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生赢家组】时钟机关之星 Ⅱ [榎宫佑、暇奈椿][东立][简繁TXT&封面]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4-8-21 00:07 编辑



时钟机关之星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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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生赢家组录入
原著:榎宫佑、暇奈椿
插画:茨乃
图源:浓♂稠的汤
录入:クロウ先辈殴り队
修图:遥控电动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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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球死亡后,变成一切都用齿轮与发条加以重现、
  重新建构的世界——『时钟机关之星(Clockwork Planet)』。
  在京都抹消未遂事件发生三周之后,
  玛莉收到神秘通讯。
  直人一行人于是前往通讯来源——三重区,
  没想到那里已经化为所有技能停摆的鬼城!
  潜入都市最深处的直人一行人,看到的是违反条约的
  『巨大兵器』与稚龄少女自动人偶——
  体现『永远』、最强的Initial-Y——
  「姐姐——请摧毁我——」
  ……世界不容修正。
  无法修复的齿轮轧轧作响、脱序发狂,
  碾碎少女的悲叹后继续加速————!!
  榎宫佑×暇奈椿×茨乃
  共同交织出的颠覆性奇幻物语,第二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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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323b5fa7/
http://pan.baidu.com/s/1pJJQENp







  榎宫佑

  这里是高速驱逐舰•榎宫!
  遭受庞大截稿压力包围,要求紧急增援!
  (轰隆)——报告损伤情况!发生什么事!
  「左舷遭友军舰艇,椿冲撞!」……开炮。
  「咦?」全炮门开启——轰沉它!




  暇奈椿

  这里是龟速巡洋舰•椿!
  ——奇怪?好像来了一阵炮击?
  「友军近距离发射多发炮弹!进行反击!」
  啊——嗯,不行(′•ω•`)
  「嗄?」没有啦,因为这次责任在我。
  要是反击下去,我们真的会被轰沉,发电报吧。
  电报内容是「我帮你赶稿,歹势啦♪」。
  「……炮击停止了。」
  ……看吧,果然不要紧对不对?(声音发抖)




  Illustration
  茨乃
  ↑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常人难以理解的对话,不过先不管这件事。
  请尽情享受《Clockwork Planet时钟机关之星》第二集吧!





  序章 幕后清道夫 -:-
  第1章 神经病 14:30
  第2章 搜索者 18:10
  第3章 复仇者 23:20
  第4章 反攻者 00:00
  间奏 空前破坏者 04:30





  这片宇宙不存在着永远。
  这是真理,绝对不变的基本性大原则。

  这并不是什么抽象概念。
  而是所谓有开始就有结束的现实,称为真理都嫌夸张。
  就像我们无意义地诞生、无价值地死去一样。
  这片宇宙总有一天也会无常地燃烧殆尽。
  一边以超越光速的速度膨胀着,一边耗尽庞大到无法想像的能量。

  那是称为『热寂』的终结。
  不同于字面带来的联想,膨胀到极点的宇宙全体似乎会进入接近绝对零度的状态。
  当然,这只不过是我们想像的末日型态之一。
  人类累积了无尽的时间、睿智、才能,揭开构成这片宇宙的无数齿轮(规则)的秘密——也就是根据物理学法则去推测,结果恐怕会变成如此。

  我们总有一天会迎接末日。
  无论是人类还是宇宙,流转的万物都会平等地迎接那个结局。
  那是热力学的核心概念,不需证明、显而易见的因果。

  ——但,能否换个角度这样思考呢?

  既然「永远不可能存在」是真理。
  那么就连这项真理都不可能永远不变。

  『他』恐怕就是那么想的。
  然后,『他』还想到——
  「既然这样,只要把它修改掉不就行了?」

  ——世界容许矛盾。
  主观解释不通的所有现象,只不过是悖论。
  虽然科学是随时加入最新推测,持续更新内文的教典——说穿了就是某种宗教——但这完是另一个次元的问题。
  其实这片宇宙本身——根本就不合逻辑。

  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这片宇宙是半成品,物理学是不良品。

  既然如此,取得这件巨大无比的基础机芯——
  将它改造成截然不同的全新机芯,又有何不可?
  比方说,只要换掉仅仅一颗齿轮。
  只是这样,※非欧几里得几何学就能够毫无矛盾地成立,同理可证,这片宇宙将会依照和现在全然不同的法则若无其事地运转吧……?(编注:数学名词,和一般欧几里得几何、即平面几何的差别在于对第五公设的歧见。)
  抱持这种想法的人,在历史上多如牛毛。
  但是就只有一个人,拥有将这种想法化为现实的离谱才能。

  那个人的名字是『Y』。
  将寿终正寝、进入热寂阶段的地球用齿轮加以重现的异类天才。
  创造这颗『时钟机关之星』、人类至高的终极钟表技师。
  ——『他』凭着荒唐理论,建立了宇宙开辟以来空前绝后的伟业。

  这则传说实在过于非现实,甚至无法成为神话。
  但现实不容否定。死去的地球现在仍依靠着齿轮延续生命。
  喀嚓咔嚓、喀嚓咔嚓——如同时钟指针转动般。

  过了一千年后……





  序章

  (……烟抽起来很糟。)
  『他』眯起机械之眼,扭曲着嘴唇。
  尽管置身于没有灯光的黑暗中,义眼的集光功能照样使得室内看起来亮如白昼,他凝视着格外耀眼的香烟火光,将吸入的烟静静地吐出。
  那是一名壮年男子。
  至少,那具义体看起来是那个年纪。粗壮的骨架装满肌肉齿轮、重视威力的身体穿着黑色合成树脂制的紧身衣。
  他的名字是「苦艾酒」。
  这不是本名——只是代号。他是隶属于某企业的谍报员。
  他在年轻时因为一次失手,失去了肉体与正常人生。
  「……」
  掺杂着吞云吐雾的叹息。
  根据职业守则,在作战行动中当然不应该抽烟。
  因为香烟火光在黑暗中很醒目,还会留下味道。至于健康……这倒不是问题。
  尽管如此,苦艾酒还是照样抽烟。因为这是他趋吉避凶的仪式。
  他静静地点烟,吸人满满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吐出来。
  透过填满齿轮的体内,确认烟的味道。
  苦艾酒用烟味占卜自己的运势。
  运势——很糟。
  苦艾酒发问:
  「……杏仁酒。是我记错了吗?我们的工作是在这里等到天亮吗?」
  在苦艾酒看穿黑暗的视线前方。
  一个蹲在厚重钢铁制门前的人影回答:
  「可以不要这样催我吗?苦艾酒前辈?」
  语气带点儿讽刺。那是一名高瘦的年轻男子,和苦艾酒一样穿着融入黑暗的黑色紧身衣,在灯火齿轮照耀下,只有那张脸格外泛白地从黑暗中浮现。
  男子没有转头,拿着无数工具持续作业,同时说道:
  「要让这个性冷感的齿轮锁叫出声是需要时间的。早泄会被嫌弃喔。」
  「烟抽起来糟透了,杏仁酒。」
  苦艾酒从鼻子发出不以为然的冷笑,摇摆着壮硕的身躯。
  「像这种时候,事情通常已经火烧屁股了。不赶快办完差事,下场就是被人用枪口塞进屁眼。」
  「……我一直想不通耶,苦艾酒前辈。全身义体化的你抽烟有任何意义吗?你根本就没有味觉吧?」
  「究竟是你太笨,还是把背后交给这种笨蛋的我太蠢?烟可不是用舌头来品味,而是用男人的灵魂去感受的东西。」
  「但愿加利安诺在维修充满烟垢的人工肺时会觉得感动。」
  「那个老头是把灵魂卖给神的童子鸡,才不是男——」

  ——下一秒。
  突然闭嘴的苦艾酒,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腰际拔枪。
  他冰冷的表情上没有说笑的样子。他视线锐利,枪口不偏不倚地对准天花板。
  几乎在同时,杏仁酒也背对墙壁举枪。杏仁酒并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但是既然前辈苦艾酒这么做——这样就足以构成理由。没有怀疑的余地。
  两人丝毫不敢大意地盯着黑暗之中,进入随时应战的警戒态势。
  然后——咔嚓的一响。
  天花板角落的通风管发出些微声响。
  网盖才一脱落,随即有一名女子探出头来。
  那是和两人一样穿着黑色紧身衣,留着银色短发的女性型全身义体。
  苦艾酒发出叹息,把枪放下。
  杏仁酒回到门边继续解锁。这时候,女子早就使出宛如挤鲜奶油般的滑溜动作,悄然无声地降落在地板上。
  苦艾酒发问:
  「结果怎样,女巫酒?」
  「不行呀。这扇门后面果然是独立空间。」
  她——女巫酒一边拍掉紧身衣沾到的灰尘,一边回答。
  「防壁跟核子避难所有得拼。就连声波采测都查不出里面的情况。通风管我也钻进去看过了,就连空调都是独立系统,别说是老鼠,就连苍蝇也进不去呀。」
  「嗯。」苦艾酒点了点头,于是女巫酒继续说道:
  「看来对方很想隐藏某种东西呢,这可不是半吊子玩玩就做得出来的保全系统。至少不像是普通工厂——不然咱们就不会在这儿了吧?」
  「又是可疑的差事吗?王八蛋……难怪烟抽起来这么糟。」

  ——他们的任务是调查某座工厂。
  透过挂名公司掩护、来历不明的工厂并不少见。
  在五大企业底下多得是这种工厂。
  但如果那间工厂挥霍消费的动力与物资足以供应一座都市,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是谁的指示?
  制造什么?
  出于什么目的?
  无论如何都必须确认才行。不光是为了自己所属的企业的利益,更是危机管理与安全保障的必要环节,换句话说就是他们的日常工作范围。
  但是——
  三人使用伪装过的近距离『共振齿轮』,以无声的声音对话。
  『表面上是『军方』转售给民间的主力工厂……实际一看却有民间军事公司等级的警备,加上媲美中央储备银行的保全系统。都已经潜入这里了,还是完全掌握不到背后的关系。就算对方身分非同小可,也没有这么夸张的吧。』
  这么通讯以后,苦艾酒点燃第二根烟。
  『……有办法瞒天过海建造这种设施的,不是五大企业就是『军方』了吧。』
  『是啊,但是既然派我们来这里,我们公司就不算在内,剩下可疑的是——』
  『最可能率先干这种事的是瓦诗隆——』
  女巫酒抱持些微怀疑地呢喃,杏仁酒回答:
  『那帮人还有那种精神吗?他们可是被布列格的公主整到屁股喷血了喔?』
  『你相信那是真的吗?应该已经死掉的千金大小姐还活在世上,而且点燃全方位火药库,从瓦诗隆到『技师团』无一幸免,这种事简直是异想天开。』
  『至少就外界的认知而书,她毫无疑问是死了。』
  苦艾酒耸耸肩,继续说下去:
  『连公司都替她办了公祭。我也混进去看过,那是一场感人的葬礼,附上的精彩演说还让董事长和长女热泪盈眶。事到如今就是撕破嘴也不敢改口了吧。』
  『意思是再被人杀一次也无话可说罗?咱看她是活不长了。』
  『那倒不见得喔。』
  杏仁酒插嘴:
  『没有证据证明玛莉•布列格参与了那场情报泄漏的恐怖行动。因为她在实行前就已经死了,这也是当然的。』
  『那又没有关系。』
  巫女酒噘着嘴说了:
  『她很可疑——这样就足以构成状况证据了吧?在咱们业界而言。』
  『她当然百分之百有罪。但问题不在那里。那么大张旗鼓地行动却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这项事实才是重点。』
  『……什么意思?』
  『她隐身干了那么大一票。这显示她与老家——布列格公司还有紧密联系,持续接受支援的可能性很高。』
  苦艾酒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说明;
  『要是杀了她,就意谓着自动与布列格为敌。就算布列格无法正式抗议——不对,正因为如此,反而更危险。』
  『什么敌对,明明是对方先找碴的。』
  『话不能这么说。那起京都事件,主犯虽然是瓦诗隆与『军方』——但其他企业也以默认之名赞同。既然没有出面阻止,我们也算是同罪吧。』
  『意思是那算正当报复行动吗?就算是报复也太过火了吧。』
  『虽然那种行为确实是前所未闻,相关人士也因此丢了脑袋——但反过来说,她泄露的机密就只有那种程度而已。』
  『那样还不够严重吗……?』
  女巫酒瞠圆眼睛,杏仁酒继续说:
  『足以颠覆组织的真正『机密』还没有公开。一旦公开,到时倾覆的就是社会。她散播的都是所谓『公开的秘密』。』
  『……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吗?』
  『或许是这样。』
  苦艾酒叹息了。
  『但或许不是这样。如果泄漏情报的恐怖行动是刻意控制在那种程度——也就是说,如果那只不过是警告的话又如何?』
  杏仁酒掺杂苦笑点头。
  『只是被揉了一下屁股就歇斯底里的千金小姐,还真不想对上呢。』
  『为了世间着想,你还是挨一次刀子比较好。』
  女巫酒冷冷地看向杏仁酒,接着说:
  『别废话了,还不赶快打开。』
  「是是是——现在打开了喔。让各位久等了。」
  杏仁酒不使用共振齿轮直接回答。
  钢铁制的门发出沉重声响,缓缓地朝左右两侧打开了。
  「好,把杉布卡叫起来。要闯进去了。」
  替沉睡在房间角落的支援型自动人偶上过发条、将之启动以后,苦艾酒等人走入厚重的门后。

  ●

  然后——
  他们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怎么可能。」
  苦艾酒用干涩的声音喘息着。
  「这种……这种东西,这些人是疯了吗……?」
  因为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报,苦艾酒摇头了。

  就结论而言——
  辛苦打开的巨大金库是『空』的。
  作业区似乎已经功成身退,留下一大片空间。无数器材、巨大起重机及梯子经过草草收拾,寂寥地随意放置,可以想见之前用来建造了某种东西。
  苦艾酒一行人潜入的是这片清空的作业区前方。
  那是位于金库深处,疑似研究室的房间,里头排放着大量纸堆与终端机。
  从残留在那里的情报中……
  窥见事实一斑的他们为之战栗了。
  「……假如这全是事实,到时候牺牲的可不是一、两座城市而已。」
  一个搞不好……
  连整个『时钟机关之星(Clockwork Planet)』都会——
  「——苦艾酒前辈。总之复制完就离开吧。情报可以之后再详细调查,现在必须先将这些情报确实带回去才行……」
  最快恢复冷静的杏仁酒这么说了。
  他或许只是看这项情报实在过于危险,马上就判断靠他们自己搞不定这个案子,而决定放弃——
  但苦艾酒与女巫酒听到这句话总算回过神来,正要开始拍摄资料——

  就在这瞬间——

  「————!?」
  全身义体化的三人——
  包覆了人工皮肤的身体出现不可能的幻觉。
  但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形容方式——皮肤起鸡皮疙瘩,那是属于动物性的、本能的感觉。
  也就是『恐惧』。
  熟练的三名谍报员因此僵住了。
  ——有动静。
  在房间之外,浓浓的黑暗中,确实有『东西』在。
  明明很微弱、非常微弱、但却带有——非比寻常的暴力气息。
  三人一声不响地彼此分散着跳开了。他们在室内找东西掩护的模样,甚至有点像要逃走似的。
  所有人不是掏出手枪,而是不约而同地拔出机械枪剑。
  机械枪剑。
  那是会产生超振动的枪剑——而且一挥就能够变形为步枪、甚至是散弹枪、榴弹枪,在单兵可携带的武器之中,论泛用性与火力都是最强武器。只要使用得宜,就算是血肉之躯的人类也能够对抗军用自动人偶。
  就更不用说是全身改造成战斗用义体的三人,甚至能够与重装型自动人偶打得不相上下,机械枪剑就是这样强大的武器——兵器。
  但是这项最尖端的钟表技术产物,只有五大企业能够制造。有着从各公司的技术特征判断,便会轻易泄漏所属单位情报的危险。
  既然他们以潜入为前提,使用这项武器本身就意谓着任务失败。

  但是——
  他们却立即判断应该使用这项武器。
  能够破例允许使用它的任务规章只有一条。
  ——那就是不使用武器生还的可能性近乎绝望,而且具有愿优先于死亡的生还理由。
  身为专家的三人判断这个状况符合例外事项。
  (——不对,那是借口吧。)
  苦艾酒在内心这么苦笑,确认自己的手在发抖。
  事实是,在房间外的某人——
  让战斗用全身义体化的三人——因为『恐惧』而拔出最强武器了。

  (……房间很窄。)
  苦艾酒彻底运用义体的集光、集音功能来分析状况。
  这里是最里面的房间。出入口只有一个。动静来源就杵在门外。包围情况——无。
  (只要用杉布卡攻击『敌人』争取时间,在最糟的情况下还是有可能强行突破。)
  伴随苦艾酒等人的支援型自动人偶——杉布卡。
  乍看像是人类男性的超轻装自动人偶。使用的零件是——就算用过就扔也能够隐匿所属单位——现场调度的民间用品。但是经过具有二级钟表技师资格的苦艾酒他们改造以后,性能足以对抗军用人偶。
  ……他们在脑中复习进房间前预先研拟、构思的逃脱用计划。
  不需要言语或通讯,三人视线交会,彼此点头。
  喀嚓——
  门发出微弱的声响打开了。
  一旦透过目视确认敌人身影,苦艾酒立刻探出头来要照计划行动——但是——
  在捕捉到『敌人』身影的同时,他的思考一瞬间停止了。
  动静来源就站在打开的门前。
  带给三人绝对恐惧的对手,是小小的——
  (……小、孩——!?)

  [插图]

  那是自动人偶。
  年幼少女型的机体,宛如性玩物般迷人。
  纤细的手脚装备了既不像甲胄也不像刑具的不祥巨大装甲。
  长及脚边的头发颜色简直像血一样,稚气的脸庞戴着粗犷的面具。
  隔着那张面具——彼此的视线交会了。
  ——他这么觉得。
  「——杉布卡!」
  苦艾酒大叫了。
  直觉大声地告诉他:必须省略计划,立刻排除这具自动人偶。
  「代号D3!阻止那家伙!」
  代号D3——这项命令是要杉布卡以自杀攻击为前提拘束眼前目标。
  杉布卡无声地冲过去。
  搭载静音结构(royal oak)的支援型自动人偶——本来并不擅长直接战斗。但是只要它揪住敌人,至少能够暂时封住敌人的行动。即便是一瞬间也好,只要它能够封住敌人的行动,再来就靠苦艾酒等人使用机械枪剑,集中炮火将敌人连同杉布卡一起打成蜂窝——

  但是——
  少女型自动人偶轻轻举起右手。
  只见在右手上方滞空的黑色立方齿轮方块——
  扭转了。
  扭拧变形为两对圆锥的方块发出沉重的装填声。
  这瞬间,在苦艾酒等人的感应器接收到这个短促的声响之前——
  抓住面具少女人偶的杉布卡的机体——随着一部分地板同时消失了。

  「————嗄?」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吓呆的声音。
  面具少女依然不发一语,瞥了现场剩下的三人脸部一眼。
  面对那漫不经心的冷硬视线,苦艾酒不得不理解到一件事。
  ——打不赢。
  伴随着战栗,他认清了这个事实。
  「唔、打破墙壁!」
  苦艾酒头也不回地怒吼着。
  既然唯一的出入口有不可能突破的对手镇守着,那就只能增加出口。
  「咱来压制她!掩护咱!」
  女巫酒启动倍速齿轮。
  她从躲藏处一瞬间蹬上墙壁与天花板,高举着变形为刀刃的机械枪剑。
  那是能够轻易切碎一般建材的超振动剑。只要使少女头上的天花板崩塌就能形成遮蔽物。或许还可以从天花板破洞逃生。
  ——不管怎样,至少可以争取时间。
  苦艾酒立刻察觉女巫酒的意图,将机械枪剑对准少女。
  选择的弹种是连超硬钢材都能贯穿的穿甲榴弹。
  就这样展开弹幕,只要等杏仁酒按照计划朝侧面墙壁发射最大威力的榴弹展开炮击——打穿墙壁后,应该就可以从破洞逃生。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榴弹装填完毕以后,杏仁酒的上半身没被炸得灰飞烟灭的话——
  「——!?」
  「也太扯了——」
  伴随少女在空中飘浮的黑色齿轮方块。
  方块再度扭转,发出装填声。
  这次换女巫酒在空中伴随着巨响压毁化为铁屑。

  (——混帐,这是怎么回事——?)
  理性在惨叫。
  无论是杏仁酒还是女巫酒,他们两人的身躯,全是毫不保留地灌注了最新技术的战斗用义体。
  就和使用机械枪剑一样,留下尸体——这件事同样属于禁止事项。
  但两人被消灭得一干二净,甚至不需要担心那种问题。
  就算对手是重装型自动人偶,我方也不可能这么毫无招架之力才对。
  但眼前的事实不会改变。
  而且讽刺的是,这样就能够说明一切了。

  这座设施的隐密性,与先前目击的情报的重要性。
  相形之下警备却过于薄弱,仅止于区区民间军事公司的程度。
  加上这只怪物——事实已经不容置疑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答案很单纯。
  ——是『地狱的油锅』。
  (毋庸置疑……!)
  使他们的探测能力无效化的静音性。
  蛮横霸道地制伏我方的压倒性火力。
  不可能存在的少女型自动人偶。
  敌人,站在眼前的这名死神是——
  「Initial-代号Y系列吗……!」
  敌人不回应。
  少女依然没有任何戒备,以冷硬的眼神看向苦艾酒。

  ——我会被杀。

  「——唔!」
  苦艾酒相信袭入脑髓的直觉,当场趴下了。
  未知的冲击穿过头顶,剜掉所有碰到的东西。
  看不见的攻击夺走了闪避不及的左手。
  无视宛如悲鸣般传进脑袋的损伤报告,左右重量失衡的苦艾酒重新取得了平衡,然后跺地而出。
  他挥动机械枪剑,将榴弹变更为其他弹种。
  然后开枪。
  射出的锚钩插进墙壁,在那瞬间,齿轮发出高速旋转的轻快声响。
  超振动使得墙壁冒出烟尘碎裂。
  苦艾酒跳进那个洞,几乎同时,少女的第二击凿穿了他前一刻所在的空间。

  ●

  ——快想啊。
  苦艾酒千钧一发地躲过紧追而来的死神的一击,不断逃跑。
  一次又一次失去身体一部分的同时,他思考着。
  苦艾酒至今能够活下来,都是靠他的直觉。
  不仅舍弃感应器的资讯,还完全无视战术理论。
  直觉说要躲就躲?说要跑就跑。
  这样总算是捡回性命,撑了五分钟又几秒的时间。
  堪称奇迹。
  但这也已经……到达极限了。
  最后苦艾酒冲进的房间是无路可逃的死路。再加上冲进房间时没能完全避开的攻击,夺去了他右膝以下的部分。
  连要继续靠直觉逃走都办不到。
  机械枪剑也没了。手边剩下的装备就只有手榴弹,就算直接命中,也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不同于快要起火的机体温度,彻底冷却的理性静静地如此断定。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已经难逃一死。
  那其实无所谓。
  这条命和人生早在二十年前就搞砸了。
  不过是在今天这天再度搞砸罢了。
  就只是没死成的傻蛋终于要挂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问题是——
  「就这样乖乖受死……不管怎么想,都教人不爽啊——狗屎!」
  脚步声响起。
  夹杂在脑内响起的损害报告之中,能听到自身的死亡缓缓接近的声音。
  那是像开玩笑一般,破坏了他两名同僚的死神的吐息。
  「——哈。」
  苦艾酒用缺了手指的手取出烟,静静地点燃它。
  ——毕竟是干这行的。
  杏仁酒和女巫酒都称不上是朋友。
  说起来就连他们的本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喜欢的颜色、平常听的音乐、家人、朋友、有没有恋人都不晓得。苦艾酒不曾听过他们的过去,实际上也不感兴趣。
  反正他们和自己没有多大差别,不过是一群杂碎。
  苦艾酒既没有道义也没有情分,要为两人之死哀悼。
  但是——
  那帮人想要做的事。
  如今得知这件事,苦艾酒感受到了忘怀已久的『热血』。
  那不是正义感。
  既不是被廉价的人道主义束缚,也不是想要贯彻专业谍报员的职业精神。
  「……在挂掉以前,如果不能给那个该死的怪物一点颜色瞧瞧……」
  那是出于本能,单纯而原始的『感情』。
  「——我实在不爽啊……王八蛋!」
  那是——
  苦艾酒这个男人的渺小自尊。
  「……快想啊!」
  苦艾酒粗鲁地吐烟,苦恼呻吟。
  挺身对抗那个怪物是没有意义的。他没有那样的技能与战力。
  在他办得到的事之中,假使有什么能够打击对手,顶多就是设法——将他手上的情报带出去了。
  所以,问题在于手段。
  他不奢望生还。暴露身分根本无所谓。
  和这项情报的轻重比起来,那种事跟纸屑没两样。
  不管发生任何事——
  都要排除万难。
  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某人——这样就好。
  「没错,除此之外,别无所求……所以!」
  快想啊。
  该如何从这里与外界取得连络?
  这片作业区与外界完全隔离。他绕了半天,连一间通讯室都找不到。无法与外界连线通讯。
  能够做的……顶多就是透过这具身体搭载的极原始电信装置,向某处发送单纯的讯息而已。
  「——」
  那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要上哪找到那种好事者,愿意从不明人士发送的讯息中解读意义?
  就连苦艾酒等人的雇主都不见得——…………不对,等一下。
  「………………唔、唔哈哈哈!」
  苦艾酒被自己的突发奇想惹得笑出来了。
  ——有。的确存在。
  连这种无意义的讯息都可能感兴趣,没有人能料得到这人会干出什么事来,像这种世界第一聪明的大笨蛋,就他所知只有一个人。
  苦艾酒抑制笑意,调整自己的电信装置的频率。
  收件者是——

  「有办法对付疯子的,就只有疯子吧。」
  ——如果是她的话。
  如果是那个对全世界的恶意都要加以回击的大小姐,或许……!
  脚步声停下来了。
  无法避免的死亡就站在他眼前。
  但,苦艾酒的心不可思议地平静。
  没问题。能做的都做了。之后的事,交给之后的人就好。
  这样我方成员之死就——
  「——哼。」
  他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浮现某个想法。
  那是苦艾酒长久以来,既不曾追求、也不曾感受过的事情。
  他居然会觉得自己——不枉此生。
  那种不知何时早就遗落在某处的青涩愿望。
  「真不像样啊……」
  讥嘲着自己那事到如今才发觉的幼稚,苦艾酒苦笑了。
  他抽起嘴里叼着的烟。

  苦艾酒至今接触过不计其数的人类恶意,却没有任何想法。
  他一直认为世间本来就是这样,所以世界是狗屎。
  但是——原来如此,现在好像懂了。
  这世上,真的有——就算死也无法原谅的狗屎存在。
  这个想法并不是出于什么艰涩大道理、也不是青涩的理想论或正义感。
  而是更为单纯,从身体深处沸腾而出的火热感情。
  只是看不顺眼而已。
  打从心底不爽。
  然后,如果有办法一吐怨气,哪怕那个手段只有微乎其微的希望——
  ……有哪个笨蛋会不采取那个手段的?
  用自己与同伴的性命,去揭发这个教人想吐的狗屎企图。
  如果能够将这个企图、将一切统统摧毁的话——!

  他深吸一口烟,产生感受得到味道的错觉。
  「……啊啊。」苦艾酒笑了。
  「太棒了——哈哈……你们这些家伙,等着瞧。」
  将吸入的烟吐出以前,苦艾酒的身体连同空间一并被消灭了。

  ●

  ……好困。
  在蒙上浓雾的思考中,少女这么想。
  她隐约理解,现在的她处于宛如作梦的状态。虽然忘了重要的事情,却理不出头绪。脚也软绵绵地站不稳,连睁开眼睛都很懒。
  「呣……运用电信装置的短波通讯,是吗?」
  她听到一群人类男性的声音。
  在雾的另一头,传来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的说话声。
  「虽然我不认为这种东西有办法传送多了不起的内容……话说回来,究竟是哪来的老鼠。」
  「因为被她消灭掉了,根本无从确认身分。」
  「下手不分轻重是缺点啊……不过,从潜入的身手、以及直到临死之际都还想要传送情报的老练表现看来,已经形同暴露身分了。」
  「不是奥德玛,就是布列格……不管怎样,我看是那帮人的直属部下吧。」
  「有办法追踪先前的通讯吧?」
  「已经在追踪了。虽然我想不可能传送给自己的主人——」
  ……真无趣。
  少女马上就对男子的话题失去兴趣,大失所望。
  她讨厌艰涩的话题。她一点都不喜欢冷酷的话题与恐怖的话题。
  ——压扁、弄坏、粉碎、混合、收拾归位?
  做这种事到底哪里有趣开心了?少女一点也不明白。
  她心想,搞不好——
  这些人其实是无可救药的大傻瓜吧。明明还有其他有趣的事情,他们聊的事情却总是千篇一律,既无趣又令人费解。
  ——唱歌、跳舞、玩耍、欢笑、收拾归位。
  这些事明明有趣开心多了,为什么不那么做呢?少女一点也不明白。就像是失败的谜题一样看不出答案。
  明明无论何时、无论任何人——都被允许那么做的。

  「——昂克儿。」
  男子呼唤她的名字。
  少女——昂克儿一抬起脸,男子就面带笑容地说道:
  「做得好。战果辉煌。辛苦你了。」
  ……战果?
  昂克儿歪头不解。虽然实际上她连一根睫毛也没动,就只是仰望男子的脸而已。
  这个人果然只是傻瓜吧?
  这人居然把单纯的收拾归位称为战果,既没有押韵,也没有谐音。没有半点写歌的才能。
  ——就是因为这样才无趣吗?
  ——就是因为无趣才这样吗?
  「之后的事由我们处理。你先返航接受维修。」
  脑中盘旋的疑问依然没有答案,昂克儿不发一语地点头了。

  ——反正无所谓吧。
  『永远』、『不灭』、『最强』的自动人偶。
  Initial-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
  转身走掉的同时,少女的意识再度没入浅眠之中。





  第—章 神经病 14:30

  ——人生是没有价值的。
  但并不是没有意义。
  想必有人会有异议、有人会想反驳——但那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不管是任何人、甚至是神都无法否定。
  这是因为,虽然价值是由他人来认定,但意义却要靠自己去认同。
  所以人都是为了寻找自身诞生的意义而活着。
  大家或多或少都是这样。
  想必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真正的『幸福』。
  ——就算没钱、就算父母双亡、就算住家沉没、就算长相和头脑都很抱歉。
  如果能够知晓自己诞生的意义、认同这个意义、并为了这个意义而活,那一定就是人类所能得到的无上『幸福』了。
  见浦直人如此确信。
  因为他找到了那个意义。
  所以——
  「我想老师一定能够理解——找到该做的事时,人应该做什么才对。」
  见浦直人握紧拳头这么说了。
  他站稳双脚,比一般人瘦小的身体毅然决然地挺起胸膛。
  ——对,他知道。
  自己诞生的意义。死去的理由。在人生重要局面必须赌上性命的重要目标,他已经拥有了。
  「是人……不对,是男人就应当如此!」
  直人的灰色眼眸点燃了炙热火焰——
  「听到有超级可爱的自动人偶女孩,哪怕是在北极、在※Mar de Ajo、不对,就算是在宇宙另一端!生为男儿者总是要全速赶过去,这是义务——不对,是宿命!」(译注:位于阿根廷首都南方的度假胜地。)
  直人扬起拳头,大声呐喊。
  仿佛被直人的霸气震慑般,站在直人面前、看似有点年纪的男子——班导师略微低头地轻轻点头。
  老师问道:
  「——所以?」
  「是!所以,本伦(人)基于个人因素,不得不突击东京了,在此宣告近期将频繁地出远门!」
  ——见浦直人笑容满面地递出休学申请书。
  班导师则是宛如照镜子般加深了笑意——
  「我看你是那个吧,见浦直人同学。」
  ——他将别张纸塞到直人眼前。
  那是用红笔写着『0分』的白纸。
  ……是答案卷。
  「你根本是个笨蛋吧。嗯?」
  「——」
  直人带着笑容僵住了,班导师爽朗地继续说:
  「好了,你就乖乖上课后辅导。如果补考再不及格,不要说休学申请书了,我直接要你写退学申请书。再附赠脑科权威医师的介绍信喔。嗯?」
  就这样。
  见浦直人赌上性命的壮大决心与心理准备,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下遭到破灭。

  ●

  对,直人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东京发生异变。
  同时也确认了琉紫的妹妹——亦即Initial-代号Y系列就在那里。
  得知这项消息的瞬间,直人毫不犹豫地决心启程前往东京,但是——
  在重要性相当于他整个人生的女孩子,眼眶湿润地凝视之下——
  『要是直人阁下您的社会地位再这样一落千丈下去,就算您的绝对性不会因此动摇,但在世人的相对评价上将会烙上比阿米巴原虫还不如的烙印。您是我的主人,恕我直言,请您不要变得比现在更加可悲、沦落到教人不忍直视的地步。』
  她的笑容,看得出连一丝恶意也没有。
  她的心声,听得出单纯为直人感到忧心。
  她的说教内容纯真无垢,只是因为毒舌回路的关系变得毫不留情。
  面对自动人偶这番好意——直人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追本溯源说起来……

  「——于是,人类战争史在一千年前告终。」
  在人少的教室里,只有历史老师淡淡讲述的说话声。
  「因为人类没有那么愚昧,不至于在这座运用极高度技术加以机械化的地球上——也就是超超精密时钟上互相炮轰。根据国际协定,各国保有的军事力限制在都市防卫所需程度。另外,严重威胁人类生存的旧世代技术——尤其是『电磁技术』类的科技几乎全面禁止公然使用——」
  老师不时在黑板写上要点,仿佛直接朗读教科书内容般继续授课。
  直人百无聊赖地托腮,询问坐在隔壁的银发少女。
  「我问你,琉紫,电磁技术是什么?」
  「很久以前,诸位人类先贤凭着他们稚拙的头脑与理论试图衡量未知,最后留下这项残骸。」
  受到询问的少女——琉紫加深了妩媚微笑,这么回答直人。
  她的声音如音乐盒般清亮,在教室里听得一清二楚。
  「这可以说是白费劳力所累积的成果,连猴子都会发出嘲笑。在现代是毫无价值的古董,以直人阁下的脑袋程度,学了也是浪费记忆容量。」
  「啊——意思是不知道也完全没问题吗?」
  「那不是直人阁下这种精英,需要在假日特地学习的事情。」
  琉紫露出连花朵都会自叹不如的笑容这么回答。
  但另一方面,那双金色眼眸却沾染了宛如要刺杀猎物的毒气。
  老师承受着琉紫的刺人视线,发出颤抖的声音继续上课:
  「这、这是初等教育的必修知识!那么,因为电磁力会影响齿轮运作——除了『行星调速器』为了保护地表免于太阳放射线直射,从南北极点展开的磁场等等以外——一律禁止使用与研究……」
  「您听到了吗?直人阁下?如果只会囫圃吞枣地背教科书,就会得到一字不差的详尽报告喔。」
  琉紫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番话,惹得老师抖了一下。
  直人感到不可思议地歪头问: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既然禁止使用与研究,就表示老师不可能实际学过。重点是从刚才听到现在,老师说的话全部都和教科书内容一字不差,原来现代教学就是教科书朗读会吗?既然这样,不如在家里读教科书还比较有效率,我不得不说上课本身就是浪费时间。」
  「这个嘛……话虽然这么说,但如果不上课,我也不会自习。」
  直人叹着气低声这么说。
  然而琉紫缓缓地交握双手说道:「对,追本溯源说起来——」
  「追本溯源说起来,涉及不逊至极的行为,叫『我的直人阁下』在假日上学的是哪边的哪位呢?是那边那位腹部饱满、即将屠宰出货,搭载朗读教科书机能的先生吗?」
  琉紫的舌锋,惹得老师的脸猛烈绷紧。
  直人见状,一边苦涩地吐气一边打圆场。
  「……不是的,琉紫,我来上课后辅导,是因为我快要留级了。」
  只见琉紫造作地——她的举动充满人味,连直人都忘记她其实是自动人偶——夸张地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保持不变的笑容继续说:
  「那么,盖章判定我的直人阁下留级,自称全知全能的无能至极之徒是哪位呢?总不会是那边那位脑髓和头发都不幸残缺,里外双重脑残的先生吧?」
  老师浑身颤抖起来,直人朝老师送上一瞥,摇摇头说:
  「……不是,琉紫。会留级是因为我期末考不及格。」
  「原来如此。那么,出了冒渎的试题,使『我的直人阁下』不及格的是哪位猴子曝?难道是在那边的讲台怪里怪气地颤抖,昨晚也才和邻居太太相好,说用下半身思考实在贴切的那位猴子吗?」
  「噗!——你你你、你为什么会知——不对,才不是那样!」
  明显惊慌失措的老师泪眼汪汪地大叫了。
  「我、我只是尽我的职责而已!我、我还不是为了直人同学一个人,专程在假日上班!你就不能想想我浪费了多少劳力吗?琉紫同学!」
  然而琉紫听到老师的悲痛叫喊,依然面带微笑:
  「是,请跳蚤讲解根本就是白费时间,因此我才像这样含蓄委婉、诚心诚意地『恳求』老师能够尽速离开,让直人阁下返家……果然不讲跳蚤语就无法沟通吗?」

  ——对,追本溯源说起来……
  对于把直人当成不及格学生的『课后辅导』,琉紫根本不可能服气。
  就这样——课后辅导开始才两天。
  她一再地出言不逊,用暴雨般的语言削弱老师的意志。
  琉紫说话时并没有自觉,不过是她配备的毒舌回路恰如其分地发挥机能罢了。
  所以那些话并不是谎言,琉紫本人自认那是『诚心诚意、彬彬有礼的恳求』。
  但那种事,只有听得见毒舌回路启动声的直人有可能理解。
  在课后辅导期间,琉紫毫不留情地持续着近乎艺术的恶言骂语。
  至今不断承受辱骂,老师的精神也已经濒临崩溃。
  ※我可以迎接终点了吧——就在老师的心和双脚终于即将屈服的时候——(译注:电玩游戏『AIR』的名台词。)

  当——当——当——当——……

  下课铃响了。
  「我、我熬过了——我熬过去啦!见浦直人同学!明天是星期天,下次课后辅导是星期一,星期一就换别科老师了,记得喔!校长——我要申请津贴,与职灾给付心理治疗费用啊啊啊——!」
  老师这么大喊着跑出教室;直人目送老师,仰望着天花板。
  另一方面——对自己的毒舌没有自觉的琉紫,只是略显疑惑地歪着头。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低能,下定决心就医了吗?就算智能不如跳蚤,只要产生自觉,克己复礼,光是懂得自省这点就足以让人产生好感呢。」
  「……嗯,该怎么说呢。我看还是事先跟老师声明这个惨况,免得老师到时候把愤怒矛头指向我。」
  看来必须在星期一出现新的受害者以前采取对策才行。
  直人就这么抱头苦恼着,和琉紫一起回家了。

  ●

  玛莉•蓓尔•布列格没有上学的经验。
  ——这么说有点语病。因为她可是跨越国境,毕业于多所大学。那些大学不仅全是公认超一流的学校,而且她更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
  尽管如此,就玛莉的感觉而言——
  就读这里——京都区立札之森高中是她第一次『上学』。
  身为支配世界经济的五大企业之一的布列格公司董事长千金,玛莉从出生时就得到匹配她耀眼才能的最佳教育环境。
  丰富的人才。充裕的资金。最好的设备。
  这样的玛莉,哪有必要去学校『上学』呢?
  就连世界顶尖学府都比不上布列格的教育环境。尽管如此,玛莉还是进了大学,但这并不是为了求学、也不是为了研究。
  甚至不是为了良家千金所要经营的社交、人脉。
  而是为了『证明』。
  ——使稚龄少女玛莉•蓓尔•布列格所拥有的才能与能力变得一目了然。
  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理由,所以,在玛莉看来,那果然还是不算『上学』。她只是接受了取得执照所必须的小小考试而已。不过就是那种程度的事情。
  和填满申请表证照栏位的求职学生没有多大差别。
  另一方面,说到这所轧之森高中。
  教育环境就不用说了——教师与学生的水准跟玛莉毕业的大学比起来,和哄小孩没两样。之前在第一线从事一级钟表技师工作的玛莉当然也不缺社会历练,事到如今根本没有任何必须在这里学习的事情——
  ——不过——
  玛莉倒是在这所高中第一次知道了某件事。
  那就是——
  「原来不及格是真的存在呢……」
  听到玛莉从含着抹茶丸子的嘴里唐突地发出这种感叹,哈尔达露出难以形容的眼神俯视她。
  闪耀的金发配上剔透的雪白肌肤。虽是宛如陶瓷人偶的美少女,从略微低垂的眼帘透出的翠绿眼眸却蕴藏着强韧意志的光辉。
  虽然身上穿的是普通水手服配橘色连帽外套……但是那名少女身上充满了堪称王者的品格——热情,连那身装扮也无法将之掩藏。
  哈尔达以狐疑的口气问玛莉:
  「……我姑且问一下,你之前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它的存在。但我以为那是有名无实,没想到居然会实际发挥机能。」
  「那还用说吗?既然有考试,就要打分数,自然会有人不及格啊。」
  「所以问题就在这里。」
  「嗯?」
  看哈尔达歪头不解,玛莉提出问题加以确认:
  「在学校要上课对吧?然后上课内容在考试会考对吧?所谓的期末考,就是确认学生是否理解上课内容的活动对吧?」
  「这个嘛,是那样没错。」
  哈尔达点点头,不懂她为什么要问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见玛莉露出了打从心底无法理解的神情说道:
  「那——为什么还会不及格呢?」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明明就上过课了,却回答不出上课内容喔?这不是逻辑矛盾吗——实在耐人寻味,这究竟是怎样的现象呢……」
  「大小姐……就在这一刻,你与全世界的学生为敌了喔。」
  哈尔达吐气,沉沉地垂下肩膀。

