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犬小说组】StartingOver重启人生[三秋缒][台角][简繁TXT&彩页]


本帖最后由 1990416 于 2014-8-26 19:40 编辑


Starting Over 重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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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作者:三秋缒
译者:洪于琇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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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有一个选择不同,
  人生就可能走向完全相反的结果。

  我的第二人生,是从十岁那年的圣诞节开始。
  虽然得到了可以修改一切的机会,
  但我的愿望是「完整重现我的第一人生」。
  尽管我朝着正确的方向努力,但事情却依然逐渐脱轨。
  仿佛在为第一次幸福的人生还债般,我的第二人生急速坠落——

  十八岁那年的春天,我遇到了我的「分身」。
  他忠实地重现出我的第一人生,
  抢走了我的女友,又夺走我原有的幸福人生。

  我突然回想起,在二十岁的圣诞夜,女友和我发生车祸身亡。
  一切,就是从那一天倒转又重新开始——
  眼看着「分身」和女友开着车迎向那一刻时,
  我该怎么做?



  作者:三秋缒
  于1990年出生,现居岩手县的作家。在网路上以「原风景」名义发表同名小说专栏,博得很高的人气。

  译者:洪于琇
  国立政治大学日文系毕。和许多台湾小孩一样,童年在日本动画、漫画的陪伴下长大。兴趣是旅行、阅读、看电影。很喜欢自己的文字能够帮助到别人的感觉。译有《RDG 濒危物种少女》漫画版。


  It's been too long since we took the time
  No-one's to blame, I know time flies so quickly
  But when I see you darling
  It's like we both are falling in love again
  It'll we just like starting over,staring over

  (Just Like) Starting Over
  John Lenn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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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ef8b9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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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
  迎接二十岁生日的我,
  重新回到十岁,
  又再次迎向二十岁的故事。




  Starting Over
  重启人生
  三秋缒




  1




  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可能和你想像的正好相反。
  因为,一般人如果有机会可以「在拥有二十岁的记忆的情况下,回到十岁重新展开人生」,都会利用那份记忆,改变各式各样的事情吧。
  每个人多少应该都怀有那么些后悔,觉得「当初要是那么做就好了」。像是有人后悔应该再多读点书,也有人后悔当初应该多玩一些;有人后悔应该更诚实地面对自己,也有人后悔应该更认真倾听他人的话;有人后悔如果跟某人能早点变熟就好了,也有人后悔不应该跟某人扯上关系;有人后悔应该更慎重地做出选择,也有人后悔应该更大胆地赌一把。
  小时候的我,曾在因缘际会下和桥下的流浪汉聊了一个小时左右。他是个会用整张脸大笑的开朗男子,看起来和后悔两个字完全扯不上关系,但他似乎也仍有着一件后悔莫及的事。
  「这五十年来,我唯一犯的错就是,」男子说道:「诞生到这个世界上。」
  世上也存在着这样的后悔。
  嗯,总之我想说的是,人生就是伴随着后悔,关于这点,你应该也会大致同意。如果人生能够修改的话,不论是谁,都会想运用第一人生时的反省、教训或是记忆,期待更加美好的第二人生。因为人生总有后悔嘛!
  但是,说起我做的事,几乎跟上述一切完全相反。不,实际上我也曾做过蠢事喔。




  2




  当知道自己的人生倒转了十年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么多余的事啊?」
  成为一个对自己人生丝毫没有后悔的人。这样的人大概非常幸福吧?要不然,就是一个超级大笨蛋;不是过着没有任何地方需要反省的完美人生,就是连反省自己人生的脑袋都没有。
  虽然由自己来说有点不好意思,但我属于前者。我是个幸福的家伙,打从心底喜欢自己的人生,因为我的人生真的没有任何问题。我有最棒的情人、最棒的朋友、最棒的家人,还算可以的大学,没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因为活着实在太开心了,所以一天必须睡满六小时这件事,对我来说痛苦得不得了;因为醒着一定会发生好事,所以希望清醒的时间能尽量长一些。我觉得睡觉根本是人生的损失。
  既然这么满意自己的人生,对我而言,什么修改人生的机会,根本就是帮倒忙。这种机会,应该要给那些对自己的人生更彻底绝望的人才对啊!如果是从十岁开始重新生活,那种抱着「只活到二十岁也无所谓」的想法的人应该也很多吧?
  所谓的机会,永远都是给那些不企求机会的人。老天爷就是爱唱反调,当打开电视,看到上面出现的人时,马上就会了解「天不予二才」根本就是个天大的谎言。虽然这样讲可能会遭天谴,但是神明应该没有「公平」的观念吧。
  面对老天爷这种唱反调的安排,让我突然想到这些不重要的事。我对我的第一人生相当满意,对在第二人生里修改过去这种事完全没兴趣——
  既然这样,就算是第二人生,我也只要照第一人生依样画葫芦就好了吧?
  我是这么想的。
  也就是说,我原来是个唱反调的能力不输给老天爷的家伙呢。我决定将第一人生中犯的错和错失的机会,全部原封不动地重来一次。
  也就是说,我要让这十年的倒转完全丧失意义。
  虽然脑海中对将来会发生的意外和灾害、危机或改革隐约有些印象,但是我决定绝口不提。第一个原因是,要是开始说这些事的话,就会没完没了吧。此外,这个世界上已经有许多疯狂的家伙声称「我来自未来,知道将来发生的事」,别人应该不可能只相信我说的话,最后还有可能把我送进治疗精神疾病的医院。
  虽然见死不救不对,但老实说,我觉得没必要为他人着想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世上的确有些人不排斥自我牺牲,但是对他们而言,他们那样做也是因为从牺牲的行为中获得的满足远大于所失去的,因此以「自己的幸福」为优先这点仍是不变的事实。
  重要的是,什么才是自己最重要的幸福?对我来说,幸福就是「什么都不要改变」,完整重现第一人生,这就是我对第二人生唯一的期望。回到过去又这么没有欲望的人,实在是太稀有了。真希望有谁可以夸奖我一下呢!




  3




  我的第二人生,刚好是从十岁那年的圣诞节开始。
  我会发现这件事,是托枕头旁那个装着超级任天堂纸袋的福。我十岁的时候,想要超级任天堂。现在听起来虽然是个很逊的名词,但在当时可是最先进的玩具。我第一次在朋友家看到超级任天堂的时候,受到了很大的震撼,还想着「世界上居然存在着这么有趣的东西吗?」,甚至碰都没碰难得端出来的点心,只是着迷地看着超级任天堂的荧幕画面。
  电玩游戏在当时非常昂贵,但是因为我的生日正好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生日礼物和圣诞礼物合在一起买,所以可以选稍微贵重一点的东西。
  我将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深灰色的机体,红、蓝、黄、绿四个按钮。哇,真的好怀念喔!想玩的心情让我把时光倒转这件事丢在一旁。从前的游戏有种独特的魅力,由于记忆体容量受限,所有的游戏效果都必须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但却也为游戏整体带来非常诗意的效果。
  纸袋中还装了游戏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只有主机什么也不能做嘛——不过,有趣的是,这个游戏正是一款「穿越时空」,穿梭于过去与未来的游戏。
  借用这个游戏的说法,我的人生就好比是一款「New Game Plus」。「New Game Plus」指的是主角保有从前的记忆和能力,再次反复经验相同过程的系统。我如今不正是处于这种状态吗?




  4




  好,这么一来,你或许会想问我,从二十岁突然回到十岁的原理、时间悖论如何如何等这些科幻小说类的无聊问题,但老实说我对这种事没有兴趣。
  因为就算我提出再多假设,也没有可以证明的方法。照理来说,发生在我身上的,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就像发生了二加二变成五一样。也就是说,思考基准本身似乎错乱了不是吗?
  剩下的可能性就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也就是说可能是十岁的我突然学会了相当于二十岁的知识,或是二十岁的我产生了回到十岁时的幻觉等等。
  不过,事实上我的脑袋再正常不过了。基本上,会因此考虑自己的脑袋是否有问题也是无可奈何。因为脑袋真的有问题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头脑很奇怪的。
  我应该在意的,只有「今后该怎么办」这件事。该如何在这种情况下,过着幸福的人生呢?我只要想着这件事就好了。




  5




  我用睡衣的袖子擦了擦起雾的窗户。朝窗外看出去,可以一眼看到依旧昏暗、又遭白雪覆盖的住宅区。尽管从天色来说,气温应该相当寒冷才对,但小孩子的身体暖呼呼的。就这点而言,小孩子的身体还真是厉害呢。
  由于时值大清早,窗外既没有半个人,也没有一点声响。唯一在移动的,仅有天空中照着一定节奏落下的雪花而已。而房间里,自己的呼吸声和微微的衣服摩擦声,都显得异常清楚。
  似乎是翻弄纸袋的声响吵醒了睡在下舖的妹妹,床下传出了妹妹从被窝翻身起来的声音。我抓着上舖的栏杆往下看,正值七岁的妹妹就在那里。妹妹正以惺忪的睡眼看着枕边的泰迪熊,稍微慢了半拍才发出「哇!」的惊呼声。
  仿佛泼墨般漆黑的长发、微微傻笑的嘴角、浅色的大眼睛。「妹妹也有这种时候啊。」我怀念地心想。妹妹这时候还很不擅长运动,也非常怕生,总是一边喊着「哥哥、哥哥」二边在我身后两公尺左右追着我。
  就某种层面而言,此时可以说是妹妹最可爱的时期。当然,十年后的她是个好妹妹这件事没有任何改变,但随着年岁增长,她渐渐就不再依赖我了,太过能干的妹妹也是很棘手的呢。
  我从上舖跳到地毯上,坐在妹妹的床上,对着沉迷于泰迪熊的她说:
  「呐,哥哥从十年后回来了喔!」
  妹妹用还没清醒的睡脸笑着对我说:「欢迎回来!」
  我莫名地喜欢妹妹的这个反应,嘴里说着:「我回来了。」一边胡乱摸着妹妹的头发。妹妹则是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微笑着摸了摸泰迪熊的头。大概是十岁的我很少对她这样做,所以觉得新奇,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缘故吧。
  我当时很想向某个人发表自己完美的想法,希望有人可以听听我「彻底重现第一人生」这种特别的创意,而妹妹则是相当适合的人选。反正她年纪还小,就算我说什么应该也听不懂,马上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我对着跪坐着将泰迪熊放在膝盖上的妹妹说道:
  「现在的我,对今后自己将犯的过错或是真正应该要做的事情,全都一清二楚。说实话,从现在开始,我可以当个神童或是成为有钱人。不,不只是这样,就算想当预言家或是救世主都办得到……但是啊,我却一点也不想要改变。只要能过着和上一次同样的人生,我就心满意足了。」
  妹妹抱着泰迪熊傻傻地盯着我的脸,诚实地回答:「我听不太懂。」
  「这样啊。」我回道。




  6




  这是迎接二十岁生日的我,重新回到十岁,又再次迎向二十岁的故事。




  7




  我首先想说明的,是关于重现第一人生这件事,我丝毫没有任何妥协。
  那是一条困难的道路。拥有二十岁的智慧与能力,接受十岁左右的教育,配合这个年龄左右的小孩子说话比想像中还要困难,并且伴随着痛苦。在教室里听课时,真的是快要令人抓狂喔!
  这样说或许不太恰当,但我想一个正常人被放在精神病院里,一定就是这种心情。
  总而言之,我不管做任何事都很认真地在放水。由于每个人都有自我表现欲,所以我承认好几次都想要解开全班没有人回答得出来的问题,或是反驳老师不合理的话,让对方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忍耐这件事对身体有害,违反人类的自我表现欲,带给我很大的压力。
  不过,回到过去当然也不是只有痛苦的事。这世上没有比透过小孩子的眼睛再次接触世界还要奢侈的事了。因为当我们还小的时候,跟这个世界仍然相处得很融洽喔。树木、小鸟、微风,所有的一切都对我敞开怀抱,这种感觉实在不差。
  明明身边的一切应该都是看过的光景,我却不管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这也是一种奢侈的经验。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可能是因为某些神奇的因素,让我第一人生的记忆在从未来带回来的途中出现了缺损,抑或是因为大脑容量的关系记忆受到压缩,就在这一、两个阶段中成了抽象的内容。
  举例来说,我有关于「十二岁的夏天,在湖畔露营时见到星空」的记忆。当我想要回忆那天时,确实可以隐约想起「天上出现了数不清的美丽星星,还看到了好几颗流星」这类的事,但是脑海中却无法浮现任何具体的场景,也想不起那座湖和营地的名字,我顶多只能想起「湖」和「营地」而已。
  有时候我可以想起更深刻的回忆,有时候只能想起一点表面的事。人的记忆本来就存在着这种特质,但在第二人生里,这个状况更为显著。
  我想正因为如此,我才可以保留许多感动过着第二人生。不如说,因为在某种程度上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能做好心理准备,好好享受每一个瞬间。或许可以说感觉就像知道故事大纲后,再来看一本书的样子吧。
  十年前的记忆本来就很模糊不清,要说完全忘掉的部分也是所在多有。尽管如此,我还是打算尽最大的努力重现第一人生。我将现状对照有限的记忆,极力注意做「自然的」选择。
  虽然这么做并不容易,但以结果而言,我成功逃离了利用第二人生的优势过着比第一人生更优渥的诱惑。这一切,应该全都归因于我深爱着第一人生的缘故吧。因为不论如何,我都不想要失去我的第一人生。
  然而,尽管如此,所谓的人生,似乎只要出现蝴蝶扑翅般的微小差异,就会产生相当大的变化。
  当我进入第二人生过了五年之后,和第一次相比,我的人生有了巨大的改变。




  8




  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总之,我的第二人生彻头彻尾都起了变化。
  嗯,真的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才好。也就是说,就像比较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别人问「有哪里不同?」时,不知道要从哪里回答的感觉一样。所谓的相异点,应该是要有共通点才能讨论不是吗?如果要你说明旋转木马和铅笔的差别,你也会很伤脑筋吧?
  简单说来,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我一落千丈。
  那是我第一人生完全想像不到的,彻底地一落千丈。
  举几个例子来说,对了,就是被第一人生中的好朋友欺负,被第一人生中的女朋友狠狠甩了,没考上第一人生中念的高中……这种感觉。
  关于我失足的过程和随之而生的心理变化,你可能会想听更详细的内容,但是这些,我现在不太想谈。
  我的个性并不会一脸严肃地谈论自己的烦恼,至于做了这些事会感到高兴,也只是热衷于听别人不幸、爱看热闹、喜欢说三道四的人吧。我没必要向那种人说这件事。
  因此,我就大略讲一下故事有趣的部分好了。
  要说的话,事情是这样的。也就是我的第二人生,发生了奇迹般的恶性循环。
  一件坏事引起了另外一件坏事,然后又带来更惨的坏事。像是齿轮产生了微妙的偏差,对相接的其他齿轮造成过大的负荷,被影响的那些齿轮又对其他相接的齿轮带来过大的负荷——如此下去,最后使得全部的齿轮都脱轨了。我想这次发生的事情,可以用这种比喻来说明。虽然这个比喻是从朋友那里现学现卖来的就是了。
  我可能本来就是一个「不管偏向哪个方向也不奇怪」的人吧。在深藏着功成名就可能性的另一方面,也潜藏着一败涂地的可能性。不过回过头好好思考,本来世界上也不只有我会如此。




  9




  虽然事情会变成这样,缠绕着过多各式各样复杂的原因,但决定性的因素果然还是因为原本会成为我女朋友的那个女生,很干脆地甩了我这件事吧。你应该不难想像,当原本以为百分之百会成功的告白失败的那一瞬间,我有多么狼狈。
  根据记忆,「那个女生」的眼睛总是一副想睡觉的样子,不过这是由于睫毛很长,才会看起来像是如此。虽然迷糊,但脑筋却经常动个不停,很有自己的想法……我未来的女朋友似乎是这样的女生。
  跟其他的记忆相比,这些资讯算是清晰的了。记忆也有优先顺序,或许越是优先,越会留下具体的记忆。嗯,所谓的记忆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是我多么喜欢的女孩子啊!我不喜欢只有头脑好的女生,不过对那种「虽然迷糊但是很有想法」的女生却非常没有抵抗力喔。跟选择朋友的标准比起来,对异性的喜好更仰赖感觉,这是再单纯不过的事呢。但是只握有这些线索,我还是无能为力。
  记忆中,在第一人生里,我在国三的春天向那个女孩告白了,她半哭着对我说了「谢谢,我一直在等你说这句话」之类的话语,之后的五年期间,我们就连一刻也没有分开过喔。
  在第二人生中,也应该会如此才对啊。
  应该要如此才对。




  10




  国二的秋天,学校文化祭的前一晚,正当班上的表演节目迎向最终准备阶段之时,我突然想起这天是我人生中具有重大意义的一天。那一天,学校默许学生可以留到晚上九点左右,所以大家都故意拖延准备工作,享受在晚上的校园里热热闹闹地活动。
  那时应该是下午六点过后吧,我在阳台感受外头的空气,一边看着教室里制作道具和排戏的同学,突然间,心中莫名所以地洋溢着幸福。当我在脑海中搜寻这股幸福感的来源时,我想起了就是今天,就在这一天,我会遇到未来无人可替代的那个女生。
  看样子,我之后会坠入情网。我仍然不晓得那个命中注定的女生是谁,但总之,今天的我似乎会遇到那个契机,喜欢上未来将成为我女朋友的那个人。
  所以那一天我一直在教室里留到最后,等待和命中注定的女生相遇。九点过后,我差不多快要等不下去的时候,有一个同学说道:
  「喂,有谁可以帮忙把这个拿到体育馆吗?」
  我直觉地马上接受这项请托,收下几个道具,道具中还有红色的圣诞老人帽子呢。其实有心的话,一个人也可以把所有道具拿到体育馆,但教室另一端却马上传来「等等,我也来帮忙」的声音。
  我看向声音的主人,是亚弥。
  我心想「果然没错」。一双想睡觉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以及明确的想法。我之前曾一再寻找符合这些特征的女生,将候补范围缩小到几个人之内,其中最有感觉的就是亚弥。当时隐隐约约就推测了这个人应该就是我将来的女朋友吧!看来我的猜想没错。
  在未来的女朋友面前,我雀跃不已。走在走廊上时,故意戴起道具用的圣诞老人帽,逗着她。亚弥轻轻地笑了起来,然后从手中的道具里拿出鹿角,跟我一起闹着玩。
  体育馆已经熄灯,一片漆黑。将道具放在表演后台的角落后,亚弥看着我的脸,俏皮地微笑。
  「呐,回去也只是又要帮忙准备,我们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吧。」
  我当然同意这项提议。
  结果当天我们一起回家,彼此都舍不得分开,因此又在公园的长椅上聊了一个多小时。我心想人生中最美好的时期即将展开,因幸福而眩目。
  我可以再次重现和第一次相同的人生。我是这么想的。
  然而——时间来到国中三年级樱花盛放的季节。就像在第一人生中一样,我在放学后只有两人的教室里向亚弥告白了。
  对于我即将到来的喜悦,和亚弥的喜悦,我早已准备齐全。
  但亚弥却只是一脸困扰地苦笑着说:「嗯……」
  等待她答复的几天后,我被拒绝了。或许问题是出在我显得太过游刃有余了,也就是说,我第一次告白会成功,可能是因为那份紧张焦急的必死决心打动了亚弥,使原本应该不顺利的告白有了圆满的结果吧。
  而第二次的我,因为摆出了「你看,你等很久了吧?我差不多要来告白罗!」的态度,以致让亚弥有了坏印象也不奇怪。
  当然,我还可以想到其他许许多多遭到拒绝的因素。但总而言之,亚弥无法成为我的女朋友,重要的是这件事。




  11




  在那之后,日子真的是非常凄惨。看样子,女朋友在我第一人生中带来的良好影响,比想像的还要多更多呢。失去所谓「幸运女神」的我,在第二人生中仿佛被丢弃于强风中的塑胶袋般无力。
  刚开始的第一个月,我坚信着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相信,亚弥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才会说谎骗我,只要我耐心地持续等待,过不久,她一定会对我说:「抱歉我骗了你。那天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回应你的心意,但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
  但是距离告白过了五十天左右,我也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我已经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不管再怎么努力,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忠实重现过去。
  真是的,早知如此我一开始表现得像个神童就好了,但是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在回到过去经过五年的那个时间点,我的精神年龄与身体年龄已经几乎要一致了。不,更糟的是,我之后因为受不了没有亚弥的人生,变得无法专心听课什么的,高中志愿也因此狠狠降低了两等左右。
  哇!真的是不能小看他人的影响力呢。
  你或许会说,拥有二十岁的记忆参加高中考试有什么好辛苦的?但是你试着把头脑放空几年,在小学生的包围下生活看看。我想你会懂我在说什么了。人类的脑袋十分柔软,因此会毫不留情地舍弃被大脑判断为不需要的资讯。




  12




  要说的话,应该是因为我的第一人生一路走来没有任何遗憾,因此才会落到满是后悔的第二人生这个地步。
  我绝对没有过多的期盼。真要说的话,我采取的是步步为营的手段,这样的态度应该是要受到称赞才对。
  就算这么说,我还是搞不懂老天爷在想什么。或许,祂意外地什么也没有想。唉,要说这些,也得要老天爷真的存在啊。
  我其实是个无神论者。会这样说老天爷怎样怎样的,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我大概是想藉着「老天爷」这个词,对这个世界的公平性之类的事情表达些什么吧。




  13




  如此这般,高中时,我完全成为一个非常阴沉的人了。要是在第一人生中认识我的人看到了我在第二人生中失足的样子,绝对不敢相信我们是同一个人。
  自从亚弥在国中三年级的春天拒绝我之后,我渐渐地讨厌起人类,不过也不是完全地厌恶与人相处。
  不过,在我进入比本来的学校偏差值(注:指相对于平均值的差距数值,是日本计算学生学力时使用的公式值。)低了十点左右的高中后,看着那些感受不到一丝知性气质的家伙,才刚萌芽的厌恶人类心理便日渐茁壮了。此外,客观而论,自己也不过是那些人当中的一分子罢了,因此这又让我更加消沉了。
  于是,我渐渐地与周围保持距离。结果,就成了像是画中孤单的人影一般。
  学校生活对我来说,除了痛苦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可言。三年里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看时钟过日子,就算说我的高中生活是一心等待时间流逝也不为过。
  我曾想过,只要时间过去,事情就会渐渐好转。但是,时间能解决的,只有结束的事物。我面临的问题的确没有变得更糟,但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所谓的高中,不是为了没有朋友的人而存在,那种人不可能开心度过高中生活。因此,我几乎没有第二人生的高中生活回忆,连毕业纪念册都没好好看过就丢了。
  真的很寂寞呢。连应该最开心的毕业旅行也只有悲伤的回忆。像是在班级活动的时候,其他人毫不掩饰地粗暴对待我,或是在旅馆中半夜醒来,到厕所哭得像《水牛66》里的比利布朗(注:1998年的美国电影,男主角比利布朗是位刚出狱的冷血杀手,是一部描述寻找自我存在价值与渴望被救赎的作品。)一样等等。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这些话语。不过本来每个人都会有类似这种的心情,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不一致性吧。第一次的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现在看来,那才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呢。




  14




  我想,我的第二人生是不是在为幸福过头的第一人生还债呢?不过另一方面,我从前就隐约相信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公平。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无法达到那么公平的境界。根据做法不同,我相信我原本可以走向比第一人生更加幸福的道路喔。
  我想我的失误在于采取保守的态度。举例来说,在长跑比赛里,一百个选手中总有个老是得第三名左右的人吧?不过那个人应该也是以第一名为目标,最后才会跑出第三名的成绩。假设他一开始就以第三名为目标跑步的话,最后一定是拿到第七名或第九名吧?我想我犯下的错,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15




  不过,因为一件小事造成的契机,让我短暂振作了起来。虽然只有很短暂就是了。
  那是高中二年级的冬天,一个下着大雪的夜晚,我发抖等着开向地铁站的公车。公车站虽说有屋顶,但面对横向吹来的冷风,几乎没有任何意义。落下的雪花将我身上的毛呢大衣染成一片雪白,脸颊和耳朵都冷得发疼。
  公车站附近的住家流泻出温暖的灯光。潮湿的路面形成一面模糊的镜子,在道路上映照出扭曲颠倒的世界。这幅景象比为了美观随便装饰的灯泡来得更加美丽。
  早该在三十分钟前抵达的公车终于到站,但在车门开启前,我就知道我无法挤进公车,只能无奈地看着它缓缓驶去。
  我抬头看向夜空,大口吐着白色的气息,虽炚心心里想着天气实在太冷了,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感冒,但又觉得感冒了也无所谓。因为,这么一来不就有借口可以跟学校请假了吗?干脆在这里待个五小时左右,再不然得个肺炎好了,我开始半认真地思考着。当我准备在公车站的长椅上坐下时,突然发现道路正对面的公车站里,也有个同样等不到车的人。
  被风雪吹乱头发的那个女生,是我熟知的女生。
  没错,国中三年级的春天拒绝我的那个女生——亚弥,就站在对面。
  我最先想到的是:「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亚弥念的高中和我的高中应该距离好几十公里才对。
  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才偶然来到这附近呢?虽然只要向她本人询问就可以得到答案,但我就是没办法开口向她搭话。
  话虽如此,当时的我对亚弥还抱着一些不甘心的怨恨情绪,觉得都是因为她没有接受我的感情,我才会变成这副德行。虽然这样说很自私,但那时如果不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我就没办法保持正常的自我了。
  但是,一旦亚弥出现在我面前,内心的某处的确产生一股喜悦的心情,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虽然我毫不掩饰地将视线投向亚弥,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或许对她而言,我是不值一提的人,早在很久以前就忘了我的长相也说不定。
  因寒冷颤抖的亚弥,看起来有种寂寥的感觉。
  看起来她身边必须要有某个温暖的人。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误会,是配合我自己个人的想像。需要温暖的人,当然是我自己,但我决定要当作是亚弥这么想的。
  那是一个幸福的误会,感觉自己被需要的错觉,实在很不错。我成功地让自己深信「这个女生果然还是需要我的」喔。而人类就是可以倚靠误会活下去的生物,宗教就是很好的例子——虽然我这么说应该会挨骂就是了。




