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国联翻][杉井光]神的记事本 9 (9.30放下载)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日翻组 于 2014-9-30 23:0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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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记事本 9
电击文库
作者:杉井光
插画:岸田メル
监督:zegao
翻译:サダメ,XX小夫君XX,illyfhy,DXB0502,北川十九,炎风音,真紅の姫,happy6012,zegao
扫图:goldapple
修图: FIREaYZH,芥末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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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围绕遗产的谋杀案,嫌疑人正是爱丽丝。
尼特族青春故事,感人的最终章。

春假时,与爱丽丝极为神似的姐姐——紫苑寺茉莉现身在我面前。
“我想与有子一起生活,借此保护她。”
据她所言,紫苑寺家家主现今生命垂危,复杂的遗产继承问题似乎也牵扯到了爱丽丝。
我带着爱丽丝前往医院,那里却发生了一场谋杀案,爱丽丝则被指为嫌疑人。我为帮她洗脱嫌疑而对案件进行调查,在这过程中,也触及到了爱丽丝的过去,窥探到了紫苑寺家的黑暗秘密。而后,与侦探的诀别如宿命般到来——感人的最终章。




爱丽丝
自称“尼特族侦探”的家里蹲。窝在堆满电脑和布偶的房间中,通过网络发掘真相。平日都穿着睡衣,营养大半从Dr.Pepper里摄取。
藤岛鸣海
本书主人公。时常转学、并不喜欢与人交流的他,以某事件为契机成了爱丽丝的助手。虽然是个干啥都提不起劲的尼特族候补,嘴皮子却溜得很。

明老板
尼特侦探事务所楼内一层“花丸拉面店”的店主。包容地照顾着以爱丽丝为首的尼特侦探团。
崎彩夏
鸣海班上的同学。因某件事受了重伤并失去记忆,但性命最终得以保全。性格开朗坦率,但有时也会少根筋。

尼特侦探团
以爱丽丝为中心,不问合法与否进行搜查活动的尼特族混蛋们。
阿哲学长
原拳击手,擅长拳脚功夫的武斗派。另外还是个热衷老虎机和赛马的赌博狂人。
宏哥
脚踩多条船的小白脸。利用卓越的口才套取情报(但对象仅限女性)。
少校
娃娃脸,外观甚至就像个小学生。不过内在却是窃听、偷拍和爆炸物方面的专家。

平坂帮
自诩当代侠义之士的不良少年组织,实力却不容小觑。
第四代
帮头目。性格冷静透彻,却也有着爱好手工这一鲜为人知的侧面。与鸣海是结拜兄弟。
电线杆
帮第四代麾下两大头目一号,帮里最高。
石头男
帮第四代麾下两大头目二号,帮里最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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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0
大家好,我是这次联翻的监督zegao。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这次开坑又遇到了某种喜闻乐见的状况,交涉未果之后只能按照版规处理了……
还好事先翻好校对完了试阅部分,于是乎比预定早一些发帖,正式的扫图出来之后可能会有些微修改。
现在的封面图为暂用,扫图出来后会更新。
总之,还望大家多多支持。

9.12
更新简介、人物介绍


9.14
第一章更新完毕

9.25
更新至第四章

9.27
更新第五章

9.29
在线版完成,下载稍后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日翻组 于 2014-9-25 14:00 编辑


“我现在可以死了。”
“我一生的工作已经完成。”
  
“我也是。”
“但我想,你是说到了我们一道开始生活的时候了。”
  
          《死者代言人》奥森·斯科特·卡德/段跣、高颖译

1

事到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母亲去世那天的事。
姐姐在电话中说的一字一句,半张着尚带唾渍的嘴的父亲,贴在医院里雪白墙上的指示标志——这些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一切都太过鲜明,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它和电影里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看到的景象混淆了。不过,回溯自己的记忆,就发现它能与早上在门口送走母亲时见到的母亲的最后一面联系在一起。毫无疑问,这是我自己的记忆。
我很奇怪,为什么到现在还能记得那么清楚呢。
恐怕是因为我并没有亲眼见到尸体吧。为了弥补稀缺的现实感,我的脑子拼命地将自己当时一切的所见所闻都一股脑儿塞了进来。母亲的身体被拖车撞到,在拖车与大楼的墙壁挤压下被压得不成人形。我那时还是个小学生,所以理所当然的,父亲并没有允许我进入放置尸体的房间。
而父亲本人,也只能站在通往医院地下层的楼梯前动弹不得。结果,确认尸体身份的是姐姐。姐姐当时还是个高中生,但与警察和医生们沟通、联系殡仪馆的任务都是她一个人完成的。
父亲变得很不正常,就像折断的骨头被错手拼歪了一样。我不太记得葬礼上的事,只知道当时父亲一句话都没说。或许那时他就已经发作了。到了第二天,他开始用母亲的名字称呼姐姐。
我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姐姐好像理解其中的原因,但却不知该怎么回应。
“可能是我太‘称职’了吧。”
和我独处的时候,姐姐耸了耸肩这么说道。
“毕竟父亲是个没了母亲就活不下去的人。他应该是逃回了往昔,想假装母亲还没死吧。”
真不知道她为何能如此事不关己地冷静分析。
然而姐姐的推测准得骇人。观察了失常的父亲一小段时间后,我也不得不认同了这个答案。父亲的精神回到了刚和母亲结婚时的那个状态。也是因此,他才会将家里唯一的女性——自己的女儿——认作妻子。不光如此,他还时常说出“真是对不起,老是有公务在身”、“下次调职可能要去关西,给你添麻烦了”之类充满温情的话。自己眼中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竟然变成这样,我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老实说还觉得非常恶心。
而他已经完全不“认得”我了。毕竟时间已经“回到”了刚刚结婚那时,母亲还没生孩子。因此对父亲来说,我就是个不该存在的人。对不知该如何与如此父亲接触的我来说,没有交集反倒落得轻松。而且,这对日常生活并没造成多大影响。父亲还在继续工作,继续给家里挣钱。和学校通的电话的确会变得脱节(老师打电话来的时候,父亲总会说“奇怪了,我家没有儿子啊”之类的话),但这种问题姐姐都能处理得很好。既然于他于我们都没什么不便,所以不管他再怎么精神错乱,我们都并不理会。
很长一段时间后,我问过姐姐一次——
“姐姐……你真的没事吗?”
“……你指什么?”
“呃,就是……母亲过世那时的事。”
姐姐嗤笑一声。过往的经历给了她这种笑容。
“没事才怪吧。只不过父亲和鸣海你都派不上用场,我除了自己挑起大梁就别无他法了。”
别无他法。
正如父亲不可避免地精神错乱,我只能呆呆地在一旁看着一样,姐姐唯有竭尽所能地站在现实角度上守护我们的生活。
“真够笨的。”
姐姐叹息道。
“人死不能复生,大哭一场然后快快把她忘掉不就好了。”
这句话就像是对我说的。其实我心底的想法和父亲一样——只要不承认母亲的死,过往是否就能一笔勾销呢?或许姐姐早已经看透,我只是没有“坏掉”的勇气,没把这话说出口而已。
人死不能复生。
我屏住呼吸,熬过了被这单纯而又冷酷的真理填满的年少时光。
在我高一的时候,父亲被调职到东京总公司的总务部,不再需要因公辗转各地,于是他便在东京市里买了房。
就这样,我也来到个这个城市,接触到了众多人的生与死,时而胡闹,时而受伤,时而弄脏自己,在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同时,记下这一切,并迎来了第二个春天。在将各种事件记录成文章的过程中我学到了一点——不论叙事者是何方神圣,他们到头来说得也都是自己的故事。就算流血的不是我,只要事实由我的耳目见证,由我的手转换成文字,那写出的文章就是我的故事。反过来说,我只能讲述与自己有关、自己见闻的故事。我只会着墨于和自己有同样痛苦,同样悲伤,与自己同样扭曲的人们。
现在我终于能讲出来了。
那位茧居在冰冷房间中的侦探的,最后一案。
和我一样,想要让母亲死而复生的少女的,悲怆的战斗历程。
她为何没有选择那唯一的聪明做法,为此有谁欢笑,有谁流泪,有什么为此破损,抑或被遗忘,吸收了血液的大地长出怎样的草,开出怎样的花——
现在的我,应该有资格说出这个故事。
毕竟,我失去了爱丽丝。


春假的第一天,我们在“花丸拉面店”的门前开了个很重要的讨论会。
召集人是阿哲学长。他和往常一样穿着半袖体恤,久经锻炼、肌肉扎实的双臂交抱在胸前,气势十分迫人。一个回应他征召的是少校,只有小学生体格的他今天也戴着迷彩头盔,穿着迷彩夹克。另一个是宏哥。他为迎接樱花季时髦地穿上了考究的粉色夹克。这个看上去玉树临风的好青年,实际是个以到处勾搭女人为生的小白脸。然后还有我。
“……今天检讨会的议题是——”
阿哲学长皱起眉头神情严肃地说。
“——为什么鸣海没有成功留级。”
“就不能好好祝贺祝贺我吗!”
我拍了拍用作桌子的木台。
“你说什么呢,藤岛中将。”
少校做作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一点儿危机感都没有。现在你可只剩下最后一次能留级的机会了。”
“‘机会’个头啊!”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熬过三月初的高二期末考试,用补习和补考抵回了大量不及格的损失,总算是迎来了自己的春假。本想来“花丸”报喜,结果却遇到了如此对待。
少校耸起肩膀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高中生涯连级都没留过的话,你可成不了称职的尼特族啊!”
“少校你不也顺利高中毕业了嘛,而且还是升学率超高的名校。”
“进入大学之前,我并没能理解这个美妙的世界……”
少校放眼眺向远方。说起来,这家伙到底是怎样背离了精英之路的呢?
“你想知道吗?”
少校挑着眉毛问道。每当他这么问的时候,无一例外都是自己想说。没等我回答,他就自顾自地开了口:
“我踏上尼特之路,契机是与一本书的邂逅。那是一本影响了众多思想家与文豪的人生观的书,是个男人就一定要读。”
“嚯,是哪本书啊,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
“那就是看透生死的——”
少校的护目镜闪出一道光芒。
“《武士道》。”
“你可别说是因为作者叫新渡户(NEETbe)稻造哦。”
“你干嘛先把包袱抖出来啊!”
为什么你能一脸得意地说出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梗。
“毕竟武士和NEET完全没有关系吧,是个人都能猜到这里有猫腻。”
“哦?藤岛中将想必是读了《武士道》才会这样说的吧?”
他锐利的目光让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我倒没读过……”
“当然,我也没读过这本书。”
“合着你没读过啊!”
前面那一堆话只有读过的人才有资格说吧!
在一旁听着的宏哥告诉了我真相。
“以前爱丽丝拜托我和阿哲去追查一个跟踪狂,因为那家伙使用的偷拍窃听器材性能高得离谱,市面上根本找不到。最后我们查到了制作它的某个大学生。”
“藤岛中将你那是什么表情。难不成你以为本人,向井均少校会是跟踪狂吗!”
“咦……啊,难道不是吗?从刚才的对话来看——”
“我也是被害者!”
少校愤然道。
“犯人是大学里和我同一个研究所的学生。是他未经允许把我的试验品拿出去用了。”
就这样,少校对大学产生了不信任感。与此同时,爱丽丝等人看上他的技术并与之接触,随后他就融入到了花丸拉面店后院之中。
“对尼特族来说,光是高中毕业就已经非常耻辱了。不仅如此还进了国立大学的我,想要赶超阿哲还有宏哥他们,成为称职的尼特族,就只有在大学里留级了!”
少校握紧双拳毅然决然地说道。“耻辱”真是个了不得的说法。
“我们都是高中辍学。算是尼特族里的黑带级?”
“我高中基本都没去上,总比看上美女教师,还去接受她的辅导的阿哲尼特等级要高吧?”
“不,宏你都有那么多驾照之类有助于找工作的证了,一般而言我的尼特等级才更高吧!”
“我除了从女人那儿拿钱以外什么都不干,所以我才更尼特!”
“我除了打架赌博也不干别的啊,所以我才是尼特之王!”
争什么呢这俩人。
“爱丽丝可是连学校都没去过,和她一比咱们根本就是半斤八两。”
少校的话让两人沉默了。
虽然之前就一直很在意这个问题,但是总找不到开口问的机会。现在话题这么蠢,或许正是抛出这个疑问的时机。想着我打量了一下其他三人的表情,然后开口说:
“爱丽丝……为什么要当尼特侦探呢?”
阿哲学长和少校的视线都在空中游移,之后,他们又把目光投向了宏哥。
“我也完全不知道啦。”
宏哥苦笑道。
“确实之前吾郎大师是将爱丽丝托付给了我,不过……”
紫苑寺吾郎——爱丽丝的叔公,也是宏哥的小白脸师傅——与我也有不浅的缘分。不过他并没有跟我说过多少关于爱丽丝的事。宏哥知道的大抵和我差不多:紫苑寺家是大财阀,因为一些非常复杂的缘由,爱丽丝离家出走了——仅此而已。
“如果是现在的鸣海你去问,没准他会告诉你呢。”
宏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不,算了,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毫无理由地去向人家打听也不好……”
“你只要向他请教如何成为顶级尼特族,然后顺势问出来就行了。”
阿哲学长强行把话题拉了回来。
“没错,藤岛中将。今年可是你高中肄业最后的机会了。”
“好,大家就来讨论一下‘如何帅气地提交退学申请书’吧。”
宏哥说着两眼开始放光。
“我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于是就开发了全自动高速退学申请书发射机。一秒钟能打出六十发!”
说着,少校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个状似小型打印机的装置。真不懂他开发这玩意儿意义何在。
“依靠机器也太没水准了吧。我来教你一流的退学申请书提交秘术。”
阿哲学长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说。
“把退学申请书按在老师的头上,再来上几拳——这样做莫名的有杀伤力。”
“都动手了能没杀伤力吗!”
哪里莫名了,那跟退学申请书完全没关系好吧!
“把退学申请书和结婚登记表一起交上去就行。”
宏哥又提出了个荒唐的办法。结婚登记表?
“不过这招只能对未婚的女教师使用。‘师生的立场阻碍了我追求你,所以我不上学了’——只要这么说,对方一定会流着喜悦的眼泪收下。”
“会才怪呢。”
就算不那么折腾老师也会收下退学申请书的吧。呃,我可没有交退学申请的打算哦?
“喂等等,阿宏,未婚可是尼特的条件之一哦。退学以后结婚的话不就本末倒置了吗?”
阿哲的意见一针见血。不过说到底,这场讨论的出发点本来就太过荒唐,根本没什么本末可言。宏哥耸了耸肩作早有预料状:
“这算什么问题,留着不交给婚姻登记所不就行了。”
“不愧是宏哥!听说你已经收集了上百张只有女性签字的结婚登记表了,对吧!”
“这不是罪证吗,为什么不扔掉啊?”
阿哲学长问道。
“喂喂喂,你这也太过分了吧阿哲,扔掉可是对女性不诚实的表现哦。”
“你打从一开始就没诚实过吧!话说这不是婚姻诈骗吗!”
“这不是诈骗,而是赋予人幻想——这是鸣海你教我的吧?”
“我才没教过,别胡编乱造!”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我的机器也能变成全自动高速结婚登记表发射装置!”
都说了,你这机器到底是要用来干嘛啊!
宏哥好奇地启动了机器,机器便哒哒哒哒地摇晃着飞速喷出纸片来。结婚登记表像雪花片一样散落在拉面店门口。
这时,店门打开了。
“喂,鸣海,把这碗拿给爱丽丝——”
宏哥慌忙停下机器,但为时已晚。结婚登记表正中手持面碗的明老板面门。看完纸上的内容后,明老板的脸渐渐变红了。
“要求婚就给我正经点求!”
明老板把宏哥打倒在地,然后缩回了厨房。剩下的只有那一碗剔除了面,叉烧以及笋干的味增拉面(倒不如说就是味增汤)。

“嗯?你就这么想知道我的身世吗?”
吃着豆芽菜和葱花,并用Dr.Pepper将其送下去的爱丽丝问道。侦探事务所里的空调温度低得让人头痛。而她坐在房间里的床上,接受好几面电脑屏幕病态光芒的照射。我们的侦探今天也过得极其不健康。
“呃,嗯,当然不能说是完全不感兴趣……”
紫苑寺有子,人称爱丽丝。我的雇主,是个家里蹲侦探。她肤色惨白,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纤细的双腿还裸露在外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寒冷。她到底是如何在这种环境下存活下来的呢?到底怎么生长才能长成如此不可思议的体质呢?
“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来问我这种事情。你也当了一年半的助手了吧?”
爱丽丝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
一年半吗……
感叹时间流逝之快的同时,我也有些惊讶于经过时间之短。两种感受在我脑中各占一半。爱丽丝年龄上应该和我一样有所增长,但是身形上却完全不见变化。
“我一直都挺好奇的。比如你当侦探之前在干什么,到底有几岁等等……呃,当然,这其中一定有各种事由,所以我就没敢特地去问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岁。”
“……啊?”
“就算我头脑再怎么聪明,也还是有幼年不记事的时期的。我并不记得我自己出生的那一瞬间的事,所以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以及年龄。”
我目瞪口呆了一阵子。
“……不,但是,怎么说呢,父母应该会告诉你吧?”
“都说了,我身处的家庭情况并不是那样。”
爱丽丝有些自嘲地说。
“因为在紫苑寺家里,我是‘不能被生下来的人’。所以从小我就被关在房间里,由佣人负责打理起居。我基本上就没和父母见过面。”
我顿时语塞。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爱丽丝若无其事的口吻。
“在家族里,与我接触的人除了吾郎叔公以外,就是其他孩子们了。比如姐姐、堂兄弟之类。而且最多也只是一周见一次面。医生倒是每天都会来。不用说,我当然没过过生日,也没上过幼儿园或是学校。你想,这完全没有知晓自己生日的机会吧?”
不能被生下来的人——这句话在我脑中不停地打转。我诅咒着不小心窥视到少女心中深渊的愚蠢自己。
“如果这些还不能满足你好奇心的话,要我再说详细一点吗?”
爱丽丝有些调皮地说道。我僵着脸摇了摇头。
“不,抱歉,是我不好。”
“为什么道歉?我倒并不在意。只是因为你之前都没问过我,所以我就没说。”
爱丽丝耸耸肩。
“这些事没有隐瞒的理由,我也不认为自己的境遇有多不幸。倒不如说我还觉得幸运,感激还来不及呢。毕竟这样我就能不为世间的琐事所困,过上专注于汲取知识的生活了。”
听到她这种话,我更加说不出话来了。
确实,衣食住都没什么亏欠,想必不能算是虐待。或许她没有外出的自由,不过只要有网络,爱丽丝就也不需要外出了。至于双亲的爱与家庭的温暖,恐怕只会被她嗤之以鼻吧。
“而且,我刚刚只是把一切都怪到了家庭环境上而已。其实若是想知道,自己的年龄还不是随便查查便能查出的东西。说到底,也只是因为我对那种东西没什么兴趣罢了。我对‘紫苑寺有子’这个人的确兴趣浓厚,但‘何时出生’、‘活了多久’则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信息,你说是吧?”
“是……吗?”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突然觉得年龄并非多么重要的信息。
“但是不知道生日和年龄的话,不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吗?”
“有什么麻烦?”
爱丽丝扬起筷子。
“现在我用的银行账户和信用卡,都是还在紫苑寺家的时候为了网购办好的。除此之外就没什么需要详细的个人信息的情况了吧。反正我和执照或学校之类的东西无缘。”
经她这么一说……似乎确实是这样。
“呃……对了,那要是去什么政府机关办手续的时候呢?”
“政府机关?我去那种地方干嘛——”
说着,爱丽丝把筷子放到盘子里。就在这时,她发现了某样东西的存在。
碗底下压着一张纸——宏哥刚才用机器发射出来的结婚登记表。好像是我没注意就把它连碗一起端过来了。把表单抽出来过目之后,爱丽丝瞬间面红耳赤。
“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啊啊,这个是刚才——”
“我还说你怎么这么在意我的年龄,原、原、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啊?不、不是,你误会了,那是少校——”
“你之所以会打听我老家的情况,该、该不会是蠢到想要跟我父母打招呼吧!再说,这种事该走的流程啊形式啊总得要走吧!居然压在拉面碗底下送来,你也太没情调——”
“你冷静点,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正当我拼命安抚她的时候,一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混乱的家伙打开了侦探事务所的门。
“早上好,爱丽丝。我从今天开始就放春假了,所以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来者正是身着便装的彩夏。她进入卧室,越过我的肩膀看向爱丽丝。察觉到爱丽丝手上握着的结婚登记表后,彩夏顿时瞪大眼睛,然后将我推开爬到了床上。
“爱丽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用装有味增汤的碗来求婚呢,难道是想效仿‘想每天都吃你的味增汤’的那个桥段?这可不行哦,藤岛君又不擅长料理,再换个好点的求婚方式嘛!”
“喂,你、你说什么呢,怎么就变成我向他求婚了!”
爱丽丝红着脸愤然喊道。
“嗯?那是藤岛同学向你……?”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怎么行啊藤岛同学!让爱丽丝做味增汤的话,没准她会往里面加Dr.Pepper呢!”
光是想想就觉得瘆的慌。
“不对——能不能别再揪着‘味增汤’不放了啊!”
彩夏马上后撤一步,与味增汤碗拉开了距离。
“不是让你真的离开味增汤!”
“听好,爱丽丝。你要知道,如果这点程度的装傻都做不到的话,你就没法和藤岛同学演夫妻相声了!”
“你说的到底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床因为爱丽丝的愤怒而摇晃起来,堆得高高的空罐头山随之倒塌。


令人意外的是,能给出最接近真相答案的人是第四代。第二天我去到平坂帮的事务所,在仓库兼休息室兼电脑房的房间里讨论决算的时候,无意中问出了这个问题。
“应该是十四、五岁吧?”
第四代干脆地回答道。
“……咦,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之前爱丽丝身体不好的时候我带她去过医院。那家综合医院大得要死,她在老家的时候就经常去。爱丽丝没有医保证,但医生光是看脸就放她进去了。估计紫苑寺家给那医院投过资。爱丽丝也说她是在那家医院出生的。”
爱丽丝居然也会去医院——我不由得有些惊讶。
“然后我听医生说,那里以前不过就是家随处可见的小医院,但在爱丽丝出生之前,医院突然得到一笔巨大的投资,引进了各种尖端设备。估计那次生产有很大风险,可能正是紫苑寺家为了留个万全之策,才在幕后投的这笔钱。我对此稍微有些在意,就调查了一下,结果发现那是十五年前的事。”
我不仅感慨起来——就侦探这行来说,这家伙实在比我高太多了。
“……但是,干嘛要费那么大力气,特地给一家小医院升级设备呢?她家那么有钱,家族名下应该就有很顶尖的医院吧。”
第四代眯起眼睛冷冷地说道:
“肯定是有不能去的理由。”
我突然想起了爱丽丝那句“不能被生下来的人”。
时至现在我才开始后悔,当时要是把这句自嘲否定掉就好了。
“喂,我先说清楚,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测。”
可能是察觉到了我表情严肃的缘由,第四代赶忙补充道。
“医生的那些话也不过都是传闻。或许那些设施投资与爱丽丝并无关系,再说,年龄这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吧。”
“咦,啊、嗯,确实是没错……”
十四五岁啊。外表和实际年龄差这么多真的没问题吗,她外在看来也就像个小学生而已。再怎么高估也顶多十一二岁的样子。当然,她那饮食习惯那么差,发育不好倒也是自然。
“估计她天生就于常人相异。”
第四代表情阴沉地说。
“只靠碳酸饮料过活、每天只睡一个小时——再怎么想也不像正常人的身子骨。医生也说这可能是遗传之类的问题。”
“是……这样吗。说得也是啊……”
她本来就是个从头到尾都那么特殊的女生,要说她身体原本就那么古怪的话,似乎也能令人接受。不过这还是太不健康了。
话虽这么说,如果现在马上把事务所的空调关掉,让她穿上普通的衣服吃普通的食物去户外运动的话,她绝对会马上晕倒吧。到底该怎么办。
“啊对了,为了防止那种事情再度发生,我还是先把那个医院的信息告诉你。”
第四代把写有医院地址和电话号码的便条纸扔了过来。
“我可不愿再带她去那种地方了。”
“咦,那、那个,你是说要我带她去?”
“你不是她助手吗。”
“但是我又没车……”
“让阿宏送,或是打的。”
我叹了口气。但愿千万别发生这种事。
“话说回来,你今后就打算一直陪在她身边了?”
决算完账目以后,第四代对我说。
“……啊?……呃,不,怎么说呢……”
我只能含糊其辞。
“你还有一年就高中毕业了吧。今后怎么办。帮派的庶务和会计的位置还空着,你直接过来接手的话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呆呆看着第四代的脸。
“……那个,我不是不能进帮派吗?”
“因为你现在还是个学生。高中毕业或是退学的话就能进来了。”
第四代坐在用来休息的床上,来回看着我和电脑。
“就算当爱丽丝的助手,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能接到委托吧。我们这边的工作也不繁重,两边一起干应该没问题。你怎么看?”
随后,第四代说出了具体的报酬数额。待遇还挺优厚的。
令我自己也意外的是,我竟然丝毫没有犹豫——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今后还是不打算再劳烦平坂帮了。”
我说完才觉得自己的口气似乎太狂妄,便慌忙地补充道:
“呃,毕竟至今为止都受了不少照顾,今后有什么忙要我帮的话我一定会帮,权当是报恩。但是,我确实没有在这里就职的打算……”
“我想也是。”
第四代的回答也很平静。
“毕竟你小子知道不少帮派内部的秘密,要能拉你进来事情确实会简单很多——”
第四代静静望向房间一角的阴暗处:
“不过我也料到你会拒绝了。”
为什么呢——我向他的侧脸投出疑问的视线。
“你根本就不是本帮派能容下的料。我是不觉得你能干什么正经工作,不过真要让你当黑帮之类的话,你一定也会偏向于单干吧。”
“请、请问是真的吗?”
吓得我连说话方式都变了。
“虽然刚才拒绝了你,不过也不是说我对未来有什么明确的目标。说实话,能不能顺利高中毕业都是个问题。”
“我知道,一眼就看出来了。”
说的也是。
“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吧。在关键时刻不择手段地乱来,最后莫名其妙地闯过去可是你的才华。”
……我可不觉得这是在夸我。
“如果脸皮再厚一点,你就能成为这个业界的精英了。”
“脸皮厚,呃,具体是怎么……”
我还是别问“这个业界”到底指的什么业界了。反正能猜到,被捅破的话气氛又会变得沉重。还是趁此机会问些今后或许能派上用场的事吧。
“比如说,你虽然拒绝了我的邀请,但是并没有想好今后要做什么。那你为什么不厚着脸皮来找我给你推荐工作呢?”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呃,不,这实在是太厚脸皮了吧。如果我真这么说,第四代难道不会生气吗?”
“会,而且会把你打得连嘴巴都张不开。”
果然吧!
“但老实说,也就如此而已。”
“都被打得连嘴巴都张不开了,还算什么‘如此而已’啊!”
“又不是把你宰了。也不是和你断绝关系。而且,遇到那么厚脸皮的家伙,我或许也会在揍他几拳以后拿他没办法,给他找条路混饭吃吧。”
我挠挠头,叹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说,在没有风险的情况下脸皮可以更加厚一些?”
“就是这么回事。”
“我会考虑的。”
“我重申一遍,遇到这种事我绝对会大打出手的。”
“我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办完正事的我正打算站起身,背后的门传来了吱吱嘎嘎的响声。
“喂别推我。”“到底怎么样了?””听不清楚。”
第四代皱着眉头从床上起身,上前拧开了门把手。门瞬间从对面被压开,一群穿着黑T恤的巨汉们纠缠在一起倒进了仓库。
“……干嘛呢,你们这帮蠢货。”
第四代俯视着在地下倒成一片的部下,额头青筋暴起。
“对,对不起。”
被压在最底下的电线杆抬头傻笑。
“听说壮老大要拉鸣海大哥入伙,所以很在意大哥的答复。”
压在电线杆身上的石头男看着我们说道。
“我们已经说完了。滚开,别堵着路。”
第四代用手指戳了戳电线杆的头,电线杆兴高采烈的跳起来说:
“就是说大哥要戴上我们的标志了吗!”
电线杆背上的大块头们一个个滚到了事务所的客厅里。
“咦?……啊,不,那个,对不起,我没有加入平坂帮。”
我躲在第四代背后说道。电线杆和石头男随即面如死灰。
“为、为什么呢!难道我们帮派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是办公室太小了吗!是太脏了吗!还是太吵了!?”
全中……吧。
“那个,我受了平坂帮很多照顾,不好意思连工作都让你们帮忙找,所以……”
“我们会好好改善的!”“会更亲切待人的!”
帮派成员们推推搡搡着开始下跪。第四代也用目光示意我快想办法。真想从窗户逃出去……
“我们到底怎样才能变得更有亲和力呢!”“毕竟都是大猩猩啊。”
“效仿更有人气的动物不就行了?”“有人气的动物一般都很小吧?”“我们的黑色制服也换不了啊,因为没钱。”“话说,真有又黑又大又有人气的动物吗?”
“熊猫!”“就它了!”“你脑子太好使了!”
这都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
“好,快把白油漆拿来!”
“壮老大,熊猫眼圈是黑的还是白的?”
第四代直接照提问的石头男脸上来了一拳。
“是青色的!”“好厉害,不愧是壮老大!”
其他的人看着倒在地上的石头男发青的眼圈大吵大闹道。第四代也被他们的傻劲吓得目瞪口呆,他呆了一会儿,才回头看向我:
“喂,快让这些蠢货闭嘴。你是专家吧!”
才不是!
不过他们要是继续堵在门口上演傻瓜大闹剧,我也就回不去了。没办法,我只好走到正在门边议论着熊猫手上是什么颜色的电线杆他们身边说:
“那个,打扮成熊猫不太好吧。”
“为什么!”“熊猫不是很有人气吗!”
“我把竹叶年糕都买回来了!”“我们只用吃竹叶就好,大哥你们把年糕都吃了吧!”
才不要,会吃吐的吧——啊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们想想,熊猫不是黑白两色的吗。”
“是的!”“所以要用白油漆——”
“黑白两色的话,不就和警车是一个颜色了吗。那是警察的专用色。黑帮打扮得和警察一样也不好吧?”
穿着黑T恤的壮汉们都吓得脸色发青。
“是,是啊……”
“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不愧是大哥,看问题一针见血!”
“我们实在太蠢了!”
“差点就成条子的手下了!”
居然还真当回事儿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有点胡扯。
“喂,现在可不能在这发愣啊!”
电线杆回头对其他人喊道:
“冲进上野动物园和熊猫们干一架吧!”
“哦哦!”“可不能被条子们小瞧了!”
帮派成员们一涌而出。正当我想着他们应该被关在上野动物园的猩猩笼子里时,第四代说:
“你不去做指挥吗?”
“请别再揶揄我了!”
我才懒得管这帮弱智咧!


那是在东京樱花即将开放的三月末。某个下午,我受爱丽丝所托去银行办完各种手续,正打算走明治大道右边的小路回“花丸”,只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高亢的汽车喇叭声。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发现一辆靛色的阿斯顿马丁敞篷车驶到我身边停了下来。开车的人是一个带着墨镜的年轻长发女性,大概只有二十多岁吧。明明还是早春,她却一副低胸连衣裙配上半透明披肩的打扮,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清凉感。另外,在她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十字架的项链。
她看到我的脸瞬间吓了一跳——
“藤岛……鸣海弟弟?”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她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啊、呃呃,是我。”
“上车。”
“啊?”
“快上车!”
在我不停地眨着眼,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她探出身子抓住我的手,愣是将我拉进了副驾驶位。
“哇、唉?”
因为车门并没打开,所以我是头朝下栽到了座位上。
我刚挣扎着正过身子,她就拉起手刹把车开了出去。
“喂,等、等一下啊。”
“快把安全带系好,你不想被甩出去吧?”
我胡乱扭动双脚把屁股挪到座椅上,一边承受着足以将身体压碎的加速度冲击,一边摸出安全带系好。
在我好不容易能喘口气的时候,车字已经在明治神宫前的岔路口右转,朝青山狂奔而去。
“呃,那个——”
说到这里,我把目光投向驾驶席女性的侧脸。感觉自己想说的话都被迎面而来的狂风吹散了。
她也越过太阳镜,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瞟着我。那样子像是在说“你根本没必要问吧?”正是如此,她的面容胜过一切解释,我的所有疑问都已烟消云散。
寂寥的感情油然而生。虽然我那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直觉却告诉我,某件重要的事情开始走向了终结。


车子开进了青山一所巨大塔形公寓的地下停车库。
“下车吧。你能帮我拿下东西吗?我一个人拿不过来。”
于是我便照她所言,把后备箱中的大量纸袋和盒子搬了出来。这些东西上面都印有高档名牌的商标,似乎是衣服和鞋子之类。她嘴上说着一个人拿不动,实际上却都让我一个人扛了。这举手投足太有女王气场,让我连气都没法生。等电梯的时候,她还对我发起了提问攻势:
“你平常都去哪里买衣服啊?”
“你平时有好好锻炼吗?”
“你有些驼背,你知道吗?”
“你没让别人给你定制过鞋子吗?”
看来她真的非常在意我的外貌——或者说对我的外貌很不满。
走进足有半个教室大、四周镶有镜面的大电梯之后,她见周围没了旁人,便毫无忌惮地在我身旁绕起圈子,从头到脚将我打量了一番。因为太过尴尬,我差点没把塞满双手的东西弄掉到地上。
“早知道就连你的衣服一起买了。有机会咱们一起去?”
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或许她本来就看不得身边有人打扮得这么没品味吧。
电梯停在了最顶层。
既然门口需要脱鞋,那此处应该是个私宅。环顾房内一周,我只得发出赞叹。从铺在地上的绒毯和其上的桌子与沙发来看,这里应该是起居室。地板上设有平缓的台阶,因此房间对面半截要比这边低一些,而那边设置的长沙发和咖啡桌则沐浴在阳光之下。有两面墙整个都是玻璃,墙外只有蓝天得见。这个宅子恐怕占下了整整一层,因为太过宽广,根本无法推测具体多少平米。间接照明、衣架、观赏植物的盆等物件都用了颇具现代美感的曲线设计。通往房间中间夹层的楼梯也都由玻璃构成,天花板上还挂着一些金属球挂饰。这一切何止是没生活感,简直连现实感都没了。
“东西就放在一旁,赶快坐下吧。要喝点什么吗?”
“啊、呃,不劳您费心了。”
我把纸袋和盒子摞在木地板上,战战兢兢地坐到了沙发一角。她从左手边的柜台后面拿出一个托盘,然后端出一瓶伏特加和两个玻璃杯放到了我面前的桌上。我可还没成年呢,而且大白天的就要喝伏特加?
她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总算是摘掉了墨镜。
被这双泛着青色的双眸注视的我,感到了一种像是身体里的空气被抽走的奇妙脱力感,神智不禁有些恍惚。
果然是这样——我更加确定了。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叫你鸣海弟弟可以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两个杯子里倒上了酒。
“呃,好。”
“我恐怕不需要再做自我介绍了吧?”
她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脸色毫无变化。
“……确实。”我点点头,“但还请告诉我名字。”
她露出了一个我似曾相识的,飘渺而又梦幻的淡淡微笑。
她指了指随意堆在地板绒毯上的几本杂志。这些杂志都是和时尚圈的东西,基本没什么我听说过的名字。最上面那本封面上印的就是她本人,还附有这样的解说词——
“站在艺术系最前沿的顶级设计师兼模特 紫苑寺茉梨 诠释美的一切”。
我将视线移回她本人的脸上。她的笑容变得有了些现实感。
“妹妹一直承蒙你照顾了。”
茉梨小姐笑道。


第二天在打理侦探事务所的时候,我时不时地瞟向正在吃饭的爱丽丝,拿她的面庞与脑中的茉莉小姐作对比。我再次认识到这两人实在是像极了。如果爱丽丝能够健康地成长下去的话,一定能长成茉梨小姐那样的美人吧。不过还不知道她的身体是否具备“成长”这一机能。
“怎么了,干嘛总盯着我看啊!”
爱丽丝把筷子砸到盘子上愤怒地说。
“说了你这么多次,你就是改不掉这坏毛病是吧!”
“啊,对、对不起。”
不好,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停下手中的工作,凝视着爱丽丝了。
“真是的,昨天工作结束以后就直接跑了……今天又心不在焉的……”
爱丽丝一边抱怨着一边吃了口面。最近她开始变得能吃一点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了。但愿她能顺利出落成茉梨小姐那样的美人吧,我心下祈祷。
不过,我还是想不出该怎么引出茉梨小姐的话题。昨天那事结束以后,想要整理己的想法的我并没回到事务所,而是给爱丽丝发了封邮件便直接回家去了。说实话,我真不敢直接告诉他我见了她姐姐、两人聊了很多。
“说、说起来啊,爱丽丝。”
我极力地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开朗,结果过了头。
“你打算一直呆在这个事务所吗?”
爱丽丝抬起头:
“什么意思?”
“呃,那个,就是说……”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便环顾了这房间一周。
“今后布偶要是再增加,空间就不够了吧。我只是在想你会不会考虑搬家。比如……离开东京之类的。”
这种说法确实太牵强了——我暗自反省。爱丽丝皱起眉头:
“房间能被布偶堆得水泄不通,不是至高无上的幸福吗?”
呃,好吧。想想也是。
“再说,你为什么会想到搬离东京呢?”
其实我是想问她有没有离开日本的打算。不过既然我说的是“离开东京”,也难免她会会错意。这时候改口又会显得很突兀,没办法,只好顺杆爬了:
“呃,你想,东京都内的宽敞房子都很贵呀。”
“还轮不到你来担心我的资金状况。区区一套市中心带庭院的独栋房,我姑且还是买得起的。”
“啊……嗯,失敬……”
“而且,对侦探来说,时常有事件发生的危险的大都会才是好住处吧。搬出去还怎么玩?”
这倒也是。至今接到的委托基本都是市中心的案子。
“你干嘛突然说起这个?难道对现在这个事务所有何不满吗?”
“那倒没有……”
从一开始就说错话了。我懊悔着,回想起了昨天茉梨小姐跟我说的一字一句——