  因为像熊一样的魁梧身躯改变姿势的关系,他所坐的红布长椅发出轧轧声响。
  两人并排坐下的地点,是一间位于日本国京都区观光地的小茶屋。特地盖在竹林之中的木造店铺配上红纸伞——完全是观光客取向的一家店。
  这家店似乎还算受欢迎,店内除了玛莉他们以外还有不少外国人。
  京都区是日本屈指可数的观光都市。
  一千年前——地球改造成齿轮星球时,世界各国的文化遗产几乎都尽可能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其中京都更是以保存数量众多闻名。
  玛莉啃着第二串丸子,歪头纳闷。
  「如果答不出来是因为考了不知道的范围还有话说,考了课堂学过的范围………………为什么会答不出来呢?简直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你莫名其妙啊,大小姐。」
  哈尔达深深叹气了。身为一介凡人,和常人一样经历挫折的哈尔达,面对这个天才少女的单纯疑问实在伤透脑筋。

  两人结过帐之后,离开茶屋走到竹林中。
  那是在露出的土壤上头铺有白色石板的散步道。阳光在竹叶的掩映之下显得十分柔和,空气带着一股清凉之意。清风徐徐吹来,植物的气味刺激着鼻腔。
  这便是并非人工而是天然、并非伪造而是真品的——『大自然』。

  使用了超精密技术的时钟机关之星(Clockwork Planet)。
  这座中空星球因为过于复杂,就连过了一千年后的现在,要维持结构都还是极其困难。还要在这些齿轮上保育自然——直芣知道需要耗费多少成本与技术。
  「……日本人真的有很奇怪的坚持呢。有必要做到这么彻底吗?」
  据说完全重现一千年前样貌的林道,甚至可以感受到钟表技师以外的——百工师傅的妄执,连玛莉都不由得感叹佩服。
  「因为京都是世界屈指可数的观光地吧?就是因为这一千年来——包含行星死亡前的话就是几千年来,尽管经历多次气象变动与灾厄,依然能够保存『这片景观』,客人才开心吧。」
  「对于这份努力,我的确是想发自内心表达敬意——」
  玛莉苦笑以后继续说:
  「不过一想到『政府』曾经想要轻易抹消京都,真不知道把民意当成什么了。」
  「每个人都有无法退让的事情,大小姐。这片景观是百工师傅无法退让的坚持吧。」
  哈尔达把玩着一片落叶,别有深意地苦笑了。

  穿过古色古香的散步道,尽头是大寺院的庭院。
  那是五重塔——代表京都的观光景点之一。
  「……哦——该说的确有看头吗?不愧是那家伙『推荐』的地方。」
  摊开手绘观光地图的玛莉苦笑。
  那张地图角落用蹩脚字迹署名「见浦直人」。
  当玛莉质问直人,在课辅期间,她该做什么才好的时候——
  『不然你就发挥留学生精神,去观光一下啦。』
  直接这么回答的直人,画好交给玛莉的就是这张地图。
  上面标示的是代表京都的十二个观光景点。
  ——但那是表面上的名目,其实那些统统都是『钟楼』。
  那不是指单纯的报时装置。负责辅助中心支柱,一同维持这座京都区环境的十二座支柱——那就是『钟楼』。
  这座五重塔也是其中之一。
  高约二十公尺的木造佛塔。
  因为『钟楼』是严重攸关都市机能的设施,本来所在地点是『军方』的机密事项。像这里也是外观保持符合观光地的寺院建筑,只有内部偷偷地换成时钟机关。
  玛莉望着这个想必没有直人提醒就不会发觉的完美伪装,绕到没人看见的地方以后,从侧背包取出小型器材。
  那是钟表技师使用的观测机。
  振动频率测定机——这是在不拆解的情况下直接调查齿轮机械的工具。
  玛莉打开器材开关,看着器材一边发出宛如打字机的声响一边显示的数字。
  她面无表情半晌,最后发出短促啧声并说道:
  「凭这种玩具果然测不出什么来。」
  「你居然把从『技师团』擅自带出来的器材称为玩具……」
  「我知道这是市面上找不到的最尖端器材。可是,就算是携带型简易机也还是该有一定水准吧。都来到这么近的距离了,精确度还只有这样,根本不能用。」

  ——三星期前。
  玛莉在这座京都涉入了预谋性的抹消未遂事件。
  这起前所未闻的大事件,出自于『政府』、『军方』、『无国界技师团』意图联合破坏一座都市,屠杀两千万市民。为了防止惨剧发生,玛莉与直人合作,一度暂时控制了构成这座京都的『所有齿轮』。
  为了调查当时干涉气候——强行操作重力等等所造成的异常现象对这座都市的影响,玛莉来到这座钟楼。
  但现在玛莉失去一级钟表技师的身分,以一般人身分居留,不用说『军方』管辖的『中心支柱』了,连进入『钟楼』的权限都没有。
  因此,玛莉不得已选择使用携带用观测机从外部调查,但……

  「——这下就不能怪我了。」
  玛莉浮现心怀不轨的表情,哈尔达立刻警告她:
  「大小姐,你可不要当成是买东西吃一样,随便非法入侵喔?你现在可是一般人。」
  这句话惹得玛莉噘嘴。
  「我知道啦。你以为我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动不动闹事吗?」
  ——我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哈尔达很清楚少女的『前科』,但并没有把这个想法化为言语。
  玛莉无从得知哈尔达的内心,继续说:
  「我想到的是那个笨~~~~蛋啦。」
  玛莉发出奇妙腔调强调「笨蛋」两个字,懊恼呻吟。
  然后她宛如临时起意般忽然放慢呼吸,双手环胸,闭上眼睛。
  「——……」
  她试着竖起耳朵倾听。
  ——回想之前——
  见浦直人这个现在正在上课后辅导的吊车尾学生,展现过的特异功能。
  在那场令人作呕的阴谋剧之中所目睹的一项奇迹。
  他——见浦直人,那时候在那个地方,只是竖起耳朵倾听,就观测了多达以『京』为单位的齿轮运动。
  说到那奇迹般的能力,她大可以用『异常听觉』——用『才能』的说法简单加以了结,放弃深入思考。
  但那并不是那种东西……玛莉透过本能这么理解。
  即使将现行的高性能观测机运用到极限,和他的『才能』比起来,还是无法望其项背。根本不可能。
  就算像这样竖起耳朵倾听、集中意识,却连模仿都模仿不来。
  听得到的顶多就是风声与鸟鸣、观光客的喧闹、从地下传来的不明显振动——就只有这种程度。

  ——说起来,所谓的『声音』自然是『振动波』。
  如果波与波碰撞,同样自然会改变形状。
  如果是无数的波碰撞就更不用说了,根本无法判别最初的波形,这是『常识』。
  数亿数兆数京——既然他『理解』了多到近乎※无量大数的齿轮声音,那么究竟——是听到了什么呢?(译注:源于佛教的数字单位,现今一般指十的六十八次方。)
  那种无论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重现、宛如奇迹的才能,现在被绊住了。
  而且竟然还是因为区区高中考试不及格这种荒谬理由——

  「……啊啊,真是的!拥有那种没有道理可言的才能,却无敌低能到连高中基础教育都读不好,这人究竟是乱七八糟到什么地步啊!是在耍我吗!」
  看着玛莉一边怒吼一边粗鲁地收拾机器,哈尔达说:
  「那样是比完美超人讨喜啦。不过还是一点都不搭调就是了。」
  那个『才能』不可理喻到了极点。就算成绩烂到有点不合理,那又怎样?哈尔达在心里这么嘀咕。
  「真是的……假使按照预定,现在应该已经在东京了!」
  「我啊,倒是希望你能够暂时安分一阵子……事件之后过了三星期,还称不上锋头过去了喔?」
  京都事件解决后,玛莉匿名散播种种机密情报引发的大骚动,不是一、两个月就有办法平息的。虽然表面上社会渐渐恢复平静,但这次的举发行动也没有那么不痛不痒,不会就此凭空消失。
  听到哈尔达叹着气这么说,玛莉不高兴地嘟嘴。
  「……哼。重点是东京。后来东京那边没有联络吗?」
  追根究柢说起来,玛莉会这么焦躁,是因为明明接到东京发生异变的情报,却被无聊小事绊住的关系。
  听玛莉问到后续消息,哈尔达回答:
  「『谢天谢地』的是并没有。重点是所谓的异变——说穿了就是Initial-代号Y系列运到东京,附带『军方』似乎出现奇妙动向而已吧?你就不能稍微沉住气吗?大小姐。」
  「Initial-代号Y系列——叫作昂克儿是吧?光是为了确认她就值得深入虎穴了。你既然也看过琉紫的『那个』,想必懂我的意思吧?」
  「……是没错啦。」
  哈尔达由下往上摸摸光头,稍微耸耸肩。

  三星期前目睹的奇迹……不对,目睹的不合理事迹不光是直人的异常听觉而已。
  Initial-代号Y系列——设计这座时钟机关之星的『Y』所留下的传说自动人偶。
  其中的壹号机琉紫也同样离谱,粉碎了玛莉的常识。
  进入虚数时间,在无限静止的世界中,一瞬间歼灭一支军用自动人偶(M•A)大队;以这项机动『为首』她的性能就算保守估计依然是威胁。
  然而根据琉紫本人的说法,琉紫还只是『最弱』的一员。
  其他机体落在某人手中,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构成危险。
  但是,在没有后续情报的现状下闯入东京并没有意义,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难得来就读日本的学校,你就悠哉地享受庶民生活如何?」
  「那种东西,享受两星期就够了。」
  玛莉目露凶光,噘嘴说:
  「留学生玛艾莉贝儿•哈尔达只是障眼法。是暗中拯救世界的恐怖份子为了便于行事所使用的表面身分,明白吗?——『哥哥』?」
  玛莉补充似地这么称呼站在身旁的全身义体化壮汉。
  那是『对外宣称』已经死亡的玛莉•蓓尔•布列格,为了与哈尔达一同进入日本高中而暂时使用的身分设定——
  「我到现在还是受不了这个设定……」
  哈尔达嫌恶地摆臭脸,浑身发抖。
  玛莉见状,浮现了虐待狂的微笑。
  「哎呀,叫『哥~』比较好吗?还是『老哥』呢?」
  「够了,别闹了,大小姐,我快吐了。」
  「哎呀~你怎么对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说这种话呢。你就这么讨厌兄妹设定吗?不然……对了。」

  [插图]

  玛莉将嘴唇凑近哈尔达耳边。
  「——要不要我叫你『爹地♪』呢?」
  「——」
  一听到这句话,哈尔达就往后一仰摔倒了。
  这名彪形大汉因为全身上下发痒发寒而痛苦地扭动;玛莉从鼻子发出冷笑俯视着保镖兼秘书,同时低声说:
  「算了。继续待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总之先回家吧。」
  「——好。能够若无其事地包下高级饭店的套房还称之为『家』,就已经不是庶民生活了。」
  哈尔达一边低声嘀咕一边站起来,玛莉皱眉回答:
  「又没办法。钟表技师需要工作室和器材。要能够塞得下最低限度所需器材、还要有万全的保全系统,这种住处没办法马上——」
  「——大小姐,等一下。」
  突然间——
  哈尔达打断玛莉的抱怨,举起手遮住额头。
  「——?怎样?」
  玛莉疑惑地问道,哈尔达蹙眉摸摸下巴。
  「…………啊——大小姐,我收到了奇妙的『通讯』。」
  「关于东京的续报?」
  「不是,那类情报一律传到饭店的终端机。啊——……怎么办,这玩意儿该说吗?」
  看哈尔达颇烦恼的样子,玛莉说:
  「……?好了,你快讲啦,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哈尔达叹气放弃挣扎,然后说道:
  「这……命令我会照办,大小姐。不过麻烦你千万记住,这些话可不是我讲的喔?」
  哈尔达把丑话说在前头,清了清喉咙。
  然后,他缓缓地开口,将刚才听到的话——
  念出来了。

  ◆

  同时刻——
  「……嗯?」
  在漫画咖啡店的直人仰望头上。
  身旁——坐在情人座上紧紧依偎着直人,打开教科书的琉紫半瞪眼嘀咕:
  「——直人阁下。既然您觉得我的个人教学这么无聊,能不能请您直说?」
  「咦!啊,不是的,我完全没有那个——」
  琉紫的声音优美依旧,充满一丝不紊的气质。
  但直人清楚地听出细微变化。
  些微的扭曲与摩擦声、微乎其微的高音——也就是『内心受创了』。
  得知这项事实,直人惊慌失措到了极点,慌张地摇头。
  琉紫逼近直人淡淡地说:
  「……既然这样,请给我合理解释,为什么您不看我,却偏偏注视着天花板的斑点。像直人阁下这等高人,想必是出于伟大的理由——您终于达成与外星人通评的伟业了吗?」

  ——嫉妒天花板斑点的绝世美少女。
  琉紫那虽然平静、却因为音色太美而清澈了亮的声音传遍整间漫画咖啡店,被这句话引爆的多重咂舌声直捣直人的耳朵。
  甚至听得到老主顾小声唾骂「又是那对臭闪光情侣」的声音。

  ……对,已经化为指定席的漫画咖啡厅情人座。
  那里是直人他们现在的『住家』。
  也就是所谓的漫画咖啡厅难民。
  话虽如此,他们并没有被贫困压得喘不过气。
  只要有琉紫『投资』赚来的钱,就算买全新的房子——甚至要买下一整栋大楼都还有找,
  但直人的心脏并没有那么强,根本不敢放心接受那笔钱。

  [插图]

  最重要的是——
  「还是……您之前说『这样才能够和琉紫腻在一起』……是骗人的吗?」
  ——咚!
  全店小隔间传来了整齐划一的捶墙声。
  就算没有直人的异常听觉也听得出来,捶墙声带着无人感受不到的『诅咒你们爆炸吧』的意图,撼动了整间漫画咖啡厅。
  对于这股危险气氛,直人一边感到坐立难安,一边看着琉紫的脸。
  那是乍看之下一如往常,凛然而如花般的容貌。
  充满光泽的纯银发丝、为光滑玉肌增添色彩的桃色嘴唇与玫瑰色脸颊。璀璨如皇冠的金眸。堪称活生生的宝石,不属于人间的美貌。
  ——那张美貌如今却因为些微不安而动摇。
  直人想要先改变话题再说,于是刻意回应琉紫的讽刺。
  「啊、啊哈哈,呃、我想想、呃,外星人真的存在吗?」
  「……非常抱歉,刚刚尝试了不习惯的讽刺方式,我还是换个说法吧。我的意思是,直人阁下身为人类实在过于优秀的高贵脑袋,是否超越人类极限,甚至超越我的理解范围,跨越了最后『那条线』,终于坏掉了?」
  面对琉紫更加冰冷的视线,直人慌张地摇头回答:
  「不对、不是那样!我听到了跟想像中的外星人很像的声音喔。」
  「……直人阁下。直人阁下现在是这座星球最优秀的人类,这点确实毋庸置疑的。但是要开始听到不存在的声音,一般称为(哔)——」

  「叨扰了!」

  碰————
  仿佛要打断琉紫的话一样,漫画咖啡厅的门遭猛烈踹破。
  尖锐的说话声猛烈逼近,宛如要刮走整栋建筑物的暴风雨一般。
  「见浦直人!各方面都很变态的见浦直人!限你在一秒以内回应!」
  听到这个声音,直人慌忙从情人座站起来。
  他在小隔间之间的狭窄通道发现抢眼的金发少女,于是大叫:
  「有!倒是叨扰是客套用语,才不是『宣言』啊,法国人!」
  但对方不理会他的话。
  少女——玛莉瞪着采出头来的直人,猛然扑向他。
  「找到你了,变态!现在就是超变态地发挥你的超变态性的时候了!快,现在马上告诉我吧,你这个变态!」
  「喂、你、我不能呼吸了!」
  玛莉越过区隔包厢的隔板,抓住直人的胸口。
  「不、不好意思,客人?店内请保持安静——不没事请尽管自便。」
  勇于出面提醒的勇敢店员,才被玛莉瞪一眼就溃不成军,宛如脱兔般逃走。
  换琉紫迅速站起来。
  她俯视着仿佛快怒气爆发的玛莉,尖锐地开口:
  「哦呀,玛莉小姐,所谓男儿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不过今天你好像还是一样幼稚、有精神……真是遗憾。」
  「我不是男儿,还有抱歉我就是有精神啦!」
  「不,我是从精神年龄——还有从体型判断,就算不刻意区分性别也无所谓。」
  「我今天一定要把你解体!」
  玛莉充满敌意地瞪视,琉紫露出剑拔弩张的眼神迎击:
  「——恕我直言。如果玛莉小姐坚持不肯放开斗胆掐住直人阁下的那双手,将需要请那双手从玛莉小姐身上离开。最后被解体的究竟是——」
  琉紫不祥地甩动裙摆——
  「好了,冷静下来,这群小鬼!」
  哈尔达伴随这句话挥下的拳头,落在玛莉的头顶。
  「~~~~~~!」
  虽然哈尔达已经拿捏力道,不过他毕竟是全身义体化;玛莉抱着挨了哈尔达一拳的头,无法吭声地蹲下了。
  玛莉眼角泛泪,瞪着背后的壮汉。
  「可……恶——」
  「有意见吗?」
  「……唔,为什么,只揍我啦……」
  「这次问题显然出在失控的玛莉与反应过度的小姐(琉紫)身上。然后,我没办法从物理层面揍小姐,也不想被反击肢解。」
  哈尔达直言不讳地说完,面向琉紫:
  「抱歉我们家的野丫头动粗了。还有——感谢你没有动手。」
  看到哈尔达诚恳低头道歉,琉紫保持笑容小口呼气。
  「……你每每让我吃惊呢,破铜烂铁先生。非常不甘心的是,如果扣掉直人阁下,最聪明的人用消去法判断似乎就是你了。」
  「这还真是光荣。直人,你没事吧?」
  从玛莉的手上挣脱,上气不捿下气的直人说道:
  「啊——……嗯,勉强要说的话,我想要合理的说明,解释为什么我会突然遭遇这种对待。」
  「我想也是……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不过有件事想问你……来,大小姐,脑袋已经冷静了吧。」
  在哈尔达催促下,玛莉缓缓地站起来。
  玛莉似乎还很痛,眼角含泪地摸摸头问道:
  「……希望你帮忙反向追踪某则通讯。」
  「反向追踪?那种事不要问我,去找中继站啦。」
  就直人所知,所有通讯要不就是运用导线齿轮的有线通讯,要不就是长距离共振连动的无线通讯。两者的原理说到底都跟纸杯传声筒没两样。
  既然相连,只要循线溯源,自然找得到另一头的通讯对象。
  直人不懂为什么来问他这种事——
  「不,那是不经中继的通讯——讲白点就是使用『电波』的短波通信。」
  哈尔达不讳言地回答,直人半瞪眼看他:
  「……很巧的是,我刚刚才在课后辅导学到那是『违法』的耶?」
  「别这么说嘛,在意小事会秃头的喔?」
  哈尔达拍了一下自己光溜溜的头,笑着这么说。
  琉紫露出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这幕,轻声呢喃了:
  「直人阁下,所谓过来人最知道。想必他至今都过着在意小事的人生吧。真是太有说服力了。我想我们必须好好洗耳恭听才是。」
  哈尔达点头,接着稍微翕动嘴唇。
  『——况且守法却输了也没意义吧。』
  常人听不见这个略显讽刺的声音,但直人听得一清二楚。
  『世上存在着不把法律当一回事的「特殊工作」。就算再怎么严格禁止,只要「敌人」可能使用,就必须加以「应对」才行。就算是电波通讯这种现今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东西也一样。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就算哈尔达这么说……不过是平民百姓、与打打杀杀无缘的直人绷紧了脸。
  「……可是,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被逮捕——」
  『顺便补充一下,琉紫的性能呢,早就轻轻松松打破平民容许的持有限制,百分之百是违法的。』
  「法律算什么对吧!我就听听你怎么说吧,哈尔达先生!」
  直人轻易地见风转舵,与哈尔达坚定握手。
  ——对,琉紫不是也说过吗?被发觉之后犯罪才能成立。
  「那么——」玛莉插嘴问道:
  「事不宜迟——直人,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声音?玛莉的怒吼声倒是毫不间断喔?」
  「谁跟你说这个!……与其说是声音,应该说是频率相当高的波吧。如果勉强形容成声音,我想会是『异常高的声音』……」
  「『异常高的声音』吗……」
  直人皱眉,双手环胸陷入沉思。
  哈尔达长吁短叹,低声说:
  「看来果然是强人所难……」
  这时,琉紫仿佛灵光一闪般轻轻点头了。
  「——原来如此,直人阁下先前仰望天花板与宇宙通讯,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吗?」
  「那、那就是『电波』吗?难怪我觉得那个声音很陌生。」
  「——嗄?」
  听到直人的爽快回答,哈尔达瞠圆眼睛。
  「……喂喂,直人,开玩笑也太离谱了吧?」
  哈尔达收到的短波通讯使用的是三十MHz的电磁波。
  那是人类听觉范围一千五百倍以上的高频波,直人居然不靠任何仪器,而且还是隔着百分之百隔音的耳机听见那个声音——
  ——这家伙到底『听』到什么?
  哈尔达的背脊不自觉窜过寒意。
  但身旁的玛莉反而露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点头。
  「跟听声音辨别中心支柱所有齿轮比起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惊讶的?——倒是直人。」
  玛莉抛下哈尔达,继续说:
  「那个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你听得出来吗?」
  「我想想,从正上方……不对,大约八十八度,从那边传来的?——等一下,你做什么啦,喂!」
  不等直人回答,玛莉就强行挤进直人和琉紫两人相亲相爱坐得好端端的情人座,抢走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与文具。
  然后玛莉踩着直人的大腿,默默地拿铅笔疾书;琉紫说:
  「……恕我冒昧请教一下,玛莉小姐,你究竟是取得谁的取可,踩在我的直人阁下身上的呢——」
  「啊,琉紫,你现在的表情非常棒!不过就是我的大腿,随时——」
  「那边那对闪光情侣很吵喔!」
  玛莉厉声提高音量,语气宛如教书般继续说:
  「使用的是短波通讯。短波使用时经过反射,反射物就是位于南北极点的『行星调速器』为了保护地表免于太阳光直射所产生的磁场。只要知道方向和角度,就能够运用三角学确定发讯源。既然电波几乎来自正上方,表示发讯源就在附近——再从经过时间计算齿轮移动……」
  答案似乎出来了,只见玛莉奋力圈起了算出的座标说道:
  「地点是——三重。是隔壁都市。就相对座标而言是在联合企业工业区一带……现在就出发吧。」
  「不是吧,我问你……」
  直人搔搔头表示一头雾水。
  这个金发地雷女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他到现在还是毫无头绪。
  直人看向在腿上发脾气的玛莉,歪头问她:
  「结果那则通讯到底说了什么?」
  听到这句话,玛莉心里一惊停下动作。
  「那、那是那个……咿呀?你这家伙!」
  玛莉一支吾其词——
  从琉紫裙下快狠准地伸出的镰刀就灵巧地勾住玛莉的领子,直接把她吊起来扔到情人座外。
  「所以——」
  琉紫浮现了连虫子都杀不了的和善微笑,问道:
  「你当然愿意告诉我们,究竟是收到了怎样的紧急通讯,才胆敢这样接连冒犯直人阁下吧?」
  只有这么发问的眼神,在花般微笑之中充满了绝对零度的杀气。
  「啊——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哈尔达对沉默的玛莉使眼色以后,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开口了。
  他干咳一声。

  「『——嘿,娘子。』」
  玛莉抖了一下,顿时停止不动了。
  然后她再度浑身颤抖起来;哈尔达侧眼瞥了玛莉一眼,尽可能不带感情,语气淡淡地说:
  「『小丫头幽灵还满嚣张的嘛。没人理你,小穴是不是很寂寞啊?』」
  「——」
  沉默。
  玛莉握紧的双拳颤抖捶地。
  哈尔达移开目光不看她这副德性,继续说出最后的段落。
  「『那些等着用Little Big Cock Fuck你的家伙可是等不及了喔?你就摇着可爱屁屁央求吧,小母狗』——总之收到了上述讯息,了解吗?」
  「……那是传给玛莉的吗?」
  「不是喔?因为是短波通讯。我只是偶然收到了传送到『这附近一带』的通讯而已……」
  直人歪头质疑,指着在地下发抖的玛莉。
  「那么,为什么玛莉会发飘,认定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直人阁下……虽然迟钝是主角的特权,但您说出这种话,对方就太可怜了。人一向都是对事实感到愤怒。玛莉小姐,既然小穴寂寞难耐,这附近贩售那类用品的店家——」
  「绝对不是那样!」
  玛莉跳起来,涨红脸大叫:
  「小•丫•头•幽•灵!就是这句!这句话摆明了是指我吧!」
  「倒是琉紫为什么会知道那种店呢?」
  「这当然是因为,纵使直人阁下的欲望扭曲不堪,化成无法判别的形状,满足主人的欲望始终是侍从的工作,因此为了能够在直人阁下如此要求时迅速——」
  「听我说话啦!」
  玛莉怒吼,然后疲惫似地抱头说:
  「啊啊,我受够了,和你们讲话就会打乱步调……!总而言之,你们也一起来,我们现在就出发。」
  「……咦?去买玩具吗?」
  「小心我宰了你喔!当然是去把传送这则通讯的笨蛋五花大绑吊起来!还是你希望我拿你事前演练吗!?」
  「那种高难度玩法,就请你放过我吧……」
  直人半瞪眼叫苦,一旁的琉紫点头说:
  「我也不明白一起去的意义何在。虽然实在情非得已,但直人阁下还有课后辅导:为了摆脱被诸位无能者鄙视的现状,也还有我的个人教学,因此——我想你尽管一个人去就行了吧。」
  琉紫不留情面。
  这时,换哈尔达心平气和地插嘴,代替语塞的玛莉说:
  「……我说直人啊。明天是星期天,应该没有课后辅导吧。」
  「嗯?对啊,是没有。」
  「如果我们家大小姐说的座标无误,就是在联合企业工业区附近。如果我没记错,那里有现今在日本很少见的海水浴场。」
  直人出现反应。
  海水浴场——听到这句话,直人静止不动。
  哈尔达看到直人的反应,继续装蒜地照本宣科说:
  「哦,现在是二月。已经是绝佳的海水浴季节了吗?泳装格外赏心悦目的季节——」
  「啊,店员先生,我要离开了。请帮我结帐!」
  直人的声音从背后——应该说从收银台传来,就连哈尔达都惊愕地回头。
  「反正只要在星期一以前回来就行了吧。来,我们走,各位!别拖拖拉拉了,时间是不会等人的!」
  「真不愧是直人阁下,精力限定发挥在追求时钟机关人偶的扭曲低俗愿望上,就不能把那股精力活用在其他地方吗?例如补考满分的话,我就答应直人阁下任何一项要求——」
  「好——!等回来以后,看我一天就把教科书全部背下来,包在我身上吧!」
  直人大声喧哗着冲出漫画咖啡店;玛莉凝视着直人与琉紫的背影,不屑地叹气说:
  「……你还真擅长应付那两个人。」
  「请求对方协助时,要向对方提示利益。这可是交涉的原则喔,大小姐。」
  哈尔达由下往上抚摸光头,这么说了。
  「来,我们也走吧,大小姐。看那个样子,我们可能会被抛下。」

  哈尔达催促玛莉的同时,却忽然产生莫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怀疑:那封讯息真的是普通的挑衅吗……





  第2章 搜索者 18:10

  ……好困。
  在蒙上浓雾的思考中,少女这么想。
  无法一一确实掌握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这个情况已经持续了好久好久,久得想到就晕,尤其最近特别严重。
  就像万物结冻的冬天一样,心逐渐发冷消沉。
  猜谜、扑克牌、画画,都不像以前那么有趣。况且这里根本没有那种道具。至于单纯的收拾归位当然也不可能会有趣。
  ……啊啊,少女心想。
  对了,所以自己才会在这里沉睡。
  没有该做的事。不晓得想做什么事。所以,除了像这样睡觉、作梦以外,别无他法。
  ——想回去。
  少女突然茫然地这么想。
  一回想记忆,雾茫茫的头脑就稍微变清晰了。
  被和煦阳光晒得暖洋洋,充满玩具的房间。
  文字或记号的猜谜。上发条的熊。折叠式西洋棋组。扭曲成奇妙模样的镜子。倒着发出声响的手摇风琴。发条动力的飞天蝙蝠——
  要是把玩具乱丢,在那张豪华沙发上睡着,想必会被姐姐骂,但是感觉一定非常痛快才对。
  可是……想到这里,思考再度笼罩在雾中。再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
  那个怀念的家,究竟在哪里……?

  ●

  太阳西斜,即将落下。
  外壳海另一端的天空渐渐染上朱色,照得钢铁武装的星球为之泛红。
  ——时钟机关之星。
  在这个运用齿轮重现一切的世界,人类居住的都市建立在直径从几公里到几十公里不等的巨大齿轮上。这些齿轮缓缓地花费时间旋转、啮合都市与都市,使赤道发条产生的庞大能量能够循环至星球每个角落。
  数量超过数百万的都市齿轮其中之一。
  其中的京都区现在正要与隔壁的都市齿轮——三重区啮合。
  巨大无比的齿轮的一齿。
  上面布满无数小洞。一个一个的直径约十公尺,宛如蜂窝般整齐排列。
  即将啮合的另一个齿轮,果然也有同样的洞。
  巨大都市齿轮缓缓地啮合,两边的洞对齐——瞬间。
  双方的锯齿发出巨响。
  仿佛数千门大炮发射般,尖锐刺耳的爆炸声重叠。
  这阵巨响仿佛要粉碎齿轮般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随着齿轮旋转而不再啮合时,就顿时安 静下来了。
  ——这是『圆筒铁路』,是都市间交通方式的『接驳』风景。
  当都市齿轮啮合,『连结站』会射出大量载着乘客或货物的巨大圆筒,一举交换。
  然后巨大圆筒将停在『月台』,分别转往都市各运输机关……
  虽然都市内部看得到发条列车或巴士、无人计程车在路上行驶,但是因为都市会不停旋转,都市之间并没有全天候连结的道路。
  因此需要这种特殊交通方式,但是——

  「……等一下,直人,我看你好像快死了,不要紧吧?」
  从旅客用圆筒下车来到『月台』的玛莉叫住了样子宛如活尸的直人,她的口气听起来似乎十分惊讶。
  「吵死了……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好好的……我的脑浆好像还在摇晃一样。」
  直人一边回答,一边难受地按住耳机发出呻吟。
  虽然旅客用圆筒铁路采用隔音构造,直人的耳机也具有百分之百隔音的性能,不过『接驳』的巨响似乎还是造成不适了。
  「……连电波都听得见的变态究竟听到了什么,我这个一般人实在无法想像。不过那双耳朵要过日常生活还真辛苦呢。」
  琉紫照顾摇摇晃晃的直人的同时,虽然气质依旧,但声音透出危险气息地开口:
  「真是粗暴粗鲁的移动方式呢。运送低阶层生物或货物想必是没问题,但是连精英用座位都不懂得准备,就强迫直人阁下承受这种折腾——莫非连无障碍空间这个词都不晓得吗?」
  「怎么可能会有世界唯一超级变态用的座位呀。」
  玛莉低声冷言冷语,哈尔达接口道歉:
  「抱歉,事前没设想到这点。当初是觉得去一趟隔壁都市就搭空运也太夸张了,没想到会这样。」
  直人一边咒骂,一边摇摇头说:
  「……啊——不会啦,因为我也忘了。刚才的冲击让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搭过这玩意儿一次,那时候也是被这个声音吓翻了。似乎是因为心灵创伤太严重,将这件事从记忆里消除了……可恶。」
  「那还真是抱歉了。回程就安排走空路吧。」
  琉紫扶着脚步蹒跚的直人,四人迈步前进。
  因为这项交通工具在一天之内运行数次,而且是一瞬间完成大量输送,因此总站挤满人山人海。四人钻过人群,来到地上通过验票闸门。
  前方就是三重区了。
  从地上的『连结站』可以转乘掌握都市交通命脉的环状铁路,还有无人计程车排队等候乘客。
  四人暂时避开接驳人潮来到大厅角落的休息区,只见玛莉悠然地交握双手,撑着下巴。
  「总而言之——等不及挨我耳光的混帐被虐狂就在这座都市,对吧。」
  玛莉发出「呵、呵、呵」的凶恶笑声;哈尔达半瞪眼看了主人一眼后说:
  「啊——虽然我想不需要我提醒,不过大小姐,目前只知道约略地点,还没确定对方的具体位置喔。」
  「你把我当笨蛋吗?哈尔达!之后从发讯预想时间的气象资料与都市齿轮的回转数目反复概算,已经把范围缩小到半径五百公尺了。因为原始资料不明确,不可能再缩小范围了,但再来只要比对当地情报,总有办法的吧。乐趣就在眼前了喔,呵呵呵……」
  看到玛莉笑得自信满满的凶相,坐在对面的直人受不了地说:
  「……就为了区区一则恶作剧通讯,这家伙到底要多拼命啊。」
  「无法将恶言恶语或中伤毁谤当成愚者的妄言听过就算,是因为不够从容——更进一步说就是缺乏自信。直人阁下还另当别论,像玛莉小姐这种程度,会在意别人的话反而才称得上是有自知之明的正常反应吧。古人不是常这么说吗——争执只会发生在相同水准的人之间。」
  琉紫面带笑容冷言冷语,但玛莉嗤之以鼻。
  她嘲讽地闭上眼睛,保持双手交握,摇摇食指说:
  「我看你好像误会了,琉紫。平民百姓的羡慕、嫉妒、辱骂,我早就习惯了。」
  「……那么,你在发飙什么?」
  直人似乎好多了,坐正姿势半瞪眼问道。
  「发飙?我吗?哈哈,开玩笑。要惹我生气还不简单喔?嗯,真的。我没发飙、我没发飙。」
  玛莉眼神定定地盯着直人,嘴弯成弧形。
  「『如果淑女遭到污辱,一律面带笑容追究到底,优雅地追杀到世界尽头,赏耳光赏到对方哭出来为止。』我只是遵循姐姐这句话而已。」
  「……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那个姐姐。」
  直人半瞪眼吐了一口气。他打从心底不屑地呢喃了。

  ●

  ——三重区。
  虽然就在直人出生长大的都市隔壁,但直人还是第一次造访。
  本来在都市之间移动就不是乐事,很多人一辈子都不曾离开出生的都市。
  但先不管这件事——直人吐露了对三重区最初的感想。

  「……好热……怎么这么热啊。」
  这个时间,太阳已经逐渐隐没,即将入夜。
  可是却非常闷热,光是站在日阴处都会流汗。
  「那是因为很久以前隔壁的滋贺区被抹消的关系吧。」
  玛莉简短回答,迈步走去。目的地是总站边缘,绕行都市一圈的发条列车——环状铁路的车站。
  直人跟在玛莉背后,问她:
  「难道就跟前阵子的京都一样……?」
  「…………你在学校到底都学了些什么?难怪你会不及格。」
  玛莉深深叹气然后摇头。
  「放弃都市……就长远眼光看来,的确会带给这座星球致命伤害。尽管如此,一旦都市发生无法挽回的故障,要是放置不管将会影响整座星球。事先阻止被害扩大的『取舍行为』——就是抹消。本来需要经过审慎试算与评估,按照正规手续实行。失去居住地的人也会得到妥善支援——」
  玛莉一口气长篇大论以后,似乎终于受不了地用右手漏风了。
  「……真的很热呢。明明太阳部下山了,居然还冒出热气……」
  「不过还是比西伯利亚好啦。」
  义体化的哈尔达一脸置身事外的表情嘀咕。
  听到这句话,意外的是琉紫竟然微微歪头着开口了:
  「奇怪——就我的记忆所知,西伯利亚应该是冻原才对。」
  「在你停止机能的期间——四十二年前的六月八日,涅留恩格里区被抹消了。」
  玛莉简单扼要地回答。哈尔达为走在后面的一行人接着补充说明:
  「然后西伯利亚南方的区块发生机能不全。因为原本是无人区块,没有及时抹消,结果周边几乎化为灼热地带。冻原融化,贝加尔湖泛滥,周围淹水……影响甚至扩及东北亚——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世界屈指可数的度假胜地,生意兴隆就是了。」
  人类还真是顽强——哈尔达这么讽刺地笑了。
  玛莉擦掉额头的汗水,接口说:
  「这个浅显的例子说明了不当机立断加以抹消的后果。所以,抹消同时是不得已的处置。前提是将之纯粹作为『最后手段』……」
  不过——玛莉心想。
  时钟机关之星—— 『Y』打造的这座荒唐无稽的造型物,真正恐怖的构造就在于这点。
  本来——根本不存在容许零件缺损的机械。
  既然是精密的时钟机关,就算只是一个齿轮、圆筒、螺丝、发条、导线——不管失去的零件再小,照样瞬间全盘瓦解。
  但这座星球粉碎了这个常识。
  仿佛从一开始就预想到这个情况般,就算都市规模的齿轮整个缺损,其他都市还是会像生物一样弥补不足,持续运作。
  其连结性、连动性简直复杂离奇。一次抹消,有时甚至会影响到远在四千公里以外的都市。
  因此,『抹消』当然需要政府核准,还需要国际机构、周边国家的同意。
  因为那是可能危及全世界、不折不扣的『最终手段』。
  当然——想到这里,玛莉握紧拳头,抿紧双唇。
  「防止这件事发生就是我们钟表技师的使命——咦,奇怪?」
  玛莉发出疑惑的声音,歪头纳闷了起来。
  两人不知不觉间不见了。转头也只看到哈尔达不自在地搔着头。
  玛莉蹙眉问哈尔达:
  「……那两个人呢?」
  「啊——该怎么说呢……」
  哈尔达伸手一指,玛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在那里——
  「咕呜!适合琉紫的泳装吗——唔!真难选!」
  笨蛋盯着车站前橱窗里的假人模特儿,发出苦恼呻吟。
  「这件……不对,这件——因为琉紫的素质太好了,反而不管穿哪件,都显得泳装的设计太逊了!?」
  「我想也是——泳装这种东西的设计,原本就是考量到那些体型抱歉的人、用来修饰那些教人遗憾的体型;像我这样完美无缺的存在,要找到配得上我的东西反而极其困难吧。」
  「一点也没错!果然还是要去自动人偶专用服饰店吗?不对,到了琉紫这种水准,果然还是要订作吧——!」
  「你以为有那种闲工夫吗?笨蛋。」
  玛莉抓着直人的领子一路拖行,讲话声调降到零度以下。
  「明天才是星期天。办完我的事情以后,到时候要和自动人偶手牵手上山下海都请自便,现在快走吧。」
  「啊啊啊啊……琉紫!我要在车上思考,记得拿传单!」
  「遵命,直人阁下。」

