼命忍住泪水。
  她抱着双腿不说话,那个声音再度突然响起:
  「台辅。」
  男人抬头看着天空。
  「蛊雕吗?」
  「是。」
  阳子感到不寒而栗。那只巨鸟追来了。
  「……救命。」
  她抓住男人的手臂,男人回头看着阳子,把手上的剑递给她。
  「如果您不想死,请用这把剑。」
  「但是我不会用剑。」
  「只有您能用这把剑。」
  「我不会!」
  「那我把宾满借给您——冗佑。」
  随着他的叫声,地面露出半张男人的脸。
  这个男人的脸好像是用岩石做的,看起来气色很差,凹陷的双眼像鲜血一样通红。
  从地面露出的脖子下没有身体,是像水母般半透明果冻状的东西。
  「……那是什么啊?」
  阳子小声惊叫,那个怪物不理会她,从地面滑了出来,朝向阳子飞去。
  「不要!」
  阳子想要逃离,景麒抓住了她的手臂。
  阳子想逃却无法逃离,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突然扑向她的后脖颈。她知道是那个怪物扑到她身上,随即感觉到冰冷柔软的东西钻进制服的领子中,阳子忍不住惨叫起来。
  「不要!帮我拿走它!」
  阳子用没被抓住的那只手用力挥动,想要甩掉背上的东西,景麒也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住手!不要!」
  「真是太不听话了,你先镇定。」
  「不要!我说了不要了嘛!」
  像浆糊般冷冰冰的东西从后背爬到她的手臂,阳子同时感受到脖子后方被什么东西用力按住,却只能不停地尖叫。
  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扭着身体,拼命想要甩开男人的手,当两只手终于恢复自由时,因为用力太猛,跌倒在地。她惊恐不已地用双手摸着脖子后方时,已经摸不到任何东西了。
  「怎么了?怎么回事!」
  「只是被冗佑附身而已。」
  「附身?」
  阳子用双手摸着全身,全身都摸不到那种可怕的感觉。
  「冗佑知道怎么使用剑,请用这个。」
  男人冷淡地说着,把剑递给她。
  「蛊雕的速度很快,至少要先杀了它,否则很快就会被迫上。」
  「至少……它?」
  这意味着还有其他追兵吗?就像在梦境中所看到的那样?
  「我……做不到。对了,刚才那些叫冗佑和宾满的怪兽跑去哪里了?」
  男人没有回答,看着天空说了声:
  「来了。」




  7




  阳子还来不及回头,就听到背后传来奇怪的叫声。
  阳子回头看向声音的方向时,那把剑被塞进她手中。阳子不予理会,继续回头向后看。巨鸟正张开翅膀,从背后的上空俯冲下来。
  阳子惊叫着。这下逃不掉了。她立刻闪过这个念头。
  巨鸟俯冲的速度太快了,自己来不及逃走,也不会用剑,更没有勇气和那只怪兽对峙。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拯救自己。
  她整个视野都被巨鸟粗壮的钩爪占据了。她想要闭上眼睛,但无法做到。
  一道白光闪过眼前,随即响起剧烈的撞击声,听起来像是岩石和岩石相撞的声音,像斧头般沉重的钩爪就停在她眼前。
  是那把剑制止了钩爪,剑身从剑鞘中拔出一半,举在眼前的正是自己的双手。
  怎么回事?她甚至无暇自问。
  阳子的双手把剑身完全拔了出来,立刻砍向蛊雕的脚。
  鲜血四溅,温热的血滴喷在阳子的脸上。
  阳子整个人呆住了。
  舞剑的绝对不是阳子,但她的手脚自己活动,砍断了仓皇逃窜的蛊雕的一只脚。
  喷出来的鲜血再度溅在她的脸上,温热的血顺着她的下巴流到脖子,流入了衣领中。可怕的感觉让阳子忍不住发抖。
  阳子步步后退,仿佛在闪避喷出来的鲜血。
  逃向空中的巨鸟立刻调整姿势飞扑而来。
  阳子砍向它的翅膀,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每动一次,就有冰冷的感觉缓缓传遍全身。
  ——是它。是那个叫冗佑的怪兽。
  巨鸟带着负伤的翅膀,发出奇怪的叫声冲向地面。
  阳子看着这一幕,终于领悟到一件事。
  那个名叫冗佑的怪兽操控了自己的手脚。
  巨鸟痛苦地拍着翅膀,用巨大的双翼拍着地面,朝向阳子扑来。
  阳子的身体轻巧地闪过,在闪避的同时,立刻挥剑深深地砍向巨鸟的身体。
  温热的鲜血从天而降,手上仍然残留着砍断骨肉的可怕感觉。
  「不要!」
  虽然嘴巴可以按照她的意志说话,但她已经无法控制身体的动作。
  鲜血顺着身体流了下来,她用剑深深地刺进坠落地面、正在痛苦挣扎的蛊雕的翅膀。当剑身刺穿翅膀后,她又往身体的方向一拉,割断了巨大的翅膀。
  阳子立刻转身,朝向发出尖叫声,喷出血泡的脖子砍出。
  「不要……住手。」
  巨鸟慌忙用力拍打着受伤的翅膀,但它的翅膀已经无法让它的身体飞向天空。
  阳子的手臂避开巨鸟在空中拍打出声的翅膀,刺进了它的身体。她立刻把头转到一旁,但双手还是感受到割开软绵绵身体的感觉。
  她拔出剑,再度高举起来,毫不犹豫地砍向巨鸟的脖了。剑砍中它的脖子,停了下来。
  她再度把剑从黏稠的血肉中拔了出来,高举在头上,这次终于完全砍断了巨鸟已经被染成一片红色的脖子。她用巨鸟还在痉挛的翅膀擦了剑刀后,手脚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阳子大声尖叫,终于把剑丢在一旁。
  阳子从防坡堤的角落探出身体,
  她一边哭,一边沿着海里的消波块跳入海水中。她完全不顾现在是二月中旬,海水冰冷刺骨,只想洗去从头到脚的血迹。
  她忘我地用海水洗着身体,终于恢复平静时,浑身发抖,几乎无法爬回岸边。
  她费了很大的工夫爬回防波堤,再度放声大哭。恐惧和厌恶让她高声哭了起来。
  在她哭得声音沙哑,浑身也没有力气时,景麒终于问她:
  「可以了吗?」
  「……什么……」
  她茫然地抬起头,景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它并不是唯一的追兵,其他追兵很快就来了。」
  「……所以呢?」
  阳子的神经似乎麻痹了,她并未对「追兵」这个字眼感到任何恐惧,瞪着男人时,内心也完全没有丝毫的畏惧。
  「追兵很不好对付,您必须和我一起来,我才能保护您。」
  阳子冷冷地回答。
  「不。」
  「您太不识大体了。」
  「够了,我要回家。」
  「即使您回了家,也未必安全。」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太冷了,我要回家……把怪兽从我身上拿开。」
  男人看着阳子,阳子也冷冷地看着他。
  「它不是附在我身上吗?赶快把那个叫冗佑的怪兽拿走。」
  「您暂时还需要它。」
  「不需要,因为我要回家了。」
  「您真是愚蠢至极!」
  听到男人的怒骂声,阳子张大了眼睛。
  「您不能死。如果您拒绝,我会强行把您带走。」
  「你别自说白话了!」
  阳子破口大骂。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骂别人。骂出口后,却发现体内有一种奇妙的兴奋感。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要回家,我不想被卷入这种事。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回家。」
  「眼下恕难从命。」
  阳子用力推开男人递到她面前的剑。
  「我想回家!你没资格指使我!」
  「您难道还不了解目前有多危险吗?」
  阳子冷笑着说:
  「危险也没关系,和你无关吧?」
  「当然有关。」
  男人低声丢下这句话,看着阳子的身后,微微点了点头。背后毫无预警地伸出两只白净的手臂,抓住了阳子的手。
  「干什么!」
  回头一看,发现是刚才拿着宝剑现身的鸟女人。女人抓着阳子的手臂,硬是把宝剑塞到她手上,然后反手抱住了她。
  「放开我!」
  「您是我的主人。」
  阳子听到这句话,立刻抬头看向景麒。
  「主人?」
  「只要是主人的命令,即使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但眼下攸关您的性命,请您原谅我的冒犯。目前的首要任务是确保您的安全,在您了解状况后,如果还想回家,我务必亲送。」
  「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主人?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没有解释任何事,就莫名其妙地做了这些事,开什么玩笑!」
  「眼下无暇说明,」
  景麒说完,用冰冷的视线看着阳子。
  「我也不希望您是我的主人,但这不是我的意志能决定的事。我也不能对主人见死不救,更要绝对避免把无辜的人卷进来。如果您不答应,恕我采取强硬手段——芥瑚,请带她走。」
  「不!放开我!」
  景麒没有回头看阳子。
  「班渠。」
  随着景麒的呼唤声,出现了一只红铜色长毛的怪兽。
  「要分开飞,否则会沾到血腥味。」
  名叫骠骑的怪兽出现了,它的外形像一只巨大的豹。女人反手架住阳子,让阳子坐在它的背上。
  阳子对轻巧地坐在班渠身上的男人说:
  「别开玩笑了!让我回家!至少把那个怪兽拿掉!」
  「您并不会感到不舒服吧?虽然冗佑附身在您身上,但您应该没有任何感觉。」
  「但还是觉得很恶心!帮我拿掉!」
  「冗佑——」男人转头看着阳子的方向命令道:「绝对不要现身,就当作自己不存在。」
  没有回答的声音。
  景麒点了点头,载着阳子的怪兽站了起来。阳子立刻抓住抱着自己的女人的手臂,怪兽无声无息地跳跃起来。
  「……我说了我不要!」
  怪兽无视阳子的呐喊,轻快地跑向空中。
  怪兽缓缓飘向空中,高度逐渐增加。它跑得很平稳,如果不是地面越来越远,甚至会陷入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停在原地。
  怪兽在空中奔跑。地面越来越远,暮色的街头出现在脚下,一切仿佛在作梦。




  8




  满天的点点寒星,勾勒出城镇轮廓的无数星星点缀脚下。
  怪兽在海上奔腾。
  怪兽飞翔,宛如在空中游泳,速度却快得惊人。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有风在耳边呼啸的感觉,所以以为速度并不快,但只要看到背后的夜景急速后退,就知道目前的速度非比寻常。
  无论她怎么叫、怎么诉说,都没有人理会她。她甚至苦苦哀求,但也没有人回答。
  海上一片漆黑,再加上目测不到任何可以参照高度的东西,所以对高度并没有太大的恐惧,却对前往的目的地充满恐惧。
  怪兽头也不回地直奔海上。周围看不到载着景麒的另一只怪兽的身影,也许正如景麒所吩咐的,他们正分头飞向目的地。
  阳子在浑身疲惫的同时,更感到有点气馁,终于不再叫喊。一旦放弃挣扎,随即发现坐在伸展四肢、在空中飞翔的怪兽背上很舒服。在背后抱住自己的女人双臂温暖了她冰冷的身体。
  阳子迟疑了一下,然后终于开口问背后的女人:
  「那个……追上来了吗?」
  她微微扭着身体问,女人点了点头。
  「对,有众多妖魔追兵。」
  女人的声音温和轻柔,令阳子感到安心。
  「你们……是谁?」
  「我们是台辅的仆人——请看着前方,如果您掉下去,我会挨骂。」
  「……喔。」
  阳子很不甘愿地转向前方。
  放眼望去,是一片黑暗的大海和黑暗的天空,还有微微闪烁的星光、海浪,和悬在高空的皎洁月亮。
  「请抓好宝剑,千万不要离身。」
  这句话令阳子心生害怕,难道又要像刚才一样,展开一场令人反胃的作战吗?
  「……敌人快来了吗?」
  「虽然有追兵,但骠骑速度很快,不必担心。」
  「……那?」
  「要随时小心谨慎,确保剑和鞘都不会遗失。」
  「剑和鞘。」
  「这把剑不能和剑鞘分离。剑鞘上的珠子可以保护您。」
  阳子看着手上的剑,剑鞘上绑着装饰绳,前端垂着一块像乒乓球般大小的青石。
  「这个吗?」
  「是。如果您觉得冷,请握住珠子。」
  阳子顺从地把青石握在手中,温暖渐渐传入手心。
  「……好温暖。」
  「对受伤、疾病和疲劳也有效,这把剑和珠子都是秘藏的重宝,千万不能遗失。」
  阳子点了点头,正在思考下一个问题时,怪兽突然降低了高度。
  白色月影映照在漆黑的海上,在海浪之间穿梭的影子快速接近,这股冲劲逼近海面,溅起了浪花。
  当怪兽继续下降时,海面宛如沸腾般起伏,窜起了水柱。
  怪兽想要冲进在这片翻腾海面上闪耀的光环中。阳子察觉之后,立刻惨叫起来:
  「我不会游泳!」
  她紧紧抓住女人白净的手臂,女人的手臂微微用力。
  「不必担心。」
  「但是!」
  阳子来不及把话说完,海面就在眼前出现,她大声尖叫起来。




  冲进光环的瞬间,她原以为会承受巨大的撞击,却完全没有感受到。
  她感受不到海浪溅起的水花,也感受不到海水的冰冷,只有闭起的双眼感受到银白色的光,宛如溶入了这片光海之中。
  阳子感受到一种宛如薄布轻抚脸庞的感觉,张开了眼睛,发现眼前是一条光的隧道。至少在阳子看来是这样。这里没有声音,也没有风,放眼望去,尽是冷冽的光。
  阳子回头看向水面,发现月形的白光吞噬了黑暗,水面泛起无数涟漪。
  「这是……怎么回事?」
  在如同潜水般行进的方向前方,有一个和脚下相同的光环。
  是头顶上的光环照亮了脚下,还是相反,是脚下的光环把光射向头顶的方向?无论如何,如果那是出口,这条隧道很短。
  载着阳子的怪兽转眼之间就穿越了这片闪耀的光芒,冲向前方的光环。阳子再度感受到那种好像薄布轻抚身体的感觉,冲破之后,竟然来到海面上。
  她的上下感觉完全颠倒了。耳朵突然可以听到声音,她抬起眼,闪耀着微光的海面一望无际。和进入时一样,阳子他们也是从黑暗海面上的月影中窜出来的。
  她看不清远方的海面,只知道月光下,黑暗的大海无边无际。
  当他们从月影中窜出时,以怪兽为中心的涟漪迅速扩散,海面滚滚翻腾,掀起了狂涛巨浪。
  看着浪头的浪花,就知道狂风肆虐。刚才始终维持无风状态的怪兽周围,微风开始打转,头顶上的云开始流动。
  怪兽往上跑向空中,当远离了宛如镶在掀起狂风巨浪中的海上月影,而其本身看起来和普通的月影无异时,女人突然开了口:
  「骠骑!」
  听到这个紧张的声音,阳子回头看着女人,顺着女人的视线看向背后。黑夜的海面上,有无数黑影从白色月影中窜了出来。
  只有天顶的月亮和月影发出光亮,但也很快就被云层覆盖了,迅速地变成一片黯黑——正是漆黑的黯夜。
  在这片既不见天,也不着地的黑暗中,淡淡地亮着红莲的亮光。正是月影消失的位置。这道淡淡的亮光如同熊熊火焰在燃烧般舞动、变幻。
  红光的前方有无数影子,异形怪兽聚集在那里。
  异形怪兽手舞足蹈地从亮光的方向跑来。有猴子,有老鼠,有鸟,有红兽、黑兽和青兽。
  阳子呆若木鸡。
  「这是……」
  这是……这片景象是——
  阳子尖叫起来。
  「不要!快逃!」
  女人摇晃着阳子的身体,似乎在安抚她。
  「我们正在逃,请安心。」
  「不要!」
  女人把阳子的身体压低。
  「请您抓紧骠骑。」
  「你呢?」
  「我会尽力阻挡它们。请您紧紧抓住骠骑,无论发生任何事,都绝对不要放开宝剑。」
  确认阳子点头后,女人松开了双手。
  女人在漆黑的空中跑向后方,金棕色的条纹背影转眼之间就被黑暗吞噬了。





  阳子周围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风在呼啸,阳子被吹得东摇西晃。
  「骠……骠骑。」
  阳子紧紧趴在骠骑的背上叫道。
  「有何贵干?」
  「我们逃得掉吗?」
  「这就不清楚了。」
  骠骑用没有感情的声音回答后叫了一声:
  「注意头上!」
  「啊?」
  阳子抬起头,看到微微的红光。
  「是合踰。」
  阳子紧紧抱着的怪兽话音刚落,立刻纵身跳向侧面闪躲,有什么东西以惊人的速度擦身坠落。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骠骑在空中左右蹦跳着,急速下降。
  「拿剑——有埋伏,我们被包围了。」
  「怎么会这样!」
  阳子大喊着,眼前的黑暗中亮起淡淡的红光。红光的前方有无数影子,正手舞足蹈地从亮光的方向跑来。
  「不!快逃!」
  我不要再舞剑了。当她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抚摸着她的脚。
  骑在骠骑身上的阳子双腿用力夹紧了它的身体。冰冷的东西又爬上了她的后背,硬是把阳子的上半身从骠骑背上拉开。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为战斗做准备。她双手松开了骠骑,从剑鞘中拔出剑,把剑鞘拿向背后,插在裙子的皮带中。
  「……不,不要!」
  她右手举起了剑,左手抓住骠骑的毛。
  「拜托啦,我不要!」
  迎面而来的那群怪兽和迎上前去的骠骑,双方都如疾风般冲向对方。
  骠骑冲进了异形怪兽群中,阳子手上握着的剑用力砍向同时扑来的巨大怪兽。
  「不要!」
  阳子闭上眼睛。如今,她只能主宰叫喊和闭上眼睛这两件事。
  她从来没有杀生过,就连自然课的解剖实验也不敢正视,她不希望被迫杀生。
  剑不停地舞动,她听到骠骑的声音。
  「不要闭上眼睛!这样冗佑无法行动!」
  「不要!」
  骠骑用力跳向侧面,阳子的脖子忍不住向后仰。
  阳子的身体被甩向前后左右,但她用力闭着眼睛。她不想目睹厮杀,如果闭上眼睛,能够让宝剑停止挥动,那她绝对不会睁开眼。
  骠骑用力跳向左侧。
  阳子突然感受到一阵好像撞墙般的强烈冲击,听到像狗哀号般的短促叫声,阳子猛然张开眼睛,只看到一片深沉的漆黑。
  她来不及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骠骑的身体用力倾倒,阳子两腿紧紧夹着的毛皮骤然消失了。
  她来不及惨叫,就被抛向空中。
  她惊讶地张大了眼,看到一只像野猪般的怪兽扑了过来,随即感受到右手砍向肉身的沉重冲击,阳子听到了怪兽的咆哮和自己的尖叫声。
  最后,她所有的感觉都坠入了黑暗。











  第二章




  1




  汹涌的海浪拍打着沙滩。
  阳子猛然醒来,发现自己倒在海岸旁。
  海浪冲刷的沙滩离阳子倒地的位置有一小段距离,但浪潮汹涌,浪花溅到了阳子的脸上,她也因此醒了过来。
  阳子抬起头,一阵大浪打来,沿着沙滩淹过来的海水冲湿了倒在地上的阳子的脚尖。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冷,所以继续躺在那里,任凭海浪冲刷她的脚尖。
  浓浓的海水味飘来。阳子在茫然中觉得海水味很像血腥味,仿佛在人体内流动的是海水,所以,只要竖起耳朵,就可以听到体内的海浪声。
  一道大浪再度打来,海水冲到了阳子膝盖处,海水夹带的沙子滑过膝盖,她闻到了浓烈的海水味。
  阳子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发现冲刷脚尖后流回大海的海水带着红色。她看向海面,发现是一片灰色的大海和灰色的天空,完全没有红色。
  海浪再度打来,流回大海的海水还是红色。她寻找着红色的来源,不禁张大了眼睛。
  「……啊!」
  原来红色来自自己的脚。海浪冲刷过的脚尖和小腿,都不断渗出红色。
  她慌忙用双手撑起身体,仔细一看,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通红,就连制服也变成了深红色。
  阳子忍不住轻声尖叫起来。
  ——是血。
  全身被溅到的血染得一片通红,双手几乎变成了黑色,轻轻握起双手,发现双手变得很黏,轻轻触摸后,发现脸上和头发也都黏乎乎的。
  当阳子发出尖叫时,又有一道大浪打来。
  海浪冲刷了坐在海滩上的阳子周围。混浊的灰色海水流回大海时,带着一抹红色。
  阳子掬起冲上岸的海水,洗了洗双手,从指尖滴落的水完全变成了血液的颜色。
  海浪每次打来,她都掬水洗手,但是洗了一次又一次,双手还是无法恢复原有的白皙。水位不知不觉已经淹至坐在海滩上的阳子的腰部,红色不断渗入海水中,周围的水面也染成一片红色,而且,红色的范围越来越大,在这片只有灰色的风景中,红色被衬托得格外鲜艳。
  这时,阳子猛然发现自己手上的变化。她把红色的手伸到眼前。
  指尖变长了。
  尖而锐利的指尖差不多有手指的第一个关节那么长。
  「……为什么?」
  她细细打量着自己的手,发现了更多的变化。她的手背上有无数道裂痕。
  「这是什么……」
  啪啦。一小片红色的碎片掉落,被风吹到了海上。
  那一小片碎片剥落后,出现了一小撮红色的毛。那一小片地方,长满了浓密的短毛。
  「不会吧……」
  她轻轻搓了几下,掉落无数碎片,出现了更多红毛。只要她稍微动一下,脚上和脸上就都有碎片掉落,浑身出现了很多红色的毛。
  制服被汹涌的海浪不断冲刷,很快就破了。制服下也出现了红色的毛,海水冲洗着她身上的毛,红色渗入海中,放眼望去,周围已经染成了一片红色。
  指甲尖如凶器,浑身长满红毛——自己宛如变成了野兽。
  「——不可能!」
  她嘶叫的声音也破了音。
  ——为什么会这样?
  破烂的制服剥落后,她发现自己的手臂扭曲成奇妙的形状,看起来有点像是狗或猫的前肢。
  ——溅到身上的血。
  ——绝对是因为刚才溅到身上的血造成的。
  妖怪的血溅到自己身上,所以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
  ——我也会、变成妖怪。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我不要。
  「我不要!」
  她大声叫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阳子只听到汹涌的海浪声,和一头野兽的咆哮声。