“你也不需要自我介绍,我已经对你做过许多调查了。”
茉梨小姐摇晃着手中的杯子,冰块发出了悦耳的碰撞声。她已经喝了整整三杯,但依旧面不改色,说话的口气也很平稳。
“有子那么可爱,你作为她的搭档我当然会好奇。本还想着你要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使个手段灭了你,不过……嘿嘿,那孩子倒真是受了朋友不少帮助。她身边净是些善良的人,你不这么想吗?”
“啊,呃……算是吧。”
毕竟话中也包含了自己,所以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合适。
“所以我就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旁静观。”
“刚才你不还把我绑过来了吗……。”
茉梨小姐仰头哈哈笑出了声,和爱丽丝一模一样的顺滑黑发在肩膀周围舞动着。
“因为我有件事一定要和有子说。刚好今天到那那边买东西,就想着顺路过去看看。没想到半路上发现了鸣海弟弟,所以就顺手……”
请不要“顺手”把人拉进车里。
“具体是什么事?难道和我也有关系?”
“先让我问你个问题吧。”
说着,茉梨小姐站起身来,绕过桌子坐到了我身边。距离突然拉近至斯,我不仅紧张地低下了头。接着她又把玻璃杯贴到我脖子上,我被那冰凉感吓得跳了起来。
“这、这是干什么!?”
“看你姿势那么僵,我就顺手……”
请不要“顺手”和人来这种奇怪的亲密接触。
“有子也对你这样干过吧?”
“没——”
正想否定的我突然闭上了嘴。说起来,那家伙经常拿Dr.Pepper罐或是布偶往我脸上贴。
原来如此,我之所以能一眼看出茉梨小姐是爱丽丝的姐姐,不仅是因为她们长得像,二人的一些小动作也很相似。比如说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还有这略显夸张的行为。
“我想问鸣海弟弟的是——”茉梨小姐说,“——你和有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毕竟我也没法把你内心都调查清楚。”
“我们的关系啊……”
我谨慎地斟酌着该如何的回答,以免说错什么。
而且,我还没有摸清紫苑寺茉梨的底细。既没听她说过带我到自己家里(大概是她家吧,我踩)是想干嘛,也不知道她对我究竟了解多少、看法如何。最重要的是,我不清楚她与爱丽丝是敌是友。
我死命回忆着爱丽丝此前对紫苑寺家状况的只言片语。记得她以前说过,在姓紫苑寺的人里,她唯一愿意见的就是吾郎叔公。也就是说,其他的人——包括茉梨小姐在内——并不是爱丽丝愿意见到的人。但是之前她也说过,自己在紫苑寺家的时候与姐姐还有堂兄弟们有所接触。就算不如与吾郎叔公亲近,她和茉梨小姐可能也并没那么疏远。
“难道是什么说不出口的关系?”
看我陷入沉默,茉梨小姐露出了妖艳的笑容。
“不,那个——”
我犹豫过后再度开口:
“我能先问个问题吗?”
茉梨小姐有一瞬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你想让我先说我想拜托你的事?嗯……为什么?”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想知道先茉梨小姐和爱丽丝——呃,有子是什么关系。”
这次她讶异的表情持续了好几秒。
“……我们是姐妹啊,怎么?”
茉梨小姐眨巴眨巴眼睛回答道。我摇了摇头:
“不,我是在问,你与妹妹到底是什么关系——极端点说,你们到底是敌是友?”
我仔细观察着茉梨小姐渐渐黯淡的表情,继续说道:
“虽然我不知道详细情况,但听说她是离家出走的。所以你也能明白我为什么警惕紫苑寺加的人的吧。在弄清茉梨小姐打算对爱丽丝做什么之前,我不方便透露什么信息。”
过了长长的一段沉默,茉梨小姐抽着肩膀嘻嘻笑了起来。我不禁看出了神。那是在千万人的注视下磨练出来的魅惑笑容。光是被她肩膀碰到一下,我就紧张得喘不上气来。
“呃,虽然你可能觉得这不过是小孩子在虚张声势。”
必须说些什么——于是我继续说道:
“但我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我是在佩服你。”
她这口气明显是把我当小孩看了。当然我确实就是。
“但是,鸣海弟弟,你这么个问法,不论是真是假,听到的答案肯定都是‘友’吧,我觉得这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啊?”
我也有些较真起来:
“那可未必。当然,我并不能百分之百地看穿谎言,但也觉得这总比什么都不问要好。”
“说得也是。”
茉梨小姐温柔地微笑道:
“不过,我也没必要继续再问了。”
“……啊?”
“因为答案我已经看出来了。”
我惊讶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愣愣地望向茉梨小姐。
“从刚才你的语气里,我已经听出你和有子的关系了。看来你真的很重视那孩子啊。”
“咦……呃、没,唔,大概吧。”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我本想给出一些回应,但却说不出什么像样的句子。
“也就是说,听到我的请求之后,鸣海弟弟一定会为有子选择最佳的道路吧?那我就能放心说了。”
“所谓的‘请求’——到底是什么事?”
茉梨小姐把杯子放到桌上。她收起笑容,直直地看向我说:
“请帮我确认一下她有没有离开东京的打算。”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她话的下文。
“可能的话,到国外……是最好的。”
“为什么?”
茉梨小姐第一次撇开了视线。她紧闭双唇,似乎在斟酌语言。我直勾勾地盯着茉梨小姐的嘴角,对她那种有所保留的对话方式感到有些生气。
“总之呢……”
茉梨小姐像是放弃了挣扎,叹了口气:
“是时候和有子生活在一起了。我在考虑将据点转移到巴黎,因为正好有个机会。”
说到这儿,茉梨小姐侧目瞟了我一眼,垂下双肩:
“只凭这些,果然还是说服不了你吧。”
“那是当然的。”
突然提出要和几年没见的妹妹同居,理由不可能仅仅是“正好有个机会”。
“但是我不能再多说什么了,毕竟你只是个局外人。”
一股怒气冲上心头:
“既然不打算解释,你就别拜托我啊。”
“为什么?就算不解释我也能让你答应啊?”
“啊?呃……为什么你会有这种自信?”
“怎么才能让鸣海弟弟你愿意听话,可是咱们两个接下来要想的哦?”
我绝望地望向天花板。挂在天花板上的金属球映出了我呆滞的面庞。
这人属于我最不擅长应付的那一类。明明能沟通、懂道理,但就是蛮不讲理。深知自己现在占上风的她,以笑容给我施加着压力。
“为什么你认为我会答应?我要是在此拒绝,难道你以后还要每天都把我拽到这来不成?”
“那也挺好玩的。”
茉梨小姐微笑道。
“但是我会采取更简单的办法:你不答应就不放你走。”
具体怎么办到?我姑且是个男人,比臂力应该不会输哦?难不成她吹声口哨就会招来身体强壮的保镖?抑或是这里的电梯我一个人启动不了?
再继续顶嘴只会让话题越跑越偏,于是我早早屈服了:
“我知道了,只要弄清楚她有没有这个意思就行对吧?我答应就是了。”
当然,要是爱丽丝真要去了国外,我肯定会感到寂寞。不过就凭她那个懒到骨子里的家里蹲,当然不可能接受这种提议。反正也就是问问而已——我心想。茉梨小姐打量着我的表情说:
“你就不能再多纠结一会儿?真无趣。”
“我可不是在陪你玩!”
难道她虽然脸色上没变化,但实际上已经醉了?
“总之先谢过了,鸣海弟弟。”
“不不不,不用客气。”
我敷衍道。
“虽是我作为提要求的人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你为什么会答应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不禁大声吼道。
“说实话,我都搞不懂自己怎么就答应了。你就没想过,我可能是为了逃出这里而在敷衍你吗?”
“没想过。”
我瞬间哑火,声势也减弱了不少:
“……为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是个骗子,曾经无数次靠那条舌头绝处逢生。但我也很清楚你刚才没在敷衍我。”
咕——我不禁语塞,喉咙发出了卡壳的声音。
明明听上去像是在调笑,却能在不知不觉中再度把我逼得无话可说。
“……这又是为什么?”
“毕竟你我都很珍视有子嘛。这一目了然。你也是基于同样理由而相信我,并接受我请求的吧。”
我无话可说,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因为这正如她所说。虽说还不能说是相信——不,这也只是逞强的说法。的确,一切都正如她所言,仅仅因为这蛮横的女人是疼爱爱丽丝的姐姐,我就已经信任了她。
这样真的好吗?我扪心自问。
爱和敌对与否没有逻辑联系。毕竟至今为止,我已经见过太多明明迷恋某人,却笨拙地将其毁灭的可悲例证了。
但是,我依旧没能拒绝她的请求。


我一边回想着茉梨小姐数度展现的悲伤视线,一边看向了坐在侦探事务所床上的爱丽丝。我重新认识到,这姐妹俩真是太像了。这恐怕也是我接受她请求的原因之一吧。感觉就像是爱丽丝在求我办事一样。
“想要离开东京的话你就自己一个人搬出去吧。然后每天从神奈川那边花一个半小时过来干活。”
“不,我一个人搬出去的话就没意义了。”
“那你想怎么办?干嘛老是绕——”
说到这儿,爱丽丝突然顿了一下,脸也瞬间变得通红:
“你、你难不成,是在说同居吗!?”
“咦,你知道?”
“你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布偶山因爱丽丝的激愤而崩塌下来。每次都是这样。
“跟你那脑筋短路的程度比起来,冠状静脉窦都得算是微不足道的小病了!”
“冠状——呃,冠状什么?”
“就是心脏的动脉和静脉直接连到一起的病——啊,这个根本无关紧要!你、你想和我同居?明明登记表都还没交上去,凡事都要按顺序来,不、不对,我可没说真要去交表哦!?”
没想到爱丽丝还在揪着上次那件事,真是服了她了。刚刚真是虚惊一场,我还以为她已经察觉到是茉梨小姐托我问的了。
“跟爱丽丝你同居?快饶了我吧,玩笑也没有这么开的。光是打扫现在这个房间就够我受的了。”
“你说什么!?”
干嘛又生气啊。
“就算我真这么说,爱丽丝你也不会愿意和我一起住吧?”
她脸已经红到了耳根子。这问题有那么尴尬吗?不如说有什么好犹豫的?
把脸撇到一边,扭扭捏捏地玩起手指的爱丽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
“……如、如果你穿着布偶装彻底变成布偶熊的话,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感觉话题已经拉不回来,我便离开了侦探事务所。
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了。别说是日本了,就连这三坪房都不愿意出的尼特族怎么可能愿意搬家呢。
我来到拉面店门前,给茉梨小姐打了个电话:
“看来她根本不打算离开这里。”
“是吗,果然啊……说服她的办法——想必你也没有吧。”
“我连状况都不明白,怎么帮你想办法啊。”
所以你还是早早放弃为好——没等我这么说完,茉梨小姐就抢先道:
“真是没办法,谢谢你了。我还是直接跟她说吧。”
“……啊?你要过来?”
“马上过去。”
马上?


一小时后,那辆靛色的阿斯顿马丁来到了花丸拉面店门前。当时我正在拉面店门口写春假作业——学校手下留情没让我留级,相对的则给我留了一大堆作业。尼特侦探团的成员们一个不在,明老板和彩夏也在厨房里默默地工作着。好不容易有个安静环境写作业,结果又被刺耳的汽车引擎声糟蹋了。还真是马上到啊——抬头看到那辆鲜艳的蓝色车子,我感叹道。
那天茉莉小姐穿着一套带点绿色的白色工作套装。但脖子上依旧挂着那个十字架项链。她走下车来,其步伐之优美甚至给人以足下生花之感。发现我之后,茉梨小姐举起左手朝我挥了挥。她的右手上提着一个纸袋。
“现在明丽小姐应该在吧?我先去和她打个招呼。”
茉梨小姐说着便拉开拉面店的门。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慌忙地冲了过去。没想到她还是个如此有社交常识的人。
果不其然,看到茉梨小姐进入店内,明老板和彩夏都目瞪口呆,拿着菜刀和大葱僵在了原地。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妹妹承蒙各位照顾了。”
茉梨小姐隔着柜台对明老板低头行礼。
“……啊……难不成是爱丽丝的——姐姐?”
停顿半晌之后,明老板才终于开口道。站在一旁的彩夏的表情渐渐兴奋了起来,但似乎依旧没有从惊讶之中恢复,嘴像金鱼一样一张一合的。“咦!爱丽丝的姐姐吗?哇!真的好像呀!”我仿佛可以听到她的内心。
“区区小礼不成敬意。”
茉梨小姐隔着柜台把纸袋交给了明老板。
“咦?啊,不,这多不好意思——”
明老板说着看向纸袋里的小盒——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这、这不是弗朗奇·维特尔的冰淇淋吗!这个在日本应该买不到的呀!”
“这是特地从国外运来的,因为我早听说明丽小姐是个冰淇淋制作专家。希望你能喜欢。”
“这何止是喜欢!我可是一直想亲自去趟法国向这家店取经呢!之前只吃过一次,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想要再吃一次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明老板像个小孩一样两眼放光。不仅如此,她还兴高采烈地高举起纸袋转了一圈才把冰淇淋放到了冰箱里。不知是不是终于注意到了我和彩夏的视线,她尴尬地拿围裙擦擦自己的手,干咳了一声说:
“呃,那个,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是这家店的店主。”
明老板也恭敬地对茉梨小姐低头行了个礼。茉莉小姐笑着应答道:
“我名叫紫苑寺茉梨。”
“我叫篠崎彩夏!”
彩夏都快把身子从柜台后探出来了。
“那个,我在这里打工,和爱丽丝是朋友。”
“一直是你拉有子去洗澡对吧。”
“哇!原来你知道吗!”
居然调查得这么详细——我在心里咋舌道。
“这边这位就是藤岛同学!”
彩夏抓着我的肩膀说。
“嗯,我知道。前几天我和他见过面。”
茉梨小姐嬉皮笑脸地说。
“是吗?藤岛同学早就知道爱丽丝有个姐姐了吗?真是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呀!”
你这么激动干嘛。
“那么,您是…茉梨小姐……对吧?”
明老板时不时地瞟向天花板说道。
“爱丽丝就在楼上,但那家伙不愿出门——”
就在这时。咚咚咚,紧急逃生楼梯处传来了高亢的足音。吱嘎——茉梨小姐背后的门打开了。
“——姐姐?”
是穿着睡衣的爱丽丝。她应该是通过监视摄像头看到茉梨了吧。只见爱丽丝的脸因兴奋被染红,眼睛也睁得老大。茉梨小姐回过身去,身影映在了爱丽丝的大眼睛里。
时间就像是停滞了一样。
这两人根本不是“相似”一词能够形容的。
仿佛是一面奇妙的镜子映出了过去抑或未来——从旁望着面对面站在一起的紫苑寺姐妹,我的印象便是如此。
爱丽丝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到难以言表。每当她微微张开小嘴唇打算说什么的时候,嘴唇却会僵住不动。
茉梨小姐轻轻地走近妹妹,抱住了她瘦小的肩膀。
“……有子,我很想你。”
爱丽丝没有回应。她愤愤地伸出双手推开姐姐的胸口。
不知为何,看着这对姐妹,我总会觉得非常悲伤。我甚至在想,这姐妹二人是不是不该相会啊?
更可悲的是,我的预感应验了。
只是那个时候——我还无从知道。


“鸣海你也留在这儿吧。”
把茉梨小姐带到侦探事务所后我正打算离开,就听爱丽丝在床上叫道。我握着门把手回过头去:
“啊?不,但是……”
茉梨小姐也坐在床上,兴趣颇深地抱起布偶把玩起来。
“你不是要和茉梨小姐谈事吗,我回避一下比较好吧。”
“少废话,乖乖留下就行了。我可不想和姐姐两人独处。反正姐她要说的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事。”
爱丽丝用比平常更加不耐烦的声音说道。我有些困惑地看向茉梨小姐。
“我倒没什么关系,如果是鸣海弟弟的话。”茉梨小姐笑道。
“鸣海的话?”
爱丽丝噘起嘴巴:
“怎么,你已经挺信任他了嘛。你们两个到底是在哪里怎么认识的?刚才鸣海那一串怪话也都是姐姐唆使他说的吧。”
“啊……呃,是的。”
会穿帮也难怪,毕竟太不自然了。
“我觉得是时候和你一起住了,就拜托鸣海弟弟问你有没有这个打算。之所以没提背后是我,是因为我当初就是这么要求的。鸣海弟弟是无辜的。”
“不用找借口了,一会儿我再收拾鸣海。”
啊,果然生气了……
“说正事吧,姐姐。”
爱丽丝重新直面姐姐:
“你说你想和我一起住?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是认真的。要不要来巴黎住呢?我去过好几次了,那可是个好地方。我想有子你一定也会满意的。”
爱丽丝冷漠地眯起眼睛:
“老实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吧,不要再作无谓的粉饰了。”
若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茉梨小姐也不会突然对几年没联系的妹妹提出要同居。这点道理连身为局外人的我都能明白。茉梨小姐表情僵硬地扫了我一眼。爱丽丝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继续道:
“如果你不打算告诉鸣海的话,我也不听。”
居然如此不信任姐姐吗——我心想。爱丽丝刺猬般的戒心表露无遗,刺得我心里疼痛难耐。但我也做不了什么,只好靠着冰箱坐到了地上。坐在床边的茉梨小姐静静望了我一会儿,然后终于低头叹了口气,向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涯的妹妹说:
“……祖父病倒了。”
坐在床单上的爱丽丝紧紧抱住自己立起来的一条腿,向来冷漠的表情仿佛又加上了一层冰霜。茉梨小姐并没看向爱丽丝,而是继续说道:
“上周住院了。就是父亲住的那一家。实在是事出突然……医生们说他现在情况十分危急,明明之前还那么精神。祖父一直想见见有子你,所以……”
我很明白茉梨小姐在极力组织着语言。这种苦闷而沉重的感觉渗透了我的心。
“所以,今后紫苑寺家的人们一定会纠缠过来。我能保护得了你。所以,咱们一起去巴黎生活吧?”
“我不会傲慢到说出‘自己能保护好自己’这种话。”
爱丽丝冷淡地说:
“但我会自己选择自卫的手段,这点不劳姐姐费心。毕竟至今为止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听到这句话的茉梨小姐已经泫然欲泣,要是再多说一句冷漠的话,恐怕她就真的会崩溃掉了吧。


茉梨小姐离开之后,爱丽丝开始无言地敲起了键盘。我将地上纸箱里看着很高级的玩偶一个个取出来摆到了她身边。这是茉梨小姐给她带的礼物。然而直到最后,爱丽丝都没看那些布偶一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只能得出这样的感想。
我早就猜到她家的家庭环境并不温馨,但没想到会如此严重。想来之前爱丽丝好像说过,这栋楼里装的摄像头本来就是防范老家追兵用的。爱丽丝并没有遭到虐待或是厌恶,但“紫苑寺”这个姓氏却在以更为复杂纠结的方式,死死纠缠着她的人生。
我本想对爱丽丝说句“我先下楼去了”,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恐怕是因为听着两人的对话,我在冷透的房间里心不在焉地安静坐了太久吧。正想要干咳清清嗓子,爱丽丝就背对着我说道:
“我和姐姐都是小妾生下的孩子。”
小妾——这种不常听到的词语就像是被阳光照射到的尘埃,在我的脑中彷徨了好一会儿。
“父亲和正妻都没生下小孩,和情人却生了两个。母亲生下我以后就马上去世了,所以我并没见过她。”
短促的沉默过后,敲击键盘的声音又在远远地响了起来。
“而祖父——正确来说不是祖父,而是我祖母的大哥——他自己没有孩子,就把他的侄子——也就是我们父亲——当做亲生儿子来疼爱。在他眼里,即使是私生女,我们也是他期盼已久的“孙女”。他根本舍不得我们,但也不能把我们当做名正言顺的紫苑寺族人来抚养。”
爱丽丝的口气中透着不祥的自嘲。这时,我又想起了她那句话——“不能被生下来的人”。
“稀疏平常的无聊桥段,对吧?”
我摇了摇头,很想否定。或许这很平常,或许这很无聊,但这不也是独一无二的、只属于爱丽丝的人生吗?
但是,话到嘴边我又觉得太过轻佻,最终还是没说。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日翻组 于 2014-9-25 15:44 编辑


2
  
  
“哎呀不骗你,真是太漂亮了,我还以为自己大白天看到了夜空上的星星呢!”
花丸拉面店的后门前,宏哥对少校和阿哲学长用不明所以的比喻激动地说道。看来是在聊昨天茉梨小姐的事。
“多亏一收到小彩夏的短信我就火速赶过来了,正好在她要回去的时候碰上了面。”
“跟爱丽丝有那么像?”少校对此也饶有兴趣。只有他还没亲眼见过茉梨小姐。
“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在阿宏一块儿,所以也瞟到了一眼,就跟长大后的爱丽丝似的。”阿哲学长说道,“她年龄跟咱们应该差不多吧。”
阿哲学长跟宏哥好像都是二十、二十一岁左右。但是宏哥摇了摇头:
“她好像是二十六。”
“有二十六?这样啊,我看她还像个女大学生呢。话说阿宏,你怎么知道她年龄的?”
“她是时装模特啊,化名叫玛丽·肖恩。日本可能没什么人知道,但她在国外可是相当出名,连自己的品牌都有。”
不愧是宏哥,对这方面了解得真够详细的。
“不过我虽然在照片上看过玛丽·肖恩几次,但完全没认出他是爱丽丝的姐姐。”
宏哥拿出几本女性向时装杂志说道。茉梨小姐“作为时装模特的面容”上,可能有刻意摆出的表情在作祟,和爱丽丝并不那么相似。再加上这些都是外国杂志,所以没一个写有紫苑寺这几个字。事前不知道爱丽丝有个姐姐的话,发现不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唯独一本是日本的杂志,因此阿哲学长拿过来看了看。这杂志整本都是关于玛丽·肖恩的特集。从访谈专栏的信息来看,确实是二十六岁。
“她说‘我只卖自己亲身穿过、能够认同的东西,这是玛丽的自尊’唉。所以模特才都由她自己担任啊。”
“话要这么说,是不是也可以期待一下泳装?但是唯独泳装她不当模特啊,你看今年夏季的新款明明有得是!”宏哥略显兴奋地翻着书页给大家看。身着五彩比基尼微笑的模特们全是白人女性,没有一张是茉梨小姐。话说回来,泳装一开春就会发表新款吗?可能时装业界流行变化太快,还是得打出三个月左右的提前量吧。
“我问过一个喜欢玛丽·肖恩的女孩,说是她很久以前就绝对不当泳装模特。”
“就是火了就从泳装毕业,是吧。”
“别跟写真偶像混为一谈啊。啊……为什么呢。看来只能泡上了,到时候说不定她会在海边或者泳池穿给我一个人看。”
喂,她可是爱丽丝的姐姐吧?你要泡?行得通?
“不愧是宏哥,专爱傍富婆!”少校说了句多余的话,“她经营着这么大的时装品牌还自己担任模特,肯定富得流油。而且我听说,藤岛中将还被她带到青山上亿的公寓幽会去了。”
“请不要用‘幽会’这种说法。”会招来误会好吗。
“她开的车也很好。”
宏哥一脸陶醉地说道:
“DB9的VOLANTE,我早就想坐一次了。但是邀她约会说‘让我开下你的车吧’这种话也有点难……啊,只要结了婚我就能随便坐了。不过那么一来爱丽丝就得叫我姐夫了,感觉不太对味儿唉。”
喂喂宏哥,我们听着都觉得不对味儿哦?
“我说阿宏,你就因为想上那辆车,就要跟人家求婚?”明老板问道。
“怎么会呢,车跟人我都想上——咦,明老板!?”
不知何时后门已开。明老板将做好的拉面放在木台上,扇了宏哥几个耳光之后愤然走回了厨房。
“啊痛痛痛……”
被打趴在地的宏哥抚着脸站起身来。真是不长教训的人啊。
阿哲学长则果断无视宏哥,问我说:
“那,爱丽丝的姐姐到底是来干嘛的?”
“哎?我不知道啊,毕竟是她们家庭内部的事情。”
我生硬地糊弄道。
“估计是来调查藤岛中将品行的吧。知道自己可爱妹妹的助手是每秒连发60张结婚登记表的婚姻骗子,换谁都会不安。”“那是你做的机器吧!”
“不是来带爱丽丝回去的?”
阿哲学长若无其事的提问让我全身一僵。虽不中亦不远矣。
“要真那样爱丽肯定不会放她进事务所吧。”
“说得也是。那她是来借钱的?”
“你说开高级外国豪车甚至有自己时装品牌的名流借钱?”
“阿哲你别用自己的标准思考啊。”
“笨蛋,我才不屑使用借钱这种小伎俩。反正又不会还,所以一开始我就会直接跟对方要。”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于是我对一如既往地说起俏皮话的三人问道:
“那个,如果爱丽丝真的被带回去了,你们会怎么做?”
阿哲学长跟少校还有宏哥三人都诧异地看着我:
“什么也不做啊。”
“那就到靖国再见吧。”
“要是她还有姐姐以外的年轻女亲戚,就让她介绍给我。”
我竟然蠢到会问这帮人。但是阿哲学长马上接着说道:
“但是说到底,那家伙不在的话这条街也会变得无趣吧。”
大家一齐抬头望向了背后的紧急楼梯。
“到时候没了调查业务,我钻法律空子的技术力也就没处用了。”少校的语气也稍稍低落了一些。
“但我实在很难想象爱丽丝会离开。”
宏哥露出淡淡的微笑呢喃道。
我也完全无法想象。出入花丸拉面店的日子不过一年半,我却感觉像是已经在这住了好久。这期间很多东西已然不再,很多人已然路过,就连身边的人也一个个离开了我们的圈子。但是唯独爱丽丝一直留在这里。她一直坐在那冰冷的床上,用知识与知性丰盈自己娇小的身躯,通过搜索世界来探寻真理。我已经无法想象没有爱丽丝的生活了。
“不过就算那位姐姐真要带她回去,决定权也在爱丽丝手上。”
阿哲前辈低声道。
少校跟宏哥都点头表示赞同。
没错,爱丽丝决定了她要一直呆在这里。
茉梨小姐说她们的大叔公病倒了,很想见爱丽丝一面。记得她好像还说,她们父亲也住在同一所医院里。也就是说,她的父亲应该在更早之前就住院了。
但是那又怎样?爱丽丝已经没有再跟紫苑寺家扯上关系的理由跟想法了。这种事跟她有何关系呢。
我将手抵在自己的胸前。自从见过茉梨小姐之后,我心中就萌生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这不安究竟来源何处呢。
这时,手机在口袋中震动起来。
“既然都已经到下面了,你也来事务所露个脸啊。”
爱丽丝在电话对面略显不快地说道。
“昨天你溜得倒是快,我还有好多重要问题没来得及问呢。你和我姐姐到底什么关系,她跟你说了什么,你今天必须从头到尾给我详细解释一遍。”
闻言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那天我被爱丽丝狠狠质问了一番,还被惩罚一句不漏地重现跟茉梨小姐的对话,结果搞得很晚才得以回家。姐姐已经洗过澡穿着睡衣喝着啤酒,看到走进大厅的我指了指房间的角落:
“有个很大的包裹寄给你。”
只见四个系有丝带的方形大纸箱摞在一起。这是什么东西?快递单上确实写着我的名字。打开一看,只见包裹内是看起来挺高档的西装衬衫跟领带、鞋子。我不禁与姐姐面面相觑起来。
淡绿色的时髦信封里装有一张明信片:
“很抱歉是prêt-à-porter的,有机会再一起去找裁缝师量尺寸吧。”
是茉梨小姐寄来的。姐姐蹲到我旁边从箱子里取衣服看了看,然后大为惊叹。
“……prêt-à-porter是什么?”
是时装用语吗?我问向姐姐。
“就是现成品的衣服。不过这个虽说是现成品,但我估计得要几十万。”
我大受震撼。原来信里的意思是“很抱歉不是定做的”吗。为这种事被人道歉,一般而言一辈子应该都遇不到一次吧。
“鸣海,这是什么?怎么回事?谁给你的?穿穿看吧,你还没穿过这种衣服吧?”
要让兴致勃勃的姐姐闭嘴估计只有两个选择:老实交代茉梨小姐的事情,再不就是实际穿上这套西装。我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后者。
“……喔……”姐姐发出感叹。
这身西装色调如太阳落山后的傍晚天空那般复杂,可难以置信的是竟然很合我身,姐姐也一脸惊讶地倒退两步仔细端详起我的全身来。
“本来还打算大笑一场,没想到挺帅的嘛。”
“毕竟选这套衣服的人是时装设计师嘛。”
“哦?你还认识这种人,谁?”
啊,糟了。本来试穿就是为了回避茉梨小姐的话题,这下努力全白费了。于是我赶忙找借口说怕衣服褶皱,跑回自己房间换回了平常的着装。穿西装真的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话说回来,没想到她会送这种礼物来。下次见面的时候该怎么道谢才好呢。是不是我也得回赠点什么?不过对方可是住在青山超高级公寓最高层的模特兼女设计师,我究竟该送什么好?
算了,能不能再见面还是回事呢。
走出房间到一楼,大门外的灯突然自己打开,门被打开了。我的后脚跟就这样僵在了最下级楼梯上。进门的西装身影感觉比记忆中的要缩小两圈左右。上次跟父亲见面应该是几个月前呢。他那让人不禁联想到瘦削的山羊一般的弯背看着都让人心酸。只见他脱掉皮鞋、走上走廊,目光扫过了我的胸口。
一瞬间,我们对上了视线。
我马上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脚尖。
父亲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接着传来的是门的开关声,以及穿插其中的姐姐的话:
“哎,爸爸。你吃过了吗?还是说现在给你做?”
父亲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什么。我扯开黏在走廊地面的脚,掉头再次回到了楼上。
其实我有时觉得,父亲可能压根就没生什么病。虽然母亲死后他的精神确实受到了一些打击,可随着时间的经过,他跟姐姐的对话越来越少,而且还变得基本不回家了。那是他不想面对我和姐姐的表现,反过来说就是,他对现实应该有了正确的认知。要是不知道我这么个人的存在,他就不可能把我无视得这么彻底。虽然这么说有点让人不舒服,但我还是觉得,这样已经比当初好一点了。
即便如此,我也不打算做什么。
好想离开这个家啊,我心想。真想快点自力更生,快点独立。反正我也没什么特别想到大学去学的东西。想到这,发现自己正在为拒绝第四代的邀请而后悔,我心下不禁自鄙了起来。
  
  
茉梨小姐明信片上写的似乎不是客套话,两天后她就叫我出来,把我带去了裁缝师那。她那强硬的口气就算在电话中也依然不变,因此我没能拒绝。我还是头一次让人全身量尺寸。在茉梨小姐跟店里的人连续使用完全无法理解的专业术语交涉的时候,我畏畏缩缩环顾着店内。厚实的柜子上排满了布匹,散发着一种令人怀念的味道。
“说是一个月就能完成,期待着吧。”
离开店铺之后,茉梨小姐如是说道。
“那个,上次你送我的衣服好像也相当贵,这么一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礼了……”
“嗯?我倒不是为了鸣海弟弟你,只是希望身边的人着装能基本得体而已。”
“好吧……”
大概跟看到野猫就想喂食的感觉差不多吧。
“而且要去有档次的裁缝店,也得先做出一套差不多的衣服才行。”
我惊讶地回头看了下店门口,这家店竟然还不算有档次啊。茉梨小姐之前送我这套量产服装原来是这么个用意吗——我低头看了下自己穿着的西装。接下来我大概得穿上这里做出的衣服,再去更高档一些的店家下单吧。哪门子的游戏啊这是。
“话说鸣海弟弟,你房间的步入式衣橱有多大?”
“干嘛直接假设我家有步入式衣橱啊。”一般人家里才没那玩意儿。
“唉……?啊,啊啊,没有…吗?”
家境优越的人果然多少会和现实有些脱节——我如此想到。因为爱丽丝没有这方面的问题,所以感觉还挺新鲜的。
“看来在巴黎盖新家的时候得把鸣海弟弟房间的衣橱做大点。男人不出两天就能用乱七八糟的东西把衣橱塞得满满当当。”
“不,那个……什么?”
茉梨小姐没有理会一脸哑然的我,径自从银座大道上朝日本桥方向走了出去。我急忙追上,然后跟着她来到了一间中餐馆门前。满脸微笑的女性店员出来迎接,将我们带到了一个包间里。
在圆桌旁面对面坐下之后,我因为店内豪华的装潢惶恐不已。这工夫里茉梨小姐已经点完了菜。等服务员离开之后,我终于开口问道:
“那个!刚、刚才你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的房间?”
“毕竟不能让你跟我或是有子同房吧?”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什么时候决定我也要跟去住了?”
突然茉莉小姐表情变得沮丧起来,我更加慌张了。
“鸣海弟弟是有子的搭档,对吧。”
“哎?啊,算是吧。”
“跟有子一直在一起,对吧。”
“一直……不……这说法倒也不算错……”
“所以只要把鸣海弟弟你带去,有子就也会跟过去,对吧?”
你那什么逻辑啊。怎么可能啊。
“毕竟鸣海弟弟你不擅长拒绝,所以我想说多给你买买衣服多请你吃吃好饭,你应该就能答应下来了吧。”
“虽然我自知不擅长拒绝,但这种话你也别放到大面上说好吗!”
“啊,对不起对不起。”茉梨小姐笑道,“不过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现在离席或者还我送你的衣服哦?让淑女蒙羞可不行。”
淑女才不会想出这种怪招呢。但是她说的也没错,所以刚打算起身的我又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但是,我真的是想跟有子住在一起。这点你明白吧?”
“我很明白,但怎么说呢,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从我这下功夫可改变不了爱丽丝的想法。我不过是受她所雇而已,对她一点影响力都没有。”
“三个人一起住不是很棒吗?你想想看。”
完全无视我的反驳,茉梨小姐带着热切憧憬的视线说道:
“早上,我跟有子在床上醒来,正当我们犹豫着是要起来还是要睡个回笼觉的时候,鸣海弟弟会给我们送来牛角包跟牛奶咖啡。当我打扮完毕给有子梳头的时候,清扫完家里的鸣海弟弟会带着磨得锃亮的鞋子迎接我们。鸣海弟弟你还可以用人力车拉着我们闲游香榭丽舍。怎么样,很棒吧?”
“棒才有鬼。”我纯粹就是奴隶吧。
“我想为有子重整童装品牌。”
茉梨小姐用飘飘然的声音说道:
“现在我这的童装品牌还不够强,我在考虑把童装的品牌名改成‘爱丽丝·肖恩’。鸣海弟弟你们都叫有子爱丽丝,我觉得还挺不错的。”
“哈……”这已经超过“疼爱妹妹”的范畴了。不过想她到那么受爱丽丝嫌弃,我也不禁同情了起来。
“当然模特会让有子全程担任。这样就也有了一起住的理由了吧?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
“我觉得爱丽丝是不可能站到相机面前的。”
“两个人一起工作,回来时鸣海弟弟已经做好了饭在等我们……”
所以说能别自顾自地把人当成保姆吗。
“我一直都在憧憬,这种有家人陪伴的生活。”
对此我沉默下来,注视起了茉梨小姐的脸。感觉好像触及到了她内心中柔弱的部分。
“我想保护有子,以真正家人的身份陪在她身边。我不想再让那帮人碰她一根指头了。”
我想起了茉梨小姐去到事务所时所说的话。
“……你说过从今往后,紫苑寺家的人会开始纠缠有子吧。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朴素至极的字面意思。按现在这个立场,我跟有子能够继承紫苑寺家一些财产。不过族人中有的并不认同,也有人想对此加以利用。只要祖父一去世,这些问题就会一口气涌现出来。”
我咽了口苦涩的唾沫。原来事情出乎意料的俗套。
“啊,对不起。”茉梨小姐淡淡地笑道,“再深入的话题实在不适合拿到餐桌上谈,所以我还是不说了吧。”
说罢她头一次喝了一口杯中的红酒。
“没事的。”我说道,“我倒还想听听呢。”
茉梨小姐打量起我的表情来。感觉可能是自己语气太平淡,没把意思传达到位,我便又补充道:
“我已经不算是置身事外的人了吧?既然如此,有多少算多少,你就尽可能地多给我讲讲吧。关于爱丽丝也好,关于茉梨小姐你也好。”
还有,关于紫苑寺家的一切也好。
茉梨小姐轻轻点了点头。本以为是同意了,可直到凉菜三拼盘端上来她都没有开口,这让我感到了些许的不安。
“有子跟你讲了多少?”
等服务员离开之后,茉梨小姐突然开口道。
“说过母亲是情妇,仅此而已。”
“这样啊。”茉梨小姐苦笑了一下,“先吃吧,这样更好说话。”
确实,两边都板着脸也不利于话题进展。于是我对凉菜动起了筷。换作平常我的味蕾可能会大受感动,可此时的我根本食不知味。
“我们的母亲,是‘银座之女’。”
茉梨小姐注视着凉菜的方碟开口说道。
“换言之就是夜店的女招待。父亲则是那家店的常客。他跟夫人关系不很融洽,就与母亲发展成肉体关系,还有了孩子。其实就是这么平平无奇。当然,那个‘孩子’其实就是我。”
又一阵沉默降临。我提些问题会不会让她说起来容易些呢——想着,我问道:
“茉梨小姐,你是跟母亲两人生活吗?”
“是,一开始是这样。”茉梨小姐点了点头。从那略显放心的表情来看,她应该也希望我这边能提提问题吧。“我们二人生活在赤坂一所父亲购置的公寓里。但因为母亲不是那种会养孩子的人,所以我基本都由保姆照顾。至于晚上母亲则要去店里工作,我都是独自过夜。”
“茉梨小姐你……跟父亲会见面吗?”
“每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他一定会来我们家。父亲很疼我……所以我每个月都盼着他来。母亲算是凡事不过大脑的人,当时她随随便便就告诉了我那是我父亲,我当众喊出‘爸爸’时她也没责备过我。”
茉梨小姐嘲笑般地扬起了嘴角:
“真的是很粗神经。估计她也没意识到是自己办了坏事吧——自己是紫苑寺公子情妇这事,她对美发师或是服装店员之流都敢不遮不掩地说。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爸爸为什么选了那种女人。”
称呼悄然从“父亲”变为了“爸爸”,看来是感情逐渐融进了叙述之中。
“可能是觉得只要能逃避,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吧。他夫人很难相处,二人的关系好像不是很好,而且据说祖父不断催着他快点生孩子。”
“就是说,那个,想要继承人吗?”
“是的。”茉梨小姐露出疲惫的笑容,“有子告诉过你,我们的祖父不是真祖父吗?”
“我想想,是大叔公来着?”
“没错,是我祖母的哥哥。问题也是因为这个变啰嗦的。”
接着,茉梨小姐对紫苑寺家现在的族人大概做了个说明。听来确实挺啰嗦的。
现任当家的紫苑寺光严是四兄弟的长兄,还有干嗣、照美、吾郎这三个弟弟妹妹。所谓吾郎当然就是宏哥师傅的那个吾郎大师。
光严的妻子去世很早,没有孩子,而妹妹照美留下唯一一个儿子光纪之后也是英年早逝。因此,光严就将光纪当成了亲生儿子一般疼爱。另一方面,二弟干嗣依然健在,他接连给自己孩子在集团系统的企业里派以要职,成为了族人中心般的存在。
为防止弟弟干嗣得势,光严想让光纪迎娶干嗣的长女——也就是亲戚之间的婚姻。要是这一婚姻成立,干嗣的孩子们就全都会变成光纪的弟弟妹妹,光纪作为紫苑寺嫡长子的蓝图便会明了——他是这么想的。
“我不太理解。”什么嫡长子啊。
“紫苑寺家就是这样,对血统执着得让人恶心。”
“没想到现在还会有,简直跟战国时代似的……”
“你也觉得可笑吧。爸爸也总说这实在荒唐。也是因为这个,他才在家族之外找了个人结婚。因为对方也是家境不错的千金小姐,所以祖父也没能责备。”
“呃……也就是说,他是为了避免被迫迎娶表妹,才早早找人结婚的?”
“没错。这种婚姻,想想也不会好过到哪去。”茉梨小姐苦笑道,“总之,爸爸好像一直想逃离祖父身边。祖父当然想过要认爸爸做养子,但爸爸总在找各种借口拖延。说是在工作上还不够成熟什么的……就结果而言,这反倒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为什么?”
“成为养子的话,爸爸便是祖父光严遗产的唯一继承人。但因为爸爸没有成为养子,所以祖父的弟弟干嗣叔公就也有了继承权。”
“啊……”
我都不知道。原来是这样啊。那这里——确实是个很重要的导火索。
“我觉得,真要是不愿意继承紫苑寺家的话,爸爸就该学吾郎叔公逃走的。他们两个关系很好,吾郎叔公还在吃喝玩乐方面教了爸爸不少。据说,爸爸跟母亲认识也是在吾郎叔公带他去的夜店里。”
我此刻觉得,吾郎大师得以离家出走固然有本性的关系,但身为幺子不必继承家业应该也是个很大的原因。
“所以说,爸爸只要学吾郎叔公那样完全放任自己就好了。结果呢,他却哪件事都没做彻底。爸爸他可能是太认真了吧。我问他为什么没有跟夫人生孩子,他的答案是生了孩子就得继承家业。真是可笑啊,明明跟情妇都有了孩子了。”
可那孩子不就是茉梨小姐你嘛。话题越来越苦涩,所以我只好苦笑着插了句嘴试图缓解气氛:
“你父亲和你关系不错嘛,什么都肯告诉你。”
茉梨小姐略显高兴地笑道:
“……是啊。后来就算母亲出门工作,爸爸也会来我家探望。应该是来看我的吧。要是能给他做顿饭就好了,但是我完全不会做家务,所以一直都是到外面吃。这家店也是爸爸带我来的。”
服务员将汤端了上来。茉梨小姐终于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
“他还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像是电影院啦、迪士尼乐园之类的。就像真的家人一样。后来爸爸到国外出差时我还偷偷跟去了呢。”
“哎?没有被骂?”
“完全没有,毕竟我也没有一路跟到工作场合。爸爸白天工作的时候,我就在酒店周围散散步、逛逛画廊,在市场里走走吃吃什么的。”
“那可是国外吧?你一个人?”
“啊,我在那个时候就能用英语和法语进行日常对话了。意大利语也能说一点。也不知道母亲在期待我什么,从保姆、佣人到家庭教师,请的清一色都是欧美人。”
我略微哑然地叹了口气。就算这样也未必能学会三种语言啊。真不愧是爱丽丝的姐姐——我再度产生了实感。看来茉梨小姐的脑子也不是一般的好使。
“那时候真的非常快乐,要是那种时光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茉梨小姐的目光变得茫然,声音也低了下去:
“不过,想想也是痴人说梦。外遇终归是外遇。”
说到这她沉默下来,但并没有再次喝汤。我的盘子已经空了。无可奈何的我只好再次开口问道:
“那个……被紫苑寺家发现了吗?你母亲的事。”
“不如说他们好像一开始就知道。虽然我也觉得不可能隐瞒得下去,但那事好像在祖父的命令下被默认了。”
“为什么呢?”
从她刚刚所说的听来,就紫苑寺光严这个有点和时代脱节的男人来说,自己的期待遭到背叛,应该会大怒才对吧。
“不知道。但是爸爸好像觉得,因为外遇这事能被取消紫苑寺继承权简直再好不过。而祖父大概也是看穿了这点,才没有责备他。”
我用热乌龙茶冲了冲味道变怪的口腔。
因为不想继承家业于是故意与情妇生孩子,因为想让他继承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是令人作呕的世界。
这时我忽地想起,吾郎老师之所以装死,可能也不仅是为了将自己的异性关系一笔勾销。估计他也是不希望被卷进眼下这个逐渐浮出水面的遗产继承问题里吧。
茉梨小姐露出自嘲的微笑继续说道:
“后来又生了第二胎,就是有子。当时怀胎的形势很严峻,母体与婴儿都性命难保,所以爸爸便依赖了紫苑寺家的力量。碍于族人的面子,孕妇不能大大咧咧地送进紫苑寺经营的医院里,但最后紫苑寺家还是让熟人的医院收容母亲,然后投下巨资备齐了最尖端的器械跟优秀的医生。”
四代目的推测完全猜中了。
“这事爱丽丝也稍微和我提过一点点。”见茉梨小姐喝了口红酒之后又沉默下来,我便再次插嘴道,“说是母亲产下爱丽丝之后马上就去世了。好像是因为难产?”
“呃,差不多……吧。”
总觉得她的回应有些不干不脆。
“所以有子是在紫苑寺大宅里长大的。因为祖父命令说‘绝对不能放她出来’,她便被关在房间里,一切全由佣人照顾。我那时候已经住到紫苑寺家了,但也只被允许偶尔跟她见见面,完全不知道平常她的生活到底怎样。听说她自懂事之后就一直在搞电脑,跟紫苑寺家的人估计完全没有接触吧。跟她见面的应该只有我和吾郎叔公之类。”
说到这,桌边再如烟云上浮一般迎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之后,茉梨小姐用红酒润了润嘴唇,换了下语调:
“有子离开紫苑寺家,契机也是吾郎叔公。”
讲起吾郎大师偶尔回家引发的骚动时,茉梨小姐脸上浮现了一丝愉快的色彩。然而听着听着,我却感到了些许的不对劲。至此为止很多事都讲得很详细,但有两个关键点却被一笔带过了。
一个是茉梨小姐母亲的死因。
我本以为她是没撑过生产,可茉梨小姐却对此语焉不详,糊里糊涂地就跳到了下一个话题。是不是还有什么她不想启齿的理由呢。
另一个是爱丽丝被关起来的理由。
只因为是情妇的孩子就要一直软禁,实在于理不通。因为关乎紫苑寺家的名誉,所以不想让外界知道爱丽丝的存在?但茉莉小姐就能自由行动,这么一来不就矛盾了吗。我怀疑还另有隐情。
不论哪一个问题,都没法深入去问。如果她是因为不好说出口而等待我提问的话,就不会转移到下一个话题了。大概是真的不想说。
说到吾郎大师时,茉莉小姐逐渐把话头引向了他与爱丽丝的交流——
“那件事的经过,吾郎叔公跟鸣海弟弟你说过吗?”
“不,没怎么听过。他给我讲的都是愉快的话题。”
“是吗。叔公也的确是那种人。”茉莉小姐微笑道,“他一年也就回紫苑寺家一两次,据说有一次他回来时,有子去找他商量了些事情。之后叔公就照有子所言潜入大宅各处,切断了警备系统。因为是当家的弟弟,所以始终没人怀疑他。”
于是八年前的某日,爱丽丝决定执行逃脱计划。她黑进警备系统解开屋子的锁,向着宽广的大宅后门死命逃跑。
“但她在紧急阶梯附近被女仆抓住了。宅子里因此闹得沸沸扬扬的。当时我也在家里,就马上赶过去了。祖父气得满脸通红。”
“哎?那爱丽丝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
茉梨小姐像是忍受深刻的痛楚一般皱了皱眉头,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她微微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因为爸爸……替她央求。”
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了。
应该不止是央求吧——我领会到。因为茉梨小姐再次沉默了下来。如果爱丽丝只消父亲一求便能获得自由,那她打一开始就不会被监禁。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也是茉梨小姐不愿说出的地方。
这时我回忆起爱丽丝与茉梨小姐的对话。那时候茉梨小姐说过,祖父住院了,就是父亲住的那一家。
从这里能推出两个事实。父亲紫苑寺光纪比当家紫苑寺光严更早住院。而从语气来看,爱丽丝也知道这件事。
爱丽丝离家出走以来跟紫苑寺应该没有任何来往,然而她知道父亲住院的事情。也就是说——
导致她们父亲住院的事件,发生在爱丽丝逃跑之前。再进一步说,或许那件事就发生在茉梨小姐刚刚提及的爱丽丝逃跑当时。
“但是,有子能逃出去真的是太好了。”
茉梨小姐强打起精神说道。见状我也就不好再问些什么了。
“有子现在看起来很幸福啊。”
她那目光就像赶到码头,却发现要坐的船已经开走了一般。
“有那么好的一群人围在身边。既有会做拉面冰淇淋的漂亮妈妈,又有百依百顺的可爱助手。”
“我可不是百依百顺……”我苦笑道。
“真羡慕啊。我如今才跑出来说什么想要一起生活,对有子来说只是麻烦吧,肯定。”
我没法摇头。
因为我觉得,肯定就是这样。
“我也知道这很自私。在老家的时候我什么忙都没帮上有子,她肯定也会因为这个而记恨我吧。”
我屏住了呼吸,将各种想法咽了下去。这里我不得不插嘴反驳了:
“她不恨你。”
茉梨小姐用那阴天一般的双眼看着我。那夜幕般的双眸与爱丽丝毫无二致。
“……为什么?”
“爱丽丝是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记恨别人的。”
她的睫毛盖下数次,挥去了眼中的云雾。
“鸣海弟弟你真温柔啊,是在安慰我吗?”
我有点不高兴地回答道:
“不是安慰你,只是在为爱丽丝的名誉辩护而已。再说这压根不成安慰吧,毕竟她也不喜欢你。爱丽丝就如茉梨小姐你所见,不想跟你扯上关系。因为麻烦。”
“果然很温柔啊。我很喜欢鸣海弟弟你这一面。”
茉莉小姐举起玻璃杯,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红酒:
“真的是太羡慕有子了。”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所以我没告诉爱丽丝自己又见了茉莉小姐。然而爱丽丝实在是过于敏锐,我第二天一到事务所就马上暴露了。
“哼,你又跟姐姐偷偷密会去了吧。”
“……呃、哎?”
动摇之情尽显表面,现在再找借口也没用了。
“为什么你会知道?”
“那件衣服!根本不是我发的那点工资能够买得起的。而且说白了,那不就是我姐姐的牌子嘛。”
我低头看了下自己的T裇。茉梨小姐送我的衣服里也有几件休闲装,因为看着和自己平时穿的便宜货区别不大,我就抱着不会被发现的侥幸心理穿过来了。实在太小看她了。
“呃……嗯,那个……是她买给我的。”
“你要是打算当姐姐的小白脸我现在就解雇了你!”
“不、不是那样的!你也知道吧,她就是那种会在意周围人时髦不时髦的人啊。”
“不管她跟你商量什么,我也没有打算跟姐姐同居。你就给我直接这么告诉她吧。”
“啊,嗯……”
我想起了茉梨小姐那打心底寂寞的眼神。要是将刚刚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过去,估计又会让她伤心的吧。让那张跟爱丽丝极为神似的面孔露出那种表情,想想我都心有不忍。
“让茉梨小姐偶尔来玩玩应该可以吧?”
对此爱丽丝露出厌烦的表情:
“赶她回去也很麻烦,所以到时候由你来陪。姐姐完全把我当换装人偶,只会跟我说想给我穿什么衣服之类的话。我离家出走也有万分之一是因为姐姐太烦人了。”
“啊,你就是因为这个的副作用,才会一直穿相同衣服的吧。”
“哪里相同了!”爱丽丝怒发冲冠地喊道,“枉你每天都给我洗衣服,竟然还分不出来!我的睡衣可是有二十三种,色彩和小熊的图案全都不一样!只有牌子是一样的!”
原来是这样啊?这可真是个冲击性的事实,我在长达一年半的助手生涯中竟然毫无察觉。都差不多啊——我要敢把这句话说出口,到时不知得有多少空罐子砸过来,所以现在还是沉默是金吧。
“我在紫苑寺家的时候,每天穿的都是缀满花边装饰过多的衣服。现在可是爽快多了。这件睡衣与自由的蓝天同色。”
你一个家里蹲,哪来的什么“自由的蓝天”啊。
但是——我心想——茉梨小姐说得果然没错。不管再怎么思念妹妹,她都不过是爱丽丝生活的妨碍者而已。爱丽丝应该已经满足于现在的侦探生活了。
……真的满足了吗?
“我说爱丽丝啊。”
“怎么了?”爱丽丝一边回复着一边向在床边堆积成山的红色饮料罐伸出手去。
“你现在幸福吗?”
只见爱丽丝摔进了床跟墙壁的缝隙间。Dr.Pepper大山顷刻崩塌,如雪崩一般噼里啪啦地砸到了她的黑发上。
“干、干嘛突然问这个?”
爬到床上的爱丽丝,头发已经乱成了一团。我的问题有那么让人惊讶吗?
“不,我只是在想,你现在的生活幸福不幸福呢。”
虽然在茉梨小姐看来是很幸福的,但是实际如何呢?
“我从没想过。幸不幸福完全是主观概念,天气、酒量、占卜结果、甚至系鞋带的顺序都能对其产生影响。”
“这样啊,说得也是。抱歉,提了个这么奇怪的问题。”
对于只靠理论与知性解读世界的侦探来说,这个问题实在愚蠢。
“能想到这种愚蠢问题的你想必很幸福吧,真希望也能分给我一点。”
“别这么讽刺我啊。不过要真有办法能让你幸福,我也想去试试就是了。”
闻言,爱丽丝的脸变得如同放入开水的虾一般通红:
“什、什么话啊你这是!”她用双手不断拍起了穿着白色长筒袜的双腿。“你说、你、你要让我幸、幸福?你、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呢。”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你最近真的很奇怪啊!又是拿来结婚登记表,又是说什么同居之类的!”
又拿出这事儿来说了啊,奇怪的是你吧。给我稍微冷静点啊。
“再说你不是才十七岁吗,我也还没到十六呢!”
“就是叫我再等一年?”
“谁跟你这么说了!”
“抱歉抱歉,开玩笑啦。”看爱丽丝反应太有意思,我就没忍住捉弄了一下。
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吗——我一边整理着爱丽丝不断扔来的空罐子,一边陷入了哲学性的感慨。若是如此,让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下去倒也不坏。
  