  ●

  伴随着钢铁摩擦的轻快声响,环状铁路疾驰过没入夜色的都市外缘。
  在第一节车厢看着窗外,直人低声说:
  「不过话说回来,这座都市还真是煞风景……」
  藉着齿轮啮合行驶的环状铁路。
  速度就行星座标而言仅时远八十公里。
  但是因为逆着都市旋转方向行驶,相对速度达一百四十公里。
  窗外流逝的景色是齿轮外露的大楼、大楼、还有大楼。顶多偶尔看到小公园而已,淹没在灯火齿轮光芒中的灰色街景一路绵延。
  「没办法,和京都比起来当然逊色。」
  玛莉似乎不怎么感慨地回答:
  「京都是大量保存旧时代文化遗产的世界少数观光都市。至于三重基本上是工业都市。景观差不多就这样吧。」
  直人眨眨眼睛,看着玛莉。
  「玛莉啊,你好像比我这个日本人还要熟悉日本?」
  「你是不是忘记我是前,一级钟表技师了?世界地理是基本知识喔,我才要拜托你好歹认识一下隔壁都市啦……」
  玛莉受不了地说完后,换脚翘起了二郎腿。
  她侧眼看着窗外,小声呢喃:
  「据说以前保留了比较多的自然。甚至还有『四季』。」
  「ㄙ` ㄐㄧ`?」
  「春夏秋冬——这个国家以前夏天热、冬天下雪。」
  哈尔达回答。
  直人愣住,歪头表示疑惑。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
  「那是什么,一千年前的事情吗?」
  「——不是,直人阁下。在我陷入故障的两百余年前,季节变化还没有完全消失。以前时钟机关之星(Clockwork Planet)为了『完全重现』原本的地球,会调节气候……现在看来似乎变了一个样。」
  这么回答的琉紫,话中很难得地不带讽刺。
  她的目光对着窗外,却好像看着别的东西一样。
  「……是啊。差不多接近极限了。就各方面而言。」
  玛莉懒洋洋地闭上眼睛点头。
  沉默降临。
  直人不明白这意谓着什么。但又犹豫该不该开口发问,结果默默地看着泳装传单。
  ——然后众人随着电车一路颠簸了约数十分钟。
  最后抵达的车站,与最初下车的『连结站』隔着中心支柱相对。
  在目的地下车的一行人头上只有星光与明月,以及横断夜空的赤道发条的剪影而已。
  「…………」
  在仰望天空的直人旁边,玛莉流露凶恶的浅笑。
  「那么——从座标看来,我的沙包应该就在这一带才对。」
  「大小姐啊,你的招式从耳光渐渐升级了喔。」
  哈尔达目瞪口呆地吐槽,但玛莉没有理会他。
  「来,会走路的观测机,请你帮忙查出具体位置——咦?」
  但直人无视于这段对话。
  他依然不发一语地凝视虚空,就这么走向站台出口。
  琉紫也不发一语地跟在直人身后。
  「等、等一下啊,直人!没有你在就没办法查出冲撞实验用假人的所在地啊!」
  「终于超过徒手施暴的层级了吗……」
  被留下的玛莉与哈尔达慌忙追上去。
  穿过车站验票闸门,再过去就是位于联合企业工业区前方的商业区。
  先出站的直人杵在原地,看样子好像是在凝视天空。
  玛莉从背后叫住他。
  「欸,直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安静。」
  「你啊——」
  直人的冷淡回答惹得玛莉不加思索地正要开口——
  「玛莉小姐,能不能请你稍微安静一下呢?」
  听到跟在旁边的琉紫这句话,玛莉轻轻点头回应。
  她看向直人。
  直人依然背对着这边,就只是茫然瞪着空中。
  玛莉认得这个背影。
  这个背影当时在京都的中心支柱看穿了近乎无限多的齿轮,此刻奇迹重现。
  瞪着天空的那双眼睛,是能够看穿玛莉看不见的『某种东西』的灰色眼眸。

  ——直人正竖起耳朵倾听。

  玛莉不晓得理由。
  本来玛莉就无法理解直人所感受到的世界。
  但既然直人刻意这么做,就表示那里存在着自己没发觉的某种事物。
  ……额头渗出汗水。
  可能是因为这一带是闹区,齿轮杂音不像先前坐车时听到的那么吵。街道相当干净,弥漫着湿热空气的味道。
  这就是玛莉感受到的一切——
  想必能够听到更多的直人,过了半晌以后终于开口了。
  他说:
  「——什么也听不见。」
  ……………………
  「你、你啊,干嘛故弄玄虚——」
  不料雷声大雨点小,玛莉差点跌倒。
  但直人依然望着闹区深处,那片勉强看得到的联合企业工业区。
  哈尔违突然提高嗓门说:
  「——我问你们,现在几点?」
  「咦?」
  包含玛莉在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哈尔达身上。
  「我在问时间。现在几点。我想差不多七点左右……」
  「日本关西标准时间为十八点五十八分二十三秒——原来如此,确实奇妙。」
  听到琉紫这么回答,玛莉正要问琉紫「哪里奇妙」就住嘴了。
  然后她发觉到异常之处。
  玛莉慌忙环视四周,在说出她所理解到的事之前,哈尔达说了。

  「——会不会太安静了?」

  晚上七点——车站前。
  太阳完全隐没,灯火齿轮的灯光照亮周围。
  宽广的道路没有风。潮湿的空气沉重凝滞,只有路面放出的白天热气,拂过杵着不动的四人肌肤。
  明明这么闷热,玛莉却打寒颤了。
  路上看不到往来行人。营业中的店家也死气沉沉。
  林立的店铺虽然都略显陈旧,店面倒是设计得相当新潮。虽然每家店都拉起卷门营业,却不见客人身影。大马路十字路口有疑似派出所的建筑物,却连那里都没有人影。
  冷清的闹区——之前怎么会没发觉这个矛盾呢?
  没有比这更异常的地方。
  这样,简直就像是——
  「鬼城……」
  茫然的玛莉,宛如呻吟般呢喃了。

  ●

  三重区的外缘重工业地带——有座高台能够一览那片全景。
  那是设置于小山丘散步道途中的瞭望区。
  太阳下山、人潮散尽的那座广场有四个人影。
  其中一人——直人从扶手探出上半身,眯起眼睛集中意识。
  下方是掩映在无敷灯火齿翰之中的工厂夜景。
  这座复杂交缠的钢铁之森,让人联想到机械构成的内脏。蕴含诡异、充满跃动感的威容,美得教人叹息。
  然而……
  「果然还是听不见。」
  直人这么说了,声音虽小,却非常肯定。
  「什么也听不见。这里的钟楼停摆了——应该说,里面是空的。」
  空气凝滞了。
  虽然很多话哽在喉咙里,玛莉还是开口确认: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的声音干涩、发抖。
  钟楼停摆。
  虽然化为言语只有短短几个字,但天知道那究竟是多么严重的异常事态。
  那不是单纯机能下降、增加其他钟楼负担而已。如果中心支柱是都市的脑,那么钟楼毫无疑问正是都市的内脏。不管哪一个都是无可取代的都市机能生命线。
  比方说,就像人体不管缺了哪个内脏都无法正常发挥机能那样。身为前•一级钟表技师,参与过多次都市修复工作,玛莉能够清楚想像那个严重后果。
  不过转头看玛莉的直人,他的脸却透露出远超过玛莉想像的恐惧,仿佛失去血色般苍白。
  「所以,不只是异常而已——这座城市,已经——」
  直人顿了一口气之后——
  「死亡了。早就死了。」
  「————」
  汗水从直人的脸颊滴落。那不是因为闷热的关系。微微发抖的手脚也与意志无关。
  在所有人哑口无言时,只有琉紫敏锐地眯起眼睛说:
  「原来如此——这就是这座城市『没有风』的理由。」
  听到这句低语,玛莉与哈尔达瞠大眼睛。
  ——对,没有风。
  眼前的工业地带的另一端在这个时间——应该是『海』才对。
  不可能没有风。然而这座高台上却连半点风都没有。
  「……这件事非同小可啊。」
  哈尔达宛如呻吟般说出想法。
  心神不宁的感觉爬上背脊,他不禁叹气。
  出发前感觉到的小小疑虑,如今即将化为恶劣的现实。
  哈尔达看向身旁陷入沉默的玛莉说道:
  「大小姐。那则通讯,我看是不是再彻底调查一次比较好?」
  「咦?」
  「如果大小姐要找乐子解闷,我本来无意干预。但既然事情变得不对劲,情况可能会改变。」
  「……这话什么意思?」
  哈尔达点头,然后捣着额头吐气了。
  「首先……先说前提。短波通讯这种东西没办法广范围传送。」
  「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也就是说,对方是知道我——」
  她的话只说到一半。
  看到玛莉脸上逐渐流露理解之意,哈尔达轻轻地点头了。
  回想那则挑衅的讯息。
  这个时代还特地使用电波这种化石技术传来的恶作剧。
  但冷静下来想想,其中存在几个令人费解的疑点。
  玛莉吐出一口气,舔舔嘴唇说:
  「如果那则通讯真的是传给我的,那么有办法传送那则通讯的人——需要符合几个条件。」
  「就是这么回事。一是可想而知,知道大小姐还活着待在京都。再来是……」
  「对方知道能够接收那则通讯的人——也就是哈尔达就在我身边。」
  接着哈尔达的话,玛莉点点头。
  听了这段对话,直人灵光一闪,提高嗓门说道:
  「啊,对了。大叔刚才说过,从事『特殊工作』的人现在也会使用无线通讯?」
  「并不是标准配备就是了。」
  哈尔达夹杂着苦笑点头。
  「如果是从事特殊——非法活动的义体,有这种机能一点也不稀奇。不仅我有,某些潜入部队或谍报员也会搭载吧。」
  况且——哈尔达心想。
  如果对方能够使用那种义体,当然应该已经掌握了玛莉他们的情报才对。
  ——玛莉•蓓尔•布列格已经死亡,情报泄漏恐怖攻击的凶手依然不明。
  但这不过是表面上的说法罢了。
  如果是对正规谍报组织——例如五大企业的情报部而言,玛莉与哈尔达的所在地或现在的身分根本和公开的秘密没两样。
  「然后,当然——」哈尔达说:
  「真的是恶作剧的可能性也不是零。或许是分数次全方位传送,又或许收件人根本就不是玛莉。话虽然这么说,既然这里是这种惨状,还是先忘记这些可能性,从前提开始重新思考吧。」
  「也就是说——为什么发讯者要使用电波这种手段,对吧?」
  玛莉点头,然后思考。
  在前提条件上,先删除哈尔达偶然接收到通讯的可能性。
  说起来,未经许可使用电波是重罪。
  为了连收不收得到都不确定的恶作剧,冒的风险也太高了。
  玛莉挪动胸前交抱的手,扶着小小的下巴。
  既然这样,首先想得到的是——
  「……『陷阱』?」
  「如果是陷阱也太不周延了。」
  哈尔达立刻否定,看向直人。
  「正因为这样,我才判断那是恶作剧的可能性比较高,但就算我们上钩,没有直人在也不可能反向追踪。」
  「……意思是就算想要引诱我们出来,情报却不足吧。」
  「不过先不说别的,会因为一封这种讯息就发飙追究的也只有大小姐而已——失敬,你继续。」
  哈尔达喃喃自语,但是玛莉的刺人视线迫使他闭嘴。
  「这么一来……是『警告』吗?或者是——」
  「『密告』吗?不过这样不构成特地使用短波通讯的理由。」
  哈尔达耸耸肩。
  不管哪种讯息,都要对方收得到才有意义。
  这样无法解释对方特地冒着不必要的风险使用电波的理由。
  既然这样——玛莉抬起脸说:
  「使用电波这件事本身就是某种讯息的可能性呢?」
  「会不会太拐弯抹角了?对方大可以直接明写。或是暗号化也行吧。」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逼不得已?」
  「这年头要陷入什么状况,才会不能使用齿轮通讯却能使用电波啊……」
  哈尔达夹杂着叹气,苦恼呻吟。
  这时,始终沉默的直人突然举手了。
  他浮现笑容,一口气说:
  「原来如此——谜底全部解开了!」
  「…………」
  直人的话,换来玛莉与哈尔达的狐疑视线。
  看到两人的眼神,直人恢复正经表情低声说:
  「你们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冷淡?」
  「没有啦,因为,你知道的……」
  困惑的哈尔达游移视线,玛莉则是夹杂叹气催促着直人:
  「你就姑且讲出来吧。我听你怎么说。」
  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带一丝信任。
  直人点头,然后充满自信地发言了。

  「也就是说——Initial-代号Y系列或许就在这里吧!?」

  ………………
  玛莉闭上眼睛,首先思考直人的话。她仔细咀嚼这句话——
  「——嗯,我跟你说。」
  「喔!」
  直人挺起胸膛;只见玛莉宛如看着幼稚园小朋友般和蔼地微笑说道:
  「你的说法根本前后不通。打从我遇见你时就这么想了,你的脑袋螺丝终于蹦掉了吗?不要紧,只要吃药一定就会好转的……大概吧,稍微。」
  「不是吧,你要好好听我说啊。这种事照常理想就知道吧。」
  直人半瞪眼地哀声抗议。玛莉叹气:
  「从哪来的?是从哪里冒出那个名字来的?我完全想不通。」
  「——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琉紫唐突地说了。
  「这名发讯者的目的是传送情报,却碰到了无法传送情报的状况。说到引发这种状况的原因——是有可能。」
  玛莉怀疑地皱眉。
  她心想,连这家伙都胡说八道吗?直人会天外飞来一笔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情。但至少琉紫扣掉毒舌回路及离谱的机体性能以外,脑袋应该是正常的才对。
  仿佛要代替玛莉表达内心想法般,哈尔达说了:
  「……抱歉,小姐。不知道是不是我笨,我实在不懂你想说什么……」
  「对,一点也没错,正是如此,但不需要沮丧。只要有自觉,您就是比路边跳蚤要强一点的破铜烂铁先生。」
  琉紫不带微笑、一脸严肃地说完,眯起了眼睛。

  「我看这名发讯者是遇上了我的妹妹吧。」

  ——咦?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琉紫身上。
  「刚刚你自己不是才说过吗?『如果是从事非法活动的义体,有那种机能一点也不稀奇』。然后发讯者不得已刻意使用了短波通讯。假设发讯者陷入那种情况,可以推测那不是在平时——而是在执行任务中。」
  琉紫淡淡地论述。
  「恐怕是发讯者虽然得到某种情报,却发生意外状况,导致无法逃脱,于是使出最后手段传送暗号给玛莉小姐吧?然后这就表示,当时存在着使发讯者陷入那种状况的东西。」
  「喔喔,真不愧是琉紫!对对对,我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直人兴奋地点头。
  但哈尔达狐疑地摸摸下巴说:
  「也就是说……某种东西就是lnitial-代号Y系列吗?」
  「哦呀,你有异议吗?」
  「除了异议没有别的。无法逃脱的任务情况要多少有多少——先不说别的,执行任务中的谍报员哪有理由提供情报给我们家大小姐?我敢打赌,那个发讯者不是布列格的人。」
  「虽然我不知道那么多,不过我认为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是吧,那是最重要的谜题吧……?」
  在哀声抗议的哈尔达身旁,玛莉却微微点头说:
  「不过,执行任务中的谍报员就是发讯者——这个条件,的确就能够说明不使用共振齿轮而是选择短波通讯的理由。」
  「喂,大小姐。」
  「虽然这个推论有点跳跃,不过到目前为止都有可能。先不管为什么收讯人是我,剩下的疑问就只有一个——就是那则讯息的真正用意。」
  那则讯息。那则通讯就是玛莉来到这里的根本原因。
  内容是——
  「『——嘿,婊子。小丫头幽灵还满嚣张的嘛。没人理你,小穴是不是很寂寞啊?那些等着用Little Big Cock Fuck你的家伙可是等不及了喔?你就摇着可爱屁屁央求吧,小母狗』——」
  如上。
  琉紫宛如重播录音般流利复述。
  太阳穴爆出青筋的同时,玛莉凶狠地笑了。
  「就算那真的是有益的情报,我还是要把那家伙给吊起来。」
  玛莉发出低沉声音这么宣告;琉紫不理会玛莉,依然一脸严肃地继续说:
  「但是恕我直言,直人阁下。这里面真的有暗号吗?对方固然品行恶劣,其实慧眼独具吧?不管我怎么看都觉得这里面只包含真实。」
  「你想被打爆吗!我是处女!」
  「……哦——」
  「唔……」
  在野外大声发表处女宣言。
  玛莉因为愤怒与羞耻而涨红了脸,别过脸去。握紧的拳头不停颤抖。
  哈尔达按住这名几乎快爆发的少女肩膀,回到正题:
  「……总之,假设这个推论正确,我们就来想一想吧。首先是那个——我想想,Little Big Cock Fuck的部分?这段乍看很奇怪的叙述。」
  直人双手环胸,开口说:
  「照一般思考——嗯,是指什么呢。既小(Little)又大(Big)的那个?」
  「Cock姑且也有『鸟』或『栓』的意思。」
  哈尔达苦笑,继续说:
  「除此之外还有『戏言』或『风向标』——还可以引申为『随兴』的意思。另外,虽然我不是很愿意这么思考,不过以前待在陆军的时候……」
  这时哈尔达打住了。似乎还很激动的玛莉从斜下方瞪着哈尔达,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怎样啦?」
  哈尔达吸了一口气。
  「……我们是这么称呼『击鎚』的。」

  沉默降临。
  玛莉敏锐地眯起眼睛,低下头,右手按住胸口。
  「……也就是说,意思是,有小巧(little)却火力强大(big)的枪械?」
  「对,只是话先说在前头,这年头需要扳击鎚的枪——」
  「我知道。扳击鎚(cocking)——骨董(antique)?小(little)却大(big),骨董武器。兵器……」
  玛莉这么押韵呢喃的同时,忽然看向站在身旁的琉紫。
  「……?怎么了吗?」
  不回应歪头疑惑的琉紫,玛莉舔舔嘴唇。
  ——Initial-代号Y系列壹号机。
  能够轻易破坏现代兵器的骨董自动人偶。
  玛莉心想,难道这段文字真的是暗示……
  「小巧(little)强力(big)的兵器(cock)……?」
  听到玛莉这句呢喃的瞬间,琉紫欣然浮现笑容。
  然后她提起裙子——从裙摆传出不祥的齿轮声。
  「玛莉小姐,你居然用男性生殖器官称呼我——我竟然没发觉你这么厌倦人生,真的非常抱歉。我现在马上为你实现愿望。」
  伴随话语弹出的是,连重装型自动人偶都能够轻松斩断的黑色镰刀。
  玛莉举起双手,夹杂惨叫地大喊:
  「哇!住手——!我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后——一个猜测闪过脑海。
  玛莉看向直人。在那里的是——表情满不在乎,看起来像装傻,不过换个角度又像是傲慢不逊的少年。
  这家伙凭直觉就做出了刚才的推论……?
  玛莉眯起单眼。
  推论有漏洞。不管怎样都有办法反驳,理论也有点跳跃思考。尽管如此,还是无法否定他的想法。就只是可能性很低,荒唐无稽而已。
  既然如此,他想法正确的可能性就不是零。
  况且重点是,一瞬间就得到了这么准确的结论,这种近乎不自然的思考。玛莉以前也看过类似的案例。
  那就是玛莉的姐姐——或者是以前共事过的几个一级钟表技师,他们就是属于这种类型。凭直觉判断。不是堆砌理论与查证得到解答,而是跳过过程直接选择正确答案,拥有过人感觉的人……
  他们的主张通常总是异想天开。
  尽管如此,只要确实验证,就会得到几乎等于正解的近似值。
  假使见浦直人,这个拥有到达异能领域的感觉的人属于那种类型,那么他的直觉也许无限接近真实……?
  玛莉不出声地呻吟着。然后缓缓地开口承认:
  「——听起来虽然蠢,不过或许这里真的有Initial-代号Y系列。」
  「喂,真的假的,大小姐。」
  哈尔达提高嗓门。
  玛莉迎视他掺杂着惊愕的视线,摇摇手说:
  「我并没有掌握所有Initial-代号Y系列的所在地。无法否定这里有其中之一的可能性。」
  「不是吧,又还不确定这是指Initial-代号Y系列,而且我想还有其他解释……是不是有点太异想天开了?」
  「这点我再清楚不过。我只是无法完全否定而已。实际上——」
  玛莉看向下方的街道。
  如果照直人所说,这是一座已死的城市。齿轮被取走的道具都市。
  「……只能潜入那里,亲眼确认了吧。」
  「喔喔!也就是要去找Initial-代号Y系列对吧!玛莉,揍沙包这件事,我也要参加喔。要是你遇到琉紫的妹妹却没我的份,那怎么行,我会羡慕死的!我们走,琉紫!」
  「你真是死性不改呢……」
  看到直人展现欲望大发豪语,玛莉摇摇肩膀。
  伫立在她旁边的哈尔达稍微驼背说:
  「……我实在不建议你在情报还不确定的时候就采取行动。」
  对于他的规劝,玛莉点头回应,却又摇头说:
  「……不管怎样,事实都不会改变,知道我们的人,确实从这个出现异常的地方传送了本来不可能反向追踪的通讯过来。」
  「虽然的确是这样没错……」
  「或许不是Intial-代号Y系列。但这是陷阱或警告的可能性不高。既然如此,这或许真的是陷入绝境的某人『提供情报』。」
  「……没想到你还满冷静的喔?」
  听到哈尔达这么问,玛莉灵活地吊起单眼眼角说:
  「难道你以为本小姐真的会因为那点挑衅就发枫吗?」
  「我实际上就是这么认为,原来不是吗?」
  「那还用说——当然我还是会宰了那个寄件人。」
  哈尔达的白眼伴随沉默刺向玛莉。
  玛莉从鼻子发出冷笑,抬起下巴说:
  「我这么说并不是被情绪牵着走。实际上,有你的经验与我的技术,直人的感觉与琉紫的战力,以这个组合要侵入工厂设施很简单吧?要是稍微刺探以后一无所获,到时候赶快撤退就好了。」
  「……唔嗯。」哈尔达点头,双手交抱胸前摸摸下巴。
  这部分玛莉说得没错。又不是要潜入军事基地。只要活用在场所有人的能力,要潜入工厂应该是易如反掌。
  只要得到情报,就有办法采取进一步行动,假使扑空也没有任何损失。
  而且确实也不能放着这里的异常不管……
  「…………」
  可是——哈尔达心想。
  虽然无法反驳——但也无法同意。
  不是因为荒唐无稽,那不是问题。不管哈尔达本身怎么想,只要玛莉觉得有可能,他甚至确信那一定就是对的。
  尽管如此,虽然具体说不上来,但脖子后面就是刺得受不了。
  ——他有不好的预感。
  那不是直人所展现的直觉,也不是玛莉所采用的理论分析。
  勉强要说的话,就是累积的经验。只有穿过枪林弹雨的人、熬过生命不值钱的生死关头的凡人——只有胆小鬼才拥有的隐约危机感。
  反过来说,就只有这样而已。
  实际上玛莉的战力评估没有错。
  玛莉是前,一级钟表技师,而且是天才。搏击术就不用说了,拔出机械枪剑就能够顺利应付一般自动人偶。至于哈尔达,他的身躯是运用了布列格最尖端技术的全身义体。大部分问题光靠这两个人都有办法解决,然后再加上——
  直人连瓦诗隆的最新锐隐形兵器『歌利亚』都有办法看穿的侦测能力。
  以及琉紫——Initial-代号Y系列拥有的压倒性固有机能,不管任何兵器对上他们都毫无招架之力吧。
  玛莉说得没错,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不管再确认几次,哈尔达都还是无法消除不安。

  ●

  那是靠近外缘重工业地带中央的巨大工厂。
  在几乎停止机能的联合企业工业区之中,只有那间工厂依然稍微有在运作。那究竟是什么工厂,玛莉从外观看不出来。
  靠直人的感觉锁定这个地方的四人,从稍远处的铁塔远远观察。
  在工厂周围,穿着『军方』制服的警备兵不断巡逻。
  玛莉放低姿势偷偷观察情况,同时开口说:
  「看来……并不是连这里都没有人呢。」
  「毕竟总不能把警备全部丢给自动人偶吧。」
  哈尔达一边回答,一边转头看后面。
  在他眼前的是直人闭着眼睛低头的身影。现在他头上没戴着正字标记的耳机。
  超越号称百分之百隔音的抗噪功能还能够交谈的异常听觉——现在掌握了下方的整座设施。
  直人依然闭着眼睛,开口说:
  「……设施全貌相当庞大。外侧很普通,但里面的墙壁特别厚,作业区也很宽敞。而且从地下可以通往四处的样子。再来是最下层有大得很不自然的空间,还有…………这是什么?虽然没有正常运作,但有『某种东西』在。」
  玛莉蹙眉,转头看直人。
  「某种东西是什么东西?」
  「因为没有运作,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那真的很大喔。几乎相当于一整个市区大小的——建筑物吗?」
  「……原来如此,很可疑呢。那么找得到侵入路线吗?」
  「告诉你构造、监视装置和警卫位置可以吗?」
  「这样就够了,麻烦你了。」
  玛莉轻轻点头,在脑中摊开空白地图。
  玛莉听取直人的报告,在脑中的白纸画上侵入路线。
  听完潜入需要的资讯,玛莉缓缓地站起来了。站在旁边的哈尔达单手抱起她的娇小身躯。玛莉不以为意,依然看着手上的手表表面——呼吸一口气。
  「就是现在。」
  哈尔达跳跃了。
  从这个屋顶到目标工厂的直线距离约一百公尺。
  哈尔达一跳就越过了这个距离。
  在混凝土制的屋顶上,哈尔达发出小小的低沉声响降落。
  隔了一拍,抱着直人的琉紫也悄然无声地追上来了。
  在钢筋水泥筑成的工厂中。
  通道设计得很宽,便于搬入器材。等间隔设置的灯火齿轮,将整条通道照得明亮发白。
  走过这条通道的,是身穿白实验衣、疑似研究员的年轻男子,与那名男子带着的一具小小的四脚型自动人偶。
  男子边走边看着手上疑似文件的纸卷,怱然停下脚步。男子脚边的自动人偶也发出叽的一声跟着停止。
  男子转头。
  「……?」
  空无一物。
  男子歪头吐气。心想,刚才好像感觉到奇妙的视线,是错觉吗?
  他苦笑着转回视线——
  「——Bonsoir(晚安)。」
  眼前是一个说着流畅法语微笑的金发美少女。
  男子顿时瞠目结舌。其中只有死板对应情况的单纯自动人偶,取出内藏的枪发出冷硬的警告。
  『发现入侵者——』
  下一秒,男子被人从背后敲了后颈而昏厥。同时,他脚边的自动人偶也被无声地切成数截化为铁屑。
  「Bonne nuit(祝你有个好梦)。」
  玛莉看着瘫在地上的一人与一机,轻声呢喃。
  从背后打昏男子的哈尔达摸摸头说:
  「——也太容易闯进来了吧,喂。」
  侵入以后已经过了十分钟——也可以说才过了十分钟——四人就轻易抵达了通往工厂最深处的升降机。
  并不是这一路上的警备松懈。以普通工厂而言,甚至太森严了,但玛莉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耸耸肩。
  「毕竟直人不仅查出从警备到监视装置的位置,连建筑物的构造都揭穿了。警备形同不存在……你的耳朵真的很方便呢。这种能力要是公诸于世,我看你会被解剖研究吧?」
  玛莉带着「不如说我就想这么做」的言外之意,看向切断自动人偶的琉紫背上的直人。
  直人没有回应。因为只有直人的体能在常人以下,考虑到移动时的疲劳与突发的危险,于是由琉紫背着他,让他集中精神在听觉上,但是……
  「…………」
  看到他越过琉紫肩膀直盯着近处看的色眯眯表情,他究竟专注在什么事情上简直显而易见。
  玛莉尽可能挤出笑容,出声叫他:
  「直•人•同,学——?」
  「——嘿?啊,没有,我没有胡思乱想喔。我完全没有『要是这时候摸咪咪会不会挨骂啊』的念头喔,真的,我没骗你!」
  直人谎话连篇地辩解,琉紫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说:
  「——如果直人阁下想宣泄近乎禽兽的色欲,因为我没有说不的权利,请自由揉到您满意为止。」
  「咦,真的吗!可是总觉得被你这么一说就退缩的复杂少男心——」
  「那种事不重要,可以之后再做吗?」
  玛莉露出宛如冻结般的不屑眼神低声说完,指着通道前方的双开门。
  只见门紧闭,旁边的墙壁设置了按键控制板。
  这是必须输入正确密码才能使用的特殊升降机。
  「能破解吗?」
  「——构造和楼上一样。只要拆掉内侧第四层右边数来第三十六个的钩就会打开。」
  「了解。」
  玛莉简短说完,手一闪。
  随后,门旁边的控制板瞬间面板脱落,螺丝仿佛忘记重力般飘浮在空中。墙壁内侧是多重式齿轮锁。
  本来就连熟练的钟表技师都要花几个小时慎重解开这道锁,玛莉却随意抚摸,同时宛如变戏法般将第四层右边数来第三十六个钩——小得像小指指甲的零件拆掉,然后宛如时间倒转般盖上面板。
  门发出噗咻的声音,应声打开了。
  「来,我们走了。在这下面对吧?」
  「对。」
  看直人毫不犹豫地点头,玛莉意气风发地步入升降饥。
  看着她的背影,殿后的哈尔达不自觉叹气了。

  ——比任何高性能声纳都要完美地揭穿设施警备的探测机:直人。
  ——进一步导出资讯,发挥神乎其技速度瘫痪系统的技师:玛莉。
  ——就算是重装型自动人偶,一律不容许任何反击地加以破坏:琉紫。
  只要这些人到齐,不管任何警备或警戒都毫无意义。甚至教人怀疑,就算这里是五大企业的总公司,是不是都照样能够轻而易举地侵入。
  再厉害的保全系统,碰上直人与玛莉连十秒都撑不住。
  没有解除暗号的物理障壁,遇上琉紫的镰刀不到一秒钟就会被砍破。
  最新的陷阱也好、监视装置也罢,都毫无意义。
  当场发现、解体、破坏。巡逻警卫、研究员,甚至自动人偶也一样,在发现以前避开,或是加以制伏。
  明明是潜入布下天罗地网的设施内部,这三人的态度却像是来校外教学一样。
  ……这不叫犯规还能叫什么?
  哈尔达心想,要是在从军时代看到这个,早就毫不犹豫地退伍了。
  ……不过,还没消失。
  在后颈萦绕不去、宛如刺痛的不安,反而愈来愈强烈。
  在深入地下、通往最深处的升降机中,玛莉看着哈尔达说:
  「你是怎么了,哈尔达,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有,没事。」
  哈尔达摇头回应玛莉的话,皱起眉头。
  潜入确实进行得很顺利。不如说太顺利了,甚至教人不禁为之松懈。
  可是这股不明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呢——不对。
  哈尔达静静地深深吐气了。
  他其实心知肚明。他记得这个感觉。
  这是——对了。
  我军武装齐备,敌军也没有激烈抵抗,于是安心前进时的既视感。
  ——这种时候愈会发生预想外的事情。比方说,那正是……我军不知不觉间已经跳进敌人猎杀区了,就像这样。
  就是那种非比寻常的事态在前方等待的预感——订正,这是确信。

  「啊,等一下……我听到某个声音。」
  直人突然开口,把手放在耳边。
  玛莉问他:
  「是什么?」
  「声音相当小,就连要听清楚都很难,不过数量是『消失的零件』的总量——不对,远超过那个总量……」
  「从哪来的啦?」
  「从下方大约——七万四千八百五十公尺处吧。」
  「地下约七十五公里处……?不可能。」
  玛莉立刻否定,惹得直人噘嘴。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啊。那里比中心支柱的底部还要下面喔。制作时钟机关之星(Clockwork Planet)的时候,那些数量庞大的齿轮就是切割这座星球完全冷却的地壳与地函做出来的喔?所以这座星球是中空的,如果在这下面有什么东西,顶多就是完全冷却的行星核——」
  玛莉说到这里,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低声说:
  「不然就是后来才在都市下方另外建造的空间,就只有这个可能……」

  经过约一小时半,升降机抵达工厂最深处了。
  门打开,一行人走到外面。一旁的墙壁挂着『第二十五层』的牌子。就玛莉所知,那是三重区的最底层。
  一出升降机就马上进入的楼层,规划成挑高的宽敞大厅。墙壁与天花板露出的齿轮规律运作。嵌在墙壁的灯火齿轮的光辉,将周围照得像白天一样明亮。
  直人缓缓地迈步前进,走到大厅中央。然后他转过头来,轻轻踢了地板。
  「就在这下面。果然是空洞……有『某种东西』在。」
  玛莉不发一语地看向地板。地板铺着金属面板。下方有防护壁、有外壳、再下去是大深度地下层——也就是都市的外面才对。
  直人说,那里有某种东西。
  「……就来确认吧。这下面确实还有一层楼没错吧?」
  「对,没错。虽然不晓得出入口在哪里。」
  看直人点头,玛莉眯起单眼。
  「我想那层楼大概要从中心支柱过去吧。这里终究只是都市底部,从一开始就没有出入口。」
  「那,现在怎么办?」
  「砍破地板下去吧。」
  玛莉若无其事地说了。
  「这点厚度,就算是机械枪剑也有办法打穿。你退后。」
  「不是吧,等一下,这下面的空间……高度——高达三百二十七点三公尺喔?」
  「空间也太大了吧。假设直人由琉紫抱着……哈尔达的脚真的会不保呢。就使用锚钩绳吧。」
  「……了解。」
  哈尔达简短回答,却眯起眼睛。
  他的表情紧绷,仿佛准备随时应战般持续警戒。
  「别松懈喔,大小姐。我从刚才就一直闻到不妙的气息。」
  「我知道。毕竟这不管怎么想都不寻常。」
  玛莉点头,然后迅如闪光地挥动机械枪剑。

  四人跳进砍破的洞中。
  从三百公尺以上的高度自由落下——但琉紫丝毫不当一回事,抱着直人优雅地在空中调整姿势,无声地着地。
  慢了几秒以后,吊着绳索的哈尔达带着玛莉降落。
  玛莉从哈尔达怀里跳下来,眨了两三下眼睛。
  「……真暗呢。」
  那是没有任何照明的黑暗。别说是站在身旁的哈尔达的脸,就连自己的手脚都看不清楚。仰望先前所在的天花板,只见一片漆黑之中,多了宛如满月的发光洞穴。
  直人似乎很害怕地开口。
  「——听我说,玛莉,这东西是……」
  「等一下,我不是你这种变态,没办法光听声音就什么都知道。先让我点亮照明再说。」
  玛莉才这么悄声说完,就立刻挥动机械枪剑使之变形。
  她将枪口朝上,发射闪光弹。
  广大的空间,因为射出的闪光弹——闪光齿轮的猛烈旋转,一瞬间充满宛如白昼的光芒。

  然后,那样东西,从黑暗之中现形了。

  「——这是在开玩笑吗?」
  面对那幅光景,哈尔达发出呻吟。
  他心想,所谓不好的预感,为什么总是不肯落空?
  「……这是……什么啊……」
  玛莉睁圆眼睛为之语塞,哈尔达撇下玛莉径自咂舌。
  「那还用说吗?」
  哈尔达呼吸一口气。
  「——当然是鬼东西啊,王八蛋!」
  在深色太阳眼镜下,哈尔达浮现尖锐眼神。

  ——在那里的是钢铁山脉。
  除此之外无法形容。因为那非常巨大、过于巨大、实在太巨大了,不管是谁看到,都只能这样理解。
  就连全貌都无法掌握,纵使尽全力仰望也一样。
  尽管如此,玛莉还是勉强抓到远近感努力观察——发现那看起来像蜘蛛。
  惊人巨大的多脚型——恐怕是自动人偶。
  这个居然会动——这是非常难以置信的事情,教人怀疑是谁疯了才会说这种话,但就玛莉这个前•一级钟表技师所见,至少外观构造就是那样。
  尽管如此——这个大小实在太脱离常轨。
  折叠起来的脚,光是一节就有摩天大楼那么大。那些脚全部都覆盖着宛如鱼鳞的黑色装甲板,配备了多到要计算都嫌蠢的炮门。
  至于那个躯干,大到就连豪华客船或正规空母都显得像小船一样。躯干表面也像刺猬一样装备无数炮门。
  不必依靠直人的听觉也知道。
  这是——非同小可的兵器,连怀疑的余地也没有。

  玛莉开口挤出话来:
  「——哈尔达,国际区块管理机构所制定的军事力限制协定——你还记得第一条是什么吗?」
  「造成都市结构——乃至行星结构致命损伤、严重威胁人类生存圈之大量破坏兵器,一律永久禁止研究、制造、持有,对吧。」
  「……那么,除非是我出现咖啡醉的症状了,不然现在眼前这个像开玩笑一样的东西,怎么看起来像是超弩级破坏兵器……」
  是我的错觉吗?——这么装傻的玛莉,声调干涩嘶哑。
  「是啊,除非那是纸糊的,不然的确就是那样啊。」
  哈尔达的回答声也一点都不从容。
  从杵着不动的两人身后,直人朝巨大兵器扔了某种东西。只见掌心大小的铁片之类的东西旋转打中兵器的装甲板,发出铿的一声回响。
  等微弱的回声完全消失以后,直人说:
  「……有件事或许不该告诉贵为专家的玛莉小姐与哈尔达先生,但我可以说吗?」
  「……怎样?」
  「现在的状况非常糟糕喔。」
  「嗯,我知道。」
  玛莉茫然地仰望天花板,继续说:
  「那么,贵为特殊能力者的直人同学,能不能请教您的具体见解呢——是怎么个糟糕法?」
  「……首先,我可以断言。这个就是中空的钟楼的零件的去向。」
  听到这句话,玛莉倒抽一口气。
  ——意思是将一整座钟楼转用于兵器之上吗?
  「原来如此……这就是城市的『死因』吧。」
  「日本人喜欢巨大机器人不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吗……?」
  哈尔达摸摸光头哀声说道。
  但直人摇摇头,继续说:
  「但是,那样还不够。因为这个还没完全启动,我没办法肯定,不过——最少使用了『变得听不见的声音』六倍以上的零件。」
  玛莉不发一语地举起一只手。她眯起眼睛,用手挡住闪光弹的光芒,瞪着过于巨大的兵器估计宽度。
  「直人,这个太大了,我看不出全貌,你知道大小吗?」
  「我问你,你到底把我当成感应器——」
  「你回答就是了!」
  「因为现在没运作,所以不晓得,不过从最前面正在转动的齿轮和最后面传来的声音推测高三百二十公尺、宽九百三十二公尺,大小姐您满意了吗?可恶!再补充一点就是感觉启动准备已经完全就绪呢!还有——」
  直人指着自己的左斜前方说:
  「往这边接近的脚步声共四十二人,再来是多脚型的,怎么听都满是杀气、沉重得很不自然的声音约十八具逐渐接近了,Fuck!」
  ——侵入行动曝光了吗?这么判断的玛莉咬牙切齿。
  但先不管这个兵器是什么东西,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
  「琉紫。」
  「是,你叫得这么亲热有什么事吗?」
  「——你的镰刀能够破坏这个的外装吗?」
  接到这个问题,琉紫沉默地歪头,看向巨大兵器的装甲板。
  裙子翩然摇曳,以肉眼无法确认的速度伸出镰刀。
  ——然后爆出清脆声响,迸出火花。
  「——!?」
  琉紫的眼眸很难得地因为惊讶而瞠圆。她来回打量自己的黑镰刀与稍微刮伤的装甲板,歪扭嘴唇。
  「……这还真是惊人。看来就算是人类的蚊子脑,只要集中强化『非常硬』这种一招半式的特点,也能意外做出一番创举——这是新发现。」
  玛莉半瞪眼问道:
  「——所以是能破坏?还是不能破坏?」
  「原来玛莉小姐的智能已经回天乏术到会问能否用菜刀切断钨合金这种问题——」
  「直接告诉我结论!」
  玛莉打断琉紫的话,拔腿展开行动。
  「快搜集这个的资料也好、证据也罢,不管什么都行,赶快拿一拿就逃走了!」
  「咦,天啊,这样好吗!」
  直人的声音从背后叫住玛莉,玛莉头也不回地怒吼回应:
  「那边那个超科技废五金都无法※『劈』敌的东西,你是要我怎么办啦!」(编注:此处是指无法「匹」敌的谐音。)
  「可是这个不是非常危险吗!」
  「我是钟表技师,可不是佣兵啊!」
  玛莉认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没错,一点都不是开玩笑。
  那种怪物,到底谁有办法对付呢?
  在现代都市战的最强兵器是重装型自动人偶。如果是现行主要机种,攻击力就不用说了,防御性能也不在话下,目前并没有配置能超越重装型自动人偶的兵器。
  而琉紫的镰刀连重装型自动人偶的装甲都能够轻易切开。这本来是离谱到不行的事实,但是……
  她的一击却完全无法奏效?
  那也就是说,「现有兵器几乎无法对那个的装甲产生作用」的意思。
  ——不对,就算这个结论稍嫌粗糙,至少就预设在『都市内战斗』的兵器是无法破坏那层装甲的。
  但,如果是预设在『都市外战斗』——预设在无人领域作战的兵器,便另当别论了。
  国际区块管理机构所制定的军事力上限——例如共振破碎炮或能够发射超高频率弹的重火器,或者是单纯大威力的限定质量兵器,就算再强的装甲都能够破坏吧。
  但——问题在于这个『尺寸』。
  一旦运用了多到足以破坏这个庞然大物的都市外战斗用大型兵器……
  「那么做,都市是不可能平安无事的啊……!」
  玛莉握紧拳头,这么唾骂。
  不过她又想。
  ——回归根本问题,制造那个是为了什么目的?
  那是兵器。想来用途当然就是军事目的吧。
  但,就算同样是兵器,却有不同的性格。所谓的兵器是花费了多得令人咋舌的金钱与心血的工具,因此存在着明确的『设计目的』。例如侵略目的、防卫目的、或是期待藉着备而不用来达到抑止力等等。
  ……那个超巨大兵器似乎不属于上游任何一项。
  那种尺寸的自动人偶要是真的启动,结果显而易见。
  不管是要侵略还是防卫,那种东西一动起来,都市将会残破不堪。就算是作为抑止力之用,那种大小也太不寻常了。
  这么一来——
  玛莉总觉得眼前发黑,她懊恼地呻吟。
  那个一旦动起来,都市就会遭到破坏。
  有办法能在变成那样以前毁掉那个。
  只不过,那必定要拖着都市一起陪葬。
  ——既然如此,那就表示,那个就是那种兵器。
  「太扯了……!」
  破坏都市的兵器?
  那也就是毁灭世界的兵器。
  到底是哪来的笨蛋,为了什么目的建造了那种东西!
  ……为了查明这点,需要收集情报。
  敌人的身分、目的、兵器构造及详细性能、构造弱点——必须调查的事情多得像山一样。得设法找出设计资料或通讯记录——随后——
  「嗯……?」
  「——停下来,大小姐。」
  发觉那个动静的,只有两个人。
  听到哈尔达机警制止的声音,玛莉转头了。