  ——阳子张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片苍茫的黑暗中。
  她一呼吸,立刻感到全身疼痛,胸口特别痛。
  她立刻把双手拿到眼前,微微松了一口气。手上的尖爪和红毛都不见了。
  「……」
  她发出无声的叹息。回想着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回想着造成这一切的原因,记忆突然苏醒。她慌忙想要坐起来,但身体僵硬,难以动弹。
  她缓缓喘了几口气,才慢慢坐了起来。她持续深呼吸时,疼痛也渐渐消失。当她坐起来时,许多松叶从她身上掉落。
  ——松树。
  那的确像是松树的叶子。她巡视周围,发现是一片松林,抬头一看,看到树枝折断处还很新。她判断自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她的右手仍然紧紧握着剑柄。她佩服自己竟然没有松手,然后检查自己的身体,惊讶地发现并没有受伤。虽然有无数微小的擦伤痕迹,但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伤口,而且,身上也没有任何变化。
  阳子小心翼翼地摸向背后,抽出因塞在裙子腰带中而没有遗失的剑鞘,把剑放了回去。
  海浪阵阵,淡淡的白色雾霭飘来,弥漫着黎明前的空气。
  「所以我才会作那个梦……」
  她回想起溅到身上那些恶心的血、和怪兽对战的经过与海浪的声音。
  「……糟透了。」
  阳子嘀咕着,巡视着周围。
  周围是海边常见的松树林。黎明前的海边。自己既没有死,也没有身负重伤——这是阳子目前掌握的所有情况。
  树林里没有任何动静,附近应该没有敌人,而且——也没有战友。
  刚才从映照在海面上的月影窜出来时,月亮高挂在天空。现在是黎明时分。自己独自躺在这里这么长的时间,代表和景麒他们走失了。
  ——迷路的时候要留在原地。
  阳子小声地自言自语。
  景麒之前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我,一定会带着其他人来找我。如果轻易走动,反而会彼此都找不到对方。
  她靠在旁边的树干上,握着剑鞘上的玉珠,全身的疼痛渐渐消失了。
  太奇妙了。她忍不住想。
  她不由得再度打量玉珠,看起来和普通的石头没什么两样,浓密的青色石头发出像是玻璃的光泽。青色的翡翠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心里这么想着,再度用力握紧玉珠,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阳子闭上眼睛时,可能睡着了片刻。当她再度张开眼睛时,四周洒满微光,一片清晨的景象。
  「太久了……」
  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把自己丢在这里这么久?景麒呢?芥瑚呢?骠骑呢?
  阳子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冗佑。」
  她猜想冗佑应该仍然附在自己身上,但出声叫了之后,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她检查了自己的身体,也完全感受不到冗佑的存在。之前也是,除了舞剑的时候以外,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所以无法判断冗佑是否也和自己走失了。
  「你在吗?景麒他们去了哪里?」
  无论她问了多少次,都听不到任何回答。
  她开始感到不安。也许景麒他们想要找自己,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想起坠落前听到的惨叫声,留下来阻挡敌人的骠骑不知道是否平安无事?
  她越来越不安,硬撑着浑身酸痛的身体站了起来,左顾右盼。周围是一片松树林,右侧就是树林的尽头,去那里应该不至于会有危险吧?
  树林外是一片凹凸不平的荒地,低矮的灌木紧贴着发白的泥土。
  前方就是断崖,断崖前方是一片漆黑的海。昨晚看到的海也是黑色的,但她以为是黑夜的关系,如今天已经亮了,仍然是漆黑一片,代表大海本身的颜色很深。
  阳子情不自禁地走向悬崖。
  悬崖很高,感觉像是从百货公司的屋顶往下看。阳子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大海良久。
  不是因为高度的关系,而是因为脚下的那片大海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大海是无限接近于黑色的深蓝色,她看着延伸到水面下的悬崖,发现水并没有颜色,而是极其清澈。
  那是一片超乎想像的深海,似乎是因为水太清澈,所以盘踞在深海中的黑暗一览无遗,她俯瞰着光也无法照到的海底深处。
  这片深海的深处有点点光亮,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像砂粒般的点点微光亮着,或是聚集在一起,形成淡淡的光斑。
  ——像星星一样。
  阳子感到一阵晕眩,坐在悬崖上。
  那正是宇宙的景观,以前在照片上看过的星星、星团和星云,竟然出现在自己的脚下。
  ——这是我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突然涌现这个念头,她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事物涌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这里是阳子未知的世界,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海。她被带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不要。
  「这不会是真的吧……」
  这里是哪里?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危险还是安全?接下来该怎么办?
  为什么会这样?
  「……冗佑?」
  阳子闭上眼睛叫了一声。
  「冗佑!拜托你回答我!」
  身体内只听到宛如海浪般的声音,附身在自己身上的怪兽没有应答。
  「你不在吗?谁来救我!」
  已经过了一整晚,妈妈在家一定很担心,爸爸现在一定怒不可遏。
  「……我要回家。」
  当她小声嘀咕时,泪水夺眶而出。
  「我想要回家……」
  泪水一旦流下来,就再也无法克制了。阳子抱着双腿,低下了头,放声大哭起来。




  阳子哭得额头有点发烫,才终于抬起头。尽情哭泣后,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
  她缓缓张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宛如宇宙般的大海。
  「……太奇妙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俯视星空,清澈的漆黑中繁星满天,星云在水中缓缓旋转。
  「太奇妙、太美了……」
  她发现自己终于平静下来。
  阳子茫然地注视水中的星星。




  2




  太阳越过天顶之前,阳子都在那里看着大海。
  这里到底是怎样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地方?
  来这里之前,曾经经过月影,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想要抓住月影,就像想要抓住夕阳一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景麒和他身边奇怪的野兽。阳子的世界中没有这种怪兽,那绝对是这个世界的动物——她意识到了这件事。
  景麒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他说很危险,说要保护我,却把我丢在这里。
  景麒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敌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攻击我?为什么眼前发生的一切和梦境完全一样——况且,为什么我会持续作那些梦?
  一旦开始思考,就越想越不清楚,思考仿佛走进了迷宫。自从遇见景麒之后,所发生的所有一切都充满疑问,几乎都是阳子难以理解的事。
  她不由得痛恨起景麒。
  他突然出现在阳子面前,不由分说地把她带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如果没有遇见景麒,根本不会来这种地方,也不可能杀生,即使杀的是怪兽。
  虽然谈不上是想念景麒,只是眼前除了景麒以外,她不知道还可以依靠谁,可景麒却不来接她。难道是那场战斗发生了什么意外,他想要来,也来不了吗?还是另有什么原因?
  阳子更加觉得自己面临了重大的困境。
  ——我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阳子并没有做什么,全都是景麒惹出来的祸。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遭到怪兽的攻击,也是景麒的错。
  在教师办公室时,不是有一个声音说:「似乎被跟踪了」吗?景麒说那是「敌人」,但应该不是阳子的敌人,阳子从来不曾与怪兽为敌。
  景麒说,阳子是他的主人。阳子觉得这件事是一切的原因,因为阳子是景麒的主人,所以才会遭到景麒的敌人的攻击。为了抵挡敌人的攻击,她不得不舞剑,也不得不来到这种地方。
  但是,阳子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当过任何人的主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别人的主人,所以,不是景麒误会了,就是他一厢情愿这么想。
  景麒曾经说,「终于找到」了阳子。他一定是在找他的主人,然后犯下了重大的错误。
  「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要保护我。」
  阳子小声地咒骂。
  「这一切,全都是你惹出来的祸。」




  影子渐渐拉长,阳子终于站了起来。她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即使一直坐在这里咒骂景麒,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阳子巡视四周,无论走去哪一个方向,都是一望无际的悬崖。她无可奈何地走回刚才的松树林。虽然她没有穿大衣,却并不觉得冷,这里似乎比阳子原本住的地方气候更加宜人。
  这片并不大的树林好像曾经经历一场台风,到处都是折断的树枝。穿越树林,是一大片沼泽地。
  「……」
  仔细观察后,发现那里并不是沼泽,而是泥土流入的农田。
  整片水面的某些地方露出整修得笔直的田埂,低矮的绿色植物从泥土中探出头,被吹得东倒西歪。
  放眼望去,都是一片泥海,远处有一些房屋形成了小村落,村落的后方是险峻的山峦。
  这里完全没有电线杆或是铁柱之类的东西,远处的村落也没有电线,建筑物的屋顶上也没有天线。
  房子都是黑色瓦屋顶,泛黄的土墙,村落周围种着低矮的树木,但几乎都倒了。
  这里并没有她原先以为会看到的异常风景或是奇怪的房子,内心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虽然感觉稍有不同,但很像日本随处可见的田园风光,所以她有点小小的失望。
  安下心后,阳子仔细观察周围,发现离松树林很远的地方有几个人影。虽然看不清楚他们的样子,但轮廓的感觉不像是妖怪,而且他们好像在农田里工作。
  「太好了……」
  她忍不住脱口说道。最初看到那片大海时,她不由得乱了方寸,但眼前的风景并没有太大的异常。除了这里似乎没有电力以外,看起来很像是日本的某个村庄。
  阳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决定去向远处的那些人问路。虽然她对和陌生人说话感到害怕,但她一个人无法离开这里。她突然想到,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懂她说的话,但当务之急,必须向他人求助。
  她激励着心生害怕的自己,在嘴里喃喃自语:
  「我先说明情况,再问有没有看到景麒他们。」
  这是阳子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事。




  她终于找到可以走路的田埂,走向正在农田里干活的人影。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发现他们不是日本人。
  她看到褐发的女人和红发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氛围和景麒很神似。
  也许是因为五官和体形完全不像白人,只有头发的颜色比较奇怪的关系。除了这一点,他们看起来就是很普通的男人和女人。
  他们身上的衣服也和日本的和服稍有不同,男人都留着长发,绑了起来,除此以外,并没有特别的异常。他们手拿像是铲子的东西,正在铲除田埂。
  其中一个男人抬起头,看到阳子后,戳了戳其他人。他似乎说了什么,但听起来不像是奇怪的声音。那里总共有八个男人和女人,都看向阳子,阳子向他们微微欠了欠身,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黑发男人立刻爬上田埂。
  「……你是从哪里来的?」
  听到他说的是日语,阳子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脸上很自然地露出了笑容。眼前的状况似乎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糟糕。
  「悬崖那里。」
  其他人也都停下手,看着阳子和男人。
  「悬崖那里……你老家在哪里?」
  阳子原本想要回答「东京」,但随即闭嘴。原本她想得很简单,觉得只要把自己遭遇的事告诉他们就好,只是即使说了实话,他们会相信吗?
  阳子正在犹豫,那个男人又继续问她:
  「你身上的打扮很奇怪,该不会是从海上来的?」
  这就是所谓的「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阳子点了点头。男人瞪大了眼睛。
  「原来是这样,真是太惊人了。」
  男人脸上露出冷笑,阳子难以理解他的态度。他露出警戒的眼神打量着阳子,视线停留在阳子的右手上。
  「你手上拿的东西太吓人了吧?这是怎么回事?」
  阳子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手上的剑。
  「这是……别人送我的。」
  「谁送你的?」
  「一个叫景麒的人。」
  男人立刻走到阳子身旁,阳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你拿太重了——交给我,我来帮你拿。」
  男人的眼神令阳子感到有点害怕,他的语气不像是关心,于是,她把剑抱在胸前,摇了摇头。
  「……没关系,请问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配浪。既然有事请教别人,怎么可以亮出这么危险的东西?把手上的东西给我。」
  阳子忍不住后退。
  「别人叫我不能放手。」
  「给我。」
  男人语气强烈地说道,阳子忍不住感到害怕。她不敢对男人说「不」,只好很不甘愿地把剑递给男人。男人一把抓过剑,仔细地打量。
  「还真精致啊,给你这把剑的男人很有钱吧?」
  在一旁围观的其他人也纷纷围上前来。
  「怎么回事?她是海客吗?」
  「是啊,你们看,这东西很惊人吧?」
  男人笑着想要拔剑,但不知道为什么,剑无法从剑鞘中抽出来。
  「原来只是装饰品——算了,没关系。」
  男人笑着把剑插在腰带上,然后突然伸手抓住了阳子的手臂。阳子尖叫起来,但男人粗暴地扭着她的手臂。
  「……好痛!放开我!」
  「这怎么行?海客都要送去县长那里,这可是规定。」
  男人笑着推着阳子。
  「走吧,别担心,不会伤害你的。」
  男人推着阳子走路,对周围的其他人说:
  「谁来帮我,把她带过去。」
  ——手很痛。这个男人不知道是好人还是坏人,也不知道到底要把自己带去哪里。阳子感到不安。
  她发自内心地想要摆脱这个男人。当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手脚突然感到冰冷,阳子甩开了男人的手,然后不由自主地伸向男人的腰,把剑连同剑鞘一起拔了出来。她用力向后跳开。
  「……他妈的。」
  男人对着阳子咆哮,其他人立刻提醒他:
  「小心!那把剑——」
  「没关系,那只是装饰品。喂,姑娘,你乖乖地到我这里来。」
  阳子摇了摇头。
  「……不要。」
  「难道你要我一路把你拖过去吗?别虚张声势了,赶快过来。」
  「……我不要。」
  越来越多人从远处聚集过来。
  男人向前踏出一步,阳子把剑从剑鞘中抽了出来。
  「什么!」
  「别过来……请别过来。」
  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阳子环顾所有人,慢慢后退,随即转身跑了起来。背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
  「别过来!」
  她回头,看到追上来的那些男人,立刻转过身停下来,举起了剑。她似乎可以听到自己全身的血往下流的声音。
  「不要……」
  剑指向逼近的男人。
  「冗佑,不要!」
  ——不行。我做不到。
  剑的前端在半空中勾勒出漂亮的弧度。
  「我不想杀人!」
  她大叫着用力闭上眼睛,手臂也立刻停了下来。
  同时,她被人用力拉倒。有人骑在她身上,抢走了剑。阳子流下了眼泪,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松了一口气。
  「真是不知好歹。」
  她粗暴地被人推了一下,但她来不及感到疼痛,就被拉了起来,双手被两个男人扭到身后。
  阳子无意抵抗,只能默默地在心里拜托冗佑:「不要动。」
  「带她去村里,还有这把剑,都一起交给县长。」
  阳子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哪一个男人在说话。




  3




  阳子被一路拉着,走在蜿蜒农田之间的小路上。
  十五分钟后,终于来到一个被高墙围起的小镇。
  刚才看到的村落只有几栋房子聚集在一起,这里是由将近四公尺高墙围起的小镇周围,四方形的外墙上有一道大门,看起来很坚固的门向内侧敞开着,里面是一道红墙,上面不知道画着什么,墙壁前方放了一张木椅,没有人坐在上面。
  阳子被推着走进小镇,绕过红墙,可以看到门前那条路。
  这个小镇的风景似曾相识,同时又有极其异样的感觉。
  白墙、黑瓦屋顶,和枝叶扶疏的树木,也许是因为建筑物充满东方的感觉,所以才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即使如此,仍然无法令她产生亲近感,可能是因为整座小镇都完全感受不到人的动静。
  进入大门后的宽敞大道分成左右两条小路,路上完全不见人影。所有房子都是平房,面向马路的是一排籼房子一样高的白色围墙。围墙每隔一定的间隔就有一侗缺口,在小院子的后方就是房子。
  每栋房子的大小都差不多,建筑物的外观和细部不尽相同,却很相似,而且都感受不到任何生命力。
  有些房子敞着窗户,用竹棒支撑着向外推开的木质窗板,但敞开的窗户反而更衬托出整个小镇都没有人的动静,无论在街上还是房子内都看不到一条狗,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正前方的宽敞大路只有一百公尺左右,大路尽头是一座广场,还有一栋用鲜艳色彩点缀的白色石造建筑,但鲜艳的色彩显得极度空虚。左右两条小路在大约延伸了三十公尺处后有一个直角的转角,尽头是小镇的外墙,转角处也感受不到任何动静。
  放眼望去,并没有特别高的房子,黑色瓦屋顶的后方就是小镇的外墙。视线扫视一下,就可以看到外墙围成纵向很长的细长方形。
  简直是一个狭小得令人窒息的小镇,应该不到阳子就读的那所高中的一半,外墙却建得特别高。
  好像在鱼缸里。阳子突然有这种感觉。这个小镇宛如在大鱼缸的水底沉睡的废墟。
  阳子被带到正前方围绕广场而建的那栋建筑物中。
  建筑物有点像在中华街看到的房子。红色的梁柱、色彩鲜艳的装饰,却和镇上一样,都散发出空虚的感觉。建筑物内有一条笔直的狭窄长廊,这里也很昏暗,完全不见人影。
  把阳子带来此地的几个男人讨论之后,推着阳子往前走,把她关进了一个小房间。
  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阳子对那个房间的感觉,就是「牢房」两个字。
  地上铺满像是屋瓦般的瓷砖,许多地方已经缺损或是出现了裂缝,墙壁是爬满裂痕的土墙,高处有一个装了窗棂的小窗户。房间有一道门,门上也有一扇装了窗棂的窗户,隔着那扇窗户,可以看到站在门前的几个男人。
  一张木椅和一张小桌子,还有相当于一张榻榻米大的台子,是房间内所有家具。台子上贴着厚布,似乎就是睡床。
  这是哪里?这个小房间又是怎么回事?自己会遭到怎样的对待?虽然她有满腹的疑问,却不想问看守人。那几个男人似乎也无意和阳子交谈。阳子坐在睡床上低头不语。因为除此以外,她无法做任何事。




  过了很久,建筑物内才传来动静。有人走到门前,和原来的看守换班。新来的看守是两个男人,都身穿好像剑道防具般的蓝色皮革盔甲,可能是这里的警卫或是警官之类的。阳子屏住呼吸,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身穿盔甲的男人只是用凶狠的眼神看着阳子,并没有对她说话。
  即使是严酷的状况,周遭有状况发生时,至少可以分散注意力,被人置之不理反而会更加惶恐不安。她好几次想要和门外的士兵说话,却还是开不了口。
  经过了令人忍不住想要喊叫的漫长时间,太阳已经下山,牢房中漆黑一片后,三个女人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白发老妇手持灯火,穿着阳子以前在电影中看到的中国古代衣服。
  终于有人来了,而且进来的不是身高体壮的男人,对方是女人这件事,让阳子松了一口气。
  「你们退下吧。」
  老妇人对手上拿了很多东西、和她一起走进房间的两个女人说。那两个女人把东西放在地上后,深深鞠了一躬,走出了牢房。老妇人目送她们离开后,把桌子拉到睡床旁,把像是油灯的烛台放在桌子上,又把一个水桶放在桌上。
  「先洗洗脸吧。」
  阳子点了点头,慢吞吞地洗完脸,又洗了手脚。虽然手上沾满了深红色的污垢,但洗了之后,立刻恢复了原来的颜色。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沉重僵硬,应该是冗佑的关系。因为之前多次做出超越阳子能力的动作,导致她浑身肌肉酸痛。
  她尽可能慢条斯理地洗着手脚,水渗进了小伤口。她把在脑后绑成一条的发辫拆开,想要梳头发,发现了身体的变化。
  「……怎么会这样?」
  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头发。
  阳子的头发原本就是红色,尤其发梢好像脱色染过一样——但是,拆开发辫后的头发微微鬈曲,令她惊讶的是头发的颜色!
  这种异常的颜色是怎么回事?
  她的头发完全成了红色,好像被鲜血染了色,变成了很深很深的红色。之前听人说过「红发」这个字眼,但应该不是这种颜色。自己的头发变成了异常的红色,难以相信有人的头发竟然是这种颜色。
  阳子忍不住发抖。因为这实在太像她在自己变成野兽的梦境中,所看到的毛发颜色。
  「怎么了?」
  老妇人问。她回答说,自己的头发颜色很奇怪,老妇人听了她的回答,微微偏着头说:
  「怎么会呢?一点都不奇怪啊。虽然很罕见,但是很漂亮的红色。」
  阳子摇了摇头,把手伸进制服的口袋,拿出一面小镜子,确认自己的头发真的变成了鲜红色,但随即发现镜子里出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阳子一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举起手,战战兢兢地抚摸着头,镜子中的人也用手摸着脸,她知道镜子中的人就是自己,不禁愕然。
  ——这不是我的脸。
  即使扣除因为头发颜色改变,导致整体感觉稍有不同的因素,她仍然觉得那不是自己的脸。这无关美丑,而是自己的脸完全变了,黝黑的脸上有一双碧色的眼睛。
  「这不是我。」
  阳子惊慌失措地大叫,老妇人露出讶异的脸问:
  「你说什么?」
  「这不是我!」




  4




  老妇人从六神无主的阳子手上拿过镜子,镇定自若地看着镜子后,又把小镜子还给阳子。
  「镜子好像没有问题。」
  「但我不是长这样。」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了,自己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既不是野兽,也不是妖怪,但是——
  「那可能是你变了样。」
  听到老妇人语带微笑的声音,阳子仰头看着她。
  「……为什么?」
  阳子问了之后,再度看着镜子,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好像有一个人取代了自己。
  「这个嘛,我就不得而知了。」
  老妇人说完,握着阳子的手,用不知道沾了什么汁液的布,敷在她手臂上的小伤口上。
  阳子放下了镜子,她决定再也不照镜子。只要不看镜子,就不会在意自己的长相。虽然即使不照镜子,也可以看到头发的颜色,但只要认为自己染了发,就不是太大的问题。虽然她之前并不是很满意自己的长相,只是没有勇气再度直视这种变化。
  「虽然我不得而知,但也会发生这种事,等心情慢慢平静后,就能够接受了。」
  老妇人说完,把水桶从桌子上拿了起来,再把一个大碗端到桌上,碗里装着汤,看起来像是年糕的食物沉在碗底。
  「先吃这个吧。吃不够的话,这里还有。」
  阳子摇了摇头。她完全没有心情进食。
  「……你不吃吗?」
  「我吃不下。」
  「吃几口,就会发现其实肚子已经饿了。」
  阳子默默地摇了摇头。老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用一个像是细高花瓶般的陶瓷瓶为她倒了一杯茶。
  「你是从那里来的吧?」
  老妇人在发问的同时,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阳子抬眼看着她。
  「哪里?」
  「就是大海的另一边,你是穿越虚海过来的吧?」
  「……虚海是什么?」
  「就是悬崖下的那一片海。漆黑一片、空无一物的海。」
  原来那叫虚海。阳子在脑海中记住了这两个字。
  老妇人在桌上摊了一张纸,把装了砚台的盒子放在桌上,拿起毛笔,交给阳子。
  「你叫什么名字?」
  阳子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顺从地接过毛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中嶋、阳子。」
  「原来是日本的名字。」
  「……这里是中国吗?」
  阳子问,老妇人偏着头回答:
  「这里是巧国,正确的名字是巧州国。」
  老妇人说完,拿起另一支毛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这里是淳州府杨郡,卢江乡模县配浪。我是配浪的长老。」
  老妇人写的字和日文汉字的细部略微不同,但还是如假包换的汉字。
  「这里使用汉字吗?」
  「我们当然会使用文字啊,你今年几岁了。」
  「十六岁。所以,你刚才说的虚海也有汉字吗?」
  「就是虚无的海——你是做什么的?」
  「学生。」
  听到阳子的回答,老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会说话,也会认字。除了那把奇怪的剑以外,还带了什么东西?」
  阳子拿出了自己口袋里的东西。手帕、梳子、小镜子、学生手册,和坏掉的手表。这是她目前所有的家当。
  阳子把这些东西排放在桌子上,老妇人莫名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把桌上的东西收进了衣服的怀里。
  「……我会被怎么处置?」
  「不知道,这要由上面的人决定。」
  「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阳子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了罪人。老妇人再度摇了摇头。
  「你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这里规定,所有海客都要送到县长那里。」
  「海客?」
  「海客就是从海上来的访客,从虚海遥远的东方来的人,都叫海客。听说虚海的遥远东方,有一个叫日本的国家。虽然从来没有人亲眼证实过,但既然有海客从那里漂洋过海而来,应该没错吧。」
  老妇人说完,看着阳子。
  「日本人有时候会被卷进蚀中,漂流到东方的海岸,就像你一样,这些人都叫海客。」
  「十?」
  「食字旁再加一个虫字。蚀有点像暴风雨,但和暴风雨不同,蚀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之后就会有海客漂洋过海而来。」
  说完,老妇人露出为难的微笑。
  「只不过大部分都变成了尸体,即使有活下来的海客,也都要交给上面的人。由上面那些大官决定怎么处置。」
  「会怎么处置?」
  「我真的不知道会怎么处置,自从我祖母的时代之后,就没有再见过活的海客漂到这里,而且那个海客也在被送到县府之前就死了。你没有在海里溺毙,运气太好了。」
  「请问……」
  「什么?」
  「这里到底是哪里?」
  「淳州啊,刚才不是写了吗?」
  老妇人指着纸上写了地名的位置,阳子打断她说:
  「不是啦!」
  老妇人惊讶地张大了眼睛,阳子说:
  「我不知道虚海这种地方,也从来没听说过巧国。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这里到底是哪里?」
  老妇人不知所措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请你告诉我回去的方法。」
  「没有。」
  老妇人很干脆地回答,阳子紧紧握着双手。
  「没有?」
  「任何人都无法穿越虚海,即使有办法来,也没办法回去。从来没有人从这里去那里,也不曾有海客回去过。」
  阳子停顿了片刻,才充分理解这句话。
  「……回不去?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回不去了。」
  「但是,我……」
  阳子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我有父母,还要去学校上课。我昨天晚上就没回家,今天也旷课了,大家一定很担心我。」
  老妇人尴尬地移开视线,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但是,我根本不想来这种地方啊!」
  「所有的海客都一样。」
  「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里,我什么都没带,却没办法回去!我……」
  阳子无法再继续说下去,放声大哭起来,老妇人不理会她,带走了刚才带来的东西,走出了房间后,传来锁门的声音。牢房内再度只剩下阳子一人,老妇人把烛台也拿走了,牢房内完全没有亮光。
  「我想、回家……」
  她没有力气继续坐着,在睡床上蜷缩着身体。她放声哭了起来,最后哭累了,昏睡过去。
  她一夜无梦。




