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犬小说组】水底祭典 [辻村深月][时报][TXT&封面]最深刻纯真的爱恋×最深沉幽暗的阴谋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4-9-14 21:28 编辑



水底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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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辻村深月
翻译:王华懋
图源:揍了那个点菜不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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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大奖第13位
  入围第二回山田风太郎赏
  震耳欲聋的睦代村摇滚音乐祭典上,少年广海看见了久违的织场由贵美。她那张小巧细致的脸庞,一如妖精般白皙、纤瘦修长的身材,都让广海的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移开。为什么?为什么由贵美突然回来了?
  手从薄薄的针织衫底下探进去,由贵美的乳头尖挺得令人奇怪怎么没透出衣物,而且爬满了鸡皮疙瘩。明明是第一次,手却自然地行动了。连褪下衣物都令人不耐,广海站着屈下身子。嘴巴含住从撩起的衣摆下露出的乳头,按上去似地以舌头舔触,由贵美「啊」地轻叫。听到那声音,广海再也无法回到今天来到这里之前的他了……
  由贵美母亲的葬礼结束后,广海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由贵美了,没想到这次不但遇见了她,还被她卷入了复仇计划;原来,由贵美母亲的死因并不单纯。
  最深刻纯真的爱恋×最深沉幽暗的阴谋
  辻村深月笔下,一生一次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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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辻村深月
  Mizuki Tsujimura
  一九八〇年生于日本山梨县。
  二〇〇四年以处女作《时间停止的校舍》获得讲谈社「梅菲斯特赏」。二〇一一年以《使者》一书获得「吉川英治文学新人赏」,后更改编为同名电影。二〇一二年,以短篇小说集《没有钥匙的梦》荣获「直木赏」,是当前日本文坛最受期待的才女作家。
  另着有《冰冻鲸鱼》、《我的料理量匙》、《寻找名字的放学后》、《〇、八、〇、七》、《今天是好日子》、《量身订作杀人俱乐部》、《太阳坐落之处》等书。

  译者
  王华懋
  专职译者,居于好山好水之东部,阅读翻译之余,致力于过好生活。译作包括推理、文学、实用等不同类别。




  目次

  第一章 祭典
  第二章 织场
  第三章 复仇
  第四章 湖畔
  第五章 涌谷
  第六章 日马
  第七章 水底
  第八章 广海




  第一章 祭典

  (一)

  他立刻就认出那是织场由贵美了。
  月光舞台上,NAGI正演奏着。宛如直接把手插进大脑用力搅动般的酩酊感、瞪鞋摇滚【译注:Shoegazing,一种源于一九八〇年代英国的摇滚风格,因乐手经常专注于地板上的脚踏式效果器,看似瞪着自己的鞋而得名。】、与电子音乐的融合。吉他声和反馈噪音令听众热血沸腾,音乐在露天舞台里浮游。期待着九点开始的压轴演出,七点半还算热络的场内气氛中,涌谷广海遇见了她。
  山开始染上寒意。傍晚时分零星洒下的雨丝虽然停了,但身上的风衣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湿了。虽然时值八月,但参加摇滚祭不带长袖衣服的,全是傻子。
  在摊子前面排队买饮料时,回头一看,视线与她对上了。
  广海一怔,倒抽了一口气。织场由贵美。比广海年长八岁的模特儿、女星、歌手。记得歌只出了一两首单曲,而且应该卖得不怎么样。演出的电影他看过,或许是因为模特儿出身,她的个子比周围的演员高,手脚也格外修长,脸蛋特别小巧。眼睛大得异样,加上眼神锐利,给人一种外星人般的印象,在画面中显得格格不入。只是站在那里,存在感就太过强烈。甚至跟其他艺人比起来都是。
  广海看到的电影中,她饰演性情古怪的第二女主角。大胆露出妖精般白皙的手脚,纠缠主角的模样被说是「奋不顾身的演技」,大获好评。即使穿着看似清纯的白色洋装,裙下修长的脚,还有膝头的高度仍难掩性感。那部电影获得海外大型电影奖项提名,那段时期,织场由贵美的身影经常出现在电视和杂志里——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在媒体上看到她的次数寥寥无几。
  眼前的织场由贵美看起来刻意隐藏那华艳的外貌。她戴着镶有毛绒球与耳罩、看起来很温暖的帽子,头发连同浏海全部塞在帽中。那张小鹿般的脸怔愣回视广海。广海心跳加速,不妙,他别开视线。
  他并没有特别喜欢织场由贵美,可是她那张脸古怪到令人心惊。会觉得古怪,表示印象深刻。他头一次知道,「漂亮」与「古怪」只有一线之隔。
  她可能不想被人发现她是艺人。登台的艺人与歌手都是抱着工作心态前来的,但异于他们,她看起来完全是私人扮相。
  由贵美的打扮是果阿传思【译注:Goa Trance,一种源于印度果阿的电子舞曲风格,做为服饰风格则指多彩用色、大量几何图案或图腾拼接。】系。
  摇滚祭这天的观众风格可以分成几种,不过大致区分,不是广海这种风衣配背包、完全防水的机能性登山装扮,就是披挂着让人联想到印度或其他民族服装的手织布、琳琅满目地缀以流苏、皮革饰品、五颜六色绳带的民俗风打扮。民俗风的叫果阿传思系。织场由贵美那几何花纹的大披肩感觉也像是为了御寒,而不是追求时髦。
  再次若无其事地回头时,由贵美似乎完全忘了与广海对望这回事,仰望着黑暗的天空。她身旁站了一名娇小的中年女性,但不清楚是不是她的伴。是她母亲吗?——广海寻思至此,随即想到不可能。
  织场由贵美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母亲是去年冬天才走的。
  队伍轮到他,广海点了热拿铁。自从知道每年为数众多的摊贩中,只有这家店会搬来义式咖啡机,咖啡豆现磨现煮后,从此他只在这家买咖啡。
  国二的时候,他曾在摇滚祭上充大人买了酒喝。摇滚祭之夜,人会变得放荡不羁。他期待酒和香烟一定是无上美味,没想到喝了酒却只觉得恶心,搞到后半场摇滚祭都无法享受了。他是为了听音乐
  和跳舞而来的,这样做根本是本末倒置。
  没有一个人是觉得酒好喝才开始喝的——去年交好的男人这么告诉他。自称来自东京的那个人,平常是一般上班族,每天西装笔挺去公司,他说一年几次的户外摇滚祭活动是他的心灵滋润。「心理治疗啊。」他恍惚酣醉地说,「就是有摇滚祭,我才活得下去。」
  他把广海带去他们的帐篷,地点在场地中算是绝佳,设备应有尽有,待起来十分舒适。公司奖金几乎都用在夏季摇滚祭上了。活动开始前一天,他们深夜就飞车驶过高速公路而来,入场时间一到便冲锋陷阵,抢占舞台附近的位置搭帐篷。
  为期三天的摇滚祭最后一天,最后的压轴表演结束时,时间都超过十一点了。已经来不及搭新干线回都市,大多数的听众都必须怀着开通宵的觉悟,驾车打道回府;又或是继续参加通宵活动,然后揉着饧涩的眼睛回家。从现在整整开上七小时的高速公路回家,明天就这样照平常上班——男人讲述英勇事迹似地说道。
  男人给他的热白酒他觉得还不赖。他是在男人的帐篷第一次看到纸盒包装的白酒。他觉得底下附水龙头的巨大纸包装破坏了红白酒高雅的印象,但是把酒倒进水壶,边看表演边舞动,喝水似地大口畅饮的男人看起来很畅快。男人摇晃挂在胸前有大麻标志的随身烟灰缸,笑道:「音乐真棒。」他说,「怎么想都对人生一点屁用也没有,就是这里赞透了。」
  男人并不特别。一定有许多人在这座村子的摇滚祭中追求非日常,怀着犒赏自己的心态而来。他们呼吸山中空气,把鞋子踩得满是泥泞,扯开喉咙嘶吼,在当中得到快感。
  睦代村的睦代摇滚祭——简称睦摇祭——是日本五大摇滚祭之一。与先前的四大摇滚祭相比,睦摇祭规模大,砸的钱也多,请来的乐团阵容也十分豪华,因此几年前起便与前四大摇滚祭齐名。今年是开办第十年。由于村子在招揽摇滚祭时,开出「村民免费」的条件,因此广海从国中起每年都会参加。若非如此,高中生不可能买得起三天四万圆的入场券。
  广海领了咖啡拿铁,离开队伍,绕到后面,总算能放心观察织场由贵美。即使打扮得和其他参加者一样,织场由贵美也压倒性地纤细苗条。摇滚祭有不少艺人、名人参加,也因为登台歌手有一半是来自国外的乐团,所以也有不少外国人。以这个意义来说,外貌不像日本人的织场由贵美或许融入了会场。但是毛线帽与大披肩也许某程度遮掩了她的小脸蛋和身材,但正面看到她的脸之后,广海便感觉她与这里是如此地扞格不入,讶异自己怎么会没有一开始就注意到?
  个子与广海差不多高。她穿的附有流苏、玩具鞋般的长靴没有跟。
  「黑醋栗奶,热的。」
  他听到她点饮料的声音。
  哦?他讶异。原来她是牛奶派的,真意外。
  他一边走回舞台,一边吹凉冒着蒸气的咖啡拿铁,喝了第一口。一团灼热热辣辣地落入胃部深处。
  看到艺人了——他听着NAGI的曲子,如此体会到。舞台周围,象征月亮的萤光色装饰气球闪烁着。由于天阴,看不到月亮。他瞬间想到要不要跟一起来的市村他们说,但随即打消了念头。他不想被他们以为他会为这种事兴奋,万一他们吵起来说要找,织场由贵美一定也会很困扰。而且史卡就要登上主舞台表演了,他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找艺人上。
  那天晚上,他再一次看到织场由贵美。
  NAGI表演完毕,直到史卡登场,中间有约三十分钟的空档。另一边的阳光舞台还有演奏声传出,市村跟门音说要去那边看看。舞台周围,沿着观众站立的广场,有着各式各样的摊贩店铺。大部分贩卖酒精饮料,也有当地名产,比方说嚼劲十足的睦代乌龙面、本县名产的牛奶、用这种牛奶制作的局烤料理。就像大部分的祭典夜晚都仿佛被施了魔法,摊子卖的食物每一样都美味极了,再多都吃得下去,不可思议。
  也有几间店卖烟、民族风领巾和帽子。而平常要是在街上看到,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吸引力的这些物品,也平等蒙受了祭典之夜的魔法眷顾。
  从月光到阳光。连接两处舞台的沙砾小径上,搭着由气球吹起编织而成的拱门。
  「织女」是从祭典第一年就在拱门旁摆摊的店,由一个佝腰的老妇和儿媳两个人看顾,卖些睦代名产的睦织品。
  睦代是纺织发达的小村落。战后开山采砂,砂石业和建设业随之兴起,但在那之前,养蚕和纺织是这里主要的产业。现在只要去到从前养蚕的地区,传统人家仍然可见时代错乱的织布机在屋中占据着空间。
  可是据说由于近年崇尚「手作」的风潮崛起,睦代的织品价值重新受到肯定,透过村里的老人家及女儿、媳妇之手,纺织业再次成为瞩目焦点。——这也全是摇滚祭开办的这十年之间,睦代的名字广为世人所知以后的事。最近睦织由日马开发仲介,销售到东京的百货公司,说是在都会地区,睦织
  被当成高级货,有一定的需求。
  俗气却要价不菲的纺织品,在当地没有年轻人要买。可是祭典之夜,是一年之中有最多年轻人掏钱购买睦织的日子。虽说昂贵,也不到几十万日币的地步,一般行情价,一条披巾约一万五千日币。
  ——对广海他们来说够昂贵了,不过如果夜黑风寒,气温急遽下降,销售量便会更进一步攀升。村外商家设摊必须缴纳三成的营业额给主办单位,但睦织等当地产业可以免除。而且主办单位获得的收益,依约有几成必须回馈给村子,所以睦代从摇滚祭中得到的恩惠,实在无可估量。
  织场由贵美在「织女」的帐篷里,正把黑底橘条纹的披巾放在肩上试色。看见她的身影,广海差点惊叫出声。因为那景象带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冲击。
  昂贵却俗气,没有年轻人要买的织品。
  因为戴着帽子,看不到脸,但是把披巾放在肩上,站在镜前的织场由贵美却不折不扣就是一幅画。
  那幅景象,让睦织顿时再也不是睦织,而是杂志中登场的其他都会时尚名牌了。广海蓦然理解了。即使同样是乡下地方,若是出现一个过度洗练的存在,也会迫使风景和物品不得不产生变化。
  远方传来扭曲的吉他声。
  「怎么了?」广海一直看着织场由贵美,直到门音回望这里呼唤。
  「没事。不好意思。」别开视线的前一瞬间,他瞥见由贵美伸手拿取别的织品,脸转向卖东西的老妇。她只有一个人。刚才的女性果然不是她的伴。
  对摇滚和音乐毫无兴趣的老妇,在震天价响的噪音之中,也不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活动的主旨是什么,格格不入地只是贩卖着织品。然后是伸手拿起它的织场由贵美。——忽然间,广海感到一阵讽刺。
  「织场」是村子里最多的姓氏。他听说这是全日本难得一见的罕见姓氏,但在睦代这里不同。「织场」是与产业连结在一起,显示一个人是自古以来的土着村民的、再平凡也不过的姓氏。村里也有叫作织场的地区,住在该区的众多姓织场的村人们,有些是亲戚,也有些不是。可是无论有无血缘关系,感觉这座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彼此团结与连系,就宛如活在同一片叶子的叶脉上。
  她怎么会回来了?
  织场由贵美是个目空一切、装模作样的女孩。她讨厌乡下、厌恶村子,明明是这里的人,但别说为村子宣传了,甚至从不回来向大人问候,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丫头。
  这是广海在去年代替父亲出席由贵美母亲的葬礼后,第一次看到她。当时帮忙葬礼的大人们,事后大部分都批评了由贵美。与她住在同一区的织场门音,也蹙着眉跑来告诉广海:「我爸妈也这样说。」
  可是这么说的家伙们,应该也有几个正面端详过织场由贵美的脸吧?
  一饱眼福了,他想。
  舞台正值最高潮。他边吐气边高喊「耶!」,即使在夏季也变成白色的呼吸升上虚空,反射出月光舞台的人工照明似地飘浮上去。

  (二)

  参加通宵活动,早上再下山,是广海每年的行程。瞥着从塞车的停车场一辆辆驶离,在旁边形成车龙的他县汽车,走上一小段路,便看见聚落的影子了。
  睦代村大致上可以区分为摇滚祭举办的高原地带,还有从那里绕进山区的另一侧的山岳地带。不过山岳地带很多地方不宜人居,人口明显集中在高原地带及更下方的地区。
  走着走着,看见竖在护栏旁的箭号立牌,上面标示聚落名称:「上白根」、「下白根」。
  是什么时候,他第一次知道电视和媒体上看到的小镇跟自己居住的地方不同?
  睦代村是个不用聚落的路标思考,就无法形成地图的村子。先人在山中开拓坡道,开垦出一处处能够住人的地方,形成村落。而如此形成的聚落与聚落之间,很多距离十分遥远,所以路上需要立牌标示各聚落的位置。高原这一带还好,山岳地带那边,有许多如果没有立牌,根本不晓得有那种地方
  的桃花源般地点:或是勉强仅容一辆车经过的小径尽头,有着只有四、五栋人家的小聚落。
  对广海来说,山与路,还有住人的聚落,在他的脑中是各别分割的不同地点;相对地,都会的人家从一开始就全部位在低处。可居住与不能居住的地带境界也很模糊,从小镇的一边到另一边,人家与建筑物毫不间断地绵延着。这件事在小时候令广海感到无比惊异。就连小孩子的数目也是,小镇的
  学校有好几个三十人以上的班级,睦代那种一年级当然只有一班,而且有二十个人就算多的规模完全无法相比。
  从摇滚祭会场到广海居住的聚落室平还要很久。
  门音的手机响了。铺整过的有护栏的马路另一头,云朵正反射着朝阳。
  「啊,讨厌。齁,受不了耶。」
  门音看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蹙起眉头。
  门音是第一次参加摇滚祭,广海都忠告过她了,她却穿着薄长袖衬衫和布料中有金葱的牛仔裤。
  脚下虽然蹬着运动鞋,可是有点高底,让广海看不顺眼。全是在邻市车站大楼买的、不贵也不便宜的流行品牌。跟她说要熬通宵,叫她戴眼镜来,她却不肯摘掉隐形眼镜,刚才还在不满地埋怨:「眼睛好痛!」
  「你妈?」市村问,门音点点头。
  「嗯,晚上好像打了好几次,我没理。很烦耶,都已经早上五点了耶?该不会还醒着等我吧?」
  「会场今年有讯号唷?」
  这么说来,广海有印象看到人们用手机与同伴连络。门音没有回答广海的问题,不悦地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往旁边的车子望去,看见在副驾驶座和后车座睡瘫了的参加者。他心想不能睡觉的驾驶真是太辛苦了。应该也有人昨晚的酒意还没有完全退去,如果警方现在在这里进行酒驾临检,肯定能够满载而归。不过村子和日马开发绝对不会允许警方这么做。
  「嗯,嗯。什么?——嗯,就说没事啦,广海跟市村也一起。咦?哎唷,所~以~说~!」
  不耐烦地对母亲大小声,差不多是门音的习惯了。市村对广海低喃:
  「又开始了。」
  「门音没跟她爸妈说今天要出门吗?」
  「好像说了,可是还是放心不下。有够好笑,她妈好像以为摇滚祭是不良男女的活动,门音出门的时候,她妈还哭着怪我们怎么可以邀她呢。她妈坚持说没听她说要去,两边大吵一架,门音冲出家门。在门音她妈的印象里,摇滚祭好像是有外国人在那里贩毒,然后大家嗑药嗨翻、发疯跳舞的活动。」
  「这样啊。」
  门音带着叹息的声音又传来:
  「就~说~啦~!强暴跟摇滚祭不一样啦!毒品不会自己掉在地上啦!妈,你电视看太多了啦!」
  ——他们不跟来也无所谓的。一个人来也可以,反而一个人或许可以更尽兴地享受音乐。
  摇滚祭才刚结束,却已经被拉回无聊的日常了。感觉好像还在归途就被宣告「你毕竟是这里的人」,扫兴到家了。广海故意不去看唯恐没人听见她电话在讲什么的门音。抬头一看,直到刚才还覆盖在村落上头的雾霭被朝阳融化似地淡去了。
  山间的聚落人家仿佛沉眠在水底。高原上的祭典就像一场梦幻,安静地横卧其间。不意间,他忆起山岳地区的水根湖。为了县营发电厂而造的水坝湖底下,其实淹没了一整个聚落。那是广海祖父那一代的事了。
  「那边的车子要去哪里?抄近路吗?」
  门音讲完电话,边收手机边赶上来。她回头,指着山边的远方道路说。与这边的车龙相比,那边没有塞车,车子顺畅地驶过。门音舔了一下嘴唇说:
  「我妈实在有够老古板,受不了。广海,你听到了吗?」
  「我没在听。」
  门音瞪也似地看广海。
  她露骨地甩动包覆在脸周的短鲍伯头。门音有着双眼皮分明的大眼睛和直挺的鼻梁,唇色无时无刻都是鲜红的。我没有化妆,我天生就是这种唇色——每次碰到学校生活辅导,她就这么对老师辩解。
  门音在班上很受欢迎,说她长得像偶像明星。也有人对广海说:「你们居然是同村的青梅竹马,羡慕死了。」可是或许是因为从儿时就看惯了,对广海来说,门音并不是多具魅力的存在。门音的大眼睛和红唇让他觉得像日本人偶,但也就这样了。会让人联想到头发自己变长的诅咒娃娃,或是用来
  供奉早夭幼童的木头人偶,令他有点心里发毛。
  广海从她身上别开视线,望向车龙,回答第一个问题:
  「是去水根湖吧?应该还要塞很久,也有人顺便去那里观光,而且虽然要绕一大圈,可是从湖那边也可以下山。」
  「咦?那种空无一物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而且你说从水根湖那里下山,那边正在炸山采砂石,很危险耶。」
  「一大早的话,还没开始作业吧。我喜欢水根湖,有时候会一个人去。」
  广海冷淡地说,门音听到这话,说「那下次我们一起去」,他假装没听见。

  六岳郡睦代村位于该县最北端的六岳南麓,总人口两千一百零七人,总面积一百十四平方公里。
  幅员广大,但人口密度低,符合一般说的过疏地区基准。要前往有新干线车站和机场的县政府所在地也很不方便。
  村子里虽然有从以前延续至今的建设公司和小型建商、商店,但没有大型企业,几乎所有的村民都依靠传统产业维生,或是到邻近的市镇工作。
  睦代村这样一块广袤荒僻的乡间地区,即使市町村合并的机会到来,恐怕也无人愿意接收吧。早在平成时期的大合并【译注:平成的大合并约为一九九九年至二〇一〇年,此次的市町村合并,使得日本市町村的数量几乎减半。】断然实行之以前,这块土地就一直被人这么奚落。
  如果无法确保自主财源,找到复兴村落之道,村子唯有衰退一途;而为了设法存活,村子想到的简单明了的对策,就是观光业。那是距今近四十年前的事,当时东京一家叫日马开发的企业,推出开拓别墅地区的方案。理由几乎完全是因为睦代土地低廉,但一开始好像只是社长日马晋介想要盖一栋自家公司的招待所。当时全日本景气如日中天,富人钱多到没地方花。村子立刻大表兴趣。
  村子入口附近的高原打造出小木屋风的别墅地区,山上的一部分开拓成滑雪场和高尔夫球场。一开始出于尝鲜心态,县内外来了不少观光客,但随着泡沫经济破灭,景气低迷,观光客人数也遽减了。
  夏季,高原的凉爽可以做为避暑胜地的卖点:但是到了冬天,六岳刮下来的北风冷得毫不留情。
  尽管气候严寒,降雪量却少,所以贸然兴建的滑雪场即使到了滑雪季,也几乎必须全面依靠人工雪,雪质很糟,不受都会滑雪客青睐。别墅地区逐渐人去楼空,看准滑雪客商机而建的度假小屋和饭店也陆续倒闭。
  十年前的摇滚祭招揽,对村子来说是第二次的挑战。
  这个案子提出时,日马开发与村子起了争执。相对于兴致勃勃的日马,村子仍多保守心态,即使对滑雪和高尔夫球能够想像,但摇滚乐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完全未知的领域。
  再说,会找到睦代这里举办摇滚祭,原本也是出于消极的理由。摇滚祭是被上一年举办的其他地方政府赶出来的。周边居民对于垃圾、噪音等缺乏公德心的行为抗议连连,主办单位三番两次受到警告,这时又因为参加者用火不慎,引发森林火灾。幸而当时天候不佳,正下着雨,火势很快就扑灭了,但这场火灾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使得当时的摇滚祭风评扫地。外来群众忘情的喧哗,被视为是失控年轻人的不正经活动。
  当时广海还是小学生,但他记得公民馆几乎连夜开会,大人们争论不休。他亲眼看到有村长和议会人士轮番来找经历教职后担任村会议长的祖父商讨,村民也不停地打电话来。对于摇滚祭,广海的祖父和父亲似乎是站在推进派的。他们说防御心不必那么强,耐性十足地向村民解释摇滚祭是什么玩意儿。父亲姑且不论,但广海没想到他一直认为冥顽不灵的祖父居然理解摇滚祭这种年轻人文化,令他大感意外,所以当时的事他印象深刻。
  结果决定接纳摇滚祭的,是当时的左东信繁村长和日马开发社长日马荣介。然后以结果来说,两人的决定现在被视为一次英明的抉择。
  村子接纳摇滚祭时,开出了许多条件。广海现在蒙受恩惠的「村民免费入场」只是小甜头,最重要的条件是要求摇滚祭在转移阵地时,将名称从过去的「夏季摇滚祭」改成「睦代摇滚祭」。
  主办单位不甚情愿,认为这并不是小村子的活动,而是全国一大盛事,但最终还是答应了。而「睦代摇滚」的语感意外地强劲,使得睦代村一跃全国知名。
  原本就要放弃的观光业也起死回生了。后来的十年之间,村子产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由于村子逐渐打出名号,纺织业也有了品牌力;众人原本忧心的摇滚祭参加者的公德心,在刚转移到睦代的时候就已经大幅改善了。或许是被赶出先前的阵地,学到了教训,参加者也了解他们期待的活动是建立在多么岌岌可危的平衡之上。
  义工组织了营运委员会,连对垃圾分类一件事也澈底到近乎神经质。加上参加摇滚祭的多是大学以上的成人,所以一旦规则建立,就学习得很快。睦代摇滚祭没有发生重大问题,一直持续到今天。
  摇滚祭的来客数目,三天之间约为十二万人。
  以音乐为饵诱来这么多的人,让他们实地造访,便可以宣传村子的环境。秋季赏枫,冬季滑雪,在摇滚祭以外的季节前来睦代观光的回头客也增加了。
  透过摇滚祭得到的利润,村子并没有拿去投资多余的事业,浪费在失败上,也没有花在建造新的蚊子馆,而是用在把居民税降到比邻近市镇更低。这是为了期待在其他市镇工作的人将睦代村做为卫星城,迁入定居。有人廉价买下荒废的别墅土地一圆住家梦,最近也有不少人在退休后从都市迁来。
  结果原本是过疏地区的村子,每年人口都有了确实的成长。
  摇滚祭期间,泡沫经济残影的高尔夫球场成了开放搭帐篷的野营区。铺满五颜六色帐篷的景象十分壮观,但看起来也像是象征着转机。草皮被木桩开洞,被人的重量压扁,虽然报废了,但在高尔夫球旺季的夏天放弃了草皮的高尔夫球场,看起来就像在宣示村子毅然决定转换方向。
  当时的村长与日马开发会被视为村子的再造英雄,备受吹捧,也是很合理的事。
  讽刺的是,睦代摇滚祭开办的十年之间,与平成的大合并时期正好重叠。许多地方政府都看上(合并特例法)带来的好处,与邻近地方政府协商合并,却只有睦代村很早就发布旨为「我们要单打独斗下去」的独立宣言。等于是过去被担忧即使合并也无人愿意接收的村子,主动甩开其他地方政府的手说:敬谢不敏。
  就算现在赚钱,但也是这十年的事,没有人知道今后的十年将会如何——两边的市镇说服睦代接受合并协议,但从左东村长那里接下村务的当时的御仓村长坚持己见,说市町村合并只不过是一场地方政府的裁员行动。这番话里头,应该也有不少对于一直被视若庞大累赘的反弹心理。看到睦代富起来了,这时才想靠上来分一杯羹的邻近市镇,也确实是过于自私自利了。
  结果睦代村成了县内唯一留下来的村子。
  除了睦代村,六岳郡其他町村合并成新的六岳市。因此县内变成有六岳市、以及只有睦代村一座村子的六岳郡,非常容易混淆。
  在这年头判断只靠自己的财源就能运作的睦代村,看在邻近地方政府的眼中,似乎显得傲慢,动辄将其视为眼中钉:但全国的合并浪潮平息下来的现在,就连小孩子的广海也认为睦代村的判断是对的。而且生长的村子名字消失在新的市名之中令人寂寞,也很可惜。毕竟都有睦代摇滚了。只要摇滚祭持续下去,村子也会以这样的形式永远存续下去吧。
  摇滚祭来到睦代以后,最大的功绩再怎么说都是让村里有了车站。
  第三年的时候,村子正中央盖起了日马开发出资建设的私铁车站。是从六岳市入口的JR车站延伸而来的路线。为了来到我们村子,头一次有了电车。仿佛象征着睦代的富裕,老年人们开心地谈论着。电车来了。

  回到室平,入口处的大石墙上坐着一个老人家。
  是惯常的早晨风景了。老人注意到广海,改变搁手的拐杖角度,招呼着:「真早啊。」
  「是去祭典吗?」
  「是的。早安。」
  自从懂事的时候开始,这个老人每早都会坐在这里看聚落的孩子上学去。广海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们从没有比招呼更进一步的对话,广海也不知道他是地区哪户人家的人。这个村中大半的大人,对广海来说都是这样的存在。
  回到家中,抹掉鞋底的泥巴,有声音招呼「你回来了」。回头一看,母亲美津子站在那里。与其说是一晚没睡在等他,更像是已经起床在准备早饭了。一头长发束在脑后,腰上系着围裙。
  「我回来了。」
  「怎么样?今年人也很多吗?」
  「感觉比去年多。可能是因为天气好。」
  「要吃早饭吗?」
  「不用了。我睡一下再去学校。」
  听到这话,美津子皱起眉头。她仰望走廊上的壁钟,「顶多只能睡两小时耶。」她忠告似地说。
  今天是星期一。广海就读邻市六岳市的高中,那是所谓的升学高中,即使在暑假,也在中元连假后安排了课外加强班。「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去学校了。」母亲耸耸肩。
  「真了不起。你好好送门音回家了吗?」
  「嗯。」
  其实他拜托市村送了。市村跟门音家住得比较近。门音扫兴地鼓起腮帮子,可是或许也是困了,没有抗议得多激烈,默默跟市村一起离开了。
  「织场家打了好几通电话来呢。」
  这里很多姓织场的人家,不过跟广海家最亲近的「织场」是门音家。广海默然,只抬起视线,母亲接着说:
  「门音的妈妈说都跟她说不行了,她还硬要出门,伤脑筋。还说广海也一起,应该没事,可是让
  他们去那种地方不危险吗?听到这话,妈都笑了。」
  广海听着母亲的声音,把怎么抹都抹不干净的运动鞋用力往玄关「砰」地一摔。声音意外地响亮,干燥的灰泥散落一地。
  「我告诉她说,我们家的广海年年都去,看起来真的非常开心。也有些年是自己一个人去的,所以摇滚祭不像织场太太担心的那样,是什么危险的地方。」
  「这样。」
  「嗯。」
  脱下运动鞋摆好,站起来往自己的房间去。擦身而过时,广海说:「我放学回来再拿去外面的水龙头洗干净。」
  「没关系,妈帮你洗。晚安,广海。」
  「晚安。——啊。」
  「什么?」
  「爸在睡觉?」
  「哦,他醒着。」
  美津子目瞪口呆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没在那边碰到吗?他昨天出去,说什么去了……晚上有他怎么样都想看的表演,就出门了。他好像看完就回来了,可是都多大年纪了,还兴奋到睡不着觉。」
  「爸去看史卡?」
  广海惊讶地反问。他知道父亲的音乐嗜好与自己相近,但没听说他也要去。父亲明明说今年虽然想看,但三天都有工作跟应酬,太可惜了。
  「妈不晓得叫什么。昨天晚上他去喝喜酒,意外地很快就结束了,所以好像临时起意。真不敢相信,你爸是骑自行车去会场的呢。」
  美津子的声音他一半也没听见。厨房里祖母唤着.,「美津子,广海回来了吗?」但广海也不应,急忙赶到二楼最里面的父亲房间。妈说爸很兴奋,应该是真的。房里隐约传出音乐声。现在还是清早,顾虑到祖父母和邻居,所以应该是用耳机在听,但还是传出可以分辨出贝斯音的沉重声响。
  广海一阵开心,冷不防就打开了门。因为就算敲门,里面的人大概也听不见。
  「爸。」
  门音的母亲批评摇滚祭是可疑的活动,敬而远之;而美津子嘲笑那样的她,其实是因为她自己也有着同样的不安。她就是想要隐瞒,假装不在乎,所以才会试图透过嘲笑别人,图个安心。
  或许她认为身为现任村长之妻,接受摇滚祭是应尽的职责。明明成天嫌广海和父亲不断增加的CD和黑胶唱片占空间。明明对音乐毫不理解,却认为这样才是成熟的态度。
  开门一看,不出所料,戴着耳机的父亲注意到他,举起手来,边取下耳机边问:「刚回来?」
  「嗯。爸要来的话,怎么不打我手机?」
  「你跟门音还有朋友在一起吧?爸不想打扰你们。」
  「有什么关系?」
  金属框眼镜,配上年过四十五仍几乎没有赘肉的清瘦体格。个子不算高,但因为身材苗条,显得挺拔。看起来个性懦弱、温文、认真。这是经常被拿来形容父亲的话。实际上不只是外表,他的个性也完全如此,或许是对祖父严厉管教的反弹,在个性强悍的广海家的家族会议中,父亲也总是贯彻低调的聆听立场。
  原本的话,或许他比较适合在国中或高中担任教职。虽然看似关在象牙塔里追求学问的学者,但广海的父亲涌谷飞雄却是这座睦代村的村长。四十多岁的现任村长即使放在全国来看,也是相当年轻的首长。
  直到几年以前,飞雄还在村公所当职员,但是上次选举时,连任了两届八年的村长退出,又没有其他人出来候选,结果职员中个性最认真、为人最和善的飞雄被相中,其他职员将他拱出来竞选。据说以前担任小学校长的广海曾祖父就是在众人要求下出来担任村长,所以也是记得这件事的村中耆老强力劝说。就在没有其他人出来竞选的状况下,飞雄无投票当选。——不过在广海的记忆中,这座村子从来没有举行过村长选举。小村子或许是厌恶纠纷,每一代都顺利地直接交棒给下一代。
  飞雄就任以后,今年是第二年,与村民关系也十分良好,顺利、安分地当着村长。与决定招揽摇滚祭的左东村长,或继承左东村长,贯彻「不合并」单打独斗宣言的御仓村长比起来,飞雄确实是少了一分威严,但老人家似乎都很喜欢他,说他就是容易亲近的地方好。飞雄出于当职员时的习惯,早起拿扫把打扫村公所前,结果被女员工看到,劝阻:「你是村长,不要这样!」这让他最近都还沮丧不已。
  祖父对于飞雄的村长模样偶有「没威严」的不满之声,但广海反倒觉得父亲那种坚定但不盛气凌人的态度更令人尊敬,符合时代潮流。就任村长那一天,父亲收到许多亲朋好友透过祖父送来的红包及贺电。「我儿子当村长喽。」逢人就说的祖父就像过去的人,明白易懂,神气活现。他一定是开心得不得了吧。父亲苦笑着,说「这不是什么值得大肆祝贺的事」,一一恭敬地退回了收到的红包贺礼。
  虽然是老王卖瓜,但广海认为父亲是历代村长中最适合担任睦代首长的人。不是从追求利润的角度,而是真正理解摇滚祭的魅力、音乐的力量与吸引力而接纳它的村长,就只有飞雄一个人而已。
  「我想一个人听啊。我实在不太想让儿子的朋友看到自己打醉拳似地摇摇晃晃跳舞的样子……」
  「什么醉拳,明明就不会喝。」
  「啊,真过分,不是说好不提这事的吗?」
  广海也不会喝酒,这大概是遗传自飞雄的。因为是小村子,飞雄在婚丧喜庆和各种典礼都一定会被邀请,但那种时候,父亲总是痛苦地浅酌一两口喝不惯的酒,接下来就负责到处帮人倒酒,每回都疲惫万分地回来。
  飞雄就任村长后,三天的摇滚祭之中,能有一天去看就算好的了。这让广海感到很同情。
  说醉拳或许太夸张,但想要一个人看演唱会的心情,广海很能理解。门音和市村说想去,所以广海带他们一起去,但登台乐团的曲子,他们却说完全没听过。
  满足于乡下,就是接受思考的停滞。
  为了追求锐利的音乐,他聆听广播、在网海穿梭、购买杂志,高高竖起天线接收各种资讯。耽溺于这项作业时,广海可以打从心底感到平静。广海深信这种感觉就是他自己的摇滚。
  「安迪好像就要退出史卡了,所以我怎么样都想去看一下。如果他退团的话,应该不会再出曲子了,音乐也会整个变了。一想到这是听到史卡现在的音乐的最后机会,然后又发现现在还来得及,瞬间身体已经冲了出去。被你妈骂了呢。还惹她担心了。」
  「爸觉得怎么样?——我觉得棒透了。」
  「真希望永远不要结束。可是我衣服没穿够,冷死了。」
  看着热烈谈论的飞雄,广海开心极了。观察网路留言,他发现某个年代以上的人不是只追随自己青春时代的乐团,就是对年轻乐团敬而远之,但自己的父亲却与时俱进。这令他感到骄傲。
  说是「摇滚祭」,表演的音乐也不全是摇滚,有R&B,也有流行乐,有浩室音乐,也有电子音乐。传思音乐广海个人不太喜欢,所以睦代摇滚祭里没有这类乐团,令他松了一口气。——他不喜欢别人批评自己的音乐嗜好,所以也不想挑剔别人的兴趣,可是去年准备校庆时,门音带来当作舞蹈参考的CD全是日本流行乐的传思改编版,实在教他吃不消。
  广海的音乐嗜好深受父亲影响。父亲觉得好的音乐他也觉得好,不喜欢的他也讨厌,就这样成长。
  从小开始,他就出入这间书房,听了许多黑胶唱片和CD。父亲也是个音响迷,所以尽管身在这样的深山僻壤,广海却自幼就学会了用好音响听音乐。来玩的朋友都异口同声称赞「广海家好时髦」。
  睦代摇滚祭的难能可贵,这个村子有多少人理解?因为是在村子办的活动、因为是祭典、因为免钱。不是为了这些理由,而是因为参加的乐团真的棒呆了,几乎兴奋跳跃地期待着夏季三天祭典的人,除了自己和父亲以外,广海不认识第三个了。其他,顶多就只有表哥光广吧。
  「爸觉得今天学校请假也没关系啊。」
  说完以后,飞雄歪起脖子说:「不,要是说这种话,又会惹你妈生气了。」
  「爸,你太宠儿子了啦。」
  父亲也是熬了一整晚,今天也要出门办公。广海道了声晚安,关上书房的门。前往自己的房间途中,他听见父亲的房间里又传出史卡的音乐。

  (三)

  摇滚祭过了快一个星期,暑假也快接近尾声的傍晚时分。课外授课结束后,广海离开学校在车站等电车,门音开心地跑来搭讪:「欸,你知道吗?」
  睦代村没有高中。以过疏地区的村子而言,睦代村相当有活力,也有新居民迁入,所以也有孩童。
  学生数目虽然不多,但小学和国中勉强是继续留存着。在这里,九年之间都是同一群面孔度过,但国中一毕业,就会一口气分散到邻近的高中去。除非有相当特殊的理由,否则都会升上可以从村子通学 的六岳市公立高中。
  而六岳市立千里高中的数理班,广海他们这一届有广海和织场门音、市村昌人三个人就读。门音是因为两家父母感情不错,从以前就有往来;但市村连住的聚落都很远,是因为念同一班的关系,去年才开始常聊天。当然以前也一直是同班,只是各有各的朋友圈,并非完全不认识。
  数理班是以考大学为前提安排课程的班级,兼具补习班的性质,教科书的进度会在高二全部上完,到了考生的三年级,则全力用来准备大学考试。当然,没空参加社团活动。
  从家里骑自行车到车站,再搭上班次少、车厢只有一两节的电车,然后走二十分钟到学校,通学时间随便就要一个半小时以上。上完七堂课以后,都已经超过五点了,所以每天回到家的时候,四下部已一片漆黑。只要错过一班电车,还有更惨的悲剧在等着。一直到八点三十二分的末班车到站以前,都只能设法打发时间,或是打电话叫父母开车来接,否则没办法回家。
  前往村子的电车应该就快来了。
  来这里的高中就读的其他睦代的学生三三两两坐在候车室或月台长椅上。电车班次很少,自然每天都会碰面,一开始每次见面都会聊聊,但最近顶多招呼一两句就算了。
  门音的那句「欸,你知道吗?」照例不是广海回答,而是市村。
  「知道什么?」
  「听说织场由贵美回来了耶。」
  「真的假的?!」
  市村大叫,广海也忍不住看她。
  「而且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一星期前就回来了。她回去老家,住在那里呢。可是她妈死了,家里都没人了啊。」
  「你说她老家,是织场的家?」
  一定是摇滚祭那天回来的。门音挺胸继续说:
  「对,公民馆那边的山坡后面,破破烂烂的废屋。现在是夏天还好,平常没人住的房子感觉很冷清呢,而且那边有瓦斯跟自来水吗?我妈她们说满多人看到她的。屋子晚上好像也亮着灯。——区长他们以为有小偷,过去确定,结果织场由贵美满不在乎地出来应门。也不跟附近邻居打声招呼就跑回家,哪有这样的啊?她们家办丧事的时候,我们家还去给她们帮过忙耶。」
  门音的语气不满,但市村不停地嚷嚷着「好厉害、好厉害」。上同一所学校的这一年多,广海发现了,市村是个好人。单纯大方、天然呆又开朗,是个完全不需要音乐或书本的、也就是与广海大相径庭的类型。
  「市村,吵死了!」
  门音瞪他。
  「可是,」市村摊开双手。「艺人就在身边耶,不觉得兴奋吗?我好想看唷,她会不会出门啊?
  她一个人住吗?还是跟艺人朋友还是男朋友一起?」
  他兴奋地滔滔不绝。
  「搞不好会有周刊来采访。」
  「凭织场由贵美那种等级唷?才不会咧。她是个性派女星,知名度又那么微妙。」
  门音都说了这么多,然后才忽然小声说:「啊,不可以说出去唷。」
  「要是被市那边的同学听到就麻烦了。市村,像你这样的人好像有一堆呢。为了看艺人,前天开始就围了好多人在那里。我看那样子,她应该出不了门。」
  「有人围在那里?」
  广海忍不住蹙眉。
  他回想起葬礼时第一次进入的织场由贵美的家。老房子里大大的柿子树突破庭院的围墙,长到淆路上。想像那里被人群团团包围的景象,实在荒谬可笑。
  「很惊人唷。」
  门音点点头。
  「织场由贵美是个装模作样、忘恩负义的讨厌鬼,可是那样实在有点可怜。为了看她,还有人准备了相机在屋子外面徘徊,简直就像新闻上看到的嫌疑犯的家。」
  「不是从东京追来的狂热粉丝吗?」
  市村问,门音摇摇头:
  「全部都是村人。还有老人家跟大叔。」
  「我听说织场由贵美一直到国中部住在村子里,她从那时候就那么漂亮了吗?门音你家就在附近,应该看过她吧?」
  「她从以前就满臭屁的。还不是女星,就践得什么似的。」
  门音板着脸说,然后忽然放柔了表情转向广海。
  「广海真了不起,不会像市村那样吱吱乱叫。」
  「也不是那样。」
  「这么说来,广海参加过她们家的葬礼对吧?替你父亲出席。」
  「……嗯。」
  广海暧昧地点点头。
  他是代替忙于公务的父亲送奠仪过去的。父母说只要去烧个香就行了,然而到了现场,广海却被大人们抓住,说「既然都来了」,被逼着在里面的客厅坐下。
  连名字都不晓得的在场全员都知道自己是「村长的长男」,这让他不舒服极了。他被逼着在佛坛附近坐下,但他觉得自己甚至不是亲戚,这个座位不是他该坐的,只想赶快逃回家。
  ——村长果然不方便来吧。
  他听见一个老人家声音沙哑地说,以为是在跟自己说话,抬起头来,但似乎并不是,只见几个老人坐得像摆饰物似地,肩挨着肩,聚拢在角落,正看着这里。
  ——也难怪嘛,都闹出这种事了,他不可能来的。
  别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应答。季节是冬天,天气也十分晴朗,广海却感觉到一股湿气缠绕在穿制服的手臂上。
  他寻找应该是丧主的织场由贵美,或是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来帮忙?他环顾家中。这是一户又旧又狭小的人家。他假装上厕所,出去走廊,这次传来女人们的声音。广海停下脚步,总算在厨房里找到认识的门音的母亲。
  ——你什么都不用做。
  ——对啊,由贵美,你坐着就好。
  ——没想到你母亲居然会变成这样。
  ——接下来交给我们就行了。
  表面干燥龟裂的木制餐桌上,摆了许多包装的御荻饼【译注:把熟糯米捣成麻糬,但保留一些颗粒,搓圆后裹上红豆馅而成的糕点。另名牡丹饼,据说秋季称御荻饼,春季称牡丹饼。】。另一侧是黑色和服袖子,以及从袖子伸出去的皮包骨般的纤细手腕。
  广海直觉那是织场由贵美的手。
  彼此细语的女人声音自顾自地说着,由贵美没有要回答的样子。「没事的,由贵美。」门音的母亲说。「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什么都不必担心,放心吧。」
  如果再往里面看一点,或许就可以看到由贵美的脸。虽然广海也好奇艺人是什么样子,但当时他只是单纯想要看看固守沉默的由贵美,处在村中的女人之间是什么样的表情?就在他要把脚滑向走廊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叫他:「喂,涌谷家的!」
  由贵美无力地搁放在餐桌上的手看似一颤。感觉她似乎站了起来——瞬间,广海已经背对厨房了。他回到客厅,对老人们说「我要回去了」,走出外头。
  回到家后,祖父频频打听葬礼的情况。「他们好好招呼你进去坐了吗?」广海受不了追问,坦白说他很快就回来了,结果祖父叹息,说他没出息。
  「你是长男,连这点场面都应付不了,像什么话?要更大器一点啊。」
  祖父与时代脱节的训话令人恼火,但广海没有顶嘴。想想要在那里坐在备妥的薄座垫上,没完没了地聆听诵经,让祖父唠叨个几句,实在算不了什么。
  由贵美现在住在那个家吗?
  留神聆听,坐在车站长椅、正准备搭车回村子的高中生与大学生的对话中也提到了织场由贵美的名字。明天左右,她返乡的消息就会传遍全村了吧。
  太可笑了,他心想。明明可以在伸手可及之处看到史卡的表演,咱们的村人却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即使世界级音乐巨星就在车站前或村子里行走,大家对外国人也只敢敬而远之:然而连在电视剧演了什么角色都没人记得的织场由贵美,家门口却门庭若市。
  「市村,不会连你都要跑去守在织场由贵美家前吧?」
  「我才没那么夸张呢。唔,就算要去,也是拿来当成话题吧。」
  市村绝对会去——广海在内心叹息,电车正好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
  「真的假的!」月台角落的候车室有人大叫说。相较之下,市村刚才的叫声显得小儿科。那不客气而粗俗的声音粗砺沙哑,特征十足,只要是住这里的人,每个人都听过那声音;而且只要是睦代长大的孩子,应该都有一两次被那声音恫吓斥骂的经验。
  刚才还说得那么起劲的门音盯着声音的方向,整个人僵掉了。声音又响起来了:
  「织场由贵美回来了?真的吗?我超想见她的!」
  无法确定说话的对象是谁。从没有回应来看,应该是他听到有人在谈论,擅自插话。广海若无其事地看着,两个商业高中制服的一年级女生泫然欲泣、惊慌失措地看着说话的人。
  金发配耳环,六岳第一商业高中三年级生,日马达哉。日马开发现任社长日马荣介的儿子。平常不是叫女佣开车接送,就是骑着噪音震耳欲聋的重机上学,但今天居然搭同一班电车,真是不走运。
  雀斑与痘疤遍布的面庞显得肮脏,毫无清洁感,但五官很端正。姿势邋遢,不过个子很高,所以迫力十足。
  旁边的门音用力揪住广海制服的西装外套肩膀。市村想要瞪日马达哉,广海用眼神制止。他站到门音前面,从达哉的视野遮住她。
  ——典型的纨絝子弟。
  国中的时候,嘴不饶人的门音当着大一年级的日马达哉的面这样说,吃尽了苦头。听说达哉会从东京的学校转来这里,也跟他的素行不良有关。
  「走吧。」
  广海扯着面色苍白的门音的手,让她远离达哉。如果可能,希望能坐到不同的车厢去。

  (四)

  抓紧门诊结束后的时间,赖在候诊室吧。为了等待在村中唯一一间诊疗所帮忙的光广。
  须和光广是广海的表哥,大他十岁。他就读县内的国立大学医学系后,因为希望从事偏远地区医疗,回到了睦代。
  诊疗所里有村子雇用的老医师石川。他是前村长辛苦请来的医师,对于长久以来没有医师愿意驻诊而一直关闭的诊疗所来说,是一盏明灯。石川说好会在村中行医五年,而光广是去年才来帮忙的,照这样下去,诊疗所将来应该会以光广为中心运作。
  「咦,怎么了?村长家的小少爷,哪里不舒服吗?」
  「医生,好久不见。」
  广海正在看他拜托光广让诊疗所订的《周刊少年JUMP》,石川摇晃着掺杂白发的丰盈头发和胡子过来了。读到一半的漫画正值精彩处,但广海忍下来,阖上杂志。「我不是来看医生的。」他说。
  「那是来找光广?」
  「对,我想找他一起回去。」
  「可以啊,今天已经没什么事了。」
  石川医生用漫画中登场的仙人般声音「呵呵呵」地笑。光广从里面的诊疗室探出头来。可能是高中打橄榄球的关系,他体格健硕,宽阔的背部看起来十分可靠。虽然是表兄,但无论是脸型还是体型,都与广海大相径庭。
  「噢,广海,怎么了?」
  「表哥,可以一起回去吗?我有点事想问你。」

