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犬小说组】十二国记 月之影 影之海 下 [小野不由美][尖端][简繁TXT&插图]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4-8-21 00:17 编辑



十二国记 月之影 影之海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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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小野不由美
插画:山田章博
翻译:王蕴洁
图源:六太
录入:犬狼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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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定要活着回去」——


  颠沛流离的阳子来到了巧国,和毫不留情攻击她的妖魔奋战。
  她多次遭到背叛,内心深受伤害,直到遇见半兽乐俊,重伤的心灵才得到抚慰。
  为了寻求返回家乡的线索,阳子和乐俊一起去拜访雁国的君王,却得知命运残酷的真相。


  而这一切,都只是某个巨大「抉择」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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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小野不由美 Ono Fuyumi
  出生于日本大分县中津,就读大谷大学期间,加入「京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一九九三年,以《东京异闻》入围日本奇幻小说大奖,引起了广泛讨论。二〇一三年,以《残秽》荣获山本周五郎奖。主要著有「魔性之子」、「月之影 影之海」等「十二国记」系列作品,「恶灵」系列作品、「尸鬼」、「鬼谈百景」。

  绘者◆山田章博 Yamada Akihiro
  出生于日本高知县,身兼漫画家与插画家。漫画代表作《罗德斯岛战记:法理斯的圣女》(原著水野良)、《Bcast of East 东方眩晕录》、《妖魔侦探帖》、《红色魔术侦探团》,「十二国记」系列为其高人气插画作品。

  译者简介◆王蕴洁
  一脚踏进翻译的世界将近二十年,每天幸福地和文字作伴,在不断摸索和学习中,译书数量已经超越了三围的总和。
  译有《解忧杂货店》、《永远的0》、《24号的奇迹》、《鸢》、《猫鸣》、《梦幻花》、《十二国记》系列。
  脸书交流专页:绵羊的译心译意




  #《十二国图》
  #《巧国北方图》


  十二国记 月之影 影之海 下
  目录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五章

  1

  雨水宛如细丝,不停地从空中飘落。
  阳子无法动弹,也无法痛哭,呆呆地把脸颊浸在水洼中,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拨开草丛,慢慢靠近。她知道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她甚至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
  是村民?怪兽?还是妖魔?即使有再多可能性,也无法改变结果。无论是被抓还是遭到攻击,或是继续倒在这里,结局都一样。
  她抬起模糊的双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那里既没有村民,也没有追兵,来者不是人,而是一只奇妙的怪兽。
  怪兽的外形像老鼠。用两条后肢站立,胡须抖动的样子真的很像老鼠。只不过那只老鼠站立时,身高和小孩子差不多。虽然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野兽,但也不像是妖魔,阳子茫然地看着这只奇妙的老鼠。
  老鼠站在雨中,把一片绿色的大叶子像斗笠一样顶在头上,白色的雨点打在晶莹透明的绿叶上,水滴看起来很美。
  老鼠目瞪口呆地看着阳子,并没有特别警戒。它看起来比普通的老鼠稍微胖一点,身上灰棕色的毛很蓬松,摸起来应该很舒服,毛上沾到的水滴像是某种装饰。它尾巴上也有毛,所以虽然很像老鼠,但应该和老鼠属于不同的动物。
  老鼠吹动着胡须,踩着欢快的脚步,走向阳子身边。它弯下灰棕色的身体,用短小的前肢碰了碰阳子的肩膀。
  「你还好吗?」
  阳子拼命眨眼。虽然听起来像小孩子说话的声音,但开口说话的绝对就是眼前这只老鼠。它脸上露出纳闷的表情,还微微偏着头。
  「你怎么了?不能动了吗?」
  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老鼠的脸,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因为老鼠不是人,她稍微放松了警戒。
  「来吧。」老鼠伸出短小的、真的和小孩子差不多的前肢。「加把劲,我家就在前面。」
  「喔。」阳子叹了一口气,但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对得救松了一口气,还是内心对此感到失望。
  「嗯?」
  她想伸手抓住老鼠伸向她的手,但只有指尖稍微挪动了一下。老鼠伸出手,短小温暖的前肢握住了阳子冰冷的手。

  老鼠的手出乎意料地有力,阳子在它的搀扶下走进一栋小房子,之后的事完全都不记得了。
  她隐约知道自己多次醒来,看到了一些什么,但因为其他无法看到的景象太模糊,所以无法明确地回想起来。
  重复多次深眠和浅眠后终于醒来时,阳子发现自己躺在一栋简陋房子内的睡床亡。
  阳子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然后慌忙坐起身,跳下睡床,当场瘫坐在地上。她的双腿完全不听使唤。
  狭小的房间内没有其他人。头昏眼花的她确认这件事后,用尽全身力气在地上爬行,检查了睡床的周围。房间内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枕边有一个用木板钉起来的架子,上面放着折起的布、一把剑和用新绳子串起来的碧色玉珠。
  阳子松了一口气。她费力地站起来后,把玉珠挂在脖子上,拿起剑和布,回到了睡床,用布包起剑后放进被子,这下子终于放下了心。
  她这时才终于发现自己换了睡衣。
  身上的伤口全都擦了药。当她躺下后,发现肩膀下湿湿的,拿起来一看,是一块沾了水的布。可能是刚才起身时不小心掉下来的。她把湿布放在额头上,感觉很舒服。她拉起用厚布做的被子,握着玉珠,闭上了眼睛。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一旦获救,才发现自己多么珍惜这条微不足道的生命。
  「你醒了吗?」
  阳子跳了起来,回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发现那只灰棕色的大老鼠站在那里。它打开房门走了进来,一只手拿着托盘,另一只手拿着小水桶。
  阳子立刻警戒。这只老鼠虽然看起来像怪兽,却和人类过着相同的生活,也可以像人类一样说话,所以千万不能大意。
  被阳子凝视的老鼠似乎没有察觉自己被人监视着行动,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进来。它把托盘放在桌上,又把小水桶放在床脚边。
  「烧退了吗?」
  它伸出短小的前肢,阳子立刻缩着身体躲开了。老鼠抖了抖胡须,捡起掉在睡床上那块沾湿的布。它应该有看到阳子紧紧抱在胸前的布包,但什么都没说,把布丢进小水桶后,看着阳子的脸问: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吃得下东西吗?」
  阳子摇着头。老鼠抖了抖胡须,拿起桌上的茶杯。
  「这是药,你现在喝得下去吗?」
  #插图
  阳子再度摇了摇头。千万不能大意,不然会让自己的生命暴露在危险之中。老鼠再度偏着头,把茶杯端到自己嘴边,当着阳子的面喝了一小口。
  「这只是药。虽然有点苦,但不至于喝不下去。嗯?」
  它把茶杯递了过来,阳子仍然没有伸手去接。老鼠伤神地抓了抓耳朵下方的毛。
  「——那好吧?什么东西能够吃得下?如果不吃不喝,身体会撑不下去。喝茶吗?还是羊奶?或者想吃粥?」
  阳子不发一语,老鼠不知所措地叹了一口气。
  「你整整睡了三天,如果俺想害你,早就动手了,而且——」
  老鼠用鼻尖指着阳子抱在胸前的布包。
  「也会把你的剑藏起来。所以,听俺这么说了之后,你是不是愿意稍微相信俺?」
  在它那双乌黑的眼睛注视下,阳子终于松开了怀里的剑,放在腿上。
  「嗯。」
  老鼠发出心满意足的声音,向阳子伸出了手。阳子没有闪躲。它的小手摸了阳子的额头后,立刻把手收了回去。
  「还有点发烧,但基本上已经退烧了。你就放心睡吧,还是想要点什么?」
  阳子犹豫了一下说:
  「……水。」
  老鼠的小耳朵动了几下。
  「水吗——太好了,原来你会说话。俺马上拿开水给你。如果你不躺下,记得把被子披在身上。」
  看到阳子点头后,老鼠匆匆走出房间,长满短毛的尾巴摇摆着,似乎有助于保持身体的平衡。

  老鼠拿着茶壶、茶杯和一个小碗走了进来。
  稍微有点热的开水很甘甜,她请老鼠帮她倒了好几杯,然后探头看向碗中,顿时闻到一股酒味。
  「……这是什么?」
  「用酒渍桃肉加砂糖一起煮,这个应该吃得下吧?」
  阳子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老鼠说:
  「……谢谢。」
  老鼠用力抖了抖胡须,脸颊上的毛鼓了起来,它眯起眼睛,露出笑容。
  「俺叫乐俊,你呢?」
  阳子迟疑了一下,然后只说了名字。
  「我叫阳子。」
  「阳子?要怎么写?」
  「阳光的阳,孩子的子。」
  「孩子的子?」
  乐俊纳闷地偏着头,「咦」了一声。
  「好奇怪的名字,你是从哪里来的?」
  阳子觉得不回答似乎不妥,犹豫了很久后回答说:
  「庆国。」
  「庆国?庆国的哪里?」
  阳子对庆国一无所知,只好随便回答说:
  「配浪。」
  「那是哪里?」
  乐俊露出困惑的表情看着阳子,然后抓了抓耳朵下方说:
  「算了,这不重要。你先睡吧,可以吃药吗?」
  阳子点了点头。
  「乐俊两个字怎么写?」
  乐俊又笑了笑说:
  「苦乐的乐,俊敏的俊。」

  2

  阳子在狭小的房间内睡了一整天后,猜测只有乐俊一个人住在这里。
  「只要有尾巴就没问题吗?」
  深夜,苍猿的脑袋出现在床脚。
  「反正早晚会遭到背叛,不是吗?」
  房间内有两张睡床,但乐俊并没有睡在这里。虽然卧室只有这一间,但阳子不知道乐俊睡在哪里,也不知道它怎么睡。
  「趁早离开比较好吧?否则它心一狠,就会要你的性命。」
  阳子没有回答。苍猿见她不作声,一直重复相同的话。
  这是自己内心的不安。这只猴子每次出现,都是来说出自己内心的不安,为了吞食在内心渐渐膨胀的不安——一定是这么一回事。
  苍猿从被子上滑到阳子面前,探着小脑袋看着躺在床上的阳子的脸。
  「在可怕的情况发生之前,要先下手为强,否则,你根本没有活路,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吧?」
  阳子翻了身,仰望着天花板。
  「……我并没有相信乐俊。」
  「啊?」
  「眼前的状态,我根本动不了,所以只是迫于无奈。至少要等到可以握剑之后才能离开,否则离开这里,也是沦为妖怪的食物。」
  右手的伤势很严重,即使把玉珠放在伤口一整天,握力仍然没有恢复。
  「它搞不好已经发现你是海客了。你还可以继续躺在这里吗?搞不好它随时会带公所的人来抓你。」
  「那就只能靠这把剑了,即使有四、五个官兵上门,也绝对可以击退他们。在此之前,就先利用它一下。」
  ——这里没有阳子的朋友。
  但是,她现在需要他人的帮助,至少在她恢复握剑的力气之前,必须确保安全的睡床、食物和药物。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乐俊是不是敌人,但至少这只老鼠提供了阳子所需的物品,在确定它是敌人之前,不妨妥善利用眼前的状态。
  「饭里面没有放毒吗?药真的是药吗?」
  「我很小心。」
  「你无法断言它不会暗算你吧?」
  苍猿道出了阳子内心的不安,她觉得回答苍猿的问题,有点像是在说服自己。
  「如果它积极想要对我做什么,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随时可以动手。不需要等到现在才下毒,它有太多机会可以取我性命。」
  「搞不好在等什么呢?比方说在等援军。」
  「那我更要在此之前养精蓄锐。」
  「搞不好它想先博取你的信任,然后再背叛你。」
  「果真是这样的话,在我看清它的意图之前,先假装信任它。」
  猴子突然嘎嘎嘎地笑了起来。
  「你越来越处惊不变了嘛。」
  「……因为我领悟了。」
  她领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没有朋友,无处可去,也无家可归,更领悟到自己多么孤独。
  即使如此,她还是必须活下去。正因为没有朋友,也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处,所以才更珍惜自己的生命。既然整个世界都希望她死,她偏要坚强地活下去;如果原本生活的世界并不希望阳子归去,她更要活着回去。
  她不想放弃,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
  一定要活下去,要找到景麒,一定要回家。无论景麒是友是敌都没有关系,如果是敌人,即使威胁他,也要回去原来的世界。
  「回去干什么?」
  「等回去之后再来考虑。」
  「一了百了不是比较轻松吗?」
  「既然所有人都觉得我死不足惜,至少我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那只老鼠会背叛你。」
  阳子转头看着猴子。
  「我并不相信乐俊,所以谈不上背叛。」
  阳子应该更早想通这件事。她是海客,所以别人想要把她抓去公所。海客根本没有朋友,在这个世界完全没有立足之地。只要了解这件事,就不会轻易上达姐和松山的当,更不会傻傻地相信别人,进而遭到背叛,反而可以假装相信对方,思考如何利用对方,让自己活下去。
  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事、物,这到底有什么错?达姐和松山都想利用阳子赚钱,既然这样,阳子利用乐俊活下去,又何尝不可呢?
  「我看你可以成为出色的坏蛋,嗯?」
  「这样或许也不坏。」
  阳子嘀咕完,挥了挥手。
  「我好想睡,你走吧。」
  猴子露出奇妙的表情,好像吞下了什么苦涩的东西,然后转头离开,突然沉入被子下消失了。
  阳子见状,轻轻笑了笑。
  苍猿说出了阳子内心的不安,甚至是连她都没有察觉到的不安,所以有助于她整理自己的心情——可以妥善利用。
  「我的确有当坏蛋的资质……」
  她自嘲地笑了笑。
  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再度遭人利用,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自己,一定要保护自己。
  「所以,这么做是对的。」
  在山路上遇见那对母女,那对母女没有背叛阳子,是因为阳子没有给她们背叛的机会。
  ——同样的,她也不会让乐俊有任何可乘之机。
  这样就可以活下去。
  阳子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景麒会叫阳子主人?敌人到底是指谁?敌人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攻击阳子?那个女人——和景麒同样有一头金发的女人是谁,为什么要攻击阳子?
  ——妖魔不会攻击某个特定的人。
  既然这样,阳子为什么会遭到攻击?那个女人抱着黑狗的尸体,似乎在哀悼它们的死,所以,那只黑狗是女人的同伙吗?就好像景麒身边有很多妖魔一样,那个女人周围也有妖魔,女人要求她身边的妖魔攻击阳子吗?但是,那个女人似乎也是听从他人的命令攻击阳子,到底是谁下达的命令?景麒也是奉他人之命来找阳子吗?
  她毫无头绪,但不能继续搞不清楚状况,所以,一定要找人问清楚。
  她不知不觉地握紧拳头,长长的指甲刺进了手掌。
  阳子举起手,端详着自己的指尖。
  折断的指甲看起来很锐利,宛如魔鬼的爪子。
  ——只有妖魔或神仙才能渡过虚海。
  阳子既非神,也不是仙人。
  ——所以是妖魔?
  她曾经在虚海的海岸梦见自己变成红色怪兽,那真的只是梦境而已吗?
  来这里之前,阳子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梦见自己被妖魔攻击,而且,那些梦境变成了现实——既然这样。
  能够断定变成野兽的梦不是预知梦吗?
  如果变成红色的头发,和变成碧色的眼睛,都是转化成怪兽的过程呢?如果阳子并不是人类,而是妖魔呢?
  这件事极其可怕,但也极其快乐。
  咆哮、嘶吼、挥剑、威吓他人,这些行为中潜藏着奇妙的兴奋感。阳子在她从小长大的世界中,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也从来没有用力瞪过别人,甚至觉得这么做是一种罪恶,但会不会其实内心知道得很清楚?
  也许阳子在无意识中知道自己是妖魔,是凶猛的怪兽,知道在那个世界无法生存,所以才伪装成无害的人类?
  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大家都说她「难以捉摸」。
  ——她想着这些事,进入了梦乡。

  3

  乐俊家是田园地带常见的简陋小房子,这里的房子都很简陋,即使如此,这栋房子仍然算很破旧。
  农田旁通常都是几栋房子聚在一起,只有这栋房子独立兴建,位在山坡上的这栋房子附近不见其他的房子。
  原本以为老鼠的家必定很小,但这栋房子规模虽小,尺寸却和普通的房子无异。不光是建筑物,从家具到日用品,都完全是人类使用的尺寸,令阳子感到不解。
  「乐俊,你的父母呢?」
  阳子终于可以下床后,在炉灶旁协助乐俊,把水倒进大铁锅内时问道。托着水桶的右手仍然绑着绷带,但伤口几乎都愈合了。
  把柴木丢进炉灶的乐俊抬头看着阳子。
  「俺没爹,娘出门了。」
  「旅行吗?这么久都没回来,去很远的地方吗?」
  「不,去附近的里工作,原本应该前天回来,但既然没回家,应该是雇主不放人吧。」
  也许它母亲很快就回来了。阳子把这件事记在心里。
  「你妈妈做什么工作?」
  「冬天的时候是帮佣,平时是佃农。夏天的时候,只要有人雇用,就会去打杂。」
  「是喔……」
  「阳子,你要去某个地方吗?」
  听到乐俊的问题,阳子想了一下。自己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也不能对它说,自己只是在漫无目的地的乱走。
  「……你认识名叫景麒的人吗?」
  乐俊拍了拍身上的木屑。
  「你在找人吗?他是这一带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真可惜,俺不认识叫景麒的人。」
  「是喔——还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吗?」
  「没有,你大病初愈,坐下来休息吧。」
  阳子听从了它的建议,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
  这间厨房兼饭厅很小,放在泥土地上的桌子也很老旧,只要一碰,就会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
  阳子把用布包起的剑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乐俊看到阳子剑不离身,并没有多说什么,也不知道它心里是怎么想的。
  「阳子。」乐俊一身富有光泽的毛皮背对着阳子,用像小孩子般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穿男人的衣服?」
  它曾经为阳子换了睡衣,所以知道她的性别。
  「……因为一个人旅行很危险。」
  「是吗?也对。」
  说完,它拿来一个陶壶,里面似乎在熬煮什么,狭小的房间内顿时飘着芳香。乐俊拿了两个杯子放在桌上后,抬头看着阳子问:
  「为什么那把剑没有剑鞘?」
  「……剑鞘不见了。」
  阳子在回答乐俊时,才想起遗失剑鞘这件事。她渡过虚海时,那个女人曾经叮咛她,千万不能让剑和剑鞘分离,但至今为止,并没有因为遗失剑鞘而带来什么灾难,看来的确是指玉珠不能遗失的意思。
  乐俊「喔」了一声,爬上了椅子。它的动作很像小孩。
  「那要找个地方配剑鞘,不然会弄坏这把好剑。」
  「……嗯,是啊。」
  阳子懒洋洋地回答,乐俊抬起一双黑眼睛看着她,微微偏着头。
  「你之前说是从配浪来的?」
  「……对。」
  「那不是庆国,而是槙县东方的村庄吗?」
  阳子记得好像是这样,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
  「听说那一带发生了很大的蚀。」
  阳子还是没有吭气。
  「听说有海客被冲上岸,后来逃走了。」
  阳子瞪着乐俊,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剑。
  「你在说什么?」
  「听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人,一头红色头发,身上带着剑,那把剑没有剑鞘,必须提高警惕……你是不是染过头发?」
  阳子握着剑柄,注视着乐俊,但无法分辨它脸上的表情。它脸上的表情原本就不像人类这么丰富。
  「俺接到了公所的通知。」
  「……所以呢?」
  「你不要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嘛,如果俺要把你交出去,公所的人来的时候就这么做了,还可以领一大笔赏金。」
  阳子解开布,站起身的同时,拿起了剑。
  「你有什么目的?」
  老鼠一双黑色眼睛看着阳子,抖了抖蚕丝般的胡须。
  「你真性急。」
  「你藏匿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老鼠悠然地抓了抓耳朵下方。
  「你问俺有什么目的,俺也说不清楚。看到有人倒在路上,总不能视而不见,所以就带回来照顾,既然都已经带回来照顾了,当然不愿意把她交给公所。」
  阳子不会轻易相信它说的话。因为她知道,轻易相信别人,必定会后悔。
  「海客都会被送去公所,送去公所之后,好则软禁,坏则砍头。你恐怕会是后者。」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你不是用了一些奇怪的招术吗?在护送你去公所时遭到妖魔袭击,所以才顺利逃走。」
  「那并不是我找来的。」
  「俺知道。」
  老鼠很干脆地点头。
  「妖魔不会轻易听从人类的指挥,不是你把它们找来,它们是来攻击你的,对吗?」
  「……我不知道。」
  「即使这样,你还是坏海客,因为连妖魔都要攻击你。」
  「……所以呢?」
  「一旦被送去公所,十之八九会没命。你当然想要逃,但你知道该逃去哪里吗?」
  阳子无法回答。
  「你不知道吧?所以才会在这种地方打转——你去雁国吧。」
  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乐俊的脸。老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至少阳子无法解读到任何表情。
  「……为什么?」
  「因为俺不能坐视有人被杀。」
  乐俊说完,笑了起来。
  「俺当然不是那种滥好人,会同情那些该被判死刑的坏蛋,但是,只因为是海客就被杀,这俺看不下去。」
  「我不是坏海客吗?」
  「俺只是说,公所的人这么觉得。海客根本没有好坏之分,他们只是因为很少接触,所以觉得很可怕吧。」
  「他们说,坏海客会毁灭国家。」
  「那是迷信。」
  乐俊干脆的口吻反而引起了阳子的警戒。这个国家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说过相同的话,只是那个人是女人。
  「所以呢?只要我去雁国,就可以得救吗?」
  「可以啊。雁国的君王并不讨厌海客,所以,俺觉得你应该去雁国——先把那个可怕的东西收起来吧。」
  阳子犹豫了很久,终于放下了剑。
  「坐下吧,茶都凉了。」
  这时,阳子才终于坐在椅子上。她搞不懂乐俊的意图。既然自己是海客的身分已经曝光,此地就不宜久留,但她想多了解有关雁国的情况。
  「你知道这一带的地理情况吗?」
  阳子摇了摇头。乐俊点头后,抱着茶杯走下椅子,来到握着剑的阳子脚边,蹲在泥土地上。
  「这里是淳州安县,一个名叫鹿北的地方。」
  乐俊在泥土上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
  「这里是虚海,这里是槙县,配浪应该在这一带,所以,你是一路向西,也就是一路走向巧国的中央。如果你要逃,必须逃离巧国,但你根本搞错了方向。」
  阳子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地图。可以相信它的话吗?这张地图会不会有诈?她在怀疑的同时,仍然忍不住看着地图出了神。这是她目前最想要了解的资讯。
  「西邻是宁州,沿着干道一直走,就是北梁县,继续沿着干道往西北方向走,就来到阿岸,那是面向名叫青海的内海的港城。」
  乐俊小巧的手指画出了简图,它写得一手好字。
  「阿岸有船可以渡过青海到对岸,对岸就是雁国。」
  乐俊写下「雁国」两个字。
  「所以,要先去北梁……」
  但是,自己能够顺利搭船吗?港口一定受到监视,这等于是自投罗网。
  「不必担心。」
  乐俊似乎猜到了阳子内心的想法,笑了笑说。
  「从槙县离开巧国,一直往北走,越过高山,往庆国走是捷径。公所的人也说,你应该不可能跑来这一带,所以幸好你迷了路。虽然已经发布了通缉令,但通缉令上要找的是一个红头发的年轻女人。只要你收起这把引人注目的剑,身分应该不会曝光。」
  「……是喔。」
  阳子站了起来。
  「谢谢你。」
  乐俊一脸惊讶地抬头看着阳子。
  「喂,你打算现在就走吗?」
  「我要赶路。不好意思,在这里受你照顾多日。」
  乐俊也站了起来。
  「等一下,你这个人真的太性急了。」
  「但是……」
  「你去了雁国之后呢?走在路上逢人就问,认不认识景麒吗?你知道怎么搭船吗?知道怎么向雁国寻求保护吗?」
  阳子移开了视线。原本以为只要有了目的地,就至少比之前更有希望,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困难等待着自己。而且,这些仅仅是自己即将面对的困难的几十分之一而已。
  「凡事都需要做准备,你不要着急。如果没有充分的准备,之后就很容易遭遇挫折。」
  阳子向乐俊鞠了一躬。虽然内心有点担心这是陷阱,但眼前只能先仰赖它的协助。
  「那就先来吃饭吧,先要养好精神。即使再怎么赶路,至少要一个多月才能到阿岸。」
  阳子再度向它一鞠躬。
  至少在体力完全恢复之前继续留在这里,到时候应该就能明白乐俊的意图,知道它到底只是热心肠的好人,还是有更深的阴谋。必须去雁国——去阿岸。既然乐俊已经知道自己的下一步,就必须搞清楚它的真意。