  16




  完全丧失生存力量的我,因为这个值得庆幸的误会,而下定决心要取回过往曾有的幸福日子。
  我首先致力的,就是为了和亚弥上同一所大学而发愤用功。
  我不是拼老命地念书。要说的话,比起专注念书,不如说我停止注意其他事还比较贴切,大概可以说是删去法式的专注吧。我将念书以外的选项,全部从脑海中排除。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做法,只要稍有偏差,可能就会变成除了念书没有任何能力、兴趣,也没有生存意义的人。不过,念书时一直听的音乐,千钧一发地拉住了我。
  我本来是个对音乐没什么兴趣的人,只喜欢约翰蓝侬而已。为什么会喜欢约翰蓝侬呢?因为第一人生的女朋友只要有空就会放他的歌。神奇的是,我脑海中关于约翰蓝侬的记忆比其他记忆都清晰。嗯,我想是因为蓝侬的歌超越了时空,持续被传唱的关系,所以我会这样也不稀奇。
  我曾在某本杂志上看过,好的音乐就算一开始完全不符自己的喜好,但似乎在听了几百次的期间,绝对会越听越习惯。说到音乐,我是那种典型只听流行乐的人,但在第二人生的高中时代,有天突然听到广播里传来的〈Yer Blues〉时,我发现自己完全听惯了约翰蓝侬的音乐。从此,我念书的时候一定会听蓝侬的曲子。
  拜有明确目标之赐,我的高中生活稍征变得像样了些。在那之前,我每堂课大约会看时钟五十次,祈祷时间能早一秒度过,但在上课开始对自己有意义之后,时间变得转瞬即逝。就算在公车或电车上,我也一个劲地背书,养成在每天晚上固定时间念书的习惯后,也不会再因为烦恼无聊琐碎的事而失眠了。
  在这之前,我一定是花太多时间思考多余的事情吧。由于短时间内脑袋塞了过于大量的知识,古老的记忆全被赶到角落里,重要性也相对降低了。
  我就这样安稳地度过了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年。我最常想起的,是在初冬即将迈入大考最后的准备阶段,那是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念书时的记忆。
  房间里飘着咖啡香,书桌左边深处的音响轻轻传来〈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右前方则有盏桌灯,是房里唯一的光源。椅子的右后方摆着电暖器,调整过的角度让热风不会直接吹在我身上。
  每隔两、三个小时,我会穿上大衣出门,吸进满满的冬日空气。天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星星。就这样大约十分钟后,回到房里,用电暖器烤烤冰冷的双手后,再次投入只有参考书和自己的世界中。
  这样子的生活,意外地感觉不错,可能其中有些自我修复的疗愈效果吧。
  稍微开始提升的成绩,一直持续延伸到了最后,我奇迹似地考上了第一人生中念的大学,心情真的非常愉快。逐渐消失的自尊心那一类的东西,又再度回到我身边,当时觉得自己什么都办得到。
  这样就好了,如果故事到此为止就好了。
  大学开学典礼结束后,我四处寻找过去的女友——亚弥的身影,虽然马上就看见她,不过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
  三年的时间,对要改变什么而言,可说是绰绰有余。
  原本对于这点觉悟,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是……




  17




  开学典礼一结束,我便快步移向讲堂的入口,等待亚弥经过。
  话虽如此,但她是不是和第一人生中的她念同一所大学,我也没有什么足够的把握。从亚弥没有和我在一起,还有我跟第一人生念不同的高中这两点来看,就明白显示出,第二人生并非都会与第一人生相同。说不定因为某些差错,亚弥很有可能早就出社会工作了。
  还好讲堂的出入口只有一个,如果亚弥有来学校的话,我就不太可能错过她。而且不管怎么说,我身上可是内建了分辨出亚弥与其他人的感应器。我可不是在乱说,年轻时有过特别喜欢某人经验的人,一定可以懂我在说什么。
  和我同样是新生的同学们,全都各自在找认识的人,然后夸张地朝彼此开心大叫。旁人看来虽然像笨蛋,但身在其中的本人应该真的非常开心吧。还真令人羡慕呢!
  不巧的是,我没有认识的人考上这所学校,就算有,我也确定那不会是我想开口攀谈的对象,所以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对相认这件事乐在其中。不过,如果我找到亚弥,当我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能像其他人一样夸张地对我大叫,为着重逢而高兴的话,我一定会很开心吧。光靠这份回忆,我一定可以活个半年左右。
  没错,事到如今,我已经成为一个相当环保的人类。由于人生中的喜悦太过稀少,只要有一丁点的幸福,我就能在脑海中再三回味,像是连冰淇淋盖子内侧也要舔干净般地品尝幸福。
  我不断地注意自己的发型、调整领带、放松脸颊的肌肉,准备与亚弥重逢。
  然后,那一刻来临了。
  在人群中,虽然只是稍微看到了后脑勺,我就清楚地知道那是亚弥。我的胸口异常地难过,呼吸也变得不规律。不过是几公尺的距离,感觉就像好几百公尺一样。
  我来到了只要出声,对方就一定能发现我的距离。我想呼唤她的名字「亚弥」——然而,张到一半的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我的体温大概下降了三度吧。




  18




  亚弥正挽着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的手臂。
  不过,若只是这样的话,我想我还能够忍耐。
  毕竟我们都已经分开三年了,那么有魅力的女孩子,周围的男生不可能无动于衷。
  虽然我不太愿意去想这件事,但也早有这点觉悟。亚弥要是始终一个人的话,一定很寂寞吧。因此,就算她找了其他男生代替我,我也无法责怪她。
  但是,如果亚弥身边的那个人,不管怎么看都像是第一人生中的我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走在亚弥身旁的男人不论是体型、举止、声音、说话方式、表情都和第一人生的我如出一辙。就像我之前说过的,虽然我对第一人生的记忆并不具体,但还是留有「友善的笑容」、「悦耳的声音」这种印象。那个人的特征简直符合这一切。
  分身。我的脑海中闪过了这个词汇。
  就是和本尊相似的「假货」出现的现象。
  不过,如果要说亚弥身边的男人是我的分身会有些问题。因为,第二人生的我在各种层面上来看,都脱离了第一人生的我。所以吊诡的是,若是以重现第一人生的观点来比较我和亚弥身旁的男人,我才像是个「假货」喔。要说谁是分身,认为我是分身才比较合理。
  可以说是完全惨败呢。如果我能正确重现第一人生的话,我一定会变成今天站在亚弥身边的那个男人。
  照这道理来说,也就是我不能和亚弥交往。
  因为在第二人生里,存在着我的分身。




  19




  我已经好久没有对一个人抱持明确的敌意了。
  因为在那之前,我连憎恨别人的力气都没有。毕竟,要在心中把某人当成坏人,就必须把自己当成正义的一方吧?对我而言,我无法办到这件事,因为我自己最清楚第二人生的自己有多么不像样。这些日子要说去怨恨谁的话,顶多也只是对亚弥感到不甘心的程度罢了。
  不过,这一次我却因怒气而发抖。一边错愕地站着,脑海中则是不停地说:「喂!有没有搞错?那是我的角色吧!」
  该怎么说才好呢?如果亚弥只是交了男朋友,我还可以原谅喔。我会想着:「把亚弥抢回来吧!」也敢说:「我比那种家伙还要好!」嗯,说不定这样我还比较有斗志呢。感觉就像一场夺回命中注定对象的战争一样。
  但是,从我身边抢走亚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这样说可能有语病。简而言之,某人堂而皇之地接下我第一人生的位置,几乎与第一次的我没有差距地一路成长,而那个人就是现在亚弥身边的男人吧。
  不论如何,也就是说现在担任亚弥男朋友的人,是「更接近完整的我」喔。
  那么,在此问一个问题吧——
  「我能够战胜自己吗?」
  如果对方是一个完全不同类型的男人,我只要表现出属于我的优点就可以了。而我知道亚弥会喜欢我,因为人的喜好不会轻易改变。
  但是,当对方几乎跟我是完全一样的类型时——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获胜了。
  因为真要说的话,他是我的升级版啊。




  20




  于是,我再次落入走投无路的境地。
  之后的几个月,真的是令人吃惊连连,因为我的分身一步步准确重现了我从前的大学生活。照理说,我应该要详细解释这一切的过程,但这次就让我省略吧。因为如果要我从头说明的话,我会彻底失志。
  那个男人没有多久就成为系上的中心焦点,许多人仰慕他,也有许多女生亲近他——尽管如此,他还是对亚弥非常专情。嗯,站在客观的立场来看,我再次觉得第一人生的我真的好幸福啊!然而,那个男人却不令人讨厌,待人也亲切。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亚弥和他走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一样,仿佛是会动的童话。
  那两个人太过闪闪发亮,有种像我这样的人根本无法靠近的感觉。不,他们当然都是非常温柔体贴的人,只要表现出想和他们当朋友的意愿,他们一定会接受吧。但我要的并不是这个。
  话说回来,只要想到就算是看起来那么完美的人,只要走错一步,就有可能变成像我一样,就会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呢。如果那个男人和我一样得到重启人生的机会,到时候,他也不是不可能像我一样失足堕落。
  这么一想,要说世界上有好人和坏人之分,或许只是在好环境下长大和坏环境下长大的人之间的差别吧。至少我觉得遗传因子不是什么大问题。




  21




  我的脑袋中有某条线断掉,是发生在隔年的十月底左右。
  高中毕业后,我在大学附近的公寓独自生活,当时几乎跟所谓的「茧居族」没有两样。我根本不太去学校,也没有打工,不和人碰面,也没有好好地进食,一整天就关在房间里喝着便宜的酒,然后就是一直睡觉。
  我不会去开电视或广播,也不会阅读报纸。总而言之,就是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除了去便利商店买酒、烟和垃圾食物之外,几乎足不出户。就算查看手机信箱,也全都是一年级时为了分散注意力而做的短期打工仲介,以及电子邮件系统的信件,根本没有一个人名。
  在知道「分身」的存在之后,我不管做什么都会忍不住拿自己和他比较。每一次,都让我感受到,和他相比自己有多么差劲。
  如此一来,就连一直理所当然的事情也会突然变得无法忍受。例如,高中时我对一个人上下学这件事从来都没有任何疑问,但上了大学之后,只要看到几乎每天一起上学的亚弥和分身——据说是叫常叶吧——我就会无法自拔地感到自己是个多么孤独的人。之后,当我一个人往来于学校和家里时,就会意识到自己身边没有亚弥的陪伴,因而感到无尽的空虚。
  这种状况,渐渐演变成随时随地都会发生。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一个人看电视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一个人买东西的时候。总之,不论何时,我都深深感受到亚弥不在身边,而笼罩在失落感之中。
  走在街上看到高中生情侣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得难以言喻。一想到亚弥和常叶从前可能也经常像那样穿着制服约会,就难过得受不了。在社团活动比较晚结束的日子,一起骑脚踏车回家;下雨的日子,共撑一把伞;降雪的日子,在口袋里牵着手漫步。一切都非常容易想像。
  搞不好,我在公车站看到亚弥的那天,她就是在等常叶。
  我知道亚弥可以让我有多幸福,也知道我可以让亚弥有多幸福。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空虚。
  所以,我的伤口始终没有痊愈。伤脑筋的是,就算我想要自己疗伤,看看美丽的景色、品尝美味的食物、看一场感人的电影,也都只有反效果。那些总会让我想到「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跟我分享这些美好的事物」。
  这下还真是糟糕。这么一来,不就真的什么事都办不到了吗?
  唉,当时的我每天处在和发狂只有一线之隔的状态。因此,我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只能借由Cigarettes & Alcohol(注:烟与酒,亦为绿洲合唱团1994年发行的歌曲。)来麻痹脑袋。人类伟大的发明之一。




  22




  那一天是大学校庆,但我完全没有想从家里出门。我没有参加社团,所以这天没有要做的事,也没有人可以一起逛会场。我自己最了解,去了学校也只会难过。
  不过,严格说起来,不管我去不去参加校庆,这一天都会难过。
  会这样说呢,是因为我想起了那件事。我想起了在第一人生里,今天是怎样的日子。混帐!我几乎是以完美的型态带回了这段记忆。毕竟那是非常重要的记忆,会记得这么清楚也是无可厚非。
  在第一人生里,我和亚弥自从十五岁之后就没有一刻分开,私底下虽然总是会拥抱、亲吻彼此,但神奇的是始终都没有越过那条界线。要说为什么嘛,那是因为我们都很放心的缘故。因为深信彼此的心意都不会改变,所以觉得不用急也没关系。
  所以我们彼此都在最后的防线前努力忍耐。乐趣就在于到达忍耐极限时收手。
  越过那最后一道防线的日子,就是今天,大学校庆的夜晚。
  也就是说,亚弥和常叶今晚会越过彼此的那道防线。
  我以为我会很生气,以为我会前所未有地失去所有理智,破坏身边的物品,甚至气冲冲地前往亚弥的住处。
  然而,我实际上采取的举动可以说和上述完全相反。
  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我躲到了桌子底下,就像防灾演习一样。
  然后我开始啜泣,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好几个小时。
  要是生气还算好,因为那样还等于把对方当作敌人看待。但是难过的话,一切就结束了,因为那等于半接受了一切都是「无可奈何」。




  23




  等我回过神,屋子里已经暗了下来,窗外传来了蟋蟀的声响。
  我的心情已经稍微平复,也注意到自己内心深处点燃了一团小小的火花。
  奇怪的是,我很冷静。不论我如何动之以情,再怎么拼命,我都深深了解到,现在的我不适合亚弥,也赢不了常叶。
  那该怎么做呢?我问自己。
  很简单啊。我给自己回答。
  「只要让分身退场就好了。」
  我很干脆地接受了自己导出来的这个答案。
  这个判断很不正常吧?
  因为,简单来说,就是我打算杀了代替我角色的常叶。
  我认为这么一来,亚弥就会再次感到寂寞,而靠近和常叶最为接近的我喔。
  这怎么想都称不上是合理的方法,就算真的成功杀害了常叶,也很难说是根本的解决方法。不如说,如果常叶在这个时间点死去的话,他在亚弥的心中就会变成像神一般的存在,亚弥可能再也不会去看其他男人一眼了。
  不过,总之我当时是认真的,还擅自认为「这样也是为亚弥好」。明明不管怎么看,维持现状对亚弥而言才是幸福。
  唉,被逼到悬崖边的人,真的想不出什么好方法耶,因为视野实在太过狭隘了。整体来看,不得不说第二人生的我实在是个彻底的笨蛋。
  照理来说,我的精神年龄从第一人生的二十年加上第二人生的九年,说是有二十九岁也不为过喔。但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的精神年龄似乎停在了十几岁的程度。早熟小孩常发生的「龟兔赛跑」现象,似乎也出现在我身上了。
  好了——虽然有点长,但是到此为止就是大致的前情提要了。老实说,在第二人生再次迎向二十岁的过程中,最重要的只有最后几个月而已。接下来,我会再稍微清楚地说明给你听。




  24




  就这样,我的夺回女友作战开始了,不过,这个作战也可以称作杀害分身计划。
  不论我会怎么杀害常叶,一旦遭到逮捕就没戏唱了。为了安全且准确地杀死常叶,我首先开始的行动是——跟踪。
  我相信一定有个瞬间能够确实杀死常叶,因此持续跟踪在常叶背后。最理想的方式是,从高处推落他,让一切看起来像场意外。没错,我希望他的死法自然到只要过几年,就连我这个凶手本人都认为「那不是真的意外吗?」。
  我们很常会听到做坏事的人后来因露出马脚而遭到逮捕,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当事人一时大意,不如说,本人内心有「被抓也无所谓」的想法才是真正的原因。因为受不了罪恶感的谴责,内心某处开始觉得「被抓还比较轻松」,因此才会自己露出破绽。
  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发生,如同我刚才所说,能淡化「是我杀的」这种感受的杀人方式,是比较理想的选择。
  至少第一人生的我,最喜欢在桥啊、观景台啊、屋顶等高处望着景色发呆。所以,如果常叶在没有人烟的桥上,靠着栏杆望向前方发呆的话,我只要趁他不注意,将他的双脚往上一抬,把他向前推就好了。
  虽然我不知道现在警方拥有怎样的搜查技术,但万一有人发现常叶的死因是人为,只要他的尸体上找不到我的头发、衣服纤维,还有指纹等,我就算是安全的吧。
  总而言之,我该做的,就只是继续耐着性子等待。现在这种情况,不是要制造机会,而是要等待机会。不管我再怎么思考,绞尽脑汁,都不是那种可以成功瞒过警察的人。就算再怎么想做得天衣无缝,也一定会犯下什么疏失。因此,我只能仰赖幸运之神站在我这边了。
  还好,我有的是时间。若这是校庆之前的计划,我多少会感到焦急。可能就算勉强,也想在他们跨越最后一道防线前杀了常叶。哇,我真心觉得还好不是这样喔!
  跟踪这件事,其实没有想像中那么难呢。由于常叶和第一人生的我无比相似,所以我很容易就能预测他的行动。「他接下来应该会前往那里吧?」、「他差不多要离开了。」等等这类的预测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基本上,会被跟踪的人也不见得是有做什么亏心事,自然也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发现。
  听到跟踪这个字眼,你可能会忍不住想到那种私家侦探和冷硬派推理小说的剧情,不过事实可能会让你失望。
  实际上,跟踪只是充满无聊与不自由的行动。要是跟踪对象是怀有什么重大秘密的人还另当别论,但我的对象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
  加上我尽可能采取不勉强的方针,这么一来,能安全跟踪的瞬间其实非常有限。所以我主要的工作就是「等待」。与其说是跟踪,主要的型态更像是静坐在某个地方,耐心等待常叶路过。因为要是我太常出现,就会引起对方的疑心吧。我曾经做过计算电车上下乘客人数的工读生,那种打工都还比像这样的跟踪有意义呢。
  不过,有趣的是,我为了跟踪,出门的次数变得频繁。托此之福,当我回过神时,「茧居」的状况已经不药而愈了。虽然我本来「茧居」的状况也没有那么严重啦。
  讽刺的是,在我思考杀人计划之后,个性暂时也变得开朗起来。跟踪分身时,为了乔装,我经常出入二手衣店、透过书本或网路学习跟踪技巧、熟记街上的地图,一点一滴地累积努力,或许是这些事为头脑带来好的影响吧。在此之前几乎没有接收过什么刺激的大脑,借由不断接收资讯,开始渐渐地活动起来。
  总而言之,出现明确该做的事情是件好事吧。尽管目标是杀人,但是为了某事而排定顺序努力的行为本身,带来了正向的作用,我的生活因此出现生机。
  也因此,我的表情有了改变。因为我上大学之后就完全没在照镜子什么的,所以最初没有发现自己的这个变化。经由妹妹提起后,我首次好好照了镜子,才发现自己的五官微微地明亮了起来。
  ——对了对了,我完全忘了妹妹的事了,或许我应该要早点提到她才对。那个发生的变化跟我相比毫不逊色的,妹妹的故事。
  换个角度来说,我的妹妹是整个事件里最大的受害者。




  25




  我脑袋中关于妹妹的记忆,清晰的程度不输给女朋友。这大概是因为在我的第一人生中,妹妹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吧。
  第一人生中的妹妹,是个活蹦乱跳到有点夸张的女生,无比喜欢阳光与运动,一整年都晒得很健康,仿佛活力的集合体。只要跟她在一起,好像也会变得很有精神。
  大概是热量的供给追不上身体的消耗吧,妹妹的身材称不上有女人味,但总是一脸开朗的笑容令她非常受到男生欢迎,常常有朋友拜托我介绍妹妹给他们认识呢。
  然而第二人生中的妹妹,则变成一个喜欢看书和日荫处,脸色苍白,总是低头不语的冷淡女生。要是认识我第一人生的妹妹的人看了,一定会觉得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吧。说到和第一人生的落差,妹妹跟我还真是不相上下。
  妹妹会变成那样,都是我的错。因为上面的哥哥不去学校,素行不良,下面的妹妹也会直接受到影响。每天以一副快死的表情出门,一回到家就只会关进房里睡觉——看到这样的我,妹妹对未来也渐渐不再怀抱希望了吧。
  因为兄妹俩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我们家每天晚上都像在守灵一样。情况真的很严重呢!家里没有一个人有笑容,只听得到电视机里传来的凄凉笑声。
  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可能都因为孩子扭曲的成长,对自己的基因和教育方针丧失了自信吧。他们本来都是很好的人喔!虽然这种话由我这个亲生儿子来讲也有点怪啦。不过,儿子总是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表情,女儿则是一直关在自己的壳里看书,父母总不可能自己开心过活。
  没有余裕的人们个性总会变得扭曲。把我视为失败品的母亲,转而对妹妹抱持过大的期待,为她请家教、补习,给妹妹极大的压力,就像说着「只有你千万不能失败」一样。当然,妹妹因此感到重担,而母亲这种行为,也让我否定了自己的存在。
  而父亲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已经不对家人抱任何期待。他开始关入自己的世界里,把心思投注到重机街车(注:Naked Bike,无整流罩、车架,且引擎裸露在外,常在城市街道上行驶,外塑较为休闲。)上。
  玩街车本身完全没有问题,还可以说是项不错的兴趣,但父亲假日变得几乎都不在家,就算母亲要他陪自己去购物,也当作没听到,令人看了很担心呢。每到星期六的早上,两人就会开始吵架,没有人会先让步。
  我十七岁的时候,父亲出了一场很大的车祸,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那一个月里,家里没有任何争执,非常平静。但是,在父亲出院的那天,他和母亲的争执演变成非常认真的大吵,之后,两人几乎没有再说过话。
  追根究柢,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由于我的改变造成妹妹的改变,因为兄妹的改变,父母才会改变。他们两人从前完全没有争吵的必要。但是,就算我这么说,他们也不会理我吧,只会觉得我们家的傻儿子脑袋终于不正常了。
  不知不觉讲到父母了,我是要说妹妹吧?没错,我和妹妹的感情曾经好得令周遭的人惊讶。不过第二人生里,我们彼此别说是说话了,就连眼神也不曾对视过呢。
  我想,第二人生中的妹妹大概很讨厌我吧。因为她偶尔开口说的话,都是对我的抱怨。像是「眼神凶狠」啦,或是「头发太长」之类的。我觉得她实在没有立场可以说别人,妹妹自己才是不输给我的眼神凶狠、头发一直留长。
  唉,真的是很令人伤心呢。遭到女儿讨厌的父亲心情,是不是就像这样呢?不过,这的确也是无可奈何,因为我现在就是个理所当然会被讨厌的人。




  26




  不过,大概在我订定杀害分身计划、跟踪常叶一个多月后,妹妹大半夜一个人来到我住的公寓。
  是那个应该非常讨厌我的妹妹喔。
  那天刚好是降下初雪的日子吧。洗完澡一阵子之后,因为实在太冷了,所以我那年冬天第一次开了电暖器。放置了好几个月的电暖器,在按下开关几分钟后吐出了细微的灰尘,缓缓地送出热风,屋子里充满了煤油的甜味。
  当我缩在电暖器前取暖时,门铃响了起来。我看看时钟,晚上九点。这种时间,会是谁有什么事呢?应该没有朋友会来找我,是不是按错门铃要找隔壁的人呢?
  门铃再次响起。平常的我不会去理会门铃声,不过我那天有点奇怪,特地走到镜子前整理仪容,小跑步奔向玄关,打开大门。
  我当时或许很寂寞吧。就算是按错门铃也罢,只要有人来敲房门,我就很开心了。
  然后打算和那个糊涂蛋说一、两句话。
  然而,打开门后,站在那里的竟然是妹妹。
  我内心一阵混乱,第一个想到的是,是不是家里有谁发生什么事了?父亲因为街车意外死掉,或是母亲回娘家之类的。妹妹是不是要来告诉我这些事的呢?长久以来一直过着没有好事的人生,会不自觉怀疑所有找上门的消息都是坏消息喔。
  妹妹的制服外只加了件针织外套,她口中吐出白色的气息,避开我的眼睛说道:
  「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子。」
  我问她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她只回了句:「没什么。」就擅自进入我的房间里。我的房间里充斥着空瓶罐散发的味道、在屋内晾晒衣物加上烟蒂混合而成的臭味。
  妹妹皱起眉头,将电暖器好不容易吹暖的房间窗户全数打开,开始整理。
  从她现在整理起我房间这件事来看,她是认真要暂时寄居在我房间里没有错了。我知道第二次的妹妹和第一次的妹妹不同,不是那种「不照顾好哥哥身边的事会不安心」的人。妹妹肩上背的那个大波士顿包里,一定装着满满的换洗衣物之类的吧。
  首先,我决定为在寒冷中前来的妹妹泡一杯温暖的热饮。趁她整齐折叠我房间中散乱一地的衣服期间,我将烧好的热水倒进马克杯中,加入满满的可可粉搅拌,因为妹妹最喜欢这种甜死人的热饮了。
  妹妹从我手中接过热可可,双手捧着马克杯,慢慢地喝着。我一直看着她,一边思考接下来自己该说些什么。妹妹则是一直盯着杯子里头看。
  说实话,我没有特别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反正一定都是些让人泄气的事。或许有人会说,倾听这些事也是身为哥哥的职责,但是我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光是考虑自己的麻烦事就令我筋疲力竭了,实在没有心力再去关心别人的麻烦事。
  妹妹大概是觉得我应该要先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吧,所以对于我没有进一步提问似乎显得不太满意。
  我们视线相对,她的眼神像是在说:「问点什么吧。」
  我受不了这股压力,勉勉强强地问道:
  「穗歌,你高中还没放寒假吧?」
  「嗯,可是我不想待在那个家。」
  妹妹这样回答。
  原来如此啊。
  简单来说就是离家出走。我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总觉得如果我用离家出走这个字眼,妹妹会生气。第二次的妹妹靺常讨厌那种愚蠢的单字套用在自己身上。
  话说回来还真是意外啊。离家出走实在太不像妹妹会做的事了,她应该是那种就算对家里有什么不满,也不会采取离家出走这种没有意义行动的人才对。就算有讨厌的事物,也绝不会气得抓狂,而是和对象保持距离,静静等待最糟的时刻过去第二次的妹妹应该是这种类型的人才对。
  是不是发生什么极为严重的事了呢?我有点感到不安,但又匆匆将这个念头赶到脑袋角落,不断跟自已说:「这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当然不可能真的没关系,但是我光是自己的麻烦事就已经心力交瘁了。
  「你是怎么来的?」我这么一问,妹妹就给了「怎么来都无所谓吧?」这个标准答案。不过的确没错,其实怎么来都无所谓,我只是要从重要的部分转移话题才问的。
  「房间好脏。」妹妹一边看着房间四周一边说。这是她擅长的批判哥哥。「品味也好差。」她说。
  「讨厌就出去啊。」我也丢给她标准答案。
  「我没有说讨厌。」
  「你的意思是又脏又没品味,却不讨厌吗?」
  「对啊。又臭又脏又没品味,但我没有说讨厌。」
  若是第一次的妹妹,应该二话不说就帮我打扫,还会帮我煮美味的食物就是了。
  对妹妹而言,她应该不想来我家才对。跟我一样没有朋友的妹妹,应该是没有其他去处,才会不得已离家出走到我这里吧。
  她学校还没放寒假,应该也不会在这里住太久,但对我而言还是很麻烦。不知道她能不能尽快离开呢?我虽这么想,却连强势说出口的勇气也没有。
  第二人生的我,极度胆小喔。而第二人生的妹妹,则是有点恐怖,总是非常敏感,静静地发怒。就像是要破不破的汽球一样,把我的胃掐得紧紧的。
  由于不希望妹妹随意乱翻我的房间,我从衣橱拿出棉被,替妹妹铺着地舖。她刚洗好澡,换好睡衣吹完头发。看着地舖和床,妹妹一秒也没犹豫地直接走向床,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房间了。
  没办法,我只好钻进地舖,然后问妹妹:「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她说。然后盖上毯子。
  就这样,我们展开了非常疏离的两人生活。