  光广牵着心爱的速克达机车,广海在一旁缓步跟着。八月最后一周的睦代,还看得到萤火虫飞舞。
  「晚饭呢?要不要去店里吃?」
  离开诊疗所没多久,光广就这么问。广海点点头。
  「好,如果不会给姑姑添麻烦的话。」
  「麻烦是不会,可是要先跟美津子舅妈说一声啊。」
  店指的是光广的母亲,飞雄的妹妹,也是广海的姑姑须和千鹤开的小料理店。
  原本睦代就几乎没有当地人可以去的餐馆。随着村子逐渐观光地化,只要前往从前是别墅地区的村庄入口处,就有新兴居民经营的咖啡厅和餐厅,旁边也形成了有KTV和酒吧的闹区。可是开给观光客的那种店,不是居民可以轻松前往的,对广海这种年纪的青少年更是如此。在这样的环境里,姑姑的店是他从小学就可以轻松出入、唯一自在的场所。
  来到就在诊疗所附近的千鹤的店,穿过挂了短帘的小门口,迎面便是「欢迎光临」的招呼声。看到光广和广海,千鹤「哎呀」地微微侧头。
  「广海也来了。欢迎光临。」
  「姑姑好。」
  分成桌位与吧台座,约二十席的小店里,还不见其他客人的踪影。长得与飞雄很像的千鹤那双纤细的手正在备料。她停下手来,用围裙抹着手,走到入口来。
  「广海,要在这边吃饭的话,打电话跟妈妈说过了吗?」
  每个人都说一样的话。广海在内心微微咂舌,应道:「我现在就打。」
  广海家的亲戚几乎全住在村子里。关系紧密的亲戚之间,通常彼此都不说客套话,广海也从小时候开始,就被姑姑、姑丈像父母一样斥骂着长大。跟禁止在餐桌上提起恋爱或玩乐话题的广海家不同,姑姑会轻松地问:「广海,有喜欢的女生了吗?」所以从懂事的时候开始,他觉得对于姑姑,反倒比亲生母亲更能够倾吐心事。
  小飞雄两岁的姑姑比广海的母亲更要年长,但无论外貌或举止,都压倒性地比美津子更年轻。即使不化妆或打扮,那立体的五官即使看在外甥广海眼中,也是个美女。就连脸颊上的皱纹和酒窝,也自然地成为一幅画。
  广海打电话给美津子,说要在千鹤的店吃过饭再回去,不出所料,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变得不高兴。「我都煮好了。」「会麻烦人家。」 「不要太晚回家。」广海对母亲惯常的反应一一应声,挂了电话。
  被带到里面的桌位,把脚伸长后,光广立刻问:「由贵美回来了是吗?」
  他拿起千鹤送来的小瓶啤酒,自己倒入杯中,与广海的乌龙茶杯碰杯。喝了一口后,光广摸摸下巴的胡碴子,轻叹一口气。
  广海从以前就听光广说,他和织场由贵美一直到国中,都是学长和学妹的关系。「她现在也在家,这是真的吗?就算摇滚祭那天你真的看到她。」他观察广海的脸说。
  「不晓得。可是她家周围围满了人。受不了,我们村子的人怎么闲成这样?」
  「哈哈~」
  「什么?」
  「没有啦,你虽然嘲笑市村,却还是去了织场家呢。别装了啦,青少年。」
  「我才没有……」
  广海动气,就要反驳。他介意被柜台的千鹤听到,但姑姑只是嘴边泛着微笑。
  「嗳,别生气。」光广打断他。「唔,是很可怜啊。不管是好是坏,这里都是村落社会,招摇的东西就会引起瞩目。想要看一眼女明星而跑来的老人家,都是出于纯粹的好奇,没有恶意的。虽然很多时候就是没有恶意才棘手。」
  「她没有连络表哥吗?你们不是很要好吗?」
  「我们以前交往过。」
  被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广海语塞了。
  光广若无其事地说完,下一瞬间看到广海的表情,爆笑出来。
  「开玩笑的。」他说。「别当真啦。——嗳,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之前她母亲的葬礼我去帮忙,那时我们真的久违地聊了一下。她从高中就离开睦代去东京了嘛。」
  「去东京?」
  「不是有一所叫什么学园,很多艺人念的学校吗?她就是为了进那里才离家,在那边一个人住。还自己去参加模特儿事务所的试镜。」
  「哦?」
  「因为国中一毕业就离开村子,她从那时候就被说成是怪人。」
  「——她是个怎样的人?」
  广海以为又会被蒙混过去,没想到光广一本正经地回答「可怕的女人」。
  「她是个美女,身材又好,可是不能随便靠近。——真不晓得她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连表哥也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这样。」
  由贵美母亲葬礼那天。如果可以遇到光广,或许自己也可以不必那样窘迫了。广海默默地喝着乌龙茶。
  光广离席去厕所的时候,端来料理的千鹤在广海面前摆上盘子说:
  「好怀念唷,由贵美啊……」
  虽然装作没注意,但她果然还是听见他们的对话了。
  「姑姑也知道她吗?」
  「光广带她回家过,我见过几次。由贵美家在她出生以前,她父亲就经常光顾这里。」
  「这样啊。」
  「我说广海——」
  就在千鹤想说什么的时候,光广回来了。
  「好香唷。」儿子看着料理说,千鹤对他微笑说「慢用」,站了起来,然后对盯着自己的广海小声说「下次再说」,走掉了。
  虽然介意,但七点过后开始,店里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没有半个观光客,全是村人。吧台处坐着两名男客,穿着村里的左东建设的工作服。一会儿后,那里传来「有什么关系嘛,千鹤」的声音。
  「妈妈桑,偶尔也赏个脸嘛。你会唱卡拉0K吧?」
  「讨厌啦,石卷先生,别闹我了。」
  「赏光一下嘛。车站前面那家店,这里打烊以后也还开着,我在那里等你。」
  眼前的光广叹了一口气,喃喃「真没办法」,向广海便了个眼色,悄悄离席。
  「嗳,大叔。」他插进母亲与客人之间。「别看我妈这样,她真的是五音不全,请大叔自个儿尽兴吧。」
  「噢,光广,原来你在啊?」
  「在啊。而且大叔最近是不是喝得太凶了?大叔家爷爷肝脏也不好,你也要小心啊。」
  光广以轻松的态度插进醉红着脸的客人间,喝下客人倒给他说「你也来一杯」的日本酒。柜台里面的千鹤笑着说:「不好意思唷。」——同样的场面,广海自小就看过好几次了。
  光广的祖父须和家是经营砂石业的大公司,但身为次男的光广的父亲,把家业交给哥哥,任职于道路公团【译注:日本道路公团为日本在二〇〇五年以前,负责收费道路的建设及管理的特殊法人企业。】。由于工作的关系,经常调动各地,现在也住在别的地方,只有周末才会回村子。从以前开始,姑丈就留下家人,自己一个人辗转赴任各地。他看过姑丈向飞雄埋怨:「大舅子一样是公务员,却可以待在同一个地方,真羡慕。」
  千鹤的店本来是须和家的工厂。
  广海听飞雄提过,姑姑会开这家店,是为了打发单身赴任的丈夫不在身边的闲暇。可是千鹤应该本来就喜欢跟人打交道吧。那张分明的五官,还有直率的待客态度受到喜爱,她会聆听老人家抱怨,听说更年轻的时候,还曾经被村子消防团的小伙子认真求爱。光广或许从以前就一直负责保护这样的母亲。

  两人在九点前离开店里,前往广海的住家所在的室平。
  涌谷家据说直到祖父年轻的时候,都还在山岳地区。然后水坝上面本来也有聚落,但是由于开发进行,无可奈何地迁离了。那里的居民大举迁往的地点就是室平。室平是村内户数最多也最广大的地区,光广的祖父须和家的老家也在室平。
  看到竖在众落入口的立牌时,光广举手说:「那再见了。」他说如果露脸,又会被挽留坐一下,太麻烦,所以想要趁早撤退。
  「如果光广表哥来,奶奶会很开心的。」
  「然后又被招待甜得要命的糕点,听老人家没完没了的讲古,我可吃不消。帮我说一声,有机会再过去。」
  光广在帮速克达掉头之前,叮咛:「JUMP要记得还啊。」
  广海想起背包里面最新一期的漫画杂志,露出苦笑。
  「被你发现了。」
  「我都替你在全是老人家的诊疗所订那没人看的杂志了,至少也在那边看完吧。我可要跟石川医生告状唷。」
  「就算被医生骂也不可怕。」
  临别之际,广海顺带似地问了:
  「倒是光广表哥怎么会回来故乡?当医师的话,不是可以一直待在都市吗?」
  「或许吧。」
  「那为什么要回睦代?」
  以光广而言,这停顿有些久。他忽然放柔了眼神,只说:「不久后你也会懂的。」然后也不等广海对这话发表评论,便说了声「拜」,消失在夜路另一头了。

  (五)

  即使到了周末,织场由贵美的目击情报依然陆续传来。
  都没看到她出门,吃东西怎么办啊?仿佛远远观察吸血鬼还是什么,周围居民对她松散的监视持续着。
  晚上广海有一次经过织场家前面,就像门音说的,二楼的窗户亮着灯。
  会不会只是一时兴起,回来这块土地看看摇滚祭而已?截至今日,她返乡已经第十天了。
  暑假最后一天,就算是数理班,也跟普通班一样放假。广海决定要像去年夏天一样,在村子山岳地区的水根湖前,边用耳机听音乐边看书。多美好的时光啊。
  无照骑小绵羊不是件值得称许的事,但广海像去年一样拜托光广,光广苦笑着说「真没办法」,干脆地借他了。
  即使在夏季,若是平日,就不见人影的观光地。
  睦代的山岳地区除了县营的以外,大小加起来共有三家民营企业的水坝和发电所。这块广袤的土地,不管去到哪里,无边无际,全是属于睦代的。
  其中最大的水坝湖是水根湖,往内部深入,有一处被苍郁的森林所围绕、不见天日的场所,而湖水就泛着绿光沉睡在那里。
  今年已经有人先到了。看到那纤细到几乎要折断的背影瞬间,即使不必对望,广海也立刻看出那是织场由贵美。
  她穿着五分袖白色针织衫,氛围异于摇滚祭之夜或任何一个电影角色。幽暗的湖泊中,倒映在水面的白色影子摇晃般地波动着。突兀地,广海心想村中飞舞的萤火虫,一定就是从这里出生的。
  她只有一个人。
  紧邻她旁边,停了一辆生锈而车轮扭曲的自行车,让人忍不住佩服她居然能骑着那种破铜烂铁到这里来。车篮凹陷的淑女车。她究竟骑了多久才到?意外地满有体力的嘛—,这么心想的同时,广海发现她看起来完全没有流汗。
  由贵美慢慢地回望广海。侧脸滑下粒状的水滴,又圆又大的瞳眸补捉了广海。她在哭。
  感觉一出声,她就会融入水中似地当场消失,喉咙挤不出话来。
  织场由贵美很美。美得不属于这个世界,没有真实感。
  「——你是谁?」
  好半晌之间,广海都没有发现那是在问他。




  第二章 织场

  (一)

  看着由贵美的眼睛,广海感觉到一股要把他吞没的力量。仿佛迎头沐浴到强烈放射的引力,让他动弹不得。白色的耳朵仿若妖精,前端有点尖,耳垂很薄。
  不管事后有多后悔都行,即使会搞砸,或是被制止逮捕也行,现在这一刻就是想要触摸她的感情,是从何而来?毫无根据也无前兆,却是坦白到无可救药地席卷心头的冲动。
  他回想起与同龄朋友拿艺人或班上女生当话题聊了不晓得多少次的猥亵内容。太漂亮的女人一定没办法勾起性欲,更别说像由贵美那种瘦得好像快折断、不像人类的模特儿女人。
  这是天大的谬误。
  叽、叽,鸟用一种刺耳的尖锐声音啼叫着。
  如果由贵美的下一句话再慢上一拍,或许广海已经朝她伸出手去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欲望,也一直以为自己跟同龄的朋友比起来,这类欲望要淡薄得多。
  「你是村里的人?」
  由贵美从唇间吐出的声音,就像透过隐形麦克风从遥远的某处传来似的,听起来很不真确。被那声音催促着,广海的下巴自然下落,点了点头。
  「哦?」
  她从鼻子哼出声似地点点头。明明没化妆,低垂的眼皮上的睫毛却很修长,给人忧郁的印象,不知是因为泪水,还是慢性地笼罩山地的雾气之故,睫毛看起来湿湿的。
  「叫什么名字?」
  「涌谷,广海。」
  「我叫织场由贵美。」
  「我知道。」
  由贵美状似不可思议地回看广海。「你知道?」她只说了这句话便噤声不语,视线回到湖上。
  只穿一件薄薄的夏季针织衫,无法在山里过夜。太阳出来以后,她是怎么溜出那户受到监视的家的?
  「我表哥,」
  为了避免沉默,广海串场似地出声。由贵美回头。
  「我表哥是你的学长,须和光广。你认识他吗?他现在在村里的诊疗所当医生。」
  「哦。」
  广海以为会有更大的反应,没想到由贵美只是冷冷地点点头。她兴致索然地再次注视湖面。
  真意外。光广应该还去帮忙过她母亲的葬礼,又不是从前分开后就再也没连络过,她怎么能这么没反应?广海也感到一阵失落。对广海来说,在诊疗所当医生的光广,是从以前就让他引以为傲的表訏。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若无其事地坐在她旁边看书,度过假日了。他默默注视由贵美的背,几乎快从狭窄的肩上滑落的针织衫的一边,露出底下皮肤色的带子。
  脚僵住了。视线没办法从又白又长的后颈挪开。
  「欸。」
  她突然回头,不必要地把身子拉得直挺。广海还没来得及应话,由贵美就问了:
  「你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吗?」
  「咦,可是……」
  倒了嗓的声音变得饶舌。
  「你是怎么溜出家里的?我听说你家被左邻右舍的人包围了。」
  说完后才发现忘了用敬语。广海手足无措地接着说:
  「我觉得很抱歉。这里实在太乡下了,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介意。我就是知道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才回来的。同时我也明白,其实大家对我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八岁。
  广海想到她与自己的年龄差距。听说她国中一毕业就离开村子了,所以当时的她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小。她跟自己不一样,是个成熟的大人,他心想。
  「意外地没人知道,不过我家院子跟后山的竹林连在一起。从那里的话,可以不被人看见,进去我家。只要送我到附近就行了。」
  那双具威压感的眼睛像要看透广海似地注视着他。
  「你不想引人注意吧?」
  当下他无法回答。这是挑衅吗?
  一会儿后,从广海口中冒出来的是:「你要骑自行车回去吗?」由贵美又没什么劲地应着「嗯」,走近她停放一旁的老旧淑女车。
  甚至来不及阻止。在广海面前,由贵美牵起自行车,飞快地,助跑似地跑了出去。就仿佛要利用跳远的要领,跨越那不可能飞越的湖面。
  就在几乎要栽进湖里的边缘处,由贵美白皙的手使劲将自行车推入了水中。动作之激越,让人怀疑她哪来那么大的力量。一瞬间,自行车完全飘浮在半空中。虽然不远,但飞出再也无法从岸边舍起
  的绝妙距离后,自行车撞击出巨大的水花落下湖面,哗然水声响彻四周,水花两旁架起了淡淡的虹桥。
  广海愣住,眨着眼睛,由贵美说了:
  「这里真的很深。」
  迎面淋到水滴的浏海闪着光。她的视线前方,自行车被绿色的湖水吞没了。「啵」的一声冒出一团空气,接着是一声搞笑般的「啵噗」,听起来就像把猎物吃个精光的声音。自行车连踏板以下都看完全看不见了。
  脚瑟缩在原地。
  水根湖的湖底水草交错,一旦掉下去就爬不上来。他想起小时候父母这么告诫过他。
  他不小心想像起自己被吞入理当十分熟悉的这座人工湖的湖底,想像起那种漆黑。他体认到这个地方若是不小心掉下去,不是开玩笑,真的会没命。连她的脚踏在湖面与地面的边界处,差点坠落的千钧一发,都令他吓出一身冷汗。
  「让我坐你机车后面。我的自行车没了。」
  由贵美若无其事,头发和额头滴着水回来了。做出让人吓破胆的事,却从容地面带微笑,优美至极,令人气愤。
  「是小绵羊。而且我没有驾照。」
  「没关系。无照双载,要是被抓,或许不只要上家事法庭唷。」
  教唆、引诱的明明是她,她却面露笑容。默默地向两旁扬起的嘴唇,看起来忽然染上了一抹红。
  下山的途中,广海在路旁停下小绵羊。
  不管由贵美再怎么轻,如果骑得太快,乘载两人重量的小绵羊那小小引擎还是会发出刺耳的声音,抗议操得太凶了。
  「可以不要抱得这么紧吗?」
  广海像这样载过门音几次,但门音总是客气地抓着广海,所以即使贴在一起,他也毫无感觉。
  但由贵美毫不客气,她一跨上后车座,柔软的手就毫不犹豫地搂住广海的腹部。
  广海觉得不能呼吸了。他深感到自己是个经验不足的孩子,没有自信可以平静地骑完回到村子的距离。
  由贵美干脆地说「好」,顺从地解开缠绕的手。然后不是抱身体,而是像抓衣服那样,手从广海的肚子移动到背部更上方一点的地方。接着她不为所动地问:「这样可以吗?」广海点点头,就这样,他再也无法对她说任何话。
  「欸。」
  由贵美在她指示的织场地区的竹林附近呢喃说。
  「什么?」
  「我们在摇滚祭那天见过对吧?」
  广海回头,由贵美再次问:「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
  已经进入村子里面了。广海熄掉小绵羊,免得引起注意,车子停下后,由贵美的身体这回便轻盈地完全离开小绵羊,也离开广海。
  「你都没说,我以为你没发现。」
  「我没想到你记得。」
  「好男人我就不会忘记。」
  广海错失回话的时机。由贵美的口气不像玩笑也不像认真,自己的喉咙却完全堵住了。由贵美静静地笑。
  「谢谢你。托你的福,我玩得很尽兴。我本来以为要是有村人发现,一定会到处向人说。」
  然而那一天,她却没有刻意隐藏面貌的样子。
  由贵美眯起眼睛。大而有力的眼睛一眯起来,牵动着耳鬓的眼睛就会突然显得又细又长。
  「你喜欢音乐?」
  「喜欢。」
  他想说明其实不只是喜欢,自己跟其他村人不一样,但又不敢如此大言不惭。她紧接着问:「NAGI呢?」
  「那个时候,月光舞台是NAGI在表演。」
  「我从DOUBLE ONE的时候就在听。」
  DOUBLE ONE的两人解散后,NAGI就单飞了。广海回答,一会儿后,由贵美微笑了。
  「NAGI是我朋友。」
  「好厉害!」
  对方是艺人,到处都有认识的机会吧。在摇滚祭看到由贵美后,广海就在猜她回来的理由八成是看朋友,但还是忍不住惊叹。他有数不清的问题想问,但又不想被以为自己是个追星族,正自犹豫,结果她趁着这短暂的空档说了:
  「你有笔吗?」
  「有原子笔。」
  「原子笔可以。」
  由贵美默默伸出右手。广海从提着的包包里拿出笔要交给她,结果她摇头说不是。
  「写在这里。你有手机吧?」
  她把手指朝内弯,轻轻握拳的手用力伸到广海眼前。她出示的是纯白色的手臂侧面。
  伸手一摸,她的手冰冷极了,完全不像前一刻还搂在自己的肚子上时那样。广海忍不住抬头一看,她好似洞悉了他的想法,无动于衷地说:「我手脚冰冷。」
  广海用左手抓住她的手腕,在她的手臂写下手机号码时,原本渐已平静的胸口悸动又变得剧烈。
  数字列扭曲,手指仿佛在凿刻她的手腕似地颤抖着。
  写完最后一个数字放手后,由贵美便用自己的左手轻轻按住广海原本抓住的位置。她看看数字,说了声谢。
  「我会打给你。我会回家抄在别的地方,把它洗掉。不用担心,我不会给别人看的。」
  「又没关系。」
  「没关系吗?跟我在一起会引人注意唷。」
  由贵美笑也不笑地说。
  没关系——他本以为可以当场回答,却好似在耳边听见光广对由贵美的评语:「可怕的女人。」
  「你为什么回来?只是回来看摇滚祭?」
  或许有点多事,但他纯粹感到好奇。在背地里被批评抛弃了村子的织场由贵美。抛弃的理由广海也多少可以想像得到。因为他从上了国中左右,就一直隐约预感到自己迟早或许也将抛弃这个村子。
  广海讨厌这里。大概就和她一样讨厌。
  「扫墓,祭祖。还有很多。」
  由贵美声音平板地回答。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她回来后的这十天,没有人看到她外出。
  「拜拜,广海同学。」
  之前都只喊他「欸」,这时却突然被叫了名字。广海本以为她根本不打算记住他的名字,忍不住开心起来,却又为此感到不甘。
  一阵风吹过,鼻子想起来似地嗅到竹子的气味。即使是夏季,由于山上吹下来的风,高耸的竹子表面干燥,刮出无数条土黄色的伤痕。这些竹叶在头顶同时哗哗响起来。任意生长的竹子,还有未被翻掘过的地面皆一片杂乱,完全未经整理。
  由贵美的背影远去了。约十公尺前方处有道墙,石砖墙的一部分毁坏了。若非动作轻巧的人,实在不会想要去翻越那里。
  广海望着白色的背影,回想起摇滚祭之夜。
  祭典应该是一晚就燃烧殆尽的巨大火焰。将它视为夏季唯一的享乐之夜,尽情欣赏它的光辉,以为随着早晨来临,光与热都同时消失了;然而仔细回想,自从那一晚以后,火就不断地在闷烧着吧。
  闭上眼睛,萤火虫般的幽光在眼底闪烁不止。那大概是织场由贵美的存在使然。

  (二)

  原本打算在湖边待到傍晚的,计划几乎全乱了套。
  也不想现在再回去了。广海怀着一种大梦初醒,两脚还没有完全着地的感觉走向竹林另一头,山地上扩展着森林与田地等一如往常的情景,就像是一场天衣无缝的玩笑。
  向光广借的小绵羊,等到诊疗所要关门的傍晚再还也行吧。他牵着小绵羊踏上回家的路时,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你现在在哪里?』
  美津子打来的电话为什么老是用这句话开头?
  「家附近。怎么了?」
  电话说有人来找他,她让客人在房间等,叫他快点回去。广海受不了地叹息。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不要随便让人家进我房间。」
  『妈也这么想,要他再找时间来,可是他就是不听嘛。你快点回来。』
  「了解。」
  假装不知所措的美津子的声音里,听得出兴奋的语调。
  挂断电话以后,他注意到有未接来电。是载由贵美回去的路上打来的吗?确认一看,有两通织场门音打来的电话。广海看了看,阖上手机。
  为了不让母亲发现,把小绵羊从后院牵到相连的田地里。——结果一辆黑黝黝的重机已经先停在那里了。广海把小绵羊停在旁边,绕到正门打开玄关门一看,脱鞋处凌乱地扔着一双红褐色的皮鞋。
  擦得几乎反光的皮鞋表面没有任何磨损,上头的鞋带也没有半点偏斜,绑得很漂亮。一眼就可以看出是高级皮鞋,但鞋跟部分却邋遢地被踩扁了。
  又忍不住叹息。
  「你回来了,广海。啊,已经在房间了。」
  「嗯,我就去。」
  广海垂头回答。上楼梯的时候美津子在后面说:「等下我削桃子端去。」
  看见采光窗泄出灯光,里头传来音乐声,广海打从心底目瞪口呆:你就不晓得什么叫客气吗?但
  也因为死了心,事到如今也不生气了。
  「达哉。」
  「哟,广海。打扰啦。」
  来客在房间正中央盘腿而坐,笑着的脸上是一整片赤红的痘疤。达哉说那是天生的,但同年级的女生却说坑坑洼洼的很恶心,把他给甩了,然后达哉在东京对人家做了什么?只要是这座村子的人,从老到少都知道这件事。
  日马开发的浪荡子,日马达哉。
  「不要随便跑来啦,至少也打通电话吧?」
  「你不是说你今天放假吗?我猜你反正也很闲。」
  达哉呕气地噘起嘴唇说,用指甲留得很长的手指懒洋洋地压压耳朵。久违的褪色褐发,从近处一看,干燥得形同枯草。
  达哉阖起正在看的广海的漫画,问着:「最近怎么样?」
  「嗳,我是常看到你啦。你还是老样子,老跟那个女的混在一起,连招呼也不肯跟我打一声。」
  「你以为是谁害的?」
  「我害的。」
  达哉灿烂地笑,简短地回答,接着问:「你不上那个女的唷?」广海轻瞪他一眼,他立刻耸耸肩。
  「嗳,太麻烦了是吗?可是好厉害唷,广海。我刚才听伯母说,你在那所好学生念的高中是全年级第一名?不愧是广海。」
  「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想到母亲趁着自己不在,对着达哉拐弯抹角地炫耀的模样,他就一阵恶心。达哉反瞪广海说:「甭装啦,很酸耶。」就算这话有一半是玩笑,广海也不想跟他对望。冷不防地,达哉眼睛的温度陡然下降,声音和表情也变得凌厉,无法想像上一刻还在笑。「断线」这样的形容,是不是为了这家伙而存在的?广海偶尔会想。
  他自认为清楚达哉的来意。不出所料,达哉用毫不客气的口吻突然问了:
  「欸,织场由贵美的家在哪儿?」
  广海默默看达哉。
  「由贵美好像回来了不是吗?」
  达哉那双分明的双眼皮眼睛看起来总是佣懒地一片迷蒙。因为这样,总是摸不透他究竟是在看哪里。广海回答:
  「好像是。大家都在传,我听说她家前面围了一堆人,去看看就知道了吧?她家的话,每个人都知道。」
  「所以我才问你在哪里啊?」
  「我不晓得你喜欢织场由贵美。」
  广海觉得烦地说。达哉房间的A书和杂志里的写真偶像,几乎都是肉感型的。就连住在他家工作的女佣——广海想起那个人,但没有提起。
  「是不喜欢,可是去看一下也不会怎样吧?」
  达哉眯起眼睛。
  「我又不会干嘛,不用担心啦。」
  「她家在哪里,随便找个人问就知道了吧?干嘛特地跑来问我?」
  「随便找个人是要找谁?谁都可以问?大家都知道?可是你觉得这座村子里有谁会告诉我这种事?就只有你而已啊。」
  眯起的眼睛里,虽然只有一点,但渗透出亲昵的表情。
  「我就只有你一个朋友嘛。」
  广海不晓得那孩子气的声音是不是刻意装出来的。这几年之间,他总算理解到达哉没那么灵巧,能够出于心机或算计来摆出各种表情。
  他不否定、也很清楚达哉俗气、粗鲁且下流,但是对于被达哉称兄道弟,也不感到排斥或疑问。
  「过阵子再带你去。」
  广海没有说他才去了织场由贵美家,刚见过她。与此同时,他也预感到对等一下要去还小绵羊的诊疗所的光广,大概也会将由贵美的事保密。
  「告诉我大概位置就好了啦。你不想跟我走在一起吧?」
  达哉用指甲搔着脖子说。眼皮上的血管抽搐弹跳。自虐的发言听起来像是在闹别扭或是责备,但其实并没有太深的含意。达哉只是什么也没想。
  「画地图给你可以吗?」
  「不晓得耶,我太笨了,看不懂地图。」
  达哉不晓得是认真还是打趣地笑了。然后他恢复一本正经,接着说:「要在织场由贵美回都市以前告诉我啊。」语气虽然亲密,却不容许他装糊涂。
  「你真的什么都别做唷。」
  「知道啦,不会给你添麻烦。」
  上了邻市不同高中以后,达哉现在结交了广海以外的朋友。村子以外的、不知道达哉过去的人——或者是尽管了解那些过去,仍与他交朋友?他们像达哉的喽罗似地黏在他身旁。
  广海觉得他有了伙伴,而且想要知道织场由贵美的家,这两件事加起来只会带来不好的结果,做了个深呼吸。
  达哉看广海。
  「欸,光广的诊疗所还没进这期的JUMP吗?」
  广海隐藏涌上心头的安心,「那边。」他指着搁在房间角落的包包说。「果然是你A走的。」达哉皱起眉头。
  广海读国一的十月,日马达哉以不合时节的转学生身分,转入大他一年级的国二班。
  日马这个姓氏带给众人极强烈的印象。每个人都想:是那个日马开发家的儿子。
  刚搬来没多久,达哉就被父亲日马荣介带着,第一次拜访广海家。他的父亲说明达哉本来和父母住在东京的家,但因为生病,需要调养身体,所以搬到空气清新的乡下这里。现在想想,那简直就是笑话一桩,难以置信;但一脸无趣地低着头的达哉,四年前个子比现在还矮,女生般俊秀的脸庞也是,只要闭嘴不吭声,看起来也有那么几分楚楚可怜。更重要的是,看看那粗糙的皮肤,说他身体不好,也令人信服。
  「——他跟广海同学年纪也近,达哉就麻烦你多照顾了。」
  日马荣介挤出笑容说,旁边的达哉微微抬眼,只是瞧不起人地瞥了广海一眼,一声也没吭。当时的达哉理了颗大平头。
  虽说住在同一个地区,但达哉生活的日马家别墅与广海家距离颇远。日马荣介是带着儿子一户户拜访这中间的人家吗?未免太郑重其事了,广海感到讶异。
  第一天不好的态度令人介意,但达哉表面上很快就融入学校了。在每个学年只有一班的国中,日马达哉的存在确实引人注目,但也不全是负面的招摇。他从当时就很没口德,在人前突然大小声的行径也和现在一样,但大家都只觉得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可爱坏小子。
  可能是记得来家里打过招呼,达哉只要碰到广海,就会「哟」地打招呼。有时上下学碰到,藉这类机会聊着聊着,彼此的语气渐渐变得亲密。在全是熟面孔的小学校里,几乎没有人去意识到学长学弟的上下关系。即使就像跟同年级的朋友说话那样亲昵地攀谈,达哉也没有介意的样子。
  广海不经意地提到他喜欢音乐,结果达哉把满山满谷的CD装在纸袋里,拜访广海家。这是广海第一次让达哉进房间。
  达哉从车上搬下大堆东西时,广海和驾驶座的女性对望了。她朝广海若有似无地轻点了一下头。
  身上的针织衫是鲜艳的红,相对照地,略施淡妆的脸却很苍白,头发也只是随手束在后脑而已。
  「你姐姐?」
  「帮佣的。」
  达哉回答的口气听起来像揶揄,让广海介意,但回答的内容更让人惊讶。她怎么看都才二十出头,跟广海心目中的女佣形象相差甚远。
  「很不错的女人吧?」
  达哉没品地笑,推推广海的背。据说达哉家里,只有他跟女人两个人住。他说是把在东京的家雇用的女佣,就这样一起带了过来。
  这时广海第一次得知她的名字叫英惠。英惠现在也住在达哉家,但不知道她姓什么。
  达哉给他的CD种类形形色色。滚石和披头四父亲也有,不过广海还是收下来做为自己的房间收藏。途中他问了好几次:「真的可以吗?」这实在是慷慨过头了。达哉只是无甚兴趣地应了声「我不要了」。「倒是借我漫画吧。」然后他擅自翻看起别人房间的书。
  虽然也有不感兴趣的,或自己已经有的CD,但收获极大。也有很多歌手是在达哉给他的CD里第一次听到,现在仍然喜欢。
  广海很快就发现很多CD甚至没有拆封。底下有几张仍附有防盗塑胶锁,让他总算下定决心询问。防盗锁上印着广海没听过的店名,或许是东京的店。
  「这是偷来的?」
  广海刻意装出不在乎的声音。与其说他想要这些CD,到了不惜伪装自己的地步,倒不如说他介意看在来自都会的达哉眼里,自己会不会像个一板一眼的乡下土包子。
  对于广海的虚张声势,达哉不知是否觉得没那个必要,也没有责怪,只是满不在乎地答了声「对」。甚至没有从读到一半的漫画抬头。
  「都偷来了,却连一次也没听吗?」
  「只是偷来换钱而已。我叫他们随便偷一些来,可是他们说日本音乐区在柜台前面,不好下手,结果就全是西洋音乐了。其实日本的价钱比较好。送你吧。反正这一带又没有中古店,而且就算卖了钱,也没地方花。」
  达哉坦承说还来不及脱手就搬家了。
  「东西部塞在我行李里,意思是麻烦的东西也跟我一起送走吧。」
  「你搬家搬得很仓促?」
  「被赶出来的。」
  不知为何,广海忽然想到他第一天来打招呼时的大平头。头发在搬来的这三个月之间长得满长了。原本广海模糊地以为是先前的学校如此规定,但这时他才发现,当时的平头短到近乎异常。
  「被赶出来?」
  「嗯。」
  达哉没有再说什么。
  关于偷窃,他说「叫他们去偷」。广海强硬地不去正视隐约可以想像的事实。在这座勉强只有几家小商店和便利商店的村子,要是有人敢做那种事,别说名字了,连家人和住处都会变得人尽皆知。
  他忽然感到达哉是一种陌生的、异于自己的人种。
  那天以后,达哉开始到家里来玩,广海的父母也都欢迎他。
  但是广海把从达哉那里听到的事,几乎原原本本地向飞雄吐露了。对于才念国一、只知道教科书上写的清高道德观的广海来说,达哉的存在是个威胁。他非常震惊,实在无法藏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面。
  听到广海的话,飞雄露出严肃的神情沉默了半晌。「唔……」他夸张地呻吟,「得找个机会和达哉好好谈谈呐。」然后喃喃说。
  「CD唷,真伤脑筋呢。其实最好是能还给店家啦。」
  听到那与达哉散发出来的毒气太过不同的悠闲语调,广海放下心来。自己确实是个一板一眼的乡下土包子,但他觉得在父亲面前,自己这样就行了。
  「他说他是从东京被赶出来的。」
  「那是达哉心情上这么感觉吧?他爸爸妈妈不晓得是不是很忙,后来连一次也没有来过睦代呢。」
  与亲人分开,和女佣两个人住在一起,确实或许很寂寞。
  早晚都得和达哉好好谈谈,这一点广海也是一样的吧。几天后,众人一口气得知了达哉会从东京来到睦代村的理由。
  门音与达哉,是哪一边先挑衅的,广海并不清楚详细情况。
  在那之前还成天黏在广海身后的门音,怎么会变成那样?
  广海和门音家之间,本来两边的母亲感情就很好。两人尚未出生的时候,一知道肚子里的宝宝性别,母亲之间就指腹为婚,说长大以后要让两人结婚。被视为令人莞尔的茶余饭后话题动辄提起的这件事,让广海烦透了;而喜孜孜地谈论又是自己的母亲美津子,他真想叫她饶了他。但门音或许因为从小就有点早熟之处,对于其他女生,她总有些志得意满地主动提起这件事。
  上了国中以后,门音确实不再像小学那样正大光明地表示好感了,然而旁人依旧都把门音和广海视为一对看待。
  ——日马学长有点帅呢。
  门音开始会故意像这样说给广海听。然后听到这话的瞬间,广海在认清他过去好歹对门音还有超出单纯青梅竹马的感情的同时,他的心也完全离开了门音。
  他没有告诉门音,他跟达哉好到会去彼此家玩。
  广海很快就从传闻中听到门音与达哉不知道是哪一方先告白而开始约会,并失败告终。门音宛如悲剧女主角般在教室哭泣,女生们团团围住她安慰。「是学长太坏了,他怎么可以这么没神经?」「就算门音再怎么可爱,他也不能那样啊。」
  每当女生们与门音的前男友在狭小的校内擦身而过,便会指桑骂槐地窸窣低语,这样的情景也不稀奇了。
  门音在达哉的教室前做出一样的事时,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走吧。」
  女生们说着,返回隔壁教室。门音也回去自己的座位。
  就在这个时候,达哉默默地走进一年级的教室里。他走近那群女生。
  达哉俯视门音,逼近过去说了声「欸」。其他女生吓得闭嘴,但门音很强悍。她应着:「干嘛?」
  果敢地回瞪达哉。
  「上次的话,你再说一遍看看?」
  广海不懂那是在说什么,但门音似乎心里有数。她哼笑一声,毋宁是要堂堂昭告众人似地说了:
  「典型的纯絝子弟——」
  话没有说完。
  说到一半,达哉扎在门音手背上的雕刻刀前端已经抵达了桌面。
  不可思议的是,门音本人还没吭声,周围的女生们已经尖叫起来。或许疼痛不会那么快感受到吧。
  广海目击到门音的视线移向被钉在桌上的手,就宛如被大头针钉住的蝴蝶标本。他从没看过如此残酷的视线移动。门音迅速交互望着自己的手背,以及做出这种事的达哉。视线像眨眼那样快速地,来回了两趟。或许她想要相信这都是假的。
  哭喊般的尖叫响起。
  广海赶上前去,途中发现她是在喊「好痛」。「门音!」他忍不住出声。他看见达哉的脸松垮下来。状似满足地,甚至是畅快的。
  门音惨叫,左手按在被刺穿的右手上,挣扎着想要甩掉刀子,同时达哉的手再一使劲,把雕刻刀更深地按进手背里。比起刺穿手掌这件事,广海每一想起那一按,就禁不住颤栗。这段期间,达哉完全面无表情。
  「门音。」
  广海喊她的名字,手放在她的肩上。脚尖整个紧绷、痛苦不堪的门音口中已经传出了几十声的「对不起」。脚尖在桌底下痉挛似地绷得直挺挺的,僵直地颤抖着。
  「对不起、对不起,把刀子拿掉,我不会、我不会再说了。放开我、放开我。」
  贯穿手掌的刀刃,还有被钉住的手掌底下汩汩涌出的鲜血沾污了桌面和地板,门音拼命忍痛按住伤口的左手也一片鲜红。女生们尖叫着远离。
  达哉看着搂住门音肩膀的广海,眼中浮现甚至可形容为爽朗的表情。
  广海会瞪他,是因为不晓得其他还能怎么做。在失败的约会中,达哉告诉门音我们的亲密交情了吗?一想到这里,心脏便窝囊地剧烈跳动,他干焦急起来。
  达哉放开了握雕刻刀的手。即使如此仍维持着相同的垂直形状刺在上头的那把刀,究竟是便了多大的劲刺下去的?面容扭曲的门音大声呻吟着,自己拔掉了那把刀。拔掉之后她又哭了。按住手掌道歉的恳求声,这回开始倾诉起痛楚,净是哭喊「怎么办」。
  「万一手废了、万一手废了怎么办……」
  她大声地呼喊广海的名字。「广海、广海、广海。」
  广海忘了羞耻与厌烦,抱紧了门音,没有余裕去感觉她的体温。他对眼前的达哉害怕得不得了,与其说是为了让门音闭嘴,更像是为了承受恐惧而紧抱住她。
  达哉的右手沾上了门音的血。达哉已经不看门音,而是只看着广海。那双眼睛移动到自己手掌上的血。
  「脏死了。」
  他低喃,手插进口袋,离开教室了。在他行经的走廊和二年级的教室里,又传出新的惨叫,迎接衬衫染血的达哉。
  丢在门音桌上的雕刻刀上贴着姓名标签。全新的刀柄上贴着「日马」两个字。娟秀的女性字迹与达哉完全不搭调。上面也沾了血。这字是他家的那个女佣写的吗?一旦做出突兀的想像,广海就再也无法正视了。
  事情闹开来了。
  达哉搬来第一天以后,他的父亲第一次来到村子。
  日马社长、当时的御仓村长还有门音的父母当天就坐下来谈,门音的伤被当成美术课的意外处理。明明那天根本就没有美术课。
  广海虽然介意背后有着什么样的内情、有什么在策动,但看到不甘心地咬唇低头的门音视线前方,紧握着缠上白色绷带的拳头,他就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一天之内,整座村子恍然大悟,原来达哉会来到村子里,根本就不是为了调养身体。
  据说达哉在东京和同伙一起对同年级的女生施暴。不合时节的搬家第一天,来打招呼的达哉在父亲身后呕气地默不吭声、他的大平头、送给自己的还附有防盗锁的CD——广海依序想起了这些。还有达哉意味深长的那句「被赶出来」。
  「施暴」这个词是不是太好用了?班上的男生偷偷摸摸,议论对女生施暴的细节究竟包括了什么。其中一个就像在炫耀刚学会的早熟,低喃「当然包括强奸吧」,兴奋不已;听到这些,尽管身在谈话圈子,广海却几乎快昏厥了。自己与达哉之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正以惊人的速度高高筑起,变得越来越厚。至少如果达哉有什么辩解就好了,然而他却什么也没说。
  「——门音,你还好吗?」
  漫长的讨论之后,从国中校长室走出来的御仓村长,在广海等人面前露骨地对门音说。嘴上说得担心,脸上却挂着笑。接着是格格不入的一句:「讨厌的事最好快点忘掉。」
  门音默默垂着头,另一只手掩住包绷带的手,像要把它藏起来。看到村长的态度,广海了解到:
  啊,这个人早就知道了。知道达哉做了些什么、他有多危险。瞒着他们的,就是这个人。
  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怒意涌上心头。比起达哉,他对村长的愤怒更要强烈,到了连他都感到惊讶的地步。他几乎快吐了。
  达哉请了几天假后,又满不在乎地继续来上学了。可是周围的反应已经截然不同。以门音为中心的女生们防备似地,在达哉面前屏声敛息,再也没有人称赞他帅气了。男生也是一样,如果达哉问话,他们会回答,但没有人会主动去跟达哉扯上关系。虽然是乡下国中,但也有被称为不良少年的学生,不过与达哉相比,顶多只能算是些吊儿郎当的家伙,就连制服穿得邋里邋遢的他们,似乎也失去要拉拢达哉加入、或向他谄媚的意思了。
  这样的他怎么会中意自己,广海实在不明白。达哉一脸若无其事,继续跑到广海家玩。
  「哟,借我漫画。」
  一样住在室平,年纪相近,这或许是理由之一,但广海父母的态度也是原因之一吧。
  几乎全村每一户都在议论日马开发的浪荡子,广海家也不可能不谈到达哉惹出来的问题。
  住在一起的严厉的祖父母当然大声抨击。其中曾经担任过村议会议长的祖父更是怒不可遏,把御仓村长和日马荣介批评得一无是处。「我本来就对现任村长的做法看不顺眼!」——对行政的不满、还有自己担任议长的时代是如何与他周旋的。唯独此时,广海才能用一种大快人心的心情听着祖父这些话。祖父说这要是以前的左东村长,态度应该可以更强硬,祖母也大表赞同。但与门音的母亲要好的美津子助阵似地在一旁附和时,却被飞雄制止了。
  「做坏事固然不对,但达哉是广海的朋友,最好不要说达哉的坏话。」
  飞雄的语气顾虑到广海,同时也是真心在为达哉担忧。
  「达哉现在在学校也只有一个人吧?」
  「嗯。」
  「真伤脑筋。如果没有谈话对象,有可能反而被逼到走投无路啊。」
  晚饭后,与广海两个人独处后,飞雄悄悄对广海开口了。
  「如果达哉又来家里玩,爸妈不会有意见,所以你不用在意我们。」
  广海惊讶地看父亲,父亲微笑了。
  「那孩子抽烟对吧?」
  「……嗯。」
  广海也看过几次达哉在校舍后面或是放学路上和同年级男生一起抽烟的场面。他应该也被老师警告过。不过自从发生门音的事以后,就连像那样混在一起的朋友都不敢靠近他了。
  「我想那孩子也是把我们和你放在心上的。就算在我们家待很久的时候,他也从来不在这里抽烟。」
  当时虽然甚至感觉不到那类征兆,但现在广海觉得御仓村长的位置由飞雄来继承,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飞维的眼界之广,甚至让广海觉得有他这个父亲,令人骄傲。
  如同父亲的预言,达哉再次来找广海玩了。祖父和母亲表面上没有反对,这全靠父亲的说服吧。
  广海的心情很复杂。
  事发以后,虽然手不至于残废,但门音泪流满面地向广海倾诉「医生说疤会留一辈子」,再次以超过孩提时代的积极开始纠缠他,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去坦率地接纳。暴力是不对的——自己信守的道德观遭到他人破坏的恐惧,也依然残留在心里。
  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想拒绝达哉。比起在这个村子里自幼相识的门音,可以纯粹乐在其中的谈话对象,毫无疑问的是达哉。
  「不好意思啊,广海。给你添麻烦了。」
  本以为达哉会闪躲那件事,没想到他笑着主动提起了。广海没吭声,他便说:「我不晓得她是你马子。」
  「她不是我女朋友。」广海说,达哉微微抬起视线,喃喃:「这样啊?」
  「啊—啊,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乐子?」
  从那阵子开始,这话就成了达哉的口头禅。
  广海很快就发现乍看之下粗鲁而漫不经心的达哉,其实并不是个蠢人。这也就像飞雄所说的。
  达哉在外头完全不找广海说话。他们并没有说好,达哉却甚至不表现出他们认识的样子。广海什么也没有失去,可以像过往那样,继续和其他同学一样保护着一看到达哉就整个人动弹不得的门音。
  可是每次那样做,他就会有一股强烈的内疚,还有一种想要尽量远离达哉和门音那些同学的冲动,有时他觉得连这些都被达哉给看透了。他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何时达哉会靠上来亲昵地喊他的名字:「哟,广海。」
  开始出入广海家的几年之间,达哉开始向广海的祖父学将棋,吃过美津子煮的晚饭再回家。广海有时也去他家吃英惠煮的饭,在达哉的房间聊过头,就这样留下来过夜。——虽然事后美津子训他训到几乎快哭出来。「我本来想要晚上过去接你的。」听着她责备的声音,广海厌烦透顶了。
  广海认为关于达哉,家中的反应最简单明了的就是美津子。一开始明明拒绝,但是达哉在家里不会动粗,还开心地吃她煮的饭,喊她「阿姨」,她一下子就得意忘形了。就仿佛村里其他人都害怕躲避的外头世界的猛兽,却只有自己驯服得了。「我跟织场家不是也很好吗?所以其实我的立场很微妙,不过达哉跟我那么亲,我也实在没法拒绝啊。」看到美津子对祖母或飞雄微笑述说的那张脸,她那种近似伪善、毫不遮掩的优越感,令广海感到羞耻。
  尽管欢迎达哉来家里,其实美津子没必要地担心他会不会被附近的邻居看到—和门音的母亲在一起时,她依然高声痛骂日马开发。
  「妈怎么会那样?」——广海向飞雄埋怨过。广海已经发现,与深思熟虑的飞维比起来,母亲是个简单明了的俗物。飞雄笑着回答:「妈就是那样,才会两三下就接受我们的意见啊,不是吗?」父
  亲说,「这样不就好了?」
  广海不得不认清,这就是自己居住的村子。只要待在这里,就无法逃离。

  与达哉的往来,从他上高中后以就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了。即使如此,他们仍旧维持着可以不说一声就突然来访的关系。
  尽管幅员广大,但大部分都是山地的睦代,生活圈的住宅区其实很小。而甚至连其中的主要地区织场在哪里都不晓得,达哉对这里的地理就是如此生疏,就这样直到今天。
  这样就好了——广海告诉自己。即使可以拜访的朋友家只有广海的涌谷家一户,反正达哉是迟早都要离开这里的人。即使他不熟悉村中的地理也无所谓。
  达哉回去以后,手机又接到门音的来电。广海这次总算接了电话,被责备为什么不回电。广海简短地问她有什么事,门音闹别扭地说:「太迟了。」她说数学有不懂的问题,想要去找他问,但已经 晚上了,不能去了,太迟了。
  「这样啊——」广海喃喃,挂了电话。

  (三)