  4

  「听说是很大的蚀?」
  吃完午餐后,乐俊在收拾碗筷时问。
  「……听配浪的长老是这么说的。」
  「听说槙县东方一带今年的麦子全毁了,太可怜了。」
  阳子低下头,内心隐隐作痛。
  「你不必沮丧,这并不是你的过错。」
  「我没有沮丧。」
  阳子正在把炉灶的炭灰扒出来,乐俊用它长满短毛的尾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并不是因为海客出现,才会发生蚀,而是发生了蚀,海客才会漂来这里。」
  阳子按照乐俊的吩咐,把灰丢进木箱,把没烧完的木屑捡起后,放入另一个箱子。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蚀是什么?」
  配浪的长老说,蚀就像是暴风雨,但阳子还是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连蚀是什么也不知道吗?你以前住的地方没有蚀吗?」
  「有日蚀和月蚀。」
  「很相似,虽然并不是太阳或是月亮被遮住。嗯,有点像暴风雨,暴风雨是扰乱空气,但蚀是扰乱气场。」
  「会刮风下雨吗?」
  「有时候也会刮风下雨,虽然也有像暴风雨一样大风狂吹的蚀,但这种蚀往往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严重的时候,有地震、雷鸣、河水倒灌,地面下沉,总之,各种天灾都同时出现。之前配浪的瑶池整个池底都掀了起来,湖水倒灌,现在连湖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阳子正在洗除手上的炭灰,忍不住停下了手。
  「这么巨大的灾害?」
  「看情况啦,我们觉得蚀比暴风雨更可怕,因为发生蚀的时候,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灾害。」
  「为什么会这样?」
  乐俊一脸严肃的表情,倒茶的时候,好像在做什么很重要的工作。
  「听说那里和这里产生交集时,就会发生蚀,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个世界产生了交集,就会造成灾害。俺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里和这里……」
  乐俊泡的茶颜色很像绿茶,但味道完全不同,喝起来的口感有点像好喝的香草茶。
  「那里就是指虚海的另一端,这里就是这里,没有特别的名字。」
  阳子点着头。
  「虚海围绕着陆地,虚海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
  「对,什么都没有。一直走,一直走,都是绵延不断的虚海,没有尽头。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曾经有好奇心强的人搭船想去一探究竟,但从来没有人回来过。」
  「所以,这里的大地是平的吗?」
  乐俊爬上椅子,惊讶地看着阳子。
  「如果地面不是平的,大家怎么走路?」
  它惊讶地轻声笑了笑。
  「……这里的世界是什么形状?」
  乐俊拿起桌上的胡桃放在面前。
  「崇山位在世界的正中央。」
  「崇山?」
  「就是崇高的山,有时候也称为崇高,或是中岳、中山,周围的东南西北各有一座山。虽然也称为东岳或是东山,但通常将东西南北的四座山分别称为蓬山、华山、霍山、恒山。东岳以前称为泰山,北方国家戴国的君王将名字从代改为泰之后,为了避免对泰王的名字不敬,就改称为蓬山。这五座山称为五山。」
  「是喔……」
  「五山的周围是黄海,虽说是海,但并不是有水的海,而是荒凉的岩石山、沙漠、沼泽地和树海。」
  阳子看着乐俊手指写的文字。
  「你没有看过吗?」
  「俺怎么可能看过?黄海的周围有东西南北的四金刚山围绕,金刚山的内侧是人类无法居住的世界。」
  「是喔……」
  阳子觉得这里的地形有点像以前在哪里见过的古代地图。
  「四个内海围绕在金刚山的四周,八个国家围绕在四个内海外的八方,虚海围绕在八个国家的外侧,在接近陆地的地方有四大岛,这四个国家和金刚山周围的八个国家总共是十二个国家。」
  阳子注视着被排成几何形状的胡桃,觉得看起来像一朵花。这些国家以五山为中心,像花瓣一样盛开。
  「没有其他国家了吗?」
  「没有,外面只有虚海,大海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乐俊说到这里,又小声嘀咕说:
  「但是,听说虚海的遥远东方,有一个神奇的岛屿。这只是传说而已,听说叫蓬莱国,也叫日本。」
  乐俊边说边写,写的却是「倭」这个字。
  「是倭?还是日本?」
  阳子分别写下「倭」和「日本」,乐俊指了指「倭」那个字。
  阳子轻轻咬着嘴唇,原来至今为止,冗佑都是用这种方式翻译的。
  「听说海客都是从倭来的。」
  这一次,阳子清楚地听到了「倭」这个字。可能是因为阳子已经知道这个字眼的意思,所以不需要翻译了。
  「虽然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听海客说,的确有一个名叫倭的国家,虽然也有人搭船想要去找倭,但最终也没有回来。」
  如果日本真的在虚海的彼岸,只要把船一直向东行驶,就有可能回家,但是穿越月影来到这里的阳子很清楚,用这种方法无法回到那个世界。
  「另外,听说金刚山的某处有一座名叫崑仑的山,那里称为中国,会有山客从中国来到这里。」
  乐俊说完,写了一个「汉」字。
  「山客?原来除了海客以外,还有其他人误闯这里吗?」
  「有啊。海客是漂到虚海的海岸,山客则是来到金刚山的山麓,这个国家的山客并不多,反正都会被追捕。」
  「原来是这样……」
  「一般人无法去汉或倭,只有妖族、神仙才能去,但是,当蚀发生时,那里的人也会漂来这里,变成这里的山客和海客。」
  「喔……」
  「听说在汉和倭,房子都是用金银美玉建造的,国家富裕昌盛,农民也过着像王侯般的生活。人都可以飞天,一天可以飞千里,即使是婴儿,也具有可以打倒妖魔的神奇力量。听说这里的妖魔和神仙是喝了那里深山的泉水,才会有那些神力。」
  乐俊说完看着阳子,阳子苦笑着摇头。
  阳子不由得觉得乐俊说的一切太奇妙了。如果回到原本生活的世界,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别人一定会以为是童话故事,没想到这个世界也有童话。
  想到这里,阳子轻轻笑了笑。
  阳子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很异常,但到底是这个世界异常,还是她本身异常?
  她终于知道答案,也终于恍然大悟,难怪海客会遭到追捕。

  5

  「……既然蚀和海客有密切关系,所以漂流到巧国的海客几乎都难逃一死。」
  阳子静静地思考着过去那些海客的命运片刻,才终于开口说道。
  「是啊……阳子,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学生。」
  「是喔。」乐俊似乎深有感慨。「有些海客具有这里所没有的技术和知识,这种人可以在高官的保护下生活。」
  原来如此。阳子发出自嘲的笑声。阳子并不具备任何对这个世界有贡献的知识。
  「……你知道回倭的方法吗?」
  阳子问,乐俊露出为难的表情。
  「俺不知道……也许我不该这么说。」它迟疑了一下。「俺猜想应该没有方法可以回去。」
  「不可能。既然可以来这里,就一定可以回去。」
  乐俊听了阳子的话,垂下胡须,喉咙发出「咻」的声音。
  「阳子,人无法渡过虚海。」
  「但我不是过来了吗?所以才会在这里。」
  「即使能来,也回不去。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海客或是山客成功地回去。」
  「这……不可能。」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回不去」这句话。
  「蚀呢?等到再发生蚀不就好了吗?这样的话,就可以回去了。」
  阳子激动地问,乐俊失望地摇着头。
  「谁都不知道蚀会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生。不,虽然有时候知道,但人还是无法去那里。」
  不可能。阳子再度在心里说道。如果无法回去,景麒应该会告诉自己。当初他什么都没说,从他的态度中,也完全不觉得再也无法回去。
  「我在倭被蛊雕追赶,所以逃过来……」
  「蛊雕?逃过来是指逃来这里?」
  「对,那个叫景麒的人带我逃过来的。」
  「就是你要找的人吗?」
  「没错,景麒带我来这里。正确地说,他告诉我,蛊雕想要杀我,为了安全,必须来这里。」
  阳子说完,看着乐俊。
  「既然这样,当不再有危险的时候,不是就可以回去吗?他还说,如果我无论如何都想回家,他会送我回去。」
  「太荒唐了。」
  「景麒带着会飞的怪兽,那些怪兽和你一样会说话。他说,如果直奔这里的话,单程需要一天的时间。既然他说单程,就代表有回程这件事啊,至少不会在绝对不可能回去的时候用这个字眼……你不觉得吗?」
  阳子征求乐俊的同意,但它迟迟没有开口。
  「俺不是很清楚……但的确好像发生了严重的事。」
  「……我刚才说的事这么非比寻常吗?」
  「当然非比寻常啊,因为蛊雕这种妖魔的出现非同小可,有时候会把附近的里都一扫而空,而且你说蛊雕特地去那个世界,攻击某个特定的人,俺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所以,那个叫景麒的人就这样把你带来这里吗?」
  「嗯。」
  「俺之前曾经听说,像是妖族,甚至是神仙也只能自己自由地来来去去,不管景麒是何方神圣,他居然可以把你带来这里……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俺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这很不寻常。」
  乐俊似乎陷入了苦思,一双乌黑的眼睛看向阳子。
  「所以,你现在想怎么样?想要保命,还是想回家?」
  「……我想回家。」
  听到阳子的回答,乐俊点了点头。
  「俺想也是,只不过俺不知道让你回家的方法,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去雁国。」
  「嗯,去了雁国之后呢?」
  「俺不觉得公所的人或州侯有办法处理这件事,去了雁国之后,可能要借助延王的力量。」
  阳子呆滞地看着乐俊写的字。
  「延王……是君王?」
  乐俊点了点头。
  「雁国的每一代君王都叫延。」
  「但是,君王愿意帮助我吗?」
  「不知道。」
  那不是白费工夫吗?阳子差一点这么说,但好不容易忍住了。
  「虽然不知道,但总比一直留在巧国好,而且比向巧国的君王求助更多了一份希望。因为延王是胎果。」
  「胎果?」
  「胎、果,是在那个世界出生的人,偶尔会发生这种事,明明是这里的人,却因为阴错阳差,在那里出生了。」
  阳子张大了眼睛。
  「有这种事?」
  「对,真的只是偶尔才会发生,只是不清楚是在那里出生这件事纯属偶然,还是回到这里这件事是偶然。」
  「……是喔。」
  「这里有三个有名的胎果。雁国的延王、延宰辅和戴国的泰宰辅。」
  「宰辅?」
  「就是辅佐君王的宰相。听说泰宰辅已经去世了,泰王下落不明,国家纷乱,根本无法去那里,所以还是去雁国比较好。」
  阳子有点傻住了。一方面是因为一下子接收了太多资讯,也可能是突然知道了未来该怎么做。
  去找君王不是就等于去找首相或总统吗?真的有可能吗?她在这么想的同时,又觉得有点困惑,原来自己被卷入了这么非比寻常的事。正当她陷入沉思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6

  家门从外侧拉开后,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那里。
  「乐俊。」
  老鼠听到声音抬起了头。
  「娘。」
  乐俊的胡须发出宪宪率率的声音。
  「俺捡到一个奇妙的客人。」
  阳子一脸错愕。因为走进来的女人是如假包换的人类,她似乎也吓了一跳,看了看乐俊,又看了看阳子。
  「客人?这个年轻女生怎么了?」
  「在树林里捡到的,上次槙县发生蚀时,她漂流到这里来了。」
  「哎唷。」女人嘀咕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紧张,然后看着乐俊的脸。
  阳子紧张起来。这个女人已经听说有海客从槙县逃走的事吗?果真如此的话,她会像乐俊一样,继续藏匿阳子吗?
  「……那一定受了不少苦。」
  阳子屏住呼吸看着他们母子,那个女人对她笑了笑,然后回头对乐俊说:
  「既然这样,你应该叫我回来啊。你会照顾女生吗?」
  「俺照顾得很好啊。」
  「是吗?」
  女人笑了,用含笑的眼神看着阳子。
  「……对不起,因为我有事出门,不知道乐俊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喔……有啊。」
  阳子点了点头。
  「我发高烧,动弹不得,是它救了我,谢谢。」
  「是喔。」女人瞪大了眼睛,快步走到阳子面前。
  「现在下床没问题吗?」
  「对,它照顾得无微不至。」
  阳子在回答的同时,警戒地观察着女人的表情。
  乐俊是怪兽,所以问题还不大,但她无法相信女人,因为她不敢相信人类。
  「既然这样,你更应该叫我回来,真不够细心。」
  被女人这么一说,乐俊不满地抬起鼻子。
  「俺有好好照顾她,而且她身体也好多了。」
  女人探头看着阳子的脸。
  「那太好了……现在下床也不会不舒服吗?是不是该多休息?」
  「现在已经好了。」
  「对嘛。啊,你穿的这么单薄——乐俊,你去拿衣服过来。」
  乐俊慌忙冲进隔壁房间。
  「茶也都凉了,你等一下,我再去泡新的茶。」
  女人从内侧锁好门,快步从后门走去水井旁。阳子目送她的身影离开后,悄声问抱着薄上衣走回来的乐俊:
  「你妈妈?」
  「对啊,俺没爹,爹很早就死了。」
  乐俊的父亲是人类吗?还是老鼠?
  「是你的亲生母亲?」
  阳子战战兢兢地问,乐俊一脸纳闷。
  「当然是俺真正的娘啊,因为是俺娘把俺摘下来的。」
  「摘下来?」
  乐俊点了点头。
  「俺娘把俺从里树上摘下来,就是俺住的树果。」
  说到这里,乐俊突然恍然大悟。
  「听说那里的孩子都是在母亲的肚子里长大,真的有这回事?」
  「……嗯,通常都是。」
  「肚子里有树果?那要怎么摘下来?会垂到肚子外吗?」
  「我不太懂摘下来的意思。」
  「就是把长在树上的卵果摘下来。」
  「卵果?」
  「卵的果实,差不多这样大。」
  乐俊双手抱在一起,向阳子比着大小。
  「黄色的果实,小孩子躺在里面,长在名叫里树的树枝上,父母去摘下来。你们那里没有卵果吗?」
  阳子轻轻按着额头,这和她了解的常识相差太大了。
  「好像不太一样……」
  乐俊好奇地看着阳子,阳子露出了苦笑。
  「在那里,小孩子都在母亲的肚子里,然后母亲把孩子生下来。」
  乐俊瞪大了眼睛。
  「像鸡一样?」
  「虽然有点不一样,但感觉差不多。」
  「为什么会有小孩子?肚子里有树枝吗?那要怎么摘下肚子里的树果呢?」
  「嗯……」
  阳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乐俊的母亲回来了。
  「来吧,我来泡茶,肚子饿不饿?」

  乐俊的母亲一边听儿子说明阳子的事,一边俐落地做馒头。
  「所以啊——」乐俊的小手抱着一大块馒头说:「我们讨论后决定,最好去雁国看看。」
  乐俊的母亲点着头。
  「是啊,这是个好方法。」
  「所以,俺打算送阳子去关弓,娘,你准备几件衣服给她。」
  乐俊的母亲听了,脸上明显露出紧张之色。
  「这……你?」
  「不用担心,俺快去快回,只是送人生地不熟的客人一程而已。娘,您这么能干,一个人在家也没问题吧?」
  乐俊的母亲凝视它片刻,才点了点头。
  「好吧——那你们路上小心。」
  「乐俊!」阳子插了嘴。「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我不能再麻烦你了。你已经告诉我怎么走了,我应该可以自己去。」
  阳子当然不可能说,其实她是害怕有人同行。
  「可不可以请你把刚才的地图再画一张给我?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阳子,如果只是去雁国问题还不大,但如果要去找君王,你一个人办不到。即使知道路怎么走,要三个多月才能走到皇宫所在的关弓。沿途的食物问题要怎么解决?要住哪里?你身上有钱吗?」
  阳子沉默不语。
  「你对这里一无所知,一个人去不了那里。」
  阳子陷入了沉默,犹豫了很久,最后才点头答应。
  「……谢谢你。」
  说完,她用余光扫到了用布包起的那把剑。
  有乐俊同行的确比较方便,只不过这对母子看似帮助了阳子,却没有人能够保证是否出于真心。目前还不知道他们是敌是友,但既然他们已经知道阳子接下来的去处,就必须弄清楚这件事。因为如果阳子一离开,他们立刻去向公所告密,在阿岸等待她的就不是船只,而是天罗地网。
  带乐俊一起上路,就可以成为要胁这个女人的人质。万一发现乐俊对自己来说是个危险,就用剑解决它。
  ——想到这里,阳子发现自己变得很无情。

  7

  五天后,他们从乐俊家出发。
  乐俊母子表现得很友善,阳子也得以好好休息。苍猿不断提醒她「谁知道这对母子在想什么」,阳子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
  乐俊的母亲为他们准备了旅途所需的各种物品。虽然看起来比达姐家更穷,但她连阳子的换洗衣服也都准备妥当。那些衣物是很粗糙的男装,阳子穿起来太大了,可能是乐俊死去的父亲留下来的。
  这些事反而更唤醒了阳子内心的警戒,因为他们不可能只是因为好心,就为自己想得这么周到。姑且不论乐俊,因为它外表就不是人类,但阳子没有勇气相信它的母亲。
  「你们为什么要帮助我?」
  离开乐俊的家,终于看不到房子时,阳子忍不住开口问道。乐俊用短小的前肢拨弄着胡须。
  「因为你一个人没办法去关弓啊。」
  「你不觉得告诉我怎么走就够了吗?」
  「顺便去关弓见识一下也不错啊,听说那边很好玩,还听说很像那里的风格,毕竟君王是那里的人。」
  「倭式风格?还是汉式风格?」
  「倭式风格,延王来自倭。」
  「就这样而已吗?」
  乐俊抬头看着阳子。
  「你这么不相信俺吗?」
  「……你不觉得有点好心过头了吗?」
  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裹的老鼠抓着胸前的毛。
  「你也看到了,俺是半兽。」
  「……半兽?」
  「一半是野兽。巧国的君王不喜欢半兽,也讨厌海客,只要是不寻常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阳子点了点头。
  「巧国的海客并不多,因为海客通常都漂流到东侧的国家,这样听起来似乎很多人,但其实人数很少。」
  「有多少人?」
  「平均三年可能会有一个人。」
  「是吗……」
  人数还是比阳子想像中多。
  「海客最常漂流到庆国,因为庆国位在东端,其次是雁国,然后才是巧国。巧国的半兽也很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其他国家很多吗?」
  「很多啊,至少不像巧国这么少。俺住的那一带只有俺是半兽。巧国的君王应该不坏,只是好恶太分明,对海客很严格,对半兽的态度也太冷漠。」
  说完,乐俊弹了弹胡须。
  「不是俺在自夸,俺是附近一带最聪明的。」
  阳子注视着乐俊,猜测着它的意图。
  「俺聪明机灵,脾气又好。」
  阳子笑了笑。
  「……原来如此。」
  「即使这样,俺仍然无法独当一面,因为俺只有一半是人,所以永远都只能独当半面。在俺以这副模样出生时,就已经决定了俺的命运,但这并不是俺的过错。」
  阳子轻轻点了点头,虽然隐约知道它想表达的意思,但还是无法放松警戒。
  「海客也一样啊。所以,俺觉得海客就是海客,无法坐视海客莫名其妙地被杀掉。」
  「是喔。」
  乐俊用力抓着耳朵下的毛。
  「你知道什么是上庠吗?上庠就是郡立的学校,俺在上庠的成绩是第一名,被选为选士,推荐去读少学。少学就是在淳州的学校,少学毕业后,就可以在地方谋个一官半职。」
  「郡比县大吗?」
  「郡比县大,州有几个郡,至于有多少个郡,每个州的情况不一样。郡有五万户,分为四个乡,每个乡有一万两千五百户,每个乡又有五个县。」
  「……是喔。」
  阳子对五万户的数字完全没有概念。
  「其实原本俺也没办法读上庠,多亏俺娘拼命拜托,才终于如愿让俺上了学。只要成绩好,还可以继续升学,毕业之后,就可以去公所谋职。俺是半兽,所以不能领到农田,如果有工作,即使没有农田,也可以养活自己,只不过半兽没有少学的入学资格。」
  「……是喔。」
  「俺娘为了让俺读上庠,把自己的农田和房子都卖了。」
  「那现在呢?」
  「现在是佃农,受雇为附近的有钱人耕作自地。」
  「自地?」
  「国家发的农地称为公地,经许可后开垦的称为自地。俺家只有俺娘有工作,俺连工作也没有。因为即使俺想工作,也没人愿意雇俺,半兽找不到工作,还会多花税金。」
  阳子纳闷地问:
  「为什么?」
  「有些半兽外形像熊或是牛,它们比人类更有力量。总之,最大的原因就是君王讨厌半兽。」
  「太过分了……」
  「虽然半兽的遭遇不像海客那么糟,不会被抓到后就杀了,但俺不列入人口,所以既无法领到农田,也找不到工作,靠俺娘一个人工作,维持俺们母子的生计,所以俺家这么穷。」
  「……是喔。」
  「俺想要工作。」
  说完,乐俊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钱包。
  「这是俺娘为了让俺去读雁国的少学存了很久的钱,在雁国,半兽可以读到最高学府的大学,也可以当国家的高官,能够独当一面,也能够领到农田,户籍上也会登记是正丁。其实俺希望和你同行,也是期待可以在雁国找到工作。」
  可见并不是纯粹的好心。阳子忍不住在内心冷笑。虽然可能没有恶意,但也未必是善意。
  「……原来是这样喔。」
  或许她语中带刺,乐俊突然停下了脚步,打量着阳子片刻,但什么都没说。
  阳子也没有再说什么。每个人都是为自己而活,就连所谓的慈善,追根究柢,也是为了自己,所以,她并没有对乐俊说的话感到生气。
  啊,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所以才会背叛别人。阳子忍不住想。无论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无私地为他人而活。

  8

  那天傍晚,他们来到名叫郭洛的城镇,那是一个和河西相当的大城镇。
  阳子之前也曾经和这里的人一起赶路,但这次和上次相比,可说是极度贫穷的旅程。他们沿途都在路边摊吃饭,住最便宜的旅店,一晚只要五十钱,只能在大房间内用屏风隔开睡觉,但沿途的盘缠都由乐俊支付,阳子当然没有任何意见。
  乐俊对外声称阳子是它的弟弟。既然它有人类的母亲,阳子当它的弟弟也许也没问题。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人怀疑过。

  起初是一趟平静的旅程,乐俊在一路上告诉她很多事。
  「四大、四州和四极形成十二国。」
  「四大?」
  阳子回头看着精疲力尽地走在后方的乐俊。
  「对,庆东国、奏南国、范西国、柳北国这四大国,虽然实际并不是很大,只是这么称呼。四州国是雁州国、恭州国、才州国,还有这里——巧州国,四极国就是戴、舜、芳和涟。」
  「戴极国、舜极国、芳极国和涟极国。」
  「对,每个国家都有君王,统治各个国家。巧国的君王是塙王,皇宫位在喜州傲霜,名叫翠篁宫。」
  「傲霜?是城镇的名字吗?」
  「对。」乐俊说完,指了指左侧的山。
  这里的地形起伏很大,左侧远方是一片很高的丘陵地带,后方隐约可见险峻的山峦。
  「就在那座山的后方,有一座高耸入天的山,那就是傲霜山。翠篁宫位在山顶上,山麓一带就是傲霜。」
  「是喔……」
  「君王住在皇宫内统治国家,任命州侯,向天下颁布法律,把国土分配给国民。」
  「州侯要干什么?」
  「州侯的工作就是实际统治各州,管理州内的土地、人民和军队,整备法律,整顿户籍,征收税款,管理军队,以防任何灾害异变。」
  「所以,并不是君王实际统治国家。」
  「君王只是指示统治的指标而已。」
  阳子搞不太清楚,但觉得可能和美国的制度差不多。
  「君王制定法律,称为地纲,州侯也会订定法律,但不可以违反地纲,地纲也不可以悖逆施予纲。」
  「施予什么?」
  「那是上天授予君王,要以这种方式治理国家的规定。如果说,这个世界是天幕,支撑世界的就是规绳,绳即是纲,所以也叫天纲或太纲。即使是君王,也必须遵守。只要不触犯太纲,君王就可以按自己的方式治理国家。」
  「……是喔。太纲是由谁决定的,该不会真的是由神明决定的吧?」
  「不知道。」乐傻笑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天帝统一了九州四夷共十三州,只留下五个神和十二个人,全都变回了卵。在中央造了五山,令西王母为王,将围绕五山的一州变成黄海,将五个神变成龙王,封为五海之王。」
  「这是神话。」
  「是啊。然后,天帝给十二人每人一根树枝,每根树枝上有三颗果实,有一尾蛇缠绕在树枝上。蛇松开树枝,撑起了天空,三颗果实落地,分别形成了土地、国家和王位,剩下的树枝就变成了笔。」
  这和阳子以前听过的各种神话都大不相同。
  「那条蛇就是太纲,土地是户籍,国家就是法律,王位就是仁道——也就是宰辅,笔则代表了历史。」
  说完,乐俊弹了弹胡须。
  「那时候,俺还没有出生,所以不知道是真是假。」
  「……原来如此。」
  阳子以前也看过儿童版的中国神话,内容几乎都忘光了,但她很确定,和刚才听到的内容很不一样。
  「所以,天是最了不起的神明吗?」
  「嗯,应该算吧。」
  「那要向谁许愿呢?天帝吗?」
  乐俊听到「许愿」这两个字,纳闷地偏着头。
  「——是啊,如果想要求子,就向天帝许愿。」
  「其他的呢?祈求丰收呢?」
  「丰收这件事,要向尧帝祈求。俺想起来了,也有人供奉尧帝。如果想要避免水灾,就要向禹帝祈求;避妖降魔就要向黄帝祈求。」
  「要向各种不同的神明祈求?」
  「嗯,俺记得有人拜各种神明。」
  「平时不会拜吗?」
  「不会。只要气候良好,好好照顾,农作物就会丰收。天气好坏要看天的心情,不管是哭是笑,该下雨的时候就会下雨,要干旱的时候就会干旱,即使祈求也没用。」
  阳子有点惊讶。
  「但如果发生洪水,大家不是都会遭殃吗?」
  「所以君王会努力治水,避免洪水发生。」
  「那寒害呢?」
  「君王会管理谷物,避免在过到寒害时闹饥荒。」
  ——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你们不会祈求考试及格,或是可以存很多钱吗?」
  听到阳子这么说,这次轮到乐俊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些都要靠自己努力,不是吗?祈求有什么用?」
  「那……也对啦。」
  「考试的话,只要用功读书,就可以及格;只要努力工作,就可以赚到钱。到底要祈求什么?」
  「我也不知道。」阳子苦笑着,她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在这里,不会求神拜佛,也没有运气这种事,所以,这里的人只要有机会卖掉海客赚点小钱,就不会错过机会。
  「……原来如此。」
  她发现自己小声嘀咕的声音中带着冷漠。不知道乐俊是否察觉,它抬头看着阳子,然后垂头丧气地垂下了胡须。
  乐俊果然如它自己所说的,博学多才,脑筋灵活。像它这么聪明的人,只因为是半兽,就要一辈子成为母亲的负担,的确会成为很大的痛苦。
  乐俊很想向阳子打听她的事和日本的事,但阳子什么都不想说。
  然后——在第十六天时,他们遭到了袭击。

  9

  那天将近傍晚,当晚打算住宿的午寮近在眼前时,他们遭到了攻击。
  想赶快进城的过客都涌向城门,阳子也挤在其中,加快了脚步。距离城门只有五百公尺的距离,门内传来了鼓声,催促着准备进城的人。一旦鼓声停止,城门就会关起。
  每个人都加快脚步,想要赶快跑进城门的人挤成了一堆。这时,突然有人「啊!」地叫了起来。

  听到叫声,有一个人、两个人抬头看向背后的天空,拥挤的人群纷纷停了下来。阳子惊讶地回头张望时,已经可以清楚看到飞来的巨鸟轮廓。
  有八只像老鹰般的巨鸟,头上长着角。
  「蛊雕!」
  听到这声惨叫,人群开始涌向午寮的城门。阳子也和乐俊一起跑了起来,但蛊雕的速度明显快多了。
  城门内的人不顾蜂拥而至的人群,正在关闭城门。
  ——太愚昧了!
  虽然城门内的人想要自我保护,避免受到蛊雕攻击,但对于可以在空中飞的妖魔而言,关起城门又有何用?
  「——等一下!」
  「不要关!」
  惨叫声四起。阳子立刻推着乐俊,冲出了人群。
  幸好他们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城门前挤满了争先恐后想要进城的人,不惜推倒他人,把别人踩在地上,宛如人间地狱。
  阳子在离人群稍远处跑向城镇的方向,忍不住冷笑起来。
  ——这里的人不会求神拜佛。
  即使遭到妖魔的攻击,他们也不会向神明求助,所以不惜推倒前面的人,也要抢先冲进城门;门内的人不顾门外的人,急着关上城门。
  是否会遭到妖魔攻击,取决于当事人是否小心谨慎吗?遭到攻击后,也要凭自己的力量,决定是否能够得救吗?
  「……愚昧。」
  ——果真如此的话,这些人太无力了。
  不远处传来宛如婴儿哭喊般的声音,阳子立刻停下脚步,跑在一旁的乐俊回头看着阳子大叫:
  「阳子!不行啦!」
  「乐俊,你赶快进城。」
  蛊雕飞得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它们胸毛上的斑纹。阳子看着蛊雕,用手指向城门,同时甩开了包在剑上的布。
  熟悉的感觉传遍全身。阳子已经适应了冗佑,完全不会感到任何不舒服。
  她的脸上露出从容的笑容。
  ——怎么可能不行?
  对付蛊雕轻而易举。眼前只有区区八只蛊雕,阳子的剑可以刺穿任何动物的身体,敌人的身体越庞大,就越容易锁定目标。而且,鸟在天空中滑行,很容易掌握攻击的时机。
  遇见久违的敌人,自己竟然在笑。阳子对自己感到好奇。
  伤势已经痊愈,体力也很充足,她有绝对的自信不会输给眼前的敌人。听到背后传来只能拔腿逃跑的人的声音——那些想要追捕阳子这个海客的人的惨叫声,她感到莫名的骄傲和快乐。
  她对着卷起阵阵腥风,急速俯冲的蛊雕举起了剑,体内的血液沸腾,她听到了宛如波涛汹涌的海浪声。
  ——我是野兽。
  ——我绝对是妖魔。
  所以遇到敌人时,才会这么高兴。