  ●

  在那里的是一名年幼少女。
  反应慢一拍的玛莉呢喃:
  「——小、孩子?」
  不对。
  那是自动人偶。
  比娇小的玛莉更瘦小纤弱的少女人偶。
  身上穿着染成红与白的礼服,左手左脚披挂银色甲胄。
  胸口戴着方块坠子的项链,头上顶着宛如天使光环般转动的齿轮圆环。
  少女有着稚嫩纯洁的外表,脸上却戴着粗犷的黑色面具。
  ——只有那副黑色面具显得突兀、不吉利。
  汗水沿着玛莉的额头滑落,让她背脊发寒而打冷颤。哈尔达上前一步,双手摆出架式掩护她。
  ……在旁人眼中,或许会觉得这是一幅异样的光景。
  全身义体化的壮汉,竟然对年幼少女自动人偶采取最大级警戒态势。
  但玛莉既不觉得异常也不觉得不自然。
  毕竟她本人……从刚才就一直觉得,眼前这名怎么看都只是可爱女孩的自动人偶恐怖得不得了,让人害怕到连呼吸都跟着停止——
  浮现微笑的琉紫上前一步说了:
  「哦呀——果然是昂克儿吗?好久不见了。」
  「咦……?昂克儿?这个女生吗?」
  直人瞠大眼睛,歪头问道:
  「我记得昂克儿不是在东京吗?根据玛莉的说法。」
  「我听到的也是这样。不过我现在觉得,毕竟是玛莉小姐这种货色提供的情报,当初照单全收地采信是一个错误……不过昂克儿。那副面具是怎么回事?我不得不说品味实在差了点。」
  琉紫这么问道,但昂克儿不说话。
  她没有任何反应,就只是从面具下投以无机质的视线。
  直人似乎起疑心地歪头。
  ……就是这个吗?
  Initial-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
  既然是琉紫这么作证,可见这名少女的确就是昂克儿没错吧。琉紫不可能会认错与她自己同型的机体。
  但直人还是心存疑虑。
  ——有哪里不对劲。
  眼前的少女无声地伫立在那里。
  就连直人摘下耳机的耳朵,都无法确定少女是否正在运作,无限接近『无声』的静音性能。
  ——其中没有摩擦。没有矛盾。没有多余。既没有任何杂音、也没有任何扭曲,就像水滴滴落那样浑然天成。
  直人不曾听过这么静谧的驱动声。这是和琉紫一样脱离常轨的超绝技术自动人偶,这点没有丝毫怀疑的余地。
  但直人还是心存疑虑。
  绝对有哪里不对劲。
  他倒退一步。咬紧臼齿,瞪着眼前的少女。那不是疑虑。他怀着确信如此断定。
  眼前的少女很安静。甚至太安静了。
  但那副面具——从那副面具响起的声音,却扭曲地糟蹋了一切。
  打个比方,就像是将只用一根弦演奏的优美咏叹调——强行扭曲成仿佛要砸坏会场的激烈暴力嘶吼那样。
  猛烈的『异音』笼罩着少女。
  琉紫再三呼唤少女的名字。
  「昂克儿?」
  「敌威胁度,种别【贰】——申请变动『万华香匣(Power Resernoir)』……核准。」
  少女唐突地开口了。
  那不是回应。从她口中流露的,是更加恐怖危险的某种东西。
  「——差分摆轮,开始切换至第三号。」
  少女的模样逐渐改变。
  头发变长、手脚变大,红变更为朱色、白变更为黑色。
  在头上旋转的圆环折叠起来,胸口的方块扭转变形为立方齿轮。
  纯洁如天使的少女模样,切换为纯粹如恶魔的少女模样。
  「驱动——永久运动装置(Perpetual Gear)开始架空输出,显现。」
  直人的耳朵捕捉到的异音大幅扭曲、凄厉地起伏。
  ——那简直就像悲叹一样。
  少女说出终句。
  「——『绝对机动』(Bloody Murder)————」
  下一瞬间。

  「「——快躲开!」」

  哈尔达是出于预感,直人是出于直觉,两人同时嘶喊同一句话。
  琉紫连问都没问这句话的意思,就自动回应这个『命令』。她带着直人,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远远地跳向后方。抱着玛莉的哈尔达晚琉紫一步蹬地跳开。
  在他们眼前,少女举起手,她头上飘浮的立方齿轮改变形状。
  紧接着——
  ——空间爆炸了。
  除此之外无法形容,那是压倒性的『某种作用』。不可能损坏的东西损坏了,不可能四分五裂的东西四分五裂了。那种声音刺痛直人的鼓膜。
  然后直人看到了。
  他和琉紫一瞬间前站过的地方『消灭』了。
  在一般情况连受损都不可能的复合合金地板,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
  心想怎么可能的玛莉说不出话来。
  另一方面,琉紫凝视着被挖成陨石坑状的地板,眯起眼睛。
  黄玉眼眸幽暗阴沉。
  「昂克儿?」
  琉紫再度呼唤她的名字。
  但其中包含的意志与眼神,和先前截然不同,不再是对待关系亲近的人。
  「——我给你一次机会。请你慎重解释。视你冒犯直人阁下的意图而定,就算你是我可爱的妹妹——」
  声音之中的感情冻结。琉紫全身失去温暖的人性,愈来愈接近自动人偶只知达成目的的机械的一面。
  冷硬的话语宣告着。
  「——我照样彻底摧毁。直到无法修复为止。」
  这么宣告的琉紫,眼眸染成红色。

  [插图]

  那是她发动专属固有机能时的前兆。
  但直人大叫,打断琉紫。
  「等一下,琉紫!那个女生——机能停摆了!」
  琉紫不移开目光,直接回答:
  「但刚刚才遭受过攻击。」
  「不是的,虽然机体在运作,机能却停摆了!她坏掉了——这么说也不对,总之她现在不正常啊!」
  ——现在也依然发出声音。
  齿轮歪斜、扭曲、挤压摩擦的声音。直人知道这个声音。那是死命想要违抗压倒性力量的,齿轮『悲鸣』的声音。
  这样简直就像……直人看向昂克儿。
  「——唔。」
  隔着面具四目相接。
  直人认为,这不是错觉。他这么感觉。他这么确信。面具下的那双眼睛,确实诉说着。
  ——我讨厌、这样——
  那是绝望于无法传达、悲叹于无人听见,尽管如此还是不断发出不成声的声音嘶喊的沙哑叫声。
  ——姐姐,请摧毁昂克儿——
  「可恶。」
  直人听到她竟然说这种话,于是咬紧臼齿,握紧拳头。
  「——小姐,我问一下,你打得赢那个吗?」
  哈尔达悄声问道。
  他发问的同时,视线一瞬都不曾从眼前的少女身上移开过。因为他理解,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直接连结到死亡。
  琉紫也同样不转头地回答:
  「……在『相对机动』下——胜算约两成吧。」
  这个解答导致沉默降临。
  操纵虚数时间,过去曾经在刹那间,单枪匹马将包含最新锐重装型在内的自动人偶一支大队歼灭的琉紫——十分肯定地暗示「几乎没有胜算」。
  得知这个事实,所有人脸上失去血色。
  过去琉紫说过的话掠过所有人脑海。
  ——Initial-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
  她拥有所有自动人偶中最强的战斗能力——
  但琉紫上前一步表示:
  「没问题。就算演变成最糟的情况,至少替直人阁下争取逃走的时间——」
  「我反对!哈尔达往右!」
  直人大叫着打断琉紫的话。
  同时,昂克儿头上飘浮的方块再度扭转。
  处于应战状态的哈尔达回应直人的声音,切换为倍速运动,抱着玛莉往右跳。
  瞬间,某种东西剜掉了哈尔达先前所在的空间。
  方块继续扭转。
  「琉紫往后!哈尔达往左!」
  哈尔达仰赖直人的指示,回避接连来袭的无声无形攻击,同时在内心呻吟。
  (居然识破攻击——?究竟要『听』什么才能办到这种事!)
  无法理解。但这是现在唯一的活命依靠。必须把性命托付给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这实在恐怖不堪,哈尔达就这么承受着苦涩煎熬。

  ——经过数次攻击,昂克儿似乎判断那样没意义。
  这次换方块本身猛烈旋转,然后停止。
  瞬间——昂克儿手中出现『巨大的剑』,玛莉见状发出惨叫。
  「开玩笑的吧!居然操纵空间——!」
  与小小身躯毫不相称、过于巨大的大剑。并不是运用齿轮技术收纳。而是从虚空中出现,然后拿在昂克儿手中。
  那是目前的齿轮技术无法重现的超科技。
  ——这就是昂克儿的『固有机能』?
  玛莉瞠大眼睛。
  先前冻结的思考解冻、加速。
  ——琉紫无法使用『相对机动』。
  对手不可能给琉紫启动相对机动的机会。不对,倘若启动了,即使琉紫现在能够打倒昂克儿,她却会耗尽发条动力。
  到时候将陷入绝境。
  再加上直人之前察觉的敌人——那群敌人逼近的声音,连玛莉的耳朵都听得见了。
  四十二名步兵与十八具军用自动人偶。假使在琉紫动不了的情况下正面对上,再怎么挣扎都不可能打得赢。
  那么——那么该怎么办!?

  「琉紫!哈尔达!地板!」
  「哈尔达!把我扔出去!」

  昂克儿握住从虚空出现的剑——下一拍随即如陀螺般旋转,迅如炮弹地逼近琉紫。
  琉紫千钧一发地避开这一击。同时黑色镰刀拂过地板。
  另一方面,由哈尔达扔上空中的玛莉将机械枪剑一挥——
  发射榴弹。
  那枚榴弹不偏不倚地直接命中了已经挥剑的昂克儿。
  轰声与爆炸火焰、冲击。
  可是——玛莉心想。玛莉确信昂克儿毫发无伤。
  而且这击的用意本来就不是期待造成损伤。
  在火焰与烟雾包围下,看不见昂克儿的身影。同时昂克儿也看不见四周。
  「——!」
  哈尔达展开突击。
  从脚踝到膝盖、腰、躯干、肩膀、手腕——全身的倍速齿轮同时运转,瞬间加速。
  义体输出最大功率,使出超越音速的腕力殴击——但是——
  啪。
  伴随着过于轻微的声响,昂克儿单手接下他的拳头。
  哈尔达抽动嘴角,惊愕呻吟。
  「……喂喂喂,你的缓冲结构也太夸张了吧,小小姐。」
  伤了我的自尊心啊——哈尔达浅笑。他张开胸前的拳头,把掌心紧握的炸药丢向昂克儿脚下。
  对象是昂克儿——错了。是地板。
  炸药引爆。
  琉紫的镰刀、玛莉的炮击、再加上金属喷流的定向爆炸——
  承受不住上述接连损伤,厚度超过二十公尺的复合合金地板冒出巨大龟裂,昂克儿当场站不稳。
  爆炸导致外壳掀起,碎裂的合金倾斜崩塌——

  确认这幕景象后,玛莉握紧枪柄。
  吊在射进天花板的锚钩绳下方,玛莉不出声地发问。
  (就是这么回事吧,直人——!)
  这里是都市最底层——更下面加盖的机棚。
  既然如此,只要使这里崩坍,再下去就是中空的行星内部。只有完全冷却的地核在那里等待,是实际上的宇宙空间。
  琉紫能够带着直人逃脱。哈尔达也能够用锚钩绳逃脱,回收吊着的玛莉。
  剩下的昂克儿将一个人连同崩坍的地板坠入万丈深渊!
  ——但是——
  在地板崩塌的同时,昂克儿重新站稳了。
  面具下的视线追逐着卷起绳索逼近玛莉的哈尔达。
  方块再度旋转,巨大的剑从昂克昂手中消失了。
  然后接替出现的是尖端拧成螺旋状的歪扭柱子。
  三重螺旋钻头猛烈旋转——听到那个声音,直人急得喘气。
  「呜哇——超不妙的声音。」
  他不曾听过这个声音。只知道那里产生的运动是什么。印象中在教科书上看过的这个运动是——直人朝头上大叫:
  「玛莉!三重共振连结运动引发的现象是什么!?」
  直人的话让玛莉倒抽一口气。
  「——共振破碎炮!?是那种大小吗!?」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玛莉急得喘不过气。
  照理说那本来是在重装直升机、或是驱逐舰上配备的大型破坏兵器。无论是威力还是使用的能量,都不是能够单兵携带的东西。
  重点是那个的威力甚至能够一炮击垮高楼大厦——
  现在那个炮身对准了哈尔达与玛莉。
  没有余力回避。
  只要昂克儿扣下扳机,两人就会蒸发得一干二净。
  无法回避的死亡预感,引起一阵仿佛胃脏绞痛的强烈恶寒。
  ——有没有什么办法、得想办法才行。
  思考空转。无法厘清思绪。找不到答案。知性背叛自己。在面临极限时,自觉无能。
  来不及。
  啊啊,不过,能够至少让琉紫和直人趁机逃走吗?
  玛莉在脑海一角这么考量。
  就在这时候——

  「——琉紫!『阻止』那个——————————!」

  直人大叫了。
  「「——什么!?」」
  听到他的叫喊,玛莉与哈尔达怀疑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但琉紫忠实地听从直人的话,挥出黑镰刀。
  迅捷疾驰的镰刀刺中昂克儿高举的炮身。炮身随即发出尖锐反弹声爆炸。刺进炮身的镰刀被波及炸碎。
  趁这段时间,哈尔达成功抱住玛莉。
  昂克儿丢掉损坏的炮身,视线转向琉紫与直人。
  方块再度扭转。
  但是琉紫抢在那之前,在空中转一圈挥出剩下的镰刀。镰刀仿佛要殴打昂克儿般猛烈伸长,从停下来的昂克儿的死角勾住她的脚——使她站不稳。
  但发动追击的琉紫也同样在空中失去平衡。
  「直人!?琉紫!?」
  玛莉的叫喊穿过瓦砾之间。
  琉紫抱着直人,设法要调整姿势——但是——
  昂克儿再度瞄准这个破绽。
  她保持站不稳的姿势,就这么攀附瓦砾——从虚空拖出新的兵器,将炮口对准两人。
  ……危险!
  玛莉正要发出夹杂惨叫的警告,但直人抢先一步大叫了。
  「琉紫——『下面』!」
  琉紫回应那句话,放弃重整态势。
  她挥舞镰刀,敲打瓦砾。
  两人因为反作用力而加速落下,昂克儿的炮击擦过两人。两人避开直接命中的攻击。
  但无法完全减缓冲击,琉紫失速旋转,连同瓦砾一并坠落。
  在那前方是——
  「哈尔达!朝两人发射锚钩!」
  「没用的,大小姐,已经构不到了!」
  玛莉顿时大叫,换来哈尔达的否定回应。

  琉紫抱着直人,坠向大深度地下层。
  两人的身影很快地就混在瓦砾之中看不见了。
  在那前方是——一旦掉下去就再也回不来的星球底部。
  就算是琉紫也无计可施了。
  即使是操纵虚数时间、经过一千年的时光依然不容现代技术追随的传说自动人偶——也没有飞行机能。

  昂克儿勉强构住崩塌的洞穴边缘,留在原地。
  视线目送着两人往下坠落到万丈深渊底下的身影。
  那张脸被面具隐藏,看不出任何表情。
  只有在头上扭转的方块……
  ……其旋转动作,稍微动摇了。





  第3章 复仇者 23:20

  ——他掉下去了。
  在玛莉理解这个事实以前,哈尔达已经全速运转义体的齿轮,扛着主人脱离现场。
  玛莉朝着猛烈远离的万丈深渊底下大叫:
  「等、等一下!」
  他不等。
  「等一下啊——我命令你停下来!」
  他不停。
  最新锐全身义体的全速驱动——接近暴力的速度尽管让玛莉呼吸困难,但她还是挥舞双手殴打哈尔达的背。
  她怒吼。
  「我命令你折回去,你这个笨蛋!得救那两个人才行……!」
  「没用的。」
  淡淡回应的冷硬语气,让玛莉哑口无言。
  「那下面是大深度地下层。如果是义体化的我或那个小姐还另当别论,血肉之躯的人类根本无法在那种环境生存。你应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
  掉进大深度地下层,就等于掉进宇宙空间。
  那里是漂浮在宇宙的中空星球内部。挖空地函,仅剩地核的虚无空间。当然——不是人类能够生存的环境。
  但是——
  「你要我见死不救吗!?」
  玛莉握紧拳头大叫。
  「要知道那家伙——直人是被我拖下水的、是我带他来的!」
  「我的意思是那么做没意义,大小姐。」
  相较之下哈尔达的声音则是无限冰冷。
  缺乏感情的声音这么断言:
  「见浦直人,已经死了。」
  「——」
  「掉到大深度地下层,不可能活着。你要为了确认这件事自杀吗?那样有什么意义吗?」
  「————!」
  玛莉咬紧臼齿。
  情绪激动不能自拔。牙齿摩擦作响。想马上敲坏东西的冲动,与仿佛胃脏绞痛的感觉同时袭来。
  「啊——啊啊……」
  眼睛深处发热。
  她心想,如果能够就这么放声哭喊,该有多轻松啊。
  ……可是不行。办不到。
  带他来的人是自己。拉他下水的是自己(玛莉)。怎么可以为了后果悲伤、难过,这么不要脸的事情,自己办不到。天理不容。
  玛莉•蓓尔•布列格没有那种资格。
  这是当初就必须做好心理准备的事情。因为自己把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只是才能稍微特殊一点的少年带来这种要命的地方。
  所以这不过是当然的结果、总有一天会到来的结局罢了。
  「可是……!」
  就算是这样。
  那应该是未来的事情。
  怎么会这么突然——
  「————」
  少女不发一语地哽咽起来;哈尔达重新扛好少女,接着跳跃了。
  只差没踏碎立足点地跳起的那具身体,轻轻松松地上升几十公尺。
  然后到达抛物线顶点,在即将落下前踢支柱一脚,再度跳跃。
  他反复三角跳,冲上空荡荡的空间。
  途中——
  「————喔,赚到了。」
  哈尔达发现墙壁开了个小小的横坑,于是攀住坑洞边缘。
  一边小心不要撞到扛着的玛莉,一边钻进那个横坑。
  他爬进里面,将堵住出口的卷门轻松踹掉,探出头一看,发现那是上下距离很长的垂直沟。
  直径约三十公尺,上下都不确定延伸到何处。墙壁上有着螺旋状通道。
  哈尔达在这里暂时停下脚步,把玛莉放下。
  不能走来时路。
  对方已经察觉哈尔达他们侵入。这座设施应该已经布下更森严的警戒网才对。
  话虽如此,现在可不能拖拖拉拉。
  像这样停滞不前的同时,对方应该已经派出追兵了。
  能够对抗追兵的琉紫已经不在了。
  更不用说万一再次遭到昂克儿袭击,到时候连抵抗都没办法。
  「……你差不多冷静了吧?大小姐。」
  哈尔达对坐在通道不肯动的沉默少女这么说了。
  「现状……不用说你也理解吧?少了那两个人,现在我们的战力大幅降低。实在不妙。」
  「……」
  玛莉不回答。
  哈尔达叹气,继续说:
  「就算想寄托一线希望、设法挽救也是一样。要是在这里停下脚步,就连那都办不到。首先得设法逃到地上才行。」
  「——……」
  「虽然直人揭开的工厂全貌都记在脑袋里,但那里已经回不去了吧。那么就必须找其他出口才行,对吧?既然这样,接下来就不能耍手段,需要正面突破敌人的警戒网。这还真欢乐啊,喂。」
  「…………」
  「要我讲明吗?」
  哈尔达摸摸光头,眯起眼睛露出锐利的目光。 彝
  「接下来要在没有事前情报的状态下突破『军方』的警戒。要是没搞好将遇上重武装MA与Initial-代号Y系列的追击——如果你继续当包袱,我会很困扰。」
  「——不要、小看我!」
  玛莉抬起脸,瞪着哈尔达。她的眼眸湿润红肿,但哈尔达一句话也没说。
  玛莉深深吸气,肩膀随之上下大幅摆动。
  然后吐气。
  「……这里大概是材料搬运通道。」
  玛莉看着手上戴的高度计,继续说:
  「既然是极机密地制造那种东西,就不能使用地面上的搬运通道。应该是将地上工厂制造的零件直接运到地下,在这层本来不存在的楼层组装才对。」
  「……这就表示,这座直穴连接着地上某间工厂吗?」
  「不对,要是每间工厂都盖一条通往最底层的搬运通道就太没效率了。途中应该有集中堆放材料的仓库才对……我想是从那个地方连接好几间工厂。」
  「嗯……从那里或许就能够设法逃出去了。」
  哈尔达仰望直穴,摸摸下巴。
  「追兵搜索我们……直到放弃搜索大概要花一小时吧?然后联络地上人员,管制电梯与升降机又要再一小时吗?只要在那之前冲上这个直穴钻进岔路……总有办法逃脱吧。」
  问题是……哈尔达俯视脚边的少女。
  问题是玛莉的体力。
  这座直穴就算最保守估计也有七十公里以上。必须要在两小时以内冲上去才行。以哈尔达的义体性能并非不可能,但玛莉能不能承受这段严酷路程就难说了。
  虽然和同世代的少女相比,玛莉确实是锻链过——但终究是血肉之躯。
  不过——
  「别在意。」
  玛莉迎视哈尔达的视线,这么说了。
  哈尔达有些怀疑地问她:
  「你撑得住吗?」
  「不然还有其他办法吗?要是嫌我碍事,你可以丢下我。」
  「我不可能那么做吧。」
  被玛莉自暴自弃的说法泼冷水,哈尔达蹙眉。
  玛莉缓缓地站起来。哈尔达看到她的手脚稍微发抖。她不是疲劳,而是更精神方面的问题——是心理打击。
  见浦直人的死亡,狠狠重创了玛莉•蓓尔•布列格的心。
  ……这也难怪啊。
  哈尔达既没有说出来也没有表现在脸上,暗自叹息。
  即便是天才、充满理想抱负、近乎傲慢的好胜少女——说到底还是少女。
  这名少女还未完成,无法马上接受身边的人死亡。
  然而——现在的情况没有余力允许她调适心情。
  哈尔达充满威严地说:
  「知道吗?玛莉。仔细听着。」
  「……」
  「没空休息了。现在要全力冲上去,你要抱着必死的决心抓紧了。要是无论如何都撑不住了就说一声。除此之外就闭上嘴。」
  玛莉一瞬间倒抽一口气,然后沉默地点头。
  「很好。」哈尔达点头回应。
  「——那么,我们走。」

  ●

  「——啊。」
  玛莉从哈尔达的背上滚下来,倒在通道地板上。
  已经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更正,正在动。手脚不停痉挛,跟自己的意志无关。肌肉完全僵直了。
  ——哈尔达花了一小时五十八分三十四秒,爬上约七十二公里高的垂直沟顶端。
  这段时间,玛莉在画螺旋冲上垂直沟壁面、持续弹跳的义体背上,一直紧抓着不放。脱离常轨的义体性能造就的瞬间加速与减速、垂直上升——经历这种苦行,拥有血肉之躯的人会失去意识也是当然的,但玛莉勉强熬过来了。
  但那也已经是极限了。
  ……她站不起来。
  气若游丝的玛莉趴在地上。肺不堪负荷,心脏仿佛随时会破裂般发出悲鸣。全身被恶心的汗水浸得湿透、眼角浮现根本不是发自悲伤的泪水。眼前怱明怱暗,恶心想吐。骨头仿佛折断般隐隐作痛——但是——
  那——
  「啊……呼啊——」
  那又怎样?
  「站得起来吗?大小姐?」
  哈尔达在玛莉的头旁边蹲下,淡淡地压低声调问道。
  ——你在对谁说话啊,混帐东西。
  玛莉想要破口大骂,却失败了。嘴里只传出仿佛青蛙被压扁的呻吟声。
  因泪水而模糊的视线范围,映着哈尔达仿佛置身事外的表情。血肉之躯与全身义体。虽然这样比较并不合理,但玛莉还是愤怒得不能自已。
  她心想,自己只是抓着而已就变成这副德性,为什么这家伙却好端端的——
  但拜这之赐,她恢复精神了。
  发抖的手使力。从小指开始一根一根地慢慢弯起来,握成拳头。她槌打地板翻身,屈膝抬起腰。
  呼吸一次,咬紧牙关。
  ——还能动。
  自己还活着。和死掉的他不一样……
  「别勉强自己。」
  被哈尔达轻松地一把抱起,玛莉当场一口气喘不过来。仿佛把人当成幼儿一样的对待,惹得她既愤怒又羞耻而血气上冲。
  玛莉正要抱怨,却沉默了。实际上,她这副德性就算站得起来也走不动。
  「总之先离开这里吧。你就再当行李一下。」
  玛莉轻轻点头回应哈尔达的话,闭上眼睛。
  她思考接下来的事。
  那也就是回想至今的经过。

  ——见浦直人死了。

  咬紧嘴唇。自己没有像他那样的直觉。能够做的,就只有列出手头所有资讯加以组合、理解全貌。
  在最底层看到的那个巨大兵器究竟是什么?不管怎么想都不是好东西。就算先不谈违反协定这点,根本就找不到用途嘛。那种怪物是要如何适当使用?只会将一切搞砸破坏掉而已。需要那种东西的人……是恐怖份子吗?

  ——是被我拖下水的。

  内心煎熬。没有这么蠢的事。不可能有恐怖组织能够在都市最底层暗中完成那么大规模的事情。资金、材料、人材都不可能足够。重点是天底下哪来这么无能的废物,会没发觉脚下被人这样搞?

  ——像你这样的无能废物哪有资格说话。

  眼睛发热。所以敌人是『军方』——或是能够压住『军方』的人。更何况敌人可是挪用了一整座钟楼。既然如此,可以判断不仅是『军方』,连三重议会也和敌人是一伙的。

  ——这些情报是你害死的直人提供的。

  脑袋很痛。还有一件事,那个昂克儿为什么会在这里?虽然被琉紫揶揄了,但昂克儿运往东京是千真万确的情报。是运到东京以后再转送到三重吗?假使是这样,为什么是三重呢?既然昂克儿本来是京都『军方』持有的机体,照理说不是应该送回那边吗?这个不自然之处和那个巨大兵器一定不是毫无关系。这部分将成为关键吗?

  ——事到如今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回来了。

  玛莉再也受不了,从哈尔达的怀里摔下来。
  她趴在地上,像胎儿一样缩起双脚,尽管如此还是无法压抑涌上喉咙的东西,当场吐出来了。
  「呜!唔、呕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
  在通道地板上洒了两、三次呕吐物。吐出来的一大滩东西里面找不到血的颜色。
  啊啊,原来内脏没受伤——玛莉这么心想。她打从心底厌恶留意这种无聊小事的自己。
  「……好惨呢。」
  「是啊。好惨。」
  哈尔达淡淡地附和。
  「……我,失败了。输得一败涂地。」
  「是啊。狠狠地摔了一跤啊。惨败。」
  哈尔达安静地肯定。
  连廉价的安慰都不肯给,此刻玛莉很感谢他的冷漠。
  她这么确认——
  「——直人死了,对吧。」
  「我想是吧。从那里掉下去,不可能活着。」
  哈尔达残酷地点头。

  ——全部都是你的责任。

  「——我想也是呢!」
  玛莉任凭激动的情绪摆布,双手握拳捶着地板。
  尖锐痛楚甚至刺进骨头,但无所谓。和仿佛内脏整个翻面的这股不快感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的眼神变得锐利,翠绿眼眸充满幽暗火焰,玛莉说了:
  「——这笔帐,代价可是很高的。」
  「那当然。要连本带利讨回来吧?」
  玛莉点头回应哈尔达的话,站起来了。
  现在有必须做的事情,一分一秒都不能拖延。
  对,没错。
  拉他下水的人是自己。就为了解闷,打草却惊动老虎。结果害他丧命。所以,自己必须负起这个责任。现在既没空后悔,也不是因罪恶感而一蹶不振的时候。
  ——现在做那些事太奢侈了,等事情都解决以后再慢慢品味就好。
  玛莉用大衣袖子擦擦弄脏的嘴唇,开口说:
  「……应该运到东京的昂克儿出现在三重这件事,跟那个兵器不是没有关系。」
  「是啊,会这么想很自然。」
  「这么一来就表示三重与东京串通。至少可以肯定有人在支援三重,其地位有权发落运到东京的lnitial-代号Y系列。」
  「还有一件事,别忘了支援的人还拥有能够操控昂克儿的技术力。」
  玛莉点头。
  昂克儿发动袭击时,琉紫非常吃惊。也就是说,那是昂克儿本来不可能做出的行为。最起码琉紫应该是这么确信的才是。况且昂克儿本来也应该是在京都地下持续沉睡的自动人偶才对。
  「……是被人改造了呢,还是被外接装置控制了呢?」
  「那副面具很可疑。不过不管怎样,既然拥有能够做出那种东西的技术力,可以想见五大企业之一必然牵涉其中吧。」
  哈尔达摸摸下巴,继续说:
  「是瓦诗隆或百达吗……朗格也很可疑。听说奥德玛比较正派,但也不能完全肯定是清白的。」
  「……不管怎样,这些都是回到地上以后的事情。」
  玛莉发出一声叹息。
  「首先得向东京打听才行。」

  ●

  回到地上时,已经接近天亮了。
  找到的出口,恰好是现在没使用的废工厂。离开厂区走一段路,马上就到环状铁路的车站。
  搭上列车稍微颠簸一段路,就来到伊势的市区。
  那是昨晚玛莉等人在『圆筒铁路』下车的『月台』所在地区。
  但现在还不能回京都。
  简单拍掉衣服尘埃的玛莉与哈尔达下车离开环状铁路,走向站前闹区的暗巷。
  因为现在是凌晨,沿途店家都还没拉起卷门营业,但路上有行人往来。和联合企业工业区前方的闹区不一样,这条街似乎还活着。
  两人拐过好几个转角,抵达老旧大楼的无人旅馆。
  这种店通常是喝太多的酒客借宿一晚的地方。虽然外观看起来教人怀疑是否真的在营业,但进去一看,设备意外地齐全。
  办完住房手续一进房间,玛莉立刻走向附设的通讯机。
  拿起话筒,拨号输入指定布列格暗号线路的通讯号码。
  不久之后接通机械语音接线生,告知认证代码与通讯号码。
  就这样透过布列格的暗号通讯网,连络东京。
  回钤音持续几秒之后,听到对方的声音了。
  『——嗨,玛莉老师。一阵子没见了呢。』
  听到这个熟识的声音,玛莉声音紧绷地简短回应。
  「一阵子没见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是呀,没错。发生了很多事——真的一言难尽。」
  玛莉轻声吐出话语,垂下眼帘。
  要是得到正面包容,好像会不自觉哭出来三埘莉压抑情绪,语气淡淡地对话筒另一端继续说:
  「抱歉。现在没有余力闲聊……我就直接问了,日前请您调查的Intial-代号Y系列,您知道她现在的所在位置吗?」
  『不知道。怎么了吗?』
  「几小时前——我在这边遇到了。」
  『你说什么?』
  对方似乎很惊讶地提高嗓门。
  『那边是指京都吗?』
  「不是,我现在人在三重区。」
  『三重?』
  「因为我接到某个……匿名人士提供的情报。为了确认情报,我侵入都市底部,结果发现了可怕的东西。」
  然后玛莉说明了在本来应该不存在的楼层看到的巨大兵器的事情。
  就目测所能确认的外观与性能。仿佛守卫兵器般出现的昂克儿。昂克儿超越常识的战斗能力。以及玛莉的考察:三重议会与『军方』是敌人,背后潜藏了五大企业之——
  玛莉全部说完以后,对方近乎呻吟地说:
  『……没想到竟然有这种事。』
  「因此我想确认一下。之前Intial-代号Y系列运到东京,是千真万确的事吗?」
  『……『军方』一度从京都移送东京。不仅留下纪录,也有目击证词。因为获得证实,所以这点是确定的。』
  「那么,就表示是从东京送到三重的呢。」
  『确实是……看来和兵器那件事不是毫无关系。』
  「我就是这么认为。三重和东京在这件事上彼此串通。那么,能不能请您调查运到东京的Initail-代号Y系列是在谁的管理之下?」
  『意思是那个管理者很可能就是三重的协助者,对吧。』
  「对。」
  『只要给我一点时间,应该有办法。』
  「麻烦您了。」
  玛莉正要就此切断通话,但在那之前对方叫住她。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并不是毫无关系吧。在东京也发生了奇妙的事情。』
  「…………」
  『东京『军方』似乎正在集中兵力。如您所知,东京是采取多区块联合的联邦制,如今几乎所有兵力都集中在同一处,好几座中心支柱及钟楼几乎都撤空了。』
  「这是……」玛莉惊愕呻吟。
  撤空的中心支柱及钟楼。『军方』的可疑动向。就算不愿意,也会不由得从这些事连想到日前京都发生的事件。
  意图将京都连同两千万市民一并抹消的那起事件……
  通话对象慎重地、像要阐述原委似地说道:
  『先不谈历史地位,京都说穿了不过是地方观光都市,但东京不一样。要是东京一带连锁性地崩落,影响将扩及整个亚洲吧。』
  「您的言下之意是敌人不可能让东京崩落吗?但是那样……」
  眼前一瞬间发黑。
  玛莉更加用力地握紧话筒,压低声音说:
  「依照那个论调,当初也不可能让京都崩落才对喔。」
  说穿了,那是伦理与道德约束的问题。
  怎么能够断言,『赞同』屠杀两千万人的人类•组织•思想,会考虑到整个亚洲受到的影响呢?就算是因为他们也会蒙受利益损害,那也只是表示——只要有足够理由就会动手。
  对方沉声回应玛莉的话。
  『说得也是。对,没错。』
  「总而言之,刚刚那件事就拜托您了。我会留在这边再打探一下情报。在这边可以抖出内幕的地方似乎很多。」
  『了解。』对方这么表示,然后再三叮咛:
  『请务必小心,玛莉老师。敌人是可怕的对手。』
  「……是,谢谢您。」
  玛莉简短回答,这次真的切断通话了。
  她的嘴里吐出苦涩叹息。
  玛莉压抑不住焦躁,奋力踹开身旁的床大叫。
  「真是够了!每个家伙都这样——!」
  「你还真暴躁啊,大小姐。」
  哈尔达的声音从背后这么调侃玛莉。
  玛莉转头,视线越过肩膀瞪向靠着椅背坐着的壮汉的脸。
  「是呀、是呀,是很暴躁没错!怎样,你志愿当沙包候补吗?」
  「如果这样你就能消气,我是无所谓。」
  哈尔达挑衅似地歪扭嘴角。
  这瞬间,玛莉挑起眉毛——然后用力甩甩头。
  「像白痴一样。」她吐出这句话,接着说:
  「算了。既然要做的事已经确定,我们该走了。」
  「……喂喂喂,才刚平安无事逃脱而已耶?我不是很想现在就动身。」
  哈尔达劝阻玛莉,玛莉不高兴地嗤之以鼻。
  「那就算了。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要做。」
  「我不是那个意思。问题就在那里,大小姐。你稍微冷静——不对,你是很冷静吧?但你的作法太自暴自弃了。」
  「——那又怎样,有什么问题吗?」
  玛莉脸上不带任何感情,继续说:
  「反正这是用直人交换捡回来的命。以琉紫的性能,就算掉到大深度地下层,或许还是有办法回来。到时候——我大概会被她杀掉。」
  玛莉打了一个寒颤,抱住自己的肩膀。
  「既然这条命有期间限制,就得有效运用才行。在被琉紫杀掉以前,我想做完该做的事。」
  哈尔达板着脸听她说。
  他皱着眉头,似乎有话想说,但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讲。
  哈尔达叹了一口气。点头回应。
  「我知道了啦,大小姐。就随你高兴怎么做。但我身为专家要给你忠告,现在先休息。反正既然都要操到死,你也想要以最好的状态发挥最大的效果吧?」
  「…………」
  「冲个澡,喝杯好喝的可可。然后睡个好觉。先让体力回复、头脑清醒,然后再尽情打垮看不顺眼的家伙就好。」
  「…………」
  「这样比较合乎效益吧?」
  「……是啊。没错,你说得对。」
  玛莉似乎很中意合乎效益这个词听起来的感觉,顺从地点头了。确认玛莉的身影进入淋浴间以后,哈尔达来到房外。
  他去附近的商店买了可可和三明治,马上回房间。
  哈尔达一回来,就听到淋浴间的水声还没停止。
  坐在椅子上等玛莉出来的同时,哈尔达忽然想到,这搞不好是人在浴室里自杀的场景。他脑中才刚冒出这个念头,马上便一笑置之。
  不可能。那不可能。唯独玛莉绝对不可能那么做。
  而就如同他的确信,之后传来吹风机吹头发的声音,玛莉现身了。
  她只披着一件浴袍,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走过来。哈尔达不发一语地把可可和三明治递给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她。
  玛莉有气无力地小声道谢,把那些食物塞进嘴里。然后就这么沉默地用完餐,慢条斯理地钻进被窝。
  哈尔达挪动椅子,镇守在房门旁边。他望着少女背对这边缩成一团的睡姿,忽然迟疑地开口:
  「听我说,玛莉。身为大人,我想我有义务姑且告诉你一声。」
  「……怎样?」
  「你是小孩子。普通的小丫头。这句话你自己之前也说过吧。」
  「……所以怎样?」
  「就算小丫头像个小丫头一样哭喊,也不会有人批评的。」
  玛莉没回答。
  、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哈尔达以为她是直接睡着了的时候,终于传来凝重的回应。
  「——会批评的。就算没有人批评,我也会批评自己。绝对不允许。要是我现在屈服哭喊,我会——我会前功尽弃。」
  玛莉一动也不动,也没有发抖。她的语气平板、冷静、没有一丝动摇。
  哈尔达决定就当作是这样。

  然后——哈尔达静静地心想。
  哈尔达知道,玛莉•蓓尔•布列格的才能——并非万能。
  创下以史上最小年纪成为一级钟表技师纪录的天才少女。听到这个头衔,不管是谁都会抱持这个印象:头脑好、无所不能……但绝对没有这种事。
  她之所以是『天才』的原因,就在于这点。
  对自己彻底严格——这点实在难以察觉,正因为如此才会被庸才用『天才』一词概括论定,但这却是至高无上的才能。
  要求自己贤明。
  要求自己强韧。
  要求自己善良。
  那也就是努力用自己的肉体与精神体现理想,在哈尔达看来,那已经是和疯狂画上等号的信仰力量。
  换作是普通人早就放弃屈服的终点,在这名少女眼中却是最令她心潮澎湃的起点。就算引擎严重磨耗,依然无限加速、充满破坏性的上进之心。
  待人严格,对自己更严格,那不屈不挠的克己之心。
  ——那就是玛莉•蓓尔•布列格的核心。
  所以这名少女不会屈服。她知道一旦学会屈服,就会沦落为和普罗大众没有任何差别的凡人。而且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她不会纵容自己。她规定自己要那样活。她理解就是那个信念造就自己成为玛莉•蓓尔•布列格。
  她知道,妥协即是——意谓着死亡。

  哈尔达深深吐气,摇起了头。
  「All Right——所以,你起来以后要上哪去踢馆?虽然我大概猜得到,而且事先声明我不建议那么做。」
  「…………那么我想你也知道吧。我完全无意收手。」
  「我想也是。」哈尔达点头。
  玛莉的微弱声音充满危险气息,她接着说道:
  「欲射将——就要先打穿他的头才行呢。」