  不是通讯录上的名字,也不是〇九〇开始的手机号码,从睦代的四位数市外区号开始的号码,广海只想得到一个。
  他没想到她真的会打来。与她道别三天后的晚上,由贵美打电话连络他。
  『我是织场。』
  她说。
  月亮出来了。
  对路灯稀少的睦代来说,这是相当罕见的明亮夜晚。时间超过十一点,晚上家人都很早睡的广海家,感觉不到任何人的气息。广海小心不吵醒睡着的家人,小声应着「嗯」,声音都沙哑了。
  电话另一头传来她笑的气息。
  『现在可以碰面吗?如果可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厨房电灯泡坏了,我不能去买,这一带商店也很远,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是一百型的白热灯炮,一百V九十WL。』
  WL,她发音道。是在念手中电灯泡表面上的文字吧。
  『你家有备用灯泡吗?』
  「应该有。」
  备用的应该收在楼梯底下的储藏室才对。——如果没有,得设法弄到才行——明明不晓得该上哪儿找,广海却这么决定。
  『你到竹林上次道别的地方来。我去接你。』
  「好。」
  在遭到左邻右舍监视的家,甚至无法取得必要物品的她的境遇,唯有现在令广海打从心底感谢。
  离开房间,蹑手蹑脚拿出灯泡,静静关上家门的时候,身体奇妙地火热,连脚都快抖起来了。
  跨上自行车,仰望夜空。窗户漆黑的家家户户,即使在清明的月光下,轮廓仍消失不见,仿若一幢巨大的建筑物般连成一团,没有远近感。广海在视野左右捕捉着这些宛如无止境地追赶上来的长影般的影子,专心致志地骑着自行车。
  他担心叽叽叫的车灯声和灯光会被发现,骑到一半就关掉了。曾被照亮过的路途,即使有月光,也一口气变得阴暗,黑暗变得浓重。
  抵达后,广海把自行车拖入竹林,靠放在织场家的围墙上,免得被人从外面的马路看到。
  「广海?」
  围墙里传来叫声。广海压抑兴奋的心情,「嗯」了一声,翻过墙壁。
  由贵美背对月光而立。屋子仿佛处在比周围其他人家更深沉的睡眠中,阒寂而寒怆。反射着月光的二楼窗户,窗帘没有拉上。
  「谢谢。」
  对她的声音点头时,喉咙紧张作响。
  广海留意不弄出声响,跟在她后头走着。被高墙围绕的庭院,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出有多么地荒废。这原本是一座颇为美观的庭院吧。庭石倒塌翻覆,高矮不一的杂草拂过广海的脚。
  他被带到厨房后门,进入屋中关上门,她回头的时候,广海总算能够呼吸了。投射着由贵美与自己的影子的墙壁上,有一部非常老旧的冰箱和微波炉。一股酱油与味噌混合般的味道传入鼻腔。
  是葬礼那天由贵美坐着的厨房。她再次说了:
  「谢谢你来。」
  广海递出装了灯泡的袋子,由贵美笑道:「得救了。」厨房很亮,抬头一看,天花板上的照明不是灯泡型的。由贵美问广海:「你要喝什么?」
  虽然由贵美回来有一阵子了,这里仍明确地残留着她母亲居住的气味。即使在高龄化持续进行的村子里,这栋屋子也算是相当老旧的。
  「你吃东西都怎么办?」
  「随便吃。我平常就吃得不多。」
  看看她清瘦的身子,感觉确实如此。「喝可乐行吗?」她又问。
  她把流理台中注满了水的两只杯子冲干净,从冰箱取出瓶装可乐倒进去。广海拿着其中一只,凝视手中的玻璃杯。廉价的苹果图案,还有酿酒公司的名称。由贵美手中的是无尾熊的图案,以及其他酿酒公司的名字。是祖父常喝的、容量可以一次喝完的日本酒厂商。
  「杯子是干净的。」
  由贵美指着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杯子说。
  「我们家都用这种杯子。一般玻璃杯很容易破,但这种杯子很坚固,告诉你用了多久,你都不会
  相信。虽然很旧了,可是仔细清洗过很多次,很干净的。把蛋壳丢进里面摇一摇之类的。」
  「蛋壳?」
  「那样杯子就会很干净了。」
  她倾斜装了可乐、表面图案变得更清楚的玻璃杯喝着。
  「以前我觉得很丢脸。同学来我们家玩,喝饮料的时候,我妈还是祖母都会拿这种杯子装。明明也不是没有像样点的杯子,却被发现我们家爱用这种杯子,被笑成是乡下人,很土。」
  「什么乡下,不都一样住在睦代吗?」
  广海忍不住笑了,但由贵美没有笑。
  「意思是在睦代里面也特别乡下、特别土。」
  半年以上无人居住的家,即使是夏天,也十分寒冷。不论遗留的生活气味有多浓,还是感觉得出来。这个家已经被抛弃,不再被使用了。
  由贵美带广海上二楼。即使隔着袜子,楼梯每一阶的冰凉仍渗进脚底。每踩一阶,木头就吱嘎作响。二楼感觉比一楼更要荒废,一片灰蒙蒙。广海嗅到桑叶般的气味,鼻腔深处敏感地作痛。
  来到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底下,由贵美在唇前竖起食指说「嘘」。她悄声问「看得到吗?」然后离开窗户背贴墙上。广海默默地站在她旁边。
  窗户另一头,手电筒的光就像灯塔照亮海面那样伸进室内来。
  「喏,就说今天不在嘛。」
  虽然小,但有人声。由贵美朝着广海好笑地呶呶嘴。就像在呢喃:看吧。
  「真不走运,白跑一趟。」
  「会不会回去了?」
  「咦?太可惜了。由贵美~!」
  最后的声音听起来像小学生年纪的女生。广海屏气敛声地看由贵美,她总算开口了。
  「或许被当成小孩子的试胆地点什么的了。那些孩子最好不要被爸妈逮到挨骂。」
  「每天晚上都有?」
  「也不到每天晚上啦。」
  由贵美轻笑。外头的声音继续着。
  「你来的时候没被人看到吧?」
  「应该。」
  「真幸运。大概跟他们错过了。」
  由贵美喝了一口碳酸跑光、几乎没气的可乐,「下次你可以买莱姆过来吗?」她问广海。
  「我想喝自由古巴。广海,你喝过酒吗?」
  「喝过一点。」
  「下次我调给你喝。」
  外头的话声远去,不久后完全听不见了。由贵美走近窗边一步。她看着应该是刚才他们站立、照亮这里的屋前石子路说:
  「你把号码输入通讯录了吗?刚才打去的是我家的号码。」
  「不是手机,我吓一跳。」
  这么老旧的家,电话居然还能使用,也令人吃惊。「嗯。」由贵美点点头,月亮苍白地照亮她嘴唇的轮廓。
  「我也有手机,可是一直关机。」
  就在这时,仿佛算准了时机,一道「嘟」的声音响起。两人对望。好似以此为信号,铃声开始作响。嘟噜噜噜、嘟噜噜噜。声音不大,但足以更加突显出寂静。由贵美叹了一口气。
  「不用管它。大概是东京那边打来的。」
  「你要在这里待上多久?」
  东京打来的电话,是不是在催促她快回去?所以她才会连手机都关掉了。
  「说真的,你是回来做什么的?」
  虽然登上媒体的频率比以前少了,但广海不认为她完全没有工作。即使不是每天上电视的当红炸子鸡,应该也不能长期滞留在故乡才对。
  由贵美微笑不答。广海换了个问题:
  「为什么叫我来?电灯泡根本没坏吧?」
  由贵美收起了笑。她抿着嘴,盯着广海,慢慢地眨眼。仿佛之前的对话全是演的,她下一句话,声色严峻到家。
  「——涌谷广海,你是现任村长的儿子对吧?」
  「是啊。」
  「你可以帮我吗?」
  「帮你什么?」
  「出卖村子。」
  在楼下执拗地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突然中断了。空气短促地溜出喉咙深处。
  由贵美再次微笑了。困窘似的,不是为了掩饰而露出的笑,而是仿佛连自己都无可奈何地。然后她继续对广海说了:
  「我是回来向村子复仇的。」
  嘟,再一次,与刚才相同的声音传来。电话铃声又开始作响。
  由贵美笔直注视着广海,没有移开视线。
  视野角落瞥见离阶梯最近的房间门开着。房间里,有一架罩了薄薄一层灰的大型织布机。摇滚祭那天她披在身上的睦织布,被撕成两半扔在上头。




  第三章 复仇

  (一)

  没怎么睡,意识却清醒无比,一点都不困。
  村子里班次寥寥无几的电车只是早搭一班,就比平常早了一个小时以上到校。教室里还没有半个人。打开窗户,将闷在室内的空气释放出去,吸入空气。校舍底下是完善的网球场。
  耳上的耳机传出的音乐,今天完全无法进入脑中。好久没有像这样无法融入音乐了。如果是因为气愤或沮丧等负面情绪如此也就罢了,但广海现在正在做的,只是唤醒昨晚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回顾场面并反刍而已。

  复仇。对于说出这个字眼的由贵美,广海一时无法回话。化入幽暗的沉默,就如同沉淀在河底的污泥般稠密。
  由贵美一直看着广海,直到电话铃声停止。他又想起觉得她那张脸十分古怪的第一印象。他可以用肉眼确认月光在她脸颊上形成的长长的睫毛阴影。
  他想起小时候,忘了是为什么,赤手抓住蝴蝶翅膀的那时候。他以为蝴蝶的翅膀一定很脆弱,一握就会碎掉,然而在手中挣扎般拍动的翅膀却以意想不到的坚定力量弹打着他的手指。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和触感。如果把手放在由贵美的眼皮上,每当她眨眼,睫毛肯定就会像那蝴蝶的翅膀般拍打着自己的手指。她的脸就是那么近,近到足以让他想像那孱弱的抵抗。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广海回视说,由贵美的目光稍微收敛了一些。然而她很快就恢复原来的从容,放柔了表情,状似打趣地「嘿?」了一声。
  「怎样?」
  「我很佩服。原来你在意的点是这个啊?」
  她把手放上纤细的脖子。
  「出卖村子是什么意思?复仇是指什么?我觉得我用了很强烈的字眼,但你没上钩,而是先是问起自己的事,令人佩服。原来一般手法对广海同学不管用。」
  「是吗?」
  「一般方法不管用,也是我之所以挑选你的理由。」
  站在窗边的由贵美的侧脸,散发出白亮的光辉。
  「你觉得这座村子里,有几个人能够享受摇滚祭?了解摇滚祭的价值、拥有能够赞同NAGI音乐的锐利感性的人。在这个乡下,你有可以讨论这类话题的朋友吗?」
  广海无法回答,不是因为他不回答,而是由贵美不给他回答的空档。她面露得意的笑容,摇头说:
  「没有。」
  「我觉得如果要说,对了解音乐的对象倾诉比较好。这样的理由,你无法接受?」
  「不是那种理由吧。」
  广海指出,由贵美噤声了。
  「重点是我是村长的儿子吧?就像你刚才确定的那样。」
  由贵美笑了。广海期待她会慌乱或困惑,但两者都落空了。广海皱起眉头。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只是觉得开心。你比想像中的更难应付,真的不吃一般人那一套。好样的。」
  「你说的复仇是什么?」
  「如果听了,就不能回头了,你真的要听?」
  广海慢慢地看她。由贵美耸耸肩: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你下定决心,真的打算协助我,再来问我。」
  「这样。」
  广海悄悄地后悔了,自己是不是无谓地逞能了?睦代是个什么都没有、凡庸的村子。如果这块无趣的土地有值得复仇的动机,或是有她说的值得出卖的魅力或价值,他还真想知道。睦代就是荒僻到这种地步。
  由贵美把背靠在窗上。二楼最前面,邋遢地开启的门里看得见一架织布机。
  「复仇的话,你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被撕破的布,断面处的丝线松脱,变得破破烂烂。不是出于某些目的剪开,而是任由激情支配扯破的吧。广海觉得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内心一阵难受。
  「你去了东京,成了艺人获得成功。你跟村人的立场已经不同了。」
  「我看起来像个成功的人吗?」
  「嗯。」
  由贵美微微扬起嘴角。「谢谢。」然后她说。
  怪丫头、没礼貌——广海明白这么被谈论的织场由贵美会被当地人讨厌的理由。对她厉声挞伐的人,结果都是因为无法忽视她。他们无法排遗由于近处的她而突显出来的自己的渺小,才会过剩地挣扎着想要自我防卫,攻击由贵美。
  「欸。」
  广海就要走下一楼厨房时,由贵美又叫他。手表的针就快走到十二点了。
  「你刚才虽然否定了,可是是真的。我会选择对你说,不全是因为你是村长的儿子。」
  广海默默看她。他很害怕,感觉只要应上一两句话,一眨眼就会被她给笼络。
  「因为很像——」她说。
  「你抑郁的样子,跟过去待在这里的我很像。」
  「我是村长的儿子,这你是听谁说的?」
  这是单纯的疑问。回到村子以后不见任何人的由贵美,是从谁怎么样得到情报的?
  「我可是怀着出卖村子的觉悟回来的,当然会先调查一下。听到名字我就确定了,不过看到你的脸,我立刻就看出来了。你跟光广有点像。」
  上次在湖畔,由贵美对光广的名字没有反应。
  骗人,他想。光广跟自己一点都不像。像要嘲笑隐藏动摇的广海似地,她满不在乎地问了:
  「你把跟我的事告诉光广了?」
  「没有。」
  「你做对了。太好了,广海真是个聪明人。」
  突然被直呼名字,广海一点都不感觉讨厌,反而是内心一阵搔痒。他别开脸去。
  「如果我说出去,你打算怎么办?」
  「不晓得,可是我觉得你一定不会说。」
  由贵美胸有成竹地说。「因为不就是这样吗?」她说。
  「随便告诉周围的人太逊了。这个村子的孤独之人,说穿了只能在自己心中用逊或不逊来追求价值观。我过去也是如此。」
  她冰凉的手触摸广海的手臂。
  不妙,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广海本来有自信把持住,然而听到那细语般的嗓音,看到那双眼的瞬间,他心神动荡了。
  「……告诉我。」话冲口而出。「复仇是指什么?这种村子有那种价值吗?」
  由贵美仰头直盯着广海看。她就这样好一阵子什么也没说。「怎么了?」广海问,她说「没有」,摇了摇头。
  「原来你觉得自己不是村子的一部分。既然你会说『这种村子』。」
  「如果你要挑我语病,我要回去了。」
  「不是。就算这么想,也没有人敢说出口呢。除非相当强烈地这么想,否则没办法把自己跟村子切割开来。——我们果然很像。」
  这话像咒语般反复着。
  「你明天再来。」由贵美说。
  「已经很晚了,路上小心。如果被发现我在这种时间把你叫来,广海,我可能会被你爸妈宰了。」
  被亲密地呼唤的瞬间,广海直觉到自己一定还会再来。
  「广海,你太过分了!」
  耳朵一边的耳机被拔走,广海赫然回头,只见门音和市村站在那里。
  突然被拉回现实,喉咙反射性地发出含糊的声音:「哦。」他从门音手中接过耳机,另一边自己取下,按停随身听。
  教室座位已经坐满了一半左右。门音鼓着腮帮子接着说:「你怎么先来了?也不接电话。」
  「不好意思。」
  「讨厌啦!」
  门音用全身表现出心情大坏的样子,接着说:
  「早上我们在车站没看到你,奇怪你怎么了,一直等你呢。传简讯给你你也不回,打电话去你家,幸好阿姨告诉我们你很早就出门了,要不然我们一直等下去,都要迟到了。」
  「又不用等我。」
  「哈?这是什么话?是你擅自失联耶?不对的是你吧?」
  广海懒得跟她吵,垂下视线无视于她。他要回座位的时候,「等一下!」叫声又追了上来。
  「你干嘛今天这么早来?」
  「是我不好。」广海懒散地应道,门音总算放弃继续纠缠他了。
  下课时间,移动到自然科教室去上物理课时,市村「哪」地向他攀谈了。
  「你在生什么气?你最近对门音是不是太冷漠了?」
  「我没有生气啊。」
  「没有就好,可是看到门音那样子,有时候我觉得她很可怜。」
  「你也真是不死心。」广海坦白地说出感想。他明白听起来像挖苦。「怎么不快点告白算了?」
  「可是她喜欢的是你吧?」
  市村瞪他。广海没有回答,只是耸肩。
  从国中升上高中时,门音追着广海进了一样的学校,而市村追着门音进了一样的学校。他们两个会一起参加没兴趣的睦代摇滚祭,也是出于相同的理由。
  国中三年级的备考期,市村问广海:「你跟门音在交往吗?」看到不怎么熟的市村异于平常的严肃表情,广海瞬间就察觉是怎么回事,心想:真是个好事之徒。市村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你们在交往,好像我在妨碍你们两个,我不想要那样。」然后坦白说出他也在考虑报考其他学校。
  对于市村的好意,门音难说完全没有自觉。门音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其实心机重得很,是个再女生也不过的女生—广海也知道她每次回到村子,都会向以前的女生朋友骄傲地炫耀为数不多的村中男生有两个一直围绕在她身边。他也感觉到原本以为只要离开村子自然就会淡去的门音对他的执著,反而变得比以前更要浓烈了。
  「如果你不喜欢门音,干脆明白地甩了她,或许才是为了她好,不过我不希望那样。我不想看到她哭。男人这种地方真的很傻呢。」
  市村自以为纯情地游说的话,虽然很抱歉,但不管是两年前还是现在,都无法勾起广海的兴趣。
  那种自我陶醉的话,就像被唱烂的言不由衷的歌词,而且说穿了,市村只是选择了不会伤到自己的路罢了。
  门音离开广海,跟市村的问题是两码子事。市村那是透过扮演所谓「纯情的男人」来享受日常的角色扮演游戏。
  「总之你们好好相处啦,拜托,我卡在中间很尴尬耶。」
  「嗯。」
  只要三个人在一起,广海好几次都差点发作,但今天更是烦躁到底。
  门音和市村,都在看着各别担任主角的同一则故事。他们是把广海安排在主要登场人物的位置上吧。
  可是在那里登场的广海只是他们主观中的广海。是与真实存在的广海自身似是而非的别人。自己看到的世界,与他们看到的世界,澈底地乖离。

  (二)

  回到村子的时候,平日到五点的诊疗时间早已结束了。光广的手机在工作的时候总是关机,经常就这样关上好几天。广海对着打不通的电话咂舌,无奈地直接前往表哥家。
  位于楢场地区的光广家还没有灯光。广海打电话给千鹤,她说光广也还没有到店里露脸。
  『上次是很早就下班了,可是最近好像很忙。』
  「表哥很忙吗?」
  『忙是好事啊。村里全是老人家,诊疗所生意一定很好。』
  千鹤以爽朗的声音笑着说,告诉广海「钥匙在信箱后面」。
  『你先进去等。如果光广有来店里,我会告诉他你在等他。』
  「好。」
  广海感谢姑姑的大方,打开门锁进去一看,久违来访的光广家和上次来时几乎没变。电视旁边的架子上摆着疑似光广的国中毕业纪念册。光广和由贵美差了两岁,但学校那么小,或许也有拍到由贵美的照片。
  第一页是毕业生的全体合照。照片上的人数比广海的纪念册少了许多。这或许是当然的。广海和光广差了十岁,光广那时候还没有摇滚祭,应该是村子最为贫穷的时代。是基于过时的观念提出观光地计划、让投资的钱就这么血本无归的时代。
  异于广海的猜想,照片照到的全是光广的同学,没有发现疑似由贵美的人影。放回纪念册时,他发现旁边夹了一本破破烂烂的手工小册子。抽出来一看,图画纸的封面画着熟悉的国中校舍。
  《大河 —睦代中学 校刊—》
  在广海那一届,校刊的标题一样是《大河》。学校每年会出一本校刊,刊登全校学生的作文和俳句。
  「噢。怎么,在埋伏我?」
  背后传来光广的声音,广海忍不住把校刊藏到纪念册底下。
  「表哥。」
  「不好意思弄到这么晚。我听妈说了。」
  光广看到广海手上的东西,似乎立刻就明白他的来意了。他走近过来,放下皮包,边脱外套边苦笑。
  「你在找织场的照片吗?你就这么喜欢她啊,青少年?」
  「不是啦,我是被市村跟门音拜托……」
  瞬间,打马虎眼的话脱口而出。光广也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应道:「想看就拿去吧。」
  「反正毕业纪念册平常根本不会看,顶多只能在杀人歹徒落网的时候,拿去给电视播而已。」
  「我觉得艺人跟歹徒差很多耶。」
  「不管怎么样,如果同学里面出了名人,用途都是一样的。」
  「没关系,我在这边看。」
  广海说完,注意到这形同不打自招是自己要看,但光广也没有特别要亏他的样子,态度依然平淡。
  「那你来做什么?又要聊由贵美的事?」
  「达哉叫我告诉他织场家在哪里。」
  广海这么说,背对这里换衣服的光广动作停住了。
  「织场由贵美的家。他说他只是要去看看而已,可是毕竟是达哉,我担心会出事。」
  「达哉真是,拿他没办法。」
  光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去说说他,警告他别做坏事。」
  「谢谢。」
  这种时候,年龄的差距果然重大。一股安心感涌上心头,可是下一瞬间,光广摇了摇头,呢喃说:「……所以就叫她快点回去了。」表哥的呢喃就此打住,没有下文。
  「表哥什么时候跟织场由贵美说上话的?」
  广海战战兢兢地问。她和光广现在也在见面吗?
  「你什么时候劝她快回去的?」
  「去年葬礼。」
  「那这次她回来以后,你还没有见过她?」
  光广在桌前的椅子坐下,「嗯」地点点头。
  「葬礼的时候,那家伙跟邻居还有亲戚起了点纠纷。她回来这里,看到当地人在准备守灵式跟葬礼,问我说:『葬礼就不能安静点办吗?』」
  「安静?」
  「意思是不要扯进亲戚跟邻居,自己跟寺院悄悄地办。别说向亲戚邻居道谢了,一副他们多管闲事的态度。我急忙打圆场,但她的那种态度,葬礼的时候看得出来的人就看得出来吧。我叫她在事情还没有闹大之前快点回去。就算是现在,她也一样太显眼了。」
  「——为什么她不回去?」
  「天晓得。」
  光广口气悠哉地应道。昨晚才从她那里听到的复仇,光广应该没有听说吧。
  「应该是工作累了,想回来休息一下而已吧?电视剧收视率不好、绯闻缠身什么的,好像很多麻烦事。」
  「……这样吗?」
  「你没听说过吗?」
  直到上次的摇滚祭前,广海对她都毫无兴趣。一股疼痒的痛在心底扩散开来。
  「表哥很清楚嘛。」
  「在村子的诊疗所这种地方工作,这类消息自然就会传入耳中。像早上的候诊室,那简直是异世界。只不过是有由贵美登场,老太婆们就在谈论深夜时段电视剧的人际关系。」
  「这样啊。」
  广海稍一想像,忍不住稍微笑了。他佯装若无其事地问:
  「——你们交往过吧?表哥跟织场由贵美。」
  光广的表情依旧。太追问不休了吗?广海就要反省的时候,光广告诉他:「只到国中。」
  「我们之间已经什么都没了,一干二净。她说她不想要自己的人际关系结束在村子里,把我甩了。」
  「这样啊。」
  自己应答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回家之前,广海悄悄打开藏在毕业纪念册底下的校刊。等待光广离席才这么做的自己,令他觉得没出息。
  翻开的那一页,标题是〈川柳〉【译注:川柳是一种日文短诗形式,为江户中期开始流行的口语诗,内容多滑稽讽刺,反映世态人情。】。上面列着不到二十人的姓名,旁边用手写字写着各自的作品。
  才一翻开,一行文字就跃入眼帘,令他心头一惊。

  偶像明星不红了 就等着露毛

  他看看是谁写的,但名字不认识。——可是由贵美的名字就在附近。写下这首〈川柳〉的似乎是她的同学。
  原来喜欢把黄色笑话或恶搞带进校园这类公共场所的人到处都有。可是这个时候的由贵美应该异于其他人,已经决心要一个人前往东京闯荡了。两年后她正是以成为「偶像」为目标,参加现在的事务所的试镜。这是不是一首诅咒的〈川柳〉?——真想当作没看到。
  广海阖上校刊,默默地放回架上。

  (三)

  广海等到昨晚接到电话的时间,十一点一到,便打电话到由贵美家。
  从光广家回来一直到那个时刻,时间就像油液流淌般又慢又迟缓。
  或许她会误会是东京打来的电话而不接。广海这么以为,然而由贵美一下子就接电话了。广海还没报上名字,她就问:『广海?』让他吃了一惊。
  「对。」回答的声音兴奋沙哑得近乎露骨。「如果不是怎么办?」
  『已经弄错了。我才刚被事务所的社长骂那是谁。』
  广海接不下话。感觉得到电话另一头的她在微笑。
  『你不来吗?』
  「要。」
  『我等你。』
  挂断夹在下巴的手机时,广海已经做好离开房间的准备了。他确定桌上直到打电话前都还在浏览的电脑电源完全关闭。
  背着月亮踩着自行车,一心朝由贵美在等待的那栋倾颓的屋子前进。
  竹林前的围墙边,今天不见由贵美的身影。他把自行车靠在跟昨天一样的地点,把手伸上墙壁。
  碰到崩落的灰泥间露出的铁料,沾上了铁锈。
  由贵美站在檐廊边,看着广海翻墙而入。她在那里等了多久了?「欢迎光临。」她迎接广海道。
  不知不觉间广海在喘气。没有意识到的汗水濡湿了背后与腋下。
  在被她领着进入的厨房,由贵美取出和昨天一样的杯子,问:「一样喝可乐行吗?」
  她穿着在湖畔初遇时的那件白色夏季针织衫。
  用不同于昨日、稍微从容一些的眼光重新审视,厨房又旧又脏。套在水龙头前端的净水器满是水垢,呈现红褐色。冰箱旁堆着枯萎干躁的某种草类。地板上覆盖的甚至不是灰尘,而是沙粒。
  从由贵美手中接过可乐。忘了买她说想喝的莱姆。
  看着关上冰箱,单薄的背影朝向这里的她,不意间,觉得应该先告诉她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决心撇开尔虞我诈的对话,一度离开这间屋子,然后打定主意今晚要来聆听她的说词。明明顺从地回应她的呼唤,介意忘了买她拜托的东西,实在矛盾,但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心的一部分强烈地想要伤害她。
  「……原来你跟NAGI在交往?」
  由贵美手扶在冰箱门上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广海没有责备的权利。他自以为已经全力发出若无其事的声音了,却不晓得成功与否。
  由贵美缠绕似地捏起落在肩上的一束头发。眼睛依然看着广海。
  从光广那里听到的绯闻。他只是出于好奇,才会在等待夜深时,打发时间上网查看。在摇滚祭之夜见到前都不感兴趣的织场由贵美跟谁交往过,应该与广海无关才对。
  可是冒出来的名字自己认识。
  他还跟由贵美提过他。报导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即使在当时,也是一则小小的花边新闻。只有乐迷才晓得的新锐音乐艺人,与模特儿出身的女星之间的热恋,在演艺圈内为数众多的绯闻里,也几乎没有半点低俗的味道。走在时尚尖端的业界人士之间的交流,即使会引来钦羡,也不会成为广受一般人谈论的话题吧。
  就连喜欢NAGI的音乐的广海都不知道。虽然喜欢他的曲子,但对于班上同学会竞相谈论的小道八卦,他从来都不感兴趣。
  「我以为你知道。」
  由贵美的手指穿过发丝滑下来。
  「你说你喜欢NAGI,而且那件事报纸也报导了。」
  「我感兴趣的只有音乐,对他本人没什么关心。」
  「而且篇幅也很小嘛。」
  她走近广海,同时广海的身体紧张发硬。明明没做亏心事,广海却无意识地缩回了肩膀。
  他觉得由贵美当时说「NAGI是我朋友」时,感叹「好厉害」的自己被恶狠狠地藐视、被伤害了。
  「我们不是在交往。是过去式。正确地说,是我们交往过。」
  由贵美靠过来,从广海手中接过可乐杯,放到桌上,自嘲地笑。
  「就像我跟你说的,我们现在是朋友。他不知道我来看表演。他连我的老家在这个村子都不晓得,应该尽情演唱之后就回去了。」
  「——你们都分手了,你还去看他表演?」
  「不行吗?」
  看过来的眼光意外地锐利。
  「明明你自己才说本人跟音乐是两回事?我喜欢NAGI的曲子。」
  演唱会最后,在最高潮的时候,NAGI停下演奏的手,说了句「谢谢」。帅气极了,而且那次表演赞透了。NAGI从以前就几乎不会在演唱会中说话。没有多余的语言主张,只靠音乐让听众融入。他具备只有摇滚巨星或乐团歌手才能被允许的均整完美的外型。上次在杂志特辑中登场时他穿着和服,再适合不过,而且崭新前卫。
  广海想着光广,想着NAGI。
  他依序想起在舞台上看到的NAGI的明星架势、音乐、为他狂热的粉丝,对他大叫「我爱你!」的女性欢呼。这些声音就在耳后吵杂地作响。村子的夜晚,现在只听得到蟋蟀的呜叫。那响亮的虫鸣越是聆听,记忆中的声音就越像波浪般吞噬广海,把他带回摇滚祭之夜。
  由贵美就在眼前。她轻轻牵起广海的右手。她的手很软。广海的手指陷进她的手中。
  「欸。」
  广海以为她个子很高,然而来到能够明确比较的距离一看,广海还是比她高上几公分。身体僵立,一步也动弹不得。
  ——这个女人被NAGI爱过。
  而这样的她,正把广海的手指包裹在自己的掌中。难以置信。据说世上的男人都会介意女人的过去,然而由贵美的过去对广海而言非但不是瑕疵,反而是近乎危险的魅力诱惑。
  色素淡薄而小巧的脸上,今天也脂粉末施。触上那陶瓷般的脸颊,没有厚度的皮肤仍顺着广海的手指形状凹陷下去,在指腹上回以弹力和热度。广海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如此剧烈。虫子呜叫、扩展在屋外的夜晚寂静,还有摇头晃脑的摇滚祭之夜的热度,以及自己的心跳声,哪一个最接近自己,他已经糊涂了。
  广海不知该如何是好,若要说出他最坦白的心情,他只觉得羞耻。对于自己不像光广或NAGI那样成熟而羞耻。
  「欸。」
  由贵美再一次唤道。嘴唇的距离好近,吐气的温度几乎要触上手指。她的下一句话让理性崩坏了。
  「你不上我吗?」
  他实际在眼底感觉到闪光般的白光炸开。
  把右手从由贵美手中抽出,揪住她的手腕。纤细的手没有任何抵抗,任由拉扯,被搂进广海的怀里。
  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
  不知不觉间,广海闭上了眼睛。直到上一秒钟还那么不愿被发现的胸口剧烈跳动,还有逐渐硬挺的性器官的兴奋,这下子全让她知晓了。一想到这里,唯有那一瞬间,仿佛被弹开似地,他再也无所畏惧。
  睁眼一看,由贵美小到几乎可以捏碎的头就靠在广海脖子上。她的嘴唇触碰颈脖,她的乳房压在胸上。看到那纤细的肩头。他回想起在湖边邂逅的那一天,针织衫的一边肩膀露出皮肤色的带子,令他动弹不得。——现在针织衫完全滑落的肩上没有肩带,只看得到白皙浑圆的肩头。
  广海发现,她没穿胸罩。
  「就算昨天变成这样也行的。」
  由贵美说。
  「我一直在等你。」
  呼吸吹上耳朵。应该是在诱惑自己的女人声音,变得意外地苦涩。搂抱广海脖子的她的手求救似地使上了劲,掠过鼻子的她的发丝飘来婴儿爽身粉般的气味。
  像要驱逐不安似地,广海把嘴唇按上去,堵住她的嘴巴。身体仿佛要从嘴唇开始融化的舒适感令他窒息,一会儿后,她主动伸出舌头。只是上唇被舔了一下,广海的脑袋中心便一阵麻痹,就像锁被解开似的,无法克制地张口。由贵美引导似地捞起他的舌头。
  广海用被她吸吮的相同方法,笨拙地捕捉她的舌头的瞬间,她的喉间泄出呼气,他清楚地感受到由贵美压在他胸上的乳房颤抖着。
  把手从薄薄的针织衫底下探进去,由贵美的乳头尖挺得令人奇怪怎么没透出衣物,而且爬满了鸡皮疙瘩。明明是第一次,手却自然地行动了。连褪下衣物都令人不耐,广海站着屈下身子。嘴巴含住从撩起的衣摆下露出的乳头,按上去似地以舌头舔触,由贵美「啊」地轻叫。听到那声音,广海再也无法回到今天来到这里之前的他了。
  「那边。」
  由贵美指着里面的房间说,声音细微得像低泣。她的腰以下全软了,双手微弱地环着广海的头。
  疑似客厅、蒙了一层灰的房间比厨房更冰冷、霉味更重,地上老旧的榻榻米粗糙得感觉坐下去会刮伤皮肤。在薄薄的榻榻米上,由贵美伸起双手协助广海脱下衣物。
  不甚丰满的胸部配合着她的呼吸起伏。初次看到的女人裸体,虽然清瘦,但一点都不显寒酸。
  由贵美紧抱住广海的胸膛。她也焦急地滑动手指,脱下广海的衬衫。
  「……你一开始就打算跟我这样?」
  总算能开口了。他明白这很扫兴,但他觉得如果现在不说,一定会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再也无法问出口了。
  广海不否认,他想要这么做。可是由贵美呢?疏远故乡和过去的朋友,即使如此还是想向村子复仇的话,她应该需要帮手。那个帮手,会不会即使不是广海也无所谓?
  「——我一开始就打算要找你。」
  广海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别人的眼睛。仰躺的由贵美的嘴唇即使在黑暗之中,也看得出是微湿的。
  「可是接下来,是看脸决定的。」
  她的脸,眼睛,发热似地湿润。
  「至于要不要睡……」
  如果是你的话——。
  接下去的话,又被广海用嘴唇打断了。伸进她口中的舌头热得好像快融化了。脸颊好像要烧起来了。
  在最后的那一条线前差点让他踩下煞车的,是昨晚由贵美那句「如果听了就不能回头了,你真的要听?」。可是他再也克制不了了。
  他没想过自己居然能粗暴至此。由贵美在自己怀中发出的难过呻吟,他想要永远听下去。
  他什么都愿意做。
  如果有什么可以换到此刻的她和自己,要他抛弃一切也行,他想要这个人。

  (四)

  广海在她的身体带领下,很快就射了。
  青少年的广海虽也具备贫乏的知识,但不管做什么,在由贵美的面前,一定都只是逞能罢了吧。
  广海一时无法起身,紧紧抱着由贵美。他今天不想再继续曝露更多自己是个毫无余裕的小伙子了。
  精液和汗水的味道。
  完美得像人造物的她的身体在怀里淌着汗。让她变成这样的是自己,这令广海骄傲,更感到内疚。
  胸贴着胸,透过重叠的身体,广海感觉自己腹部过剩的热度逐渐温暖了由贵美冰冷的胸脯和腹部。没办法看她的脸。
  冷静下来,第一件想到的是他们没有避孕。若说他沉迷其中,无法自制,那也就这样了。更重要的是事情发生在一瞬间。进入她体内的瞬间,它就来了。广海急忙退后,想要抽出身子,但由贵美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不要停。」
  仰望的眼睛是认真的。他无法抵抗那话语,还有深邃的黑瞳威吓似的光辉。广海无法招架,一下子就在她体内扬声了。
  从今而后,只要有人问他的初体验,广海一定会第一个想起那一瞬间。
  ——广海想着达哉家的英惠。
  虽然漂亮,但总是带着一丝阴郁的年轻女佣。不晓得第几次去达哉家玩的时候,英惠在屋后的焚化炉烧东西。
  小的时候姑且不论,但现在因为条例的关系,即使是睦代这种乡下地方,也禁止在家中焚烧垃圾,看到篝火的机会也少了。
  广海不知道有焚化炉,闻到烟的味道,还没开玄关,他就先绕到后院去。
  英惠在哭。她站在烟雾前,一一扣好敞开的衬衫扣子,把衣摆塞进凌乱的裙腰中。焚化炉四方形的口中露出仿佛甚至能把玻璃融成饴糖色的鲜红色火焰。
  广海立刻躲到墙后。他不知道有没有被英惠看到。衬衫之间,他看见胸罩支撑着分量十足的乳房,有一边的蕾丝被压扁了。
  「不是第一次。」达哉说。
  是又过了一段时间的其他机会。在焚化炉看到火焰燃烧的那一天,景象带来的冲击之大令广海无法处理,他逃回家了。
  达哉说他跟英惠是两情相悦,甚至没有炫耀的样子。他从根本上异于他们村中的孩子,甚至连拿女人说嘴都不屑。
  他和英惠从东京的时候就开始了,两人关系很久,虽然偶有争吵,但她都跟到这座村子来了。雇主的父母当然也知道。「她本来就是雇来干这档子事的女人啦。」达哉无趣地叹息说。
  广海觉得达哉会告诉他,一半是一时兴起,想要教导小弟让他学着点,另一半则是想看看广海听到这话时的困窘表情。
  「一次也没戴过套。」达哉这么说的时候,紧张地装作一脸若无其事沉默着的广海忍不住出声了:「那……」
  自己教科书般的常识,已经被达哉破坏过多少次了?
  不要变成那样,自己跟他不一样。尽管这么告诉自己,但是对于年纪相差无几的达哉早就经验过的那些事,若说广海不感到焦急,一定是假的。
  一阵笑声。在绷得紧硬的广海怀里,原本一直埋着头的由贵美慢慢地爬起身,望着这里。
  广海尴尬地仍抿着唇,她的手触上他的脸颊,伸出手臂,搂过广海的脖子。
  表情看起来温柔。看到她面露放松的微笑,广海了解到自己原本一直在害怕的是什么。居然会放心到几乎哭出来,实在窝囊,但他对由贵美就是如此爱怜,甚至出丑也不以为意。
  「没有被子,就算躺着也帅气不起来呢。」
  她依然压在广海手臂上,慢慢地撑起裸身。广海跟着起来,看见丢了一地的衣服。瞬间,褪下彼此衣物时的手指动作和焦急的喘息在脑海里复苏,令他想要背过脸去。要正视一度在近处细看过的由贵美的脸简直难如登天,现在要拿起那些衣服照原样穿回去,是个教人疲惫的行程。
  「要不要上二楼再做一次?」
  她问的时候,广海反射性地抬头。由贵美语调大方的声音,反而比昨晚以前更要明朗。广海答不出话,她的笑声在他的鼻头迸开。
  由贵美站起来,把地上的夏季线衫、广海的牛仔裤和皮带都捡起来抱在怀里。「喏。」她伸出一只手。背着厨房的光,广海再次看到她的全身裸体。
  好美,他想。
  她的身体是她的生财工具,这或许是当然的。对方是美的职业人士。可是习于被观看的模特儿,每一个都能如此毫不保留地将自己曝露在他人的视线之中吗?
  广海觉得只有自己被单方面地俯视观察着裸体,很没道理。
  广海被牵着手站起来,结果被拉到由贵美身边去。手触摸到沿着骨头线条凹下去的她的腰肢。刚才搂得那么紧,由贵美的身体却已经开始变凉了。

  两人手牵着手上楼,被领上去的二楼内部房间有张小床。
  由贵美把拎上来的衣服放在地上,说明:「这以前是我房间。」她和广海一起在床上坐下。
  「回来以后,每个地方都是灰,只有这个房间我打扫干净了。比其他地方像样多了。」
  「真的。」
  平常应该也都在这里起居吧。面积狭窄的木书桌上,摆了一部与这处废屋般的地点格格不入的MacBook。
  「我都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网路还能用,真吃惊。」由贵美说。
  「去年开始,行政单位改善了网路环境。」
  是飞雄就任村长以后立刻着手的建设。
  地上有一只小行李箱,就这么打开着。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不同于其他房间,这里充满由贵美的气味。异于香水味,有一股她本身散发出来的婴儿爽身粉般的甜蜜生活味。
  由贵美没有开灯。或许是不想被外面看见屋内有灯光。光源只有开启的房门射进来的一楼灯光,还有窗外的月光和路灯。
  由贵美把广海拉倒在床上。在鼻头几乎相触的距离彼此注视,广海觉得天花板一下子变高了。暂时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跃动。
  他摸到她的睫毛了。由贵美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触感,比蝴蝶的翅膀更柔软,更细微。
  拥有能被她相中的价值,令广海幸福。他觉得光是今晚的事,就保证了他的人生并非一场失败。
  今后将会如何?感觉自己似乎会对由贵美萌生更进一步的期待,令他害怕。他会无法冷静,无法虚张声势。他无比害怕被她发现自己现在感觉到的幸福。
  刚进入九月的村子,正在不知不觉间从夏季一点一滴转变为秋季。空气冰凉地抚过汗水收干的身体,广海打了个喷嚏。由贵美睁眼笑了,抚摸广海的额头。就连若是其他人这么做会感到不快的事,他也不觉得讨厌。甚至不觉得被当成孩子对待。
  「……你没有家人吗?」
  兴奋仍化作明确的余热持续着,困意却像涟漪般开始覆盖身体。
  「没有。」
  由贵美答道。
  「去年冬天我妈死了,家里没有半个人了。」
  「其他家人呢?」
  「我国中的时候父亲癌症死掉了。那时祖父母还在,可是年纪也大了,陆续过世,后来就剩我妈一个人住在这里。」
  抚着额头的手伸到头上,她的手指缠绕住广海的头发。
  广海了解到体温的不可思议及伟大。就连若是平常,一定会不晓得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的时候,只是被由贵美一摸,广海就能变得大胆。他默默地,继续聆听她的声音。
  「我母亲不仅不是村民,还是从县外嫁过来的,是跟这里毫无瓜葛的人。我觉得她是个不知事世的傻女人。十几岁的时候迷迷糊糊跟了我那去镇上工作的父亲,就这样一路跟来了睦代。结果就连我父亲死后,也没办法离开这里回去外头。她说那是形同私奔的结婚,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回去老家了。」
  「嗯。」
  由贵美淡淡地述说,声音就像机械朗读出来的。这令广海心痛。
  「她讨厌村子,讨厌古老的陋习,跟婆婆也处不好,却只喜欢我这个女儿。」
  「只是工作——」面对面的她,嘴唇薄薄地动着。
  「只是出去工作,就被说成是不顾家、是个没用的媳妇,常跟祖母吵架。我妈最痛恨织布了。」
  「你母亲是做什么的?」
  「准护士。她说是高中的时候考到资格的。她在六岳市的医院那里工作。」
  由贵美不知为何含着笑说。
  「我祖母生气地骂,说又不是正式护士,丢脸死了,连个睦织也不会织,成天只想往外跑。她总是骂我妈,说她的工作根本不算什么。莫名其妙。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却也觉得厌恶、觉得祖母的虚荣心太荒谬了。这年头靠织那种布,怎么可能养得活一家四口?」
  「你父亲过世的时候,你母亲没有想过要离开吗?」
  「因为有我在,所以没办法离开。老人跟亲戚叫我妈留下孩子离开,我妈跟他们大吵。我妈没有丢下我,选择了在这里跟陌生人一起生活。她本来就是个个性软弱的人。即使明白没有自己的收入,
  这个家就过不下去,却还是觉得不织布很丢脸,抬不起头。这常让我觉得很不耐烦。——父亲死后,祖父马上病倒了,接下来才是地狱。」
  她以徐缓的声调,不露感情地继续说。
  「家里的气氛总是一片暴戾。明明就连祖父的看护,妈都好好努力到最后一刻了。我离家几年后,这次换祖母病倒,直到她向我妈低头恳求照顾,家里的氛围才好转一些。」
  「……你说要向村子复仇,是为了你母亲吗?」
  广海问,由贵美闭起嘴唇。
  对于外来者的强烈批判,不论家庭内外都有吧。语气冷漠地谈论父亲与祖父母的由贵美,只把母亲视为家人亲昵地称呼。想想在这里生活的苦闷,还有国中一毕业就离开家里,由贵美在这个村中,和母亲两个人应该都是异物吧。
  「不是的。」
  由贵美说,撑起身子。白色的肌肤在黑暗中发光似地浮起。
  「——我妈没办法离开这里,是她自己的责任。我妈保护了我,她是我最亲的人,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无法原谅她。我好几次叫她离开这里跟我一起住,可是她就是不肯。」
  广海也撑起身子看由贵美。她呢喃。
  「我不甘心。」
  张着的眼睛,眼角突兀地鼓起泪珠。表情没有变化,那颗泪珠就好像是有人天外一笔地画上去似的。
  「我从小就一直看着我妈受苦。我妈总是没道理地遭受折磨,然后向我哭诉。——每一次我都告诉她,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带出这里。我要去上东京的高中时,祖父母跟亲戚都反对,就只有我妈一个人支持我,叫我离开这里没关系。」
  「嗯。」
  「可是就算我要她跟我一起走,她也不肯答应。说她不能丢下明明形同仇人的组父母,说街坊邻居会说话。她让我一个人离开,做为代价,她怀着受到更严厉的白眼看待的觉悟留在村子里。就连祖母死掉以后,她还是不肯跟我一起住。」
  「……你祖母什么时候过世的?」
  「四年前。脑溢血倒下后开始痴呆,进医院就这样死了。」
  后来直到去年过世为止,由贵美的母亲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也一直住在这个家。可是以直到冬天都还有人住的房子来说,这个家不会荒废过头了吗?
  「你知道我妈的死因吗?」
  突然地,由贵美这么问。
  广海摇摇头。这么说来,去年的葬礼,还有后来村人的谈话,都没有提到她母亲的死因。广海也没有跟光广谈过。
  这个日渐高龄化的村子,葬礼本来就多。父亲几乎每个月都要包好奠仪,打上黑色领带,去某个众落参加葬礼。
  由贵美说了:
  「我妈是自杀的。」
  房间的空气一口气降了好几度。假寐的时光效力已经烟消雾散。「为什么?」广海忍不住问。「不晓得。」由贵美摇摇头说。
  「是在屋后的竹林上吊的。这一带的人都不敢靠近那里,所以我才可以从那里出入。」
  「自杀的话,不是会闹得更大吗……?」
  这是座小村子,更何况她是织场由贵美的母亲。
  那片竹林。广海想起刚才翻墙进来的那座颓墙,鸡皮疙瘩爬了满脖子。
  由贵美微微摇头。
  「我回来的时候,亲戚跟左邻右舍只说『不必担心』。他们极力隐瞒是自杀,不让消息上报或是传出村子外头。表面上当作心脏衰竭处理了,所以完全不必担心,虽然算是非自然死亡,警方可能会来问话,不过你要忍耐唷——他们假惺惺地这么安抚我……,当时我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
  脑袋深处蹦出葬礼时的情景。「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柔声劝解由贵美的女人们。
  「这座村子过事隐瞒的程度,就是到了这种地步。虽然很丢脸,但我当时也任凭他们摆布了。那个时候我想到万一被媒体报出我妈是自杀,确实会很困扰。——我好后悔。事后我想到自己居然帮助那群我应该是痛恨到骨子里的家伙们瞒天过海、自己跟他们根本没有两样,惊愕不已。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怎样做对我妈才是最好的。没有遗书,结果自杀的动机无人知晓。我等于是把母亲的死封印起来了。所以我回来了。」
  「——欸,广海。」
  由贵美转过身体,抓起广海的手握紧。她甜蜜的气味变浓了。
  「我告诉你复仇的内容。」
  她在床上跪起,把床压出吱呀声。
  「我最不甘心、最觉得窝囊的,是国中快要毕业,我准备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妈恳求我说:『由贵美,只有住民票【译注:日本以市区町村为单位制作的居民个人户籍资料卡。】不要办迁移。把住民票留在村子,不要迁到东京去。』我问为什么?其实住民票什么的,我妈没提,我根本就忘了要办手续,它对我就是这么不重要。」
  由贵美一口气说完,脸颊逐渐潮红,握住广海的手的那双手更加用力了。
  「我妈的回答是,住民票迁出去会领不到钱。只要住民票在这里,就可以领到一笔不小的钱。我妈拼命地说,这一带的小孩都可以领到钱。——一家四口领到的钱,甚至可以买到一辆中古小货卡。」
  由贵美笑了。
  「我不晓得那是多少钱,但那话听起来好赤裸裸。但这下我知道原来那是一直持续的事。我发飘了,跟我妈吵到几乎要互砍,可是最后……」
  由贵美第一次欲言又止。她难受地咬住下唇。
  「我妈说了,说我还是小孩子,不懂。她的表情就像拿我没办法、像是在哄我、瞧不起我、笑我。」
  不眨眼的眼角这回没有渗出泪水,可是眼睛越来越红。
  「我真是觉得窝囊透了。我发现应该是一直努力帮忙把我送出村外的人,居然已经无可救药地成了村子的一部分。我的话她完全听不进去,我目瞪口呆,大哭大闹,然后死了心。后来我终于没能把住民票迁移出去。我的住址还在这里。只不过是住民票罢了,却被那种东西囚禁的自己还有我妈,都滑稽透了。」
  「钱是指什么?」
  广海从一出生就一直住在睦代村,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由贵美垂下视线,慢慢地把广海的手按到自己的胸脯上。应该已经细细端详过的乳房,用手一摸,触感柔软,和用看的截然不同。
  手猛地一震,性器官再次硬挺起来,连角度都被由贵美看得一清二楚。
  「祖母一死,我好几次要我妈搬到东京跟我一起住。我妈对于离开住惯的土地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要等到下次选举结束。我妈提出这样的条件,而我答应等。」
  「选举?」
  「前年夏天的村长选举。」
  听到这意想不到的词汇,喉咙深处发出「咦」的声音。他再次注视着由贵美的脸。
  前年夏天没有选举。没有人出来竞选,父亲飞雄无投票当选了。
  由贵美困窘似地笑了。
  「在这座村子,不管是选举还是无投票当选,都有钱在背后操作。许多人都在等选举年,期待候选人进行盛大的买票活动。我想要揭开、毁掉的,就是选举的弊案。——我妈死了,这下子我总算可
  以不必客气了。」
  手心听到由贵美的心跳声。
  广海茫然地、不可置信地听着她的话。他感觉五感全数远离自己,就好像漂浮在水中,但只有一件事他清楚地明白。
  所以她才会挑上自己。因为广海是现任村长的儿子。
  「帮帮我,广海。」
  由贵美灼热的呼吸灌入耳中。