  5




  「起来!」
  阳子听到声音,随即有人拍她的身体。
  她哭累的眼皮很沉重,灯火刺眼。她因为疲劳和饥饿感到浑身无力,但又不想吃东西。
  走进牢房叫醒阳子的几个男人,用绳子轻轻绑住她的身体,把她推出牢房外。当她走到建筑物外时,有一辆马车停在广场上。
  阳子坐上了两匹马拉的马车,她巡视周围,发现广场上和街角聚集了很多人,纷纷看着她。
  原来昨天看到像废墟般的小镇上藏了这么多人。
  这些人看起来像东方人,只有头发的颜色不同。当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时,感觉极其奇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夹杂好奇心和嫌恶的表情,阳子觉得自己真像被押解的犯人。
  从她张开眼睛到清醒的短暂刹那,她发自内心的希望这一切都是梦,但这缕希望很快就被粗暴地把她拉起的男人粉碎了。
  她来不及整理仪容,更没有机会梳洗,跳进海里时穿的制服发出海水的臭味。
  一个男人坐在阳子身旁,马夫拉着缰绳驾着马车。阳子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很想泡个澡。她想把身体沉在装满水的浴缸里,用香喷喷的肥皂洗身体,换上新的内衣裤和睡衣,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醒来之后,吃完母亲准备的早餐去上学。和同学打招呼后,聊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对了,化学作业还有一半没写完,向图书馆借的书也快到期了。昨晚错过了每集必看的连续剧,希望母亲记得录下来。
  她越想越觉得空虚,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急忙低下头想要捂住脸,但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所以无法如愿。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她不相信这句话,景麒也没有说,无法回去原来的世界。
  不可能一直都这样。此刻的她没有换衣服,也无法洗脸,像犯人一样被绑起来,坐在马车上。虽然阳子不像圣人那么善良,但也不是罪大恶极的坏人,必须受到这种惩罚。
  她看着大门在头顶上向后退,用脸颊蹭着肩膀,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坐在她身旁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胸前抱着一个布袋,淡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请问……要去哪里?」
  阳子诚惶诚恐地问,男人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
  「你会说话?」
  「对……等一下要去哪里?」
  「哪里?当然是县府啊,要带你去见县长。」
  「之后会怎么处置?会开庭审判之类的吗?」
  她始终觉得自己被当成了罪人。
  「在分辨出你是好海客还是坏海客之前,应该会先把你关在某个地方吧。」
  听到男人冷漠的回答,阳子忍不住偏着头纳闷。
  「好海客和坏海客?」
  「对啊,如果你是好海客,就会找一个适当的监护人,让你住在适当的地方。如果是坏海客,那就会关起来,或是判死刑。」
  阳子忍不住把身体缩了起来,冷汗流过背脊。
  「……死刑?」
  「坏海客会导致国家灭亡,如果你是凶兆,就会人头落地。」
  「凶兆?」
  「海客有时候会带来战乱和灾害,遇到这种情况,如果不赶快处死,国家就会灭亡。」
  「要怎么分辨?」
  男人脸上露出淡淡的冷笑。
  「只要关一阵子就知道了。如果你来之后发生了坏事,就代表你是凶兆。不过——」男人用警戒的眼神看着阳子。「你应该会带来坏事。」
  「……怎么会?」
  「你出现时的那个蚀——你知道有多少农田被淤泥淹没了吗?配浪今年的收成全都泡汤了。」
  阳子闭上了眼睛,终于恍然大悟,难怪自己被当成罪人,对村民来说,阳子已经是凶兆了。
  她深深地感到害怕。死亡很可怕,被处死更加可怕。死在这种异乡,不会有人为她感到惋惜,也不会有人为自己流泪,甚至连尸体也无法回家。
  ——为什么会沦落至此?
  阳子无法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前天,她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只对母亲说了声:「我去上学了。」这一天应该像往常一样开始,也像往常一样结束,到底在哪一步出了差错?
  难道不该上前和那些村民说话?还是应该一直留在悬崖那里?或是不应该和带阳子来这里的那些人走失——或者说,根本不应该跟他们来这里?
  但是,阳子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景麒说,如果她拒绝,会把她强行带走。况且,被怪兽追赶时,阳子必须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
  她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陷阱。在看似稀松平常的那天早晨,她已经落入了陷阱,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陷越深,当她觉得不对劲时,已经无法脱身了。
  ——我必须逃走。
  阳子焦急不已,忍不住想要反抗,但她拼命克制。这次不容许有丝毫失败。一旦失败,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必须伺机摆脱眼前的困境。
  阳子飞快地思考,也许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么快的速度思考。
  「……还有多久到县府?」
  「马车的话,差不多半天吧。」
  阳子抬头仰望着天空。头顶上是一片宛如台风过后的蔚蓝天空,太阳高高挂在头顶,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找到机会逃跑。虽然她不知道县府是什么地方,但一定比在马车上更难逃脱。
  「我的东西呢?」
  男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阳子。
  「海客身上的东西都要上交,这是规定。」
  「剑也是?」
  男人露出更讶异的表情,不难看出他产生了警戒心。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因为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在背后轻轻握着手。
  「因为抓住我的那个男人似乎很想要那把剑,我猜想会不会被他偷了。」
  男人用鼻子哼了一声。
  「无聊,他交上来了。」
  「是吗?虽然那是装饰品,但很昂贵。」
  男人看着阳子的脸,然后打开腿上的布袋。布袋内反射出明亮的光,阳子看到了宝剑。
  「这是装饰品吗?」
  「对。」
  阳子看到宝剑就在身边,暗自松了一口气,注视着男人。男人握着剑柄。阳子在内心祈祷,希望不要被他拔出来。在农田里遇见的男人拔不出来,景麒说,这是阳子专属的剑,所以,她猜想除了自己以外,别人拔不出这把剑,却没有把握。
  男人用力一拔,但剑柄牢牢黏着剑鞘。
  「哼,原来真的只是装饰品。」
  「请你还给我。」
  阳子央求,男人脸上露出冷笑说:
  「规定要上交,而且若是你的人头落地,就根本用不到吧?就算想要欣赏,也没命欣赏了。」
  阳子咬着嘴唇。如果没有绳子绑着,就可以夺回宝剑,她期待冗佑会出手救她,但即使她用尽力气,绳子也没有被扯断,可见自己并没有因此变得力大无比。
  她四处张望,想要割断绳子、夺回宝剑,这时,她在流逝的风景中,发现了金色的光。
  马车正准备驶入山路,阳子在一片整齐地种了不知道什么树木的昏暗树林中,发现了熟悉的金色,忍不住张大了眼睛,同时皮肤感受到冗佑蠕动的动静。
  树林中有人。她看到了一头金色长发、白净的脸,和像是和服般的长衣。
  ——景麒。
  阳子在心里默念的同时,在脑海中听到一个不是自己的声音。
  ——台辅。




  6




  「停车!」
  阳子从马车上探出身体大喊。
  「景麒!救命!」
  男人抓着阳子的肩膀,按住了她。
  「你想干什么?」
  阳子回头看着男人。
  「停下马车,我朋友在那里!」
  「这里不可能有你的朋友。」
  「真的有!景麒在那里!拜托你停车!」
  马车放慢了速度。
  回头一看,金色的光已经远离,但是,她的确看到那里有一个人,旁边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头戴深色的布巾,好像死神一样,而且,身后还跟着几只怪兽。
  「景麒!」
  阳子探出身体大叫着,男人用力把她的肩膀拉回来,她跌坐在马车上。当她再度抬头时,金光已经不见了。她仍然可以看到景麒刚才出现的位置,但刚才站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景麒!」
  「别胡闹了。」
  男人粗暴地把阳子拉了回来。
  「哪里有什么人?别想用这种诡计骗人,我不会上当的。」
  「真的有人!」
  「吵死了!」
  男人大声咆哮,阳子吓得瑟缩起来。她坐在马车上,心有不甘地看向刚才的方向,那里已经不见人影。
  ——为什么?
  她觉得看到景麒时,听到的应该是冗佑发出的声音。那一定是景麒,而且还看到了怪兽的身影。原来景麒他们平安无事。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来救我?
  阳子思绪混乱,四处寻找着,希望可以再度找到刚才的金光。
  就在这时,刚才的那片树林中传来声音。
  阳子看向声音的方向,身旁的男人也把头转向那个方向。
  那是婴儿的哭泣声。不知道哪里传来婴儿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喂……」
  男人指向哭声传来的方向,叫着始终不发一语地驾着马车的车夫。车夫瞥了阳子他们一眼,用力抓紧缰绳,马加快了速度。
  「有小孩子……」
  「别管闲事。山里有小孩子的声音,最好别靠近。」
  「但是……」
  婴儿好像火烧屁股般大哭起来,急迫的声音似乎不容别人忽略。男人从马车上探出身体,想要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车夫厉声说道:
  「别理会,听说山里吃人的妖魔会发出婴儿的声音。」
  听到「妖魔」这两个字,阳子的背脊紧张起来。
  男人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看了看树林,又看了看车夫。车夫一脸严肃地扯着缰绳,马车开始摇摇晃晃地冲上被两侧树林遮蔽的坡道。
  有那么一刹那,阳子以为这是景麒为了救援自己所发出的声音,但她强烈地感受到冗佑的存在,全身因为害怕而紧张,无法感受可能得救的喜悦。
  呜啊啊。婴儿的哭声就在附近响起,显然已经越来越靠近。这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哭声,似乎在彼此呼应。不一会儿,四处都响起了哭声,坡道上,婴儿的哭声此起彼落,包围了马车。
  「呃……」
  男人紧张地左顾右盼。马车疾驰,但哭声越来越近。那不是婴儿,也不可能是小孩子。阳子扭着身体。她的心跳加速,有什么东西充满了她的身体。那不是冗佑的动静,而是自体内发出像海浪般声音的东西。
  「帮我把绳子解开!」
  男人张大眼睛看了阳子一眼,摇了摇头。
  「如果遭到攻击,你有方法可以保护自己吗?」
  男人惊慌失措地摇头。
  「帮我把绳子解开,然后把剑给我。」
  马车周围的声音渐渐缩小了半径。马在坡道上奔驰,车子弹跳了好几下,似乎要把车上的人摔下来。
  「快一点!」
  阳子大吼一声,男人好像被推了一把,身体动了一下。就在这时,阳子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冲击。
  当她发现自己被重重地摔到地上后,才终于明白是马车翻倒了。她等到无法喘息和反胃的感觉过去后,张开眼睛一看,发觉马和马车都倒在地上。
  倒在附近的男人甩着头爬了起来,但他紧紧抱着布袋,婴儿的哭声已经来到树林的边缘。
  「拜托你!帮找把绳子解开!」
  她在叫喊的同时,听到马发出悲痛的嘶叫声。她慌忙转头一看,发现一只黑色大狗正扑向其中一匹马。大狗的下颚很发达,张嘴的时候,整张脸好像裂成了两半。狗的白色鼻子在转眼之间就染红了,两个男人发出惨叫声。
  「解开绳子,把剑给我!」
  男人似乎已经听不到阳子的声音,他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紧紧抱着布袋,一只手在半空中胡乱挥动着,沿着坡道往下奔跑。
  几头黑色怪兽从树林中冲了出来,扑向他的背影。
  男人的身影和黑色怪兽的身影交错,怪兽跳到地上,只剩男人呆立在那里。
  ——不,他并不是呆立在那里,男人的头和一只手已经不见,他的身体在转眼之间就倒在地上,鲜血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在半空中描绘出轨迹、在周围洒下一片红色血水。马在阳子身后高声嘶鸣。
  阳子把身体靠向马车,有什么东西碰了碰她的肩膀,她惊吓地回头一看,原来是马车夫。
  他抓住阳子被反绑在身后的手,阳子看到他手上拿着小刀。
  「快逃,可以趁现在从它们身旁溜过去。」
  说完,车夫站了起来。刚才绑住阳子的绳子松开了。
  车夫把阳子拉了起来,把她推向坡道下方。那群狗正在坡道上方围着马匹,下方有另一群狗围着倒地的男人。男人掉落在不远处的头颅,正看着聚集在自己身上的黑色怪兽。
  阳子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杀戮场面吓得魂飞魄散,但松绑的身体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她不停地捡起手边的石头。
  ——这种小石头有什么用?
  阳子直起身体跑向坡道下方。怪兽群发出嘎滋嘎滋的可怕声音,男人的脚随着这些声音摇晃着。她用眼睛计算着怪兽的数量。一、二……五、六。
  阳子慢慢接近兽群。婴儿的哭声已经停止,只听得到啃食骨肉的声音。
  这时,一只狗抬起了头,原本白色的鼻子已经染成鲜红。这只狗似乎通知了它的同伙,其他狗也纷纷抬起了头。
  ——怎么办?
  阳子的身体奔跑起来,小石头命中最初飞奔过来的狗的鼻子。狗当然不可能被小石头打倒,只能让它的脚步停顿刹那。
  ——根本没用。
  兽群散开后,只剩下男人支离破碎的身体。
  ——我会死在这里。
  我会像那个男人一样被吃掉,被它们的下颚和利齿晈开、撕裂,变成肉块,最后连这些肉块也被啃得精光。
  阳子在绝望之际,仍然不停地用小石头丢向狗群,不顾一切地拔腿狂奔。冗佑已经开始行动,阳子无法阻止,只能集中注意力,尽可能不妨碍冗佑的行动,她一心祈祷自己在死之前,不会感觉到疼痛。
  阳子奔跑时,双手、双脚和后背,不断感受到撞击和隐隐作痛的感觉。
  她回头看向身后,想要寻求救援,看到车夫胡乱挥着小刀奔跑着。他跑向和阳子相反方向的树林,当他拨开草丛时,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身体拉进了树后。
  他为什么会跑去那个方向?阳子不由得心生疑问,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车夫当成了诱饵。他一定打算趁逃跑的阳子遭到攻击时,自己逃进树林中。男人的计谋失败了。他遭到攻击,但阳子也不可能逃过此劫。
  阳子手上的石头已经丢完了,离不成人形的男人尸体只剩下三步的距离。
  她空着的手打向从右侧扑来的那只狗的鼻子,她感到脚踝被猛然抓住,身体差一点被捞了起来,她身体前倾,幸运地逃开了。背后感受到沉重的冲击,她继续往前冲,顺利地闪避,结果头部冲向男人的尸体。
  ——不要。
  她无法发出惨叫:心脏极度麻痹,只涌起淡淡的嫌恶。
  她站了起来,转向背后准备迎战。虽然她不认为自己的眼神可以吓退那只怪兽,没想到那只狗压低了头,正在伺机进攻,但这种状态不可能持续太久。
  阳子右手摸着尸体,在趴在地上的男人肉块下摸索着。
  她的眼前浮现出这个男人在转眼之间变成尸体的样子。时间不多了。只要怪兽下定决心,会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决定胜负。
  她的指尖碰到了坚硬的东西。
  阳子觉得剑柄飞到自己手上。
  ——啊……啊啊。
  她抓到了救命绳。她想连同剑鞘一起从男人的身体下方拔出来,但只拉出一半,就卡在那里不动了。她想起那个女人曾经叮咛,剑和剑鞘不能分离,但是……
  阳子迟疑起来,但随即想到现在没有时间迟疑,她下定决心把剑抽了出来,用剑的前端砍断了绑着玉珠的绳子,把玉珠握在手上。就在这时,狗有了动静。
  她的视线捕捉到这一幕,立刻举起右手,挥下白剑。
  「啊啊——啊啊啊!」
  喉咙深处发出无法成语的呐喊。
  她左右开弓,砍向扑来的狗群,然后沿着清出来的缝隙冲了出去。怪兽在身后追赶,她再度砍退它们,全速逃离现场。




  7




  阳子倚着粗大的树干坐在地上。
  她冲下坡道,中途跑进山里,直到跑不动时,才终于在这里停下脚步。
  她举起手臂想要擦汗,发现制服沾满了血,变得又湿又重。她皱着眉头,脱下了上衣,用脱下的水手服拭剑,然后把剑的前端拿到眼前。
  以前上日本史时,老师曾经说,日本刀最多只能砍几个人而已,因为刀锋会变钝,再加上黏了血脂的关系,所以会变得不够利。原本以为这把剑损伤会很严重,没想到用布轻轻一擦,立刻光亮如新。
  「……太奇妙了。」
  这把奇妙的剑只有自己能够拔出来。第一次拿在手上时,觉得很沉重,但丢掉剑鞘后,整把剑顿时轻盈无比。
  阳子用脱下的衣服包起恢复锐利光芒的剑身,然后抱在手上,慢慢调整呼吸。
  她把剑鞘留在那里了,是不是该回去拿?
  虽然那个女人叮嘱她,不能让剑和剑鞘分开,是因为剑鞘也有某种意义吗?还是因为剑鞘上有玉珠?
  汗水干了之后,就觉得只穿着原本穿在制服内的T恤太冷了,但她不愿意再穿上已经弄脏的上衣。当心情平静后,发现全身酸痛,双手和双脚都伤痕累累。
  T恤的袖子上有好几个獠牙咬过的痕迹,下面渗着血,在白色T恤上留下斑驳的红色。裙子被扯破了,裙子下的双腿也有无数伤痕。大部分伤口还流着血,但和那个男人在转眼之间就被獠牙咬死的惨状相比,应该只能算是轻伤。
  太奇怪了。无论怎么想,自己都不可能只受这点轻伤。她想起在教师办公室,玻璃窗户的玻璃碎裂时,周围的老师都身受重伤,只有她毫发无伤。从怪兽的背上掉落时,明明是从高空坠落,却只有擦伤而已。
  虽然她觉得很奇怪,但想到自己连外形也变了,就觉得似乎不需要为这种事烦恼。
  阳子终于松了一口气,叹息般的呼吸几次后,发现自己的左手一直紧紧握着。她松开紧握的手掌,出现一颗青色玉珠。她再度握紧,感觉到疼痛渐渐消失。




  她握着玉珠昏昏沉沉睡了片刻,当她醒来时,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全干了。
  「……太奇妙了。」
  持续侵蚀身体的疼痛消失了,疲劳也渐渐消失。阳子很庆幸有这颗玉珠,觉得的确不能失去。
  一定是因为剑鞘上绑了这颗玉珠,所以女人才会叮咛不能遗失剑鞘。
  她从制服上解下领巾,用剑割成细条,再把细条用力拧在一起,串起玉珠后,挂在脖子上,长度刚好。
  把珠子挂在脖子上后,她巡视四周。目前身处通往斜坡的树林中,太阳慢慢下山,薄暮开始笼罩枝头。她不确定自己目前的方位,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冗佑。」
  她将意识集中在背后叫了一声,但没有任何应答。
  「拜托你说句话嘛。」
  还是没有回答。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周围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回答的声音。冗佑不可能不在,但即使阳子把意识集中在自己身体上,仍然无法感受到冗佑的存在。枝叶摩擦传来的沙沙声,反而更衬托了周围的寂静。
  「我连左右都分不清了。」
  阳子继续无助地自言自语。
  「我对这里一无所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去人多的地方会被抓走,这次再被抓,恐怕小命就不保了吧?如果在没有人烟的地方逃命,最后会得救吗?还是哪里有一道门,只要找到那道门,打开之后,就可以回家?应该不可能吧。」
  暮色急速笼罩了树林,她不知道去哪里找照明,也不知道今晚要睡在哪里。这里既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有人的地方太危险,无法靠近,但一直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徘徊更可怕。
  「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嘛!至少该告诉我,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啊!」
  还是没有回答。
  「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景麒他们怎么了?刚才是景麒吧?他为什么又走了?为什么不来救我?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只有窸窸窣窣的树叶摩擦声传入耳朵。
  「拜托你说几句话嘛……」
  她的泪水流了下来。
  「……我想回家。」
  她并不喜欢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但一旦离开那个世界,就不禁因为思念而流下泪水。如果还能回去,她愿意做任何事,回去之后,再也不愿离开。
  「我……好想回家。」
  她像小孩子般抽抽答答地哭着,突然想到一件事。
  她顺利逃了出来。既没有被送去县府,也没有被那些怪兽吃掉,此刻坐在这里,抱着自己的双腿。
  这真的只是侥幸吗?
  ——如果只是怕痛……
  她甩着头,努力摆脱脑海中浮现的想法。她害怕继续想下去,一定比任何话语都更有说服力。阳子紧紧抱着自己的腿。
  这时,她突然听见一个声音。
  一个像是老人发出的尖锐声音,笑着说出了阳子努力不愿意继续想下去的话。
  「如果只是怕痛,反正一下子就结束了。」




  阳子环顾四周,她的右手已经握着剑柄。树林换上了夜晚的面貌,只能勉强分辨树干和地上杂草的高度。
  在距离阳子所坐的地方两公尺处的树林中,出现了微弱的光,杂草丛中,有一对发出淡蓝色磷光的东西正在窥视她。
  阳子发现之后,微微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只猴子,身上的毛皮像鬼火般发出光亮。从高高的杂草中探出头,看向阳子的方向,露出牙龈嘲笑着她。
  猴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嘎嘎笑着。
  「被吃掉的话,一眨眼的工夫就结束了。」
  阳子从用来包裹的制服中拔出剑。
  「……你是谁?」
  猴子笑得更大声了。
  「我就是我啊,你这个蠢姑娘,为什么要逃呢?如果刚才被吃掉,就不必这么痛苦了。」
  阳子举起了剑。
  「你、是谁?」
  「不是说了吗?我就是我,是你的朋友。我好心想要告诉你一件好事。」
  「……好事?」
  千万不能轻易相信猴子说的话。冗佑没有紧张的动静,可见并不是敌人,但从猴子奇怪的外表来看,显然不是正常的动物。
  「你回不去了。」
  听到猴子说得这么干脆,阳子狠狠地瞪着双眼说:
  「你给我闭嘴!」
  「你回不去了,绝对不可能。况且根本就没有回去的方法——要不要我告诉你更好的事?」
  「我不想听。」
  「我说了可以告诉你啊。你被骗了。」
  猴子嘎嘎嘎地大笑起来。
  「被骗……了?」
  阳子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真是个蠢姑娘啊。你中了别人设下的圈套。」
  阳子倒吸了一口气。
  ——圈套。
  景麒?景麒的圈套!
  她握着剑柄的手发抖,但想不到该怎么反驳。
  「你自己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你中了被带来这里,再也无法回去那里的圈套。」
  尖锐的声音刺入阳子的耳朵。
  「别说了!」
  她不顾一切地挥着剑,草屑飞舞,发出沉闷的干涩声音。阳子靠自己的力量胡乱舞动的剑无法命中猴子。
  「即使你捂住耳朵,也无法改变事实,正因为你把这东西当成宝贝,整天甩来甩去,所以才会死不了。」
  「别说了!」
  「既然有这么好的东西,就应该用在更好的地方嘛——就用它割自己的脖子嘛。」
  猴子仰天嘎嘎嘎地大笑起来。
  「闭嘴!」
  她伸手挥剑,但猴子已经跳开了,在不远处伸出脖子探头看着她。
  「你听我说,如果你杀了我,如果没有了我,你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
  阳子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只是好心陪你说话啊。」
  阳子咬紧牙关,用力闭上眼睛。
  「真可怜啊,居然被带到这种地方。」
  「……我该怎么办?」
  「你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想死。」
  死亡未免太可怕了。
  「悉听尊便,反正我也不希望你死。」
  「我该去哪里?」
  「去哪里都一样,因为不管是人类还是妖魔,都在追杀你。」
  阳子掩面哭了起来。
  「趁还能哭的时候尽情哭吧,不久之后,你连眼泪也会干涸。」
  猴子又嘎嘎嘎地放声大笑。阳子听到笑声渐渐远去,抬起了头。
  「……等一下!」
  她不希望一个人被丢在这里,即使是来路不明的对象,也胜过独自一人在这里,连说话的对象也没有。
  但是,当她抬起头时,刚才的猴子已经不见踪影,漆黑的黑暗中,只听到尖笑声渐渐远去、回荡。