  杀戮开始了。既是对蛊雕而言的杀戮,也是对人类而言的杀戮。
  阳子砍下急速俯冲而来的第五只蛊雕的脖子,避开了第六只。无法用爪子抓到阳子的巨鸟攻击远远躲在背后的过客后,飞向天空。
  阳子俐落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她很久之前就适应了血腥味和砍断骨肉的感觉,内心也不再有丝毫的脆弱,看见人的尸体也能不为所动。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避开敌人、打倒敌人,以及尽可能避开敌人的血溅到身上。

  击落七只巨鸟后,阳子仰头看向天空。第八只鸟在上空盘旋,似乎在犹豫,迟迟不飞下来。
  #插图
  迅速拉起夜幕的天空呈现锈铁色,黑色的妖鸟影子从天空中掠过。
  即使借助冗佑的力量,也无法飞上天空去追它。
  「——下来啊。」
  阳子嘀咕道。
  来吧,来到我的利爪可以触及的范围。
  她瞪着在天空中盘旋的影子,用眼角余光巡视周围。
  既然敌人在大白天出现,那个女人必定在附近——那个金发女人。附近看不到金色吗?
  如果金发女人在附近,就要上前去抓住她。阳子现在有这样的能力。一旦抓住女人,一定要追问她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她不愿回答,即使砍断她一只手,也要逼她回答。
  她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惊愕。
  这种宛如野兽本性般的狰狞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只是因为见血的关系……
  头上的影子突然改变了移动的角度。它要冲下来了。阳子看准之后,握住剑柄的手用力。她还来不及挥剑,巨鸟便再度改变角度,再次在空中盘旋。
  「你给我下来!」
  ——妖魔也会怕死吗?
  也不想想至今为止,曾经攻击过多少人!
  阳子挥起了剑,把剑插进脚边的蛊雕尸体。
  「如果你不下来,我就把你的同伴碎尸万段,怎么样?」
  天上的蛊雕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突然从空中冲了下来。阳子用从尸体中拔出来的剑,砍向蛊雕像箭一样伸过来的锐利钩爪,剑光一闪,然后直接刺向它的脚。
  巨鸟发出尖叫声拍打着翅膀,风压几乎把阳子吹了起来,她用力站稳后,把拔出来的剑刺向巨鸟的身体。刺中之后,立刻向侧面一闪,拔出了剑,前一刻所站的位置立刻溅满了鲜血。
  之后就简单了。巨鸟的翅膀无力地拍打着,从空中坠落,阳子又补了两、三剑,砍下了它的脖子,结束了它的生命。当她用力挥动宝剑,甩掉上面的鲜血时,周围已经完全没有动静。
  倒在路上的并非只有蛊雕,路上躺了很多人,不时传来呻吟,可见并不是全都死了。
  阳子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把剑在身旁的蛊雕脖子上擦干净后,才终于想起一件事。
  ——我好像有同伴。
  「……乐俊?」
  她看向午寮城的方向,发现城门打开了,卫兵从城门打开的缝隙中冲了出来。
  她再度巡视自己的脚下和城门之间的距离,看到了倒在远处的野兽,灰棕色的毛沾染了血,变成了深红色。
  「乐俊……」
  她想要跑过去,再度看向城门。冲出城门的卫兵和人们叫喊着,但她听不到他们在喊什么。
  她看了看乐俊,又看了看城门。
  由于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乐俊的伤势到底有多严重,但它身上沾到的血迹似乎并不完全是倒在它身旁的蛊雕流出来的血。
  阳子握着挂在脖子上的玉珠。她不知道这颗玉珠是否对所有人都有效,还是像剑一样,只对自己有反应,但如果可以用在其他人身上,就可以救乐俊。
  虽然她这么想,但还是握着玉珠站在原地。
  跑过去了解乐俊的伤势,如果伤势严重,试试看玉珠的威力是否能够在它身上施展——这应该是对乐俊最好的决定。
  但是,用玉珠治疗时,卫兵会跑过来。卫兵已经越来越近了。
  周围的人都倒在地上,唯一站在那里的阳子格外醒目。刚才卫兵站在远处,应该清楚地看到蛊雕攻击阳子,以及阳子击退了它们,一定对此感到不解。
  自己手上拿着没有剑鞘的剑,只要稍微检查一下,就知道自己染过头发。卫兵很快就会知道自己是海客。
  但是,如果现在逃走……
  她看着倒在地上的乐俊。
  一旦阳子弃乐俊不顾,自己逃走,它会不会去告发?
  包着剑的行李、头发染的颜色、男人的衣服,正赶往阿岸,打算前往雁国。一旦被公所掌握这些资讯,追捕阳子的网就会一下子收紧,但她没有力气抱着倒在地上的乐俊一起逃走。
  考虑到乐俊的安全,必须过去找它。
  如果考虑到自己的安全……
  她的心跳加速。
  ——赶快跑过去杀了乐俊……
  怎么可以这样!体内响起这个声音。另一个声音斥责道。
  没时间犹豫了,一旦乐俊多嘴,就会断了阳子的生路。
  现在无法回去,一旦回去,等于送死,但也无法把乐俊留在那里,因为这也同样危险。既然这样——
  回去执行最妥善的行动,最好把乐俊的钱包也抢过来,阳子就可以彻底摆脱眼前的困境。目前时间还来得及,如果只是去做这些事,还有足够的时间。
  城门已经完全打开,人潮一下子涌了出来。看到涌出的人群,阳子不由自主地后退。
  一旦踏出第一步,就再也无法停下脚步。
  阳子转过身。沿着干道冲过来的过客从背后逼近,阳子挤在人群中拔腿跑了起来。

  10

  ——一定不会有事……一定。
  她在暮色笼罩的干道上快步行走,一路这么安慰自己。
  天色完全暗下来,发现四周没有人烟后,她就不顾一切地奔跑。她离开了午寮,在岔路转弯,远离了今天早上启程的城镇和午寮。
  即使已经跑了很远,阳子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总觉得如果不加快脚步,背后就会有人追来。
  不会有事的。她再度告诉自己。
  即使乐俊去告发阳子,在这个连照片都没有的国家,别人不可能会抓到自己。况且当初乐俊曾经藏匿阳子,它一定也害怕会受到处罚,所以不会说出抛弃它逃走的海客。
  阳子拼命这么告诉自己,但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她觉得整颗心好像都空了。

  现在不应该想这种事吧?
  不知道乐俊是否平安?阳子看到它时,觉得它的伤势似乎并不严重,但真的不严重吗?
  必须回去。体内发出这个声音。
  至少必须回去确认乐俊的安危后再逃。
  太危险了。另一个声音说道。即使回去,阳子也无能为力。
  有玉珠。那个声音大喊着。
  即使有玉珠,也未必能够治疗乐俊的伤势,更何况乐俊可能已经死了。一旦回去,就会被抓住。回去也没用,只会被抓。一旦被抓,就别想活下去。
  ——这么怕死吗?
  ——怎么可能不珍惜生命?
  ——不惜抛弃救命恩人吗?
  ——它未必是真正的恩人。
  ——但它救了你,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乐俊藏匿了你。
  ——它有私心,并不是完全出于好心。这种家伙随时都会背叛。
  ——如果它不是出于好心,就可以抛弃吗?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那里有那么多人受伤,而且其中有自己认识的人,真的可以弃他们不顾吗?至少应该协助救助工作,也许就可以减少无谓的牺牲。
  ——在这个国家,说这种漂亮话也没用,反而会招致衰运上身。
  ——这不是说漂亮话。
  这是身为人类的责任,难道连这点也忘了吗?
  ——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资格谈论身为人的责任?
  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
  「回去杀了它。」
  听到这个刺耳的声音,阳子想了起来。她在路旁的草丛中看到了苍猿的脑袋。
  「——你是不是这么想?」
  「……啊……」
  阳子凝视着苍猿,浑身忍不住发抖。
  「你是不是想回去杀了它?这样的你,还有什么资格谈论身为人的责任?你?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资格?」
  猴子发疯似的大笑起来。
  「……你搞错了!」
  「我怎么会搞错?你刚才的确这么想。」
  「我根本没打算这么做。」
  「你当然有这个打算。」
  「但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做不到!」
  苍猿嘎嘎嘎地大笑着。
  「这是因为你害怕杀人。虽然你想杀它,只是没有勇气而已。」
  大笑的猴子开心地看着阳子。
  「你不是越来越厉害了吗?没问题,下次就敢动手了。」
  「你错了!」
  苍猿无视她的叫喊大笑起来,尖笑声无情地刺进阳子的耳朵。
  「——我要回去。」
  「即使你回去,它也早就死了。」
  「那可未必。」
  「早就死了。你回去只会被抓,然后被杀,白白送命。」
  「即使这样,我也要回去。」
  「是喔,回去之后,就能抵销你的罪过吗?」
  准备转身往回走的阳子停下了脚步。
  「想回去就回去啊,回去看着尸体好好哭一哭,就可以抵销你想要杀它的罪过。」
  阳子呆滞地看着苍猿嘎嘎大笑的脸。
  那是自己。那是肤浅的自己发出的声音。这完全是自己心里的想法。
  「——它一定会背叛你,在它背叛之前就断气不是正合你意?」
  「……少罗嗉。」
  「搞不好那只老鼠已经告发了你,那些卫兵正跑来这里?」
  「闭嘴!」
  她握着剑柄挥剑,但只割到草丛,草尖飞了起来。
  「真希望它死了,早知道再补它一剑,就完美无缺了。你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吵死了!」
  「下次一定要记得这么做。下次再遇到相同的事,一定要记得给对方致命的一击。」
  「别乱说了!」
  草尖发出声音飞了起来。
  ——怎么可能杀人?光是抛下它离开,心情就这么沉重,一旦杀了它,要怎么继续活下去?为了活命,就可以为所欲为吗?为了活下去,即使沦为最丑陋的动物也无妨吗?
  「……幸好没有杀它……」
  幸好没有贸然行动,幸好没有鬼迷心窍地真的动手。
  猴子大声嘲笑着。
  「你让它活着,万一它去告发你怎么办,嗯?」
  「即使乐俊去告发也没关系。」
  塞在胸口的东西终于化为泪水流了出来。
  「乐俊有这个权利,它当然可以去告发我!」
  「太天真,太天真了。」
  为什么无法相信人类?
  这并不是轻易相信他人,但阳子觉得应该可以相信那只老鼠。
  「你就是因为太天真,所以才会遭到背叛,变成别人眼中的肥羊。」
  「即使遭到背叛也无妨。」
  「太天真了。」
  猴子嘎嘎嘎的大笑声撕裂了夜空。
  「真的吗?这样真的好吗?真的要当傻瓜,变成别人的肥羊吗?」
  「即使遭到背叛也无妨,那只是背叛的人太卑鄙,并不会伤害到我,至少我不希望背叛别人,成为卑鄙的人。」
  「卑鄙才能赢啊,因为这里是鬼国,没有人会善待你,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好人。」
  「这和我无关!」
  因为在自己面临困境时,没有人伸出援手,所以就拒绝他人吗?这可以成为抛弃对自己展现善意的对象的理由吗?难道不是绝对的善意,就无法相信吗?如果别人不是竭诚善待自己,自己也无法善待别人吗?
  「……不是这样的。」
  阳子相信他人,和别人背叛阳子之间毫无关系:阳子自己善待他人,和别人善待她之间也毫无关系。
  她孤独无依,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中形单影只,没有人帮助她,也没有人安慰她,但这些都不能成为阳子无法相信他人,行为卑鄙,为了逃命而抛弃别人,甚至加害于人的理由。
  猴子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用尖锐的声音持续发出笑声。
  「……我想要更坚强……」
  她用力握着剑柄。
  这和世界或是他人无关,她希望自己更坚强,可以抬头挺胸地活下去。
  猴子突然不笑了。
  「你会死。你回不了家,谁都不会理你,你会遭到欺骗、背叛,然后死去。」
  「我不会死。」
  如果现在死了,自己的人生就会在愚蠢、卑鄙中画上句点。如果接受死亡,就等于接受这样的自己。盖上「没有价值的生命」的烙印很简单,但她不允许自己逃避。
  「你会死,你会饥寒交迫,精疲力尽,被砍头而死。」
  阳子用尽浑身的力气挥剑,割断草丛后,继续砍向空气,感受到很大的反弹力。猴子的脑袋在飞舞的草尖跳动,然后落在地上打着滚,一路洒下鲜血。
  「我绝对不会输……」
  她泪流不止。
  她用硬邦邦的衣袖擦了擦脸后,迈开了步伐,一道金光落在她的脚下。
  阳子呆呆地注视着,一时无法体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东西出现在变成土色的血泊中,出现在苍猿的脑袋原本掉落的位置。
  那是她已失去的——
  剑鞘。




  第六章

  1

  「嗯,差不多这么高……」
  阳子拦下过客,比出小孩子的身高。
  「你有没有见过这么高、外形像老鼠的人?」
  老妇人狐疑地看着阳子。
  「什么?是半兽吗?」
  「对,听说它昨天在城门前受了伤。」
  「喔喔——就是蛊雕来的时候。」
  老妇人说完,转身看向后方,午寮远远地出现在那里。
  「昨天受伤的人都送去公所了,在那里包扎治疗。」
  从早上开始,她已经多次听到相同的回答。
  阳子在天亮后回到了午寮,没想到城门戒备森严,根本无法进城。虽然去公所看看就知道了,但她无法去那里。
  「你有没有去过公所?」
  「有……但好像不在那里。」
  「那就在后面。」
  老妇人说完就离开了。午寮城的后方堆了很多尸体,阳子远远地打量,发现那里同样戒备森严,她无法靠近去确认这些尸体中是否有乐俊。
  目送背着大包裹的老妇人离去后,阳子拦住了另一个从午寮来的过客。
  「请问——」
  来者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的脚上裹着布,手上拿着拐杖。
  「可不可以打扰一下——」
  阳子又重复了刚才问老妇人的话,那两个人一脸讶异地看着她。
  「听说它昨天受了伤——」
  「你——」男人突然指着阳子。「你该不会就是昨天的——」
  阳子不等他说完,掉头就走。
  「喂,别走,等一下!」
  阳子不理会大叫的男人,快步钻过人群离去。
  男人应该是在昨天受了伤,而且他记得阳子——
  从早上至今,她已经不止一次用这种方式逃走,每次再度回到城门前,就发现卫兵人数增加,她越来越不敢靠近城镇。

  她只能离开午寮入山,等待风声渐渐平静。虽然她知道这么做迟早会被抓到,但还是无法离开午寮。
  ——即使打听到消息又怎么样呢?
  即使确认了乐俊平安无事,也无法弥补昨天抛下它逃走这件事,那是已经犯下的罪,无法再挽回了。
  即使得知它平安无事,也不可能进入城镇去向它道歉。一旦进城,就会被卫兵抓住,也就意味着死亡。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似乎舍不得放弃这条烂命,同时又觉得好像不应该轻易放弃生命。
  既然无法下定决心,就无法离开午寮。

  她再三犹豫后,不知道第几次再度回到午寮的城门前,拦住了几名过客,问了相同的问题,但也都得到相同的答案。
  正当她无计可施时,背后有人叫她:
  「你就是——」
  阳子听到声音,立刻想逃走。当她在转身的同时回头一看,发现一对母女用复杂的表情看着她。
  「——你是之前在博朗遇……」
  阳子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她们片刻,发现是在山路上遇到的那对母女。她们似乎是卖糖果的商贩,身上背着大行李,此刻仍然背在身上。
  「太好了,原来你平安无事。」
  女孩的母亲说完后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女孩用比她母亲更复杂的表情抬头看着阳子。
  「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阳子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点点头。点完头之后,又深深地鞠了躬。
  「——上次真的很感谢。」
  当时,那对母女想要帮她,但她婉拒了她们的好意,进入了山里。虽然嘴上道了谢,但并没有发自内心地感谢。
  「真的太好了,我还在担心,不知道你之后怎么样了。」
  母亲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很轻松。
  「玉叶,你看,哥哥没事。」
  她低头看着紧紧依偎自己的女儿,女孩仍然用复杂的表情抬头看着阳子。阳子对她露出微笑,然后才想起自己很久没笑了,脸上的肌肉僵硬,完全笑不出来。
  玉叶眨了眨眼睛,然后害羞地躲到母亲背后。阳子蹲了下来。
  ——如果当初她们没有给我水和糖果,我不知道能不能熬过那个夜晚。
  这次她露出了比较自然的微笑。
  「谢谢你上次送我水和糖果。」
  女孩看了看阳子,又看了看母亲,然后才笑了笑。不知道是否觉得自己很好笑,她立刻恢复了复杂的表情,但又吃吃地笑了起来。那是小孩子特有的笑容,让阳子心生怜爱,差点哭出来。
  「真的很谢谢你,对不起,上次没有好好道谢。」
  玉叶露出满面笑容问:
  「……那时候很痛吗?」
  「啊?」
  「你上次是因为很痛,所以心情不好吗?」
  「——嗯,对,真对不起。」
  「现在不痛了吗?」
  「嗯,已经好了。」
  她出示了愈合后留下疤痕的伤口,不知道这对母女会不会察觉她的伤口好得太快了。
  玉叶抬头看着母亲说:「哥哥说已经好了。」母亲眯起眼睛,低头看着女儿。
  「太好了。我们原本打算到了博朗后再回去找你,但到了里之后,城门就快关了。最近的卫兵都很没用,晚上不让我们出城——你在找人吗?」
  阳子点了点头。
  「我们也要去午寮,要不要一起去?」
  阳子只能对着她们摇头,那位母亲只「喔」了一声。
  「——玉叶,我们要去找旅店了。」
  说完,她牵着女儿的手,然后看着阳子问:
  「你要找的人叫什么?是半兽吧?」
  阳子看着她。
  「不是在公所就在后面吧?叫什么名字?」
  「——它叫乐俊。」
  「你在这里等我们,我们去看看。」
  那位母亲说完,重新背起行李。阳子对她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

  女人在将近傍晚时独自走了回来,告诉阳子在受伤者和死者中都没有找到乐俊,然后就跑回了午寮。阳子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的身分。

  2

  确认之后,阳子终于决定放弃。
  它是在阳子不知道的时候离开了午寮城,还是那个女人没看到它?
  阳子无法确认。
  她站在干道上,对着午寮城鞠躬。她只能告诉自己,这是一种惩罚。她无法在这里抛开一切。

  她再度展开了夜晚赶路,白天休息的生活。因为经常用这种方式赶路,所以几乎只记得这个国家的夜晚。
  钱包在乐俊身上,所以阳子身无分文。她已经习惯在夜晚和妖魔奋战,白天带着饥饿倒在草丛中睡觉,所以并不会感到不满。这次的旅行有目的,她完全不以为苦。先去阿岸,再搭船去雁国。搭船要买船票,所以她必须想出筹钱的方法。
  上次在拓丘被海客老人偷走行李后,阳子在野外生存了超过一个月。这是她能够借助玉珠的力量,不吃不喝也能活命的最长期限。因为她已经了解自己的极限,所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旅程都轻松。
  苍猿不再现身。自从变回剑鞘后,剑的幻影和声音也都销声匿迹。虽然曾经听到隐约的水声,也有微光从剑鞘和剑柄的缝隙之间漏出来,但她并不想从剑鞘中拔出剑,看看到底是什么幻影,整天只默默低头赶路。
  ——真是冷酷无情啊,你就这么怕死吗?
  她在赶路时,内心响起苍猿的声音。
  那原本就是阳子本身的不安,所以,即使苍猿不见了,仍然可以清楚地听到它的声音。
  ——我珍惜自己的生命。
  『不惜抛下救命恩人的这种命,也值得珍惜吗?』
  「我已经决定,至少现在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劝你干脆去公所自首,就可以赎罪了。』
  「等到了雁国之后,我再考虑这个问题。」
  她觉得似乎听到了苍猿嘎嘎嘎的声音。
  『反正你就是怕死啦。』
  「对。因为有人在追捕我,所以我现在很珍惜自己的生命。等不必担心遭到追捕,这条生命完全属于我自己时,我会思考自己的生存方式,到时候也会思考反省和赎罪的问题。」
  ——现在只想努力活下去。
  『为了活命,不惜杀死妖魔,用剑威胁别人吗?』
  「目前只能用这种方法,我不再犹豫,一心只想赶快去雁国。到了雁国之后,至少不需要再用剑来对付追捕我的人。」
  『到了雁国之后,一切就会有圆满结果吗?』
  「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但我必须去找景麒,也要寻找回去的方法,还有很多事需要考虑。」
  『你至今仍然相信景麒是你的朋友吗?嗯?』
  「见到他之后,就会知道他是敌是友,在此之前,我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即使见到景麒,你也回不去。』
  「在明确知道无法回去之前,我不会轻言放弃。」
  『你这么想回去吗?没有人等你回去啊。』
  「即使这样,我也要回去……」
  阳子在故国时整天对人察言观色,不想惹人讨厌,希望每个人都喜欢自己,害怕和别人对立,害怕挨骂。现在回想起来,搞不懂以前的自己为什么活得这么战战兢兢。
  也许并不是因为胆小,只是怠惰而已。对阳子来说,听从别人的意见比自己思考更轻松;迎合他人,避免争执,比为了保护某些东西而和他人对立轻松多了;根据别人的要求演「乖宝宝」,比为了寻找自我与他人对抗轻松多了。
  自己以前的生活方式太卑鄙、太怠惰了,所以,她希望回到以前生活的地方。回去之后,她要换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希望有机会重新努力。
  ——她走在路上,静静地思考着这些事。
  沿途常常下雨。也许现在正值雨季。雨天露宿在野外很辛苦,所以她学会去卢借宿。
  有人让她借住在库房的角落,也有人向她索取住宿费,更有人去找卫兵,或是被卢的人打出来,也有穷人施舍她食物。
  渐渐地,她学会了用劳力换取住宿。
  前一天借宿后,翌日就在那户人家工作,工作的内容五花八门。在农田干活、打扫家里、打杂、照顾家畜、清扫猪圈牛棚、挖坟,什么事都不奇怪。
  有时候她会连续工作几天,赚点零用钱。
  她沿途经过一个又一个卢,在那里借宿打工,一旦发生状况,就拔剑而逃。若是有人找来卫兵,各个卢都会加强警戒,在风声平息之前,她只能再度露宿野外。
  妖魔的袭击不断,数量也逐渐增加,但她已经不把和敌人作战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持续了一个月的旅程后,阳子发现身后有卫兵在追赶自己。
  如果去卢和当地人接触,就会留下她的行踪。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既然自己遭到追捕,早晚会被人发现,所以阳子并没有太慌张。
  她逃进山里,甩掉了追兵,但不久之后,经常在干道上发现卫兵的身影。
  她只担心阿岸遭到封锁,所以在接近阿岸后,就不再借宿,也远离了干道,小心翼翼地走在山里,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踪影。
  乐俊说,走到阿岸要一个月,但她看到海港时,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

  3

  「打扰一下!」
  阳子在阿岸的城门前拦下过客向他们打听。
  阿岸位在地势平缓的丘陵地带下方,站在下坡的干道上,阿岸的海港尽收眼底。
  这片名叫青海的海真的是蓝色,拍向岸边的海浪是白色的。大海蔚蓝透明,向海中延伸的半岛宛如环抱着阿岸的海岸,内海上浮着点点白帆。半岛的远方是笔直的海平线。如果地面是平的,未免太奇怪了。
  好几条道路在阿岸的城门前交错。阿岸城很大,出入的人也很多。阳子挤进人群,向看起来和善的人打听。
  「我想请教一下,要怎么搭乘去雁国的船?」
  那个有点年纪的男人详细告诉她去哪里搭船,她又问了搭乘方法和费用,幸好沿途打零工存的小钱勉强够买去雁国的船票。
  「船什么时候出发?」
  「每五天有一班,现在的话,要等三天才有船。」
  她还问了船出发的时间。一旦在这里犯错,海港遭到封锁,之前的辛苦都白费了,所以,她打听完必要事项后,向对方鞠躬道谢。
  「是吗?谢谢。」
  她离开了阿岸,在山里躲了两天。船在早上出发,所以她在前一天,再度来到阿岸的城门前。
  城门警戒森严。因为她必须进城过一夜,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引起怀疑。阳子看着用布包起的剑。如今,剑鞘已经找回来了,但很少有过客身上带着剑,无论如何都会引起注意。
  如果没有这把剑,危险就大为减少。她想了很久,想要丢在巧国,但还是希望能免则免。因为一旦遇到妖魔,只有这把剑才能对付。城门前的卫兵不可能因为看到有人带剑就产生警戒,所以把剑丢掉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她在山上割了草,把剑包了起来,再用布和行李包在一起,乍看之下,看不出是一把剑。她抱着行李,坐在傍晚的街头等待机会。
  她刚坐下不久,立刻有一个男人问她:
  「小兄弟,你怎么了?」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
  「没事,我有点脚痛。」
  男人一脸无趣地快步走向阿岸的城门。
  阳子目送他离开后,再度坐在地上等待。第三次有人上前问她时,她知道自己终于等到了理想的人选。
  「你怎么了?」
  那是一对带着两个孩子的夫妻。
  「我有点……不太舒服……」
  阳子低着头说,女人伸手摸着她的身体。
  「还好吗?」
  阳子摇了摇头。如果无法顺利博取这对夫妻的同情,就必须把剑丢在这里,面对日后更大的危险。她因为紧张,忍不住冒着冷汗。
  「没事吧?阿岸就在前面,你可以走到那里吗?」
  阳子轻轻点了点头,男人把肩膀伸到阳子的面前。
  「来,你抓着我的肩膀。一下子就到了,加油。」
  「好。」阳子点了点头,一只手搭在男人肩膀上。她在站起来时,故意把行李掉在地上。她正想弯腰去捡,女人制止了她。女人捡起了行李,回头看着两个孩子说。
  「这个给你们拿,反正很轻。」
  那对兄妹接过行李,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可以走吗?要不要请卫兵过来帮忙?」
  阳子立刻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我没问题,我朋友已经先进城,找好旅店了。」
  「是吗?」
  男人笑了笑。
  「原来你和朋友一起来,太好了。」
  阳子点了点头,轻轻抓着男人的肩膀走路,彼此保持着适度的距离,要让那个男人觉得她有点顾虑,但希望旁人会以为她和对方的关系很亲密。
  城门就在眼前。站在城门旁的几名卫兵检查着快步走进城门的人群。他们走过了城门,虽然卫兵看了她一眼,但并没有叫住她。走进城门后,又走了一小段距离,阳子终于吐了一口气。她悄悄回头一看,离卫兵已经很远,看不清他们的脸了。
  ——太好了。
  她在内心松了一口气后,松开了扶着男人的手。
  「谢谢你们,我好多了。」
  「没事了吗?要不要送你去旅店?」
  「不用了,我没事了,谢谢你们。」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在心里对他们说,对不起,欺骗了你们。
  那对夫妻互看了一眼,对她说:「那你要小心。」