  (五)

  「不可能。」好半晌之后,他才挤出这样的声音。「可是,我们家没有那样。」
  由贵美不回答,只是回视广海。
  「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过去的村长或许真的做过那种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前年应该没有像那样买票才对。」
  用了买票这种字眼的自己,好像小孩学大人说话,连自己都觉得哪里不对劲,脸几乎就要笑出来了。
  由贵美的话实在太突兀了。
  他听摇滚祭上认识的听众说,位于乡间的他们的睦代村,被都市人形容为秘境。秘境的村中,在秘密的人际关系里暗中推动的选举弊案——这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感觉确实有可能。
  可是这次的村长是飞雄。是广海家的家长。
  「我爸——,怎么说呢,是上班族村长。他一直是村公所职员,上一任村长退休的时候,因为没有人要出来接任,我爸才被大家拱出来,无可奈何地担任候选人。你只要见过他就知道了,他完全不是那种人。我爸还很年轻,也没有为了抢到村长的位置而买票的热忱还是干劲。」
  广海说着,觉得焦急死了。
  「以前作风老派的村长跟我们家完全不一样。就连摇滚祭也是,招揽摇滚祭的左东村长可能连摇滚祭是什么都不懂,但音乐方面,我爸甚至比我还要了解,他年轻的时候还会出国去参加演唱会呢。他那种地方也跟这座村子的感性天差地远。就算真的就像织场小姐你说的——」
  「由贵美。」
  沉默许久的由贵美终于开口了。她没有表情的眼睛即使在比广海还低的位置,感觉也像是俯视着他。
  「不要叫我织场,叫我由贵美。」
  「——就算真的就像由贵美、小姐说的……」
  「就叫你叫我由贵美了。」
  她笑了。冰凉的手再次伸向广海的脸。
  「真好笑。刚才都做了那种事,说话的时候却又会变回原样吗?你连衣服都还没穿呢。」
  脸颊一阵火热。由贵美天真无邪地把嘴唇贴近他的脸颊。那柔软的触感让身体几乎要不由自主地反应。大腿使劲,脚筋绷直。
  「就算、真的就像由贵美说的,这座村子的选举有弊案——」
  「嗯。」
  广海自觉到自己正对她唯命是从。可是即使知道,也不认为逃离得了她。
  「我爸当上村长,也等于是终结了那种陋习吧?况且你说就算没有投票,也有金钱在运作,是什么意思?没有竞选人的话,买票就没有意义了。」
  「好像是为了不让自己以外的人出来竞选唷。关系者之间全部私下谈妥,然后包括原本要出来竞选的人家在内,向有选举权的人家买票。」
  「可是我们家——」
  「能够当村长的人家,在村子里面也是固定的。如果我调查到的没错,总共有四家。你们涌谷家也是其中之一。——你有好几个亲戚当过村长对吧?」
  「这——」
  「好几个亲戚」这部分令人想反驳,但广海的确听过曾祖父在近三十年前当过村长。这也是飞雄会被推举为村长的理由之一。而且,对,光广的父亲须和家那边应该也有人当过村长。因为不是广海的直系血亲,所以之前没怎么意识到。
  「村长的职位由涌谷、须和、左东、御仓这四家轮流担任,不过期限只有两任,总共八年。不管对村长的职位有多留恋,每个人都只能当两任就退出,我说的不对吗?」
  「我不晓得。」
  广海的祖父当过议员,父亲也是村公所职员,所以他自然了解睦代的行政经营及相关状况。可是广海本人连选举权都还没有。
  「可是不选举基本上不是好事吗?不会在小村子里留下芥蒂。」
  若是前任指名后继人选,疏通完毕之后再辞职,这反倒近似于功成身退、不恋栈。御仓村长也是在前年明确表达出对飞雄的支持以后才辞职的。那个时候,广海也对那名村长刮目相看。
  「是钱维持不下去。」
  由贵美干脆地说。
  「担任候选人的一族,一次只负担得起两任的钱。所以即使恋恋不舍,也得离职,进入几十年后轮到自己的儿子或孙子出来候选村长时的充电期。所以自然会形成只限两任的规则。」
  「我们家才没那种钱。」
  广海家是标准的普通家庭。说什么一族,一点都不匹配。
  「那如果是你以外的人家——之前的御仓村长他们那一代,你觉得他们有资金吗?」
  由贵美问。广海纳闷地寻思。
  「不晓得,可是他们比我们家有钱。御仓跟左东都是建商,须和家的公司也很大。」
  「哦?」
  「什么?」
  「你果然厉害。像你这种年纪,别人家在做些什么,一般是不会知道的。就算村子再小,随便就能讲出建商这两个字,不愧是好人家的儿子。」
  「才没那种事。」
  「至少跟我们这种平民之家不一样。」
  看过这个家的荒废以后,广海无法轻易去否定这句话。他承受不了尴尬,喃喃道:「我们家也是平民啊。」但她没有反应。广海忍不住变得像在辩解。
  「你说的四家里面,只有我们家相差太多了。不可能啦。」
  「涌谷家是教师世家吧?」
  是调查过了吗?由贵美若无其事地说。
  「你当过村长的曾祖父,还有当过村会议长的祖父,都是学校老师。两个都是当到校长的人。」
  「是啊。」
  「老师在以前不是备受尊敬吗?经济上或许不一样,但是在当地,会被当成名士看待。所以才会有不少老师当上议员或议长。」
  广海沉默不语,由贵美忽然把视线从他身上转开,长长的黑发从脖子滑落到胸脯。纤细的锁骨线条凹陷进去,好似可以储水。
  「我在照片上看过你父亲。」
  由贵美在床上弯膝,忽然说道。
  「来这里之前,我在东京看过村子的网站了。有你父亲的部落格。」
  「哦。」
  村长部落格是飞雄就任之后开设的。引用喜欢的小说和音乐的词句,与村子的问题连结在一起谈论,文字脱俗,一点都不像出自行政人员之手。
  「你们不太像呢。你长得跟你父亲不一样。」
  会吗?父亲与母亲,若问像哪边,广海的长相压倒性地像父亲。就在广海要回答的瞬间,由贵美忽然使劲拉扯他的手臂。
  要被压倒了——这么想的瞬间,广海无法抗拒这股诱惑,身子一软。他变成面朝天花板,由贵美骑在上面望过来。
  刚才他才看过由贵美仰躺时毫无防备的表情。广海还想看看那张脸,这次要换他按住由贵美。他明知道选择这个时机询问很卑鄙,但他还是问:「你想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我爸确实是现任村长,但就像我刚才说的,由贵美,你没办法从我这里问出任何可以帮你复仇的材料。」
  她微笑。下一瞬间那双眼睛倏地眯缝,嘴唇一下子噘起。
  「由贵美?居然这样叫人家,真可爱。」
  全身的热度集中到脸上,呼吸停止了。冷不防地,他涌出一股冲动,想要一掌掴向面露嗤笑的她的脸。他因为羞耻就要别开脸去,被由贵美强而有力地捧住了。
  「别生气。对不起,广海。」
  由贵美躺着,身子往右扭,嘴唇按在拉过来的广海右手上,含住他的手指舔吮。撑在床上的手臂使不上劲了。
  「……我帮你。」
  想要占上风的心情支配了心胸,广海满脑子被这个想法占满了。
  「可是那应该跟我们家无关。我只能帮你查到上一代,这样也行吗?——况且有没有弊案,我也还觉得半信半疑。」
  「谢谢你。」
  明明刚才还满不在乎地嘲笑人,同样的嘴唇现在却温柔地呢喃。她的手臂将广海引导到乳房上。手一触及,膝盖就抖了起来。
  「我一直担心如果你拒绝该怎么办。这话不是假的,是千真万确。谢谢你。」
  「光广表哥呢?」
  广海说,由贵美随即一笑置之。
  「那家伙不行。」
  那瞧不起光广的表情让广海内心一阵畅快,这让他惊讶极了。自己总是像影子般追随在后的优秀表哥一直是广海的骄傲,他从来不曾想要疏远光广。
  「我不会给你父亲还有光广添麻烦的,放心。」
  过去怎么样不晓得。可是就连光广也无法像现在的广海这样触摸她。
  由贵美的手掌从广海的脸颊滑向喉咙。广海感觉到催促,把嘴唇覆盖上去。如履薄冰的生硬亲吻再次触碰那柔软唇瓣的瞬间,他再也无法自持,明明是才刚第一次体验的触感,他却已经疯狂地怀念不已。舌头伸了进去。
  「由贵美。」他再三呼唤。
  用双臂搂住那小巧的头。散发出灰尘气味、很快就会被重量压垮的脆弱床垫发出吱呀声。在那吱呀声里听见由贵美回喊广海的名字,广海就像落入黑暗森林中更漆黑的沼泽似的,再次被诱入她的体内。
  一会儿后,模糊不清的呼吸自然地泄出。广海忍耐不住,停下动作的瞬间,底下传来「欸——」的呼唤。先前搁在头顶的她的手,温柔地,钻入似地一掌抓住他的浏海。
  「好想快点教你让我高潮。」
  咬住广海耳朵的由贵美的呼吸中断了。就连喘息都与肌肤相系,听起来好近。

  (六)

  三点半过后,广海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带股锈味的由贵美家的莲蓬头,每隔几分钟就会从热水变成冷水。广海受不了,冲一下就出来了。
  他边穿衣服,边不知所措该如何面对她,回到客厅一看,由贵美只披着一件及腰的衬衫迎接广海。
  夜晚忧郁而浓稠的馥郁,即使在被照明打亮的房间里,依然只有她的周围持续生香。
  不想回去。
  伸手搂过她的纤腰,默默地彼此亲吻。
  一直到广海翻越连接竹林的围墙,由贵美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广海。「路上小心。」在声音送别 下,广海离开屋子。她的表情天真无邪,她的笑容仿佛照亮了归途。
  正因为如此,在夜色中返家,看到家中亮着的灯光时,那种失望,无以名状。
  失望。
  紧接着从心底涌出的是愤怒,以及几乎令人眩晕的徒劳威。
  玄关灯的强光照亮门牌上「涌谷」二字。雾面玻璃门的另一头,有人醒着的声息。
  咂舌。
  知道没必要蹑手蹑脚,广海粗鲁地停好自行车,结果屋中的人有了动静。
  看看手机。幸好设成静音模式了。从三十分钟前,就有十几通未接来电。
  打开没锁的老旧拉门,「广海!」美津子喊着,一眨眼飞奔而来。
  「你去哪儿了!你这样不是教妈担心死了吗?居然突然不见,三更半夜的,你跑去哪儿了?」
  慌乱,却又顾虑似地压低音量的话声,让广海的视线变得冰冷。
  这要是平常,绝对不可能被发现。家中一片寂静,广海也熄了房间的灯才出门的。在应该已经熟睡的、熄了灯的房间里,母亲怎么能察觉儿子不见了?
  母亲这种生物在不凑巧这方面,实在是一种天才。
  「你怎么会知道?」
  他不认为责备的声音是耍赖。穿睡衣的美津子蹙起眉头。
  「我半夜醒来,忽然想到,瞄了一下你房间,结果发现你不在。」
  「忽然想到?」
  「忽然想到。」
  动怒似地、认真起来似地,美津子重复这话。
  声音越是堂而皇之,美津子的个头就缩得越小,身影变得渺小。尴尬地下望的眼睛下定决心似地又望向广海。
  「你去哪儿了?去达哉那边吗?」
  「我睡不着,去散个步而已。」
  广海没用手便脱了鞋,就这样准备进玄关,却被意外的声音叫住了。
  「欸,广海,你刚才出门——跟门音没有关系吧?」
  回头。表情扭曲了。他不想做出那种立刻就把感情显露在脸上的幼稚举动,美津子却逼得他不得不如此,无法原谅。
  「嗄?」
  真想告诉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自己是从哪里回来、去做了什么。想让她知道对方是谁,还有自己拥有她花上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世界。
  「回答我,广海。」
  明明都已经被儿子吓到了,却只有声音是强硬的命令句。叹息与嘲笑在鼻头混合融化。他吐出轻蔑的鼻息,母亲的脸涨得通红。
  「广海!」
  「会吵醒爷爷他们的。」
  广海冷静地说,母亲沉默了。吵架的时候,先激动的人就输了。
  「跟门音无关。我只是一个人去走走。我之前或许就说过了.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我今后也不想跟她当男女朋友。」
  「那就好,妈很担心,担心到睡不着觉啊。」
  「对不起。」
  睡不着的理由。担心的理由。美津子总是把对一切的不安怪罪到儿子身上。他实在快受不了了。
  转身背对仍欲言又止看着这里的母亲时,他在最后尽可能慢慢地说:
  「……或许你无法理解,在夜里散步可以让我平静。也是有人像我一样,喜欢一个人走在没什么东西的地方。」
  确定母亲再也无法回嘴后,他老实地道歉:「对不起,晚安。」
  这温柔的借口是学飞雄的。「或许你无法理解——」听到这样的拒绝,对那个母亲伤害有多大?在无意识的氛围中摸透这一点的父亲,不愧是她的丈夫。
  回到房间,在椅子坐下,俯视皱巴巴的衬衫跟牛仔裤,总算喘了一口气。
  母亲的嘴里冒出门音的名字时,他忍不住失笑。——明明总是那样大力宣传自己跟门音还有她母亲有多要好。是担心儿子对别人的女儿动手吗?还是担心儿子被别人拐去?
  外头传来脚步声,美津子用异样温和的声音对门里唤道:「快睡了唷。」广海没有回话。
  隔天早上,飞雄出门上班前对他说:「你昨天被抓包了呢。」
  广海转头看他,飞雄拍他的肩说:「别太惹你妈担心。」「可是——」广海就要辩解,父亲婉转地忽视,没有再问什么。
  「发生什么事吗?」
  祖母悠哉地问着,端来冒着蒸气的味噌汤碗。飞雄缓缓摇头应:「没事。」祖母还很介意的样子,但很快便点点头说「这样」,不再追问了。
  在这个家里,从以前开始就是男性占了压倒性的优势。可能是送男丁外出工作的意识强烈,早餐总是只准备祖父、飞雄和广海的份,祖母和美津子偶尔才会一起吃。而且美津子一起用餐的时候,虽然会一起准备祖母的份,但祖母从来不会准备美津子的份。其他家人的碗筷都在桌上了,但只有美津子的份,除非她自己摆出来,否则不会出现在餐桌上。
  小时候广海也感觉过只有母亲受到轻视,祖母冥顽不灵。他想起昨晚由贵美的话。我们家或许确实是个观念传统的家庭。

  设定成随机播放的随身听流出来的曲子播到NAGI,瞬间手指就要伸向停止键,广海吃了一
  惊。
  清晨的车站月台,长椅上还没有别人。
  聆听着浮游般轻盈的音符徐徐加速,他犹豫着要不要跳过这首曲子。他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因为个人感情因素而无法欣赏音乐。
  一会儿后,门音来了。
  「广海。」
  广海拿下耳机,瞬间瞄了一眼手表。距离电车发车时间还有一大段时间。
  坐在长椅俯视广海的门音一手拿着果冻饮料包。
  「要吃吗?」
  门音把东西递到前面,广海摇了摇头。
  他没吃早餐。他觉得至少得空着胃,否则残留在体内的昨晚的余热无法消退。
  「昨晚你上哪儿去了?」
  门音在旁边坐下说,瞬间广海又诅咒起美津子。
  「我妈打电话去?」
  「大概两点半吧。我在睡觉没发现,早上看到手机有未接来电,是阿姨打来的,我吓一跳。刚才我打电话听她说了。」
  他不晓得母亲跟门音居然有彼此的手机号码。他在内心咂舌。
  「我睡不着,去散步。」
  「散步?去哪里散步?我说广海,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是不是念书念得太认真了?你这样撑得到大考吗?」
  门音把深蓝色百褶裙底下露出来的脚在地上磨擦着问。广海在不耐烦之余,忽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忍不住开口问了:
  「你为什么喜欢我?」
  门音的脸变得通红。
  近十年之间,彼此都没有提起,瞹昧地带过这件事。然而自己却在这个时间点践踏了它,广海置身事外地感到残忍。门音的声音或许是因为紧张,微微颤抖。
  「广海很帅嘛。你很成熟,又聪明。」
  她把就要一股脑儿说下去的话踌躇似地吞回去,含糊地说:「——我觉得你很好。」应该大方快活的她居然会如此扭捏,广海觉得她也是认真的。
  「广海,我们要不要好好交往一下?我对你——」
  此时几个人从无人车站的剪票口走了进来。后面也有市村的影子。门音注意到广海的视线移动,也抬起头来。市村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开心地向广海和门音高举右手靠过来。
  「不好意思,我不能跟你交往。」
  广海不想保留回答。
  门音跟自己,看到的相差太远了。他们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广海或由贵美怀抱的郁闷吧。广海对门音和市村都有一种不屑。他们无法处在同一个空间。
  门音的脸扭曲欲泣。突然地,「可怜」的感情涌上心头。
  广海没有兄弟姐妹,但他以如果自己有妹妹应该会这么想的亲近,试图去同情她的话半点也打动不了自己的事实。他感觉遭到责备,就要别开脸去的时候,门音说了。
  「是因为市村吗?」
  广海愣住了。门音匆匆地接着说:
  「因为他喜欢我。」
  「早啊,广海,门音。」
  赶上来的市村毫不知情地轻快打招呼。门音低头不答。
  「嗨。」
  话题中断,广海也向他举手。

  广海用预约牙医这种老套的借口跷了第七堂课。离放学只早了一小时,但这样就可以不用跟门音他们一起回家了。
  由贵美家打电话也没人接。不知道是不在,还是故意不接。他没有问由贵美的手机号码。
  搭上比平常早一班的电车回家后,广海低头踩着自行车。白天异于夜晚,不晓得会被谁看见。骑在沿着山壁开通的柏油路途中,他与好几辆河川和林业的工程大卡车擦身而过。
  前往织场地区的路途,白天比夜晚更长。
  把自行车停在由贵美家的竹林时,他环顾铺满了土黄色竹叶的一带。由于没有任何痕迹,完全看不出她的母亲是在哪个地点上吊的。竹林里完全感受不到那种危险,只有傍晚时分的红光倾洒在地面。
  翻越围墙再绕到屋后。后门没有锁。
  白昼的屋子由于日光,无论是泛白反光的榻榻米上的灰尘、模糊而变得半透明的窗玻璃颜色,连一点细节都显得更加鲜明。不同于自家的别人家气味刺激着鼻腔。
  不必喊名字,他也从屋中的感觉知道人似乎不在。她去哪里了?在这个村子,不管她去到哪里,应该都无处可以容身啊。
  虽然觉得屋子没锁很不小心,但这里也没有任何被偷了会感到困扰的物品吧。
  穿过客厅,磨损的黄色榻榻米上掉着由贵美的白色夏季针织衫。是昨晚广海从她身上褪下来的。看到那件衣服的瞬间,倦怠的热度一眨眼便从大腿根往下循环起来。
  从美津子昨晚的样子来看,除非找到什么理由,否则广海暂时晚上是没办法溜出门了。他想当面直接告诉由贵美这件事。
  他走上二楼她的房间。
  不出所料,没看到由贵美的身影。眼睛忍不住就要飘向变得皱巴巴的昨晚的床铺。看见盖被只有一部分掀起,就要沉浸在甜蜜的感伤时,忽然他感到一股异样。
  由贵美的红色行李箱不见了。
  环顾房间,不只是行李箱,他发现一切的色彩都消失了。由贵美带来的新东西消失,剩下的只有平淡地与这个房间同调的褪色家具。桌上也只剩下蒙尘的老旧笔筒,昨晚应该还在那里的MacBook不见了。
  由贵美的存在,仿佛在白昼日光下融化消失般变得稀薄。
  冰冷的痛楚从胸膛与背部两侧滑下。
  打开衣柜——怀着红色行李箱其实好好地收纳在里面的期待。可是柜里只塞着霉臭味的被子。吸到扬起的尘埃一部分,鼻腔深处痛了起来。
  什么也不剩。
  不管要去村中哪里,都没有必要连行李箱都一起带走。是回去东京了吗?广海什么也没听说。昨天两人才合而为一,她却什么也没说。
  广海呆杵在四方被残破壁纸包围的房间正中央。
  走下一楼,再次望向桌上、脱鞋处、榻榻米上。有没有她留给广海的东西?甚至打开冰箱,寻找由贵美的痕迹。
  冰箱里装着喝到一半的瓶装可乐。在白天一看,红色标签都晒到褪色了。瓶身图案也是,这么说来,跟现在的不太一样,相当老旧。想到自己究竟喝了什么,广海茫然。
  低低呻吟的旧式冰箱不晓得是不是故障了,即使整个打开,也几乎感觉不到冷气。

  (七)

  从教室窗户望出去的车站,电车正往睦代的反方向驶去。
  约两小时一班的特急电车与县政府所在地的车站相连,如果要去东京,就必须从那里再转搭别的特急。
  机械性地将黑板上的内容淡淡地抄进笔记本。立刻从这里飞奔而出的冲动好几次涌上心头,但无处可去的事实令他挫折。
  她消失以后,一星期过去了。
  广海先是为没有问由贵美的手机号码而后悔,接着为轻易与她上床而后悔,最后饱受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的质疑所煎熬。他自以为明白对方不是可以寄予过度期待的对象。可是就是那样的逞强,让广海没有问她手机号码。
  音讯全无。
  被日光照亮的那个家,毫不留情地曝露出它的荒废。站在里头,广海有种被狐狸迷骗了的感觉,几乎要怀疑起她曾经在那里的事实。而那实际上也是一段如梦似幻的时光。
  路上小心,最后她这么送别。请你帮我,她还那么样地恳求。
  或许是事务所突然命令她回东京。可是她的行李收拾得很仔细,没有慌乱的样子。
  后来广海去了那个家好几次。不管是白天或夜晚。
  可是由贵美都没有回来。
  她离开村子的事,似乎连附近人家都没有发现。乡下的八卦新闻若是没有新发展,也无以为继。对于足不出户的织场家女儿,众人或许暂时失去了兴趣。
  他想问问住在同一个地区的门音。那一带有没有人目击到她离开的场面,或是有车子来接?可是自从那次告白以后,门音就与广海保持一定的距离了。早上和放学都错开电车班次,然而每次见面,都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向他道早。
  广海不懂她是想要把事情闹大还是不想。自从那天以后,广海在校舍好几次被甚至没有说过话的女生碎念「居然甩掉门音,不知好歹」,就像在故意说给他听。配合门音上学的市村最近也几乎不靠近广海了。
  没有人可以说话。
  广海好几次涌出想要去找光广的冲动,都按捺下来了。
  如果是光广的话,或许知道由贵美在东京的连络方法。就不能去他家还是诊疗所,设法从他的手机弄到号码吗?想法在脑中越是具体,在想要立刻付诸实行的纠葛之后,广海赫然回神,越是陷入自我嫌恶。
  短短几天,织场由贵美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爪痕究竟有多深?。
  心情绕了一大圈后走进死胡同,他总算有余裕去思考别的事了。是关于她深信不移的选举弊案。
  这边的爪痕深不可测,仿佛新伤一般阵阵发烫,残留在广海的胸膛。
  特急在窗外的车站停下。广海能够轻易地想像自己上车的场景,然而实际上却坐在教室里动弹不得。

  昨晚他偷看了父母的衣柜。
  放存折和印章的地方,从广海小时候就没有变过。祖父母的房间有保管土地权状等重要文件的夸张保险柜,但父母都把贵重物品放在可以随时拿取的地方。
  飞雄与美津子名义的存折各有银行和农协、邮局三本。也有从没看过、甚至从来不晓得的广海名义的存折。他注意不弄乱叠放顺序和位置,屏息一一翻阅,找到收放保险单的一层。
  他看到「学资保险」四个字,停下手来。
  厨房传来水龙头「啾」地关上的声音。「送的葡萄要不要当饭后水果?」美津子的声音。「那葡萄不太好。」祖母应答的声音传了过来。广海想像正在忙厨房活的两人动作,反射性地把所有的东西都塞了回去,关上衣柜抽屉。
  胸口激烈动摇:心脏猛跳的声音几乎要冲破喉咙。没有人看到——他再怎么环顾黑暗的榻榻米房间仍无法安心,又害怕起远处客厅传来的电视声。从走廊返回自己房间时经过祖父母的寝室,看见为不良于行的他们准备的看护床还有摇控器散乱的情景。那种生活感令他心头一痛,脚步瑟缩。
  「下一题,好,涌谷。」
  黑板前,老师一手拿着教科书看这里。
  应该是在看别的地方被发现了,但广海并不焦急。隔壁同学要告诉他问题,他婉拒,向老师道歉:「对不起,我没在听,请告诉我是哪一题。」
  教师皱眉说出问题,而广海轻易作答,这样的讽刺行径,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坐回去以后,他觉得好像看见抽屉里有小小的光亮了一下。
  虽然还在上课,但他不管。急忙拿出手机一看,打开的画面上留下未接来电。是不认识的手机号码。发梢似乎发生静电,麻痹感扩散开来。
  是由贵美打来的。




  第四章 湖畔

  (一)

  停在站前的车子是国产小型车,广海一时看不出零星停放的汽车哪一辆是她的。
  听到喇叭声抬头望去,副驾驶座的车窗无声无息打开,细得可怕、宛如植物茎般的白手露了出来。
  「广海。」
  约在与高中反方向的南口是没问题,但这里面对商店街,所以人车都很多。现在还在上课时间,所以应该不会被高中同学看到,不过广海还是迅速上了车。
  「我以为你会开进口车。」
  「开玩笑,我才不会做那么招摇的事。」
  就要熄掉亮着的警示灯时,由贵美和广海相视而笑。她把头转回正面,边转方向盘边说:「我是想弄车子过来。」
  「回到村子以后,我深深觉得在这里没有车子真的什么都没法做,回去取车了。」
  「就算不是进口车,品川的车号也够引人注意了。这是你的车?」
  「不是,是我朋友的。」
  车里充斥着浓浓的皮革味,或许是新车。车垫和后照镜上都没有多余装饰品的车子里,简素而冷漠。
  「你过得好吗?」
  车子在站前圆环连接大马路的红灯停下时,由贵美突然看这边。广海垂着目光不答,她忽然笑
  「可是你也没有连络我。」
  「我只知道你家电话。」
  「咦?可是我知道你的手机,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的?」
  「你单方面问了我的号码。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真的假的?」
  由贵美夸张地蹙眉,瞪圆了眼睛。广海还来不及确定那是不是故意的,号志就变成绿灯了。
  在她手臂写上号码时的颤抖,明明才十天前的事,感觉却好似遥远的过去。
  「太好了,原来你不晓得我的手机。我还以为你在气我不告而别呢。对不起。」
  广海说不出话来。
  把手放在方向盘的由贵美明明还在驾驶中,却看着这里。
  看到她的眼睛,广海出于不同的意义语塞了。他没有自信是不是瞒住了自己的惊慌失措。
  今天的她化了妆。眼周画了黑色与焦茶色的淡淡眼影。画上眼线、轮廓更加突显的眼睛在那张小小的脸蛋中,散发出强烈到近乎异样的存在感。让人联想到陶器或糕点糖霜的细致肌肤,完美得就像目睹一场奇迹。至于抹了唇蜜,增添质感的嘴唇,更是教他无法逼视。
  服装是深蓝色的连身洋装。虽然休闲,但点缀在胸口和裙摆的亮片闪闪发亮。
  「哦?」
  由贵美用那张艺人样貌的脸沉吟了一声。
  「什么?」
  「制服很适合你。」
  令人开心的话,若是能就这么坦然听信就轻松多了。
  「刚才的号码记得输入。」
  由贵美说。车子往睦代方向驶去。
  「要回村子吗?」
  「嗯。不过时间还早,去别的地方绕绕吧。要不要去湖边聊一下?」

  车子来到村子入口处。架了一座大桥的河流对岸,是新兴居民的人家群众的前别墅地区。
  过去村子暮气沉沉的时代,那一带的房子全是小木屋,但现在则是经过改建的建筑家设计房屋。在异于山岳地区的意义上,是广海不熟悉的地区。不敢相信那里属于同一座村子。
  广海注视窗外,由贵美瞄了他一眼。远离新兴住宅的人家后,这回道路左边看到村公所了。
  「还是老样子,好惊人的建筑物。」由贵美说。「葬礼的时候我来办手续,被吓到了。」
  广海也「嗯」地点点头。她是在说村公所办公大楼吧。
  村公所办公大楼是在五年前,广海念小学的时候改建的,外观完全不逊于刚才的新兴住宅区,时髦得就像建筑师设计的公寓。建筑物在裸露的水泥墙正中央嵌上蓝色的彩绘玻璃,确实与一般人心目中落伍的公家机关建筑物印象不同。村子虽然没有把睦代摇滚祭得到的利润拿去兴建夸张的蚊子馆,但对学校等公共设施投资不少。不过可能是因为看惯了,广海对它已经毫无感觉了。
  「我们村子真有钱呢。」
  由贵美说。广海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暧昧地又「嗯」地点点头。
  平日的白天,越往山上去,与工程车擦身而过的次数就越多。从经过广海居住的室平地区的立牌一带开始,聚落与聚落之间的距离就顿时拉远了。通过摇滚祭会场的地点,进入山中,人家变成只有一小群,并且开始出现沉沙池或事务所等发电所设施。
  车子抵达水根湖。是广海与她第一次说话的森林更前面许多、靠近水坝的地点。
  才刚下车,就有个戴帽子的老人从上面的路走下来。广海立刻垂下头去。虽然不像是认识的人,但虽说摇滚祭开办后观光客数目增加,不过开着外县市车辆的外人在这里还是很醒目。
  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
  如果不是突然失联、而且隔了一段时间,广海绝对不可能跟由贵美来这种地方。
  「你好。」
  由贵美语气快活地向老人微笑,就像在主动表明自己不是可疑人士。老人吓了一跳似地微微后退,语气冷漠地回道:「你好。」往湖的另一边离开了。
  由贵美注意到广海在看老人的背影,笑道:「没事的。」
  「他应该是来钓鱼的外地人。刚才那边也停着车子。」
  湖水在毫无遮蔽的视野中,像海一样延展着。
  水呈现翡翠融化般的淡绿色,色彩平坦得仿佛被广告颜料所涂满。别说湖底了,是连几公分的底下都看不到的、透明度零的湖。这颜色是砂石业挖掘山地制造出来的砂石所致。
  「这湖里能钓到什么呢?」
  广海常去的森林里面,他小时候也去钓过鱼,但看到这里的混浊情况,实在难以相信是同一座湖。他与由贵美一起沿着纵长型的湖的轮廓走了一会儿。湖水在无人触及的中央处以及推土机及怪手作业的湖畔,颜色也有着明确的不同。从以前开始,这座村子总是有哪里在进行工程。然后湖和山随之不断地被铲除。
  由贵美说:「这边可以下去。」走过前方的桥。乡下地方,没有任何地方禁止进入,广海一面在内心对这种开放感到苦笑,一面跟上去,看见湖畔弃置着推土机的推土刀部分。满是铁锈的车体中塞满泥巴和雨水,还有不晓得是谁丢在那里的家庭垃圾。
  在铺设的道路不会意识到,但在沙地里,由贵美的高跟鞋陷了进去。广海伸手扶她,她道了声谢,把右手交过来。湖畔的地面就像被压路机压过般一片平坦,但仔细一看,到处都有工程用的角材和尖锐的石头突出。
  不知名的鸟儿掠过水面般飞去。即使是这种地方,或许还是有鱼。
  广海挑选尽量平坦的石头拾起,甩动手腕扔出去。石头在湖面跳了三下沉落,翡翠色的水面浮现清晰的波纹。
  「选举的事……」
  广海主动提起。他与由贵美互望。
  「还是跟我们家无关。我们家没有那种财力。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原来你为我放在心上。」
  「银行户头,或许还有定存之类的其他存折,不过每一个都只有不到一千万的存款,也没有多大的变动。像我们这种生活检朴的公务员家庭,不可能洒钱买票的。」
  「你查过了?」
  「我看过存折了。」
  广海自暴自弃地回答。虽然恨她逼自己做出小偷般的举动,但会萌生疑念,完全是广海自己的问题。
  「这样。」由贵美点点头。「你帮我查了,谢谢你。」
  由贵美弯膝蹲下,从手边的沙砾捡起一块石头。石头表面缺损,看起来质地柔脆。广海看到捡石头的她的指甲涂了可可亚般的颜色,心想:她是去东京工作了。
  那指甲在石头上抚摸着。
  「欸,你住的室平,本来是住在这一带的人迁居而成的聚落吧?」
  「嗯。我听说本来是住在比这里更上面、水坝堤防的地方。」
  突然被这么一问,广海不解地回答。
  由贵美把手中的石头扔进水中。她好像想要让石头弹个几下,但石头「噗通」一声,一下子就沉底了。她望着石头沉下的一点,又继续追问:
  「你知道这下面沉着一个聚落吗?水根湖的『水根』,就是那个聚落的名字。」
  「知道。我听爷爷说过,有近二十户沉在这底下。」
  「好可怕呢。我只是随便靠过来看看而已,但这底下真的深到不是开玩笑的。小时候我爸妈告诉我说,这片水底下,大概有那边那座山的深度。」
  路旁的山,必须仰望似地把头抬起,否则无法看到山顶。脖子处忽然一冷。广海不经意地从湖边退开一步,由贵美的嘴巴泄出轻微的笑声。
  「我不会把你推下去啦。」
  「我又不是在防你。」
  「你知道这座村子怎么会这么有钱吗?」
  由贵美又恢复一本正经,不是看广海,而是看湖面。她站了起来。
  「清水混凝土的村公所,新兴居民还有摇滚祭招揽,——就连摇滚祭迁来举办以前,虽然方法不对,但还是有力量找来日马开发,试图把这里从空无一物的地方打造成度假村。」
  「因为人少,所以可以花钱的地方不多吧?」
  「睦代是靠着贩卖自然而壮大的啊。」
  广海的话被由贵美的声音穿过。
  「一开始是挖山卖砂石和木材,等到发电事业繁荣了,就主动接纳县营和民营的发电厂和水坝,甚至不惜把民家沉进水底。那些漂亮的公共设施,就是靠着那些事业的津贴和补助金盖起的。」
  「现在已经不是了吧?」
  由于长期不景气,每个地方政府的财政应该都捉襟见肘。不同于全国性奖励开发的过去,现在环绕睦代的山区能取得的砂石和木材的价值可想而知。至于水坝开发,现在已被视为邪恶的公共事业化身,也有许多地区建设到一半就计划作废。
  可是由贵美坚定地摇头。
  「睦代很聪明。因为可以放弃衰退的产业,转换方向,才会找来摇滚祭。等于是从水泥换成了人。
  一面寻找新对象,一面用更新的方式继续贩卖自然。如果县不行就找国家,国家不行就找民间,日马开发提出的案子也都接受。」
  「村子靠这样变得富裕,有什么不好?」
  「我没有说不好,我只是在责备她的厉害。」
  广海皱起眉头。
  「什么叫责备?」
  「听说沉在这里的水根地区的人,现在几乎都离开村子了。不愿离开代代相传的住家而抵抗的那些人,被开发推进派的居民硬是拔走了。由于那时的倾轧,这里的人全都四散到附近的村镇去了。」
  「是这样吗?」
  广海记得人工湖是在昭和三〇年代建造的。他不是完全无法想像,但是对广海来说,他仍然只觉得那是遥远的往事,是别说自己,连父亲都可能还没出生的时代的事。
  「广海。」
  由贵美忽然正色说。她呼吸了一下,然后道歉:
  「什么也没说就突然离开,对不起。可是我不会再这样做了。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会再闪躲,或是做些考验你的事。」
  听着那过度坦白的话,广海语塞了。
  「你为什么不生气?」由贵美问。「如果你觉得不责备我很帅气,不要那样。」
  「这一个星期,我有了很多时间思考,也稍微冷静下来了。」
  由贵美离开以后,他一直很想见她。现在见到她令人开心,也希望与她共度的时光永远持续下去。就像由贵美说的,广海一直被闪躲,被玩弄在掌心。
  可是正因为如此,广海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想做的事有什么意义。
  「我想过了。即使跟我们家没有关系,如果跟选举有关的各种事情被摊在阳光下,村子的名声将会扫地,现在顺利举办的摇滚祭也不晓得会怎么样。即使做坏事的是上一代以前的人,到时候成为众矢之的的,还是现任村长的我父亲。」
  「嗯。」
  「我不希望摇滚祭去别的地方。」
  由贵美不说话。广海继续说:
  「只是碰巧在这个时期接任村长,就抽到坏签,必须一肩扛下无关的人做的事情的责任,这我无法接受。」
  「你以为你父亲什么都不知情?」
  「——我是觉得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飞雄在出来担任候选人时,对于上代以前的陋习,是不是苦笑着柔软地带过了?
  身为村里的大人之一,如果真的有过买票行为,那么或许飞雄过去收过钱,也或许并非完全清白。可是要在打断那种循环的父亲任期中揭发丑陋的过去,身为村民,当然身为儿子,广海也难以接受。
  离开村子的由贵美以复仇为名,事到如今又回来到处挖掘丑事,这岂不是太自私自利了?
  「那我们来一决胜负吧。」
  广海望向她。由贵美没有动摇的样子。
  「我调查有弊案,你调查没有弊案。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放弃。如果你不做,我就自己一个人调查。」
  「这是恐吓吗?」
  脸颊僵住了。由贵美的表情依旧。
  「不好意思,我很怀疑你的父亲真的无关。所以我才说,我想要跟你好好谈谈。」
  她那极其端正的脸庞露出严肃的表情,光是这样就威严十足,让广海觉得无法招架。
  「听我说。」由贵美说。「刚才说的开发的事情还有后续。——在人工湖与水坝的开发中,蒙受恩惠的不是被淹没的水根,而是筑起水坝堤的中根地区。而那里是涌谷家的本家以前的所在地。」
  「本家?」
  「建起水坝相关设施,日渐开发,再也无法居住的你的祖父的老家。那是块广大的地区,学校和村公所当时好像全部都在那里,等于是旧体制睦代村的心脏地区。那里的居民有很多都是开发推进派,当时的村长和议员也都集中在那里。你的曾祖父也是在那时候担任议员,后来成了村长对吧?」
  钱——她形状姣好的嘴唇,仿佛呢喃花名似地说道。
  「拿到钱的不是水根,主要都是出卖那里的中根居民。原本应该是水根的居民可以拿到的优渥保证金,绝大部分都被中根的人中饱私囊了。假好心地说麻烦事我们来处理,替他们谈判,笼络了不知道迁移费行情的水根居民。骗他们说不必担心往后的生活,剥夺了他们的土地。」
  由贵美看着湖面,就像在里面寻找沉没的聚落。
  「提议他们一起迁到室平,然而实际上却分配给水根的人必须自力开垦才能居住的陡峭土地,劝他们如果不愿意就迁离。水根的居民大部分只拿到了一笔微薄的钱,就被赶出了村子。——后来,中根的人拿设法让水根的居民迁走这件事卖地方政府和民间企业人情,巴结他们,取得工程和雇用机会,发展这座村子的建造业,就是御仓前村长的御仓建设和上上任左东村长的左东建设。其余的,对,还有砂石事业的须和家,他们都是中根出身的。」
  由贵美背诵似地一口气说完,广海不懂她想表达什么。
  中根的地名他确实有印象。在祖父年轻的时候随着开发而消失的聚落。听说同一个时期,公所、学校等村子的设施也几乎都在现在的地点安顿下来了。
  被由贵美提到的建设业的人家,现在也都居住在室平的高原地区。
  冷汗滑过腋下。广海发现了。
  左东、御仓、须和、涌谷。村长是不是真的只有这四户人家轮流当,不仔细调查不清楚。可是至少在睦代,近几代的村长全是室平地区的人。感觉这样就够异常了。权力集中得如此露骨,村里却没有人提出异议。
  由贵美直盯着广海的眼睛,就像要确定自己的话在他的脸上投下的阴影。
  「如果从水根的居民那儿豪夺巧取而来、开发当时的黑心钱,是一开始的选举资金的话呢?——那笔钱不会记在存折上。建设和砂石业的公司以这笔钱为资本,现在依然过得阔绰,一边替换开发的合作伙伴,继续钱滚钱。现在的伙伴不必说,就是日马开发。」
  她笑了。就像在试验广海。
  广海想起平日脑袋顽固的祖父对于招揽摇滚祭站在推进派立场这件事。还有祖父对年轻人文化表示理解的态度令他意外的事。
  「掌权者四家持有的日马开发的股份相当多。光是看似品行端正的你们涌谷家持有的股份,应该就不少。」

  (二)

  由贵美一回来,原本只给人荒废印象的无人的家,就仿佛亮起明灯似地逐渐染上色彩。她把红色的行李箱摆在房间中央,披在肩上的开襟衫脱了搁在桌上。
  日头开始倾斜。在雾白厚实的窗前,背对着饴糖色夕阳的由贵美那无袖衫的肩头露了出来。
  「你来了好几次吗?」她问。「我不见以后,你也来了?」
  「……来了。」
  「真开心。」
  听到这话的瞬间,全身一热。不打算问的话冲口而出。
  「你怎么想?」
  由贵美表情不变,直盯着广海。如果不阻止,不晓得她何时又会离去。真心话被挤出来似地泄出唇问。
  「你跟我的事,只是为了要我帮你复仇?只要能利用就行了吗?」
  化成暗影的由贵美伸手过来。脸颊感觉到热度。
  一回到这个家,语言就消失了。
  父亲的事、选举的事、村子的事、感觉不容敷衍的事,全被由贵美吞没进去。
  最重要的是她回来了。
  广海想要逃离由贵美的手,手却被抓住了。她的脸上浮现怒容。
  她的唇咬上来似地逼近,耳垂一被含住,广海就只能任凭她摆布了。他感觉得到了许可,人坐到榻榻米上。
  他可以抗拒,说不要这样。
  腰带被抽走,裤子被褪下,由贵美的手和舌头伸来的时候,违背那应该酝酿已久的期待,他羞耻得几乎要哭出来。他想起的是这个家一下子就会变成冷水的莲蓬头的冰冷。是散发出雨水与霉味的老浴室的瓷砖颜色。「等一下——」他还是短促地制止了,但声音被冰冷的面无表情封住,由贵美的脸沉入他的胯间,从视野中消失了。她可可亚色的指甲按住广海的膝头。
  由贵美张唇。舌头与唾液发出声响,广海忍不住闭上眼睛。感觉到被舌尖包裹的热度瞬间,他忽然想起烂熟的柿子气味。
  无法承受自身重量,从枝桠掉落的柿子。这是村中常见的情景。黏腻地散发出甘甜的气味,用满地破碎的橘铺盖了秋天的道路。那颜色与夕阳重叠在一起,覆盖住广海的视野。
  他把手伸向反复细微动作的由贵美的头。光泽亮丽的发丝很柔软,很温暖。他忍不住期望:不要停。

  广海把脸颊贴在榻榻米上,看着射入房间的太阳逐渐西沉。
  「你不回去吗?」
  依然被搂在怀里背对这里的由贵美转头回望广海。广海闭眼不答。
  他懒得回家面对父母和祖父母。
  「……钱要怎么给?」
  由贵美一下就听出是在说什么了吧。她立刻答道:「很多。」声音佣懒。
  「大部分是亲手交付。从以前就住在这里的人家拿得多,后来的人家拿得少。——今天看到的新兴居民的居住区好像没有。」
  「那如果那边有人出来竞选,不就无法可想了吗?」
  「现在好像还不担心,觉得就算有外来的人出马竞选也赢不了。」
  由贵美默默地笑。
  「不过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出来竞选了吧。为了村子的发展,希望人口增加,却又不想让新来的人握有权力。这是老人们的烦恼根源啊。」
  「如果亲手交钱,不会被发现吗?」
  「听说是当成失物。在为了选举活动拜访的人家和公民馆,会找到失物。里面放的是成叠的钞票,既然不晓得物主是谁,那就大家分一分吧——像这样。」
  「你们家拿了很多吧?」
  「织场很久了。」
  由贵美慢慢地撑起身子。
  「虽然已经式微了,但睦代毕竟是块靠着纺织撑持起来的土地,所以织场受到重视。听起来很匪夷所思,可是选举车会故意在聚落正中央开进马路侧沟里呢。然后大家一起合力把车子拉出来,然后候选人留下钞票做为谢礼。」
  「那算什么?」
  广海突兀地笑了出来。
  「真的啦。」由贵美微笑的表情也十分平静。「我看过大人同心协力把车子拉起来的场面。」
  「那样做行吗?」
  「当然不行。可是狭小世界的犯罪就是这样的。」
  由贵美转了个方向,唇上的口红晕开了。广海自然地伸手抹她的唇角,由贵美就像小孩或猫咪那样,眯起眼睛任由抚摸。
  「你是怎么调查到的?」
  「我已经觉悟到总有一天要揭发这一切。我假装有兴趣,问我母亲的。其他自己也调查了一些。」
  由贵美似乎不打算详细说明,但如果她在东京从事浮华的工作,却仍心系故乡睦代,持续苦心调
  查,这股执念真是深不可测。
  「——你说揭发弊案,是为你母亲报仇对吧?说你母亲过世了,所以你总算可以不必客气了。」
  「嗯。」
  「你母亲自杀的原因,你真的完全不知道?」
  由贵美默默站起来,把脱下的洋装直接从头顶套上身子,连内衣裤也不穿。广海再一次问:
  「害你母亲过世的直接理由,并不是村子吧?」
  「不晓得。——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罢手。就算会被杀,或是会被抓去血祭。」
  「什么被杀……」
  广海哑口无言,然后为那过度夸大的说法笑了。由贵美把头从衣服穿出来说:
  「不好意思,我要出卖村子的觉悟还是不变。」
  「你说要出卖,是要怎么出卖?要向媒体爆料的话,现在就办得到吧?」
  「应该有证据才对。详细写下给哪个聚落的哪户人家多少钱、代代传下来的记录文件。」
  「……我不会帮你找的。」
  广海想起偷看存折后那糟糕的余味。由贵美瞪着广海,嘴上答着:「没关系。」她的冷淡撩起了不安,广海忍不住问了。
  「就不能再等两年吗?」
  再等两年,父亲的任期就结束了。
  由贵美轻笑。然后回答:「不行。」
  「我痛恨这个村子休戚与共的意识还有结构。我妈已经死了,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她回望广海。
  「我妈真的很可怜。」她接着说。「从以前就一直很可怜。我喜欢她,可是我觉得她很笨。她和我爸其实也从很久以前就处不好了。一定是从我出生以前就处不好了。我从来没看过我爸妈亲密的样子。」
  「跟你父亲也处不好?」
  由贵美说过她母亲与祖母的婆媳关系不佳,那么她的父亲不会居间调停吗?想到在这个家里,女人们当着幼小的由贵美的面争吵,而父亲也不制止的场面,广海感到呼吸困难。
  「嗯。然后把应该对村子一点美好的回忆也没有的我妈绑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的,就是选举的结构和金钱。」
  「可是我觉得相隔太久了。」
  「相隔太久?」
  由贵美讶异地看广海。
  「如果冒犯到你我道歉,不过我爸无投票当上村长,是两年前的夏天啊。」
  这是广海在由贵美消失的一星期之间,不断思考而发现的疑问。
  「你母亲在村长选举结束后也一直独自一人在这里待了一年以上,为什么她不立刻离开村子?我觉得很奇怪。」
  「……我不知道。」
  由贵美摇头,冷漠地背过脸去。广海见状,察觉自己似乎在无意间挖掘到什么了。
  如果她的母亲不离开这里,不全然是因为选举的关系呢?
  「我问你个怪问题。你母亲过世前,你多常跟她连络?」
  「这是在问我跟我妈处得好不好吗?」
  广海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与此同时,由贵美轻叹了一口气。她不悦地答道:「我们很好。」回答之快,让广海了解实情似乎未必就像话中所说的。
  如果她们母女闹翻,反目成仇的话呢?如果由贵美的母亲不离开村子,原因出在和女儿之间的关系的话呢?
  选举的事,会不会只是由贵美的母亲拒绝搬去与女儿同住的借口?
  「你想说我痛恨村子是找错对象吗?」
  「我没说到那个地步。」
  广海忍不住想了。由贵美无法凭自己的力量说服母亲,而如果她的母亲在孤独之中自杀,她的心伤之深,当然远超过广海的想像。会不会是自责的心由于过度后悔,让她无端对村子萌生怨恨?
  如果这才是她「复仇」的实情呢?即使想做的事一样,但那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欺瞒。
  由贵美无趣地抿起嘴唇。她第一次露出这种明显不服气的表情。广海不由得问:「怎么了?」结果得到一句闹别扭般的:「气死人了。」
  「干嘛对莫名其妙的地方那么敏感?真不可爱。虽然比没脑的傻子要来得好。」
  「什么意思?」
  「听不出来?我又在夸你了。」
  她叹了口气,空气便舒缓下来。摇头的脸上再次浮现从容。
  「很遗憾,我对村子的感觉,比起憎恨,更接近嫌恶。比怨恨什么的更要根深柢固。」
  「我也觉得这里的人确实视野狭隘,可是……」
  广海忽然又感到疑问。
  「我是村长的儿子呢。从这个意义来说,我是你说的这个村子的结构的既得利益者。你不觉得把那些事毫不保留地告诉我,等于是把底牌亮给敌方吗?而且你已经离开村子了,是自由之身了,犯不着拘泥于这种地方啊。」
  「就算是这样,这村子还是从我、我妈和其他人身上夺走了许多重要的事物。睦代还是该好好澈底解放一次才对。」
  「欸——」由贵美说,转动脖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那张脸上浮现柔和的笑容。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爸妈的夫妻关系,应该从一开始就相当糟糕。然后在狭小的村中,变得越来越无可救药。这也都是这个村子的作风害的。——男人和女人会争吵的原因,自古以来就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外头的对象。」
  广海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让广海困惑之后,她补充说:
  「我父亲就连没有外出工作的时期,也跑去外头喝酒,而且大半都是赊帐。他喝醉时的迈遢样,我连回想都不愿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跟光广分手。」
  最后那句话让广海眨了眨眼。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光广的名字。
  她的嘴唇往两侧拉,勾勒出笑容。表情调皮,与其说是自嘲或惹来同情,更像是在给出谜题的提示。
  「那是……」
  「听好了,广海,你记住唷。」
  由贵美恢复成一本正经。她屈身看过来,洋装布料离开胸口,可以看见延续到胸膛乳沟之间的空洞。
  「我不可能只是在利用你。反过来说,除了你以外的人,我根本无所谓。不管今后发生任何事都一样。」
  那语调之明确,以谎言来说,实在过于直白了。
  「在这座村子里,我想要的只有你。」
  「为什么?」
  两人这个夏天才刚相识而已。由贵美伸手,包裹广海的脸似地拥他入怀。动作温柔、小心。
  「我只有你了。」
  愉快地说着,语尾却突然哭泣似地沙哑了。
  广海清楚那只是甜言蜜语。可是他无法抗拒她强烈的引力。他不明白该如何回应才好。
  广海回去的时候,由贵美邀约:「我们去摇滚祭吧。」
  「我记得雾蕗高原摇滚祭是在这个周末吧?」
  「嗯。」
  雾蕗摇滚祭虽然没有睦摇祭规模那么大,却是夏季摇滚祭中每年最后举办的一场,所以相当受欢迎。今年的参加乐团广海也确定过了,有好几组他想要听一次现场的来宾。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如果是远离村子的那里,他可以不用避讳他人的目光,和由贵美走在一起。
  「好啊。住宿怎么办?我没有帐篷。那附近没有旅馆。」
  「你去过?」
  「没有,不过我常看他们的官网。」
  「车子开我那辆去——,帐篷也得设法呢。买一顶也行。」
  「真有钱。不会开销太大吗?」
  「一顶帐篷罢了,不算什么。」
  她开心地挺胸说,捏广海鼻子似地触摸他的动作亲昵极了。
  「很高兴你这么起劲。你真的很喜欢摇滚祭呢。」
  「雾蕗的话,听说原声的音响效果也很好。还有,英国的摄录师要办VJ LIVE,好像会是这次的压轴,记得是第二天晚上。」
  广海一谈到喜欢的话题就会变得饶舌,由贵美「嗯」地应和聆听。
  「李洽德对吧?拍那个游戏机广告的。把女星的脸弄得歪七扭八丑得要死,恶意全开的。」
  「对。」
  「我喜欢那个人。」
  广海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
  全身戒备般做出美丽的打扮,拥有村子以外的世界,然而唯有在村子里的时候,感觉她毫无疑问是属于广海的。
  感觉她的话没有虚假。