  8




  ——如果只是怕痛,反正一下子就结束了。
  这句话重重地沉入胸膛,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
  阳子一次又一次看着放在腿上的剑。剑身淡淡地反射着若有若无的光,坚硬而冰冷地横在腿上。
  ——如果只是怕痛……
  她停止继续思考。然而,即使她甩甩头,摆脱这种想法,不久之后,这个想法却再度回到脑海。
  阳子进退维谷,只能注视着剑身。
  不一会儿,剑身上发出微弱的光,她睁大了眼睛。
  白色的剑身渐渐浮现在黑夜中,她拿在手上端详着。剑身发出锐利光芒,两刀之间差不多有中指那么长,剑刃上跃动着奇妙的颜色,阳子忍不住定睛细看。
  她立刻发现剑刃上映照的影子,她以为是自己的脸,但很快发现并非如此。剑刃上的确映照了影子,但那不是阳子的脸。她把剑身拿到面前,仔细端详后,发现是人影。那个人影在走动。
  她听到尖锐的水滴声。这种在洞窟内,有水滴滴落水面的声音很熟悉。当她凝神细看时,剑刃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就好像泛着涟漪的水面随着水滴声渐渐平静,影像也越来越清楚。
  是一个人。是女人。在某个房间走动。
  看到这里,阳子热泪盈眶。
  「……妈妈。」
  剑刃上出现的是母亲,那是阳子的房间。
  白底象牙白图案的壁纸、小碎花图案的窗帘、拼布床罩、架子上的绒毛娃娃和书桌上的《漫长冬季》。
  母亲在房间内踱步,不时抚摸着房间内的东西。她拿起书,轻轻翻阅几页,打开书桌的抽屉察看,不一会儿,又坐在床上叹息。
  (妈妈……)
  母亲似乎憔悴了许多,黯淡的脸色令阳子感到心痛。
  母亲一定在为阳子担心。离开那个世界已经两天了,阳子向来在晚餐时间之前回家,也从来没有未告知去处就出门。
  母亲抚摸了房间内所有的东西后,坐在床上,拿起放在墙边的绒毛娃娃轻轻拍了拍,然后抚摸着娃娃,无声地哭泣。
  「妈妈!」
  这一切宛如发生在眼前,阳子忍不住叫了起来。
  在她发出叫声的同时,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她猛然回过神定睛细看,只看到一把剑,失去了光芒的剑刃上没有任何影子,水滴声也停止了。
  「——怎么回事?」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好真实。
  阳子再度把剑放在眼前,但即使盯着剑刃细看,也看不到影子,更听不到水声……水滴声。
  阳子突然想了起来。
  那是在梦中也曾经听到的声音。在那个持续作了一个月的梦境中,每次都有尖锐的水滴声。那个梦境变成了现实——所以,刚才看到的幻影是?
  即使绞尽脑汁,也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阳子摇了摇头,看到母亲的身影后,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
  阳子看向猴子消失的方向。
  回不去了。圈套。一旦承认,就会丧失所有的希望。
  这不是圈套,刚才景麒没有救阳子,也不是弃阳子不顾,其中一定有某种原因。
  ——不,刚才并没有看清楚,也许阳子认错了,误以为那是景麒。
  「一定就是这样。」
  那个人很像景麒,但并不是景麒。这里的人头发颜色五花八门,刚才看到金发,以为是景麒,但其实并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相貌。阳子仔细想了一想,发现刚才看到的人似乎比景麒矮了一些。
  「没错,就是这样。」
  那不是景麒,景麒不可能弃阳子不顾,所以,只要找到景麒,就一定可以回家。
  她紧紧握着剑柄时,突然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爬过背脊。
  「冗佑?」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解开上衣,拿起剑,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怎么了?」
  明知不会听到回答,但阳子还是问了一句,之后观察四周。她的心跳加速,前方响起拨开草丛的声音。
  ——有谁过来了。
  接着,就听到了低吼声。那是狗发出的威吓声。
  ——是刚才那些家伙。
  是攻击马车的那些狗吗?
  无论如何,这里太暗,不利于作战。阳子想到这里,往背后看了一眼,随后轻轻踏出一步,准备前往比较亮的地方,背脊上蠕动的感觉推了她一把,她拔腿跑了起来。就在同时,背后传来巨大的东西拨开草丛冲来的声音。
  阳子在黑暗的树林中奔跑。追兵似乎不够灵活,所以虽然奔跑的速度很快,却迟迟无法追上她。
  阳子听到追兵时左时右地在树干之间奔跑,还不时听见撞到树干的声音。
  她跑向光亮的方向,终于冲出了树林。
  那是半山腰一个像平台般突出的地方,周围并没有树木,在皎洁的月光下,可以看到眼下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周围不是平地,她忍不住咂了一下嘴,看向后方,再度充满警戒。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一个高大的影子冲了出来。
  怪兽长得很像牛,全身长满长毛,随着呼吸,全身的长毛都竖了起来,用宛如狗吠般的声音低吼着。
  阳子既不惊讶,也没有恐惧,虽然心跳加速,呼吸也好像在灼烧喉咙,但她对异形怪兽的恐惧已经渐渐淡薄。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冗佑身上,体内发出海浪般的声音,她气定神闲地想,最好不要有太多血溅到身上。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高挂在天空,剑刃在清澈的白光照射下,看起来更加苍白。
  白色的剑刃被黑夜染黑,只挥动了三下,巨大的怪兽就倒地不起。阳子走上前给予致命一击时,看到周围树林的黑暗中,有无数双红色发光的眼睛。




  阳子寻找明亮的地方赶路,不时和发动攻击的妖魔对战。
  在漫长的黑夜中数度遭到袭击后,她意识到妖魔果然都是在夜间出没。虽然还不至于连续不断地遭到攻击,但即使借助了玉珠的力量,疲劳还是不断累积。当她在黎明时分来到没有人烟的山路时,即使把剑插在地上代替拐杖走路,步伐还是越来越沉重。
  在天亮的同时,妖魔袭击的间隔也越来越长,朝阳出现后,攻击完全停止。阳子很想在路旁倒头大睡,但如果被人类发现就太危险了。她拖着疲惫的手脚,爬进路旁的树林中,在离山路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找到一处柔软的草丛,立刻抱着剑昏睡过去。











  第三章




  1




  她在将近傍晚时分醒来,漫无目的地继续走着,入夜之后,持续和妖魔奋战。她每天睡在草丛中,只能靠少得可怜的果实充饥。三天的时间过去了。
  她太疲劳了,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倒头就睡,只是仍然无法消除饥饿。只要握着玉珠,似乎不会饿死,但并无法让挽辕饥肠有饱足的感觉,阳子觉得胃里好像养了无数只会啃食自己身体的虫子。
  第四天,她终于不想再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希望可以遇见什么——虽然阳子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她抱着一丝期待连续走了几天,但不得不承认,继续这样走下去,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必须赶快寻找景麒的下落。想要找人,就必须去人多的地方,可是一旦被人发现自己是海客,就会再度被抓起来,发生和之前相同的情况。
  先要去找件衣服。只要改变衣着打扮,也许别人不会发现自己是海客。
  问题是要去哪里找衣服。
  阳子不知道这里使用什么货币,但她身无分文,不可能买衣服,于是,剩下的方法就很有限。除了用剑威胁他人抢劫以外,就只能偷窃了。
  虽然她早就注意到衣着的问题,但她没有勇气偷窃,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山里走了四天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
  阳子必须活下去,况且并不是要杀人,把尸体身上的衣服扒下来。继续犹豫下去,迟早会出问题。
  阳子躲在粗大的树干后,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庄。看似穷苦人家的房子聚集在山谷中,太阳高挂在天空,远处的农田中有不少人影。住在那些房子里的人应该正在农田里干活。
  她下定决心后,慢慢走出树林,走向村庄内最靠近树林的那栋房子。房子没有围墙,周围有好几块不大的农田。黑瓦屋顶,白色土墙有一半已经剥落。墙上有看似窗户的空洞,并没有装玻璃,只有像百叶窗般的木窗板,但都敞开着。阳子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后,靠近那栋房子。虽然她现在看到任何妖怪都不会发抖,但此刻不得不咬紧牙关,因为她的牙齿不停地打颤。
  她从窗户悄悄向内张望,看到里面泥土地的房间内有一个炉灶和一张桌子,似乎是厨房兼饭厅。屋内没有人影,她竖起耳朵,也没有听到动静。
  她沿着墙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到水井旁有一道木门,用手一拉,木门一下子就打开了。
  阳子屏住呼吸,看向屋内,终于确认屋内没有人。她轻轻吐了一口气,走进屋内。
  泥土地房间差不多三坪大,虽然很简陋,但有「家」的味道。四周是墙壁,有家具、有生活用品,光是这些东西,就让她想家想到快要哭出来。
  她看到这个房间内只有几个架子,于是继续走进唯一的一道门。轻轻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卧室。房间的两个角落各放了一张睡床,看起来比之前在牢房内的稍微好一点,除此以外,还有柜子、小桌,另外有一个大木箱。这个家似乎只有这两个房间。
  她确认窗户敞开后,走进房间内,关上了门。她先检查了柜子,确认里面没什么东西,才打开木箱的盖子。
  里面放了很多布料,但并没有衣服。她巡视房间,找不到其他放衣服的家具,她猜想一定在这堆布料中,就从上到下开始翻找。
  她把整个箱子里的东西部清空了,发现里面只有几个放了杂物的小盒子,还有床单、薄被,和阳子根本穿不下的儿童衣物。
  不可能没有衣服。她再度打量房间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开门的声音。
  阳子跳了起来,心跳加速。她瞥了一眼窗户的方向,但觉得很遥远,似乎不可能在门外的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走到窗边。
  ——不要进来。
  隔壁房间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了。阳子愣住了,呆立在箱子前散乱的布堆中。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拿剑柄,但停下了手。
  她为了生存而进屋偷窃,因为失风恼羞成怒。拔剑威胁对方固然简单,但如果对方不感到害怕,就必须挥剑攻击对方。她无法对人类挥剑。也许这就是她的宿命。阳子在这场为了生存的赌局中落败了。
  ——如果只是怕痛,反正一下子就结束了。
  女人走进卧室,像痉挛般地发着抖,杵在那里。刚迈人中年的女人个子很高大。
  阳子并不想逃,她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感觉到自己的心情渐渐平静。一旦被抓,就会被送去县府,在那里接受应有的刑罚。如果一切因此结束,就终于可以忘记饥饿和疲劳。
  女人看了看阳子,又看了看她脚下的那堆布,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家没有值得偷的东西。」
  阳子等待着女人发出叫喊。
  「……还是你在找衣服?你想要衣服吗?」
  阳子手足无措,只是默然不语。女人似乎认为她的态度是表示肯定的意思,便走进了卧室。
  「衣服在这里。」
  她走过阳子身旁,走向睡床。她在睡床前跪了下来,卷起床上的被子后,打开下方的抽屉。
  「那个箱子里都是一些不用的东西,像是死去的孩子生前的衣服。」
  她在说话的同时打开抽屉,从里面把衣服拿了出来。
  「你想要什么衣服?虽然这里只有我的衣服而已。」
  女人回头看着阳子,阳子张大了眼睛。女人看到她没有回答,摊开了手上的衣服。
  「如果我女儿还活着就好了,这些衣服都太老气了吧?」
  「……为什么?」
  阳子轻声问道。
  为什么这个女人没有叫喊?她为什么没有逃走?
  「为什么?」
  女人回头看着她,但阳子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女人略微紧张的脸上露出笑容,继续找衣服。
  「你是从配浪来的吧?」
  「……对。」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听说有海客逃走了。」
  阳子没有说话,女人苦笑起来。
  「这里有很多人脑袋僵硬,说什么海客会让国家毁灭、会发生不好的事,甚至把蚀的现象也说成是海客引起的,简直笑死人了。」
  说完,她从上到下打量着阳子。
  「……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在山里,妖魔……」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喔,原来是被妖魔攻击。最近有很多妖魔出没,你居然平安无事。」
  女人说完,站了起来。
  「你先坐下吧,肚子饿不饿?有没有好好吃东西?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阳子摇了摇头,情不自禁地低下头。
  「我去给你准备吃的,你用热水洗个澡,然后再来考虑要穿什么。」
  女人急忙走回隔壁的房间,走到门口时,回头看着仍然呆立在那里的阳子。
  「你叫什么名字?」
  阳子想要回答,却发不出声音,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蹲了下去。
  「真可怜。」
  女人说道,温暖的手掌拍了拍阳子的背。
  「真可怜,你一定受了不少苦。」
  阳子压抑在内心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呜咽冲破了喉咙,她像胎儿般缩成一团,放声大哭。




  2




  「总之,先换上这件衣服吧?」
  女人站在屏风后,递给她一件白色衣服。
  「你今天要住在这里吧?那就先换睡衣。」
  阳于深深地鞠了一躬。
  女人安慰哭成泪人儿的阳子,为她煮加了红豆的甜粥,又在大盆子里装了热水,让她洗了澡。
  折磨了她很长时间的饥饿终于消失,她用热水洗了身体,穿上干净的睡衣后,似乎终于重新做回了人类。
  「真的很感谢你。」
  阳子从刚才洗澡的屏风后方走了出来,再度对女人鞠了一躬。
  「……对不起。」
  阳子刚才打算偷她的东西。
  阳子正视女人时,发现她的眼睛是绿色的。女人的一对碧眼露出亲切的笑容。
  「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你先喝点热的,喝了这个之后,今天晚上就好好睡一觉。我已经帮你铺好被子了。」
  「对不起。」
  「真的没关系。对了,那个……不好意思,那把剑先交给我收好,看了心里毛毛的。」
  「好……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名字。」
  「我叫中嶋阳子。」
  「海客的名字果然不一样,大家都叫我达姐。」
  她在说话时,把茶杯递给阳子,阳子接过茶杯时问:
  「达姐?怎么写?」
  女人用手指在桌子上写了「达姐」两个字。
  「阳子,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阳子摇了摇头。
  「完全没有……达姐,你认识名叫景麒的人吗?」
  「景麒?我不认识——你要找人吗?」
  「对。」
  「他是哪里人?巧国的人?」
  「我只知道他是这里的人。」
  达姐苦笑起来。
  「光靠这个线索很难找到,至少要知道他住在哪个国家的哪一带。」
  阳子低下了头。
  「我对这里一无所知……」
  「我想也是。」
  达姐说完,放下了茶杯。
  「这里有十二个国家,这里是十二个国家中位于东南方位的国家,名叫巧国。」
  阳子点了点头。
  「太阳升起的方位是东方?」
  「对,这里位在巧国的东方,地名叫五曾。从这里往北走十天左右,有一座高山,越过那座山,就是庆国。」
  阳子看着达姐在桌上写的字。
  「从这里一直往东走的海岸一带叫配浪,沿着大路一直走,差不多要五天时间。」
  原本完全不了解的状况终于渐渐有了眉目,她终于觉得自己身处某个世界。
  「巧国有多大?」
  达姐为难地偏着头。
  「你问我有多大,也不好回答。对了,从巧国的最东端走到最西端,要三个月。」
  「……这么久?」
  阳子瞪大眼睛。虽然她无法正确衡量一天可以走多少路程,但至少知道是超乎自己想像的距离。
  「那当然啊,毕竟也是一个国家啊。从南走到北,应该也差不多。去邻国要越过山或是海,所以要花将近四个月的时间。」
  「……然后有十二个国家……」
  「对。」
  阳子闭上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没来由地把这里想像成小人国的世界。在这么大的地方,要怎么找一个人?除了知道景麒这个名字以外,没有任何线索,光是在这个世界走一圈,就要花四年时间。
  「你刚才说的那个叫景麒的,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只知道他应该是这里的人,是他带我来这里。」
  「带你来这里?」
  「对。」
  「喔,原来还有这种事。」
  达姐露出感叹的表情。
  「这种情况很少见吗?」
  「是我孤陋寡闻吧。」
  达姐苦笑着说。
  「我对海客也不是很了解,而且也很少有机会见到。」
  「……是吗?」
  「是啊——他应该不是普通人吧,因为他可以做我们这些普通人做不到的事。应该是神明、仙人或是妖人……」
  阳子惊讶地看着达姐,达姐露出笑容。
  「普通人根本没办法去你们的世界,或是把人带来这里。既然不是普通人,那不是神仙,就是妖魔啊。」
  「我知道有妖魔……还有神明和仙人吗?」
  「有啊,虽然我们无缘接触上面的世界,神明和仙人都住在上面,很少会下来凡间。」
  「上面?」
  「就是天上啊,虽然也有些仙人住在凡间,但君王和州侯都住在天上。」
  阳子偏着头纳闷,达姐露出苦笑。
  「每个州都有一个领主,这里是淳州,所以称淳侯。由王任命,治理整个淳州。州侯不是普通人,长生不老,具有神力。总之,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所以景麒也是这种人吗?」
  「不知道。」达姐继续露出苦笑。「至于仙人,就是那些国家的高官,还有王宫里的人,就连在王宫打杂的人都是仙人。人类无法去天上,王宫在天上,所以在王宫的人都是仙人。君王是神,仙人由君王任命,除此以外,也有靠自己的力量得道成仙的人,这些人通常都抛弃了尘世。反正这些人和我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当然也不可能遇到。」
  阳子把达姐的话记在脑海中。如今听到的任何知识都很重要。
  「海里有海龙王,治理海底世界,但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童话故事。果真有龙国的话,那里的人应该也不是普通人。除此以外,听说有些妖魔也可以变成人形,所以称为妖人。大部分只是和人类很像而已,但也有的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达姐说完,拿起陶瓷瓶,为阳子加了凉茶。
  「听说这个世界上有属于妖魔的国家,只是不知是真是假。人和妖魔毕竟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生物。」
  阳子低下了头。虽然增加了很多知识,但状况好像比之前更不明朗。
  景麒不是人类,那他到底是谁?骠骑、芥瑚和那些奇妙的怪兽应该是妖魔吧?所以,景麒也是妖人吗?
  「请问……有没有名叫骠骑、芥瑚或是冗佑的妖魔?」
  达姐露出纳闷的表情。
  「……没听说过这些妖魔,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还有宾满。」
  达姐显得有点惊讶。
  「宾满吗?那是战场和军队里的妖魔,听说没有身体,眼睛是红色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阳子忍不住抖了一下。由此可见,冗佑是属于名叫宾满的妖魔,而且,目前正附依在自己身上。
  如果说出实情,达姐一定会害怕,所以阳子只是摇了摇头。
  「……还有蛊雕。」
  「蛊雕。」
  达姐挪了一下身体,写下了「蛊雕」两个字。
  「那是有角的鸟,很凶猛,会吃人。蛊雕怎么了?」
  「我被蛊雕攻击。」
  「怎么会有这种事?在哪里?」
  「在那个世界……我被蛊雕攻击,所以逃来这里。蛊雕好像是来找我或是景麒的……景麒说,逃来这里才能得救。」
  「有这种事喔。」
  达姐轻声说道,阳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回望着达姐。
  「很奇怪吗?」
  「很奇怪,即使妖魔出现在山上,对这里的人来说,也是大事情。妖魔通常不会出现在人类生活的地方。」
  「是……这样吗?」
  阳子张大了眼睛,达姐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经常有妖魔出没,很危险,所以日落之后,就不再外出了。如果遇到像蛊雕那样凶猛的妖魔就惨了,但是啊——」
  达姐皱起了眉头。
  「妖魔和猛兽差不多,不会特别去追某一个人,更何况特地跑去那个世界。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阳子,你恐怕遭遇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
  「是吗?」
  「只是我不太清楚。最近妖魔越来越多,感觉不太对劲。」
  听到达姐不安的声音,阳子也不安起来。她原本以为在这里,山上忧妖魔,和妖魔会攻击人类是稀松平常的事。
  ——自己到底被卷入什么状况?
  达姐似乎想要激励不由得陷入沉思中的阳子,用开朗的声音说:
  「这么复杂的事,我们想也没用。对了,阳子,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阳子抬起头,看着达姐的,摇了摇头。
  「……我只能去找景麒。」
  阳子心里很清楚,即使景麒他们是妖魔,也不会伤害她。
  「会花很长时间,不可能轻易找到。」
  「……我知道。」
  「但首先得过日子吧?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但如果被邻居发现,又会把你送去县府。虽然我可以谎称你是我亲戚家的小孩,只是不可能长时间瞒下去。」
  「……我不能给你添这种麻烦。」
  「往南走,有一个叫河西的地方,我母亲住在那里。」
  阳子看着达姐,达姐笑了笑。
  「她在那里开旅店,我母亲即使得知真相,也不可能把你送去县府,她会雇你在那里工作——你有工作的意愿吗?」
  「有。」
  阳子立刻点头回答。寻找景麒应该很困难,所以首先必须找一个生活的地方,如果可以,她不希望继续过那种每到夜晚就必须和妖魔作战,食不果腹、露宿野外的生活。
  达姐笑着点了点头。
  「真了不起,但工作不会很辛苦,在那里工作的其他人也都很亲切,你一定会喜欢的——明天可以出发吗?」
  「没问题。」
  「太好了。」达姐笑着说:「那就晚安喽。今晚好好休息,如果明天起床之后,觉得立刻上路太累了,也可以先在这里多住几天。」
  阳子这次没有点头,而是深深鞠了一躬。




  3




  这张睡床睡起来的感觉有点像在榻榻米上铺一层薄被,入睡后的阳子在深夜醒了过来。
  她看向房间另一个角落的睡床,发现达姐睡得很熟。她坐了起来,抱着双腿,干净的睡衣摩擦着干净的身体,发出沙沙的声响。
  鸦雀无声的深夜,关上木窗板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在厚实的屋顶和厚墙的保护下,小动物发出的动静并不会影响睡眠,连室内的空气都很温和混浊,她深深体会到这才是人类睡觉的地方。
  阳子下了床,走向饭厅,拿出放在柜子里的剑。
  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她已经养成了深夜起床的习惯,如今,她不握着剑柄,就会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她坐在椅子上,抱着用达姐给她的新布巾包起的剑,轻轻叹了一口气。
  听说走路去达姐的母亲经营旅店的河西要三天时间,只要去那里,阳子就可以在这个世界找到安身之处。
  她之前不曾有过工作经验,但内心的期待更胜于不安。不知道达姐的母亲是怎样的人,不知道在那里工作的同事又是怎样的人。
  在一栋房子内睡觉,早晨起床后,工作一天,晚上又睡在同一栋房子内。一旦开始工作,应该满脑子都是工作的事,无暇思考其他事。或许无法再回到那个世界的家里,也找不到景麒的下落,但如今她蟹得似乎都无所谓了。
  阳子为终于找到落脚处感到安心,沉醉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抵在额头的布巾内发出清澈的声音。
  阳子慌忙看着剑,发现包着宝剑的布巾发出微光。她战战兢兢地打开布巾,发现剑身像之前的某个夜晚一样,发出淡淡的光芒,剑刀上有淡淡细小的影子。
  她让迷蒙的双眼努力聚焦,影子终于变成了实像,如同电影般出现在阳子面前的,正是她自己的房间。虽然很真实,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但绝对不是现实,因为她持续听到好像在洞窟内产生回音的水声。
  剑刃上出现的是母亲的身影。母亲在阳子的房间内走来走去。
  母亲在房间内徘徊,打开抽屉,摸着架子上的东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当她不知道第几次打开五斗柜的抽屉时,门打开了,父亲出现在门口。
  「喂,要洗澡了。」
  阳子可以清楚听到父亲的声音。
  母亲瞥了父亲一眼,继续检查抽屉。
  「……去洗吧,水已经放好了。」
  「要换的干净衣服呢?」
  「你自己拿啊。」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咄咄逼人,父亲也毫不掩饰声音中的不耐烦。
  「即使你整天在这里磨蹭,也没有用啊。」
  「我并不是在这里磨蹭,我有事。要换的干净衣服你自己拿就好了。」
  父亲低声说:
  「阳子离家出走了,即使你整天坐在这里哭哭啼啼,她也不会回来。」
  (离家出走?)
  「她不是离家出走。」
  「她离家出走了。不是有奇怪的男人去学校找她吗?还有其他的同伙,不是把学校的窗户都打破了吗?一定是阳子偷偷摸摸和那些稀奇古怪的人交往。」
  「阳子不是这样的孩子。」
  「你只是没有察觉而已,阳子的头发应该也是去染的吧?」
  「不是。」
  「儿女加入不良帮派后离家出走的事听多了,过一阵子对离家出走感到厌倦,自然就会回家了。」
  「阳子不是这样的孩子,我没这样教她。」
  母亲瞪着父亲,父亲也瞪着母亲。
  「每个父母都这么说。闯进学校的那个男人也染了头发,阳子八成整天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她就是这样的孩子。」
  (爸爸,你错了……)
  「你不要说得这么过分!」
  母亲咬牙切齿地说。
  「你知道什么?整天只知道工作、工作,把孩子的事统统推到我身上!」
  「即使这样,我还是知道,因为我是父亲。」
  「父亲?在哪里?」
  「律子!」
  「只要去公司上班,把钱拿回来就算是父亲?即使女儿失踪了,也没有向公司请假,没有任何积极的作为,这种人也算是父亲吗?你说她就是这种孩子?你根本不了解阳子,不要胡说八道!」
  父亲在生气之前,先感到惊讶。
  「你冷静一点,傻瓜。」
  「我很冷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冷静过。阳子正面临巨大的考验,我怎么可以不坚强?」
  「你不是有你该做的事吗?既然很冷静,等做完该做的事之后,再来操心她。」
  「……帮你拿换洗衣服就是我该做的事吗?是比担心孩子更优先、更了不起的事吗?你这个人只想到自己,太自私了!」
  气得满脸通红的父亲没有说话,母亲看着他。
  「你说她就是这种孩子?她一直很乖,即使是你对她提出一些自以为是的要求,她也从来没有反抗过,她很温顺坦诚,从来没有让我们操心。她无论什么事都会告诉我,根本不可能离家出走。因为她对这个家并没有不满。」
  父亲闷不吭声,把头转到一旁。
  「阳子的书包还留在学校,她的大衣也还在,这样怎么可能是离家出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唯一的可能。」
  「那又怎么样?」
  母亲张大眼睛。
  「怎么样?」
  父亲一脸不悦地回答:
  「即使她被卷入意外,你又能怎么样?不是已经报警了吗?我们在这里惊慌失措,阳子就会回来吗?」
  「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说的是事实啊!还是要在电线杆上贴寻人启示?这么做,阳子就会回来吗?我老实告诉你——」
  「别说了。」
  「如果阳子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被卷入什么意外,她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
  「你别说了!」
  「你看新闻不是就知道了吗?发生类似的事,有人活着回来吗!所以我才对你说,她是离家出走!」
  母亲痛哭失声,父亲看了一眼,气鼓鼓地走出了房间。
  (爸爸、妈妈……)
  阳子不忍心继续看下去。
  剑刃上的景象渐渐模糊,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她的脸颊滑了下来,她张开眼睛,视野变得十分清澈,幻影已经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把剑。阳子无力地放下失去了光芒的剑。
  她泪流不止。