  27




  隔天八点左右,妹妹把我摇醒。
  我原本以为我会在睡觉期间彻底忘记妹妹的存在,隔天早上在房间里看到她会吓一跳,但意外地没有如此。出乎意料地,我很适应妹妹待在房间里的这个状况。
  相对于我的眼睛只能打开三分之一,妹妹用清醒的目光盯着我说:
  「带我去这里的图书馆。」
  然后停顿了一下,又加上一句:「现在马上。」
  妹妹似乎已经完成出门的打扮了。我好久没看到她穿便服的样子。妹妹坐在床上,双手插在灰色针织外套的口袋里,从深蓝色短裤伸出的双脚前后摆动,配合这个动作,及肩的柔顺长发也随之摇曳。本来就很细的腿在穿上黑色裤袜后,看起来就像塑胶做的假脚一样。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从衣架上取下一直挂在晒衣杆上从没折过的衣服,夹在腋下走向洗脸台。洗脸台的水冷得可以让人休克致死,但由于等水温变热还需要几分钟,我只好用这些冷水洗脸,迅速更衣。真是的,明明是在自己房间,为什么我非要这样偷偷摸摸地换衣服不可呢?
  我连续打了好几个大呵欠。昨晚虽然配合妹妹早早上床,结果却睡不太着。就像大多数有茧居倾向的人一样,我理所当然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一点睡觉八点起床这种健康的作息时间,对我而言非常辛苦。
  本来这几年我的睡眠时间跟第一人生相比,就增加许多。体质变成没有睡满十小时,身体就会不对劲。不,正确来说,与其说是体质改变,不如说是因为醒着的时间太痛苦,为了减少这些痛苦,身体下意识地增长了睡眠时间吧。
  只要有想看的节目或是与人有约,人类是可以早起的不是吗?虽然人家说早起有益于人生,但是让我来说的话,其实只是拥有美好人生的人会早起罢了。
  不过,尽管我早上设定三个闹钟还是会下意识全部按掉,但只要女孩子一摇,果然还是会乖乖醒来。就算对象是感情不好的妹妹、是不上学的小孩、是离家出走的少女,这一点还是不会改变呢。
  好久没有像个正常人一样醒来的感觉了,我平常总会睡第二次、第三次回笼觉。就算起床,也多半在床上看书或玩手机。若要细分的话,我一般从起床到下床需经过十个阶段左右。所以这次被妹妹叫醒,马上能从被窝起身离开的经验,可说非常珍贵。
  明明还不到十二月,连空气都要冻僵的感觉就像隆冬一样。要出门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妹妹单薄的衣服,便回头拿了件军装外套给她穿……这种讲法感觉我好像是个为妹妹着想的哥哥,但严格来说,我只是想尽可能减少自己犯的错罢了。因为如果事后妹妹怪我的话会非常恐怖——这是我这么体贴的最大动机。
  面对拿出外套的我,妹妹就像在说「我自己穿啦」般,从我手中抢走外套。虽然袖子有点长,但因为是合身的外套,所以她穿起来不会太奇怪。
  我套上从高中一直穿到现在的制服外套,松松地绑好靴子的鞋带后开门出去。冷风抚上肌肤,我发抖了几秒。进入车内,我把暖气开到最大,和妹妹边发抖边等待车内的温度变暖。




  28




  妹妹坐上mini cooper副驾驶座后第一句话就是「烟味好重」。不过这不是我的错,这辆车本来就是父亲喜欢才买的,车子给我的时候就一直有这股烟味了喔。
  接着,看了后座之后,妹妹又说了「好脏」。关于这点就百分之百是我的责任了,车子的后座布满了我大学课堂上用的资料或教科书、装着宝特瓶和空便当盒的塑胶袋,还有随意脱下的夹克和运动鞋等等。
  虽然这和因为跟踪而长时间待在车里也有关系,但我想最大的问题是,除了我自己,这辆车根本没有载别人的机会。如果很常载别人的话,我也会好好维持车内的整洁。这跟如果想要变时尚,就去做会在大众面前露面的工作是一样的道理。
  妹妹反复地说着:「又臭又脏,可以看出车主的个性呢。」
  我说:「那还真厉害呢。」
  不过,房间或是车子的脏乱程度,的确可以反映出主人的精神状况。也就是说,若是在五十分的生活中,会连小事都放在心上,希望生活变成五十一分,但努力将负五十的生活变成负四十九,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呢。
  上午九点的天空很灰暗,四周笼罩一层薄雾。在前往图书馆的路上,妹妹不停念着我的外套都是烟味啦,要我放些音乐来听啊之类的抱怨。不过,我播了手边的CD的话,她又会继续抱怨了吧。因为如果想让妹妹接受,只能放只能放席格若斯或是mǘm这类乐团的音乐,但不巧我完全没有这种类型的CD。
  妹妹看我对她的话没有反应,就敲着卫生纸盒说:「好好听别人说话。」唉呀呀,她只有在我面前态度才会这么嚣张。该说她是在家一条龙,还是在哥哥面前一条龙呢?
  我们抵达了市立图书馆。看到建筑物的妹妹讲了句:「好小。」不过因为这不是对我的抱怨,就没差了。
  以前做大学作业要查资料时,我来过这里,所以办了图书证。「随便你去挑书吧。」我这么说后,妹妹此时也老实地点点头回了声:「嗯。」就消失在书柜走道深处。
  我也挑起自己喜欢的书籍。踏上狭窄楼梯后来到图书馆夹层楼层,每踏一步,地板就会嘎吱作响。在靠近墙边的书柜间隔里,有个年轻女生坐在椅子上看着十分厚重的书。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个装饰,一直盯着瞧,直到看到对方在瞄我,我才终于发现那是真人,慌慌张张地离开。
  借书时,在看到写有还书日期的月历后,我才知道那天是星期三。每天过着没有预定事项的日子,对星期几的感觉也变得模糊,只能区别平日和假日。更严重的话,还会完全忘记「星期几」这件事。
  星期三的话,正是那堂课开始的时候呢——我这么心想。今天是我第五次的缺席。嗯,反正也没差。话说回来,平日的一大早,大学生哥哥和一口向中生妹妹待在图书馆,感觉还真是不可思议。图书馆里都是老人,在他们的眼中,我们看起来是怎样呢?
  大约三十分钟后,我动身去找妹妹,结果她还是老样子投入在书柜之中。「还没好吗?」我问。「不要说话。」却遭到书角攻击。第二人生的妹妹总是这个样子喔。如果是第一人生的妹妹,应该会说「拜托,再让我看一下」之类的话呢。
  之后我又等了二十分钟,终于可以离开图书馆。看样子妹妹打算在我房间看一天的书。回到房间,妹妹坐在床上靠着墙壁,将视线投注在一本跟字典一样厚的书上。
  她真的变了很多,我这么想着。不过,这个样子意外地很好看。
  看来就算放她一个人也没问题。当我打算悄悄离开家里的时候,妹妹抬起头问道:
  「哥哥,你要去哪里?学校吗?」
  因为不可能跟她说:「为了了解谋害对象的生活模式,要去跟踪他。」所以我回答:「对,去学校,七点回来。」
  「哦。」妹妹似乎有所怀疑地说道。「话说回来……你看起来好像很期待的样子呢。你等一下要见的人是怎样的人?」
  妹妹真的是确确实实地问了我不想被人问到的事情呢。
  「是大学的朋友,上个月校庆才变熟的。」我一边说一边思考。这种时候,在谎言中放入部分事实比较好。「我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么合的人呢。很轻易就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有一个这样的对象实在不错呢。嗯,我们可以说是好朋友吧。」
  「这样啊。至少哥哥是这么看对方的吧?」
  哇,用最低限度的措辞却讲出最令人讨厌的说法呢!
  「对啊。至少我把他当作好朋友。」
  不过还真是令人意外呢,我原本以为妹妹根本不会介意我要去哪里做些什么。那个妹妹是不是也很渴望和别人对话呢?或者,她可能想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做些不可告人的事。嗯,不管怎样,都不关我的事。
  随便她就好,因为我有我自己要做的事。




  29




  关于分身的问题,我想要在今年做个了断。这种事情要是一直往后拖的话,会越来越难以实行。
  此外,如果在十二月之前成功杀害常叶的话,他们两个也就不能共度圣诞节和一起迎接新年了。照现在这个样子下去,只要每次遇到这种要庆祝的节日,我就一定会想起第一人生的我和亚弥相处的种种,甚至因而罹患忧郁症。这种情况我希望要是能尽量避开,就尽可能地避开。
  当然这绝不是不可能的事。如今,每天的跟踪也有了成果,我大概已经把握了常叶的行为模式。老实说,实行计划的时机已臻成熟。
  在这之前,我至少已经错过三次几乎零风险杀害常叶的机会了。如同我的想像,常叶和我的兴趣非常相近,喜欢从高处眺望风景,常常在桥上看河、靠山边的路上眺望夜晚的住宅区。
  莉我表来,那等于就像是庶对我说:「杀了我吧!」事已至此,似乎连老天都站在我这边也说不定。然而我却迟迟没有实行计划的原因,果然还是因为在紧要关头无法下定决心。
  不过,了解常叶的行为模式之外,我跟踪常叶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找到常叶的缺点」。
  也就是我在等他暴露自己的缺点。为了正当化自己的行为,我希望想办法捏造出常叶该死的理由。就算只有一点,我也想找到常叶值得我杀的理由。
  不过还真是伤脑筋呢。尽管我长达一个月持续在挑他的毛病,但他身上却完全找不到一个像是缺点的缺点,也不会因为太完美而惹人厌。
  我不知道他本人有没有意识到,不过感觉常叶对自己表现出的形象很有分寸。常叶主要的武器就是不论对象是谁,都可以一瞬间瓦解对方警戒心的优雅微笑,和想要一直听他说话的优美嗓音。但是他平常会刻意克制这两个特点。
  然后在他觉得必要的时刻集中运用,让周遭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每个人都会注意到他,但是他绝不会给大家习惯那种魅力的时间,而会在那之前收起光芒。如此一来,大家就会擅自扩大对他的想像,开始稍微过度评价他的魅力。
  真的是非常优秀呢。从他身上,我学到了所谓让每个人眼睛都为之一亮的魅力,与其一直暴露,不如表现得像是偶尔想起才展现的样子才是恰到好处。嗯,不过对毫无魅力需要隐藏的人来说,这是没用的技巧就是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家伙真是不简单呢。连对他抱有负面情感的我都有如此评价,在其他人的眼中,常叶一定是个极有魅力的人吧。




  30




  结果那天我仍然什么也没做就回到了公寓。打开门,仿佛闻到了妹妹亲手做晚餐的味道——如果这样的话当然很好,但实际上妹妹只是对我说:「我饿了,煮些什么吧。」然后加上一句「现在马上」。
  我基本上是不怎么下厨的人,所以从冰箱里拿出苹果派,用烤箱稍微烤了一下,在上面放了香草冰淇淋后端出来。
  妹妹看着苹果派向我问道:「青菜呢?」我回答:「没有。」过了几秒,妹妹说:「这样不太好呢。」感觉她本来是想说:「你是白痴吗?」之类的话,但好像是因为食客的身分,稍微顾及了礼貌呢。
  喝完饭后咖啡,妹妹盯着我的脸看,仿佛说:「我想说些事,但不想主动开口。」
  所以我问她:「怎么了吗?」
  「哥哥,你没有女朋友吗?」
  她突然间在问什么东西啊?
  「很遗憾,没有喔。」
  「……虽然很失礼,不过你从以前就一直没交过女朋友对吧?」
  我很想说在第一人生的时候,我曾有个理想的女朋友喔。
  「对啊,一直没交过。」
  「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对无法有对象的人最糟的问法呢。
  就第二次的我来看,对于大家可以接二连三交男女朋友这件事,实在感到不可思议呢。在第一人生中,因为理想的女生一直在我身旁的关系,所以没有多想,如今则是常常佩服大家都能找到跟自己契合的异性呢。
  对我来说,有对象的人比没有对象的人还要不可思议喔。我打从心底尊敬这些有对象的人,但另一方面也会想说:「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虽然有可能是多管闲事,但是人与人心灵契合的那个瞬间,本来就是即使穷尽一辈子都少有的时刻喔。
  假设有很多人能频繁体验到那种时刻,那些人就某种意义上而言,不就是脑袋空空的人吗?如果把人生在世培养的价值观比喻为画图,每个人都随兴地画着属于自己的画,而如果那幅画能够和他人完全一致的话,我想那只可能是两个人的画都是白纸了。
  不然就是一幅缺乏想像力,极端平凡的画吧。
  当然,像我这种立场的人说这种话,完全没说服力,感觉就只是发牢骚罢了。是孤单的自我分析家,除了自己没有考虑其他事情的闲人说的胡话呢。
  好了,回到妹妹「为什么?」的问题。第二人生中我无法交女朋友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无法想像亚弥之外的人当女朋友喔。」不过,就算跟妹妹说也没有意义。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啊。」我这么说道。
  「可是难道你一直以来都没有喜欢的女生吗?」
  我摇摇头。
  「连一个人都没有吗?」
  「嗯,就是这样呢。」
  「那,至少有合得来的女生吧?」
  合得来的女生……吗?
  如果是合得来的女生,倒是稍微让我想起一个人。
  不过,那恐怕跟妹妹期待的那种「合得来的女生」有很大的差别就是了。




  31




  故事要追溯到我活得最凄惨的高中时代。
  不夸张,第二次的我,在高中时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不是说全班的人都讨厌我,问题出在我无聊的自尊心上。这么说你可能会笑我,但是我一直认为,朋友这种人,都是对方擅自靠过来找我的。这跟傲慢和天真没有关系,而是我本来就没有想过主动跟别人搭话。
  这是第一人生带来的不良影响,因为我曾经是个非常受欢迎的人。
  当然,我再怎么迟钝,也不可能一直没发现「不主动跟别人搭话,就交不到朋友」这件事。而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其实还有机会。至少只要我主动开口的话,那些在教室角落四散生存的家伙们,看起来都会自然地把我当朋友。
  然而,我最终也没有向他们搭话。为什么?那是因为自尊心这种东西在作祟。其实真的是很无聊的事情,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我死都不想主动去跟那些不怎么样的家伙们搭话。
  虽然这么说有点那个,但我当时还是深信自己仍是以前的那个美男子……不,老实说,这个想法至今也没有改变。先不论这是否为事实,但光是这么想,就让我深深获得救赎喔。
  而且,如果没有人爱我的话,至少我应该要爱自己才行呢。
  嗯,总而言之,像我这样的一个美男子,却非得去跟那种不怎么样的家伙们搭话不可,实在太不公平了。虽然由他们来看,我可能是比不怎么样的人还要不怎么样的家伙就是了。




  32




  你如果有经验的话就会懂,没有一个朋友的高中生活,老实说就是地狱喔。跟这相比,大学生活一个人孤伶伶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虽然人们常说,孤单是习惯的问题,但是孤立状态却不是习惯就能解决的事。我可以忍受假日好几天都自己一个人过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当周遭的人都亲密地结伴相处,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受到孤立时,再怎么麻痹自己的感觉还是会在意。
  那么,说到我是如何忍受这么凄惨的状况——那也是非常无聊的方法呢。
  在教室里面,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跟我一样孤立的人——一个叫柊的女生。她在学校也是一个朋友都没有,眼神总是像在诉说「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期待」,就像不是自愿来学校的女生一样。那就是柊。
  真要说的话,柊算是个子娇小的女生,有着仿佛容易受伤的眼神。她的视线总是朝下,偶尔必须与人四目相交的时候,看起来简直就像在瞪对方一样。还有,她说话时总是用极度没自信的微小声音,断句非常多。「我,觉得,这样不错……嗯,没有,什么问题吧。」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总之她就是一边挑选平凡又安全的话,一边慎重开口,拜此之赐,周围的人似乎都觉得她是个麻烦的家伙。而我则是属于讲话太过官腔给人冷淡印象的那型。乍看之下,我们两个人似乎完全相反,其实骨子里是一样的吧。
  柊也和我念同一所国中。和我一样,她在国中时代也绝对不是孤伶伶的。进入高中后,身边一没有认识的人之后,就受到了孤立,是典型的模式呢。
  不管怎么样,当我在教室时,对自己孤立的状况会感到非常自卑。每当强烈感受到这份情绪的时候,我就会看着柊。
  我的孤单同伴——柊。她在教室角落孤伶伶的样子,对我而言是很大的安慰。只要想到「至少在这间教室里,孤立的不只我一个」,就是一种很大的救赎。
  不,不只这样。其实就是因为有柊在,让我还可以深信自己在这间教室里面的地位不是最低的。「虽然我的立场很悲惨,但还是比那个女生好。」我借由这样的想法,保持自己精神上的稳定。真的是一种很不要脸的方法对吧?
  然而——或许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感觉柊也和我一样,把我当成一种精神镇定剂。每当换教室或是准备学校活动这种会强烈感受到孤立的情况时,我和柊四目相交的机会便异常频繁。
  柊一定也把我看成比她低等的人,藉此得到安慰吧。至少,感觉她的确是在看我,确认「啊,那个人也是一个人」而感到安心。
  在这层意义上来说,我想我们彼此可以说是合得来吧,虽然是以一种非常扭曲的形式合得来。我们对彼此而言,只是一个寻找优越感的对象。我看着她会觉得「虽然她的立场跟我类似,但比起男生孤立一人,女生孤立比较悲惨呢」而瞧不起她;她看着我则觉得「虽然他的立场跟我类似,但以功课来论,我还比较好吧」而瞧不起我……就是这种状况。
  可能有人会说我有被害妄想症,但只要你看过一次柊的眼神,应该就会懂我的意思了,那是非常露骨地瞧不起人的眼神。我的眼神也是那种感觉,所以非常了解。
  一年级的时候,我还不习惯孤单一人,一到午休时间,就会逃也似地前往图书馆念书,打发时间。由于柊也很常这样,所以我们经常在图书馆遇到。虽然不会特别打招呼,但确实都有注意到彼此。
  在每隔几个月便会来访的特别消沉时期里,虽然身体没有什么状况,我还是会到保健室请一下午的假,其中三次就有一次会和柊撞在一起。就像是约好一起跷课一样,还真是尴尬。嗯,大概是因为我们想请假的课大致上都一样的缘故,会遇到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呢。
  更甚者,升上二年级后,我和柊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了。因为班导多余的措施,改变换位子的方式,让学生可以选择抽签或是自由挑座位。不过,如果选择自由挑座位,规定就不能挑最后一排。
  如此一来,坐在最后一排的人,自然就变成不介意座位的人了。对没有朋友的人而言,基本上只要有个角落,座位在哪都无所谓,所以我和柊变得很常坐在一起,二年级和三年级加起来应该有接近十次的邻居经验吧。
  周围的同学们也渐渐把我们看成一组,当时我总是不甘心地心想着:「喂喂喂,把我和这家伙相提并论,我也很困扰啊。」话虽如此,但坐在柊的旁边,要说轻松是真的很轻松。举例来说,在古文或是英文的课堂上,老师常常要同学和隔壁的人互相念课文,对吧?那是会令我感到痛苦不已的一个部分,但如果对象是柊的话,我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如果对象是其他人,我就会一直想着自己会不会破音?态度会不会过于冷淡无礼?对方跟我一组会不会不开心?总是想着这些多余的事呢。只有在和柊一组的时候,我可以把自己的事放置一旁,站在「唉呀呀,这个女生今天还是一样冷漠呢」这种令人愕然的立场。
  疗愈这件事的根本,不就是来自于「对方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这种安全感吗?在这种意义上来说,柊对我而言,是无人可比的疗愈。




  33




  说了这些之后,你或许会觉得我是个成见很深又自我意识过剩的家伙。我自己也知道——但是只要其中一人有意的话,我和柊应该也能互相扶持,一起生活。
  升上高三后,我和柊虽然没有特别说好,但都选了同样的干部委员会和课程。换座位的时候,也尽量选择坐在一起呢。因为我们达成了「困难的时候,就互相利用吧」这样的默契。
  可以说是「不用跟我培养感情也没关系,但旁边需要人的时候,请在我身边」这种感觉。不,这样说可能有点过于美化了。实际上或许比较接近「反正你(你)也是一个人吧?悲惨的伙伴不就是要互相利用吗?」,无论如何,我们之间存在着「总之,只有这个人不会丢下我,脱离孤单的行列吧?」这种扭曲的信赖关系。
  不知不觉间,我和柊彼此虽然称不上有好感,但却对对方怀有深刻的共鸣。如果不是这样,就算是为了不想要一个人孤伶伶的,也不可能相处这么久的时间。
  我和柊的共同点,不只是孤立这件事而已。我们连孤立的本质也十分类似……照我看来,我们无法融入教室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不应该待在这里,而应该在某个别的地方」。「某处应该存在着比这里更棒的地方」,这种想法对适应「这里」而言,造成很大的妨碍。
  我总是想着第一人生里幸福的每一天,因此,会觉得眼前的事物都比原本的样子还要更不起眼,对现在存在的「这里」没有任何好感。而柊恐怕也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因为若不是这样,她不会孤单一个人才对。
  我想看过柊笑容的人应该非常稀有,而我就是那少数的其中之一。高三后半年,我和柊开始有了一点点亲近的气氛。也因此,我有那么一次能偶然见到柊的笑容。
  我当时心想,真是太可惜了!如果常常露出那种笑容的话,柊想成为班上的中心人物也绝非什么难事吧?那就是拥有那种魅力的笑容。第一次看到柊的笑容时,我着实吓了好大一跳喔,心想:「喂喂喂,原来你这么可爱吗?」




  34




  我会看到柊的笑容,是在高三冬天,学校毕业典礼预演的那天。反过来也可以说,在那之前的三年期间,我从没看过她像是笑脸的表情。
  毕业典礼,对我而言很难说是令人感动的典礼呢。
  离开这所高中不会让我感到悲伤,但也不是高兴得要死,只是隐隐觉得「啊,真是无聊的三年呢」。对自己念的高中没有感情至此,甚至会隐隐约约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属于这间高中。
  在考虑这些事情途中,我渐渐地不想参加预演了。当大家往体育馆移动时,我悄悄地脱队,前往音乐教室。
  音乐教室一般来说都没有上锁。升上三年级之后,我常常在那里消磨午休时间。我决定在那里等待毕业典礼预演结束,尽管我再怎么没有存在感,若无缘无故缺席这么重要的活动,一定还是会被大家发现。
  不过,事到如今,别人会怎么想我都无所谓了,反正马上就要毕业了。
  音乐教室即使大白天也很昏暗,进入教室关上门后,眼睛需要花一点时间才能适应。包含这点在内,都是我喜欢这个空间的原因。那些从前线退役的乐器散发出的腐朽气息也好棒!这里摆着许多「虽然已经不能用,丢掉却可惜」的乐器。
  我坐在钢琴的椅子上,把手撑在琴盖上发呆。
  大约花了五分钟,我才发现位在视线角落里的柊。
  我已经有点忘记当我们视线相交时,是谁先微笑的了。平常总是板着一张脸的我们,当时不知为何都忍不住笑了。大概是因为发现对毕业典礼没什么感觉的人,不只自己一个人而感到安心,以及把这件事当成一种救赎的自己很滑稽才笑出来的吧。
  「某种东西消失后的残骸」,柊的笑脸给我这种感觉。在那里曾经存在着某种极度美好的东西,如今虽已都破坏殆尽,但她还是相当珍惜那块残骸——就是这种感觉。
  话虽如此,结果我们彼此只互相笑了笑,接着便不再看对方,各自做自己喜欢的事了。我用生硬的指法拨弄着少了一根弦又掉漆的古典吉他;柊则小声弹着受到阳光曝晒的电子琴。
  看着柊演奏乐器时的熟练模样,我也不感到吃惊。因为平常放学后,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的我,常会到学校附近的二手CD店晃晃。当我拿起喜欢的CD,看着外盒时,在我的背后常常也会看到拿着同样CD看着外盒的柊。由于店里的架子间隔十分狭窄,所以我们常常要互相让道给对方。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们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我看向弹着琴的柊,虽然没有看到她的脸,但光看背影,就可以感觉出她现在的表情稍微比待在教室时还要平静。
  不得不承认,当时我的心情有微微温暖起来呢。
  说到这里,你可能会觉得接下来我和柊的感情一定会变好吧?不过,就像刚才所说,直到最后,我和柊都没有聊过一次天。
  为什么我们两个直到最后还是非维持这种距离不可呢?以我的角度来说,这一切一定都可以用「不信任人」一句话来解释。
  话虽这么说,但并不是我不相信柊的意思,我不相信的是「人的好感」的恒久性。在第一人生里那么相爱的亚弥,她从我身边离开这件事,让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无论多么心意相通,对方某天可能也会离开自己。一想到这点,我就很害怕和谁缔结亲密的关系。越是合得来的对象,越是恐惧遭到背叛后的失望。所以我决定和柊保持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就像是如果不想离婚的话,不要结婚就好了这样的蠢话。但也没有别的方法了,我想,当时对我们而言,不要靠得太近,在稍微隔开点的距离下轻视对方的这种关系,是最棒的关系喔。
  之后,我记得我们两个站在训斥跷掉预演同学的老师跟前,被老师狠狠地刮了一顿。什么「以为就要毕业了,要做什么都可以吗?」、「你们这样大学有办法好好念吗?」等等的话。
  我一边默默低头,一边想着,这个老师该不会误以为我和柊之间有什么罗曼蒂克的关系吧?我因而害羞了起来,感觉柊的表情也是那样呢。
  真的是直到最后一刻都很愚蠢的高中生活。
  隔天的毕业典礼上,我和柊在大家一说完道别的话语后,便离开了教室。由于那么早就离开教室的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而已,走廊上只有我和柊两个人,所以彼此的视线还是对上了。
  柊好像说了句:「再见。」
  我和柊之间的回忆大概如此。我并不是没有合得来的女生,就是一段这样的故事。