  (三)

  离开由贵美家,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
  母亲受不了怎么也打不通的电话,又打到门音的手机,甚至是高中去了。她得知广海早退的事,对儿子的素行不良哀叹不已,广海应道:「在学校听课太没效率,我去图书馆念书。」
  父亲还没有回来。今天有县主办的联欢会,好像很晚才会回来。
  「你最近怎么这么古怪?你以前明明都很乖啊。」
  广海不去认真理会母亲的话,予以忽视。「门音也在担心你。」声音追了过来。「她在担心——,说你们吵架,会不会是这样你才早退。」
  「是唷?」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哇。」
  这天晚上,门音打了两通电话到手机。广海没接,也没有回电,他发现自己有些松了口气,厌恶不已。

  隔天早上,广海一早就被美津子吵起来。
  这是母亲第一次喊他「喂」。在床边用力摇晃广海的手毫不留情。泛白的视野中好几次遭受冲击,瞬间他错觉是不是下起了石头雨。是美津子在打广海的脸。
  「给我起来!」尖厉的声音飞来。
  「吵死了——」广海口中嘟囔,撑起身子,拳头雨总算停止了。
  失去血色的脸上,明明还一大早,粉底的颜色却已斑驳不匀。扑抹在失去弹性的肌肤上的白。那完全遮掩不住皱纹与黑斑的拙劣妆容看了令人生厌。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化妆气味甜得古怪。
  杵在床边的母亲手中抱着什么东西。广海一看,整个人清醒了。
  是广海的制服衬衫。可能是泡过水,又湿又皱。扁塌的袖子上,绑着母亲的花手帕。整个敞开的房门另一头传来洗衣机的运转声。
  衣摆和袖口上,红色像小花图案般晕渗着,仿佛捺下了玫瑰的刻印。
  「这是什么?」
  母亲的手兴奋地握着衬衫。嘴唇发颤,眼周的肌肉紧绷,脸颊僵硬。
  ——广海蓦地想起那个时候他没有脱掉衬衫。还有他玩闹地伸手拭去由贵美的嘴唇晕出的红色。
  「不晓得。」
  焦急应该涌上了心头,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冰冷的。母亲表情依旧。广海刻意笔直将视线对准那张脸。
  「不晓得啦。可能是在哪里弄脏的吧,那怎样了啦?」
  他撑起身体,仔细瞧瞧美津子递过来的红。让人联想到蜂蜜或果酱的高黏度光泽。被抹开的半透明的红,还有掺杂在里面的细碎银粉。
  「弄脏衣服是我不对,可是不要为了这种事把人家吵起来好吗?现在几点?还可以再睡一下吗?」
  他觉得满不在乎地发出不悦的声音做对了。他装出甚至不懂被怀疑什么的模样反瞪回去,母亲忽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想要把儿子当成小孩子看待的母亲,再也找不到可以继续诘问的话语了。
  钻回被窝,听着母亲离开的声音闭上眼睛,被乱打一通的颊骨隐隐作痛。
  门关上,洗衣机运转声远离。心脏的跳动声想起来似地变得激烈,被窝里的温度上升。汗水从背部喷出。
  他等待动摇与不安平静下来,结果母亲手中的衬衫的红倒映在眼底。广海涌出一股想要抱头挠抓的冲动,在床上朝墙壁踹了一脚。
  那应该不是什么醒目的污垢。可是一想到它被美津子看到,夺走她的冷静,驱策她殴打儿子,她在这段期间的思考过程令广海无法忍受。
  美津子居然会有那种想像力?广海感到作呕。那不是广海认识的母亲。母亲怎么想他?他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无法入睡地在床上打发时间,结果他还是比平常更早离开了房间。
  更衣后去到起居间,父亲已经西装笔挺地坐在那里。飞雄也起得比平常更早。在走廊看到父亲的背影时,有那么一瞬间,广海想要逃离。
  「早。」
  他下定决心出声,正在看报的飞雄抬头,轻松地回了声「早」。感觉美津子一边留意起居间的情况,仍与祖母在厨房忙着。是去田里了吗?起居间也没看到祖父的身影。
  广海拿捏着与父亲的距离,在餐桌坐下。他坐下的时候,飞雄收起报纸。
  「你跟妈吵架了。又半夜溜出去?」
  被小声地这么问,广海静静地看飞雄。一如往常的温和眼睛在眼镜底下笑着。看来不是故意装傻。
  「……昨天太晚回来。」
  母亲似乎没有把衬衫的事告诉父亲。
  广海答着,内心感到意外。他一直以为美津子——以为那个人一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一一通报父亲。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为什么?紧接在疑问之后,不是理性,而是本能察觉了。母亲只是觉得尴尬。无论是事实还是误会,她都不想对父亲提起这类话题。
  浑身脱力。一旦松懈下来,嘴里便自然发出叹息。
  「爸,这个周末我可以去雾蕗的摇滚祭吗?」
  「雾蕗高原?真好。跟谁去?」
  「之前在睦摇祭认识的人邀我一起去。」
  父亲开心得眼睛熠熠生辉。他叹息着说自己也想去,但有公务在身,无法离开。
  「要跟福祉课课长到处去拜访百年人瑞的老人家家里祝寿。因为对象家庭的工作关系,怎么样都得在周末拜访,所以现在这时期完全没办法出远门。不晓得为什么,一到秋天就有很多人生
  日。」
  「我可以去吗?」
  「可以啊。明年开始,你妈可能也会为了大考念你,不过今年,嗯,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明年真的就不行了唷?」
  广海问,父亲笑了。
  「等你上了大学,摇滚祭你爱怎么参加就怎么参加。」
  「大学啊——」广海只在口中喃喃,没有说出声音。
  村里很多人选择可以从村子通学的县内大学,也有些人是父母这么要求的。可是广海家不一样。
  高一春天,第一次进行毕业出路调查时,美津子建议他念县内的大学,被飞雄劝阻了。飞雄说你爱念哪里就念哪里,并不束缚广海。
  早知道就把这件事告诉由贵美——广海有点后悔。飞雄希望自己的儿子离开这座村子。
  美津子默默把味噌汤碗端到桌上,摆在广海和飞雄前面。用完没怎么吃的早饭,广海在玄机穿鞋的时候,「广海。」母亲叫住他。
  回头一看,美津子递出一个像红包袋的小袋子:「拿去。」广海讶异地默默回视,佯装面无表情的美津子的脸上显然紧张着。
  「衬衫的钱。去学校福利社买件新的。」
  原本和缓下来的情绪又一口气绷回原状。脑中浮现自己的衬衫湿答答地被扔在洗衣机旁的垃圾筒的景象。
  广海默然,抢也似地接过袋子。里面全是千圆钞。与单枚纸钞的俐落无缘的、鼓胀的、老旧的五张千圆钞。用摸的就知道。
  玄关门关上后,他依然觉得母亲在观察自己。这件事也会让母亲担心地打电话给门音吗?或是这下子她就会发现广海拥有的世界比她以为的更要宽阔,不是她能够应付得了的?
  母亲认识的村中的儿时玩伴里,没有人涂那种颜色的唇蜜。

  午休时间,光广传简讯问要不要吃个饭。
  正好。广海回信说想去住一晚。感觉这样下去,广海今晚又会去找由贵美了。光广家的话,美津子应该也不会说话。
  他感觉到门音的视线。他没理她昨晚的来电。放学后检查手机,除了光广的回信,还有她的简讯。
  『昨天你怎么早退?上次对不起。我觉得尴尬,所以避着你,可是广海你对我来说,永远都是重要——』
  冗长的内容,他看到一半就阖上手机了。回头一看,似乎正在观察他的门音急忙把头转向女性朋友那边。

  (四)

  诊疗所的候诊室没有冷气。九月的傍晚依然闷热。
  广海叹息,用手编着脸,把书包从肩膀放下。结果背后传来一声轻佻的「嗨」。
  广海的身体反射性地僵住。达哉坐在表面到处破裂、掉出木屑般黄色棉絮的廉价长椅上。
  「达哉。」
  「最近好吗?」
  有股蓝莓的甜腻味道。达哉把杂志搁在弯起的左脚上,吊儿郎当地慢慢发出声音嚼着口香糖。外面没看到机车,所以广海没想到他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机车呢?」
  「感冒。很累,今天坐车。」
  达哉的声音平日就很粗哑,听不太出感冒,但他夸张地把手放在喉咙上说。
  「是没什么啦,可是我很想念光广,久违来看看。刚才他说你也要来,所以我在这等你。晚饭算我一份。」
  「可以啊。」
  广海答着,忍不住别开视线。达哉阖上杂志,放回大部分的书都突出没摆好的小架子最上层。
  「挨骂了。」见广海默默不语,结果达哉突然歪起一边的眼睛说。「上次被光广制止了。广海,你跟光广告状说我叫你告诉我织场由贵美的家对吧?」
  「谁晓得你会干出什么事来?」
  达哉的口气意外地明朗,广海松了口气。
  「我就这么没信用唷?」达哉噘起嘴巴。「就说我什么都不会做了啊。」
  「那你干嘛见她?」
  「我有话跟她说。」
  达哉倦怠地把头往后倒,动了动肩膀。
  「有话跟她说?」
  以这家伙说的话而言,有点太正经了。「我有事要问她啦。」达哉用不带玩闹成分的声音说。
  脑袋深处微微响起类似警报的声音。最好不要认真当回事。广海为了结束这个话题,忍不住发出玩笑的声音:
  「问什么?要怎样才能进演艺圈之类的?」
  「啊?唔,搞不好不错唷。」
  达哉叹了一口气。
  「要不然打听一下其他艺人的八卦也不错,不过织场由贵美那等级,只能听到一些无聊事吧。感觉她没什么名人朋友。」
  「是吗?——可是她好像跟NAGI交往过。」
  「那谁啊?」
  脸颊应该没有绷住。达哉用他一如往常焦点涣散的眼睛继续嚼着口香糖。
  「总之我只能问你啦。光广又不肯告诉我。」
  「表哥当然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听说他们以前交往过。」
  嚼口香糖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后,「嘿?」兴奋的声音响起,达哉的脸上漾起笑容。
  「帅唷!不愧是光广。」
  「不要跟他说唷。」
  「OK、OK。那你也从以前就认识织场由贵美了吗?」
  「不,我完全不认识。」
  「哦?」
  达哉满足地点头的时候,诊察室的门打开,穿白袍的光广从里面探出头来。「久等了。」听到这声音,两人一起站起来。
  达哉踩着左摇右晃的步伐靠近光广,把手伸出去,「有纸吗?」他问。「我要吐口香糖。」
  光广皱起眉头,但还是递出面纸:「拿去。」达哉接过按在嘴上,这幅景象看起来也像是一对兄弟。这么说来,跟达哉在一起的时候,广海有时也会想,如果自己有个弟弟,会是这种感觉吗?或许是因为听说他在东京的家真的有个哥哥的缘故。
  「当医生果然很帅呐。我也来当医生好了。欸,医学系要包多少红包才能进去啊?」
  「你啊,别摆出那副典型的纹絝子弟样好吗?」
  光广苦笑,用拳头轻推达哉的肩膀。
  「可是……」回嘴的达哉也不抵抗,怪笑着看起来很愉决。
  看着这幅景象,广海怀疑起今天能否向光广确定。
  确定由贵美父亲的事。
  其实他从昨天就想到飞雄的妹妹,姑姑千鹤。
  由贵美说的父母失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据说常在外面喝酒的她的父亲,那个时期能够去的店,村里应该没有几间才对。告诉广海由贵美的父亲曾是常客的千鹤,当时不是欲言又止吗?
  千鹤的父亲由于调动,经常不在村子里。由贵美昨晚提到父母在狭小的村子里关系恶化到不可救药之后,还这么对广海说:
  「——也是因为那个原因,我才会跟光广分手。」

  光广带他们去的不是千鹤的店,而是自家。他说这天是星期三,店里公休。
  家里传出煎鱼的味道。出来玄关迎接的千鹤还是老样子,活泼又年轻。
  「欢迎光临。广海,你今天要在这里过夜对吧?达哉呢?」
  「你回去啦。」
  光广边脱鞋边说。
  「我房间只能铺两床被子。」
  「没关系。」
  达哉直接用脚脱了鞋,一下子就进了屋中。广海晚了一步进玄关,姑姑偷偷告诉他.,
  「——我帮你跟大嫂说你要在这里过夜了。」
  广海不知道美津子怎么回答。他简短地道了声谢,姑姑只是微笑,没有再说什么。那避免不必要地深究的态度,让他感觉不愧是父亲的妹妹。
  不过看着那张脸,他还是甩不开讨厌的臆测。由贵美噘起嘴唇,提到父亲外头女人的那声音实在太过鲜明。他在餐桌坐下,无法正视千鹤的脸,但一早就感觉沉重无比的胃还是饥饿地咕噜叫,吓了他一跳。
  达哉在端出来的凉豆腐上淋满美奶滋。把豆腐搅到不留原形,弄成酱状整盘端起来扒的吃法,就像小孩子或动物。
  吃完饭后,广海起来帮忙收拾碗盘——这是在家都丢给母亲和祖母的工作——然后前往光广的房间。他在榻榻米坐下,懒散地看着漫画,结果达哉的手机大声响了起来。
  达哉嫌吵地皱起眉头,然后躺着接起电话。
  「喂?」
  听不出内容的小声从话筒传来。达哉冷冷地回了句「闭嘴」,另一头便安静了。
  达哉挂了电话,阖上漫画,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
  「英惠打来的?」
  「对。超烦的。」
  「谁叫你不先连络一声?」
  「啊~啊,连光广也这么烦。」
  光广说要送达哉回去,去拿车钥匙的时候,「我说啊,」达哉一直在找时机似地对广海开口了。
  「如果你担心,一起来也行,带我去啦。」
  「啥?」
  「织场由贵美家。」
  脸僵住了。他没想到达哉竟会执著到这种地步。
  「我就是不爽那女的。」
  「你说要问她事情,是要问什么?」
  「一起来不就知道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达哉的眼睛挑衅地笑了。广海气愤地回嘴:
  「什么叫不爽那女的?」
  广海想起达哉在东京干的事,还有刺在门音手背上的刀刃。被达哉当成目标的,全是被他看上的女人。
  「久等啦。」
  达哉回答之前光广回来,让广海觉得得救了。「广海,要一起送你回去吗?」广海只拿了书包,「嗯」地点头答应了提议。

  (五)

  村里的山路被黑暗所覆盖,除非车灯靠近到极限,否则甚至无法确认弯道。
  放下达哉后的回程上,广海回望日马家的大屋子,喃喃问道:「为什么他家在那里?」
  「怎么了吗?」
  「其他别墅都集中在村子入口,只有达哉家在别的地方。」
  达哉住的地方,原本是日马社长的别墅。从那个时候开始,只有一户离群索居的立地就让广海十分介意。光广「哦」了一声,没什么地点点头。
  「日马家是特别的吧。桥另一边的新兴居民的人家是客人,但达哉家是村里人,是自己人。毕竟对村子来说,日马家是恩人。」
  「恩人?」
  达哉在临别之际提到的由贵美的事,广海犹豫要不要再次找光广商量。——可是广海还没开口,光广就放慢了车速说「哪」。他问广海了:
  「你去见由贵美了吧?」
  喉咙深处一瞬间干涸似地变渴了。大意的是,他没有立刻回话,沉默变成了回答。
  光广的眼睛看着副驾驶座的广海。
  在哪里、什么时候、被看到什么、被知道了什么?广海将猛然涌上心头的焦急整个咽进去,立下觉悟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来诊疗所的织场地区的老爷爷说的。说看到你们在一起。」
  「什么时候?」
  「昨天。」
  光广的口气不是责备。
  可是他理解了。光广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跟他谈这件事,今天才会找他来。
  「我说那个时间广海应该在学校,是他看错了,可是那是你吧?」
  「他说在哪里看到的?」
  「由贵美家附近,从车上下来。你们高中是好学校,制服在这一带很显眼。」
  「——不久前在湖边偶然遇到的。」
  只是这样而已——广海克制想要这么吼叫的冲动。
  「我跟她说了表哥的事,还有一点摇滚祭跟音乐的事。虽然后来的确也有见面。」
  夜间的车内一片寂静,广海担心一口气加速的心跳声会不会被旁边的光广听见。光广什么也没说。
  不久后,光广带着轻叹开口:
  「我想你明白,可是别小看这村子的狭小。一旦有事情闹开来,就会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
  「……明明也很擅长沉默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脑中掠过由贵美告诉他的全村都有份的舞弊情事。光广厌恶地皱起眉头:
  「你也知道表面不提,但会在背地里传个没完吧?不公开争吵,是因为在村子里面彼此树敌,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知道,可是也犯不着像那样向表哥打小报告嘛。」
  「那个老爷爷会告诉我,是出于好意。在事情传开以前,他刻意选了我来说。」
  「我跟织场小姐只是聊聊而已,没道理被人闲言闲语。」
  广海几乎要咂舌。他在母亲和光广,还有早退的高中,各别留下了由贵美的痕迹。只要有人把这三者连在一起,立刻就会察觉自己和她的关系了吧。
  他从来没有感觉在村中黑暗的道路上兜风如此可怕。他承受不了尴尬的沉默,结果光广很快就把车子停到前方的桥边。粗暴地挖开后再用水泥灌填的山壁像一座巨大的墙壁,堵住了桥的另一侧。
  引擎熄火,突然静下来的车外传出虫鸣。即使不下车,也感觉得到山里的空气寒冷得不是聚落能相比的。
  「我知道会尴尬,但还是要说,我只说这次,你就姑且听之吧。」
  「嗯。」
  光广的表情前所未见地严肃,广海无法躲避他的声音。广海点点头,结果光广劈头就说:「不能跟由贵美交往。」
  广海默默地看光广。他又说了。
  「绝对不要跟那家伙深入往来。」
  「我一开始就知道了。我也没那个打算。」
  这时,一股甜美的冲动忽然涌上胸口。
  光广是不是在嫉妒他?
  「趁着事情还没有被乱传,也不要再去见她了。」
  「为什么?」
  「你的人生会被毁掉的。」
  光广的声音实在太过于阴暗而自弃,令广海吃了一惊。
  除了月光以外没有别的光源,漆黑得宛如灌了墨水的视野中,只有贴在车窗上的小飞虫腹部发出金色的光。
  「太夸张了吧?」声音好一段时间后,才在广海的喉咙深处调整好发出。
  「那是因为表哥自己那样,所以才会这么想吗?你跟织场小姐交往,这么想过是吗?」
  「跟我的事无关。总之不行就是不行。」
  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太不像光广了。
  「——织场小姐刚回来的时候,你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我没想到她居然会真的接近你。」
  「我们会见面是碰巧的。」
  「就算一开始是碰巧,现在也不是了。不要再跟她继续牵扯下去了。」
  光广的眼神是认真的。他笔直地看着广海,不允许他闪躲。
  「我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可是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舅舅他们知道。」
  自己为何非得在这种地方,被审判似地质问不可?广海咬住下唇。
  「表哥。」
  他怎么想由贵美?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他无法克制想问的冲动。
  「表哥会跟她分手……」
  说出口的瞬间,光广的脸僵住了。广海话还没说完,光广就问了:
  「她说了什么吗?」
  广海默默点头。光广的脸绷得更紧了。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即使在黑暗的车中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声音很快地回应:
  「就算她提到家里的事,也不用理她。」
  「可是——」
  「不管她说什么都别信。」
  「怎么这么武断……」
  由贵美跟自己已经做了什么,好想全部说出来。就算叫他不要接近,也已经太迟了。
  广海确信了。从光广的态度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座村子有什么鬼。
  他发现了。由贵美的母亲自杀,被村人以「为了避免纠纷」为由而隐瞒下来。葬礼席上,表面上安排成是病死。而那场葬礼,光广应该也去帮忙了。
  「织场小姐的母亲,她没有去过诊疗所吗?」
  光广慢慢地看广海。
  「她不是生病吗?」
  「……这事你也听说了?」
  「织场小姐说她母亲其实是自杀,到底是怎样?」
  光广又板起脸来。状似吃不消地,一会儿后,他慢慢地点头。
  「是自杀,不过原因不明。」
  「为什么要隐瞒?」
  光广这次没有回答。
  「织场小姐说应该有什么理由。可是她很后悔听从大家的话,把母亲当成病死处理。」
  「广海。」
  「我在这里下车。今天我还是回家好了。」
  光广默然,只是蹙起眉头。
  广海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唧唧虫鸣声变近了。
  「我送你回去。」光广制止。「太暗了,很危险。至少让我送你回家。」
  「没关系,我想用走的回去。」
  广海摇头之后抬头,四目相接了。看到脸颊被月光照亮的光广那窝囊的表情,他忽然想让他领教一下。
  「表哥,难道你是在羡慕我?」
  光广瞪圆了眼睛。
  「如果你想跟由贵美说话,自己去说就行了。」
  广海趁着光广出声前急忙下了车。也没下雨,但脚下的地面和草叶都被露水沾湿了。河水声淙淙作响。广海朝着来时的方向全速奔跑。他没有回望车子。
  在睦代,不管待在哪里都有水的气息。入夜以后因为看不见,水的存在感似乎比白昼更形庞大了。
  光广没有追上来。

  广海避开自宅前往日马家,达哉看见广海折返,虽然一脸目瞪口呆,但还是让他进去了。
  「光广呢?」
  「……吵架了。今天让我在这边过夜。我也不想回家。」
  「怎样了啦?」
  达哉一脸愉快地咧着嘴笑。
  「你还是老样子,只有待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来投靠我。」他当着本人的面,说着过于直截了当的话。可是语气中没有挖苦。
  「你们也会吵架唷?」
  「很少,可是当然会。」
  「这样唷?」
  达哉满不在乎的语气,让广海总算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他已经觉悟到话题会是由贵美,但达哉今天没有再提起她。「我们打电动吧。」广海被带去的客厅,隐约渗染着达哉的烟味。游戏片和漫画比上次来的时候多了许多。令人惊讶的是,散落在地上的物品中,也有几张广海会听的CD。
  「这个。」
  「嗯?哦,你上次说不错,所以我去买了。」
  「怎么会突然想听?」
  「也不是突然啊。上高中以后我偶尔会买。这里太闲了。」
  「跟我说,我可以借你啊。」
  「那下次你借我别的吧。」
  达哉会听音乐,这让广海意外。而且一想到他买的是广海称赞的作品,总有种难为情的感觉。刚认识的时候,达哉明明只把CD当成偷窃换钱的道具。这么说来,擅自进去广海房间时,达哉也放了音乐。广海以为他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原来他有好好在听曲子。
  英惠无声无息地走进客厅,端来饮料。不管广海来上多少次,她都没有要敞开心房的样子。也没有半声招呼,一下子就离开房间了。
  广海借了沙发当床,盖了毯子躺下,达哉就在旁边的地上睡觉。广海来达哉家过夜时总是这样。
  达哉不会回去自己的房间,总是睡在广海旁边。
  熄了灯以后,因为窗帘没拉上,月光的明亮更为突显。一点都不像刚才在山上看到的同一个月亮。
  光是这里是有人居住的村落,对黑暗的不安就能减轻这么多吗?
  这时达哉再次问了:
  「你说你跟光广吵架,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理由。——他叫我不要太招摇,我说我讨厌那种乡下作风,结果就爆发了。」
  这不是谎话。达哉用一种看不出有没有兴趣、是否理解的表情,吁气似地「哦」了一声。
  「我是不晓得啦,可是你是不是想得太复杂了?」
  「想得太复杂的是他啦。」
  「是吗?可是能平平静静过日子是最好的。我也厌倦跟人吵架了。」
  广海默默地,悄悄望向佣懒地躺在低处的达哉。不设防地闭上眼的他说:
  「你大学要去东京的学校吗?」
  「不晓得是不是东京,不过我会离开这里。」
  「这样啊。」
  「你呢?」
  「不晓得。等锋头过了,我会回去那边。」
  达哉没劲地撩起落在额上的浏海,「随便啦。」他回答说。「如果在东京碰头,再一起玩吧。」
  那声音打趣地带着些许笑意。广海也跟着笑了。好久没有像这样自然地笑了。
  「下次带我去摇滚祭。」
  达哉突然说。广海吃了一惊,回看他。「不行吗?」他问。
  「可以啊。」
  广海微微地点了几下头。再一次说:
  「可以啊,睦摇祭也可以,还是其他摇滚祭——」
  不小心答话以后,广海想起自己没有勇气在当地被人看到跟达哉在一起。可是好开心。他觉得等到高中毕业,身处的环境稍微改变的话,这真的可以实现。
  「达哉,原来你对摇滚祭有兴趣?」
  「不是你说的吗?说超有趣的。」
  「是很有趣啊。」
  广海莫名害臊,别开视线。「今年已经没有摇滚祭了,明年我再找你。」他答。
  忽然间他想要问问。
  「——达哉,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原本那样清醒的眼睛由于困倦而逐渐模糊了。他觉得现在的话,问也无妨。他想知道被迫住在睦代的达哉,眼中看到的这个乡下地方是什么样子。
  「这里?」
  「睦代。你觉得怎么样?」
  声音变得自虐,这已经是没办法的事了。达哉沉默了半晌后,答道:「颜色。颜色的印象。」
  「颜色?」
  「天空很蓝,跟家里的黑反差好大。」
  好意外。他没想到达哉会做出这么抽象的回答。
  可是眼前的视野忽然开阔了。
  他想像夏季清澈无比的蓝空,与家中佛堂漆黑的对比。乡下的人家,每一户都宽阔到可以在自家办葬礼。连弥漫着线香气味的檐廊另一头,仰望的近处山脉都浮现眼前。
  那开放的翠绿风景,为何感觉起来却像封闭村子的高墙?
  「这样。」广海呢喃,达哉不再回应他的声音,一会儿后传出鼾声。呼吸很规矩,一点都不像口气粗暴的他发出来的呼吸声。

  (六)

  隔天早上,广海先醒了。
  他小心不踩到伸长了手脚睡在地上的达哉,下了沙发,顶着睡得迷糊的脑袋去到走廊,「早安。」
  有人招呼说。
  英惠站在那里。进去过几次的里面的饭厅,飘来面包还有烹饪的气味。
  「啊,早。」
  「要我送你去车站吗?」
  英惠穿着奶油色的素面围裙,但广海觉得她这个女佣不适合早晨也不适合家事,到了近乎不自然的地步。
  「不用。」
  广海摇着头,想起自行车还丢在光广家,一阵郁闷。
  「吃过早饭再走吧。做太多了,如果剩下来就麻烦了。」
  她不等广海回话就这么说。从初次见面一直到今天,广海从来没有看过她开心的样子。然而为何她却在达哉身边继续做着这份「工作」呢?甚至跟到这种深山僻野来。
  客厅那边,达哉好像醒了。大打哈欠的声音传来,英惠无动于衷地把脸转向那里。「早安。」她往达哉那边走去。
  广海觉得英惠像个机器人还是洋娃娃,感觉不到自己的意识,只会照着吩咐去做该做的事,也没有半点她那个年纪该有的青春活力与色彩。
  广海借了洗手间洗脸,换上刚买的衬衫。颜色太白,还有衣领及袖口浆得太硬,都令他忧郁。
  他不想被看到两人一起去车站,比达哉先离开家门。达哉没有责怪,只是用沾着口水痕迹的脸喃喃道:「我跷课好了。」饭厅的餐桌上,达哉的位置一眨眼就掉满了面包屑。
  「谢谢你留我过夜。」广海说。「下次再来吧。」达哉应。
  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前往车站的途中,广海思考雾蕗摇滚祭的事。摇滚祭是在周末举行,不过星期五就有前夜祭。
  抵达车站打开手机,门音又传简讯来。内容是『今天起我们再一起上学吧』。就和内容所预告的,不一会儿,门音和市村便出现在月台。她若无其事地对他开口:「早,广海。」
  「早。」广海也应。
  他发现门音身旁的市村一脸不服气。抵达学校,剩下市村与广海两个人以后,他说:「——我有话跟你说。」那卖关子的口气让广海觉得心烦,他敷衍地应了声「好」。
  摇滚祭是不是要从前夜祭就参加——?
  为了确定这件事,广海当晚打电话给由贵美。他有所觉悟,也有所期待,视谈话内容,他可能又会在夜里骑自行车前往织场家。他已经趁着尴尬道别的光广不在的时候,去他家把自行车牵回来了。
  广海的父母对他昨晚的外宿什么也没说。至于雾蕗的摇滚祭,父亲好像已经提过了,母亲也答应的样子。尽管表情不悦地嘀咕「明年就要大考了耶」,但她并没有反对。
  『摇滚祭以前或许最好不要碰面。』
  电话另一头的由贵美这么说时,广海忍不住失望:「为什么?」他知道应该没办法轻松瞒过母亲的监视,但想要与由贵美相会的心情更要强烈。
  『昨天织场门音来过了。』
  她的声音很冷静。
  抓着手机的手温度降了一度。应该看惯的自己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的距离突然变远了。
  『她问我是不是跟你见面。说你早退以后,有高中的朋友看到你坐进我的车子。』
  『对不起,广海。』
  道歉声淡淡的,听不出是否肺腑之言。脑袋深处耳鸣似地作响。
  「你知道门音?」
  她们都姓织场,虽然不是亲戚,但住在同一个地区。自己三番两次造访和门音家只隔了几条路的由贵美家,这样的行动无疑是如履薄冰。
  『我第一次看到她,不过我知道她是哪家的孩子。』
  「你怎么回答?」
  『我说她搞错人了,但她一直瞄我的车,应该是不相信。』
  广海试着想起今早向他打招呼的门音的脸。说着从今天起继续恢复以往,又亲近广海的理由在这里吗?
  『你真受欢迎。』
  由贵美打趣的余裕,让怒意油然而生。
  『昨天我也被光广表哥说了。他叫我不要见你。』
  由贵美沉默了。
  「他叫我不要小看村子的狭小。说有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广海,你现在在家里吗?』
  「在家里。」
  『那最好不要讲太久。星期六早上,七点我去六岳车站接你。——你搭电车去那里,不要来我家。』
  「知道了。」
  广海应着,感觉迷失在浓雾之中。在她家被看到,在车站被看到,就连在那座湖边,也不晓得被谁看到了。不知道视线从哪里投射过来。
  「由贵美。」
  『什么?』
  「……可以在摇滚祭上告诉我吗?光广表哥的事,选举的事,你知道的事,所有的一切,真的事。」
  应该辽阔无边的土地,却找不到一块日荫。他在心中描绘达哉说的天空与屋中,蔚蓝与漆黑的对比。山壁如此之近,令胸口堵塞。
  他觉悟到事情会被父亲发现。




  第五章 涌谷

  (一)

  就在压轴表演登场前,下着的雨停了。
  在夏季尾声举办的雾蕗高原摇滚祭名副其实,似乎经常下着雾气般的细雨。可是变化无常的山地天候并非总是不佳,偶尔也会做出只在压轴戏码间突然放晴的举动来。今年来参加的他们实在幸运。
  「星星出来了。」
  由贵美指着天空说,打开身上的红色夹克胸口。防水素材的外套兼具雨衣功能,袖口与胸口的反光条在夜晚的会场闪闪发亮。脚下的地面升起泥巴的气味。
  「因为下雨,空气好像变新鲜了。正好呢。」
  「希望今晚不会再下了。」
  「不会了吧。活动碰到我都要放晴的。」
  今天的由贵美,与在睦摇祭碰到时的果阿传思系装扮不同,和广海一样,是澈底户外活动派的休闲打扮。比起注重时尚,更是为了防备山地的气候。压低的鸭舌帽表面被雨水淋湿了。
  他们放弃搭帐篷,在车中睡觉。明天的第二天,看完特别来宾的VJ LIVE后,就要驱车赶回睦代。
  星光与飞越彩虹。他们在这两个主舞台之间,配合着表演者来来去去。第一天的表演还有一场。
  连结两个舞台的森林小径上,点亮了许多苹果般的照明,十分幻想美丽。
  露蕗高原摇滚祭从几年前开始,NAGI就会在星光舞台上演出。不是现在的单飞时期,而是以前还是DOUBLE ONE的时候。
  参加了哪一年的哪些摇滚祭、看到哪些歌手。摇滚祭中常见的话题里,从白天就听到好几次NAGI的名字被提起。这时声音也是突然在近处响起。
  「NAGI要结婚了吧?」
  身体僵住了。摇滚祭这种地方,不会有人反问NAGI是谁。
  「真的?对象是谁?」
  「好像是模特儿什么的。我在网路新闻看到的,说他们要一起搬去国外。」
  「这样啊?欸,音乐家动不动就爱跑去外国录音干嘛的,外国录出来的音就比较好吗?」
  话题转移到麦克风灵敏度与声音的距离,同时广海牵起由贵美的手。「走吧。」他喃喃道,往舞台走去。他不敢去看她帽子底下的表情。
  两人维持着近乎不自然的沉默,来到了舞台前方。背后听见叹息声。
  广海停步回头,「你真体贴。」由贵美说。盖到眉毛处的帽檐底下的眼睛像玻璃珠般清澈,看不出任何感情。
  「要跟NAGI结婚的不是我。」
  我知道——话来到喉边,咽了下去。
  「谢谢你,广海。」
  「你知道消息?」
  「嗯。」
  由贵美和NAGI传出绯闻,是前年左右的事而已。上个月的睦摇祭由贵美也来看他的演唱会。
  艺人的恋爱观对广海来说是完全没有真实感的另一个世界,但他还是觉得距离太近了。
  他放开由贵美被雨淋湿的手。他没做什么值得被道谢的事。他会逃离,完全是因为尴尬。就连现在和她牵着手,也是因为自觉到自己是个孩子,压倒性地无法融入由贵美和他们的世界。
  「结婚无所谓,可是被视若无睹,或许我觉得火大吧。他的那类绯闻里,已经不会再出现我的名字了呢。」
  由贵美喃喃说了一个西洋甜点般的洋名。「不认识。」广海回答,她接着说:「是他结婚的对象。是杂志的。」
  杂志的,意思是女性杂志的模特儿吗?或许是由贵美认识的人。
  即使本来就不怎么看电视、对日本艺人也十分生疏的广海,既不晓得也无法拿来当成世间一般知名度的指标。他只能勉强猜想演过电影的由贵美身为模特儿,或许更要有名气一些。由贵美的语气还保有从容。
  「已经跟我无关了。」
  表情微笑着。广海只应了声「这样」。
  设在舞台中央的大型荧幕显示今天最后的来宾姓名。距离登场还有几分钟。荧幕出现「Coming soon」几个字,观众们顿时兴奋起来。占据舞台正面的观众为了天空放晴的迹象雀跃不已,脱下身上
  的雨衣。
  压轴的Unfinished Monkey Business是出了四张专辑、在全球销售累计八百万张的Politics Kills People这个乐团的主唱查德的个人乐团。不过他从今年才开始活动,很多观众都不知道他有个人乐团。主办单位居然没在节目单上注明他是前Politics的查德,了不起。如果知道是他,一定会有完全无法相比的大批观众蜂拥而至。
  他的歌声经常被评论为能够杀人。个人乐团活动中,这样的歌声依然健在,光凭歌声,查德就席卷了全场。Monkey Business有主唱、鼓手和风琴三个人。第一次听到专辑时,广海惊愕只靠三个人竟能打造出这样的音乐。
  舞台上的照明转浓,欢呼涌起。听到撕裂空气般的声音响起刹那,情绪高涨起来。
  查德的RAP仿佛要击坠星星似地从舞台洒下。
  「查德?」
  由贵美抬头。豪大雨般的欢呼声中,广海高举双手,说着「对」,转向她。由贵美的表情放晴了。
  「他在笑!」她说。几乎是吼叫着。
  「查德在笑!」
  在Politics的活动中总是表情严峻的查德,现在却展现笑容。「好厉害,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由贵美喃喃,广海也点点头。她的兴奋从肩后传染过来。
  攻击性地唱出带有锐利主张的歌词的他,过去感觉就像个背负着神明或上天的使命的修行僧或革命家。——而这样的查德却在舞台上笑着,这是从来无法想像的事。
  特别的亢奋感随着歌声以热气笼罩了会场。
  融化云朵似地,天空充斥着月光,只是这样,就昭告了众人今晚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奇迹之夜。
  摇滚祭的照明有两种,以聚光灯集中在演奏者或歌手身上追着跑的方法,还有另一种是不只照亮舞台,还同时照亮观众的方法。查德的舞台是后者。光从舞台降到观众身边。想到摇滚祭的主角不是表演者而是自己这些观众,胸口便一阵灼热。
  音乐撞击山壁反弹,迟了一会儿才从背后追赶上来。清朗的高音切开云朵,低重音震撼脚下。观众的热气化成水蒸气,朝向因眩目的灯光而星光失色的天空升出白色的雾霭。
  演奏过了四十分钟的时候开始,广海就落入一种这时光就快结束的依依不舍心情。每次摇滚祭之夜,看到精彩的表演时,广海总会倒数计时。
  他们的专辑还只出了一张而已。
  同一首曲子也好,能不能再演奏一曲?祈祷般的热切期望中,他们从舞台上消失了。虽然观众随着响个不停的安可波浪一起拍手,但查德没有回到舞台上。先前播映出舞台景象的荧幕也无情地切换成原本无趣的绿色文字画面。
  整个会场发出一波层层叠叠的失望叹息,就好似一个巨大的意识。
  「因为是给日本人看的表演,所以没当一回事吗?不会太短了点吗?」
  听到周围的埋怨,广海想要代为辩解「不是的」。就算想要继续表演,他们也没有曲子了,只是这样而已。
  就在这时,近处传来由贵美「好棒!」的叫声。不知不觉间,她头上的帽子摘掉了。广海对她曝露出脸孔惊慌失措,她却堂而皇之地对紧盯着自己的广海微笑。
  「原来查德也享受着音乐。我还以为他一直都很痛苦。」
  听到那汲取广海心思般热情的声音,他感到心柔软的部分好似被抚过。「嗯。」他点头,手无意识地伸了出去。由贵美回握他握上来的右手。
  一对情侣擦身而过,女方凝视由贵美的脸,然后挨向旁边的男人细语了什么。接着男方假装若无其事地望过来。
  「帽子。」
  广海说,由贵美却文不对题地喃喃说道:「要不要把头发剪掉算了?」她微笑着重新戴好帽子。
  「如果现在剪了头发,就不会有人发现是我了吧?那样就可以不必在乎别人的眼光,跟你在一起了。」
  「看到你的脸就认出来了。」
  广海不认为她真的会剪头发,但她可是把骑来的自行车满不在乎地推进人工湖的女人。想起她跑近湖畔,差点就要落入深水的当时情况,到现在他仍余悸犹存。
  星光舞台的最后表演结束后,观众几乎都往外离开了。只剩下一些人三三两两众在一起,举杯赞扬查德刚才的歌声。
  露蕗高原摇滚祭没有通宵节目。
  广海听说考虑到噪音对高原家畜的影响,契约规定在十点整一定要停止演奏。听起来像是笑话,十分可疑,但对实际住在摇滚祭举办的村子的广海来说,感觉很有真实性。将异物带进对音乐毫不理解的农村,就是这么一回事。
  广海之所以喜欢摇滚祭,是因为那并非单纯的大型野外演唱会。他喜欢处在自然之中,还有弥漫在那里的非日常祭典感觉。那里有着超越单纯去到远方的野外聆听音乐的体验。不必卯起来去看或去听,要不然只看一场表演就回去也行。只要待在会场,就一定可以听得到音乐。所以摇滚祭里面,很多都在演出者发表前入场券就卖完了。露蕗和睦摇祭也是一样,节目内容是在入场券卖得差不多、举办前一个星期的最后关头才确定的。
  就连睦代,唯有摇滚祭之夜,会平等地将广海视为「客人」接纳。即使去到撤场作业结束后空无一物的会场附近,一切也都被拆毁殆尽,看不出哪里原本是哪一座舞台。被收拾得形影不留,这让广海感到庆幸。因为与日常相连的祭典,不是祭典。
  「感觉意犹未尽呢。」由贵美说。
  站在一眨眼就变得人影稀疏的观众席,广海和由贵美都没有开口说要离开会场。刚才的演奏会的兴奋尚未消退。光度转暗的舞台另一边,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头上的大型荧幕倏地熄灭了。
  他完全就是舍不得今晚的时间。
  放下背上的防水加工背包,取出音乐播放器。里面有刚才的Monkey Business的专辑,还有不笑的查德主唱的Politics专辑。
  「要听吗?」
  广海不晓得由贵美的心情是否和他一样,不过若是能与感受相同、可以分享余韵的人共处,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
  接下来只剩下回车子睡觉了。会场深处有一座可以俯视星光舞台的小丘。演奏时几乎塞满了人的那里,现在已经不见人影。
  走上小丘,俯视一片寂静的舞台。把耳机分成左右各别塞入一只耳朵,广海与由贵美伸脚并坐在一起。
  由贵美说因为没办法和现场的冲击匹敌,所以拨弄控制器避开查德的曲子。对于广海收入随身听的曲目,她说着:「好品味。」或相反地埋怨:「怎么放这种的?」挑选着曲子,看起来很愉快。
  一边的耳朵开始流泻出她挑中的曲子。是九〇年代前半问世,没什么激昂旋律的忧愁情歌。纤细的歌声传人耳中。
  「两人祭典。」由贵美说。「用这么害羞的词,真不好意思。可是我没想到你会为我这么做。你看起来不喜欢跟大家做一样的事。」
  「我觉得摇滚祭是变成伪善者的日子。」
  广海应道,由贵美笑:「我懂。」
  爱与和平、环保与爱地球。可以毫不害臊地喊出这些口号的,就是摇滚祭。
  就算是与第一次见面的观众,演奏时也可以一起嗨,看到地上有垃圾也会捡起来。极力避免惹出问题,也有很多人志愿担任义工美化会场。
  日本的摇滚祭也因为历史尚浅,这部分相当澈底,据说跟外国的摇滚祭比起来,公德心好到令人惊讶。广海在某处读到有传思音乐人批评这种态度是无法澈底解放的半吊子心态,但广海喜爱这种享受之道。如果发生事故或有人受伤,就再也无法举办摇滚祭了。
  所以祭典之夜,绝对不能有人死。
  「查德会被人批评说变圆滑了吗?」
  耳中的曲子转调,进入副歌。观众离开后的舞台,覆盖其上的星形汽球化成巨大的光源,反射着月光。
  很安静。由贵美的嘴唇因唇蜜而散发出白色的光辉。
  「我觉得他今天的笑真的很棒,可是也会有人不欣赏吧。好生气。真可怜。」
  「哪里都有爱批评的人。」
  「虽然很像你说的伪善者想法,不过我也喜欢摇滚祭的夜晚。摇滚不是允许人们尽情谈论理想吗?看着现实,原地踏步的人,反而会被批得一无是处。摇滚这种可以让人毫不犹豫地做梦的地方,我很喜欢。」
  「嗯。」
  「我以前见过你。」
  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晴朗得连星子的大小和亮度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突兀的内容令广海感到困惑,他转过脸去,由贵美接着说:
  「你不记得吗?以前我去光广家的时候你来玩。阿姨端出点心给你吃,我才知道:啊,原来光广有这么小的表弟。那就是你吧?」
  「大概。」
  「小时候的你很可爱。真不可思议,后来都过了好几年,才又像这样再会。」
  广海想起八岁的年龄差距。广海自身毫无印象,但确实是很不可思议。由贵美是已经离开村子的人,本来的话,广海与她或许甚至不可能相逢。
  听到由贵美称呼光广的母亲「阿姨」,广海觉得心脏猛缩起来。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刻意提起的。
  今天不晓得第几次的「不想回去」涌上心头。如果回去睦代,让广海原地踏步、把他逼到走投无路的现实将毫不留情地等着他。忽然间,他觉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拿出来打开。没有来电。  ’
  随身听的曲子结束了。由贵美没有选新的曲子,以徐缓的动作取下耳机。谈论梦与理想的时间过去了。
  「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她冷不防开门见山地问。
  「光广的事,选举的事,村子的事。——你听了不会后悔?」
  「就算后悔也要听。」广海答,也拔掉耳上的耳机。
  「那先说光广表哥的事吧。难道表哥家的姑姑跟你父亲——」
  掠过脑中的,是光广以强硬的语气说的「就算她提到家里的事,也不用理她」。由贵美默然,直盯着这里看。
  「——交往过吗?」
  听到问题,由贵美浮现的笑容,只能形容为优美。她抛下正自防备的广海,以融化心田般甜蜜的声音低语说:「不是。」
  广海听见全身的力量流光的声音。「不是?」忍不住变得沙哑的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笑。
  由贵美点点头。她滑稽地笑:
  「怎么,你误会是那样了?光广的妈妈确实是个美人,可是我父亲会泡在她的店里,纯粹是因为她比较不会要求结清赊帐。」
  「原来是这样。」
  光广打从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是下一瞬间,由贵美的声音温度再次下降了。
  「需要外面的对象的,是女方。一个女人家要在无亲无故的村落社会存活下去,没有男人照应,怎么撑得下去?」
  「我妈——」由贵美说道。
  听到那声音的瞬间,一股见鬼般的寒意从广海背后直窜上耳后,令他毛骨悚然。
  「我妈长得很漂亮,脑袋又还不错,对于外头的世界,也比村子的女人多了解一些事。可是她还是很懦弱,不得要领,所以不敢对对方有太多要求,一直当个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情妇。小村子里,事情都传得人尽皆知了,却几年、几十年来一直当人家情妇。」
  由贵美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浅浅地呼吸,看着广海的眼睛明确地带着笑意。湿润而扭曲的眼中浮现同情般的神色。——广海有股不好的预感。
  「我妈的对象呢,是你爸。」
  仿佛胸口被猛击一记,广海无法呼吸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由贵美。她使出致命一击似地说:
  「与在村中执牛耳的掌权者家的人交往,是我妈的骨气,也是她的尊严。很可笑对吧?」
  幽幽亮着的舞台灯明,在眼下完全熄灭消失了。