  这里也到处都是难民。阳子担心引起旅店伙计的怀疑,所以坐在城墙下的空地熬过了一晚。
  天终于亮了之后,阳子沿着大街走向海港。大街深处通往大海,那里有一座简陋的栈桥,一艘看起来很小、但比停靠在海港的其他船只稍大的帆船系在栈桥旁。
  「就是那艘船……」
  她激动地准备跑向栈桥,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她看到卫兵正在检查上船的旅客。
  当她看到卫兵打开旅客的行李检查时,顿时感到眼前发黑。
  她希望可以保住那把剑,于是躲进最靠近栈桥的暗处,目不转睛地看着旅客和卫兵。
  如果把宝剑丢掉,虽然少了防身的武器,但胜过继续留在巧国。她看着不远处的水面,迟迟下不了决心。这是和景麒有关的东西,一旦失去这把剑,就等于断了和景麒之间一半的关系——甚至可能意味着断绝了和故国之间的关系。
  ——怎么办?
  她犹豫再三,还是下不了决心。
  阳子巡视着海港,想要寻找是否有保住这把剑又能搭船前往雁国的方法。海港内停了几艘小帆船,能不能抢走帆船自行渡海?
  ——我不知道怎么驾驶帆船。
  之前听说青海是内海,虽然不知道会花几天的时间,但能不能沿着海岸走去雁国呢?
  当她犹豫不已,感到有点晕头转向时,突然响起一阵响亮的鼓声。
  她惊讶地抬头一看,发现鼓声来自船的甲板,她知道那是出航的信号。搭乘的旅客全都上了船,卫兵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
  ——来不及了。
  即使现在跑过去,也会被卫兵抓住,而且已经没时间在这里把行李打开,把剑拿出来。即使把行李统统丢掉,空手上船会不会反而引起怀疑?她六神无主,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她呆滞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帆船扬起了帆。
  架在船上的木板移开了,阳子终于从暗处冲了出来。船缓缓滑动,卫兵站在那里目送帆船离去。虽然她跑了几步,但不敢继续靠近。
  阳子呆呆地目送船只离去,白色的帆影烙在她眼中。
  ——现在可以跳进海里。
  不着边际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但身体无法动弹。
  ——搭上那艘船,就可以去雁国了。
  她抱着行李,只能眼看着帆船离去。错过这次机会实在太严重了,让她无法从打击中站起来。

  「怎么了?错过那班船了吗?」
  一道低沉粗犷的声音响起,阳子惊讶地回过神。
  打着木桩,泥土地压得很紧实的码头下方有一艘小船,四个男人正在甲板上工作,其中一个抬头看着阳子。
  阳子神色紧张地点了点头。五天之后才有下一班船,这五天将决定她的命运。
  「小兄弟,你敢跳吗?上船吧。」
  阳子一时听不懂他的意思,看着那名船员。
  「你不是急着赶路吗?」
  阳子点了点头,船员握着绑在码头木桩上的绳子。
  「你把绳子解开后跳下来,我们会在浮濠追上那条船,我们载你一程,但你要帮忙做事。」
  听到船员这么说,其他几名船员轻轻笑了起来。阳子用力点头,解开绕在脚边木桩上的绳子,握住绳子跳上了船。

  这艘货船要把货物运到位在阿岸北方的浮濠岛。浮濠位在巧国北端,离阿岸有一天一夜的航程,是到雁国之前,船只唯一能停靠的地方。
  除了毕业旅行时搭过渡轮以外,阳子从来没有搭船的经验,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搭帆船。
  阳子还没有搞清楚状况,船员一下子叫她去拿东西,一下子叫她整理,整天忙得团团转。来到海上,航行渐渐稳定后,她又被叫去洗锅子、做饭,有做不完的杂务,最后甚至被要求为年长的船员按摩腿,所幸当他们问及她的情况时,阳子实问虚答,船员都笑她太沉默寡言,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船在海上行驶了一天一夜,完全没有休息,在翌日早晨进入了浮濠港。
  前往雁国的帆船已经早一步抵达海港,正静静地停泊在码头。船员让阳子工作到最后一刻,帆船没有靠岸,直接停在客船旁,向客船上的船员打了声招呼,让阳子上了船。阳子拉着客船放下的木梯上了船之后,船员丢给她一个小包裹。
  「是馒头,留着在船上吃。」
  让阳子上船的船员说完,向她挥了挥手。阳子抱着包裹,也对他挥手。
  「谢谢。」
  「辛苦了,路上小心。」
  大笑着拉起防舷材——刚才是由阳子放进水里——的那几个男人,成为阳子在巧国最后遇见的人。

  4

  名为青海的内海辽阔,看不到对岸,站在甲板上,飘来海水的味道,和普通的海没什么两样。从浮濠出发的帆船穿越这片明亮的蓝色大海,笔直向对岸的乌号前进。从浮濠出发后,经过三天两夜,终于抵达了乌号。

  最初看到雁国的海岸,和巧国的海岸似乎没什么不同。
  随着船只慢慢靠近,渐渐发现了不同。这里的码头整备完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城镇。乌号比阳子之前在巧国看到的任何一个城镇更大,除了没有高楼以外,和阳子在故国看过的都市景象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聚集在甲板上的旅客中,可能也有不少人第一次看到乌号,和阳子一样张大了眼睛,令她印象特别深刻。
  港口和后方的乌号被ㄇ字形的城墙隔开,整个城镇的地势面向正前方的山缓缓上升,和远处建筑物上色彩鲜艳的装饰交织在一起,酝酿出一片宁静的玫瑰色。城镇的外围和中央有不少高大的石造建筑,其中有一栋一看就知道是钟楼的建筑,让正在眺望这片景色的阳子张大了眼睛。
  港口本身也整备完善,和阿岸有着天壤之别。
  阿岸停泊在港口的船只数量和此处无法相提并论,整个海港朝气蓬勃。桅杆林立,折起的白色和淡红棕色船帆点缀的景象美不胜收。阳子终于逃离苦难的国家来到这里,觉得简直是全世界最光明的景象。

  下了船,立刻陷入一片喧嚣之中。到处都看到男人们忙碌地工作,小孩子奔来跑去,不知道在忙什么,随处可听到叫卖的声音和鼎沸的人声,充满活力的节奏。
  阳子在下船时就巡视着眼前的这片纷乱,觉得这个城镇让人心情开朗。来来去去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朝气,阳子脸上应该也有相同的神情。
  当阳子站在码头时,突然听到有人叫她。
  「阳子?」
  听到这个原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声音,她惊讶地回头一看,发现了一身灰棕色毛皮的乐俊站在那里,细细的胡须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乐俊。」
  老鼠拨开人群,来到阳子身边,用粉红色的小手拉着一脸茫然的阳子。
  「太好了,你终于平安到达了。」
  「……为什么?」
  「因为只要从阿岸搭船,一定会到乌号,所以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
  乐俊点了点头,拉着愣在那里的阳子的手。
  「俺在阿岸等了一阵子,但一直没等到你,俺以为你先来这里了。来到这里之后,发现你似乎还没到,于是俺就想,每次有船到的时候,俺就来看看,应该可以找到你。只不过没想到等了这么久,俺还有点担心呢。」
  老鼠说完,抬头看着阳子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等我?」
  乐俊弯着身体,低下了头。
  「都怪俺太不长心眼了。俺应该把钱交给你,或是至少把一半的钱拿给你。你来这里吃了不少苦吧?真对不起。」
  「我……当初抛下你,自己逃走了啊?」
  「这也是俺的错,俺真是太不中用了。」
  老鼠说完笑了笑。
  「你当然应该逃走,不然被卫兵抓住怎么办?俺应该把钱包交给你,叫你赶快逃走,但俺昏过去了。」
  「……乐俊……」
  「俺一直很担心,不知道你之后怎么样了,幸好你平安无事。」
  「我并不是在情非得已的情况下抛弃你。」
  「是吗?」
  「是啊。我害怕有人同行,不愿意相信任何人,我以为这里的人统统都是敌人。所以——」
  乐俊抖了抖胡须说:
  「你现在仍然把俺当成是敌人吗?」
  阳子摇了摇头。
  「那就够了,我们走吧。」
  「我背叛了你,你不恨我吗?」
  「虽然俺觉得你很笨,但并不会恨你。」
  「我曾经想回去杀死你。」
  拉着阳子的手准备上路的乐俊停下了脚步。
  「阳子,你听俺说……」
  「……嗯。」
  「不瞒你说,在发现你丢下俺离开时,的确有一点失望,真的只有一点点。俺知道你不相信俺,也知道你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俺会对你做什么,但俺一直以为日久见人心,所以,在你离开时,俺知道你果然不相信俺,忍不住有点沮丧,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什么事都没了。」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你根本不应该理我。」
  「那是俺的自由。俺希望你相信俺,所以,你相信俺,俺就觉得高兴;你不相信俺,俺就很难过,这是俺的问题。相不相信俺都是你的自由,也许你相信俺对你比较有利,也许反而会吃亏,但这是你的问题。」
  阳子低下了头。
  「乐俊……你太了不起了……」
  「喂,喂,你突然怎么了?」
  「如果是我,一定会很伤心,觉得我在这里没朋友。」
  「阳子。」
  乐俊用小手拉着阳子的手。
  「我真的太自私了……」
  「不是的。」
  「当然是。」
  「阳子,不是你想的这样。俺并没有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流浪,也没有被人追捕。」
  阳子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抬头仰望自己的乐俊良久,乐傻笑了起来。
  「阳子,你很努力,你越来越出色了。」
  「啊?」
  「你一走下船,俺就立刻发现了,让人无法忽略你。」
  「——我吗?」
  「嗯。走吧。」
  「走?要去哪里?」
  「去找县正啊。只要去申报你是海客,就会得到很多协助。如果俺们要去拜访高官,也会帮俺们写信。因为你迟迟没来,俺四处打听了一下,也去了公所,所以已经打听好这些消息了。」
  「你太厉害了……」
  阳子觉得一道又一道的门在她眼前打开。

  5

  「这里好热闹……」
  街道上熙来攘往,店门前招揽生意的声音,让整个街道显得更加热闹。
  「是不是有点吓到?」
  「嗯。」
  「虽然之前就听说雁国繁荣富强,但实际看到乌号,还是会吓一跳。」
  阳子点了点头,这里的街道都很宽敞,整个城镇的规模也很大。周围的城墙厚达十公尺,走进城镇后,发现城墙从内侧挖空,在城墙下经营商店,有点像日本高架桥下商店街的感觉。
  建筑物都是三层楼的木造房子,天花板很高,窗户上都装了玻璃。走在街上时,不时见到用红砖和石头建造的高大建筑物,不完全像是中国风格,散发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马路上都铺着石板,两侧都有下水道,有公园,有广场,都是在巧国不曾见过的。
  #插图
  「来到这里后,我觉得自己是十足的乡巴佬。」
  阳子环视周围后说,乐俊笑了起来。
  「俺也这么觉得,但俺本来就是乡巴佬。」
  「原来城墙有好几层。」
  「嗯?」
  阳子指着街道上到处可以看到的高墙。
  「——喔,正确地说,城镇外侧的墙称为城郭,内侧的墙称为城墙。巧国很少城市有城郭,但那应该是城郭吧,可能是城镇规模变大之后留下来的。」
  「……是喔。」
  来自庆国的难民都住在城墙下和广场上,但都搭着规格相同的小帐篷,并不会觉得很混乱。乐俊告诉她,那些帐篷应该都是公所配发的。
  「这里是州都吗?」
  「不,是乡都。」
  「乡比州小一级?」
  「不,小两级。从二十五户的里开始,依次是族、党、县、乡、郡和州,郡是有五万户的行政区。」
  「一个州有几个郡?」
  「不同的州不一样。」
  「这里是乡都的话,郡都和州都更大吗?」
  郡和州只是公所的名字,郡公所所在的地方称为郡都,或郡城。五万户的郡指的是行政划分的问题,并不一定真的有五万户住在那里。通常族里比里大,郡都比乡都大,州都又比郡都更大。
  「为什么雁国和巧国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乐俊苦笑着回答:
  「因为君王的程度不同吧。」
  「程度不同?」
  阳子转过头,乐俊点了点头。
  「当今的延王被称为稀世的明君,治世已经有五百年,才刚治理国家五十多年的塙王当然无法和他相比。」
  阳子眨了眨眼睛。
  「五……百年?」
  「延王治世的时间仅次于奏国的宗王,治世越久,越是好君王。听说奏国也是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
  「一个君王……五百年?」
  「当然啊。君王是神,不是人,上天把符合君王能力的国家交给他,所以,越是有能力的君王,治世的时间越长。」
  「是喔……」
  「换君王时,国家就会动乱,有好君王的国家都很富足。延王是进行了各种改革的能干君王。说到明君,宗王也是明君,奏国国泰民安,雁国活力十足。」
  「的确很有活力。」
  「对吧——啊,那里就是乡。」
  乐俊指着一栋红砖建造的巨大建筑物说,虽然外墙和屋檐很有中国风格,但整栋房子应该算是西洋建筑。内部装潢也和外观一样,充分融合了西式和中式的特色。

  走出乡公所后,阳子一开口就说:
  「也未免太好了吧。」
  乐俊也点了点头。
  「是啊,俺知道巧国对海客很严苛,没想到和雁国之间有这么大的差别。」
  阳子也点了点头,拿起刚才在公所领到的木牌子。木牌正面盖着红印,还有用毛笔写的「贞州白郡首阳乡乌号公所核准」这几个字,背面写着阳子的名字,这块木牌就是她的身分证。
  刚才在乡公所内,一名官差问了阳子的名字、在故国的住址和职业等基本资料后,交给她这块木牌。最令人惊讶的是,官差还问了阳子邮递区号和电话区号。
  「对了,阳子,邮递区号和电话区号是什么?」
  乐俊刚才也向官差问了相同的问题,但官差似乎也搞不懂,只说了一句:「这是规定」,打开一本书。阳子偷偷地瞄了一眼那本线装书,看到上面有木版印刷的文字和数字。官差确认之后,给了她这块木牌。
  「邮递区号是写信时的地址所属的号码,电话区号就是打电话时用的号码。」
  「电话?」
  「就是可以把人声音传到远方,直接和远方的人说话的工具。」
  「倭有这样的东西吗?但是,官差为什么问你这种事?」
  乐俊吹动着胡须问道。
  「他可能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倭的人吧,要确认我是否真的是海客,否则搞不好会有很多假海客。」
  阳子笑着把木牌拿给乐俊。
  「那倒是。」
  这块木牌可以证明阳子的身分,有效期只有三年,必须在三年之内,决定日后的生活方式,决定取得正式户籍的地方。
  在接受保护的三年期间,可以免费使用公共的学校和医院。不仅如此,只要去在这里称为界身的银行,还可以支领一定额度的生活费。
  「这个国家太了不起了。」
  「没错。」
  他们深刻体会到巧国有多么贫穷,雁国有多么富裕。
  除此以外,他们还透过这块木牌发现,延王绝对不是一个拒人千里的君王。乐俊之前说,可以请求延王的帮助,阳子曾经对此存疑,虽然现在仍然抱着很大的疑问,但渐渐相信应该不会断然遭到拒绝,或是因此受到处罚。

  6

  正如乐俊说的,在路上遇到不少怪兽。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怪兽用两只脚走路时令人不禁莞尔,甚至有怪兽穿着人类的衣服走在街上,更令阳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乐俊在等待阳子期间都在码头工作,工作内容是帮忙清理打扫入港的船只,但它说起这件事时神采飞扬,眉飞色舞。
  见到阳子后,乐俊辞去了第一次找到的工作。阳子说,可以继续留在乌号,等它的工作告一段落再离开,但乐俊说,当初就说好只是在等人期间在那里打工,所以没有关系。

  船到之后的翌日,他们就离开了乌号,出发前往关弓。阳子领到了虽称不上高额,但也绝对不算少的补助金,所以这趟旅行时,手头已很宽裕。他们白天在干道上赶路,夜晚进入城镇投宿。雁国的每个城镇都很大,即使是相同费用的旅店,设备也比巧国好很多。他们在傍晚时分进入城镇投宿,夜晚逛街参观,乐俊很喜欢四处逛街看看。
  这趟旅程很平静。如今已经没有追兵在追捕阳子,看到卫兵也不需要胆战心惊,她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这种情况。入夜之后,他们就没有出过城,所以对实际情况不太了解,但听说即使夜晚走在路上,也几乎不会遇到妖魔。
  在离开乌号的第十一天,往关弓的旅程刚走完三分之一,趁阳子洗澡时外出散步的乐俊,打听到有关海客的消息。

  虽然乐俊对阳子说,既然已经到了雁国,她可以穿得更花俏一点,但阳子仍然整天穿着男人的衣服——在这里似乎叫袍子。因为这样比较轻松,一旦穿习惯之后,就无意再穿回女人的长衣。
  于是,旅店的人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少年,雁国的旅店有浴池,有点像三温暖般的大浴池,但她不好意思去那里,只好在房间用热水洗澡。由于他们有充足的盘缠,住宿时都订了房间,但觉得一人一房太浪费,所以两个人合睡同一个房间,只不过阳子每次洗澡,乐俊都要回避,搞不好乐俊觉得有点麻烦。
  阳子用脸盆洗了头发。来到这里不久时达姐就帮她染了头发,至今已经过了很久,头发也变长了。达姐当时是用院子里的草根帮她染头发,她也找了类似的草,自己试着染了多次,但不知道是草的种类不对,还是染法有误,之后染的部分每次洗头,就会褪色。如今,她一头和原本颜色相差无几的红发,但即使是这么奇妙颜色的头发,她也已经习惯了。
  在照镜子时,她仍然有点无法适应,却不至于不敢正视。她确认着正在逐渐适应这里环境的自己,洗完身体后,换上了干净衣服。
  这时,乐俊刚好回来,告诉她有关海客的消息。
  「听说前面有一个叫芳陵的乡城住了一个海客。」
  阳子抬眼看了一下,立刻再度垂下双眼。
  「……是喔。」
  她并不是很想见那个海客,但也不是完全不想见,只是如果见到同胞之后感到失望,反而更痛苦。
  「那个人叫壁落人。」
  「壁、落人?」
  「对,听说是庠序的老师。」
  可见并不是那个老人。阳子心想。即使不需要仔细想,也知道不可能是那个老人,所以阳子稍稍松了一口气。
  「要去见他吧?」
  乐俊用毫不怀疑的眼神看着阳子。
  「去见一见比较好吧。」
  「要去吧?」
  「是啊……」

  翌日,他们暂时放弃继续往关弓赶路,转往芳陵,去学校找那位老师。
  县内有序学,乡内有庠学。在雁国,除了以更高学府的上庠为目标的学生就读的庠学以外,还设置了名为庠序的学校。他们要找的那位壁姓海客就是庠序的老师,就住在学校内。乐俊说,贸然登门造访很不礼貌,所以事先寄了信,按正统的方式请求面会。
  翌日早晨,落人的回信送到了他们所住的旅店。他们跟着信差一起前往学校。
  芳陵的学校位在城墙内,是典型的中国式建筑,有着很大的庭院,感觉不像学校,反而更像是富豪的住家。
  信差带他们来到凉亭,不一会儿,落人就出现了。
  「让两位久等了,我是壁落人。」
  难以分辨他的年龄,估计在三十至五十之间。阳子既觉得他很年轻,又觉得有点年纪了,没有皱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阳子觉得他和那个叫松山诚三的老人感觉完全不一样。
  「请问写信给我的是哪一位?」
  乐俊回答。
  「是俺……不,是我,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
  落人露出静静的笑容。
  「请坐。」
  「是……」
  乐俊轻轻抓了抓耳朵下方,回头看着阳子。
  「她是海客。」
  落人听了,立刻有了反应。
  「喔,原来如此,但是她看起来不像海客。」
  他看着阳子。
  「……是吗?」
  他露出微笑。
  「至少我以前在日本时,没有看过头发是这种颜色的人。」
  「啊……」
  他露出探询的眼神,阳子向他说明了来龙去脉。来这里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了各种改变。
  不光是头发的颜色,长相、身体和声音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落人听完之后,点了点头。
  「那你应该是胎果。」
  「我?我是胎果?」
  阳子张大了眼睛。
  「发生蚀的时候,这里和那里产生了交集,有人过来,卵果去了那里。」
  「我不太懂您这句话的意思。」
  「有人被卷入蚀,来到这个世界。相反地,也有卵果漂流到那里。卵果有点像胎儿,漂流到那里的母亲胎内,用这种方式出生的人称为胎果。」
  「我……是那个?」
  落人点了点头。
  「胎果原本属于这里,你目前的样子就是天帝赋予你的原本样子。」
  「但是,我在那里的时候……」
  「你目前这种样子在那里出生的话,恐怕会引起骚动,那时候应该长得像父母吧。」
  「对,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奶奶。」
  「其实那就像是外壳。在胎内的时候逐渐形成这种壳,让你即使在出生之后,也不会引起任何问题。听说胎果会以这种方式改变外形。」
  阳子无法立刻接受他说的话。
  突然听说自己是异邦人,当然不可能轻易接受。
  但是,她在内心深处也不由得觉得言之有理。
  自己不是那个世界的人,所以,在那里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这种想法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安慰,但在得到安慰的同时,也感到悲哀。

  7

  阳子茫然地思考着自己和世界的问题,然后突然看着落人问:
  「老师,您也是胎果吗?」
  他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我只是海客而已,老家在静冈,读了东大,在二十二岁时来到这里。我想要离开安田讲堂,躲在桌子下,结果就来到这里了。」
  「安田……」
  「啊,你不知道吗?虽然当时很轰动,原来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纪录。」
  「我太才疏学浅……」
  「我也一样。那是昭和四十四年(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七日,天才刚黑,之后的事,我就一无所知了。」
  「……那时候我还没出生。」
  落人苦笑了起来。
  「这么久了吗?原来我已经在这里过了这么多年。」
  「之后您一直在这里吗?」
  「是啊。当时我漂流到庆国,又从庆国辗转来到雁国各地,六年之前,终于在这里落脚。在这里教处世……类似生活科学的知识。」
  他笑了笑,然后摇着头说:
  「说这些没有意义——你们想了解什么?」
  阳子直截了当地问了一个问题。
  「有回去的方法吗?」
  落人停顿了一下,压低嗓门说:
  「……人无法穿越虚海,这里和那里是单行道,只能来,不能去。」
  阳子叹了一口气。
  「……是吗?」
  她并没有太受打击。
  「对不起,没有帮上你的忙。」
  「不……还有另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可以向您请教吗?」
  「请说。」
  「我可以听懂这里的话。」
  落人偏着头感到不解。
  「我原本并没有发现这里和那里的语言不一样,一直以为是日语,只有一些特殊的语言听不太懂。在巧国遇到一位也是海客的爷爷,才知道这里说的并不是日语。别人也可以听懂我说的话,虽然我只会说日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落人用探询的眼神看着乐俊,乐俊点头表示同意后,他又想了一下。
  「……看来你不是人。」
  我就知道。阳子心想。
  「我刚来这里时,因为语言不通吃了不少苦。我原本以为这里说的是中文,但他们完全听不懂我会说的简单中文,所以起初几年都必须靠笔谈的方式沟通。用汉字勉强可以沟通,但这里的汉字也很奇怪,第一年真的吃尽了苦头。来这里的每个人都一样,胎果也不例外。我个人在研究海客,但至今为止,从来没有海客不曾遇到语言的问题,所以我认为你不是普通的海客。」
  阳子悄悄握住自己的手腕,落人又继续说了下去:
  「听说只有妖族和神仙不会有语言的障碍。既然你从来没有遇到过语言的问题,就代表你不是人类,应该是妖或是神仙,或者是与之相当的族群。」
  「妖……也有胎果吗?」
  落人点了点头,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
  「虽然我没听说过,但并非不可能。果真如此的话,你就有解决的途径了,也许你可以回去。」
  阳子抬起头。
  「……真的吗?」
  「不管是妖还是神仙,都可以穿越虚海。我无法穿越虚海,所以再也回不去了,但你不一样,你去求见延王吧。」
  「只要见到延王,他就愿意协助我吗?」
  「虽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值得一试。」
  「……是啊。」
  说完,阳子低头看着地上。
  「是喔,原来我果然不是人。」
  她发出轻笑声,乐俊语带责备地叫了一声:
  「阳子!」
  阳子卷起袖子,露出右手。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之前手掌上受了伤,是来到这里之后,被妖魔攻击时受的伤,整个手掌都被刺穿了,伤口很深,但现在几乎都愈合了。」
  乐俊踮着脚,探头看着阳子轻轻举起的手掌,抖了抖胡须。那是乐俊之前为她治疗的伤口,它可以证明当时伤口有多深。
  「全身上下还有很多伤,现在已经找不到那些伤口了。而且,那些都是受到妖魔攻击后留下的伤,伤势却并不严重,即使被咬了,也只是留下齿痕而已,我的体质似乎变得不容易受伤了。」
  阳子笑了起来。自己不是人这件事让她忍不住发笑。
  「应该因为我是妖吧,难怪妖魔会来攻击我。」
  「妖魔攻击你?」
  落人皱着眉头,回答的是乐俊。
  「好像是这样。」
  「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
  「俺原本也不太相信,但听说阳子无论去哪里,都会遇到妖魔。俺也亲眼看到她被蛊雕攻击。」
  落人轻轻按着额头。
  「听说巧国经常有妖魔出没……原来和她有关?」
  乐俊顾忌地看着阳子,阳子点了点头,接下去说:
  「应该是。我之所以会来这里,也是因为受到蛊雕的攻击逃过来的。」
  「受到蛊雕的攻击逃过来?从那里逃来这里?」
  「对,名叫景麒的人……我猜想他应该也是妖魔。他说,如果我想活命,就必须来这里,所以我就被他带来这里了。」
  「……他目前人在哪里?」
  「不知道。来这里后,立刻遭到妖魔的埋伏,所以就和他走失了,之后就没再见过面,搞不好他已经死了。」
  落人摸着额头沉思了很久。
  「……不可能,难以想像。」
  「乐俊也这么说。」
  「妖魔和猛兽一样,会攻击人群,但并不会攻击某个特定的人物,更何况是特地渡过虚海去找你。动物不可能做这种事,就好像老虎不可能这么做一样。」
  「会不会有人驯服了老虎,利用了它呢?」
  「不可能对妖魔做这种事,阳子,这件事非同小可。」
  「……是吗?」
  「无论是因为妖魔基于某种变化,或是某种原因攻击你,或是有人找到了操控妖魔的方法……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会发生最糟糕的情况,国家会灭亡。」
  落人说完,看着阳子。
  「如果你是妖,事情就比较简单了。虽然我没有听说过妖族之间内讧之类的事,但妖族一旦饥饿,就会自相残杀。不过……」
  「阳子看起来不像是妖魔。」
  乐俊说,落人也点了点头。
  「虽然有妖魔能够以人形现身,但不可能变得这么完美,而且,竟然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妖魔。」
  「我并不是完全没有自觉。」
  阳子苦笑着,落人摇了摇头。
  「不,你不是。你不是妖魔——不可能。」
  落人说完,站了起来。
  「你去找延王。我也可以向官差通报,但你们直接去关弓比较快。你们直接去玄英宫,把刚才对我说的情况告诉他们。你是眼前这种事态的关键,延王一定会召见你。」
  阳子也站了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
  「你们现在出发,傍晚就可以到下一个城镇。你们的行李还放在旅店吗?」
  「不,都带在身上。」
  「那我送你们去城门。」
  落人一路送他们到城门。
  「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我也会写书状为你奔走。在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之前,你或许无法脱身,但事情解决之后,延王一定会让你回去。」
  阳子看着落人。
  「那你呢?」
  「我?」
  「你不想拜托延王让你回去吗?」
  阳子问,落人苦笑着说:
  「我的身分无法求见君王,堂堂的一国之君不可能召见一个普通的海客。」
  「但是……」
  「不……如果真心求见,或许可以见到,只是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没有兴趣?」
  「我对当时的时代感到厌倦,很高兴来到一个新天地,我并未热切地期望回到故国。当我知道见到延王之后,或许可以回去,或是找到某种解决方法时,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了。」
  「我……想要回去。」
  阳子嘀咕道。当她在说「想要回去」的瞬间,感到极度哀伤。
  「……祝你可以顺利见到君王,我会为你祈祷。」
  「至少在走到城门之前,要不要和你聊聊日本的事?」
  「不需要。」落人笑了笑。「那是我革命失败后逃离的国家。」