  35




  关于妹妹「那,至少有合得来的女生吧?」这个疑问,最后我还是没有回答。这样说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某种主观的回忆在向别人说出口的瞬间,原本应该存在其中的魔法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讨厌这样。
  如果想要保留那道魔法的话,就必须谨慎措辞,没有丝毫错误地慎重说话。不过当时的我连那份力气都没有,只能选择沉默。不过,就算撇开这点不谈,因为若是想要谈到我和柊的事,就必须触碰我悲惨的高中生活,所以实在令人提不起劲来就是了。
  我和妹妹吃完晚餐后,并肩坐在床上,看着从图书馆借回来的书。我们对如此靠近的距离都有些尴尬,但是这间房间最适合看书的地方就是这里,因此也无可奈何。
  由于妹妹拔掉了电视插头,房间里只听得到两人偶尔翻书页和电暖器吐出热风的声音。值得庆幸的是,这间公寓的住户大家都跟我一样,或是比我更不发出声响地生活。对敏感的我而言,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那时我正在读关于分身内容的书籍。
  根据书上所说,分身似乎具有以下特征:
  ·不会和周围的人说话。
  ·会出现在和本尊有关的场所。
  ·本尊在遇到分身之后会死去,分身则会取代本尊。
  稍微思考一下就能理解,但说起来,比起常叶,我都更符合这些特征呢。
  没有朋友的我很少和别人交谈,念同一所大学的我们出没地点也很相似,要死的也是他(因为我会杀了他),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在他都更像第一次的我。
  真是的,这样看来,简直他才是本尊,我是分身不是吗?
  从书本里抬起头,借由视线角落,知道妹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偷看我。大概是好奇我在看什么书吧。因为我是个不太看书的人,所以她才觉得稀奇吧。
  「你在看什么书?」我向妹妹问道。
  「……说了你也不知道喔。」
  妹妹这样说道。虽然是相当惹人厌的说法,却是事实。我瞄了一下她正在看的书籍封面,作家的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过。
  话说回来,妹妹刚才的问题是怎么回事呢?什么有没有女朋友,还是有没有合得来的人之类的。
  仔细想想,她会问我这种问题本身就很神奇了,因为第二次的妹妹不是会对哥哥的感情故事有兴趣的女生啊。不如说,她是一谈到这种话题就会沉默不语的女生才对。
  「刚才的问题,到底是怎么样?」
  我目光仍落在书上,头也没抬地问妹妹。
  对于我的问题,她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来回应:
  「哥哥你有朋友吗?」
  妹妹把脸转向我,随意坐着说道:「先不管你说的『上个月校庆才变熟的朋友』,除了他,你有会邀请到家里来的朋友吗?」
  还真是尖锐刺耳的问题呢。好想跟妹妹说:「你也察颜观色一下吧!不要碰触敏感话题!」而且,照她这个问法,感觉她似乎知道「在校庆变熟的知心好友」这件事是我胡诌的。唉,真的很扫兴啊。
  「我没有会邀请到家里来的朋友呢。」
  我这么回答。不过这样听起来就像是,虽然没有会邀请到家里来的朋友,但基本上还是有朋友的感觉。
  但妹妹针对我最不想被问到的那一点,再度追问:
  「所以是有不会邀请到家里来的朋友罗?」
  这么一来,我也不得不诚实回答了。
  「不,没有。说来惭愧,我其实一个朋友都没有呢……在校庆变熟的朋友也是骗你的。嗯,要是我一开始这样回答你就好了呢。」
  我想妹妹一定很看不起我,会丢给我一句严厉的话吧。像是「你这样将来有办法出社会吗?」或是「你知道你为什么交不到朋友吗?」之类的。
  然而,妹妹口中吐出来的话既不是轻蔑也不是责骂。
  「这样啊。那就是跟我一样呢。」
  丢下这句话后,妹妹又回到自己手中的书里。
  某种程度我可以预测妹妹没有朋友这件事,但她如此干脆挑明地说出来却出乎我的意料。老实说,我很疑惑,拼命地想着该回她什么。因为第二次的妹妹会跟我说这些话真的很奇怪,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虽然妹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件事,但其实这需要相当的勇气,因为她本来是个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弱点的人。如果我问她:「你自己才是咧,你有朋友吗?」平常的她就
  会回答:「你知道又能怎样?」之类的话。
  但是,在我说什么体贴的话之前,妹妹就把书签夹进书中,扭扭身体钻进毛毯里了。她说完:「我要睡了。」随后就把我赶下床,将毛毯盖到头上,再也没说一句话。看起来像在生气,又像很沮丧的样子。
  过了大概三十分钟,确认妹妹已经睡着后,我离开房间,在路灯下一面发着抖,一面抽烟。现在连平常吐出来的气息都变成白烟,跟香烟的烟没有区别了呢。
  我回想妹妹的话。
  心想或许妹妹是太过寂寞,才会来我的公寓吧,但又觉得她不是这种可爱的女生。不过,若是第一次的妹妹会因为这种原因来找我也不奇怪,而第一次的妹妹和第二次的妹妹原本是同一个人的事实并不会改变。
  朋友……吗?
  我吸了最后一口,捻熄香烟。吐出的烟雾一直往两公尺左右的高空飘去。




  36




  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第一人生的我是个社交能力很好的人,朋友多得让现在的我无法想像。至少和同系、同社团的人几乎都很好。廿田时的我,觉得那些朋友们虽然都有些特性,但各自都有属于他们的优点。
  不过,现在我从有点距离的地方来看,不论哪个家伙看起来都不太像样。其中大部
  分都是很糟糕的人。
  虽然把跟自己有关系的人都看成好人,跟自己没关系的人都看成讨厌的家伙是理所当然的,但奇怪的是,这件事让我得到不少安慰喔。一想到:「啊,至少第一次的我不是所有事情都得天独厚呢。」就稍微让我有救赎的感觉。
  很悲惨吧,竟然为了这种事情高兴。
  第一次的我,深深相信大学的朋友们全部都是好人。真心觉得:「我真是太幸运了,可以在这么好的人们包围下展开大学生活。」然而,若是让第二次的我来说,那些家伙全都有他们卑鄙下流的地方。乍看之下很温柔的人,都很自私自利;看起来谦虚的人,想的都是如何自我表现。
  不过,第一次的我把那些人当作「好人」,也不是说是一场彻底的误会喔。在自己的人生不顺利的时候,总是只会看到事情坏的那一面,所以我一直会注意那些家伙的缺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事情也不单纯是这样。
  人类在极为优秀的人面前,可能会下意识地受到对方影响,暂时变成一个好人吧。如果只限于在第一次的我面前,或许那些人真的都是好人喔。
  反过来说,在现在的我这种人面前,大家会放松下来,安心地变成垃圾吧。你说我想说的是什么,总之就是这件事——当感觉对方很讨厌的那个时间点,自己也要负一部分很大的责任。
  不过,有些人是尽管和自己毫无关系,却丝毫不会降低魅力,反而更加迷人——嗯,我说的当然是亚弥。
  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第二次的我搞不好比第一次的我更喜欢亚弥呢,喜欢的程度或许说是崇拜也不为过。
  要说亚弥的魅力是什么,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在我看来,构成亚弥的所有要素没有一个不散发魅力的,但这应该是因为我看她的角度不客观的关系。虽然有种说法是「如花绽放般的笑脸」,但实际上看到花朵绽放的,是我的脑袋才对呢。由于在亚弥面前,我的脑袋往往开满花田,所以我从来没比较过亚弥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而且就算客观来看,亚弥是个美女、气质又好。虽然也有很多像这样的女孩,问我有什么理由非她不可的话,我实在没有办法说明呢。要说出真心喜欢对象的魅力,是很难的一件事喔。谈论讨厌对象的魅力倒还简单多了。
  听起来可能有点不舒服,但老实说,我从国中的毕业纪念册影印了亚弥的照片,放在笔记本中随时带着出门。然后想像着如果她现在就在我身边会是如何,以此来抚慰自己。虽然这样做反而会感到更加寂寞,但是对我而言,照片中的亚弥跟实际存在的亚弥是不一样的人,那象征了第一人生的幸福。
  现在才应该要给我修改人生的机会啊!我如此心想。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做。
  那天晚上回到房间,盖好毯子闭上眼,我依旧祈祷。
  希望睁开眼后,第三人生重新开始。




  37




  当然,第三人生并没有开始,那只是仅此一次的无谓奇蹪。隔天早上,还有再隔天的早上,我醒来后都反复经历着失望。
  妹妹离家出走后,过了五天。到这个时候,也终于觉得妹妹很烦了。只要她在这里,我每天都必须来回图书馆和公寓之间,要准备两个人的饭也很麻烦。此外,我希望能够「一个人独处」的愿望本来就比普通人高十倍。
  虽然对妹妹很不好意思,但差不多是让我回归一个人的时刻了。
  那天夜里,我鼓起勇气向妹妹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却被「哥哥你才要回去!」这句话瞬间击倒。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是是,是我不对」一样。
  不过,恰巧那时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当然是打来讲妹妹的事。她以不耐烦的口气问道:「穗歌有没有在你那里?」
  我虽然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在妹妹开口之前我便告诉母亲:「她从五天前就在这里。」因为这样可以省去特地送走妹妹的麻烦。
  「你叫妹妹回来,她钱不够的话就借她。」母亲说道。我在回答「知道了」后,挂掉电话。放下话筒,看向妹妹,她便把头转开,装作什么话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但经过二十分钟左右,妹妹缓慢地起身,然后用像是在说「我回去总可以了吧?」的表情开始整理行李。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在这方面,妹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回家的车钱够吗?」我问道。
  妹妹没有回答。她大概是在生气吧,气我告诉母亲她住在哪里。
  虽然感觉妹妹不希望我跟着她,但我还是决定送她到客运站。外头雪下得很凶,让妹妹一个人走在没有什么路灯的街上,我还是会担心。
  我们保持着不知道可不可以称为「旁边」的微妙距离,走在堆满落叶、两旁种着行道树的路上,一如往常地保持沉默。
  妹妹应该很恨我吧?唉,反正她从很久以前就讨厌我了,这也没关系。此外,一个将来准备要杀人的人,要是一一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只会没完没了喔。
  客运站相当老旧,墙壁和地板到处都黑漆漆的,照明的日光灯发黄,椅子座垫破了洞,棉絮飞了出来,商店也都拉下了脏脏的铁门。等巴士的乘客寥寥无几,四周非常安静。由于实在太阴沉了,感觉这里所有人都像是离家出走后准备回家一样。
  「好脏的地方,」妹妹小声说道:「跟哥哥的房间一样。」
  「这样很有情调喔。」我为自己的房间说话。
  我和妹妹隔了四十公分左右的距离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杯式自动贩卖机的咖啡,一边等待巴士。
  这个客运站真的很夸张呢!让人不禁怀疑在这里搭上巴士,会不会被带回好几十年前。如果真的会这样的话,我应该会满怀欣喜地上车。只要不是现在这里,能去任何一个时间点,我都非常欢迎。
  我喝完咖啡后,妹妹「嗯」的一声伸出手来,将我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重叠在一起后,再拿去丢掉。
  我望着妹妹匆匆行走的背影。
  跟第一次的妹妹相比,第二次的妹妹感觉非常不可靠呢,仿佛伸手一推就会轻易倒下的样子。
  丢完杯子回来后,妹妹再度坐到我的身旁。
  这次的距离是二十公分左右。
  我突然感到自己对妹妹做了非常坏的事。
  我有好好考虑到她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十六岁女生吗?我其实应该向母亲说谎的不是吗?因为妹妹根本就不是那种会离家出走的孩子。她是有什么特别的考量——或是被逼到某个处境——才会来我这里的吧?我是不是应该至少在她本人满意为止前,掩护她才对呢?
  打算偷看身旁妹妹的表情时,我们视线交会,她摆出无所谓的脸,撇开了眼神。
  跟母亲约好后,事到如今再带着妹妹回到公寓也实在太不干脆了。所以我希望至少在分开前,对妹妹说些什么。
  但是我完全想不出来该说什么才好。什么「打起精神」这种话就别说了,就连我也是死都不想听别人对自己这么说。至于「不要想太多了」这种话,由我这样的笨蛋说出口则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还在思考。
  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妹妹起身走向巴士。我也起身跟了过去。
  外头仍纷纷下着雪花。黑暗中的巴士灯光令人炫目,我眯起眼。
  在妹妹登上巴士前一秒,我用不输给巴士引擎的音量向她喊道:「呐!」
  「还想离家出走的话,再过来也没关系喔。」
  即使是这种话,说出口也需要相当的勇气。因为第二次的我,就连面对家人也非常胆小喔。
  妹妹回过头,难得地睁大眼,在原地停留一会儿看着我的脸,然后笑着说了句:「我会的。」便搭上车了。
  等巴士一出发,我就回到候车区,踏向回家的路,再次用热可可温暖身体。
  看到妹妹的笑容,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呢。




  38




  似乎是仗着我说的那句话,三天后,妹妹再度来到我的房间。
  说到她在我房间会做的事,就是念书或是看书,偶尔有精神的时候,会单方面说许多我的坏话,然后以「哥哥真的很没用耶~」作结。之后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做的晚餐,占领我的床舖沉沉睡去。
  隔天,父亲过来接妹妹,把她带回家。父亲看起来不知该怎么和妹妹相处的样子,既没有狠狠地骂她一顿,也没有温柔地谆谆教诲,而是沉默地带妹妹上车。嗯,看起来实在很尴尬呢。
  这样看来,妹妹应该马上又会回来了吧。果然如同我的猜想,五天后,妹妹敲了我的房门。
  不过,这一切并不是什么大碍呢。因为妹妹待在这,使我的生活变得规律,而且似乎也舒缓了独居的寂寞。基本上妹妹会自动自发地念书,所以我觉得比起勉强她去不想去的高中,在我这看她喜欢的书还比较好吧。因为再怎么努力,讨厌和人相处这件事是无法治愈的。
  「哥哥,你没去学校对吧?」
  某天夜里,妹妹这么问我。没有特别责怪,也不是调侃的口吻。
  「……嗯,对。」我回答。
  「这样啊,」妹妹有点满足地笑着说:「被发现的话,爸爸会杀了你喔。」
  「非常有可能。」
  「他会杀了你喔。」
  我搔搔头。妹妹喝了一口热可可,放下杯子后说:「我帮你保密。」
  「因为我会帮你保密,所以你要对我更好一点。」
  「……还真是感谢您的大恩大德喔。」
  我低下了头。虽然说会被爸爸杀掉是妹妹夸饰的说法,但我会被揍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关于妹妹不去上学这件事,那对迟钝的父母似乎也稍微感受到自己有责任,所以都没有说什么。不过如果我没去学校的话,那两个人应该会火冒三丈吧。因为平常没有骂妹妹,他们累积的能量可是相当充沛。
  妹妹手里拿着看到一半的书睡在床上,发出浅浅的呼吸声。我一边替她盖上毯子,一边心想——
  如果我因为杀害常叶遭到警方逮捕,这孩子会有什么反应呢?或是如果我没有成功杀害常叶,不得不放弃一切选择自杀之类的话,妹妹会怎么样呢?
  我现在虽然没有特别这样计划,不过只要一考虑这件事,就会不停地想像。就客观而论,我会自杀是非常有说服力又自然的一件事喔。
  至少,比起想像我未来好好活着的样子,考虑死亡的事倒是顺利多了。




  39




  话说回来,谈到我第一人生的受欢迎程度,虽然由自己来说有点不好意思,但真的是很不得了呢。十一月底的时候,我想起第一次的我虽然还没有到被全面跟踪的地步,但却有女孩子执著地追在身后的经验喔。
  而且还不只一个人。不同时期下来,有好几个人这样。虽然我想不起来对方是怎样的女生,但不论如何,这是第二次的我十分难以想像的事情。要是能分个一半的人在现在的我身边就好了呢,真是的。
  说到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种事情,又是另外一件怪事了。
  那天,我在位于市中心道路上的汉堡店,把二楼靠窗的座位当作基地,一边看书,一边不时确认下方的样子。
  我没有特别喜欢这家店的汉堡,但在这家店的这个位子上做事,是我的习惯之一。
  话虽如此,但如果周末午后在这里等的话,十之八九可以看到常叶一个人经过。这里是个非常适合监看道路的好位子。
  我嘴里含着热咖啡,眺望着在街上行走的人们。那天是星期六,街上双双对对的行人多得令人吃惊。除了一副就是正在工作的人之外,几乎没有单独一人的行人。是因为接近圣诞节的缘故吗?还是本来就是这样呢?
  汉堡店里频频播放着圣诞歌曲,那时正好播到〈圣诞老人进城了〉这首歌。现在这个时节,不论走到哪里到处都在播放这首歌。这种状况根本可以说是已经构成某种威胁了,不是吗?
  搭配行道树上的灯饰,圣诞节的氛围已经侵袭了整条街道。老实说,真的很令人不愉快。这是对形单影只、闷闷不乐的我的讽刺。但实际上当然不是这样,圣诞节只是一种为了让幸福的人更加幸福的无辜节日罢了。
  不过,举例来说,若是有个失去母亲的人,每次打开电视或是出门的时候,都一直被提醒「母亲节就快到了」,会有点受伤吧?当然,并不是因为这样就要废除母亲节,我只是想表达「世界上也有这种人」罢了。
  顺带一提,那个时候我看的书,是在妹妹的推荐下向图书馆借的。看着妹妹乐在书中的样子,我也渐渐地兴起看书的兴趣。因为时间非常多,所以便问妹妹:「你有什么推荐的书吗?」很不可思议吧?明明我高中的时候那么常待在图书馆里,对书却一点兴趣也没有。
  所谓的爱书人,无关人格,面对这种问题都会亲切回答呢。可能觉得这是对自己看书经验的一种测试吧。妹妹以「阅读新手」为前提,介绍了我几本书。其中一本正是——我想你或许早就发现了——《麦田捕手》。
  不习惯的翻译文体让我苦战了一番,加上又是一边监视一边看书,所以翻书的进度比我想像中还慢。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好好记住外国人的名字,不过现在想想,霍尔顿·考尔菲德这个名字算是比较好记的了,如果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拉斯柯尔尼科夫(注:《罪与罚》一书中主角的妹妹。),我可能会口吐白沫倒下去吧。
  在读了大约三十页后,我将目光移向窗外,看到一张熟识的脸孔。我探身再看,那是我曾时常看到的一张脸。
  那不是我在找的男人。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因为那个女生戴着有点奇特的帽子,头发染成栗子色,还穿着跟本人形象不太搭的衣服。若不是我的眼睛历经过监视的训练,应该会看不出来。但在长期跟踪的时间里,我的双眼与双耳敏锐得惊人。
  虽然没有理由追上那个女生,但我将餐盘放到回收台上,快速离开了汉堡店。我来到大街上时,柊刚好转弯。真是千钧一发呢!




  40




  我以平常跟踪常叶的方法,尾随在柊的身后。
  其实,我也并没有特别想要和柊搭话。因为如果要我主动攀谈的话,该说些什么才好呢?「唉呀,今天我们两个也都是孤伶伶的呢。孤单的状况怎么样啊?」可以讲这种话吗?
  我尾随柊是想要知道,跟我一样拥抱孤独的柊,在今天这种日子里会怎么过呢?或许其中会有提升我生活品质的线索也说不定呢。我很在意除了我之外,其他孤单的人在这种寒冷的季节里是怎么度过的。
  看样子,我对监视常叶太过习以为常,对尾随别人这种行为几乎没有什么抗拒了呢。冷静思考看看,发现认识的女生后偷偷跟在后面,根本不是正常的行为嘛。原来我的思考模式已经完全变成罪犯了。哇,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不过,我必须先招认我有件事一直没说。先前我不是有讲过柊的事吗?那时候为了好好将故事收尾,我的说法好像是那之后我和柊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但其实我和柊念同一所大学喔。或许是彼此都知道这件事的缘故,所以我们在毕业典礼预演的时候也才没想要勉强
  对话吧。如果当时真的是最后的机会,我可能会要求跟她握个手吧。
  不出所料,柊念大学之后变得比高中还要孤立。嗯,这样子才是柊啊!看着不会变的人,就会令人感到安心呢。嗯,我也没有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可能就算问遍系上同学,也没几个人一听到「柊」这个名字,就可以马上想起她的长相。她的存在感就是那么薄弱。一般来说,孤伶伶的人在不好的层面上还满显眼的。像是进入教室的时间点、座位的选法、集体行动时混在人群里的方法等,柊在这一方面真的表现得非常优秀。因为我也在类似的事情上努力用心地实行过,所以很明白她的技术有多么高明。
  虽然不清楚详情,但柊的确住在离我公寓不远的地方。有好几次我半夜去便利商店
  买酒的时候,都看到正好来买东西的柊,看样子她也是去买酒的呢。
  她认出我之后,虽然不会特别出声,但也不是当作没看见,而是会给我一种「啊,你也是这样」的眼神。或许我也在无意间用那种眼神看向柊吧有点瞧不起,又有点同情的那种眼神。
  高中的时候,还以为像我这种个性阴沉的人和酒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看样子似乎并非如此呢。不如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才最容易沉溺于酒精里。像这种有太多想忘掉的事、生活单调又太闲的人,和酒精真是太相配了。




  41




  太阳几乎已经西沉,跟踪因此变得比较容易。跟踪时,如果旁边往来的行人太少难度反而高,不过这天街上刚好充斥着人群,可以说是非常适合尾随跟踪的日子。
  在阴暗的街上,柊毫不犹疑地前进,速度非常快。已经习惯孤独的人,会忘了要配合别人的脚步,再加上总是怀抱着对「现在这里」不满,想着「不想待在这里」,所以走路会非常快——这是我的观点。
  反过来说,对「现在这里」感到满足的幸福人类,走路会很悠哉。常叶和亚弥就是这样子的人。他们会互相戳戳对方、靠在对方身上,或是彼此凝视,总之就是以一种慢得惊人的速度行走,因此跟踪他们是件很辛苦的事。他们大概是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已经很幸福了,所以也不急着要去哪里吧。
  我认为在没有急事时以哪种速度行走,可视为幸福的一种指标。真的是这样呢。
  我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跟在柊的身后。随着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坦白说,看起来实在非常可疑。以为她要直走,却又突然转进巷子里,几十秒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出来。以为她突然停下脚步,结果不但马上穿越马路,接着又迅速走回原来的路上。
  我心想这个女生到底有什么目的呢?虽然她本来就是行为举止有点奇怪的女生,但这么夸张还是第一次。是喝醉了吗?还是脑袋不清楚了呢?
  不过仔细一想,谜底马上就揭晓了。因为只要随着柊的视线,就能完全明白她的目的。然而我却花了三十分钟左右才发现这点,不得不说我真是个笨蛋。
  柊突然停下脚步,悄悄隐身在路旁柱子的阴影下。过了一阵子,又小心翼翼地从柱子后探出头,再度快速前进。
  到了这个地步,我再怎么迟钝也明白了。
  柊在跟踪某个人。
  我随着柊的视线往前看。几秒后,在位于几十公尺的前方,看到了他。
  没错,我想你可能也猜到了——柊跟踪的对象就是常叶。
  就算我跟柊再怎么像,不必连这种地方都一样吧……我如此心想。