  (二)

  不可能——叫声僵固在舌尖,发不出来。
  处在应该被绿意与泥土气味围绕的场所,广海却感觉宛如独自被禁锢在声音被阻绝的密室里。他凝视身旁女人的脸,几乎要把她看出洞来,不意间,他陷入面对初识陌生人的心情:这个人是谁?有股视野崩坏般、难以承受的分裂感。
  不可能。
  柔软的手轻按广海的背。
  「对不起,广海。」
  遥远的声音道歉着。
  「可是这是真的。我知道这事,是我父亲过世,我决心离家的国中时。所以我才会觉得非把我妈带出村子不可。」
  「骗人的吧?」
  他实在难以置信。
  父亲的脸浮现眼前。认真,耽溺于音乐、电影和书本,虽然了解有品味的消遣,却不烟不酒也不赌博。这就是广海的父亲,涌谷飞雄。广海想起飞雄在起居间的餐桌摊开报纸,向他招呼早安的模样。
  他觉得被由贵美极没道理而且粗暴、更进一步说就是厚脸皮地冒犯了,连自己都明白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凶狠。
  可是由贵美摇摇头。
  「我也觉得要是骗人的就好了。可是对不起,这是真的。」
  「可是……」
  广海没有可以接下去说的话。
  这比选举舞弊更没有真实感。这不适合飞雄。广海想要想像连长相都不清楚的由贵美的母亲,却被一股近似拒绝的嫌恶所侵袭。
  「你果然什么也没发现。」
  「什么发现……」
  「村子里面,知道这件事的也不只一两个人。」
  由贵美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起伏。述说的脸庞上,眼神黯然。
  广海想起美津子。
  在广海家,因为飞雄与广海是同一阵线,美津子总是一个人,就像他们的敌人般扞格不入。可是他一直以为家人就是这样的。那是广海强固而不可动摇,甚至是他一直轻蔑至今的日常生活。
  绝对不可能——尽管这么想,他却想起来了。
  美津子几乎要哭出来地挥起沾上由贵美的唇蜜的制服衬衫,失控狂怒的事。当时广海对于原来美津子有这样的想像力感到意外,半是藐视,并对其中赤裸裸的女人心态感到作呕。而美津子没有把这件事向父亲告状。
  如果其中有理由的话。如果她和父亲以前也有过一样的事的话。
  疑惑就像缓缓倒入的沉重液体般淌入胸口。光广的话响起。「——就算她提到家里的事,也不用理她。」 「家里」到底包括了哪些?用不着想。那是包括广海的父亲在内的整个涌谷家。
  合情合理。光广是不是在暗示这件事?
  「我爸从什么时候……」
  声音干涸似地沙哑。由贵美点点头:
  「好像我妈嫁进村子以后,很快就在一起了。我不清楚我父亲知道多少程度、是不是跟我妈直接谈过,可是他会沉迷于酒乡,应该也是受不了他们两个的风风雨雨吧。」
  由贵美回答的声音,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听起来有气无力。眼中同情怜悯般的神色依旧。
  「我小的时候也毫不知情,所以没办法安慰我父亲半句话。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只会成天喝酒的懦夫,瞧不起他,天真地站在我妈那一边。我想我父亲也是很难受的。对方是当权者家里的少爷嘛。可是结果却也只能在那个人的妹妹店里藉酒浇愁,实在没出息。」
  「你是说从以前就一直持续吗?」
  「嗯。一定是持续到我妈过世。」
  广海觉得心脏突然被看不见的手一把捏住。——由贵美的母亲是自杀的。
  这意味了什么?由贵美在想什么?不愿意想,可是广海也明白了。
  广海脸色发僵,由贵美忽然朝他露出一个解除紧张般的淡淡笑容。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妈不肯离开睦代,最大的理由就是你父亲。不管我再怎么邀,她都不肯跟我来。——上次的选举,对我妈来说,意义比可以拿到钱更重大。我妈呢,想要看到涌谷飞雄当上村长。然后看到他当上了村长,这下又说要留在村子里待到他任期结束。」
  下一句「她不可能寻死」的声音,幽微得就像放弃了什么。
  「她很期待可以成为村长的情妇。在狭小的共同体中固执起来是很不得了的。我妈甚至对自己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人物感到骄傲。她好像真心相信自己是众人羡慕的焦点。」
  「可是——」
  是村中的话题,然而住在当事者家中的自己居然不知情,这种事有可能吗?广海寻找出口似地思考,却也刻骨铭心地了解。这个村子的大人们,最擅长对不利于自己的事情视而不见,假装没有这回事。
  远处观众们吵闹着,歌唱声。可是小丘上只有他们两人。演奏中听不见的虫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织场是织布与养蚕的土地,除了手工业以外,是对政治毫不关心的地区。默默收取买票钱,只对金额多寡感兴趣。——母亲嘲笑、瞧不起那样的祖父母。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我妈跟你父亲的事的吧。是我父亲过世以后,我妈向我炫耀的。」
  广海倒吞了一口气。以自虐的语气述说的由贵美,看起来只是一脸疲惫。
  融在雨中的灰尘与泥土的气味变浓了。由于失去了舞台的热度,山中冰冷的空气一下子沁入脸颊。
  「国中的时候,我安慰被祖母气哭的我妈,结果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一直毫不知情的我。她说,妈跟这个家里的人是不一样的,村里的权贵中意你妈,你奶奶就是嫉妒你妈。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我妈跟你父亲的事。」
  「同一座村子里,有这样的身分差距吗?在现在这种时代?——太荒谬了。」
  广海一时难以置信。他从来没有感觉过不同的居住地区有任何差异。忽然间,他想起由贵美家残破的壁纸和起毛的薄榻榻米。长久居住在荒废人家的她的母亲,究竟还维持着多少理性?谁能说那不是她的一厢情愿或被害妄想呢?
  仿佛看透了广海的心,由贵美叹了一口气。
  「被土地和村子还有父亲保护、呵护着的你,是不会了解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织场门音。」
  听到认识的名字,身子挺直了。由贵美笑了。
  「她很拼命对吧?为了跟你交往。你想想,那女生是住在哪个地区?顺带一提,你的母亲也是上白根出身的吧?虽然不是织场,不过那里也是只有养蚕业的荒芜地带,跟织场是半斤八两。我听说你父母是相亲认识的,但或许你母亲就跟门音一样,是拼上老命才得到你父亲的。」
  「我们这种年纪,没有人在想那种事的。」
  广海觉得恶心。门音。自小认识的青梅竹马。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她的母亲和美津子就可笑地彼此指腹为婚。
  不曾放在心上、围绕在自己周围的种种事,像那幽淡的轮廓,感觉正徐徐地变得鲜浓。由贵美继续说:
  「或许是在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潜移默化地被村子同化了。就像我妈渐渐染上村子的色彩那样。」
  「可是我会离开村子。我后年就要上大学了。我们家或许确实出过村长,可是只要离开村子,跟我就没有关系了。」
  「你不打算回来了?」
  听到这话,广海语塞了。再以后的事,坦白说他没有想过。
  「大概。不会回来了。」
  花了好久才回答,这让广海连自己都无法隐藏震惊。自己不是憎恨这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土地吗?离开这里去到外面的世界,尽情逛大型唱片行,参加演唱会。——他应该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一心向往去到都市。
  可是若问他是否要抛弃村子,自己却甚至无法当下回答吗?
  观众消失的会场周围,工作人员拉起禁止进入的带子。依序熄掉照明的舞台前方形成一块空洞的草皮空地,绕过那块无人的场所似的,人龙在带子外流向露营区。戴帽或罩着毛巾的人头化成影子连绵不断的情景,从较高的这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可以问你吗?」
  「可以啊,什么问题我都会回答。」
  由贵美以温柔得惊人的眼神注视着广海。广海做了个深呼吸。若不这么做,他实在问不出口。
  「——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向我父亲复仇才回来村子的吗?」
  一点一滴透露的秘密,这次是否终于触及核心了?由贵美会对自己的母亲怀抱着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还有失去母亲、憎恨村子、以及嫌恶村子的理由,中心全是现任村长飞雄。
  广海并非完全相信由贵美的话。
  「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理她,不要相信——」光广这么说的声音,仿佛一丝希望或救赎,在脑袋深处幽幽地发光,嗡嗡地震响。
  「以前在光广家看到你的时候……」
  由贵美恍惚地望着灯光消失的舞台。
  「我已经从我妈听里听到那件事了。看到你,我立刻了解懵懂无知、天真无邪的你就是涌谷飞雄的宝贝独生子,是他绝对不愿意玷污的圣域。——那个时候我就决心,总有一天我要揭发这一切,毁掉这一切。」
  耳后响起烟火迸散般的金属声响。即使放晴了,气温仍然很低。九月的山中寒气隔着素材轻薄的夹克,冰冻着皮肤。
  广海默默注视由贵美。他发现了。上次她和身穿制服的广海在一起的时候,在水根湖是故意让人看到的。
  只凭月光看到的由贵美的脸自得诡异。她的声音很平静。
  「这是向村子复仇的第一步。」
  头剧烈地痛了起来。广海拼命地思考。
  「所以你才接近我?」
  国中时代,由贵美会与光广分手,当然是因为光广是她母亲外遇对象的外甥吧。当时的由贵美应该无法容忍这样的事。千鹤会让她父亲一直赊帐,或许甚至带有对哥哥的所作所为赎罪的意味。
  然而现在的由贵美却接近飞雄儿子的广海。想得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没错。」
  由贵美点点头。她的话干脆、干燥得令人意外。
  「就像他从我身边夺走我妈,我也要得到你。」
  「可是你母亲会自杀,不一定跟我父亲有关吧?」
  「那根本无所谓。我妈会留在村子,就是因为涌谷飞雄。」
  由贵美的声音很平静,几乎没有波动起伏。她以冷静得令人憎恨的动作摇摇头说。
  广海一阵恼怒,发出怒吼般的声音。
  「你太自私、太卑鄙了!」
  「我知道。」
  由贵美只是眯眼,依旧不为所动。「欸。」她把手搭在广海肩上,然后说了:「跟我一起去东京生活吧。」
  眼睛睁大了。
  她的一句话让心情动摇。一瞬之间,广海再清楚不过地自觉到原来自己竟如此缺乏冷静、如此耽溺于这个人。
  由贵美接着说了:
  「我会想要你,并不全是只为了复仇。真的。——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即使那座村子没有一个 人能信,就只有你,我想要相信。」
  「你真的认为我能背叛自己的父亲跟家人?他们可是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啊。」
  「没错,我这么认为。」
  由贵美一口咬定。口气中的决绝震撼了广海。听起来不像撒谎或策略。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广海的 眼神是认真的。仔细一看,她咬着下唇,下巴微微地颤抖着,那张嘴缓慢地张开了。
  「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父亲背叛了你。」
  喃喃似地告发之后,由贵美脱下帽子。沿着头型压扁的头发松开密贴在额头上,这下广海才知道 表情始终不变的她原来在流汗。
  她把身体挨向广海。柔软的身体靠向自己的胸膛,广海没有拒绝她的重量与体温。

  (三)

  无声地走到停车场的期间,没有任何对话,却只有手牵在一起。广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放不开那只手。
  在放倒车座的副驾驶座入睡前,躺在旁边驾驶座的由贵美说了句:「晚安。」广海默默点头,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一定睡不着,意识却仿佛被遮断,睡魔一眨眼就把他拉进了梦乡。
  脸上感觉到黄色的阳光与热度,撑起身体,背部疼痛不已。
  把脸转向挡风玻璃抬起头来,眼前是一片异于睦代的山景。从树叶染红的样子到山壁被挖掘的形状,还有山脊的长度等等,即使肖似,也显然异于自己所知道的六岳。——看到这些,他想起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应该有什么该去思考的事——心情沉重地想起昨天的事时,广海看见驾驶座的由贵美的睡容。没什么肉的脸颊若是脂粉不施,与其说是白,倒不如说更接近青色的透明,颜色十分不健康。看到她的睡相,广海觉得不可思议。他本以为她不会对广海曝露出如此毫无防备的模样。
  打开车门,山中清晨的空气僵固紧绷,有朝露的冰冷气味。蜻蜓在停车场上的车辆间穿梭似地四处飞舞,远方传来演奏的声音。
  尽管昨天才听到了噩梦般的事实,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早晨,摇滚祭的非日常感依然健在。如果是梦就好了——淡漠的期望持续着,然而心很快就接受了现实。脑袋比昨晚更要清醒。
  广海趿着满是泥泞的运动鞋下了车,横坐在副驾驶座上,一个人独自眺望树叶正要转红的群山半晌。
  「早。」
  身后传来尚未清醒的声音,回头一看,由贵美微微睁眼看着这里。眨了几下眼后,眼睛恢复了一贯的光采。广海觉得她应该也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人在哪里吧。
  早晨的倦怠感不知为何令人欲泣,接着自己浓浓的感伤情怀让广海差点笑出来。「早。」广海也回答。
  即使回去看表演,就仿佛中间横亘着一种默契,两人再也没有提起广海父亲和村子的事。两人躺在飞越彩虹舞台后方的大片草皮上,假寐似地听着音乐,度过午后。应该期待万分的李洽德的VJ演奏会在即,两方都没有提起,却已经决定要离开摇滚祭了。他们已经失去全力欢闹到最后的力气了。
  已经得回去了。
  寡言地坐上车子,是晚上快七点的时候。由贵美输入的汽车导航系统显示抵达时间是三小时后。
  没有目的物或印记,寂寥的睦代地图做为目的地显示着。
  她邀他一起生活,是真心的吗?
  即使明白是甜言蜜语之类的话,仍放在心上的自己令他苦笑。由贵美到底有几分认真?只是为了出一口气,能把母亲可恨的情郎的儿子留在身边多久?
  「怎么不丢下就好了?」
  自暴自弃地思考的脑袋里,忽然浮现这句话,脱口而出。驾驶座的由贵美瞄了广海一眼。
  「什么?」
  「什么复仇,还是太异常了。你瞧不起村子,对母亲有着复杂的感情,这我都能理解。——无法原谅自己被囚禁在那里,这我也明白。可是,爱的相反并不是恨,而是漠不关心啊。只要抛弃它不再去意识,就等于是一种复仇了。只要你主动抛弃村子就行了。」
  由贵美没有回答。
  车子进入漫长的明隧道。从等间隔开启的窗户般洞穴,可以看到山下的树木呈钵状蹲伏着。
  「为什么刻意做到那种地步?」
  由贵美又不答了。
  她脸上浮现暧昧的似笑表情,不断地凝视着扩展在挡风玻璃另一头的夜间黑暗。
  抵达睦代时,已经即将十一点了。
  车子进入熟悉的土地,同时广海也陷入忧郁。他已经知道,被人看见跟由贵美在一起,问题比他所想的更严重。他摇头拒绝由贵美说要送他到家附近的提议。他指示避开室平正面入口,走可以从山区绕进去的路。他打算从那里走路回家。
  在未经铺整、若是不晓得根本不会当成路的路上行进途中,看见在室平地区孤伶伶地坐落在偏僻处的达哉家。旁边停着他的机车。看到平日熟知的他家窗户透出的黄色灯光,广海赫然一惊。
  「由贵美。」他呼唤。
  「什么?」
  「可以再聊一下吗?」
  「好啊。」
  由贵美停下车子。
  「要去哪里?」
  广海不认为回到家里,自己能够满不在乎地面对父亲和母亲。他连现在这一瞬间被谁看见了都不晓得。
  达哉家的窗帘似乎摇晃了一下,他内心一凉。他介意引擎声和车灯,急忙回答:「你决定。」快点,他祈祷似地心想,垂下头不去看达哉家的方向。
  「雾蕗的摇滚祭已经结束了吗?」
  由贵美仰望着天空呢喃。
  「真想看呢,今晚也是。」
  「嗯。」
  由贵美回转汽车,前往的地点是夜晚的水根湖。
  在白昼展现翡翠绿的湖面,到了夜里颜色完全褪成了黑,即使在月光照耀下,一时之间还是看不出那里有水。
  水根湖周围没有路灯,因此这一带夜间不会有人来。只有道路是平整的柏油路,环绕着湖泊,称得上光亮的物事,就只有月光与星光,还有顶多是反射这些光的护栏上的橘色反光板。
  人工湖的水由于停滞不流动,和河川不同,没有水声。想到那寂静无声的湖水之深,平常根本不会想要在夜里靠近这里。
  把车子停在上次的地方,下了车,小心走到湖面附近。有蟋蟀声。眼睛熟悉以后,可以比想像中更清楚地看到水和地面还有旁边的由贵美的脸。
  「……我会向我爸确认。」
  广海说,由贵美默默看这里。
  「选举的事,还有你母亲的事,我都会向他确认。以后的事接下来再说。」
  「你以为他会老实承认?」
  由贵美的眼睛嘲笑似地眯起。广海摇摇头:
  「不晓得,可是摊开来谈应该是有意义的。不好意思,我还无法相信。」
  「对你来说,他是个好爸爸嘛。」
  「不要这样!」
  广海受不了她那无动于哀的口气。由贵美背对湖水,环抱双臂,在岩地上坐下。四处散落着疑似工程用的水泥块和铁条、尖锐的石头。他从脚边拾起一块小石子,朝黑暗的湖面扔去,发出「噗通」的水声。
  「而且不好意思,我无法相信你。你说你无条件相信我,可是坦白说,这话也像是在瞧不起我,觉得只要这样说,我就会对你言听计从,很不舒服。」
  如果得到广海,是对广海父亲的复仇,那么这种关系不可能长久。无论理由为何,都再也回不去只是拥有由贵美就感到幸福的那段甜蜜时光了。短短半个月前的安逸教人怀念、羡慕。
  如果离开这村子,由贵美就没有理由把心思放在广海身上了。他不可能跟她一起离开。
  「你可以相信我。」
  由贵美大言不惭地说,态度淡然得令人惊讶,嘴上的微笑甚至绰有余裕。她站起来,要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广海的脸似地靠上去。
  「因为你——」
  就在她要开口的那一刹那。
  夜路另一头传来引擎声。那振动空气,低吼似的低重音,一听就知道不是汽车而是机车。
  彼此屏息,把话咽了回去。他们来时的道路,一束幽光靠近而来。
  心脏冻结了。
  是达哉。
  「躲起来。」
  广海情急之下说,但来不及了。达哉的机车车灯照亮了广海和由贵美的身影。车体在湖畔护栏边缘处停下,同时引擎声消失了。广海抓起由贵美的手准备逃走,然而还没动身,就听见达哉翻越护栏,踩过沙地而来的声音。
  好想闭上眼睛。感觉得到由贵美表情惊讶地全身紧绷了。
  达哉走近过来。
  「广海同学,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广海闻到嚼口香糖的甜腻气味。光是这样他就全身紧张。背对黑暗的达哉,脸庞看得一清二楚。
  「达哉。」
  「那是织场由贵美吧?」
  「呸」的一声,达哉吐掉口香糖,用一双几乎是冒出冰烟的冷酷眼神看着广海。

  (四)

  广海在极度混乱之中仰望,达哉一如平常,邋遢地穿着衬衫,仿佛承受不了那具庞大身躯似地弯腰驼背站着。
  寻找借口、还有达哉怎么会来这里的疑问与动摇同时涌上胸口,让广海动弹不得。
  「……那是我家的车。」
  达哉用那一如往常的混浊眼神望着由贵美开来的车。听到那声音,旁边的由贵美的身体登时立得笔直,就像被铁丝穿过一般。
  「你家的车?」
  广海为了刚才经过达哉家附近而后悔。是被他看到,然后被尾随了吗?
  达哉瞥了一眼反问的广海,夸张地歪头说:「是说,这是怎样?」仿佛可以听见空气中爆发出白色的火花。达哉慢慢地逼近。
  「广海啊,难不成你耍了我?」
  他的脸上浮现贴上去一般的假笑。不是——否定的声音就要说出口的下一瞬间,达哉的右脚来到视野极近处,紧接着沉重的冲击沉入肚腹。仿佛被一团风给拂开似地,身体向后飞去。
  「广海!」
  由贵美尖叫。声音尖锐得不像穿过耳朵,而是在脑袋深处直接削开骨头。倒下去的时候,尖锐的石头刺到了脸颊。他「喀」的一声,发出空气泄掉般的声音。
  被踢到的地方还有鼓膜都麻痹了,广海想要重新站起来,却被下一击踏住了手臂。面积宽阔的皮鞋底掠过脸颊,恐惧冲上咽喉。他反射性地抱头,幸好来得及,肘骨被大力一踹,狠踩上来。断裂般的疼痛扩散,口中发出短促的惨叫。手臂被按住,就像在地上搓揉一般。
  达哉的脚就像踢足球般踏住广海的侧脸。他默默无语,这更令广海心生恐惧。然后脚跟就这样在广海的侧腹踏了两下。
  「住手!」由贵美尖叫。达哉的脚停下来了。广海仿佛经历一段长跑,意识朦胧,太阳穴听见血液随着心脏脉动的声音。
  感觉达哉正在注视由贵美。广海急忙想要起身,撑在地面的手臂却沉得不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那是我哥的车吧?」
  达哉说,眼睛看着由贵美。她没有回答。撇下搞不清楚状况的广海一个人,由贵美的脸逐渐凶险地紧绷。「喂。」达哉又开口。歪着头,懒洋洋地改变踢踹广海的脚的方向,朝由贵美走近。
  「由贵美——」呼喊的声音沙哑。血腥味在口中扩散。「快逃!」他喊。
  钉住蝴蝶翅膀似地插在门音右手上的雕刻刀,还有被踹的瞬间在眼底迸散的红光,乱舞似地在视野中翻转,勒紧了广海的喉咙。
  云遮住了月亮。
  「由贵美,快逃!」
  听到广海的声音,由贵美赫然一惊似地抬头。「站住!」狞猛的吼声响起,两道脚步声重叠着被吞入黑暗。较轻的脚步声停下,痛苦的呼吸声被粗暴的喘息声缠绕上去。脚下的小石子哗啦啦滚落的声音。什么东西被压住、捏住的声音,由贵美痛苦的声音哮喘似地变得急促。
  广海拼命爬起来。他在黑暗中凝目,拼命寻找他们两个。远处的黑暗中,由贵美夹克上的反光条绽放光辉,若隐若现地摇晃。身体再三扭动,想要把沉重的东西反推回去似地动着。
  笼罩四下、如烟雾的黑暗教人厌烦。广海的手无意识地拂开阻挡视野的细微黑色粒子。他站起来追向她们。
  一道格外尖高的惨叫。「住手!」由贵美叫着。
  下一瞬间,风「咻」地吹过的感觉之后,广海听到类似鸡蛋还是什么——一种脆弱的东西砸在墙上破裂的声音。
  整座湖伴随着锐利的水声,脉动似地重重摇荡。
  充斥着湖畔的紧张在那声音之前坍塌,随着喷溅而出的水花,水的气味弥漫开来。波纹一直扩散到湖泊边缘,即使在黑暗之中,也感觉得到水面大大地起伏。
  他屏住呼吸,同时表情凝固。
  云朵散开,月光打亮眼前,映照出湖面的样子。脑袋不知为何浮出一句话。
  那是大原则般的规定。

  祭典之夜,绝对不能有人死。

  浮出一层又一层的波纹,上下起伏的湖水前,由贵美无力地瘫坐下来,双眼茫然瞪大。——广海知道有东西掉进水里了。
  他放声大叫。
  「达哉!」
  眼前的湖面还残留着一点小漩涡。广海望向湖面,瞬间就要跨出腿去,但由贵美喊着:「不行,广海!」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
  波纹,漩涡逐渐消失。「放开我!」他回望由贵美。可是看到被月光照亮的湖面像鱼鳞般泛光的光景,脚踌躇不前了。拜托,拜托拜托,广海祈祷着,甚至不确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细目凝望周围。
  四下再次安静下来,油液般失去色彩的夜晚湖水,甚至没有浮现出它吞没的事物只鳞片爪。
  由贵美湿濡的身体猛烈地发着抖。广海被她抓着手,在黑暗中搜寻日马达哉的身影。寻找确实应该在那里的达哉的身影。
  被他踢踹的身体发着热。
  哪里都看不到达哉。
  脑中回响着刚才听见的刺耳水声。
  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了。
  动荡从湖面消失。不管再怎么等,都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浮上来。
  直到刚才都还瘫坐着的由贵美所在的地方,掉落着生了锈的铁条。在月光下绽放沉重色泽的它的前端,被不是水的、更浓稠的某种液体沾湿了。耳朵记得达哉被水吞没前一刻听见的、什么东西破碎般的冲击声。就算想要抹去,声音仍紧紧地沾附着全身。
  朝向湖面踏出的脚绊在一起,湖水是那么样地深,令他胆怯。
  「广海……,我……」
  由贵美止不住地颤抖,一筹莫展地俯视纤细的手指。那双手上沾着褐色的铁锈。
  水中浮上泡沫,余韵般的寂静支配了湖畔。湖面再也没有倒映出任何事物。

  (五)

  他们在水根湖前茫然伫立了多久?
  传出水声的中央平静下来后,激起的波纹仍不停地摇晃着护栏旁的黑水,以及透出水草的遥远水面。黑暗中听得到那细微的波浪声。
  先动起来的是广海。
  「达哉。」
  他推开紧抓住他的由贵美,就要走出去,却被由贵美迫切地叫:「等一下!」又把他的手拉了回去。
  「你要做什么?」
  「得去叫人。」
  他已经没有勇气自己跳进湖里了。他再笨也清楚那有多有勇无谋。
  「总之先去我家吧。得叫大人来。达哉或许还有救。」
  「没救了啦!」
  由贵美一脸苍白。短短一瞬间,仿佛连脸颊的轮廓都被削掉了。
  「不可能有救的。」
  「可是……」
  「我打了他……」
  发不出声了。无法正视掉落在瘫坐的由贵美脚边的濡湿铁条。
  「我打了他。他一定已经没救了。」
  「可是……」
  「拜托你,广海。大家会以为是我杀的。」
  由贵美的身体仍在颤抖。广海咬紧牙关。被达哉殴打的脸颊很痛,被踢踹的手臂好重。可是只要有那么一丝可能性,分秒必争。
  「我会好好向大家解释,说是达哉攻击你,你是正当防卫。总之现在——」
  「你明明懂吧?就算现在回去叫人,来回要花上多久?然后再打捞湖底,要几分钟?不可能救得起来的!」
  「可是我眼睁睁看到他掉下去了!而且才刚掉下去而已——」
  「求求你,看看现实,就算叫人来也没用的。」
  抓住广海手臂的由贵美虽然混乱,但逐渐恢复了平静。广海反射性地厉声大骂:
  「什么现实?因为你是艺人?你怕丑闻上身是吗?」
  「我的确怕丑闻,我不否认。——拜托你,不要责备我。我也是一团混乱。」
  她的声音中断了,额头按在广海的手臂上。广海想甩开她。他打算即使一个人也要回去村子,找人求救。
  「达哉是我朋友。」
  达哉既粗鲁又凶暴,广海的确怕他。对他感到畏惧的同时,也保持距离,站在远处瞧不起他。
  可是即使如此,达哉仍然是广海的朋友。他才刚答应达哉,说要带他参加明年的摇滚祭。一想起这件事,刚被踹的胸口被压迫得更紧了。
  由贵美的表情悲痛地扭曲了。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可是他已经——」
  由贵美的声音中断,然后下定决心似地抬头。
  「你没有错。」
  眼神是认真的。
  「你一点错都没有。你想要救他,能做的事你都想做。是我阻止你的。把他推下去的也是我。杀了他的——是我。」
  滔滔不绝地游说的声音,就像在背诵舞台上的台词。广海被她锐利的眼光钉住了。
  「不对的是我。我知道你是对的。不管有谁指责你,我都会替你作证。我会保护你。所以拜托你,就这样回去吧。」
  「你以为我可以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回家睡觉吗?确实,你只要回东京去就没事了,可是我——」
  「我不会回去。」
  由贵美搂住广海肩膀似地抱住他,把脸抵上他的胸膛。
  「我绝对不会丢下你回去。相信我。」
  「可是——」
  「我们今晚没有来过这里。」
  语气强硬,不容分说。
  「湖很深。掉下去的话,会被水草缠住,再也浮不上来。以前我在这附近玩,大人都会这么警告。——所以尸体不会浮上来。」
  尸体。
  这两个字,令广海被掴了一掌似地大受震动。水声,染血的铁条,达哉短促的叫声,沉静的湖。
  血和体温同时从脑袋流光。由贵美再三重复说:
  「我们今晚没有来过这里。跟我们无关。」
  由贵美放开广海的手,捡起落在旁边的铁条时,广海的目光又被前端濡湿的黑色吸引过去。视线交会的下一瞬间,由贵美的手一甩,广海甚至没能来得及出声。
  铁条在湖上飞越数公尺,刚被月光照亮,就「噗通」一声沉入水中。
  「一定再也找不到了。」
  由贵美喃喃似地说。语气坚定,脸色却益发苍白。原本紧踏在湖畔的脚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一推,膝盖跪倒在地。广海扶她的背,由贵美的口中吐出压抑的叹息。她再也无法抓住广海的手或抱住他了。
  她只吐出一句话:
  「我好怕。」
  眼睛注视着黑暗的湖心,咬着按在唇边的手指。看见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广海只能默默搂住她的肩。
  无法辩解。
  这下麻烦了。他明白。若说这是愚昧的感伤,也就如此了。
  这个时候,广海确实想要保护由贵美。

  直到上车前一刻,广海都期待着湖面会不会出现什么发光的东西、摇晃的东西,或是浮上来的东西。
  如果达哉得救的话——
  肯定会谴责他们的所作所为吧。光是想像就几乎全身发抖,然而广海却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他混乱、迷惘。如果就这样离开,自己将背负起难以承受的重担。对此,他已经有了明确的预感。
  达哉家里有英惠。他跟她说要出门做什么?没有人能保证他没有提到广海他们的事。广海怕死了。虽说只是机械性地执行工作,但如果达哉一直到早上都没回家,英惠一定也会对达哉的不归起疑,吵闹起来吧。
  今晚的事不能当作没发生过。
  驾驶座上的由贵美在坐下之前好几次捣住嘴巴。如果丢下她不管,感觉她随时都会从脚尖整个垮掉。
  「由贵美。」
  广海唤道。浮现在车内照明中的她的夹克沾了血。
  不必交谈,只靠广海的视线就注意到血迹的由贵美紧紧地抿住嘴巴。她闭起失去神采的眼睛。不管是拭去血迹的力气,还是脱掉夹克的力气,她似乎都不剩半点了。
  时间过去了。
  足以完全剥夺落水的人的呼吸的时间。
  已经是非回家不可的时间了。手机从刚才就接到好几通母亲的未接来电。
  到了这个时候,广海才想到他可以用手机求救。尽管愕然,广海却也认清了事实。混乱之下没有想到只是借口,他没有当场掏出手机,是不是因为他早在无意识之中已经决定要站在由贵美这边了?
  仿佛在做一场噩梦。伸出去的脚踏下去的感觉,就像海绵一样松软不确实。
  由于事态过于严重,时间越是过去,他越觉得那不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对自己有利的想像一次又一次、以意想不到的唐突摇晃广海的肩膀:达哉是不是根本没有掉进湖里?
  因为,那未免太容易了吧?达哉应该人在别处才对。只要噩梦结束,达哉应该就会以原来的样子出现在广海面前。拜托,一定要是这样。
  「广海,血。」
  就要发动引擎时,夹克上沾着血的由贵美说,指着广海的脸。是被踢的时候流血了吗?广海把手按到口边,由贵美抓住他的手指。无声地靠近,把自己的嘴唇按在广海的嘴唇上。她的舌头舔去血迹时,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铁锈味。
  她离开以后,广海依然张着嘴。混合的唾液从嘴唇流淌到下巴。才刚被她触碰,嘴唇却已干燥龟裂,一片粗糙。
  手,脚,嘴唇,全使不上力。许久之后,他才涌出询问的念头:
  「这辆车是谁的?」
  达哉说是他家的车。那声音还紧附在耳上。广海以为由贵美或许不会回答,没想到她明确地说出了答案:
  「向日马家借的。是达哉的哥哥,日马京介的车。他是我朋友。我们在东京碰巧认识了——,我告诉他我要回村子,他就把车借给了我。」
  「你跟达哉——」
  「今天是第一次碰面。我的确听日马京介提过他弟弟在村子里。——可是我完全不懂为什么他要攻击我。」
  低低陈述的语气无精打采。发动车子后,引擎声就像信号,由贵美就此不语。
  她完全没有说明,她跟达哉的哥哥是什么关系?
  昨晚在雾蕗摇滚祭听到的真的就是全部了吗?疑念强烈地压迫广海的胸口,甚至让他不敢问出口。即使直视由贵美的脸,她也没有做出更多的回答。
  达哉一直在打听由贵美家在哪里。从刚才的样子来看,他也知道由贵美跟他哥哥认识。虽然不认为由贵美在撒谎,但想起达哉光是看到他们在一起就发飘的样子,广海的心整个凉透了。
  湖畔另一头有达哉停放的机车。
  「那辆机车——」广海出声,由贵美默默地激烈摇头。
  ——今晚我们不在这里。
  广海也发现了,他们能说的就只有这样。如果移动机车,或是任意掩饰,会曝露出他们明确地涉入更多。
  明明那样期待湖面浮出人影,然而车灯照亮黑暗,离开湖畔的时候,广海却已经在祈祷不会有任何东西浮上来了。

  (六)

  全身都在痛。
  在聚落前下车,回到家里。美津子一边叨念儿子晚归一边到玄关迎接,一看到广海的脸,便整个哑掉了。挨打的痕迹看在她的眼中也一清二楚,广海只简短地答道:「在摇滚祭受伤了。」他回房倒在床上,有股汗水和泥巴的气味。指尖浮肿。
  胃底在作痛。一股强烈的恶心感袭来,广海蜷缩起身子。被打的地方越来越热。
  由贵美毅然宣言「你没有错」的声音,还有拼命倾诉「相信我」的声音,以及「这座村子我想要的只有你——一起去东京生活吧」的甜蜜呢喃,掺杂在一起涌上心头。
  「达哉——」声音从唇间泄出。
  吞没他的湖泊水声在脑中盘旋不去。
  不知道梦境哪些是真的梦、连自己是否睡着了都不清楚,一晚过去了。黎明前他醒了好几次,被照亮窗边的窗帘的光给吸引似地仰望天空。
  隔天早上美津子把广海叫起来,发现他的手肿了。她对衣服也不换、澡也不洗,倒头就睡的儿子感到气愤,但还是触摸仍闭着眼睛的他的额头。「你发烧了。」她说。
  广海被硬是叫起来,换过衣服洗脸时,发现脸颊有擦伤。水沁入伤口作痛,比这更严重的是手臂沉得抬不起来。父亲已经出门了,没碰到面。
  ——我妈的对象是你父亲。
  即使历经湖畔的噩梦,由贵美告诉他的内容,他仍记得一清二楚。
  吃了一口早饭的白米饭,结果脸颊发疼,每次咀嚼,都陷入宛如嚼橡皮的感觉。他忍不住吐出来,母亲一脸担忧地看他。
  「广海,你是感冒了吗?所以就叫你这时期别去参加什么摇滚祭嘛。」
  「——今天学校可以请假吗?」
  「可以是可以……。可是看你的伤,去光广那里请他好好看一下比较好吧?」
  广海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返回房间。

  十一点左右,市村来找他了。
  没有事前连络。母亲告诉他市村来访的事,「他说来探望你。」广海脑袋朦胧地疑惑:「为什么?」想想昨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现在听到的这个名字实在太过和平了。
  与村中的儿时玩伴共度的时间,感觉遥远得再也不可能寻回。经过这几天,还有昨天的事,广海确实跨越了无法回头的界线。与市村和门音什么也没想地参加睦摇祭的那一天,仿佛是别人的遭遇。
  「我听说你请假,也早退过来了。」
  市村进房间后,一脸紧张地看广海。两人正面对望,市村歪头摸自己的脸颊说:「怎么了?有伤。」
  「跌倒了。」广海虚弱地回答。「你干嘛早退过来?」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市村的语气露骨地变得装模作样。广海默默抬眼,市村两颊紧绷。
  「我不想被门音知道,所以瞒着她来了。——你跟日马达哉有往来对吧?」
  冰冷的心跳在胸口加速。广海视线僵硬地回视市村。
  他想起昨晚湖畔的事。
  那里应该没有人。他告诉自己。可是心脏激烈地作响,他感到一股全身血液倒流的错觉。
  市村很激动。让广海答不出话,似乎令他满足。
  「我都知道的。」
  卖关子似地停顿了足够的空白后,他瞪住广海。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日马家的浪荡子出入你家,还有你去他家的事,我都发现了。门音好像不晓得,可是你不觉得对不起她吗?你没办法回应她的心意,不能跟她交往,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这样,最近你们两个很尴尬,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你怎么能跟日马达哉混在一起?那等于是背叛了门音跟我啊。」
  呼吸变得困难。他每一提到达哉的名字,背后就越来越冷。原来市村什么都还不知道。
  「……你就特地来说这个?」
  「若不是这种时候,没机会两个人单独说话吧?你放心,我跟门音说家里有事才早退的。」
  广海想起「盛气凌人」这四个字。现在的市村完全是这种状态。广海在转瞬间思考接下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然后忽然觉得一切都令他厌恶无比。一股分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的感情就像沼泽般扩展开来,似要把他的脚吞没。就连逃离都觉得懒,那个沼泽黏稠地侵蚀了广海的心。
  「回去。」接着发出来的声音,冰冷得一点都不像自己。
  市村挺直了背,紧接着问:「你想逃避?」
  「你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向门音道歉。你没有资格当她朋友。你知道门音被日马达哉做了什么吧?明明知道,你却——」
  「叫你回去!拜托!」
  他自以为能够按捺,然而累积在全身的疼痛与热度却剥夺了判断能力。挤出喉咙的声音就像惨叫。
  市村噤声后,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以往广海对于市村那无自觉的迟钝,在感到优越的同时,也不断地在心里瞧不起。他嘲笑着市村的视野狭隘,认为活在这座村子就是这么回事。然而现在他好羡慕市村的悠哉。
  为什么市村好巧不巧偏要选择这天来指责他?就仿佛自己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操控似的。
  「我不会原谅你。」
  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再一次蹙眉,正面瞪了广海一眼。那张应该使尽浑身解数的表情看起来却是幼稚到家而且孩子气,就连这都令广海心痛、难受。他不想回视对方,把他送了出去。
  「怎么了?大小声的。」
  很快地美津子过来了。广海慢慢地站起来去洗手间。他想洗把脸。
  「难道是为了达哉的事?市村是在抱怨达哉来我们家的事吗?」
  美津子把拖鞋踩得啪嚏啪嚏响,跟在经过走廊的广海旁边。她望向市村离去的玄关方向,然后吐出满含空气的叹息。
  「真伤脑筋。村里虽然也有不少人说日马家的坏话,可是达哉是个好好说就会懂的好孩子啊。」
  她的嘴角浮现假借困惑之形的嘲笑。
  广海抿紧嘴唇对镜一看,眼睛整个充血。好惨的脸。看到镜中眼皮红肿、脸颊浮肿的脸,广海觉得再也逃不掉了。
  美津子一定是在偷听。
  美津子的爱探听平日就令人气愤,但现在的广海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自己跟她是一样的。洗过脸,从美津子手中接过刚洗好的毛巾。按到脸上,有股柔软精的味道。回过头去,看见母亲血色糟糕的手和苍白的指甲。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觉得比起父亲,母亲与自己更要亲近。
  这个人的视野之狭隘,毫无疑问就跟自己是一样的。什么都不知道,却好强逞能,为了不被瞧不起,假装通达事理,而这些却是被旁人看得一清二楚,近乎滑稽——
  就跟自己对达哉的态度是一样的。
  自以为只有自己能够驯服这头村中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外头世界的猛兽,绰有余裕地微笑。美津子那近似伪善、那毫不遮掩的优越感令广海觉得羞耻。尽管欢迎达哉来自己家,其实却没必要地担心他被街坊邻居看到,然而,广海的态度亦无异于此。
  按在毛巾上的脸,就这样抬不起来了。「广海?」他也无法回答这样的叫唤。呜,他发出孩子般的哭声。纵然想要压抑,也再也无法克制。他背着母亲回去房间。美津子哑然失声,这次没有再追上来。
  如果一晚过去,全部都像一场梦般没有发生过就好了——如此天真的幻想消失无踪了。反倒是随着时间经过,那一瞬间的事情益发鲜明地呈现出它的轮廓。眼底流过幻影,看见水坝湖黑暗的夜间湖水在光照下变得透明,连横亘在底部的物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早晨,并没有抚慰广海。
  泪水流过扭曲的脸颊。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他绝对不认为自己选择了最好的一条路。
  他绝望地了解到,达哉已经不在了。
  去诊疗所吧。美津子建议,但广海绝不能听从。他实在不可能平静地面对光广。
  他望着天花板,想着由贵美。
  手机没有连络。她回去那栋废墟般的家了吗?穿过据说是母亲上吊的竹林,现在一个人待在那里吗?
  在湖前做出的决定,广海不想让她一个人承担。可是谁也不能保证她不会逃离村子,广海也没有拘束她。
  达哉的机车没有移动。最重要的是,英惠差不多要起疑了吧。达哉的素行决不能说是良好,但他应该不常擅自外宿才对。之前达哉待在光广家晚归,没有事先连络,结果英惠就打电话来了。他没有回家,英惠应该会报告东京的日马家。看到停在湖畔的机车,他们会怎么想?
  隔了一段时间,昨晚的事情越是远离,广海满脑子就越是思考着该如何自保,令他感到窝囊无比。
  可是即使这么想,他还是先怕了。被殴打的部位想起来似地隐隐作痛,脑袋深处嗡嗡作响。
  诊疗所那里,打死他也不能去。广海忍受着持续的隐隐作痛,在被窝里只是不断地与不安搏斗。
  「听说光广今天去学会不在。」
  来查看情况的美津子边为发烧的广海量体温,边带着叹息说。「我打去诊疗所了。」她接着说。
  「你不想去,可是我想问一下如果光广方便,或许可以过来我们家看看。可是听说他今天去东京参加学会,深夜才会回来。真伤脑筋。」
  「——我去。」
  美津子轻轻眨眼,回看广海。
  「可是今天只有老爷爷医生啊。等到明天的话……」
  「我想趁今天让医生看看有没有骨折。烧也退得差不多了。」
  「可是光广比较……」
  「拜托。」
  广海盯着美津子的眼睛。他觉得好久没有细看母亲的脸了。
  如果由贵美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人也不晓得承受了多少苦楚。对广海的干涉与执著,或许甚至是有她想要保护儿子的心意在里面的。
  广海的心变得软弱许多。现在的他能够去怜悯母亲。他不认为这么想父母是一种傲慢。因为论可怜,广海也是一样的。

  「打架啊?」
  广海已经说是在山路上摔倒,但他脱下衣服,石川医生一看身体,立刻就说了。
  广海用力抿紧嘴巴。实际上在明亮的地方仔细一看,挨打的痕迹变成了出乎意料的深青紫色残留下来。
  「——可以不要告诉光广表哥吗?医生有保密义务吧?」
  掺杂白发的眉毛底下露出来的浑圆眼睛直盯着广海看。眼角沾着眼屎。医生的眼黑占了眼睛的大部分,让人联想到老鼠的眼睛。被他眨也不眨地盯着看,广海情急之下别开视线。
  石川点点头。
  「好啊。不过打得真凶呢。以小少爷来说,真是难得。」
  呵呵呵,石川声音开朗地笑,广海听不出来是不是刻意的。不过听到那与平常相同的满不在乎笑声,他姑且松了一口气。
  「你回敬对方了吗?」
  「一点而已。」
  弯曲手和脚,确定呼吸声后,石川诊断没有骨折。他问要不要拍个X光预防万一,但广海拒绝了。
  他领了止痛药,离开诊所。
  「医生说发烧是感冒导致的。」
  在车子里,他对驾驶座的母亲说。她只点头说了声「这样」,没有继续追问更多。

  (七)

  回家让广海下车后,美津子问:「你一个人在家休息可以吗?」她说她要去邻市买晚餐的材料。
  「可以。」广海答道,打开玄关。背后传来她的车子驶离的声音。
  家中一片寂静。平日午后的干燥光线倾洒在家中。祖父母好像出门不在。
  老房子在白天里,敞亮得令人浑身发凉。即使房子再也无人居住了,这个地方的地板和阶梯,一定也会像这样充斥着灿光,却在一眨眼之间荒废而去。
  就像由贵美家那样。
  石川交代每隔几小时要冰敷手臂。他之所以会打开厨房冰箱冷冻库,并没有更多意义。制冰室几乎没冰了,所以他想找找看冷冻库有没有夏初烤肉时剩下的冰块。
  直到看到那包东西,他甚至没发现全家人都不在的现在是找东西的绝佳时机。
  美津子现在去的邻市超市,购物袋开始收费已经三年了。母亲说万一忘了环保袋就麻烦了,他刚才也看到后车座放了一堆环保袋。
  冷冻库里冰着现在应该已经不再使用、有超市商标的旧购物袋。只是这样而已。如果是平常的广海,肯定不会留意。可是袋子呈现A4大小的扁平形状,就像包了笔记本或名册。
  是与去年刚换的新冰箱格格不入的东西。
  那包东西放在最底层,上面堆了许多冷冻食品。看起来像是刻意藏起,也像是随手塞在那儿。
  耳朵上有低周波音嗡嗡作响着。他无从判别那是冰箱开太久发出来的声音,遗是自己内在的声音。就像被那声音催赶着,手伸了出去。
  冰冻的袋子硬邦邦的。里面装了三本旧笔记本。伸手一摸,褪成褐色、看了眼睛都要发痒的纸张不知道是岁月或冷冻的缘故,一张张黏在一起,然而轻轻撕开,指头感觉到脆弱得令人惊讶的硬挺触感。
  封面用麦克笔写了标题。
  《签名簿 室平(旧中根)》
  《签名簿 织场•楢场•上白根•下白根》
  《签名簿 霜馆•畠田•中畠田•波高岛•杉江》
  没有为了盖水坝而淹掉的水根的名字,也没有高原侧新兴居民居住的地区名称。
  笔记本中列出来的是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
  似乎长年来经过不断的改写,邮递区号的后四码是用新的墨水补写上去的。电话号码没有市外区码。或许是趁着盖水坝的机会,将不成文规定明文化了。
  里面的名字,每一个笔迹都不同。
  既然标题叫《签名簿》,这或许是理所当然。心跳声加速,离耳朵越来越近。唯有这时,他忘了身上的隐痛。异于疼痛的其他理由从他的全身夺走了感觉。
  名册是要每一个在这份签名簿制作时的各户家长填写的。旁边写下的详细的「舍万圆」、「参万圆」的文字意味着什么,想都不必想。
  家长。男。女。每一户分三阶段明记着金额。那是每一户选票的价格表吧。即使是未成年人,似乎也支付了相应的比例。
  随着年代推移,不知道是如何妥协的,金额好几次被双删除线划掉,重新修正。是顺应水坝落成的昭和三〇年代以降的物价吗?金额从来没有下降,而是不停地往上升。
  填写的名字旁边捺了拇指印。那红色是印泥吧。总不可能是血指纹。如果不这么告诉自己,广海几乎要崩溃了。厨房冰冷的地板让脚从中心逐渐冷透了。
  ——贿选的证据。
  翻开室平的签名簿,寻找自家的地址。以涌谷家为首列出来的名字,都是广海不认识的。是祖父以前的家长的名字吧。
  红笔写下的金额是百万圆。
  打开一段时间就会启动的冰箱警示器哔哔响起。广海反射性地挺直背脊,这才又意识到冷冻库升起的寒气。
  如果没有看到金额,或许广海会打消念头。可是对广海来说,一百万让他笑不出来。他急忙确定,前村长的左东家、建设公司的御仓家,还有须和家。轮流担任村长的村内四家,都在室平的签名簿当中。付不出这个金额的人家会怎么样?难道会从「掌权者」沦为「平民」吗?这四家的金额显然比其他居民更高,全部统一为一百万。
  确认金额的瞬间,广海拿着笔记本跑了出去。
  他连同购物袋一起拿到自己房间,把里面的笔记本掉包成自己还没有用过的。放回冰箱,回到房间。无意识间停止了呼吸。
  是冰箱。
  触摸着还冰冷的笔记本,颤抖从脚下升起。不是保险柜而是冰箱。那种真实感。那是不是预期到有人、这个家以外的人侵入这里时而选择的藏匿之处?这个家的人,显然把它当成不能见光的东西处理。
  美津子跟祖母吵着想要换掉旧冰箱,是才去年夏天的事。是父亲当上村长后的事。哪一部好?她们把要来的型录也拿给广海看了。随便,广海回答。
  作风老派的这个家,不管是厨房还是冰箱,都是由女人掌管的。这些笔记本的存在,包括它的意义,母亲和祖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手中的东西意义之重大,令广海瑟缩。
  每一户的签名与拇指印的意义也不言而喻。这是显示整座村子没有一户逃得掉、同生共死的笔记本。把彼此绑死在一块儿,一旦曝光,整座村子都要一起完蛋。
  ——出卖村子。
  刚认识不久,由贵美对他呢喃的声音就在耳畔复苏。
  ——我是为了对这座村子复仇才回来的。