  
然而,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爱丽丝晚上发来的一封邮件拉开了终结的序幕,上面写道:
“十一点时去东新宿一家名为Aster tataricus的公司那里。在前台电话里报上藤岛鸣海的名字就会让你进去了。事情解释起来太麻烦,你到了那里再问是什么事吧。”
真是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命令,不过爱丽丝也不是第一次提出这种不讲理的要求了,所以我没有多想便乘上电车,在网上查好了那家Aster tataricus公司的地址。公司位于一栋超大的办公楼内,且东新宿站的出口可直通大楼,所以不用担心找不到。新落成的大楼外观时尚,进驻里头的似乎全都是IT企业。我看了眼入口处各层的导示牌,在上面看到好几家认识的企业的名字。例如香港黑帮经营的ZODIAC公司也进驻于此。
十四层的电梯间玻璃门上印着一个“Aster tataricus”的紫色商标。我轻轻地拿起旁边的电话,按所写的指示拨通号码,随后便听到一个悦耳的女声应答。
“我是藤岛鸣海,似乎在十一点有约……”
“藤岛先生是吧,马上就去接您。”
看来真如爱丽丝邮件所说那样,事先已打过招呼,我也就放下心来了。
不过,到底是什么事呢?在等人来接的空档,我透过玻璃门观察了一下办公室内的情况。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在网上查一下这到底是什么公司时,门后出现了一道人影。那是一名身穿西服的年轻女职员。
女职员带着我走进办公室,里头静得可怕,也不见有人活动。大概是员工不多吧。我被带到走廊最里面的门前,一路上都没看到半个人影。
“社长,藤岛先生来了。”
女社员按下对讲门铃后如此通报道。见状我越发紧张了。社长办公室?而且搞这么森严是怎么回事?那扇铁制的门看起来结实得就算用车去撞都不会动一下,旁边还贴有安防公司的标签。对讲门铃上装有读卡器,看来这门用的也是电子锁吧。
装在门正中的小灯闪烁着蓝色的灯光。
这时我感觉后背涌起一阵恶寒。
对讲门铃,示意可以入内的蓝色灯光信号。这些我都记得,不如说每天都会见到。
电子锁解除的冰冷金属音响起,女职员扭动把手拉开了厚重的门。冰冷的空气从缝隙中溢出,似要将我推开。
“请进。”
女社员笑容可掬地催促我入内。
“啊,我想应该会有点冷。”
她说着脸色微微一沉:
“这是社长的喜好,当然也有机器不耐热的原因……实在是抱歉。”
我也不能一直傻站在门外,只好举步走进房中。空气像是混进了细冰粒般冷得刺骨,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一边环视起房间来。
四下空空落落,地板上铺着短毛的紫色绒毯,算得上家具的就只有摆在正里面的一张白色朴素办公桌。房间之内,这台桌子看起来就像孤单漂泊在黄昏海上的沉船碎片一般。办公桌后面的墙整面都是玻璃,新宿的摩天楼群尽收眼底。
“别傻站着了,到这边来。”
房内明明完全感觉不到人的动静,一道声音却突然响起,把我吓了一跳。
背向这边的椅子转了过来,一个年轻男子身体深深地靠在椅背上。他肩上随意地披着一件修长的白色大衣,乱蓬蓬的卷发上戴着一副耳机。无框眼镜后的双眼闪烁着有如诱蛾灯般平静而危险的光芒,我光是与之对视一眼便感觉浑身发冷。
“听不到我说的吗?到这边来。我可没时间给你磨蹭。”
男人语气错愕地说罢,把摊开在膝上的一本皮质封面的厚书放到桌上。
那是——圣经。
我忍着喉咙的疼痛,咽下脸颊发涩分泌的唾液,然后在紫色的毛毯上迈出一步,再一步。这家伙是谁?为什么爱丽丝会叫我来见这么个男人?这些疑问的答案几欲冲破皮肤从体内涌出。
放眼办公桌,三台显示器搁置其上。我不禁双目圆睁——这型号我有印象。不光是显示器,就连键盘和主机都与爱丽丝所用的一模一样。
“我听说茉梨最先去见你了,所以对你有点感兴趣,想直接见一下你。”
男人用手指轻轻敲着耳机,语气冷淡地说道。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回答完你就赶紧回去。第一个问题,你知道有子为什么要留你在身边吗?”
“我说——”
“提问的是我,不是你。”
我哑口无言了,怎么回事,这是问人的态度?再说,跟人说话的时候还戴着耳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许我该一脚踢翻眼前这张卖弄显摆的办公桌,赶紧离开这房间。不过我没法那么做。我隐约觉得这个男人很危险。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见我?我必须得尽可能弄清更多的情报。
“我不知道。”
我不情不愿地回答道。
“不过,大概是因为没有其他人选了吧。”
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目光锐利得仿佛连高尔夫球场的草纹都看出来。
“第二个问题。”
他的声音平静得与呼吸无异。
“你有不管有子要做什么,追求什么,陷入怎样的境地都全盘接受的心理准备吗?”
我心想,这家伙到底想问什么?这种抽象问题要我怎么回答。
“没有。”
我耸了耸肩。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不过举个例子吧,爱丽丝经常想把我推下床,我每次都会抵抗。为什么我非得接受她的做法?”
我语气中带着两分讽刺一分玩笑,但男人的表情却比房间的温度还要冰冷。
“如果不是推下床,而是推下屋顶呢?”
“肯定会反抗得更厉害啊!”
不反抗就会死,这想都不用想吧。说真的,这家伙到底想问什么啊。
男人手肘撑在桌上,用指尖扶了扶眼镜的中梁。
“那么第三个问题。你觉得有子的价值能匹敌多少个游手好闲之徒的性命?”
我像快死的金鱼那样嘴巴一张一合了好一会儿。一股后悔之情从喉咙深处渗出,我刚才真该走人的。
我做了个深呼吸,在脑中整理起现在的状况。首先,这个男人无疑是紫苑寺家的人。毕竟他认识爱丽丝和茉梨小姐,还直呼她俩的名字。相貌上也也有相似之处。而那封喊我来这儿的邮件大概也是这个男人假冒的。
搞清的情报暂时就这些,对方的目的我还完全看不出。
“不要让我重复问题,请以亿人为单位回答。”
男人继续说道。将他人的性命与爱丽丝放到天平上,以亿人为单位,这什么鬼话。我终于认识到自己已经出离愤怒了。
我深吸一口气后开口说道:
“你这问题是什么意思?啊对了,你是不接受提问的?那就当我无法回答吧。虽然常有人说生命的价值怎么怎么样,但生命是无价的。“价值”这一比对方式只适用于能够交换的事物。生命无法交予,也无法受取。莫非你接受一亿人的性命,被杀死一亿次就都复活过来?所谓“生命的价值”,其实就是对别的什么东西的夸张表达而已。如果你不把原本的东西表达清楚,这问题我就没法回答。”
我把积累至今的焦躁一口气转换为语言发泄了出来。男人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动摇。我心情也稍感舒畅。这番道理其实冷静一想就会觉得不妥,但好歹也算是反击了。
然而男人神色马上就恢复了冷漠。
“第四个问题。你有意在我的公司工作吗?”
“哈?”
过于吃惊的我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我可以答应你一千两百万日元的年薪。”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话题?但既然对方拒绝对我的疑惑进行解释,只打算单方面提问,那我也就只能回答了:
“坚决拒绝。”
“理由?”
男人竖起了食指。
“我看来是不会喜欢上你的。我可不想在讨厌的人手下工作。”
“我能努力让你喜欢上我。这样还要拒绝吗?”
这次我是真的是哑口无言了半晌,甚至忘了吐槽让他当场就开始努力。我再次痛感真不愧是紫苑寺家的人。之前遇到的三人——爱丽丝、吾郎大师还有茉梨小姐共有一种的奇妙力量,而这个男人身上也同样具备——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们,都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他说能努力令我喜欢上他,说不准就真能做到。这反而让我更觉不适。
“还是拒绝。”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个回答。
“可惜了。”
他看起来到没有多遗憾的样子。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说出可惜这个词。搞什么鬼,这句话我都快说第五十次了。这家伙到底想干嘛?喊我过来就是为了戏弄我?
“最后一个问题。”
男人说道。
“若有子从你的人生中消失,你会怎么办?”
这应该是五个问题中最简单的一个。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是个很具体很现实的问题。但我这回却什么都回答不上来,就连“我不知道”都说不出口。
明明就在昨天,我才刚向阿哲学长、宏哥和少校提过这问题。
我知道他提问的理由。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个奇妙的白衣的男子将要从我身边夺走爱丽丝。
我只能低下头摇头作答。
男人仿佛放弃了,缓缓地用鼻子喷吐了道气,点了点头。
“我要问的就这些。”
看他就要转回椅子,我本想凑上前去,可踏出一步后就打起了退堂鼓。我也不知道是在干嘛。
男人侧目看着我说道:
“你可以提一个问题。”
我吃惊地抬起头。
他是打算以自己的方式向我道谢吗?不,并非如此。他不是这种人。他可能还是在试探我。
问什么好呢?现在必需的情报——这个男人与爱丽丝到底是敌是友?有多大的神通?他打算把我或爱丽丝怎么样?紫苑寺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感觉这些问题都不是核心。只能提一个问题。那就应该问一个针对性更强,足以击穿这个男人的问题——
我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爱丽丝喜欢硬式摇滚,是因为你一直在听Mr.BIG影响的?”
男人睁大眼眨了好几下,盖在他脸上那层薄玻璃般的无表情面具无声地碎裂开来。他并没有直接大笑或发怒,但脸上却露出了某种感情。这并非我的自认为——闻言,他终于把耳机摘下挂到了脖子上。
“你是在虚张声势吗?还是真的听到了?”
我安心地叹了口气,感觉就像门总算打开了。
“你‘最后的问题’刚才不是提过了吗?”
虽然觉得刚取得沟通就出言挖苦不太好,但我还是没忍住说出了这句话。他很干脆地回答说:
“追加提问证明我对你萌生敬意了。”
他语气平静得让我搞不清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
“我真的听得到。是《Lost in America》吧。”
听我把歌名报出来,他把耳机从脖子上取下放到了桌上。他大概在刚才摘下耳机时暂停了播放吧,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正如你预测的那样,是我推荐有子听的。八十年代美国西海岸纯朴的硬派摇滚最能提高工作效率了。”
回答只算是预料之中,而我却沉入了绝望之海。
肯定没错了。这个男人,正是将“电脑”这对翅膀赋予爱丽丝的师傅。
  
  
临走时,男人给了我一张看似塑料制的厚名片,上面写着:
“Aster tataricus股份有限公司 董事长 紫苑寺萤一”。
我在摇晃的地铁中搜索起了Aster tataricus股份有限公司的资料。
Aster tataricus股份有限公司由天才程序员紫苑寺萤一创办,成立后转眼间便成长为企业网络安全领域的顶尖公司,还收购了一家准大型企业规模的网络媒体公司,连金融业也有所涉足……
我不禁后悔,要是在来之前稍微调查一下心里有个准备就好了。话虽如此,我倒也不觉得自己刚才采取的行动有什么不妥。
我低头看了眼名片,然后把它塞进口袋里,上半身靠到地车门上。
接下来该怎么跟爱丽丝说呢。这事自然不可能瞒着她,但若不好好想想怎么解释,肯定又会被骂。虽然还没确认,不过我应该是被假冒邮件给骗出去的。
啊啊,真是受够了,我怎么就被卷进这种麻烦事了?紫苑寺家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放过我和爱丽丝啊?几年来连个联系都没有,现如今不过是祖父住个院而已,他们到底想干嘛?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拿出一看原来是爱丽丝打来的。
“快点回来!你又在哪里磨蹭了!”
爱丽丝仿佛要哭了出来。我缩了缩脖子,扫了眼只有零星乘客的车厢。
“我在电车上啊,现在正在回去。怎么了?”
“门外来了一群老家的人啊,有律师,有医生!他们现在赖在事务所前不肯走。你快给我想想办法!”
医生?律师?
车内的广播报出了下一站的站名。我说了句“马上回去”后便挂了电话。
我到达花丸拉面店时已是午饭时间,店内店外的桌子都坐满了。明老板在厨房里边翻动炒菜锅边说道:
“抱歉,虽然有一群怪人闯到了爱丽丝那里去,但我现在实在脱不开身!”
我连回答都省了,直接跑上逃生梯。只见308号房前,三个身穿大衣的男人围住了门。
“小姐,求你了!开门吧。会长的身体可能熬不过这两天了。他老人家说就想再最后见小姐一面!”
一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正趴在门上苦苦哀求。我在逃生梯上压低身子观察起三人的样子。律师和医生,原来如此,他们的样子和打扮确实很像。正在大喊那个应该是律师,瘦削的中年眼镜男大概就是医生吧。最年轻的那个三十多岁的壮硕汉子是保镖兼司机?
口袋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从三零九号房爬窗过来,门锁我只打开五秒!”
听到爱丽丝悲鸣后,我一口气冲上剩下的三级台阶跑到了走廊上。在我握住三零九号房的门把手时,那三个人也注意到了我。我慌忙打开门闪身进去,再用力地把门关上,并迅速上锁。
侦探事务所隔壁房间是把冷气开到零度以下的机房。黑暗的单间内放着高至天花板的金属架子,架子上塞满了电脑机箱,机箱之间则到处是凌乱的配线。这房间我只进来过两三次,所以即便只是快步穿过我也很紧张。我拉开隔热帘打开玻璃门,走出阳台跳到旁边的三零八号房,爱丽丝打开窗子把我放了进去。
“出什么事了?”
“我还想问呢!”
爱丽丝紧紧抱住我的胳膊,带着哭腔说道。外面的人还在敲着事务所的门。我从猫眼看出去,只见那三个人还围在门前。
“小姐,求你了,请开门吧!”
胖男人说得唾沫横飞,我皱起眉离开了房门。
“他是紫苑寺的顾问律师,我在老家时见过一次。”
我回到寝室后,爱丽丝解释道。
“那个戴眼镜的是偶尔给我看病的医生团的成员。事到如今才来找我算什么,祖父怎么样我才不管。一群人不请自来还想我和颜悦色地给他们开门?”
我叹了口气看向门口那边。茉梨小姐也说过,今后紫苑寺家的人会涌到爱丽丝这里来,但我没想到他们会采用如此愚蠢的直接手段。那帮人都在想些什么?爱丽丝为了防他们连监控摄像头都装上了,又怎么会理会他们。
“真是吵死人了。我把阿哲也喊过来想想办法吧。”
爱丽丝打了个电话给阿哲学长,不过对方好像没接,于是她便改发邮件。
“真是的,出大事的时候就联系不上!给你也是打了四次才接。”
“啊,对不起。刚好有点事,那个……”
我劝自己说,现在就把白衣男子那事说出来吧。
“我去新宿了。那家叫Aster tataricus的公司,你应该知道……吧?”
爱丽丝瞪大了眼。此时我终于能够确定,那封邮件果然是假冒的。
“你、你去了那家公司?为什么?”
我把手机邮件展示给爱丽丝,一瞬过后她似乎明白了一切:
“这、这是假冒的邮件啊,为了把你骗过去发的!”
“嗯,似乎就是这样。”
爱丽丝闻言露出吃惊的神色,逼问道:
“有,有没有收到什么东西?”
“诶?没,什么都——啊,有一张名片。”
“名片?给我看看!”
我虽被爱丽丝气势汹汹的态度吓得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从口袋里拿出名片递了出去。爱丽丝一把夺过名片仔细端详,还用手指把名片又摸又折的。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啪地把名片折成两半丢到了垃圾箱里。
“……爱丽丝?你、你干嘛——”
“被摆了一道。那是遥控器。”
“唉?”
我凝视着垃圾箱,确实能看到名片折断的截面里有金属。居然有那么薄的遥控器?或者说,那东西是遥控什么的?
“他把你喊过去就是为了塞你这个。我们这里的空调被他关了——啊,对了,机房也被入侵了。……死机了,过热了吗。”
爱丽丝一脸懊悔地紧咬着嘴唇,敲打起键盘来。系统重新启动后,六块显示屏上大量绿色的文本高速滚动起来。我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不明白爱丽丝脸上为何会浮现出绝望的神色。
“我、我说,到底怎么了?空调停了会怎样?”
“CPU会热失控。虽然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但那个男人肯定会趁机——”
爱丽丝的声音猛地中断,我也惊得哑口无言,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几台显示屏。所有显示屏的画面都显示着那个白衣男子的脸。
“好久不见,有子。”
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爱丽丝的手指无力地停在了键盘上。
“萤哥哥……”
“程序你算及格了,但我应该教过你硬件方面也要更用心吧。机房居然用家用空调,简直荒谬。”
哑然的我再次看向垃圾箱里的名片式遥控器,不觉冷得浑身发抖。男人将机房的空调切换成制暖,让机器热失控,再趁安防系统失效之机入侵了爱丽丝的电脑。他利用我当搬运工就是为了这目的吗。
“接你的人应该就在外面。马上做出门的准备。不然的话,我就把你的数据全部删除。”
爱丽丝紧咬着嘴唇,用力得血都快渗出来了。她回瞪着显示屏上白衣男子那张冷酷的脸,但过了一会儿便沮丧地站了起来。
爱丽丝作为黑客败下阵来,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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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们来到一所面朝隅田川的大型综合医院。
一进后门便能看到右手边有一座上顶十字架的礼拜堂,因此这里应该是一所天主教系的医院。载着我们的劳斯莱斯幻影直接开过停车场,从病房楼间穿过驶入了中庭。这所医院似乎加建过,眼前的建筑通体纯白、风格现代,但中庭对面却是一栋相当老旧的灰色四层建筑。
这里正是第四代和我说的那家,爱丽丝经常就诊的医院。
我觉得还真是讽刺,紫苑寺家本是为接生不想为人所知的私生子,才硬是投资设备提升这家医院的水准,结果这家医院却成了紫苑寺家属下的医疗机构中最先进的一家,如今当家和嫡子也都在此住院。
爱丽丝板着脸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身穿一件淡绿色的礼服的她,衣领、发箍和袖子都带有白色的褶边,看起来十足像一只人偶。她右手抱着那只中等大小的布偶熊莉莉鲁,左手紧抓着装有移动电脑的箱子。
“小姐,到了。大家都在等着你。”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律师回过头来说道。他饱含敌意地看了我一眼后才转过头去。
爱丽丝要我也跟去时,我也着实吃了一惊。律师和医生都说不能带外人去,但爱丽丝坚持说如果鸣海不一起去她就不去。
面见紫苑寺家的人竟会让她如此不安吗?即使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她还是想把我带在身边吗?
中庭的一角停着好几辆车,全都是气派的黑色大型高级进口车。我们乘坐的劳斯莱斯也停在了它们旁边。司机先行下车然后拉开了我这边的车门。伫立在其他车子旁的西装壮汉们全都目光锐利地盯着我们这边。看他们手上都戴着白色手套,应该都是在等主人的司机吧。
我先爱丽丝一步走下车,眯起眼仰望起淡云蔽日的天空。莫名的不安凝聚在胸口,前方等待着我们的会是什么?他们叫爱丽丝来到底有什么事?
不管怎么想,他们都绝不仅是想让爱丽丝看望祖父。毕竟那个白衣男人为了带爱丽丝出来,甚至不惜采取那样的手段。
爱丽丝驻足在病房楼跟前,嘀咕道:
“这楼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人恶心啊。彩绘玻璃也好,十字架也罢……”
病房楼一楼的玻璃窗上绘有大天使加百列和圣母玛利亚的彩绘,玄关口上方还放了个十字架。
“因为是妇产科就画上圣母领报的场景,很令人咋舌的品位吧。每次看到都觉得愚蠢至极。”
“小姐,请多来诊疗,毕竟您身子不太好……”
医生追上我们,低声下气地笑着说道。
“哼,你们只是想把我的身体当实验材料捣鼓吧。”
“虽然我们确实对有子小姐的身体抱有遗传学方面的兴趣,但我们更担心小姐你的健康状况——”
“——有子!”
一道兴奋的声音传来,我看向病房楼入口,只见一个身穿白色罩衫的女性披散着黑发正朝这边跑来。来人正是茉梨小姐。
“你、你真的来了?为什么……”
她跑到我们身边一把抓起爱丽丝的手,声音艰涩地说道。若不是有律师和医生等人在,她肯定就得把妹妹抱进怀里了。爱丽丝拂开姐姐的手,别过脸粗鲁地说:
“被萤哥哥威胁的。”
“被萤一……威胁?”
茉梨小姐困惑地交替看了看我和爱丽丝。
脚步声响起,一道白色身影出现在门口。紫苑寺萤一双手插在白衣的口袋里,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你也跟过来了啊。”
他首先瞪着我说道。爱丽丝想要躲到我身后,我虽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但仍回瞪着他眼镜下锐利的双眼,点了点头:
“我怎么能让爱丽丝一个人来,毕竟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你来了也是一样的。”
紫苑寺萤一说完便转而看向爱丽丝:
“速度挺快嘛,有子。我还以为你要再闹一阵子别扭呢,不过你就这么相信他能保护得了你?”
“别说蠢话了。”
爱丽丝撇开视线嘟起嘴,说道:
“萤哥哥想要弄坏的那些机子是我的赚钱工具,不像以前那样只是拿来玩的。我只是想让你尽快把访问权限还我而已。”
“你肯来这里我就满足了。所有的密码都已经改回去了。”
爱丽丝瞪大眼,拿出移动电脑猛地敲打起键盘。过了一会儿她总算舒了口气。
“……父亲身体怎么样?”
爱丽丝问道。
“居然不是问会长?”
紫苑寺萤一不禁有点疑惑。
“那个老人怎么样都好。”
“正因为不是怎么样都好,所以大家才会请你过来。你要是知道了遗言的内容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紫苑寺萤一转身往回走去。
“光纪叔叔还是老样子,一直没好转。”
我无言地目送白色背影走回病房楼,爱丽丝则站在我身旁紧咬着嘴唇。茉梨小姐几次想对我们说些什么,但犹豫过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律师,司机以及从别的车上下来的医生把我们包围住。
“大小姐,走吧。”
律师向爱丽丝催促道。

  
虽然医生和律师都说“大家都在等着小姐,请先去打个招呼”,但爱丽丝还是顽固地坚持说要先见父亲,于是我们便在茉梨小姐与紫苑寺萤一的相伴下走向六楼。
茉梨小姐在病房门前的读卡器上刷过卡后,自动门就无声地分开滑进了两侧墙内。
病房内布置单调,里头的空间比教室还要大上一圈,墙边孤零零地放着一张床,几台机器和输液架则围在四周。窗帘都扎了起来,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边桌和床边的架子上都摆满了应节的鲜花。然而我的肌肤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雾霾般的死亡气息笼罩着整个房间。
有个男人躺在床上。
我看不清他的长相,因为呼吸机简陋的面罩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他颈部消瘦,喉结异样地突出。
“父亲,你还好吗。……有子来了。”
茉梨小姐走到床边对男人说道,可男人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爱丽丝站在病房门口,手指用力地抓着布偶。她紧咬着的嘴唇血色尽退,变得一片苍白。我偷偷地看了眼她的侧脸,然后便再次看回床上。
我只能想到一种老套的形容——活着的尸体。
爱丽丝下定决心后举足往前迈去。我也配合着她的步幅,小步走向病床。紫苑寺萤一不屑地哼了一声后,赶过我们绕到了病床另一侧。茉梨小姐大概平时就有在照看病人,只见她熟练地用湿毛巾擦拭完病人的脖子和腋下后,跟手换掉了花瓶的水。
我和爱丽丝来到了床边。
从桌子,面罩和软管之间可以看到男人干巴巴的皮肤。他身上没有一丝生气。
“……父亲。”
爱丽丝把布偶熊捂到嘴上喃喃道。
纵然爱丽丝巧舌如簧,是个剖开、解析并还原过无数事件的侦探,但此刻她说出口的却仅有这只言片语。
我悄悄地依次看向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萤一的脸,发现他们都在盯着那躺在床上的温暖肉块——紫苑寺光纪。
“要摸一下他的胸口吗?可以感觉到他心脏还在跳。”
茉梨小姐如此说道。
这话的言外之意似乎就是,心脏是他身上唯一可以感知到生气的地方。
爱丽丝紧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彩夏住院时的样子。光纪的情况比当初的彩夏要严重得多。彩夏至少还能自己呼吸。
“都不过是无谓的续命处理罢了。他已经失去意识八年了。”
紫苑寺萤一说着看向了医生。
“医生要是识趣点,给出脑死亡的诊断,光纪叔叔也能早点解脱,我们也用不着像现在这样为一些无聊的麻烦事聚在一起。”
“怎、怎么会呢,萤一先生你在说些什么!”
医生不停地摇着头。我浑身发僵地听着这番对话。
八年,爱丽丝的父亲紫苑寺光纪已经像这样毫无起色地苟延残喘了八年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爱丽丝离家出走是在八年前,她父亲成为植物人也是在八年前。时间如此一致,应该不是巧合才对。疑问在我胸中蠕动,堵塞住了呼吸。大概是通过紧握的手感受到了我想问却问不出口的急切心情,爱丽丝轻声说道:
“父亲他从家里三楼跳了下去,抱着我。”
茉梨小姐表情因不忍而扭曲,撇开了视线。
“父亲是为了助我逃跑。他的身体成了肉垫护住了我,我一点事都没有。祖父受到打击口吐白沫昏倒了,家里一片混乱,多亏于此我才能成功逃出。父亲很好地帮我引开了众人的注意。”
“不要再说了,有子。”
茉梨小姐不停地摇着头。
“父亲——相当于是我杀的。”
除了沉默地握着爱丽丝的手,我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在医生的催促下,我们走出了紫苑寺光纪的病房。在乘电梯回一楼期间,爱丽丝、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萤一全都一言不发。我感觉皮肤像是沾上了死亡的气息,不停地在牛仔裤裤腿擦着手掌。
我们被带到一间奢华得远不像医院的休息室里。房间内铺着丝绸绒毯,上面摆着一张张柚木圆桌,桌与桌之间隔着充足的距离。窗边摆放着巨大的瓷坛,里面插有盛开的红白黄三色兰花。枝形吊灯由银制的环编连而成,设计简练却不失庄严。
十几个男女坐在椅子上或轻声交谈,或盯着窗外的阴天,或嗅着凑到鼻前的鼻烟,或不停地玩着手机。所有人都穿着高雅的黑色或深蓝色着装。我和爱丽丝跟在茉梨小姐身后一走进去,场内的交谈声就戛然而止,不善的目光随即集中到了我们身上。
“……喂,那男的是谁?”
一个坐在靠门的桌上的中年男人瞪着我问道。
“萤一,你把一个外人带来是想干什么?”
一个五十岁上下身穿和服的女人坐在正中的桌上,眼神凌厉地盯着门边的紫苑寺萤一说道。
“是我带来的,义母。”
爱丽丝的声音一响起,在场的人几乎都僵住了。
“鸣海是我的助手。若是不准他留下,那我也走人。”
穿和服的女人——爱丽丝刚才称呼其为义母,那她应该就是光纪的夫人了。她冷淡地回答说:
“有子,这可家属会议。讨论内容不能让一个无关人士听到。”
“你就批准了吧,恭香婶。”
紫苑寺萤一语气更加冷淡地说道:
“争吵只会浪费时间。我可以保证他的口风很紧。”
“可是——”“居然带着野猫野狗来。”“所以我就说没必要叫她来。”“没法子啊,她毕竟也是当事人。”
场内众人议论纷纷,我感觉坐如针毡。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开领T恤配牛仔裤的打扮,心想,要是穿上茉梨小姐给的西装来就好了。
“退一步讲,恭香婶你也一样带外人来了吧。”
说完,紫苑寺萤一扫了眼与和服女人紫苑寺恭香同桌的男人们。那些人都一起皱起了眉头——
“你说我们是外人?”“太失礼了。”
“我的父兄怎么就算外人了?”
紫苑寺恭香平静地反问道。
“不姓紫苑寺的人不算外人算什么?”
紫苑寺萤一说。
“至少我姓紫苑寺。”
恭香语气中带着一丝愠怒,“所以我的父亲和哥哥应该也是紫苑寺的亲戚吧。”
“你都搬出紫苑寺家二十年了,还算紫苑寺家的一员啊。”
坐在窗边的年轻男子冷声道。紫苑寺恭香猛地挑起眉毛瞪向了那个男人。
“恭香离开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一个看似恭香哥哥的男人说道。
“出轨的可是光纪,恭香是受害者。”
“那离婚不就好了。”
“难道你想毁掉恭香的人生不成!?”
话题已经完全偏离了正题且越演越烈,好像大家都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竖起耳朵听着眼前丑陋不堪的争论,努力试图理清这复杂的状况。看来光纪夫人已经搬离紫苑寺家很久。她因丈夫出轨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后便再没回来。不过,她并未跟光纪离婚,发生遗产纠纷后又把父兄都带到亲族会议上,事情也由此变得严峻起来。我不禁感觉一阵恶心。
在律师看不过眼正要开口时,一个站在窗边的白发老人转过身朗声说道:
“有几个外人在也不要紧了。我想尽快结束这不愉快的会议。”
有几个人一脸恭敬地看向那边,我也眯起打量起了那位老人。
一眼就看得出老人是吾郎大师的兄长。只是老人的长相威严,仿佛剥去了大师脸上所有的柔和气质。
“……既然伯父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意见……”
夫人叹了口气表示同意后,瞥了眼身后。
“大家怎么看?”
我也再次扫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然后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因为我看出了继承了紫苑寺血脉的人与没有紫苑寺血脉的人的区别。紫苑寺一族在相貌上的共同点就是都美得有如带毒的花,散发着某种危险的气息。而只有紫苑寺恭香一桌的人没有这种气质。
不姓紫苑寺的人——即是外人。
“这家伙我们已经彻底调查过了吧,那要让他闭嘴也很容易。他留下也不打紧。”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懒洋洋地托着腮,看着我说道。他的长相与紫苑寺萤一十分相似,要说是紫苑寺萤一的父亲——未免太过年轻,大概是大萤一一截的哥哥吧。周围的人闻言互相看了看,然后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得到同席许可让我感到一阵绝望。他们要是拒绝,我就可以赶紧和爱丽丝一起回去了。这里的空气我一秒都不想再让爱丽丝呼吸到。
站在窗边的老人坐到附近的一张椅子上,点了点头。
“那容我先说明一下会长的病情吧。”
站在我们身后的眼镜医生诚惶诚恐地说道:
“会长肝功能,肾功能,心肺功能低下,神智也已不清,恐怕……”
“你就不能直说他还能撑几天吗,园村医生。”
一个一直在冷笑的年轻男子说。被唤作园村的医生刻意干咳了好几声后才说道:
“……应该就在今明两天了。”
“净给人添麻烦。就不能不留后患地把事情都收拾好再死。”
白发老者低声抱怨道。
谁都没谴责他的这番发言,众人甚至连一丝尴尬神色都没有。
“明明前段时间身子还挺硬朗的啊。”“上个月还亲自去德国谈生意了吧。”
“没想到这么突然就倒下了……”“还以为他能活到百岁咧。”
众人纷纷轻声议论起来。
这种会议我真的不该留下。我感觉自己已成了淤泥低下的贝壳。虽说是全员同意我留下的,不过他们当着我一个初见之人的面,竟能把话说得如此露骨,这也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可能他们本来就非善类,也可能是当家病危突然引发的继承问题令他们无暇他顾了?
“中谷老师也在场自然是为了遗言的事吧?”
紫苑寺恭香目光凌厉地侧目瞪着律师问道。中谷律师用手帕擦着双下巴下的汗水说道:
“遗言的内容我不能说。因为我有义务保密。”
“我们就尊重你这种无聊的原则吧。”
紫苑寺萤一说道,“我们随便聊聊自己的猜测,中谷老师你在一边听着就行。我们或许能自行从老师的表情上看出些什么,不过这样不算违反保密义务吧。”
中谷律师闻言只好苦着脸点了点头。真是一场不愉快的讨论啊。
“还特地把私生子都喊来,我隐约猜到遗言的内容了。”
年轻男子挖苦似地说道。
“光纪都变成了那副样子,会长还在顽固地坚信他能恢复,遗言应该一直都没改吧。要把几乎全部财产都留给光纪。”
中谷律师向着墙那边,沉默着微微点了下头。
“啊,那个,我作为一个法律专家解释一下一般的情况。侄子无法成为遗产继承人,兄弟姐妹则可以。若继承人已经过世,那么继承人的孩子将承袭继承权,所以,若会长指定妹妹照美夫人为继承人的话,由于照美夫人已经过世,所以她的儿子光纪先生将承袭继承权。就结果来说或许是一样的,但我还是姑且解释一下……”
律师假装以专业的知识补充说明,等同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真是老糊涂。光纪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白发老人抱怨道。我感觉到旁边的茉梨小姐身子猛地抖了一下。老人抓住这点继续说道:
“钱的话给他多少都无所谓,但股份和地产怎么办?这关系到成千上万的公司员工的生活啊。”
“祖父跟会长谈过这方面的事吗?祖父你也是继承人吧。”
紫苑寺萤一向白发老人问道。老人摇了摇头,说:
“没有。我这几年都没跟大哥说过话。”
律师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我作为法律专家再解释一下一般的情况。兄弟姐妹没有最低限财产继承权。也就是说,即便会长留下遗嘱指定让照美夫人继承全部财产,干嗣先生也没有请求权。所、所以……”
这次同样无异于泄露了大部分遗嘱内容。白发老人——应该就是会长的弟弟紫苑寺干嗣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估计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恭香,光纪他留下过什么……类似文件吗?”
一个中年男子提问道。他好歹还顾着点情面,没直说遗书这词­——我厌烦地想。
“没有。”
紫苑寺恭香摇了摇头。
“但是,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出了什么事的话,我去和当事人谈就行了。现在这种会议其实也没必要开。”
“那时候就太迟了。”
远处桌上有人说道:
“现在之所以出了问题,说到底就是因为没趁早对会长的遗嘱想出对策。光纪现在还活着就是奇迹了,下一秒死掉都不奇怪。”
一时间场内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这边。茉梨小姐低下了头,爱丽丝则回瞪着场内的十几个亲戚。
我咽了口酸涩的唾液,血脉、金钱与欲望交织的关系实在是错综复杂,我大脑完全整理不过来。我完全想不出到底是谁站在怎样的立场上,出于什么目的想让爱丽丝做些什么。
不过,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种事太过愚蠢了。
“愚蠢。”
爱丽丝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般说道。
“我一丁点遗产都不想要。随便你们怎么争来夺去。我可以回去了吧。我可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集会上。”
茉梨小姐也坚强地抬起头说道:
“不管父亲怎样,我都不会要任何东西。请不要再管我们。”
“哼?你不是盯上了财产,想打亲情牌才那么勤快地每周来探望的吗。”
听到有人这么说,茉梨小姐顿时气得满脸通红,正要一步踏出去,却被爱丽丝拉住衣服下摆打消了念头。
“……我放弃继承权。我只是想,父亲他……”
茉梨小姐低下了头,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这样挺好的嘛。”
紫苑寺恭香冷声说道。
“真是个既明智又和平的决定。”
“我就是不希望事情搞成这样,才会用那么强硬的手段把有子喊来的。”
紫苑寺萤一看向这边。
“照这样下去,若光纪表叔也不幸离世的话,茉梨和有子一起继承遗产比财产全落入恭香婶手里更合我们意。”
爱丽丝绷起脸说道:
“……萤哥哥你的意思是如果是我就会对你言听计从?”
“实际上,你现在就乖乖听话了吧。”
我顿时感觉一阵寒冷,亏他能说得如此直白。看来说话毫不顾忌是这一族的家风。可紫苑寺萤一的直截未免太过突出了。
“我可不同意。”
插嘴的是一个与紫苑寺恭香同桌的男人。根据紫苑寺恭香刚才的话,他应该是恭香的哥哥。一看他的脸就知道他不是紫苑寺一族的人。可以看出他眼神中饱含着敌意。
“首先,这两人真的是光纪的孩子吗?虽然光纪承认了她们,可她们母亲是个妓女吧。就算还有其他男人也不奇怪。”
“做DNA检查吧。”
紫苑寺恭香冷冷地说道。
“若查出没血缘关系就申诉说他们没有亲子关系,取消她们的继承权。”
“我和有子都是父亲的孩子!”
茉梨小姐脸色苍白,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不过,这事就算你们不承认也没关系。总之请不要再管我们。”
“哼,如果你放弃继承权的话事情就简单了。我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紫苑寺恭香的哥哥毫不客气地说道。然而,远处桌上一个老人沙哑地反对说:
“不行,她们得继承。”
说话的人正是会长的弟弟,紫苑寺干嗣。
“她们虽说是私生子,但也是紫苑寺家的人。比任由外戚为所欲为强多了。”
总算搞明白了,我恶心得差点昏过去。
紫苑寺集团的会长紫苑寺光严想在死后将全部财产留给侄子光纪。而光纪还处在植物人状态,生命朝不保夕。照这样下去,紫苑寺家的大部分财产都将落到光纪的妻子恭香,以及她的亲戚手里——换句话说便是流出紫苑寺家。“外戚”这个古老得如同化石的词之所以被创造出来,大概就是为了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吧。然而,光纪和情妇生有两个孩子。若这两个孩子的继承权都得到承认的话,半数财产的流出便能得到阻止。
爱丽丝和茉梨小姐被夹在争来夺去的本家与外戚之间,几乎快被被碾碎。
“干嗣爷爷应该无权干涉才对,这是我和有子的事。”
茉梨小姐用紧张得仿佛随时都会中断的声音说道。
“这可不是权利的问题。”
紫苑寺萤一冷冷地从旁插嘴道。
“你若不肯听话,那就必须对你使用一点强硬的手段了。”
“你想怎么着?”
茉梨小姐瞪着紫苑寺萤一说道:
“像你们以多欺少地杀掉我母亲那样,把我也杀掉吗?”
场内气氛登时凝结,我哑然地盯着茉梨小姐的脸。
手背传来一阵疼痛,原来是爱丽丝用手指抓住了我的手。她同样惊愕地瞪大了眼,凝视着姐姐。
杀掉?
有几个人也和我们一样,面带惊讶地来回看了看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萤一的脸,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他们正是那些“外戚”。
最先开口的是夫人——紫苑寺恭香。
“我可听说她是自杀的。”
“你们!”
茉梨小姐双眼含泪,情绪激昂了起来。
“你们强行分开我和妈妈,然后对妈妈说了那么过分的话,然后妈妈就,就……”
紫苑寺恭香打断茉梨小姐仿佛失去理智般的声音,眉头都不挑一下地说道:
“我们只是教了她一些礼仪、道义方面的事罢了。”
随后,她的视线落到了紫苑寺萤一身上:
“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做了什么吗?”
“我们什么都没做啊。都是茉梨自己胡思乱想。”
紫苑寺萤一做作地耸了耸肩。
“我们怎么可能做这种既愚蠢又没效率的事。如果只是想让她听话的话,还有其他更——”
爱丽丝紧咬着牙,往前踏出一步正要说些什么时,园村医生放下了耳边的手机,说道:
“会长好像恢复意识了。”
  