  ●

  「——混蛋,」
  室井森胜烦躁地拿起通讯机拨号。
  这名男子担任三重区知事。办完今晚所有预定公务的他,和家人草草吃过晚餐就窝进书房了。
  平常和胖了很多的妻子在晚餐小酌一杯是他的习惯,但偏偏今晚连那种闲工夫也没有。
  就任知事以后的日子,就像温水一样安逸。工作就只是办妥例行公事而已。真是单调、无趣、无聊的工作。
  但他满足于此。年轻时虽然也有过一段对理想充满热情的时期,但如今进入中年,即将迈入老年,他可以苦笑认为自己当年真是青涩。
  反正他不过是一颗能够随时替换的社会的齿轮,反过来说,他必须是这样才行。
  就只是工作、领薪水、被女儿抱怨嫌弃、被妻子规劝。
  ——他觉得这样就好。
  根本不需要变化。那种东西,说到底根本就没有人想要。
  正因此如此,像今天这样的事件不可以发生。
  据报都市最下层出现入侵者。那不仅是机密度极高的区域,再加上犯人还逃走了。
  早上接获这则报告时,他很难得显露出怒气,连到晚餐时都还是很不高兴,惹得妻子和女儿感到不愉快。
  ……之后得道歉才行。
  他在脑海一角烦恼着该如何取悦妻子,同时拨起号。
  不久之后,线路接通了。
  「——是我。」
  『————』
  「……是的,关于早上那件事。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记得你们说过,保密工作万无一失。」
  『————』
  「并不是那样。但是只要我们装聋作哑,你们也不会威胁到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交易应该是这样才对。你们事到如今才要违反契约吗?」
  『————』
  「威胁?希望你们不要说笑了。我是在拜托你们。拜托你们千万不要事到如今才背叛。是——是,我自认为很了解你们的情况。但是,光靠憎恨或理想是不能填饱肚子的。」
  『————』
  「很好。那么请你们尽快拿出成果。在那之后过了三十年。稍微松懈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但应该不是情有可原就能够了事才对——彼此彼此。」
  最后留下这句话,切断通讯。
  室井深深叹气,把话筒放回原位。
  他擦了擦不知何时汗涔涔的额头,在书房的椅子坐下。
  ……三十年。
  想到这段不知不觉间就过去的漫长岁月,室井苦涩地吐了口气。
  到目前为止他的工作就是让三重安然运作。途中虽然出过或大或小的问题,不过他还是设法完成分内工作直至今天。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工作。他的工作就只是对近在咫尺的危险、对不知道何时会连同这个三重一并炸掉的炸弹视若无睹而已。
  但,事到如今工作被人搞砸,这教他难以忍受。
  不管是专程来刺探痛处的入侵者,还是放任入侵者轻易潜入的『他们』。
  两者都令他深恶痛绝。
  为什么一个个都不能安安静静地闭上嘴呢?
  「……可恶!」
  吞下苦涩的咒骂后,室井想喝烈酒了。他考虑今晚是不是喝过威士忌就上床睡觉。
  至于妻子,等明天再向她道歉就好。
  他一边按摩太阳穴,一边站起来。
  就在这瞬间——
  他的衬衫领口突然被人一把抓住,并被拉回椅子上。
  心脏剧烈跳动。
  柔软的布捣住了他差点尖叫的嘴,某种东西缠住了他摆动四肢挣扎的身体。超强胶带——室井被黏性很强的坚固胶带俐落地捆在椅子上。
  这段时间,擒住他的那只手始终不发一语,但其中蕴藏的意志显而易见。
  ——给我安静。
  ——不然后果自负。
  无从抵抗的暴力意志,吓得他冷汗直流。
  不是有人恶作剧,而是抱持恶意的某人侵入他的书房。
  这个事实,教他一时之间难以相信。
  这里是安排给知事的官邸。
  虽然戒备不像机密设施那么森严,毕竟还是常驻有警卫(或是监视者),不是可疑人物能够随随便便闯进来的地方。室井本人从进入这间房间到结束通讯为止,都完全没发觉室内躲着人。
  然而现实是,他被绑了起来。
  从肩膀到脚尖都被缠绕捆绑起来以后,按住他的那只手的主人缓缓地站到他的正面。
  那是一名高大的男子,穿着黑色紧身衣的壮汉。身上洋溢着怎么看都像是从事这行勾当的慑人气魄,强烈得无以复加。
  那名男子低声耳语:
  「我现在帮你拿掉塞口布。如果你还想确保四肢健全,就不许多话。」
  室井抖动肩膀点头。
  嘴上的布被取下,他气喘吁吁地吐气。
  还以为会就此开始讯问,没想到男子伸出一只手抓住椅背,轻松地把椅子转圈。
  「——!」
  他惊愕地瞠大眼睛。
  在室井森胜身后的,是一名年纪还很小的少女。
  一身黑色紧身衣,衬托出纤细的身体曲线。但绝不会给人柔弱的印象。
  因为在暗处依然鲜艳的金发,与坚定闪耀的绿宝石眼眸,如实传达出宛如滚烫岩浆的氛围。
  而且,室井森胜认得那名少女的长相。
  「玛、玛莉,蓓尔•布列格……原来你还活着吗!」
  应该已经在三周前死亡的布列格公司董事长千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抽出插在腰际的警棍,随手飞快一挥。
  响起霍的甩动声。
  室井感觉到一阵仿佛太阳穴炸裂般的疼痛,发出呻吟。竟然发不出惨叫。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原来要发出叫声多少是需要余力的。
  大口喘气的喉咙,被警棍尖端轻轻抵住并钻戳。
  「——谁说你可以讲话了?」
  少女轻快的说话声,淡淡地这么说。
  她的语气听起来兴致缺缺,惹得室井激动地大叫:
  「你、你们这些家伙,别、别以为你们做了这种事可以安然——」
  答复是一发警棍。
  毫不留情的殴击,使得他眼前迸出火花。
  室井甚至无法吭声,痛得扭动身体的同时,少女发出冷硬的声音说:
  「我就用你那低能的脑袋瓜也能理解的说法告诉你。我不是拜托你。而是命令你。我和你可不是对等的。」
  「唔……别、别说笑了!」
  室井气愤得脸色变成紫红,这么说了。
  「我、我可是三重的知事!岂容许这样冒犯!」
  「喔,这样啊。」
  少女点头,稍微抬起视线继续说:
  「下去带他太太上来。看样子,好像还是让他了解我是来真的比较好。带女儿也行喔。」
  「别这样!」
  室井发出惨叫。
  「拜托你!不要对妻子和小女出手!我会回答你的问题!」
  「真希望你从一开始就采取这个态度。」
  听到她不带感情的口气,室井感到战栗。
  无法看出感情的翠绿眼眸盯着这边瞧。室井觉得那双眼简直就像螳螂的眼睛。锐利、无机质,但蕴藏着他无法理解的强烈意志。
  这只有着少女外型的螳螂继续说了:
  「我命令你一开口就马上说『是的』。我问你什么,一律老实回答。像你这种无聊的生物,不要让我为了你多费工夫。」
  室井一边颤抖,一边点头。
  他体认到:这个少女根本不在乎他。只要稍有迟疑,她真的会化口头威胁为实际行动。
  「那么,总之先从简单的问题问起好了。」
  少女坐到办公桌上,悠然地翘起二郎腿。
  她发问:
  「话说,从刚才的口气听起来,你不知道我还活着吗?」
  「……对、对啊,我以为你死了。」
  「哈尔达。吊起来。」
  领口突然被一股惊人的力量揪住,室井不能呼吸了。
  他被悬空吊了起来,脖子承受着身体的重量。少女冷冷地对他说道:
  「讲话没教养——还有,我叫你说『是的』。」
  领口被放了开来,室井猛烈呛咳。
  因恐惧肩膀不停发抖的他,流着眼泪开口谢罪:
  「是、是……是的,非常抱歉……」
  「笨狗就是因为这样才难教。」
  少女歪扭着嘴唇说道:
  「下一个问题。你知道在都市最下层暗中建造的兵器,对吧?」
  「是——是的。我知道。」
  「你还知道那是违反国际协定的巨大破坏兵器。」
  「是的……详、详细情况我也不晓得,但我是这么听说的。」
  「哎呀哎呀,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啊。」
  少女挑起单边眉毛发出讥笑。
  「让人在自己脚下干出那么危险的勾当,却说不晓得详细情况?真不知道有多无能呢。你以为有白痴会相信那种话吗?」
  「是、是真的!当初约定那些事全权交给他们处置!」
  「约定?这个三重区的最高权力者是你吧?那么在这里进行的阴谋,当然也是你主谋的才对喔。」
  「我、我只不过是代表罢了……!」
  室井急得喘不过气地说了。
  「现在整个三重议会都是这样。按照约定,我们只处理关于都市营运的例行公事而已,和他们互不干涉。」
  「天底下哪有这么胡说八道的事情。莫非你想告诉我,建造那个兵器是『军方』专断独行,你只是视而不见而已吗?」
  「……是、是的,就是那样没错。」
  「我有什么理由非相信你的话不可?」
  「这,这……就是那个,因为我们议会遭到『军方』威胁……」
  「你不要撒那么烂的谎。」
  少女露出冰点以下的眼神俯视着室井说道:
  「就凭军事力威胁,不可能占领一整个城市。应该是三重——至少可以肯定是包含你在内的议会长期积极援助『军方』才对喔。」
  「这,这……」
  「我想不通的是理由。起初我以为是为了钱或经济特权,但议会会计并没有可疑之处,流出款项的反而是你们。从文件也完全看不出你们收受了什么回报——这样的关系实在太不自然了吧?」
  「…………」
  「我命令你说明。」
  室井沉默不回答。
  少女叹气,朝站在室井背后的男子抬抬下巴示意:
  「这是惩罚。去杀一个人再回来。」
  「住手、别这么做!」
  室井仓皇大叫。
  只见男子慢条斯理地从腰际抽出短刀,询问少女。
  「要我杀哪一个呢?」
  「这个嘛……?」
  被问到的少女可爱地偏着头,然后对室井笑了。
  「我让你选择——尊夫人和令千金,你希望杀哪一个?」
  「我拜托你。别这样,我求你……!」
  室井悲痛地大叫,脸上涕泪纵横。
  少女冷冰冰地俯视着他这副德性,然后说道: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吧?要是你以为我肯好心慢慢陪你学会规矩,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我们和他们同在一条船上……!」
  室井颓然低头,挤出话语继续说道:
  「不是因为有巨大兵器!要、要是他们在三重的事曝光,我们也会有危险。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掩护他们,提供协助……」
  「……我看不出整件事的脉络。」
  少女心浮气躁地皱起眉头。
  「你真的有心让人听懂吗?还是没有?」
  「他、他们……并不是三重的『军方』……」
  「……你说什么?」
  少女皱起眉头。
  因为恐惧与冲击而呼吸紊乱的室井,吐出了话语:
  「他们是三十年前,遭到抹消的——滋贺区的『军方』……!」

  ●

  那是玛莉出生前的事情。
  滋贺区突然发生大规模致命故障,当时的政府基于事态紧急,火速通过特别灾害对策法案。甚至等不及派遣前往修理的『技师团』到达,就决定强制抹消。
  那当然成为大问题,内阁被迫下台。但随着事后调查逐步进展,确定当时如果晚一步应对,影响更会扩及西日本所有区块。
  结果,现在公认那是不得已的苦涩决断,甚至有人反而称许当时政府不畏牺牲果断应对……
  然而——
  「……那只是欺瞒而已。」
  室井森胜声音颤抖,否定那段历史。
  「当时,滋贺区在研究电磁技术。而且是大规模的国家计划……因此聚集了近一万人的军属技师。」
  「电磁技术……!」
  玛莉眼神严峻地低语。那项技术在旧时代理所当然地受到运用,然而在一切由齿轮运作的现代世界——
  「对……违反国际协定。然后在实验中产生的大规模电磁场从研究设施泄漏出去,造成都市机能发生故障。在派遣前来的『技师团』发觉这个事实以前,湮灭一切,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就是那次抹消的真相。」
  玛莉脸上失去表情了。
  只有翠绿色的眼眸炯炯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知事的脸。
  「抹消相关文件准备齐全。一切安排妥当,只要当时的官房长官签个名,随时都能够实行抹消。居民避难工作也在文件上伪造成大半平安逃脱。收容地点是——这里,三重。」
  「…………」
  「但是他们……那些被当成弃卒的技术人员幸存下来了。然后,他们利用本来只不过是伪装措施的『难民』户籍,定居三重。一切都在水面下安静地、迅速地进行。」
  他暂时停顿,抬起脸来。出现皱纹的额头冒出涔涔汗水。黑色眼珠发出异样光芒,凝视着玛莉。
  「……十二年。那就是他们支配三重的过程花费的时间。」
  「为什么有必要这么做呢?」
  玛莉低声问道:
  「听从国家的命令从事违法研究。一旦事迹即将败露就遭到灭口。到这里我能够理解。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告发事实呢?」
  「……然后这次要他们连同三重一起沉入地底吗?」
  室井深深叹气,摇头说:
  「当初只为了隐瞒事实就弄沉滋贺。你怎么能够断言,当政府发觉他们还在人世时,不会再度弄沉三重,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这……那么武断的强制抹消怎么可能办到。更何况滋贺才刚崩落,那就更不用说了。」
  都市即是国土。既然现代技术无法重建都市,抹消就意谓着丧失国土。为了隐瞒违反条约行径而让滋贺崩落,应该就已经是接近底线的选择才对。重点是,如果接连地抹消,各国自然也会严厉追究——
  听到玛莉的话,室井却歪扭着嘴唇。
  「这个说法真是合情合理。但是我要告诉你『别说笑了』。你要亲眼看到滋贺被打落的我们、要实际被弄沉的他们相信政府那帮疯子的理性,拿自己和家人的命当赌注——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
  玛莉没有回答。
  室井抽动脸颊,情绪有些亢奋地对她笑了。
  「我当时不过是一介议员助理。有次偶然接触他们的指导者,我马上就理解情况了,他们的存在迟早会曝光,三重迟早会沉没。于是我认为,在那之前,无论如何都需要能够与政府等交涉的『某种东西』。」
  「……就是那个地下的巨大兵器……?」
  室井点头。
  「详细情形我没听说。但他们追求具体的『力量』——就算政府决定抹消三重、派遣『军方』前来,他们也能够加以对抗、击退的『抑制力』。」
  听到这句话,玛莉依然表情严峻地瞪着室井。
  「为了这个目的,甚至不惜掏空三重的钟楼吗?」
  「光靠滋贺的残骸当作材料还不够……我是这么听说的。我们也判断这是不得已的措施。」
  室井脸色苍白地断然表示。
  玛莉眯起眼睛问他:
  「作为抑制力吗?」
  「没错。」室井喘气似地挤出话语。
  「而且那也实际发挥了效果。几年前政府发觉他们的存在,但因为他们实际支配了三重、拥有强大军事力,总算是达到双方同意缔结秘密协定的目的。因为不用说战力,使用滋贺零件的那个兵器本身,就是过去政府非法抹消滋贺的证据。」
  因此到今天都仅是持有不曾使用——室井进一步表示。
  玛莉沉默地俯视着激动诉说的室井。
  她能够理解室井的话。就算理性知道不可能被轻易打落地底,他们却还是无法相信。于是在恐惧驱使下,追求更确实的力量。
  然而那是——
  玛莉说了:
  「你说谎。」
  「是真的!」
  室井露出拼命的表情大叫。
  玛莉凑近盯着他的脸看,缓缓地质问:
  「既然这样,我问你。为什么那个兵器已经准备好启动了?」
  「……你说什么?」
  室井愣怔地瞠大眼睛。
  玛莉对他的反应感到意外,继续说:
  「我们亲眼在地下看过那个兵器了。那个兵器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启动。既然不打算实际使用,应该不需要那么做才对喔。」
  「…………」
  室井不说话了。那不是保持缄默。也不是谎言被拆穿而沉默。就只是惊愕地瞠大眼睛,宽阔的肩膀不停发抖。
  「……——是吗?原来是那样吗!」
  他突然颓然垂下肩膀。在玛莉与哈尔达的疑惑注视下,他就这么叹了长长一口气,无力地摇头。
  「完了。一切都完了……」
  「……拜托你不要一个人自顾自地想通这整件事,你不想说明是吗?」
  听到玛莉的问话,室井从喉咙发出咯咯笑声。
  只见三重知事缓缓地抬起脸,正眼盯着玛莉看。他的脸色发白、畏惧地颤抖,只有嘴角嘲笑似地歪扭着。
  「哈……看来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虽然闯进别人的屋子大摇大摆地大声嚷嚷,结果终究只是个千金大小姐吗?」
  「——!」
  他的污蠛惹得玛莉挑起眉毛。
  站在室井背后的哈尔达伸手越过他的肩膀,抓起他的胸口悄声说:
  「喂,你少得寸进尺。嘴巴放尊重点。」
  「你闭嘴!」
  室井怒吼了。他剑拔弩张地来回瞪着玛莉与哈尔达两人,态度激烈到哈尔达不自觉放手。
  「你们还不懂吗!那个兵器是本来绝对不会使用的抑制力!纯粹是用来回避抹消、进行对等交涉的保险措施!现在那就要启动了。笨蛋也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他呼吸一口气。
  「——那就是交涉决裂了!政府想要舍弃我们。于是他们滋贺『军方』打算对抗政府吧。然后那都是你的错啊,玛莉•蓓尔•布列格!」
  玛莉蹙眉。她无法理解这个唐突的指责。但另一方面,哈尔达似乎察觉室井的意思,稍微倒抽一口气。
  「哈!这边这个小混混好像理解了。这是你阻止强制抹消京都、揭露所有情报的结果!你能够想像,政府、『军方』究竟遭受多少损失、失去了多少国际社会的信赖吗!?」
  「————」
  「于是那帮人有需要了,需要能证明那帮人存在意义的『敌人』!」
  「——!」
  瞬间,在玛莉脑中,一切都串连起来了。
  正在集中兵力的东京『军方』。为了对抗东京『军方』,准备启动巨大兵器的三重的——前•滋贺『军方』。至今明知道他们存在却视若无睹的政府,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要动手击溃他们呢?
  契机——就只有那起京都预谋抹消未遂事件。
  那想要让京都连同两千万市民一起沉到地底的企图。之后,因为匿名(玛莉)告发,事件全貌完整公诸于世。
  结果导致国家威信受创、市民对政府失去信赖、对企业抱持不信任感——该怎么做才能够最快速又省事地弥补这些伤害呢?
  很简单——只要立下显而易见的『功劳』就好。对,例如歼灭暗中建造违反协定的兵器的叛军,这就非常合适——
  「你懂吗!全都是你这个家伙害的!」
  室井连同椅子摇晃被绑住的身体,大呼小叫。
  「反正那个情报泄漏也是你干的好事吧!自以为是正义英雄吗!落伍的臭小鬼。你干的事情,只是白白造成世界混乱罢了!」
  「————」
  「都是因为你多事,政府陷入绝境了!于是指称我们为恶,同时那帮人将成为正义!是你让那帮人编了这种剧本!是你!」
  「…………」
  玛莉没回答。原本雪白的脸庞变得像纸一样更加苍白,紧抿嘴唇。
  知事从鼻子发出冷笑,讥笑她这副德性。
  「但是,那帮人似乎也不明白。他们……我们这三十年来,究竟抱着什么念头过活。」
  他歪扭嘴唇,继续说:
  「我们一直抱着恐惧啊。什么时候政府会发觉他们,动手抹消……这三十年来一直害怕着这件事。饱受绝望与强迫观念折磨。最后创造出来的撒手锏,怎么可以只是威吓而已!」
  玛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
  ——在三重最下层目击的那个巨大兵器。
  那种东西一旦到处肆虐,将会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害?即使东京『军方』集结起来倾全力攻击,也不可能单方面歼灭那个兵器。
  「……唔。」
  玛莉压抑喘息,咬紧嘴唇。
  眼前的男子不知道那个兵器的详细资料吧。但他熟知一件事,他相信一件事:设计、建造出那个兵器的滋贺技术人员,他们的恐惧与执念集大成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不可能好对付。他这么确信。
  室井发出笑声,然后告诉玛莉:
  「我想你已经明白我们为了生存必须做的选择了吧,自称天才的小姐。那就是顺着政府准备的剧本正面击垮政府。历史由胜者创造。他们会毫不留情地粉碎阻挡在前方的敌人,判定那帮人为恶,使我们成为正义。」
  当然——他发出干涩的声音继续说:
  「过程不知道会造成多少损害。搞不好将有一、两个区块落入地底也说不定——但追根究柢说起来,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责任呢。」
  玛莉没回答。她无法回答。猛烈的冲击致使她瞠大眼睛,手脚微微发抖。她吞下满口唾液,喉咙发出吞咽声。
  「——就是你这家伙!」
  室井大叫,语气透露出满腔憎恶。他的脸因为强烈愤怒与恶意而扭曲,瞪着玛莉的眼神充满怨念。
  「至少当初!要是你这家伙闭上嘴巴乖乖死掉的话——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啊,臭小鬼!」

  ●

  不知不觉间——
  一回过神来,玛莉便已经走在陌生的夜路上了。
  那是一条没印象的路。穿过大楼与大楼之间的小巷。没有人烟,远离嘈杂,连昏暗街灯的光芒都照不到。
  为什么我会走在这种地方呢?玛莉这么心想。
  在自己身后,哈尔达以同样速度跟着不停地走。
  但她肩膀沉重、脚步迟缓。既懒得转头也懒得出声,玛莉吐出长长一口气。
  记忆在质问途中中断。完全不记得之后是怎么处理的。只不过看哈尔达什么也没说,就表示顺其自然解决了吧。
  「…………」
  作战成功了。
  ——逼问三重知事取得情报。这个目的充分达成了。这个城市正在发生什么事、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事。想知道的事大致都弄清楚了。
  但玛莉丝毫无法感到喜悦。现在的感觉,老实说——是残兵败将的心情。
  「——」
  玛莉停下脚步。
  想要有所作为,就会产生矛盾。
  如果向左旋转时钟,产生的抵抗将会影响整个结构导致故障。
  对,玛莉好歹知道,世界不是光靠劝人为善就能够运转。尽管如此,至今她至少尽自己所能,追求能够以自己为荣的生命意义。
  ——结果却是这副德性吗?
  拯救京都、揭发恶行、得寸进尺、彻底惨败、害死直人了。
  然后报应就是现在即将演变成东京与三重的战争。
  ——不能放着不管。
  玛莉非常自然地做出这个结论,但疑问也同时浮现。
  ——该怎么做才好?
  做自己相信正确的事,结果却是这副德性。根本找不了借口。原因全在玛莉身上。所以玛莉必须负起责任才行。怎么做?负什么责任?怎么做才扛得起?这种情况,到底——
  「是要我怎么办才好……」
  她的嘴里吐出泄气话。
  ——下雨了。
  才见滴滴答答地下起微温小雨,就立刻变得大雨如注。玛莉没有躲雨,杵在原地。
  「——不怎么办。」
  哈尔达说了。
  「这本来就不是你该内疚的事情吧。那个知事的话是诡辩。追根究柢说起来是谁的错?那当然是最初弄沉滋贺的政府才是元凶吧?」
  「是呀……这点事,我当然知道。」
  当初在滋贺进行违法研究的是政府。为了隐瞒不法而抹消滋贺的也是政府。不选择告发这种正当手段是滋贺难民的自由,也不代表三重就可以拿这点当理由建造违反国际协定的兵器。然后拯救京都不可能是错的,之后的暴料也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啊。
  所以,玛莉•蓓尔•布列格对这个情况——没有任何责任?
  ——没那种事。
  「可是,我不能放着不管。」
  就算在陷入现状的过程之中,玛莉采取的行动没有恶意,但玛莉的行为牵涉其中。这要玛莉怎么能够装作没看到呢?
  「不是这个问题。」
  哈尔达口气冰冷地否定。
  「这件事的规模实在太大了。早就脱离你这个钟表技师能够处理的范畴。」
  「那种事……!」
  「不然你要怎么办?泄漏这个情报?我敢打赌,那只会导致政府提早行动而已。说起来这本来就是缺乏证据的天方夜谭。政府不管怎样都有办法开脱。顺便还可以这么告诉你喔?『当初抹消京都也是基于同样理由』,之类的。那帮人想必会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因此下了苦涩的决断』这种鬼话吧。」
  「既然这样……!」
  玛莉转头瞪着哈尔达。
  哈尔达没有丝毫动摇,迎视她的视线。然后开口:
  「既然这样要怎么办?暗中阻止吗?怎么阻止?对方是政府与双方的『军方』,再加上五大企业之一。现在的你能够做什么?」
  他的口气平静,甚至略显和蔼。
  「你有自己是死人的自觉吗?说起来,本来依你的身分,现在应该在京都乖乖当学生直到风头过去才对喔?」
  「那你要我怎么办嘛!」
  玛莉激昂地大叫。
  「你要我默不作声、置身事外看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吗!?」
  「那也是一个选择。」
  哈尔达轻轻吐一口气,点头了。
  「政府要动用东京『军方』毁掉那个兵器。只要那件事成功,政府就能够挽回最起码的信赖吧。说穿了就是一无是处的家伙要和无可救药的家伙自相残杀。袖手旁观的确算是可行的作法。」
  「……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
  玛莉这么问道,哈尔达耸耸肩。
  「我这个人不擅长开玩笑。」
  「你也看到了吧。那个地下兵器……看到那个,你真的认为凭东京『军方』的力量有办法压制住吗?再加上还有昂克儿在喔。万一那个兵器和Initial-代号Y系列同时袭击东京,你还是认为打得赢吗?」
  「或许打不赢吧。」
  哈尔达二话不说地点头。
  「就算是这样,有任何问题吗?不管政府是赢是输,那是重要的问题吗?或许就像那个知事说的,能够反过来利用剧本——所以又怎样?我们没道理要因此伤脑筋吧?」
  玛莉大叫了:
  「会有很多人死掉的!」
  「是啊。」
  「那种兵器到处肆虐,不可能平安无事地收场!无论输赢,都会有都市受到致命损害!」
  「我想也是啊。」
  「到时候——到时候会比之前的京都死更多人啊!」
  「小姐所言甚是。但我要再重复一次,那是蠢蛋干蠢事的后果,不是无力的小丫头该感到有责任、不知所措的事。」
  玛莉说不出话来,当场倒退。
  她无法理解哈尔达的话——不、不对。她能够理解。至少,她的理性承认他的理论是正确的。就算无能为力、就算接下来发生任何事,那都不是玛莉的责任——他要表达的是这件事。
  「别开玩笑了!」
  玛莉咬紧臼齿怒吼了。受伤的自尊淌血疼痛。她心想: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连我的责任都要剥夺吗!
  哈尔达呼吸一口气,放松了表情然后摇头。
  「并不是开玩笑。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大小姐。既然你那么讨厌我的意见,唉……那也无所谓。我就听从你的判断。」
  那么——哈尔达发问:
  「要怎么办?」
  玛莉无法回答。
  不怎么办。根本没有玛莉能做的事。那种事,玛莉自己最清楚。掌握自己的性能与自己的极限。在这个基础上化不可能为可能,这是玛莉的作风……但是现在这个状况,没有任何可行办法。
  「————」
  玛莉自然而然地弯下膝盖。
  她当场瘫跪下来。地面的积水渗进内裤非常不舒服,但那无所谓。
  她只知道心中的重要理念快要扭曲,整个人站不住。
  玛莉咬紧嘴唇。
  她体会到无力感。她现在理解,就算不屈不挠、自尊自重、做正确的事,依然有无法达到的理想。
  尽管如此——她觉得,只要和直人在一起,就能够超越某种极限。如今害他死去,如此渺小的自己能够做的事,根本一样也没有。
  「……不对。」
  这是……这种想法是在找借口。
  她用紧握的双拳捶打地面。
  水花和泥巴溅起。麻麻的痛楚贯穿手臂。

  [插图]

  ——别搞错了。
  有他在又能怎样?到底把他当成多方便的魔术装置了?
  将自己无法理解的才能当成魔法或奇迹,下场就是这副德性。
  不能放弃。就是死也不能放弃。
  但是,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无法改变任何事。
  ——思考空转。
  雨势变强了。
  光线不佳、视线不良、下个不停的雨打在身上,身体愈来愈重。
  只有再也无法朝任何地方前进的自己,还待在这里。
  「为什么……」
  ……会变成这样?就像那个知事说的,要是当初自己乖乖死掉,情况就会变得比现在好一点吗?
  他们为了无聊的面子问题,意图抛弃两千万人的性命。自己抱着必死的念头拯救那些人,结果这次换成更多人即将因此丧命?
  「这算什么……」
  玛莉无法理解。
  ——总是有人来扯后腿。
  既正确又错误,正义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被没有丝毫信义与诚心的恶意轻易扭曲。只有符合自己期望的事情才是真相,剩下的都只是谎话连篇。
  ——自己根本不曾对此感到疑问。「事情就是这样」,她至今都抱持这样的理解与心理准备。即使感叹也不会改变,她至今都同意那就是自己生存的世界。
  不过,其实……
  自己从小时候就一直觉得……
  这种世界很恶心,教人烦躁。
  玛莉小口喘气,仰望天空。
  从大楼与大楼的缝隙间透出来的狭窄灰暗天空。
  下个不停的雨打在脸上,从眼角沿着脸颊流下。
  至今一直深藏在心里、不该说出来的话从嘴里吐露了。

  「……这种世界究竟有什么价值?」

  玛莉自知这种想法正是一种傲慢。
  一介渺小人类质问世界的价值也只是显得滑稽。她心知肚明,那是需要许多人一边哭泣欢笑,一边慢慢地解决改善——属于这类的问题。
  ——吃屎吧。
  玛莉已经厌烦了。她受够那种漂亮话了。
  修修补补、苟延残喘的时钟机关之星——但在上面生活的众人早就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吧?
  将它——将这样的世界加以翻修,那又怎样?
  强行让寿终正寝、早已死亡的冰冷星球持续运转,超越这项奇迹,一晃眼过了一千年。
  结果却是这副德性,人类究竟稍微长进了几分呢——?
  玛莉浑身失去力气。紧握的拳头松开了。

  ——就在这时——

  啪铿。
  身旁的人孔盖发出格外轻快的声响打开了。
  那是勉强可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穴。
  一名长相不怎么起眼的少年从那里采出头来大叫:
  「呜哇,可恶,居然下雨……是怎样,一钻出下水道,这次竟然换成被雨淋吗!」
  「就想成是冲掉脏东西,多少能够转移注意力吧?当然如果这是维修不良造成的雨,我倒是想请管理者埋进土里,以负起弄脏我衣服的责任。」
  「………………………………………………………………………………………………」
  这是幻影吧——玛莉这么认定。
  似乎是理性消失,甚至开始看到幻觉了。玛莉,蓓尔,布列格终于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吗?
  眼角余光好像捕捉到眼熟到不行的少年与少女从洞里慢吞吞地爬出来,但这也是幻觉。是不存在的妄想。或者是大雨的错。
  ……因为这绝对很奇怪。
  「——话说好闷热!既然下雨了,至少气温也下降一下啦!真是的,三重这个地方到底是怎样!」
  「直人阁下,因为下雨的关系,难得的星期天却看不到我穿泳装的模样,这点是如此遗憾——」
  「啊————!还有这件事耶,可恶!惨到家了啦!啊,不过现在——嗯?啊,是玛莉。糟糕,还是别跟她扯上关系吧。」
  「直人阁下,难道您终于学会『记取教训』这项高等技能了吗!」

  …………而且还幻听。我就算再落魄也该有个限度吧。沉浸在这种一厢情愿妄想的废人END也太不像话了。就算舍弃布列格这个名字,也没有舍弃自尊。就算再难过、再悲伤也要积极向前,就算输了也要干脆——不对。
  玛莉憋气。
  手撑住地面,脚使力。关节放软,以全身肌肉为弹簧,吸收雨水而变重的身体往上弹跳回旋!
  使出浑身的力量,朝应该不存在的幻影使出压箱绝技的回旋飞踢——
  「——噗呸!」
  「直人阁下——!你竟然如此冒犯,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吧,玛莉小姐,既然你那么想被碎尸万段,请务必由我——」
  「慢着、慢着!两边都不要那么激动,尤其是大小姐,神智快恢复正常!」
  「呜嘎啊啊————————————!」
  玛莉抓住痛得快晕过去的直人,发出怪声。
  总觉得白忙一场的种种情绪化作洪水冲昏理智,不过双手抓住笨蛋感受到的确切触感,总算说服玛莉接受事实。
  「——既然你还活着,就不会赶快滚出来露面吗!?」
  「唔、唔恶……——你、你不要开玩笑!我才刚回来而已。」
  「少罗唆,不许回嘴!」
  「直人阁下,请稍候。我现在马上就将这只疯狗彻底解体。」
  「就叫你们不要那么激动了!」
  ——看来这并不是一厢情愿的妄想。

  ●

  时钟指针往回拨二十个小时。
  直人清醒时,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在这种地方。
  视线范围昏暗。似乎是在一个格外宽广的空间。距离天花板的高度不只几百公尺而已。这样简直就像户外一样…………咦,户外?
  记忆串联起来了。
  与昂克儿交战,之后自己被琉紫抱住,就这么掉到深不可测的地底。
  直人回想到这里,一道说话声从头上呼唤他:
  「您醒来了吗?直人阁下。」
  稍微转动脖子,就看到琉紫的脸凑近看着他。然后直人终于理解他现在的状态。
  他正枕着琉紫的大腿。
  一得知这点,总觉得就这么起来实在麻烦且可惜,于是直人轻轻点头闭上了眼睛。
  全副神经集中在头下面——大腿的柔软触感上。
  「我看您好像累了,请躺着听我说。现在我们在三重的都市区之外,大深度地下层内。本来这个地方等同于宇宙空间,依直人阁下这具脆弱至极的血肉之躯,十几秒就会致死——」
  「呜咦咦咦咦咦咦!」
  直人仓皇地跳起来了。
  就算再怎么舍不得琉紫的大腿,也不能当作没听到这句话。
  「糟、糟糕,不赶快回去会死——咦,奇、奇怪……?可是早就过十几秒了吧?」
  直人拍摸身体这么一问,琉紫就点头回答:
  「——是。照理说是这样没错,但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一带似乎维持了人类的生存环境……倒是直人阁下?您不是察觉这个事实才下了那个指示的吗?」
  「咦?没有啦,我只是发现再下面好像还有立足点。于是我就想,既然下面还有一层,就算掉下去也没关系吧。」
  就只是这样——直人本来正要这么说,却闭上了嘴。
  凝视着他的琉紫脸上失去表情。琉紫就这么顶着一张如能剧面具般的冰冷表情,淡淡地开口:
  「直人阁下。」
  「……是。」
  「我发现,直人阁下虽然位居人类顶点,因此相对看来是世界第一聪明的人物,但可悲的是从绝对观点看来却是蠢得无可救药。」
  「呃、呃……」
  「我就简洁说明吧。这里是超过一千年前建造的采掘用立足点遗迹。」
  「立足点遗迹……?」
  直人茫然地复述,张望四周。
  他聚精会神地仔细观察昏暗的空间。然后确认这里是无数通道形成网状之处。虽然破旧,但是修补得很牢固。
  总觉得——直人隐约联想到建设途中的工地。或者是大得荒唐的复杂攀爬架。
  琉紫等直人理解之后,继续说:
  「时钟机关之星,是使用地球内部的地函当作原料建造的。为了采掘地函,当然结论就需要立足点。这些立足点同时也转用为改造行星时的基础骨架——遍及行星全土的地下。」
  「呃,那是……」
  「如今行星改造完毕、各都市正常运作,这层并不受时钟机关之星的环境操作机能保护。」
  「意思是……?」
  直人当初以为大深度地下层有立足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还判断那里是人类可能生存的地方,但其实这个判断不过是直人的误解造成的错误认知——
  「是的。」琉紫点头告诉他:
  「讲白点就是差点没命了。我想只能庆幸运气好。这都要归功于我平日累积了连天使都会自惭形秽的善行吧。」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理解到自己的行动是玩命冒险,直人发出尖叫了。
  事到如今才冷汗直流,心脏剧烈跳动。
  琉紫冷冷地凝视着惊慌失措的直人说:
  「直人阁下。返家以后,我会连同课题外的知识更加严格教学,请您做好心理准备。您虽然拥有稀世才能,却还是得具备最起码的常识,不然会极其危险,这是我的判断。」
  「是……真的非常抱歉。」
  直人俯身低头,磕头谢罪。
  不过——直人歪头。
  同时冒出疑问:为什么只有这个地方例外?
  他一问琉紫这个问题——
  「答案只有一个。有人整修过这里吧。」
  「是谁?」
  「不知道。但恐怕和那个丑陋的巨大兵器有某种关系吧?」
  「嗯。」直人点头了。
  那个奇怪的东西和那正下方的异常现象,的确不是毫无关联吧。
  况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地方怎么看都很新。
  虽然已经老朽,却不像是一千年前的东西。再加上这里不是全暗——也就是有光线。虽然光量朦胧不可靠,但本来应该是一片漆黑的地方设置了灯火齿轮。
  「这也就是说——」直人呢喃着。
  「有人在维护这个地方罗。是用来建造那个巨大兵器的搬运通道,还是……算了,虽然不清楚,但总而言之——」
  直人竖起耳朵倾听。
  「总之,得回去上面才行。」
  既然有人维护,当然应该有出入口才对。还有回去地上用的升降机。
  然后,直人凭着听觉找到应该前往的地点。
  「在那边。好像还满远的。」
  直人转头这么说了。
  「机械运作声集中在一起……而且好像有人在。」
  琉紫点头说:
  「那么我们走吧。请抓着我的手,直人阁下。」
  两人手牵手,慎重地走过老朽化的昏暗通道。
  只要凭直人的超感觉与琉紫的高性能感测器,就算伸手不见五指也不会行动不便……尽管如此,只要一脚踩空,这次真的会掉到万丈深渊。
  两人提心吊胆地赶路。
  通道复杂交错,有时才滑下斜坡,就突然变成平缓上坡,没有一定规律。
  尽管如此,只有方向不会弄错,就这样前进了一个小时多以后,通道就像从树木的枝叶来到树干一样变宽了。修补程度也随之变得更加仔细坚固。
  休息一下吧——直人正要这么开口。
  就在这时,光映入直人的视线范围。方向稍微偏离目的地。只见从天花板洒落许多道光,直直射向深不可测的地底。
  「……那是什么?」
  直人歪头疑惑。看样子那好像是巨大建造物。而且不是一开始就建造成那样,简直就像是倒塌的建筑物刚好卡在这些网状通道上……
  直人一边感到疑问,一边竖起耳朵倾听,马上就得到答案了。那是——
  「都市……应该说是中心支柱吗?」
  更正确地说,是中心支柱的残骸。
  可想而知现在并没有运作。里面似乎也被掏空大半,竖起耳朵的直人仿佛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支柱内部的空洞。
  身旁的琉紫偏着头说:
  「从方向判断,是遭到抹消的滋贺区吧?居然会停留在这个深度,可见重量相当轻呢……虽然那个都市本来就像只有洞而已。」
  「只有洞?」
  「因为在旧时代是坐拥日本最大湖泊的地带。对,据说面积高达六分之一是湖,剩下大部分都是偏僻乡下,是既不起眼又定位尴尬的地方都市。」
  直人半瞪眼,看向琉紫。
  「……我问你,你跟滋贺有仇吗?」
  「不?并没有什么过节。就只是我的纪录这么记载而已。」
  琉紫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否定,继续说:
  「用机械化加以重现的时候,滋贺区被规划为西日本一带的水源都市。恐怕就是因为滋贺区被抹消,才导致三重的气候变得如此闷热吧。」
  「啊——听你这么说,我才想到玛莉好像讲过这样的话。」
  直人点头,看向滔滔不绝地解说的琉紫。
  「不过话说回来,琉紫你知道得还真详细耶?」
  「是。既然您忘记了,那么非常遗憾地,我还是再做一次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自我介绍——制作我的人,就是设计这座行星的人物。」
  「啊,对喔。」
  直人点头,心想难怪她这么清楚。
  「——」
  「……嗯?怎么了吗?琉紫?」
  发觉琉紫陷入沉默并凝视着他,直人问道。
  「是……是关于昂克儿的事。」
  琉紫这么说。
  她面向直人的正面,并拢指尖深深低头行礼。
  「请接受我迟来的道歉,对不起。」
  「咦……?等一下,琉紫,你突然这样是做什么?」
  「我害直人阁下陷入莫大危险。虽然我的粗率与不成材妹妹的无礼,是绝对无法补偿的过失……不过还请直人阁下原谅。」
  直人愣怔地张大嘴巴。
  琉紫依然深深低头,看不到她的脸。但看到她紧握裙子的拳头与稍微发抖的肩膀,直人慌张地说道:
  「不要这样。抬起脸来啦,琉紫。」
  「…………」
  「听我说,我完全没生气,也没放在心上。」
  「…………但是……」
  「——倒是啊,琉紫。再怎么说,说她『不成材』就太可怜了喔?至少昂克儿说过希望你阻止她的。」
  直人这么说,口气爽朗、丝毫不以为意。
  听到这句话,琉紫抬起脸。美丽的金色眼眸睁圆地说道:
  「——您听到昂克儿的声音了吗?」
  「嗯?喔,这个嘛,大概吧?如果不是我的错觉的话。」
  直人一点头,琉紫就稍微放松了表情。
  「说实话,我非常惊讶。因为那孩子在我们姐妹之中,是最不擅长表达情感的孩子。」
  「嗯?我不这么觉得耶。」
  「不。像直人阁下这样在人类社会孤立、沟通能力要打上大大问号的人物,能够办到这点,堪称是奇迹般的伟业也不为过。」
  「请不要这样,我要哭了。」
  直人发抖表示「对不起我就是孤僻」,琉紫蹙眉继续说:
  「不过,既然那不是昂克儿的意志,果然是……?」
  「啊——……嗯。我猜是那个面具有问题吧。就只有那个面具发出格外难听的『声音』。昂克儿的『声音』好像是被那个压制了。」
  琉紫听了直人的话,垂下眼帘。
  双手交叠在身体前方,像是在忍耐般握拳,琉紫简短地放话。
  「——不可原谅。」
  「是啊。昂克儿是无辜的。怎么想都是让她戴上那种鬼东西的人不好。找到凶手以后,一定要要求谢罪与赔偿,直到对方哭出来为止。」
  「那当然。」
  琉紫笑咪咪地露出圣女般的笑容这么说了。
  「从脚趾开始剁碎。等到连骨髓都深刻体会到当初不该生下来以后,再处以名留人类史上、充满痛苦与绝望的残忍公开处刑。」
  「……还请千万自我规范血腥画面好吗?」
  直人战战兢兢地补上这句话,琉紫对他微笑点头。那是无法断言YES还是NO模棱两可微笑。
  「……算了。还是前进吧。」
  之后两人边走边穿插几次休息,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乍看之下,那是宛如废墟的『城镇』。
  在采掘立足点上堆积废料,构成粗糙简陋却样样齐全的住家。耸立在中央的高塔延伸到遥远的上方,看样子似乎通往天花板——三重市的都市底部。
  ——但是,杳无人烟。虽然痕迹显示过去有以数千为单位的人类在此生活,但现在不管哪户人家都布满尘埃、呈现半倾颓朽坏的状态。
  看过几户人家以后,琉紫说:
  「根据合理推测,恐怕是先前遭到抹消的滋贺区的幸存者住在这里吧?」
  「被抹消却还能幸存……这种事有可能吗?」
  「我看是相当幸运吧。或者是不幸透顶也说不定。」
  琉紫感叹地吐气了。
  「……不过,居然在这种地方建造城镇幸存下来。人类的生态似乎比我想的还要顽强呢。」
  「虽然俗话说随遇则安,不过我还真不想刻意住在这种地方啊……」
  直人一边搭腔,一边竖起耳朵。
  在这座荒废的无人废墟城镇——确实听得到唯一一个人类生活的声音。
  直人找到那个声音的约略位置,问琉紫:
  「怎么办呢,琉紫?」
  「就打听看看吧。虽然当一个人沦落到在这种地方独自生活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肯定是人生失败组,连交谈的价值都没有,不过或许能够得到操纵昂克儿的不肖之徒的线索——而且对方只有一个人,怎么样都有办法对付。」
  「……嗯,总之友善一点好吗?」
  听到琉紫暗示了讲求实效的手段,直人背脊发寒地这么说了。
  两人穿过废墟『城镇』,走向中央的高塔。
  不久来到一间小小的小屋。和其他住家一样,是用废料盖的工棚。但入口附近没有尘埃,从小屋背面还传来小型发电机的低沉运作声——有人在。
  直人随便敲了两、三下门,扯开嗓门说:
  「请问~有人在家吗~!我有事想请教一下~」
  从门后传来说话声回应。
  「……是谁啊。来做什么?」
  那是沙哑至极的老人嗓音。
  「我们是迷路路过的人。想问您怎样才能回去上面。」
  「………………」
  经过相当长的沉默之后,老人说了:
  「……门没锁。可以进来。」
  直人和琉紫面面相,然后下定决心缓缓地开门了。
  一进门就发现,屋内就如同外观那样狭窄拥挤。
  天花板很低,光线昏暗。疑似用废料做成的架子排满整面墙壁,杂乱地塞满旧书与纸张。视线稍微往旁边转,就看到简单的厨房与小小的床。这是一间足够一个人独居的住家。
  然后房间中央,在灯火齿轮的灯光照明下,可以看到一名壮硕老人坐在摇椅上的身影。
  他的肩膀很宽,骨架很壮,在枯槁的皮肤下,经过锻链的肌肉覆盖全身。
  不管是蓬乱纠结的头发,还是包住下巴轮廓的短胡须,都是接近灰色的白色。不过那个颜色让人联想到丰富的阅历,更胜于衰老的印象。
  老人用手肘靠着摇椅的扶手托着脸颊,目光如炬的铁色眼眸看着进入屋内的直人与琉紫。
  他敲了敲大腿上阖着的厚本精装书,同时说: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啊——这个嘛,不小心就,呃~」
  直人含糊地支吾其词,琉紫从一旁接口:
  「我们从都市底部坠落了短短三万零四百二十五公尺的距离来到这里。」
  「对对对。呃……总之,就是那种感暨?然后,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回去呢,可恶。一切全部都是那个叫玛莉的地雷女害的,臭瘟神。」
  老人似乎充满疑心地看着两人,最后缓缓地摇头。
  他佣懒地呼吸一口气,告诉两人:
  「……回不去上面的。」
  「啊——就不能想想办法吗?要知道我身负着赶快回去救昂克儿这个女生的使命喔?」
  「这里是已经被放弃的地方,所有东西都搬空了。就剩下我以及少数生产设备而已。通往地上的升降机已经停用了。」
  「那就再启动一次就好啦——倒是老爷爷,你能不能动作快点!在我们拖拖拉拉的时候,昂克儿会——!?」
  直人突然一口气喘不过来。他眼前发黑,脚站不稳。琉紫扶着差点倒下的直人身体说:
  「直人阁下。虽然这里确实有空气,但氧气浓度极其稀薄。就算直人阁下已经从人类毕业、是等同于神明的存在,但目前还是人类,尚未进化成没有氧气也能生存的高次元生命体,因此最好再冷静一点才能够免于一死。」
  「会、会死吗!?」
  直人受到打击而瞠大眼睛。
  琉紫温柔地抚摸直人苍白的额头,继续说:
  「……上课后辅导,被玛莉小姐极其自作主张的个人因素拉来三重,就这么侵入军事设施,与昂克儿交战,坠落了三万公尺以上的距离,在稀薄空气中持续行走——直人阁下这种限定发挥在变态欲望上、尤其是发挥在对人偶的爱方面、超乎常人的行动力已经充分感动了我,还请您稍事歇息。」
  「……既然要让他休息,就让他睡那张床吧。」
  老人这么说。
  琉紫不发一语地看向老人以后,轻轻点头了。她抱起浑身无力的直人,搬到房间角落的床上让直人躺下。
  确认直人直接睡着以后,琉紫重新面向老人——
  「那么,换我代替直人阁下发问。」
  「……」
  「您是哪位、在这里做什么,这些我完全没有兴趣。但是直人阁下有该做的事,我则有义务用上我所有机能完成直人阁下的心愿。而且这个地方对健康也不好——」
  随着琉紫淡淡地陈违,她的裙摆出现黑色镰刀。
  刀尖有如盯上猎物的蛇般弓起。
  「该怎么从这里回到地上,请您尽速提供情报。我会以我所有的知识与能力问出答案,就算要带给您世上所有的苦痛也在所不惜。」
  「原来如此,你是Initial-代号Y系列吗?」
  ——镰刀飞驰。
  黑色镰刀的刀刃不偏不倚地抵住托腮的老人的脖子。
  「真是替主人着想。」
  老人苦笑吐气。尽管处于随时会被取下首级的状况,从他的眼神却看不到恐惧。
  琉紫问道:
  「您究竟知道什么?」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简单说就是你们与『那个』交手之后活了下来,掉到这一层吧?而且毫发无伤——能这样的自动人偶就只有你们而已。」
  「……」
  「听说日前在京都为了回避抹消,布列格家的千金大显身手。我猜,你就是传闻中她所拥有的壹号机吧?」
  琉紫不回答,金色眼眸警戒地眯起。
  「既然您知道这么近期的事情,看来您不是在人生路上失败、自以为是隐士的家里蹲呢。」
  「那个说法也不算错。我的确是失败者。」
  老人继续说:
  「通往地上的升降机是真的停止运作。虽然只要输入动力就能运作了。」
  「那么,就请你那么做。」
  琉紫这么命令。
  老人则是保持微笑,告诉她:
  「只要你愿意听老人家聊几句话,我就这么办。」