  4




  「……我没有死。」
  虽然依眼前的状况,也许死了更轻松,但阳子目前还活着。
  「我没有、离家出走……」
  自己多么想回家,自己有多么想念父母和温暖的家。
  「我第一次看到妈妈反驳爸爸……」
  阳子把额头靠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泪水不断地顺着脸颊滑落。
  「……我真傻……」
  明明不知道刚才所看到的是真是假,而且不一定是真实的事。
  阳子坐了起来,擦了擦眼泪,用布巾包好剑。刚才看到的一切,似乎是这把剑产生的幻影。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她凭直觉认为,那都是真的。
  她难过不已,站了起来,打开后门,在黑夜中旁徨。
  满天星斗,但阳子看不到她认识的星座。她原本就对鉴赏星座没有兴趣,所以也许只是她无法分辨天上的那些星座而已。
  她坐在水井旁,冰冷的石头和冷冷的夜风让她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她抱着膝盖蹲在地上,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那个声音刺耳又令人讨厌。
  「回不去了。」
  阳子缓缓转头看向身后,苍猿的脑袋从用石头建得很牢固的水井边缘采出来,好像被砍断后,摆在石头上。没有身体的头颅在石头上发笑。
  「你还不死心吗?你回不去了。你想回去吗?想见你妈妈?不管你怎么想,也回不去了。」
  阳子伸手摸索,但宝剑不在身边。
  「所以我才对你说,干脆自己割喉,这样可以一了百了,所有的眷恋和痛苦,统统都会结束。」
  「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会回去,即使会等很久,我也一定会回去。」
  猴子嘎嘎嘎地笑了起来。
  「随你的便——顺便告诉你一件事。」
  「我不想听。」
  阳子站了起来。
  「你真的不听吗?那个女人……」
  「达姐……」
  阳子转过头,猴子对着她龇牙咧嘴。
  「我劝你不要相信那个女人。」
  「……什么意思?」
  「那个女人并不是你想像的大善人,幸好她没有在你的饭里下毒。」
  「你别胡说八道。」
  「反正她不是想杀了你、抢走你的财物,就是把你拿去卖钱,你竟然还对她心存感激,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你别乱说。」
  「我是好心提醒你,你还搞不清楚吗?这里没有你的朋友,即使你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你活着反而会碍事。」
  阳子瞪着猴子,猴子嘎嘎嘎地对着她笑。
  「所以我才说啊,如果只是怕痛,反正一下子就结束了。」
  猴子大笑之后,露出凶恶的表情。
  「听我的准没错,动手吧。」
  「什么……」
  「杀了那个女人,把她的钱带走逃命。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该这么做。」
  「你够了没有!」
  猴子嘎嘎嘎地发出一阵狂笑,随即消失无踪。就像之前的某个夜晚一样,只听到刺耳的笑声渐渐远去。
  ——难以相信。
  她绝对不会相信那个妖怪说的话。




  翌日早晨,阳子被摇醒。
  张开眼,她发现自己躺在简陋的房间内,一个高大的女人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你醒了吗?我想你应该很累,但还是先起床吃饭吧。」
  「……对不起。」
  阳子慌忙起身,从达姐的表情来看,自己应该已经睡了很久。
  「你不必道歉,怎么样?今天可以上路吗?还是改到明天?」
  「我没问题。」
  阳子坐起后回答,达姐笑了笑,然后指着自己的睡床说:
  「衣服在那里,你知道怎么穿吗?」
  「应该……」
  「如果不知道怎么穿再叫我。」
  达姐说完,走去隔壁房间。阳子下了床,拿起她为自己准备的衣服。
  绑在腰上的裙子长及脚踝,还有一件好像短和服的衬衫,外面是一件短上衣。第一次穿的衣服让阳子感觉很不自在,穿的时候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打量,穿完之后,走去隔壁房间,发现早餐已经放在桌上。
  「哎呀,穿在你身上很好看。」
  达姐把装了汤的大碗放在桌上时说。
  「但颜色太素了,如果把年轻时的衣服留下来就好了。」
  「……别这么说,谢谢你。」
  「我穿的话太花俏了,原本就打算要送人——来吃饭吧,多吃点,因为接下来这几天要走很多路。」
  「好。」
  阳子点头后鞠了一躬,坐在桌子旁。当她拿起筷子时,猛然想起昨天晚上猴子说的话,但完全没有真实感。
  ——她是好人。
  达姐窝藏自己这件事若是被人知道,一定会遭到处罚,但她真的很照顾自己。如果怀疑她的好心,必定会遭天谴。




  5




  中午过后,她们从达姐家出发。
  从达姐家到河西是一趟出乎意料的快乐旅程。刚上路时,每次遇到人,阳子都会心惊胆跳,但或许是因为听了达姐的建议,用草根染了头发的关系,没有人怀疑阳子的身分,所以她反而开始期待沿途遇到各种不同的人。
  这个国家有点像古代的中国,国民却是各式各样不同的人。虽然五官都是东方人,但头发、眼睛和皮肤的颜色五花八门。
  从像白人一样的皮肤,到像黑人一样的黑皮肤都有,眼睛的颜色也有从黑色到浅蓝色等不同的颜色,头发的颜色更是千差万别,甚至有偏紫色的红发,或是带着蓝色的白发,更有人的头发好像挑染过一样,只有其中一部分的颜色不同。
  阳子起初感到很奇妙,但很快就习惯了。习惯之后,就对这些变化乐在其中,只是她沿途都没有看到像景麒那样有一头完美金发的人。
  这里的人衣着也很像中国古代,男人都穿上衣和偏短的长裤,女人几乎都穿长裙,有时候会看到一些一身东方装扮,但说不清楚是哪个国家、哪个时代风格衣服的过客,达姐告诉她,那些人是走街谋生的江湖艺人。
  阳子只要迈开双脚走路就好,达姐会告诉她走哪条路,从三餐到住宿都由达姐负责张罗。阳子身无分文,当然都由达姐支付。
  「……真的很对不起。」
  阳子走在路上时说,达姐豪爽地笑了起来。
  「我这个人爱管闲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没办法报答你。」
  「别这么说。我好久没见到我妈了,托你的福,这次可以去见她。」
  听到达姐这么说,阳子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达姐,你是嫁到五曾吗?」
  「不是,我是被分配到那里的。」
  「分配?」
  达姐点了点头。
  「成年之后,官府就会配给农田给我们,让我们自立门户。我分配到的农田刚好在那里。」
  「只要成年,每个人都可以领配给吗?」
  「是啊,每个人——我丈夫是住在隔壁的老头,但女儿死了之后,我就和他离婚了。」
  阳子看着面带笑容的达姐,想起曾经听她说,她的女儿死了。
  「……对不起。」
  「你不必放在心上,因为我做人太失败了,所以好不容易得到的女儿才会死。」
  「不是这样啦。」
  「孩子都是上天赐予的,既然上天把孩子收回去,就代表我没有资格照顾那个孩子。总而言之,就是我做人太失败,只是那孩子太可怜了。」
  阳子不知如何回应,不置可否地露出微笑,达姐露出有点落寞的表情。
  「我猜想你妈妈现在也很难过,真希望你可以早日回家。」
  阳子点点头。
  「……对,但是回得去吗?配浪的长老说,我回不去了。」
  「既然能来,就一定能回去。」
  阳子眨了眨眼,看到达姐爽朗的笑容,她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希望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啊,要往这里走。」
  来到三岔路口时,达姐指向左侧。街道的角落都竖着小石碑,上面写着目的地和距离。这里的距离单位都用「里」,那块石碑上写着「成 五里」。
  日本史的教科书上写着,一里等于四公里,但这里的一里更短,最多只有几百公尺,五里的距离并不远。
  这里称不上风景秀丽,但散发出一种悠闲的美感。土地起伏多变,所有的山峦都巍峨险峻,远处的高山直耸入云,但山顶并没有积雪,天空看起来特别低。
  这里似乎比东京更早迎接了春天的到来,田埂上到处绽满鲜花,有些叫得出名字,有些不认识。
  这片田园风景中不时可以看到几栋小房子挤在一起建成的众落,达姐告诉她,那叫「村」,是在农田工作的人所住的房子。走了一会儿,又看到比较大的聚落,周围用高墙围起。达姐告诉她,那叫「里」,是附近的人在冬天期间居住的地方。
  「冬天和其他季节居住在不同的地方吗?」
  「因为冬天即使去农田也没办法干活。虽然有人冬天也住在村里,但住在里比较舒服,而且也比较安全。」
  「我看到有很厚实的墙壁,是为了防止妖魔攻击吗?」
  「妖魔不会轻易攻击人类住的地方,那是为了躲避内乱和野兽。」
  「野兽?」
  「像是狼啊熊啊,虽然这一带没有这种野兽,但有些地方有老虎和豹。冬天的时候,山上没有猎物,就会来人类生活的地方觅食。」
  「冬天期间住的房子是租的吗?」
  「这也是成年时配给的,大部分人都会卖掉。也有些人住在村里的时候,把房子租给商人,但大部分人都会卖掉,在冬天期间租房子。」
  「是喔……」
  这里的城镇都用高高的城墙围了起来,只有一个入口,那里有坚固的大门,门旁站着卫兵,监视出入的过客。
  达姐说,平时卫兵只在门旁站岗,但今天特别拦下红头发的年轻女人盘查,可能是因为配浪有海客逃走,所以才会加强警戒。
  走进城门内,里面的房屋密集,纵横交错的道路两旁都是商店。街上有很多游民,有些人在城墙内侧搭起帐篷生活。
  「不是每个人都会配给土地吗?为什么会有游民?」
  阳子指着墙下问,达姐微微皱起眉头。
  「那些是从庆国逃过来的,真可怜。」
  「逃过来?」
  「庆国目前陷入动乱,那些人为了逃避妖魔和战争,所以都聚集在这里。天气渐渐暖和了,恐怕之后会越来越多。」
  「原来这里也会有内乱。」
  「当然有啊,不光是庆国,北方的戴国也在动乱。听说戴国的情况更严重。」
  阳子点着头,觉得相较之下,日本真的是一个和平的国家。这里有战乱,而且治安很差,必须随时照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阳子走在路上时,经常被一看就知道并非善类的男人搭讪,也曾经被看起来就绝非好人、散发出危险味道的男人包围,每次都是达姐骂走那些人,保护了阳子。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里的人都不会在夜晚赶路,城门一到夜晚就会关闭,所以,她们每天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进入下一个城镇。
  「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不是要走将近四个月吗?」
  「是啊。」
  「除了走路以外,还有其他旅行的方法吗?」
  「可以骑马或是坐马车,但有钱人才花得起那些钱,像我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
  和阳子了解的世界相比,这里的人都很贫穷,不要说没有汽车,连瓦斯和电力也没有,更没有自来水,但似乎并不是因为文明落后的关系。从他们的谈话中推测,最大的原因似乎在于这里没有石油和煤炭。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会知道其他国家的事?达姐,你有去过庆国和戴国吗?」
  「怎么可能?」达姐笑了起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巧国。农民要种田,不能长时间旅行,我是从那些艺人口中得知其他国家的事。」
  「艺人?走唱艺人?」
  「对,有些艺人在世界各地走唱,他们会表演说书,在说这里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时,就会说各国或是其他城镇的事。」
  「是喔……」
  在阳子以前住的世界,很久以前,电影院也会放新闻片,所以可能就是那种感觉吧。
  无论如何,她为有人可以回答她的疑问感到高兴。阳子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在不知情时,会感到惶恐不安,但身旁有一个亲切的人一一解说,顿时变得充满乐趣。




  有达姐一路保护的旅途一切顺利,原本觉得只有痛苦的世界顿时变成一个有趣的世界。
  每天晚上,都有奇妙的幻影出现,每次都很想家,心情沮丧不已;苍猿的出现也会让阳子不安,但这种痛苦的心情并不会持续太久。
  早晨起床后去人多的地方,总有很多新鲜事,达姐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只要借助玉珠的力量,一直走路也不会觉得累,更何况知道每天晚上都有地方吃饭,可以在旅店睡觉,她更加心满意足了。
  虽然离家很痛苦,但至少现在有一个好心的保护者陪伴在身旁,她对这份天赐的幸运心存感激。




  6




  三天的旅程很快就结束了,阳子觉得有点意犹未尽。第三天来到河西后,发现河边有高楼,这是来这里之后,第一次看见像都市的地方。
  「哇喔……好大。」
  阳子走进城门时,忍不住东张西望,达姐笑着说:
  「在这一带,恐怕只有乡府的拓丘比河西更大。」
  原来乡是比县更大的行政区,至于到底有多大,阳子也搞不清楚,就连达姐也不太清楚。平时办事都去里府,稍微大一点的事去县府,基本上就可以解决问题。
  走进城门后,主要道路上的大小商店毗连,和之前经过的里不同,这里的店面很大,也很气派,阳子不由得想起日本的中华街。高大建筑物的窗户上都装了玻璃,让她印象特别深刻。距离傍晚还早,街道上没什么人影,不难想像等到过客涌入的时间,这里必定人声鼎沸、人满为患。
  想到要在这个充满活力的城镇生活,阳子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虽然只要能够平安过日子,她对住在里也没什么不满,但当然是热闹的地方更理想。
  达姐从主要道路转了弯,走向规模小一号的商家林立的区域。虽然有点没落的味道,但还是很热闹,达姐走进其中一栋看起来比较气派的建筑物。
  那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物,绿色的柱子非常鲜艳。走进大门,一楼是宽敞的食堂,阳子打量着富丽堂皇的店内,达姐对前来招呼的男伙计说:
  「可以帮我找老板娘吗?就说她女儿达姐来了,她就知道了。」
  伙计露出满面笑容,走去后方。达姐看伙计走进去后,请阳子在旁边的桌子坐了下来。
  「你先坐这里,点些吃的。这里的菜很好吃。」
  「……可以吗?」
  这家店比之前去过的任何一家旅店或是食堂更大。
  「有什么关系,都是我妈请客,想吃什么尽管点。」
  但阳子不知道这家店有什么菜,达姐似乎察觉了阳子的想法,叫来伙计后,点了两、三样菜。伙计鞠躬退下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从后方走了出来。
  「妈妈。」
  达姐站起身,露出满面笑容,老妇人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阳子见状,发现老妇人看起来很和善,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她是这里的老板娘,在这里打工的生活应该不至于暗无天日。
  「阳子,你在这里坐一下,我进去和妈妈聊聊。」
  「好。」
  阳子点了点头,达姐跑向笑容可掬的母亲身旁。母女两人相互拍着背,又说又笑地走进了店内深处。阳子也面带笑容地目送她们离去,把达姐放在那里的行李拉到手边,打量着店内。
  目前店内似乎没有女伙计,穿梭在店堂内的全都是男伙计,客人也几乎都是男人,阳子发现其中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地看向她的方向,有点坐立难安。
  不一会儿,走进来四个男人,在阳子附近的桌子旁坐了下来,用猥亵的眼神看着她,窃窃私语之后又放声大笑,阳子觉得浑身不舒服。
  她看向店内深处,达姐还没有回来。她硬着头皮继续坐在那里,但看到四个男人中的其中一人走了过来,她终于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
  她无视那个想要向她打招呼的男人,拉住了伙计问:
  「请问……达姐去了哪里?」
  店员冷冷地指向店内深处,阳子觉得进去看一下应该没问题,就抱着行李走了进去,并没有人阻止她。
  她沿着狭小的走廊往里走,发现那里是不对外开放的区域,感觉有点凌乱。她有点心虚地继续悄悄往里走,打开一道雕花漆彩的门,听到用来隐蔽的屏风后方传来达姐的声音:
  「你不必那么害怕啦。」
  「但是,她不是遭到通缉的海客吗?」
  阳子停下了脚步。因为老板娘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为难,她内心突然感到不安。老板娘果然不愿意雇用海客吗?
  她很想进去拜托老板娘雇用她,但这样会不会太冒失了?可她又不敢再走回店内。
  「海客又怎么样?只是误闯到我们这里而已,难道你真的相信会带来凶兆这种迷信吗?」
  「……不是这个原因,只是万一被公所知道……」
  「只要你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那女孩自己当然不可能说,这么一想,你不觉得反而是难得一见的好货吗?她长相不错,年纪也刚好。」
  「但是……」
  「她的家世也不错,只要稍微教她一下怎么接客,马上就可以接生意了。况且我已经这么让步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阳子忍不住偏着头。达姐的语气有点不对劲。虽然她知道不该偷听别人说话,但仍然无法不竖起耳朵。耳朵内响起一个隐约的声音,像海浪般隐约的声音。
  「但是海客……」
  「没有任何后患,不是很好吗?也不会有兄弟或父母找上门,她根本就像是不存在的人,这样不是更省事吗?」
  「……她真的想在这里做事?」
  「她自己说愿意的,我明白告诉她,这里是旅店,只不过她太笨了,误以为要在这里打杂。」
  阳子出神地听着她们的谈话,觉得越来越不对劲。达姐口中的「那女孩」应该是指自己,但达姐在提到自己时,完全感受不到之前叫她时的温暖亲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话的人感觉不像是达姐。
  「但是——」
  「绿色柱子就是妓院的代表,是她自己搞不懂——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阳子张大眼睛,她紧紧抱着手上的行李,等待内心的冲击平静下来。
  那只猴子曾经提醒自己,为什么自己不相信那番忠告?
  冲击和愤怒让她剧烈心跳,强忍的呼吸灼烧着喉咙,激烈的海浪声震耳欲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紧紧抓住右手上的包裹。
  她随后放松下来,转身往回走。沿着狭窄的走廊走回去,若无其事地穿越店堂,走到外面去。
  她快步走到门口后抬头打量那家店,发现横梁、柱子,甚至窗框都是绿色的,她此刻才发现整栋建筑的色彩多么妖艳。她手上还抱着达姐的行李,但她当然无意归还。
  这时,二楼的窗户打开了,一个女人倚在像是露台的窗前栏杆上望着窗外。女人一身鲜艳的服装,衣衫不整地敞开胸前,一眼就可以猜出她的身分。
  阳子忍不住抖了一下,顿时涌起一股嫌恶感。女人察觉了阳子的视线,低头看着她,露出不屑的笑容,关上了窗户。




  7




  「小姐。」
  听到叫声,阳子慌忙收回原本看着二楼的视线。刚才店里的那四个男人中的一个,正站在她不远处。
  「你是这里的人吗?」
  「不是。」
  她不由自主地用不耐烦的语气回答,说完就准备离去。男人抓住了她的手臂,侧身挡住了她的去路。
  「不是这里的人,一个女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吃饭?」
  「我朋友认识这家店的人。」
  「那是你的朋友?你是不是被卖来这里?」
  男人伸手摸她的下巴,阳子立刻推开了他的手。
  「不是。不要碰我。」
  「你还真呛辣啊。」
  男人笑了起来,用力拉着她的手臂。
  「来吧,我们找个地方去喝酒。」
  「不要!放开你的手!」
  「你真的是被卖来这里的吧?我可以放你一马,假装没看到你逃走,怎么样?」
  「我告诉你——」阳子使出浑身的力气甩开了他的手。「我才不会在这种地方工作,我不是被卖来这里的。」
  阳子说完,转身想要离去,男人再度抓住了她的肩膀。阳子闪躲着逃开了,当男人想要再度伸手抓她之前,她已经握住了剑柄。
  人的身姗内有一个海洋,如今,阳了体内的海洋在剧烈翻腾。内心想要痛打眼前这个男人的冲动,似乎随时会冲破皮肤。
  「不要碰我!」
  阳子一甩手,松开了包着宝剑的布巾,男人一脸错愕地后退着。
  「喂……」
  「如果不想受伤,就给我让开。」
  男人看了看阳子,又看了看她手上的剑,随即好像抽筋般地笑了起来。
  「你会用这种东西?」
  阳子不发一语地举起剑,毫不犹豫地把剑尖抵住男人的喉咙。
  这是自己的尖爪,是上天赐予阳子的锐利武器。
  「闪开!赶快回去店里,你朋友不是在等你吗?」
  附近有人发出尖叫声,阳子无意多看一眼。虽然她知道在大马路上挥剑必定会引起骚动,但她毫不畏缩。
  男人频频打量着剑尖和阳子,步步后退着,随即转身跑回店里,之后响起一道尖叫声。
  「抓住她!抓住那个女孩!」
  阳子转过头,看到达姐在店门口大叫。阳子内心涌起一种痛苦的感情,和曾经梦见一片红色的东西在海中扩散的情景非常相似。
  「她想逃跑!抓住她!」
  阳子涌起一股反胃般的厌恶。这股厌恶可能是针对伪装成好人、欺骗了阳子的达姐,也可能是针对轻易上当的自己。
  人潮从店内、四周聚集过来,阳子不假思索地举起剑,握着剑柄,把剑身指向众人。是否能够在不杀人的情况下离开,完全取决于冗佑。
  此刻的阳子早就横下了心,与其被抓,不如杀人。
  ——在这个世界,你没有朋友。
  阳子一度以为达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对她心存感激,也感谢上天赐予的这份好运。正因为当初发自内心地这么想,所以现在愤怒得快要吐出来了。
  看到几个男人冲过来,阳子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爬上了自己的手脚,她动作自然地排除了挡住去路的阻碍物。
  「抓住她!不然我亏大了!」
  达姐歇斯底里地大叫着,阳子转头看她。欺骗者和被欺骗者的视线相遇,原本想要喊叫的达姐突然住了嘴,心生畏惧地向后退了两、三步。
  阳子用冷漠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再度举剑对付冲过来的男人。她巧妙地闪过一个人、两个人,用剑刃砍向第三个人。
  聚集而来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围起了一道人墙,阳子看着围观的众多人潮,忍不住轻轻咂了一下嘴。自己真的能够不杀一人,就冲出重围吗?
  「谁去抓住她!我会重金酬谢。」
  达姐跺着脚喊道。
  就在这时,人墙的后方传来叫声,所有人都看向那个方向,转眼之间,就传来一阵夹杂着惨叫声的喧哗声。
  「怎么了?」
  「有妓女逃走了。」
  「不是,我是说那里。」
  人墙开始摇动。
  人潮从小路的另一端挤了过来,每个人都惊叫着,争先恐后地跑过来。
  「——妖魔。」
  阳子的手立刻有了反应。
  「有妖魔!」
  「是马腹。」
  「快逃!」
  人墙立刻散开了。
  阳子也在四处逃窜的人群中奔跑,她看到背后有一只怪兽推倒惨叫的人群,向她直扑而来。
  那是一只巨大的老虎。老虎有一张人脸,脸上有很多红斑。阳子避开逃进周围店家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奔跑。
  老虎和阳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阳子只好停下脚步。
  她对妖魔拥有人脸感到困惑,但仍然握住剑柄举起剑。她闪躲过如同疾风般扑过来的巨虎,用尽浑身的力气挥剑。
  鲜血发出呼啸声喷出来,但她发现只要在砍向对方的刹那不把视线移开,就可以避免血溅到身上。
  阳子砍中了有着模糊条纹的虎脚,老虎庞大的身躯倒了下来,阳子避开后,拔腿跑了起来。
  老虎再度撑起身体追了上来,阳子用剑抵挡,灵巧地闪躲,穿越了小巷。
  来到大街上时,发现有很多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正在围观。
  「闪开!」
  人群听到阳子的叫声,看到追在她身后的怪兽,立刻散开了。
  「……怎么回事!」
  阳子在人群的后方发现了金色的光。
  金色的光出现在人墙后方,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楚相貌,也没有时间仔细打量,但如今阳子已经知道,这里很少有人是金发。
  「景麒!」
  她忍不住想去追那个身影,但争先恐后逃窜的人潮很快淹没了金色的光。
  「景麒!」
  眼前突然一暗,巨虎正跃过阳子的头顶。
  妖魔跳落在奔跑的人群上方,人们被巨虎粗壮的前腿踩在脚下,纷纷发出惨叫声。
  巨虎挡住了去路,阳子转身逃跑。
  ——景麒?还是?
  她没有时间仔细思考,用剑砍向追来的怪兽,趁着混乱,逃离了河西的街头。