  第七章

  1

  他们沿途几乎小跑着,在城门即将关闭之前,赶到了下一个城镇。翌日在打开城门的同时,立刻冲了出去。阳子至今仍无法理解自己遭遇了多么重大的事,但看到落人和乐俊脸色大变,猜想应该真的非同小可。
  「真的可以见到延王吗?」
  阳子在赶路时间问道,乐俊抖了抖胡须说:
  「不知道,俺从来没有求见过君王,所以不知道。即使突然想要见君王,恐怕也没办法吧。」
  「那怎么办?」
  「去了关弓,应该会有乡和县——俺们可以先求见台辅。」
  「台辅?」
  乐俊点了点头,用前肢在半空中写了字。
  「宰辅称为台辅,算是一种尊称吧。关弓属于靖州,靖州的州侯是台辅。」
  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乐俊刚才写字的地方。
  「……我曾经听过。」
  她曾经在哪里听过「台辅」这两个字。
  「听过也很正常啊。」
  「不,应该是在那里听过。」
  那是很久以前听过的字眼。想到这里,突然回想起那个叫「台辅」的声音。
  「喔,我知道了,有人这么叫景麒。」
  乐俊惊讶地眨着一双黑眼睛。
  「台辅?景麒?」
  「嗯,就是带我来这里的人,给我这把剑……」
  阳子笑了笑。
  「他好像是我的仆人,因为他叫我主人,只是他的态度很傲慢。」
  「……等一下。」
  乐俊慌忙举起手,尾巴也翘了起来,似乎要制止阳子。
  「你说他叫景麒?别人叫他台辅?」
  「是啊,你认识他?」
  阳子问,乐俊拼命摇着头,然后胡须上下抖动了好几次,似乎有点百思不解。
  「你是景麒的主人……」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阳子心想。
  阳子好像翻相簿似的回想起很多往事,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当她猛然回过神时,发现乐俊在距离她两、三步的地方仰头看着她,似乎感到不知所措。
  「怎么了吗?」
  「……对。」
  阳子偏着头纳闷,乐俊仰头看着她,小声嘀咕说:
  「如果别人叫景麒台辅,那他就是景台辅……」
  「所以呢?」
  乐俊一脸呆滞,阳子感到很奇怪。
  「景麒是景台辅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乐俊坐在路旁,向阳子招了招手。当阳子坐在它旁边后,它又仰头端详着阳子。
  「景麒怎么了?他有什么问题吗?」
  「……阳子,这件事非同小可。」
  「我不懂。」
  「俺慢慢解释给你听,你要冷静地听我说。」
  阳子内心缓缓产生了不安,她点了点头,回望着乐俊。
  「如果你早说台辅的事,事情就简单多了,你也不必受这么多苦了。」
  「乐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只有宰辅会被称为台辅,而且他的名字叫景麒,所以,一定就是景台辅,不可能是其他人。」
  「嗯,所以呢?」
  乐俊抖了抖胡须,伸出短小的前肢,想要摸阳子的手,但随即改变了主意,收起了前肢。
  「所以,他不是人,也不是妖……而是麒麟。」
  「麒麟?」
  「麒麟。麒麟是最高等级的灵兽,平时以人形出现。台辅不是人类,必定是麒麟。景麒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名号,是庆东国的麒麟的意思。」
  「嗯……」
  「庆国位在青海的东岸,刚好是雁国和巧国之间,是一个气候宜人的国家。」
  「现在正处于动乱?」
  乐俊点了点头。
  「君王去年驾崩了,新的君王还没有登基。君王可以治理妖魔,镇压怪异,保护国家免受灾难。所以,没有君王的国家必定大乱。」
  「……嗯。」
  「既然景麒说你是他的主人,你就是景王。」
  「啊?」
  「庆东国的君王景王。」
  阳子呆若木鸡,对乐俊这番宛如天方夜谭的话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你是……庆国的新王。」
  「等一下……我只是普通的女高中生而已啊。或许我是胎果,但并不是这么了不起的人物。」
  「君王在登基之前只是普通人,君王和出身无关,极端地说,也和性格、外表无关,只取决于有没有被麒麟选中而已。」
  「但是……」
  乐俊摇了摇头。
  「由麒麟决定君王,既然景麒挑选了你,你就是景王。麒麟不会服从任何人,只会叫君王主人。」
  「太荒唐了……」
  「天帝给了君王一根树枝,三颗果实分别代表土地、国家和王位,土地是指地籍和户籍,国家代表法令和法律,王位则是君王品德中的仁道——也就是麒麟。」
  乐俊说话时,仍然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俺终于知道你既不是人,也不是普通胎果的原因了……你是不是和景麒立下了什么誓约。」
  「什么?」
  「俺也不知道誓约是什么,只知道君王是神,不是人。在和麒麟立下誓约的那个瞬间,君王就不再是人了。」
  阳子努力回想,在记忆中寻找,想起自己曾经说过「准奏」这两个字。
  「……麒麟不知道说了什么,我对他说了『准奏』这两个字。对了,当时景麒做了很奇怪的事,之后出现了很奇怪的感觉……」
  那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窜过自己的全身,之后,办公室的玻璃窗户全都碎裂,许多教师都受了伤,只有阳子毫发无伤。
  「奇怪的事?」
  「他跪在我面前,对我磕头……正确地说,是他把额头放在我的脚上……」
  「那就对了!」乐俊断言。「麒麟是高傲不恭的动物,只服从君王,绝对不会跪在君王以外的人面前。」
  「但是……」
  「至于详情,你问俺,俺也不清楚,到时候去问延王吧。俺只是区区半兽,对神的世界一无所知。」
  乐俊用严肃的语气说完,抬头看着阳子。它目不转睛地看着阳子,难过地抖了抖胡子。
  「阳子,原来你离俺这么遥远……」
  「我——」
  「照理说,俺根本没有资格和你说话,以后也不能对你直呼其名,叫你阳子了。」
  说完,它站了起来。
  「既然这样,最好赶快去见延王。与其赶去关弓,不如先去附近的公所通报,因为这是攸关国家的大事。」
  它背对着阳子说完,又回头仰望着阳子。
  「您长途跋涉辛苦了,接下来与其直奔关弓,不如请求官府的庇护更有效,在获得延王的裁示之前,请您先去旅店休憩,并恳请恕俺不敬之罪。」
  阳子看着它深深鞠躬的样子,感到难过不已。
  「我就是我。」
  「这怎么行?」
  「我……」阳子因为极度气愤,声音忍不住发抖。「我只是我,我从来不是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不管是君王还是海客,都和我本身没有关系,我和你一起走到这里……」
  乐俊仍然低着头,看着它弯着的后背,阳子感到格外难过。
  「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哪里发生了变化?我把你当成朋友,如果君王的地位会让朋友完全变了样,那种东西,我宁愿不要。」
  矮小的朋友没有回答。
  「这叫做歧视。你并没有因为我是海客而歧视我,却因为我是君王而歧视我吗?」
  「……阳子。」
  「我并没有变得遥远,而是你的心离我远去了。我和你之间,不是只有短短两步的距离吗?」
  阳子指着从自己脚到乐俊脚之间短短的距离。
  乐俊抬头看着阳子,前肢不知所措地摸着胸前的毛,抖了抖好像蚕丝般的胡须。
  「乐俊,我说错了吗?」
  「……俺要走三步。」
  阳子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
  乐俊伸出前肢,轻轻摸了摸阳子的手。
  「对不起。」
  「不,我才要对你说对不起,把你卷入这么莫名其妙的事。」
  阳子沿途遭人追捕,既然乐俊说她是一国之王,也许真的是这样。果真如此的话,遭到追捕的原因必定和此事有某种关联。
  乐俊的黑色眼睛露出笑容。
  「俺来雁国是为了自己,所以,你不必在意我。」
  「我给你带来很多困扰。」
  「哪是什么困扰,如果俺觉得是困扰,一开始就不会要求同行了。如果觉得不高兴,俺早就掉头回家了。」
  「……你还因为我受了伤。」
  「俺早就猜到会遭遇麻烦和危险,但还是觉得和你同行,对自己有帮助,所以才会跟你来啊。」
  「乐俊,你人真好。」
  「也许吧,因为与其抛下你,躲去一个没有任何危险的地方,不如和你一起去一个危险的地方,让我觉得自己更有价值。」
  「但你没有料想到会这么危险吧?」
  「即使是这样,也是俺自己评估不足,是俺自身的问题,不是你的过错。」
  阳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她握住乐俊的小手,内心充满歉意。
  藏匿海客不知道会不会被追究罪责?那些妖魔的追兵,会不会在阳子离开后攻击乐俊的家?乐俊在离家时对母亲说:「娘,您这么能干,一个人在家也没问题吧?」是不是在暗示它母亲,可能会有追兵出现,或是其他困难袭击她?
  阳子伸出手,紧紧抱着乐俊一身蓬松毛皮的身体。「哇哇哇!」乐俊惊叫起来,但阳子不理会它,把脸埋进它灰棕色的毛皮。果然如之前所想像的,那身毛皮极其柔软。
  「真的很对不起,把你也卷进这些是非。谢谢你。」
  「阳子。」
  阳子这才松开惊慌失措的乐俊。
  「对不起。因为……我有点感动。」
  「没关系。」
  乐俊尴尬地用双手抚摸着身上的毛。
  「我觉得啊,你最好稳重一点。」
  「啊?」
  听到阳子的反问,乐俊垂下胡须。
  「不然你多学习一下这里的事,嗯?」
  看到乐俊一脸为难,阳子难以释怀地点了点头。
  「嗯。」

  2

  乐俊一到下一个城镇,立刻找了旅店,在旅店内写完书状,马上冲向公所。
  乐俊说,只要公所接受那份书状,很快就会有回复送至旅店。阳子仍然无法感受到事情的重要性,更遑论身为君王的自觉,全身上下应该都挤不出半点这种自觉,但她并没有阻止乐俊的行动,只是听从乐俊所说的,乖乖地等待消息。
  「要等多长时间?」
  「不知道。俺只是把来龙去脉写了下来,要求谒见宰辅,不知道多久可以送到宰辅的手上,俺对这件事毫无经验,所以真的没办法预测。」
  「不能去找官差,拜托他这件事吗?」
  听到阳子的问题,乐傻笑了起来。
  「即使这么做,八成会被打出来啊。」
  「如果他们看了书状后,仍然不予理会呢?」
  「那俺就一直上书,直到他们接见俺们。」
  「真的要做这么麻烦的事吗?」
  「因为别无他法。」
  「感觉好像会等很久。」
  「没办法,毕竟俺们要谒见的人高高在上。」
  「是喔。」
  阳子对自己身处这起重大事件的漩涡中,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走出公所——这里的是党公所——之后,乐俊没有走回旅店,而是指向广场的方向。
  「什么?」
  「我带你去见识一下有趣的事,你一定会觉得很稀奇。」
  公所位在城镇深处的广场旁,乐俊穿越了广场,阳子纳闷地跟在它身后,发现乐俊直直走向正前方的一栋白色建筑物。金色和五彩浮雕的白色石墙光彩夺目,青釉的屋瓦赏心悦目。这里的地名叫「容昌」,建筑物的大门上方挂着写有「容昌祠」三个字的匾额。之前去过的每个地方,都见过这种成为城镇中心的设施。
  「这里吗?」
  「就是这里。」
  「上面写着『祠』,所以是祭祀神明的地方——天帝吗?」
  「你看了就知道了。」
  乐俊露齿一笑,走进了大门。门口站了卫兵,乐俊说想进去参观,卫兵要求他们出示身分证。
  走进大门,是一个狭小的庭院,可看到后方那栋很大的建筑物。走进雕刻精细的大门,是一间纵向很长的大房间。
  建筑物内弥漫着静谧的气氛。大房间正前方的墙上有好像大窗户般的四方形大洞,可以看见后方的中庭。
  窗户四周设置了祭坛,上方供奉了许多鲜花、灯火和供品,四、五名男女正面对窗户虔诚祈祷。
  照理说,祈祷的对象应该在祭坛的中央,但祭坛中央只有窗户而已,难道是对着窗外的风景祈祷?窗外可以看到中庭和位于中庭中央的一棵树。
  「那是……」
  乐俊对着祭坛轻轻合掌,然后拉着阳子的手走向右侧。祭坛正前方的墙壁左右,有通往更后方的宽敞回廊。来到回廊时,可以看到铺着白色碎石的中庭,阳子看到中庭的东西,忍不住目瞪口呆。
  那是一棵白色的树。阳子在山中流浪时,经常在这些奇妙的树下栖息。眼前的这棵树比在山上看到的更大,但高度相差无几。树枝伸展开,让整棵树直径有二十公尺左右,树枝的最高处差不多两公尺,最低处几乎碰到了地面。树上只有白色树枝,没有叶子,也没有花,有些地方绑着像缎带般的细带子,那里长出了几个黄色的树果。在山上看到的树果很小,这里的某些树果差不多要一个人张开双手才能抱住。
  「乐俊,这是……」
  「这是里树。」
  「里树?就是会结卵果的里树?」
  「对。小孩子就在那些黄色果实中。」
  「是喔……」
  阳子呆呆地看着那棵树,难怪在故国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树。
  「你就是在结成这样的树果时,发生了蚀,结果漂流到倭国去了。」
  「好像很不真实……」
  树枝和树果都发出宛如金属般的光泽。
  「想要孩子的夫妻一起来里祠,奉上供品后,祈求天帝赐予儿女,然后把细带绑在树枝上。天帝听到祈求后,就会让绑了细带的树枝上结果。树果要经过十个月才成熟,父母去摘采时就会落下,把摘下的卵果放置一个晚上,树果就会裂开,小孩子就出生了。」
  「所以,那些树果并不是随便长出来,而是父母祈求之后,才会结果。」
  「对啊,有些父母无论怎么祈求,都等不到儿女,也有些父母很快就得到了。天帝会判断那对夫妻是否有资格做父母。」
  「我也一样吗?原来我的父母也曾经在我的树枝上绑带子。」
  「对唰,当他们发现卵果不见了,一定很失望。」
  「不知道有没有方法可以找到他们。」
  「这俺就不清楚了,查黄历也许能查到,可以推算出你漂走的时间,再找出当时刚好发生蚀的地点,调查漂走的卵果数量——但恐怕很困难吧。」
  「是啊。」
  如果可以找到,阳子很想见识一下到底是怎样的人。原来这里有人祈愿自己诞生到这个世界,这件事终于让阳子接受了自己的身世。阳子应该在这里出生,在这个被虚海环抱的世界的某个地方。
  「小孩子都长得像父母吗?」
  「小孩子长得像父母?为什么?」
  看到乐俊满脸纳闷地问,阳子苦笑起来。在这里,外形是人类的母亲可以生下一个老鼠儿子,儿女和父母之间应该没有任何遗传的关系。
  「在那里,儿女通常长得像父母。」
  「是喔,真奇怪啊,这样不会觉得很恶心吗?」
  「会恶心吗?还好吧?」
  「同一个家里有长得和自己很像的人,不觉得恶心吗?」
  「仔细想一想,好像的确有点。」
  一对年轻男女走进中庭,相互讨论了几句,指着树枝相互咬着耳朵,把漂亮的细带子绑在东挑西选了很久才决定的树枝上。
  「那条细带上的图案都是夫妻自己绣的,他们会想着即将出生的孩子,挑选喜庆的图案,用心一针一线地刺绣。」
  「……是喔。」
  阳子觉得这是一个充满温馨的习俗。
  「我在山里也看过这种树……」
  乐俊仰头看着阳子。
  「野树吗?」
  「原来那叫野树,上面也结了果实。」
  「野树有两种,一种是长草木的,另一种长野兽。」
  阳子瞪大眼睛,回头看着乐俊。
  「草木和动物都是树上长出来的?」
  乐俊点了点头。
  「当然啊,如果不是树上长出来的,要从哪里来?」
  「……呃。」
  既然小孩子是树上长出来的,动物和植物如果不是从树上长出来,似乎也不合逻辑。
  「家畜也是从树上长出来的,主人来这里祈求,但祈求家畜有特别的日子和特别的方法,草木和山上的野兽都是自己长出来的,成熟之后,草木就会结出种子,鸟类的果实变成雏鸟,野兽的果实就变成小兽。」
  「种子的话问题不大,雏鸟和小兽生下来不会很危险吗?雏鸟会不会很快就被其他动物吃掉?」
  「虽然有些动物的父母会去迎接新生命,但通常在能够独立生活之前,都会在树下生活,所以,那些树的形状会让其他野兽无法靠近。天敌的野兽不会在同一个时期出生,而且再凶猛的野兽在树下期间,都不会打架。也因为这个原因,无法在傍晚进城的人就会去山里找野树,他们都知道野树下很安全。」
  「……原来是这样。」
  「相反的,即使是再危险的野兽幼兽,也不能在可以看见野树的地方追捕或猎杀,这是绝对的规矩。」
  「原来是这样……所以,鸡蛋孵不出小鸡。」
  乐俊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
  「如果里面有小鸡,要怎么吃啊?」
  阳子轻轻笑了起来。
  「……嗯,你说的有道理。」
  「听你说那里的情况,觉得好像是一个很可怕地方。」
  「也许吧——那妖魔呢?妖魔也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吗?」
  「当然应该是这样啊,只是从来没有人看过会长出妖魔的树,听说妖魔在某个地方有巢穴,一定是长在那里。」
  「是喔……」
  阳子点了点头,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但这个问题太没礼貌了,所以她没有问出口。既然这里有妓院,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你怎么了?」
  「没事,谢谢你带我来,我很开心。」
  看到阳子露出笑容,乐俊也跟着笑了。
  「那太好了。」
  中庭那对年轻的夫妻仍然对着树枝合掌祈求。

  3

  走出里祠后,他们在街上走了一小段路,回到了旅店。这是家小旅店,当初挑选旅店时,乐俊主张挑选更好一点的,但阳子觉得太浪费了。
  「景王怎么可以住这么廉价的旅店?」
  「只有你一个人说我是景王,因为你是我朋友,所以我相信你说的话,但并不代表我认为是真的。」
  「本来就是真的啊。」
  「即使是真的,也和住宿没有关系。」
  「……俺说阳子啊。」
  「我身上的盘缠只住得起这种程度的旅店,在接到公所的通知之前,不知道需要等多久,如果搬去高级旅店,又等了很久,到时候就付不出钱了。」
  「你是景王,怎么可能付不出钱?况且,哪家旅店的老板会向君王收钱?」
  「如果是这样,更应该住在这里。住宿却不付钱太不公平了,更何况我讨厌一开始就打这种主意。」
  他们在争论之后选择的这家旅店,算是下等中的上等。虽然房间只有两坪大,但有两张床,有一个面向中庭的窗户,窗边还有一张小桌子。能够自己花钱住在这种房间,对阳子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奢侈。
  从里祠回来时,已经傍晚了,阳子在房间内洗了澡,换好衣服后,洗了之前穿过的衣服。如今每天都可以洗澡、更衣,她已别无奢求。
  她下楼来到食堂,和在那里等候的乐俊一起吃晚餐。现在不必像以前一样站在路边摊上吃,而是可以在食堂坐下来吃饭,这无疑也是莫大的享受。她缓缓喝着茶,正准备开口说要回房间——
  这时,旅店外传来惨叫声。
  听到不寻常的惨叫声,阳子立刻握住剑。剑不离身已经成为她的习惯,想改也改不了。她握着剑柄冲出门外,看到马路对面一片混乱,远处的街角,街上的行人纷纷抱头鼠窜。
  「——阳子!」
  「该不会追来这里了吧!」
  她一直毫无理由地以为妖魔不会追来雁国,但仔细思考后,就发现这种想法完全没有根据。
  雁国的妖魔并不多,他们晚上住在旅店,只有白天赶路,当然沿途都没有遇到妖魔,但阳子的敌人并不只是夜晚在山里遇见的妖魔而已。也许在今天之前都没有遭到袭击,只是天赐的好运气。
  「乐俊,你回去旅店,不要出来。」
  「但是,阳子……」
  阳子很熟悉这些在路上逃窜的人群发出的惨叫声,那是最凄惨的叫声,只有在生命遭受威胁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惨叫声中夹杂着宛如婴儿哭泣般的声音,阳子早就知晓,那必定是妖魔的叫声。
  她拔出手上的剑,把剑鞘塞到乐俊的手上。
  「乐俊,拜托你退后。」
  乐俊没有回答,但阳子感受到原本站在旁边的乐俊离开她的动静。
  人群一下子挤了过来,阳子看着人群后方像小山般的黑影。巨大的黑影有点像老虎,她听到有人大叫:「是马腹!」
  阳子垂下手中的剑尖,静静地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剑身在左右店家的灯光照射下闪着光芒,逃到阳子面前的人都吓得躲到左右两侧。
  巨大的老虎推倒人群奔了过来,它身后另一只动物看起来像巨大的牛只。
  「两只……」
  她的身体有点紧张。这种久违的感觉并没有让她害怕,而是有一种奇妙的兴奋感。
  在小路上逃窜的人群纷纷冲进左右两侧的店家,她和敌人之间净空了。她稍微助跑几步,举起了剑。
  老虎先扑了过来。她闪过跳跃后冲过来的庞大身躯,用剑尖用力插向老虎的脑袋后方。在拔剑的同时重新举起剑,继续挥向直直撞过来的青牛。
  由于这两只怪兽体型都很庞大,所以必须花一点时间才能置它们于死地,幸好数量不多,所以并不会太困难。她从容地对付这两只怪兽时,突然听到乐俊的叫声:
  「阳子,小心钦原!」
  阳子猛一抬头,看到一群像鸡一样大的鸟飞了过来。可能有十几、二十只,无法明确计算实际数量。
  「小心不要被刺到了,有毒!」
  听到乐俊的提醒,阳子轻轻咂着嘴。新的敌人体积小、速度快,数量多。这下子麻烦大了。
  鸟的尾巴是锐利的小刀形状。阳子砍落两只,给老虎补上致命一剑。
  她小心翼翼地跑过尸体,以免被尸体绊倒,背对着旅店,寻找站立的位置。身中两剑的青牛好像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脚下的石板都沾满了妖魔的血,每走一步都很滑。
  小路狭小昏暗,眼前是成群的鸟,只能依赖左右两侧店家漏出来的灯光,这些微弱的灯光反而让黑暗变得更深沉。当她回过神时,发现那群鸟已经近在眼前,好像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的。
  阳子闪过那头撞过来的青牛,又打落了一只鸟后,听到无数好像生锈金属摩擦般的奇怪声音交织在一起,渐渐逼近。
  「难道还有……」
  她背上冒着汗。
  刚才为了对付鸟,没有及时解决的青牛变成了棘手的敌人。一群猴子正从小路的入口冲进来。
  阳子愣了一下,当她回过神时,鸟的锐利尾巴已经出现在眼前。她只能闪躲,还来不及举起剑,又有一只鸟飞了过来,尾巴正对着阳子的眼睛。
  阳子很清楚,这次绝对避不掉了。
  ——毒。不知道到底有多毒?
  ——眼睛怎么办?
  ——一旦看不见,就无法对付敌人。
  ——即使想要用手挡,恐怕也来不及了。
  这是不到一瞬间的思考,真的来不及眨眼。
  ——完了,会被刺中。
  她正要闭上眼睛,冲过来的那只鸟突然消失了。
  有人从一旁打落了那只鸟。
  阳子来不及确认那个人到底是谁。
  阳子立刻砍向继续飞过来的鸟,闪过冲过来的青牛。那个人动作俐落地刺向牛的后脑杓。因为动作实在太俐落了,阳子有点看傻了眼,那个人用再度拔出来的剑砍向飞来的鸟。
  那个男人比阳子足足高一个头。
  「别发呆啊。」
  男人说完,轻轻松松地打落最后一只鸟。
  阳子在点头的同时,砍向扑过来的猴子,又刺中接着冲上前来的另一只猴子,很快再度投入战斗中。
  男人的剑术比阳子高超好几倍,而且腕力惊人。那群猴子虽然数量不少,但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小路上就躺满尸体,再度恢复了寂静。