  第六章 日马

  (一)

  日马家的儿子没有回家。
  这个消息不用一天就传到了广海家。

  从雾蕗的摇滚祭回来,第一次与飞雄碰面的餐桌上,广海能够用连自己都惊讶的自然态度与父亲交谈。
  「怎么样?」
  一时之间,广海无法在脑中将这句问话与摇滚祭的感想连结在一起,然而嘴巴却先冒出了「很棒啊」的回答。
  「压轴之前雨停了,Monkey Business的查德——」
  话语就像在口中咀嚼食之无味的料理般机械性地流泄而出。「这样啊。」父亲点点头,广海看他。碰到耳朵的头发已经开始掺杂白发,脸颊虽然消瘦,但皮肤也符合年龄地开始下垂。
  他一直认为那是一张温和善良的脸,也觉得是比实际年龄更要年轻许多的外貌。可是他第一次想了:父亲年纪有这么大吗?他以前是这种脸吗?
  吃完晚饭,广海就要回房的时候,父亲正经八百地问了,
  「你跟人吵架,被打了?」
  广海知道父亲一直在慎重地选择开口的时机。广海在古老的铺木板走廊正中央慢慢地回头。
  「什么?」
  他慢了一拍才反问。
  「不是啦。」回答的声音自然地笑了。「谁说我被打了?」
  「石川医生好像很担心你。」
  那个庸医!
  广海想起石川浑圆的眼睛,懊恼极了。他本来以为石川是村外来的,不必担心。他几乎要咂舌头。看这样子,事情应该也已经传进光广耳中了。
  不会太快了吗?
  父亲跟石川不可能是在村子里巧遇,然后提起吧。一定是石川刻意连络父亲的。
  「摇滚祭的时候,因为路很滑,我在类似悬崖的地方滑跤跌倒了。我都已经跟石川医生说过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好,我只是觉得居然会跟人打架,不像你会做的事。」
  广海没有自信继续跟父亲谈下去,就要把脸转回去的时候,父亲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他催促广海到母亲跟祖母所在的起居间完全看不到的地方去。
  「最近你有跟达哉碰面吗?」
  被问到的时候,广海觉得鼻头飘过生了苔的湖水气味。脚底的感觉麻痹,回望父亲的眼睛动作变得生硬。
  「没有。」
  情急之下应声之后,他急忙改口。
  「……上次在光广表哥的诊疗所有碰到,可是除此之外,我跟达哉也不算频繁连络。」
  「这样啊。」
  「怎么了吗?」
  「英惠打了好几次电话到村公所。达哉好像没有回家。」
  肩膀的热度升高,相反地身体内侧越来越冷。内脏好冰。寒气似乎要从喉咙深处升起。
  「若是达哉的话,这没什么稀奇的吧?」
  这时他也好想诅咒这座村子的狭小。为什么只有这种时候,大家要介意起平常根本不关心的达哉?
  可是飞雄的声音打消了他的烦躁。
  「达哉的机车停在水根湖旁边。」
  咽下口水。广海默默回视,飞雄似乎把他的视线当成了惊讶与担心。他立刻摇摇头说:
  「当然,就算机车在那里,也不一定就是他出了什么事。不过发现机车的人来找我,说那条路窄得勉强只能让一辆车子通过,机车停在那里,汽车经过的时候很危险。」
  「英惠怎么说?对达哉没有回家这件事。」
  广海害怕沉默。飞雄点点头,眼镜底下的眼睛露出关怀般的暗影。
  「英惠说,昨天晚上达哉忽然说要出门,然后就没有回家了。」
  原来达哉没有说他要去哪里?他没有告诉英惠他看到由贵美和广海的车吗?广海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放心,默默咬住嘴唇内侧。父亲继续说:
  「她叫我问问看你知不知道什么。」
  「我不晓得。会不会是去找村子外面的朋友了?虽然丢下机车确实让人介意。」
  他感觉飞雄的视线像针扎。短暂的沉默后,父亲遗憾地叹息说:「这样啊.」
  「或许得考虑一下意外或犯罪的可能性。如果可以平安回来就好了。」
  「没事的,达哉的话……」
  「我可以再问件事吗?」
  「嗯。」
  「你说跟你一起去雾蕗摇滚祭的,真的是朋友吗?」
  广海抬头,四目相接的瞬间,后颈一阵发麻。痉挛的脸颊无法顺畅活动。飞雄问了之后一直盯着广海,只是在等待儿子回答。
  「是朋友啊。」
  声音沙哑难听到无法隐藏。
  「这样。」
  飞雄点点头,视线总算离开广海。
  「没有啦,你说朋友,爸还在猜是不是女生呢。」
  父亲的嘴巴微微笑开。「怎么可能嘛。」回答的时候,身体内侧一直有股潮湿可厌的风吹过。

  不是打手机,而是打到住家。因为广海想要确定她是不是还在那里。
  『——喂?』
  听到声音的瞬间,广海放下心来,明明还没有解决半点问题,握着手机的手指却脱力了。
  「达哉的事开始引起注意了。」
  他小心甚至是极力不动嘴唇地悄声说。由贵美并没有惊慌的样子。
  『好快……』
  声音很虚弱。
  水根湖的湖底水草丛生,一旦落水,就游不上来。就和由贵美一样,广海也从小就一直被这么警告。可是那会不会只是大人夸张的说法?就算尸体没有浮上来,如果有人起了疑心,潜到水底,真相立刻就会被揭发吧。停在湖畔的达哉的机车。光是想到今天有人去到附近,窥看湖面,他就浑身瑟缩。
  「由贵美。」
  广海犹豫着要不要说。可是他很怕。他害怕由贵美当作没有这一切,撒手回去东京。一想到自己必须一个人怀抱着这个秘密,继续在这里生活,那种可能性实在是过于逼真,掐住了广海的咽喉。
  「我找到名册了。」
  『真的?』
  电话另一头的空气动摇了。不能聊太久。或许飞雄也开始察觉了。
  「明天我去你家。」
  广海只说了这些,便挂了电话。

  (二)

  被踹伤的身体渐渐复原了。随着原本肿起而麻痹的手臂恢复,脑袋也逐渐变得清醒,这令广海厌烦。他想要受到某种惩罚似地,一直维持着那雾白的朦胧意识,什么都不去想。如果被达哉殴打的痕 迹消失,这回广海真的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不得不承认。
  是他们杀害了达哉。
  广海假装去上学,离开家里。他打算避开市村和门音等村里的孩子上学的时间,前往织场地区的 由贵美家。
  因为不晓得会被谁看到,所以他先前往车站。瞥着村公所大楼,来到大马路的时候,他听到了声音。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踩踏板的脚停了下来。广海停下自行车,佯装若无其事,战战兢兢地回头。英惠人在站前派出所
  前面,制服员警伤脑筋地看着她。
  「平常不是应该要马上去找人吗引他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机车也一直丢在那种地方,他可能掉进湖里了啊!」
  嚷嚷着的英惠披头散发,侧脸因为拼命倾诉而扭曲了。本来一直觉得像个机器人或洋娃娃的她,现在表情截然不同。
  「拜托你们好好调查!」她不顾一切放声大喊。「拜托帮我找到达哉!」
  布满血丝的眼睛落下泪来,敲打员警胸口的手冒出青筋。广海无法开口,甚至不想靠近她。
  那个女的——他想起达哉这么称呼女佣的声音。
  达哉究竟向自己吐露了几分真心话?被当成烫手山芋丢到睦代来的达哉,还有跟着他过来的英惠,两人从多久以前就像这样在一起了?广海知道自己的脸色逐渐苍白。即使扭曲,达哉与英惠之间是否确实存有某种感情?会不会只是自己小看了他们两个,不愿去注意他们的关系罢了?
  英惠双腿一软,员警撑住她的身体。在这座村子里,达哉的风评糟糕到家了。对于本来就是外来者的纯絝子弟的失踪,似乎也没有当成一回事。
  「他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劝导般的声音,英惠似乎听不进去。她昨晚或许无法成眠。眼睛底下是一片黑眼圈。
  呼吸哽住了。
  无力地摇头的英惠似乎就要转向这里,广海慌忙俯下头去,跨上自行车。他逃也似地离开原地。

  穿过屋后的竹林,翻墙而过。他小心留意不被人看到,却也觉得不管被谁看到都没差了。他已经深深感到睦代是个多擅长假装若无其事、又互通声息的村子了。
  由贵美就在围墙前面等待广海。在湖畔道别的那天,那么样地苍白、仿佛变了张面貌的那张脸,现在却不可思议地看起来面无表情,就像第一次迎接来到这个家的广海那时候一样。
  「广海。」
  广海牵过她伸出来的手,她的手指忆起似地开始微微颤抖。她把手放在广海的脸颊上,低喃:「太好了。」眼中浮现泪水。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你没想过要逃去东京吗?」
  「我不会走。我不会丢下你走。」
  她的颤抖透过指尖传来,即使是这种时候,仍甜蜜地撼动了广海的心胸。
  尽管觉得再也没有比因恐惧而结合更愚蠢而不健全的事,然而一想到她也害怕落单,在等待着广海,在这充满恐惧的两天之间,他头一次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穿过后门,进入起居间。从摇滚祭回来后,她几乎什么也没吃吧。「给你。」广海把房间里总会准备的一盒CalorieMate【译注:CalorieMate是日本大塚制药生产的能量补充食品,盒装的为饼干,另有果胶状饮品及饮料。】递给她,由贵美突兀地笑了。一脸憔悴,嘴边挤满皱纹的那个笑法,感觉即使会就这样直接哭出来也不奇怪。
  「谢谢你。」
  其实他身上有母亲准备的便当。可是广海已经知道由贵美的母亲与自家之间的隐情,他还没有迟钝、没神经到会递出那个便当。就连让人联想到安逸日常的便当,现在光是看到也令人忧郁。
  「总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吧?」
  「是啊。」
  不能永远住在这个连电和瓦斯都不晓得有没有的屋子。不想让由贵美回东京,可是她一直待在这里,光是这样就会引起注意。
  广海不相信一起在东京生活的美梦。达哉下落不明的现在,那更是不可能实现的痴人说梦。如果两个人一起消失,绝对会惹来怀疑。——况且横竖广海是抛弃不下的。不论是父母、祖父母、老旧的家、或是充满地缘关系的村子的生活。即使了解了内情,广海做出来的结论仍是如此。
  再过几年,他就可以得到父母的资助,离开村子上大学。这是广海想像力极限的「村外」,也是现实。把达哉淹没到水底的现在,就连原本深信不移能够得到的将来,都变得再也不确实,暧昧到连能否实现都是未知。
  「瞒不了的。」
  广海预期气氛会变得尴尬,但还是开口说。由贵美也「嗯」地点点头。
  「……尸体迟早会浮上来的。日马开发有恩于我们村子,一旦被调查就完了。你最好离开这里。」
  脑袋持续被恶质的高热侵蚀着。这样说或许自私,可是广海即使会恨她默默离开村子,但如果是与他商量过才离开,他就无所谓。
  由贵美沉默着。
  即使她离去,村子、还有广海的生活,都再也无法恢复原本的日常了。可是广海已经想得累了。他抬起头来。
  「我在电话里也说过了,我找到你说的名册了。今天我没带来,可是确实有。」
  「就跟我说的一样吧?」
  「坦白说,超乎我的想像。」
  由每一个村人签下的文字与金额的赤裸裸。——找到签名簿后,广海怀着内疚的心情,偷偷调查了发给由贵美家的金额。他不必去思考家长的名字是谁。就像由贵美说的,那是个对政治漠不关心的地区。听说织场是带来纺织产业的古老土地,但她居住的那个地区,金额栏上的数字一律统一,而且就广海看到的,那是等级最低的金额。她的母亲对由贵美说的「可以买车」的金额,即使在其他土地是,但在织场是没办法的。——然而却如此欺骗女儿,想到她母亲的心情,广海难受极了。
  为了得到这笔钱,织场的大人们像祭典抬轿那样全数出动,合力抬起摔进侧沟的选举车吗?一想到这里,背部一阵恶寒。
  由贵美的家一到白昼,每一处看起来都飘浮着尘埃。广海低下头来。
  「我有个请求。」
  「什么?」
  「如果水根湖被打捞,一定会发现达哉。可是那个时候,不管谁问我什么,我都绝对不会提到你。所以请你也放弃揭露弊案,别再想着要出卖村子了。」
  由贵美的眼睛维持着相同的大小,只有黑瞳颤动着。
  「你最好就这样回去东京。」
  「那你呢?」
  语气挑衅。广海差点就要在那强硬的声音前退缩,他克制住继续说:
  「你明白吧?我只能在这里活下去。对你来说,这或许是个娇宠而无趣的环境,但我的家就在这里,没办法。」
  「我不准……!」
  由贵美以意想不到的激越说。脸色变得跟一瞬之前截然不同。她的表情激烈动摇,看起来比那天晚上湖畔的意外发生后,一筹莫展地瘫坐在地时动摇得更加厉害。广海不知所措,她喘息似地说:「不行,绝对不行。」
  「打死我都不要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求求你,不要说那种话。要走就一起走。」
  「你就那么想报复我父亲吗?」
  「不是!」
  由贵美把手叠在广海的手上。即使广海甩开,她也立刻用咬上来的狠劲抓回来上,然后终于把广海扯进自己的胸怀里。白色的喉咙散发出怀念的甜蜜气味。
  灼热的气息吹在头顶上。声音,开始崩解。
  「我——,我会来这里,是因为——」
  视野中看见由贵美的喉咙在发抖。由于被强劲的力道按住,广海能够以嘴唇确定它的触感。这时模糊的视野远处,冒出一道影子一晃而过。
  老旧的纸门打开,发出巨大的声响。
  玄关是什么时候打开的?还是从后门进来的?从什么时候就在看他们了?
  现身的光广不发一语。他只是一脸凶恶,默默地踏进房间,广海与他视线交会,瞬间想要叫他的名字。是广海主动离开由贵美,还是被光广扯开的?——广海还来不及弄清,光广就无声无息地移动,掴了由贵美一记耳光。
  被打的由贵美也没有出声。她只是被弹飞似地踉呛,放开广海,背贴在老墙上坐倒。
  「表哥!」
  光广站着俯视由贵美。在墙壁前按着脸颊的由贵美抬头。那双眼睛丑陋地扭曲着。瞧不起地、发泄怒意地、不悦地。
  光广咬牙切齿地瞪着由贵美。
  「你……」
  打了女人的手依旧愤怒地颤抖着。
  光广穿着白袍。或许他是在村中巡诊时绕过来的。看到正人君子的表哥激怒的模样,冲击之大,令广海几乎垮下。
  「表哥,对不起,我——」
  「不必道歉,广海。」
  披头散发的由贵美回瞪光广说。
  「这家伙呢,一知道你父亲跟我妈的事,就吓得立刻跟我分手,是个没用的懦夫。一边假装厌恶村子的这种作风,现在却又回过头来担任村子的爪牙调查我。」
  「对吧?——」由贵美问。
  「你是在介意我在调查些什么才过来的吧?——从我妈的葬礼那时候就是了。他啊,是在怕我。」
  光广逼近一步。他的手又要举起,被广海制止了。光广注视抓住他的手的表弟。广海明确地看见那双眼中浮现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近似同情或失望的表情。
  「……我没想到你会做到这种地步。」
  声音不是对广海说的。
  光广继续说下去。
  「你做的事,是人道所不容许的。」
  由贵美坐在榻榻米上仰望他。她的眼睛倏地眯起,花茎般纤细的脖子高仰——,笑了。
  光广忽然脱力似地下身颓软,跪在榻榻米上。广海不知该在何时放开他,只是不知所措。
  广海混乱了。光广对由贵美的态度已经超越了嫉妒的范围。而且他责备、愤怒的对象,比起由贵美,不更应该是广海才对吗?因为不听忠告,亲近由贵美的是广海。
  由贵美噘起嘴唇,然后说了:
  「是为了被你们切割抛弃的我妈复仇。」
  好半晌之间,光广屏息似地看由贵美。不久后,他慢慢地摇头。他的眼中浮现认命般的阴翳。
  「不对吧?」
  由贵美默默地看他。
  「不是为你母亲,而是为你自己吧?——你出卖村子想要做什么,我们也早就察觉了。我不晓得你是怎么跟广海说的,可是一切都是日马家的儿子向走投无路的你出的主意吧?」
  由贵美不答,微笑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她维持着冰冷高傲的表情,把脸撇向一旁。
  惊讶的是广海。
  日马的儿子。广海已经知道那指的不是达哉。达哉说「我哥」的声音,还有由贵美说是借来的车子。光广接着说:
  「工作没着落,跟男人也分手了,走投无路的你,是为了自己而这么做的。连身世跟父母的事都包装成美谈,把村子跟母亲一起出卖。——社会派、文化人士,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反正你要透过揭露弊案,提升自己的形象。或许有可能当上新闻主播,还可以出书。可以长长久久站在第一线——他是这么教唆你的吧?然后你二话不说答应了。」
  「太荒唐了,不要凭着臆测胡说八道。」
  由贵美的眼睛轻蔑地射向光广。可是光广摇头。
  「不是臆测。」
  他的左右手在白袍上紧紧地握拳。
  「达哉他,找我商量。他知道他哥想要教唆你做什么。」
  达哉。
  广海差点就要喊出来。光广的眼睛转向这里。
  「广海。」
  脸上渗出浓浓的苦涩。
  「我可以问你吗?」他说。「前天晚上开始,达哉就没有回家。他的机车留在水根湖前,人就这么不见了。——这跟你受伤回家有关系吗?」
  听到这话的瞬间,广海觉得喉咙一下子全干了。
  「那是……」
  不是,跟我无关——否定的话涌了上来,实际上却没有化为声音。广海怀着无路可逃的心情,等待有人行动。尤其是等光广问出这句话:
  是你杀了达哉吗?
  光广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默默等待广海回答。沉默就像拷问。结果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
  「跟广海没关系。」
  由贵美的声音堂而皇之。两人望过去,她坚定地摇头。
  「跟广海没关系,他只是在旁边看着,只要打捞湖里就知道了。日马达哉被殴打了,湖里应该有拿来殴打他的铁条。」
  广海惊讶地凝视由贵美的脸。她的眼睛注视着光广,然后转向广海。眼皮大大地睁着,视线强烈得就像要把广海拉进瞳孔深处。
  「只要调查,就知道跟广海无关了。铁条上面一定还留着握住它的人的指纹。」
  「那是你的指纹吗?」
  光广问,由贵美不回答。她不打算连关键性的事实都回答出来吧。广海只能像个旁观者,追赶着两人对望的视线。
  这时玄关传来开门声。
  那道声音突兀地明朗响起,光广第一个有了反应。
  「广海。」
  光广紧绷的脸再次望向广海。就和刚才一样,浮现同情的表情。接下来的话令广海颤栗。
  「我是跟舅舅一起来的。」
  看到出现在纸门另一头的飞雄,广海哑然失声。
  爸,他想呼唤。可是飞雄的眼睛跳过广海,望向由贵美。
  「好久不见了,由贵美。」
  由贵美没有立刻回应。
  季节还是秋天,却狂暴地涌进一波严冬般的冷冽空气,充斥了这整间废屋。
  「你来做什么?」
  「来接你。」
  不管是见面还是交谈,这都不是第一次吧。由贵美态度冷淡,飞雄对她微笑。
  广海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许光广也是。光广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舅舅的脸,作势要站起来。只有飞雄本人是平静的。他就像要拂掉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般,以相同的表情站在那里。
  「要留在村子的话,住在这个家实在太不方便了。我来找你,是问你要不要搬来我家里来住。家里的话,广海也在。」
  然后父亲看着广海,嘴边依旧泛着淡淡的微笑。
  「你们已经很熟了吧?」
  广海生平头一次觉得父亲可怕。
  昨晚在走廊被叫住时,他疑惑这个人已经这么老了吗?然而此刻却是由于别的印象,再次觉得他就像个初识的陌生人般遥远。这个人一向是这种表情吗?
  「由贵美,广海很不错吧?」
  飞雄那吟唱般的声音,或许是广海的幻想,或是混乱与动摇的衍生物。飞雄的话就是如此大刺刺,而且辛辣。
  「广海很年轻,拥有许多你失去的事物和可能性,顺从又体贴。我很清楚你羡慕广海、想要他。可是……」
  「我不会给你的——」飞雄说。眼底的温度已经明确地变得冰冷,完全没有笑意。
  「我不会把广海给你的。」
  由贵美的眼中,凶暴的愤怒像火焰般扩散。即使站在远处,广海也感觉得到她正咬牙切齿。

  (三)

  由贵美要到家里来——。
  广海怀着无法置信的心情看着在眼前上了车的她。他以为她一定会抵抗,然而由贵美却默默地,顺着催促走去。
  「由贵美。」
  广海忍不住叫她,她回过头来。
  你不用去——声音都来到喉咙中间了。他害怕想像她会面临什么样的遭遇。这座村子,是用捺了血指纹的名册束缚彼此的地方。由贵美说了。
  「如果继续留在村子,迟早他们都会来抓我。」
  「可是如果回去东京——」
  「我不回去。」
  被近乎顽固地断言,广海无法接腔了,前方的光广默默打开后车座车门。
  车子是侧面有睦代村公所名称的公务车。虽然不是村长平时乘坐的黑色高级车,但是看到那年代悠久的老旧车座,广海无法忍受了。
  这算是父亲的公务吗?是整座村子的意思吗?
  由贵美站在打开的车门前,好半晌没有动弹。她默默地把脸转向飞雄。
  「要把我带走是你的自由,可是这样做好吗?」
  「什么事好不好?」
  「日马京介会来。」
  飞雄没有动摇的样子。他平静地微笑,以非常自然的动作推起眼镜。
  「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他说他要来看情况。」
  「不能更改吗?」
  「没办法吧。」
  「这样。」
  飞雄微笑着,催促由贵美:「上车吧。」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上了车子。最后她看向广海。不是求助也不是怨恨,只是瞳眸深处变得柔和。
  广海朝车子踏出一步,飞雄制止他:
  「广海,你去上学。你跟由贵美的事,等你回家再说。」
  「——我也、送她去。」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这样说。他跟父亲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说。面对那张平静的表情,话语似乎就被封住了。
  如果要谴责达哉的事,自己也有分。而且听到回家,他想到美津子的脸。虽然不清楚美津子知道多少,但对她而言,由贵美是丈夫的情妇的女儿。父亲打算怎么跟母亲说?如果他打算坚持假装不知
  情,他觉得母亲也是个不幸的女人。
  广海下定决心,如果父亲吼他或拒绝他,他也要吐露真心话。广海做好准备,然而飞雄却没有给他他所期望的回答。「唔,好吧。」飞雄喃喃道。
  「我懂了。可是送到家以后,你要好好去学校唷。」
  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他听见甚至决心打破伪装和平的那道高墙也要倾吐的勇气脆弱地应声折断的声音。
  「怎么了?快上车。」
  广海就像被看不见的力量操控,上了车子。
  车子里没有任何人开口。广海好几次想要跟父亲说话,然而真的坐上副驾驶座,看到父亲的侧脸,他就无法吭声了。
  涌谷家前面已经停了几辆别的车。广海差点要回望后车座的由贵美。并排在狭窄道路的车辆当中,有一辆是轮流担任村长的御仓建设的卡车。其他车子是哪些人的,想都不必想。
  现在是平日的大白天。
  下了车,来到干燥的日光从山脉另一头洒下的太阳底下,广海微微地起了鸡皮疙瘩。抛下工作和职务,村中的掌权者在这种时间齐聚一堂。大开的玄关里,摆着擦得光可监人、样式相近的皮鞋。家中传来客人与祖父等人谈话的声音。有股发油和香烟混合的、村中大人的气味。
  难以置信的是,话声听起来和乐融融。
  气氛不像在商讨什么严重的问题。就好像以人死为名目聚集在一起热闹的法事。茶点的甜味、有人用电热水壶泡茶的声音。——气氛跟由贵美母亲的葬礼很像。
  玄关脚踏垫前,美津子正跪坐等待着。
  「你回来了。」
  招呼的白脸上,浮现用笔勾勒出来般的淡淡笑容。她满不在乎地注视由贵美,说着「欢迎光临,由贵美」时,广海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进吧。肚子饿了吗?」
  微笑的母亲把眼睛眯得更细了。温柔的安抚声,听在广海耳里几乎就像陌生人。
  由贵美什么也没有回答。
  「亲爱的,由贵美的行李呢?」
  「啊,我不小心忘记了。晚点再去拿。」
  「哎呀,没有更换衣物怎么行?这么迷糊。」
  美津子盯着由贵美,说着:「对吧?」
  「我们家里只有男生,你也不想穿阿姨的衣服吧?」
  「广海。」
  飞雄对广海说不用担心。
  「你去上学吧。」
  「可是……」
  「——我送你去。」
  回头一看,光广站在车子前。父亲很快就消失到成了会场的起居间去了。广海怀着一种无路可逃的心情看着由贵美,她正面无表情地脱着鞋。摆好在摇滚祭之夜穿的满是泥巴的白色运动鞋时,她看向广海,微微摇头。
  「去吧。」她的嘴唇这么动,然后进去家里了。
  广海被抛了下来,美津子看了他的脸。她很快就别开视线,露出先前的笑容,挨在由贵美旁边似地站着。广海垂下头,不去看母亲。
  就在这时,不意间他听见美津子对由贵美趁胜追击似地说:
  「对不起唷,我家那口子就是那样。」
  悄悄吹气般的呢喃后,乍然响起一声冲击。
  抬头一看,美津子的身体在走廊墙上崩倒,瞪大眼睛仰望由贵美。站在旁边的由贵美,苍白的手维持甩了美津子耳光的姿势停顿在半空中。那双眼睛清澈透明,读不出任何感情,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跌倒的美津子。然后她在应该是第一次进入的走廊上站好,掉过头去。
  「请带路。」由贵美对着美津子,头一次开口了。

  (四)

  群山的绿意流过车窗外。完全离开室平聚落,穿过村公所前面时,广海总算对光广开口了。
  「这是村子的公务车吧?表哥可以开吗?」
  「村长都许可了,可以吧。」
  「太随便了。」
  脸上浮现苦笑。接着脸颊自然地绷紧。他狠下心来问了:
  「你什么都不问我吗?」
  「要啊。你跟达哉之间出了什么事?那家伙怎么了?」
  不客气的声音,比父亲和母亲那种回避核心的声音更要诚实许多,让广海感到救赎。
  「达哉被由贵美殴打,然后掉进水根湖了吗?还是你们——」
  「不是!」
  一想起暗夜中那一刹那的事,胸口的心跳便猛然加速。瞬间背后淌满了恶心的汗水。光广第一次望向副驾驶座的广海。
  「达哉在哪里?」
  「达哉去找表哥商量吗?商量由贵美、小姐的事。」
  「嗯。」
  「商量什么?」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由贵美是被日马家的哥哥教唆的。达哉从他哥那里听到这件事,想要阻止。」
  「我不懂,日马开发不是这个村子的恩人吗?他哥哥怎么会拜托由贵美做对村子不利的事?」
  异于被视为浪荡子的达哉,年纪相差甚远的长兄应该迟早都会接手日马开发的经营。广海无法释然。然而光广摇摇头。
  「对村子的开发感兴趣的只到父亲那一代,日马开发现在正为了儿子与父亲的接班问题起争执。」
  光广的表情变得苦涩。
  「想要赶走父亲的日马京介盯上了睦代。那个公司本来就认为没有必要拘泥于这样一座小村子。就在这个时候,又发现了选举的舞弊情事。日马京介打算告发村子,同时把开发这里的父亲连同村子从公司切割开来。」
  光广没有看沉默下去的广海。他淡淡地接着说:
  「对睦代而言,这是死活问题。虽然没想到日马京介会甚至来干涉选举和村子的内部问题,但你父亲和我们也早就察觉日马想要从村子抽手的意思。能够撑到现在,全靠现任的日马社长的力量。」
  「达哉知道这件事是吗?感觉他跟家人还有东京的家没怎么连络啊。」
  「一开始被要求帮忙揭露弊案的就是达哉。——他一直想要见由贵美,我觉得奇怪,所以逼问了他。」
  广海感到背后窜过一道冰冷的电流。
  原来达哉早就知道了吗?知道广海的父亲他们做的事、知道这座村子阴森诡秘的结构。他一次也 没有问过广海,也没有跟广海提起。
  「结果他反问我:『光广你是大人,所以知道村子的事吧?我被我哥拜托了。』被父亲赶到这里之后,他好像还是常和他哥哥连络。他哥哥对他说,等到父亲垮台了,就会让达哉回去东京。」
  听到光广模仿达哉倦怠的说话口气,广海的胸口痛到几乎要裂开了。他无法抬头。
  「——他问我广海知道吗?我说你应该不知道。然后达哉没有照着他哥哥要求的去做。后来由贵美和日马京介认识了。应该是日马主动去接触村子出身、小有名气的她吧。」
  光广深深叹息。
  「由贵美把住在村子的时候,从母亲或旁人口中听来的选举舞弊情事告诉日马京介,京介也把来自日马开发的金钱流向告诉由贵美。事业遇上瓶颈的由贵美打算透过出卖村子,东山再起,在他们来说,是利害一致。然后对于完全不肯行动的达哉,京介命令他这次一定要协助由贵美,但达哉这次也回绝了。」
  ——我就是不爽那女的。
  达哉口气玩笑地说想见由贵美的时候,广海目瞪口呆地看他。可是真正无知的人是谁?
  什么社会派、文化分子、新闻主播。为了长长久久站在演艺圈第一线而出卖村子。由贵美虽然否定,但是对广海来说,现在光广的话听起来更要充满真实性。什么为母复仇,在这番话的真实感面前,顿时变成一番暗淡无光的暧昧空谈。
  「那也是听达哉说的吗?由贵美事业不顺利,为了事业而这样做……」
  「听到达哉的话以后,我立刻着手调查了。由贵美她……」
  光广支吾了一下。很快地,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以平淡的声音说:「她生病了。」
  「她怀了交往对象的孩子,后来勉强堕胎,结果好像感染了。听说她不得不住院,而且再也无法怀孕了。是她母亲过世前的事。」
  广海倒抽了一口气,就这么屏住呼吸。光广注视广海的眼睛。
  「或许是出于这些理由,即使现在身为女星的人气走下坡,由贵美还是执著于工作。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车速放慢,看见车站了。光广没有在圆环停车,而是把车子开进只能停上几辆车子的狭小停车场。
  「她以后会怎么样?」
  达哉从湖里被打捞上来,也只是时间问题吧。那么村里的大人打算怎么处置由贵美?让她寄住在家里,只是表面说法而已。
  「不晓得。」光广回答。表情苦涩地再次正面凝视广海。
  「我再问一次。达哉死了吗?」
  不是问「被你们杀死了吗」,这让广海好似脖子被一点一滴勒住般痛苦,呼吸困难。在停下来的车中,广海的手掌剧烈地颤抖,就像在摇晃。「表哥。」呼唤的声音沙哑。他害怕听到答案。
  「达哉为什么不帮他哥哥?明明那样就可以回去东京了。」
  他应该也可以像由贵美那样利用广海的。光广的回答很简短。
  「如果日马开发离开村子,当然睦摇祭也会消失——你不是老跟达哉说吗?说你喜欢摇滚祭。」
  被踢的地方一阵疼痛。
  突然涌起的痛,让他甚至不及防备,煎熬着全身。鼻腔深处和太阳穴痛到仿佛麻痹了,如果不咬紧嘴唇,几乎就要喊出声来。他低头紧握着拳头,拼命压抑呐喊的冲动。
  那一晚,达哉会那样激动地踹广海,理由就在这里。自己一定会下地狱。
  「达哉,掉进水根湖了。」
  尽管克制,声音却在发抖,视野底部漾起一层白雾。光广默默地,咽下口水注视广海。可是广海说不下去了。
  我没有杀他,他告诉自己。
  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他。广海才没有杀达哉。他不想杀他。
  达哉想要保护村子,而广海与想要出卖村子的由贵美共谋。然后对达哉而言,「村子」就等于广海。达哉除了广海以外没有任何朋友,广海总是、有时甚至是浸淫在优越感当中,深知这个事实。
  「快点,找到他。」
  广海屏住呼吸似地喃喃道,一股猛烈的呕吐感冲上喉咙。广海擦拭般地捣住嘴巴,光广把手伸向他。
  「再告诉我一件事。你跟由贵美——」
  光广说到最后之前,车门打开了。广海呼吸到车外空气的刹那,便低头呕吐出来了。他不晓得该相信谁才好。只有一件事是确实的,那就是广海失去了应该要相信的达哉。再也无可挽回了。
  混乱的脑袋中,浮现灰色的粒子迸散的影像。由贵美为什么要说她殴打了达哉?为什么要说出她把沾了自己的指纹的铁条扔进湖里?那是为了不让广海蒙上嫌疑吗?她一再重申不会丢下广海逃走,可是她应该是打算尽情利用广海后,把他抛弃在这座村子离去的。
  光广伸手抚摸广海的背。
  温暖的重量现在让他痛苦。他好想甩开那只手。他只是哭叫似地,不停地呕光胃里的东西。
  「表哥,你回去家里。」
  他抬起泪湿的眼睛恳求。
  「说出一切,快点打捞湖里。拜托,保护由贵美。」
  脑袋理解自己不可能原谅她。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能让由贵美遭到肃清似地被抓来血祭。就和不晓得该相信谁一样,广海也已经不知道该保护谁才好了。
  光广慢慢地吸气。一会儿后,简短地说:「好。」

  (五)

  看到光广驾驶的睦代公务车完全远去后,广海走路到织场地区。今早骑来的自行车,还悄悄地停在现在已经无人的由贵美家的竹林里。
  前往水根湖的途中,随着时间冷静下来的脑袋里,再次疑惑起为什么父亲他们没有把他拘束起来。他们没有想过广海可能就这样逃走吗?还是他们打算拿由贵美当人质?——广海觉得自己被当成只有父母可以投靠的小孩子,而这也是事实,因此更令他难受。
  爬上山路的途中,广海喘不过气来了。他激烈地喘息,想像警察或消防很快就会过来,然而水根湖畔一片寂静。湖面波纹不起,遍布其上的翡翠色倒映出山景。达哉的机车也依旧停伫在狭窄的路边,倒映在湖中。
  一道白影掠过湖畔。确认那宛如幽灵般飘渺的形姿后,广海「啊」了一声。是英惠。
  她身上穿着今早的衬衫,已经变得皱巴巴了。她是走路过来的吗?日马家距离这里很远。或许她是在山里到处行走,寻找达哉的身影。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广海,空洞的眼睛紧盯着湖面。嘴唇轻轻地动了。确认到那动作是在说什么,胸口深处紧紧地痛了起来。
  「达哉——」她这么呼唤。
  广海觉得逃不掉了。
  即使这座村子有人把达哉的事封印起来,想要大事化小,但只有英惠,她绝对不会原谅广海。在感到害怕的同时:心中却也涌出一抹安心。一定只有她,和广海一样没有忘记活生生的达哉。他想要被制裁。
  他现在没有勇气面对面告诉她事实,但事后不管被如何唾骂都无所谓。广海走下湖面,英惠听到脚步声,这才回过头来。
  「广海。」
  「——我听说达哉不见了。」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眼神疲惫。看来那天夜晚,达哉真的没有告诉她要去哪里。
  「村里的人都说达哉外宿没什么好稀奇的,可是达哉从来没有不说一声就在外头过夜。」
  「嗯。」
  广海只能点头。
  他已经告诉光广了。很快地,村人就会来打捞湖底了吧。广海和由贵美的罪行,到时候应该就会被一起揭发。
  英惠注视广海,然后又摇摇晃晃地开始走过湖边。广海在全是砂砾与石块的地面坐下,看着她,还有湖水。
  太阳渐渐西倾,夕阳融入混浊的湖面。一直到了这个时候,广海才站了起来。
  为什么没有人来找达哉?
  「英惠。」
  广海来到近处叫她。她茫茫然地把头转过来。
  「我去叫我父亲打捞湖里。」
  他不等英惠回答就跳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骑下山。室平的涌谷家依然停了许多车,也有光广开的那辆公务车。广海打开玄关门,突然听到一句「我反对」的怒吼。
  是光广的声音。
  「反正日马京介一来,达哉不见的事就会曝光。而且英惠应该也连络了,既然机车就在湖边,马上就会知道他掉进湖里了吧。那么最好趁现在打点好警察还有日马家。」
  尘埃反光的白色走廊上,透出以雾面玻璃隔间的起居间灯光。广海脱下鞋子。好半晌没有人回答光广的话。一会儿后,有声音窸窸窣窣地说了什么,但无法听清楚内容。
  广海打开通往起居间的拉门,里面的大人全都停止动作,望向广海。
  十几个大人围在桧木桌旁,挤得水泄不通。——有的认识,也有只看脸不晓得是谁的人,也有些人是现在才知道原来跟父亲他们有交情。
  坐在中央的飞雄一脸惊讶地看广海。飞雄旁边坐着祖父,对面是左东前村长。也有御仓前村长,甚至有光广家的须和家祖父。可是没看到由贵美的人影。
  「广海。」
  「意思是不要找达哉?我应该都跟光广表哥说了,达哉掉进湖里了。」
  喉咙热了起来。不是要把由贵美跟他交给警察吗?他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他咬紧牙关。
  「达哉掉进湖里,死——」
  「广海。」
  飞雄的声音盖过广海的话。起身的父亲眼神严肃,但眼底阴沉,里面没有表情。他走到广海旁边。
  「达哉有可能掉进湖里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大家都在担心。」
  「不是可能!我——」
  「我们当然会打捞。不用担心。」
  飞雄用正经到就像开玩笑的表情严肃地点头,瞬间广海一阵鸡皮疙瘩。其他大人,包括祖父在内,都只是暧昧地垂下视线,彼此意有所指地使眼色,没有行动。
  无法理解。这些人虽然不是积极地要做什么,却打算以不明说来佯装不知情,什么都不做。过去一定也都是这样的。
  「你们要包庇由贵美?」
  他们想要做什么,广海渐渐看出来了。如果把由贵美交给警方,她一定会说出村子的贿选行为。因为彼此握有对方的把柄,所以让她留在这个家,是一种交易。不揭发她杀害达哉的事,但由贵美也得放弃出卖村子。他们打算把她拉拢到村子这边,让她闭嘴。
  「日马家是这里的恩人耶?达哉应该是村里的客人,然而你们却要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把准备出卖村子的由贵美放回东京吗?」
  在丝毫面不改色的大人面前发言让他害怕。声音微微颤抖的时候,他听见一道泄出鼻腔般的轻哼。——广海发现自己受到嘲笑,把脸转过去。那个年纪跟祖父一样大、或是比祖父更年长的老人,是自幼就坐在室平入口,笑咪咪地看着广海上学的老人家。
  「那姑娘是织场家的吧?是咱们村子里的人。那姑娘的事,咱们得好好照应。日马是外人。」
  听到沙哑的声音如此宣告,广海说不出话来。
  老人毫不犹豫地这么说,其他几个人也看广海。他们的眼中浮现不可思议的神色,就仿佛在这里做出古怪发言的不是他们,而是广海。
  外人。
  迟了一拍,这两个字传进身体底部。
  由贵美厌恶当地的人际关系,离开这里,她憎恨织场家与睦代,想要出卖村子。然而无论本人期望与否,村子都不会抛弃那样的她是吗?贿选的金额中,织场是等级最低的一块土地。然而只因为她是同一座村子的人,就把她看得如此重要吗?
  原来这些人一点都不感谢日马开发吗?只有日马家不是盖在桥的另一端,而是坐落于室平,原来并不是把他当成「自己人」吗?达哉生前还想要保护这座村子。
  忘了由贵美什么时候说过,不管是遭到村子肃清还是被杀,她都不打算放弃对村子复仇。如果她听到这话,会作何感想?村子非但不排除她,反而试图保护她,这样的讽刺,她会怎么去看待?
  由贵美不被允许逃离地缘。而日马家没有这样的地缘。选举名册里面,也没有日马家的名字。
  明明是恩人。即使是恩人。
  这村子腐烂到底了。
  「如果达哉的哥哥来了,你们要怎么说明?而且英惠小姐也——」
  广海在几乎眩晕的徒劳与无力中说,飞雄慢慢地摇头。
  「我们会好好向达哉的父亲说明跟他连络不上的事。你不必担心。」
  不论选举是否舞弊,日马开发都会跟这座村子断绝关系吧。用不着等到下一代接棒。无论由贵美殴打达哉的事是否曝光,现任社长应该都不可能在儿子丧命的地方继续开发下去。
  然后广海也是,再也不会想继续参加睦摇祭了。
  就在近处的下首,光广担忧地看着广海。广海无法承受他的视线,从起居间的大人们背开脸去。
  「你回房间去吧。没事的。——喂,美津子!」
  父亲扬声叫来母亲,似乎一直在偷偷观察动静的母亲从背后现身,瞬间广海再也控制不了情绪了。
  「放开我!」他甩开父亲的手。
  广海挣扎,在场的大人们惯练地押住他。动作被封住,身体崩倒在榻榻米上,渐渐地无法呼吸了。
  他听见左东前村长对祖父说:「真可靠呐,涌谷。」
  「等到广海当村长时,他四十了吗?还是五十了?真令人期待。虽然不晓得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你没法当到村长,似乎觉得很遗憾,不过你培养出一个很出色的继承人啊。」
  「要说的话,先死的会是你吧。你绝对没法善终的。」
  凶猛的怒意冲上胸口,广海握拳,就要再次挥起。他吼出声来。有人捣住了他的嘴。
  「别干了——」广海叫着。
  如果父亲保护村子,是为了把村长职位留给将来的自己,那再也没有比这更残酷的背叛了。他不是要让自己离开村子吗?这些人是完全瞧扁了他,觉得他迟早总是会回来的吗?
  飞雄的人影不知不觉间从视野消失了。
  被拖进房间的时候,他听见背后的细微话声:「用我们的立牌堵起来吗?」他隔着押住他的手臂回头,看见御仓建设的社长正在和飞雄说话,全身一寒。
  堵起来。藏起来。
  透过隐而不宣,不再计较,隐蔽的浓度逐渐升高。

  广海的房间没有门锁,但关在被禁锢的房间里,可以感觉到那种被监视的讨厌气息。
  什么照顾,听了教人笑掉大牙。这种情况,不管是广海还是由贵美,都一样是软禁。
  他想到英惠。她还在湖边吗?相信着广海说要去叫父亲的话。
  快六点的时候,他听到停在屋外的车子驶离的引擎声。「走了。」「噢。」「再会。」声音豪迈地彼此道别,车灯与车尾灯的红色渗晕在窗上。
  楼下的动静完全止息后,光广过来房间。广海躺在床上看天花板,进来的光广问:「你还好吗?」广海没有应话。
  「由贵美在楼下的客房,我刚才去看她了。」
  广海想起由贵美注视光广时的冰冷视线。广海默默起身,只喃喃了一句:「我不想变成跟那些人一样。」
  「如果待在这里,迟早也会变成那副德行,光广表哥不觉得吗?」
  明知道这样说很幼稚,但广海还是怕得无法不说出口。不论是耝父还是父亲,广海应该认识的家人,现在都已经消失无踪了。
  光广呢?他住在村子里,有自己渐渐变成他们一分子的自觉吗?光广叹了一口气说:
  「就算你上了年纪,变成跟他们一样的大人,那个时候的你,应该也不会有所犹豫吧。」
  「什么意思?」
  「看在现在的你眼中,他们或许是你轻蔑的对象。可是如果几十年以后,你变得跟他们一样,代表那个时候你已经自然而然地放弃了现在的想法。对于轻蔑你的小孩子,你会嘲笑他们不成熟,而你现在感觉到的踌躇,那时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价值观就是这么一回事。」
  「——表哥也是这样吗?」
  「我……」
  光广短促地吸气,住口了。一会儿后他摇摇头回答:
  「理解到村子需要医生,还有等到父母年迈,这一带应该会相当萧条的时候,我就决定回村子了。我决定在这里活下去。」
  「我不想听那种冠冕堂皇的话。」
  结果光广就像棵墙头草,哪边都不是。
  即使被村里大人薰染了,他却也害怕着被广海轻蔑。无力地笑着的表情,再也不是那个广海尊敬的可靠表哥了。
  「如果你不愿意,下一次轮到涌谷时,村长由我来当。不过我也是须和家的人,到时候肯定会为了顺序不对而争吵不休吧。」
  光广有些自嘲地说。他正色说了:
  「舅舅他们也不是把自己的希望强加在你身上,只是想要把那种可能性留给几十年后的你罢了。」
  那种可能性会让广海有多痛苦,他们不可能不明白。
  光广留下闷声不答的广海,离开房间,临走时再一次回头。
  「广海。」
  一阵犹豫般的沉默后,他注视着广海,说了句「还是算了」,关上了门。
  送晚餐来的美津子板着脸,抿着嘴,露骨地不悦。广海没有动筷,快一个小时母亲来收拾的时候,按捺不住似地俯视着仰躺在床上的广海问:「门音就不行吗?」
  脑袋深处沸滚般地一阵动荡。广海在怒意驱使下回瞪过去,美津子立刻垂下头。
  「我放在厨房,饿了自己热了吃。」
  明明身在同一个家里,在这个房间,甚至感觉不到由贵美的气息。

  隔天早上,门音到家里来接他。没有带市村,只有她一个人。
  门音家比广海家离车站更近。广海看到门音,沉默下去,母亲催促:「喏,快点。」
  「又没什么事,居然请了两天假,今天一定要去上学唷。啊,来不及吃早餐了吧?除了便当,吐司也带着,到学校再吃。」
  看看玄关,由贵美穿来的满是泥泞的运动鞋不见了。从起居间探头出来的祖父仿若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只说了句:「路上小心。」——那张表情广海看过。从以前开始,只要广海跟父母任何一方吵架,祖父就会故意露出这种皱巴巴的笑,企图缓和尴尬。
  广海逃也似地离开家门。他问走在旁边的门音:
  「你来干嘛?」
  「什么干嘛,被拜托的啊。」
  「我妈拜托你的?」
  「嗯。」
  广海吃不消地转动脖子,钻进制服里的风逐渐染上了秋意。门音跨上平常不骑的自行车,轻快地踹开地面。
  「欸,你请假的时候,织场由贵美好像离开村子了。她的车不见了。」
  「咦?」
  「你很寂寞?」
  门音的嘴唇恶意地噘尖起来,语气挑衅。不直截了当地问明白,是因为她也承袭了村子的作风,或者那是女人的特质?广海不明白。
  「没有啊。」
  广海答着,一股不祥的预感抚过背后。把由贵美带来家里时,她的车子应该还停在织场家才对。
  抵达车站后,坐在长椅上的市村看到两人一起过来,赫然坐直身体。广海明知道会尴尬,仍主动说「嗨」,一会儿后,抬头的市村悄然回了声招呼。
  被赶回房间后,不晓得飞雄他们说了什么。
  可是从学校回去睦代后,广海立刻骑自行车到天色昏暗的水根湖,然后「啊」的一声,仰头望天。
  达哉的机车不见了。
  滑过湖面吹来的风裹住脸颊,耳底响起一道细微的声音。广海在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的水根湖前,兀自伫立。
  达哉的机车,由贵美的车,都被移走了。
  他们是怎么笼络英惠的?是告诉她机车堵住道路很危险吗?达哉的事,飞雄他们打算澈底坚称是失踪吗?
  可是这显然是全村联手的犯罪。
  身体逐渐脱力。报警——脑中浮现这个念头,但一想到被软禁在家的由贵美,决心一下子又动摇了。就连英惠在派出所大吵大闹,也没有受到理会。更重要的是这里是睦代。是医生会特地打电话向村长禀报儿子伤势的村子。
  靠在路旁的护栏上,制服被泥沙弄脏了。头晕目眩。

  (六)