  42




  说起来,其实有很多地方还满合理的。我刚才也说过,柊今天的打扮很不像她,在尾随的路上,我一直很介意这点。她身上穿着丹宁外套搭配短裙,还戴了一顶奇怪的帽子,从头到脚都很不像她,一点也不适合。
  不过,当发现这都是为了在跟踪时不让别人认出来的装扮后,我就能接纳这一切了。这身装扮的确成功地让人看不出来她就是柊。我是因为高中时彼此相处那么久才能马上发现,要是常叶看到她,我不认为他能马上认出对方就是柊。
  我一点都不好奇为什么柊要跟在常叶身后。因为,事情不是一目了然吗?
  也就是说呢,柊一直在跟踪常叶,那是与我不同,出自于喜欢的正派跟踪狂。虽然形容跟踪狂正派有点奇怪就是了。
  我意外地达成了「双重跟踪」呢。
  我又继续看着柊的行动十几分钟,确定她是在跟踪常叶后便停止这次的行动,走入邻近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坐在长椅上抽烟。脚步一停下来,身体马上冷了起来,拿着烟的那只手在颤抖着。我将空出来的手伸进皮夹克的口袋里,缩起背忍受寒冷。
  将烟蒂丢在烟灰缸后,我继续在长椅上坐了一阵子。从大楼出来走向车子的人们,每一个都洋溢着满脸的笑容,让我强烈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每次自动门打开,就听到店里传出〈Sleigh Ride〉这首圣诞歌。一墙之隔的另一边,仿佛是个幸福的国度。
  一想到我唯一的伙伴——柊,迷恋着可以说是我最大的敌人的常叶,心情就越来越沮丧。因为这也就是说,我欣赏的亚弥和身为伙伴的柊都喜欢常叶不是吗?
  没错,结果就算是柊这种始终板着一副「我讨厌人类」表情的女生——不,应该说正因为是这种女生,像常叶这样爽朗又讨喜的好青年,只要对自己稍微温柔一点的话,态度都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我敢跟你打赌一定是这样,因为第二次的我就有这种倾向。那些有强烈自卑感的人,只要明确地得到比自己优秀的人温柔对待,就会感动地心想:「连对我这种不怎么样的人都能这么温柔,这个人的内心真是太美好了!」该说是天真还是单纯呢?
  即使动机完全相反,我和柊跟踪同一个人的这个事实,换个角度来看可以说是非常有趣。柊的目标是常叶,我的目标是亚弥。而常叶喜欢亚弥,亚弥喜欢常叶。
  要是所有人都可以勉强接受和自己程度相当的对象,世界就太平了吧。如果我没有喜欢上亚弥这样难以高攀的女生,如果柊也没有那么不识好歹地喜欢常叶,我们不就可以不用如此悲哀了吗?
  如果我杀了常叶,柊会很伤心吧。
  不过或许过不了多久,她会意外地因常叶的死而感到高兴。一想到柊这个人,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呢。
  因为不论如何,常叶毕竟都是属于亚弥的。反正不可能成为自己的,至少希望常叶不是「亚弥的」,而且「也不属于任何人的」——我想如果是柊,就算怀抱这种扭曲的爱情观也不奇怪。




  43




  我发现自己忘了把书带走,回到刚才待的汉堡店。还好那本蓝色的书还在那里。正当我把书放入包包,打算再度离开店里时……
  我和一个男人对上了视线。
  起初,我硬是移开了眼神。虽然觉得那张脸好像有点熟悉,但不论对方是谁,如今的我应该没有那种需要开口问候的对象。
  然而,我还是因为某种原因停下了脚步。我再次将目光转向那个男人的脸庞,当我们再次四目相交时,我的脑袋终于结束搜寻作业,并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相对于我的僵硬表情,那个人笑着喊着我的名字。他一副怀念的样子,似乎非常开心和我重逢呢。
  「喂喂喂,好久不见耶。你过得还好吗?」
  他向我挥手,要我坐到他对面的位子上。
  我真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呢。我既没有那种能回以微笑的演技,也没有勇气可以狠下心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我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站在原地,稍微回应一下后,僵硬地坐到了那个人的对面,简直就像个不知道怎么坐在椅子上的人一样。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那么亲密地和我搭话。会这样说呢,是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臼水与我,就算讲好听点都不是很要好的关系。
  「我们好几年没见了吧?国中之后就没见过了,所以应该是四年多没见了?」
  唉,我说明白点好了。
  国三的时候,我一直被臼水霸凌。是那种根本无法用「闹」或是「恶作剧」来解释的,很容易理解的霸凌方式。
  遭到霸凌是我怎样都不愿回想起来的事情。你也不想听太过黑暗的故事吧?所以详情我就不说了。嗯,总而言之,臼水曾经霸凌过我喔。你只要知道这件事就够了。
  我极力避免去想起当时的事。不过,那种记忆就像是口腔炎一样,明明知道碰了就会痛,只是让伤口好得更慢而已,却又还是会忍不住一直去碰。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遗忘,直到现在我仍然常常梦到当时的情景。那也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我不是直接梦到自己遭到霸凌的样子,而是梦到那些曾经霸凌我的人跟我和好的梦。我们彼此认同,一起开怀大笑的梦。
  唉,想都不用想,这种梦是映照出我潜意识里的愿望。没错,因为我希望尽可能地不与任何人为敌。就算是那些霸凌我的人,我其实也希望能和他们好好相处。
  不过只要这么一想,就会难过得受不了,所以我表面上还是摆出憎恨的态度。因为与其被喜欢的人讨厌,不如被讨厌的人讨厌还比较好忍受。
  因此,当好久不见的臼水出现在眼前,而且又亲昵地和我搭话时,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老实说,我也想亲近地说:「哇,好久不见。你才是咧,过得好吗?」因为那也是我从前的愿望啊。不过,另一方面,却觉得这么一来会对不起那个曾经受到臼水霸凌的自己。我可以这么简单就原谅别人吗?
  「你现在在做什么?念大学吗?」
  我一报出自己的大学名称,臼水马上点头称道:「很厉害嘛!原来你这么聪明喔。」一副打从心底佩服的样子。总觉得实在很妙。
  从他这种态度看来,他应该是彻底忘记国中时曾经霸凌过我了。不过,事情总是如此。霸凌的一方忘记;遭到霸凌的一方一辈子忘不了。对方岂止是删除自己霸凌别人的记忆,根据不同情况,甚至会将记忆捏造成「我对霸凌视而不见而产生罪恶感」。
  「那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我这么一问,臼水便以一种「你听好了喔」的语气,闻心地说起自己的近况,内容就是典型的多采多姿大学生活。我后悔不应该问他这个问题,一边附和他的话。
  在心不甘情不愿听臼水说话的期间,我渐渐开始习惯他的存在,终于能够好好地看看他的脸。我因而发现,和我说话的臼水显得很焦躁。仔细一看,发现他一直在抖脚,眼神也一直飘忽不定,还一直更换交叉手臂的姿势。明明是盯着我看,一日一我们视线交会,他却马上撇开目光。
  看起来简直就像在我面前很紧张的样子。不过与此同时,他为遇到我而有机会说话真心感到高兴,这似乎也是事实。不管怎么说都很奇怪呢。因为硬要讲的话,第二次的我在不好的意义上而言,是那种会让敌对的人松懈下来的类型,但也不是待在一起会令人感到愉快的类型就是了。
  在无法解释这种诡异状况的情形下,过了十几分钟。突然,臼水停下话语。因为真的是很突然地停下来,我以为他是临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
  「怎么了?」
  他看着自己的膝盖五秒后这么说道:
  「我放弃了。」
  「放弃什么?」我回问他。
  正当我战战兢兢地想着是不是有什么态度惹他生气时,他说道:「忘了吧!我刚刚说的全都是假的。」臼水靠在椅子上,噘着嘴,双手放在双脚间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没错。全部都是假的。我其实没念大学,但也没有在工作。我好几个月没有和别人好好对话了。好久没有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紧张得腋下一直流汗。」
  仿佛像要填补刚刚五秒钟的空白般,臼水连珠炮似地说道:「我老实说吧,最近我一直在想『死』这件事。理由很微不足道,我就不说了。我原本是一有这个想法后马上就要去执行的,但是我想在死之前,最后再做点什么,所以便存了一些钱。存到一定程度之后,我离开家再也不曾回去,只是一个劲儿地移动,这还满有趣的。我打算在钱花完为止,一直这样生活。花完之后嘛……对了,或许可以暂时当个流浪汉。然后,过了一定的时间之后再去死。很简单吧?」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只能一脸困惑。
  这家伙突然间在说什么啊?




  44




  我重新打量一次臼水,发现他的大衣非常脏,到处都是毛球,头发也太长。可能是出于心理作用,他的双颊与眼窝看起来都凹了进去。冷静下来观察臼水,会发现他几乎差一步就要变成流浪汉了。
  「我会说这些,是因为你看起来很冷漠的样子……不,我不是在说你不好,只是觉得你应该不会刻意表现出『自己不冷漠』的样子。我不希望别人阻止我。如果有人对我说:『别这么说,活着就一定有好事发生喔。一起加油吧!』这种话的话,我可能会想当场咬舌自尽吧。我只是希望有个人听我说说话而已,而你就是最适合的对象,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会认真听我说话。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你死也不会说出『有什么困难的话,就和我谈谈吧』这种话吧?和你说话感觉就像隔着强化玻璃面谈一样,正因为如此,我也才能够坦白说出来。」
  「虽然不是很明白,」我说:「但你好像不是在追求一些体贴的回应对吧?」
  「没错。」臼水困扰地穾着说:「我真酌只是希望有人听我说话而已呐,你应该懂这种心情吧?就是从出生到现在,没做过一件正确的事这种心情。」
  「我想我明白。」我回答。
  实际上,这世上对这一点最能痛彻体会的人就是我喔。因为我知道第一人生的「正确」是什么。
  「我不希望你明白,」臼水摇摇头说道:「因为这么一来,我的绝望就变成只是随处可见、了无新意的东西了。」
  臼水看向窗外,装饰在拱廊上的灯饰闪烁着蓝色、白色、绿色、红色的光芒。
  「马上就是圣诞节了呢。呐,反正对我们这种人来说,都是很难过的节日。」
  我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
  「嗯,这是我刚才不经意想到的——你有跟我一样或是比我还要复杂的问题吧?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是看你的眼睛多少就明白了,那是完全失去人与人之间交流的表情。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都很明显地有那种脸。我们这失去人味的脸,回避了人群。我们永远无法从『被人讨厌,因此又更加惹人嫌』的恶性循环中脱身吧……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臼水看着开始飘起雪的窗外,说道:
  「不论是你还是我,说好听点,都曾经是将来大有可为的小孩。今天就算是身边带着漂亮的女生去合宜的场所也完全不奇怪,就算过个如诗如画般的青春生活,也绝对不足为奇吧……呐,我想我们一定不是太过大意,一定是在某个地方,有一个齿轮偏差了吧。但是那个齿轮的问题却为其他齿轮带来负荷,因而连带让全部的齿轮都乱掉了。事到如今,齿轮已经全部乱成一团,四处飞散,完全不可能修复了。」
  「……你知道你是让我的齿轮产生偏差的其中一人吗?」我问道。虽然我不认为重新提起这个话题有什么意义,却忍不住问出口。
  「我知道,」臼水说:「当初我会那样对你,是因为你让我感到威胁。少年时期的我,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我有自信可以变成比那些无趣的大人还优秀二十倍的人,也觉得身边的人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家伙……但是,却只有你总是让我看不顺眼。我可能下意识地觉得『只有这家伙有可能做得比我还好』,才想在那之前把你毁掉吧。」
  「你别恭维了。」我讽刺地笑着说。
  「这不是恭维。就某种意义而言,我很怕你。虽然现在我们这个样子,谁也成不了谁的威胁……总而言之,关于这点,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如果你希望我好好道歉的话,要说多少次我都愿意说。如果你希望的是这些的话。」
  「不,不需要。因为你弄乱了我的齿轮,或许也有个谁弄乱了你的齿轮吧,要追究的话会没完没了。就像你只是单纯想要说话一样,我也只是单纯想问而已。而且——我并不希望你道歉什么的,不过至少让我保留恨你的这点权利吧?好让我将来想要推卸什么责任的时候可以用。」
  「你意外地很温柔呢。」臼水微笑说道:「——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虽然不知道说了这些话是好还是不好,总之谢谢你。不过,跟你讲太多话之后,连一些我不想回忆的事都记起来了。我从刚刚就这么觉得,总觉得一看到你,少年时期的记忆好像就鲜明地回复了一样。」
  「我则是想起了人生中最讨厌的时期,现在稍微觉得舒服一点了,谢谢。」
  露出苦笑后,臼水背对我离开了。
  在与臼水一连串的对话中,绝对说不上我已经原谅他。不过回过神来,我已经悄悄地在臼水那看起来很沉重的后背包口袋中,塞了两张一万圆钞票。虽然这么做他也不会高兴,而我也没有特别希望臼水能够活久一点,只不过是因为想这么做就做了。
  臼水离开后,我的脑袋里有个想法逐渐成形。一开始我还不太清楚那到底是什么,随着时间经过,我终于发现自己想起了什么。
  在第一人生中,臼水恐怕是我的好朋友吧。虽然第一次的记忆还是一如往常地模糊不清,尽管如此,看着他的说话方式和笑容,我还是明白了这件事。我发现那个男人从前就在我的身边。
  第二次的我一直认为臼水也是毁掉我人生的其中一人——但假设他在第一人生中真的是我的好朋友的话,或许事情就变成是我先让对方成为一个没用的人了。没错,不是他让我变得没用,而是我毁掉了的臼水再毁了我。
  到头来……或许,是我自己毁掉一切的。
  回到公寓冲过澡后,我喝了两杯加了冰块的威士忌。由于妹妹已经先睡了,我也不能打开电视,便用着桌上的灯光努力睁着眼看书。不到一个小时眼睛就累了,我把书放在桌上,盯着空中,默默地喝着威士忌。
  这种时候,我总是会想起柊。想像她在自己的公寓里和我一样,一个人喝着酒一边看着书的样子。
  如此,我的心情就会渐渐变得平静。
  别误会,我不是因为希望柊待在我身边才会有这种想像。只是喜欢想着有一个跟自己不同的人,在跟自己不同的地方,做着与自己相同的事罢了。只要想到「做这种事的人不只我一个」,意外地,事情的好坏就变得不再重要。而且,没有人比柊还要适合担任这个角色了喔。因为那个女孩实际上过着跟我再相似不过的生活。
  在无法抵挡的睡意侵袭下,我刷了牙钻进被窝。妹妹似乎在说着梦话。
  那天夜里,我仍旧祈祷——希望一睁开眼,就展开第三人生。
  关上灯不到几秒,我便沉沉睡去。




  45




  我被妹妹踩醒了。该说是踩呢?还是踢呢?总之不是什么太优雅的方式就对了。
  「我要去图书馆还书,」妹妹说道:「起来。」
  嗯,一路睡到下午四点的我也有错就是了。
  出门时,天色已经微暗,路灯开始亮了起来。不过天空难得没有云,空气非常清澈。偶尔吹来的强风让柏油路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抵达图书馆,妹妹便抱着一叠书走了。我将车子上锁后追上妹妹,归还几本自己借的书后,小声地跟妹妹说:「那我们一个小时后在入口会合。」便离开图书馆前往停车场的角落,点了根烟。
  这个角落似乎成了一个置物区,地上散乱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生锈的脚踏车、球、交通锥、有裂痕的花盆、工具、篮子一类的。在一堆废弃物品中,只有冷气室外机辛苦地运作着。
  我坐在围栏上吐着烟。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好好地放着一个烟灰缸。大概是这里的职员还是谁偷偷抽烟时用的吧。
  我再次环顾那堆废弃物,第二次的我变成了会因这种散发出无力感的景致而感到安慰的人。为什么呢?或许是这个地方不会再变得更糟的缘故吧。
  我心想着不会有人听见,便吹起了口哨。没有特别吹什么曲子,只是自然地吹着旋律,我的嘴唇演奏的是〈Jingle Bell Rock〉。我赶紧将旋律关进嘴里,因为,怎么想现在都不是该为圣诞节高兴的时候啊。
  接着,我离开了图书馆,前往道路对面的废墟,这也是一个我喜欢的地方。这里以前似乎是间青年旅馆,长年弃置之下,建筑物变得十分老旧不堪,干枯的爬墙虎在建筑物外墙上像是一道道的裂痕。仔细一看,真正的裂痕也满多的呢。
  建筑物里现在因为太暗而看不清楚,不过我以前偷看的时候,发现满是灰尘的地板破了好几个洞,圆凳就倒在其中。窗边还有一架旧钢琴,总觉得好可惜呢。
  我在建筑物外绕了一圈。原本应该是停车场的地方,如今放着布满锈斑的轻型车和轮胎脱落的摩托车,脚踏车停车区的屋顶则因为柱子断了而陷落。在它旁边,堆着目的不明的水泥砖。
  这样的景致,我可以看好几分钟。想像着这间青年旅馆还正常运作时,曾经发生过的事,一日一开始想像便停不下来。虽然我讨厌看到现在进行式的幸福,但却喜欢品尝幸福的余味。「或许这里曾经存在着幸福呢」这种淡淡的味道。
  花了约十分钟,慢慢绕了建筑物一圈后,我往图书馆的停车场前进。我站在烟灰缸前,从口袋里拿出香烟,正想要点第二根烟从口袋拿出煤油打火机时,突然间看到了某
  个人在转角处转了弯正朝这里前进。
  不是妹妹。看样子那个女生跟我来这里的目的一样,她正叼着烟准备点火。微微的黑暗中,几秒的打火机光线将她的脸映照成橘色。
  当我发现那个女生是亚弥时,几乎暂时忘了呼吸。




  46




  我无法从亚弥身上移开目光。而她好像也注意到我的样子,看了我两秒,然后一瞬间露出疑惑的神情。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对方是这几个月都没有出现在大学校园里的男生。再加上国中时的种种,我想以亚弥的角度来看,我这种人应该是她最难应付的类型喔。
  尽管如此,由于亚弥非常有礼貌,虽然表情有些尴尬,也还是向我打了招呼。她就是那种不管对象是谁,都会亲切打招呼的女生呢。
  虽然我也回应了她的问候,内心却一片混乱。因为我既不知道亚弥会抽烟,也不知道她会来这间图书馆,加上我也好久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她的脸了。实际上,大概是从国中以后就没有看过了吧。
  虽然我是那么地希望待在亚弥身边,能够和她说话,但事到临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着急,想着必须说些话来维系彼此,留住亚弥。
  说实话,我连看都不敢看亚弥一眼,不是因为她对现在的我而言太过耀眼,而是害怕一看到她,亚弥便会看穿我悲哀脑袋里的想法。
  「你是来借书的吗?还是来念书的?」
  亚弥向我问道。虽然是个极其普通的问题,但这是亚弥在问我个人的事情,光是这样我的胸口就满足得要爆炸了。
  「嗯,来借书的,话是这么说,但也只是陪妹妹来而已啦。」
  「这样啊,妹妹……」
  亚弥好像对我的话有些疑问,但没有再进一步追问,而是说道:「那你看书吗?」
  「可能是因为来图书馆的影响吧,我最近有稍微看些书喔。」
  「哦?那你最近看了哪种书呢?」
  我想读出亚弥表情底下的涵义。看样子,这个问题不是单纯的社交用语,而是真心有兴趣才这么问的。
  可能是她身边看书的人不多吧,因为第一次的我似乎也不太看书。亚弥是不是希望有个可以聊书的对象呢?
  「虽然好像比别人慢很多,但我现在在看沙林杰的《麦田捕手》还有《九个故事》。」我回答。
  「《麦田捕手》吗?」亚弥点头说:「那是我书柜第一排的其中一本书喔。嗯,意思就是那是我非常喜欢的书……你觉得那本书怎么样?」
  我稍微陷入沉思。因为如果这时候能回答出令亚弥满意的答案,她或许会喜欢我呢。不能乱回答,但是如果打安全牌的话,又会被认为是个无聊的人吧。
  「一般来说,」我开口:「有很多人是这么解释,这本书的内容描写的是年轻人对世界特有的反感。」
  亚弥点点头,催促我说下去。我也确定她的眼神透露出一点点的失望,因为她想听的不是一般大众的想法。因此我连珠炮似地接着说:
  「但是——我觉得将这本书归类为『青春小说』,就把它看得太简单了。这本书的确符合『青春小说』的定义。一个高中生休学,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恶言相向,却又借由与不同的人邂逅,一点一点地成长。如果将故事限定于此,的确非常简单易懂……但这本书的作者可是写出〈香蕉鱼的好日子〉的沙林杰耶!应该要更慎重地看待才对。」
  「我非常懂你想说的。」亚弥同意道:「我对《麦田捕手》也有类似的看法。那你慎重看完这本书后有什么想法吗?」
  「这个嘛,」我搔搔头说:「虽然说我的确不能完全认同现存对这本书的看法,但要说到我的见解,其实是很简单的心得耶。」
  「简不简单都没关系,说说看嘛!」
  我斟酌着用词。唉呀呀,早知道会这样,就应该写个读书笔记的。
  「……我看着霍尔顿的感觉是,『只要是正常人,这样子常常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因为他年轻不成熟所以不能原谅胡来或是造假,才这么生气,那应该是更普遍的一种状态才对。某种意义上而言,就像国王的新衣一样。不过就如译者所说,作者绝对不是将霍尔顿当作纯真的化身。若是把《麦田捕手》里的霍尔顿,跟说出『国王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当作少数异端来处理就完了。」
  我口若悬河地说着。虽然很庆幸没有因为太久没说过这么长的句子,让舌头不能动弹,但还是抓不太到对话的节奏。不小心就变成一个人想讲什么就全讲出来了。
  但是亚弥却很认真地配合我。「国王的新衣啊,」亚弥复述了一遍说道:「我也很喜欢这个故事喔。可以有各式各样的见解和看法,我觉得就文本来说是非常棒的故事。呐,我稍微换个话题可以吗?」
  「当然。」我说。对话能够稍征延长下去,我可是开心得不得了。
  亚弥慢慢地、慎重地选择措辞:
  「——看着现在的社会,我觉得有许多人都硬被当成穿新衣的国王了。嗯,也就是说呢,国王实际上真的穿了一件『笨蛋看不到的衣服』。但是因为群众都是些无可救药的笨蛋,所以完全看不到那件衣服。然后有一个笨得无以复加的小孩子说了:『国王没有穿衣服。』接着周围的笨蛋也都放心了,一起说着:『国王没有穿衣服。』国王虽然慌张地主张:『不不不,没这回事,还是有人看得到这件衣服啊!』但国王不管举出多少证据,向众人展示新衣,笨蛋却自信满满地宣称:『我看不到呀!』……你懂我想表达的吗?」
  「好像懂。」我回答。




  47




  我们就这样持续对话,内容都是些无聊的事,是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对话。如果是第一次的我,大概两秒后就会忘记的那种对话内容。
  但是呢,只是这样的对话,我就太过高兴得指尖颤抖,祈祷着这段时间能够再稍微延长一些也好。
  「对了,我不知道你抽烟呢。好意外喔。」
  我一边点着宝马(PALL MALL)香烟一边说。亚弥困扰地笑了笑说:
  「我连对男朋友都保密喔。目前只有你知道。」
  我把这句话刻在脑海中。「只有你知道」,真的是太动人了。
  我们整体上大概谈了三十分钟左右。彼此都热衷于谈话,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当亚弥看着手表说「我差不多该走了」的时候,我们都因寒冷而发着抖。
  「我好像都一直在说些奇怪的话,真抱歉。因为平常没有人跟我聊这些,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不过呢——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很开心喔。这是一段很愉快的时光呢!谢谢你,再见。」
  和亚弥分别后,我抬头看着月亮,暂时沉浸在刚才对话的余韵中。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兴奋,身体抖个不停。真是的,因为这种事就高兴,真的是环保到了极致喔。
  加上,这时我还没有发现到自己犯的致命性错误。
  妹妹已经在车里等我,一看到我回来就说:「迟到五分钟了。」一边敲了我的头五下。要是迟到一个钟头,事情就不得了了吧。
  「你和刚刚那个女生感情很好吗?」
  「……没有。」我否定道:「她只是个会跟我说话的温柔的人罢了。」
  「哦,那我也很温柔罗。因为我都有跟你说话。」
  妹妹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说着。
  「不是吧。我们只是单纯感情好喔。」
  「咦!是这样吗?」妹妹困惑地说着。




  48




  就像反复播放喜欢的唱片,尽管过了一周,我仍在脑海再三回味和亚弥的对话。
  三十分钟的对话,我连细节都可以重现。那段记忆不仅没变淡,反而变得愈加鲜明。
  除掉常叶吧,我心想。就像在公车站看到亚弥那天一样,我久违地再度取回了活力。就算明白常叶如圣人一般、能够带给周遭幸福、比我有价值几十倍、杀了他亚弥会伤心,但那都不关我的事。
  我没有必要公平。重点在于,他的存在带给我的,是幸福还是不幸?常叶的存在确实带给我不幸,而常叶消失能带给我幸福。因此我要杀了常叶。这样不就好了吗?
  我用双手拍了拍脸,为自己打气。
  就算是今天就得动手,我也要杀了常叶。
  我干劲十足地准备外出。第四次离家出走中的妹妹看到后,用冷静的口气说道:
  「你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好怪。」
  「不行吗?」
  「不行。」
  说完,妹妹便将手中的书丢向床舖。
  「那是借来的书,好好对待它啦。」我念了妹妹一句。
  「烂书随便收就好了,你不知道吗?」妹妹回嘴。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那本书哪里写不好了?」
  妹妹稍微思考一下后这么回答:
  「这本书的作者认为,问题的答案是需要思考的。」
  没想到妹妹会认真回答,我感到很意外。
  「我不是很懂……那么,你的意思是应该把问题摆着,不要理它最好吗?」
  「我没有那样说喔。我觉得一开始就把问题和答案切割开来思考这件事很奇怪。因为在问题出现的时间点,答案也会同时出来,所以回答本身不是什么大问题。应该要说,该如何从我们的脑袋中引导出各式各样的东西……」
  讲到这里,妹妹的表情像是在说「我讲太多了」般,急急忙忙地闭上嘴巴。
  「不过,我没有要表现出很开心的意思呢。你从哪里觉得我看起来很开心?」
  「……你最近都有好好穿衣服对吧?」
  「是吗?」
  虽然装傻,但为了避免跟踪时一直穿相同的衣服容易被常叶发现,我最近的确有在
  注意身上穿的衣服。我尽可能地留意穿着可以融入街上行人的流行装扮,所以才会被误会成开始注意外表吧。
  以前我连续两天穿同样的衣服去学校也很稀松平常,因为觉得反正也没有人会注意我的穿着打扮吧。
  「难道哥哥你交女朋友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在这边是不是很糟?」
  妹妹虽然以不在乎的口气发问,但对她而言已经是难得的体贴发言了。嗯,虽然是她误会了。不过,我恋爱这件事却是事实,能看穿这点,看来妹妹意外地有在关心我。
  「很可惜,没有这回事喔。」
  我这样回答。之后稍微考虑了一下,又继续说明——一如往常,说谎时,混入一些真实情况,让人难以分辨真伪。
  「我是想要变成没有脸的人啦。想跟街道融为一体,我想变成那种擦身而过,别人就想不起来长相、存在感薄弱的人。所以,比起穿朴素的衣服、选择在人烟稀少的地方鬼祟地走路,不如打扮得跟周围的人一样,去大家会去的地方闲晃还比较有用。」
  「你想变成透明人吗?」
  「嗯,某种意义上,我可能是想变成透明人吧。」
  「好怪。」妹妹惊讶地说:「这样啊,原来你不是交女朋友了……那你今天要去哪?」
  「我现在预计去咖啡店念书喔。」
  「不去学校却去咖啡店念书?」
  妹妹有些讽刺地说道——我想那当中大概也包含了对于「热衷于拒绝上学」的自己的嘲讽吧。
  我这么回答:「因为没去学校才要念书啊。虽然乍听之下很矛盾,但我没有要落后别人的意思。并不是不想去学校、没有去学校就没有好好想自己的事。因为像是准备考证照或是念英文这种的,一个人也可以办到。」
  像这种谎话,我可以要说多少就说多少。虽然我从来没有念过什么考证照的书。
  「路上小心。」妹妹像是要打断我的话般说道。是一句包含了「快滚吧」这种涵义的「路上小心」呢。