  
获准进入紫苑寺光严病房的,除了医生之外就只有四个人。
紫苑寺恭香、紫苑寺干嗣、中古律师,以及——
爱丽丝。
其他的亲戚则只能待在走廊上屏息等候。我也靠在茉梨小姐身旁的墙上,直直盯着病房那扇纯白色的门看。
“这也是我请有子过来的理由之一。”
紫苑寺萤一走到我的身边低声说道。我在瞥了他一眼之后又重新看向茉梨小姐。茉梨小姐的下眼睑又红又肿,估计她一直都在忍着没哭出来吧。
“思念已久的侄孙女出言相求的话,他可能会喜极而泣地改掉遗书——你打的是这种算盘?”
怒火中烧的我故意抬高声音,把这句话说给了全场。可是听了我的话之后,紫苑寺萤一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否认。我不禁感叹,这群人实在是惹人厌。我觉得自己有点明白紫苑寺光纪当初为了放爱丽丝逃跑而从三楼跳下去的心情了。
“这样是最理想的,不过……”
紫苑寺萤一接着补充道:
“考虑到会长的病情恐怕很难吧。只要他愿意对有子说句话就足够了。会长若是承认了有子属于紫苑寺家,那反对她回本家来的声音就会变小不少。”
我凝视着他那张脸。不仅是为了处理遗产问题,他还打算把爱丽丝带回紫苑寺家去吗。
那群亲戚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悄悄话了。
“不知道恭香小姐到时会是什么表情……”
“交给祖父大人没问题吧?”
“还不知道中谷律师会帮哪边呢。”
“会长居然会让那种小姑娘……说是说人老了就会喜欢宠孙子,可这孙子也不是亲的啊。”
我默默在心里怒斥——血浓于水这句话你们都拿去喂狗了是吧。能不能滚去地球的另一边啊。现在我真的很后悔,当初就该拉着爱丽丝和茉梨小姐一起到巴黎去的。要我搬一辈子的羊角包都无所谓。总比待在这种鬼地方来得强。
病房的门开了,爱丽丝最先走了出来。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就好像是用电脑CG随便拼出来的一样,害我吓了一跳。待在走廊里的人们全都闭上嘴,望向了爱丽丝。这时紫苑寺恭香和医生也跟在爱丽丝后面走了出来。
“他又睡下了。”
园村医生面色沉痛地说道。
“会长他有说什么吗?”“会长说了些什么?”
“我们不能进去见他吗?”
亲戚纷纷开始逼问医生。紫苑寺恭香就像是要为医生解围一样,走到前头厉声喝道:
“医生不是说了吗,会长又睡下去了。现在他的身体状况没办法和你们详谈。”
“他的病情还算安定。应该还会在什么时候再醒来才是。”
躲在紫苑寺恭香身后的园村医生又以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道。
  
  
由于没人知道紫苑寺光严会在什么时候再醒过来,这天所有人都留在了医院过夜。当然,包含医生在内,没有一个人在担心病人本身的身体状况。不过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对此吃惊了。
他们也要求我留在医院过夜。正当我拿出手机准备给姐姐发短信的时候——
“现在是敏感时期。要是因为你的一时大意而让情报外流,我们会很头疼的。”
紫苑寺萤制止我道。
我被带到了住院楼一楼深处,一条走廊的尽头。这里似乎是个被人冷落的角落——墙角堆满了圆凳以及折叠桌,四周满是灰尘,昏暗阴沉。他们把我领到了一间观察窗开得老大的病房,病房的门上不但焊了铁栅栏,窗户上嵌的也不是毛玻璃,而是可以清楚观察到病房内部情况的玻璃。此外,这间病房还可以从外部反锁。我压抑住心中的不祥预感问道:
“这间不是一般的病房吧?”
“对。虽然现在没有使用,不过原本是为重度精神病人准备的隔离室。请放心,厕所和淋浴间里面一应俱全。”
我叹了口气。
“因为我溜到外面会让你们很难办?”
“不然还有什么理由呢?”
我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冒出了揍他一顿的念头,不过最后还是作罢了。毕竟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紫苑寺亲戚家的年轻男人。
“爱丽丝呢?”
“在会长病房那一层的客房里。如果会长醒了,有子也必须要第一时间赶过去才行。”
“在把我关起来之前,至少可以让我和爱丽丝说几句话吧?”
其实我并不抱期待。但令我意外的是,紫苑寺萤一马上就把爱丽丝带了过来。
“……这房间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也难怪爱丽丝会歪着张脸。这间病房确实很异常。他们之所以把病房的墙壁全部涂成茶褐色,应该是为了冷静病人的情绪。不过这里看上去完全不像病房,反而让人冷静不下来。更怪的是,病房的四个角落并不是直角,而是由圆角构成的。这也让我莫名其妙。难道是想让病人待人接物变得更为圆滑?别闹了。
“这儿活脱脱就是个监狱啊。我要找萤哥哥抗议去!”
爱丽丝说罢朝走廊瞥了一眼。紫苑寺萤一就靠在观察窗对面的墙上。
“不用,这点儿心理准备我早就有了。”
说着,我坐到了床上。
爱丽丝瞪着焊在房门上的铁栅栏看了一会,终于还是泄了气,坐到了我的旁边。然后她一脸不高兴地把下巴抵在了怀中那只布偶的脑袋上:
“话、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道歉。”
爱丽丝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我倍感困惑。
“虽然你是因为我才被卷进这场闹剧里的,但我可一点的愧疚感都没有!”
这脾气发得越来越离谱了。
“你之前还打算对我道歉吗?算了吧,会吓着我的。”
“呜呜呜呜……”
爱丽丝把怀中的布偶死死地按在了自己单薄的胸脯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说得像个没有半点礼貌的人一样!在必要的时候我也是会对他人表示歉意的。”
你的礼貌也就那半点了,不过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在意这个。
“不过怎么说呢,我是真没想到居然会被关进一个带锁的病房里。紫苑寺家的人还真是喜欢关人。”
我本来打算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结果反而弄巧成拙了。只见爱丽丝紧紧地把布偶抱在怀里,一言不发。
“呃……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事了。”
“没关系。”爱丽丝小声嘟哝道。
“之前也说过吧,我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不幸的人一直都不是我,而是我身边的人。父亲是如此,现在看来母亲也差不多。”
“你刚才果然……了解到你母亲的事了吗?”
爱丽丝点了点头。
“我的眼睛能纵观三千世界,照理说获悉一切都不是难事,但此前我却未尝有过了解母亲的打算。这是我欠下的债。那时也是如此——父亲浑身是血,我却只顾自己逃了出去。倒不是害怕被抓,我只是不敢去了解父亲为何会那么做,所以才逃掉的。”
我默默摇了摇头。我既搞不懂爱丽丝到底在说什么,也搞不懂她撕开自己的伤口是为了让我明白什么。此外,“欠下的债”是什么意思?
“就算祖父死了,我所负的债也不会因此消失。不如说,反而会离清算之日更近一步。结果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一点。我真是太愚蠢了。居然以为自己只要抛弃它、疏远它、对它视而不见就可以瞒天过海。其实,我早就该主动回到这里来才是。趁着祖父还能好好说话。”
回想起走出紫苑寺光严病房时爱丽丝那面无表情地脸,我出于担心开口问道:
“……你和你祖父说了什么?”
爱丽丝闻言垂下了头:
“什么都没说。照医生的说法,他好像认得出来者是谁,反应也因人而异——但实在是太奇怪了。我甚至怀疑他眼睛虽然睁着,但实际上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根本没有办法对话。明明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找他问呢。”
爱丽丝的小手用力握住的熊布偶的前足。
“真想断绝关系,让紫苑寺家以后都不再来干涉我人生的话,当初就该直接谈判才是。就是因为我当时满脑子都是逃跑的念头,现在才又会被抓回来,想来是何等的讽刺啊。”
“这也难免。家里人一个个都那么莫名其妙的话,换我也不会想回去的。再说他们还让你吃了不少苦头。”
“我说过,自己并没有遭受过过分对待。虽然我不对那群人抱希望,但也没有恨他们。父亲是自己跳下去的。至于母亲吃了他们多少苦我是不知道,不过说白了,我连母亲的的面都没见过,让我为她而恨紫苑寺家实在很难。”
“不,话是这么说,但你就是因为受不了他们才离家出走的吧?”
爱丽丝微微摇了摇头:
“我之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被他们关在房间里只能获得有限的知识。而现在,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回来,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了。我怕的既不是祖父,也不是愚昧而又惹人厌的族人。”
她顿了顿,把双手按到了淡绿色连衣裙的胸口处
“我是在害怕了解我自己。”
爱丽丝那双与深海海底同色的眸子望向了天花板。
“你认为他们为什么在我出生之后就一直把我关着?”
我注视着爱丽丝那冷漠的侧脸:
“那是因为……你母亲和,呃……你父亲,并不是那种上得了台面的关系。”
“就因为我是情人的孩子的吗,这可说不通。因为姐姐在紫苑寺家就过得很正常。”
我也对此大惑不解。而爱丽丝则比我想得更深。
“此外,还有几点也很令人费解。姐姐长大后才被紫苑寺家收养,而我则一开始就是作为紫苑寺族人降生的。”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
“我父母的关系在婚外情曝光后并没改变,母亲还再次怀上了孩子——也就是我。不光如此,紫苑寺家还对生产进行了援助。这很奇怪吧?”
“啊,嗯……的确。”
紫苑寺家给情妇的待遇有多么过分,我在那场家庭会议中也窥到了一星半点。光看那帮家伙当时的态度,我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爱丽丝是在精心庇护下生下来的。
“很久以前我就觉得这里有蹊跷,也大致推测出了里面藏着什么隐情,可是……我却不敢去确认。真是不可思议。对无知感到深恶痛绝,在世界上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知识之窗的我,居然紧闭双眼,害怕去了解自己。如果真要与这紫苑寺之名开战的话,那一开始最该做的就是了解我自己。”
爱丽丝平淡地自嘲道。
“如今我总算愿意睁开眼睛,但祖父却马上要带着真相一同离开人世了。”
“茉梨小姐她应该也知道些什么吧?”
“那是当然,但现在我没办法找姐姐确认那种事。会议之后姐姐就一直躺在床上,郁郁寡欢。”
茉梨小姐激动的呐喊再次在我的脑中回响起来。
母亲是被紫苑寺家杀死的……
我并不知道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内心之中曾被母亲所占据的地方,如今却留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她之所以没怎么对我提及自己的母亲,并不是在回避什么,而是因为失去母亲带给她的悲伤实在是太大了。
“要是过去能多和姐姐聊聊就好了。我一直都不知道她的心里竟然承担着这么多。我们没见过几次面,而且我还一心沉浸在网络中,根本没怎么正视过自己身边的现实……再者说,从没有过母亲的我,终归很难体会姐姐的感受。”
“换谁都一样,本来人就没法理解所谓‘别人的感受’。”
爱丽丝眨了眨眼睛。
“你应该——或多或少能够体会吧?你不是也自幼就失去了母亲吗?”
我摇头耸肩:
“茉梨小姐的情况和我完全不同。我母亲死于交通事故,怨谁都没用。真要恨也就是恨撞死她的卡车司机,但他也在那场事故中死掉了。像茉梨小姐那种……”我想不出合适的句子来表达,只能顿了顿,“唔……那种情况,我是完全理解不了。”
“但是,你还是会感到悲伤吧。”
爱丽丝刚把话问出口就马上低下了头。
“原谅我,问了个这么冒失的问题。我真的搞不懂。”
我一面斟酌着语言,一面开口道:
“悲伤嘛……也不完全是。怎么说呢,就像是把浴缸的水塞拔掉一样。许许多多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流出自己的内心,最后流得什么都不剩。我自己是没什么印象,不过据姐姐说,我当时一滴眼泪都没掉。”
“是……这样吗?”
身着淡绿洋装的爱丽丝看向了自己双手之下胸口,估计是在寻自己内心某处的空洞吧。
“我在失去了某个重要的人之后又会怎么样呢。完全想象不出来。”
“……不,那个,爱丽丝你的父亲不也……”
黑色血泊在地上漫开的想象划过脑海,即将出口的话语又被我吞回了喉咙深处。虽说爱丽丝的父亲姑且是保住了一命,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他其实和死人也没两样了。更重要的是,爱丽丝当时还亲眼目击了那一瞬间,刻在她心灵上的伤口应该要比我深得多吧?
“不是说过了,我不明白啊。”
爱丽丝嘟起了嘴:
“当初我和父亲一个月甚至都不会见上一次面。就算他偶尔到我的房间来一次,我们之间也没有过什么像样的对话。他只会静静地看着我写代码。我连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都不知道。他倒是经常送书给我。我之所以会喜欢上蒂普特里的作品,也是因为父亲把她的全套著作送给了我。”
爱丽丝的语气带上了些许人情味。
“不过,他也就只是把书送过来罢了。既不会我问观后感,也不会问我想要读什么书。当然,也许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吧。毕竟我的处境太过特殊,而他本人便是原因之一。”
爱丽丝的手指缓缓划过裙子的花边,仿佛徜徉在记忆中一般。
“父亲抱着我从三楼跳下去的时候,我真的很吃惊,也觉得很莫名其妙。我完全不理解父亲为何会为我那么做。当时我只是乖乖听从父亲的指示,把他丢下,自己逃掉了。”
你问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他是你的父亲啊。爱丽丝你可是他的宝贝女儿啊。
但我最终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我不是侦探,既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为死者代言。
爱丽丝抚平裙子上的褶皱,静静说道:
“姐姐她应该很恨我吧。”
“为什么?”
“因为姐姐很喜欢父亲。现在她每周好像也都会来医院一次。在她心中,父亲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恐怕都是我的责任吧。”
我叹了口气。茉梨小姐也是如此,一直在担心自己有没有被妹妹记恨。没想到这两姐妹连这种地方都这么像。
“这不是爱丽丝你的错——”
我把说到一半的话咽了回去,因为我意识到——
这就是她的出发点。这位尼特族侦探曾经说过,世间的不幸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力阻止。正是那宏达的思考实验把爱丽丝牢牢绑在了冰冷的房间之中。充分体会了自己的无力之后,她成了一个知悉一切却又无力干涉的搜索者。既然自己没办法阻止悲伤的产生,那至少就在名为无知的黑夜中点亮一盏灯,把一切看在眼里吧。
“就是我的错。”爱丽丝喃喃地说,“倘若当时的我无所不能,父亲就用不着遭这种罪了。就是我的错。”
“单纯作为一个可能性的问题来看吗?”
“是啊。之前也讨论过的吧。”
“那些话是骗人的吧。”
爱丽丝把眼睛睁得老大,死死注视着我。
“……哪些话?”
“爱丽丝你之前说过吧——自己并非圣人,也没有拯救别人的打算。”
“你记得倒清楚,不过那又怎么样?”
“那句话其实是骗人的吧。你其实一直都很想去拯救,对吧?”
光粒在爱丽丝的瞳中摇动,仿佛随时都要碎掉一般。
“……你、你说这些、是想干嘛?”
“其实你很想救的你父亲,也很想救你素未谋面的母亲。”
爱丽丝的脸红透了,只见她用力咬住自己颤抖的双唇:
“干嘛,说得好像你很明白一样!”
“这点事我还是明白的。”
我直直注视着爱丽丝那双几欲落泪的眼睛。
“我在爱丽丝你身边待了也有整整一年半了,要是这点事都搞不懂,哪里还配当助手。”
爱丽丝听了我的话之后又是跺脚,又是把脸埋到布偶里去,最后更是在床单上滚了起来。
正因为她掌握了成千上万的话语,穿越了无边无际的理论迷宫,我才差点看漏了这一点。不过仔细想想道理其实很简单,如果单纯只是害怕愚昧无知,那成为学者、探险家或是新闻记者就好了。为什么爱丽丝会选择当侦探呢?
因为她想要拯救驻足在绝望边际的人,仅此而已。
“你神气什么!”
爱丽丝红着脸大声嚷道。长长的黑发乱糟糟地倒竖起来。
“你这搭档装得倒是像模像样嘛!说到底从刚才开始就是怎么回事,都是我在说!你不是找我有事才叫我过来的吗!”
“啊?”
我听了直眨眼。
“是你让萤哥哥叫我来的吧?不是有事想拜托我帮忙吗,比如联络你家之类的。”
“呃,不是。我就是想见见爱丽丝你而已。我怕你不安。”
这下爱丽丝的耳根都红了。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谁、谁会不安啊!我和你不同,住的可是酒店单人房水准的客房。不过和姐姐一个房间让我有点不满就是了。”
“这样啊。那就好。抱歉,看来不安的人是我才对。”
“哼,你要是觉得孤单就把这孩子当作是我,努力忍忍吧。现在还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把你放出来呢!”
爱丽丝把莉莉鲁塞到我的脸上,然后跳下床快步走向了病房的房门。接着她隔着铁栅栏朝走廊上的紫苑寺莹一怒吼道:
“萤哥哥,已经谈完了!快给我开门!”
回到走廊中,爱丽丝语气带刺地问道:
“你们打算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
“现在还什么都——”
随着房门关上,紫苑寺萤一的声音也被隔在了外面。
我瘫倒在床上,胸口的布偶上还残留着些许爱丽丝的体温。
  
  
就算夜幕降临,我依旧完全没有睡意。饭也没有人替我送来,不过反正不饿,我倒也没太在意。我躺在床上,呆望着逐渐变暗的天花板消磨时间。
这里静得让人不寒而栗。就算这里是医院好了,现在也才刚入夜,真的会静得这么彻底吗。稍稍思考之后我得出了答案——这栋住院楼是紫苑寺家专用的,而现在住院的病人就只有光严和光纪两人而已。医生、护士恐怕都只配备了看护两人所必须的最低人数,所以我之前就没在这里看到过几个人。
园村医生说过,爱丽丝的大叔公——紫苑寺光严最多也就只能活过今明两天。等他去世了,他们把爱丽丝硬带到这里来的理由也就少了一个。届时我和她能不能被暂时放回去呢。不过那帮人连刚出生的孩子都能关上几年,我实在不觉得他们会老实放我们走。
脑中一闪而过的想象让我毛骨悚然——
为了封口,他们该不会杀了我灭口吧?
我又想起了紫苑寺萤一眼镜后头那种冷冷燃烧的目光。那家伙还真有可能做得出来,而且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不不不,冷静点。对方应该也不会蠢到这种地步才是。我当侦探助手这一年半以来,算是多少接触了社会的阴暗面。在这过程中我学到的一点就是,要将一个人的存在完全抹消是非常困难的。为了保守秘密而杀人,反而会创造出一个更大、更藏不住的秘密。要把这这那那留下的各种痕迹全数消除,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为了隐瞒家族的纠纷而把我杀掉?不可能的。应该不可能吧?
觉得光在这自说自话也实在没什么意思,我翻了个身。感觉大脑的正中央又热又麻。应该是今天接收到了过多的信息,导致超负荷了吧。对疲劳产生自觉之后,那些看似不怎么重要的记忆就开始接连从耳畔流出。最后,只有爱丽丝和茉梨小姐对我说过的话留了下来。
已经逝去的母亲,活着却无异于死人的父亲。
贴上这两个标签之后再看,紫苑寺姐妹的处境其实和我还挺相似的。但是,她们心中的想法却完全不能引起我的共鸣。
无法理解,无法想象,他人的心情本来就是无法体会的……
形单影只的现在,和爱丽丝的对话重新在我的脑海中回响,反问我道:
为什么没法产生共鸣呢?
是因为我母亲死于交通事故吗?她的离世并不包含谁的恶意,只是单纯的不幸而已。紫苑寺光严与他情妇的命运中写满了疯狂的爱与恨,与之相比,我的母亲死实在没什么值得特值一书的地方。
不,不对。我自答道。
说到底,我还没能彻底接受母亲的死。逃避现实的父亲看起来实在是过于凄惨,导致我没有发现自己其实也在逃避。母亲死后,我和父亲就再没说过话了。错全在父亲吗?父亲无视了我的存在没错,可我不也把父亲当成幽灵来对待了吗?
嗯,唯有在这点上,我能对爱丽丝的心情稍有体会。
了解自己,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为知即是死。
就在我闭上眼睛,准备硬逼自己睡上一觉的时候,走廊上传来了拖拽某物的声音。随后,又有一阵莫名空洞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我起身一看,发现有个人影站在铁栏窗之外的青白灯光中。
“……鸣海弟弟,你还醒着吗?”
对方是一名女性。我下床靠近房门。窗子对面,一个背对灯光、身穿白色罩衫还留着一头长长黑发的人影浮现眼前。
“茉梨小姐?有什么事吗?”
“听说他们没给鸣海弟弟你送饭……我就带了点过来。”
“啊,让你费心了,谢谢。”
我在门边的墙壁上摸索了一番,但最终还是没找到电灯的开关。接着我又拧了拧门把手,结果发现上了锁。
“这里面好像连灯都没办法开啊”我叹了口气,“你那边打得开门吗?”
“没有钥匙卡好像不行。”
房门下方开着一个用来送报纸的小门,茉梨小姐便从那里把装着食物的餐盘送了进来。还真是间牢房啊,我一边作此感想一边收下了食物。
“抱歉啦。还害你受这种罪。”
茉梨小姐隔着厚厚的房门对我说道。
“不,茉梨小姐你没什么好道歉的。”
她和爱丽丝不同,会老实道歉啊——我没头没脑地想。
“我会让他们尽快把鸣海弟弟你放回去的。另外,我也会努力让他们别再干涉鸣海弟弟你的生活。”
“这当然是求之不得。不过茉梨小姐你自己没问题吧?不是还被他们威胁了吗?”
茉梨小姐闻言低下了头,表情也变得阴沉起来:
“应该没问题吧,我想。我在社会上也算个知名人士,那些人应该不敢对我太乱来。虽然事态会有些麻烦,不过只要忍一忍,乖乖听他们的话就不会有大问题。”
“这——怎么说呢,倒也确实。”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确实没必要顽抗到底。既然那帮亲戚缠着茉梨小姐要她继承遗产,那她乖乖继承就是。之后或许会和那些有意见的外戚闹到上法庭,不过到时交给那些让自己继承遗产的人去处理就行了。要是有周刊杂志把这事标榜成“豪门遗产纠纷”八卦出去,确实可能会伤及玛丽·肖恩的品牌声望,不过影响终归不会很大才对。
“不过,有子那边估计就不会这么顺利了。也许又会被他们带回去也说不定。”
“呃,我问一下。”我清咳一声,然后说道:“虽然一味加重你的负担我也很过意不去,不过爱丽丝要是放弃继承权的话,那本来该由爱丽丝继承的那一部分遗产,就应该也会分到茉梨小姐你名下吧。紫苑寺家的人对此应该不怎么介意吧?毕竟他们只是不想让那位夫人独吞遗产。不能采取这种办法吗?我实在不想让爱丽丝再被搅进老家的浑水了。虽然那家伙嘴上是说自己不怎么在乎,但紫苑寺家的人果然还是太奇怪了。我不想再给他们任何一丝对爱丽丝出手的机会了。”
我仿佛看到铁栏对面的茉梨小姐露出了笑容。
“鸣海弟弟,你……”茉梨小姐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会儿,“真的很担心有子啊。”
“啊?呃,是啊。算是吧。”
声音实在是缺乏底气,我自己也不安了起来。
“不过,多半是没办法的。不管你做什么,有子恐怕都要被带回紫苑寺家。”
“为、为什么?”
“莹一他看上的不只是资产。有子是他一手培育出来的徒弟,所以他应该也很想把有子放在身边才是。”
我回想起自己和紫苑寺萤一在新宿办公室的对话来。他对爱丽丝确实有股异常的执着,而爱丽丝也很怕他。不,那种感情并非恐惧,准确来说应该是敬畏才对。那个男人曾黑进侦探事务所的系统,让自己的脸出现在所有显示器上。而那时爱丽丝的表情我至今难忘。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权利强行带爱丽丝回去啊。爱丽丝现在已经可以自力更生了。”
“鸣海弟弟你——”
茉梨小姐背过脸去,一头黑发在黑暗中晃了一晃。她那带着些迷惘的嗓音听起来离我更远了:
“不想和有子,那个……分开吗?”
“不,问题不在我——”
“到底想不想?”
我咽了口唾沫,完全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问我这个。这是你们两姐妹的问题,我是怎么想的根本无关紧要吧?
我借着微弱的灯光,发现她的睫毛湿润了。
“这……我当然……是不想和她分开。我和她以侦探的身份走到今天,真的、真的——”
话卡在嗓子里,没办法顺利表达出来。我想不出任何一句话,足以表达爱丽丝对我有多么重要。
“——对不起。我也说不太清,总之她是我重要的搭档。”
“是吗。这样啊。”
声音里也混进了一丝哭腔。
“我觉得,有子也……”
“……嗯?”
“有子她也,一定……”
茉梨小姐的语气中透出了一丝阴霾。
我眨了眨眼睛,窥探着她那笼罩在黑暗中的脸。果然有点怪。茉梨小姐来这里之前在房间里和爱丽丝说什么了吗?
“请问,茉梨小姐。”
我正打算提问,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了吵杂的警报声、急促的脚步声、金属声、以及数名男女的说话声。
“快去——!”“——呢?”
“——用管,马上——”“快!”
我和她同时望向天花板。大晚上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去上面看看。”
“啊,好的。”
茉梨小姐转身向楼上赶去,飘扬的黑发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只见她的背影在焊着铁栅栏的观察窗中变得越来越小,不一会儿就完全消失了。
我再次望了望天花板,明知徒劳却还是用力拧了门把好几次。最后,不得不放弃的我又躺回了床上。
医生早就说过,爱丽丝的大叔公最多只能撑到今明两天。是不是大限终于到了?遗嘱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呢。如果遗嘱让在世的弟弟干嗣继承全部遗产的话,爱丽丝和茉梨小姐也就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了。那位夫人和她的那些亲戚或许会暴跳如雷,但那又不关我们的事……
结果还真听到了暴跳如雷的骂声,我被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们干的吧!”“你在胡——”
“请住手,这里——”“——是谁,居然——”
他们到底在吵什么?我在一片漆黑之中竖起了耳朵。
“——才刚——你们就——”
“少扯了!”“开什么玩笑!”
我跳下了床。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夫人的亲戚想要硬闯会长病房吗?
这种情况实在让人难以入睡,于是我便在床前踱起步来。爱丽丝不会有事吧,毕竟她身上也有几个冲突点……没办法从这里出去实在是让我心急如焚。于是我开始四处寻找敞开的窗户,又试着把手伸进送餐盘进来时用的那个小门。做了不少无用功。
结果试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是放弃努力,再次躺回了床上。我把熊布偶莉莉鲁搁到自己的肚子上,对着时钟干瞪起了眼。
差不多整一个小时过后,紫苑寺萤一来了。
“你从没有从这里面出来过吧?”
他隔着观察窗向我问道。我坐在床上,做作地叹了口气:
“我倒是想出去,锁上我的不就是你吗?对了,上面好像不知道在闹什么——”
“茉梨来没来过这里?”
“……啊?”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根据护士的证言,她大概在一小时前在走廊上碰见过茉梨小姐,听说茉梨小姐当时是打算给你送饭。这是真的吗?她有没有到你这里来?”
“……呃,是的。”
我点了点头,同时大感困惑——他干嘛正颜厉色地问我这些东西?
“茉梨小姐确实有来给我送饭。之后我们稍微聊了会,上面就开始吵起来了。于是茉梨小姐就到上面去察看情况了。”
“当时是几点?”
我看了看时钟。无事可做的我隔三差五就会朝时钟瞄上两眼,所以几乎记得当时的准确时间:
“大概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前后吧。”
“你确定?”
“是的……干嘛这么在意时间?上面出什么事了吗?”
“你所说的吵闹声具体是什么?”
“一群人跑动,大吵大闹——对,感觉就像是有人动怒在吵架一样。”
“原来如此。和我们发现时的状况一致。”
观察窗对面的紫苑寺萤一抱起了双臂。虽然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绝对没在笑。
发现时?发现什么?
“也就是说,我们发现时有子并没和茉梨在一起。”
“哈?这个……自然不会在一起了,毕竟茉梨小姐到我这来了嘛。说来你们到底发现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门外一阵吱吱嘎嘎的刺耳声音代替了回答。我吞了口唾沫,走到门前从观察窗往外一看,结果发现紫苑寺萤一正把堆在地上的长桌往墙角推。他之前估计是为了以防万一,把这些长桌当支棍顶在门外了吧。不管了,我把门把拧得咔嚓作响,催促他把门打开。
门一打开,紫苑寺萤一便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跟我来。”
  
  
我被带到了停车场。停车场上并排停着几辆车,还没等我搞清状况,紫苑寺萤一便把我推到了其中一辆的副驾驶位上。
“我、我说……?”
坐进驾驶座的紫苑寺萤一默默系上安全带,发动了车子的引擎。
“请、请等一下,咱们这是要去哪?”
他又把什么东西搁到了我的膝盖上。原来是手机。正是他把我关进病房之前,从我身上收走的那台。
“送你回去。把安全带系上。”
“等等,爱丽丝呢?”
紫苑寺萤一没有回答,直接发动了车子。我因强烈的加速度在座位上缩成了一团,带进车里的布偶熊也随之掉到了脚下。
车子开上晴海大道之后进一步加速,把零零星星的数盏尾灯抛在了后方。夜空中闪烁的高楼灯光飞速划过我的双眼。我数次回头张望,医院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把满肚子的怒火压到心底,粗暴地系上安全带,接着死死瞪起了紫苑寺萤一映在前风窗玻璃上的那张脸。
“请你给个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压低声音问道。
然而紫苑寺萤一还是没有回应。驶入内崛大道之后,我的右手边尽是一片漆黑的皇居土地,车厢里的沉默越来越重了。
“——我还挺喜欢你这个人的。”
紫苑寺萤一在等信号灯的时候嘟哝道。深感困惑的我看向他的侧脸。
“所以,你就把这当成是我的一番好意吧。就这么一无所知地回家,今后再也别和紫苑寺家的人扯上关系。这样做对你的平稳人生来说是最好的。”
“……你这是在耍我吗?”
“我一直都是认真的。知即是死。”
绿灯亮了,车子再次在路上奔驰。车外引擎轰鸣,风声呼啸,而车内却静得出奇。
知即是死。教给爱丽丝这句话的人就是他吗。
可就即便如此——
“平稳的人生就见鬼去吧。”
我对着仪表板骂道。
“拜托你就告诉我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爱丽丝怎么了?”
紫苑寺萤一叹了口气。或许是出于愕然,或许是出于死心,也或许是出于怜悯,我无从知道。
当车子在下一盏信号灯前再次停下时,他严肃地说:
“紫苑寺光纪死了。”
我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
“……所以就闹得那么厉害吗?这事大家早就心知肚明了吧。医生不是也说过,他最多撑不过这两天——”
我把说到一半的话重新咽回到肚子里,重新回忆了一下那个名字。
“——光纪?”
“对。”
“死的不是会长……而是爱丽丝的父亲?”
“正是如此。光严会长现在还活着。你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吧。”
我回想起僵卧在病房床上的那具瘦骨如柴的躯体。爱丽丝的父亲比老会长先离世了。我的大脑逐渐理解了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就是说,她们没办法继承遗产了,对吧。”
“没错。如果会长的遗言真就像中谷律师对我们暗示的那样,那现在遗嘱就算是作废了。紫苑寺家的所有资产将会由我的祖父——紫苑寺干嗣继承。”
待我回过神来,车子已经重新发动了。我连绿灯是什么时候亮的都不知道。我咽了口唾沫,说道:
“这下……估计会让那位夫人还有她那些亲戚很头疼吧。难怪他们会闹得那么厉害。”
“如果事情那么简单,我也不会做这些。”
我皱起眉头,沿着他的视线看去。前窗之外,一望无际的黑夜以及稀疏的光点拂过车身,被我们抛向了身后。我感觉自己的体温也随之远去,身体由内而外逐渐变得冰冷。
“光纪先生的呼吸机被人拿掉了。
这句话,仿佛也在一时间夺去了我的呼吸。
“——他是被人谋杀的。”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日翻组 于 2014-9-25 15:53 编辑