  ●

  「——于是我们就这样回来了。」
  直人这么总结。
  为了避雨,四人回到玛莉与哈尔达在无人旅馆借用的房间,互相交换情报。
  先听直人说法的玛莉茫然地说:
  「这么说来,原来你当时并不是打算送死吗……?」
  「嗄?送死?我吗?为什么?」
  直人一愣,玛莉就支支吾吾地说:
  「没有啦,就是,我以为你是要牺牲自己掩护我们……」
  「你在说什么?」
  直人立刻断然否定,继续说:
  「就说了我只是想阻止昂克儿而已啦。应该说我怎么可能为了救你这种地雷女而选择送死?哪里竖起这种旗标了?要是我死了,不仅琉紫会伤心,也救不了昂克儿,就常识判断,谁都没有好处吧?我说玛莉,你该不会……是笨蛋吧?」
  「————」
  换来直人的怜悯视线,玛莉气得浑身发抖。
  「……不过,说得也是。」
  哈尔达小声呢喃。玛莉听到这句话,转头发出宛如从地狱深处响起的声音问他:
  「哈尔达……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早就发觉了吧……?」
  「不,我之前并没有确切证据喔?」
  被瞪的哈尔达摇摇头,继续陈述:
  「实际上,掉到大深度地下层会死是毫无疑问的事情。只不过,这个小子会挺身救大小姐这件事教人存疑也是事实。」
  「既然这样,为什么——」
  「这种话,当时的你听得进去吗?除非实际确认直人还活着,不然这种话连安慰都称不上吧。当时我认为说了是火上加油,于是选择沉默……」
  「——」
  玛莉沉默,然后心想。
  当时的确是有想不通的疑点:哈尔达对直人他们掉下去这件事莫名冷静。但玛莉以为,那是他身为退伍军人经过充分训练与实战锻链的士兵精神使然……
  玛莉懂了。
  也就是说,只有玛莉一个人像小丑一样起舞。那些绝望、苦恼、眼泪、呕吐、磨损的心、认真面对眼前事态的反复思量,这些全部——全部都是乌龙的误会、滑稽的独角戏。
  ——好,杀了他们。
  玛莉这么静静地下定决心。
  除非把所有相关人士沉到地底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然就无法挽回自己粉碎的尊严……!
  「你们几个……」
  玛莉幽然地站起身。
  然而,但是,直人无视眼前的玛莉,在地上摊开地图。
  然后他说:
  「总之,先不管这件事,我们去东京吧。」
  「——咦?」
  听到直人的话,玛莉停住不动。
  玛莉还没说出自己这边得到的情报:包括滋贺区遭到抹消的真相、三重与东京的对立、以及现在随时会发生战斗的情势。
  可是为什么却——察觉玛莉的视线充满疑问,直人回答:
  「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昂克儿护卫那个巨大兵器,然后昂克儿本来在东京对吧?既然这样,动起来的那个兵器的目的地就是东京——我是这么想的,不对吗?」
  「是……没有错。」
  玛莉半是目瞪口呆地叹气。
  她已经渐渐习惯这种事:他的思考总是径自推演,完全无视于细微末节的证据或状况。
  「……那么,你去东京想做什么?」
  「嗄?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去救昂克儿啊。听到那么可爱的自动人偶在『求救』还能说NO的家伙,神经有毛病啦——太离谱了啦——」
  ……这家伙果然是笨蛋吗?
  玛莉揉着急剧疼痛起来的太阳穴说:
  「……你们刚从地下回来可能不知道,那个兵器打算袭击东京喔?」
  「这个嘛,毕竟那是兵器啊?我想也是有那种目的吧,所以?」
  「『所以?』——你这个人实在……」
  「就说了,昂克儿在向我『求救』喔?不然就顺便阻止那个巨大兵器。救出昂克儿、打爆巨大兵器。这样一切就会圆满收场了吧?顺便再揪出幕后黑手或最终头目,反正那类的也在东京吧。就把他们统统抓起来解决掉不就好了?」
  「…………」
  玛莉深深叹气,摆出一张臭脸。
  哈尔达从旁边插嘴:
  「……我跟你说,直人。讲起来容易,实际该怎么做才是问题。我们有办法阻止那个动起来的兵器吗?」
  「所以接下来才要思考方法吧。」
  直人不以为然地这么说。
  哈尔达摸摸下巴,淡淡地继续说:
  「东京正集结『军方』,三重正启动巨大兵器。就我的预测,大概会是三重先发制人吧。所以在东京严阵以待是不错,但这些家伙一旦在东京打起来,东京会遭殃的喔?」
  直人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
  「那么,就来思考不会导致东京崩毁的手段。」
  「这么一来,不光是巨大兵器,连东京的『军方』也会变成敌人喔。」
  「那帮人本来就不是自己人了。只要妥善利用就好了吧。」
  「这么一来,这次换——」
  「够了!吵死人了!全部一起设法解决不就好了吗!」
  直人激动地大叫了。
  他朝哈尔达与玛莉宣泄想法:
  「不管罗哩罗嗦地讲再多道理,结果要做的事都一样吧!至少不管何方神圣说了再有道理的话,我就是一点都不想放弃昂克儿,怎样!要是敢妨碍我,就连大总统我都把他大卸八块!」
  「————」
  玛莉无法回答,直人继续强调:
  「所以?结果你们到底想怎么做?如果只会罗哩罗嗦地列出『办不到的理由』夹着尾巴逃走,那才是连笨蛋都会做的事情吧!你说啊!?」
  他宛如挑衅的语气,惹得玛莉情绪沸腾。
  一回过神来,她就已经怒吼反驳了。

  「——不要小看我!」

  翠绿眼眸染起火焰,她顺着冲动大发豪语。
  直人与玛莉对峙,面对面互瞪。
  「你在对谁说话?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谁理你啊,呆子!你『现在』是只会讲丧气话的扫把星地雷女吧!」
  双方一步也不退让。
  灰色眼眸与翠绿眼眸之间迸出火花。
  「明明就没有具体想法,就不要一厢情愿地痴心妄想!」
  「『现在束手无策——。如果这就叫作具体想法,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
  「嗄?你说谁束手无策了!不要擅自决定!」
  「哦,是吗?在我看来,你从刚才就一直这样找借口喔。」
  玛莉激愤地伸出双手,抓住直人的胸口。
  「————」
  她正要破口大骂,却把话吞了回去。
  玛莉近距离看着灰色眼眸。
  从他的眼神明确感受到失望之意,玛莉顿时激动得身体发烫。
  屈辱使肩膀发抖。激愤灼烧内心。
  被骂嚣张是无所谓。吵架的感觉也很新鲜。表达敬意可以免了。恶言恶语则是是彼此彼此。
  但是,尽管如此,绝对——
  唯独不能忍受被这家伙怜悯——!
  就在这瞬间——
  宛如划破黑夜的雷光般,记忆重新涌上心头。
  「我——!」
  自己曾经像这样,和这家伙互瞪,然后说过一句话。

  [插图]

  那时候曾感受到的、深信不疑的、然后竟然不小心忘记的话语。
  那是界定了玛莉•蓓尔•布列格这个人的,唯一一句荣耀的话语。
  翡翠眼眸炯炯发亮,玛莉呐喊出来:

  「——我认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直人则是稍微展露一抹微笑,同意她:
  「——没错。这样才对,不然你就只是『普通的』地雷女吧。」
  玛莉突然发噱笑出来了。
  「呵呵……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眼前的直人、哈尔达、琉紫都呆若木鸡地看着玛莉,玛莉却不怎么在意。
  怎么会这样呢。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自己居然直到现在这一刻才想起。
  玛莉说了:
  「来确认吧——你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喂。」
  「——同时是比我要有救得多的笨蛋。」
  玛莉立刻插入这句话,然后吐气。
  琉紫从一旁夹杂吃惊地对玛莉说:
  「你竟然难得说了让人全面赞同的话——你是撞到头了吗?玛莉小姐。」
  「是呀,感觉就像是被铁锤打到头一样。笨蛋还真不错呢。」
  玛莉开心地、愉快地放松姿势耸耸肩。
  ——玛莉同意。
  人类这种东西或许就像琉紫说的,只不过是笨蛋。
  世界或许就像自己不小心吐露的丧气话那样,根本没有价值。
  可是,那又怎样呢?
  「简单说就是世上只有笨蛋。统统都是不合理、不讲理的任性生物——尽管如此还是要爱你的邻人,话是这么说的,对吧。这个破破烂烂的世界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价值,但确实有意义。」
  这是因为,虽然价值由他人认定,但意义却是靠自己去认同。
  所以凡是人都是为了寻找自身诞生的意义而活。
  ——至少,见浦直人并没有弄错这件事。
  玛莉告诉直人:
  「OK,你说得对,去东京的确不错。我们就同时对上三重和东京,然后将一切加以逆转吧。」
  「虽然我不清楚你想做什么,不过要救昂克儿这件事,我是不会退让的喔。」
  「我知道啦。不会偏离目的。你要救昂克儿,我要拯救世界。想做就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哈尔达插嘴:
  「喂喂大小姐,我很高兴你恢复精神,但你想做什么?」

  「那选用说。就是什么都做喔。」
  ——没错。没理由要贴心地选择正当手段。不管本身有没有余力,玛莉都不会承认那种义务。
  「误会可大了喔。我们不是正义使者——是恐怖份子吧。」
  玛莉的思考以猛烈速度开始运转。
  少女的娇小身躯随之散发出危险气息。
  「我要反省——至今的我还不够豁出去。」
  玛莉用力握紧拳头。
  直人见状,退避三舍地小声说:
  「奇怪……我该不会推了危险人物一把吧?」
  「你放心,直人。多亏你从背后推我一把,我们将得到昂克儿喔。」
  「我会尽量推。要不然我就开车从你背后撞下去吧,包在我身上。」
  直人以光速改变态度。
  哈尔达望着这幕,嘴角抽动。
  「虽然我不晓得你们想做什么……不过看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玛莉点头说:
  「那选用问吗?就是要做不好的事喔。」
  玛莉对着嘀咕的哈尔达微微一笑,重新面向直人。
  「那么直人,让我问你两个问题就好。」
  「呃思。虽然我只有非常不好的预感,请问是什么问题?」
  只见玛莉在眼前竖起食指:
  「首先第一,从你的口气听起来,你好像认为有办法阻止昂克儿,事实上真的办得到吗?」
  「办得到。」
  直人二话不说地回答。
  但琉紫反驳他:
  「……恕我直言,直人阁下,能够战胜那个孩子的机体——」
  「没这回事,琉紫就办得到。不必我说也知道,我不会让琉紫坏掉,也不会破坏昂克儿。依照昂克儿的请求,救昂克儿。这点是绝对的。」
  「没错。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罗。」
  玛莉不问根据,换问第二个问题。
  「下一个问题,琉紫和昂克儿。为了平安保住两人,你愿意做到什么地步?」
  「那选用说。我什么都愿意做。」
  玛莉歪扭嘴唇一笑。
  「——哈尔达,你听到了吧。录音了吗?」
  「喔,是录了……」
  「你说你什么都愿意做吧?你说了,你说了喔,既然说了就休想反悔喔。」
  玛莉来意不善地逼近,直人稍微退缩,同时说:
  「呃、呃……这个嘛,只要琉紫和昂克儿都能够平安得救,嗯,我什么都愿意做。只不过要我去死就PASS了。琉紫大概是不会同意的。」
  直人这么回答,琉紫露出充满敌意的眼神,像要掩护直人似地走向前来。
  「——当然,假使玛莉小姐期望直人阁下死亡、或是濒临死亡的状况发生,请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这次玛莉小姐思虑欠周地连累直人阁下,险些害直人阁下丧命,关于这件事,我也有一点想法——」
  「请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死的。一个都不会,一个都不会的。」
  玛莉放松肩膀的力量然后苦笑。
  「就只是……这个嘛,直人。你的课后辅导下次预定上什么?」
  「咦,上现代史,怎样……?」
  「是吗?那么这样正好。那本教科书,等你回去的时候应该已经改写,已经没必要学了。」
  「……嗯?」
  「我要让你留名教科书。头衔大概是史上最凶恶的恐怖份子,懂了吗♪」
  「我问你。」哈尔达插嘴:
  「卖关子卖了半天,结果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呢,大小姐?」
  接到这个问题,玛莉面带笑容地回答:
  「答案很单纯喔。」
  她呼吸一口气。
  「就是抢在三重的巨大兵器之前袭击东京喔。」
  等三人理解自己所说的话以后,玛莉继续说:
  「根据我方收集的情报,与刚才你说的话,我大概猜到那个兵器的运用方式了。虽然如何将那么巨大的兵器运到东京,这点还是疑问——」
  纵使具备再坚固的装甲,以那个体积在地上行进,将从三重到东京一路造成破坏,所到之处无一幸免。
  到时候就不单是东京的问题。行进路线上所有『军方』都会展开迎击,要是战况失利,他国『军方』也会出动收拾局面吧。
  重点是,即使是再强大的兵器,以那个体积,移动速度不会快到哪去。只要趁那个兵器停留在某都市上时连同都市一并抹消,那个兵器应该就会毫无招架之力地遭到击沉。
  也就是说——玛莉做出结论:
  「那是在地下移动的兵器。之所以在地下建造,不光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个机棚本身同时也是直接连结大深度地下层的起降坪喔。」
  那同时正是三重『军方』的胜算来源才对。
  可以想见在大深度地下层不可能布署军队。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人料想到会有在地下移动的兵器。
  一旦从地下遭到奇袭,不管『军方』在地上集结再多兵力都毫无意义。届时要不直接破坏都市,要不甚至是挟持东京全域的中心支柱当作谈判筹码都有可能。
  「所以,我方要先发动恐怖攻击。」
  「可是,恐怖攻击具体该做些什么?炸掉国会议事堂吗?」
  直人面有难色地这么说,玛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
  「笨蛋,做那种事没有意义吧。我的想法是要干一票更大的——我们要配合时机,控制东京的一座区块喔。」
  「意思是……就像京都那时候那样吗?」
  几个月前,为了拯救京都,直人与玛莉两人支配中心支柱的记忆犹新。
  直人确认是不是要再做一次同样的事,玛莉点头。
  「没错。这样就能够先疏散居民,而且只要放出假情报引诱,就能够诱导『军方』乃至于东京的『指挥部』。这么一来,军属技师一定也会发觉在地下前进的兵器才对喔。再来只要交给那帮人……输赢可是攸关到面子问题。」
  「虽然想再研究一下细节……不过我大致了解你想做什么了。」
  哈尔达这么插嘴。
  「可是啊,大小姐。要实行这个计划,人手有点不够喔。而且也没时间从长计议,要是这样直捣黄龙从中作梗,不管哪方阵营都不会忽视我们吧。最糟糕的情况,昂克儿或许会找上门来。」
  「虽然我正是期待这点——不过,没问题的。」
  玛莉微微一笑,耸肩说:
  「我想你或许知道,我可是有非常多可靠的朋友喔?」
  「——摧残孤僻少年的心很有趣吗?」
  听到玛莉那句话,直人乖僻性情发作,这么嘀咕了。





  第4章 反攻者 00:00

  轮历一〇一六年二月六日上午十点三十四分。
  三重区地下约七十五公里处的都市结构底部。
  在地上居民绝对不会目击的那个地方,它缓缓地动起来了。
  它是巨大的钢铁蜘蛛。
  全高三百二十公尺、全长九百三十二公尺。体积大到让人难以置信它居然会动的物体,此刻正发出轰隆巨响迈步前进。
  它从都市底部钻进大深度地下层——实际上的宇宙空间,摆脱重力的制约笔直往东前进。
  前方是日本国首都圈——多重区块领域•东京。
  步伐迟缓。
  抵达目的地恐怕是一天半后的事吧。
  但一边在时钟机关之星——飘浮在宇宙的空壳内部爬行,一边准确地潜行逼近猎物使出致命一刺的它,难保不会破坏这座星球,毫无疑问是极为危险的东西。
  这只不祥的蜘蛛不为人知地爬行逼近,然而一道影子暗中观察着它。
  「动起来了吗……」
  影子摇曳银发,这么呢喃。
  「虽然这玩意儿丑陋恶劣得不堪入目……不过,的确是威胁呢。」
  说出恶毒的话语之后,影子——琉紫眯起单眼。
  确认怪物出动与其行进路线、速度以后,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静静离开了现场。

  ●

  轮历一〇一六年二月六日下午六点二十七分。
  日本国东京,秋叶原区,靖国大道,有一座称为第四钟楼的建筑物。
  基本上钟楼一律纳入『军方』管理下,但这里为了技术研究而成为少数例外,委托附设大学维护管理。
  复数人影走在这所秋叶原技术大学的校地内。
  他们穿着相同的蓝色作业服,推着推车载着大件货物,大大方方地穿过红色夕阳照耀的校园。虽然校内还看得到许多学生与教职员,却没有人留意走在校内的他们。
  结果,他们在无人拦阻下,抵达钟楼的搬运通道。
  那里设置了铁门与小间警卫室,一名稍微上了年纪的警卫,疑惑地凝视着这群推着大件货物过来的人。
  领队的虎背熊腰男子笑咪咪地提高嗓门说:
  「你好!辛苦了。平常总是承蒙关照了。」
  「是、是啊,承蒙关照……请问,有何贵事?」
  警卫一含糊回应,壮汉就露出牙齿浮现爽朗微笑,从夹在腋下的公事包取出一张文件。
  「我们是精工货运的人。今天搬运新的观测器材过来。」
  「咦?我没听说这件事……?」
  「啊呀。伤脑筋,联络又出差错了吗?」
  壮汉夸张地皱眉蹙额,然后小声抱怨似地说道:
  「今年已经是第三次了。这些大学的学者教授,坏就坏在事务手续都不仔细处理……啊,没有啦,抱歉失礼了。」
  「不会啦,我了解。」
  看壮汉小声道歉,警卫苦笑着这么说了。
  「八成是木崎教授吧?底下学生经常抱怨,那个人明明对学生很严格却丢三落四的。」
  「唉,说起来是老样子就是了。」
  壮汉躬身表达惶恐,指着递出的文件。
  「听说木崎老师从今天起突然出差,联络不到人。因为老师想要一回来就马上动手工作,所以吩咐我们在老师出差期间将器材设置妥当……果然还是不方便吗?」
  「嗯——……其实本来是需要教授提出申请书的……」
  警卫轻声表达同情,然后点头了。
  「不过你们的文件很正规,我就放行吧。等教授回来以后,我会提醒教授一声的。」
  「谢谢您!嗳呀,您真是帮了大忙。」
  「不会不会,工作辛苦了。我现在就开门。」
  好心的警卫保持笑容,操作手边的按钮。
  门打开,壮汉接过盖了章的文件低头道谢。
  穿著作业服的一行人推着推车,进入搬运通道。
  等完全看不见警卫室以后,壮汉——哈尔达发笑地说:
  「——总之,大学警备差不多就是这样。汉涅斯老师。」
  「简直难以置信啊,哈尔达老弟。」
  回应他的,是在他正后方推着推车的男子。那名中年男子五官深邃、脸四四方方,看起来不苟言笑。
  「就凭那么一张文件,一般会放身分不明的人进钟楼吗?」
  「『军方』就不可能那么做。但普通人是用服装和态度判断对方的。像这样穿着货运公司的连身工作服随便哈啦几句,是不会那么容易起疑的。」
  男子——汉涅斯听到这里还是一脸无法苟同的表情。
  「不过,还真巧,教授刚好出差了啊?」
  「喔,不是,那是请布列格帮忙安排的。」
  「……你说什么?」
  「毕竟地点是大学,不方便动粗。所以就随便安排工作请教授出差了。拜这之赐,这段时间进这座钟楼的人就只有我们而已。」
  听了哈尔达的话,汉涅斯深深叹气,重复道:
  「……简直难以置信啊。」
  「虽然您以前和那个野丫头共事,不过我看您倒是满一本正经的。」
  哈尔达扬起嘴角一笑,打趣地这么说。
  但汉涅斯神情一愣,立刻回应:
  「野丫头?就我所知,她应该是更认真、诚实,且优秀的女性才对?」
  「……也是,语言这种东西真是不方便。」
  虽然这段形容不尽然错误,但总觉得让人无法释怀。
  呼吸一口气,摇摇头以后,哈尔达转变话题。
  「总而言之,要是发生任何问题,我来处理,就麻烦几位老师专心作业罗。包含设置器材在内限时四小时,没问题吗?」
  「那当然。我好歹也是一级钟表技师喔。你就信任我吧。」
  汉涅斯——过去在『无国界技师团』担任观测班长的男子挺胸自豪。
  听到这句话,哈尔达苦笑,点头行礼。
  「——那还真是失礼了。」

  ●

  轮历一〇一六年二月八日上午〇点〇〇分。
  将在之后人类史写下重大一页的这天的稍早之前。
  玛莉•蓓尔•布列格人在日本国东京的秋叶原区——第一钟楼。
  几十名技术人员在和中心支柱同样填满齿轮的机械构造房间里忙碌工作。
  ——为了实行玛莉的计划,要同步控制中心支柱与各个钟楼。
  众人不眠不休地进行这项作业。
  当然他们都不是平常负责维修这里的军属技师。
  人种、性别、年龄层都不一样、服装或装备也缺乏统一感——更正,唯一的共通点是,他们所有人手上都戴着罗盘表。
  那是身为一级钟表技师的证明。
  拥有大小总计九个盘面的超精密钟表。
  那是晋身全两亿名钟表技师顶点的勋章。
  一般技术人员就算几百个人联手,也比不上他们其中一人。兼具这种才能与实力的规格外技术人员——其中一人大声呼喊:
  「玛莉老师!」
  埋首于工作桌专心写算式的玛莉抬起脸。
  「是,请说。」
  「三三四〇号至七九九〇号同步确认。以及全阶层连结检查完成。」
  「——了解,已确认。辛苦了。」
  玛莉一点头,换成盯着通讯器的另一名技术人员大喊:
  「报告!第四钟楼通报,全阶层机能解放完毕。正将气温控制系统的管理员权限传送过来。」
  「——了解,请回复对方。『就快到作战时间,完成最终确认以后,请立刻逃脱。』以上。还有将权限再传送到各钟楼。」
  然后接连传来几项报告,玛莉一一确认、裁决指示以后,大口呼气。
  她坐在椅子上用力伸懒腰,纡解紧绷的肌肉。
  一名刚迈入老年的男子从后面接近,对她说:
  「总算是赶上了呢。」
  男子动作优雅地将热气腾腾的杯子放在桌上,继续说:
  「是红茶。加了大量蜂蜜与牛奶——我记得您喜欢甜的东西吧?」
  玛莉缓和表情,拿起那个杯子。
  「谢谢您。康拉德维修士官长。」
  「我已经不是士官长了喔,玛莉老师。」
  男子——康拉德和气地订正。
  「……也是呢。」
  玛莉含住热腾腾的杯缘,垂下眼帘。
  以前玛莉还在『无国界技师团』的时候,康拉德担任维修士官长,负责辅佐玛莉。他是老练能干的技术人员,在京都事件也留在危险现场帮忙到最后。
  他在事件后退出『技师团』,转为自由钟表技师投身市井。之前帮忙调查东京『军方』可疑动向的人也是康拉德。
  「最要紧的是作业顺利结束……勉强各位了。」
  「别这么说。大家和您一起工作都非常快乐。而且实际上几乎所有钟楼都搬空了,做起事来也很轻松。」
  「……虽然是一连串重大犯罪就是了。」
  玛莉品尝香甜温热的红茶,暂时歇口气。
  她思考着在场、以及在其他钟楼进行作业的这些技师的事。
  他们绝大多数都和康拉德一样,以前是玛莉的部下,在京都事件后脱离『技师团』成为转战民间的一级钟表技师。
  ——劫持都市机组,迎击巨大兵器的侵袭。
  玛莉这项计划任谁听了想必都会嫌乱来,他们却二话不说地参与了。
  这些人拥有贵重技能,想必能够得到任何想要的待遇与工作,却协助这种不仅没有丰厚报酬、甚至还是犯罪行为的计划。
  因为受到玛莉•蓓尔•布列格的请托——这是唯一的原因。
  回顾这项事实,玛莉重新怀抱着书之不尽的感谢与感慨,涨红脸颊。
  「真的——非常感激不尽。」
  这时,放在桌上的通讯器发出铃声。
  玛莉一按下收讯开关,立刻传来说话声。
  『——玛莉,准备好了吗?』
  是直人的声音。他似乎有点激动,声调比平常还高。
  玛莉歪扭嘴唇,对收音器说:
  「——当然啦,你以为本小姐是谁呀?」
  『就靠你罗,一级钟表技师。』
  「那是当然的罗,也请你完成你的任务。」
  『了解。』直人的声音这么简短回答,通讯就切断了。
  看玛莉关掉通讯器,康拉德问她:
  「刚刚是『他』吗?」
  「对,是见浦直人。」
  玛莉一点头,康拉德就夹杂叹息低声说:
  「虽然前些日子也亲眼目睹,但不管看几次都难以置信。光靠本身的听觉和那种程度的辅助器材,居然能够完全观测中心支柱与十二座钟楼……」
  「不过,那是现实喔。」
  直人听出秋叶原区的构造,由玛莉翻译画成设计图。
  解析中心支柱与各钟楼的机能连结,再利用其中四座钟楼逆向操作中心支柱的机能,建构能够自由掌控操作气温与通讯网的系统——
  这项荒唐的作业本来要花上几百年才终于能够找到头绪着手,直人和玛莉却仅仅用了三天就完成了。
  「如果中心支柱是都市的脑,钟楼即是内脏。打比方来说,这就像是要刺激脏器干涉脑一样……既然中心支柱和钟楼相连,就理论上的确不是不可能,不过……真的很惊人。」
  当然这是在多达数十名的一级钟表技师协助下才能够实现,但是……
  康拉德发出低沉的声音呢喃:
  「身为一介钟表技师,我同时也感到恐怖。」
  康拉德本身是位居所有钟表技师顶端的一级钟表技师。
  可以说他钻研、精通现在人类拥有的最新钟表技术。这不是自以为是,他的确拥有足以这么断言的实绩与经验。
  就连他都完全无法理解的才能,却存在于现实之中。
  「我怀疑,他……这项才能,真的属于人类吗?」
  「他是人类喔。康拉德老师。」
  玛莉立刻回答,垂下眼帘。
  「他不是便利的神。也不是方便的魔法师。他是和我们没有任何不同、随处可见的普通笨蛋。」
  「…………」
  「虽然是笨蛋——至少在之前的京都以及这次的事件,和做这种事的那帮人的脑袋比起来,直人远比那帮人正常多了。纵使能力再异常——直人至少充满『人性』。」
  绝非正确。不完全善良。不是真正万能。
  无论是谁都一律无价值地出生,一边愚蠢犯错,一边却还是努力要得到人生意义而前进,如果这就是人类的生活方式的话……
  ——那么见浦直人是玛莉•蓓尔•布列格所知,最充满人性的人。
  康拉德凝视玛莉半晌——
  「——是啊。您说得没错。」
  他静静点头了。
  接着他忽然如临时起意般开口:
  「话说,其实我从之前就一直这么想——」
  「是?」
  玛莉歪头表达疑惑,康拉德十足恶作剧似地轻声说:
  「您太不擅长隐藏本性了。」
  「咦……?」
  玛莉发出呆傻的声音。
  康拉德促狭地微笑,继续说:
  「不过,我觉得您本来的样子要更加有魅力得多喔,玛莉老师。」

  [插图]

  「——请、请不要调侃我!」
  情同孙女的少女鼓起腮帮子,康拉德一边享受她的表情,一边转头。
  不知何时,那些钟表技师停下手边工作望着两人对话;康拉德依序环视他们的脸,拍了拍手。
  康拉德发出浑厚、沧桑的嗓音宣告:
  「——各位,时间差不多了。大家一起来享受历史改变的瞬间吧。」

  ●

  日期从二月七日变成二月八日的瞬间。
  日后称为『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同时成为同日发生之『二•八事变』先驱的事件揭幕了。
  ——伴随着一名少年的号令。
  以秋叶原区为中心,半径三十公里的范围内,有股激烈的震动扩散开来。
  所有通讯设备停摆,内部的,共振齿轮。展开了设定之外的运转。
  调整都市机能的中心支柱齿轮组,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动作。
  那既非单纯的故障,也不是年久劣化所造成的运转不良。系统运作一切正常,就只是管理者切换成一名少女所建构的系统而已。
  事故发生五分钟后。
  完全落入他人控制的通讯设备重新启动。
  无计可施地旁观事态如何演变的众人,透过电视和广播,接收犯人格外亢奋的『犯罪声明』。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还有既非绅士也不是淑女,愚劣平庸的普通市民们,晚安呀!周末的夜晚,在大家行乐之际打扰了,实在是非常抱歉!』
  从通讯器传出经过变音处理、宛如酒醉主持人的说话声,大声地响彻四周。
  听到这些话,康拉德似乎很苦恼地皱眉。
  「唉呀,我实在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想法……」
  一旁同样抱头伤脑筋的玛莉叫苦:
  「不……可以请您不要把那个笨蛋当成年轻人代表吗?」
  因为玛莉及康拉德等人忙着建构系统分不开身,于是把犯罪声明交给直人随便处理,下场就是这副德性。
  前所未闻、空前绝后的历史事件——相形之下事件犯罪声明却实在过于粗俗,就算玛莉这么后悔也已经于事无补。
  「啊啊,可恶,之后一定要抱怨几句!——假情报传送得怎样了!?」
  负责控制仪表板的钟表技师回答:
  「很顺利!一百六十八条线路全部保持传送。没有被发现的迹象!」
  「——了解。观测班,巨大兵器现在位置呢!?」
  「现在在涩谷区底部行进中!对照『军方』行动预测,估计双方约五十六分钟后与敌方接触!」
  「——了解。看来目前还算顺利。那么请准备启动气温控制系统!」
  玛莉接连下指示,康拉德对她说:
  「玛莉老师,接下来靠我们就够了。」
  「……拜托你们了。那么,我按照预定与他们会合,进行下一个作战。各位请在作战结束后立刻逃脱。」
  「了解。」听着背后这句齐声答复,玛莉抓起大衣与包包飞奔而出。
  她一边穿上大衣,一边冲上逃生梯来到钟楼屋顶。
  微温的夜晚空气拂过脸颊。
  灯火齿轮将重力转换为光,在灯火掩映下,夜空看不见星光。
  看得见的只有银色月亮,和藉着月球引力运转的『赤道发条』而已。
  从某个扬声器传来直人荒唐的『犯罪声明』。
  玛莉大喊:
  「琉————紫!」
  「——犯不着怒吼,我早就来接你了,玛莉小姐。」
  一道轻快的说话声从背后叫住她。
  玛莉一转头,眼前是任夜风吹拂银发的自动人偶的身影。
  「反而是玛莉小姐比预定迟到两秒。在些微时间落差就会直接造成危险的状况下,关于这次失态——」
  「那你就赶快行动,把落后的时间补回来!」
  玛莉怒吼,扑向琉紫。
  琉紫明显摆出一张臭脸——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横抱起玛莉动身了。
  她从屋顶跳起。
  目标是在车站前的大楼屋顶上一个人发表『犯罪声明』的直人身边。那里是四人的会合地点。
  琉紫抱着玛莉,在秋叶原街上疾驰。似乎是因为『犯罪声明』的关系,从脚下流逝的街道感受得到宛如屏息警戒的气氛。
  「——唔,开始了!」
  玛莉简短低语,竖起手指。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矗立在黑夜里的红色铁塔——旧时代遗物的东京铁塔逐渐冻结成白色。
  「差不多要进入作战最终阶段了。」
  之所以冻结粉碎东京铁塔,是为了作为全东京都看得见的、显而易见的威吓。
  是夸示力量,证明秋叶原区确实遭到镇压。只要办完这件事,就会马上中断声明,进行下一步行动。
  琉紫口气冰冷地继续说:
  「更重要的是,我从先前就挂念一件事:敌方的行动似乎比预定快了两分三十七秒。」
  琉紫稍微偏着头,视线望向远方。
  玛莉顺着琉紫的视线看去,确认三架在黑夜无声飞翔的巨大影子。
  「无声直升机……!」
  那是载着强袭型自动人偶的军事兵器。三架都笔直地采取和我方相同的行进路线——也就是朝直人所在的大楼屋顶飞去。
  关于直人的所在地,因为从一开始就故意放出真情报,会被锁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敌方应对比预定还快。
  而且在空中飞行的无声直升机,与在大楼屋顶上反复跳跃的琉紫之间的速度差距,导致双方距离转眼间拉开。
  ——这样下去,在琉紫到达前,直人就会遭到无声直升机攻击。
  「再来是地上还看得到警备型自动人偶。」
  一听从琉紫的话往下看,就发现警备人偶闪着红色旋转警示灯朝直人所在的大楼赶去。数量为十几具。
  跟无声直升机比起来,威胁要低上几成,尽管如此还是不能忽视。虽然外观仿佛会走路的圆桶,但一具就足以轻松镇压血肉之躯的人类。
  ——该怎么做?
  就在玛莉皱起眉头烦恼如何应对时,琉紫小声低语:
  「玛莉小姐。你有武器对吧?」
  「咦?当然,我带着机械枪剑,怎样……?」
  确认玛莉点头,琉紫淡淡地宣告:
  「那么,因为我必须稍微加紧脚步,下面的乌合之众就交给你了。」
  「咦?——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玛莉还来不及回答就被抛到空中,她发出尖叫。
  在一阵天旋地转之中,玛莉慌忙从枪套取出锚钩绳枪,发射。
  靠绳索减缓速度调整姿势,翻滚着地。
  另一方面,丢掉多余『行李』的琉紫加快速度追赶直升机。
  「痛痛痛痛……那个臭人偶……唔!」
  玛莉一边骂一边抬起脸,却倒抽一口气。
  『『『发现可疑人物——』』』
  警告音齐声响起。
  她的着地位置,是在路上疾行的警备型自动人偶的正中央。
  现在他们包围了装备火器从天而降的可疑少女。
  「天啊……!」
  玛莉慌忙从腰际的枪套拔出机械枪剑。
  同时,确认对象威胁度提高的警备人偶,从躯干弹出镇暴枪的枪口。
  『『『确认抵抗——进行镇压。』』』
  「既然要放我下来,就挑好一点的地方放我下来啦,你这个破铜烂铁——!」
  玛莉发出既不像惨叫也不像怒号的大叫,当场往后跳开。
  随后,迸出枪声。