  4

  「你的身手真不错。」
  男人甩掉剑上的鲜血时说道,他的呼吸很平静。虽然体型高大,却没有壮硕的感觉。「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就是指这种人吧?阳子肩膀一上一下喘着粗气,不发一语地抬头看着他,男人笑了笑。
  「我这么问或许有点失礼——你没事吧?」
  阳子默默点头,男人挑了挑单侧的眉毛。
  「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万、分、感谢。」
  「你不必向我道谢。」
  「因为你救了我。」
  「妖魔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很扰人,所以并不光是救你而已。」
  阳子不知如何回答,背后有人抓住了她的上衣。
  「——阳子,你没事吧?」
  是乐俊。乐俊在问话的同时,皱着眉头看脚下的尸体。阳子从乐俊手上接过了剑鞘,甩了一下剑,收回了剑鞘。
  「我没事。乐俊,你没受伤吧?」
  「俺没事——这位是?」
  阳子耸了耸肩膀。男人只是笑了笑,看着阳子身后的房子。
  「你们住在这里吗?」
  「——对。」
  「是喔。」男人小声嘀咕后,巡视了周围。
  「人越聚越多了,你会喝酒吗?」
  「不会……」
  「那你呢?」
  男人看着乐俊,乐俊不知所措地抖了抖胡须,点了点头。
  「那就陪我喝一杯,我懒得和官差打交道。」
  男人说完,转身迈开步伐。阳子和乐俊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男人拨开渐渐聚集的群众走在街上,似乎并不知道要去哪家店。他走在人群中左顾右盼,然后心血来潮地走进一家豪华气派的大旅店。男人没有回头看跟在身后的阳子一眼,就走了进去。阳子见状,转头问身后的乐俊:
  「……怎么办?」
  「都已经来到这里了,还能怎么办?」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和他聊一聊,你要先回旅店吗?也许该小心谨慎点。」
  「别管那么多了,走吧。」
  乐俊沿着石阶往上走,阳子也追了上去。男人和伙计等在店内的阶梯下方,看到阳子他们后,轻轻笑了笑,走上了阶梯。
  伙计带着男人来到三楼的包厢。那是两个房间打通的大房间,有一个面向中庭的阳台。
  房间很宽敞,建筑很华丽,内部装潢也别具匠心,就连家具也都极尽奢华,但阳子难掩内心的畏缩。
  这比阳子以前去过的任何一家旅店都高级好几倍。
  男人向伙计点了酒菜后,坐在像是沙发的椅子上,看起来好像经常出入这种高级店家。房间内因为点了无数蜡烛而很明亮,阳子发现男人身上的行头也所费不赀。
  「呃……」
  男人看着站在入口的阳子笑了笑。
  「要不要先坐下再说?」
  「……打扰了。」
  阳子和乐俊互看了一眼,朝彼此点头后坐了下来。他们都觉得坐立难安。男人看着他们局促不安的样子微微笑着,并没有说什么。阳子不知如何是好,打量着室内,伙计端了酒菜上来。
  「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男人对着伙计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并命令伙计离开时把门关上。
  「要不要喝看看?」
  男人问阳子,阳子摇了摇头,乐俊也跟着摇头。
  「呃……」
  阳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开了口,男人打断了她。
  「你有一把好剑。」
  男人看着阳子的右手,对她伸出了手。阳子觉得难以拒绝,把剑递给他。男人握着剑柄轻轻一拉,就把剑拔了出来。
  「怎么会?」阳子忍不住惊叫,男人不理会她,检查着手上的剑和剑鞘。
  「——剑鞘已死。」
  「剑鞘死了?」
  「你之前是否曾经见过奇怪的幻影?」
  听到男人这么问,阳子皱了皱眉头。
  「……你说什么?」
  看到阳子一脸紧张,男人笑了笑,把剑放回了剑鞘,小心翼翼地把剑交还给阳子。阳子接过后,轻轻握紧了剑柄。
  「什么意思?」
  「就是我问的意思啊,你不知道这把是什么剑吗?」
  「什么剑?」
  男人拿起像茶壶般的玻璃瓶,在杯中倒满液体。他的动作自在从容。
  「这把剑名叫水禺刀,以水铸剑,以禺为鞘,因此称为水禺刀。除了是一把杰出的剑以外,还具有其他作用。剑刀会发出磷光,宛如在看水镜般呈现幻影。只要操纵得宜,可以看到从古代到未来,千里之外的事。只要意志松懈,就会持续出现幻影,所以要用剑鞘封住。」
  男人举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看着阳子。
  「剑鞘会化为禺现身,禺可以看透人心。一旦意志松懈,禺就会看透主人的心思,扰乱思绪,因此,需要用剑来封住剑鞘。这是庆国秘藏的重宝。」
  阳子忍不住微微站了起来。
  「但是,这把剑鞘已经死了,失去了封印的能力,所以幻影时常会出现。」
  「……你是?」
  「你们不是写了书状到党公所吗?说来听听吧。」
  「您该不会是延台辅?」
  男人冷笑了一下说:
  「台辅刚好外出,有事就告诉我吧。」
  阳子难掩失望。这个人果然不是台辅。
  「所有的事都已经写在书状上了。」
  「我看到了,说你是景王。」
  「我是海客,对这里的事一无所知,只不过——」阳子看着乐俊。「乐俊说,我是景王。」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男人很干脆地点头。
  「你相信吗?」
  「轮不到我信或不信,水禺刀是庆国的重宝,在降服魔力强大的妖魔后没有加以消灭,而是将之封印,变成剑和鞘加以支配,成为重宝,只有循正当途径拥有此剑者方可使用,意即只有景王才能使用。这是前几代景王封印的,所以才会这样。」
  「但是——」
  「彼此封印了彼此,所以,照理说,只有主人才能拔出剑,只是现在剑鞘已死,即使我也可以拔出来,但即使拿着剑,也无法砍断一根草,更不可能有能力唤出幻影。」
  阳子直视男人。
  「你是谁?」
  ——这个人对庆国的事知之甚详,绝非等闲之辈。
  「你不打算先报上姓名?」
  「我叫中嶋、阳子。」
  男人看向乐俊。
  「所以,递交书状的张清是你?」
  「对。」乐俊慌忙正襟危坐。
  「表字是?」
  「乐俊。」
  「——那你呢?」
  阳子瞪着男人,却无法压制眼前的男人。
  「我叫小松尚隆(Komatsu Naotaka)。」
  男人一派轻松地回答,阳子目不转睛地打量他。
  「……海客?」
  「我是胎果,很多人都把我的名字读成『syou-ryou』,说很多、其实人数也有限。」
  「……所以?」
  「所以?」
  「你是谁?台辅的护卫之类的?」
  「喔喔!」男人笑了起来。「如果要说称谓,我是延王——雁州国王,延。」

  5

  有好一会儿,阳子无法动弹,乐俊的胡须和尾巴都僵硬地竖了起来。
  被他们盯着看了半天的男人笑了起来,显然对眼前的状况乐在其中。
  「……延王?」
  「是啊,很抱歉,台辅刚好外出,我想自己可以帮上忙,所以就来看看,还是说,你们非找台辅不可?」
  「不。」阳子只说了这个字,就说不出下文了。他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把手指伸进杯中。
  「那我从头说起——一年前,庆国的景女王驾崩,追赠谥号为予王,你知道吗?」
  「不知道。」
  阳子说,延点了点头。
  「予王的本名叫舒觉,有一个妹妹叫舒荣。舒荣不知道有何意图,竟然自立为景王。」
  「自立为王……」
  「每个君王身边都有麒麟,君王必须由麒麟挑选。这件事有没有听说?」
  「有。」
  「予王留下了麒麟,就是景麒,你认识景麒吗?」
  「曾经见过一次,他把我带来这里。」
  延再度点头。
  「予王驾崩后,庆国的王位悬缺。景麒立刻开始挑选君王人选,在予王驾崩的两个月后,从庆国传来景王已经即位登龙的消息……但绝对是伪王。」
  「伪王?」
  延点了点头,用手指沾了酒之后,在桌子上写了「伪王」两个字。
  「君王必须由麒麟挑选,不由麒麟选定而自立为王者称为伪王。在君王登基时,国家会有群瑞之事出现,新王登基后却完全没有,反而妖魔四起,蝗害肆虐,无论怎么看,都绝非正当的君王。」
  「我搞不——」
  阳子想说「我搞不懂」,但延举起手,制止了她。
  「由此得知,她是伪王。派人调查后发现,自称为景王者是予王的妹妹舒荣,虽然是予王的妹妹,但只是普通女人,无法进入王宫,也无法掌控国家,所以原本以为不碍大事。」
  阳子无法理解,但还是竖耳细听。
  「没想到她率兵集结征州州侯城,自行在那里宣布景王即位登基。国民难辨真假,听到君王即位,没有理由怀疑,就信以为真。伪王声称诸侯共谋封城,不让她这个君王入城。国民对她的话深信不疑,纷纷谴责诸侯。舒荣宣称要和奸臣奋战到底,要招募新的官吏和士兵,志愿者蜂拥而至。」
  延说到这里,略微露出了愁容。
  「予王即位之前等了很久,在位的时间又很短,国家还无法从混乱中站起来,百姓对诸侯怨恨极深。九个州中,已经有两个州是伪王的势力范围,另外三个州被伪王军打下了。」
  「没有人反对吗?」
  「有,但一有人质疑为何麒麟不在场,她就说,景麒被诸侯藏起来。不久之后,她竟然真的带着景麒出现,声称是她营救出被敌人关起来的景麒,当大家看到兽形的麒麟后,当然更不可能怀疑。于是,剩下的四个州中,半数的两个州投靠了伪王。」
  「带着景麒出现……所以,景麒?」
  「显然被抓了。」
  难怪他没有来找阳子。虽然眼前并不算是最糟糕的状况,但和最糟糕的状况差不多。
  「所以,是那个叫舒荣的女人派刺客刺杀阳子吗?」
  乐俊问。
  「事情没这么简单。妖魔攻击人类是常有的事,但不可能追杀某个特定的人,除非是使令。」
  「使令?」
  「君王使用重宝的魔力,使麒麟可以指挥使令。全天下只有麒麟可以指挥妖魔攻击某一个特定的人。」
  景麒身边的那些妖魔是景麒的使令。阳子终于了解了这件事,但乐俊显然有点手足无措。
  「怎么会有这种事!」
  延重重地点了点头。
  「照理说不可能,但这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攻击景王的是麒麟的使令,使令召集了山野的妖魔。」
  「这……所以……」
  「仔细思考后就会发现,舒荣并没有足够的人脉和金钱维持军队,一定有人在背后提供大量的军用资金,再加上有使令出现,可见幕后黑手是某国的君王。」
  阳子看了看延,又看了看乐俊。
  「……怎么回事?」
  延王回答了她的疑问。
  「你知道麒麟是怎样的动物吗?」
  「是一种灵兽,挑选君王……」
  「没错,麒麟是妖而非妖,反而更接近神。虽然本性为兽,但平时以人形现身,是充满仁义慈爱的动物。虽然高傲不恭,却讨厌争斗,尤其怕血,甚至会因为血的污秽而得病。麒麟绝对无法持剑作战,所以指挥使令保护自身安全。使令虽是妖魔,但和麒麟立下誓约后,就甘心为仆。麒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基于自己的意志攻击人类,因为这违背麒麟的本性。」
  「但问题是?」
  「没错,问题是君王是麒麟的主人,麒麟绝对不会违背君王。麒麟不会加害于人,只不过如果奉君王之令,就另当别论了。既然使令攻击你,代表有君王命令麒麟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可能。」
  「会不会……那个叫舒荣的人也有一只麒麟?」
  「不可能。一国只有一只麒麟,以君王为主,或是正在寻找君王,不可能有第二只。」
  可见真的是某国的君王想要取阳子的性命。
  阳子想起来了。
  在山路上遇见的那个女人——
  她似乎在为妖魔的死哀悼,一定是因为那个妖魔是她的使令。鹦鹉命令她杀了阳子,她流着泪,却无法违背鹦鹉的命令,所以举起了刀。如果那只鹦鹉是君王,那个女人是麒麟,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但是,是哪一国?」
  ——是哪一国的君王?
  延转头看着其他方向说:
  「很快就知道了。」
  「但是——」
  「既然景王在我手上,就不可能让他们动一根汗毛。问题是景麒,不过无论怎么说,他是麒麟,不可能轻易被杀。所以,想要暗杀景王的君王很快就会浮上台面,天帝不可能袖手旁观。」
  「我不太了解。」
  「眼下暂且静观其变。只要看哪个国家走向衰亡,就知道是谁在下令,只不过——」延说到这里,大声笑了笑。「景麒被抓,目前被困在庆国,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营救他。为了确保景王的安全,我必须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出发了吗?」
  「现在吗?」
  「如果可以,最好马上出发。如果行李放在旅店,有时间回去拿。我希望你去我的住处。」
  阳子看着乐俊,乐俊点了点头。
  「阳子,你去那里比较好,因为目前安全最重要。」
  「但是——」
  「不必担心俺,你去吧。」
  听到乐俊这么说,延放声大笑起来。
  「即使多一个客人,我也不会发愁。虽然只是旧房子,但房间倒是多得发臭。」
  「不,岂敢叨扰。」
  「家里都是些粗人,如果你不介意就一起来,你一起来的话,景王也比较放心。」
  延王的住处就是玄英宫,竟然被他说得好像是哪里的旧房子。阳子在内心对延王感到有点无言,然后看着乐俊说:
  「去吧,把你留下我会很不安。」
  乐俊很僵硬地点了点头。

  6

  延走到偏僻的角落,把手指伸进嘴里,用力吹了声口哨。
  走去关弓还有将近二十天的路程,夜晚又无法入城出城,阳子正感到纳闷,不知道要如何出城前往关弓时,发现有黑影出现在墙上。仔细一看,是两只身上发出淡淡光芒的老虎,身上的毛皮因为光线的强弱,黑色条纹变化出不同的颜色,白色部分既不像珍珠那么柔和,又不如油膜那么浓烈,一双如同黑珍珠般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漂亮的虎尾很细长。
  阳子和最初穿越虚海的那天晚上一样,骑在老虎身上,奔向悬着半月的夜空。
  这一切令她感到怀念。回想起来,不知已经过了这么漫长的时间。骑在景麒的使令骠骑身上奔向虚海时还是寒冷的季节,当时,阳子一无所知,既不了解景麒,更不了解自己。
  如今已是夏季,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热气,老虎周围没有一丝风,感觉有点冷清。
  在天空中飞翔的野兽脚下,是一片和飞越虚海的夜晚时相同的夜景。雁国的夜晚很明亮,里和卢形成一个个小星团,宛如虚海的景象。

  「阳子,那就是关弓。」
  老虎在空中飞了大约两个小时后,在背后抱着阳子的乐俊伸出短小的前肢,指着前方说道。
  乐俊手指的方向看不到任何东西。没有灯光,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阳子正想问它:「在哪里?」发现自己误解了该看的东西,乐俊并不是指黑暗中的某个东西,而是指着那片黑暗。
  「……不会吧。」
  半月的月光下,脚下是一片深海,森林的轮廓宛如海浪微微泛着白色,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这片夜景中,有一个又深又黑的洞穴。
  不,那不是洞穴,而是在半月映照下勾勒出的黑色轮廓。在整片夜景中看似洞穴,却不是洞穴,而是高高隆起的——
  「……山。」
  ——这个世界上有这种山吗?
  身处高空中,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点,但那座山仍然高不见顶。
  ——高耸入天的山。以前曾经听乐俊这么说过。
  但是,真的有高耸入云的山吗?
  阳子顿时觉得自己极其渺小。
  这座山如同柱子般顶天立地,从和缓的山地间伸向高空的样子,好像一把长度不一的笔捆在一起。云雾缭绕着尖锐险峻的山顶,遮住了它的形状。
  黑影的山壁宛如一道巨大的墙。
  「……那就是关弓?那座山就是关弓?」
  她比较着脚下和前方那座山,发现距离还很远很远,但那座山竟然如此巨大。
  「对,那就是关弓山,每个国家的王宫所在的山都很高大,玄英宫就在山顶上。」
  淡淡的月光照在悬崖上,反射着白色线条,整座山笔直得几乎接近垂直。阳子寻找着王宫,但山顶被云遮住了,看不清楚,只见山麓有一、两盏灯光。
  「那个光就是关弓城。」
  既然是首都,应该比乌号更大,但距离太远了,所有的光都聚集成一个点。
  阳子呆滞地看了片刻。
  虽然看似近在眼前,但关弓好像在越逃越远,即使借助了飞兽的脚,好像也迟迟无法拉近和关弓之间的距离。过了很久,终于靠近了细长的高山,如果不转动脖子,就无法看到整座山的全貌,即使把头抬到底,也无法看到山顶时,才终于看到了关弓这个城市的轮廓。
  关弓这个城市位在这座高耸入云的关弓山麓,在和缓的丘陵地带展开成弧形,背后有这座巨大的高山,这里的夜晚应该很漫长。
  阳子问乐俊这件事,乐俊表示同意。
  「我曾经去过巧国的傲霜,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感觉。傲霜位在山的东侧,黄昏很长。」
  「……是喔。」
  从上空中俯瞰,发现关弓是一个巨大的城市,脚下是一片光的海洋,眼前是一片悬崖峭壁。垂直细长的山层层叠叠,完全不见任何树木,即使在夜晚,山岩看起来都是白色的。
  前方的延降落在山的高处,断崖突出的岩石上。

  那片岩石区差不多像小型体育馆那么大,感觉像是将一块大岩石削平而成。阳子他们骑着的飞虎也跟着降落在岩石上,抢先一步降落的延回头笑着对他们说:
  「看来你们没有掉下去。」
  阳子感到纳闷,飞虎沿途完全没有晃动,也没有感受到风的呼啸,怎么可能掉下去?延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笑了笑说:
  「有些人会惧高头晕,也有人会因为太舒服睡着了。」
  原来是这样。阳子不由得苦笑起来。
  白色的岩石削得很平,上面刻着很深的精细图案,可能可以发挥止滑的效果。周围没有栏杆,阳子完全无意去边缘一探究竟,也完全无法想像这里离地面到底有多高。
  前方的悬崖前有一道对开的大门,延转身走向那道门。走到门前时,门就向内打开了,
  那是一道用整块差不多两个人高的白色石头做成的石门,两名士兵打开了这道看起来很沉重的石门。阳子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士兵,因为看到他们穿着厚实的皮革护胸,猜想应该是士兵。
  延向他们点了点头,回头看向阳子。他走进那道门后,示意他们也一起进来。阳子和乐俊走进大门后,两名士兵向他们微微鞠躬,然后走了出去,跑向在岩石上休息的两只飞虎。也许飞虎也像马一样,需要喝水、吃饲料,再用刷子刷一下身上的毛。
  「——怎么了?往这里走。」
  延看着阳子。阳子慌忙跟在延身后走了进去,里面是一条宽敞的走廊。
  走廊上悬着像水晶灯般的灯火,犹如白昼般明亮。乐俊惊讶地抖着胡须,抬头看着天花板,显然它也很少见到。
  穿越并不长的走廊,是一个大房间,从那里穿越一个拱顶的隧道,沿着白色石头阶梯往上走。乐俊一看到阶梯,立刻垂头丧气地抖动着胡须。走在前面的延回头问:
  「怎么了?不必客气啊。」
  「没有。」
  乐俊的脸有点抽搐,阳子知道它在想什么。
  「阳子……」乐俊压低声音小声问:「要沿着这个阶梯走上去吗?」
  「应该吧。」
  阳子在回答的同时,内心也有点失望。因为刚才降落的岩石区位在这座山的高处,没想到离山顶还有差不多相当于一栋摩天大楼的高度。如果要靠双脚爬上去,恐怕会是可怕的苦行。
  阳子没有任何怨言,默默地走上阶梯,不由自主地牵起乐俊的手。虽然每格阶梯并不高,但阶梯很长。他们跟在延的身后走上阶梯,在阶梯尽头一片宽敞的空间转了九十度后,又走了一段阶梯,才来到一个小厅堂,小厅堂后方有一道雕刻十分精美的木门。
  走出这道在厚实的木板上刻了鲜艳浮雕的木门,立刻感受到和煦的风吹了过来,闻到了浓浓的海水味。
  「……啊!」
  阳子忍不住叫了起来。门外是一个宽敞的露台,那里已经是云的上方。
  阳子搞不清楚到底有多神奇,但只是走了那些阶梯,就已经上升到这么高的地方。地上铺着白色石头,栏杆也是白色的石头,下方的白云起伏飘动。
  ——不,那些白云真的像海浪一样起伏。阳子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乐俊,这里有海……」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跑到栏杆旁。从悬崖向外伸出的露台之下白浪翻腾,放眼望去,原来是在海上,难怪会有海水的味道。
  「当然有啊,因为这里是天上啊。」
  听到乐俊这么说,阳子转头看着它:
  「天上有海吗?」
  「如果没有海,怎么叫云海?」
  带着浓烈海水味的风从海上吹来,眼前是一片黑暗的海,白浪一直打到露台下方。
  阳子从栏杆探出身体张望,发现海底闪着光亮。虽然看起来像虚海,但她知道是位在遥远下方的关弓的灯光。
  「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水不会掉下去?」
  「如果云海的水掉下去,不是很伤脑筋吗?」
  延吃吃地笑了起来。
  「景王,如果你喜欢,就请人为你安排有露台的房间。」
  「那个……」
  阳子开了口,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叫我景王?」
  延挑起单侧的眉毛,觉得很有趣。
  「为什么?」
  「因为……总觉得不是在叫我。」
  延王听了,轻轻笑了起来,欲言又止地仰头看着天空。阳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一道细细的白光流过。
  「台辅回来了——那就叫你阳子。」
  延转过身。
  露台左侧深处有几级石阶,阳子也跟着延王走上石阶后,忍不住呆呆地抬头看向』则方。
  那里是一片像岛屿般的地形,中央有一座险峻的高山。月光下,可以看到无数房子建在白色的断崖上。
  山上奇岩林立,就像一幅水墨画,岩石上的树木伸展着枝桠,有好几条细细的瀑布流着。
  山崖上,有塔形建筑,也有楼阁,纵横交错的回廊连起这些房子,形成一整栋建筑物,
  这是雁国的中心,延王的居宫玄英宫,一座巨城包围了整座山。

  7

  一走进房子,阳子他们立刻被看起来像是仆人的男女包围了,他们将阳子和延分开,将两人推进了后方的房间。
  「那个……」
  「呃……」
  阳子和乐俊有点不知所措,宫女面无表情地转头说:
  「请在这里更衣,热水马上送来。」
  他们似乎觉得阳子和乐俊身上太脏了,在宫里走来走去有碍观瞻。阳子他们虽然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用他们送来的水洗了身体。阳子和乐俊轮流在屏风后洗完澡,走去隔壁房间,发现宽敞的房间内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崭新的衣服。
  「要换上这些……」
  乐俊一脸不悦地拿起质地华丽的衣服检查着。
  「这是男人的衣服。他们以为你是男人吗?如果延王知道你是女人,还吩咐他们准备男人的衣服,就太贴心了。」
  「乐俊,好像还有你的。」
  听到阳子这么说,乐俊显得垂头丧气。
  「虽然现在才意识到有点太晚了,但俺这样子去见达官贵人真是太失礼了。」
  因为你根本没穿衣服啊。阳子暗自想着,把衣服递给了它。她忍不住想起之前在路上遇见的那些怪兽,有不少怪兽身上穿着衣服。乐俊似乎不爱穿衣服,但光是想像,就忍不住莞尔。
  看着乐俊低着头,拖着尾巴走去屏风后方,阳子也换上了宫女准备的衣服。那是一件质地柔软的宽松薄长裤,还有一件像是薄衬衫的衣服,外面搭配一件织了漂亮图案的长衣。
  所有衣服都是蚕丝,已经习惯粗衣的阳子,觉得这种滑爽质地的衣服穿在身上很痒,当她绑好有刺绣的腰带时,门打开了,一名老人走了进来。
  「请问已经换好了吗?」
  「我已经好了,我朋友……」
  她原本想说「还要等一下」,发现屏风动了一下。
  「没问题,我也好了。」
  乐俊的声音很低沉,阳子有点惊讶,看到屏风后方走出来的身影,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怎么了?」
  「你是……乐俊……吧?」
  「对啊。」
  他点了点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你第一次看到我这个样子,我是如假包换的乐俊。」
  阳子抱着头,她终于知道之前紧紧抱着乐俊时,乐俊为什么叫她要稳重一点了。
  「我忘了这里的很多事都超越了我理解的范围。」
  「好像是这样。」
  他笑了起来。以年纪来说,他是二十出头的翩翩美少年,个子不高,体型偏瘦,但看起来很健康。阳子想起他之前提到「正丁」,其实就是成年男子的意思。
  「如果只是普通的野兽,不可能会说话,我不是说过,我是半兽吗?」
  「……的确。」
  阳子羞得脸上快喷火了。虽然乐俊好几次告诉她,自己是半兽,是正丁,但阳子不仅去抱他,之前还同住一室。她更想起很久之前,乐俊还曾经为她换过睡衣。
  「阳子,你这个人既精明,又粗心。」
  「我也这么觉得……为什么你不一直维持人形?」
  阳子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乐俊叹了一口气。
  「因为那样比较轻松。」
  说完,乐俊垂下穿了朱色衣服的肩膀。
  「感觉好像很盛装,肩膀都酸了,而且今天真的是盛装……」
  他嘀嘀咕咕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无奈,阳子轻轻笑了起来。

  他们跟着老人,经过长长的走廊,阳子他们终于被带进一个大房间。对开的落地窗敞开着,房间内弥漫着海水的味道。延站在面向云海的露台上,回头看着他们。他也换了衣服,但和阳子他们身穿的长袍相差无几。应该不是阳子他们身上的衣服太高级,而是延在服装上很俭朴,看来他这个人很随兴。
  延走进房间时苦笑着说:
  「换好衣服了吗?这些家臣就是太注重规矩,虽然很烦,但如果不乖乖听他们的话,就会很罗嗦,真对不起两位了。」
  阳子觉得延似乎太随兴了,但听到他说话时带着笑容,阳子也笑了笑。
  「乐俊,你脱掉这身衣服也无妨啊。」
  已经变成一位年轻人的乐俊露出僵硬的笑容。
  「不必在意我——请问台辅呢?」
  「应该马上就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门就打开了。风一吹,房间内都是海水的味道。
  「你回来了。」
  门的内侧都有一道屏风,屏风后出现一个十二、三岁的金发少年。
  「怎么样?」
  「目前还无法进入王宫……真难得,有客人?」
  「不是我的客人,是你的。」
  「我的?我不认识。」
  少年眉头微蹙,看着阳子他们。
  「所以?你是谁?」
  「你说话这么无礼,该改一改了。」
  「你知道什么叫多管闲事吗?」
  「你等一下可别后悔。」
  「是喔,难道你终于决定娶亲了?」
  「我没在开玩笑。」
  「……所以,是你妈?」
  「如果不是我的妻子或母亲,你就这么没礼貌吗?」
  延叹着气说完,回头看着目瞪口呆的阳子说:
  「对不起,这家伙太粗鲁了,他是延麒。六太,这位是景女王。」
  「呃!」
  少年发出这个声音后,当场往后一跳。他抬头看着阳子,阳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好像是她渡过虚海后,第一次大声笑出来。
  「干么不早说?真是太差劲了。」
  「你没资格说我,这位是乐俊公子。」
  延轻轻笑了笑,立刻露出严肃的表情。
  「庆国的情况怎么样?」
  听到他的问话,少年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纪州似乎也沦陷了。」
  乐俊为阳子写了「纪州」这两个字。因为在语言沟通时都会自动翻译,所以必须请乐俊写字给她看。交谈的时候,一切交给翻译都没有问题,只是这么一来,阳子就不认得字了。
  「目前只剩下北方的麦州,舒荣仍然在征州,军队的势力更加壮大,王军根本不是对手。」
  乐俊又写了「王师」两个字,应该就是刚才听到的「王军」。
  「伪王军已经向麦州挺进。麦侯的军队只有三千,根本无法抵抗,沦陷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说完,他坐在桌子上,拿起桌上的树果啃了起来。
  #插图
  「——你是在哪里找到景王的?」
  延简单扼要地把来龙去脉告诉了他,延麒不发一语,愁眉不展地听着。
  「蠢蛋!竟然要麒麟去攻击人类。」
  「目前不必理会,幕后黑手问题也不大,但必须让他们交出景麒。」
  延麒点了点头。
  「越快越好,如果他们知道景王在这里,恐怕会取他的性命。」
  「呃……」阳子插了嘴。「我完全听不懂。」
  延挑了挑单侧的眉毛。
  「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带来这里,既然延王说我是景王,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而且不知道哪国的君王在追杀我,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是,我并不想当景王,我通知你们,也不是希望你们承认我是景王,我只是讨厌整天被妖魔追杀,也讨厌被巧国的士兵追捕,想要知道回去倭的方法,才来此地寻求延王的协助。」
  延和延麒互看了一眼。片刻的沉默后,延开了口:
  「阳子,你先坐下。」
  「我——」
  「你先坐下,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很长。」