4
  
  
我发觉,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没有爱丽丝的侦探事务所。
冷冰冰的床。几十只布偶凝视着失掉主人的空间。六面显示器电源关着。空调则徒劳地吐着冷风。
我在大大的摩卡熊身边坐下,把手放在床单略微有所下陷的位置。当然没有任何的体温留下。
因为一动不动地待着脑子里只会冒出无聊的想象,我摇了摇头重振精神,把空罐子收拾掉,又把爱丽丝脱掉的睡衣放进了洗衣机。但是我连按下开关的气力都没有。
我在墙角蹲下,用手机上网搜索起国内新闻。紫苑寺光纪的讣报仍没有传出来。也就是昨天的事。毕竟是个只在财经界知名的人物,不可能这么快见报。
他的死大概会被世人静静遗忘吧。死因本身会被认作长期植物人状态下的自然死亡,尸体则会被塞进棺椁烧个一干二净。紫苑寺萤一说过,他说不想让事情演变成刑事案件,所以一切都要在医院内处理完毕。
刑事案件。
这是谋杀。爱丽丝的父亲被人杀害了。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爱丽丝还要被怀疑?
门铃响起。我跑到门口推开门。
“爱丽丝!?”
门外,彩夏被吓得睁大眼睛退了一步。
“啊……抱歉。”我尴尬地低下视线。刚才还以为是爱丽丝回来了,现在好好想想,她回自己的家根本没必要按门铃。
“爱丽丝怎么了吗?不在吗?”
彩夏进入事务所,探头看向寝室问道。
“我问了一下明老板,说是昨天一大群人来把她带走了……”
我点点头,再次无力地坐到了床上。彩夏一个个地拾起散落在地板上的布偶,把它们逐个摆到了枕头边上。海豚、青蛙和海豹都与彩夏一样,朝我投来了担心的目光。
她并没有直接发问,而是默默地等着我自己开口。这份温柔反而让人觉得痛苦,我把视线移到两膝之间,陷入了沉默。
“爱丽丝不在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彩夏用故作开朗的声音说道:
“咱们四处打扫一下吧!”
彩夏一会儿挖出床缝间毛巾和脱下的袜子,一会儿又兴高采烈地拿抹布擦起了电脑架背面的灰尘。看着她,我愈发体会到了爱丽丝不在的事实。我从床上起身走到水池边,洗了洗完全不脏的手,又检查一下根本不可能被生活垃圾堵住的排水口,通过做这些白费劲的事来转移注意力。
“对了对了藤岛同学!”
彩夏渠道厨房里,打开冰箱门说道:
“咱们趁爱丽丝不在偷喝几瓶Dr.Pepper吧!少个一两瓶她肯定发现不了!”
“你之前不是说很难喝吗。”
“被人推荐喝和偷偷喝的感受肯定不同啊。”
于是我们一起靠到墙边,把冰得黏手的深红罐子拿在手里拉开拉环,仰头喝起了Dr.Pepper。一股难以形容的甜味直抵脑髓。
有人说是一股药味,也有将其比作化学合成的荔枝或是液化杏仁豆腐的,但我认为这些说法都不算贴切。硬要形容的话,这味道恰似那位娇小尼特族侦探光怪陆离的人生。浓烈,难以解读,一旦知晓就难以忘怀,但却无法以语言确切形容。
“还是不好喝。”彩夏笑道,“兑上一半的水还差不多。”
彩夏话里应该没什么言外之意,她不是那种会考虑太多的人。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自己从中理解出了“一人喝不如两个人对半分”的水。彩夏也总是对我这么说。
“为什么爱丽丝光喝这个就生存下来呢?”
“医生对此好像也挺意外的,说是从遗传学的角度上很感兴趣,想要每天进行诊察。不过仔细一想,爱丽丝也确实算个奇异生物了。”
“这样啊……你见过爱丽丝的医生了?”
“嗯,没错。我们去了医院来着。”
“爱丽丝身体状态不好吗?”
“倒也没有——”
彩夏真是温柔啊,我心想。她能相当自然地让我把话说下去,就如同用手指捻起绽开的线头一般。
然而这份温柔却是毒药。
毒素扩散全身,真相终于从我无力张开的嘴唇中流了出来:
“爱丽丝的父亲死了,就在昨天。”
彩夏紧盯着我的脸眨了几次眼,静静说道:
“……这样啊。”
那声音说不上惊讶,说不上哀伤,说不上愤怒,却也不是全无感情。该怎么说呢——就像是饲主呼唤爱犬的语气。
所以我几乎是毫无抵抗地被引出下面的话来:
“——据说是被人谋杀的。”
不觉之间,我已经能心平气和的将彩夏牵扯到这种事里了。不觉之间,我已经能淡然地与她分享“知”——亦即是“死”了。分享信息并不会阻止死亡的脚步,但可以让人接受起来更轻松些。仅此而已,也仅仅为此而已。
“然后,就有人怀疑是不是爱丽丝干的。”
真说出口来,我才觉得这实在蠢到了家。我没能继续下去,毕竟自己从那个一团糟的晚上被放出来之后,便抱膝坐在毛毯中逃入了睡眠,如今才刚刚醒来。我还没有整理好思路。
彩夏愣了一会儿,然后十分犹豫地问道:
“……要不要把大家都叫来?比如宏哥还有阿哲学长他们。”
我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也就只能这样了。反正爱丽丝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三个人在接到彩夏的电话之后,一分钟内就来到了事务所。
“我们就等在下面来着,彩夏是被派上来探查情况的。”
宏哥大大咧咧地说道。
“鸣海你昨天大半夜才回家,我们很担心啊。所以今天一大早大家就都过来了。”
“啊,是这样啊……”
看来他们早就猜到我会一个人在事务所里坐立不安了啊。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咦,等等?
“你怎么知道我昨天是大半夜回来的?”
昨天我是坐萤一的车直接回了自己家,宏哥没可能知道我的回家时间。
“哦,我打电话问的你姐姐。因为担心嘛。”
“问我姐?宏、宏哥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姐的电话号码?”
“什么时候拿到的来着……啊对了,好像是万圣节那天我去你家接你的时候随口要的。”
……能别随口就要吗。你这下手得有多快啊,当时有这种时机?
“不愧是阿宏,向女性要电话就跟呼吸一样自如!”少校说道。
“怎么会呢,明老板的手机号我现在还不知道。”
“花丸拉面店的号码你不是知道吗。”阿哲学长昏昏欲睡地说道。
“店里的电话知道又能怎样,也不可能打这个电话找她出来约会。”
“在店里约会不就蛮好。”
“一直都是啊。最近我用‘我爱你’代替了每天的寒暄,天天被明老板打。”
“不愧是阿宏,向女性示爱就跟呼吸一样自如!”
“真是的,你们三个别闹了!”
彩夏爆发了。
“现在是像平时那样说相声的时候吗!我们是来问藤岛同学事情情况的吧,爱丽丝已经不在这里了,你们明白吗?”
谁曾想到彩夏有一天也会掌控尼特侦探团呢。阿哲学长和少校以及宏哥在床前整齐地正坐,一副还算在反省的样子,搞得我反而更难以开口了。
“好,藤岛同学!从头说到爱丽丝的父亲被杀为止!”
我和侦探团的三人都大吃一惊。
“怎么连藤岛同学你都被吓到了,刚才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呃,话是这么说……”
没想到会从彩夏口中听到这么不太平的字眼。
但想来也早该如此了——她也和我一起见过了大量的尸体。某种意义上,她比我还了解各种死亡。这究竟是坚强、迟钝还是冠以二者之名的其他什么呢,我并不清楚。
我屏住呼吸,再次从头回忆起了昨天这漫长的一日。明明只过了一夜而已,我的记忆却变得模糊不堪。那真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那家医院和那令人不快的一家人真的存在吗?
我清了清嗓子,停止妄想。
正视现实吧。现在爱丽丝不在这里。
在医院的所见所闻,围绕紫苑寺家遗产继承的争斗,爱丽丝父亲的死,紫苑寺萤一的话。随着我一一道来,房间内的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那爱丽丝怎么了,为什么不回来?”
阿哲学长用压抑的声音问道。我摇了摇头:
“只说是带去询问情况,没说去了哪里。可能还在医院内,也可能被带到紫苑寺的宅邸中去了。”
“所谓询问情况也就是审问咯。”学长架起胳膊。
“为什么爱丽丝会被怀疑是犯人呢?”
宏哥满面阴云地问道。
“爱丽丝父亲的呼吸机被人拿掉、警报发出时,茉梨小姐人在我的房间。但是后来紫苑寺萤一询问的时候,她却说自己当时和爱丽丝一起呆在寝室。与她在走廊擦肩而过的护士以及我的证言都与这种说法相左。她说谎了。”
“为了给爱丽丝制造不在场证明?”
少校眯起眼睛,以苦涩的语调说道。我点点头。
“紫苑寺萤一是这样认为的。案发当时,爱丽丝一个人在房间里。”
“那也不能就咬定说是爱丽丝干的吧。当时紫苑寺家不是有不少人住在那吗,那帮人也没什么不在场证明吧。”阿哲学长道。
“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过病房的电子锁留有开关记录。呼吸机被拿掉之前,紫苑寺光纪的病房门曾被茉梨小姐的门卡打开过。而茉梨小姐当时在我房间,能做到这件事的就只有爱丽丝了。”
少校绷着脸说道:
“那种事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又没有警察涉入调查。那家医院是和紫苑寺家关系很深吧?”
“的确……”
“再说爱丽丝干嘛非得杀了自己父亲不可啊。”少校道。
“紫苑寺萤一说,爱丽丝也是有动机的。”
“……他不会是说,爱丽丝因为不想继承遗产就把父亲给杀了吧。”
宏哥悄声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我垂头丧气地说。
“太牵强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宏哥愤慨道,“谁会为这种理由杀人?还有好多人会因此获利更多呢。爱丽丝老爸在继承遗产之前死掉的话,会长有个弟弟来着?那家伙就独吞一切了吧?他才更加可疑呢。”
我也打心底里这么想。
“抱歉,我有点跟不上对话的节奏了……一下出来好多人名,还都是姓紫苑寺的……”彩夏都快要哭出来了。这也难怪。连和当事者面对面见过的我都不知所以。
见少校递出笔记本来,我便在上面写下了我所了解的紫苑寺家家谱。
“……也难怪吾郎师父会逃出来,看着都麻烦。”
宏哥看了看家谱就龇牙咧嘴地吐了吐舌头。虽然吾郎师父后面写着一个(卒),不过他实际只是装死逃到澳大利亚,现下应该还在活蹦乱跳呢。话虽如此,遗产继承问题的确就不会再考虑他了。
“光严会长的太太呢?健在的话半数遗产都得归她。”宏哥看着我说道。
“好像去世很早,也没有子嗣。”
正因如此,遗产继承问题才会变得这么复杂。
“我说我说,这位照美的丈夫呢?原本是要让照美继承遗产吧,她丈夫还在的话不就轮到他了吗?”阿哲学长说道。
“啊……根本就没人提过他。也不知道他当时在不在场……”
“跟他没关系的。”宏哥说道,“配偶不能成为代袭继承人。这种情况的话,能代袭继承照美的只有光纪。再来,兄弟姐妹继承人的代袭只能到子女这一代为止。到了孙子这一代,也就是茉梨小姐和爱丽丝她们这一代,就不能再承袭下去了。当然,继承遗产之后过世就另当别论,但现在光纪还没有继承。这种情况下,只要没有遗言指定继承人,遗产就全归这个叫干嗣的老爷子了。”
“阿宏,你为啥对遗产继承这么了解啊……”
阿哲学长有些愕然地感叹道。
“在跟贵妇人枕边谈话的时候,偶尔会听到这样的抱怨。什么公公快不行了,遗产税怎么怎么样之类的。所以我自己也调查了不少,就都记下来了。”
这话题也太现实了,还请就此打住吧。虽然你这么有研究真是帮了大忙。
“那个,就是说……”彩夏战战兢兢地说,“只要爱丽丝的父亲比会长先死的话,爱丽丝就不用继承遗产了——这是真的吗?”
“的确是这样。”宏哥首肯,“但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这样吧。继承什么的想放弃就可以放弃。怎可能因为不想被卷入遗产纠纷就杀掉自己老爸啊,那帮人想什么呢。”
“如果想不经由警察处理直接在内部解决的话,说到底凶手是谁根本不重要吧。”
“紫苑寺家那帮人说不定是这么打算的,”宏哥道,“但被害者的妻子和家人不会善罢甘休的吧。”
“啊,的确……”
“客观考虑的话,应该是这个叫干嗣的老人及其子孙比较可疑吧。”少校的口吻中透着愤怒,“不如说,那个叫什么萤一的家伙的动机才更大。说不定就是那家伙干的然后想栽赃给爱丽丝。”
“鸣海,你怎么看?萤一是个什么样的人?很不好对付吗?”
“……唉?啊,什么?”
话题突然被抛过来,我如梦初醒般茫然问道。
“藤岛中将,你又睡糊涂了?我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于是就造了个能每秒破除困意60次的……”“不用了。”我连忙按住又想从背包中取出可疑器械的少校。
“喂,真正见过紫苑寺家人的只有鸣海你一个啊。给我振作点。”
阿哲学长的话让我不禁有些退缩:
“说是这么说……”
“藤岛同学,有什么你觉得蹊跷的地方吗?”
“蹊跷的地方啊……”
我呆呆地看着家谱:
“总感觉完全没有实感。”
这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这个当时在场的人都这样的话,大家肯定就更没有现实感了。
但是,我既没有见到死者的尸身,也没有在事件后和爱丽丝说过话。感觉这一切就像是书上写的故事一样。对了,昨天分开的时候,我没和爱丽丝说上一句话,也没见到她面。她现在怎么样了?遗产啊遗族什么的都随它去吧,这些东西倒不如被狗吃了好。比起这些,我更想和爱丽丝见面。被那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一族包围,爱丽丝如今心里感受如何呢。她会受到怎样的对待?那帮人折磨爱丽丝,好让她屈打成招吗?这些胡思乱想沉沉地束缚住我的手足,使我无法动弹。爱丽丝不在的话,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好。
“爱丽丝不在的话,藤岛同学真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被彩夏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
“啊,啊啊……嗯……”
我用手心摩擦着被空调吹得发冷的胳膊。
“我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遑论现在该做些什么。”
我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听了自己的话,我愈发觉得没了气力。
“这个嘛,我们倒是也一样。”宏哥郁郁不乐地说道。
“毕竟还是第一次出现老大不在的情况呢……”少校的声音也阴沉无比。
“联系不上爱丽丝吗?电话呢?”
“打过好多次了,都打不通。”我摇了摇头,“考虑到她应该带着手机我还发了短信,不过也没有回复。”
“那我先到警察那儿打探打探吧。”阿哲学长走向门口。
“我去看看那家医院。”宏哥一边玩着车钥匙一边说道。
“我也同行。”少校跟着宏哥出了事务所。
最后留下的彩夏带着一脸歉意说道:
“我得去做采购了……那个,藤岛同学,要是我能帮上什么忙的话,你就尽管开口。”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谢了。”
彩夏留下一句精神的“再见”,离开了房间。
我精疲力竭地摊倒在床脚下。自己居然会这么消沉,连我本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侦探不在,原本都是听从命令的助手失去了主心骨——并非仅此而已。她不回来的话,只要我去探寻她的所在地和不回来的理由就好。阿哲学长、宏哥和少校他们好像都没有任何的迷惘,然而我却一蹶不振。
我总觉得,爱丽丝可能不希望我们去找她。
我至今无法忘记当她说出“我害怕了解自己”这句话时,脸上那悲怆的神情。那个时候的爱丽丝大概就已经悟到些什么了。以她的头脑应当能预见到我们会被分开,可即使如此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摆明了就是不想把我牵扯进去。
  
  
我的预感应验了。当天傍晚我回到家,电脑里收到了一封邮件。发信人是爱丽丝。邮件没有正文,而是附了一个超大的文件。我用颤抖的手点开解压,发现里面是个视频。
“哟,鸣海。”
画面中冲着我微笑的爱丽丝穿着不同于昨天的红白洋装。这应该是用电脑显示屏上的摄像头拍摄的,爱丽丝给人一种面向桌子的感觉。
“昨天把你卷入那样的骚动真是抱歉。你能看到这个就说明你已回家了吧。萤哥哥完全不肯告诉我他把你怎么样了。本来想直接和你联系,但电话不给用,上网也只能用萤哥哥给的电脑,限制很多。最后,他终于算是允许了这么给你发个视频。”
我把脸凑近画面,细细地检查起爱丽丝身后被拍到的东西。白色的墙,房间深处的金属制大门,电灯的开关——只能看到这些。
“你从萤哥哥那儿听来了多少呢。那家伙基本对其他人完全不感兴趣,却问了我不少关于你的事,他肯定很中意你吧。呵呵,你还真是容易被怪人喜欢上呢。”
爱丽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凝视起自己摊开的手心,仿佛在寻找某物渗入其中消失的痕迹一样。
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更加飘渺的笑容说道:
“昨天,我父亲去世了……是我杀的。”
我屏住呼吸,两手抓住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用力过度的大拇指使周围液晶屏上的画面扭曲起来。
“你应该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吧。”
我摇起头来。明知爱丽丝看不到,却还是用力地不停摇着头。你杀的?杀了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才不想知道。随它去好了。我想知道的是,爱丽丝现在在哪里做着什么,为什么还不回来,仅此而已。
“那就解释解释,好让你明白一下事态吧。回想起来,自己迄今为止的工作有将近一半都是向理解能力堪忧的助手解释案件。一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我就觉得神清气爽。”
最后一次?爱丽丝,你在说什么?什么最后一次?
“我想给父亲一个痛快,同时也给自己一个解脱。这是唯一的办法。极其简单,谁都不会痛苦。当然,我必须得为此付出代价才行。”
谁都不会痛苦?胡说八道。爱丽丝你就要失去自由了吧,就又会像以前一样被幽禁起来了吧?
“事务所的善后处理你就随便弄一下吧。反正之后萤哥哥会派人过去把东西搬走,所以放着不管也可以。不过空罐子和垃圾会生味道,还是麻烦你扔掉。冰箱里的Dr.Pepper你可以喝,就当是你的退职金吧。还是说彩夏她早就喝过了?”
退职金是什么意思?干嘛要给事务所做善后处理?
我好几次想要关掉视频,这种事情我既不想看也不想听。然而手指此刻却不听使唤,视线也无法移开。
“你大概不会相信我所说的吧。你多半会怀疑这是萤哥哥让我照着台词念的吧。”
唾液在喉咙中发出响声,落入腹中。正是如此。爱丽丝是被紫苑寺家的人逼着冒充凶手的吧?
“但其实,我在前往那家医院之前就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我要去取回八年前的失物。我是以自己的意志这么做的。这是我力所能及的、唯一聪明的做法。证据就夹在系在莉莉鲁脖子的丝带上。”
我立马看向桌脚下。爱丽丝让我保管的玩具熊。我从医院带回来之后就一直放在那里没动。
“我也不是没想过干脆像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毕竟不会再和你见面,所以对你来说我已经死了。所谓永别,其实与死亡有一点点相似。”
“她”指的是谁?自杀?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没什么难以理解的吧。这是赎罪啊。我越过了作为死者代言人的雷池,在现实中夺取了他人的生命,已经无法再当侦探了。所以——”
无法再当侦探。
所以和身为侦探助手的我,也不再……
“那就再见了,鸣海。你帮我跟其他人也传达一下,就说不要再和我有任何的瓜葛。”
爱丽丝对着这边伸出了手。一瞬间,我以为她是要牵起我的手,自己也把手伸了出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只是录像,她只是伸手操作键盘而已。视频就此戛然而止。
我愣了一会儿。
然后汇集起全身的气力,拾起莉莉鲁。我用手指在系在熊脖子上的红色格子丝带下摸索,找到了一张被叠得很紧的纸片。
展开来看,首先印入眼帘的是“译者后记”四个字。好像是从文库本上扯下来的书页。我继续读下去,渐渐地开始感到窒息。译者是这样写的:“原作者小詹姆斯·提普奇——本名爱丽丝·谢尔登——射杀了患阿尔茨海默病在床的丈夫亨廷顿·谢尔登,然后自杀……。”
这是——提普奇的《唯一聪明的做法》的后记。
爱丽丝给予我的,最后的信息。
医院的会客室没可能这么巧地摆着这本书。也就是说,在离开侦探事务所之前,她就已经撕下这一页藏在了缎带下。
我抬起头看向电脑的显示屏。
手指无意识地动作,点击了“从头播放”的图标。画面上再次显现出爱丽丝的身姿。
“哟,鸣海——”
不管重播几次她的话语都没有改变。事务性的口吻,语气生硬,充满了现实的冰冷感。她说了——
——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
——要去取回八年前的失物。
——我是以自己的意志这么做的。
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吧?
爱丽丝,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别的办法应该还有得是吧?你不是会干这种傻事的人啊。我对画面中的爱丽丝重复着无言的质问,她也毫不留情地重复着同样的回答。
——没有其他办法了。
——极其简单,谁都不会痛苦。
仅仅是拿掉了呼吸机而已。仅仅是送了一个已经是行尸走肉的男人上路而已。我鲜明地想象到阴暗的病房中,爱丽丝将双手伸向父亲喉咙的场景。
——也不是没想过干脆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赎罪。
——已经无法再当侦探了。
为什么?
我将掌心中的文库本书页捏烂。
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迄今为止无论被卷入怎样诡怪的事件,无论身处怎样的混沌之中,都有爱丽丝在身边。她的知性和逻辑一直都为我指明了方向。可是爱丽丝不在的现如今,这事件到底有何内幕,究竟谁是敌人,以及该揭露、曝光些什么好,我都一无所知。
我用最后残存的一点力气打开邮箱,把爱丽丝发来的邮件转发给少校。之后就算我不说,少校也会给宏哥和阿哲学长他们看这个视频,然后代替我想出解决方案来的。
总之,我累了。
我从地板爬到床上,像泥沙一般睡死了过去。
  
  
翌日,少校的回信来了。
“总之先来花丸拉面店。我已召集平坂帮。”
我揉着惺忪睡眼把回信内容来回读了三遍。平坂帮。连平坂帮都叫上了啊。比我想象中的要快而且规模不小。从一开始就交给那三个人就好了。毕竟他们在侦探团的活动履历都比我要长,就算爱丽丝不在也能有所作为。
有所作为?作什么为?说到底,谁也没有因此困扰,谁也没有寻求帮助,也没有任何难解的谜题存在哦?
我不知道。一试图去思考太阳穴一带就隐隐作痛。我拖着萎靡的身体走进浴室,垂着头打开淋浴冲了起来。淋浴没有消除睡意和倦怠感,我反而觉得热水还顺道带走了某些重要的记忆,好长时间振作不起来。
我大约是十一点钟前离开的家,等到达花丸拉面店时已经到开店时间了。店门口有大约二十个身着黑T恤的大汉,他们坐在纸箱子或是塑料垫上,手拿纸杯正在吵闹。这是平板帮的人,从人数上来看是全员出动。
“下一个我来!我要磨练自己的男性本色!看我单指俯卧撑的同时一口干掉一扎啤酒!”
“喂这重量不够啊,谁去骑到他背上去。”
“是!”
“摞三层!”
“太重了!”
“那就再喝!”
“多喝点就感觉不到重了!”
“倒了。”“倒了啊。”
“两种意义上都倒了,噗哈哈哈哈哈哈。”
就算这死胡同里没什么车子,你们也不能这么闹腾啊。会给附近的住家添麻烦的。
“喂你们几个,再不收敛当心我把你们绑一块儿送到警察那儿去!”
明老板一边在店厨房里给面条过汤一边怒吼道。
入口处的啤酒箱上坐着阿哲学长、少校、宏哥,甚至连第四代也在。只见他用附有皮毛的军大衣紧紧裹着身子,正在满脸阴云地边喝者瓶装乌龙茶边和学长他们说话。店内也有几个常客大叔,一个个都喝得面红耳赤。
“啊,大哥!”“大哥,你辛苦了!”
没等下自行车,我就被黑T恤们发现了。离得老远就一股酒味。本想重新跨上坐垫掉头就跑,不过大猩猩们已经冲我狂奔过来,我只得放弃。
“大哥,你来晚了就得重罚参拜。”
你还想让我跑到神社去不成?你想说的是重罚三杯吧,反正我不喝就是了。
“应该是桶罚三杯吧。”“好酒量!不愧是大哥。”会死的好吗,饶了我吧。
“应该是通法万岁吧。”“法案通过确实是好事!”怎么政治热情突然又上来了。
“应该是边恒相声吧。”“那谁来捧哏?”“当然是大哥咯。”“连巨人军都毫不畏惧,不愧是大哥!”“让边恒逗哏绝对会被读卖谴责的所以还是住手吧!”【译注:边恒,即渡边恒雄,株式会社读卖巨人军最高顾问。通称“边恒”。“边恒相声”日语发音与“重罚三杯”相似。】
不好不好。现在可不是陪他们打诨的时候。
“呃,那个,大家为什么在喝酒?不是为了案子才来的吗。”
“唉?案子?”电线杆瞪圆了眼睛。
“我们是来赏花的啊。喝赏花酒!”石头男高高举起纸杯说。
……赏花?
我回头一看,原来如此,巷子出口处可以远远地望见公园成排的樱花树,在阳光的照射下,半开的樱花熠熠生辉。
已经到这个季节了啊。这几天发生太多事,我完全没闲心去关注季节的变换。说起来,从昨天开始就已经是四月了。
“以前赏花都是在公园。”电线杆醉醺醺地说道,“不过去年运动公园不是被改造了嘛。不好在那儿赏花,今年我们就改在花丸拉面店赏了。”
“反正我们也不赏什么花。”“毕竟我们只是吃吃喝喝而已。”“老板,这个樱花冰淇淋实在好吃,再给我来一个吧!”
“一人只有一个,这可是季节限定的!”
明老板在厨房怒吼道。
我把自行车停在店的后门处,畏手畏脚地走近了第四代他们的座位。
“那个,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赏花。”第四代斜眼冷冷地瞪着部下们说。
“呃,这个我是知道,只是……”
“那个视频少校给我看过了,情况我也大概有了了解。不过我还没告诉手底下这群笨蛋呢。”
“这、这样啊。那,怎么说呢,现在还有工夫干这个吗……?”
“就算爱丽丝不在,花也还是会开。”阿哲学长满心愉悦地努了努嘴。他脚下有好几个喝空的大号日本酒酒瓶。
“没错没错。这酒是非喝不可。”
宏哥也在执杯痛饮。从颜色上来看,杯中的液体应该是威士忌。虽然这家伙不管怎么喝都面不改色,不过目光已经开始失焦,所以多半是醉了。
“我~和~你~是~同期的樱花~”
少校喝得烂醉,唱着军歌。这群人是怎么回事嘛。
“那个……咱们不是来讨论爱丽丝的事情的吗。”
“有什么好讨论的。”第四代毫不留情地说道,“她不是让我们别掺合吗。”
“但、但是……”
“老实说,我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宏哥的话令我大吃一惊。
“如果爱丽丝只是被人抓走了,那我们自然不惜全帮出动也要把她救回来。不过现在这个情况……”
“不去——救她吗?”
“我说鸣海啊。”阿哲学长眼神镇定地说道,“如果爱丽丝真的杀人了的话,我们把她带出来可能反而使事态进一步恶化。你明白吧。他们说是为了不让警察介入事件才这样做的。但如果我们直接去要人,把事情闹大,警察就会出动,说不定会使医院的事件昭白于世。”
学长的话语慢慢地渗进我那凝固的脑浆中。
爱丽丝只要保持现状就好,因为她并未因此困扰。
既然她并不困扰,自然也就无从搭救。
不,倒不如说——如果我去救她,再和她见面的话,爱丽丝说不定真的会自裁。因为对她来说,不再和我相见是死的替代方案。我对此感到一阵恶寒。她没可能做这种傻事——不管多少次这样说给自己听都没用。她已经做了这样的傻事了。
“在靖国再见吧!在靖国!”
已经酩酊大醉的少校对着空无一物的空间嚷嚷着不吉利的话。还被蒙在鼓里的大叔和黑T恤们也情绪高涨。
“……但是,就算如此,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赏花呢。”
我用弱弱的声音问道。
“正因为是这种时候。”宏哥淡淡地笑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就是要笑啊。就是要开开心心的。大家都一张苦瓜脸也于事无补嘛。”
我垂下目光,摇了摇头。我不可能这么情绪高涨。就算递给我饮料我也没心情接受。
我回到停放在后门的自行车那里,抱着放在车篮中的莉莉鲁登上紧急楼梯。把它放回到事务所之后就赶快回去睡觉吧。
“喂,园艺社的。”
走到楼梯平台时,下面传来了喊我的声音。回头一看,第四代正从下面走上来。我止住步伐,全身绷紧:
“对、对不起。”
“道什么歉?”第四代皱起眉头。
“不、不是,我想我可能惹你生气了。”
“你傻啊。”
第四代指着我腋下夹着的熊。
“绽线了。”
“唉?”
“鼻子那里的扣子绽线了。拿来。”
第四代把熊从我手上抢走,一次三级台阶大步走进了事务所。我赶忙追了上去。
第四代从大衣的口袋中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塑料盒。打开一看,其中放有针线和剪刀。是缝纫用具。他还一直随身带着吗。
我一屁股坐在灵活地缝补着熊鼻子的第四代身边。
修补完毕之后,第四代又把歪掉的丝带重新系好,然后直直地看向了熊布偶琥珀色的双眼。他不会是想问我视频里爱丽丝提到的“证据”吧?正想着,第四代却无言地把莉莉鲁推回到了我的膝盖上。
“……我欠了那家伙很多。”
第四代长吐一口气,低语道。
“但是她也欠我不少。”
他们之间已经扯平,就算爱丽丝不在也没什么所谓——他想说的是这么一回事吧。我把布偶抱在身前,额头靠在立起的膝盖上。
“你之所以把那视频发给少校,是指望有人替你做决断吧。”
第四代的口气并非责备也并非嘲笑,只是淡淡地指出事实。
“……是。”
“这是你的问题,别依赖别人。你要是求我们帮忙的话,根据情况和你的态度我们也会出手。我和阿哲他们都是如此。但是做决断的是你。”
我呆呆地看着第四代的侧脸,眨了两三次眼。总是在背后催促我前进的,凛然的冷酷与强大。
“我的……?不,那个……爱丽丝的问题,应该算是大家的问题吧。”
第四代站了起来。
“既不是爱丽丝的问题也不是我们的问题,而是你的。”
接着第四代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事务所,把我一人留在了空调大开的干燥空气当中。莉莉鲁担心地看着我。
为什么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呢?这对爱丽丝也太冷漠了吧。不,那个人一直都是这样。
我太依赖别人了。
的确是这样没错。自从爱丽丝不在以来,我就一直在逃避责任——因为不敢自己行动。
我摇摇头站起身,脱掉鞋子把莉莉鲁放回它的同伴中间,然后收下晾在浴室的几件睡衣叠好。这个房间中到处都留着爱丽丝的痕迹,不论看哪里,触摸哪里,牙根处都会有甜蜜的疼痛渗出。
我突然想起爱丽丝说过的话,便比较起睡衣的花纹和颜色来。原来如此,不论是熊的图案还是浅蓝布料的色泽,每两件之间都各有差异。我看了看衣服的标签,发现上面都是个菊花一样的标识。正如她所说,这些衣服全部是一个牌子的。也难怪我发现不了其中差异……就算找了这么个借口,我还是完全安慰不了自己。自己连这点事情都注意不到。明明在爱丽丝身边当了一年半的助手,却对她这个人一无所知。
这次也是,她在事前什么都没有和我说。虽然就算找我商量,我多半也给不出什么意见就是了。
这一年半,我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
被爱丽丝救了无数次,学到了许多东西,每次受打击时被她鼓励。然而,我一点也没能回报爱丽丝。动不动就是提出愚蠢的问题,有勇无谋地深入敌阵令她担心,带她骑自行车让她害怕,拿给她汽都跑光的Dr.Pepper结果被骂……都是些无聊的事情。还侦探助手呢,不值一哂。
别再和我扯上关系。
这是侦探给予愚昧助手的,最后的指令。
眼泪几欲流出。是啊,爱丽丝。这个命令,即使愚笨如我也能轻松执行。
我走出侦探事务所,楼梯下平板帮成员的欢声笑语再次流入耳中。爱丽丝不在花也会开——我强烈地憎恨起了春天的到来。
  
  
回家之后我直接钻进了被窝。之前刚睡过那么久,现在肯定是睡不着了,不过稍微躺一会儿就行——本来这样打算的我,起来却发现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枕边的手机上显示时间是晚上七点。姐姐发来了短信说晚上要加班,让我自己随便解决晚饭。
楼下有声音传来,我应该就是被这个吵醒的。既然姐姐要晚回来的话,那就应该是父亲了。我在床上垂着头叹了口气。最近这段时间,他开始频繁地回家了。不过说是频繁,其实也就是从之前的两月一次增加到了一月两三次而已。
和父亲同处一个屋檐下,这样的状况更加重了我的忧郁。我打算继续睡下去,又盖上了毛毯,但是精神清醒根本睡不着。
我放弃睡觉,下了床。
身上到处都是黏糊糊的汗,于是我脱掉衣服。感觉自己不管摸什么东西都像是沾满了油腻和污泥。从抽屉里随便抽出一件衣服,竟然是茉梨小姐给我的T恤。
说来,她现在怎么样了呢。知道妹妹杀了父亲,她马上就编出谎话以庇护她,结果还是做了无用功。现在他还在爱丽丝的身边吗。不,爱丽丝好像很讨厌她,所以——
突然,我注意到一件事。
T恤衣领里面缝着标签,上面的菊花形标志似曾相识。尽管品牌名不同,但和爱丽丝睡衣上的那标识是一样的。
我飞奔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启动时的登陆密码都令人烦躁。搜索紫苑寺茉梨的名字,官方网站出现在第一个的位置。打开网页,页面上方是身着纯白连衣裙向窗外远眺的茉梨小姐,其下则有三个品牌的名字。女装,男装,和童装的品牌,标志全部是菊花。
为什么我之前一直都没注意到呢。
我呆呆地坐着,涣散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屏幕。
爱丽丝穿的睡衣全部是茉梨小姐的品牌。然而我却只看到言辞的表面形式,没有看清真相,一个劲儿地以为爱丽丝是真的讨厌姐姐。太傻了。我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二人如此心心相系,我却毫无察觉。
明明一直在爱丽丝身边,我却从未看透她的一分一毫。这样的我,根本资格当她的助手。
我所忽视的事情——
案发当晚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在我脑内复苏。细致地,鲜明地。
我站了身,几乎没注意到背后的椅子倒了下去。色彩和言词卷起漩涡,破碎,四散,然后再次融合。
火热气息的一块碎片从我的双唇中吐露出来。
心脏静静地、强有力地打着节拍。
我懂了
我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了。这一切其实都是那么的昭然若揭。提示有好几个,全部都直接展示给了我。只是愚蠢的我没有注意而已。
我穿上T恤,抓起手机,长出一口气以安抚自己心中的悸动。
只有一件事至今未解。那就是,她为何要这么做。不过这个可以以后再想。现在首先要开始行动。不要止步不前,不要畏首畏尾,抬起头,认准一个方向前进。
向哪个方向?
我跑出房间。走下楼梯,阴暗的走廊上有个人影——父亲背对着起居室的灯光站在那里。应该是刚从厕所回来,从这里可以远远地听到冲水声。
我与父亲的视线在黑暗中交错。父亲转身背向我,把手放到客厅的门把上。我也咬牙强忍着尴尬,无言地走向大门,停住脚步。脚尖踩得走廊嘎吱作响。
刺痛胸口的那些话语现在仍恍如昨日,不停抓挠着我的心房。
这是我的问题。只是我视而不见罢了。
我回过头去,向即将关上那扇们对面的背影叫道:
“——爸。”
父亲停住了拉着门把的手。因为他脸并没转过来,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多白发呢,我看着父亲的后脑勺心想。无论精神上如何逃避,让内心将时间倒回从前,肉体终归不会说谎。
“姐姐刚才发短信说,今天要加班会晚点回来……我马上也要出门。说是晚饭就随便吃点。”
没有回答。门和门框间还留有数公分的间隙,父亲就这样僵住了。我甚至怀疑他会就这样老去沙化最后被风吹散。我放弃了,转过身子,坐在门口开始穿鞋子。
“——鸣海。”
声音传来。
我花了好久才意识到那是父亲的嗓音,又花了好久才意识到他在喊我的名字。回头看去,门缝中透露出父亲的侧脸。那是饱经岁月风霜的苍老面庞。
“你晚饭打算怎么办?”
几个不成语言的答案冲到了嘴边。
“在外面吃,有个常去的拉面店。”
而最后,我却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吗。”
接着,房门关闭的声音生硬地截断了父亲冷淡的回答。
一出门,充满芳香的夜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明明一片黑暗,肌肤却感觉不到寒冷。透过摇曳的树梢可以看到远处摩天楼里的灯光。不知何处传来猫的争闹声。等不急夏天的虫鸣也微微可闻。空气中充斥着生命的气息。那正是萌发之物与凋零之物交汇在一起所蕴生出的,春天的味道。
我走在路上取出手机。迟疑了一会儿该打给谁之后,还是拨出第四代的号码。
“……干嘛?”
很快传来了冷漠的声音。背景中还有许多人声。
“……啊,那个,难道说你们还在喝吗?”
“第四家了。现在在樱丘町的酒馆里。”
从背景音中粗野又严重跑调的合唱来判断,平板帮的成员应该也都在。
“呃……我有个请求。”
“有话快说。”
就在我深呼吸一口,准备蓄足气势的时候,电话那边突然传来杯子打碎、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吓得我把电话拿远。
“喂,阿哲你这混蛋!”紧接着,学长醉醺醺的声音便盖过第四代的话刺入鼓膜:
“喂鸣海吗?搞什么嘛居然给第四代打电话!首先应该给我打吧!”
少校的声音也掺了进来:首先联系同为军人的我才符合常理吧!宏哥也以可疑的言辞加入进来:我姑且也是你的师兄,应该首先找我才对吧?我就是知道你们一个个的都醉得不成那个样子,才打给第四代的啊。
“别管那些傻蛋,你赶快说。”
第四代好像是抢回了手机,说道。被醉鬼们削弱不少气势的我重整旗鼓:
“……我要从紫苑寺家夺回爱丽丝。请帮助我。”
“报酬呢?”
不愧是第四代,一上来就关心钱的问题。这么干脆实在是再好不过,省得我再去回忆大约十分钟之前还在踌躇的自己了。
“等爱丽丝回来再付。”
“那家伙不是说了让我们别管吗。她根本不想被救。很有可能回来之后也不会付钱。”
“我会让她付的。这和她现在怎么想无关。等将她救出来之后,我一定会让她道谢的。”
没错,问题不在爱丽丝如何。更不在第四代、阿哲学长、宏哥、少校他们如何。问题在于,我到底想怎么办。
我想——让爱丽丝回来。
此后再不见面?没门。别和我扯上关系?随她说去好了。要是真不想和我们扯上关系的话,当初一言不发地消失不就好了。别的不说,她还偏偏给我发来邮件,真是个傻家伙。我一定要抱紧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带她回来。到目前为止,我已经用谎言和诡辩骗过了许多人,但自己的内心是无法欺骗的。
我不想和爱丽丝分开。
“你还挺自信嘛。反正是找你要钱,爱丽丝怎么想我是根本无所谓。”第四代冷漠地说道,“不过你想过带她回来之后要怎么办吗?要是那家伙犯的事情被捅到台面上的话——”
爱丽丝没有杀人。”
许久的沉默。第四代也是有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
“——是吗。那就好。”
他什么也没问。真是太感谢了。有这么个结拜兄弟实在是太好了,我心想。
“你去帮里事务所等着。我们也马上过去。”
说罢他便挂掉了电话。我把手机塞回口袋再度迈开步子,盘算着得先去花丸拉面店取自行车才行。白天从事务所出来的时候,因为和大家见面会感到尴尬,所以就放那儿没骑。要是那时就决定夺回爱丽丝,决定让大家帮忙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
不——我的人生本来就充满了弯路。之前为止不也都是这样嘛。后悔可以等入土之后再说。
而现在,是向前奔跑的时候。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日翻组 于 2014-9-27 22:23 编辑


5
  
  
在文京区和丰岛区的交界处,一栋崭新的十层办公楼坐落在主干道旁。高高的梯台状大楼显得十分前卫,上面的玻璃墙直直地反射着春日阳光。门口上立着一块招租的看板。
我用手挡住耀眼的阳光,抬头仰望大楼。
“我已经查明爱丽丝在哪了。”
昨天在平坂帮的事务所召开作战会议时,少校突然说道。
“我解析了一下传回来那段视频的背景音。因为混进了一点车站的发车铃声,所以很简单就能确定位置。”
真佩服你能若无其事说出“很简单”这几个字。
“少校调查了一下那一带,发现了一栋属于紫苑寺集团旗下房产公司的新建大楼。”阿哲学长接着说道,“是一栋挺大的新房子,应该是那个地方没错了。”
当我在独自消沉浪费时间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快要找到爱丽丝了。虽说每次都是这样,但我还是会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请让我先去侦察。我之所以会提出这个请求,也是为了弥补自己的不中用。
我大概花了十分钟围着大楼慢慢走了一圈,观察各楼层的窗户、正门和后门、地下停车场等设备。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工作。爱丽丝是否真的在这栋大楼里,被囚禁在哪一层的哪个房间,目前的处境如何。我必须调查清楚这些事,然后定制一个计划。
光着急也是无济于事。这次侦察的目标是先找出一个进入大楼的借口。我走向入口,然后用手机拍下各楼层的导航图。已经入驻的公司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情报。因为是新建大楼,大部分楼层还是空荡荡的。这么说空房间应该很多,说不定非常适合用来暗中囚禁他人——
“已经来了啊,动作挺快嘛。”
一道声音吓了我一跳。
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白衣的人走出了自动门。是紫苑寺萤一。
“啊、啊……”
没想到一下子就撞了个正面。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我慌张地倒退了几步。
既然这个男人会在这里,说明这栋大楼一定就是囚禁爱丽丝的地方。怎么办,难得少校和阿哲学长发现了这个地方,现在我这么简单就把己方的行动暴露了,他们一定会将爱丽丝移送到其他地方——这种想法掠过我的脑海,令我的后脑勺阵阵发热。然而,紫苑寺萤一稍稍歪了一下头说:
“对了,有子不在这里。”
我咽下一口唾沫瞪回他。
“你们一定是通过解析视频的背景音,从车站的出发声音推测出这个地方的吧。”
“哎……啊……”
“之前就听说你们有这种技术了。因为想亲眼见识一下,我就往视频里混进了伪造的声音。没想到你们仅用两天就找到了这个地方,实在了不起。”
我惊愕不已,哑口无言。
将伪造的声音混进了动画里?为了测试我们的技术?
“不过,有子应该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再牵连其中才对。”
我把拳头握得咯咯响,指甲深深扎进皮肤。要冷静,现在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我们就这么简单地中了敌人的圈套被引了出来,被对方玩弄于鼓掌之中。之后再好好反省。
“你打算将爱丽丝怎么样?”
我尽量抑制着声音中的颤抖,问道。
“我怎么可能会告诉你。”
“我可知道那天晚上在医院发生了什么,我甚至能去警察或者媒体那里曝光整件事。”
紫苑寺萤一轻轻叹了口气。
“进来说吧,这事可不方便在门口说。”
我跟着他从入口进去。前台和电梯间空无一人。四周飘荡着竣工不久大楼的刺鼻气味。我们来到一楼大厅角落的几组沙发处。
“在开始之前,我有一个要求。”
紫苑寺萤一坐下来后说道。
“……什么要求?”
“请你关掉口袋里的录音机。”
我难掩脸上的惊愕之情,只能轻轻把手伸进短大衣的胸前口袋里。
“我并没有你那种异常敏锐的直觉,只是想你既然是来侦察的,就一定会录音吧。”
我咬着嘴唇从口袋里掏出巴掌大的IC录音机放在桌子上。
“手机也要。”紫苑寺萤一紧接着提出这个要求,所以我把手机也放在了录音机旁边。
真是麻烦到恶心的对手。至今,我作为侦探助手参与了各种事件,见识过各种敌人,但紫苑寺萤一无疑是其中最令人头痛的。更危险的是,他对我们的实力一清二楚、将我们玩弄在股掌之间,却连一点敌意都没有展露。
我必须从这个男人手里夺回爱丽丝。然而最开始的行动马上就被他不屑识破。
确认录音机和手机都关机之后,紫苑寺萤一开口道:
“首先,关于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你没有任何证据吧。”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听着。
“况且,我们还有摆平麻烦的能力。”
以紫苑寺家的财力和权力,确实能令警察与媒体缄口不言。这我当然清楚。
“但是,那么做代价不菲。如此看来,你的要挟作为交涉材料来说还是很划算的。我就提供一些便宜的情报给你吧。”
干嘛总是夸我?每次和这个男人说话,耳边就仿佛有部吸尘器牢牢地吸住了我的注意力。
“你想知道我准备怎么处置有子,对吧。”紫苑寺萤一换另外一只脚翘起腿。“我什么都不会做。硬要说的话,就是观察有子,然后得到感动。”
我叹了口气,简直莫名其妙。和蜈蚣与蝎子讨论量子力学都比这个更有意义。
“有子是很特别的人类,她自身就是一个奇迹。这点你应该清楚吧?”
“不,完全不懂。”
我故意装傻回答道。但紫苑寺萤一无视我继续说:
“那是我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耀眼,而又最有求知欲的智慧。我马上就明白了,那份智慧甚至能吞没全宇宙。所以我给予了她机器。虽然你可能会认为我是她的老师,但实际上,她的技术基本都是自学的。我只是打开了窗帘,向她展示了广阔的天空而已。”
我只是一直沉默不语,注视着眼镜后那双死气沉沉的双眼。于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至今,我一直默默注视着有子的成长。光谋划侵入她系统那次,我就能看到她的进步。可是,如果能将她放在我身边,近距离观察她编程和调试的身影那就更好了。之后我一定能受到更加细微的感动。”
毛骨悚然,不可理喻,我从紫苑寺萤一身上感受到了连这些常用的贬义四字成语都不能体现的异样。就连厌恶也说不上。打个比方,就像见到某种深海生物反而觉得很好看一样。
不过,现在可不是感慨的时候。眼下我必须打听出爱丽丝目前的所在以及处境。为了找出突破口,我开口提问道:
“爱丽丝目前处于你的监视下吗?”
“当然。”
“请你放了她。”
紫苑寺萤一微微侧了一下头。
“这个要求和刚才那些轻微的要挟完全不对等。虽然不知天高地厚这一点值得欣赏,但你要清楚自己的极限。”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十分不爽。他干嘛跟个家庭教师似的对我又夸又说教?
“另外补充一句,我并没有软禁有子。”
我紧盯着他的嘴巴,想看穿他的言下之意。
“我把她藏起来了。房间上了锁没错,但那更多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人随便打开。会长虽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恐怕还是时日无多了。在这种情况下,有子的处境非常凶险。特别是我的祖父,他希望有子永远闭上嘴巴。我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你的祖父?”
我歪了歪头。紫苑寺萤一的祖父,也就是会长的弟弟紫苑寺干嗣。他现在应该能继承所有遗产才对。
“你是指他想对爱丽丝出手?但是遗产不是已经全部归他所有了吗?”
紫苑寺萤一缄口沉默了很久,大概是在考虑要告诉我哪些情报吧。当我感觉事情有点不妙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那天晚上,死去不久的光纪床边散落着某些文件。虽然最先赶到的祖父处理掉了那些文件,但犯人一定看到了。”
“什么文件?”
“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你也不想被收拾掉吧。有子就是知道了那件不能为人所知的事。”
“收拾掉……到底是指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紫苑寺萤低下头,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
“你还不清楚紫苑寺的疯狂。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紫苑寺的疯狂。也就是继承遗产这件事背后,还有某些我不知道的隐情吗。
不——就算我一个人冥思苦想也是无济于事。这个人既然决定不说,就绝对会守口如瓶。当务之急是了解爱丽丝的处境。
“总之你的意思就是,你现在正从你祖父手中保护着爱丽丝?不过这和监禁没什么两样吧。”
“有子所在之处的通信、开发环境和那个侦探事务所几乎一样。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破解我设下的防护墙联系你们,告诉你们她的所在之处,甚至是解除房间的门锁出去外面。”
我紧咬着嘴唇。
她之所以没有回来,是因为不愿意。她是自愿待在牢笼里的。
你的黑客技术不是在爱丽丝之上吗,说不定只是她想出来但是没有突破你的防护墙而已——我虽然这么想,但说出来也没用,眼下还有不少更紧要的问题:
“……茉梨小姐怎么样了?从那之后就完全联系不上她了,你对茉梨小姐也做了什么吗?”
“茉梨一直留在医院里照看会长。毕竟会长也很喜欢她和有子。”
就那样一直留在医院?
“你的意思应该不是指她被关在医院里吧?”
紫苑寺萤一微微耸了耸肩:
“也可以那么说。我们对外宣称她是因身体不适而住院。毕竟她和有子不同,有一定社会地位,而且事务繁忙。”
也就是说爱丽丝之所以甘愿被囚,原因是姐姐成为了人质?我这么想着,但并没说出口。
“……光顾着隐瞒事实,爱丽丝父亲的死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那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果然不会说出来吗。毕竟部分过程牵涉到违法行为,说出来只会增加潜藏的威胁。不过我已经大致猜到了。他们最后一定会将过错归咎于院方的失误吧。
再稍微试试动摇他吧,我心想。
“爱丽丝并没有杀人。”
紫苑寺萤一的表情纹丝不动:
“那又怎么样?”
他的语气十分认真。他是真的在问我,人不是爱丽丝杀的又怎样。
“是不是她杀的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只要能成为令有子留在我身边的理由,那即便是虚假还是妄想都没关系。”
我闭上嘴巴站起身。感觉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正当我朝着大楼门口走去时,紫苑寺萤一从背后叫住了我。
“怎么了?”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有子平时都吃些什么?”
“……哈?”
我发出了奇怪的声音。问题一下变得这么家常,我不免愣了一下。
“据我的调查,是Dr.pepper、去掉面条和肉的拉面。味道也做得和那家花丸拉面店的一样,但是她一口都没吃。”
我眨了眨眼。
“……哈。她本来就吃得很少。”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她连一滴水都没喝。”
连Dr.pepper都没喝?那是挺奇怪的。
“她的身体现在很虚弱。虽然她的身子本来就孱弱……”
我屏息冲到紫苑寺萤一身前:
“医生都干什么去了!”
“点滴也被她拒绝了。还是说你想我把她弄得全身动弹不得?”
“我、我没那个意思……就算是那样……为什么她连水都不喝?”
“大概,那就是她的赎罪方式。发给你的视频也有那层含义。”
慢性——自杀?
回过神来,我已经狠狠地拎起紫苑寺萤一的白衣衣襟。
“请你马上释放爱丽丝!”
眼镜后面充满怜悯神色的双眼眯了起来。
“不要让我重复那么多次。你根本没有提出要求的资格。”
“就算爱丽丝死了也无所谓吗!”
“是的。”
“……什——”
紫苑寺萤一推开我的手。
“选择死亡,也是有子美丽生命的一部分。”
我哑口无言。胸中的怒火还没燃烧就已经消失无踪。
“就算我释放她,也不见得她会做出不同选择。即便她最终会香消玉殒,我也会陪在她身边。”
简直疯狂。简直有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爱丽丝是一类人。我将紫苑寺萤一整个人撞向沙发,然后朝大门跑了出去。脑浆几近沸腾,仿佛时刻都要从耳洞中溢出大脑一样。
  