  8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深夜,苍猿的头出现在干道旁的石碑上。
  阳子离开河西后,犹豫了片刻,决定沿着干道前进。
  虽然再度展开了孤独的旅程,但她现在手上拿着形同抢来的达姐行李。
  里面有达姐的换洗衣服和钱包,只要住最便宜的旅店、吃最便宜的食物,钱包里的钱让她得以维持一段日子的生计。而且,用这些钱,她的良心也不会有丝毫的不安。
  「我早就警告过你了,你这个傻姑娘。」
  阳子不理睬猴子。她默默地继续往前走,发出蓝色磷光的脑袋一直跟着她。阳子没有正眼看持续发出尖笑的猴子一眼,她知道自己受骗上当很愚蠢,但现在不想听猴子说话。
  比起猴子,她更在意在河西见到的那个金发的人,以及出现在大街上的妖魔。
  ——妖魔不是很少会出现在人类居住的地方吗?
  至少达姐曾经说,妖魔很少会出现在人潮聚集的地方。
  ——而且,妖魔不是不会在白天出现吗?
  只有河西的巨虎,外形如狗、攻击马车的妖魔,以及出现在学校的蛊雕这几只妖魔,才在傍晚或是白天出现。
  ——为什么景麒每次都在场?
  她的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到猴子高亢刺耳的声音:
  「所以我说你被骗了嘛。」
  阳子对猴子的这句话无法充耳不闻。
  「不对!」
  「怎么不对?你自己仔细想一想,你是不是也觉得有问题?」
  阳子咬着嘴唇。她决定要相信景麒,因为如果不相信景麒,她就会失去所有的希望,但还是无法不产生怀疑。
  「你被骗了,你落入了圈套,他设下的圈套。」
  「不对。」
  「我明白你想要否认的心情,因为果真如此的话,就真的伤脑筋了。」
  猴子说完,发出讥笑的声音。
  「在蛊雕攻击我时,景麒保护了我,景麒是我的朋友。」
  「是吗?你来这里之后,他根本没帮过你吧?你不觉得他只有那次帮了你而已吗?」
  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猴子。猴子说话的语气让她感到纳闷,难道这只猴子连在那个世界发生的事也知道?
  「你说的那次是指?」
  「就是在那里,你被蛊雕攻击的那一次啊。」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时候的事?」
  猴子尖声笑了起来。
  「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统统都知道,也知道你在怀疑景麒,又想要否认这件事。你当然不愿意相信他陷害了你。」
  阳子移开视线,看着昏暗的干道。
  「才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他为什么不来救你?」
  「一定有什么原因。」
  「有什么原因?他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你吗——你仔细想一想,这是圈套!想通了吧?」
  「先不管在学校的那一次,其他两次,我并没有看清楚他的长相,那一定不是景麒。」
  「还有其他人有金头发吗?」
  ——我不想听。
  「冗佑不也认出是景麒了吗?」
  猴子为什么知道冗佑的存在?阳子忍不住看向猴子,刚好看到他嘲讽的眼神。
  「我不是说了吗?我什么都知道。」
  阳子想起之前听到冗佑叫「台辅」的声音,立刻摇了摇头,但还是无法忘记冗佑在叫这个名字时的惊愕语气。
  「——不是,一定出了什么差错,景麒不是敌人。」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希望如此喽。」
  「吵死了!」
  阳子大叫着,仰天笑了起来,猴子小声地对她说:
  「你有没有想到一个可能?」
  「我不想听。」
  「……景麒把你送到妖魔面前。」
  阳子愣住了,张大眼睛凝视着猴子,猴子撇着嘴回望她。
  「……不可能。」
  猴子狂笑起来,好像发了疯似的嘎嘎笑个不停。
  「不可能!」
  「真的是这样吗?」
  「他根本没有理由要这做。」
  「是这样吗?」
  猴子笑得脸都歪了。
  「景麒为什么要这么做?在蛊雕攻击我的时候,是他救了我,给了我这把剑,还让冗佑附身在我身上,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
  猴子只是嘎嘎嘎地大笑。
  「如果他想杀我,当初不管我就好了啊。」
  「搞不好是他引来敌人,然后假装救你呢?」
  阳子紧咬着嘴唇。
  「但是,只要有冗佑在,我就不可能轻易被杀,如果真想杀我,一定会召回冗佑,或是采取其他的行动啊。」
  「搞不好他的目的并不是杀你。」
  「那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很快就会知道了,因为接下来你也会连续不断地遭到袭击。」
  阳子狠狠瞪着猴子嬉笑的脸,加快了脚步。
  「你回不去了。」
  猴子在她身后叫着。
  「你回不去了,会死在这里。」
  「我不要。」
  「由不得你啊——如果只是怕痛,反正一下子就结束了。」
  「你少啰嗦!」
  阳子的叫喊被吸入了夜空。











  第四章




  1




  阳子一路只有苍猿相伴,为了远离配浪、远离河西,她漫无目的地的沿着干道连续走了两天。
  沿途经过的每个城门都戒备森严,也严加盘查每个过客,也许公所已经知道,从配浪逃走的海客到了河西。一些小城镇很少有过客出入,所以阳子无法混在人群中走进城门。
  无奈之下,她只能沿着干道在野外露宿。第三天时,终于到达一个比河西更大的城镇,四周围着高大坚固的城墙,城门上挂着「拓丘城」的区额,于是她知道这里就是乡府的所在地。




  拓丘的城门前有很多商店。
  之前每个城镇的城墙外都是农田,但拓丘的城门前和城墙下聚集了很多搭着帐篷的摊位,形成了城外市集,城墙周围的路上挤满了商人和顾客。
  简陋的帐篷内有各式各样的东西。阳子走在城门前的拥挤人群中,发现其中一个帐篷堆满了旧衣服,她灵机一动,买了男人穿的旧衣。
  一个年轻女人独自旅行,总会惹上很多麻烦,虽然在冗佑的协助下,可以顺利逃脱,但最好是一开始就避免这些麻烦。
  阳子买的衣服布料厚实,摸起来的手感有点像帆布,那是一件无袖及膝上衣和一件七分裤,这是农夫穿着的衣服,但很多穷人和庆国的女难民也都穿这种衣服。
  她离开了城门前,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换了衣服。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她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圆润,即使穿上男人的衣服,也不觉得奇怪。
  阳子看到自己失去脂肪的身体,心情有点复杂。可能因为最近经常打斗,所以纤细的手臂和双腿出现了肌肉的线条,回想起以前在家里时整天量体重,热中于减肥,却往往无法持续的日子,觉得实在很滑稽。
  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蓝色。那是蓝染的明亮深蓝色,是牛仔裤的颜色。阳子一直希望有一件牛仔裤。
  读小学时的某次远足,要去有野外运动场的地方,男生和女生要分组进行比赛。因为穿裙子活动不方便,所以央求母亲为她买了一件牛仔裤,没想到父亲为此大发雷霆。
  (爸爸不喜欢女孩子穿这种衣服。)
  (但是大家都穿啊。)
  (爸爸不喜欢嘛,女生打扮得像男生一样,或是说话像男生很不像样,爸爸不喜欢。)
  (但是,我们要分组比赛,如果我穿裙子,就会输给男生队。)
  (女生不必赢男生。)
  阳子仍然不服气地想要反驳,但母亲制止了她,向父亲深深地鞠躬道歉。
  (对不起——阳子,你也快向爸爸道歉。)
  于是,母亲听从父亲的意见,把牛仔裤拿去退了。
  (我不想退掉嘛。)
  (阳子,你要忍耐。)
  (为什么要向爸爸道歉?我又没做错什么事。)
  (等你以后嫁了人,就知道为什么了,这样做最稳当……)
  阳子回想起来,忍不住笑了。
  如果父亲看到现在的自己,一定会皱眉头。看到女儿穿着男人的衣服,整天舞剑,没钱住旅店就露宿野外,父亲一定会气得涨红了脸。
  ——爸爸就是这种人。
  在爸爸眼中,女生就要清纯可爱,顺从乖巧,温和内向,不需要聪明,也不必坚强。
  阳子也一向认为这样。
  「这根本是骗人的……」
  自己应该温顺地被抓吗?乖乖听达姐的安排,被卖去妓院吗?
  阳子紧紧握住包着布巾的剑。如果阳子稍微有点霸气,在遇到景麒时,至少可以用更强势的态度面对他,至少可以问他为什么找上自己?要去哪里?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一旦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现在就不会这么旁徨无助。
  如果不坚强,就无法活下去。如果不充分动脑、充分运用身体,就无法活下去。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回家。这是阳子此刻唯一的心愿。




  她把原本穿的衣服和达姐的衣服一起卖给旧衣摊,换得了少许金钱。
  她握着那些钱,混在人群中进了城门,卫兵没有叫住她。走进城门后,她走向街道深处。她和达姐一起旅行了几天后,知道离城门越远,旅店的住宿费越便宜。
  「小兄弟,要点什么?」
  她走进旅店,听到伙计的问话,她笑了笑。这里的旅店通常同时兼营食堂,所以走进去时,伙计都会先问要点什么餐。
  阳子巡视店内,只要看食堂的感觉,就大致可以了解这家旅店。这家旅店不算好,但也不至于太差。
  「可以住宿吗?」
  旅店的男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阳子。
  「你一个人吗?」
  阳子点了点头。
  「一百钱,你有钱吗?」
  阳子默默出示了钱包。这里的旅店都是退房时结帐。
  这里的货币都是硬币,单位是「钱」,有方形、圆形等数种不同的种类,方形硬币金额比较高,硬币上刻着币值,但从来没看过纸币。
  「还需要其他的吗?」
  阳子摇了摇头,回答了男人的问题。住旅店时,最多只能使用水井,无论洗澡或喝茶都要付钱。之前和达姐一起旅行时知道了这些事,所以她刚才在城门前的路边摊先填饱了肚子。
  男人冷冷地点了点头,对店内叫了一声:
  「喂,有人要住宿,快来带路。」
  一个刚好从里面走出来的老人应了声,再鞠了一躬,面无表情地用视线示意阳子往里面走。阳子为自己找到了住宿的旅店松了一口气,跟着老人走了进去。




  2




  阳子跟着老人沿着店内深处的楼梯来到四楼。这里的房子几乎都是木造的,大街上的房子皆是三层楼,这家旅店是四层楼的房子,但天花板很低,阳子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像达姐那样高大的女人,恐怕得弯腰才行。
  老人带她走进一个小房间,差不多只有两张榻榻米的大小,地上铺着木板,房间深处有一个从天花板垂下来的柜子,里面放了几床薄被。房间内没有睡床,应该是把被子直接铺在地板上睡觉。
  因为房间深处放了那个柜子的关系,即使跪着,也必须弯腰才行,这就是所谓站着只有一张榻榻米大,躺下来就有两张榻榻米的空间。之前和达姐一起住宿的旅店天花板很高,有睡床、桌子,房间也很干净,两个人住宿要五百钱。
  也许是因为治安不好,这种旅店的房间门上都装了一把可以从内外两侧用钥匙打开的门锁,老人把钥匙交给阳子后准备离去,阳子叫住了他。
  「对不起,请问水井在哪里?」
  阳子问,老人整个人弹了起来,转过头时张大了眼睛,打量了阳子好一会儿。
  「那个……」
  阳子以为他刚才没听到,又重复了一遍,老人张大了眼睛问:
  「你说的是日语……」
  老人说完,就沿着走廊一路小跑回来。
  「……你是从日本来的吗?」
  阳子没有回答,老人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是海客吗?什么时候来的?你是哪里人?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阳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老人的脸。
  「拜托你,可不可以再说一次?我已经好几十年没听到日语了。」
  「呃……」
  「我也是从日本来的。拜托你,说几旬日语给我听。」
  老人一双挤在皱纹中的眼睛发出透明的光泽,阳子也差一点哭了出来。太巧了。两个误闯异乡的人竟然在这个大城镇的角落相遇。
  「爷爷,您也是海客吗?」
  老人点了点头。他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点头,似乎说不出话,一双关节突出的手用力握着阳子的手。阳子似乎从他双手的力量中感受到了他至今为止的孤独,也回握住他的手。
  「……茶。」老人用颤抖的声音小声嘀咕着:「茶怎么样?」
  阳子偏着头。
  「要不要喝杯茶?我有煎茶,只是分量不多。我拿过来……嗯?」
  「……谢谢。」




  不一会儿,老人拿来两个茶杯。当他走进房间时,一双凹陷的眼睛通红。
  「……不是什么好茶。」
  「谢谢。」
  绿茶的清香让阳子感到很怀念,老人看着阳子慢慢喝了一口茶,在她对面的地上坐了下来。
  「我实在太高兴,便谎称生病休息了……小兄弟,还是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中嶋、阳子。」
  「是吗?」老人眨了眨眼睛。「我叫松山诚三……小姐,我的日语会不会很不标准?」
  阳子在内心感到纳闷,但还是点了点头。老人说话有口音,幸好她大致能够理解。
  「是吗?」
  老人开心地笑了起来,但笑容中带着泪水。
  「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出生吗?东京。」
  诚三握着茶杯。
  「东京?所以说,东京还在啊。」
  「啊?」
  阳子忍不住反问,老人自顾自地用上衣的袖子擦着脸颊。
  「我是在高知出生的,来这里之前,住在吴。」
  「吴?」
  「广岛的吴,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阳子偏着头,努力回想以前地理课教的知识。
  「……好像有听过。」
  老人苦笑着。
  「那里有军港,有工厂,我是码头工人。」
  「您从高知去了广岛吗?」
  「对,我母亲的娘家在吴。在七月初时遇到了空袭,家里的房子烧掉了,所以就去舅舅家住。我不能在家里吃闲饭,便去工作,没想到遇到空袭。停在海港的船几乎都沉了,我也在混乱中掉进海里。」
  阳子终于发现,他在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事。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虚海,在海上漂流时获救了。」
  老人说的「虚海」音调有点奇怪,发音也不像是「虚海」,更像是「休海」。
  「是……吗?」
  「在那之前,也遇过好几次可怕的空袭,工厂几乎都被炸掉了。军港内虽然有船,但几乎都没办法开。况且,濑户内海和周防滩一带到处都是水雷,完全无法行船。」
  阳子只能附和。
  「三月的时候,东京因为大空袭而烧成一片荒野,六月的时候,大阪也被大空袭烧光了。吕宋岛和冲绳也都沦陷了,我不认为能够打赢……是不是输了?」
  「……对。」
  老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我一直挂念这件事。」
  阳子不太清楚战争的事。她的父母都是战后出生的,能够和她聊战争往事的祖父母也没有住在一起,对她来说,那是很遥远过去的事,是只透过教科书、电视和电影所了解的世界。
  比起眼前的世界,阳子对老人口中的世界比较熟悉。虽然无法清楚地想像,但听到熟悉的地名和历史,还是不由得感到高兴。
  「东京还在吧?变成了美国的属国吗?」
  「没这回事。」
  阳子张大眼睛,老人也张大了眼睛。
  「是喔……原来是这样。小姐,你的眼睛怎么了?」
  阳子一惊,立刻想到自己的眼睛变成了碧色,老人在问这件事。
  「……没什么。」
  阳子含糊其词,老人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
  「好,好,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还以为是因为日本变成了美国属国的关系,既然不是,那就没关系。」
  这位老人一定在遥远的异乡天空中,一直为自己无法看到的祖国命运担忧。虽然阳子此刻也很担忧祖国的命运,但老人当年离开时正值战乱,所以,他应该有更深的忧虑。
  老人被丢到这个世界就已经够凄惨,他这四十年来,都一直在为祖国担心。想到这里,阳子就不由得感到心痛。
  「……陛下平安吗?」
  「昭和天皇吗?他……平安,但已经死——」
  她原本想说「死了」,慌忙改口说:
  「已经驾崩了。」
  老人猛然抬起头,然后又深深低下头,用袖子按着眼角。阳子犹豫了一下,轻轻抚摸着他驼着的背。老人并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所以在他呜咽的时候,阳子一直抚摸着他瘦骨嶙峋的后背。




  3




  「……对不起,人老了,容易流眼泪。」
  阳子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
  「……是哪一年?」
  「什么?」
  阳子反问,老人用毫无表情的双眼看着她。
  「大东亚战争是哪一年结束的?」
  「我记得……是一九四五年……」
  「昭和几年?」
  「呃,我想想。」
  阳子想了一下,拼命回忆考高中时背的年号表。
  「应该是昭和二十年。」
  「昭和二十年?」
  老人凝视着阳子。
  「我是二十年那一年来这里的。二十年的什么时候?」
  「好像是八月……十五日。」
  老人握起了拳头。
  「八月?昭和二十年的八月十五日?」
  「对……」
  「我落海那天是七月二十八日。」
  他瞪着阳子。
  「才短短半个月而已!」
  阳子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然不语地听老人擦着眼泪、细数他为战争牺牲的一切。
  将近半夜时,老人开始向阳子发问。家住哪里?有哪些家人?住怎样的房子?过怎样的生活?阳子在回答时感到有点痛苦,眼前有一个在她出生之前,就被迫漂流来到这里,始终无法回去的人,这件事让她深有感慨。
  自己也会像他一样吗?会一辈子都生活在异乡,永远都回不去吗?也许遇到同是海客的爷爷是一件幸运的事。想到眼前的老人孤独一人活到今天,也许自己真的很幸福。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老人把手肘撑在盘起的腿上,抱住了自己的头。
  「我抛弃了朋友和家人,来到这种地方。当初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会死在空袭中,没想到半个月后就结束了,只有短短的半个月。」
  阳子不言不语。
  「一旦战争结束,一切都会好转,我却漂流到这种地方,整天吃不饱,也没有任何快乐的事。」
  「是啊……」
  「干脆在空袭中死了倒也痛快,没想到漂流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人生地不熟,连话也听不懂……」
  阳子瞪大眼睛。
  「……连话也听不懂?」
  「我完全听不懂,现在也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而已,所以只能做这种工作。」
  说完,他讶异地看着阳子。
  「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
  阳子凝视着老人。
  「我一直以为他们说的是日语。」
  「开什么玩笑?」老人一脸呆滞。「怎么可能是日语?除了自言自语以外,今天是我第一次听到日语。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个国家的话,有点像支那话,但和支那话很不一样。」
  「他们不是使用汉字吗?」
  「对,但并不是支那话。码头也有支那人,他们不是说这种话。」
  「不可能啊。」
  阳子一头雾水地注视着老人。
  「我来这里之后,从来没有发生过语言不通的问题,如果不是日语,我根本不可能听得懂。」
  「店里伙计的话也能听懂?」
  「听得懂啊。」
  老人摇了摇头。
  「你听到的不是日语,这里没有人会说日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阳子脑筋一片混乱。
  自己听到的是如假包换的日语,但老人说,那不是日语。她觉得其他人说的话,和老人说的话根本没什么两样。
  「这里是巧国吧?巧妙的国家,巧国。」
  「没错。」
  「我们是从虚海来的海客。」
  「没错。」
  「乡府就在这里。」
  「乡府?你是说乡城,这个乡吗?」
  「就是像县府一样的地方。」
  「县府?」
  「有县长。」
  「这里没有县长,全县权力最大的人叫县正。」
  「怎么可能?」阳子嘀咕道:「他们一直跟我说是县长。」
  「根本没有县长。」
  「这里的人在冬天时都住在『里』,春天之后,又搬回村。」
  「冬天住在里,春天住在卢。」
  「但是,我听到的是……」
  老人瞪着阳子。
  「你到底是谁?」
  「我……」
  「你不是和我一样的海客,我一直孤独地生活在这个异乡,在战争期间,从日本漂流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活到这把年纪,既没有娶妻,也没有生子,是彻彻底底的一个人。」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阳子拼命想要寻找原因,但无论怎么想,都无法从目前为止所见所闻的现实中找到线索。
  「我从最糟糕的地方,来到另一个最糟糕的地方,为什么在战后出生、因为我们的牺牲才能过上安稳日子的你,来到这里还是照样过得这么轻松?」
  「不知道!」
  阳子大叫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声音。
  「这位客人,发生什么事了?」
  老人慌忙把手指放在嘴前,阳子看向门的方向。
  「对不起,没事。」
  「是吗?这里还住了其他客人。」
  「我会注意,不会再吵了。」
  听到脚步声在门外渐渐远离,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老人用一脸严厉的表情看着她。
  「他刚才说的话你也听得懂?」
  阳子知道他在问刚才伙计说的话,所以点了点头。
  「……听得懂。」
  「他刚才说的是这里的话。」
  「我……说的是什么话?」
  「听起来像日语。」
  「但是,对方听得懂。」
  「好像是。」
  阳子只会说一种语言,平时也只听到一种语言,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现象?
  老人放松了脸上的表情。
  「……你不是海客,至少不是普通的海客。」
  老人说「海客」这两个字时声调有点奇怪——至少和她平时听到的发音不一样。
  「……你为什么听得懂?」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
  「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和您不一样。」
  也不知道自己的相貌为什么会改变。她在心里想着,摸了摸染发之后,发质变硬的头发。
  「……怎样才能回去?」
  「我也一直在找方法,但答案是,回不去了。」
  说完,他发出干笑声。
  「如果可以回去,我早就回去了。只不过即使回去,恐怕也会变成浦岛太郎吧。」
  说完,他沮丧地看着阳子。
  「……你打算去哪里?」
  「我没有目标。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您没有被抓吗?」
  「被抓?」
  老人张大了眼睛,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懂了,在这里,海客会被抓。不,我不一样,当初我是漂流到庆国。」
  「啊?」
  「不同国家对海客的态度似乎也不同。我当初到了庆国,在那里有了户籍。去年之前,都一直住在庆国,但君王驾崩后,国家陷入动乱,住不下去了,所以才逃来这里。」
  阳子想起在街头看到的难民。
  「……所以,如果在庆国,就不需要四处逃亡吗?」
  老人点了点头。
  「没错,但现在不一样了。因为发生了内战,兵荒马乱的,我以前住的村子被妖魔攻击,有一半的人都死了。」
  「妖魔?不是因为内战的关系?」
  「一旦国家发生动乱,妖魔就会出现。不光是妖魔,还有干旱、洪水、地震,天灾不断,所以我才会逃来这里。」
  阳子垂下双眼。如果在庆国,就不需要过逃亡的生活。她不由得思考起在巧国四处逃亡,和去兵荒马乱的庆国,到底哪一个更安全时,老人又接着说:
  「女人更早之前就逃走了,不知道君王在想什么,把所有女人都赶出了庆国。」
  「怎么可能?」
  「是真的。听说在首都尧天,来不及逃走的女人都被杀了。因为庆国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国家,所以很多人都趁这个机会逃走了。我劝你不要去,那里已经变成了妖怪的巢穴。有一段时间,曾经有很多人逃出来,但最近明显变少了,可能是无法逃过国境吧。」
  「是……这样喔。」
  听到阳子的喃喃自语,老人自嘲地笑了笑。
  「日本的事要问你才知道,但这里的事,我比你更清楚……因为我已经变成这里的人了。」
  「这……」
  老人笑了笑,举起了手。
  「巧国比庆国好多了,但会抓海客,所以再好也没用。」
  「爷爷,我……」
  老人笑了笑,但他的笑容有一半在哭。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虽然知道,但还是觉得很难过。对不起,我刚才把你当成了出气筒。你必须逃亡,所以比我更辛苦。」
  阳子只能摇头。
  「我要回去工作了,还要准备早餐——路上小心。」
  说完,他就悄悄走了出去。
  阳子原本想要叫住老人,但随即改变主意,只说了一声:「晚安。」




  4




  阳子从柜子里拿出薄被,躺在薄被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好久没有躺在被子上睡觉了,但脑子特别清醒,她知道是因为有心事的关系。
  为什么自己在语言上没有任何障碍?如果自己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很难想像目前可能会发生的状况,但是,她想不出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如果这里的人说的不是日语,那阳子不可能听得懂,和门外的伙计说话时,阳子到底用了哪一种语言?老人说的听起来像日语,但其他的听起来却是这里的语言——
  老人说这里的话时,发音似乎稍有不同,这件事已经很奇妙了,没想到老人说,这里根本没有「县长」这个字眼,那阳子一直听到别人说的县府、县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低矮的天花板。
  ——有人为我翻译。
  阳子听到的话,是不是透过某种方式,翻译成阳子能够理解的语言?
  「冗佑,是你吗?」
  她对着自己背后轻声问道,但当然没有听到回答。