  49




  虽然事到如今已经不用再确认,但是如果我拥有第四次机会杀害常叶的话,到时候我会杀常叶吗?我杀得了常叶吗?
  我一直尽力避免正面面对「杀人」这件事。没错,认真思考的话,一般人不可能会肯定杀人这种事的。就算撇开道德论不谈,这么做的风险也实在太高了。只要珍惜自己的话,一定会考虑杀人以外的方法。
  而且不管怎么说,最重要的问题是,就算没有人会发现我犯的罪,我自己也会受到罪恶感的折磨,最终露出马脚不是吗?因此,我才想要尽可能地选择没有真实感的手法,不是用刀子刺杀,也不是勒住脖子什么的,而是一直等待能够悄悄地从背后推常叶一把的时机……话虽这么说,实际上我曾经有过三次这种机会,却如同先前所讲,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溜走。
  不过,只有第四次机会稍微不同。
  在图书馆和亚弥见过面后,我取回了自信,那个我可以和亚弥好好相处的自信。在那之前,对第二次的我而言,亚弥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对象。我一直隐隐约约觉得,就算杀了常叶,亚弥也不可能被我打动,因此才会浪费了前面三次的机会。
  不过,时隔多年和亚弥说话后,我深深相信,换个角度来想,现在的我比第一次的我还适合亚弥。第一人生的我们是外向的我与内向的她这种类似互补的关系,但第二人生的我们似乎能以同样内向的伙伴这种型态相处。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喔!
  包含这些事情在内,如果有了第四次机会,问我到底会不会杀常叶,果然还是没办法把话说死。追根究柢,我连打人的勇气都没有,或许这种家伙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杀人。不过另一方面,我有时候会就事论事到做出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决定,因此,也有可能令人扫兴地干脆地成功杀死常叶。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知道答案了,因为第四次的机会最终还是没有降临。




  50




  乍看之下,整个情境非常完整齐全。不,应该说是齐全过了头。
  常叶和亚弥在酒吧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后,常叶送亚弥前往公车站,自己则走向地铁站。到这里为止都还是跟平常一样的顺序。
  但是,那一天的常叶却选择了有点微妙的路线前往地铁站。他特别选择了人烟稀少的地方,穿越黑暗的住宅区、商店街及小巷。简直就像给自己出了一道功课,只要看到喜欢的转角就一定要转弯般地走着。由于无法预测他的目的地,跟踪也提升了难度。
  他是不是想要一个人走走呢?有些夜晚,总是会有这种心情吧?那个冬夜,空气冷得像金属一样,星星亮得刺眼,家家户户透出来的灯光异常地令人感到怜爱。如果刚刚好来杯酒的话,就更有气氛了。
  终于,那个时刻来临了。常叶的脚步走上了桥。
  我已经事先做好详细的街头调查了,所以我敢保证,没有一个地方比这座桥更适合把人推下去喔。这座桥的栏杆只有膝上左右的高度,加上桥身距离地面的高度足以令人致死,就算没有受到致命伤,只要掉入十二月的冰冷河川里,看来也会因失温或是心脏麻痹而死亡。
  特地在醉醺醺的状态下来到这种地方,简直就像在跟我说「杀了我吧」不是吗?
  我突然觉得,错过这次机会就没有下一次了。不知为何,总觉得如果错失这第四次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下次机会了。虽然还是有些条件没有凑齐,但如果在如此得偿所愿的状况下我还是毫无行动的话,等于我亲自证明了就算处于再完备的状态,自己也什么都无法做的事实。
  现在必须做个决断,我向自己说道。
  常叶漫步走向桥的中央。我掩盖住脚步声,缩短和他之间的距离。地面积了层薄薄的雪,要说他因此而失足滑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没错,我如此心想,神奇地冷静了下来。也能想着结果到最后,一切都没有什么真实感,大概是身体还不是很能了解接下来自己即将杀人的状况吧。
  我来到距离常叶几公尺的距离,就在想着也可以现在马上冲过去推他一把的时候,常叶突然停下脚步——我连解释这个行动的时间都没有他便坐在栏杆上,一副往下看河的姿势。
  接着他转身向我举起手来。
  仿佛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一样。
  「嗯,你也请坐吧。」常叶说着,指向自己身旁的空间。
  一瞬间,我思考了许多事。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了解多少?知道我的目的吗?知道的话,为什么又露出这么没有防备的姿势呢?是有话要跟我说吗?如果有的话,又为什么有必要特地来到这种地方说呢?如果是一开始就注意到我在跟踪的话,特地走在人烟稀少的路上,是为了确保我会上钩吗?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他是这几分钟内才发现我跟在他身后的,如果是这样,他的目的是分散我的注意力吗?让我疑惑,再趁隙逃走?不对,这么做也太没效率了,怎么想都是直接逃走比较快。
  虽然在几秒内思考了这些事,但我最后还是依常叶所说,坐到了他的身边。虽然只要轻轻一推就可以杀死常叶,但我却没有这么做的原因,与其说是被他的行为吓了一跳,不如说是被他引起了好奇心吧。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彻底落入常叶的策略了呢。




  51




  「我希望你能暂时安静地听我讲接下来的话,然后如果我有哪些地方说错了,再请你指出来。」
  桥的两岸并排着住宅,每一户的窗子都透出温暖的灯光,反射在波光粼粼的河面
  上。铁制的栏杆冷得像要把手掌黏住般,我却还是不得不紧抓着,以免一个不小心坠落下去。
  「我姑且知道你在跟踪我,并且搜集了足以令你无法否认的证据。不好意思,因为我拜托熟人跟踪你。没错,就是所谓的双重跟踪……唉呀,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真的会从嘴里讲出『双重跟踪』这种话呢。」
  常叶这么说着,一个人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踪我。虽然由我自己说出来有点那个,但因为我的为人跟圣人差不多呢,从来没做过一件心虚的事。正因为做的都是令人感谢的事,没做过惹人怨恨的事。说到底,我和你之间的共同点就是念同一个科系,应该只有这一点才对。尽管如此,也有可能是因妒生恨,不能完全排除你会以某种形式加害我的可能——所以我做了个测试。」
  我看着正下方,夜晚的河川就像墨汁滴落般漆黑。我突然注意到,这条河除了可以用来推常叶落水以外,我自己也可以跳下去。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解决办法呢。嗯,先不论我有没有这种胆量跳下去就是了。
  「在此之前,我总共给了你三次机会。在你跟踪我的时候,我特地制造了三次非常适合你加害我的场面……当然,那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而已,实际上如果你真的在那当下对我下手的话,我都留下了保证可以获救的余地。」
  我将双手从栏杆上拿开,取出大衣口袋里的香烟,小心翼翼地点火。桥上的风势强劲,让火点着费了我一番功夫。
  「然而,你却没有行动。我不知道你是一开始就无意伤害我,还是因为恐惧才没下手。无论如何,我因此知道了『这个人对我无害』。就算你对我怀有杀意,但要将其转化成实际行动,大概是不可能的……当然,之后你也有可能铁了心,终于准备对我下手。不过,这样和你直接面对面,我好像明白了——你无法伤害我。这是像第六感一样的直觉,或是应该叫做潜意识的经验法则呢?」
  「你第一次发现我跟踪你是什么时候?」我第一次开口。
  「校庆的隔周。」常叶回答:「那应该是很早的阶段吧?我想你当时应该才刚开始跟踪不久。」
  没错。我在心中附和。
  「我不是天生敏感,也不是背后有长眼睛。既不是特别敏锐,也不是习惯有人跟踪。那么,我为什么可以那么快就发现有人跟踪我呢?……答案很简单,因为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个可以说是自我意识过剩到异常的人喔。我非常介意别人的目光,很常把别人的行为全当成是对自己的讯息。如果一天看到同样的人三次,就会想这个人是不是特地在等我呢,我就是会这样想的人。」
  「哦……但是你看不出来有在东张西望的样子。」
  听我这么一说,常叶以不在乎的表情说道:
  「真正自我意识过剩的人,不会让别人发现自己『因为在意周围而东张西望』喔。不如说是行动会自然到不自然的地步。我想如果你也跟踪其他人的话就能明白,一般人应该会更频繁地向后看或是站着不动,采取一些意义不明的行动喔。我故意提供了你一个很好跟踪的环境。」
  简单来说,就是他什么都知道了。
  真是的,我混着烟吐出叹息。
  不过,我内心却没有产生什么后悔或丢脸的情绪,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如此冷静呢。还是说,或许我已经太习惯「受到常叶的重挫」这样的公式了。
  「那么,你打算把我怎样?」我向常叶问道:「想把我丢给警察吗?」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喔。」常叶摇摇头说:「那是因为啊,你可能觉得很意外——我不认为你这一个月以来对我做的事情有多糟。不,不如说我是感激你的呢。我不是喜欢别人从暗处偷看自己什么的,我想说的是,也就是说『借由你持续监视我,让我得到了你这个人的观点』。而世上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有这么棒的事发生喔。」
  我不是很了解他的意思。常叶直率地向我说明:
  「硬要说的话,如此得天独厚的我,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从小就太过幸福了。这句话要由像我这样的人说才具有意义。幸福这件事,只要习惯的话,其实是很无味的喔。就像每天三餐都吃糖果点心一样,舌头会麻痹,渐渐尝不出味道。我没有骗你!几乎每天都得到各式各样的人称赞,数不清的女生向你抛媚眼,还有一个完美无缺的女朋友——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尽管拥有了这些,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之后我脸上仍然挂着一如往常的笑容,内心却宛如嚼蜡般过着每一天。伤脑筋的是,尽管发生了开心的事我却完全开心不起来,但只要一有难过或生气的事,好像就会彻底地悲伤或是发怒。看样子我似乎对愉快的事情已经变得迟钝得吓人,对于讨厌的事情却比从前更加敏锐了……可以给我一根烟吗?」
  我安静地将宝马香烟和打火机递给常叶。他以熟练的手势点燃香烟,朝打火机上画的莫里西盯了几秒后,把东西还给我。
  我突然觉得,或许常叶知道亚弥会抽烟吧。如果不知道的话,关于亚弥我能赢过他的,也只有知道亚弥会抽烟这件事。所以我仿佛要紧抓住般在脑海中反复那段记忆,回想着亚弥那夹着细长香烟的美丽手指。
  「但是,」常叶吐了一口烟继续说道:「因为你的出现,我的想法稍微产生了变化。也就是说,事情是这样的——借由你跟踪我,让我得到了你这个人的观点喔。在你跟踪我的时候,我想的不是『他为什么会跟踪我呢?』而是『在他的眼里,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我对这点比较有兴趣。睡觉前总是会回想那天的种种,想像着过了那样一天的我在你眼中会是什么样子。我忍不住这样想像着,因为我这种人把独处时开反省大会当作是一种兴趣呢。世界上有一种人会一整晚思考着『当时我的行为举止给周围的人什么印象呢?』或是『当时那个人对我说的话有什么意义呢?』这一类的事喔。」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无声说着。因为,不是别人,我自己正是这种人啊。
  常叶俐落地在指间转起点燃的香烟说道:
  「——大概是在你开始跟踪之后两周左右的时候吧。我突然发现自己内心起了某种重大的变化,一时之间我还不敢相信呢!我那已经麻痹的感觉又再度回复正常了。」
  常叶不是在讽刺,而是真的像叙述一段美丽的回忆般说了这些话:
  「早上一起床,我的胸口就溢满对那一天的期待。看着镜子,便打从心底觉得能以这副身躯出生真是太好了。走在街上,觉得每一个擦身而过的人们都好可爱。看着女朋友的脸,心中满是感谢能够遇见她。花儿有多像花,石头有多像石头,用尽全力般强调着它们的独特性,并一一映入我的眼帘。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可以说是正常过了头。不,应该说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能够以正常的眼光看待事物也说不定。我幸福得要死。我变得能够将理所当然的幸福,不再视为理所当然地接受……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暂时的现象。实际上,随着时间经过,这种心情渐渐地淡化了。我和朋友在学生餐厅吃午餐的时候,那种幸福感宛如一开始就不存在似地,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当因此失望的我吃完饭突然抬起头时——虽然有段相当的距离,但的确是看到了你的身影。那一瞬间,我的幸福带着更胜从前的清晰感回来了。不夸张,我当时的心情真的想站起来大喊万岁喔……因此我终于发现,这份幸福是你给我的。借由你的观点检视自己后,我可以用全新的目光再一次重新看待那些从前视为理所当然的幸福。」
  常叶的话暂时在这里告一段落。
  我虽然一直静静听着,但很能理解他说的话。这就跟第二次的我因为背负着多余的记忆,而落入对现状没必要的不满境地,两者是很类似的吧。
  「有件事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说,那就是『跟踪我的那个人一定要是你才可以』。我想如果跟踪我的不是你而是其他人的话,我不会这么热切地去思考跟踪者的心情。在这层意义上,我对你怀抱深深的感谢。这样听起来或许很像在讽刺——但是你这个人有某些地方跟我很像。希望你不要不高兴,老实说看着你,我有一种『如果我走错一步的话,可能就会变成那样吧』的感觉……我们两个人的基础一定是一样的,人生的初期条件一定像得不得了。虽然因为一点环境的差异和命运的恶作剧导致现在的落差,但以可能性而言,我们应该是在相同的起点出发的喔。正因此我才能了解你的心情,也很容易想像你看着我时的感受。」
  说到这,他从包包里拿出深蓝色皮革的笔记本。一边说着:「请稍等一下,马上就好了。」一边在笔记本上开始写些什么。大约三分钟过后,他撕下刚刚写下的那页笔记交给了我。
  看着手上那张纸,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感到佩服。
  常叶解释他在纸上写的内容:「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你跟踪我的理由。不过,如果你今后还愿意继续这个没有意义的跟踪的话,到时候,请参考这个。关于我之后的行程,现在这个时间点能决定的内容我全都写上去了。跟踪也很辛苦吧?……圣诞节也越来越近了,随着圣诞节到来,我的生活也会变得更加充实。如果你愿意看着这一切的话,对我而言没有比这还令人高兴的事了。」




  52




  行道树和店面都摆上了装饰,所到之处都播着圣诞节歌曲,地铁站前摆了棵巨大的杉树,街道上终于完全染上了圣诞节的色彩。
  和常叶在桥上对话已经过了四天。我还是一如往常地继续跟踪常叶,那时正在车站里的咖啡店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等待常叶现身。因为从这间咖啡店可以清楚看见车站前广场的样子,那里是常叶和亚弥约会常碰面的地方喔。
  我身边的座位不是男女的组合就是一群女生的团体,每一个人都投入在聊天当中。单独一位的客人好像只有我一个呢。
  我将马克杯拿到手边,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冷掉了,喝起来就像清洁剂一样。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说明白点,跟踪常叶已经几乎没有意义了。因为一切都已经被他看穿了啊!应该可以说我毫无可能对他出手了吧。
  然而,我却拖拖拉拉继续跟踪的原因,是因为我想要「记住」。
  本来就很不具体的第一人生的记忆,最近又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好像一个不注意,就会连这段人生是第二次都会忘记。老实说,跟踪常叶,看他和亚弥在一起的样子,对强化记忆也很有效。若非如此,这时我会以为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是现在这种人吧。
  或许那样还比较幸福也不一定。因为有比较的对象,第二人生才会看起来比实际上还要糟糕。
  正面积极一点来看,我现在的人生也不是那么没用。我念的大学不是那么差,现在的我有许多该看的书和该听的音乐。有个虽然有点难以理解,但是还大致上关心我的妹妹。不过一年的茧居生活又该怎么说呢?只要当作自己是重考一年就好了。
  虽然这么想,但这是不可能的呢。如果忘记第一人生,这样想会很容易吧。然而,另一方面,就算知道这份记忆会令我多痛苦,我也不想忘记第一人生。无论如何,我都想要记住这个世界以及人生中存在着那么美好的事物。如果要我忘记那些,在第二人生中幸福生活的话,我宁愿抱着第一人生的记忆死去,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亚弥比常叶早一步来到广场。她坐在长椅上,身边放着一个绿色的纸袋,抬头看向车站的时钟。
  双重跟踪。常叶说的拜托帮忙双重跟踪的「熟人」,该不会就是亚弥吧?如果是的话,那真是糟透了。或许那天在图书馆遇到的时间点,亚弥已经知道我在跟踪常叶了。会特别亲切地跟我搭话,也可以看成是为了掩饰她的动摇。
  过了几分钟,常叶出现在广场上。亚弥看到常叶的身影后,提起纸袋,骄傲地拿给常叶看。常叶也表现出吓一大跳的样子。
  袋子里装的,可能是稍微提早的圣诞礼物,也有可能是生日礼物。常叶跟我同一天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出生的话,为了不要把圣诞礼物和生日礼物混在一起,亚弥故意提前一个星期先送他生日礼物也不奇怪。
  收下纸袋的常叶似乎是突然注意到什么一样,将目光看向完全无关的方向。不,那简直可以说是看向我待的这个方向——看样子他好像注意到我在这里监视他了。
  而他竟然还朝我挥了挥手。实在是很直率啊。
  我慌慌张张地低下头,躲入他们视线的死角。脸一下子热了起来,我不自觉地抱着自己的头。
  真是的,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53




  我好一阵子无法抬起头,大概过了十分钟,心想常叶他们应该已经离开广场,刚抬起头的时候,才注意到我左边坐了一个女孩子。
  这又是件好笑的事了。跟我相隔四个座位的女生,以跟我非常相似的姿势抱着自己的头。在这种地方两个相邻几个座位的男女,用同样的姿势抱着头,这也太奇怪了吧?
  当我注意到那个人就是柊的时候,情况又变得更诡异了。
  这么说来,她好像也在跟踪常叶吧?我想了起来。该不会柊也跟我一样被常叶发现跟踪的事,而在被揭发之后,常叶也周到地将自己的行程止口诉她了吧?虽然常叶跟我说过:「跟踪我的那个人一定要是你才可以。」但那也等于代表「如果是柊也可以」呢。因为我和柊在这层意义上来说,几乎就像双胞胎一样。
  柊从座位上起身前往柜台,续了杯咖啡,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在旁边的样子。她这一天的打扮跟我上次看到时完全不一样,穿着有点土气的白色毛衣,却神奇地很适合她,有些人就是不适合流行时尚的装扮呢。如果要说的话,我也是这样就是了。
  柊拿着续杯咖啡走向自助调味区,打开纸杯的盖子,疯狂地加入砂糖。真希望你也能看看那幅景象呢,那简直就像是要把咖啡拌至浓稠般地加入砂糖。她把那杯像是在砂糖里面加入咖啡的饮料拿回座位,双手拿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突然有种怀念得手脚发麻的感觉。仿佛就像十年前自己非常喜欢、但这几年却完全不曾再听的流行歌,正由收音机里播放出来一样。
  我盯着柊喝咖啡的样子好一阵子,但是完全找不出自己是对什么感到怀念。不过,这种感觉的确不是来自其他的事物。唯一能确定的是,这股怀念的感觉确实来自柊。
  当然,柊本身对我来说,是从很久以前就熟悉的对象,我们从国中开始就同班。但是,正因为这样,事情才奇怪。面对这样一直在你身边的对象,不会有什么怀不怀念的问题吧?我本来就不应该对柊有这种感觉呀!
  在思考的途中,我终于成功找到适合的词汇来形容这股感觉。
  似曾相识。
  我在哪里曾看过一次这幅景象。不,不只一次。我在这间咖啡店里,看着柊的侧脸无数次。因为那不是第二人生的记忆,所以一定是第一人生的记忆。
  眼前的柊和某个东西重叠在一起。接着,巨大的不安向我席卷而来。
  我是不是哪里发生了什么天大的误会呢?
  柊抬起脸,终于与我眼神交会。
  我们彼此还是没有出声打招呼。不过,在高中的三年里,我们已经变得很擅于用眼神相互沟通了。
  柊的眼神有着千言万语。只要看着她的眼睛两、三秒,就隐约可以了解许多事了。
  所以——当柊撇开眼神时,我已经完全确定了。
  她拥有第一人生的记忆。




  54




  追根究柢,我究竟为什么会认定亚弥是我第一人生的女朋友呢?她的确符合我记忆中第一人生中女朋友的特征:一双想睡觉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以及明确的想法。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是,难道完全没有其他女生符合这个条件吗?我有好好检视过所有的可能性吗?
  我再一次看向柊。
  不用说,柊的眼睛看起来总是一副想睡觉的样子,睫毛也很长。虽然不确定她是不是拥有自己明确的想法,但我知道她跟我很合得来。
  我终于了解一切了。
  了解到我是在更早之前就犯下过错了。
  了解到我做了比想像中更愚蠢的选择。
  也就是说,事情是这样的——被夺走原来位子的,不只我一人。
  我国中时告白的对象完全是个误会,即使犯下杀人罪行也想夺回来的女朋友,根本就认错人了。
  我一直在暗处看着的那两个人,「两个都是」分身。
  不只常叶,连亚弥都是分身。
  而我真正的女朋友,则始终待在我的旁边。
  也就是说,柊——唯一能跟我比惨的女生,才是我第一人生中真正的女朋友。




  55




  尽管知道过往的恋人就在身旁,面临跟自己相同的情况、烦恼,我也高兴不起来。不,还不如说内心更加绝望。
  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就算我身边的柊以前真的是我的女朋友,但我现在喜欢的是更像第一次的她的那个假货——亚弥喔。
  我在意的不是「是不是原版」,而是「是否能带给我跟第一人生相同的感觉」这一点。我对改变了的本尊已经没有兴趣了。也就是说,正确答案不一定是真正的答案。就算是一场误会,只要持续十年的话,那个误会对于本人也已经是不想修正的事实喔。
  当知道我所追求的亚弥在第一人生中并非我的女朋友后,我感到十分失望。因为,这么一来,不就真的失去了我能和她在一起的依据吗?我一直以来相信着的红线那端,系的不是广场上的亚弥,而是身边抱着头的那个女生。
  站在柊是我第一人生的女友这件事实上,我再次看向她,简直就像是以客观的角度看着第二次的自己一样呢。在第一人生中认识我的人,看到现在的我时会有什么感觉呢?看着柊,我再明白不过了。
  嗯,感觉不是很好呢。
  就这样,这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命运般的重逢。「第一次的女朋友」寂寞地看向广场,看起来她身边需要某个温暖的人。我想这次绝不是什么误会了。
  然而,我没有向柊说任何话便离开咖啡店。就像我需要的人不是柊而是亚弥一样,柊需要的应该是常叶吧。
  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所有问题的来源,果然还是出在我身上吧。如果我没有搞错一见钟情的对象,对于我或是对于柊而一言,现在不只是能完全重现第一人生,还能过着幸福的日子吧。不,要说过得比第一人生还幸福,也绝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要我没有做那些多余的事,不只是柊,还有我的妹妹、父母、臼水这些人,一定都可以步上更加幸福的人生。
  想到这里,我打断自己的思绪。
  已经够了。我想。
  看样子,是时候该真心忘记第一人生的记忆了呢。