  
那天晚上,在花丸拉面店厨房后门前召开的作战会议上,少校一直垂头丧气嘟嘟囔囔,就像完全没有帮上忙一样。
“居然是伪造声音……”
窃听和分析声音,对认识自卫队声纳员的少校来说可是拿手好。这次吃瘪对他造成的打击似乎很沉重。
然而,现在不是关心那种事的时候。我、阿哲学长和宏哥正神色凝重地注视着木台,商量该如何夺回爱丽丝。
“总之时间紧迫,是冲进去,还是直接要挟他?”
学长低沉地说道。我也点了点头,现在已经不是思前想后的时候了。
“从他的话来看,监禁爱丽丝似乎是萤一那个混蛋的自作主张啊。”
宏哥烦躁地不断用手指敲着膝头。
“应该是。按照他的说法,就是瞒着其他亲戚把爱丽丝藏了起来。”
听完我的回答,学长环抱双臂沉吟。
“那就又得缩小监禁地点的范围了……不过他即是IT公司老板又是有钱人,完全不清楚他在哪有地产啊。”
“紫苑寺萤一是个对爱丽丝非常执着的变态。既然他说想近距离观察爱丽丝,说明监禁地点一定就在附近。”宏哥提到。
“说的也是。 地方说不定很明显,不是他家就是他的公司。好吧,我去问问房地产商那边的人。”
学长站了起来,狠狠踢了一下还在茫然若失的少校的脚。
“你要迷糊到什么时候?现在开始跟踪目标并进行窃听。毕竟他有可能定期去爱丽丝那里。”
“是!”
少校的眼睛恢复了光彩。他摘下护目镜站起身来:
“偷拍跟踪!偷拍跟踪才是我的任务!见敌必杀!见敌必杀!”“杀什么杀,出发了!”
两人一起从大楼之间走了出去。宏哥笑眯眯地挥着手送别了他们之后,又变回了严肃的神情。
“咱们也得全力要挟对方才行。”
宏哥嘀咕道。
紫苑寺萤一这个男人虽然基本价值观很扭曲,但是思考方式十分理性,懂得权衡得失。也就是说要挟一定能奏效。要是能找到更有分量的交涉材料,说不定他就愿意释放爱丽丝了。
“所幸——这么说可能有点讽刺——所幸爱丽丝的家族背后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深入调查的话说不定能挖到什么大消息。”
“也是。关于那家医院,之前第四代已经调查过了,我去拜托他进行更详细的调查。”
“那我就去挖挖爱丽丝老妈的信息吧。银座女招待的话,调查渠道我倒是有不少,不过二十年前啊……”
宏哥也站了起来,朝外面的巷子走去。不一会儿,汽车的排气声逐渐远去,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确认着其他人发来的手机邮件心想,真的赶得及吗?再说,真的只要把爱丽丝的人带回来就行了吗?紫苑寺萤一说过,就算放了爱丽丝,她也不一定会改变自己的选择。
我将头埋进双手。
干嘛想着要寻死?愚蠢透顶。偏离了侦探的本职?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任何事情比活着更重要。
然而,我的那种想法只能飘渺地回荡在空荡的脑海中。
因为至今为止我遇到的人里,有许多已经找到了比生命更有意义的事物。无所谓正确与否,也无所谓幸与不幸。这不过是证明人类进化过头,考虑太多的证据而已。
爱丽丝已经做出了决定。因此,接下来就是我的问题。我希望她能活下去,希望她能带着喜怒哀乐陪在我身边。
“藤岛同学……?”
穿着黑色围裙的彩夏打开厨房后门探出头来。差不多到晚上开店的时候了吗。
“要吃工作餐吗?”
彩夏手上的盘子上有四个饭团。我摇了摇头。
“抱歉,肚子不是很饿。”
“是吗。”
彩夏坐到我对面几个旧轮胎叠成的座位上,开始吃起了饭团。她时不时用余光瞟向我这边。一口气吃完三个饭团后,她鼓足勇气说道: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要说有还是没有的话,答案是没有。现在连我自己都插不上什么手。侦探团三位和第四代各有技能或人脉,但我和彩夏只是普通的高中生。
可是,敷衍或者暧昧的回答反而会显得无情。
“现在还没有。”
我想尽量用不冷淡的口吻回答她,但还是失败了。微笑着点头的彩夏真的很体贴。我的内心反而更愧疚了。
“等爱丽丝回来之后——”
走音了。因为我完全预想不到那种未来。
“要让彩夏帮忙的事情多着呢。听说她现在一点饭都不吃,等她回来了你得喂她吃个够。”
“……嗯,说得对。她的头发大概也没有打理吧。”
“嗯,是啊。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洗澡呢。”
既然能和我一起开玩笑,说明她已经告别沉重的心情了。彩夏应该从宏哥那里听说了很多,相当清楚爱丽丝的处境。然而她依然能坚强地过着日常生活。
这么一想,我突然有了点食欲:
“还是给我个饭团吧。”
彩夏笑着把盘子塞到我面前。
我咬着咸味饭团,想起了爱丽丝。到底哪里才是她的“家”呢?是充满传统血缘气息的紫苑寺家族,整洁阴森的那家医院,还是有我们在等待的这家拉面店?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来到平坂帮的事务所。因为有邮件通知我,关于那家医院的情报有了新进展。
“辛苦了!”“大哥辛苦了!”
进入铁门后,我朝一致敬礼的黑T恤们简短打了个招呼,便冲进了里面的仓库。昏暗的房间中,第四代正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电脑发出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
“找到了邮件都写不下的大消息吗?”我坐在床上问道。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第四代歪了歪嘴。“那个叫紫苑寺萤一的人可是爱丽丝的师父,就算能查看我们发出的邮件也不奇怪。你也不想他知道我们这边掌握的情报吧。”
“啊……嗯,说的也是。”
“这方面我也已经交代过阿哲他们了。”
“真是在各个方面都劳你费心了……”
要争气点,我如此反省着。这不是我应该注意到的地方吗?本来就没有一技之长,脑袋再不转机灵点我还能干嘛?
“我找到了一个以前在那家医院工作过的医生,稍微吓唬他一下就得到了相当有意思的情报。爱丽丝的爸爸——紫苑寺光纪似乎也是在那家医院出生的。
“……哈。这很有意思吗?”
“那医院现在规模的确不小,但当时不过就是间寒碜小医院,根本不可能接待得了紫苑寺家的千金。”
记得第四代以前也提到过,那家医院获得设备投资快速发展为一家大医院,不过就是爱丽丝降生前不久的事。
“而且那里的院长似乎是个接过很多脏活的流氓医生,算是紫苑寺光严从年轻的时就有来往的黑道熟人。”
“那个,也就是说紫苑寺光纪的出生也是一件不能被世人所知的事情吗?”
第四代点了点头。
“光纪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紫苑寺照美好像还没有结婚。”
“这个……对大家闺秀来说确实是个问题。”
“不仅如此,光纪的父亲也不知道是谁。”
我眨了眨眼,有点搞不清重点。第四代沉吟着继续说道:
“听好了,接下来是我的推测。对一个父亲身份不明的孩子来说,你不觉得紫苑寺光纪得到的待遇太好了吗?”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
当家把他当作长子培养,甚至还想收他为养子,好让遗产最后落在他手里。重视血缘的紫苑寺家族会这么做实在太奇怪了。
想到这里时,我察觉到了。血缘……?
我被自己的推测震惊了,难道……
第四代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凝重表情,轻轻说道:
“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认为他的父亲是紫苑寺光严。”
“兄妹……吗?”
我望向第四代冷静的神情,原本的诧异马上冷却,转变为疑问。综合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情,以及从医院感受到的紫苑寺家族的诡异氛围,我的疑问基本变成了确信。
紫苑寺家浓厚血统的结晶。
兄妹间生下的违反伦理的孩子——那就是紫苑寺光纪。
家主光严将光纪当作亲生儿子宠爱并且想让他继承家业。如果他真的是光严的亲生儿子,那么光严的所作所为就说得通了。
“不过……咱们没有证据吧。”
“恐吓一下就行了,稍微套一下话一定能大有收获。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知道秘密的应该就不仅仅只有当事人。”
“说的也是……”
我随便回了一句,同时拼命在思考。我还没完全理解突如其来的话。就算紫苑寺光纪是会长光严的亲生儿子,那又怎么样?
第四代冷静地说:
“这个事实要是公之于众,首先继承问题会变得很麻烦。现在,光纪是光严的‘侄子’,如果他死了,他的两个女儿是无法继承遗产的。但是如果他是光严的‘儿子’就不一样了。”
“原来如此,那样爱丽丝和茉梨小姐就能拥有继承权了吧。”
“不仅如此,而且会长弟弟就不再有继承权了。全部遗产归孙女所有。再说光严现在还活着,能承认光纪是自己的儿子。”
对现在的紫苑寺家来说,这是核弹等级的秘密。
“现在爱丽丝的姐姐不是正在照顾光严吗?那正好,只要等老爷子醒来让他承认这件事,爱丽丝和姐姐就能各分一半遗产了。”
“那不行,爱丽丝和茉梨小姐肯定不愿意。”
“你傻啊,又不是真的要那么做。如果将事实公开就会造成这种后果——我们要这样威胁紫苑寺那帮人。”
啊,这样啊,你是这个意思啊。
“不过,”第四代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风险也是相当大。毕竟牵涉到天文数字般的金额。”
我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也就是说,最可怕的后果是,我们会被灭口。
这时我突然回想起来,紫苑寺萤一提到的就是这个。被害者紫苑寺光纪病房里的文件,大概就是会长光严和光纪亲子关系某种证明。但那被爱丽丝看到了。对本来能继承全部遗产的紫苑寺干嗣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秘密。
因此——他才想让爱丽丝永远闭上嘴巴?
当紫苑寺光纪还活着的时候,为了不让外戚夺走一切,干嗣不惜想让爱丽丝来继承遗产;一旦干嗣自己能将一切遗产归为己有时,则想抹杀知道真相的爱丽丝。
混杂着沉淀血液和欲望的计划令我反胃。
紫苑寺的疯狂。
以这个作为拯救爱丽丝的交涉材料实在太危险了。
“真到了威胁他的时候,我来干这件事。”
“哎……不、不行,不能让第四代做这种事。”
“这是我要说的话。你可是个正经人。”
我稍稍沉默了片刻。
这个秘密真的有用吗?监禁爱丽丝的不是干嗣,而是萤一。如果要那个男人从祖父的遗产和爱丽丝当中做出一个选择,他毫无疑问会选择爱丽丝吧?
或者连威胁都不用,现在马上公开真相又会如何?将“紫苑寺光纪是会长紫苑寺光严的儿子”这件事公开的话——届时只让爱丽丝闭嘴也无济于事,他就没有将爱丽丝藏起来的理由了。
不——虽然这么做是没了藏匿她的理由,但这也不能成为释放她的理由。这么做无法对紫苑寺萤一造成任何伤害。
我束手无策。不透明的部分太多,以致于无法总结行动方向。
谢谢你,请让我再考虑一下,说完后我站了起来。
“于是事情谈得怎么样了!”
“什么时候去打架!”
“要去收拾哪个家伙?”
我刚和第四代一起走出仓库,一群不成体统的大猩猩就把我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停。我被他们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几步,撞到了第四代。我轻轻回头询问该怎么办时,他只是冷冷地叫我自己处理。这下麻烦了,我连行动的大方向都还没定下来啊。
“那个,各位能做的事——”
“为了爱丽丝大姐我们愿意赌上性命!”
电线杆睁眼说道。
“虽然我脑袋笨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什么都愿意干!”
石头男红着眼接着说道。
“大姐平时一直很关照我们,但我们还没报过恩啊!”
“有事尽管吩咐!现在正是展现男子气概的时候!”
“为了大姐干什么都行!”
听到这些,只想着摆平这个场面赶紧开溜的我吞回嘴边的话,愣在了二十多人的视线中心里。内心深处热流涌动。我咬着哆嗦的嘴唇,将快要喷涌而出的感情逼回肺部,等整理好语言之后才开始说道:
“……我会制定计划。等决定后一定会让大家来帮忙的。请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好的!”
“好的!”
帮派成员齐声喊道。
我走出事务所,跨上自行车,抬头仰望春日和熙的天空,然后踩下踏板。在迎面吹拂的风里,身体中心的热流愈发温暖。
我对正在同一片天空下某处的爱丽丝说道——
很多人都在等着你回来。大家都很关心你。这条街就是你的家,不是吗?
如果你忘了这件事,或者是自己选择忘记这件事——
那我就绝对要让你回想起来。
  
  
宏哥的调查遇到瓶颈了。首先,我们根本不知道爱丽丝母亲的名字。我们很后悔没叫爱丽丝向茉梨小姐打听一下,但为时已晚。毕竟不能打电话给紫苑寺萤一,向他询问名字(虽然他可能会很爽快地告诉我,但这么做可能会暴露我方的意图)。到头来宏哥只能向银座的熟人一个个打听。而且,为了防止被偷看连邮件也不能用,我们只能直接打电话或者当面碰头。
午后,回到花丸拉面店的宏哥脸色憔悴。
“跑了个通宵。真是很久没这么四处奔波了。全部地方都一无所获。”
宏哥无精打采地说着,然后将塑料瓶里的水一饮而尽。
“她当夜店女招待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吧?她工作的地方还在不在都两说了……按照这种速度真不知道能否找到。就算找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听到有用的情报。”
“也就是说……爱丽丝母亲那条线索只能放弃了吗。”
宏哥无力地点了点头。我也低下头开始整理思绪。
只要是能动摇紫苑寺萤一的材料,什么都行。多亏了第四代,我们手上已经有了一份,但是风险很大。“紫苑寺光纪是兄妹乱伦后生下的孩子”终究只是我们的推测,没有任何证据,这个秘密有多大杀伤力我们也不得而知。到时候要是他直接说“你们要公开就公开吧”,那就彻底没戏唱了。我们需要更强力的材料。就我在医院里旁听紫苑寺家族会议时所闻,爱丽丝母亲的死也是相当蹊跷。深入调查的话说不定能找到紫苑寺家的致命弱点。
可是现在已经没时间了。当我像这样在磨磨蹭蹭的时候,爱丽丝说不定已经倒下了。
“要是认识爱丽丝母亲的亲密友人那就简单多了……”
亲密的友人。紫苑寺家和银座的高级夜总会——
“——啊!”
听到我的情不自禁的叫声,宏哥抬起了头:
“怎么了?”
“说不定……真的有。”
我从口袋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没错,我记得里面有个银座夜总会的妈妈桑,哪个号码来着。
“鸣海的熟人?”宏哥一脸诧异。
“是吾郎大师的情人。”
不一会儿,宏哥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茉梨小姐和我说过,在吾郎大师带紫苑寺光纪去的夜总会上,光纪遇到了之后成为他的情人的女性。根据那个小白脸的德性,他不可能不对家店的女人出手。而且,我的手机里还存有当初分派遗物时那十三个情人的电话号码。说不定就在这些人当中。
我当然完全不记得哪个名字对应哪个人,于是便一个一个打过去。真是令人胃痛的工作。
然后,打给第六个人的时候——
“……是的,是的。吾郎先生带着侄子——咦,真的吗?这样啊,好的,好的,没错没错!……嗯,然后……那个,嗯,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挂了电话后,我朝宏哥竖起拇指。
“我现在去一趟银座。”
望着我跑出去的背影,宏哥轻轻叹着气说:
“鸣海小弟早就成为超越我的小白脸了啊……”
她又不是我的情人!
  
  
我还是第一次走进银座的高级夜总会。
走出电梯,只见一块煤油灯形状的小看板立在正门旁边。这家店名为“佐和”。因为还没开店,不仅店里的灯只开了一部分,硕大的花瓶里也没插一朵花。我走到最里面的座位,坐在白皮沙发上。吊灯和纯白大钢琴的光亮令我眼睛发痛。我实在不习惯这种地方,整个人一直坐立不安。
“藤岛同学,欢迎你。”
身为妈妈桑的佐和女士今年大概五十岁,非常适合鲜艳的樱色和服。她将装有冰凉姜汁汽水的玻璃杯放在我面前,然后坐在了我的斜对面。
“那时候真是承蒙关照了。”佐和女士低下头,我也恭敬地点了点头。她是指分派遗物时候的事吧。那时我帮助吾郎大师欺骗了她,所以我现在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不好意思,还特意来店里打扰您。”
“不必介意。让您见到了还没做好准备的店面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看藤岛同学似乎有急事,一时间又想不到其他能安心说话的地方。员工们现在都还没来上班,你大可不必顾虑。”
看到高级夜总会经营者这么为我着想,我心里愈发愧疚。
“你似乎有什么隐情对吧?你和吾郎先生很像,都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呢。对于这种男人,女人们是最放不下的。”
“这、这样啊……”
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好,所以我只好直奔主题:
“您说过,您认识紫苑寺光纪这个人,是吧。”
“是的。……你是想问蓝子的事情吧。”
濑户蓝子——这就是茉梨小姐和爱丽丝母亲的名字。
“藤岛同学之所以想了解蓝子的个中原因,我想我还是暂且不过问吧。”
我愧疚难当地低下头。
“真的是非常抱歉。那个……我现在和紫苑寺家的人稍微有点摩擦,无论如何都要知道蓝子小姐的事。……详细经过我不能说。”
“没关系。”佐和女士微笑着。“毕竟是吾郎先生的弟子,我相信你。”
我不是他的弟子,如果是他的弟子那就更不能信了。虽然我还有很多类似的话想反驳,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佐和女士和蓝子女士是在同一家店上班的吗?”
“是的,那是我自己创业之前的事了。已经过了三十年了啊,真让人怀念。”
佐和女士过去也是一名女招待,和蓝子小姐在银座同一个夜店工作(那家店好像已经不在了)。濑户蓝子比佐和女士小一轮,精神方面有些不稳定,所以似乎经常找佐和女士谈心。
“蓝子和紫苑寺光纪交往后不久就离开了夜总会。不过和我的朋友关系倒是一直保持了下来,虽然只是大概每个月一起吃一次饭而已。对了,茉梨小姐小的时候我还见过几次呢,没想到如今已经是个大名人了……”
佐和女士感慨地说道。
“蓝子要是还在人世一定也会为她高兴吧。毕竟她一直都梦想能有个属于自己的时装品牌。”
濑户蓝子是将自己的梦想告诉了自己幼小的女儿吗。正因为背负了遭遇不测的母亲的梦想,玛丽·肖恩才会走向世界吗。
我的内心开始隐隐作痛。因为接下来,我必须把肮脏的手伸进死者的回忆中,寻找要挟的筹码。
“那个……关于光纪先生,她有没有过说什么?”
“虽然她没有表示她们关系不好,但光纪去她公寓好像更多是为了看望女儿。她经常这么向我抱怨。”佐和小姐微笑着说道。“连女儿的醋都吃。”
吃女儿的醋吗。我回想起茉梨小姐谈及父亲时兴高采烈的神色,心情不禁有点复杂。
“之后,她和光纪先生的关系被男方家人知道了对吧。”
佐和小姐的神情蒙上一层阴霾。
“毕竟是有妇之夫,没办法。”
“听说她被带到了紫苑寺家里?”
“是的。她被叫到紫苑寺家和那里的人谈过话后,紫苑寺家就收走了茉梨小姐,姓氏也改成了紫苑寺……听说是祖父还是谁的命令。”
“之后光纪先生还有去蓝子小姐的公寓吗?”
“怎么会呢。”佐和女士一脸遗憾。“蓝子被迫和光纪先生分手了。那时候的蓝子真是非常让人痛心,让人看不下去。当时好像被男方的夫人和家人说了些非常不堪入耳的话。”
果然如此吗。
我的脑海又浮现出当时在医院和爱丽丝交谈时的疑问。紫苑寺光纪和他的情人应该已经被拆散,为何日后还会有第二个孩子?而且生产一事为何还得到了紫苑寺家的协助?
爱丽丝虽然说她大致已经猜到了,但到头来还是没有告诉我答案。茉梨小姐对爱丽丝出生一事说过什么来着?现在回想起来,那部分内容她基本没有提到过,感觉都被她回避过去了。
“茉梨小姐有个妹妹,和她差了有十岁左右。”
听我这么一说,佐和女士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因此我本以为,她和光纪先生的关系被曝光之后仍在持续。可是照你的话说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难道他们是假装分手却暗中还有来往?”
“那不可能……”
佐和小姐一脸不解地说道。
“蓝子经常和我诉苦,说男方那边不让她见女儿一面。有一次,茉梨小姐曾经离家出走去见蓝子。就在她住下来的时候,紫苑寺家的人很快就找上门来了。当时似乎还对蓝子说了些很过分的话。万一孩子又离家出走会给他们带来很大麻烦,叫她滚出东京之类的。”
说到这里,佐和小姐掏出手帕捂住了嘴巴。
“之后过了不久……就发生了那种事……”
“自杀……对吧?”
佐和小姐轻轻点头,痛苦地说:“要是我能和她多谈几次说不定她就……”
茉梨小姐曾经说过,她是被紫苑寺家杀害的。
“很抱歉勾起了您痛苦的回忆,但有一件事我非确认不可,请问蓝子小姐是在几年前身亡的?”
“那是多少年前来着……”
佐和小姐聚精会神地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啊,我想起来了。蓝子说过,离家出走的茉梨小姐住下来的时候,和她说了很多刚读小学发生的事情。茉梨小姐今年几岁来着,好像是26还是27吧?也就是说蓝子是20年前身亡的吧。”
在脑海某处,我的思维在吱吱作响。
好奇怪,数字对不上。
也就是说,濑户蓝子在生下爱丽丝之前就死了
是茉梨小姐在撒谎吗?在自己出身这件事上,爱丽丝也被骗了?
寒气直窜后背。那爱丽丝到底是谁的孩子?
“妹妹真的是蓝子的孩子吗?”
佐和女士问道。我盯着桌边摇了摇头。
“我是这么听说的……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不是……吧。”
“会不会是夫人的孩子?”
紫苑寺光纪的夫人,恭香的孩子。
有一定的道理。我想了想,即便是长男的孩子要出生了,那也是身为前小姐的情人的孩子,为此给医院投资最先进的设备实在太不合理了。但如果那是正房的孩子,一切就说得通了。
然而同时我又有了新的疑问。如果是正房的孩子,为什么要作假?
我想起了茉梨小姐的话。紫苑寺光纪并不愿意继承紫苑寺家族的家业。如果有了亲生子嗣,他就不得不成为光严会长的养子继承家业。于是才将自己与妻子的孩子伪造成是情人的孩子?……不可能。太乱来了。即便紫苑寺光纪想那么做,没有妻子恭香的协助也不可能成功,而恭香根本不可能帮这个忙。
对了,紫苑寺家说过,知道丈夫出轨后,紫苑寺恭香离开大宅回了娘家。因为二人分居两地,所以他们应该不可能有孩子。
果然爱丽丝是濑户蓝子的孩子吗?可是她和茉梨小姐不像是同母异父的孩子,两人实在太像了。
“佐和女士,你看到过那个……蓝子小姐的那个……遗体吗?”
是我的问题太直接了吗,佐和女士瞬间面如死灰,然后马上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我只收到了通知。也没有办葬礼。”
连葬礼都没办吗,那么……
濑户蓝子没有死——至少在生下爱丽丝之前没死——这个假设是否说得通呢。为了彼此之间能继续幽会,紫苑寺光纪伪造了情人死亡的事件。但是因为有了孩子,而且分娩难度很大,于是他放弃了隐瞒事实,转而借助紫苑寺家的力量。
这么一看似乎合情合理。然而再仔细想想这也是不可能的。想要伪造一个人的死亡——因为我也帮人做过这种事所以非常清楚——非常麻烦,没有重要的缘由根本不值得这么做。只是为了持续不伦关系就伪造情人的死亡,实在太不划算。而且濑户蓝子的死因是自杀,这个原因明显会惊动警察,完全不适合用来伪装。
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我一直坚信爱丽丝母亲的死背后另有隐情。但是这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用拇指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完全找不到突破口。
员工们差不多开始要来上班了——佐和女士似乎一脸愧疚地说道。
“这、这样啊,抱歉。”
我站起身,脑袋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身体摇摇欲坠,我连忙用手撑住桌子。
“今天真是非常谢谢你。我根本没怎么解释整个事件,反而让你说了很多事给我听。”
“没关系,能帮上忙那就太好了。”
我走出夜总会“佐和”所在的大楼时,太阳已经下山。银座七叶树大道前,店门灯和街灯发出五彩缤纷的亮光,照亮着来回往复的人群和车流。四月初的晚风依旧寒冷,我裹紧短大衣,然后迈步走向了地铁站。
  
  
回到花丸拉面店时,后门那里也一个人都没有。差不多到了晚上开店的时间,厨房里明老板和彩夏都变得忙碌了起来。我无所事事地坐在旧轮胎上发了会儿呆,然后便爬上了紧急楼梯。
最近,每当转动侦探事务所门把手时,我都会想象这样的场景:打开大门,严厉的责骂随着红色空罐一起飞来,爱丽丝满脸怒意地从床上下来,对没按门铃对讲机的我大肆数落。但在现实中,我走进房间后迎接来的只有冰冷的虚脱感,没有任何人在。能听到的也就只有冰箱的噪音而已。
我坐在床上,等着粘稠混沌的思维冷却凝固沉淀下来。
可以说——有收获吗。
一个新的事实浮出了水面,而紫苑寺全家都在对这个事实进行隐瞒。爱丽丝的出生与母亲去世有所矛盾。真相和其中隐藏的意图还尚不明了,但隐瞒事实的人也包含茉梨小姐。还是说对于母亲的死,茉梨小姐也只听到了谎言?我试图回忆和她的对话。但记忆已然浑浊,浮现脑海的都是佐和女士的声音,再不就是爱丽丝在医院最后和我说的话。
或者我可以不管真相,先把自己获取的情报都一股脑儿地抛给紫苑寺萤一?装成知悉一切的样子,慢慢地打出自己的手牌。只要让他以为我手上抱着一颗致命炸弹就行了,没必要连真相都掌握清楚。
但是对手可是紫苑寺萤一,他手里的牌肯定比我要多。绝对会被看穿的。
不行了,脑袋一片混乱。是不是该睡一觉了啊。我这东奔西走的,身体也很疲惫了。
但我收手旁观的时候,爱丽丝的性命仍在一点点地被剥削,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睡觉?明明已经精疲力尽,我却连合眼都不敢。
我仰面躺在床上。
这里是侦探的居身之处。只有侦探才能看见的景色,上下颠倒映入了我的眼帘。
爱丽丝,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告诉我吧。如果你身边真如紫苑寺萤一说的那样有网络环境的话,那就快用你那全知无能的手指砸烂那男人立起的破墙,游向网络的海洋给我打电话吧。我想和你说话。我想听见你的声音。我想看见你的脸。……我想见到你。
我忽地抬起头来。
只见朴素钢架上整齐摆放的机器之间,有一个水色的东西。
是一本书的书脊。
我坐起身,把脸靠了过去。我以前从未察觉,只有在爱丽丝不在的时候,坐在爱丽丝的位置上才第一次发现——架子深处塞着几本平装书。
我抽出来一看,是早川SF文库。
《距离故乡10000光年》。
《爱是命运,命运是死》。
《唯一聪明的做法》……
全都是小詹姆斯·提普奇的书。
应该是父亲送给她的吧。这些书已经有些年头,页边都泛成了咖啡色。我随便翻了翻,发现在《唯一聪明的做法》的最后部分,后记的第一页被撕掉了。那页书被藏在布偶缎带下,是给我信息的最后一个碎片。我看到这里心头又是一阵刺痛,于是便躺倒在冰冷的床单上,把书放在了胸口处。
全部读完的话,我会明白一点爱丽丝的心情吗?
我拿起另一本书,却完全提不起劲看。现在没心情看小说,后记的话倒是还是还能看一下。
读完第四本《从星星的荒野开始》的译者后记时,我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牵动了一下,却又说不出这股不适感来自何方。于是我便重读了一次。文章里写的是小詹姆斯·提普奇的生平和各个短篇的解说。按说对现在的我而言,这里面应该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然而我却来回翻了三遍。
终于豁然开朗之后,我便合上了书本爬了起来。
全都通了。
一切都变得那么清晰明朗,地平线仿佛燃起了熊熊火焰,灼得我双眼直痛。一股难以承受的痛苦充斥着我的胸膛。
原来是……这样吗。
所以,她才做出了选择——选择了那个唯一聪明的做法。
我现在明白,她确实没有其他办法,而我自己也是无能为力。抱在她怀里那些血淋淋的事实必须被埋进土里。想起自己几小时之前还在发掘那些秘密,意图拿它们当作交涉的筹码,我就从心底感到了一阵羞愧。
爱丽丝。真相是冰冷的——这对你而言已然是家常便饭,而我直到坐上你的位子才头一次有了体会。每挖开一个墓穴,你都会代替死者流血。我曾说过想替你分担百分之几的痛苦,现在想来那是何等的无知,何等的傲慢。这种痛苦根本无法与人分担,只能抱着膝盖缩成一团,颤抖着默默耐受。
我吹着冷风,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伸开僵硬的手指,握起来,再伸开。
那,我该怎么办?
思考在头盖骨中回荡。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到头来我还是做不了侦探。我不过是个骗子而已。我能做到的,不过就是将事实涂上泥灰,然后镀以金粉进行塑造而已。
那就来吧。
我跳下床,跑出房间。锁上房门,抬起头看见用奇怪字体写着字的金属板。
  
NEET侦探事务所
It’s the onlyNEET thing to do.
  
这是唯一聪明的做法。
是这样吗?
当然。毕竟我的人生只有一次啊。
我跑下紧急楼梯,看见有四个脑袋聚集在后门口。注意到我的脚步声之后,他们便一个一个抬起了头——阿哲学长晒得黝黑的精悍面庞,少校护目镜下狡黠的娃娃脸,宏哥就算再累也不曾褪去的笑容,还有第四代兼具着狼的狰狞和商人精明的面孔。
“我大概查到爱丽丝的所在地了。”
阿哲学长说道。我在第四代和宏哥之间坐下。
“果然是那家伙的办公室。Aster tataricus 公司的大楼。昨天少校看见有几个医生进去了。虽然只有一天还不能肯定,但根据房地产商的情报,三天前那里搬进了大量行李,其中有一个怎么看都像是大号双人床,所以可能性极高。”
四个人各自点点头,向我看了一眼。少校则接着说了下去:
“但是,还不能确定到底是多少层。毕竟楼里还有其他公司,他们应该也安排不了太多人手。整个平坂帮倾巢出动逐层搜查的话,说不定就能找到。”
“就算我们帮全都冲过去,对方要是把门一锁,我们也没任何办法啊。”第四代说道。我想起了Aster tataricus公司社长办公室门口那严密的锁。如果爱丽丝被关在那样的安保环境下,多少人冲过去也没用。
“怎么办?只要拿得出钱来的话——”第四代沉下了声音。“虽然不想这么做,但使出最恶心的招来也行。”
“直接把紫苑寺萤一本人揍一顿吧。”阿哲学长低声说道。
“没错。”
“那可不行。”宏哥。“之后该怎么办?对手有钱又有权,咱们要是都去吃了牢饭,爱丽丝再被抓回去就完了。”
“牢饭对我们帮的人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就说不行啊。第四代你的想法还真是局限在黑道思想里啊。”
“当然,最好是抓住他的把柄,让他们以后不敢再动咱们。能不能潜入他办公室看看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秘密?如果能找到监禁爱丽丝的证据,到时肯定有用。”
阿哲学长摇了摇头:
“可行的话我们早就把爱丽丝救出来了。那栋大楼任何一层的安保系统都是最新最厉害的,根本无从下手。要是爱丽丝还在,咱们或许还能从网上动动手脚……”
“阿宏你打听到什么情报了吗?”
第四代问完后,宏哥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完全没有。我这次是毫无收获。鸣海你呢?你不是去了银座吗。发现什么可以拿来威胁对方的情报了吗?”
“咦,这个……”
说完,我用舌头润了润嘴唇。感觉到视线朝我聚集过来了。
这毕竟是我的事件啊,我又一次认识到这件事。委托人是我,请来的侦探代理也是我。案件内容十分单纯——不过就是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而已。
所以,我决定了。
“没找到什么。但是我有一个方案,可以不用威胁。这次也可以像以前那样——”
即便如此,我在说出下面一句话之前也有所犹豫——
“靠诈骗取胜。”
他们四个人的眼神一瞬间就变了。气温仿佛也发生了骤变。皮肤明明感受着寒冷的风,但皮肤下却是抑制不住的热血。
“阿哲学长——”
“哦。”
“最后可能还是得帮派成员一起尽全力突击,所以你去找到大楼的平面图,以爱丽丝的所在地为目标,选好一条路线。”
“知道了。这已经在干着了。”学长笑着拿出一张平面图晃了晃。真不愧是阿哲学长。
“少校。”
“我该做什么?”
“你熟悉电梯吗?能随意操纵它吗?”
护目镜下显得年幼的眼睛眨了眨。
“电梯?这还用说,这世上的机械哪个我不是手到擒来?”
“知道了。之后我再和你详细说明。宏哥。”
“有事尽管吩咐。”
宏哥憔悴的脸上因兴奋泛起了一丝潮红。
“我希望你去攻陷一个女性。那个……明天之内。”
“今晚就去。”
拜托这三个人倒是很轻松,不过面对最后这位果然还是会紧张:
“第四代……”
“什么?”
他侧目看向我的脸。
“希望你能……借我点钱。”
虽然第四代表奇怪无甚波动,但阿哲学长、少校和宏哥都有点吃惊。
“多少?”
“具体数额我还得再算一下,但大概要几千万吧。”
这是足以让其他三人哑然的巨额。我还以为第四代会先吐槽我一番,但义兄就是义兄,他直接就回答我说:
“年息30%,你可一定要让爱丽丝还啊。”
“——好、好的!”
  