  ●

  之后——
  玛莉突破数次危险场面,总算将警备人偶全数歼灭。
  确认没有漏网之鱼以后,她赶往大楼屋顶。
  不理会那些被斩碎、坠落起火的直升机残骸,冲上逃生梯。
  一来到屋顶,眼前是被解体化为废铁的自动人偶残骸、背对这边的哈尔达、以及不知为何趴在地上的直人与——
  「——唔。」
  若无其事的琉紫。
  发现琉紫身影的瞬间,玛莉随手发射机械枪剑。
  子弹不偏不倚地袭向琉紫——却因为琉紫退后一步而射偏。
  「……危险啊,大小姐。」
  「哈尔达。」
  玛莉一边呼唤冷汗直流的哈尔达,一边快步走近。
  不同于内心怒火中烧,说出口的话语却冷漠不带情绪。
  「把这个没用的家伙抓起来,今天非得将她解体,做一番人格修正不可。」
  哈尔达耸了耸肩,叹了口气。
  「别开玩笑了,大小姐。你要我怎么办?」
  「让你好好活用一下你的经验啊,设法使出你的海军格斗技巧,把这个没用的家伙抓起来。把她打坏也没关系。」
  「我是陆军才对,你究竟在生什么气?」
  玛莉没回答哈尔达,直接将右手拎着的小型枪剑——机械枪剑一挥,让它变形为剑的模样。
  「这个该死的没用家伙,在我被警备人偶包围的情况下,竟然丢下我不管,自己跑掉!」
  玛莉终于忍不住粗声粗气。
  她一呐喊就立刻砍向琉紫。虽然是符合军事训练指导的犀利斩击,不过琉紫踩着轻盈步伐闪过。
  「哎呀,你原形毕露罗。」
  「少罗嗦!」
  「对平常总是以万能天才少女自居的玛莉小姐而言,区区一、二十具泛用型的警备人偶,应该没问题吧?」
  「没这回事吧!?我还以为自己会死在现场呢!」
  「怎么会——」
  琉紫愕然地瞠圆双眼。
  「……很抱歉,虽说我本来是想给予玛莉小姐接近底线的评价,但没想到玛莉小姐竟是弱到这种程度的超级小角色……实在很抱歉。」
  「……我要打烂你!绝对要把你打烂……!」
  玛莉让机械枪剑进一步变形,正要展开刀刃时——
  「安静——」
  依然伏在地上的直人低声嘀咕打断她们。
  三人听了之后倏然停下动作,默默望向直人。
  直人将耳朵贴着屋顶地板,继续说了下去:
  「不出所料,那群家伙朝着『指挥部』前进。」
  玛莉心想,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聚集于中心支柱的东京,军方』在我方放出的假情报诱导下前往地下。照这样顺利进行下去,巨大兵器与『军方』应该就会在都市底部与敌方接触才对。
  「自动人偶三千零二十一具,步兵一千七百六十五人。」
  「……可以迅速调动的驻守部队,差不多是全员出动了吧。」
  哈尔达边笑边搔着脑袋,玛莉则是边收起机械枪剑边说:
  「不过,我们的位置也已经被锁定了吧?」
  「有七个声音正毫不迟疑地朝我们而来,这次可不是无声直升机,甚至没有搭载自动人偶——是攻击直升机,他们是来真的。」
  「在日本拥有的重装直升机里,这次要出动的是……PTK-A74罗。」
  琉紫问道:
  「威胁的程度有多高?」
  「那是独立机动型的重装无人直升机,配备两座共振破碎炮……这样一口气来七架的话,不需要增援,就能直接把这个区块完全化为焦土。」
  「那就开溜吧。喂,直人,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哈尔达一问,直人就从地上爬起来说:
  「距离对方抵达大概还有……三百七十二秒吧。」
  「那么,在敌人来临之前就快撤退吧,器材交给我来搬。」
  琉紫将直人的器材叠起,轻松地搬了起来。
  趁这段时间,直人从耳机拔下多余配线,再重新戴上。接着打开降噪的功能。
  「……啊啊。」他大口吐气。
  看着直人的样子,玛莉轻声地问道:
  「直人,你还好吧?」
  「……嗯,还好啦。」
  虽然直人点头,但在玛莉看来只是逞强。
  他的脸莫名地苍白,额头还冒出大颗汗水。
  ——玛莉心想,果然没错。
  不管看起来是多么异常惊人的才能,这根本就不是便利的奇迹。而是存在于相应代价之上的力量。
  玛莉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的直人表达关心似地说道:
  「这果然还是造成你的负担了……」
  「没这回事。是我自己的疏怱……抱歉。」
  直人一边说,一边朝背后竖起大拇指。
  「那栋大楼,好像有情色业进驻耶。」
  「……啥?」
  「一直吱吱嘎嘎、嗯嗯啊啊,旁若无人地吵个不——」
  在听到最后以前,满脸通红的玛莉朝直人的下颚挥了一拳。
  就在玛莉不发一语地踩着倒在地上的直人后脑勺时,哈尔达出声制止:
  「喂,好了,大小姐。这颗脑袋可是关系着世界的未来啊。」
  「这个世界已经疯了。」
  「……唉呀,好痛,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啊……?」
  直人在玛莉脚下呻吟着,哈尔达叹了口气对他说:
  「好了,动作快,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你、你放心吧,哈尔达。」
  直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说道,把脱落的耳机戴好,拂去衣服上的灰尘——
  「只要我们联手,哪怕是人口四千万人的都市,同样手到擒来。」
  「……希望如此。」
  哈尔达摸了摸光头,这么嘀咕。
  然后四人从大楼逃生门冲下楼梯。
  穿过坠落爆炸起火的直升机旁边,前往车站前的圆环。
  站前大楼上的大型荧幕正播放着紧急消息,大幅报导着这件前所未闻的恐怖攻击事件。
  在挤满避难群众的广场停下脚步,哈尔达说:
  「那么,我和大小姐就按照预定,疏散各位老师逃脱以后在工作室等你们喔?」
  「昂克儿就交给你们了。千万不要失手死掉了。」
  「不用担心啦。」
  直人微笑地简短回应玛莉的话。
  但这时琉紫插嘴挽留:
  「不,非常抱歉,能不能请玛莉小姐一起同行呢?」
  玛莉转身歪头表示疑惑。
  「——我也去吗?」
  「琉紫?」
  直人不解地问道,琉紫稍微垂下眼帘,神情凝重地说:
  「我敢肯定,我不可能独力战胜使出全力的昂克儿。之前是直人阁下提示了化不可能为可能的机会——要是直人阁下有个万一,我可能再也无法运作。」
  「……」
  「因此,我想请玛莉小姐同行,以备万一。」
  这么说完,琉紫深深低头行礼了。
  玛莉静静地瞠大眼睛。
  那个琉紫,即使将毒舌回路纳入考量,还是无法否认她至今对直人以外的人都贯彻视同蝼蚁的态度,现在竟然会低声下气求人。
  玛莉吞口水,然后缓缓地点头了。
  「——好呀。虽然我不认为我有办法应付昂克儿,如果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我就陪你们去吧。无论生死都奉陪到底。」
  「我称许你的决心,玛莉小姐。」
  琉紫抬起脸,摆出正经的表情这么说。
  玛莉转头仰望哈尔达的壮硕身躯。
  「哈尔达,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是啊,而且还有康拉德老师在。那个老爷爷也不是外行人。不过是指挥作业员逃脱而已,就算少了大小姐一个人,总有办法的啦。」
  「……你要是敢对康拉德老师出言不逊,小心我之后掐死你。」
  玛莉凶狠地瞪着开玩笑的哈尔达。
  直人从旁边疑惑地插嘴:
  「我问你,康拉德是那个老爷爷对吧。真的不要紧吗?」
  「对。别看老师那样——」
  玛莉耸耸肩说:
  「老师可是用一根螺丝起子,就能够应付一打轻装型自动人偶的人。」
  「……WHAT?」
  直人惊呼,哈尔达进一步嘀咕说:
  「老实说,我实在很怕那个人。他坚称他很熟悉我的义体构造,要赤手空拳制伏我不是问题,这点实在让人发毛……」
  「……不不不不,你们是想要骗我吧?不然就是加油添醋吧?」
  「是不折不扣的真话喔?」
  玛莉斩钉截铁地断言。
  直人露出打从心底怀疑的表情问:
  「虽然我觉得不可能……不过『技师团』的人都是像玛莉这样的武斗派吗?」
  「你想太多了。基本上是一群室内工作者喔?」
  「……就是说嘛!」
  直人松了一口气,玛莉继续说:
  「只不过,毕竟修理钟楼是靠体力决胜负,大家都会多少锻链身体喔?顺便一提,教我防身术的就是康拉德老师。」
  「……那种残忍的攻击是防身术?」
  直人想起玛莉之前一瞬间击垮两名『军方』士兵的足技,吓得背脊打寒颤。
  ——他觉得,那怎么想都是杀人技才对。
  「况且——」
  玛莉扬起嘴角说:
  「和当地『军方』起争执时,至少要能够轻松撵死对——自卫才行。」
  「你刚刚说了『撵死对方』对吧!?」
  直人发出惨叫,玛莉只是笑咪咪地回以笑容。

  之后,只有哈尔达告别,三人离开现场。
  前往的是车站前的地下停车场。
  为了审慎等待昂克儿,这个地点符合「足够宽敞、偏僻无人」的条件。
  来到能够监视出入口的位置以后,琉紫轻声说:
  「……真的会来吗?」
  「会来的。」
  「会来喔。」
  对于琉紫的疑问,玛莉与直人分别出于不同确证这么断言。
  「我们的行动应该不在那帮人的剧本里面才对。那帮人是不可能预想到有人会劫持都市机能发动恐怖攻击的。这么一来,凡是涉及这次事件的势力都没有任何一方能够忽视我们。其中能够与琉紫为敌的,就只有昂克儿。」
  「……她会来的。为了见琉紫。正确地说,是为了请琉紫——破坏她就是了。」
  直人眯起眼睛,凝视着琉紫的眼眸说:
  「但休想得逞。我绝对会让双方都平安无事地结束对立的。所以,琉紫——拜托你了。你要阻止昂克儿。」
  「是。既然直人阁下这么说了。况且——」
  琉紫按着自己的胸口——
  「……伤害妹妹这种事,保守而言,我希望尽可能拒绝。」
  她稍微垂下眼帘,说出真心话。
  ——随后。
  昂克儿从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堂堂现身了。

  ●

  灯光昏暗的地下楼层。
  在远离地上的混乱、弥漫寂静空气的此处。
  两具Initial-代号Y系列隔着三十公尺的距离对峙。
  那是双方都能够一瞬间缩短间距的超近距离。
  一方是身穿红白礼服的年幼少女自动人偶——昂克儿。
  另一方是银发少女。身穿黑白礼服的自动人偶——琉紫。
  虽然在她身后还有紧张地吞口水伫立的直人与玛莉,但昂克儿隔着面具的视线笔直看着长姐。
  琉紫以平静的语气开口:
  「你听得见吗?昂克儿?」
  没有回答。
  但琉紫不在意,继续说:
  「我的主人听到你的声音了。你被肮脏污秽的机械束缚、心灵遭到践踏,虽然我痛切明白你的屈辱,但是——」
  琉紫呼吸一口气。
  「你休想要我破坏你,我坚决拒绝。」
  琉紫眯起单眼,向持续沉默的昂克儿喊话:
  「身为你的姐姐、身为主人的侍从,我要帮助你。是故,你也要战斗,昂克儿。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你要凭你自己的意志,守护你的意志。」
  昂克儿不回答。
  但挂在胸前的方块脱离链子,静静地飘浮起来。
  琉紫上前一步迎战。
  「我要上了。」
  ——声音从她口中倾吐而出。
  那不是平常宛如唱歌的轻快嗓音。
  在公式化且机械化的语调中,从琉紫口中说出话语——更正,是发表宣言:
  「定义宣言——Initial-代号Y系列壹号机『侍从者』琉紫。」
  随后——
  至今保持沉默的昂克儿也同样泄露声音。
  「定义宣言——Initial-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
  变革开始。
  在直人与玛莉的关注之下,两架Initial-代号Y系列闯入活在这座宇宙的人类绝对不可能知晓的领域。
  「固有机能——【虚数时间】……进行启动步骤。」
  「固有机能——【万华香匣】……进行变动步骤。」
  这是双方的反叛主张。
  确切表明从现在这一瞬间开始——将要违背物理法则。
  直人喘着气。
  隐藏在琉紫体内、不同于这座宇宙的常识开始显现。
  同时,齿轮的咬合声发出回响,啪的一声——就像是推倒骨牌一般,琉紫的黑色礼服变换了颜色和款式。变成一袭露出雪白肌肤、披着翻飞半透明薄纱、紧紧包住纤细身体的珍珠色结婚礼服。
  金色的眼眸则亮起红玉般的光芒。

  「——由第一钟表『实数时间』至第二钟表『虚数时间』,转换开始。」
  「——敌威胁度,种别【伍】——差分摆轮,开始切换至第十二号。」

  玛莉难以置信地吞口水。
  刚才——昂克儿说了十二?
  关于她的固有机能,玛莉一无所知。她无法像直人那样靠直觉掌握。但,尽管如此还是能够推测。
  最初在三重地下遇到时,印象中她说了第三号。应该没错才对。假使那个用语是指能量输出功率或限制器,所谓的第十二号是——

  在战栗的玛莉面前,少女的模样逐渐改变。
  飘浮在少女胸口的方块扭转,以追随光的速度开始回旋。
  充满光泽的黑发染成宛如鲜血的朱色。纯白的甲胄不祥地膨胀,发光红线宛如神经般爬遍染成黑色的装甲。
  在头上旋转的天使光环变成恶魔犄角。
  覆盖少女脸庞的黑色面具,发出了宛如撕裂的声响。

  「驱动——由普通运动转换为虚数运动。」
  「驱动——永久运动装置开始架空输出,显现。」

  琉紫与昂克儿同时踏出一步。
  这个动作不仅是座标变化上的前进,更是象征两具人偶产生变异,进入这个世界绝对不容许的状态。
  虚构的时间发狂,无限的热量加速,现行的宇宙为之绝望。
  昂克儿淡淡地提高音量:
  「实行命令……宣言,眼前目标『琉紫』——破坏该对象。」
  琉紫则是微笑以对:
  「你尽管放马过来,『昂克儿』。我要在你身上烙印姐姐的威严。」
  姐妹互相呼唤名字,重新面对面,然后——
  琉紫轻轻地提起裙摆行礼,
  昂克儿一如猛兽般手脚伏地,
  宛如婚姻的誓言——
  宛如悲叹的叫喊——
  两人说出世上最异端、最冒渎的终句——

  「——『相对机动』——」
  「——『绝对机动』——」

  下一刻。两具传说中的机体展开激烈冲突。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直人与玛莉已经无法掌握了。

  ●

  琉紫在虚数时间中疾驰。
  在现实无限停止的时间——零与一秒之间的缝隙,她行走于这之间。
  那是不可能存在于这座宇宙的架空领域。
  物理法则失效的矛盾空隙。
  只要她处于这个状态,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伤到她,也没有任何手段能够逃过她的刀下。
  但是——
  与她对峙的妹妹也同样是反叛这座宇宙、超乎常理的存在。
  在虚构时间中,琉紫的攻击没有人能够观测,昂克儿却跳跃避开。
  染血的朱发划出一道圆弧。
  同时,昂克儿踏着空无一物的空间,挥舞右手。
  装备不祥钩爪的巨大的手,欲将琉紫连同虚数时间一并撕裂。
  「——」
  琉紫脸上没有惊愕。她展现游刃有余的优雅身段,避开钩爪拉开距离。
  这个程度在预料之内——不对,是已知。
  就算琉紫能够超脱时间的制约行动,昂克儿还是能够靠蛮力追随。无限的热量使宇宙脱序,撬开时空间的缝隙。
  琉紫在静止的世界之中优雅而艳丽地起舞。
  昂克儿行使暴力侵略时间的变迁。
  两具自动人偶分别采取迥然不同的程序,违逆正规『时间』。
  琉紫举起手。
  ——Initial-代号Y系列壹号机『侍从者』琉紫。
  被期许成为侍从的她,拥有的武器是从裙子伸出的两对黑色镰刀。和被期许成为兵器而储藏无数武装的昂克儿比起来,琉紫堪称贫弱。
  因此她自称最弱。自称是在姐妹之中最不适合战斗的机体。
  但是——
  「那——并不意谓着败北。」
  黑色镰刀遵从琉紫的意志,从左右挥开突击而来的昂克儿。
  斩击迅速而巧妙。
  保持端庄、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切解体成碎屑,优雅至极、脱离常轨的两对怀剑。
  但是锐利的刀刃遭到阻挡,发出清脆声响弹开。
  「……!?」
  琉紫偏移身体轴心,轻快地踏步旋转。
  顺势化解昂克儿的突击。
  琉紫确认:在镰刀被弹开的位置,空无一物的空中仿佛泛起波纹般荡漾。
  飘浮在昂克儿头上的方块变形扭转。
  「操纵空间吗……!」
  那是昂克儿这项兵器的基本能力。她配合琉紫的镰刀,制造小范围空间扭曲当作盾牌。
  琉紫的镰刀没有突破空间扭曲的能力。
  「……唔。」
  琉紫再度挥舞镰刀。这次是以预期对方会抵挡为前提的乱剑齐舞,以速度为优先增加攻击次数。
  「——!」
  但被弹开了。
  伴随着昂克儿的无声之声,空间产生波纹,将琉紫的斩击悉数击坠。
  琉紫怀着焦躁奔驰,昂克儿追上去。
  双方的速度几乎不相上下——更正,琉紫比较快一些。
  虚数时间使琉紫占了上风。
  无论昂克儿再怎么加速追赶,她的能力,也就是操纵空间都会造成时间落差。证据就是她不使用照理说应该储藏无数的武装,操纵空间的能力仅用于防御。
  也就是说——昂克儿必须靠一己之身解决琉紫。
  但是——
  「——唔!」
  昂克儿挥动钩爪。琉紫千钧一发地往右跳躲避这击。
  但爪尖一扫过空中,此处的时空间就激烈地震荡扭曲。
  同时,琉紫背后的汽车消灭了。
  汽车炸得灰飞烟灭。不留痕迹。
  昂克儿拥有的热量、足以撬开时间缝隙的能量,毫不吝惜地灌注在她的右手钩爪上。
  ——只要其中一根爪子擦过,琉紫的身体就会毫无招架之力地四分五裂。
  没错。一己之身?封住武装根本算不上障碍。重点是琉紫的攻击无法突破昂克儿的防御。就算行动稍微迅速一点,迟早还是会耗尽发条能量而停止机能。或者是在那之前被抓到而化成粉碎。
  那是结论——不久即将到来的决斗结局。
  但——
  「一切按照预想——不对,是一切按照预定呢。」
  琉紫抱着必死的决心闪避撕裂时空间的钩爪,小声这么呢喃。
  她脸上没有恐惧。这是事前早就明白的事情。

  ——三天前。
  在作战会议上,直人与琉紫有过这样的对话:
  「如果我和昂克儿正面交战,胜率是零。」
  琉紫这么断言,直人面有难色地回应:
  「并不是非赢不可喔?只要能够破坏那个面具——」
  「那是同一件事,直人阁下。我和昂克儿的性能,在战斗这点存在着无法颠覆的差距。」
  「……就算使用固有机能也一样吗?」
  「是。就算开启虚数时间,昂克儿还是会靠蛮力追上来吧。那孩子拥有能够办到这点的无限热量。」
  「既然这样,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看主人点头,琉紫问道:
  「那是?」
  「很简单。」直人回答:
  「——只要拿我当盾牌就行了。」
  「免谈。」
  琉紫当场否决,瞪着直人。
  「根本不值得考虑。您真的理解自己说了什么吗?」
  「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有。只要避开战斗就行了。」
  琉紫的视线温度依然在冰点以下,她告诉直人:
  「我就直说了。比起直人阁下陷入危险,昂克儿失去自由根本无关紧要。就算东京因此崩落、上万上亿不如跳蚤的人类因此落入星球底部,我都管不着——」
  对,那正是琉紫绝不退让的底线。

  「——唔。」
  琉紫蹬地跳起。
  她用镰刀勾住天花板的管线,摆荡自己的身体。
  因为这个举动,她再度惊险地躲过昂克儿的钩爪,免于破灭。
  琉紫同时看向背后。妹妹的身影毫不停歇地来袭。她的身体储存庞大热量,光是存在于那里,就扭曲了周围的时空间。
  那就像是起火般,不祥地笼罩着昂克儿的身体。
  琉紫扭转身体,踢了天花板。
  运用两对镰刀与脚在封闭空间使出三次元启动——动作仿佛弹珠台的弹珠般,要钻进昂克儿的攻击范围——
  但是,昂克儿不为所动。
  方块呈现非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变形。
  「——唔!」
  出现大规模空间歪曲。空间之网袭向琉紫。
  伸长的其中一把镰刀被那张网抓住了。强震贯穿身体。落网的镰刀就像纸屑一样被捏烂,身体轴心偏移,然后被甩出去。
  即将摔向墙壁的前一刻,琉紫用剩余的镰刀将损坏的镰刀斩断舍弃。变成这样就没用了,只是包袱而已。
  姿势不再受限,琉紫对着墙壁垂直着地——立刻翻身跳起。
  瞬间,琉紫当作立足点踩踏的墙壁整个爆碎。

  ——琉紫回想。
  「况且恕我失礼,就凭区区直人阁下舍命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人类的肉体在昂克儿的力量面前,甚至无法构成障碍。」
  接着琉紫低头,小声问道:
  「直人阁下。您认为自己死了也没关系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
  直人轻松地哈哈大笑着回答:
  「你错了,琉紫。我虽然要赌命,但一点也不想送死。我既没有打算牺牲琉紫,当然也不会放弃昂克儿。」
  金色眼眸垂下眼帘,琉紫吐气。
  她摇头。
  「那是不可能的奢望。坦白说是鲁莽的愚行。」
  「这个嘛,或许是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会失败。」
  灰色眼眸眨了几下,直人宣告:
  「嗯——我不会死,昂克儿也不会杀我。然后,我相信琉紫一定能够顺利办到。况且————」

  失去一样武器了。
  这直接意谓我方的选项变少了。攻击的次数、回避的手段、容许的损害最低上限——也就是琉紫的生存机率降低了。
  尽管如此——
  「没有——问题。」
  琉紫燃起红色双眸,旋转时钟。
  快速地。疾速地。迅速地——以及,更加灵巧地!
  控制自己的身体。支配时间与空间。管理战斗过程。自己办得到这点,而且只要办到这点就能够获胜,琉紫这么理解。
  拜大规模空间干涉之赐,失去了一样武器,但相对地争取到距离。
  那虽然是微乎其微的时间,就算在这个虚数时间下也不满小数点以下——尽管如此那毫无疑问是机会。
  琉紫看着昂克儿,就这么往后跳。昂克儿猛追不舍。
  考虑性能或战力差距都没有意义。
  因为自己的主人、因为直人说办得到。
  因为直人说他相信琉紫的性能,所以琉紫相信自己的性能。
  而且琉紫自己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的妹妹。

  ——她的主人说了。
  「因为——昂克儿没办法杀害人类。没错吧?」
  琉紫没否定这句话。
  她只是面不改色地问道:
  「……但是那孩子现在受人操控。」
  「可是她死命抵抗。」
  直人坚定不移地看着琉紫的眼睛断言。
  「证据就是,当时在地下,昂克儿没有攻击我或玛莉。她的目标一直都是琉紫和哈尔达大叔。」
  「她或许只是选择威胁度高的对象而已。」
  「或许是那样没错。」
  直人爽快同意,但马上摇头。
  「可是我不那么认为。我有把握。为了证明这点、为了救昂克儿,我愿意拿命赌喔。」
  况且——直人继续说:
  「她说了,希望姐姐救她。」
  「——」
  「昂克儿无法杀害人类。所以只要拿我当盾牌制造破绽,琉紫一定有办法趁那瞬间破坏那个面具吧?」
  被这么一问……琉紫没有回答。
  依照逻辑思考,琉紫无法接受直人的计策。因为实在太危险了。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她也无法说谎回答说不可能。
  正因为如此才沉默。
  直人仿佛看穿这点般微笑,然后告诉琉紫:
  「嗯,那么——这是命令,琉紫。你要拿我当盾牌,拯救妹妹。」

  ——到了这个地步,犹豫已经没有意义。
  她测量距离。
  确认自己、与自己背后、与猛追不舍的昂克儿、以及时机。
  一边扭曲时空间一边突进的她,简直就像小小的流星。
  「昂克儿。」
  琉紫呼唤她的名字。
  「我相信你。」
  看不见妹妹被面具遮住的脸。
  只有她的身躯化为破坏的化身逼近。
  试算完毕。画出理想蓝图了。
  琉紫微笑,稍微放慢速度。
  只是这样,她就进入昂克儿的射程距离。昂克儿右手的巨大钩爪扬起。
  能够打碎一切的一击挥过来了。
  下一刻——琉紫往正上方跳。
  那不算回避。以这个距离、这个时机,在滞空期间的一记回击,将会粉碎琉紫的身体。
  但——前提是昂克儿保持加速。
  琉紫跳起的瞬间,昂克儿看到琉紫背后的东西,当场僵住停止突进了。
  她急剧减速。
  就像燃料耗尽、炉心熄火一样,足以扭曲时空间的热量消失了。
  那也就是——对这个虚数时间而言,相当于完美的静止状态。
  琉紫妩媚地勾起嘴唇弯成一道弧。
  「你——非常努力了。」
  她伴随着称赞挥出镰刀。
  一把黑刃化作无数刀光拂过昂克儿的面具。
  阻止齿轮旋转、切断导线、就连一根螺丝都不放过,彻底将之解体。
  最后,她打掉挂在金发少女头上的巨大钩爪,轻声细语地说:
  「你就暂时睡一觉吧。直人阁下马上就会修好你。」
  ——回归正常时间。
  随后,承受不住失控的能量,昂克儿的身体摔飞出去。

  ●

  直人与玛莉无法观测在虚数时间发生的事。
  因此两人能够理解的是,轰声与暴风与冲击、一瞬间重创地下停车场的破坏痕迹、耗尽发条动力的琉紫、以及伤痕累累摔飞出去的昂克儿身影。
  仿造年幼少女的身体狠狠地撞上墙壁,直人惨叫:
  「唔!昂克儿!」
  他仓皇地冲过去,抱起那具一动也不动的身体。
  昂克儿的状态,坦白说非常凄惨。虽然从俨然如恶魔的黑色模样恢复为最初的白色少女,但身体一眼就看得出受到严重损伤。
  简直就像是猛烈撞上了倾卸卡车,或者是被巨大榔头敲烂一样。
  实际上是因为急剧停止输出能量引发自爆。就跟强制关掉无限加速的引擎一样。足以撬开虚数时间的能量无处宣泄,结果反扑向昂克儿自己。
  「啊……内、内部姑且还在运作……太好了。」
  直人安心地松口气。他竖起耳朵听取昂克儿的状态,确认内部机件依然正常地保持运转……
  玛莉点头说:
  「那么总之,你去帮琉紫上发条。这段时间我来帮忙急救。」
  「唔、喔。拜托你罗,玛莉……」
  然后玛莉利用琉紫重新启动前的时间,着手修理昂克儿。
  话虽如此,目前没办法做太多事。
  就只是简单检查全身,将以现在进行式造成各部负担的机件停掉而已。进一步的正式修理需要工作室的设备与直人的耳朵。
  做完初步处置时,玛莉轻轻吐气了。
  「……不过话说回来,真的成功了呢。老实说,琉紫同意把直人当盾牌的计划时,我简直不敢相信……」
  那个琉紫,不可能同意让直人陷入危险。
  不仅玛莉这么认为,实际应该也是这样才对。
  当然普通自动人偶不会违抗主人的命令,但琉紫不受那种理所当然的约束。必要时,她能够无视直人的指令。
  尽管如此,现实却是这样。
  「……这全都是因为我相信直人阁下。」
  一道装作置身事外的说话声从背后说道。
  玛莉回头一看,上过发条重新启动的琉紫就站在那里。
  「直人阁下在各方面都是超越人类水准的大人物——而这样的直人阁下说他相信我。那么我就有义务回报他的信赖。同样地,既然直人阁下表示相信昂克儿,我也不能不相信妹妹。」
  然后,就结果而言非常成功。
  虽然昂克儿伤得很重,但修得好。在本来绝对不可能获胜的战斗中反败为胜,达成目的,成果已经十分充足。
  直人相信琉紫和昂克儿。琉紫相信直人的信赖,然后琉紫与昂克儿赌上性命回报他的信赖。
  玛莉诚心觉得这项事实很美。
  「……是呀,你们之间的关系令人欣羡。我对直人和你真的要另眼相看了。」
  「我也要姑且感谢玛莉小姐舍命陪君子。对,信赖是一回事,现实上有疑虑又是一回事,果然还是应该事先做好保险措施才对。」
  「……嗯?总觉得你这样拐弯抹角很奇怪?」
  玛莉稍微歪头疑惑,丝毫没有察觉:在她无法认知的那段时间里,与生死交关仅有数公分之遥。
  就在这时,拿下耳机的直人小声惊呼。
  「哦……?」
  「怎么了?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啦,总觉得地下传来很惊人的声响……看样子好像分出胜负了。那个巨大兵器的声音停止了。」
  「这是好消息呢。不枉费我们搞了这么大的事件。」
  这么说完,玛莉站起来。
  「那么,总之还是先移动好了。赶快把昂克儿带回工作室修理吧。」

  ●

  ——好困。
  少女在甜美白雾中行走。或者是泅泳。
  搞不好是飞翔也说不定。
  一切都非常暧昧模糊、流动不定、不上不下、模棱两可——尽管如此,只有浮在眼前的光的一闪一闪模样,与胸口的暖意是确定的。
  ——这是怎么回事?
  曾经在某时某地,有过这样的感觉。
  少女稍微烦恼了一下,然后马上就得到答案了。答案很简单。
  是出生的时候。
  在一间纯白、非常温暖、似乎很有意思的房间出生时,就是这种感觉。
  那里有好几个人在,对她说着非常愉快的事情。
  ——可是,奇怪了。
  少女一点也不记得对方讲了什么。
  明明听了非常好笑、开心、迷人的事情,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少女猛烈地感到悲伤,有点想哭了。
  就在这时候——
  忽然传来让人莫名地觉得怀念的嗓音。

  「——就说了,这个就是这样啦!」
  「你不要闹了!上次是虚数机关,这次换永久机关吗!这种东西你要我怎么修理——跟这座宇宙找碴吗!?」
  「啊啊,真是的,就说了那边不必修理啦!不是有零摩擦抵抗的擒纵机构吗?只要调整跟那边啮合的其他齿轮就行了啦!」
  「你可以讲人话,告诉我零抵抗要怎么啮合吗!?」

  ——明明觉得很怀念,然而却是陌生的嗓音。
  尽管如此,脑中不知为何变得温暖,少女稍微开心了起来。
  然后少女发觉有某种东西正确地啮合了,浓烈得仿佛能够掬起来吃的一团力量,从胸口深处扩散开来。

  「够了!不然干脆我来修好了。来,螺丝起子给我!」
  「啊!你、你做什么啦,我看你那个动作就觉得胆战心惊!哪有人这样拿螺丝起子的,喂,你想再弄坏一次吗!?」
  「都是玛莉你拖拖拉拉的!」
  「你——你这个……好啦!那就请你好好指示哪个部分要怎么弄。我会照你的话做。」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就是第四千零三十二万五千八百三十一根共振连结回路右边的三个机动装置!」
  「要从哪边开始数才会得到那个数字啦!你再不收敛一点,小心我真的把你吊起来!」
  ——真的很怀念。
  扩散开来的力量遍及全身,原本模糊暧昧的事物渐渐变得清晰。
  首先想起自己的名字。昂克儿。对,唯独想得起这件事。那是自己出生时,在大家祝贺之中得到的名字。
  那是重要的——名字与誓言。

  「追根究柢说起来!这个意义存疑理解存疑真相存疑的构造是怎么回事!?」
  「那么,我就用玛莉小姐的遗憾脑袋也能理解的说法简单说明吧。」

  少女眨眨眼睛。
  少女知道这个声音。不会错的。是姐姐的声音。是确实非常怀念、能够清楚想起的家人的声音。是最亲爱的、真正深爱的人的声音。
  「昂克儿的固有机能是『永久运动装置』。也就是驱动机体时,完全不消费自动上链得到的能量。那些能量会全部变换为热量,保存在这个方块里面。昂克儿操纵空间、储藏武装、以及召唤武装的能力,不过是利用这股无限热量的副产物罢了。本体的机能就只是单纯地『永久运作』而已。这样能理解了吗?」
  「不能啦!你可以说明原理吗!?」
  「……直人阁下,玛莉小姐的低能程度超越我的预测。请直人阁下出面说明。」
  「——简单说,就是有这种东西。」
  「鬼才接受这种说明啊————!」

  ——噗哧一声,少女流露出笑意。
  宛如舞台揭开布幕般,雾散去了。
  重新启动完毕。各部正常运作。永久运动装置,通常模式运作。一切正常。
  少女正确认知到自己现在不是作梦,而是置身于现实。
  ——尽管如此——
  少女记得自己曾经有种怀念之感。就算在梦中,这颗心始终清楚记得,自己制造完成时的确也是这个样子……

  浮现这个想法的同时,昂克儿睁开眼睛了。

  [插图]

  眼前有三张脸。
  一人是非常熟悉的面孔。总是浮现微笑、但看得出现在很担心自己——排行最上面的姐姐,琉紫。
  至于另外两人……

  「早,昂克儿。身体不要紧吧?」
  「——应该没问题喔。大概。我猜。」
  「你讲话还真没自信呢,自称天才的小姐。不过至少你坦率承认昂克儿的构造超出你的能力范围,唯独这点实属难能可贵。」
  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声音。
  尽管如此,两人给她的印象不知为何与记忆中的重要回忆重叠。
  昂克儿正要开口,却稍微犹豫了。
  她有点烦恼该怎么称呼才好。
  ——啊啊。
  答案马上就出来了。
  她早就知道最贴切的美好称呼。

  「——爸爸、妈妈、姐姐——早安。」

  ……不知道为什么……
  这么说出口的瞬间,凑近看着自己的三人,脸仿佛抽筋般僵住了。

  ●

  在距离秋叶原相当近的地方,康拉德等人准备了藏身处。
  那里也准备了齐全的工作室器材,将坏掉的昂克儿搬进那里以后,玛莉与直人联手花费了约三小时修理。
  最后昂克儿顺利重新启动,然而听到她开口第一声——
  直人、玛莉、琉紫三人反应激烈地绷紧脸。
  「……昂克儿的修理工作果然失败了呢。啊啊,我当初就再三强调不该让玛莉小姐碰的……」
  琉紫夸张地泣诉哀叹,玛莉对她发火:
  「那边的,吵死了!你能够理解我现在的心情吗!?好死不死偏偏和这个变态被当成夫妻!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这种屈辱!」
  另一方面,直人半蹲迎合昂克儿的视线,柔声柔气地说道:
  「昂克儿,听好喔~?仔——细听好罗~?哥哥我呢~品味没那么差。我的新娘已经确定是琉紫了。懂吗?品味很好吧?」
  但当事人昂克儿愣怔地歪头问:
  「不可以叫……爸爸吗?」
  直人当场乐歪了,摇摇头说:
  「不不不,你仔细听好喔,昂克儿。你可以那么叫。完全没问题。嗯。听到你叫我爸爸,老实说我兴奋得都发抖了!」
  「呜哇。」
  玛莉为之作呕,眼神仿佛看到不小心踩烂的蟑螂残骸一般。
  但直人毫不在意玛莉的反应,继续说:
  「但那是一回事,如果你叫这家伙妈妈的话,我就要被强迫中奖和这家伙沦为夫妻设定。你知道吧?我的新娘是琉紫才对,如果害我联想到和那边那个动物性蛋白质地雷女长相厮守之类的事情,总觉得好像会作恶梦一样,我的心会有点受伤的。这样你懂吗~?」
  「——你搞清楚,会作恶梦的人是我才对。就算今后我要找男人玩,也绝对不可能会是你。」
  「…………?」
  昂克儿歪着头,一副不知道哪里做错的样子。然后她摇摇头,躂躂躂躂地冲向玛莉,直接紧紧抱住她。
  直人发出宛如惨叫的呐喊:
  「啊啊!你很诈喔,玛莉,太羡慕了,我们现在就交换!」
  「吵死了,你不要靠近我,变态!」
  玛莉边骂边皱眉头。
  摘掉面具的昂克儿,那张脸怎么看都是稚嫩少女的模样。
  就简单检视所见,运作没有问题。表情缺乏变化,以及语汇跟思考性能相形之下显得有点少,恐怕是她的人格设定使然。
  但是在尚未完成主仆认证的状态下,这么黏人的态度实在奇妙。
  本来自动人偶拥有『双亲』的概念就很奇怪了,更遑论※『铭印』现象,究竟是开什么玩笑?(编注:指某些生物在出生后,会紧跟着第一眼见到的较大型物体移动的现象。)
  玛莉抱着昂克儿问琉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难道装了会把修理她的人当成父母的回路吗?廉价自动人偶就另当别论,Initial-代号Y系列难道会采用这么粗糙的主仆认证吗?」
  「……不,这和主仆认证没有关系,似乎是记忆发生混乱。」
  琉紫板着脸,再三强调:
  「听好了,昂克儿?叫直人阁下爸爸就够了,这边这个只是附属品。」
  「喂,嘴巴放尊重点。」
  「换句话说就是直人阁下使用的工具之一,你懂吗?」
  琉紫无视玛莉的抗议,这么解释提醒。——但是——
  昂克儿依然抓着玛莉不放,偏着头问:
  「…………不可以吗?」
  「~~~~唔!不是不可以喔!既然昂克儿想这么叫就这么叫,我完全不在意!嗯,这点小事就忍耐一下吧,孩子的妈!」
  「呀啊啊啊啊!你不要讲这么恶心的话,变态!」
  「噗哗!?」
  直人正要连同玛莉一起抱住昂克儿,却被玛莉俐落翻转的一脚踹飞摔倒。
  看直人趴在地上痛得扭动身体,琉紫目瞪口呆地说:
  「直人阁下,我劝您还是不要太宠昂克儿比较好。该严格的时候就要严格管教好吗?」
  「这样果然很奇怪!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玛莉夹杂惨叫地呐喊,抓住昂克儿的肩膀试图拉开。
  不料昂克儿由下往上看着玛莉的脸说:
  「妈妈……?」
  「就说了我不是你的妈……」
  玛莉为之语塞。
  「…………」
  玛莉俯视着那张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她的稚嫩少女脸庞。
  那张脸并没有浮现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
  「——」
  ……唔,好可爱。
  「不对,我不可以被冲昏头!我要恢复理智。」
  玛莉慌张摇头,换个思考方式。这样会跟那个变态沦为同类。不能犯下这种教人质疑有无资格活下去的奇耻大辱。
  玛莉思考应对方式,然后立刻说出口:
  「总之,先完成主仆认证吧。这样一来,这个奇怪的铭印现象或许也会治好。」
  能够改写认知最好。就算不能顺利改写认知,或许可以退而求其次,利用主人权限变更称呼。
  「…………说得也是。总不能一直拖延下去。」
  琉紫点头同意玛莉的提案。
  然后琉紫朝着抱住玛莉不放的少女,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昂克儿。」
  「……?什么事,姐姐?」
  「我要确认一件事。你现在没有登录任何人为主人吧?」
  「嗯。」昂克儿点头。
  「很好。那么昂克儿,我有个提议——」
  说到这里,琉紫抓着领子拎起在地上痛得打滚的直人。「唔噎。」虽然直人发出不成声的呻吟,但琉紫毫不在意,把直人的脸抵到昂克儿面前。
  「我来介绍。这位是见浦直人。是我现在的主人。现在的你有意登录这位人物当你的主人吗?」
  昂克儿一愣,歪头纳闷。
  她凑近看着直人痛苦难受的脸,然后问道:
  「——爸爸想当我的主人吗?」
  「哦——?喔喔,我要当我要当!是是是,超想当的!」
  直人肯定昂克儿的问句。他举起双手表达强烈意愿。
  「——嗯。我知道了。」
  昂克儿一说完,就点头放开玛莉。
  顿时——
  原本就面无表情的昂克儿,彻底抹除了所有意志表现的痕迹。
  失去光辉、变得像黯淡玻璃珠的红色眼眸捕捉到直人的身影。
  「……唔!?」
  直人吃惊地倒抽一口气。
  昂克儿没有对此做出反应,静静地开口:

  「确认主仆认证条件——提问:『我是什么人』。」

  宛如自动语音一般,极其机械化、毫无个性的嗓音这么发问。
  目睹这个变化,直人与玛莉看向琉紫。
  琉紫承接两人的视线,点头回应。
  「这就是昂克儿的正式主仆认证手续。只要能够答出这个提问的正确解答,就会获得认可成为正式主人——虽然直到今天都没有人答对就是了。」
  「莫非……」玛莉问道:
  「琉紫你知道答案吗?」
  「是,我知道。」
  琉紫面不改色地点头,接着说:
  「不过,我想问我答案再解答也没有意义。借用玛莉小姐先前说过的话,这并不是容许作弊的『粗糙主仆认证』。」
  「…………」
  「另外,当然也不允许二度挑战。无论是谁,解答权都只有一次——如果答错,即使之后说出正确答案,一样再也无法通过认证。」
  ……玛莉心领神会地点头。
  「所以才使用了那个『面具』吧。」
  玛莉一直感到疑问,为什么要跳过主仆认证,使用那种伪装成已经通过认证的装置,这下总算得到了答案。
  「原来只是无法通过主仆认证吗?虽然就琉紫这个前例看来,我很怀疑是否会因为通过认证就无条件听从命令……」
  话虽如此,总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管。
  玛莉转头看直人。
  「这个问题不能答错。直人,这时候要慎重——」
  但是——
  在接受玛莉的忠告以前,直人已经正眼看着昂克儿直接回答:

  「——昂克儿是可爱的女生吧?就常识而言。」

  「拜托你听别人说话啊!」
  玛莉夹杂着惨叫嘶喊,直人嗤之以鼻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种问题,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昂克儿是萝莉型美少女。不然还有其他答案吗?啊,妹属性吗?」
  ……这家伙没救了,得赶快想想办法才行……
  玛莉仰天呼号。心想:这么极其重要的问题,这个笨蛋竟然毫不掩饰内心欲望地回答了。
  「……不,你要冷静,玛莉。失败的只有直人。我还没回答,应该还有机会才对……」
  玛莉一边抱头懊恼,一边这么念念有词地说服自己。
  就在这时候——

  「——核准。」

  伴随着淡淡的说话声,昂克儿的眼神重舍光辉。
  「……嗄?」
  玛莉呆若木鸡地瞠大眼睛。
  「好耶!」
  直人奋力摆出胜利姿势,身旁的琉紫满意地点头。
  「顺利成功是再好不过。真不愧是直人阁下。居然即问即答,真是杰出。」
  「天啊,咦咦!刚刚那样就答对了,是怎么回事!?」
  「我想根本犯不着问是怎么回事,事情就如同玛莉小姐所见。直人阁下的解答正是预设的主仆认证密码,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不不不。
  玛莉摇摇单手表达难以置信之意——
  「按照常理思考,那种问题,答案应该是从机体性能推测的『设计目的』、或是『Y』留下的讯息吧!?」
  那种仿佛是变态靠脊椎反射做出的解答竟然是正确答案,而且长年都没有人答对,这种事还有天理吗……?
  但琉紫像是在嘲笑玛莉的话般说道:
  「也罢,我看自作聪明的凡人的想法就只有这种程度吧。所谓的真理向来单纯,只有凭着真正的睿智才能够加以看穿。」
  「就算是这样……答案竟然是『女生』?」
  「昂克儿是我们姐妹之中,唯一明确地被制作成『兵器』的孩子。永久运作的无限暴力——这就是昂克儿的『设计目的』,但是,难道你真的认为让会直接这么回答的那种人通过主仆认证也无所谓吗?」
  「这……」
  玛莉为之语塞,琉紫保持浅笑继续说:
  「再恕我不识趣地补充,直人阁下将昂克儿定义为『女生』的解答,是确实领会了『Y』的讯息的答案。」
  琉紫呼吸一口气。
  「若要得到无限的暴力,就必须拥有不行使暴力的意志才行,就是这么回事。」
  「…………」
  「昂克儿,也就是anchor,意谓着加以限制的力量。只要参透了替这孩子取这个名字的用意,我想解答并不是那么不合理。」
  完全无法反驳。
  玛莉转头看向直人,抱持一丝怀疑地问他:
  「你……回答的时候真的想到这么深吗?直人?」
  被她这么一问,直人愣住了。
  「咦?并没有耶?」
  ——就是说嘛。
  在半瞪眼的玛莉面前,直人张开双臂开始阐迤:
  「昂克儿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堪称惊人艺术、充满官能魅力,是可爱到无以复加、教人不能自拔的自动人偶吧?就算装了些夸张的武器,那又怎样呢?这点不是和琉紫一样吗?」
  就在直人滔滔不绝时,一道声音从背后冷冷地说:
  「——直人阁下,您居然花心爱上妹妹,真是胆大包天呢。」
  「咦——啊,不,不是的!哎呀,虽然我的新娘是琉紫没错!不过这和那是两码子事——对,我是把昂克儿当成女儿看待!」
  琉紫的眼眸失去光辉了。
  「竟然对女儿起兽欲……看来终于病入膏肓了……」
  「……啊,吃醋吗?琉紫小姐真可爱。」
  下一瞬间,琉紫的殴击将直人击沉在地。
  就在这时——
  至今保持沉默的昂克儿出声了。
  「——请下命令。」

  ●

  「…………?」
  直人露出疑惑的神情,从地上爬起来。
  一收到直人的视线,昂克儿就重复说道:
  「——请下命令。」
  「昂克儿?」
  「是——本机是lnitial-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主人,见浦直人阁下。已认知——请下命令。」
  虽然不像自动语音那么夸张,但还是非常单调呆板的制式回答。
  尽管没有表情的脸庞与语气和先前没有差别,但从现在的昂克儿身上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稚气少女的人格设定。
  直人慌张地转头大叫:
  「琉紫!好像不对劲喔!?昂克儿是不是发生错误了!?」
  「那个解答果然是错的吧……」
  玛莉小声嘀咕,直人对她怒吼:
  「嗄!别开玩笑,不然你说那种问题还有其他答案吗!」
  「不——昂克儿机能正常。直人阁下。」
  琉紫这么说了。直人转头问琉紫:
  「——唔,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这个状态——通过主仆认证的昂克儿不许拥有『自由意志』。」
  「————」
  直人脸上失去了表情,与琉紫正面相对。
  「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我也说过,昂克儿是唯一制作成『兵器』的孩子。如果使用上介入主人以外的意志,就不算是『兵器』。因此昂克儿设定成得到主人就会失去自由意志。」
  「……那么,刚才你说不行使暴力的意志又算什么?」
  「包含这点在内,一切都全权交给主人处置,这就是昂克儿。」
  面对毫不掩饰愤怒的直人,琉紫淡淡地这么告诉他。
  玛莉从旁插嘴:
  「等一下。既然这样,未完成主仆认证的昂克儿处于什么状态呢?」
  「尚未得到主人的昂克儿为了管理其战力,拥有用于找寻适当主人的自由意志。但在行使上拥有很大的限制。」
  「什么限制?」
  「昂克儿不能杀伤人类。就只有这样。」
  ……玛莉点头表示理解。
  在没有主人的状态下,一律启动「昂克儿的意志」这项安全装置,一旦找到适当的主人,就会扮演纯粹的『兵器』发挥机能。
  那就是加诸于昂克儿身上的设定。
  「……不过,本来在自动人偶拥有自由意志的时候就已经远远抛开常识,考虑到这点,这样的系统也未尝不算得当……」
  「——得当?哪里得当了,开什么玩笑!」
  直人激动地大叫了。
  「我会救昂克儿,并不是想要什么『兵器』!琉紫,既然你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直人阁下。」
  看直人露出狰狞的表情,琉紫稍微垂下眼帘,轻声告诉他:
  「我早就料到直人阁下会动怒。然而,您该不会忘记了吧?我和昂克儿是自动人偶。」
  「…………」
  「直人阁下是基于本身的信念,爱护拥有自由意志的我和昂克儿,这点我理解,但我们并不是人类。拥有固有的『机能』,具有明确的『设计目的』,背负不灭的『使命』。我们要得到主人,充分发挥性能,藉此确认出生的意义。」
  「可是,既然这样,琉紫你……!」
  「我生而为『侍从者』。使用方法和生而为『毁灭者』昂克儿不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
  直人一瞬间正要大喊……最后却没有喊出口。
  他只是咬紧嘴唇,低下头像在忍耐些什么,然后轻声说道:
  「就算是这样,现在是要我怎么办?」
  「我相信,直人阁下一定能够妥善对待昂克儿。」
  「…………」
  直人没回答。
  他低着头,看着下方握紧拳头。
  看他这样消沉,玛莉战战兢兢地出声叫他:
  「直人……?」
  「——我不爽。」
  「嗄?」
  直人抬起脸来了。
  他皱紧眉头,依序瞪着琉紫、玛莉、昂克儿后说道:
  「……总觉得非常不爽。哪有这样的。居然说女生不需要那种意志,只因为她是自动人偶,这种话我听了超火大!既然我是主人,主人的命令要绝对服从,那么就给我乖乖听从命令。」
  琉紫迅速回答:
  「现在的昂克儿百分之百遵从直人的意志喔。」
  「才不是那样!虽然是那样没错但我的意思才不是那样!啊啊,够了!总之,爸爸我不认同现在这个样子的昂克儿!」
  玛莉看不下去,提高嗓门说:
  「拜托你先冷静一下。你语无伦次喔?」
  「少罗唆,笨蛋。」
  直人简短地唾骂了一句,然后重新面向昂克儿。
  他直直盯着那双红色眼眸,呼唤她的名字。
  「昂克儿。」
  兵器淡淡地回答:
  「是——请下命令。」
  「昂克儿想怎么做?」
  直人询问。
  兵器一瞬间停住动作,然后回答:
  「——错误。命令内容不明了。要求详细说明。」
  直人继续问:
  「我要昂克儿自己告诉我,昂克儿想做什么。」
  「是——就是称职地扮演『毁灭者』昂克儿,妥善发挥机能。」
  兵器清楚地回答。
  琉紫从后面平静地对直人说:
  「直人阁下,我再重申一次,现在的昂克儿没有自由意志喔。」
  「有的。」
  直人简短地如此断言。
  琉紫静静地问道:
  「为什么您这么认为呢?」
  「如果昂克儿没有意志,我应该早就被杀了才对。被那副『面具』操纵的时候,昂克儿应该一直在抵抗才对。」
  从之前被操纵的昂克儿身上不断传来的那个『异声』,并不是普通的机械运作声。
  那个『异声』证明昂克儿有意志。
  直人记得那个声音,记得那个悲叹的呐喊。
  那就是判断的根据。
  直人依然定定地凝视眼前的少女,继续说:
  「刚刚说的是昂克儿的『使命』,对吧。」
  「是。」
  「除此之外,昂克儿喜欢的事、想做的事是什么?」
  「是——详细确认,那是要求公开关于昂克儿自由意志的资讯吗?」
  「对!昂克儿的自由意志期望什么?」
  「是——提出解答。现在本机的自由意志处于冻结状态。」
  「OK,那我就下命令罗。解除冻结状态吧。」
  直人说得一派轻松,兵器稍迟片刻后答复:
  「……是的——详细确认,那是要本机按照自我判断行动的意思吗?」
  「是交给昂克儿的自由意志判断的意思喔。」
  「是——那是命令本机解除所有机能限制吗?」
  「这个嘛,我想就是那样吧?」
  「意即开放感情控制回路、解冻自由思考程序、许可提供意见——」
  「对对对!全部都这样就对了!统统爽快地全部许可!」
  「————」
  「懂吗?昂克儿可以做想做的事。凭昂克儿的意志决定!」
  随后——
  直人的耳朵听到昂克儿体内的无数齿轮重新组合。
  那是既定规则改变的信号。
  最初安排的命运遭到颠覆的声响。
  在直人眼前,昂克儿的眼眸出现动摇。
  她的嘴唇发抖,发出说话的声音。
  昂克儿不由自主地发问。
  「……想做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
  直人二话不说地回答。
  「……真的、吗?」
  「那当然罗。」
  听到斩钉截铁的断言,昂克儿游移着视线。
  在她仿佛烦恼着该不该说,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同时——
  不带任何表情的脸上,只有视线与语气的动摇传达出不安,她说:
  「……希望、得到许可。」
  「咦?」
  「……我希望我可以哭,希望得到、许可。」
  「那是……」
  玛莉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明白,昂克儿所谓的可以哭是怎么回事。
  但直人立刻点头回应。
  他缓缓地摸着昂克儿的头,允许她:
  「你可以哭喔。」
  昂克儿的脸皱成一团了。
  红眸的眼眶浮现豆大泪珠,很快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希望得到、更多许可。」
  「嗯。」
  「可以、摸你吗……?」
  「可以喔。」
  直人一点头,昂克儿就走近一步,战战兢兢地触摸直人的胸口。
  昂克儿继续问:
  「可以、道歉吗……?」
  「虽然根本没什么好道歉的,但你想这么做就这么做。」
  直人一允许,昂克儿就立刻把脸埋进直人的胸膛,发出呜咽了。

  [插图]

  她一边哭,一边哽咽地反复说着「对不起」。
  起初是安静的哭声,最后渐渐变成声音宏亮的嚎啕大哭。

  玛莉看了这幅情景一眼,小声开口:
  「欸,琉紫。」
  「什么事,玛莉小姐?」
  「我姑且问你,这个事态发展完全在你计算之内吗?」
  玛莉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琉紫的眼眸。
  玛莉的眼神仿佛要确认真伪一般,不过琉紫『一如往常』地微笑说:
  「我先前应该说过了吧?我相信直人阁下能够妥善对待昂克儿。」
  玛莉呼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垂下肩膀,双手环胸看向琉紫。
  「琉紫,你这个人个性真差。」
  「是,我认为像玛莉小姐这种缺憾的脑袋,会将我看成那种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很意外地,琉紫并没有否定,她依旧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容继续说:
  「我是『侍从者』。不管是唠叨多话还是引导主人,都不是我该有的样子。我只是『相信』直人阁下不需要借助我的帮忙,自己就能够找到真理而已。」
  ——事实上——
  直人回应了她的期待——仿佛以主人为豪般,琉紫露出笑容。
  玛莉对此心服口服地吐气说道:
  「我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之前一直都没问——你是以什么为依据,认证直人为主人的?」
  听到这个问题,琉紫疑惑地挑起眉毛。
  「——这就怪了,我记得我早就重申过不下数次——不,失礼了。我并不是对玛莉小姐和胸部一样薄弱的记忆力抱以任何期待。」
  「————」
  玛莉沉默地强忍愤怒,琉紫继续说:
  「因为在甚至弥漫着悲怆之感的人类中,直人阁下是最优秀的人物。」
  她呼吸一口气,微笑之后——
  「是因为我能够相信,直人阁下要前往的地方,就是我的『侍从者该前往之处』。」

  抽噎的昂克儿断断续续地说:
  「……我可以、不必再破坏——了吗?我可以、不必再杀人了吗?」
  「对。不需要那么做!」
  直人抱紧发抖的少女,坚定地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候——挂在昂克儿胸前的方块发出低沉声响扭转。
  同时,空间浮现一片巨大波纹。
  那是连接不属于这座宇宙的『武器库』的孔洞。
  接着,就像之前昂克儿拉出自己的武装时那样,从那个孔缓缓地吐出某种东西,滚落在工作室地上。





  间奏 空前破坏者 14:20

  「……全身义体?」
  玛莉花了点时间才发觉那是人类。
  并不是因为那个人全身机械化的关系。
  纯粹是因为眼前那样东西已经不成人形。
  到处缺损、断裂、破了大洞,模样凄惨,几乎呈现半毁状态。保留原形的就只有头和胸部、以及右手而已。
  抱着昂克儿的直人愣怔地瞠大眼睛问道:
  「这个随时会死掉的大叔是怎么回事?应该说他还真命大。」
  「是没错,不过既然是第六代全身义体,我想还承受得住这点程度的损伤。」
  玛莉这么说完,在倒地的义体男身旁蹲下。
  她拆掉损毁零件,检查剩下的机件。
  「嗯——……从这个特征明显的静音结构判断,我想是奥德玛制……就看起来的感觉不像市售品。可能是使用了机密技术的特制品吧。」
  「啊~像哈尔达大叔那样?」
  「差不多。不过哈尔达是布列格的第八代型。从这身残破不堪的样子看来,大概是与戴着面具的昂克儿交战过……」
  玛莉侧眼看着抓住直人不放的红白配色的少女。
  少女现在实在不像能够问话的状态。
  尽管如此,从状况推测——
  「……这个人是被昂克儿操纵空间消灭以后,至今一直被『储藏』起来了吧。」
  玛莉一边整理思绪,一边熟练地动手开始修理。
  删除多余机能,将未损坏的发条与最低需求的硬体介面连接到陷入休眠状态的脑壳。
  直人望着玛莉的流畅动作,问她:
  「坏成这样,修得好吗?」
  「只有脖子以上,顶多就是应急而已。不过应该至少能够讲话才对。」
  玛莉说完,提高连接男子脑壳的发条转速。
  男子那身义体宛如痉挛般剧烈弹动起来。
  「——咯、叽——」
  男子猛然睁开眼睛醒来了。
  轧轧声响不是痛苦呻吟,而是受伤的发声器官发出的杂音。
  义体很快就停止痉挛,接着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顺畅地开始活动。
  玛莉给男子大约十秒,等男子稳定下来以后问他:
  「嗨,你醒了吗?」
  「唔、啊——这是怎么回事……」
  义体男似乎亮得睁不开眼睛般眯着眼睛扭曲着脸庞。
  玛莉伸手,在男子眼前弹了两下手指。
  「听得见吗?你是谁?告诉我你的所属单位与名字。」
  「——……」
  男子没回答。
  相对地他稍微转动脖子,让义眼映出玛莉的脸庞。
  那双眼睛瞠圆了,表达小小的惊讶。
  「——玛莉•蓓尔•布列格?」
  「看来神智很清楚呢。」
  玛莉点头。
  「哈——可见这里是地狱罗?」
  「你还没死,我也还活着。这是现实世界。」
  「那么就是地狱没错了。」
  男子哼地发出一声冷笑,报上姓名:
  「我是苦艾酒。请多指教,小姐。」
  玛莉投以狐疑的视线。
  「那是本名吗?还是代号?」
  「当然是假名,希望你见谅。毕竟你想想看,真正的名字对我这种人渣而书也太奢侈了吧?」
  「……所以你是秘密谍报员罗。所属单位是奥德玛吗?」
  「天知道,你说呢?」
  苦艾酒继续装蒜。
  「虽然我想早就被炒鱿鱼了,其实隐瞒也没意义。但人渣还是有人渣的道义在,同样希望你见谅。」
  「……好吧,就算了。反正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也可以发问吗?这里是哪里,今天是几号?」
  「这里是日本的秋叶原区。现在是二月八日天亮之前。」
  玛莉一回答,苦艾酒就感到意外地皱眉。
  「唔嗯……二月八日的东京?虽然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还活着……这就表示结果超乎期待地顺利吗?」
  玛莉歪头问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会在这里,不就表示你收到了给幽灵的通讯吗?」
  瞬间,玛莉的脸变得像般若一样狰狞。
  「——喔,总之就是你吧?你就是那个不要命的傻瓜,向本小姐传送了那种该死的通讯。」
  「正是。居然会为了那种挑衅追到地狱来,真不愧是布列格的疯癫公主,名不虚传。不过你好像带来超乎期待的成果,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啊、哈、哈——有胆识。我想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那当然。不过你到底有多欲求不满啊——再说我也一把年纪了。要是希望我理你,就先摇着屁股央求我再说吧。」
  「————」
  只见玛莉迅速站起来,浮现宛如天使般纯真可爱的微笑,扬起单脚——然后击落。
  她用脚跟使劲践踏着苦艾酒的头,告诉他:
  「喂,笨狗——嘴巴再不放尊重点,小心我把你的头砍下来塞进马桶喔❤」
  直人冷眼看着这幕,开口说:
  「玛莉小姐,那个大叔好歹也是半死不活的人,你还是收敛一下吧。还有,你这样对昂克儿的教育不好,能不能到其他地方做?」
  「以这具义体的性能,即使只有脑壳也能够生存喔。没有任何问题。还有,已经运作一千年的自动人偶,事到如今还需要教育吗?」
  在玛莉脚下,苦艾酒口气轻快地笑了。
  「总之,小姐,你的内裤会不会太小孩子气了?要不就换条性感一点的,要不就干脆脱了吧。」
  「你是真的想找死吗!?」
  玛莉大声怒骂,同时跺了两三下脚。
  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声从房间外叫住玛莉:
  「喂喂喂,大小姐?这么大声是怎么了?」
  房门打开,哈尔达探头看进室内。
  这时,被玛莉踩住的苦艾酒提高嗓门大声说:
  「——你不是瓦伊尼•哈尔达吗?」
  「啊……?喂,大小姐,这个快挂掉的小子是怎么回事?」
  哈尔达冷漠地回答,苦艾酒就歪扭着嘴唇说:
  「真冷淡啊。小弟我是你的崇拜者。史卡博罗市集事件,现在在业界依然为人津津乐道喔?」
  「史卡博罗市集事件?」
  直人歪头一愣。
  哈尔达嫌烦地摇摇单手说:
  「不必放在心上。那是发霉的陈年往事。」
  苦艾酒浮现浅笑说:
  「当我听到你在布列格公司就职、担任大小姐的保母(保镖)时半是遗憾,却又觉得谢天谢地。」
  哈尔达疑惑地问道:
  「谢天谢地?」
  「这样就不必在第一线对上像你这样的怪物了吧——我当初是这么想的。怎知道会以这副德性遇上你。人生真的是世事难料啊。」
  「明明只有头,你这小子还真多话。算你有种。想要签名就给我闭上嘴安静。」
  「我不要签名,能不能救救我呢。我快被这位公主杀掉了。」
  「这不是很好吗?你就去死吧。」
  哈尔达无情地撂下这句话,面向玛莉问道:
  「说真的,这个碍眼的小子是从哪来的?」
  「好像是被昂克儿操纵空间储藏起来的。那则该死的通讯似乎也是这家伙传送的。我现在正在好好答谢他。」
  碰的一声,玛莉的脚跟重击苦艾酒的天灵盖。
  「喔。」哈尔达点头简短回应,接着说:
  「明明大可以直接杀掉的。不如说他怎么没死呢?」
  「啊——是因为昂克儿设定成不能杀人的缘故吧?」
  直人依然抱着抽噎的昂克儿,这么插嘴。
  苦艾酒瞠大眼睛,恐惧地发问:
  「喂,难道那家伙,就是打烂我的lnitial-代号Y系列吗?」
  「是啊,怎样?——先说好,不给你喔。」
  「就算你求我我也不要,小鬼。」
  看直人用双手抱紧昂克儿主张所有权,苦艾酒露出打从心底无法理解的神情看了直人一眼,绷紧嘴唇。
  「重点是我听你在放屁,你居然说那家伙不能杀人?我们小队可是被那家伙全灭了。全身义体化就不是人类了吗?」
  「——呣?这点我也很在意。」
  这么说完,哈尔达摸摸下巴看向昂克儿。
  「最初遇到时,我也列入攻击对象了吧?然后,这个吵死人的小子的同伴也遇害,就只有这小子生还?……判断基准究竟是什么?」
  假使苦艾酒也丧命,就能够归因于不是血肉之躯的缘故。
  但实际上全身义体化的苦艾酒只有被储藏进空间而已,留下了活口。
  ——既然如此,昂克儿决定杀害与否的因素究竟是什么?
  听到哈尔达这个问题,直人看着空中视线游移了半晌。
  然后他回答:
  「大概是——人性吧?」
  「……嗄?」
  哈尔达露出怀疑的眼神,直人继续说:
  「因为,大叔那时候是以舍弃我和琉紫为前提,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毫不在乎,就只想着要让玛莉逃走吧?」
  「…………」
  哈尔达沉默不语。
  他无言以对,心想的确是这样。
  那时候,哈尔达在遇到昂克儿的同时抛弃了人性。
  意识从有感情的人类,切换为作战的士兵——把自己当成机械。
  那是哈尔达为了保命而学会的极基本技能。精神控制。在战场上,没有不允许的事。所有选项永远平等,必须根据合理的判断基准来下决定——为了实践这项原则,感情会碍事。
  哈尔达的使命,就是护卫玛莉•蓓尔•布列格。
  为了平安地带她回去,哈尔达甚至能够若无其事地选择将直人或琉紫当成诱饵牺牲。
  说到牺牲,当然——连哈尔达自己的命都算在内。
  ——结果就是昂克儿不认为哈尔达是『人类』。
  「——」
  哈尔达看向地下。
  被玛莉踩住的苦艾酒。这名男子——考虑到他传送那种讯息给玛莉这点,哈尔达认为他恐怕最后从士兵恢复成人类了吧。
  毕竟那种行动看不出任何理论性与合理性。为什么其他公司的人员,要传送通讯给布列格公司应该已经死掉的董事千金呢?
  会做这种莫名其妙事情的——原来如此,就是人类没错。
  就在哈尔达持续沉默时,直人帮哈尔达找台阶下:
  「啊,大叔,先说好,我不是在责怪你喔。我知道那是大叔的工作。应该说大叔太有决心了,我反而觉得很厉害。」
  「……啊,算我败给你了。真是的。」
  听到这番话,哈尔达苦笑了。
  想说的话像山一样多。
  先不说别的,这表示直人连当时哈尔达的心理状态都看穿了吗?即使听到了义体的运作声,脑部本身却没有机械化。
  ——真是的,真不知道这个装傻的小鬼到底都听了些什么……
  哈尔达抖抖肩膀,深深叹气了。
  「……我居然被自动人偶质疑人性,还遭到否定?」
  这还真是伤人啊,喂——
  哈尔达由下往上抚摸光头,声音一沉地这么嘀咕。

  ●

  上午五点三十八分,东方天空开始泛鱼肚白的时候。
  玛莉环视工作室一圈。
  「那么,转播设备都处理掉了,会留下证据的东西也全部清掉了吧?」
  玛莉报出撤收前的确认事项,哈尔达点头。
  「对,康拉德老师他们已经先离开了。就剩我们而已。」
  「好,还有牵涉这次事件的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
  「当然办好了——除了直人以外。」
  「嗯、嗯。」玛莉点头,面带笑容地转头说:
  「真是太好了呢,直人。你要在教科书留名了喔。」
  直人一边被玛莉的笑容吓得稍微退缩,一边回答:
  「……随便啦,只要琉紫和昂克儿没事,我都无所谓。仔细想想,要把这场大规模恐怖攻击行动当成是我一个人做的,实在太勉强了吧?」
  在直人身旁随侍的琉紫颇感满足似地说:
  「或许反而应该这样想才对:直人阁下终于摆脱在学校这种愚蠢的社会缩影中所得到的评价,晋升为世界级的评价了。」
  「虽然是世纪大坏蛋就是了。」
  「跳蚤主观判定的善恶究竟有何价值呢?相较之下我认为优劣就能明确地鉴别出来。」
  「爸爸好棒喔!」
  笑得无忧无虑的昂克儿紧紧地抱住直人的手臂。
  直人瞬间笑容满面,发出心神荡漾的声音。
  「糟糕……我或许会因为现在这份幸福感而导致开悟得道呶嘿嘿嘿嘿——」
  「不要要宝,赶快撤收了。」
  玛莉冷冷地告知。
  这时,哈尔达有些不满地敲了敲抱在腋下的圆球。
  「倒是大小姐,我看这东西就丢了也没关系吧。」
  「喂喂喂,哪有人这样的。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讲义气的男人。只要给我新的身体,我会好好工作报答你们的。」
  圆球——更正,只剩一颗头的苦艾酒轻佻地笑了。
  虽然沦落到小孩子看了好像会哭出来的凄惨模样,不过态度倒实在放肆。
  玛莉从鼻子发出冷笑说:
  「哼,我会好好使唤你的,做好心理准备吧。」
  「感谢你的大慈大悲,公主——啊啊,话说回来,有烟吗?」
  宛如乞讨般的玩笑话,被所有人无视。
  不料——
  就在这时……
  「喂,等一下。」
  本来笑容满面的直人警觉地出声。
  玛莉转头看他,疑惑地皱眉。
  「怎样,忘记拿东西了吗?」
  「不是那样!……喂,这个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地下传来的!?」
  直人提高嗓门发出宛如惨叫的声音。
  随后——
  轰声由下往上贯穿地面,猛烈的冲击与震动撼动都市。
  所有东西全都上下摇晃,晃动的幅度明显可见。
  玛莉实在站不住,当场跌坐在地。
  她看到直人就这么捣住耳朵发出惨叫摔倒在地,然后琉紫与昂克儿冲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
  玛莉大叫。没有人回答。
  这不是地震。震动与轰声没有停歇,反而愈来愈强烈。
  就连没有直人那种超感觉的玛莉,都能够透过身体感觉理解到有东西从地下爬上来了。
  「——不会吧!」
  直人急得喘不过气地大叫。
  「那家伙——那个巨大兵器咬破地下层爬上来了!」
  「你在开玩笑吧!」
  玛莉一发出惨叫,直人就嘶喊回应:
  「谁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啊,蠢货!」
  「东京『军方』在做什么!?难道溃灭了吗!?」
  玛莉咬紧牙关,怀疑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那个兵器的确是超弩级的兵器。
  配备无数炮门,并拥有连琉紫的镰刀都斩不断的装甲。
  但既然体积那么大,就只是个靶子。一旦陷入物量战就没有胜算。如果巨大兵器与『军方』在都市底部交战,在那里可以不必在意某种程度的损害,就算没办法做到零伤亡,还是有办法击落巨大兵器。
  那是玛莉拟定的计划,然而——
  这时,只剩一颗头的苦艾酒焦急地大叫:
  「喂,你该不会诱导『军方』去对付那个兵器了吧……!?」
  「要你管,当时没有其他办法了!」
  苦艾酒的语气仿佛在责怪玛莉一样,玛莉发出啧的一声这么回嘴。
  但苦艾酒仿佛头痛般皱紧眉头:
  「饶了我吧,幽灵小姐。你遗漏最重要的事情了吗?这是在开玩笑吧。」
  「——你是指哪件事啦!?」
  「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要特地用电波通讯?在滋贺进行的违反国际协定研究,导致滋贺遭到抹消的研究内容——就是『电磁技术』。那个怪物是电磁技术的集大成之作啊!」
  电磁技术。
  在旧时代蓬勃发达,在现代不再使用的旧技术。
  废除的理由,是因为那个技术产生的电磁波,会导致几乎所有精密机械都会使用的奈米齿轮出错——
  ——等一下。
  玛莉感觉到背脊战栗,喘不过气了。
  这一周以来所看到、听到的无数事情掠过脑海。
  玛莉有的是借口辩称当时没空管那么多。但是——
  被抹消的滋贺区。
  在那里进行的违法研究——电磁技术。
  从研究败露导致的蛮横抹消处置中幸存下来的技术人员。
  同时,在玛莉的脑海中,那句令人作呕——三重知事说过的话一闪而过。
  ——政府不知道。他们创造的那个,根本不是单纯的威吓。
  「为什么……我会没想到呢!」
  那是——
  那个兵器是——
  那个巨大兵器的真正性能是——
  「控制电磁场——是巨大的电磁铁吗!?」
  「————啊!?」

  [插图]

  瞬间,直人捣住耳朵发出不成声的惨叫。
  仿佛要盖过他的惨叫般——
  ——所有都市机能,以及——
  哈尔达、琉紫、昂克儿、苦艾酒……也就是运用齿轮技术制造的所有东西都——

  ——机能停摆了。

  ●

  轮历一〇一六年二月八日上午五点四十七分。
  发生宛如地震的地鸣现象,而且逐渐增强,就在这时——
  以秋叶原区为中心进行避难的广大群众,目睹了那幅光景。
  一道巨大的蓝色光柱,笔直贯穿了开始泛鱼肚白的破晓天空。
  随后,一阵特别巨大的轰声响彻云霄,整个秋叶原区发出轧轧悲鸣。
  然后,从竖起光柱的地点开始,宛如波纹扩散般,所有采用时钟机关的机械都接连停止运作。
  之后,虽然实际上只有几分钟,但在当事人的感觉却像是一、两个小时般漫长的时间之后——
  巨大的钢铁蜘蛛发出宛如咆哮的声响,咬破都市现形了。

  ●

  在昏暗狭窄的房间里,占了整面墙壁的荧幕不停显示、更新着外部状况与机体资讯。
  「到达地表。无法确认威胁对象。继续搜索敌人。」
  「主炮冷却率十四%,能量充填率三%。」
  「重新计算到下次充电为止的剩余时间。」
  听完接二连三的报告,他深深坐进椅子,神态自若地点头。
  站在一旁的副官仿佛要确认般告诉他:
  「如果事情如阁下所言,Initial-代号Y系列应该有两具才对……」
  被问话的男子——头发与胡须白中带灰的老人以疲惫的声音回答:
  「……即使是『Y』的遗产,在静止的世界中也无计可施吧。」
  布满皱纹的脸庞上,炯炯发亮的铁色眼眸敏锐地瞪着荧幕。
  副官——戴眼镜的年轻青年冷不防地端正姿势说:
  「阁下。我可以请教一下吗?」
  「无妨。说来听听。」
  「是——阁下在三年前退休,在地下层离群索居对吧?」
  「你是不满隐居的老人家出来抢锋头吗?」
  「回阁下的话,不是,属下不敢。有幸得到阁下指挥,属下深感光荣。这只是属下的私人疑问罢了——硬要说起来,阁下对这次作战本来应该是站在反对立场才对,为什么会复出了呢?」
  「……因为我找到了非问不可的事情。」
  「是?」
  老人没回应副官的声音,阴沉地眯起眼睛。
  他想起那天在地下遇到的少年。
  ——没有确切证据。
  不对,本来就不需要那种东西。
  但他理解了。看到那名少年与那具自动人偶时,他确信了。

  ——那是『Y』。

  是转世投胎?还是后继者?怎样都无所谓。怎样都好。其实自己也不感兴趣。
  但——直觉告诉自己:彻底否定世界的一切、深信自己的主观才是正确、对此不抱任何疑问的那个眼神,正是造就现在这个世界的元凶。
  那非常——对,教人打从心底感到不愉快。
  过去对未来怀抱希望、对历史感到失望,对世界觉得绝望。所以,本来觉得就这么在谛观之中结束人生也无所谓。
  但是——想到这里,铁色眼眸中就灌注了满腔的愤怒与憎恶。
  老人发出低沉沙哑的嗓音低语:
  「看到那个以后,岂能就这样结束。你就好好见识一下庸碌凡人的志气吧——该死的怪物。」





  后记(合写)

  「……那么,请解释为什么两人传接球,导致两集出版时间隔了那么久。」
  ——某日某地。编辑S半瞪眼这么告知。
  「呵呵呵……你什么时候产生了这是传接球的错觉——?」
  「这是躲避球喔。而且用的还是铁球呢。呵呵。」
  不知为何递体鳞伤的榎宫与暇奈,万夫莫敌似地笑着回答。
  「虽然上次遭到距离阻隔,不过现在椿也在琦玉,随时可以揍人。」
  「没想到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我不知为何还手了!Viva (万岁)•汉摩拉比法典!」
  「……两位就不能更和平相处一点吗?」
  「恕我直言,歌颂世界和平的某圆眼镜和团员吵架解散乐团了喔?」
  撤除国界的结果就是这样。你在天国看着吗?天国的圆眼镜?
  「人类终究不管是谁都坚持己见,要协调出共识就只有靠肉体语言而已(断言)。」
  「对,和平这种东西不过是幻想。人只有靠着互殴才能互相理解——」
  「这样是无所谓啦。反正最后出不了书喝西北风的是两位对吧?」
  「「战争只会留下负债啊(正色)。」」
  被编辑的话打肿脸的两人一起点头。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至今只是望着这幅光景的茨乃开口了。
  「榎宫先生在其他出版社的某作品。提出企划、安排榎宫先生夫妻共同负责漫画化的都是S编辑对吧。而且好像早就察觉动画化的迹象……这么一来,不就表示S编辑从一开始就知道榎宫先生会忙得不可开交,却还是出了『Clockwork Planet时钟机关之星』?」
  ——茨乃发觉了不该发觉的事。
  对,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唯独S编辑悠悠地表示:
  「话说我得继续处理送印作业了。那么,请尽快推出第三集喔?」
  然后他带着阴险微笑离去,榎宫与椿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身影嘶吼:
  「喂,等一下,责编!要不是我被你搞得这么忙,就可以提早一点交稿了!」
  「榎宫就是『忙』到无法回来写故事——你不就是万恶的根源吗!」
  然后两人简直就像照镜子一样——露出狰狞的笑容握手。
  「「战争的元凶,恶因必诛之❤」」
  两人意见一致,使出全力全速追杀编辑的背影。

  ……看着三人匆匆离开消失的背影,茨乃深深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阴谋是真的存在呢~」
  ——对,世界和平似乎还很遥远,茨乃在内心这么吐露……



  茨乃的明明是后记却是设定资料专栏!

  这次介绍Initial-Y系列肆号机昂克儿。
  设计主题是『两面性』。
  像是服装左右不对称,还有变身前明明外表像天使,变身后外表却像恶魔等等,
  在各方面都非常讲究。至于昂克儿本人是天使,这点倒是始终如一(笑)
  这次大发神威的绝对时间昂克儿,其实不是她真正的样子。
  真正的样子或许近期内就会揭晓,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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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5

10000
stokes 侯爵
啊这

6 个月前 0 回復

晓·不知火 子爵
QwQ虽然插图跪了但感谢搬运!

9 年前 0 回復

hbq8233713 公爵
小说单行本发行时间第一本2013年04月02日,第二本2013年11月29日,第三本2014年???2015???到现在连发售的消息一点也没有,这明显年番的节奏啊。

10 年前 0 回復

skygragon 公爵
' 神之御使 发表于 2014-8-21 21:06 第一卷有了老婆,第二卷有了女儿,第三卷该来个啥 '


外遇的情人。。。

10 年前 0 回復

神之御使 侯爵
第一卷有了老婆,第二卷有了女儿,第三卷该来个啥

10 年前 0 回復

eyny0204 公爵
希望能分享插圖啊 輕小說真需要有插圖 才好發揮理解啊

10 年前 0 回復

black4 子爵
昂克兒真的好萌阿
期待更多Y系列自動人偶
不過這套出的好慢

10 年前 0 回復

flash 子爵
' XxalexX 发表于 2014-8-21 00:27 等很久了,感謝錄入。。。 話說那兩位作者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出第三卷啊,已經過了9個月了 ... '


这几天看推特 现在进度是 榎宫桑那部分解决完了 把稿件丢给了椿...然后椿通宵赶稿中 说快好了 = =

10 年前 0 回復

cccuuu0123 公爵
感觉翻译成安可儿更好一些,第三卷过了这么久估计也快出了吧(真快成“年番”了)。

10 年前 0 回復

min2003 侯爵
第2是妹妹登场了吧,第1本的FLAG也太...

10 年前 0 回復

水仪·依莲 皇帝
琉紫的黑镰到底装备了多少柄……

10 年前 0 回復

XxalexX 王爵
等很久了,感謝錄入。。。
話說那兩位作者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出第三卷啊,已經過了9個月了

10 年前 0 回復

閒情逸致 王爵
感謝路入!!!
我只想問作者何時有第三集阿!!!
不要斷在這麼痛苦的地方啊!!

10 年前 0 回復

临班男孩 王爵
我只是个轻小说迷&a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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