  56




  我点燃香烟,祈求世界的终结。用尽全身的力量祈祷认识我的人和我认识的人全部消失不见。这么一来,我应该就可以再次从头来过了吧?
  那时候,我一定会尽全力避免和谁产生任何关系地生活,我已经受够「他人」这种不确定的因素了。我当然知道要完全一个人生活很困难,但是,如果是在现在这个社会中,尽可能过着类似一个人的生活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最近不是有很多人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生活着,又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去吗?
  回家后,我就像是冬天的烟囱般不停吐着烟。妹妹离我离得远远的,讲了好几次要我别抽了。但我没理她,继续吐着烟。我想让烟雾充满房间和脑袋,要是变成什么都看不到就好了。
  由于我无视妹妹的抱怨是史无前例的事,她似乎吓了一跳。因为妹妹是典型的在家一条龙,出外一条虫,骨子里其实很胆小。发现我跟平常的样子不同,妹妹马上消了气没再说任何话。
  在我抽完第十二根烟后,妹妹犹豫地说道:
  「哥哥,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说过讨厌烟味吗?为什么会开始抽烟呢?」
  我吸了两口第十三根烟后,这么回答:
  「大概是因为担心我的人消失了吧。」
  根据我不清楚的记忆,第一次的我,在某个时间点以前是个香烟不离手的人。但是,我戒了,因为女朋友很担心的关系。她虽然没有特别骂我,但是对我说了类似「我不希望你做减少寿命的事」的话,我就戒烟了。因为我觉得亲手减少能和她一起相处的时间是件很蠢的事。
  然而,第二人生的现在,没有一个人会为我担心,也没有一个人会介意我的寿命是否会减少。或许这就是我会抽这么多烟的理由吧。
  妹妹好像不太懂我话中的意思。因为按我刚刚的说法,就像是在不久前还有人关心第二人生的我是否健康一样。
  不过,她没有再进一步追问。大概是知道就算问了,我也不会回答吧。相对地,妹妹慢慢地靠近我身边,将手悄悄地伸到我的嘴边说:
  「……那这样,因为我会担心,所以别抽了。」
  说完,便用指尖抓住香烟,从我口中抽走。
  我确认妹妹的表情。她以一贯的冷静眼神看着我,但眨眼的次数稍微增加了呢。
  我点燃一根新的烟,吐着烟雾。
  妹妹咳了起来。
  我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纸条看着,那是写着常叶行程的纸条。我把纸条放在烟灰缸里,试着将打火机移近纸条,却怎么也烧不下去。因为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上面还是写了关于亚弥的事。虽然不甘心,但即使是这种纸条,只要写着跟亚弥相关的内容,对我而言就是宝贝。
  在烟灰缸里熄掉香烟,我拿起桌上的书读了起来,却完全看不进内容。
  话说回来,我之前真的觉得自己有办法杀得了常叶吗?
  假设我真的成功的话,我又是真心觉得亚弥会喜欢上自己吗?
  只能说我脑袋不正常了吧。
  或许是身体对打击起了防卫机制的关系,一回神,发现我已经狠狠睡了一觉。以脑细胞都要坏死的气势,睡了十四个钟头左右。
  隔天醒来时,妹妹已经不在了。
  隔一天,再隔一天,妹妹都没有回来的迹象。




  57




  如此这般,我放弃了杀害常叶的计划。所谓的愿望,最令人生气的是,在停止祈求的瞬间愿望就实现。这件事我要之后才会了解。
  一个星期像眨眼般地过去了,十二月也进入了后半段。自从妹妹离开后,只要看到一日工读的工作我就一个接一个地应征。刚好那个时期信箱寄来了大量招募工读生的邮件,只要有心,想毫无间隙地把十二月的行程排满也不是问题。
  虽然事到如今存钱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只想放空而已,想要比从前忘记更多各式各样的事。另外,也是因为自从不需要跟踪常叶后,时间多了出来的缘故。
  总之,我希望一整天都被绑得紧紧的。每天做着需要留宿过夜的饭店服务生、无聊的活动支援,或是指挥交通等等这类的工作。跟不认识的人一起工作总是令人感到不耐烦,而且这一类的工作仿佛公式般,经常有那种精神过度旺盛的正职员工对工读生不合理地斥责。反正没有一种打工是有趣的,我的心情也没有好转。不过,尽管如此还是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深夜回到家,就喝着掺着冰块的便宜威士忌,并且快速翻阅妹妹留下的书本,等有睡意的时候,再一边听着音乐一边钻进被窝里。只要习惯的话,停止思考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
  第一人生的记忆,一下子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某天,在结束打工回家的途中,我走在积着薄雪的道路上,打开手机打算确认隔天的行程,发现有一封邮件和一通语音留言。邮件是学校寄来的,但我连信件主旨都没看就删掉了,反正内容一定是要我赶快决定到底要不要休学之类的。
  问题是那通语音留言,留言显示是从公共电话打来的。
  虽然这样说很傻,但是我一开始以为那通电话是常叶打来的,之后又马上期待着:「不,说不定是亚弥打来的电话?」因为,事到如今,我还是抱持着毫无根据的期待,心想自己在面临真正烦恼的时候,亚弥不是都会出现帮助我吗?我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啊。
  当然,亚弥没有必要打电话给我,那通电话是妹妹打来的。
  妹妹以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说着:「哥哥,我希望你回家……听我说,爸爸和妈妈这次真的很严重。如果离婚能解决的话还好,可是这样下去,或许离婚也无济于事了……你回来或许也没有办法。但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在几秒的沉默后,妹妹最后低声说:
  「哥哥,我讨厌这样。」
  我也讨厌啊。




  58




  不想直接回公寓,我没有转进原本应该转弯的转角,又持续在不该转弯的地方转弯。刚刚工作流的汗干了,身体感觉以一种不健康的方式冷却下来。天气真的很冷呢。
  不自觉地,我哼起了电台司令的佘目g〉。说起来不好意思,第二次的我真的非常了解推崇这首歌的人的心情,因为我不是一个配得上亚弥的完美人类。
  走入车站前的商店街,可以看到十几个穿着小学制服的孩子,正拿着手摇铃演奏,我不知不觉停下脚步聆听。仔细一看,他们演奏的乐器不只手摇铃,还有手风琴和马铃呢。是很好听的音乐喔!貌似是老师的那位指挥,脸上的表情真是开心不已。
  我离开商店街,走进住宅区。在那里,我看到了几乎可以说是拼命地在屋子周围装饰起整片灯海的一家人。孩子们闹成一团,父母亲则是努力地在住宅的墙壁、树木、以及围墙上布置灯饰。我在稍微有些距离的地方看着他们。
  眼前的这幅光景太过遥远到让我吓了一跳。心想为什么我会和他们如此不同呢?感
  觉就像是不同的生物一样。
  过了一阵子,孩子们喊着:「一、二、三。」接着,色彩缤纷的灯饰同时亮了起来,家里一口气变得像游乐园一样,还浮现出圣诞老人和驯鹿的图案,真是了不起呢!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住宅区。因为这里有太多类似那样幸福的家庭,我担心再看到同样的景象自己会承受不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了经常光顾的小便利商店门前。原本打算就这样直接路过,却又改变心意进入店里,一边抵抗想要以热咖啡罐暖手的冲动,一边迅速地拿了一小瓶威士忌前往柜台。
  一如往常,值班的店员是榛小姐。她是个很高的女人,不过绝不是模特儿体型的那种,感觉连她本人也都认为自己的身高很多余。年纪大概比我大个三、四岁,头发是浅棕色,声音宛如喝醉酒般低沉,给人一种直来直往的印象。
  我光顾这家店的时间几乎都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每次来一定都是买一瓶长罐发泡酒和一包红宝马。不是我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应该说,正因为没有喜好,所以才会购买以最便宜的价钱就能打发的组合。
  由于我好几十次都是买相同的东西,对方也认得我的脸了。之后,只要一看到我走进店里,她就会马上从架上拿出一包宝马等我结帐。榛小姐每次看到我一定都是想着「啊,买便宜酒和便宜烟的人」吧。真是令人难为情呢。
  别人都特地帮你准备好了,我也不会突然说什么:「请给我五包PEACE。」因此,我这几个月一直抽同一个牌子的香烟。
  然而,由于这天我结帐的时候,拿的是威士忌和巧克力片,加上又没有买烟,榛小姐似乎相当惊讶,将商品装进袋子的动作比平常还要僵硬。
  「你今天不买宝马呢。戒烟了吗?」
  将袋子交给我后,榛小姐以客气的口气向我询问。我很喜欢她这个反应以及真的像被吓到的表情,让我的心情稍征平复了下来。应该说,更重要的是,她愿意对我这种人做的事情表现出些许关心,令我十分开心。即使那是无聊的购物小事。
  「没有。是为了要吓你才这样的。」我回道。我好久没有在别人面前开玩笑了呢。
  「我真的吓一大跳呢!」榛小姐笑着说:「那么,你不是在戒烟对吧?」
  这么说完后,榛小姐稍微思考了一下,自言自语说了句:「没关系吧?」并拿起脚边的小塑胶袋递给我。
  「这是过期的香烟。香烟也有保存期限,我以前都不知道呢。话虽如此,日常要抽倒是完全没问题的。其实店长要我全部丢掉,但我觉得可惜,所以就偷偷给你吧。」
  我盯着塑胶袋,里面总共大约有二十包不受欢迎牌子的香烟。
  「可以吗?」
  「不,不太可以。不过,拿去吧。」
  正当我犹豫是否真的要收下的时候,榛小姐探出柜台,拍拍我的肩膀说道:
  「我反圣诞老人喔。为了对抗会给好孩子玩具的圣诞老人,就送坏大人酒和香烟。真正需要礼物的不是好孩子,而是坏大人喔——所以,你赶快拿着那袋离开吧。」
  我一面苦笑一面向她问道:「你讨厌圣诞节吗?」
  「我喜欢圣诞节喔。从小就很喜欢……问题是我没有可以参加圣诞节活动的立场。看样子这个国家的圣诞节对我而言,门槛稍微高了点。」
  由于有别的客人拿着商品来柜台,我便向榛小姐道谢后离开了商店。
  我迅速打开一包收到的香烟抽了起来,一边在冬夜的街上闲晃,没拿香烟的左手插在口袋里。虽然一方面是因为寒冷,但把手插口袋算是我的一种习惯。总之空着的那只手就是很想要放进口袋里,否则就会感觉怪怪的。
  我曾经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在第一人生的时候,我经常和谁牵着手散步,然而在第二人生中却连一个牵手的对象都没有,所以手才会觉得寂寞吧。就像有一种讲法是说,没办法戒烟的人是因为忘不了哺乳期,嘴巴会寂寞的感觉一样。
  我走在路上寻找合适的场所,发现了一座适合的公园。那是一座位于桥下的狭窄公园,周围是枯萎的树木、空罐与纸盒掉落其中,公圔的篱笆到处都是破洞,是个十分符合我喜好的地方呢。
  我坐在长椅上,在扶手上捻熄香烟。红色的火花四散,有一些坠落地面后仍然持续发亮,过了几秒又熄灭了。打开威士忌的瓶盖,我就这么直接就着瓶口慢慢地喝下去。虽然在来到公园的途中,威士忌早已变得冰冷,但光喝一口胃就暖和了起来。
  我一开始只是开玩笑地想喝醉在外走一晚,让自己稍微受点苦。不过——这样喝醉又一觉睡下去的话,或许真的会冷死也说不定。酒精一下子就在疲惫的身体中蔓延开来,身体的感觉瞬间就麻痹了,加上又舒服得想睡觉。托榛小姐的福,我的心情也稍微好转了起来,啊,这或许行得通呢,我开始思考起来。
  要是心情再差一点的话,应该不会想到要自杀。其实最危险的时候,是心情从谷底回复到一半的时候。
  对于突如其来的机会,我感到兴奋不已。很不可思议呢,来到这个阶段,后悔是件很舒服的事。只要那是份强烈的感情,怎么样都可以很舒服。因为转个念头的话,那几乎就像是别人的事情一样。一个不小心,连绝望都能享受。
  所以我努力试着回忆一些悲伤的事,想尝试看看临死前的后悔,决定要正面面对我一直以来尽全力逃避思考的事情。
  由于疲劳和酒精使得脑袋一片空白,好像不能想一些太过严谨的事。不过,脑袋还是浮现出好几个受到「后悔」这个词吸引而扩散的画面。
  第一个画面当然是,如果我和亚弥能顺利交往的话——的影像。我们两人漫无目的地像那天在图书馆里说着琐事一样,如此的光景在我眼前扩散开来。
  不过影像不只有这些。脑海一个接一个地浮现「或许有可能发生的美好事物」。
  关于那一个个的影像,我就不在这里赘述了。
  不过,看着那些影像,我稍微吓了一跳。在想着那些有可能发生的幸福时,我了解到一件事。看样子,所谓幸福的碎片,似乎就散落在其中。
  然而我却将它们全部忽略,抑或是亲自将它们踩个粉碎。为什么会这样呢?那是因为我总是在想着第一人生的事情啊。




  59




  我大概在那张长椅上坐到了凌晨四点左右。身体止不住颤抖,也像是快生病了似地咳嗽,但是却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死亡的征兆,只是单纯地觉得很冷而已。因此最后我回到家里,边发抖边盖着毯子睡去。
  我想起小学的时候,遇到无论如何都不想参加的活动时,就会拼命冲冷水希望自己感冒。而这种事往往都不会成功。
  我在天色微暗的下午醒来,打开电暖器。虽然没有食欲,但还是勉强将玉米片和牛奶灌进空荡荡的胃里,出门抽起榛小姐送的烟。虽然身体有点无力,但没有感冒或是得肺炎的迹象。白努力了,我的身体非常健康。
  再次回到屋里时,我心中有个成形的计划。
  我是这么想的——继续过着现在这样充斥着打工的生活,存到一定的钱后,离开这里,四处旅行,我要尽可能地往南方移动。当身上的钱耗尽时,也可以当个流浪汉。简单来说,就是打算效法我第一人生的好友臼水啦。
  虽然这样听起来有点愚蠢,但我真的非常喜欢臼水的这个想法。没错,乐趣就在于只有偶尔的几顿饭,娱乐则在于看着星星和花朵、听听虫鸣鸟叫,还有把天气当作人生大事,就像这样的生活。
  在我过着流浪汉生活时,也许有一天会遇到同样身为流浪汉的臼水呢。到时候,我们或许可以像第一人生一样,再一次成为好朋友,和平相处。一起分食一块面包、跟其他流浪汉争地盘、同心协力搜集瓶瓶罐罐,并为了谁找到比较多空罐这种小事而争吵……像这样相处。
  每天,在星空下睡去,在太阳下睁开眼。这么一来,我也可以不用再理会第一人生的事,每天只要专注在食衣住行上就好了吧?这种生活,不是很像个人吗——
  然而,我的内心某处,却以极为冷静的角度检视这份空想。最后我可能没有遇到臼水,又适应不了流浪汉的生活,然后独自一人在悲叹中死去,直到最后还一边说着:「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算我死了,也一定没有任何人在意吧。不——或许妹妹会为了我而流下眼泪。因为那家伙虽然外表看起来是那副德行,但骨子里却相当疼爱哥哥,为哥哥着想呢。我最近才发现,这一点在第二人生中也没有任何改变。妹妹会特地跑到我的住处,虽然讨厌家里是一个原因,但我想有一半是为了安慰我才来的。这也有可能是我的误会,但要怎么想是我的自由。
  我消失之后,家人会变得怎么样呢?终究会一发不可收拾而导致毁灭吗?或者是为了填补我不在的空缺,三个人并肩生活呢?无论如何,都会比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状态好得多吧?
  我不是因为什么自我牺牲的精神才想死,但如果因为我的消失而能发生什么好事的话,那对我来说会是一种小小的救赎。这是我个人的问题。
  就这样,我继续深入这种自暴自弃的思考。讽刺的是,一日一抛下了对这个世界的执著,世界在眼里反而显得充满魅力。没错,虽然以「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来看,是个不怎么样的地方,但去除这种私人感情,这个世界依旧美好。
  过了一会儿,我朝打工的地点前进。不过现在,就算是在那里看到的廉价圣诞节灯饰,都能充分给我感动。路灯照在飘落的雪花上,将雪花染成橘色的样子,怎么看也看不腻,此外仔细观察屋檐下那一根根平凡的下垂冰柱也可以很开心。
  简直就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拜诂下雪的街道一样。
  这是很好懂的事。因为就算是平常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物,在失去或是体会到即将失去的那一刻,也会突然感觉像是无可替代的宝物。在想死的瞬间,生命开始闪闪发亮;在想活下去的瞬间,死亡则会散发出甜蜜的气息。
  不过,再怎么了解这个道理,直到真正失去之前,无论如何也没有真实感吧。关于这点,人类还真是不怎么懂得变通呢。真是麻烦的生物。







  60




  不用说也知道,第二人生的我最讨厌圣诞节了。
  话虽如此,但不是讨厌圣诞节本身的精神或是不喜欢基督教什么的。我讨厌的是人们口中讲着「圣诞节」的时候,只不过是把它当作借口的这件事。那就类似对「志工」这个词有时候带点可疑性的厌恶一样,并不是志工本身有什么不好。
  原本第一人生的我也是把圣诞节当作借口,尽情玩乐的人。所以,我很清楚第二次的我会讨厌圣诞节只是单纯的心态偏激罢了。基本上,会讨厌得不到祝福的生日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但不管是偏激还是嫉妒,讨厌就是讨厌。所以当我知道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打工内容时,真的觉得毁了。
  我应征了身旁所有看得到的打工,但只有注意它们的时间和应征的注意事项,对重要的工作内容则是看都没看一眼。我是在二十四日当天早上,才知道工作内容是一整天在人潮聚集的百货公司里,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样子协助抽奖活动。
  虽然要请假也是可以请假,一整天待在家里也很吸引人,但似乎又有些提不起劲。不管选哪一个,都可以预见我心情会很糟,既然如此,能赚钱的选择还是比较好。得到这个结论后,我离开了家中。
  无精打采地前往百货公司员工专用入口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大约二十个跟我一样在圣诞节前夕打工的稀有动物。大部分的人看起来都一副圣诞节没有约会的脸,但也有零星几个情侣特地一起来打工,拜他们所赐,现场的气氛十分尴尬。还满好笑的。
  来打工的大部分是大学生,有一半是带着朋友一起参加。一个人来打工的包含我在内只有四个,一个是看起来非常习惯工作的男生,还有一个是完全不介意周遭目光的耳环男。最后一个是四人中唯一的女生——没错,你已经猜到了吧?
  直直站在角落看起来很不自在的那个家伙,是我很熟悉的女生——柊。柊看到我之后,轻轻点了个头,我也同样向她点头。但照这个样子看来,她似乎还没有发现我的真实身分呢。
  话说回来,竟然会在这种地方相遇,我们的思考模式果然真的很像呢。真不愧是第一人生中的情侣。反正她大概也觉得比起关在家里,选择这里比较好才来的吧。
  成员集合完几分钟后,工作人员开始跟我们说明工作内容,我久违地听见了「两人一组」这句咒语。不意外地,我和柊都没有一组的对象,剩下来的两个人变成了一组。
  自从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这样过了,我感到令人怀念的尴尬感。
  我们穿上闷热的圣诞老人装,甚至还戴了帽子,被要求向兴致高昂的家庭或情侣说着「恭喜恭喜」、「圣诞快乐」这些恐怕心口不一的话。隔着桌子的对面,没有一个人看起来不幸福。我看着身旁的柊,心想我们曾经也是那一边的人。柊拼死命地努力摆出笑容可掬的样子,看着那样的她令我忍不住心痛。




  61




  休息时间我们回到充满灰尘的会议室,拿到供应的便当。虽然以圣诞节的色彩包装,但内容只是普通的便当。我将大约吃剩一半的便当放回纸箱后,把通行证收进口袋,逛起了百货公司。这不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工作了,但这里实在是个规定很松散的地方,随便到处走动也不太会被骂。
  由于圣诞节的缘故,百货公司到处都是人潮,但五楼的乐器行却没什么客人。虽然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但我自然而然地被乐器行吸引了过去。
  看着吉他和电子琴,我想起了高中时常去的那间音乐教室。毕业典礼预演那天也是在那里见到柊的呢,想到这,我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从乐器行的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我发现了一个喜欢的东西——HOHNER的Marine Band。那是所谓的十孔口琴,木制琴身,有着我非常喜欢的设计,也有点像手枪的那种设计美感。Marine Band这个名字也真的是非常响亮。
  我突然想将这个送给妹妹当作圣诞节礼物。就算她对乐器没有兴趣,到时候只是摆着装饰也很好。以口琴来说,Marine Band的价钱有点昂贵,但我毫不迟疑地买了下来,还请店家帮我包装。
  离开乐器行我才发现,口琴真的非常适合妹妹喔。我很轻易就可以想像她用那双小手拿着口琴熟练吹奏的样子,她在第一人生的时候,一定真的有在吹口琴吧。
  之后,我走向百货公司外的吸烟区。待在室内的时候还没发觉,原来外头下着大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不过有些地方已经有了十公分以上的积雪。天空的云层相当厚,明明是白天,却几乎像夜晚一样暗了,也有许多车都开启了车头灯。
  我不经意地看向停车场,一辆眼熟的蓝色汽车映入了眼帘——我的表情马上僵住。因为,那是我跟踪时期经常看到的车。简单来说,就是常叶和亚弥坐的车。那是很稀少的车种,所以我看一眼就知道了。
  早知道会这样就好好看常叶给我的预定行程表了,我懊恼地想。如果知道他们两个今天会来这里,我绝对不会接下这种工作。
  抽完第二根香烟后,我缓缓步回休息室,从包包里拿出那张行程表看。根据行程表,他们两个接下来准备要去很高级的店享用晚餐的样子。真是令人不悦啊。
  嗯,接下来发生的事你应该大致猜得到,常叶和亚弥来到我和柊工作的抽奖会场。
  当看到他们两人的瞬间,我的目光马上扫射四周,寻找躲藏的地方。我死都不想在这个时间点遇到常叶。反正看到这样的日子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的我,他一定又会深深体会到自己拥有的幸福吧。我才不想当他那种心情的素材。
  我躲进眼前第一个出现的场所——墙边圣诞树的后面,高约五公尺的巨大圣诞树非常适合藏身。不过,当我绕到树后时,有个人也从跟我相反的方向绕了进来。我慌张地止步,我们差一点就撞在一块了。
  我跟柊四目相交是一瞬间的事。
  不过,那已经足够了。我和柊两个人并肩坐在圣诞树的阴影下,等待常叶和亚弥离开。托大树的福,常叶和亚弥没有看到我们。不过期间有个小孩子特地跑来偷看还喊着:「妈妈,圣诞老人躲起来了,有两个!」这时真想对他说:「喂喂喂,饶了我吧。」
  常叶和亚弥离开抽奖会场后,我稍微思考了一下他们之后的行程,身旁一直叹气的柊大概也在思考相同的事。唉呀呀,很少有机会心情可以这么糟糕呢。
  过了五点,抽奖也接近尾声,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再来会场。由于一直被叫去休息,我和柊两个人便在休息室里发呆。
  休息室的角落有一台老旧的收音机。那是一台木制收音机,机上设有两个巨大的转钮,微微地流泻出音乐。因为没有其他可以看的或是可以听的东西,我便仔细聆听收音机的音乐。
  收音机播放的是一首熟悉的曲子——
  约翰蓝侬的〈Starting Over〉。
  我随意跟着收音机小声地哼着这首歌。
  第一人生的那一天,我也是这样哼着同一首曲子呢。
  等我注意到自己想起了原本想不起来的事情时,已经过了几秒。
  之后,我发现第一人生的记忆正在迅速回复。
  多到不可思议的大量资讯,静静地填满了我的脑袋。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常叶和亚弥之后将面临死亡的命运。




  62




  人类的运气以长远的眼光来看,或许是一种平衡的状态。虽然说这大部分是运气不好的人用来自我安慰的说法,但此时此刻,却令我不得不这么相信喔。
  神奇的是,我内心什么感觉都没有。
  「这样啊,那两个人要死了吗?」只是这样。
  硬要说的话,我想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喔。因为我还是一样恨着常叶,而亚弥终究也不会成为我的。既然无法得到,不如干脆不要存在比较好。
  我不觉得他们很可怜。这样不是很好吗?因为他们一直以来可以过着那么幸福的人生,不如说,能在幸福的顶点死去也是一种幸福吧。我这个多过了十年没用人生的人都这么说了,绝对没错。
  时钟指针来到了六点。如果剧本照我想的进行,现在常叶和亚弥应该会关掉收立日机,改用车内的立日响听起CD。从《Starting Over》传奇不朽纪念精选辑的第一首〈Imagine〉依序播放。
  然后当第十二首〈Starting Over〉出来时,他们的生命便会消逝。
  我起身走到休息室角落的收音机前,调高音量。
  为什么记忆会在这个时间点恢复呢?我思考着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在这个时间点被叫来休息呢?为什么这个房间里有一台收音机呢?没错——话说回来这台收音机是从什么时候在这里的?至少上个星期,这里应该没有这台收音机才对。
  这些应该可以当成某种「讯号」。
  当歌曲接近尾声时,我得到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结论——
  老天爷还在测试我。
  就像测试我来到第二人生能不能找到正确的对象一样……
  这一次祂要测试我能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63




  我以袖子擦了擦汗湿的脸庞,面对镜子看着自己,穿着愚蠢圣诞老人装的我就站在镜子前。
  「最后你有权利知道所有的一切。」我说道:
  「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因为我喜欢上错误的人。如果不是这样,我应该可以照着当初的目标,重新过着几乎和第一次相同的人生。只要我没有改变,我的家人、臼水,还有你,应该也都会和第一次相同,可以走向丰富多彩的人生。」
  「然而,我却犯了最不该犯的错,搞错了喜欢的对象。而且,我一直到今年冬天都没有发现这个错误,一直将错误的对象当成真命天女,不停追逐着她。我有多愚蠢啊!因为这样,所有的齿轮都乱了。第一人生中跟我关系亲密的人,在第二人生中几乎都过得很糟。我简直就像个瘟神。」
  「第二次的我,不是个适合扮演『第一次的我』这个角色的人。因此说到事情有什么转变呢——就是出现了分身。不是我,而是由另一个人来代替扮演我第一人生中担任的角色。而我的女朋友,果然也变成不适合扮演『第一人生的女朋友』的人,由分身取代了她的位置,我们两个则成了相亲相爱的丧家之犬。虽然这样的情况或许也可以称作命中注定,但基本上真是烂透了。」
  「喜欢上错的人,不只是我。不过柊,你会弄错喜欢的对象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认识第一人生的我的人,不管是谁,都不会把我而是会把常叶当作是第一次的我……话虽如此,但两个人一起喜欢上错的对象,终于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彻彻底底地错过了彼此。」
  「我们都爱上了错误的对象……但是呢,我是这么想的。就算这份感情是从误会而生,但结果在第二人生里,那才是真实的不是吗?就算一开始是误会或是错信,但我们持续好几年都喜欢亚弥或常叶,这就是事实。现在对你和我而言,亚弥和常叶才是『本尊』呀。」
  「可是老实说,这两个『本尊』接下来不到一个小时就要从这世界上消失了……我稍微有想过,这对我们来说是最适合的发展。因为我们就算再怎么等下去,亚弥也不会变成我的,常叶也不会变成你的。加上我们只要一看到那两个人,就算不情愿也会想起第一人生的事,因而落入不停执著于过去的窘境。既然如此,亚弥和常叶干脆都消失了还比较好。如此一来,我们终于可以从无法实现的梦和无法挽救的后悔中脱身。没错,当他们在我们面前消失的那个瞬间,我们的第二人生将重新启动。这一定是最实际也是最聪明的做法。忘记第一人生的事,也忘了常叶和亚弥……」
  我的话在这里打住。
  已经够了。
  我离开厕所,回到休息室。只要对在休息室里的柊,照着刚刚练习的冗长台词直接说出来就好了。
  只要这样做就好了。