  8

  「到底该从何说起呢?」延说完这句话,看着半空想了片刻。「有人,然后有了国家。有了国家之后,就需要有人治理这个国家,对不对?」
  「对。」
  「于是,就有了王。一国之君统治国家,君主统治国家时,其施政未必符合民心所望。相反地,权力容易使人傲慢,君主往往会欺压百姓。这并不一定是君主的过错,而是君主一旦掌握了权力,就不再是普通百姓,所以无法了解百姓的想法。」
  「听说延王是稀世的明君。」
  延苦笑着说:
  「我想要说的不是这个,别急——君王会欺压百姓,那如何才能拯救百姓呢?」
  「民主主义就是其中一种方式。」
  说话的是延麒。
  「国民选出对自己有利的君王,一旦对自己不利,就让他下台。」
  「是啊。」
  延又继续说:
  「但是,在这里是用另一种方式。既然君王会欺压百姓,就挑选一个不会欺压百姓的君王。麒麟就是扮演这样的角色。」
  「麒麟代替国民选出君王……」
  「这么想也没错,这里还有所谓的天意。天帝创造了天地、国家,制定了天理,麒麟顺应天意挑选君王,天命已下,于是有了君王。」
  「天命……」
  「君王必须保护国家,拯救百姓,让他们有安定的生活。麒麟挑选出有能力完成这项使命的君王。获选者登上王位,所以,天帝透过麒麟让明君坐上王位。虽然也有人称我为明君,但这种说法并不对,所有君王都具备成为明君的资质。」
  阳子不知如何附和,所以没有吭气。
  「但是,倭和汉也有不少明君,国家却无法持续安泰,你知道为什么吗?」
  阳子微微偏着头。
  「被称为明君者往往会因为某些闪失而偏离正轨,即使不犯这种错,任何明君终有一死。死了之后,继位者未必也是明君——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你说得对。既然这样,就让明君不死,成为神就好,如此一来,就解决了一半的问题。即使死了之后,也不让后代继承王位,而是让麒麟来挑选,让麒麟监视君王不偏离正轨——不是吗?」
  「是……没错啊。」
  延听了之后点点头。
  「雁州国目前交到了我的手上,延麒挑选了我成为君王。无论任何人多么渴望,多么努力,如果不被麒麟选中,就无法成为君王。这有点像男人选择女人,或是女人选择男人。我是胎果,并不是在这里长大的人,我和你一样,对如何当君王一无所知,因为被麒麟选中,所以才成为君王。天命已下,就无法改变。」
  「我也是……我不能回去了吗?」
  「如果你想回去就回去,但你还是庆东国的君王,这件事无法否认。」
  阳子低下了头。
  「麒麟和自己挑选的君王立下誓约,不离君侧,不违所应的誓约。当君王即位后,就在君王身旁担任宰相。」
  「延麒也是宰相吗?」
  阳子看着盘腿坐在桌上的延麒,延淡淡地笑了笑。
  「别看他这样,他也是宰相。虽然你看到延麒之后,可能不太容易接受,但麒麟原本是慈悲为怀的动物,麒麟是正义和慈悲的化身。」
  延麒皱着眉头,他的主人苦笑着说:
  「台辅的进言都有关正义和慈悲,但是,光靠正义和慈悲无法治理国家,有时候我会无视延麒的劝阻,为了国家的正义,做一些不够慈悲的事。如果凡事都听延麒的,国家会灭亡。」
  「……是……这样吗?」
  「比方说,有一个罪人,为了钱而杀生的罪人。罪人有饥饿的妻儿,于是,延麒就会建议救他,但是,如果姑息罪人,国家就会大乱。因此,虽然对罪人深表同情,还是必须判他的罪。」
  「……是。」
  「假设我命令延麒处死那个罪人,以麒麟的本性无法做这种事,只是他抱怨归抱怨,还是会去处死罪人。麒麟会完全服从君王的命令,那是绝对的服从,不会违背君王的命令,即使君王命令他死,只要是真心下达的命令,他就无法违抗。」
  「所以,也可以让麒麟选中自己,一旦选上之后,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这就是最大的难处。正义和慈悲是上天的意志,上天希望君王靠正义和慈悲治国,麒麟转达上天的意志,只不过光靠正义和慈悲无法治国,有些事虽然违反正义和慈悲,但还是不得不做,然而,一旦过度,就会失去天命。」
  阳子看着延。
  「为了国家,有时候需要做一些缺乏慈悲的事,但若是过度,就会丧失君王的资格。君王只是向上天借用王位而已,一旦君王误入歧途,失去天命,麒麟就会生病,这种病称为失道。」
  阳子盯着延在半空中写的字。
  「那是君王失道导致麒麟罹患的病,除非君王痛改前非,否则麒麟的病好不了,但问题在于并不是想改就能够改,所以很少有麒麟在罹患失道的病之后,君王治好了他的病。」
  「治不好的话……」
  「如果这种状况持续,麒麟就会死。麒麟死了,君王也会死。」
  「……死。」
  「因为人的生命很短暂。君王之所以能够长生不老,是因为入了神籍。君王是神,才能长生不老。麒麟让君王成为神,所以,麒麟死了,君王也就会跟着死。」
  阳子点了点头。
  「除了君王痛改前非,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治好麒麟。」
  「什么方法?」
  「就是对麒麟放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君王自己走上绝路。即使君王死了,麒麟也不会死。」
  「麒麟会得救?」
  「就可以得救……景麒就是这种情况。」
  延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庆国的先王是名叫予王的女王,君王本性是人,姑且不论资质,并不是就不会走上歧途。予王深深爱上了景麒,不让任何女人靠近景麒,自认是景麒的女人,经常醋劲大发。之后越发走火入魔,把所有女人都赶出了城,最后甚至下令赶走全国的女人。当景麒规劝时,她更加变本加厉,想要杀害留在国内的所有女人,于是,景麒就病了。」
  「所以……」
  「女王是因为爱上了景麒而失道,当然不可能坐视景麒死去,至少她还没有失道至此。予王上了蓬山,要求退位。天帝恩准,景麒从予王手中得到了解放。事情就是这样。」
  「那个人呢……」
  「一旦为王,就要死去再重生为神:若是不再为王,就无法继续活下去。」
  原来庆国的先王是因此而死。
  「景麒已经挑选你为王。虽然必须登上蓬山,取得天敕才能即位,但既然已经立了誓约,就和即位没有太大的差别。天命已下,你就是景王。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你了解吗?」
  阳子点了点头。
  「君王有义务治理国家,你可以舍弃你的国家回倭,但失去君王的国家必定大乱。一旦国家大乱,天帝一定会舍弃你。」
  「于是,景麒就会罹患失道,而我会死。」
  「没错,只是如果要说冠冕堂皇的话,恐怕还不止于此,最大的问题在于庆国的国民。因为君王除了统治,还要降服妖魔、平息灾变,没有君王的国家妖魔出没,风暴四起,干旱水荒不断,瘟疫流行,人心惶恐。国土荒废,人民饱尝辛酸。」
  「国家……灭亡?」
  「没错。景麒迟迟找不到予王,所以空位时代持续了很长时间,这段期间,国土荒废,人民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找到了君王即位,但治世只持续短短六年,而且最后一、两年因为失道,国家丧失安宁,现在又遇到这场动乱。住在雁国和巧国附近的人纷纷离乡背井,但庆国还有很多百姓,在我们说话的这些时候,他们也深受妖魔和灾变的折磨。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拯救他们。」
  「让正当的君王赶快即位?」
  「没错。」
  阳子摇了摇头。
  「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我认为你完全具备了君王的气度。」
  「怎么可能……」
  「你是你自身的君王,明白自己的责任。如果不了解自身责任,即使和他谈论王者的责任也是白费口舌,无法统治自己的人,当然更不可能统治国土。」
  「我……不行。」
  「但是。」
  「尚隆——」延麒用责备的语气制止道:「不要勉强她,景王要如何处理庆国是她的决定,只要她做好对自己行为负责的心理准备,不管做出任何决定都没问题。」
  延叹了一口气。
  「没错——但是,有一件事要拜托景王。我一直致力于拯救庆国的国民,但雁国的国库并非取之不尽,希望你可以亲自拯救庆国。」
  「……请让我考虑一下。」
  阳子低下头,如今,她实在无法抬起头。
  「不好意思——」乐俊插嘴:「你们知道是哪一位君王想要追杀阳子吗?」
  延看着延麒,延麒移开了视线。
  「……你觉得是谁?」
  「俺猜想……俺觉得可能是塙王。」
  阳子看着乐俊。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愁容的年轻人,无法立刻觉得就是之前那只开朗的老鼠。
  「为什么?」
  「目前并没有确切的证据。阳子不是在山里四处逃窜,导致身心俱疲吗?俺不认为攻击她的所有妖魔都是麒麟的使令,但山上也不可能有那么多妖魔,即使有一半是使令也太多了。所以,俺认为巧国已经走向衰亡。」
  延听了乐俊的话,点了点头。
  「言之有理。不瞒两位,塙王强烈要求我们交出从巧国逃来雁国的海客。巧国是那样的国家,过去也不是没有海客从巧国逃来雁国,但之前塙王从来不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我觉得不太对劲,请延麒暗中调查后,发现巧国有人送钱给舒荣,而且,巧国也开始动乱。我们正在怀疑塙王暗中搞鬼,昨天就接获了塙麟失道的消息。」
  「塙麟失道。」
  乐俊嘀咕,一丝痛苦掠过他年轻豁达的脸。
  「……这么说来,巧国完蛋了……」
  「不能想想办法吗?」
  阳子问,其他三个人都眉头深锁,最后还是由延开了口:
  「我当然能够以朋友身分向塙王提出忠告,但塙王不愿见我。即使见到了他,如果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还是无法解决问题。唯一的方法,就是景王接受天命,登上悬缺的王位。虽然不知道塙王是基于什么原因干涉庆国,但如果他是想要扶植傀儡君王,藉此掌控庆国,或许可以摧毁他的野心,阻止他继续做蠢事。」
  说完,他看向阳子,阳子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低下头。
  「……请给我一点时间。」




  第八章

  1

  阳子住在一间天花板很高的豪华房间。除了房间的装潢,家具和桌上的茶壶、杯子都极尽奢华。房间很大,装了玻璃的窗户也很大。住在巧国边境的农夫如果走进这个焚了香、插了鲜花的房间,一定会头晕目眩。
  在旅途中已经习惯节衣缩食的阳子也一样,一走进房间就感到心神不宁。她回到房间后,原本打算独自思考一些事,但坐在包着锦缎的软绵绵椅子上很不自在,镶了螺钿的漆桌更是只要稍微一碰,就会清楚地留下指印,她也不敢在桌旁托腮思考。
  环视整个房间后,发现旁边是一个两坪多大的小房间。原以为去那里应该会比较自在,但走过去一看,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用来隔间的镂空雕花窄门折了起来,走进去,发现那是一座高台,垂着蚕丝的帘子。
  帘子拉开了一半,高台上铺着织锦的棉被。这个差不多两坪多大的高台是睡床,阳子觉得简直有点像是恶作剧。即使躺在上面想事情,恐怕也无法理出头绪,更不可能睡得着。
  阳子无所适从地打开了大窗户,对开的落地窗高达天花板,几何图案的窗棂上镶了彩色玻璃的窗户,推开后是一个宽敞的露台。
  延言而有信,为阳子安排了这个面向露台,可以看到缭绕云海的房间。
  一打开窗户,海水的味道立刻扑鼻而来,比焚香的味道更好闻。阳子走到露台上,铺着白石的露台围绕在建筑物的周围,差不多像庭院那么大。
  阳子走到露台上,靠着栏杆,心不在焉地看着云海。月亮渐渐沉落到天上的海中。
  她看着白浪打在脚下的岩石上,背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一身灰棕色毛皮的动物走了过来。
  「散步吗?」
  阳子向它打招呼,乐俊苦笑着。
  「是啊——你睡不着吗?」
  「嗯,你也是吗?」
  「在那种房间怎么可能睡得着,俺还忍不住有点后悔,早知道就该留在旅店。」
  「我也有同感。」
  听到阳子这么说,老鼠放声笑了起来。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你自己也有这样的王宫啊。」
  听到乐俊的话,阳子收起了笑容。
  「……我想应该有吧。」
  乐俊走到她身旁,和阳子一起低头看着海面。
  「庆国的王宫位在瑛州尧天,叫金波宫。」
  阳子没有太大的兴趣,懒洋洋地附和着。乐俊沉默了片刻。
  「——阳子,听俺说。」
  「嗯……」
  「景麒不是被名叫舒荣的伪王抓了吗?」
  「听说是这样。」
  「如果塙王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你即位,有一个有效的方法。」
  「杀了景麒,对不对?」
  「对。只要景麒死了,你也就会跟着死。因为你并没有登上蓬山接受天敕,所以,不知道具体情况怎么样,但应该会是这种结局。」
  阳子点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因为我和景麒立下了誓约,所以,我已经不再是普通人了,难怪我不容易受伤,而且也没有任何语言障碍,更对剑术无师自通,甚至能够和他们一起渡过虚海,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八成是。景麒落入了敌人手中,为了自身的安全——」
  「我不想听。」
  阳子打断了它。
  「阳子。」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意气用事,我已经很了解君王是什么,麒麟是什么,所以,不想为了自身的安全做出决定。」
  「但是——」
  「我希望你不要认为我是因为无奈才说这些话。」阳子露出微笑。「我来到这里之后,身处随时可能送命的状况,虽然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活了下来,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运气好。来到这里之后,我这条命就和死了没什么两样,所以我并不是怕死,至少不想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的生命。」
  乐俊的喉咙发出「咻」的声音。
  「所以,我不希望因为怕死而做出轻率的决定,我知道大家都对我充满期待,但如果因为不想辜负大家的期待而决定自己的生存方式,就无法承担起那份责任,所以,我希望认真思考后再决定。」
  乐俊漆黑的眼睛看着阳子。
  「俺搞不清楚你为什么这么犹豫不决。」
  「因为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知道自己多么丑陋,没有当君王的能耐,我并不是这么了不起的人。」
  「这种事……」
  「如果你是半兽,那我也是一半。虽然乍看之下是人,但内心是野兽。」
  「阳子……」
  阳子握着露台的栏杆,豪华的石头看起来很美,摸起来很细腻。下方是一片透明的水,隔着这片透明的水,关弓的灯光宛如海中的夜光虫。
  海浪缓缓打来,发出平静的水声。这片景观很美,自己却配不上。
  位在尧天的金波宫应该也是这么美的城堡,想到自己将身处那里,除了畏缩,更感到不寒而栗。
  阳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乐俊叹了一口气。
  「君王被麒麟挑中之前只是普通人。」
  「即使麒麟选中了我,我仍然只是这种料而已。我曾经想要偷窃,想要威胁他人。事实上,我为了生存,也的确威胁过他人。我不相信别人,因为贪生怕死,曾经抛下你、想要杀了你。」
  「延王不是说,你一定可以胜任吗?」
  「延王并不知道我至今为止的人生有多么肤浅。」
  「你一定可以做到,差一点被你杀的俺也这么说,绝对错不了。」
  阳子低头看着乐俊,这只只到阳子胸前的老鼠从栏杆探出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中的海。
  「我、做不到……」
  阳子看着云海小声嘀咕,但没有听到回答,对方只用小手轻轻拍了拍阳子的手臂,当阳子转过头时,只看到灰棕色的背影。
  「乐俊。」
  「换成是俺,应该也会犹豫,所以,犹豫并不是坏事。你好好想清楚。」
  老鼠挥了挥手,背影渐渐离去,阳子看着它头也不回地离开。
  「……乐俊,你也不是完全了解我……」
  正当她小声嘀咕时,听到一个声音。
  ——我知道。
  那并不是阳子的独自。她惊讶地抬起头巡视四周,但刚才的声音并不是耳朵听到的。
  ——你并不是孤单一人,我全都知道。
  「……冗佑……」
  ——登上王位。你一定可以做到。
  阳子无法回答。一方面是为冗佑对自己说话感到惊讶,更被这番话的内容震慑了。
  ——恕在下违背主命,请恕罪。
  听到「主命」这两个字,阳子想起之前景麒曾经命令冗佑:「就当作自己不存在」,难怪至今为止,它从来没有回答过自己的问话。
  ——因为你说我是妖怪,吵着要拿掉,所以,这全怪你自己。
  「我真的太愚蠢了……」
  阳子嘟哝道,但没有再听到任何回答。

  2

  翌日,被宫女叫醒后,阳子走去吃早餐时,面对众人探询的视线,摇头作为回答。今天的乐俊以老鼠的样子现身,低头抖着胡须。延和延麒都露出有点失望的表情。
  「这是你的国家和你的国民,你可以做主……」
  延苦笑着说。
  「无论如何,至少希望你去把景麒接回来,如果你打算放弃王位,更应该这么做,至少希望你为庆国留下宰辅——怎么样?」
  阳子听了延的话,点了点头。
  「虽然我目前还没有做出结论,但我对救回景麒没有异议——只是要怎么营救他?」
  「只能用武力抢回来了,景麒似乎在征州,伪王军所在的中心。」
  「只要把景麒带回来,我就可以回去吗?我只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延点了点头。
  「麒麟可以引发蚀,你可以自由渡过虚海,所以回家根本轻而易举。我向你保证,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回去,就算景麒不答应,也可以让延麒送你回去。」
  他是个公正的人。阳子心想。他明明可以威胁阳子,如果不当君王,就绝对不让她回去,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我才不要,到时候请你自己好好说服景麒。」
  延麒叫了起来,延瞪着少年。
  「六太!」
  「你可能不知道,所以我告诉你,一旦发生蚀,就会引发灾害。如果只有麒麟,只会吹起狂风而已,但如果君王和麒麟在一起,就会引发很大的灾难,也会对那里造成危害。」
  「对倭吗?」
  「对,那里和这里原本不应该产生交集。你来这里时的那次蚀,对巧国造成了巨大的危害,但以君王渡过虚海来说,又不算太严重。下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我才不想帮忙这种事。」
  「即使我决定回去,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那就拜托啦。」
  阳子苦笑着点点头,延用严肃的声音说:
  「但是,即使你回去那里,也未必安全。」
  「——我知道。」
  只要塙王不愿善罢干休,妖魔就会追到那个世界。回去的时候会引发灾害,回去之后,妖魔的袭击会牵连很多无辜的人。阳子是瘟神。阳子回去这件事,无论对这里或是那里都会造成很大的危害。虽然她明白这些道理,但还是下不了决心。
  「能不能在我回去之前讨伐塙王?」
  「不行,至少我不会协助这件事。」
  「不行吗?」
  延点了点头。
  「有一件事你必须记住,君王绝对不能犯三大罪。第一,不得违反天命、悖逆仁道。第二,不得因不愿接受天命而自己走上绝路。最后,即使是为了平息内乱,也不得入侵他国。」
  阳子点了点头。
  「那你们呢?你们不是要去庆国营救景麒吗?」
  「只要景女王率兵,就是御驾亲征,我们只是应景王的请愿提供协助。」
  「原来是这样。」
  延发出宏亮的笑声。
  「如果要营救景麒,雁国的王师可以助一臂之力,你意下如何?」
  阳子苦笑着鞠了一躬。
  「请助我一臂之力——对不起,我一直说一些让你们失望的话。」
  延麒皱着脸笑了起来。
  「尚隆希望有更多胎果的君王,你不必在意他。因为目前只有他一个人。」
  「目前只有一个人?」
  「目前只有一个人,虽然以前有过好几位,但数量也不多。」
  「延麒也是胎果吧?」
  「对,我、尚隆和泰麒,你是第四个。」
  「泰麒是戴国的麒麟?」
  「对,戴极国的雏兽。」
  「雏兽?」
  「那时候还不是成兽。」
  「延麒,那你呢?」
  「我是成兽。麒麟成为成兽之后,外表就会停止成长。」
  「也就是说,延麒比景麒更早成为成兽。」
  「就是这么回事。」
  延麒一脸得意地说,阳子觉得很滑稽,延露出了苦笑。
  「泰麒那时候还不是成兽?」
  「对。」
  「所以是过去式?」
  阳子问,延麒皱着眉头,和延互看了一眼。
  「——泰麒死了。至少传闻是这么说的。目前戴国正处于纷乱中,泰麒和泰王都下落不明。」
  阳子叹了一口气。
  「原来这里的世界也不平静。」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麻烦事,就这么简单——本名叫高里……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
  「是男生?」
  「麒是指公麒麟,是一只漂亮的黑麒麟。」
  「黑麒麟?」
  「你有没有见过麒麟?」
  「只见过人形的麒麟。」
  「通常是雌黄色的毛,背上有五种颜色,鬣毛为金色。」
  「就像你的头发一样?」
  「对,但这不是头发,是鬣毛。」
  原来是这样。阳子暗想。
  「泰麒是黑色的,就像是擦得很亮的钢的颜色,一身漆黑的毛,背毛是银色……是有点与众不同的五色。」
  「很罕见吗?」
  「很罕见。历史上很少有黑麒麟,听说也有赤麒麟和白麒麟,但我没见过。」
  「是喔……」
  「如果泰麒死了,泰王恐怕也凶多吉少,照理说,蓬山上会结出泰果——就是包着戴的麒麟的果实,但问题是并没有结出果实。」
  「泰果?」
  「长出麒麟的树位在蓬山,当麒麟死去后,同时会长出装了下一只麒麟的卵果。如果泰麒死了,新长出来的卵果就是下一个泰麒,如果是母的,就是泰麟。那个卵果冠以国姓,就叫泰果——但是,蓬山上还没有泰果,也就是说,泰麒应该还活着。」
  「麒麟没有父母吗?」
  「没有。胎果的话另当别论,所以麒麟没有姓氏,只有号。」
  「景麒也是吗?」
  延麒点了点头,阳子觉得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延麒似乎察觉了阳子的思维,故意露出凝重的表情。
  「麒麟是一种可怜的动物,为了君王而生,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甚至没有姓氏,挑选了君王之后,就被君王差遣,最后还会因为君王而死,甚至连坟墓也没有。」
  延麒瞥了延一眼,他的主人把头转到一旁。延麒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
  「没有坟墓?」
  阳子反问,延麒移开了视线,似乎觉得自己说漏了嘴。
  「没有人为麒麟造墓吗?」
  延苦笑着回答:
  「并不是没有墓,麒麟会和君王合葬,只不过没有尸体。」
  「……为什么?」
  难道因为麒麟是神奇的动物,所以不会留下尸体吗?
  「别说了。」
  「没什么好隐瞒的——麒麟会降服妖魔,听从自己的使唤。麒麟向妖魔提出交换条件,妖魔答应了交换条件,服从麒麟的支配,但麒麟死后,妖魔可以吃它的尸体。」
  阳子抬眼看着延,然后又看着延麒。延麒耸了耸肩。
  「就是这么回事,听说麒麟美味可口。反正是死了之后的事,管不了那么多……如果你觉得麒麟可怜,就好好珍惜景麒,不要让他失望。」
  阳子无法回答,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璃塙不担心会让塙麟失望吗?」
  「不知道。」延苦笑着说:「不知道塙王在想什么。」
  延麒也耸了耸肩。
  「一旦干涉他国,必定会失去天命,这点毋庸置疑,但塙王明知道这一点,仍然决定做这种蠢事,可见有十足的理由这么做。」
  「是吗?」
  「人有时候明知道做这种蠢事对自己有害无益,却还是会犯罪。人很愚蠢,越是痛苦,越会做出蠢事。」
  阳子突然有点感慨,然后点了点头。
  「……好可怕。」
  「可怕吗?」
  「嗯,我觉得自己恐怕没办法做到。」
  延微微笑了笑。
  「麒麟不会背叛君王,但并不是无论君王说什么,他们都会欣然接受。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是愚蠢的人类,于是,你的半身就会协助你。」
  「……半身?」
  「就是你的麒麟。」
  阳子点点头,然后看了看自己右侧的座位。
  那里放了一把剑。
  ——水禺刀可以看到从古代到未来,千里之外的事。
  延之前不是这么说过吗?只要能够支配水禺刀,不是就可以看到塙王在想什么吗?