  
我在那天晚上骑着自行车跑到新宿,来到了紧邻御园附近十字路口的七层大楼中。每一层都亮着光,上面还有ZODIAC的标志。
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再次到这里来——想着,我从人行道上仰望大楼。
明老板的结婚骚乱,花丸拉面店的关门危机,还有和香港黑帮的冲突。那已经是——去年的十一月了啊。从骑车载爱丽丝时她那手腕的触感来想,一切还都恍如昨日,可喘过一口气,感受起春天和煦的晚风来,我又觉得那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打过电话不久,电梯那边便走来了一位身着西装的高挑女性。只见她头发理得毫不讲究,眼神也十分凶狠。黄小铃……明老板的表妹,香港黑帮首领的孙女,同时也是这家“ZODIAC”IT公司的老板,是一名非常恐怖的女性。
“没想到又会和你见面啊。”
一起走进电梯后小铃小姐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啊——我赶忙吞回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客套回应道:
“非常抱歉,在您百忙之中这么晚还来拜访。”
“反正也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事吧。”
我们来到了六楼小铃小姐的办公室。这房间整洁而宽广,金属架子上到处摆着花盆或是人偶,颇有女性房间的感觉,很能让人放松身心。我在她所指的沙发上坐下,对方居然还端了茶给我。
“毕竟欠你个人情,还是先听听你想说什么吧。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她这么开场我反倒很难开口了。
“第一件事是这个。”
我将打印好的文件和U盘拿给她。大致读过后,小铃小姐皱了下眉头。
“我希望在我制定的时间,把这篇报道从ZODIAC的新闻网上发出去。”
“这是假新闻吧。”
“不,等你们发布时就是真的了。”
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我的手边,最后叹了口气:
“刚才你说‘第一件’,就表示还有咯?”
“是的,还有一件。有栋写字楼直通东新宿车站,您知道吧。那里有间ZODIAC的子公司吧?”
小铃小姐面露困惑道:
“那又怎么了?”
“我希望您能借我点地方,再借我些人手。”
一时间,小铃小姐的眼神像一把刀一样扫过我的脸。她最后终于开口:
“那个小侦探和她家之间出什么事了?”
“……啊,您知道Aster tataricus的老板啊。”
“那不是当然的吗。毕竟是同行啊。”
这倒也是。更别说在同一栋楼里都有办公室。
“爱丽丝和紫苑寺家之间稍微有些矛盾,那个,虽然详细情况不能说,为了安全,小铃小姐您也是不知道比较好。”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你要是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可能就回不了正经社会了。”
“非常感谢您的忠告……”
这点我已经有很深刻的认识了。
“但是这毕竟关系到爱丽丝的性命。时间所剩不多,我也找不到别人可以帮忙了。这事需要很多人手,但动员平坂帮实在太过显眼,很容易暴露我们的计划。所以,那个,拜托了。我会付钱的。”
小铃小姐像放弃了似的摇了摇头:
“那边的公司不归我管。”
“……咦?”
“那是红雷的公司,所以你去找红雷吧。我会先帮你说一下的。”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不禁发出了奇怪的声音。黄红雷。小铃小姐的哥哥,香港黑帮的后继人,他是我至今遇见过最暴力最危险的男人。居然要我去求那个黄红雷?
不,我倒也想过可能会这样了。其实和黄红雷接触事情可能会更干脆,只是我对自己会被如何对待也完全没底。就是害怕这个,我才来找的小铃小姐。至少小铃小姐不会突然揍我一顿或者把刀塞我嘴里。
“如果你需要秘密地调动大量男性人力,那就更应该找红雷了。”
“这……是,没错……”
“你也真是个怪人。像你背着这么大的风险,稍有不慎可就连脑袋都保不住了。如此情况你都不怕,让你去跟红雷低个头反倒把你吓成了这样。”
“……可能是我在关键的地方缺乏想象力吧。”
我挠了挠头。
“我想也是。”
小铃小姐拿起手机,应该是要给黄红雷打电话吧。
“明明大事都毫不畏惧,却为这点小事战战兢兢。不就是去见个黑帮头子嘛。”
别再开我玩笑了吧。
  
  
回家后日期已经前进了一天。我爬上漆黑的楼梯,回到房间连灯都懒得开就一头栽到了床上。
累死了。我的手脚都像抹布一样没了生气。我居然抱着那么天真的价格去和黄红雷交涉,拜托以后别再让我做这种事了。不过真亏他能点头。他那句“让你欠个人情也不错”一直在我耳边挥之不去。我居然被最可怕的敌人握住了把柄。
算了,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我只能尽我所能去做了。
我努力支起毫无气力的手腕,将身子从床上撑起。打开房间的灯之后走到桌上的电脑前。
齿轮已经开始了转动。钱和人手我已经尽可能多地借来,一切就赌在这一手上了。此后再无法回头,是成是败由我的记忆力决定。只能压榨我的每一个脑细胞了。
突然,我想起了紫苑寺萤一的话,从CD架子上找出了Mr.BIG的专辑。他说过,80年代美国西海岸的淳朴硬摇滚最适合工作时听了。
那好,我就试试看。我把唱片放在留声机上,架上唱针,摁下播放按钮。先是一阵犬吠声,随后以激烈的上升音和下降音开头,吉他和贝司奋不顾身地开始了缠斗。
《Colorado Bulldog》。
连接着爱丽丝的歌。

现在这联系应该也在。我只能这么相信,希望这首歌可以把我带到她身边。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日翻组 于 2014-9-29 13:58 编辑


6


少校最危险的任务是在计划实行的前一天。我自己由于容貌已经暴露,去敌营打草惊蛇反而碍事,只好在花丸拉面店干等。
傍晚,少校意气风发地凯旋归来。他一身茶色连体工作服的打扮,看上去很新鲜。
“小菜一碟!二十五秒对我来说实在是长得多余啊。看看录像吧。”
“马上看。”
我从少校手中接过SD卡,插入平板电脑上打开录像。
这是Aster tataricus公司入驻的写字楼中,电梯的防盗摄像头拍摄的录像。由于是用数码相机从大厅监控屏幕上拍摄的画面,因此画质糟糕到了极点。不过电梯里发生了什么还是一目了然。
电梯在一层开门,一位男性搬运工推着手推车走进来,车上满载的货物高过人头。门随后关上,电梯上升。约二十五秒后停在十二层。开门后,搬运工推着货物离开了电梯。
少校压根没在画面中出现过。
“……你真的去执行任务了吗?”
因为实在难以置信,我不禁问道。
“我只是拆开控制板、加装零件然后再把它关上而已。”
我佩服得深深叹了口气。他的行动简直堪称神技。他利用垒起来的货物挡住防盗摄像头,趁机在电梯上做了手脚,我是知道的。可录像中搬运工的动作看起来非常自然,外加少校个头不高,根本没有丝毫可疑之处。完美无缺。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在屋顶上装好了绳索。”
“咦?”
绳索?
“目标的房间里有扇很大的窗户吧?如果能从外面拍到室内,就算中将你最后行动失败了,也能多一道保险吧。”
“请、请等一下,从外面?你的意思难道是,就像清洁大楼外层时那样,从楼顶绑上绳索吊下来?”
“没错。我从小就幻想着能当一次蜘蛛侠啊!”
“这、这样做不会太过危险吗?”
我从常理的角度进言,可少校却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悬吊绳索下降的训练是多么严酷,他自己又是撑过了多少小时,以及他开发的绳索如何轻便、耐久性又如何超群。我只好放弃了劝说。
“我知道了。就劳你放手大干一场了……”
日落后,阿哲学长、宏哥以及第四代也跟我们汇合。正当大家准备开会时,彩夏端来全员的晚饭,然后忽然说道:
“藤岛同学,春假作业你做完了吗?”
“……咦?”
我愣住了。看了看手机上的日历我才发现一个冲击性的事实——明天就是春假的最后一天。作业在事件发生前我还碰过一点,后来就完全被抛诸脑后了。
“行了,放弃吧鸣海。这也算是个辍学的好契机。”
阿哲学长轻轻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道。
“你写一份关于诈骗、威胁和强夺人质的报告交上去不就好了。”
少校冷冷地提议。
“原来你小子还没退学啊?”
第四代的话中没有半点玩笑成分,让我最受伤。
“其实我也总把作业都拖到假期最后一天!等明天该办的事情办完之后,咱们一起做吧。”
彩夏说着用托盘敲了敲我的脑袋,然后折回厨房。
宏哥轻轻笑了笑,嘀咕道:
“管什么作业啊,让爱丽丝做呗。这次事件她可欠了你一个大人情,区区一点作业她肯定会答应的。”
大家听后都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端过自己的碗吃起面条来。
就快要结束了。我们要用自己的双手夺回属于我们的生活,夺回有着爱丽丝的日子。
五个空碗叠在一起,宣告最终会议开始了。
“今天医生也来了。”阿哲学长先率先报告道。
“不过还不知道爱丽丝到底在哪层。医生坐的电梯停在了十四层,可他也许只是先去见紫苑寺萤一了。Astertataricus租用了那栋楼的十四、十五、十六层。虽然多半就是在这三层之中,可他们也知道我们前往侦查,因此也可能是在其他楼层。”
“要避开员工耳目在办公室里藏上一个活人实在不易,所以其他楼层可能也不小。”宏哥赞同道。
“咱们只能把人员分散开,然后再见机行事了。”
第四代在写字楼示意图上标注着配置人数。这个任务就全权交给率领平坂帮帮主吧。
“啊对了,今天我执行任务时发现了一群可疑的家伙。”
少校忽然说道。
“净是些大个子,我在好几层楼都见到了他们。我绕道后面检查紧急楼梯的门时,他们的举止尤其可疑。”
同样身为可疑分子的少校说这话不知有几分说服力。不过他说拍了照片,于是把数码相机拿给我们看。
画面上的这几个男人有点面熟。我思索了一下,不禁出声。其他人都向我看来。
“你认识吗?”第四代问。我点了点头道:
“我在医院停车场见过。当时他们在车旁待命……”
他们没有出席那次谈话,应该不是紫苑寺的亲属,但肯定也是什么相关人员。单凭他们此时此刻出现在那里,就不可能和爱丽丝毫无关联。紫苑寺萤一说过,他的祖父——紫苑寺干嗣一心想要除掉爱丽丝。
“老头子担心被抢走遗产,急着来找爱丽丝吗。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来了大麻烦啊……”
阿哲学长烦躁地挠着他的短发。
“这帮人……说不定跟我是同行。”
第四代盯着相机屏幕嘟哝道。
“你是指黑道上的人吗?”
少校一边问他一边操作数码相机放大画面,给这些面目狰狞的男人来了个面部特写。
“没错。毕竟都带到医院去了。这帮人可不止像是司机,派出这帮人的紫苑寺家也绝非善类。”
这时我脑中突然浮现了一个想法。
就算当夜没发生那种事,爱丽丝的父亲也许还是会被杀。总之,他会死在光严会长之前——因为干嗣想要独吞遗产。可能也是为此,这帮人那天才出现在了医院里。
我连忙把这个寒意逼人的想象赶出脑海。
“请把这些照片给平坂帮全员传阅,以防行动当天有什么万一。”
第四代点了点头,从数码相机里取出SD卡装进自己口袋里。
正当我们继续商讨明天作战的细节情况时,小铃来了个电话。
“工作刚刚完成了,要来亲眼看看吗?”
“不了,虽然我是很想立刻看看,但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明白。请款单就发给那个平坂帮是吧?”
是的,谢谢。说罢我挂掉电话,向着漆黑一片的狭窄夜空叹了口气。
“话说,这可是要瞒天过海啊。估计是鸣海至今为止开销最大的一笔吧?”阿哲学长打趣地说道。
“关乎到爱丽丝的性命,这点钱不算什么。”
“出钱的人是我,要说大话先给我还清债!”
第四代咒骂道,宏哥听后开怀大笑。


翌日——
上午九点,我来到睡意未褪的东新宿街头,站在地铁站出口张望。街上到处是写字楼、公寓和工程车辆,毫无情调可言。
我转过身,抬头仰望耸立在背后的巨大建筑。马赛克状的深褐色凹凸纹理装饰着墙面,一直蔓延向上遮蔽着天空。这里就是我们的战场。
我从内侧口袋里拿出示意图,虽然图的内容早已滚瓜烂熟,但在不安的情绪促使下,我又看了好几遍。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只要按照计划进行就会一切顺利。
耳机中传来少校的声音。
“最终行动检查完毕。一切正常。”
“好的……绳子也检查了吗?”
“当然。现在降下绳索。接下来,行动期间就叫我蜘蛛侠。”
才不咧,给我认真干——有人插嘴道。是宏哥。
“注意,目标车辆即将到达你们那边。”
“知道了。开始吧。”
“当心点。”“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正当我登上楼梯来到人行道时,有一辆大型白色宾利车驶进了大楼的地下停车场。我连忙顺着斜坡往下追了过去。
紫苑寺萤一似乎早已发现了我,他停好车后边便靠在驾驶席的门上等着。
“早上好。”
虽然自己也觉得做作,但我还是低头向他行了个礼。他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把车钥匙放进白衣口袋里。
“找我什么事?”
他的口气很生硬,不过似乎并没有不悦。老实说,我甚至怀疑这男人到底有没有“心情”的概念。对于这种极端异常的人,我的计策会奏效吗?想到这里我不禁心跳加速。冷静,不能让他看穿我已经黔驴技穷了。
“关于爱丽丝的事,我想跟你谈谈。”
我平静地开口。
“能到你办公室打扰一下吗?”
“就在这里谈吧。”
这种回答还是意料之中的。我咽了咽口水,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必须得去你办公室。我还不想向你摊牌,详细情况不能说。但简而言之,如果你不能根据我提供的情报立刻在网上做出处理的话,这个交易就不成立。”
我一口气说完,紧紧盯着紫苑寺萤一的脸,至少在眼神上我不能输给他。他眼镜的镜片反射着荧光灯的光。
“好吧。”紫苑寺萤一点头答应,然后便走向了停车场角落的玻璃门。他当然没有尽信我说的话,但肯定是这样考虑的:与其在这里争论浪费时间,还不如赶快确认我到底要说什么。带我去他办公室的风险可以忽略吧。
我和他一起走进电梯,注视着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随着楼层逐一增加。心跳还是快得要命,如果在这里失败,需要付出的代价就太过沉重了。
“爱丽丝她——”
此刻我口干舌燥,舌头贴着上颚发不出声,于是我干咳一声重新说道:
“爱丽丝她现在怎么样了?”
“请放心。”紫苑寺萤一盯着电梯的门回答我道,“听说她还能自行走路,也能敲打键盘。”
他平淡的语气让我打了个寒颤。他话中潜台词便是:要不了多久她会连这些也做不到的。
楼层显示停止在14,电梯内响起提示音,打开了门。紫苑寺萤一走出电梯,把卡片放在正面入口处的读卡器上,印有“Aster tataricus”的紫色公司标志的玻璃门无声地打开了。
“社长,早上好。”
是之前来时为我带路的那位年轻女职员。她走过来,看到我时愣住了。
“我带他到社长室去,请不要干预我们。”
紫苑寺萤一冷淡地说道,女职员惶恐地低下了头。
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社长室门前,途中果然没有遇到一个人。紫苑寺萤一把卡片按在门口的对讲机上。我紧张得背上的肌肉都要崩断了。我一边祈祷着,一边跟随他走了进去。
室内铺着紫色的地摊,一张纯白色的办公桌孤零零地靠在窗边,桌上背对门口摆着三屏显示器。
紫苑寺萤一走到桌前,转身对我说道:
“请讲吧,还请长话短说。”
我点点头,一步步地朝他走去。我从夹克的口袋里拽出小型平板电脑,打开开关递给他。屏幕上显示着ZODIAC的移动端网站,我把其中一则新闻主题指给他看。
紫苑寺萤一纤细的眉毛微微皱了皱。眼镜后的双眼来回看了看我和平板屏幕。
新闻题目是这样的:
“Aster tataricus公司 或有客户信息泄漏”。
紫苑寺萤一伸手点了下标题,草草地浏览了展开的详细报道,然后死死地盯住我: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大事,上报之前我应该会接到报告才对。”
接下来就得铤而走险了。我定了定神,开口说道:
“现在还不可能有人向你报告。这是泄漏信息的本人爆料的新闻。信息是不久前刚泄漏的。”
紫苑寺萤一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他登上ZODIAC的移动端网站,看到的确有这么一则新闻。看来他首先怀疑平板电脑上的网站是不是我伪造的,这也难怪。
然后他进一步追问:
“……ZODIAC的运营者和你认识吧。要刊登捏造新闻也不是不可能。”
他果然连这个也知道,我每出一招都被他顺利拆掉,这让我胃里一阵难受。还没完,我还有没出的牌:
“你怀疑我也没关系。这样下去只会让损失越来越严重。我要说的很简单,你们公司的系统几乎已经被我们完全侵入,此时此刻也有重要信息正在大量泄漏。如果想让我们停下来,就请你立刻放了爱丽丝并告诉我她的所在。”
紫苑寺萤一飞速地操作起手机来,应该是在收集网上的信息吧。可只凭这样他不可能完全掌握眼下发生的事态。最后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走到桌子的另一侧。
“有子现在不在,你们不可能有这种能力。”
他还想继续试探我吗。他为何如此游刃有余?我极力不让他察觉到心中的焦躁,拼命克制住杂念。
“我们在ZODIAC的运营者里都有熟人,你还怀疑我们的黑客技术?”
可能有点装过头了。我跟紫苑寺萤一瞪着彼此,互不相让,仿佛目光都能摩擦出火花。最终他先移开视线,低头看着身旁的键盘说:
“……你是想让我登录帐号去确认受害情况吧。”
紫苑寺萤一静静说道。他的话似绝望一般深深地浸入我的后脑勺,无情的现实让我泛起刺骨寒意。果然这个男人是最难缠的对手。他伸手操作着桌子一角的控制面板,桌子后方的窗户上降下遮光窗帘,室内渐渐变暗。
“窗外有长焦镜头拍摄着室内,或者是你用什么方法把录像设备带了进来,然后趁我输入密码的时候拍摄下我的动作,是吧?”
如果我站在舞台上,那这个瞬间就犹如戏中的高潮。我脸色僵硬,半睁着眼,说不出话,只有咽下口水时喉咙发出的声音。
计策全被他看穿了,希望全被他粉碎了。
在他眼中,我吃了败仗被他击垮——这正是我的表演。
没错。你拉上窗帘这一招又吃了我一子——少校冒险当动作片演员才准备的一招被你封锁了。不过这只是保险,真正的杀手锏我还没使出来。
紫苑寺萤一平静地继续说道:
“着眼点不错。可是我的机器里不仅有密码保护,还有指纹验证。就算偷拍下我按键的画面也是没用的。不过保险起见,我还是把窗帘拉上了。”
话音落定后,敲打键盘的声音传来。然后他把手指伸向键盘一侧的指纹识别器上划了一下。
这时我似乎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就像是组装复杂而逐渐老化的无数齿轮,咬合在一起,磨掉表面的锈迹,发出咯吱的声音,开始转动;又或者像处于极度紧张状态下自己体内的心跳,像是骨头的悲鸣,像是齿根的疼痛。而我又觉得这声音似乎来自更远的地方,就像是某种巨大之物在地底颤抖。
紫苑寺萤一抬起目光。
我看着他的脸,读取他感情的征兆。可他还是毫无表情。难道失败了?我只觉得意识差点被黑暗吞噬。可下一个瞬间,我瞥见他眼镜镜片上反射出显示器的光亮。
屏幕上一片蓝色,系统处于挂起状态。
“……这——”
紫苑寺萤一的呢喃声中没有抑扬顿挫,就如被冲压成微米单位的金属薄片一样毫无起伏。
“似乎……不是我的机器吧。”
我点点头,咽了咽口水。喉头的灼烧痛感已经蔓延到了耳后。我已无意顾及狂跳不止的心脏,连颤抖的指尖也逐渐失去知觉。
“要准备这些很简单。毕竟爱丽丝用的显示器跟键盘都和你一模一样。”
我干涸的声音中布满龟裂。
“掉包了?怎么办到的?你们潜入了我的房间?你们不可能破解我的锁和安全措施。”
没错,现在我们做不到。如果能突破这重重阻碍,我们早就带走爱丽丝了。但我们无能为力,所以才策划了这个又蠢又高调的骗局。
“是掉包了。不过,掉包的可不止是你的电脑。”
紫苑寺萤一其中一只眼睛因惊讶而眯起来。我哆嗦着用牙齿咬着嘴唇,以疼痛赶走紧张情绪,继续道:
“一开始就放下窗帘是你的失策。如果开着窗帘,也许在登陆之前你就会察觉到。”
他伸手按下桌子一侧的开关,升起窗帘,让阳光透进室内。窗外是新宿副中心高耸入云的摩天楼。
我走过办公桌,来到窗前。
“窗外的景色和你平日所见的略有不同吧?”
我指向厚厚的玻璃窗外,紫苑寺萤一转过头。
这时我第一次捕捉到他脸上显出了惊讶的表情。透过眼镜,他微微睁大了双眼,那幅度简直难以察觉。
“被掉包的是整个楼层。”
我耳中隐约地听到吞咽声——是紫苑寺萤一因惊愕而屏息,还是我自己因狂乱的呼吸而难以发声呢?我已经分不清了。
“这里不是十四层,而是十二层ZODIAC子公司的办公室。房间的布局相同,我们昨天花了整天时间把它的内饰改装得和你办公室一模一样,电梯的电路板里我们也做了手脚,另外最辛苦的就是骗那位女职员协助我们。”
按下十四层的按钮,楼层显示也确实会上升至十四。可少校加装的电路板会改变电梯实际的上升层数,最终停在十二层。
而最后一步,就是让宏哥征服的那名女职员。按宏哥的话说,他甚至违背了小白脸的正道,手段近乎威胁。总之她听从我们的命令,在十二层等着社长,装作这里正是Aster tataricus的办公室。
紫苑寺萤一摘下眼镜放在桌上。说不定对他而言,这就是表达惊讶之意的最大行为——虽然他的脸上还是静如湖面。
“你也明白吧。你输入密码和指纹的机器是我们仿制的。之前信息泄露的新闻确实是假的,不过现在却成真了。有了窃取的指纹和密码,我们就能从你办公室里真正的电脑上侵入Aster tataricus的系统。”
紫苑寺萤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气息吹到了伪造电脑的键盘上。
“只凭我处理日常业务的电脑的密码,你们还没有能力入侵公司的系统吧?”
干燥的呼吸刮得喉咙生疼。
没错,我们没有那种能力。我的计划到此为止,不过——
“这件事不是由我们来做啊。”
我的声音如枯草般纤细易碎。
“在这栋楼里,某个家伙有这种能力吧?”
紫苑寺萤一平静的脸上泛起细微的裂痕。我忍着疼痛继续说:
“你说她不想走出牢笼对吧,我可不这么认为。既然她有着访问网络的手段,那一定现在也在战斗。她一定监视着连接着这栋楼系统的所有机器,寻找墙上的裂隙。她就是这样的人,即使献出生命也决不舍弃尊严。”
说最后一句话时,我差点将堵塞着喉咙的滚烫之物吞下。可无论往语气中加入多少力道,我心中都无比清楚——这并非是确信,而只是愿望。也可以说是祈祷。花费了如此人力物力的计划,最关键的一环却留给了根本无法取得联络的她。
可这个时候,我仿佛看见了她纤细的手指如骤雨般在键盘上方飞速起舞。天文数字级的1和0从她的指尖迸出,飞过网线,穿透防火墙,撕裂云层直达卫星。然后倾泻至地面,填满一切空虚。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吉他、贝斯和架子鼓奏出的摇滚乐涌向我的脑髓,然后穿过神经,迸发着火花,冲向我的指尖。
——《Colorado Bulldog》。
我摒住呼吸,暂且默默地听着这段反复旋律。
我们因这首歌而连在一起。
我掏出手机,放在耳旁。
“……你这个……笨蛋。”
令人怀念的这个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
“不是说过不要跟我扯上任何关系吗。”
嗡的一声,仿佛电流划过空气。我抬起头,发现桌上的三屏显示器上显示着爱丽丝的脸。她穿着天蓝色的长裙,脸庞憔悴,白皙的肌肤几乎有些发青。她的双眼噙着泪水,仿佛随时都会决堤而出。
我发不出声音,只好拼命从肺部挤压出空气,结果说了句傻话。
“……好久不见,你瘦了啊。”
“我说过,我已经不是你的侦探了!”
“不管爱丽丝你说什么,我都是你的助手啊。”
“……听好了。从前我总是在说,自己当侦探是为了活着的人。无论真相多么痛苦,多么难以面对,活着的人都必须接受它,必须做出选择。就算因此受伤,因此受苦,他们也必须活下去。”
闪烁的泪滴在她的脸颊上划出细线。
“不过……不过面对父亲,我却无法坚持这份信念。我站到了死者的辩护方。侦探本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而我现却连那资格都没有了。”
那又如何?我不禁在心中反驳。我握紧电话的手在颤抖,活着根本不需要什么资格。蚯蚓不会害怕黑暗,企鹅不会因无法飞翔而羞愧。这不是你自己曾说过的话吗。
“……因此,你想要将我心中的爱丽丝也杀掉吗?”
我凭着感情,将心思原原本本地倾泻而出。明明还有更理性、更有效的其他说法,可我心底蠢蠢欲动的熔岩已经无法克制。
“现在的你还活着吧?那么不管有多么苦、多么痛……你都应该坦然接受,欣然负伤,然后做出选择啊。因为你还活着,不是吗?”
显示屏上,爱丽丝泪水盈眶。也或许是我自己泪眼朦胧。
“……你啊——”
她微弱的声音支离破碎。生存的残酷将她华美憔悴的身体四分五裂,暴露出她温柔无比的真实内心。
可是爱丽丝,不管你如何反驳,我都明白。你接受了我的信号,扯断枷锁,以约定之歌呼唤着我,这是真切的现实。是你输了。纵然你有匹敌神佛的双眼双耳和十指,可你却败给了自己。
所以——
“不要顾三顾四了,快打开你身后的门啊。肚子饿了吧?”
爱丽丝把话咽了下去,吸了吸鼻子,然后用手掌使劲擦着双眼。这下子她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而这也是她活着的铁证。
“……你啊……总是——”
已经哭肿的眼睛上又泛起了新的泪光。
“——总是对我的叮嘱充耳不闻!”
她摘下头上的发带扔向镜头。
“够了,看来没有我定期用空易拉罐砸你,你的愚昧就会一个劲恶化!”
爱丽丝向我这边伸出双手。我感到身体内的力量都被温柔地抽走,舒心无比,同时一阵焦躁的键盘敲击声响了起来。
不久后,她身后隐约可见的那扇门滑开了。
喉咙中的火热似乎要决堤喷出。正想着要立刻跑到爱丽丝的门口去,我有忽然想起还没问过她的所在,于是折回电脑画面前:
“我马上去接你,你在几层——”
这时,紫苑寺萤一的声音插了进来:
“不行,快关上门!”
我惊讶地回过头。爱丽丝没有听到,她已经站起身,离开电脑的麦克风,蹒跚地走向了门口。
“我说过吧,祖父在盯着有子——”
我没有听完他后面说的什么。因为当爱丽丝打算走出房间的时候,走廊外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衣的大汉。我能听见爱丽丝刺耳的尖叫,她无助地想退回房内,却被黑衣男粗暴地抓住手腕。
“爱丽丝!?”
那个男人我曾在医院停车场见过,也正是少校拍的照片中的一人。他竟然比我们还先探到了爱丽丝所在的房间。紫苑寺萤一把我推开,敲打起键盘。三屏显示器的左侧屏幕切换成文字画面,输入的代码正在快速滚动。另外两块屏幕中依然显示着爱丽丝的房间,房间入口处正在行凶的男人突然表现出痛苦的模样,松开了爱丽丝的手腕——因为房门突然关上,狠狠夹住了他的肩膀。事后回想起来,紫苑寺萤一当时无疑使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技——竟然在短短数秒之内从伪造机器上连接进大楼安全系统的开闭装置,并且越过安全机制关上了门。可事发之时我自然无暇想这么多。幸亏爱丽丝身体娇小,我从屏幕上看见她钻出了门缝,逃向了走廊。
“她在十层,赶快!”
紫苑寺萤一叫道。我奔出房间,给第四代打了电话。
“找到爱丽丝了,她在十层!那帮家伙也来了!”
十层是我们始料未及的,恐怕第一个赶到那里的人会是我。没功夫等电梯了,我奔向紧急楼梯,一眨眼就跑下两层。我拉开铁门窜入室内,似乎这层楼还没人入驻,走廊一片昏暗,建材涂料的味道还很新鲜,直刺口鼻。不远处隐约传来脚步声。
“爱丽丝!”
我喊着她的名字,快速穿过铺着地毯的走廊。在冲过转角处时,我差点就和迎面跑来的身影撞了个满怀——那个穿着天蓝色裙子的娇小身影。
突然的相遇让我们彼此刹住脚步,失去平衡。我背靠墙勉强没有倒下,而她却跌坐在了地上。
四目相对。
“啊……”
我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声音。
她散乱的黑色长发下,蓝宝石般的眼瞳因泪水而折射出斑斓的光彩。刹那间的拥抱让彼此的万千思绪得以交错,进而气化升华。但我们却没能说出一句再会的话语,因为走廊彼端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场重逢。
我毫不犹豫地抱起爱丽丝。
“——鸣海!?”
爱丽丝发出错乱的声音。我没有理会,原路折返,狂奔到底。走廊角落里歪七扭八的放着清洁用具,我从中抓起拖把,推开紧急出口的门冲到外边。白昼刺眼的光线突然袭来让我一阵晕眩,我忍着刺痛将爱丽丝放下来,然后把拖把杆当作门栓横插在身后的门把手上。说时迟那时快,立刻有人从里面转动把手,使劲推门,拖把杆被撞得咯吱直响。门后穿来男人的粗野咒骂声,我本以为他们放弃了强行破门——
“——紧急楼梯!她在紧急楼梯上,从外面绕过去!”
遭了,他在联络同伙!
我将爱丽丝抱在肩头,她摆动着双脚,嘴里喊着“我自己能走!”向我抗议。“吵死了,老实点,你连路都走不稳!”我拒绝了她的要求。这时头顶传来复数急促的脚步声,我不禁紧张得胃部一阵痉挛。
“在那里!”“和那个小鬼在一起!”
是那帮男人,他们追来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拼命往下赶。应该跑到哪层楼里寻求帮助呢,还是应该首先逃到地面呢,犹豫减缓了我的速度。
正当我下到楼梯拐角时,九层的铁门打开了。我只觉得双腿像被石化,因为眼前接二连三地出现了身穿黑色西装的大块头男人。他们走到室外的紧急楼梯上,抬头望着我和爱丽丝,一脸不耐烦。我的意识仿佛被蒙上了一片漆黑。
“那个小鬼是谁?”“上次见过的。”“他来过医院吧。”
男人们瞪着我议论道。
“一起收拾掉吧。”“他知道得太多了。”
他们的话令我颤栗不已,寒意窜过我靠在护栏上的背脊。
“不行!”头顶传来喊声,连上面也是他们的同伙,我已经凝固到冰点的意识仿佛被压碎。“那家伙是普通人,还带来了同伴,处理起来麻烦得很。只做掉小姐就行。”
我感到肩头的爱丽丝绷紧了神经。不好,这些家伙果然是想杀掉爱丽丝。那个人言下之意是只杀掉爱丽丝不成问题,他们打算在紫苑寺家内部将她抹杀。
“别对鸣海出手!”
爱丽丝用沙哑的声音叫道。
“你、你们只想是带走我吧。”
爱丽丝想从我身上下来,我不禁死死搂住她的腰。如果在这里放开她,那我至今为止的一切辗转奔波全都会功亏一篑。
“鸣海,放开我!”
男人们从上下两侧包围过来,他们的脚步声让我耳中鲜血翻腾,噗通、噗通……不行,我决不会放手。你知道我是欠了多少人情,绞尽脑汁做了多少假设和推理,如何只靠说谎和虚张声势才孤注一掷地走到了这一步吗!
我靠向护栏,两脚使足了劲,打算背水一战。
正在这时,那个东西进入了我的视野。
耳中只剩下自己和爱丽丝两人的心跳声。我屏住呼吸,扪心自问。
我能做到吗?
随后我一脚踹开这个蠢问题,抛开一切常识——做不做得到又如何?我必须去做!
“爱丽丝,抓紧我,绝对别松手啊!”
“什——”
爱丽丝吓坏了。围拢过来的男人们也满脸惊愕,纷纷加快了脚步——因为我把脚踩在护栏上,承受着两人份的体重,准备腾空而起。
爱丽丝靠在我脸旁的双眼因恐惧而失去了焦点。一定是沉睡在心底那段记忆破壳而出,吞噬了她的理智吧。没错,爱丽丝。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就跟你父亲做过的一样。同他一样,我也做出了这个愚蠢、鲁莽、徒劳的选择,我也选择了这条疯狂得无可救药的路。
不过,有一点我跟他不同。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同伴。
我跳了起来。
刺骨的寒风瞬间将我笼罩,大楼的墙壁充满我的视野,以惊人的速度撞了过来。寒冷之中,背后爱丽丝的体温更加真切。恐惧和风压撕扯着我的双耳,我的意识仿佛要被扯离身体,被狂风刮向遥远的天际。
不行,不能在这里失去她,一定要抓住。
我伸出手,伸向远去的意识,伸向坠落的自我——
然后,抓住了那根真实存在的绳索
手掌上迸发出滚烫的触感,剧痛从手腕、手肘、肩部一直窜到背后,传遍一切用力的关节,全身的骨骼和肌腱似在发出惨叫。爱丽丝的手腕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让我难以呼吸。炽热包裹着我的身体,灼烤得令人作呕。我拼死抓住被血染得打滑的绳索,双脚交叉锁住。绳索在空中晃来晃去,以至于我的身体好几次撞在大楼墙面。
“——藤岛中将!”
绳索停止了摆动,下方远远传来一个气冲冲的声音。
“干、干嘛呢你这混蛋,不要命了!?”
虽然耳旁狂风四起,可少校的声音却清晰可辨。我咬紧牙关,克服疼痛和恐惧。虽然知道不能看,可我还是忍不住看向了下方。绳索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面,地面上少校的身影只有豆粒般大小。身处高空,不禁让我产生了下半身似乎消失掉的错觉。我屏着呼吸,从全身挤出剩下的力气,双脚踩着墙,总算平息了摇晃的身体。这时我察觉到那些烦人的声音,我慢慢地看向旁边的紧急楼梯,黑衣男们成列地站在栏杆旁,一边指着我一边嚷嚷。有几个人想跑下楼梯,却被门内冲出的巨汉们挡住了去路——是平坂帮的黑T恤。我闭上眼确认过全身的伤痛,试了试手脚都还能活动。少校吓坏了,一个劲地在下面大喊大叫。他叫我一步一步倒着下降,在墙壁突出落脚的地方稍做休息。我能听见爱丽丝牙齿打颤的声音,除此之外全是自己猛烈的心跳。
不要紧,没事的。把所有感觉集中在手脚上,集中在爱丽丝的体温上,慢慢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脚一接触到地面,我便放松下来失去平衡,不堪爱丽丝的体重倒了下去。
“中将!站起来,要逃跑了!”
少校的声音回荡耳边。我带着凌乱的呼吸抬起头,正想要回答,不知是谁抓住我的腋下,把我粗暴地拽了起来。
“少校,你背上爱丽丝,快。”
我很快认出了身旁第四代的侧脸。突然间,一股加速度加到了我已显疲态的身上。紧接着,第四代的背部以及混凝土地面便摇晃着占满了我的视线。看样子自己是被扛在肩上了——我呆然地想到。
我和爱丽丝一起被塞进第四代的车后座,之后的事我则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当时我几乎就要失去了意识,手心上的皮肤被绳子摩得伤痕累累。爱丽丝水色的礼服也到处沾满了血迹,而她本人脸上挂满了泪水,小小的拳头不停地敲打着我的胸口。
“你这个笨蛋,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她的声音因流泪而沙哑。
倒在座位上的我抓住爱丽丝的手腕。她先是一惊,然后终于挡不住决堤的泪水,一脸埋进了我怀里。胸口处,呜咽、心跳和体温和体温同时过来。
这是活着的证据。
这就够了。活着回来就够了。现在,只要这样——
加速度把我的后背拉向椅背。我的意识仿佛被压扁、拉薄,逐渐沉向黑暗。
我左手抱住那礼服身姿,最后确认过爱丽丝的存在之后,便闭上眼放开了意识。


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樱树抽芽的时节。
就这样,我以学期伊始便连续缺勤两天的光荣事迹,开始了高中三年级的生活。开学典礼那天,肌肉酸痛、遍体鳞伤的我根本连床都起不来。就算到了第二天,我的双脚还是不怎么听使唤,走不好路。
彩夏帮我把学校发的讲义和教科书等等带到了我家。
“说来,我这还是第一次进到藤岛同学你房间里呢。”
制服打扮的彩夏来到我卧室,兴致盎然地扫视起我无甚装饰的房间来。她以前没来过吗。
“结果你也做不了作业吧。”
彩夏看着我被绷带包着的手,笑道。
“啊啊,嗯……抱歉。”
“班上的人都在问我你为什么会请假。虽然不想撒谎,但毕竟不能把事情全都告诉他们,所以我只说了你和银座的女招待发生了点冲突,受了很重的伤。”
“你这让我更不想去学校了啊……”
干嘛净捡那些奇怪的关键词啊!撒个谎不就好了吗。
“对了对了,志愿调查表!老师说一定要在明天之前填好。”
彩夏从那沓讲义中将其抽出说道。
“志愿……得填三个?唔……”
我根本没工夫思考未来的事。光就眼前这些事每次就都让我疲于奔波、满身伤痕了。
“啊,藤岛同学手受伤了写不了字啊。那我来帮你写吧。就写尼特侦探事务所?还是说写尼特族就行?”
“凭什么得从这里二选一啊!”
“反正你不会上大学也不会工作吧?”
“别随便给我定性!虽然我确实没想过!”
“写平坂帮的话,会被人误会成你要进黑道吧。”
那已经算不上是误会了。
“那、那个,还是认真想一想自己来写吧。”
我问了问彩夏的志愿想作参考,不想她的目标竟然(这说法好像有点失礼)具体到了大学和院系名。一股被她甩下老远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想找个IT企业做些宣传方面的工作。毕竟周围能教我的人也有很多。”
彩夏是个很努力的人,去到哪里应该都不会错——我心想。
我们又就学校聊了一会儿,但话题最终还是断掉了。彩夏坐到我书桌旁的椅子上,望起了窗外混着新芽的樱树树梢。
“……爱丽丝她怎么样了?”
我突然想到这里,问道。
“嗯……”
彩夏嘴角露出一个浅笑,看着色调寡淡的樱树回答道:
“她在第四代一个熟人医生那里住院,不过现在还是吃不下饭,一直在打点滴。听说她要Dr.Pepper喝结果被护士骂了一顿。”
“这样啊……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我全心全意地想。爱丽丝那个时候选择了去死,如果她的想法没变的话,那一切就都是徒劳。真的,太好了。我在床上伸直了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昨天我去看过她。”彩夏低声说道,“但她还是几乎什么都没告诉我,反倒是让我说了一大堆。”
我沉默地望向自己双手上的绷带。
“所以我觉得,藤岛同学你大概也不会告诉我什么。”
我不敢直视彩夏的脸,就连一句场面话都编不出来。
“事情结束我,我会跟你讲的。”
到头来,只得放出了这种空话。
然而,彩夏还是冲我笑了:
“这样啊……原来,一切还没有结束啊。”
我点了点头。眼下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那是侦探的工作。


爱丽丝回到侦探事务所,已经是第二周周一的事了。我放学后立刻赶到花丸拉面店,把自行车停在门口,随便和明老板打了个招呼之后便跑上了紧急楼梯。当我打开事务所的门时,爱丽丝正在换衣服。
“什——”
只穿着内衣正在穿丝袜的爱丽丝满脸通红。
“抱、抱歉。”
“进门之前给我按门铃啊!”
我慌慌张张地关上门,随后门对面便传来了空罐打在上面的声音。我背靠在门上深呼吸,然后反省。最近爱丽丝不在,随便进来已经成了习惯了。不行不行。
大概等了十五分钟之后,我按下门铃。随后蓝色的灯便不高兴似的亮了亮。
“真是的,我就不在几天而已,你连最基本的礼仪都不记得了吗!和你比起来有形状记忆的衬衫都更有学习能力!”
爱丽丝用怒气满满的骂声迎接我道。
“抱歉……”
低头道歉的我,一时间竟怀念起了这种被死盯着骂得感觉,我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啊。为了不让爱丽丝看见,我低着头苦笑了一下。
不过——我抬头重新看了看侦探的样子。
“……穿的是丧服啊。”
此时,一身黑色洋装爱丽丝正在扶着头上的带面纱的小帽子。黑色的薄纱遮住了她的眼睛。
“因为昨天萤哥哥联络我了。”
爱丽丝小声地回答道。
“虽然丧服我有十几身,但想想这还是第一次以本来的用途穿。”
“是吗,你也要一起去啊。”
爱丽丝从床上下来,点了点头拉起了我的手腕。
本来的用途。今天的爱丽丝只是一个凭吊者,并不是死者的代言人。
“我只是随行者而已……侦探由你来当。”
“明白。”


在出租车里,我和爱丽丝谁都没有说话。我们只是拉着手,静静望着窗外被抛向后方的春天余韵。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明白吧——马上,一切就都要结束了。如果我们现在开口,二人之间那无法汇成语言的一切便会枯萎凋零。
终于,出租车来到医院,从后门进入了停车场。医院大楼间直通中庭的小路入口处站着一个白衣人。远看还以为是医生出来迎接,但当车子接近后,我才发现那是紫苑寺萤一。本来就面无表情的他,因为戴着耳机此刻更显无礼。然而他在看到我之后便摘下了耳机,我差点就误以为这是对我的尊敬。
“有子,你身体怎么样?”
仅仅瞥了我一眼后,紫苑寺萤一便把目光移向爱丽丝问道。
“还不错。”爱丽丝耸了耸肩。“这家医院的医生们一个个都把我当小白鼠看,但第四代介绍的医生可不一样。他们会把食物硬塞进我嘴里,搞得我跟鹅肝工厂里的鹅一样。”
“那真是太好了。”
紫苑寺萤一用一副什么都不好的表情说道。然后视线又移到了我身上。
“——你是来结束这件事的吗?”
我点了点头。
“因为这次的侦探是我……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做到爱丽丝那么好。”
“有子有我陪着,我有点联系事项要跟她说。病房就是六层一号房。”
道谢之后,我便留下爱丽丝走向了中庭深处的大楼。感觉有点不可思议。我竟然信任起了紫苑寺萤一这个男人。其他紫苑寺家的人也可能来这个医院,想从那帮人手里保护爱丽丝,交给他应该是最好的选项了吧。明明在争夺爱丽丝的战争中,我才刚骗过他。
最后我明白,他也只是在为爱丽丝着想而已。
就在我准备走进装饰着彩色玻璃的门厅时,紫苑寺萤一从背后喊住了我。我回头后,他这么问道:
“那个时候,你并没有回答我第五个问题。”
他身边的爱丽丝一脸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这……就是你的答案吧?”
紫苑寺萤一的第五个问题。
我想起第一次遇到他那天,和他的那段奇怪的对话。

——“若有子从你的人生中消失,你会怎么办?”