  她像往常一样抱剑入睡,当她醒来时,发现原本放在房间角落的行李不见了。
  阳子跳了起来,慌忙地检查了门,门锁得好好的。
  她找到店里的伙计,向他说明了情况。几个伙计讶异地检查了门和室内后,露出凶恶的眼神瞪着她:
  「你真的有行李吗?」
  「有啊,我的钱包放在里面,被人偷走了。」
  「但门是从里面锁住的。」
  「是不是有备用钥匙?」
  几个伙计听到阳子的问话,眼神比刚才更凶恶。
  「你是说我们店里的人偷你的行李?」
  「原本就没有行李吧?八成是你一开始就打算找麻烦,然后不付钱白住。」
  伙计渐渐向阳子逼近,阳子悄悄地握着剑柄。
  「不是的。」
  「总之,你要付住宿的钱。」
  「我刚才说了,我的钱包被偷了。」
  「那就要把你送去公所。」
  「等一下。」
  阳子打开了布,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对眼前的几个男人说:
  「请你们把昨天那个爷爷叫来。」
  阳子突然想到可以请昨天那个爷爷为自己作证。
  「爷爷?」
  「就是从庆国来的,名叫松山。」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那个老头?找他来干什么?」
  「请你们把他找来,他有看到我的行李。」
  一个男人叉腰站在门口,用下巴示意身后的年轻男人。年轻男人沿着走廊跑远了。
  「你左手上拿的那包是什么?」
  「这里没有钱。」
  「我要检查。」
  「等爷爷来了之后再说。」
  阳子斩钉截铁地说,男人一脸狐疑地看着阳子。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年轻男人走了回来。
  「不见了。」
  「不见了?」
  「行李也不见了,那个老头走了。」
  挡在门口的男人咂着嘴,阳子忍不住咬牙切齿。
  ——是他。
  是那个老人干的。
  阳子闭上了眼睛。就连同样是海客的老人,也背叛了自己吗?
  他无法原谅阳子生长在战后物质丰沛的时代?还是无法原谅她竟然能够听懂其他人说的话?或是他原本就打算这么做?
  阳子以为自己找到了同胞,深信老人也这么认为。在上了达姐的当之后,阳子已经没有勇气相信这个国家的人,没想到就连同为海客的老人也背叛了她。
  她内心涌起一股苦涩,愤怒在她的内心唤起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幻影,每次都让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某种野兽。
  阳子随着浪涛摇摆,生气地说:
  「就是他偷的。」
  「他原本就不是本地人,一定是不喜欢这个地方。」
  「废话少说,把你手上的东西拿过来,我来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阳子握紧剑柄。
  「……我是受害者。」
  「我们也是在做生意,总不能让你白住。」
  「是你们的管理太差了。」
  「少啰嗦,拿给我。」
  男人步步逼近,阳子做好了还击的准备。她解开包着剑的布巾,看到剑身反射着从小窗户照进来的光。
  「你、你这家伙。」
  「……让开!我已经说了,我是受害者。」
  年轻男人惊叫着跑走了,剩下的另一个男人手足无措地跺着脚。
  「闪开,如果你想要钱,就去找那个老头。」
  「……你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吧?」
  「我说了,不是这样的。如果找到那个老头,记得从我的行李中拿钱来付住宿费。」
  阳子亮出了剑,男人向后退。阳子伸出剑,又向前走了三步,男人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阳子紧跟着男人追上前去。
  刚才逃走的年轻男人带着几个人冲了过来,阳子用剑威胁他们,冲出了旅店,拨开人群逃走了。
  她觉得手臂很痛,昨天老人热切地抓着的地方很痛。
  这是在告诫她,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




  5




  阳子再度展开了风餐露宿的旅程。
  她沿着干道来到了下一个城镇,身上没有半毛钱,无法住旅店,也没钱吃饭。她很希望走进城门,像难民一样在城墙下睡觉,但卫兵守着城门,而且对阳子来说,挤在人群中已经变成了她莫大的痛苦。
  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会帮助阳子。
  这里没有任何值得阳子相信的事。
  与其被人欺骗、遭到背叛,还不如用宝剑砍杀妖魔,继续露宿野外。




  换了衣服后,虽然看起来不像女生,但经常被认为比实际年龄更小。这里的治安很差,好几次都被目露凶光的家伙纠缠,她已经对用剑威胁他人这件事没有丝毫的犹豫。
  白天走在路上时,她小心提防每个擦身而过的人;夜晚必须和妖魔作战。如果在晚上睡觉,可能会遭到妖魔的袭击,所以她改成了夜晚赶路,白天睡觉的作息方式。
  沿着干道的卢,有些住家会卖食物,但只有白天而已,而且,阳子身上没有钱,所以当然无法买食物吃。
  她曾经多次因为饥饿难忍,克制了内心的厌恶想要去找工作,但有大量难民流入的城镇根本找不到工作,更何况是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不可能有人愿意雇用她。




  夜幕降临后,妖魔就会现身,有时候也会在白天出现,令阳子疲于奔命。疲劳和饥饿毫不间断地折磨她,但剑身上出现的幻影和苍猿的存在,更令阳子烦恼不已。
  每次看到母亲哭泣的身影就很痛苦,苍猿不断怂恿她,不如一死了之。即使如此,她仍然无法克制自己想要见母亲、至少让我看看以前生活的地方的渴望,也无法战胜想和别人说说话的欲求。
  剑身上的幻影每次都在黑夜出现,反应了阳子想要回家的内心渴望。阳子不知道是因为这把剑只在夜晚展现神奇的力量,还是因为她只有夜晚醒着,所以才会在夜晚看见。
  妖魔的袭击不断,她无暇回想故乡的夜晚总是精疲力竭,但稍微平静的夜晚,内心又痛苦不已。虽然明知道即使剑身开始发光,只要无视它就不会那么痛苦,但她不够坚强,无法这么做。
  今晚,阳子逃避妖魔,跑进了山中,背靠着白色的树,再度看着渐渐浮现磷光的剑身。
  她不时会在深山中看到这种白树,和她以前看过的树都不一样。树皮几乎是纯白色,呈伞状张开的树枝差不多有一栋房子那么大,只是高度并不高,树顶的树枝最多不会超过两公尺。
  没有树叶的树枝几乎垂到地面,虽然很细,但很坚硬,即使用剑也无法砍下树枝,感觉像是用白色金属做成的树。树枝上结着黄色的果实,只不过好像焊在树上一样,怎么摘都无法摘下来。
  即使在夜晚,白色树枝也呈现明亮的白色,在月光的照射下,感觉更白了,阳子很喜欢这种树。
  虽然树枝很低矮,但只要拨开树枝,走向树干的方向,树根旁就有可以让人坐下的空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坐在白树下,妖摩的袭击间隔便会拉长,几乎不会再遭到野兽的攻击,所以,是十分理想的休憩空间。
  阳子钻到树下,靠在树干上看着手中的剑。在拓丘遇见那个海客老人至今已经过了十多天。
  宝剑发出淡淡的光,周围的树枝在剑光的照射下发出白光,树果发出金色的光。
  阳子理所当然地等待母亲的身影出现,没想到看到好几个人影在晃动。
  很多人。黑色衣服。年轻女生。宽敞的房间内有很多课桌。
  ——是教室的景象。
  教室内,身穿制服的少女聚在一起。这是阳子熟悉的课间休息场景。吹整得很顺的头发和熨烫过的制服,干干净净的白色肌肤。阳子觉得自己和这些少女之间的落差太大,忍不住发出自嘲的笑声。
  「听说中嶋跷家了。」
  朋友熟悉的声音打开了话匣子,七嘴八舌的闲聊声音立刻涌进阳子的耳朵。
  「跷家?不会吧?」
  「真的啦。中嶋昨天不是没来上课吗?听说是跷家了,昨天晚上,中嶋的妈妈打电话给我,我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很久以前的事……)
  「太惊讶了。」
  「没想到班长会跷家。」
  「不是经常有人说,越是看起来老实的人,越不知道背地里在做什么。」
  「搞不好喔。」
  阳子再度笑了起来。同学的聊天内容和自己目前所处状况的落差未免太好笑了。
  「听说有奇怪的人来学校找她,而且是看起来就很危险的男人。」
  「男人!她真敢啊。」
  「所以是私奔吗?」
  「也可以这么说,教师办公室的窗户玻璃不是全都破了吗?就是中嶋的朋友弄破的。」
  「真的假的?」
  「是怎样的男人?」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一头长发,还染成金色,穿着长长的衣服,打扮很奇怪。」
  「原来中嶋是重金属乐迷。」
  「搞不好喔。」
  (景麒……)
  阳子像亡灵般动弹不得,看着几个同学的议论纷纷。
  「我早就觉得她的头发绝对是染的。」
  「她不是说,那是天生的吗?」
  「绝对是说谎啊,怎么可能有人头发天生是那种颜色?」
  「但是,听说她的大衣和书包还留在教室。」
  「喔?怎么会这样?」
  「昨天早上,森塚发现的。」
  「真的是私奔吧?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之类的。」
  「白痴喔,那就不是跷家,而是失踪。」
  「好可怕……」
  「搞不好不久之后,就会在车站前看到寻人启示。」
  「中嶋的妈妈会拿着看板,在马路上发寻人启示。」
  「请大家协寻她女儿吗?」
  「你们这些人,留点口德好吗?」
  「反正和我没关系啊。」
  「谁叫她要跷家。」
  「对啊,越是这种乖宝宝,越容易误入歧途。」
  「她不是私奔了吗?这种老实人,一旦陷入热恋,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好冷淡喔,你不是中嶋的好朋友吗?」
  「我是会和她说话啦,但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她。」
  「我懂,她一副自以为是乖宝宝的样子。」
  「就是啊。」
  「什么父母管教很严格,她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吗?」
  「太同意了。不过,她每天都会把功课做好,倒是帮了大忙。」
  「对,没错,今天的数学习题卷我也还没做。」
  「我也没做。」
  「有没有人做好了啊?」
  「只有中嶋会做啦,但她不在啊。」
  「阳子,赶快回来吧。」
  顿时响起一阵哄堂大笑。眼前的平静景象突然模糊,渐渐扭曲,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她眨了眨眼睛,视野变得清晰了,但眼前只有一把失去光芒的剑。




  6




  阳子放下了剑,觉得握在手上格外沉重。
  虽然她心里很清楚,那些称为朋友的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朋友。
  大家只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一起被关在狭小的牢狱之中朝夕相处而已。一旦升级分班,就会忘记彼此,毕业之后,更是老死不相往来。大部分人应该都是这样。
  即使很明白这个道理,泪水还是忍不住涌上心头。
  她知道那只是短暂的关系,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期待在这种关系中,隐藏着某些真诚。
  如果可以,阳子很想冲进教室,告诉她们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不知道她们听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她们是生活在遥远的世界、和平国家的人,她们一定也有各自的烦恼和痛苦,就像阳子以前一样。想到这里,阳子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
  自己远离了这个世上所有的一切,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地蜷缩在这里。这是彻底的孤独。
  她想起以前和父母顶嘴的时候,和朋友闹不愉快的时候,陷入感伤,情绪低落时,也曾经认为自己很孤独。现在才发现当时的自己多么天真。那时候的自己有家可归,身边有着绝对不会与自己为敌的人,也有可以安慰自己心灵的事物,即使失去了这一切,也可以立刻交到新朋友,即使只是做表面工夫的朋友。
  这时,耳边响起一个无论听再多次,仍然感到刺耳的讨厌声音,蜷缩在地上的阳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所以我告诉你,你回不去了。」
  「你少啰嗦。」
  「如果你以为自己可以回去,那就试试啊。即使回去原来的世界,也不会有人等你。没办法,因为你根本不值得别人等待。」
  这只猴子似乎和剑身上的幻影有关,苍猿每次都在阳子看到幻影的前后出现,并不会对阳子造成任何危害,只是用刺耳的声音和语气,说一些阳子不想听的话而已。也许是因为这样,冗佑也不会有任何动静。
  「——妈妈在等我。」
  她想起之前在幻影中,看到妈妈哭着抚摸绒毛娃娃的身影。即使以前她认为是朋友的同学中没有真正的朋友,妈妈也绝对会支持我。想到这里,思念涌上心头,她感到一阵鼻酸。
  「妈妈在哭,所以,我一定要回去。」
  猴子放声大笑起来。
  「因为她是你妈妈,孩子失踪了,当然会难过。」
  「……什么意思?」
  阳子抬起头,苍猿发出蓝光的脖子出现在长满矮草的地面上,一伸手就可以碰到。
  「她只是因为失去自己的孩子感到难过,并不是因为你消失而感到难过,她只是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怜,难道你连这一点也不明白吗?」
  阳子感到一阵难过,却无法反驳。
  「即使那个孩子不是你,是更加糟糕的小孩,做母亲的也会感到难过。因为这就是母亲啊。」
  「闭嘴。」
  「你不要这么凶嘛,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猴子发出嘎嘎嘎的声音放声大笑起来。
  「就像是饲养多年的家畜一样,一旦饲养,就会有感情。」
  「闭嘴!」
  阳子微微起身,举起了剑。
  「好可怕,好可怕。」
  猴子继续笑着。
  「即使是那样的父母,你也会想念他们吗?」
  「我不想听。」
  「我知道。你只是想回家,并不是想见父母,只是想回到温暖的家,和有朋友在的地方。」
  「……什么?」
  猴子嘎嘎嘎地大笑起来。
  「你以为父母就不会背叛你吗?真的是这样吗?父母就和饲主差不多。」
  「哪里差不多?」
  「你和猫狗没什么两样,乖巧可爱的话就会受到宠爱,如果反过来咬饲主,或是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就从此不再受宠。虽然他们为了顾及面子,不至于把你赶出家门,但如果没有人抗议,这个世界上应该有很多父母想把小孩子掐死。」
  「愚蠢。」
  「是吗?的确很愚蠢。」
  猴子促狭地张大眼睛。
  「他们只是喜爱自己疼爱儿女的样子,我的确说了蠢话,因为其实他们只是很喜欢假装自己是疼爱儿女的父母。」
  猴子嘎嘎嘎的尖笑声刺进耳朵。
  「……你!」
  「你不是也一样吗?嗯?」
  阳子松开握着剑柄的手。
  「你对扮演乖孩子乐在其中。你是因为觉得父母说的话都很正确,所以才听父母的话吗?难道不是因为担心忤逆父母会挨打,只是在取悦饲主而已吗?」
  阳子立刻咬着嘴唇。虽然她并不担心父母会把她打出家门,但她知道自己的确因为害怕挨骂,害怕家里的气氛不好,害怕父母不帮自己买想要的东西,害怕会遭到处罚,所以久而久之,开始对父母察言观色。
  「你这乖孩子根本是伪装的,你并不是乖孩子,而是害怕被赶出家门,所以假装听父母的话。所谓的好父母也是伪装的,是害怕被人指指点点,所以才去做一些世间父母该做的事。彼此都是虚伪的人,不可能不背叛对方,你早晚会背叛你的父母,你的父母也会背叛你。人类都是这样,相互欺骗、相互背叛。」
  「你……这个妖怪!」
  猴子笑得更大声了。
  「你现在越来越伶牙俐齿了。没错,我是妖怪,但是,我很诚实,没有半句假话,只有我不会背叛你。真可惜,我好心告诉你实话。」
  「闭嘴!」
  「你回不去的,不如一了百了。如果没有勇气去死,就试着用那个让自己过得更好。」
  猴子看着阳子举起的剑。
  「我劝你对自己坦诚一点,你没有朋友,到处都是敌人,景麒也是敌人。你肚子很饿吧?你想要过更好的日子吧?那就用手上的武器,用它去威胁他人。」
  「你烦死了!」
  「反正每个人手上的都是脏钱,就让他们交一点出来,你至少可以过得更轻松。」
  阳子把剑砍向传来嘎嘎刺耳笑声的方向,但猴子已经不见踪影。黑夜中,只听到笑声渐渐远去。
  阳子拨着泥土,似乎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已经弯成钩爪般的手指之间。




  7




  阳子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不知道已经离开了拓丘几天,也不知道自己离家多久了,即使她想要计算,也回想不起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更不知道要走去哪里,也对这些事失去了兴趣。
  日落之后,她紧握宝剑而立。一旦敌人出现,她就举剑迎战。天亮之后,就找地方睡觉。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天又一天。
  如今,她必须整天握着玉珠,把宝剑当成拐杖才能站起来。敌人离开后,她坐下来休息:敌人攻击的间隔拉长时,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进;附近没有人类的动静时,她整天呻吟代替说话。
  饥饿缠身,已经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她曾经因为饥饿难耐,割开妖魔的尸体,但闻到一股异常的臭味,实在无法下咽。她曾经杀了遇到的野兽,但当她想要吃的时候,身体已经无法接受固态食物了。




  她熬过了不知道第几个黑夜,迎接了黎明的到来。她打算从干道走进山里时,被树根绊倒了,从长长的斜坡滚落下来,她干脆在那里睡觉,在入睡之前,甚至没有观察周围的环境。
  她睡得很沉,完全没有作梦,当她醒来时,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站起来。周围是一片树影稀薄的树林中的洼地,太阳渐渐下山,天色很快就会暗了。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很快就会成为妖魔的食物。如果只遭到一、两次袭击,冗佑会使出浑身解数奋战,但如果妖魔持续袭击,身体恐怕无法听从使唤。
  阳子用尖爪刺向地面,无论如何,至少要回到干道。
  如果不回到干道向他人求助,只能在这里等死。她摸索着挂在脖子上的玉珠,可即使用力握着玉珠,也无法把剑当成拐杖让自己站起来。
  「不会有人帮你的。」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阳子转过头。这是她第一次在天黑之前听到那个声音。
  「这下你终于可以解脱了。」
  阳子看着猴子身上好像洒了一层白粉的毛,呆呆地想着,这只猴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
  「即使你爬到干道上,也会被人抓住。如果要说帮你,也算是帮你啦,搞不好那个人会大发慈悲,痛痛快快地杀了你。」
  猴子说得没错。阳子心想。
  必须向人求助,但是这个愿望太强烈,她反而觉得不可能有人来帮助自己。即使走到干道上,也不会有人伸出援手。即使有人经过,也不会有人回头多看她一眼,也许只会对浑身脏兮兮的流浪者皱眉头。
  即使不是如此,也可能会把她洗劫一空。那个人会走向阳子,察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然后夺走宝剑,或许还会赐她一刀。
  这个国家就是这种地方。想到这里,阳子突然领悟了一件事。
  那只猴子每次出现,都来吞食阳子的绝望,就像读心妖一样,道出阳子隐藏在内心的不安,让她感到挫折。
  阳子为自己解开了一个内心的疑惑而感到高兴,轻轻笑了笑,身体也因此涌现了力气,翻了一个身。她手臂用力,把身体撑了起来。
  「不是趁早放弃比较好吗?」
  「……你少啰嗦。」
  「你是不是想要解脱?」
  「你少啰嗦。」
  阳子把剑插在地上,努力想要让瘫软的膝盖用力,惨叫一声,用手抓着剑柄撑起身体。她想要站起来,但身体失去平衡。自己的身体这么沉重吗?简直就像是爬行动物。
  「你那么想要活下去吗?活着有什么好处?啊?」
  「……我要回去。」
  「即使经历这么多痛苦,让你活了下来,你也回不去。」
  「我要回去。」
  「回不去了。根本没有方法可以渡过虚海。你会在这个国家遭到背叛,然后死在这里。」
  「你骗人。」
  这把剑是阳子唯一的依靠,她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她无依无靠,但这把剑会保护她。
  ——而且——
  阳子心想。
  这是唯一的希望。景麒交给她这把剑时,并没有说,她再也无法回家。只要见到景麒,或许可以找到回去的方法。
  「你能断言景麒不是敌人吗?」
  ——绝对不能有这种想法。
  「他真的会帮你吗?」
  ——也不能对此产生怀疑。
  比起像现在这样毫无线索地徘徊,无论景麒是敌是友,早日找到他最重要。见到景麒之后,一定要问他为什么把自己带来这里?有没有可以回去的方法?要把所有的疑问统统问清楚。
  「回去又能怎么样呢?回去就大团圆了吗?」
  「……你给我闭嘴。」
  阳子心里很清楚,即使回去之后,也无法忘记在这个国家遭遇的恶梦,不可能像以前一样生活,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更何况即使可以回去,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容貌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果真如此的话,就无法回到「中嶋阳子」以前生活的地方。
  「你真肤浅,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阳子听着猴子发出嘎嘎嘎的笑声渐渐远去,再度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放弃。她知道自己很愚蠢,也很肤浅,但如果现在放弃,为什么不在之前就放弃?
  阳子回想着自己遍体鳞伤、血迹斑斑、沾满污泥的身体,只要稍微挪动身体,渐渐变成破布的衣服上就发出阵阵恶臭。即使如此,仍然是不惜一切保护至今的生命,绝对不能轻易放弃。如果想要一了百了,不如当初在学校的屋顶上被蛊雕攻击时就死了算了。
  并不是因为阳子不想死,八成也不是因为她想要活下去,她只是不想放弃。
  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到熟悉的地方。至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到时候再考虑就好。想要回去,就必须继续活下去,所以必须保护这条生命。她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阳子抱着剑站了起来,把剑刺在斜坡上,开始爬上杂草丛生的坡道。虽然坡道很缓、很短,但她从来没有爬得这么辛苦过。
  她连续打滑了好几次,不断激励想泄气的自己,一步一步往上走。她一路呻吟,最后伸手时,终于摸到了干道的边缘。
  她竖起尖爪抓住干道的地面,呻吟着爬了上去。当她趴在平坦的地面上时,听到了轻微的声音。
  听到山路另一端传来的声音,阳子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阳子恨死了这个世界。
  沿着山路越来越近的叫声像极了婴儿的哭泣声。