  3

  每个国家都有两支军队,一支是由州侯带领,驻扎在各地的州侯师,另一支是由君王亲自率领的王师。
  骑兵从这里前往庆国征州的州都维龙要一个月,考虑到景麒的性命安全,一个月的时间让人太不放心了,于是延王召集了天马等其他可以在空中飞翔的怪兽,组成了一支一百二十骑的精锐部队,准备突袭维龙。
  延和延麒出门做筹备工作,没有回来吃午餐和晚餐。
  阳子离开无所事事的乐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剑放在桌上,在桌前坐了下来。
  阳子是剑的主人。她了解这些道理,只是对自己是景王这件事还无法接受。虽然她知道也许无法成功,但正因为还在犹豫,更觉得有必要一试。
  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唤出幻影,但觉得如果只是唤出幻影,应该不至于太困难。
  阳子来到这里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梦中听到水声,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延,延认为是这把剑产生的幻影。宝剑预知到敌人会去袭击她,所以向主人阳子发出了凿星口。
  但是,那时候阳子还没有见到景麒,也还没有立下誓约,但宝剑仍然知道阳子是主人。
  ——到底是先有天命,还是先有麒麟选定?
  阳子曾经问延这个问题。
  阳子是带着天命降临世间,还是因为景麒的挑选,才必须背负王位?
  延麒说,他也不知道。
  「我也完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家伙,只是觉得就是他了。」
  延麒说,挑选君王是麒麟的本能。
  总之,对阳子来说,和宝剑之间进行沟通应该不至于太困难。
  阳子熄了灯火,拔出了剑,看着剑身。
  ——塙王。
  宝剑之前出现的都是关于故国的幻影,阳子觉得那是因为自己一心想要回家的关系。
  ——我想了解塙王的真意。
  因为还无法下定决心,所以想了解这位愚蠢的君王。
  剑身开始发出淡淡的磷光,微弱的影子在磷光中浮现。听到了水滴的声音。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影子,等待影子成形。
  她看到了白色墙壁、玻璃窗和窗外的庭院。那个庭院很熟悉。是阳子家的庭院。
  ——不对,不是这个。
  当她用力这么想时,幻影消失了。阳子看着眼前失去光芒的剑身,知道自己失败了。
  「不可能一次就成功。」
  她出声对自己说完,再度看着剑身。虽然之前不曾在一个晚上多次看到幻影,没想到剑身很快就再度浮现光芒。
  只可惜看到的还是阳子家的庭院,她难掩失望。
  她努力让意识集中在幻影上,心里想着「不是这个」后,幻影开始晃动,好像水面泛起涟漪。
  接着看到了阳子的房间。
  ——不是。
  这次看到了学校。
  ——不是。
  她试了好几次,看到的都是那里的世界。家里、学校,甚至看到了同学家,剑身始终没有映照出这里的世界。
  简直就像剑鞘一样。阳子心想。简直就像剑鞘的苍猿一样难以控制。
  她心里很清楚,这是因为自己无法舍弃对故国的眷恋。正因为知道,所以不愿放弃。
  她很有耐心地试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在幻影中看到了这里的街道。
  太好了。她还来不及高兴,很快发现是某个城镇的城门前,很多人倒在地上。
  通往城门的街道血流成河,倒地的人发出痛苦的呻吟,一个眼神幽暗的少年站在其中。
  ——不,那是阳子。
  「……不要!」
  她慌忙隔绝了那些幻影。
  那是午寮。阳子在那里抛下了乐俊。
  虽然是自己曾经经历的事,但她仍然感到愕然。原来自己当时的表情这么阴郁。
  阳子把剑丢在一旁,她发现自己的反应好像在害怕那把剑,忍不住发出自嘲的笑声。
  ——这是事实啊。
  如果苍猿还活着,一定会这么说。
  这是如假包换的事实,自己没有资格逃避,必须正视。如果不正视愚蠢的自己,就会一直愚蠢下去。
  她再度握着剑柄,调整呼吸后看着剑身,看到了午寮的城门前。
  幻影中,阳子的眼神真的很阴郁,一眼就可以发现当时心术不正。当时,阳子用这种眼神看着乐俊。
  (不知道该不该回去杀死他……)
  午寮城内有人冲了出来,幻影中的阳子慌忙逃离了现场。逃走后的背影晃动,接着出现了山路。阳子定睛看着自己拒绝那对善良母女离去的身影。
  她看到了达姐,也看到了海客老人,还看到了那些因护送阳子而送了性命的男人家属在哭泣,竖耳听着他们咬牙切齿地说,都是那个海客害他们送了命。
  她看到了河西街头被妖魔攻击后的午寮惨状,广场上躺着无数具尸体:庆国的难民聚集在不知道哪个城镇的城墙外侧。
  阳子注视着这些幻影,在注视的同时,领悟到一旦拒绝这些幻影,反而会失去控制,只要带着接受的心情注视着,就会渐渐出现阳子想要看的幻影。
  她看到了王宫,有一个削瘦的女人。
  「尧天不需要女人。」
  「但是——」
  提出异议的是景麒,阳子猜到那个女人就是死去的先王予王。
  「违背敕命的就是罪人,惩罚罪人有什么好犹豫的?」
  予王斩钉截铁地说。她面如槁木,削瘦的脸颊和浮着青筋的脖子都难掩病态,只有双眼还带着生气。阳子似乎看到了她内心的痛苦。她深受折磨,才会如此面黄肌瘦。她饱受痛苦的折磨,明知道很愚蠢,但还是欲罢不能地犯下了罪。
  阳子看到了荒废的庆国。巧国也很贫穷,但庆国比巧国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看到了妖魔攻击里,看到了战火烧毁卢。农田因为蝗虫和老鼠肆虐而变成了荒地,泛滥的河川、倒灌的水,把农田变成一片泥泞,上面浮了无数尸体。
  ——失去君王会让国家如此荒废。
  曾经多次耳闻的「国家毁灭」,这四个字带着真实感浮现在脑海。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频频提到这个如果继续生活在故国,完全不会产生任何真实感的字眼。
  接着,她看到了某条山路。

  4

  山路上有两个人,一个人像死神般披着暗色的布,另一个人一头金发,周围有几头怪兽。
  「请原谅我。」
  金发的人说完,捂住了脸,原来是之前曾经在山路上见过的女人。
  (她果然是塙麟……)
  「你这句话当然是对吾说的吧。」
  像死神般的人拉下了披在头上的布,出现了一张苍老的男人脸。虽然他脸上刻满皱纹,但身材高大,不像是老人,一只色彩鲜艳的鹦鹉站在他的肩膀上。
  「那死丫头看起来不中用,虽然没有杀死她很可惜,但既然她闯进山里,恐怕也活不久了——最大的失算就是没想到他们已经立了誓约。」
  男人淡淡地说,声音中完全没有感情。
  「没关系,恐怕不久就会死在山里,或是在闯进里的时候被抓住,不管怎么样,台辅——」
  「是。」
  「下次不允许你再失手,为了吾,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男人口中的「死丫头」应该就是阳子,所以,这个男人——
  (……塙王……)
  「话说回来,那死丫头还真软弱,看起来不是当君王的料。你特地去了蓬莱,结果只能找到这种主人吗?」
  男人说完,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着一头野兽。
  野兽的外形像鹿,但只有一只角,和独角兽有一点相像。深金色的鬃毛,全身的毛是沉稳的黄色,背上是像鹿一样的图案,微微闪着奇妙的光。
  「你真是主运欠佳啊,景台辅。」
  (景台辅……所以那是景麒……)
  原来这就是麒麟。
  眼前应该是从配浪出发的护送途中,在山上看到的风景。所以,阳子误把塙麟当成了景麒,冗佑看到了已经变成这只野兽的景麒,才会叫「台辅」。
  「既然只是一个死丫头,别管她不就好了吗?」
  塙麟说。
  「已经死了两个巧国的人,请及时收手吧。」
  塙麟流着泪,抬头看着墙王的表情和之前在山路上看到的表情完全一样。
  「人终有一死。」
  她的主人说话时没有任何感情。
  「天帝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巧国必定会遭到报应,主上也无法置身事外。」
  「吾所做之事必将遭到报应,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吾命当绝,巧将沦陷,所以要让庆一起陪葬,也要景王同归于尽。」
  「你这么痛恨胎果吗?」
  塙王轻轻笑了笑说:
  「吾并不恨他们,只是觉得讨厌。在那里,小孩子是从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你不觉得很肮脏吗?」
  「不觉得。」
  「吾觉得肮脏透了,既然是从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胎果就不属于这里,更不应该留在这里。」
  「天帝并不这么认为,所以才会有胎果的君王。违背天帝的意志才是肮脏的行为。」
  塙王忍着笑说:
  「你和吾真是不合。」
  「是啊。」
  「但吾是你的主人,你必须服从吾的命令,一定要杀了那个死丫头,绝对不能让她活着离开巧国——对了,要派王师驻扎在和庆的边境上,那个死丫头一定想回去庆国。」
  「既然是肮脏的死丫头,不必理会她就好了。既然说她是死丫头,没什么能耐,为什么非得杀了她、不让她坐上王位呢?」
  「巧国的周围不需要胎果的君王。」
  塙王冷冷地说,塙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打算怎么处置景台辅?」
  「把景麒送给舒荣,诸侯看到麒麟,也就无话可说了。」
  「即使可以暂时瞒天过海,日后必定会遭怀疑,封了角的景台辅无法变成人形,甚至无法说话,天下哪有这种宰辅?请你赶快收手,天帝绝不会宽恕这种罪过。」
  「吾并不奢求天帝宽恕。」
  「我对主上的决心感到敬佩,只是你没把百姓放在心上。」
  「巧国的百姓运气不好,吾死之后,也许可以有下一位贤王接班。以长远的眼光来看,也算是造福百姓。」
  「竟然说这种话……」
  塙麟再度捂住了脸。
  「吾显然没有当君王的能耐。」
  塙王淡淡地说。他的声音毫无感情,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心如死灰。
  「你和天帝都选错了君王。」
  「没这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吾在位五十年就结束了,雁国五百年,奏国将近六百年,和雁、奏相比,实在太短暂了,但这已是吾的极限。」
  「只要你随时改变心意,必定可以长治久安。」
  「台辅,已经来不及了。」
  塙麟深深地低下头。
  「吾无力承担这份重责大任,原本只是一介卫兵的吾,得到这份意外的好运,但吾没有能耐胜任,所以只撑了区区五十年。」
  「请别说只有区区五十年,有很多短命的君王啊。」
  「是啊,予王就是一例。不光是予王,庆国经常陷入动乱,比巧国贫穷好几倍,蛮横无礼的百姓会觉得和雁、奏相比,巧国一贫如洗,但通情达理的百姓就知道,其实胜过庆国好几倍。」
  「雁国和奏国并不是一开始就是民殷国富的国家。」
  「吾知道,吾当初也是这么想,所以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只是在吾进步的同时,延和宗也在进步,于是,每个人都在说,巧国不如雁国和奏国。言下之意,就是吾不如延和宗。」
  「绝对没有这种事。」
  「事到如今,吾也不想和延、宗竞争,但庆不一样,庆国比巧国更贫穷,如果新王登基,建立一个比巧国更富强的国家怎么办?只剩下巧国依然贫穷,只有吾被人说是愚王。」
  「所以你才会做这些会失去天命的蠢事吗?」
  塙王没有回答塙麟的问话。
  「听海客说,倭是一个富足的国家,从倭回来的延也把国家治理得很富强。胎果和吾等在这里出生的人不同,胎果的延可以把国家治理得那么富强,吾怎么可能不怕景王?也许胎果知道治国秘方,到时候,只有吾落后于人。」
  「这些想法太愚蠢了。」
  塙王露出淡淡的苦笑。
  「没错,真的很愚蠢——事到如今,已经无路可退了。即使现在退让,也无法改变巧国的命运。巧国会灭,吾会死,既然这样,就要带着庆国的胎果陪葬。」
  ——太荒唐了。
  「太愚蠢了。」
  阳子忍不住叫了起来,幻影立刻消失。
  阳子无力地放下剑。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事。」
  因为不甘落后于人,所以比起自己迎头赶上,不如把周围的人也拉下水更轻松。这种事很常见,真的很常见,但是!
  「一国之君竟然不顾国民的苦难,为了这么愚蠢的想法,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吗?」
  他的愚蠢行为伤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导致他们失去性命?一旦巧国灭亡,将会蒙受更大的损失。
  ——人很愚蠢,越是痛苦,越会做出蠢事。
  她想起延麒说的话。
  巧国夹在雁国和奏国之间,塙王随时在和延王、宗王比较。他说自己只治理了区区五十年,但对他来说,一定是极其漫长的岁月。
  阳子也可能步上他的后尘。庆国也位在雁国和奏国之间,谁能保证阳子日后不会有和塙王相同的想法。
  「……太可怕了。」
  阳子嘀咕:
  「真的太可怕了。」

  5

  阳子走到露台上吹夜风,发现已经有人站在那里。
  「乐俊。」
  她叫了一声,正在看云海的老鼠转过头,微微抬了抬尾巴。
  「又睡不着吗?」
  「因为俺在想一些事情。」
  「想事情?」
  听到阳子的问题,乐俊用力点头。
  「俺在想,怎么样能让你改变心意。」
  阳子只能苦笑。
  她像昨晚一样,站到乐俊身旁,靠在栏杆上,低头看着云海。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想要让我当王?」
  「不是俺想要让你当王,而是你原本就是一国之君,麒麟已经选中了你,但你想要放弃王位,俺才会想要阻止你。当君王舍弃国家,百姓和君王都会遭遇不幸。」
  「也许我当了君王,会更加不幸。」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俺认为你有能力做到。」
  「……我没有。」
  「你有。」
  乐俊简短地说完后,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这么自卑?」
  「因为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
  阳子低头看着打过来的海浪。
  「如果只是我个人的事,我一定会勇于尝试,因为我可以负起责任。即使失败,只要赔上自己的性命就好,但是,现在的事情没这么简单。」
  「庆国的人想要早日回到自己的家园。」
  「对,他们想回到和平、富足的家园,但我不认为我有能力带给他们这些。」
  「延王不是说,既然你被麒麟选中,每个人都有成为明君的资质吗?」
  「果真如此的话,庆国为什么会荒废?为什么巧国会衰败?这就代表即使具备了这种资质,要发挥出这种资质也很难。」
  「你不会有问题的。」
  「没有根据的自信就是傲慢。」
  乐俊「咻」了一声,低下了头。
  「我并不是自卑,如果你认为毫无根据的没有自信就是自卑,我也莫可奈何,但我的没有自信并不是毫无根据,我在这里学到很多事,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自己是一个笨蛋。」
  「阳子。」
  「我并不是对陷入自卑感到满足,我真的很愚蠢,我认识到这一点,试图寻找不愚蠢的自己。乐俊,这是我接下来要走的路。我打算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慢慢努力,至少希望成为一个比现在更好的人。如果被麒麟选为君王,能够证明我是一个还不错的人,或许我可以朝这个目标去努力,但并不是现在,而是以后,至少不是像现在这么愚蠢的人。」
  「是喔。」乐俊嘀咕着,松开了栏杆,轻快地在宽敞的露台上走来走去。
  「原来你在害怕。」
  「我很害怕啊。」
  「因为将承担起重大的责任,所以有点畏缩。」
  「……没错。」
  「阳子,赶快去把景麒救回来。」
  阳子一回头,看着乐俊踩着自己的影子。
  「你并不孤单,不然麒麟就失去了作用。天帝为什么不让麒麟成为君王?你说自己很丑陋,既然你这么说,应该是事实吧,但既然景麒选择了你,就代表景麒需要你的丑陋和肤浅。」
  「怎么会?」
  「你们可以相辅相成,只有你还不足,只有景麒也不足,所以,天帝必须安排君王和麒麟共同生存。麒麟也是半兽,半兽的阳子和半兽的麒麟加起来不是刚好吗?我相信延王和延麒也一样。」
  阳子低着头。
  「有些人成为君王,就开始得意忘形,你想到百姓会感到害怕,具有这种自觉,就代表你有坐上王位的资格。」
  「不是你想的这样。」
  「相信景麒。」
  「但是——」
  「你也要更相信自己。如果五年之后,你有能力成为君王,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呢?现在有必要畏缩吗?」
  「可是……」
  「景麒已经选择了你这位君王,在这片土地上,目前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当景王。天意就是民意,这代表在这片土地上,你最能够为庆国的百姓带来幸福。你应该拿出自信,庆国的百姓是属于你的,就好像你也属于庆国一样。」
  「可是……」
  「如果你想成为更出色的人,就坐上王位,成为一个出色的君王,不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个出色的人了吗?君王的确任重道远,但有什么关系呢?承担起沉重的责任,不是能够更快成为更好的人吗?」
  「万一做不到呢?」
  「只要想要让自己更好,就自然可以更好。麒麟和百姓会成为你的老师,有这么多老师,怎么可能继续笨下去?」
  阳子沉默不语,看着云海很久。
  「……一旦变成一国之君,就无法再回去了。」
  「你想要回去吗?」
  「不知道。」
  「不知道吗?」
  阳子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并不觉得那里有那么好,对这里也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了。」
  「嗯。」
  「但是,来这里之后,我一直只想着要回去。」
  「……这俺知道。」
  「那里有我的父母,有我的家和朋友,如果问我,他们是不是绝对的好父母或是好朋友,我可能会答不上来,但这并不光是他们的问题,而是我以前是一个肤浅的人,所以只能建立肤浅的人际关系。如果我现在回去,应该可以比以前做得更好,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在自己出生、长大的世界,创造自己的归宿。我真的很后悔自己曾经是那么愚蠢的人,所以希望可以在那里重来。」
  泪水滴落在握着栏杆的手上。
  「即使无法重来,即使那个世界已经不属于我,我仍然很想念那里。我没有向父母和朋友道别,如果事先有心理准备,可以和他们告别,也许我现在就不会这么痛苦,但是,我毫无准备,就丢下了一切。」
  「……你说得对。」
  「而且,在今天之前,我一直想要回去,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就这样轻易放弃我一直努力的事,也觉得很难过……」
  「嗯。」
  「如果现在回去,我一定会后悔,但不回去,也会后悔。无论在这里或是那里,我都绝对会想念另一个地方,我两个都想要,却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一只温暖的手摸着她的脸颊,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乐俊。」
  「不要回头,现在不太方便。」
  阳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泪水也同时流了下来。
  「不要笑,没办法啊,如果是老鼠的样子,手不够长啊。」
  「……嗯。」
  「阳子,你听我说,不知道该怎么选择的时候,就选择自己该做的事。这种时候,无论怎么选择,事后必定会后悔,既然同样会后悔,就选择后悔比较少一点的。」
  「嗯。」
  「选择自己该做的事,就不必为放弃自己该做的事而后悔,所以后悔会比较少一点。」
  「嗯……」
  乐俊轻拍着阳子脸颊的手掌很温暖。
  「俺很想看看你会打造出一个怎样的国家。」
  「……嗯,谢谢你……」

  6

  袭击维龙的那天,阳子借了一匹名叫吉量的飞马。吉量是一匹白色条纹的红鬃马,金色的眼睛十分漂亮。冗佑知道怎么驾驭这匹马。
  「阳子,你可以留在关弓。」
  虽然延这么说,但阳子并没有点头。阳子知道有六千大兵守在维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更何况是为了营救景麒,进一步而言,是为了拯救庆国,阳子当然不能躲在后面。
  在统治一个国家五百年的延和延麒面前说「我想要试试」这句话,需要极大的勇气。阳子对这里的世界并不是完全了解,也不了解国家和政治的运作,更知道自己没有胜任一国之君的能耐。
  所以,眼前只能全力以赴地投入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既然现在需要打仗,就去冲锋陷阵,这是眼前唯一能够做的事,所以当然不能留在玄英宫。
  除了阳子以外,还有另一个人也拒绝躲在后方。他就是乐俊。阳子再三要求乐俊留在关弓,但他不愿答应。于是,延麒请乐俊帮他的忙,两个人一起出发了。麒麟怕见血,无法上战场,所以他带着乐俊出发前往庆国,去各地说服那些投靠伪王军的州侯。

  一百二十只飞兽驰骋在云海上。伪王军有两万多人,其中有五千集结在征州,一百二十骑根本无法对付那么多兵力。
  「但我们的目的只是景麒,一旦把景麒营救出来,就可以争取时间,如果能够让伪王军开始怀疑自己搏命保护的是伪王,那就更成功了。只要有三个州侯觉醒,形势就可以立刻逆转。」
  营救景麒只是第一步。
  「一百二十骑有胜算吗?」
  阳子问,延笑了笑。
  「我召集的这些高手即使无法以一挡千,至少也可以以一挡十,而且,云海上的守备薄弱,能够飞天的人有限,况且他们也不知道景王在我们这里。为了避免风声走漏,我才特地亲自去迎接你。」
  难怪延之前独自去容昌接她。
  「当然,我也很好奇景王到底是怎样的人——所以,舒荣绝对不会想到雁国会插手,虽然只有一百二十骑,但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我们会从天而降——景王,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看我?」
  「如果你可以用气势镇住伪王军,事情就更简单了。因为没有任何国民愿意为伪王而战。只要知道你是景王,士兵应该会主动交出景麒。」
  「希望如此。」阳子叹着气。
  「不要犹豫,不要忘记,你是一国之君。虽然一国之君说起来只是体面的仆人,但不要让国民察觉到这一点,要表现出自己最了不起的态度。」
  「不知道怎样才能有这种感觉。」阳子再度叹着气。「只要有自信就可以做到,但我就是没自信。」
  「这个嘛……」延笑着说:「只要告诉自己,是麒麟选中了我,有意见就去找麒麟说。」
  阳子惊讶地看着延。
  「这是成为明君的诀窍?」
  「应该吧,至少我是靠这一套治理天下。有意见就去找延麒,如果还不服气,那你来做啊。」
  「……原来如此,我会谨记在心。」

  阳子亲眼看到的庆国,比在剑上看到的幻影更加荒芜,即使隔着云海透明的海水,荒废的国土仍然一览无遗。如今已是农田结穗的季节,但许多农田都已荒废,似乎早就放弃了耕作,卢和里都一片死寂,路上完全不见行人。有些地方真的烧毁,只剩下黑漆漆的烧焦痕迹。
  原本觉得巧国很贫穷,但庆国的贫穷更加严重,看到难民挤在城墙下,不由得感到心如刀割。大家一定很想回家,她深知无家可归的痛苦。
  穿越云海,看着脚下的地面飞行了半天的时间,阳子他们到达了征州都维龙。维龙也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山,山顶上的建筑物是州侯城,景麒就在其中的某个地方。
  当州侯城在远方出现时,有黑影好像鸟儿起飞般从州侯城飞了过来。那是守城的空行骑兵团。
  战斗就是杀人。阳子之前没有杀过人,因为她还没有勇气背负他人的死亡,但是,当她要求同行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并不是为了正义而轻怱人命,她会牢记杀死的人和人数,这是自己尽最大的努力能够做到的事。她用这种方式说服自己。
  「你没问题吧?」
  延问,阳子点点头。
  「不要犹豫。你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如果在这里失去你,也未免太惨了。」
  「我不会轻易送命,要我死,可没这么容易。」
  听到阳子的回答,延露出讶异的表情,但他的眼睛露出了笑容。
  阳子对着迎面冲来的骑兵举起剑,吉量毫不犹豫地在空中驰骋。阳子冲向从州侯城出发的那群骑兵。

  7

  ——一只野兽被囚禁在州侯城深处,被重重包围的那个房间内。
  「……麒麟。」
  这就是麒麟吗?
  一身雌黄色毛皮的独角兽,鹿类特有的纤细脚上缠着铁链。麒麟一双深色的眼睛看着阳子,阳子走过去,它用微圆的鼻子蹭着阳子的手。
  「……景麒?」
  阳子叫了一声,麒麟抬头直视着阳子,弯下四肢,把身体趴在阳子的脚下。
  阳子伸出手,它没有逃开。阳子抚摸它金色的鬣毛,它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我的半身。
  把阳子推入这个命运,在那个世界成为传说的野兽。
  「我找了你很久。」
  阳子说,麒麟把下巴靠近阳子的膝盖,来回摩擦着,好像在对她行礼。
  阳子再度摸着它的鬣毛,脚下传来清脆的声音。是绑住野兽的锁链发出了声响。
  「等一下,我马上放开你。」
  阳子起身走近锁链,用剑尖对准锁链后,举剑砍断。麒麟站了起来,它的动作很轻盈,一次又一次地用头磨蹭阳子的手。正确地说,是用它的角磨蹭阳子的手。
  「……怎么了?」
  阳子探头看,发现上面有奇怪的图案。差不多手掌长度的角上写着红褐色的字,很像干掉的血迹。
  「这里怎么了吗?」
  麒麟仍然用角磨蹭着,阳子对它焦急的动作厌到不对劲。半兽的乐俊也会说话,在这里,连妖都会说人话,地位最高的灵兽麒麟怎么可能不会讲话?
  她想起之前看着宝剑的幻影时,曾经听到「封了角就无法变成人形,甚至无法说话」这句话。
  她轻轻摸着角,麒麟顺从地让她抚摸。她用衣摆用力擦拭,那些字稍微变淡了,但并没有更多的变化。阳子讶异地仔细看,发现角上刻着细密的文字。
  如果是伤,或许可以发挥作用。阳子从怀里拿出玉珠,轻轻地擦拭,发现文字明显变淡。当她重复多次,文字变得很淡时,怀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感激不尽。」
  那是她熟悉的声音。
  「景麒?」
  麒麟微微眯着眼睛,抬头看着阳子。
  「正是臣。让您受苦了,恳请原谅。」
  阳子笑了笑,对景麒说话时的傲慢语气感到很怀念。
  「您一个人吗?」
  「延王提供了协助,雁国的王师在外面阻挡伪王军。」
  「原来如此。」
  麒麟点了点头,大声地叫着:
  「骠骑、重朔。」
  两只怪兽从墙壁内滑了出来。
  「在此。」
  「快去臂助延王。」
  两只怪兽深深鞠躬后消失了。
  「原来你平安无事。」
  「那当然。」
  麒麟点了点头,他说话的态度真的很傲慢,阳子忍不住发笑。
  「角被封住的话,也会同时封住使令吗?」
  麒麟有点窘迫地小声说:
  「看来您长了不少知识……没错,给您增添困扰,深感抱歉。」
  「所幸没有连冗佑也封住,所以对我并没有影响。芥瑚和班渠呢?」
  「均在此,要召唤它们吗?」
  「不,只要大家平安就好,等一下有足够的时间见面。」
  「是。」
  「啊,对了,有一件事麻烦你。」
  「敬请吩咐。」
  「先解除对冗佑的命令,但它还不能离开我。」
  麒麟看着阳子,眨了两、三次眼睛。
  「您改变了很多。」
  「嗯,我要谢谢你,还要谢谢宾满,冗佑真的帮了我大忙,我想向它道谢,也想问它一些事。」
  「想问它一些事?」
  「对,冗佑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麒麟张大了眼睛。
  「——您的问题太奇怪了。」
  「会吗?因为不知道字怎么写,就好像不知道它的真名,所以一直很在意。」
  阳子话音刚落,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窜过自己的手。
  手指微微动着,在半空中写下了字。
  ——冗佑。
  阳子轻轻笑了笑。
  「冗佑,谢谢你。」
  ——使令侍奉麒麟,进而侍奉君王,不必言谢。
  阳子微笑着。麒麟看着她,眯起了眼睛。
  「您真的变了。」
  「对,我在这里学到了很多。」
  「恕臣直言,臣没料到还可以再见到您。」
  阳子点了点头。
  「我也是——你不变回人形吗?」
  「恕臣无法在主君面前一丝不挂。」
  阳子觉得麒麟怅然的声音很好笑,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那先回去张罗衣物。在回金波宫之前,可能先要寄居在玄英宫。」
  阳子笑着说,麒麟再度眨了眨眼,当场趴在地上。它动的时候,背部发出奇妙的光泽。
  「奉天命恭迎主上。」
  它垂下头,把角放在阳子的脚上。
  「不离君侧,不违诏命,矢言忠诚,谨立誓约。」
  阳子淡淡地笑了笑。
  「——准奏。」
  #插图

  对阳子而言,这一切是故事的开始。

  予青六年春,宰辅景麒失道,疾之已甚。尧天大火疫疠不绝。政不节与,苞苴行与,谗夫兴与。民忧而歌之,天将亡庆矣。
  五月,上赴蓬山,获准退位。上崩于蓬山,葬于泉陵。景王享国六年,赠谧为予王。
  予王崩,舒荣立。伪自号景王,入尧天,国大乱。
  七月七月,庆主景王阳子立。
  景王阳子,姓中嶋,字赤子,胎果生也。七月一月,自蓬莱国而归。七月末平乱,雁国延王尚隆,援伐伪王舒荣。
  八月,于蓬山承天敕,入神籍,号为景王。于尧天祀予王,新命六官诸侯,拨正朝纲,改元赤乐,赤王朝始。

  ——《庆史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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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

10000
k2t 伯爵
再度进入十二的世界还是舒畅,有了新优质翻译的加持,我愿重游旧地

10 年前 0 回復

fengse 伯爵
这是冷饭还是什么。。。

10 年前 0 回復

闇月之华 騎士
万年坑突然无厘头出现吓一跳,以为我泰麟有着落了,明明是有生之年后会无期系列

10 年前 0 回復

viners 勳爵
发这万年大坑是为什么呀?如果是坑新人直接放下集是闹哪样

10 年前 0 回復

netvoyager 伯爵
真的還是比較習慣看這種傳統的故事
雖然以經很多年了, 讀起來還是很舒服
感謝分享

10 年前 0 回復

临班男孩 王爵
我只是个轻小说迷&a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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