我点了点头。
“不管多少次我都会这么做。”
紫苑寺萤一也点了点头。他那无表情的脸上仿佛露出了些许满足,大概是我错觉吧。


六层一号病房门窗打开,床上没有床单也没有毯子。宜人的风吹起窗帘,摇曳的影子落在了地板上。
茉梨小姐正在把架子上剩下的一些小物件收进包里。注意到我进来之后,她便从圆凳上站起身来。
“……鸣海弟弟。”
叫出名字之后,她又沉默了一会儿。包含着各种感情的视线投射在我胸前的T裇上,蔓延开来。
“……你还好吗?”
开口之后,我才自觉这问题实在没什么营养。茉梨小姐淡淡笑了笑,那是我们初遇时她展露过多次的,带着几分演技的笑容。
“我一直呆在祖父身边。他们虽然不让我出去,但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是吗。太好了。”
“……邮件里也写过,祖父昨天晚上走了。”
我的目光落到了脚下。
茉梨小姐的脸上一派轻松——倒不如说是被漂白了一般,光看着她我都觉得有点难受。
“有子没和你在一起吗?萤一好像说叫她了啊。”
我指了指阳光照进来的窗户。
“她和萤一先生在中庭聊天。”
茉梨小姐走近窗户束起窗帘,黑发在轻风中翩翩飞舞。从侧脸来看,她和爱丽丝真是一模一样——我心下想着走近她的背影。
在铺满草坪的中庭树荫下,白衣男子和黑衣少女正并肩漫步。真是不可思议的对比——夏日将至,春天萌生的绿意愈发光彩夺目,然而这生命气息的正中央,那两人却强烈给人以“死”的印象。
“马上就是夏天了啊。”
茉梨小姐远远地看着爱丽丝小声说道。
“最近都没怎么工作。这可不妙,明明差不多得为五月的少女特辑做准备了。”
“已经到穿泳装的季节了。”
我也看着中庭说道。
“有个很了解流行的人跟我说,玛丽·肖恩的衣服大多由茉梨小姐你亲自做模特,但惟独泳装绝对不会。”
茉梨小姐向我脸上投以困惑的目光。
我咽了口口水,接着说道:
“之所以不能在人面前穿泳装,原因是会露出剖腹产的痕迹吧。”
一时间,没有任何回答。
风稍稍变强,窗帘被吹起温柔地拍了我的另一侧脸一下。何等的痛啊,我心想。这是刨开坟墓,羞辱死者的痛楚。承受这份痛楚的不是死者,而是为其代言的侦探。爱丽丝已经体会过了几百、几千回。可对于心理软弱的我来说,刚刚触碰那一下就非常难以忍受了。
“……你发现了啊。”
茉梨小姐终于喃喃地说道。
“……这样啊,也是。有子应该也知道了吧。”
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我还真是干了些蠢事啊。白忙了一场……还是说,因为我做了蠢事,你们才察觉到的?”
我拼命寻找着柔和的回应,但我心中的真相个个都是足以割破肌肤的利刃。没办法,这就是侦探的工作。
“你杀掉父亲,为的是避免亲子鉴定吧。”
这是最差的表达方式。无所谓了,反正血迟早都要流,那就让它从伤口中流个痛快吧。我只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就好了。
“如果祖父先去世,茉梨小姐你和爱丽丝便会被卷入遗产纠纷当中。有人怀疑你们姐妹不是光纪的亲生孩子,要你们做亲子鉴定,你就是在害怕这个。实际会不会出现你害怕的结果我不敢说,因为你们姐妹的DNA并不会被直接对比。但总而言之,你还是怕别人知道你就是爱丽丝的母亲。”
所以那个晚上,你将既是父亲也是禁断恋人的紫苑寺光纪——亲手杀掉了。拔掉呼吸机,让自己和爱丽丝从紫苑寺光严那莫大的资产中脱离开来。
“当然,可能也不止是这个理由。你一直都在照看父亲,说不定是想让他彻底解脱。但是,你之所以下定决心,就是因为那天晚上爱丽丝也在,因为她也被卷进了紫苑寺家的纷争之中。”
我的余光看见茉梨小姐微微点了点头。
“就算爱丽丝被指为凶手,你也不能说出真相。你只能撒谎说你们一起呆在寝室来包庇她。因为如果知道是你杀的人,从动机中便可能推出真相。”
茉梨小姐从鼻子里长出了一口气。
“……我真是太傻了……有子为了包庇我,自己担起了凶手的罪责吧?那时她应该就已经知道了……我真的是……太傻了。”
虽然知道茉梨小姐没有看着我,但我还是无言地摇了摇头。不,你只说对了一半。爱丽丝不是那个时候察觉到的。
“虽说一直都在做傻事,但我居然和爸爸……”
茉梨小姐的声音带着些热度,沙哑了起来。
“但是,我真的很喜欢爸爸。我希望他能再见到母亲一次。爸爸知道母亲自杀那时的样子,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所以,我想安慰他……想成为母亲的替代者,然后、然后就……”
话语融化在眼泪中,一滴一滴地落在窗框上。
与亲生父亲发生关系时,她只有十一岁。不用说,其怀孕当然非常危险。当家光严将母亲、胎儿以及近亲乱伦的事都隐藏起来,为收容过另一位禁忌的孕妇——自己的妹妹——的医院投资购置设备,让这个超早熟的生产成功了。光严对“紫苑寺血统”的疯狂执着,让本不应该诞生的生命诞生了。
而那个婴儿,则被藏在了紫苑寺的牢笼之中。这位与亦姐亦母的茉梨小姐毫无二致的少女被命名为有子,得到了除自由以外的一切。
我再一次看向了爱丽丝在蓬勃绿意中的娇小身影。
“呐,鸣海弟弟。”
茉梨小姐的声音中带着些热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呆在祖父的身边吗?每早、每晚,我一直在他耳边说话。你最心爱的光纪已经先你而去了,是我杀的。这是复仇。那些人杀了我的母亲。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但是……但是。”
两手捂着脸,茉梨小姐痛苦地说道: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人死不能复生。
这个单纯又冰冷的事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是,我不是侦探。只是一个代理,是侦探助手。拿着语言利剑无情地剖开真相是侦探的工作。而我只是站在侦探旁边,用崭新的笔记本、崭新的语言,对故事,对现实、至福和欲望的雏形进行塑造的人。我只是个作家。
所以现在,我要撒谎。
“可以回来的。”
过了连阳光都发生倾斜的漫长时间后,我的话语终于传到了茉梨小姐耳中。她抬起头,那对和爱丽丝一样的海色瞳孔中满是泪花。
“因为,你不是生下了爱丽丝嘛。她是你的妹妹,所以她的母亲也是你的母亲。刚才你也说了吧,你想代替自己的母亲。现在这结果不就如你所愿吗?随着新生命的诞生,你也成为了母亲。”
就这样,你在自己的身体里唤回了母亲。现在,在窗外那片绿色中漫步的少女,不就是答案吗?
仿佛快将嘴唇咬破的茉梨小姐摇了摇头。经春风一吹,她的眼角出飘散出一些光粒。
“那孩子是不该被生出来的。”
痛苦的声音从她染血的嘴唇间流了出来。
“祖父倒下那天,医生告诉了我。祖父真的是我祖父,他是爸爸的亲生父亲……兄妹居然生了孩子。”
我看着陷入痛苦的茉梨小姐。其实我已经知道了。只是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再开口了。
“因为是亲生父子……所以脏器移植说不定行得通。能明白吗?就是说,因为爸爸脑死亡了,所以要把脏器移植给祖父。虽然祖父年逾九十可能无法熬过手术,但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还是希望我们能够同意移植。毕竟这秘密不能告诉恭香夫人,所以医生就找到了我……”
我恍然大悟。紫苑寺萤一说过,被害者光纪病房里发现了一份“文件”。那文件便是可以表明紫苑寺光严和光纪亲子关系的器官移植知情同意书。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虽然觉得难以置信,但还是笑了。原来是这样的血缘关系啊。看来我和爸爸上床也要归咎于紫苑寺家奇怪的基因了。”
我摇了好几次头。不会的,不要那么想。
“他们说,有子体质那么奇怪,也是受我血脉的影响。”
茉梨小姐大大的眼睛中不停涌出泪水,脸颊上早已布满泪痕。
把血脉纯化至极限,自黑暗中孕育而生的孩子——就像某种奇特的植物一般。不睡觉,不吃东西,不生长,以知识为养分生存下来的少女。
“祖父在去世之前曾醒来过。”
茉梨小姐并没拭去那些眼泪,而是戏谑地扬起嘴角继续道:
“好像是把我当成有子了。他不断跟我道歉。对不起,有子,原谅我。你真正的母亲是茉梨,你是紫苑寺血统的结晶,是最高杰作。所以我才想永远把你放在身边,不让你接触外面的世界……”
她的颤抖透过空气传达到了我身上。
爱丽丝被软禁在紫苑寺大宅中,不是为了遮掩家丑。对那位被“血统”束缚的老人来说,爱丽丝是最后的宝物——这才是真正的理由。
“恶心。祖父真的很恶心。我也同样恶心。因为我也做了和祖父一样的事。居然和亲生父亲……有子会被一直关着,也全都是我的错。”
沙哑的话语落在她脚边,形成了一个血泊。
“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有子知道这件事。”
茉梨小姐垂下了目光。
“说要做亲子鉴定的时候,我真的慌了神。恭香夫人一直和紫苑寺家分居,所以并不知道有子出生的事。所以我明白,她是真的想要我们去检查。”
紫苑寺族人们应该都知道爱丽丝的母亲是谁。不知道的只有紫苑寺家“以外”的人——也就是当时分居在外的紫苑寺恭香,还有她的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那就是爱丽斯本人。
“于是我就想,如过爸爸比祖父先走的话,我们就和这场遗产纠纷无关了。而且,父亲也会轻松一些……老实说——我只是想解脱一下自己而已……”
所以那天晚上她前往紫苑寺光纪的病房,亲手拔下呼吸机,送走了亦父亦夫男人苟延残喘的性命。
说不定她也是想要斩断束缚自己和妹妹的血脉吧。
“说到底,我只是想要占有父亲而已。怀抱着污秽的想法诱惑他,结果连孩子都有了……我不想让有子知道,别人谁都好,我唯独不想让有子知道。知道的话,她肯定会恨我吧。”
茉梨小姐不停揭着自己的伤疤。而我则心酸地看向自己的脚边,然后抬起头开口道:
“她不恨你。”
茉梨小姐瞳孔中,我像是透过薄云的月亮一样说道:
“爱丽丝是不会因为这种事记恨茉梨小姐你的。”
我将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不是温柔,不是安慰,而是真相。
“……鸣海弟弟,你又明白什么呢。”
“我明白。”
我不是侦探,所以才能毫不犹豫地为生者代言。
“爱丽丝很久以前就知道你是她母亲。大概还在紫苑寺家的时候就知道了。”
茉梨小姐瞳孔中的大海仿佛被浪花打散。她从失去力气的嘴唇中挤出话语道:
“……骗人。”
我摇了摇头。
“没有骗人……‘有子’这个名字,是你父亲——光纪先生取的对吧?”
被疑惑所困扰的茉梨小姐稍稍点了点头。
“光纪先生是小詹姆斯·提普奇的书迷。这位作家虽然用了个男性笔名,但她本人却是女性,原名叫爱丽丝·谢尔顿。‘有子’这个名字,就是根据爱丽丝而取的。”
“……这我还真不知道……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喉咙仿佛被真相的冰冷和灼热撕裂,剧痛不已——
爱丽丝·谢尔顿的母亲名叫玛丽。”
几个难以言表的思念逐渐在茉梨小姐心中晕开,而我则在一旁静静等待。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她没作出任何回答,就连眼泪都在眼眶中停了下来。
“在父亲送她的提普奇著作的译者后记里,也记着这件事。说不定你父亲他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女儿洞察真相。也是因为这个,她到现在仍以‘爱丽丝’自称。她最初就已经知道玛丽是自己的母亲,也知道她一直穿的小熊图案睡衣是母亲做的。”
我再一次看向窗外。
那黑色的小小身影从树荫下走到了阳光中,然后又走进了树荫……
她不可能怀抱着恨意。因为,她活着。在那耀眼的绿色中,活着、呼吸着、用自己的双脚走着。这不可动摇的事实,有没有传达到茉梨小姐泪湿的双目中呢。
最后,我又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就算无聊、没意义、很多余,我还是要说——
“这话说来可能有些奇怪,但是……我非常感谢茉梨小姐你。”
啊,关键时候我还真是没出息,没法拽出什么漂亮辞藻来。
“因为茉梨小姐生下了爱丽丝,我们才能相遇。虽然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但那个奇迹般的女孩还是来到了我身边,对此我真的——”
振作点啊,我开始骂自己。你在这儿哭起来算怎么回事啊。
“——真的非常开心。所以、所以……”
请别再说她是不该被生下来的了。
茉梨小姐背过脸去,快步走向窗帘,双眼有了目标。她肩膀不停地震动,散落的黑发被春风玩弄,拂过旁边我的手背上。
我离开了窗边。
走出病房时,只听背后传来了低低的哭声。那声音就像积雪融化那般安静、澄澈。


见我来到中庭,在大楼墙边树荫下乘凉的爱丽丝站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丧服的裙摆随风飘动。紫苑寺萤一那白得刺眼的身影也从后面缓缓跟了过来。
“已经结束了?”
“嗯,都结束了。”
我仰头看向大楼。六层的窗户全都开着,但完全没有人影。我甚至在想,这一切不会都是梦吧?
转回视线,我略带迟疑地问道:
“爱丽丝你……不去看看她吗?”
黑色面纱之下的爱丽丝冲我摇了摇头:
“还是不见比较好。”
“嗯……”
“你要是看见父母在哭,也会觉得尴尬吧?”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没错。突然听到这么浅显的话,我又找回了现实感。
“我开车送你们吧。”紫苑寺萤一走近说道,“还是帮你们叫出租车?”
我看向爱丽丝。她用手按着快要被风吹走的帽子,摇了摇头:
“我们坐电车回去。只是到车站的话,偶尔走走路也不错。”
我瞪圆了双眼。
“真稀奇啊。怎么了?换作平时,你早就拿出什么晒伤中暑之类的借口来了——”
而爱丽丝则嘲笑般地哼了一声。
“今天我穿着丧服戴着面纱,完全不用在意阳光。而且第四代介绍的医生居然笑话我说,我这双软弱无力的腿连500米都走不到。下次我一定要徒步走到医院去嘲讽他一遍。”
闻言我笑出了声。


午后柔和的阳光下,我和爱丽丝漫步在粗叶树成排的河边。宜人的风拂过脖颈,真是绝好的散步天气。
“虽然在萤哥哥面前找了那种理由……”
我们差不多走到看不见医院的地方时,爱丽丝说道。
“嗯?”
“其实我有件事非常想跟你确认一下。”
“……哦,什么事?”
简而言之,就是只有我们两人独处时才能说吗。什么事呢?
“那个,总之……”
爱丽丝手套下的手指忸忸怩怩地点来点去。
“话说在前头,我只是单纯想确认一下你这个侦探代理做得怎么样而已!”
“行了快说吧。”到底是怎么了?
黑色面纱之下的爱丽丝虽然嘟起了嘴,但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你知道我在那天晚上都干、干了些什么吗?”
“嗯。我知道啊,当然知道。”
“真、真可疑,那你倒是说说看啊!”
“你是让我说那天半夜警报响起之前,你在我房间外假扮茉梨小姐那事?”
爱丽丝用左手压了压帽子,右手则在不停地拍动。
没错。那不是茉梨小姐,而是穿着茉梨小姐衬衫的爱丽丝。为了弥补身高差,她踩在了门外的长桌上。我竟然被这种简单的伎俩骗过,想想也真丢脸。
但是,我也没想到爱丽丝能装得那么脸不红心不跳。毕竟两人还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姐妹。
“呜、呜呜,我还以为绝对能骗过你这个愚昧的家伙,为什么被你看穿了!”
“啊,我是后来仔细想了想才发现的。那个时候茉梨小姐,呃,也就是变装之后的你不是说过嘛——‘有子是萤一一手培育出来的徒弟’。”
爱丽丝在面纱后眨了眨眼。
“那、那又怎么了?”
“茉梨小姐并不知道你和萤一先生接触频繁。她曾说,在紫苑寺家时应该只有自己和吾郎大师会与你见面。”
“啊……”
爱丽丝半张着嘴立在了当场。
“……我、我竟然连这个都没考虑到……”
“要骗人也挺费劲的吧?”
“你、你那是什么语气,装得跟个前辈一样!你想说论诈骗术你才厉害得多吗!”
虽然我没那个意思,但会被如是解读也是难免。
“那、那么。”爱丽丝在面纱后铁青着一张脸,“我、我假扮姐姐那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吗?一定不记得了吧,快告诉我说你不记得了!”
“不,我当然全都记得。”
“为什么还记得啊!明明更重要的事都被你像猴子一样忘掉了!”
我后撤一步躲开爱丽丝回身挥来的拳头。
“干嘛生气啊。因为那些话很重要我才记得的啊。”
“重、重要什么!?给我立刻忘了,现在、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才不要。说来爱丽丝,你那时到最后没把话说完吧。”
“什、什么话?”
“当时你问我想不想和你分开,我说你是我重要的伙伴。”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话被爱丽丝的大叫盖了过去。
“你说到‘有子也一定’的时候,警报就响了。”
“给我忘掉!那、那只是当时为了骗你随口说的!”
隔着黑纱完全看不到她羞得通红的面庞——这当然是说谎,她连脖子都已经红透了。
“现在,能好好说给我听吗?”
“笨蛋,怎么可能啊!”
爱丽丝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迈开步子,我也苦笑着追了上去。就算没有很赶,因为步幅的差距我还是很快走到了爱丽丝身边。
那之后,我们二人无言地走在了温暖的阳光中。路上慢跑、遛狗或是骑自行车滑旱冰的人都对爱丽丝的丧服投来异样的目光,但我们丝毫不以为意。
因为,难得我们能在这么好的天气并肩漫步。
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了。
走到能看见大桥的地方时,爱丽丝小声说道: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做的事情意味着什么吧。”
我右手挡了挡水面上反射来的细碎阳光,眯起眼睛回答道:
“知道。”
“是吗。”
又一阵温暖的沉默降临。
爱丽丝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
茉梨小姐从寝室出来的时候,可能确实跟爱丽丝说的是要给我送饭。然而爱丽丝却立刻看破了那个谎言,也明白了姐姐的意图。也是因此,她才穿上姐姐的衬衫来到了一楼我的房间——为了帮茉梨小姐伪造不在场证明。
但是,爱丽丝不止做了这一件事。还有一件——她黑进医院的系统,将紫苑寺光纪呼吸机拔下之后的警报时间延迟了。
若非如此,警报不可能在我们对话那么巧的时机响起。
而且,如果警报正常运作的话,医生和护士赶过去说不定就能把人救回来了。
因为爱丽丝的手脚,犯罪时间被延后了。一方面是为了隐瞒茉梨小姐的罪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确实杀死自己犹如活死人的生父。
爱丽丝在那段视频里的坦白不是撒谎,而是实事求是。
“我想给父亲一个痛快,同时也给自己一个解脱。”
“没有其他办法了。”
妹妹看透了姐姐的罪行,视而不见,然后——帮她完成了。
爱丽丝杀的人
我全都明白。所以我也保持着沉默,和爱丽丝一起走上了最后一点路。在等信号灯的时候,我的右手与爱丽丝的左手自然而然地碰到,然后便下意识地握住了彼此。手中小小的体温有点因为害羞而发抖。
信号灯终于变绿,我和她迈开步伐,共同走向了下一个季节。春日的午后是那么耀眼、澄澈,春风之中,谁人眼泪的味道似乎都依稀可闻。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日翻组 于 2014-9-29 13:06 编辑


7


分别是在两天后。
从学校回到事务所露面时,我就有了某种预感。令人吃惊的是,爱丽丝竟然自己收拾起了床上的东西。
“快来帮忙!呜呜,一想到自己朋友们都要挤在狭窄的箱子里,我就于心不忍……”
虽然语调中带着哭腔,但爱丽丝还是在把为数过百的布偶往纸箱里装。接到命令的我只好上前帮忙,不过她却对我装箱作业不甚满意——
“这样海豚的背鳍不就折到了嘛!”
“你把焦面包先生放那么平,还怎么和水豚区别啊!”
“别把猴子和狗放在一个箱子里,它们关系不好!”
如是抱怨一句接着一句。
待到装箱完毕,已经是一小时后了。纸箱把厨房堆了个水泄不通,我和爱丽丝则因疲乏并排躺倒在了床上。扫视过空无一物纯白的床铺我才发现,原来这张床个头这么大。我心头不由得感到一阵新鲜。
“那些布偶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看向爱丽丝,问道。或许是刚收拾过积灰布偶的缘故,她的睡衣袖子有些发黑。她凝望着天花板开始思考,那头黑色长发如同倾洒的蜂蜜一般在床单上铺展开来。
“就寄存到萤哥哥那里吧。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并不能带朋友们一起。”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终于燃起了一股无法抑制的热量。不,或许这股热量早已喷薄欲出,只是我假装没有注意到而已。爱丽丝伸手从架子上抽出了一个掌心大小的四方物件。
原来是遥控器。
随着她的指尖按下按钮,事务所里未曾间断的空调声终于像被吸进了某个深渊,不复得闻。
斯人已逝,尘埃已然落定——我已经无法再压抑这份感慨了。
爱丽丝把头转向一旁。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向床边,显示器上,六个防盗摄像头的画面映入眼帘。花丸拉面店门前的路上停着两辆车。其中一辆是黑白涂装,车顶顶着红色的灯。
画面中,几位身着大衣的男性从车上下来,与走出店门的明老板攀谈了几句。
“……姐姐她昨天好像自首了。”
爱丽丝面朝天花板小声说道。
我也对着天花板点了点头。
“向来不屑这个国家法律的我,竟然会以如此形式为一切画上句号——想来也真是个笑话。……不过除此之外,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房间里已经没了冷风的声音。爱丽丝所言的一字一句就这样不经过滤,残酷地直传到了我心里。
“呐,爱丽丝。”
“怎么了?”
“我能说句非常没出息的话吗?”
“你之前说的哪句话算有出息的?”
我没能笑出来。或许这真的是事实。
“我不想让你离开。”
“笨蛋。”
这是有史以来,这位侦探口中最为温柔的一句责骂。
“要怪就怪你太胡闹。虽然只是代理,但这也是你所侦破的案件。所以,其中的痛苦也只能由你来承担,过去几次我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我本想回应,却没能组织出语言。爱丽丝的余音渐渐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说归说,我——还是稍稍能够轻松一些的。因为在我身边,有一个支撑着我的助手。”
别挑这时候说这些啊,这我该怎么面对你?
“鸣海,如果让你在知悉一切的情况下从头再来,你会选择其他道路吗?”
闻言,我伸出双手挡住荧光灯青白色的光,说:
“不会。”
吐字之干脆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我还是会做相同的选择。”
“嗯……我也一样。”
我起身下床,但脚上使不出力,于是便又窝到了凉意尚存的地板上。爱丽丝也跟着坐到床边,而我却没敢抬起头。
“我说爱丽丝啊。咱们经历了很多事。”
我凝望着她的膝盖附近,开口道。
“而我有种感觉,好像这一切都是事先写好的,我们每天只是照着文章行动而已。”
现在的爱丽丝,肯定又露出了那张温暖而飘渺的笑容吧。正想着,少女柔和的声音悄然飘落:
“是啊。但那是你的勇气,你的足迹,你的失败,你的故事。至于这故事是你自己所选还是石板所刻,其实根本就无所谓吧?此刻你能如此陪在我身边,我很高兴。你觉得呢?”
我本打算抬头望向爱丽丝的脸,不想泪水突然滑落,于是终归还是没能抬起头。
“另外,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今后打算怎么办?
这我已经决定了。
我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
“我要写故事。”
我以颤抖的声音答道。
“为了不让某个遥远过去的自己读得茫然,我会把至今的一切都落成文字。”
同时,也是为了将爱丽丝铭记于心。
这时,一只小巧的手掌伸到了我面前。
我终于得以抬起了头。虽然觉得只有自己在哭有点不公平,但我还是握住了爱丽丝的手。
“那么,这是侦探赠予作家的礼物——”
爱丽丝笑着说:
“我帮你定个题目吧。就叫‘神的记事本’如何,很贴切吧?”

而此刻,捧在您手里的便是这本书。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日翻组 于 2014-9-29 12:59 编辑


8
  
  
就算故事业已结束,所有人的生活也仍在继续。因此,神的记事本上自然还有后日谈。
  
少校成立起一家游戏公司,发行了几款颇有深度的射击游戏,博得了一小撮人狂热的好评。他本人每天乐颠颠地忙得没头没尾,不过听我说想要取材还是爽快答应了下来。在我去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他还兴高采烈地把所谓“资料用”的真枪收藏展示给了我(持有这些东西不会惹什么麻烦吧?)。
  
第四代也新开了几家公司,其中最成功的是一家专营服装的网络销售公司。据说他们成功利用了各地流行风潮的差异云云,我看不少杂志都做了专访。未曾改变的是,每当第四代来到花丸拉面店,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与阿哲学长把酒胡闹。
  
阿哲学长成为了“挨揍店老板”。这工作乍一听可能有点不知所谓,说白了其实就是帮人处理纠纷的行当。每当麻烦缠身的客人联系学长,学长便会去到事发现场代客人挨揍,“挨揍店老板”便是由此得名。据说他的业务范围要比这稍微宽一点,下次见面我再详细问问吧。不难想象,多数生意似乎都来自黑帮一类人。
  
不过,最令我惊讶的果然还是宏哥吧——他结婚了。他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借第四代开的酒吧办了场婚礼。我从没见过谁穿婚纱能比当时的明老板还漂亮。
现在的宏哥每天都会系着黑色围裙在拉面店厨房里忙碌。据说他已经不再和女性搞暧昧,手机里女生的电话也全都删掉了。对此明老板的回应好像是“我又不在乎,你个蠢货”。最近,花丸拉面店稀里糊涂地被传成了“美貌夫妻经营、冰淇淋很好吃的拉面店”,算是小有了一些名气,女性客人也数量猛增。话说回来,现在店里拉面的味道也很不错了,你们倒是把这事也多传传嘛。
  
彩夏升入了少校的母校。咦,等一下,那所大学不是国立的,相当难进吗?听到我的提问,她笑着说道:
“选个容易考的系就没那么难了。”
不过我觉得这只是谦虚,估计她在我视野之外下了不少苦功夫吧。因为我就认识这么一个正经大学生,所以偶尔会拜托她帮我潜入图书馆。
  
  
而我则正如大家所预料,提不起劲考大学,毕业后也并不打工,只是留在家里做了一阵子家务(说穿了就是尼特族)。直到最近,我才借一本小说在新人赏里拿了个小奖,终于算是有了收入来源。虽然书卖得不怎么样,但我还是在一点点地继续着创作。因为想让姐姐早点安心结婚,前些日子我搬到花丸拉面店附近一所公寓里,开始了独居生活。
窗帘紧闭的房间中,我坐在电脑前,一边一件件回忆着高中时代经历的事件,一边写着原稿。写着写着我突然有了种感慨——到头来,自己果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啊。
毕竟要论侦探的助手,肯定还得是小说家嘛。
  
  
我忽地停下敲击键盘的手,陷入了回忆。
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有的还活着,有的则已逝去。
出手,挨揍,流泪,受苦,然后共同欢笑。经过这一个个路标,我终于走到了如今。记事本上是事先写好的剧本,还是对我足迹的记录呢?其实无所谓。如果时间能够连成一个环,这两者根本就没有区别。
总而言之,眼下我正在执笔那个离我而去的她的故事。
那也能算是我自己的故事,更是给我帮助的人们的故事。同时,它又是与我擦肩而过,最后消失在喧嚣街景中的几千个陌生人的故事。就这样,我将故事从头写到了尾。可她的影子却还是像掉在汪洋里的针一样,杳无踪迹。
于是,为了让身处遥远地点、遥远时间的人能找到我,我将自己的碎片化为故事,播散到了世界各地。
你这么做不觉得空虚吗?明老板曾打趣儿似地问道。
可能吧。我回答。不可能一点空虚感都没有。
当上小说家之后,你小子越来越爱玩文字游戏了啊。明老板笑着说。或许的确如此。悲伤就哭出来,生气就吼出来,开心就笑出来,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就是因为做不到这些,我才会去写故事。
我就在这里。
时至今日,还是忘不了你。
我的故事,就是为了将这些传达给她。
出版社那边责任编辑给我打来了电话。是的,后记已经写完了。好的,马上就给您发邮件过去。挂掉电话后,我将文件存成文本格式,然后再次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阳光透过窗子照到书桌一角,放在那里的智能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接着,那个小小机器终于奏起了歌声。应犬吠声召唤,吉他、贝司和架子鼓交织在一起,划出一道大大的圆弧。
令人怀念的旋律。自那之后就再没听过,也没指望还能听到的,无比重要的歌。
——《ColoradoBulldog》。
我心中那个锈迹斑斑的锁就这样被打开,封锁之下的记忆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一片片景色,一种种色彩,一个个声音,一句句话语,一张张笑脸,一滴滴泪水,全都在我脑中极其鲜活地苏醒了。
我拿起手机,却仍不敢相信画面上显示的名字。我将手机贴到耳边:
“……是我。”
传入耳中的是些微噪音,几声鸟叫,低低的笑声,还有——
“——你还在用那个铃声啊,听都听烦了。那之后你就没再换过手机吗?还是每次换手机都要再把铃声设成那样?”
她的声音分毫未变。
我感到一阵窒息。
“……啊……”
喉咙间只能发出橡皮与黑板摩擦的声音。
“怎么,你该不会把我的声音给忘了吧。”
我抬头望了望天花板,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膝盖,最后把视线拉回到了面前笔记本电脑显示的故事上。这是屏幕之外的事。这是现实。
我做了个深呼吸,终于从火辣辣的嗓子里挤出干涩的声音:
“……忘得了才怪呢。”
“太好了。”
电话另一头的她笑着说。
“呐,你现在在——”
问题刚提到一半,我又想起了她最开始那句话。为什么她能听到我的来电铃声?我起身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将身子探出窗口。青草散发的热气扑面而来,正午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直痛。
紧接着,在公寓后面一块满是碎石枯草的空地上,我找到了一袭纯白连衣裙的她。她放下电话,在草帽遮出的小小阴凉之下对我露出了微笑。
“好久不见了。”
“爱丽丝……”
除了唤出她的名字之外,我已经想不起要做什么了。
心脏仿佛此刻才想起要输送新鲜血液,一股麻痹特有的刺痛感瞬间传到了指尖。无法组织语言的我焦躁地抽回身子,到门口穿上拖鞋冲进了走廊。我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从小道飞奔来到了公寓后方。爱丽丝仍在那里等我。我站到她面前,呼呼地喘着粗气。
我将眼前爱丽丝的表情仔细打量一番,终于放下了心——因为她也害羞地嘟起了嘴,撇开了视线。
“怎、怎么?干嘛一声不响地死盯着我看啊,没话要说吗?”
一点儿没变,真的是一点儿没变。那之后——已经几年了?计算过了多久根本就没有意义,因为她从头到脚完全没有变化。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我坦率地说。爱丽丝脸上泛起一阵红潮,面露愠色道:
“憋了半天,要说的就是这个啊!”
她摘下草帽,凑到鼻尖几乎可以碰到的距离说:
“再给我好好看看!我的身高可是长了六厘米呢!”
“啊,嗯嗯嗯,没错没错。”
这么说来,那时的爱丽丝大概到我胸口上下。
“我每天也都在进化,早没有当初那么孱弱了。放到现在,区区一台十七寸笔记本我一个人就能搬动!”
这你骄傲个头啊,笔记本电脑一般人都能拿得动好不好。
“另外我还会骑自行车了。”
“哎……这个嘛……嗯,这个确实蛮厉害的。”
爱丽丝惊讶地仰起上半身,从下方窥探着我的表情:
“到底怎么了你,从刚才开始就不正常。该不是一个人窝在屋子里写稿写太久,忘了该怎么发声了吧?”
“不,那倒不至于。”
她知道我当上小说家了啊——我感到一阵欣喜。
“……怎么说呢……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和你说……于是就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了。”
我率直地表达出心中所想。爱丽丝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羞怯地把头转向了一边:
“是吗。……哼,我倒也能理解。”
接着她小声补充道:
“因为我也一样。”
我眯起眼睛再次确认爱丽丝的存在,生怕她会在转瞬间如雾霭般蒸发。当然,爱丽丝仍旧好好地站在我眼前。
“我有好多事情想问你,也有好多事情想和你说。可能一千零一夜都不够用。”
“嗯,我也是。不过总而言之——”
我抑制住上涌的冲动,长舒一口气舒缓了一下情绪。现在不是流泪的时候。
“我很高兴。很高兴你能回来。”
爱丽丝别开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她回应的声音细弱游丝,几乎无法辨析。不过没关系,我能领会。因为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
“不过,我这有件十万火急的事。”
爱丽丝突然提高音量说道。而我则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你写的小说我读过了。细枝末节可以不谈,但是,唔……其中对我和布偶描写也太不周到了吧!”
你还看了啊,那可真是谢谢了。啊不对,爱丽丝也就罢了,对布偶的描写才是真正的细枝末节吧!
“你才刚写完最终卷吧?发给出版社之前,先把我有标记的部分改掉。”
“……唉?为什么你会知——啊,你黑进我电脑了吧。”
“我可是侦探,这是我理所当然的权利。以你一个人的脑袋怎么可能记住那么多事件!好了,快带我到房间去。”
说罢爱丽丝抓住我的手腕,硬拉着我走向了公寓楼门口。此刻我心中则是五味杂陈。
侦探。
一成都未曾改变,回到了我身边。
“话说回来,你房间里应该开着低得令人头疼的冷气,冰箱里应该也有成打的Dr.Pepper吧?”
我笑着加快步子追到爱丽丝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就这样,我们肩并着肩,共同踏上了最初的旅程。
旅途前方是一片尚未有人涉足的沙地,即使是查遍全球的名侦探也无法检阅未来。一切都要由我们自己的手,自己的脚,自己的血来书写。那条通往雾霭朦胧地平线的路上没有道标,那片湛蓝辽阔的大海上没有航迹。那是还未点缀以真相与谎言的白纸,那是绝望、至福与现实的雏形,那便是——
我和爱丽丝的故事。
                    终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日翻组 于 2014-9-29 13:00 编辑


  后记
  
本书的最后两章,是在四年前写完的。
文件属性里有“修改日期”这么个参数,要确认起来很容易。这个仅有二十张稿纸上下、名为“神的记事本x”的文件,最终修改是在2010年。
记得五卷发售我接受采访时,有人问了系列结局的问题,那时我才第一次对“完结”有了意识。当时我的回答是“虽然不知道会在第几本,不过最终卷应该会写爱丽丝本人的故事”。回家之后我稍微琢磨了一下自己发言,觉得确实如此,然后就考虑起了具体的结局方式……当时我稀里糊涂用键盘敲出的东西,便是此前您所看到的最后两章(有人喜欢先从后记开始看的话,可能不太明白这里在说什么,真是抱歉了)。四年前写下的内容基本原封不动地用在了书里,而本书便是为了衔接这一结局而特意创作的。别看我说的好像有多了不起一样,其实怎样的故事都可以用那个结局作结,所以说到底也没什么值得自豪的。
唯有一处更改。最终章鸣海使用的手机被我明确写成了“智能手机”。《神的记事本》系列的时间设定在我创作第一卷的年份,也就是2006年。而苹果公司推出iPhone,全面占领信息社会则是次年的事。当时智能机还并没普及。背景在现代的故事如果创作时间拉得很长,基本就都会遇到这一问题——作品会因社会的进步而逐渐远离现实。
解决方案有三个。
其一是把作品拉到现实时间。不过这个方案对故事发展影响太大,实在是没有可行性。
其二是不做多想,无视合理性直接引用现实中的科技和习俗。
其三则是带着这种差异继续创作,我选择的便是这一方案。故事里明明有站在信息技术最尖端的天才黑客登场,侦探团成员们却还在用加拉帕戈斯化的手机来通讯——虽然我执笔的时候也感觉微妙,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还记得,当自己将最终章的“手机”改成“智能手机”时,终于有了种“赶上了现代科技”的安心感。
  
于是乎,时隔三年之后,新的一卷《神的记事本》终于送到了您手上。承蒙各位等待这么久,真是万分抱歉。至于我这段时间在干什么,有的人可能也知道——我又杂七杂八地写了不少系列。
《神的记事本》这一系列几乎与我的作家生涯同龄,所以当鸣海在文中感叹“和爱丽丝相遇才一年半吗……”的时候,我更是“才一年半啊啊啊啊啊啊……”的十倍感慨。旁人看到估计会相当恶心吧。
在第五卷发售时,我为整理作品时间线列了一个表,这个表现在就算完成了。
  
高中一年级  十月 ANGEL.FIX事件(1卷)
高中一年级  三月 两亿日元洗钱事件(2卷)
高中二年级  四月 缠胸布失窃事件(5卷1话)
高中二年级  五月 酒馆异物混入事件(5卷2话)
高中二年级  五月 园艺社废社危机(3卷)
高中二年级  七月 平坂帮抗争(4卷)
高中二年级  八月 按摩女绑架事件(5卷3话)
高中二年级  九月 棒球对决(5卷4话)
高中二年级  十月 明老板结婚骚动(6卷正篇)
高中二年级 十一月 吾郎大师来访(6卷短篇)
高中二年级 十二月 流浪汉袭击事件(7卷)
高中二年级  一月 麻将馆骚乱事件(8卷1话)
高中二年级  一月 援交暴力行为事件(8卷2话)
高中二年级  二月 续ANGEL.FIX事件(8卷3~4话)
高中二年级  三月 紫苑寺家遗产骚动(9卷)
  
时长一年半,对鸣海来说如此,对我来说亦是如此。列这个表并不是为了充页数,我是希望大家可以重读一遍抑或再买一套。
  
想来在创作第一卷的时候,我并没有准备任何提纲或点子。那时我只是凑出几个有趣的角色,以“高中女生从跳楼”为发端,抱着走一步是一步的心态写了下来。“女生为什么要跳楼呢?”如果当时自己给出的答案不是“毒品”,那我应该也不会想到以东京中心为舞台,以《池袋西门公园》为模板。根据答案不同,故事可能会变成以穷乡僻壤为舞台的横沟正史风志怪侦探小说,抑或是蔓延地方都市的斯蒂芬·金风悬疑惊悚,再或是遍访超巨大学园的悬疑恋爱喜剧。顺带一提,第三个我确实在写(在别的出版社)。
动笔之前还会因为无限的可能性迷惘,写到最后却只有一条路可走——我只能认为,现在的我不过是在复述某个记事本上的条目而已。如此想来,小说家也真是个不可思议的职业。每部作品都是如此。8卷的后记里我就说过,我觉得真正“写故事”的并不是我,而是故事本身。作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角色都是自己行动的”,指的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必须要注意的是,“角色自己行动”这种感觉只有在写完后回顾时才会有。写作时作者会为故事发展头疼得抓耳挠腮,完稿后却又会把那种痛苦忘得一干二净。估计这也是为了创作下一部作品吧。有个说法说,为了再次生育,女性产后会忘记生育当时的痛苦,原理大概与之类似。
于是乎,我也到了该和鸣海与爱丽丝告别,将创作他们的痛苦抛在脑后,向下一份稿子进发的时候了。
  
本系列得以完成,真的要感谢很多人的帮助。首先是自始至终支持我的责编汤浅,还有用美丽插画赋予登场角色灵魂的岸田梅尔先生。此外还有漫画版作者,现在与我搭档另一部作品的Tiv女士以及电击大王的编辑们。我要感谢的同样还有动画版的制作人员以及声优们。鸣海与爱丽丝是两位声优各自首次担纲的主角。看到他们现如今如此活跃,虽然没有自己哪怕一点功劳,我还是觉得十分骄傲。最后,最最重要的便是读者您,请容我在此奉上无上的感谢。这部作品真的十分幸福,谢谢大家的捧场。
  
                    二〇一四年五月 杉井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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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池迷舟 勳爵
花三天从一看到九,感觉一卷结尾男主行动和茉莉是母亲这脑洞开得太大了。。。

9 年前 0 回復

lxy1996725 騎士
夭...夭...夭寿啦,坑王居然更新啦,这个世界是要完蛋了吗= =

9 年前 0 回復

水仪·依莲 皇帝
最后为什么几年后才相见
难道爱丽丝真的被抓起来了…………

9 年前 0 回復

weidongxu 侯爵
大结局!!感动ing。。最后一卷的设计依旧非常精致。。男主当幕后黑手的时候还是非常帅的。。

回去爱屋及乌的翻 Mr. Big 的唱片,居然发现2011年的动画版一话的片尾曲正是 Colorado Bulldog。。这都是设计好的吗。。

9 年前 0 回復

神帝王 王爵
感谢楼主分享,终于有下载版了,就等这卷好收藏呢,话说虽然剧透已经知道了,不过还真是虐啊

9 年前 0 回復

星沉月落 公爵
总觉得还会出一本10作为短片的样子

9 年前 0 回復

zxy900906 子爵
前有gosick,这当时动画化就可以盖棺有结果,还欠红坑

9 年前 0 回復

ssc19950401 子爵
看过离别的钢琴奏鸣曲后才知道那是难得没坑的系列小说之一,虽然本来也不长
当时想着神记什么时候会有个结局呢,第八卷似乎看不太出什么
没想到第九卷就结束

然而毕竟还是结束了
也好,很满足但又有点遗憾,就这样吧
凡是最后产生这种感想的小说都没后悔看过……

当初看到Angel·Fix的时候我到底在想什么呢,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9 年前 0 回復

WhyCan 公爵
这本也完结了么
今年完结的轻小说感觉略多撒
不过可喜可贺的事,还是把故事交代清楚了,没有出现最后匆匆收尾的情况撒

9 年前 0 回復

aterssa 侯爵
坑神填了个坑。学生会侦探的坑打算什么时候填啊?

9 年前 0 回復

328716518 子爵
天啊!看到完结的第一反应不是再见了萌萌的爱丽丝,也不是神记完结了好伤心,而是坑神居然填完了!

9 年前 0 回復

LOST_. 平民
杉井 光的小说从《神的记事本》开始了解他,然后从《请记得我》开始喜欢他的书,从《许爱之岛》开始认同他

9 年前 0 回復

zjp861799 公爵
我去 这玩意居然有9了 感谢轻国联翻

9 年前 0 回復

黄金の狮子 騎士
茉莉和有子的事我一开始就猜到了...从看到那个所谓“不应该被生下来的孩子”,以及有子的遭遇。

要说为什么?很简单,我曾经玩过一个游戏,内容和这差不多,名字叫《君の名残は静かに揺れて》。这里面的女主角和有子差不多,也是父女乱伦生下来的,生下来后被当成情妇生的孩子养育。SO...

我只是有点怀疑,杉井光这货不会也玩过这个游戏所以才有这个想法吧...

9 年前 0 回復

yy0909028 伯爵
竟然就这么完结了,哎 好悲伤啊 为什么不是爱丽丝和助手结婚结局啊

9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怎么说呢,这本也终于完结了呢。。故事有开始就有结束,人生总是充满故事。。

9 年前 0 回復

龙剣刘 子爵
我看开头还以为爱丽丝会去世啊。那祖父还真恶心啊,茉莉的事情,看到底六章时有想过这可能性,作者实际写出来还真无法接受。还有没有爱丽丝和鸣海结婚好可惜啊

9 年前 0 回復

帘外疏蕉 子爵
有生之年完结了撒花~紫苑寺家族太鬼畜了...10岁...作者你咋想的....

9 年前 0 回復

36915926 侯爵
感谢翻译 辛苦了 终于看到完结了
话说回来这一家子还真乱啊,坑王你就算要写黑也不要写这么黑吧
至于结局本身,还真没什么好说的

总之,完结撒花~~~~

9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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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日翻组 子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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