  64




  然而,至于回到休息室后我做了些什么,真的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一看见双手撑着两颊听着收音机的柊,我马上拉起她的手冲出房间。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能不能独力完成,要找相信我说的话并帮助我的人,似乎就只有柊了。
  看到在楼梯上奔驰的两个圣诞老人,小孩子们的眼睛都闪闪发亮。嗯,因为是难得一见的景象嘛。有个在电扶梯上错过我们的小孩,为了要追上我们,拼命地朝电扶梯的反方向跑,却前进不了几步。那个样子真的很可爱呢。




  65




  柊愿意二话不说地跟着我,一定是被我握着的手感觉到了怀念吧。
  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因为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
  户外的天气已经呈现暴风雪的状态。我让柊坐进副驾驶座,自己一坐上车便马上发动引擎启动车子。行车的视线非常糟糕,完全看不到路上的交通标线或是标志,连人行道和马路也难以区分。
  我从钱包里拿出常叶给的行程表,预测他们应该会开的路线。幸好,他们预约晚餐的餐厅,是我也很熟悉的店。从这里选择最短的路线开过去的途中,应该可以看到将成为车祸现场的十字路口。
  从第一首曲子〈Imagine〉到第十二首〈Starting Over〉,以一首歌四分钟来算,大概有五十分钟,可以说是岌岌可危的生死关头。而且我们不只要赶往现场,还需要做一些准备。我来列举一下应该需要且帮得上忙的物品:警示灯、指挥棒、照明设备、手电筒。总之,越亮越好。
  一阵强风吹起大雪,瞬间遮蔽了视线。我反射性地放缓油门,却发现正前方是中央分隔岛,连忙将方向盘转向。喂喂喂,清醒点啊!我向自己说道。要是我们自己先发生意外,就得不偿失了吧?
  明明面临这么紧迫的状况,另一方面,我的表现却怪得不得了,一直忍不住露出奇怪的笑容,真是拿我自己没办法呢。
  做不像自己会做的事,大概是人生中最有趣的事了。在第二人生中,我虽然一直都为此所扰,但借由证明人类也能够靠自己得到自由这件事,感觉就像对什么报了一箭之仇般,果然心情非常好呢。
  我因为红灯而不得已停下车子。虽然也可以闯过去,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看看时钟,时间似乎没有急迫到那个地步。
  我不经意看向副驾驶座,柊以一种要求解释的眼神盯着我看。
  我思考了一会儿,这样开口说道:
  「本来,死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虽然这样的说法可能不太贴切就是了。




  66




  「二十岁那年的圣诞节,没错,就是今天。第一人生的今天也是下着暴风雪……你还记得吗?就像常叶和亚弥那样,我们也是在离开那间百货公司后,去了比平常还要高级的餐厅享用晚餐,再打算两个人悠哉地回家。」
  「然而在从餐厅回家的路上,光是暴风雪就让视线够糟糕了,而因为大雪,竟然又发生了大规模的停电。换个角度想,那也满浪漫的。停电的圣诞节呢,可能是圣诞老人因为视线不佳而绊到了电线也说不定。不过,麻烦的是,我们车子开的那条路四周的红绿灯也都熄灭了。似乎真的是很大规模的停电呢。」
  「当时我们听的CD是《Lennon Legend》。因为听到收音机播的〈Starting Over〉,你说想要听约翰蓝侬的精选辑,那的确可以说是个很圣诞节的想法。第一首〈Imagine〉、第二首〈Instant Karma!〉、〈Mother〉、〈Jealous Guy〉、〈Power to the people〉、〈Cold Turkey〉、〈Love〉、〈Mind Games〉、〈Whatever Get You Thru the Night〉、〈#9Dream〉。当第十一首〈Stand by Me〉结束,第十二首〈Starting Over〉再次响起的时候——事情突然发生了。」
  「由于停电加上风雪的关系,视线内除了雪之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很小心地开车,然而却突然——真的是一瞬间的事——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击,仿佛全身上下都要散开似的。几乎也是在同一时刻,我感到一道剌眼的光芒。我们当时恐怕是跟卡车或是什么相撞了吧。那里应该是十字路口,但我却误以为是一条单行道吧。没有时间觉悟,也没有时间后悔,我们的人生应该就在那一瞬间结束了……然而,下一次睁开双眼时,我的时间回到了十年前。不,正确来说是『我和你的时间都回到了十年前』……这个大概是可以称作圣诞奇迹之类的东西吧。总之,老天爷再度给了我们一次机会。」
  「不过,为什么要特地让我们回到十年前呢?就算只是回到一分钟前,都足以避开那场意外。然而,我们却损失了部分记忆,还回到了十年前。也可能是因为回到十年前,所以记忆才会缺损……假设是老天爷或是圣诞老人什么的,总之就是那种绝对的主宰者给我们机会好了。为什么那家伙要让我们的时间回到十年前呢?我有了这样的结论——那家伙大概不会直接帮助受难的人吧。顶多只是再一次给予人们公平的机会,只是让我们躲开不合理的死亡,反过来说,也只会做到这个地步而已。」
  「我不懂得详细的因果关系。但以现在的状况来看,能够救我们的方法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设立分身』,在第二人生中把我们第一次身处的位子让给其他人。放弃如诗如画般的幸福青春,接受和第一人生完全相反的第二人生。而我们偶然地成功了。常叶和亚弥将代替我们担任遭遇意外的角色……我不知道这样真的好吗?因为,就算在第一人生中的那一天结束生命,我的人生从开始到最后都非常完美。我甚至觉得,比起多活了空虚的十年,那样才是正确的选择。」
  「如果这样放着不管,就会发生同样的意外,他们就会失去生命。如果真的这样,对我们而言应该是理想中的发展才对。」
  柊没有开口,静静地听我说着。看着在视线一角点头的柊,我又涌现怀念之情。
  「可是啊,」我说:「若真要无视这个悲剧,今天却是庆祝气息太过浓厚的日子。毕竟是平安夜,加上我们又扮成圣诞老人,圣诞老人在平安夜不散播幸福的话要干嘛呢?……而且就像爱着第一人生一样,我内心某个地方也爱着重现那段人生的他们。就算不想承认,但常叶是我珍爱的分身;就算是一场误会,第二次的我爱着亚弥也是事实。关于这点,你应该也是一样才对,所以我偶尔也想表现出过着符合第二人生的样子。运用第一人生的反省和教训,期待更加美好的第二人生。」




  67




  找到即将成为车祸现场的十字路口,做完各种准备后,距离停电大概还有五分钟。多亏柊在瞬间就完全了解我想说的事,我们才能这么游刃有余地准备。
  我们并肩站在路灯下,等待那个时刻的来临。
  柊怯生生地向我开口说:
  「你之前也都是这样帮助其他人吗?」
  「不。这是第一次。」我回答:「所以,我觉得现在做的事其实不太好呢。我本来是个对数不清可能获救的生命见死不救的人,这样的人事到如今却只去帮助自己想帮的对象呢。」
  「不过,大家或多或少都是这样子喔。我觉得我们不用特别有罪恶感。」
  「……原来如此,你这么一说还满有道理的。」
  「这也是我第一次利用记忆帮助别人。」柊说道:「我进入第二人生后,也从来没想过要运用第一次的记忆做些什么。虽然我现在是这个样子,但其实是希望第二人生能够跟第一人生一样度过——」
  「我也是,」我马上接着说道:「没有道理不这样做。」
  「……就是说呢。」
  柊一边点头一边笑着。她的嘴唇保持紧闭,只有嘴角微微地抬起,跟我的笑法简直像得好笑。那是卑微的人为了设下防线所产生的笑法,连幸福都会感到害怕的胆小鬼常常会有这种表情。
  看着露出这种表情的柊,我的内心充满罪恶感。
  「害你卷进这种事情真的很抱歉。」我说:「本来我是没有资格这样拜托你的。没错——追根究柢,一切都是我的错。第一人生的我要是开车再小心一点,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我要是没有犯下那种错,我身边的人们,所有的人本来都应该可以继续那样幸福地生活。」
  柊举起右手的食指说道:
  「呐,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我回问。
  柊淡淡地开口:
  「的确,或许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不太好的事;或许我们犯下了最糟的错误,搞错了应该珍惜的对象;或许因为你的失误,让第二人生中许多人的命运转往坏的方向;或许这十年来改变的一切都再也无法挽回……尽管如此,因为这样,我现在应该也没有任何不能开心的理由吧?」
  这番出乎意料的言论,让我有点畏缩地道:「呃……嗯,应该是这样没错。」
  「能够和你再次像这样说话,」柊眯起眼睛说:「呐,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先为我们的重逢高兴吗?我们的确一直都在彼此身旁,但是直到现在这个瞬间,才初次认识了解彼此不是吗?在第二人生中,这不是可以称作真正的重逢吗?」
  我感受到自己的嘴角放松开来。「说的也是。0K,那我们先庆祝一下重逢吧。」
  这样子的对话,真的很像我们的风格呢。
  柊僵硬地将双手伸向前方。我虽然温柔地抱着她,但是动作果然也很僵硬。「不行,我好紧张。」柊自嘲地笑着说。不过,不管是抱人或是被抱,我们都已经相隔十年的时间没有这么做过了,会紧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希望你不要太生气喔。」柊将脸庞靠在我的胸口说道:「高中的时候啊,当时的我看不起和我同处类似情况的你,我是借由这一点来保持内心平静。一有难过的事,就会先找你在哪里。心想着:『跟那个人比起来我还算是好多了。』来让自己安心……我很过分吧?」
  「我有猜到你是这样看我的喔。」我苦笑道:「因为我也一样。」
  柊稍微沉默了一下。
  「那么,」她抬起头说:「我们也可以这样想。也就是说,你藉着看不起我,我也藉着看不起你,我们彼此借由这样的关系熬过了这几年呢。当我寂寞或是空虚时,就算你不在我眼前,内心也会浮现你在身边的样子。而如果你也相同的话——或许也可以说,就某个层面而言,我们错失了彼此之后,反而一直是支撑对方生活的人,不过是以一种非常扭曲的形式。」
  「……真的很扭曲。」
  我呵呵笑着表示同意。我们四目相交,然而因为长年累积的坏习惯,使得我们又下意识地撇开眼神。
  不过,只有这句话必须好好看着彼此的眼睛说出来。
  我再一次认真地看着柊的眼睛说:
  「那么,距离停电只剩一分钟了。我们差不多要去救那两个爱错——但的确爱着——的人了。」
  我说完后,柊用力地「嗯」了一声说道:
  「不过,那个,可以等一下吗?在灯光消失看不见之前,我最后想请你让我确认一件事……本来我是没有权利这样对你的,毕竟我也是从一开始就追着你之外的人跑。可是我不像你那么守规矩,才不管什么权利不权利呢。」
  「确认什么?」
  几乎在我说完这句话的同一时刻——
  柊倾身向前,与我的嘴唇交叠。
  「对不起,」柊说:「只是这样。」
  的确,确认的话这样就够了。
  在那一瞬间,我了解到许许多多的事。
  或许我一直困在很表面的东西里呢。第二人生中有限的记忆,似乎甚至让我的思考方式有了致命的缺陷。
  一直以来,我太过忽视无法言喻的感觉了,尽管这种事就算用言语也无法表达。我发现那些我自以为记得的事,其实一件都没有记着。完全没有弄明白什么是重要的,什么又是不重要的。
  我不应该介意没有真实感的第一人生记忆,我应该把那份记忆当作「有机会发生的可能性之一」来处理才对啊。
  「原来你一直离我这么近呢。」柊垂下视线说道。
  柊离开我的怀抱。几乎就在她回头的同一时间,路灯一起熄灭了。
  已经渐渐跟我们没有关系的真正黑暗,覆盖了整座街道。
  跟十年前的那天一样。




  68




  那真的是很蠢的景象。两个圣诞老人在停电的夜晚拿着指挥棒开始指挥交通,这种事就算跟朋友说也不太会有人相信吧?
  我们到处设置的彩色警示灯,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当成是圣诞节的灯饰。红、绿、蓝、黄,明明没有多少时间,我们却还是特地设置了配色漂亮的警示灯喔。
  我们完全融入了这种幻想的气氛里,还对特地停车感谢我们的情侣或是其他人说了好几次:「圣诞快乐!」明明我以前最讨厌这句话了呢。可能是装扮和寒冷让脑袋出了什么问题吧。
  这场风雪真的很大,连睁开眼睛都很困难,因为太过寒冷下意识咬紧臼齿的缘故,下巴也好痛。全身上下冷到我已经搞不清楚身上哪里有穿衣服了。
  加上因为必须定期在警示灯或是其他东西上拍掉积雪,我们也得到处来回走动。说实在话,我们就算被车子撞到都不奇怪。不过,由于我们身上穿的是非常醒目的衣服,所以多少能活得久一些。
  只有今天我会感谢这身圣诞老人的装扮呢。要是今天穿的是杰克南瓜装,我们毫无疑问地会被撞死喔。圣诞老人装要是能再稍微保暖一点的话就更好了,和外表相反,这身衣服实在没有什么御寒功能。真的是冷到骨子里了。
  在指挥交通的期间,我一直回想到的是从前的柊。不是指第一人生的事情,我自然而然联想到的,是第二人生中和柊共有的回忆——全国高中运动会或是艺术鉴赏会什么的。要搭游览车出去时,我们都没有能坐在一起的朋友,总是两个人一起坐在车子最前方,静默不语。还有,我们会在保健室门前等着一直不回来的保健老师。在球类大赛时,躲进空教室睡觉的话,会发现她也做了差不多的事情,然后两个人一起错过闭幕典礼。如果检查文化祭庆功宴的出席确认表,会发现勾选不参加的只有我们两个。还有毕业典礼预演那天,我们在音乐教室成了共犯。毕业典礼那天,导师一结束漫长的感言,也只有我们马上离开教室。上了大学后,一如既往地没有朋友,跟高中时一样,我们两个总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教室的左后方。
  虽然不知道这些算是美好还是糟糕的回忆,但这些回忆就像音乐一样抚慰着我。
  然后——停电后大概过了二十分钟。
  我们目送着那辆蓝色汽车通过。
  目送曾经的我们通过。
  一直到最后,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要我们不说,常叶和亚弥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我和柊的分身,也不知道我们救了他们的性命吧。
  不过,这样子就好。不如说,对我们而言,他们两个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被救了一命才是真正的痛快。
  帮助了那两个人之后,我们的目的也就达成了。不过,我们决定,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就好人做到底吧,在电力恢复之前,继续指挥交通。




  69




  当电力恢复正常的时候,我们的身体已经像尸体一样冰冷,头发和衣服都已结冻,感觉不管是感冒、肺炎还是什么的都放马过来吧!虽然想去哪里取个暖,但是所有的店都已经打烊。加上轮胎被大雪卡住,车子无法动弹,而我们的行李又几乎都放在百货公司,呈现一种束手无策的状态。
  无论如何,我们先把车内的暖气开到最大,等待车里的温度变暖。我们连稍微对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像个笨蛋一样不停地发抖。
  就在那时,不知道哪里传来了时钟的声音。
  指针指向十二点。
  没错,就在这个瞬间,重复的人生宣告结束。
  从此以后,我们也将面对完全未知的世界。
  也没有第三人生会启动的感觉。
  柊的牙齿打颤着,用几乎要消失的声音说道:「好冷喔。」对我露出微笑。我想光是说出这句话就耗尽她所有的力气了。
  「嗯,好冷。」我虽然只回了这句话,但在说出口之后,心里升起了某种暖意。
  那是因为回想起来,这十年来我连可以分享寒冷的对象都没有。
  怎么说呢?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幸福的感觉。明明那两个分身今后还是会继续坐在我们的位子上,还有像是我下学期的学分已经拿不回来了、父母现在似乎快要离婚、没有朋友、妹妹很沮丧、好朋友好像要自杀的样子,再加上现在冷得像马上要死掉——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幸福。感觉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大部分都没问题了。只要我和柊在一起,似乎也可以乐在其中。
  虽然这是没有任何根据的自信,但是越是没有根据,力量就会越强大喔。我的脑袋可能有点不清楚了,不过这时的我或许比第一次的二十岁圣诞节还要幸福。
  如果是这样的话,真的是非常了不起呢。
  因为这是时隔十年的快乐圣诞节。
  我以止不住颤抖的手握住柊的手说道:「呐,柊……」虽然思绪还没有整理好,但总之感觉我必须说点什么。
  「我们在这十年,失去了许多东西……或许也相对得到了一些东西,但比起失去的,实在是微乎其微。我无法打从心底肯定这十年,我们几乎过了空白浪费的十年。」
  柊一直盯着被我紧握住的手。
  「但是,」我说:「看着你,我就兴起了想要再次从头来过的想法,完全不需要回到过去。我刚刚发现了一件事,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喔。看样子,我好像再次喜欢上你了呢。这跟你在第一人生中是不是我的女朋友没有关系,真的只是单纯地喜欢在我面前的你而已……那么遗失的这十年该怎么说呢?不就是十几岁少年的徒劳无功吗?柊,今后为了让你能喜欢上我,我会拼命努力的,就像我们两个人第一次相见时一样。」
  「……这可能有点难度呢。」柊微笑道:「因为我已经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了。」
  真是的,真是败给她了。柊完全知道我最想听的答案呢。
  我轻轻地靠近柊的脸庞,吻了她。
  我们还是老样子,彼此动作都很僵硬,但我反而因此更开心。
  因为这样真的就像我们从头开始一样。




  70




  天亮回到家中的我完全没有睡意,心情就像是重生一般。觉得身体比平常还要轻盈,看着镜子,发现表情经过一个晚上全变了。重生的准备已经都大功告成了吧!但如果没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我连这件事都无法注意到吧。
  正当我在房间中央,拆着女朋友送我的礼物时,床舖那头发出了扭动的声音。定睛一看,妹妹正准备起床。看样子,她又离家出走过来了呢。我避开她的注意,悄悄地将纸袋放在枕头边。
  妹妹一看到我,睡眼惺忪地喊了一声:「哥哥。」就又将头埋进枕头里了。不过她马上就看到了我放在枕边的礼物,稍微慢了半拍后像是非常满意地发出「喔喔!」的声音醒了过来。
  从纸袋拿出礼物的妹妹,慎重地拆开包装,打开盒子拿出了口琴。她悄悄地将嘴巴靠上,「呼~」地轻轻吹气,离开口琴,又再一次发出「喔喔!」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睡醒,妹妹武装用的刺暂时消失,身上有了一些第一次的妹妹的影子喔。
  我坐在床上,开口说道:「呐……」
  妹妹会在这里等我,并不是偶然吧。
  那么,我该说的就只有一句话。
  「哥哥从十年后回来了喔。」
  妹妹一副还没睡醒的表情,果然还是笑着说了:「欢迎回来!」
  因为我太喜欢这句话了,所以边说着:「我回来了。」边摸着妹妹的头。妹妹的眼神不太服气的样子,但从她没有任何抵抗来看,内心似乎没有那么讨厌我这么做吧。
  「哥哥从十年后回来了。」我说道:「我把十岁到二十岁的人生,重新过了一次……呐,第二人生刚开始的时候,我对今后自己将犯的过错或是真正应该要做的事情,全都一清二楚。如果我有那个意思,可以变成神童、有钱人、预言家或是救世主。想要过得比第一人生幸福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却一点也不想要改变。只要能过着和上一次同样的人生,我就心满意足了呢。」
  妹妹眨眨眼看着我的脸。
  「但是,我却失败了,没有重现第一人生。不论再怎么清楚即将发生的事,人生也不可能全部尽如人意——直到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才发现这件理所当然的事。等到发现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对第一次的我望尘莫及的可怜虫。而且还不只这样,大部分在第一人生中和我亲近的人,在第二人生中都过着不像样的日子,也就是负面连锁反应。借由这十年,我看到了因为自己的大意而毁了一切的过程,感觉就像变成了瘟神一般……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了解到,我们应该都能变得更好才对;了解到因为微妙的差异,人会改变,也能改变。我不知道未来的终点在哪里——但那也就代表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无法获得幸福。只要丢掉『因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以后也会一样吧』这样的想法就好。」
  我闭上眼,再度睁开后说道:
  「从现在开始,我会再一次重新修改一切。差不多是反击的时候了。」
  妹妹果然还是对我说:「我听不太懂。」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回答。




  全书完








  后记




  我知道在处女作的后记开头这么说非常不恰当,但我小时候不怎么喜欢小说这种东西。如果只是这样也还好,但是长大以后,我的这个看法也没有任何改变。
  不是我无法感受小说这个媒介的魅力。以说故事而言,我觉得比起电影和漫画,小说的形式有最多发展的可能性。不过,市面上大部分的书在技术上都没有达到我心目中的标准——我倒也没有这么想。有数不清的作者,其境地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到达的。
  那么为什么不喜欢小说呢?为了让大家产生这个疑问,我写了像这样的文章。如果你读了这篇文章,如我所想的对我怀抱这个疑问的话,我就可以这样回答:「有人写了
  我期望的故事,可是那个人没有用我期望的方式来写;有人以我期望的方式来写,但那个人没有写出我期望的故事。」
  我想是我自己有所误会。老实说,我的喜好很偏颇,或者应该说是幼稚。先不论理由,对我而言,虽然不能说这世上几乎不存在「理想」的书,但也非常接近这个状态——因此我这么想:「与其在书海中寻找一百本里只有一本符合我偏颇喜好的书,自己来写不是快多了吗?」
  一旦第一本书完成,再回过头来看,我写的故事是否就是一本令我满意的偏颇书籍?要评论这点老实说很奇怪,不过在被赋予的这段时间中,我尽可能地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果大家能感受到一点努力的痕迹,这将是我的荣幸;如果单纯地什么都不想,只是享受这个故事的话,这将是身为作者的我无上的光荣。




  三秋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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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升天✟ 騎士
说回来提到电台头的那首应该是creep吧,一开始还从OKC或者小孩那几张专想

7 天前 0 回復

雨天的太阳 皇帝
还是太年轻,披头士什么的都要是些古老的存在

7 年前 0 回復

nuitaric 伯爵
' ikarosaegis 发表于 2014-8-28 01:10 這是一個關於男主成功跨越FFF團詛咒展現真愛的故事((大誤 認真模式:這書好看的是,現實十個正常人最少有九 ... '


刚看了一点就觉得男主想法很不正常,还普通人……正常人绝不会十年没有一件事后悔,更不会穿越了还打算一成不变地过,更不要说破坏情敌的“幸福”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了

9 年前 0 回復

minispace 伯爵
话说24楼说的蓝是那个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吗?话说虽然都是不良青年转正的心路历程(大误),但我觉得应该更像银灰色,慢慢加重色调,然后闪烁光辉

9 年前 0 回復

minispace 伯爵
诶~?女性向 ?深度心理描写?这应该算是男性向的书的说,然后第一人称小说大体都是这样吧,至少我看还蛮多的

9 年前 0 回復

tds000168 子爵
 女性向 ?深度心理描写的小说,相性有点合不来

9 年前 0 回復

神御鬼剑 勳爵
很有意思  看完之后不由对自己进行反思

9 年前 0 回復

吖Lan 子爵
原来是重启人生啊,在2ch那边的翻译贴里面看到说轻小说化了特地过来了

9 年前 0 回復

taxilam12 平民
蠻有深度~其實挺好看的~不過看來大部分人跟我同學也一樣都不太習慣看這一類呀

9 年前 0 回復

kingheia 子爵
不知道为什么点开了平时完全不会看的小说,但一看就停不下来了。最后才知道是处女作,作者真是太厉害了。感谢录入。

9 年前 0 回復

寻寻腻腻 子爵
看到结局一扫前面的至郁感啊,可惜没有后日谈好不舒服,多少给点点篇幅让我看到今后的展开就好了

9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收藏了好久才看,恩值得一读的好作品.

9 年前 0 回復

君寻 伯爵
' donotusemyname 发表于 2014-8-26 23:28 真是杰作啊。。。这是处女作吗。。。真是鬼才式的构思啊。。。鬼才中的鬼才 ... '


这梗很老了 施瓦辛格演的的《第六日》 (不是说文写的不好)

10 年前 0 回復

wbz110110 侯爵
o(≧v≦)o~~好棒,这个点子实在太棒了~
其实作者在后记里的想法和我一样呢,但作者确实用我期待的方式写出了我期待的故事!
不过就这么完了让人意犹未尽,好想看后日谈( ⊙ o ⊙ )啊!

10 年前 0 回復

YaY111 侯爵
老实说,这已经算不上是轻小说了,不过偶尔看看也不错

10 年前 0 回復

klsxf 王爵
。。。赞同后记,不过感觉。。。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无论如何,未来的自己看过去的自己就是幼稚以及积极吧。。。

10 年前 0 回復

yi95 王爵
看到一半我还以为是轮回的呢 没想到结局是这样啊 真好呢 可以找到真正的重要的事物 
不过看不到后日谈我总不舒服啊 果然是因为完美主义者么

10 年前 0 回復

黑色流星123 騎士
确实是一部值得回味的小说。人生重来对不是主角的我们来说或许只是奢望。可是把握当下却是我们都能够做到的。

10 年前 0 回復

a13879241529 子爵
个性十足的作品,后记也是别具一格,非常的有趣

10 年前 0 回復

donotusemyname 伯爵
真是杰作啊。。。这是处女作吗。。。真是鬼才式的构思啊。。。鬼才中的鬼才

10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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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416 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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