  8




  之前曾经在山路上攻击阳子的那群黑狗蜂拥而上。
  当阳子挥着沉重的剑,撂倒大部分黑狗时,她的全身已经沾满了血。
  她挥剑砍向一只扑过来的黑狗后,忍不住跪在地上。左侧小腿被咬了很深的伤口,似乎已经麻木,完全不觉得疼痛,但脚踝以下的感觉很迟钝。
  她看了一眼染成鲜红色的脚,看了一眼山路上剩下的敌人。目前只剩下一只了。
  最后剩下的那一只比已经倒地的其他黑狗整整大了一圈,体力也有明显的差异,阳子已经砍了两刀,但黑狗似乎不为所动。
  黑狗压低身体,阳子重新握紧剑柄。已经握得很顺手的剑变得格外沉重,连举起来都非常困难。她感到头晕目眩,神志有一半已经不太清醒。
  她向跳过来的影子举起了剑,但她无法挥剑,而是用体重的力量砍了下去。即使借助了冗佑的力量,也无法再挥剑了。
  黑影被宝剑打到后,滚落在地,但随即站了起来,再度扑了过来。阳子朝向黑狗的鼻子伸出了剑。
  怪兽的脸被割开了,却用锐利的爪子撕裂阳子的肩膀。巨大的冲击让她手上的剑差一点掉落,她好不容易才握在手上,用尽全身的力气砍向尖叫一声倒地的影子。
  因为太用力了,她整个人往前冲,终于成功地砍中了黑狗的脖子。
  剑砍断了黑色的毛皮,然后插进泥土中。剑尖插向的地面四周,溅了满地的深红色鲜血。
  倒地的阳子动弹不得,同样倒地的敌人也完全不动了。
  双方只相距短短一公尺,彼此充满警戒,抬头窥视着对方。阳子的剑仍然插在地上,敌人仍然淌着血。
  双方对峙片刻,阳子先采取行动。
  她用无力的手重新握住剑柄,用插在地面的剑尖支撑体重,站了起来。
  敌人慢了一拍,也站了起来,但立刻又倒下了。
  阳子好不容易拿起沉重的剑,用膝盖跪行到黑狗面前,双手举起了剑。
  敌人抬起头,在呻吟的同时,鲜血喷了出来,四肢无力地抓着地面,却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她用双手撑起宝剑的重量,重重地向怪兽的脖子砍下去。被血肉模糊的剑身砍进毛皮,伸出爪子的怪兽四肢开始痉挛。
  怪兽继续喷着血,嘴里似乎嘀咕了什么。
  阳子再度用尽浑身的力气举起沉重的宝剑,然后砍了下去,这次怪兽连一动也不动了。
  阳子看到怪兽的脖子有一半被剑砍断,才终于松开剑柄,然后仰躺在地上。头顶上的云低垂着。
  她看着天空,大声喘着气,侧腹厌受到灼烧般的疼痛,每次呼吸,喉咙便似乎快要撕裂,手脚也像断了似的完全没有知觉。
  她很想抓玉珠,但连指尖也无法动弹。她忍着好像晕船般晕眩的感觉,看着天空中流动的云,云被染成淡淡的红色。
  她突然感到一阵反胃,立刻转过头,躺在地上呕吐起来。带着恶臭的胃酸沿着脸颊流了下来,随即被急促的呼吸一起吸进了喉咙,她用力咳了起来。她翻了一个身,继续咳了很久。
  ——我活下来了。
  无论如何,总算活了下来。
  她在咳嗽时,脑海里不断想着这句话。呼吸终于平静时,阳子听到了隐约的声音。
  ——那是踩在泥土上的脚步声。
  「……」
  她以为选有敌人,立刻抬起头,但视野开始旋转,眼前一片昏黑,她的脸撞向地面。
  她已经无法站起来。
  但是,她无法忘记发晕的双眼在不到刹那之间捕捉到的景象。
  ——金色。
  「——景麒!」
  她的脸埋在土里大叫着。
  「景麒!」
  ——果然是你。
  ——是你带来那些妖魔。
  「告诉我理由!」
  脚步声越来越近,阳子抬起了头。
  她好不容易抬起的视线最先捕捉到色彩鲜艳的衣服,接着才看到金色的头发。
  「为什么……」
  她想要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无力说出口。
  她身体后仰,抬头看到了对方的脸,原来并不是景麒。
  「……啊!」
  那不是景麒,而是一个女人。
  她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阳子,阳子张大眼睛回望着她。
  「你是谁……」
  那个女人留着一头金发很好看,看起来比阳子年长十岁,一只色彩鲜艳的大鹦鹉停在她削瘦的肩上。
  她带着哀愁的表情楚楚动人。阳子仰头望着她,发现她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是谁?」
  阳子用嘶哑的声音问,女人目不转睛地望着阳子而不答话,泪水从她清澈的双眼滴落。
  「怎么了……」
  她深深地眨着眼,透明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意外的状况让阳子说不出话,女人转过头,看向一旁怪兽的尸体。她露出悲痛的表情注视片刻后,缓缓踏出一步,跪在尸体旁。
  阳子默默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无法动弹。虽然她从刚才就努力想要起来,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女人轻轻伸出手,摸着怪兽。当她的指尖沾到鲜血时,立刻好像被灼伤似的收了手。
  「你是谁……」
  女人还是没有回答,她再度伸出手,握着刺中怪兽的剑柄,把剑拔了出来。她把剑放在地上,把怪兽的头抱在自己的腿上。
  「这些都是你派来的吗?」
  女人默然不语,抚摸着腿上的怪兽,看起来很昂贵的衣服上沾到了黏稠的鲜血。
  「之前的妖魔也是你派来的?你对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女人抱着怪兽的脖子摇头,阳子皱起眉头时,女人肩上的鹦鹉拍打着翅膀。
  「杀了她!」
  发出尖锐叫声的不是别人,而是那只鹦鹉。阳子惊讶地看向鹦鹉,女人也张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肩上的鸟。
  「给她致命一击!」
  女人终于开了口:
  「……我做不到。」
  「杀了她!取她的性命!」
  「……请原谅我!这件事我做不到!」
  女人激烈地摇着头。
  「这是我的命令!杀了她!」
  「我做不到!」
  鹦鹉用力拍打着翅膀飞向空中,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降落在地面。
  「那就把剑抢过来。」
  「这把剑是她的,即使抢过来也没用。」
  女人的声音中带着哀求。
  「那就砍断她的手!」
  鹦鹉尖声叫着,站在地上用力拍打翅膀。
  「你至少要这么做,砍下她的手,让她无法挥剑!」
  「……我做不到,况且,我无法使用那把剑。」
  「那就用这个。」
  鹦鹉张大嘴,从嘴巴深处、圆形舌头的更深处,出现了某种发光的东西。
  阳子张大眼睛。鹦鹉把发出黑光的棒状物前端吐了出来,在惊愕的阳子面前,慢慢吐了出来。鹦鹉花了一分钟左右,终于吐出一把带着黑色刀鞘的日本刀。
  「用这个。」
  「拜托你,请原谅我。」
  女人的脸上充满绝望,鹦鹉再度拍着翅膀。
  「动手!」
  女人似乎对这个声音感到害怕,用双手捂着脸。
  阳子挣扎着,她必须起来赶快逃走,但她用尽了力气,也只能勉强用指尖抓地面的泥土而已。
  女人泪流满面地回头看着阳子。
  「……住手!」
  阳子的声音极度沙哑,连自己也听不到。
  女人把手伸向鹦鹉吐出的刀子,用沾满怪兽鲜血的手把刀子从刀鞘中拔了出来。
  「住手……你是什么人?」
  那只鹦鹉是谁?刚才那些怪兽又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女人微微动着嘴唇,阳子听到她很小声地说:「请原谅我。」
  「……拜托你,住手!」
  女人把刀尖对着阳子抓着泥土的右手。
  奇怪的是,女人脸色苍白,好像随时会昏倒。
  旁观的鹦鹉飞了过来,停在阳子手臂上。鹦鹉的尖爪刺进她的肌肤,阳子感到格外沉重,好像有一大块岩石压在她手上。她想拨开,但手臂完全无法动弹。
  
鹦鹉尖叫着:「动手!」
  女人举起刀。
  「住手!」
  阳子用尽浑身的力气,想要移开手臂,但被鹦鹉的重量压着的无力手臂还来不及移开,女人的刀子已经挥了下来。
  没有疼痛,只感受到巨大的冲击。
  阳子无法亲眼见证自己的命运。
  在冲击变成疼痛之前,阳子就失去了意识。




  9




  阳子在剧痛中恢复了意识。
  她立刻抬眼确认自己的手臂,发现手上插了一把刀子。
  起初她不了解那把指向乌云密布的天空的刀子代表什么意义——
  随即因为剧痛回过了神。
  那把刀子把阳子的右手钉在地上。
  细细的刀身深深地插进手背,阵阵疼痛窜向头顶。
  她轻轻活动手腕,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惨叫起来。
  她忍着晕眩和疼痛坐了起来。她小心翼翼,避免对钉在地上的手造成更大的伤害,终于坐了起来,伸出颤抖的左手,抓住刀柄。她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把刀子拔了出来,全身又是一阵痉挛般的剧痛。
  阳子把拔出来的刀子丢在一旁,把受伤的手抱在胸前,在黑狗的尸体之间痛得打滚。她痛得无法叫出声音,因为极度疼痛,强烈地想要呕吐。
  她在打滚时,用左手在胸前摸索,握住玉珠后,扯断了绳子,把玉珠放在右手上。她咬紧牙关,痛苦地呻吟着,用力把玉珠压在右手上,全身蜷缩成一团。
  宝物的奇迹拯救了阳子,疼痛迅速消失。不一会儿,她屏住呼吸,用力坐了起来。
  她把玉珠压在伤口上,轻轻活动了下右手的手指,发现手腕以下完全没有知觉,只好用左手让右手握住玉珠。
  阳子躺在地上,把右手抱在胸前。她微微张开眼睛看着天空,云仍然被染成红色,她失去意识的时间似乎并不久。
  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有很多疑问,但她无法思考,只能摸索着寻找自己的剑,握住剑柄后,把剑和右手都抱在胸前,蜷缩着躺在那里。
  躺了不一会儿,她听到一个声音。
  「……啊!」
  她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女孩转头看向背后叫了一声:
  「妈妈。」
  一个女人小跑过来。
  小女孩一脸天真无邪,她的母亲看起来是老实人,一身穷人的打扮,身上背着一个大行李。
  小女孩和母亲都一脸担心地跑了过来,当她们跨过怪兽的尸体时似乎觉得很思心,两人都皱起了眉头。
  阳子无法动弹,只能躺在地上茫然地看着那对母女向自己跑来。
  得救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随即感到不安。
  阳子目前迫切需要他人的帮助。虽然不再感到剧痛,但疼痛并没有完全消失,而且,她的体力已经耗尽,甚至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正因为如此,她内心的怀疑更胜于喜悦。因为这一切未免安排得太巧妙了。
  「……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女孩的小手摸着阳子的脸,女人把阳子抱了起来,隔着衣服感受到的体温让阳子感觉很不舒服。
  「发生什么事了?遭到这些妖魔的攻击吗?你受伤很严重吗?」
  女人问完,把目光停留在阳子的右手上,轻轻惊叫了一声。
  「……怎么会这样?你等一下。」
  女人把手伸进衣服的怀里,拉出一条像手巾般的薄布,按在阳子的右手上。女孩拿下身上的小包裹,从里面拿出竹筒递给阳子。
  「哥哥,你要喝水吗?」
  阳子犹豫起来。她不由得感到不安。
  那个水筒放在小女孩的包裹里,不是在递给阳子之前放进去的,代表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既然这样,水里不可能有毒。
  阳子如此说服自己后,点了点头,女孩的小手打开竹筒的盖子,把竹筒放到阳子的嘴边。温热的水流进喉咙,阳子顿时感到呼吸顺畅。
  女人间阳子:
  「你是不是饿了?」
  虽然现在并没有感到饥饿,但阳子知道自己极度饥饿,所以点了点头。
  「多久没吃东西了?」
  阳子懒得回想多久没有进食,所以没有回答。
  「妈妈,我有炸面包。」
  「啊,不行不行,现在哥哥没办法吃,你拿糖果给哥哥。」
  「嗯。」
  女孩打开母亲刚才放下的行李,篮子里有大小不同的罐子,女孩从里面拿出麦芽棒棒糖。阳子之前曾经多次看到有人挑着这样的行李,应该是沿途卖麦芽糖的商人。
  「给你。」
  阳子这次毫不迟疑地用左手接了过来,糖果放进嘴里后立刻感受到甜甜的滋味。
  「你在旅行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阳子没有回答。她无法说出真相,但也无力思考谎言。
  「被妖魔攻击后居然还能活下来——你可以站起来吗?太阳已经下山了,这里离山麓的里不远,你有力气走到那里吗?」
  阳子摇了摇头。她想表达不想去里的意思,但那个女人似乎认为她走不动,回头对女孩说:
  「玉叶,你赶快跑去里找人来。没有时间了,跑快一点喔。」
  「嗯。」
  「不用了。」
  阳子坐了起来,看着那对母女。
  「谢谢你们。」
  阳子婉拒了她们的好意,费力地站了起来。她打算穿越山路后,走向有着陡峭坡道的对侧。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阳子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所以没有回答。
  「等一下,太阳已经下山了,你去山里,只有死路一条。」
  阳子缓缓走过山路,每走一步,右手就发痛。
  「和我们一起去里吧?」
  那条上坡道很陡,想要爬上去——而且是在只有一只手可以使用的状态下爬上去很辛苦。
  「我们是走江湖的商贩,要去博朗,不是什么可疑人物,你至少先和我们一起去里再说,好不好?」
  阳子抓着向路面伸展的树枝。
  「喂,等一下!」
  「你为什么这么坚持?」
  阳子回头问道,女人一脸错愕地张大了眼睛,就连女孩也愣在原地,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阳子。
  「请你不要管我,还是说,我和你们一起去里,你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不是你想的这样!天色已经暗了,你受了伤——」
  「我知道……你还带着孩子,你们赶快走吧。」
  「你……」
  「我已经习惯了——谢谢你的糖果。」
  女人不知所措地看着阳子。她可能只是好心,也可能并不是这么单纯。阳子不知道女人是好是坏,也不想知道。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爬上一小段斜坡,下面传来叫她的声音。她转头一看,发现女孩向她伸出双手,一只手拿着装了水的竹筒,另一只拿着陶瓷的杯子。杯子里装了满满的糖果。
  「你带在身上,虽然这点东西派不上大用场。」
  阳子看向那个母亲。
  「但是——」
  「没关系——玉叶,去吧。」
  女孩听到母亲的催促,踮着脚,把东西放在阳子的脚下,放完之后,转身跑回已经背起行李的母亲身旁。
  阳子茫然地看着女孩背起自己的行李,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呆呆地看着这对母女频频回头走下坡道。
  当那对母女不见踪影后,阳子才捡起竹筒和杯子。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这样做应该是对的。
  没有人能够保证那对母女是善良的人,也许一到里,她们就会态度丕变。即使不见得这么糟糕,一旦知道她是海客,便会把她交给公所。所以,即使再怎么痛苦,仍然必须小心提防,不能轻易相信别人,不能抱有期待,如果太天真,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
  「她们搞不好想要帮你。」
  那个刺耳的声音再度响起,阳子头也不回地回答:
  「搞不好是陷阱。」
  「可能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也可能根本不是机会。」
  「凭你的身体和你的手,能够熬过今晚吗?」
  「应该没问题。」
  「你应该跟她们一起走。」
  「这么做是对的。」
  「你浪费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更是唯一的机会。」
  「——闭嘴!」
  她回头把剑砍了过去,猴子的脑袋已经不见了,只有嘎嘎嘎的笑声消失在斜坡上的杂草中。
  阳子不时回头张望,暮色中的山路上落下点点黑色,下起了第一场雨。




  10




  那一夜,是至今为止最难熬的夜晚。
  她已经耗尽了体力,冰冷的雨带走了她的体温。越是痛苦的夜晚,妖魔却越是格外嚣张。
  黏在身上的衣服妨碍行动,僵硬无力的身体不听使唤。右手虽然勉强恢复了知觉,但完全没有握力,想要握住剑根本是极大的困难,而且因为下雨的关系,剑柄很滑,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敌人的身影。虽然那一晚袭击她的妖魔并不大,但接连不断,没完没了。
  她跌进泥地中,浑身溅满了妖魔的血,也流满了自己身上伤口所流下的血,但血都被雨水冲走,也冲走了她最后的力气。剑很沉重,冗佑的动静似乎越来越微弱,每遇到一次敌人,剑尖似乎就往下沉一点。
  她带着祈祷的心情仰望天空,等待黎明的来临。每次需要奋战的夜晚总是在转眼之间就结束了,但这一晚敌人的攻击不断,漫长得十分可怕。宝剑好几次都落在地上,每次捡起来,都已是伤痕累累,在天色终于微亮时,她看到了白色的树影。
  阳子连滚带爬地钻到树枝下方,坚硬的树枝刮伤了她的身体,但紧追不舍的敌人不再有动静。她在树枝下喘息时,敌人还站在远处,但随即消失在雨中。
  当敌人的动静完全消失后,天色终于亮了起来,树木渐渐产生了树影。
  「……活下……来了。」
  阳子松了一口气。她耸着肩膀喘着气,雨滴落在她的嘴里。
  「我……熬过……来了……」
  沾到泥巴的伤口疼痛不已,但她已经顾不了这些。
  她躺在地上调整呼吸,等待隔着白色树枝看到的天空渐渐泛白。当呼吸平静时,她感到浑身发冷。白色的树枝无法挡雨,她知道必须离开树下,找一个地方躲雨,身体却完全动不了。
  她用力握着玉珠,努力想要汲取、累积温暖了指尖的奇妙力量。她用浑身的力气翻了身,爬出树下,移向斜坡的低处。因为草和泥土都很湿,所以爬起来很轻松。
  她在移动时,尽可能不偏离干道,但因为深夜没有光线,再加上被敌人追赶,所以无法想像自己到底逃进了多深的山里。
  她握着玉珠,抓住宝剑站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受了伤,也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却不知道到底哪里痛。每走一步,双腿都几乎软倒,但她咬牙撑了下来。
  她几乎是用爬的方式下了斜坡,来到一条看起来不像是干道的小路。小路上没有车轮的痕迹,路面的宽度也无法让马车通过。她终于撑不下去了,跪在地上,手抓着树木想要站起来,但手完全没有力气。
  她一头栽向泥泞的路面,再也无法动弹了。
  她紧紧握着玉珠,从玉珠上隐约传来的温暖无法带给她任何慰藉。雨水所带走的远远超过玉珠提供的热量,这代表宝物的奇迹也终于无法再发挥作用了。
  ——我会死在这里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笑。
  全班同学中,应该只有自己死在荒郊野外吧。
  她们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她们有家可归,有保护她们的家人,一辈子都不会体会什么是饥寒交迫。
  阳子已经尽力了,她做了力所能及的事。虽然不想放弃,但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移动一根手指头。如果忍耐到极限的犒赏就是这样慢慢死去,或许一路下来的忍耐都值得。
  雨声中传来尖锐清澈的声音,她抬眼一看,发现落在脸颊旁的剑发出了淡淡的光芒。阳子的脸趴在地上,无法清楚看到剑身,但在打上地面的蒙蒙细雨中,仍然看到了淡淡的影子。
  ——我觉得中嶋……
  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阳子的班导师坐在那里,但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觉得中嶋是温顺老实的学生,至少对班导师来说,是完全不需要操心的学生。」
  班导师不知道在和谁说话。接着传来对方的声音,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她有没有和不正派的人交往?」
  「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
  班导师耸了耸肩。
  「中嶋是个无可挑剔的优等生,根本不需要担心她日常的生活,或是不小心误入歧途。」
  「不是有一个可疑的男人闯进学校吗?」
  「是啊,但中嶋说不认识对方,只是我不晓得是真是假,因为中嶋有些地方让人捉摸不透。」
  「捉摸不透?」
  班导师皱着眉头。
  「好像这么说也不太对,我说不上来。中嶋不是优等生吗?她和班上的同学关系也很好,和父母的关系也不错,但是,照理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喔?」
  「虽然我不该这么说,但老师会有老师的要求,父母也会有父母的要求,同学当然也有同学的立场,任何人都有各自心目中理想的学生形象,然后强迫学生符合自己心目中的要求。这三方的意见不可能一致,一旦符合教师和父母的期待,就会惹同学讨厌。因为想在任何人面前都当好学生,就得配合每一个人的要求。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中嶋虽然和大家关系都很好,但没和谁特别亲近,只是配合每一个人而已。」
  「你对她有什么看法呢?」
  班导师皱起眉头。
  「说实话,对老师来说,稍微调皮捣蛋、要操点心的学生比较可爱。我虽然觉得中嶋是好学生,但她毕业之后,我恐怕就会忘记她。即使在十年后开同学会,应该也不记得她这个人了。」
  「……原来如此。」
  「我不知道中嶋是故意这么表现,还是因为想要当好学生,所以变成这样的结果,但如果是她故意这么表现,就很难猜测她在背地里到底做了什么;如果不是故意的,当她有朝一日,发现这样的自己时,一定会觉得很空虚。她可能会怀疑自己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对此感到空虚,然后就销声匿迹,这种情况似乎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
  阳子呆呆地看着班导师。班导师的影子渐渐变淡,一个少女的影子取代了他。那是和阳子关系不错的同学。
  「听说你和中嶋同学关系不错?」
  少女听到这句话,立刻露出锐利的眼神说:
  「没有啊,我们的关系并没有特别好。」
  「是这样吗?」
  「虽然我们在学校会说话,但从来没有在校外见过面,也不会打电话去她家。即使偶尔有这种事,也只是同学之间的往来而已。」
  「原来如此。」
  「所以,即使向我打听她的事,我也不知道,我们平时都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你讨厌她吗?」
  「并不会特别讨厌,但也不喜欢,总觉得她说话很敷衍。虽然我不讨厌她,但觉得她很无趣。」
  「喔?」
  另一个少女说,我讨厌中嶋。
  「因为中嶋在每个人面前都想当好人。」
  「在每个人面前都想当好人?」
  「对。比方说,我们在说某一个人的坏话,她就会跟着点头说,对啊。但是,当那个人说我们的坏话时,她也会点头附和。她在每个人面前都当好人,所以我讨厌她。我和她根本不是好朋友,但她倒是吐苦水的好对象,因为不管对她说什么,她都会点头,就这样而已。」
  「——是喔。」
  「所以,我想她应该是跷家了。她可能偷偷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即使她和那些人在一起时,大骂老师和班上的同学都超白痴,叫他们去死吧,我也不会惊讶。我觉得她很有可能做这种事,她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她可能被卷入某起事件。」
  「那可能是和那些偷偷交往的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纠纷吧?反正和我没关系。」
  另一名少女说,我最讨厌她了。
  「所以,说句心里话,她失踪了,我觉得很痛快。」
  「听说你在班上被同学欺负?」
  「对啊。」
  「中嶋也一起欺负你吗?」
  「对啊。她和大家一起无视我的存在,但还是装出一副乖宝宝的样子。」
  「……喔?」
  「大家不是都会对我说一些难听的话吗?这种时候,中嶋不会积极加入,反而露出一副自己讨厌这种事的表情。我觉得这种人很卑鄙。」
  「原来如此。」
  「她一副好人的样子,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却不阻止其他人,所以更让我火大。」
  「我想也是。」
  「不管她是跷家还是被绑架,都和我没有关系,因为她是加害人,我才是受害人。我才不像她那么伪善,会去同情她。你们怀疑我也没关系,我讨厌她,看到她失踪很开心,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她不是那种孩子。阳子的母亲说。她垂头丧气地坐着。
  「她很乖,根本不可能离家出走,也不会和不良少年交朋友。」
  「但是,听说阳子似乎对家里有点不满。」
  母亲张大眼睛。
  「阳子吗?不可能。」
  「听说她经常向同学抱怨,说父母管教很严格。」
  「虽然有时候会责骂她,但父母都会骂孩子啊?不,不可能,我完全看不出她对家里有不满。」
  「所以,你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家出走?」
  「不知道,她不可能做这种事。」
  「你认识到学校找阳子的那个男人吗?」
  「不认识,她不可能和那种人来往。」
  「那你认为她为什么失踪?」
  「可能在放学途中,被人——」
  「很遗憾,目前并没有这种迹象。阳子和那个男人一起离开教师办公室,然后一起去了某个地方,那个男人并没有强行把她拉走,也有老师说,他们看起来似乎很熟。」
  母亲低下了头。
  「虽然阳子声称不认识那个男人,但即使没有见过面,也可能有某种关系,比方说,有共同的朋友之类的。当然,我们会展开搜索……」
  「阳子真的向同学抱怨、对家里不满吗?」
  「好像是。」
  母亲捂住了脸。
  「她看起来不像有什么不满,我也一直以为她不是那种会离家出走,或是偷偷交坏朋友的孩子,更不会被卷入奇怪的事件。」
  「小孩子往往不会在父母面前说真心话。」
  「听到别人家孩子的一些事,我常常觉得阳子真是太乖了。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就应该起疑心。」
  「是啊,小孩子的成长不可能如父母的愿,像我家的孩子根本就是一个捣蛋鬼。」
  「是啊……她假装是乖孩子,其实只是在欺骗父母,我完全上了她的当。没想到相信孩子,反而害了她。」
  (妈妈,不是这样……)
  她想哭,却无法流下泪水。不是这样。她动了动嘴巴,却无法发出声音。然后,幻影突然消失了。
  周围是一片水洼,阳子的脸半趴在泥泞中,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像阳子目前所处的状况。正因为不知道,才会说那些伤人的话。
  自己被丢到这个世界,饥寒交迫,遍体鳞伤,苦不堪言,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但仍然想要回家,为了回家,一直咬牙苦撑到现在,但她在故乡所拥有的,只是仅此而已的人际关系。
  ——我到底想回去哪里?
  那个世界根本没有人等待她的归去,没有任何属于她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人了解她。欺骗、背叛。原来在这件事上,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并没有差异。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即使如此,阳子还是想要回家。
  她觉得太好笑了,想要放声大笑,但被雨水冻僵的脸一点都笑不出来。她想要哭,但泪水已经干了。
  ——算了。
  算了,都无所谓了。反正所有的一切马上就会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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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tvoyager 伯爵
原來是換了新的翻譯出新版了呀
等出的差不多再來找書看吧, 希望不要又半途而廢
畢竟以經有點年代, 應該跟不上現在的流行吧

10 年前 0 回復

神我人 騎士
' cruelsaber 发表于 2014-8-20 01:15 尖端重新出書也換了一個翻譯, 舊版的翻譯是你讀過後會覺得自己讀的不是中文的爛翻譯 ... '


真的, 舊版差不多每句都要看兩次才讀得通...

10 年前 0 回復

極寒之地 伯爵
居然有這個 認識這個是因為動畫 動畫很不錯

10 年前 0 回復

evadam 子爵
十二国记绝对是个巨坑,进了去就很难出来了,想当年因为动画而看小说,结果都不知道故事有没有进行到一半就没下文了

10 年前 0 回復

Carliur 伯爵
终于前几本能看到优质的翻译版了,尤其是风之万里。好期待!

10 年前 0 回復

cruelsaber 公爵
' shakuganloli 发表于 2014-8-19 22:58 十二国记重新出书了吗? '


尖端重新出書也換了一個翻譯,
舊版的翻譯是你讀過後會覺得自己讀的不是中文的爛翻譯

10 年前 0 回復

fung111 伯爵
感謝分享!如果有1十二國記的最新作分享便更加好!

10 年前 0 回復

lostheart 皇帝
诶,好感动啊,居然还有人记得这个,有生之年系列的东西好纠结的。。。

10 年前 0 回復

godshin 王爵
期待新作+1
還那麼多國沒寫.....好遺憾

10 年前 0 回復

votary 子爵
感谢分享。
好吧,跟旧版比有些新插图…
不过果然还是希望小野老师能写十二国记的新作啊…

10 年前 0 回復

1990416 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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