  日马京介来到村子的当晚,拜访了广海家。
  老旧的拉门打开,「有人在吗」的声音响起瞬间,广海便有了是他的预感。飞雄说会连络达哉的父亲,但是就像由贵美说的,来的果然是他。他和飞雄似乎也已经认识的样子。
  广海听见美津子出去应门,还有飞雄晚了一点前往玄关的声音。广海悄悄来到走廊,留神观察楼下的情况。
  话声在铺木板的走廊回响。
  「这次给大家添麻烦了。我是替家父来访的。抱歉深夜打扰了。」
  「不不不,哪里的话,我们也很担心达哉……」
  他们的声音勉强传进广海耳中。由贵美所在的客房听得到吗?传入耳中的日马京介的声音很低,语气很恭敬,与达哉大相径庭。
  「达哉住的地方……」
  「我刚才去看过了。就像家父在电话中说的,英惠相当慌乱的样子。她说达哉的机车停在水坝湖旁边。」
  「为了慎重起见,这两天村子的消防团在湖里找过了。」
  父亲的口中满不在乎地吐出谎言,广海哑然了。
  「所以把机车也挪开了。我们花了两天,在湖里仔细打捞过了,可是没有发现疑似达哉的人影。虽然觉得他应该不会掉进湖里,可是也是为了预防万一,慎重起见。」
  「真是抱歉。达哉从以前就老是任性妄为,我也觉得他一定会哪天自己跑回来,让涌谷先生这么担心,真是抱歉。」
  「打过他的手机了吗?」「嗯,打过了,可是不通,电源没开——。」
  广海听着这假惺惺的对话,闭上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他走下楼梯,来到玄关。
  「——你是达哉的哥哥?」
  穿着西装的日马京介只有一个人。
  个子比达哉更矮。声音虽然不像,但长相和弟弟神似。不过异于达哉那种融合了危险与讨喜的脸孔,哥哥的相貌十分精明。与弟弟糟糕的肤况不同,日马京介白皙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痘疤。和达哉比起来,说好听是沉稳,说难听是给人的印象相当沧桑。
  三人同时看这里。即使看到广海突然现身,父亲也没有慌乱。他向日马京介介绍:「哦,是我儿子。」
  「他跟达哉年纪相近,他们是朋友。」
  「这样啊,抱歉让你担心了。」
  日马京介随意瞥了广海一眼,隔了一拍呼吸问:
  「织场由贵美小姐有回来村子吗?」
  他这么问时,广海的心跳一口气加速了。
  「你说织场由贵美吗?」
  飞雄用一种谈论自小熟识的邻居小孩的口气应道。
  「不晓得呢,我是听说她偶尔会回来,不过不清楚。」
  「这样啊。」
  「原来你认识他?」
  「在东京有些往来。我听说她要回来这里长住,所以刚才去她家看了一下,但她不在。」
  日马京介把手放在下巴,微微垂下目光。看到他那个动作,广海脑袋深处一阵颤抖。京介的眼睛同时罩上一层提到弟弟失踪时没有的另一种光与阴霾。
  「关于达哉,一有什么消息,我们会立刻连络。」飞雄说,日马京介行礼说:「麻烦了。」他说他在睦代只待到明天或后天。
  「英惠会留在村子,如果有什么消息,请随时连络她。」
  日马京介留下一张疑似公司的名片,很快就回去了。




  第七章 水底

  (一)

  广海无论如何都要见到由贵美。
  在令人窒息的宽松监视中,这却不是件易事。她所在的客房宛如被隐形的结界所封闭一般,现在 遥不可及。只有时间徒然缓慢流过。
  痛感到时间无为地流逝,他总算做出了向父亲低头的觉悟。
  「爸。」
  广海拜访书房的父亲,飞雄看似对儿子的现身感到惊讶。——看不出来是不是装的。他走上前去开口了:
  「可以让我见由贵美吗?我来说服她放弃村子,回去东京。」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挤出淡淡皱纹的飞雄嘴边浮现苦笑。广海没有却步。
  由贵美现在应该正被父亲他们逼着做出决定。是要与全村作对,还是成为村子的一部分?
  她还没有被释放,这是否显示了游说工作触礁?
  「我想和她单独两个人谈谈。我想确定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飞雄摘下眼镜,夸张地叹息。然后用透澈了解一切的表情,语气玩笑般地说:「门音就不行吗?」
  广海差一点就要骂出来,但飞雄说了句:「开玩笑的。」把手放在广海肩上。
  「你妈常这么说。你也真辛苦呢。」
  「我可以见她吗?还是不行?」
  「可以啊。去见她吧。」
  飞雄点点头。唯有表情,就和过往宠溺广海、以一个明理父亲的身分聆听他的话时一样。可是广海无法直视那张脸。他只喃喃说了声:「谢谢。」
  客房纸门上用一根黄色的枯竹斜撑在上面卡住。看到那颜色,广海做了个深呼吸。他默默取下竹竿门锁,打开纸门,虽然入夜了,房内却没有开灯。
  被走廊射进来的光照亮的由贵美一看到广海,僵硬的表情便缓和下来,放下了警戒。
  「广海……」
  广海默默点头,关上纸门。
  广海拉扯垂在房间中央的绳索开灯,客房的景象显现出来。不晓得是谁去拿的,她的红色行李箱横躺在地上。客房门框上的横木挂着裱框黑白照和奖状,由贵美与这里果然显得格格不入。她穿着看过的夏季针织衫,脸色比想像中的好。
  「没问题吗?现在外面——」
  「我父亲跟母亲都在。我拜托父亲让我见你的。」
  声音自然变小了。尽管开门见山地拜托让他和由贵美见面,却不能保证对话不会被偷听。
  房间角落摆着没动过的餐点托盆。广海问由贵美有没有好好吃饭,她微微点头。
  「送来的我都有吃。——上次对不起,对你母亲动粗了。」
  「没关系。我母亲那——,实在太没神经了。」
  对于美津子,由贵美应该心存某些芥蒂吧。但她没有多说什么。
  房间里看上去就是杀风景,除了行李箱以外,看不到任何一样由贵美的物品。
  「手机还在吗?」
  「手机跟电脑都被没收了。」
  「日马京介来过了。」
  广海下定决心说,由贵美应道「这样」,点了点头。
  「我没办法跟他连络了,可是他来了啊。」
  「由贵美,你跟他在交往吗?」
  广海单刀直入地问,由贵美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间,然后露出凌厉的眼神转向广海。「是光广说的?」她反问。
  「光广好像调查了我很多事。可是我上次也说过,那都是血口喷人,是臆测。」
  「揭发村子的弊案,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吧?是与日马京介共谋,为了彼此的利益而这么做的。是为了打造你在演艺圈的形象。」
  「太可笑了,那也是光广说的?」
  由贵美蹙眉看广海。
  「你相信他的话?那家伙懂什么?明明不晓得我有多拼。」
  「可是那是事实吧?」
  「没错,我碰到瓶颈了。可是不管是光广还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懂我的心情!」
  原本苍白得像面具的脸颊潮红,她肩膀上下起伏喘气。
  「我一直呕心沥血打拼到现在。能利用的我都拿来利用,而且我有自信,也有才华。可是不管是女星还是模特儿,只要进入演艺圈,我这种程度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也是有风光的时候。被提名电影奖的时候我好开心,演出的广告引发话题时,我也相信可以靠它更上一层楼。」
  广海被那激情的声音压倒,而他面前的由贵美,脸颊因为自嘲而扭曲了。她嗤之以鼻地笑着。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一直竭尽全力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工作,我都相信那会是自己的事业巅峰。可是不管再怎么引起话题,那都只是暂时性的,轻易就被下一个话题夺走锋头。我已经绞尽所有的实力极限,咬紧牙关,做到再也没办法更好,却被旁人不负责任地期待下一次,这种心情你懂吗?」
  由贵美的脸挨到近处,用欲泣的眼神瞪着广海。涨满了瞳眸的劲道忽然松缓下来。
  「我觉得我只能退出演艺圈了。我痛感到不管再怎么挣扎,自己就只有这点能耐。这件事光广也告诉你了吗?怀了NAGI的孩子时,我本来打算结婚的。」
  广海听不下去。他想说:「够了。」但由贵美激烈地摇头说:「不行,你要听。」
  「我觉得那是不可多得的引退时机。我所处的那个圈子只计较胜负,结果就是一切,如果无法在事业上获得成功,至少也得得到身为女人的幸福,否则是要被笑的。有了孩子,结婚,接下来至多就顶着前女星的头衔,偶尔上个媒体。我认为这是我应该妥协的形式,真的很有自知之明地感到满足,也觉得这就是幸福。可是……」
  由贵美的眼神复杂地扭曲,垂下头去。
  「——我准备引退的时候,接到一部电影大作的主演洽询。我和事务所忍不住有了非分之想。我在岌岌可危的时期勉强堕胎,仿佛天谴似的,变得再也无法生育了。」
  广海感觉她要哭出来了。然而充血赤红的眼睛没有落泪,笔直地不断凝视着广海。
  「为了术后调养,加上身体状况不佳,主演电影的事告吹了。婚事也泡汤了,媒体虽然没有炒作这件事,但在合作对象之间,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了。再也无人肯眷顾我。就在这个时期,我妈过世了。」
  由贵美一口气述说到这里,第一次中断了。
  「我觉得我失去了一切。」
  她如此断言,广海注视着她的侧脸。想要叫喊「由贵美」的嘴唇干裂,声音沙哑。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家里唯一亲爱、血缘相系的母亲,今后也不可能与任何人共组家庭。——到了这个地步,我才理解到自己有多寂寞、有多渴望一个能共度一生的对象。可是即使如此,也已经莫可奈何了。会变成这样都是我自作自受。就在这个时候,日马京介透过认识的代理商连络了我。」
  散发出新颖榻榻米气味的房间里,只有她的声音回响着。
  「他对我说,可以靠着出卖村子开创事业第二春,这是真的。实际上,我当时的处境就算被人趁虚而入也是当然,而且看起来也不堪一击吧。可是呢,不管再怎么找,我身上都再也找不到半点可以继续投入事业的力气了。」
  「可是你还是跟他交往吧?那么你并不是孤单一个人。事实上你就和日马京介联手利用了我。你就和他一起过下去吧。」
  询问的声音卡在喉咙。
  这次他觉得由贵美的话是真的。可是广海看到了。看到昨晚来访的日马京介呼唤由贵美的名字时的眼神、表情。发现这件事时的心情,广海到现在都还无法释怀。
  由贵美的眼睛遥望远方似地眯起了。她嘲笑似地说:
  「你好残忍。——你父亲他们也说了。如果你跟日马的长男有一腿,就跟那家伙结婚,把日马开发跟村子绑在一起。」
  广海沉默下去,由贵美噘起嘴唇对他笑:
  「不用担心,不是你父亲说的,是年纪更大的老人们。我渴望离开这座村子,然而对他们而言,我永远都是这村子的一部分呢。他们相信只要把我从村子嫁出去,只要这样,日马就不会亏待他们。」
  「反正都是不可能的事——」由贵美说。
  「日马京介可是继承人,他没傻到会娶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当正房。而且我已经决定再也不相信任何男人了,我受够再三遭到背叛了。」
  「那你要坚称你的目的完全是为你母亲复仇吗?」
  广海也受够继续被欺骗了。
  再也不相信男人了。——自己甚至算不上数、不被包括在这里面吗?她没有发现自己的话有多伤人,令广海气愤。
  由贵美点点头。
  「以某个意义来说没错。而且日马京介答应要付我钱。或许你觉得可笑,不过我也有这样势利的目的。可是最重要的目的是别的。」
  「目的?」
  「就是你。」
  当下回应的这句话,让广海大感意外,张口结舌。由贵美的表情非常认真.
  「我说过好几次了,除了你以外,我什么都不要。」
  「因为我是折磨你母亲的这个家的儿子?」
  「这也是原因之一。可是我发现了。」
  「发现什么?」
  「我妈自杀的原因,大概是你母亲。」
  呼吸停止了。
  由贵美的表情无比平静。
  「从我还小的时候开始,你母亲就经常对我做一些小家子气的挖苦。——你母亲还留着那个水蓝色的柏金包吗?」
  广海不晓得什么叫柏金包,表情依然僵固着,由贵美对他补充:
  「爱马仕的皮包,你知道吗?那很贵的。你母亲经常提着那个要价一百万以上的皮包到我家来,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每次一想到就要作呕。她顶着一塌糊涂的底妆,只抹着浓艳的口红,提着昂贵的皮包到家里来,跟我妈讲上好几个小时才回去。过分地称赞我祖母织的布,炫耀似地说要开高价买下。我也好几次被她细细打量长相和身上的衣饰,听够了那些绕远路的挖苦。我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呢。我妈之所以无法融入织场地区,是因为你母亲收买了那一带的欧巴桑。」
  短暂的沉默。由贵美接着说下去的声音听起来极为迫切:
  「我很担心,担心万一我不在了,我妈会怎么样。我害怕涌谷飞雄真的当了村长,成了村长夫人的你的母亲会不会对我妈做什么,可是又乐观地觉得彼此都是大人了,应该不会再做出那么幼稚的事了。可是我妈死了。」
  「你有证据那是我们家害的吗?」
  「没有。」
  由贵美当场回答。可是声音坚定无比。
  「可是我母亲被当成病死处理。看到来帮忙葬礼的人拼命隐瞒自杀的事实,我立刻想到了。我妈会死,就是被你母亲逼的。虽然他们说没有遗书,可是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不是有『村八分』这个词吗?」
  由贵美的脸上浮现无力的笑。
  「就是村中有人家违反村规时,排挤他们的制裁。村中十种活动里,有八种都不被允许参加,例外的只有葬礼跟火灾,村人仍会帮忙。看到我妈被排挤的样子,我一直觉得『村八分』真是个恶心的字眼,可是现在相反。明明想要形同陌路,然而只因为我出生在这里,就连那剩下的村二分,结果还是摆脱不掉。不管任何情况都无法切割,这更棘手多了。就连葬礼,我也不想要任何人来帮我的。」
  ——对不起唷,我家那口子就是那样。
  美津子对由贵美这么说时的眼神,广海虽然没有实际看到,却黏腻扭曲地倒映在眼底。所以由贵美才甩了母亲耳光。
  现在他明确地懂了。
  由贵美的目的就像她说的,是广海吧。她要把自己从这个家、从飞雄和美津子两人手中夺走。
  太阳穴深处灼热地脉动着,从刚才开始就有细微的嗡嗡声不停地作响。他拼命思考。
  就像由贵美企图的那样,广海为她倾心。由贵美相信凭藉着甜蜜的诱惑,还有广海不知道这一生能否得到的村外世界的价值观,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他。她从一开始就看透了广海的愿望。
  占据胸口的情绪,比起愤怒,更接近绝望。
  他之前应该也想过的。复仇只是一时的冲动。总有一天,由贵美会抛弃透过复仇得到的广海。不管离得多远,飞雄与美津子仍是广海的父母。总有一天,由贵美会在广海身上看到可恨的那两人的影子吧。
  「你想要怎么做?」
  广海问,由贵美的回答没有迷惘。
  「跟我一起走。」她以紧迫的声音说。「逃离这里,一起生活吧。不管是不是在东京都可以。」
  「没办法的。」
  无法相信——这是广海的真心话。他不认为自己值得由贵美如此执著。广海没有那么自恋,能够再次浸淫在初识的时候感觉到的、雀屏中选的甜蜜感慨。
  看过日马京介比由贵美更加世故老成的态度之后,更是如此了。男人都不能信,由贵美不是才刚这么说吗?由贵美以切实的眼神诉说失去一切,渴望一个共度一生的对象,广海不认为自己能够满足她的愿望。
  可是这个时候由贵美说了:
  「我们是姐弟啊。」
  这意想不到的话宛如锐利的刀刃,不给广海任何思考机会就贯穿了他的胸膛。
  「你没发现?」由贵美接着说,大大的瞳眸深处漾着水似地湿润,带着热度摇荡着。
  「国中的时候我听我妈说了。我的父亲是涌谷飞雄。他跟我妈的关系就是这么久。——你是我的弟弟啊。」
  「等、一下。」
  混乱的脑中,脉动声越来越快。
  他想到光广的话。
  你跟由贵美——。
  当时光广是想要确定。是想要告诉广海。他不是也对由贵美这么说了吗?骇人的寒意从脚踝舔舐般一路爬上来。
  你做的事,是人道所不容许的。
  原来光广一直都知道。
  「开玩笑吧?」
  「是真的。所有的一切都从我的眼前消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我在母亲的葬礼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想了起来。就算我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我还是有血缘相系的亲人。连葬礼都不肯出席的涌谷飞雄,打死我都不承认他是我父亲,可是我想起了我还有个应该什么都不知情的弟弟。」
  直到摇滚祭之前,广海从来没有见过她。——而她应该也没有理由亲近广海。
  「我想见你。见见你,确定你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情。」
  「可是我们……」
  是由贵美主动引诱的。
  忘我地压倒她的那一晚,全身感受着由贵美的气味,广海投身在一股近似安详的幸福中。不只是那一天而已。一想起她的唇还有体温的暖意,脸颊像高烧般潮红,紧接着完全相反的寒意逐渐笼罩背后。
  希望她说是骗人的。广海求救似地看由贵美。
  「你知道我是你弟弟——」
  「嗯。」
  点头的由贵美,眼中浮现静谧而阴暗的光。
  「你看到我的耳朵了吗?」
  由贵美无声无息地撩起自己的侧发。在湖畔初次交谈那一天,广海觉得像妖精的白皙耳朵。上头有点尖,耳垂很薄。
  「发现了吗?跟你的耳朵形状很像。——被太阳光一照,眼睛的色素就会变得极端地淡、看起来像褐色的地方也是。一看到你的脸,你在这座村子生活的郁闷、你的愿望,我全都了若指掌了。我心想:啊,他跟我好像。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吧?」
  广海立刻按住耳朵,由贵美慢慢伸手握住他的手。被柔软的手指触感抓住手腕,广海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我是看你的脸,才决定要不要跟你睡的。」

  (二)

  广海无法触碰由贵美伸过来的手。
  她的眼睛望向这里的瞬间,广海全身瑟缩,僵硬的肩膀夸张地一颤。由贵美的手指在途中停住了。
  「你仔细考虑。」
  倾吐一切之后的声音很平静。由贵美再也不焦急了。那是一种早已明白广海的回答——毫不怀疑自己的心愿会成真的,声音。
  「要和我一起逃离这里,还是跟露出狐狸尾巴的父母留在睦代,你选择哪边?」
  「……你,什么都没说。我是你弟弟,这……」
  沙哑的声音挤出喉咙。脑袋依旧持续混乱。从睦摇祭之夜到今晚的种种如闪光般亮白地明灭,眼睛明明睁着,幻影却像叠影般在眼前迸散。
  「你太卑鄙了。」
  「说卑鄙也行。已经发生的事实不会改变。」
  由贵美笑了。白皙的脸上,失去血色的薄唇满足地左右勾起,那景象看在广海眼中,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你跟我睡了。」
  广海垂下头,打开纸门。
  他没办法正视由贵美的脸了。身体不断地颤抖。「胆小鬼!」由贵美的声音追上来似地骂道。是亢奋的叫声。
  「明明上了我那么多次!」
  关上纸门,脚底踩到冰冷的走廊瞬间,膝盖软掉了。
  抬头一看,眼前是用来卡门的竹竿。感觉她随时会从反手关上的客房里追出来,广海害怕极了。要把竹竿再卡回去吗——?想法浮现一拍之后,他对自己的没用涌出猛烈的怒意,再也无法容忍。他使劲抓起竹竿放在膝上一顶,枯黄的竹子发出清脆的声响折成两戳。
  他已经明白了。明确地。
  即使不用上锁,由贵美也不会逃走。

  (三)

  躺下以后,一直处在深深潜入水中的感觉中。
  覆住耳朵的空气触感。
  从口鼻流失的呼吸。
  身旁的水的触感如此鲜明,甚至让人想要就这样被吸入水底沉没,然而现实的自己却处在明亮的萤光灯下,令人难以置信。
  他再也不想靠近由贵美待的房间了。临别之际她说的话一再反复,不管广海做什么,那声音都在耳底苛责他似地回响着。
  那是后悔吗?还是自责?或是嫌恶?自己的感情无法命名。由贵美,父亲,还有母亲。他不知道该恨谁才好,可是他恨让他们每一个人遭到算计般所面临的命运之悲惨。
  原地兜圈子的思考到了头,总是会碰到令他变得无比冷静的瞬间。而每一次假惺惺的脑袋就会自问这是一种罪吗?饱受煎熬的这种心情,是叫作罪恶感的东西吗——?这么一想,身体内侧就好像开了个漆黑的洞穴,广海再也得不出答案。
  由贵美以热情的眼神述说的心中的广海,是她独一无二的分身。由贵美所追求的,是找回她自己。
  不管广海做出什么样的结论,由贵美恐怕都不会放弃她的弟弟。
  即使容纳了一名另类的客人,涌谷家依然运作如常。
  伪装平静的早晨来临,父亲去上班,广海去上学,回到家里,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洗澡了」、「吃饭了」,母亲呼唤的生活感,让广海几乎迷失了由贵美待在这里的事实。
  实际上他什么都不愿意思考。
  与由贵美说过、发生过的种种的记忆,随着那天听到的告白的冲击,轮廓逐渐扭曲变形。
  如果可以普普通通的,那该有多好。
  独处之后,承受着罪恶感与恶心想到由贵美时:心总是朝着这样的愿望倾斜。
  他确实希望被织场由贵美执著。可是那应该是更浅薄的、见异思迁的、一吹即散的执著。是一种她迟早会厌倦自己的执著。
  说是被父母拜托的门音,开始每天早上在睦代车站前面等广海。
  门音不高兴地看着变得寡言的广海,等电车来的时候,和广海一起坐在长椅上。她磨擦着露出迷你裙的膝头,「欸」地搭讪说。
  「广海,你脸色好差。」
  门音的手抚上他的脸颊。突然按上来的柔软触感,让广海忍不住背脊一挺。广海瞪也似地看她。虽然没有拂开她的手,但他知道自己的脸上浮现明确的拒绝。可是门音把手移向旁边,就这样继续抚摸广海的脸颊。市村还没有来。
  手臂爬满了鸡皮疙瘩。
  「如果有什么烦恼,要告诉我唷。」
  在村子长大的同龄孩子里,门音从以前就压倒性地大胆。或许是对外貌的自信让她能够如此。现在她也仿佛把广海当成小孩似地,抚慰似地动着手。
  门音的举动对现在的广海来说,给他一种砂墙般粗砺的感觉。
  广海再三企求的「普普通通的多好」、那种符合年龄的「普通」健全,就在她的手中,这令他愤恨。
  嫌恶一点一滴地在胸口扩散。门音抚摸广海微笑: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惊讶。其实我已经注意到了。广海,难道你跟织场——」
  「你想说你知道由贵美的事?」
  广海抢先反问。门音在短暂的沉默后,轻轻「嗯」了一声,点点头。
  「她回去了呢。」
  听到那同情般的叹息瞬间,广海抓住放在脸上的那只手。
  清晨的月台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广海用力把手扯到胸口,门音惊讶地想把手缩回去,但广海更用力地拉近抵抗的她。「呀!」门音短促尖叫,身子倾斜了。发丝摇晃,比夏天的时候长了许多。广海按住抵抗的她,她的紧张从绕到背后的手僵硬地反弹回来。喘息来到近旁。
  门音的眼睛带着惧色。
  想要让她好好领教。想要粉碎她那天真无邪的大胆,让她知道她只是个无知的孩子。
  广海盯着默默想逃的门音的脸,——就在这时,他放开了手。几乎是反射性的。
  因为他看到了。
  她拒绝广海似地全身紧绷,仰起身子,以充满怯意的眼神看着这里,然而在那双眼中,广海确实目睹了一股期待正在扩大。
  他捣住嘴巴离开门音。从长椅站起来垂下头。
  「广海。」
  好想捣住耳朵。
  触上脸颊的手指触感,不是才刚抚摸自己的门音的手。血色逐渐从脸上消失。结果领教到的竟是广海。
  从今而后,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奢望「普通」了。
  门音眼底的诱惑神色,与广海在由贵美眼中看到的如出一辙。是她教会了他的。
  「怎么了?你还好吗?……广海,你今天还是回家比较好。」
  我没事,广海答着,身体往前倒。门音从后面伸来的手这次踌躇地,悄然安静地,只让他感觉到些许重量。
  在由贵美的房间与她见面三天后,父亲叫他,说有话要说。
  飞海把广海叫去的地方,意外地不是父亲的书房也不是广海的房间,而是祖父母和母亲都在的星期日的起居间。灿阳倾注的矮桌泛着饴糖色的光泽。
  摊开报纸的父亲脸庞,今天也宛如佛像一般,沉稳地微笑不绝。
  ——这三天之间,广海不晓得多少次想要责怪飞雄。
  为什么爸跟妈能够不在乎?
  你们已经很熟了吧?飞雄这么问的声音意有所指。美津子也是,早就发现广海每晚溜出家门了。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应该不难想像。父母不把事情搬到台面上说开的漠不关心,虽然只是表面上的,却令他打从心底骇惧。父亲和母亲不知道由贵美是广海的「姐姐」吗?这么荒唐的事有可能吗?
  ——还是在这座村子里,任何事都能横行无阻?即便是自己与由贵美所犯的那种罪。
  装了茶的杯子冒出淡淡的蒸气。交给祖母张罗而离席的美津子一会儿后在走廊向他们招呼「带来了」,广海望向她那里,哑然失声。
  由贵美在那里。不悦地抿着唇、索然无趣地高傲望着前方的那模样,让广海一看,便感到胃整个被翻搅一通。
  父亲阖起报纸,「嗯」地点点头,神色怡然地对她开口:「由贵美,你坐那边。」
  软禁已经快一个星期了。
  「有没有哪里不方便?如果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飞雄亲切地说,由贵美没有理会。她默默地,在被指示的广海斜对面坐下。
  口水发出沉重的声音通过喉咙。祖母一脸没事人的模样,在由贵美前方摆上客人用的茶杯。父亲开口了:
  「今天我有个提议。——啊,美津子也这边坐。」
  母亲手伸到腰后解开围裙带,在飞雄旁边坐下。她的脸和父亲一样,浮现柔和的笑。
  飞雄依序看过家人后,视线在广海面前停了下来。
  「广海,你愿不愿意跟由贵美在一起?」
  瞬间,广海完全无法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呼吸从半开的唇间泄出,喉咙几乎是无意识地出声:「咦?」飞雄在脸颊挤出皱纹,眼睛眯得更细了。
  「昨天我也跟你爷爷谈过了。——只要你们两个愿意,我想让由贵美正式搬进家里来。」
  广海说不出话来,父亲向祖父使眼色,然后伤脑筋似地蹙起眉头。
  「当然,我不会叫你们两个立刻就怎么样。你们都还年轻,暂时先这么说定就好,不必想得太难。不过如田木由贵美有意思立刻搬进我们家,我们当然非常高兴。」
  在一起。
  搬进家里。
  搬进我们家。
  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话语,然而背上却仿佛有只无脚的生物四处蠕动一般,一股湿重的寒意覆盖上来。
  这个人在说什么?他是在叫儿子跟「姐姐」结婚?只为了笼络由贵美,要她闭嘴?这异常的提议让广海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就在这个时候。
  「不行!」
  近处响起撕裂空气般的惨叫。美津子一脸苍白,双手紧握着刚脱下的围裙,对着飞雄摇头。
  「不行、不行!亲爱的,那绝对不行!」
  她摇头,松落的发丝随之用力拍打在侧脸上。广海看见她的脸颊和脖子爬满了鸡皮疙瘩。母亲的嘴唇就像水中的鲤鱼或金鱼般不停地开合。
  「你在说笑吧?怎么会是那样?我什么都没有听说!我不要,我绝对不要这种媳妇!」
  她看飞雄,接着看由贵美。眼白的存在感增加了。瞬间广海觉得那张脸像厉鬼。是只有在电影或故事中才会看到的,女鬼的脸孔。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广海明白了。不由自主地心想:就是她。
  就像由贵美说的。把她母亲逼上绝路的,就是她没错。
  「——而且,不行的,更不行的,她不是织场家的人。」
  美津子丑陋地扭曲的脸这次带着谄媚说。她面露欲泣般疲累的笑容,「没有这么荒唐的事的。」她抓住飞雄的肩膀又摇头说。
  「跟织场家的约定、跟门音的事怎么办?她那么期待的。居然一样是织场的别的女孩来我们家,你也想想我的立场啊。这样会让织场太太丢脸的。你就不觉得人家可怜吗?」
  「那是你自己为了讨人家欢心,随便跟人家答应的。没关系吧,爷爷?」
  飞雄受不了她地摇摇头,把美津子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推回去。广海这几天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睛浮现微笑以外的表情。
  「那当然没关系啦,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祖父点点头,看也不看美津子。
  看到那景象,广海深深感受到了。他一直以为在这个家里,是顽固的祖父鞭策着儿子、支持着儿子,可是涌谷家完全是尊重当家的。已经退位的祖父,即使是对儿子,现在也要以飞雄的话为重。
  飞雄说:「重要的是本人的心情。」推起滑下的眼镜,望向广海。
  「怎么样,广海?」
  即使被这样看,广海的下巴也僵固着,舌头萎缩,发不出声音来。脑袋里是一片冰天雪地般的寂静。
  打破沉默的,是由贵美的声音。
  「——什么、意思?」
  父亲、广海,——在场每一个人都看由贵美。她陶器般白皙的脸孔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飞雄。
  「你是,说认真的……?想用这样来收买我,可是你……这样真的行吗?」
  声音听起来龟裂了。由贵美右边的嘴角笑也似地抽搐了一下。美津子露出赫然一惊的表情,看由贵美和广海。「你闭嘴!」她大叫,但由贵美不理会。
  「广海是你的宝贝独生子吧?你这个人到底畜牲到什么地步?广海跟我是姐弟——」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不过我就趁这个机会说明白吧。我不是你的父亲。」
  由贵美的表情这次真的冻住了。与此同时,广海的心脏陡然一跳。
  「很遗憾,我不是你的父亲。——如果我有你这么可爱的女儿就好了,但你误会了。」
  「事到如今说那种话——」
  原本不管发生任何事都纹风不动、安静自持的由贵美第一次探出身体。腰从榻榻米上浮起,然而绷住的脸上依然浮现不屑的笑容。
  「我都听我妈说了,她说我的父亲是掌权者家的涌谷飞雄。还说我跟织场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我妈这样说——」
  「我不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要撒那种谎,可是不是的。要不然正式进行医学检查也可以。」
  飞雄慢慢地眨眼后,从正面望向由贵美。
  「你的血型是AB型对吧?跟你母亲一样。」
  由贵美的眼睛倏地瞪大了。变成青色的嘴唇紧紧地往内抿。
  「我是O型的,这样就够了吧?」
  「广海!」
  尖锐的声音响起。转向广海的由贵美一脸拼命地抓住他的双肩摇晃。
  「真的吗?这家伙说的是真的吗?」
  广海被操纵似地、支撑下巴的骨头消失似地,深深地猛一点头。
  父亲没有撒谎。飞雄和广海应该都是O型的。虽然没有正式验过血,不过他从小就这么听说。他莫名其妙了。
  由贵美的手脱力了。表情从眼中消失,变得如同行尸走肉。就像插头被拔掉了一样,只有眼角和嘴唇勉强痉挛似地微颤着。
  「——骗人。」
  由贵美说。
  她的眼睛没有看飞雄、也没有看广海,哪里都看不进去。
  「骗人、骗人、骗人!」
  机器失灵似地,她不断重复一样的话。广海呼唤「由贵美」,被她的声音掩盖过去。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她缠抱上去似地朝着飞雄伸手,同时眼中浮现濒临断线的紧张和泫然欲泣的表情。
  「骗人!那我是为了什么——」
  睁大的眼睛流下泪水。厚厚的水膜让她的瞳眸轮廓膨胀,慢慢地滚落。
  「为了、什么——」
  由贵美垂下放在飞维脖子上的手,一屁股坐了下去。这段期间,就连旁边的美津子也没有阻止。就仿佛和广海一样无法认清真假,她只是茫茫然地看着由贵美和飞雄。
  由贵美的口中吐出颤抖般的呼吸。
  「广海。」
  由贵美呼唤他的名,就像小孩子抽噎似地。可是那双眼睛凝望着虚空,依然不是看着广海本人。
  「广海。」
  广海听不下去,咬紧牙关,抓起她垂放的手。由贵美没有回握。摸到的只有软绵绵的无力触感。
  「这样不是很好吗?」
  父亲的声音响起。
  「你们两个可以毫无障碍地在一起了。」

  茫然注视着虚空的由贵美,被父母再次带回里面的房间了。她也没有抵抗,仿佛成了一具空壳。祖母在走廊用一种疼惜的眼神目送那样的由贵美。
  一会儿后,母亲要广海送餐去她房间。 、
  依旧披头散发,打开电锅捏饭团的母亲手背浮现骨头与皱纹。美津子低喃了一句:「真可怜。」
  广海沉默地看着母亲的侧脸。
  「——仔细想想,她举目无亲嘛。她会表现出那种态度,也是因为把你爸当成自己的父亲、当成自己的心灵支柱。这么一想,就觉得她真是坚强。」
  可是下一瞬间,美津子抬头向广海断然宣告:
  「可是不行,只有她不行。」
  语调听起来像是在告诫她自己。
  肩膀热了起来。
  广海默默从母亲手中接过饭团和汤碗时,他发现美津子的头只到自己的脖子高。她抬起视线的瞬间,广海「啊」地吸了一口气,就这样再也吐不出来了。
  他想要诅咒这讽刺的巧合。萤光灯下看到的母亲眼睛色素极淡,变成令人惊讶的淡褐色。由贵美告诉他的广海与由贵美的相似之处,竟是遗传自她所厌恶的广海的母亲。
  由贵美的房间没有任何动静。
  他想从纸门外叫她,却发不出声音,往下望去。卡门用的竹竿换成新的青色硬竹,但是丢在地上,没有发挥它门锁的功能。
  ——你们两个可以毫无障碍地在一起了。
  父亲的声音在耳中复苏。
  广海什么也说不出口,默默地把托盆放在地上。离开房间回头一看,汤碗冒出来的蒸气,在老旧的走廊上照出灰白升腾的尘埃。

  (四)

  隔天广海一大清早出了房间。
  屏着气,小心地,再三注意地,往家中深处前进。每当身上的防风衣发出沙沙声响,他就停下动作,窥望周围的动静。
  祖父的鼾声在寂静中回响着。
  渗出走廊窗户的户外景色依然阴暗。
  慢慢地打开纸门,闻到由贵美的气味。广海轻轻摇晃被窝中的她的肩膀,她也没有多吃惊的样子,很快就睁开了闭着的眼皮。
  或许她没有睡。黑暗中,只有她的眼睛散发出白光。眼睛只是义务性地看着广海。从那里被夺走的生气还没有回来。
  「我们逃吧。」
  广海说。
  「快点收拾。」
  由贵美默然,表情也没有改变,甚至没有答应的意志表示,慢慢地离开被窝,在身上的衣物套上外套。
  离开家中玄关后,她才开口了:
  「为什么你愿意跟我一起逃?」
  「……走吧。」
  广海握紧她冰凉的手,快步走出去。口中吐出来的呼吸,两个人都是白的。
  要和由贵美一起逃,还是留在村子里?
  被她逼着做出选择,广海却还是找不到答案。但胸中的意志只有一个。
  非得让由贵美逃离这座村子不可。
  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想想达哉身上发生的事,这是不被允许的。
  可是广海看到了。他生平第一次看到他人的世界崩坏的瞬间。他听到这座村子摧毁由贵美那一瞬间的声音。
  「趁我还没改变心意,快。」
  广海能够近乎不可思议地冷静看着她的眼睛。对现在的由贵美而言,广海的价值是白纸。广海已经不是「弟弟」,她不可能再次渴望他。——一股意想不到的隐痛压迫胸口,广海感到困惑。自己究竟期望什么?他实在是累到无法思考了。
  清瘦的月逐渐变得淡薄,就要消失在山的另一头。东方天际开始泛起蜂蜜般的淡黄色。
  他打算翻过山岭。
  车站所在的山脚处,追兵应该很快就会追到了。父亲他们应该不会想到他们会选择踏上山中既陡峭又漫长的路途吧。
  广海知道的六岳顶多就到水根湖。他没有再深入过。险峻的岩石与河川更上游再过去的地方,是建设公司为了采砂石,每到白天就开始炸山的地点。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靠近那里。
  广海爬上坡道,由贵美默默地跟上去。只有手没有离开他。
  再跑一段路就看到水坝湖了。
  再跑一段路就休息吧。就停步吧。
  广海和由贵美这么想着,不停地跑,或快步行走。虽然才刚入山,但两人早已气喘如牛。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想趁着早晨完全到来之前尽可能走远一点。他们觉得如果停下脚步交谈,一切将会结束。
  觉得牵在一起的手中传来的微弱体温会就此消失,所以害怕得不断前进。
  快到水坝湖的时候,由贵美开口了。
  「我们最初是在那座湖见面的。」
  她没有看广海,被附身似地说个不停。
  「喏,真傻。我还以为自己的母亲要更正常一点。」
  由贵美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广海无法回话。他只是牵着她的手。
  「她一定是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当成涌谷家的人吧。没想到她居然愚蠢到对孩子虚张声势。——我真是疯了。明明应该知道我妈就是那种人。」
  「欸——」由贵美慢慢地,隔着长长的睫毛仰望广海。失去弹力的嘴唇上,出现好几道龟裂的白线。
  「我讨厌这座村子。」
  清晨的山中,雾气倾吐而出。由贵美的独自淡淡地持续着,仿佛广海有没有在听都无所谓。
  「我想让他们明白。我想要把封闭、作风老旧的村子向外头开放,让这里的每一个人承认他们执著的事物毕竟是只在这狭小的地方才能够通用的渺小事物。」
  「由贵美。」
  声音空洞的喘息仍然不断变得激烈。「可是——」她说道。
  没有时间停步慢慢听她说。广海不能浪费早晨完全到来之前的宝贵的几秒钟。
  「可是,那样哪里不好了?」
  由贵美的脸颊苍白地闪耀,看到什么刺眼的东西似地微微扭曲。声音的表面浮现微微的颤抖。
  「如果这里维持着古老的体制,但平静地持续下去,有什么必要向外头开放、接纳外头的价值观呢?为什么我会讨厌它呢?为什么我会无法忍受呢?让我轻蔑这狭小的地方的是谁?让我看到外头世界的是什么?」
  由贵美咬紧牙关。抓住广海手掌的手第一次使劲回握。
  「结果最被这块土地和血缘束缚、拘泥于它们的是我……。自以为要开放村子,我却是最无法脱离睦代、得到自由的人。」
  由贵美这么说完以后,远方传来汽车引擎声。
  水坝湖在朝雾中现身。广海赫然站定,回望后方。
  只要再走上一会儿,就可以到达水坝湖的上游了。听得到流入水坝的河水声,看得见白浪。——广海觉得那里就是终点。他觉得只要去到那里就能逃掉。
  太阳下,湖面熠熠生辉。
  护栏旁,堵住道路似地,竖起了黑黄两色的禁止通行立牌。看到「御仓建设」这几个字的商标,广海反射性地望向达哉的机车原本所在的位置。他们不只是嘴上说说,真的打算把湖封起来。
  车身漆有「左东建设」商标的小货卡沿着山壁的狭窄道路驶来时,广海牵起由贵美的手,跑了出去。
  隔着一道护栏,旁边就是湖。眼前扩展着一片漆黑的水,里面只有一座长满了高耸水草的小鸟。
  「涌谷家的儿子!」有声音唤道。把头转向前方之前,广海瞥见一名陌生男子从副驾驶座探出头来。
  「涌谷同学!」
  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涌谷家的长男。
  「由贵美,快跑!」
  上游的滔滔水声变大了。汇入湖中的水在被堵塞的地方变得白浊,将泡沫注入绿色的水中。至少能够下去那里的话,车子没办法追到岩地。
  由贵美紧紧握住跑出去的广海的手。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她的手臂强而有力地把广海的手往后扯了回去。
  接着由贵美甩开了他的手。
  「由贵……」
  「广海。」
  车子引擎声高声呼啸。追赶着他们的「涌谷同学」的叫声又传来了。由贵美伸手触摸他的脸颊。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广海只看得到由贵美的脸。
  由贵美悲伤地眯眼微笑。是至今为止看过最为脆弱、童稚的表情。停下脚步的广海仍想逃亡而朝她伸手,然而比他更快地,由贵美主动缩短了与广海的距离。
  「我爱你。」
  连眨眼都来不及。
  就像冲击在眼前炸开一般,由贵美的脸逼近广海。她柔软的唇按上嘴唇,在离开前一刻如花朵绽放般张开,呼吸缠绕上广海的嘴。
  短暂的接吻后,表情从由贵美的脸上消失了。
  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臂留住她。
  但手指划过半空中。
  由贵美转身面向湖水,以不可能的快速和轻盈,单薄的背影飞越护栏似地翻了过去。由贵美的长发在广海的胸口处跃过空中。水声,一眨眼就扑上广海的耳膜。她制造出来的水花高高冲上半空中,溅到了脸上。
  广海大喊着由贵美的名字跑出去。
  没有半分犹豫。
  跨过护栏的脚踩过空中。跳进水中溅起的水声重重地打在耳后。
  他听见全身的骨头被水又硬又冷的触感一齐折断的声响。
  空气一转眼便从耳朵和鼻子溜了出去。水冷得简直像冰。挣扎地伸出去的手前方,看见落水的由贵美身影。
  视野漆黑得可怕,由贵美的身体就要被深不见底的湖水另一头的黑暗吞没进去。
  她说出来的话好柔软。那是单纯得令人发笑、突兀扞格的一句话。

  我爱你。

  广海一面沉入水中,灼烧胸口的是猛烈的后悔。由贵美、由贵美、由贵美。他喊着她的名,深深地,深深地,为了索求她而划水。
  虚张声势、拒绝执著、隐藏期待,以肤浅的话去掩盖,自以为这样做才是成熟的大人。可是眼角痛了起来。不管再怎么后悔,都无法被原谅。直到现在才发现,简直太傻了。
  可是,是不是承认他们其实爱着彼此也行?
  是不是承认那只是由贵美和广海都厌恶的、世俗的恋爱之一也行?
  广海喜欢由贵美。
  白泡随着呛人的呼吸吐出口中。耳朵深处好痛,身体好重。应该一片漆黑的视野忽然被一片纯白色的黑暗所侵蚀,令他无法睁眼。一股泥巴和草叶青涩的气味传来,鼻腔深处痛得像被针扎刺。
  由贵美。
  他叫着,伸出手去。她的身体逐渐下落。
  划水的手再也使不上力了。朦胧的意识中,广海全心祈求着。
  拜托,拜托,拜托。
  唯有呢喃「我爱你」的嘴唇触感像刻印般温热全身。
  广海——他觉得她叫了他的名字。

  抛弃意识之前,广海满怀祈祷,使尽最后的力气,把手往下伸。摸到由贵美的头发了。抱住那小巧的头。把那重量搂在怀里,捉住她的手。
  拜托,让我重来一次。
  如果还有下次,广海绝对会保护由贵美。即使显得滑稽,他也绝不会再犯错。再也不会放开她的手。
  望向怀里的由贵美。
  他觉得那双安详地闭上的眼睛,只有一瞬间睁开,注视广海,回以宁静的微笑。




  第八章 广海

  (一)

  覆盖眼皮的热度让瞳眸逐渐融化。
  透过纸门射入的白光渗入广海微睁的眼中。
  听见老钟滴答行走的声音。
  他想撑起身体,但肩膀和背部一阵剧痛,使不上力。
  「由贵美。」他喊道,声音刺痛了喉咙深处。他立时望向旁边。
  广海的手掌并未搂着任何人的手或头。
  这里是门框上的横木挂着黑白照与奖状的广海家客房。
  他吸气,撑起上半身看自己的双手。广海穿着硬挺得宛如刚洗好的自己的睡衣,躺在客用寝具上。
  走廊传来有人走近的声息。纸门打开,美津子看见广海起身,赫然倒抽一口气。
  「你醒了。」
  母亲脸上最后看到时的口红消失了。——是广海久违了的、他所知道的母亲愚钝的脸。
  母亲将手中的脸盆和毛巾随手搁到榻榻米上,在广海身旁弯膝而坐,手放到儿子额头上量过温度后,紧抱住他大哭起来。
  「太好了。——妈担心死了。真的、真的太好了。」
  「由贵美呢?」
  啜泣的母亲把泪湿的脸颊从广海颊边移开,右手手指抚过湿润的眼睛轮廓。广海看着。
  「——她掉进水根湖了。」
  「我记得。她跟我在一起吧?」
  「她没有得救。你勉强被左东先生他们救起来了,可是由贵美还没有找到。」
  「不可能!」
  广海的手那个时候确实抱住由贵美了。她的头部重量,缠绕上来的发丝与手臂的触感,他都可以历历在目地回想起来。广海应该救到她了。他应该救到她了。
  母亲摇头。
  「可是只有你得救了。由贵美可能掉到很深的地方,你爸他们和消防团现在也还在找。」
  「骗人,我救了她,我明明救了她!」
  「可是……」
  母亲的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看起来不像瞒骗或演技,这更加压迫了广海的胸口,令他感到痛苦。
  「你也失去意识了,不晓得她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吧?我了解你想要这么想的心情……」
  在逃亡途中看到的、御仓建设的禁止通行立牌。由贵美注视着广海的眼睛。微笑。广海全部记得一清二楚。
  他觉得父亲他们又把这件事当作没有发生过。
  「由贵美在哪里!」
  总不可能不见了。不可能。他挥动露出睡衣的手臂。「广海。」美津子弯下整个身体,压住广海的手。广海抗拒她的手,不停地挣扎。
  她应该在哪里的。她一定还活着。要不然就太过分了。就在她推开母亲站起来的时候,膝盖立不起来,人在榻榻米上跌倒了。美津子扬声叫道:「来人啊!」并披头散发地压覆在广海身上。外头立刻传来有人跑来的声音,光广露面,用一种痛心的表情看广海。他表情扭曲,叫了声:「广海。」协助母亲按住广海的手。
  「她死掉了!」
  美津子叫道。
  广海疯狂挣扎着,闭上眼睛,泪水泉涌而出。
  「我明明救了她的。」广海放声哇哇大哭。
  广海睡的是由贵美先前住的客房。
  多残酷的安排啊。掺杂在新的榻榻米的气味中,房间里还残留着由贵美的香气。

  广海顽固地拒食母亲送来的饭菜。
  如果救不了,自己也应该一起沉入湖底。为什么广海还活着?为什么由贵美在水底?
  他不晓得过了多少天。
  如果饿死,这样也好。他在疲惫已极地落入的沉眠中,做的总是噩梦。每个梦里都有由贵
  美。
  「不吃怎么行?广海。」
  飞雄代替美津子第一次来看他的那一天,广海默默地在被窝上坐起来看他。
  飞雄把放了饭菜的托盆摆到角落。和美津子一样,他的脸也在这几天变得疲倦,看起来一口气变苍老了。窗户射进来的光把他头上的白发照得透明发亮。飞雄对着不答腔的广海无力地叹了口气。
  「现在爸跟其他人也在尽全力寻找由贵美。当然,达哉也是。」
  「为什么只有我被救起来?」
  根本没有意思要找。能够摆脱由贵美这个麻烦,对他们来说应该正好。飞雄慢慢地摇头。
  「你是运气好,不可以那样说。」
  「报警了吗?」
  「……没有。」
  父亲第一次承认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垂下头,在广海旁边坐下。
  「可是我们真的全力在找。一定会找到由贵美的。」
  飞雄的嘴边挤出微弱的皱纹。凹陷的眼中一片阴郁。先前的温和沉稳完全消失了。
  「我告诉你实话吧。」他开口说。
  「我呢,爱着由贵美的母亲。」
  飞雄注视着广海,忍受苦涩似地垂下头。
  「我们认识,是在爸大学毕业,刚回到村子的时候。她也刚来到村子里,一开始我们只是聊聊喜欢的电影和音乐,可是只是这点事,立刻就在这块狭小的土地掀起了臆测和流言。」
  飞雄的眼神带着悲伤似地眯起,扭曲。
  「讽刺的是,越是那样,我们的感情就越坚定,越是深受彼此吸引。用不了多久,我们就有了更进一步的关系。——当然,这是不被允许的。她是有夫之妇,我也想要放弃。我和你妈结婚,与她分手,可是——」
  飞雄的眼睛注视着远方。
  「我们分手了好几次,每次我们又会再见面。村子实在太小了。对你还有你妈,我都觉得很愧疚,可是只有无法融入这里的她理解我。通宵聊音乐和电影,真的非常快乐。——我觉得你会被由贵美吸引,也是一样的心情。」
  在无言的广海面前,飞雄有些自嘲地微笑。光照下的那张脸,看起来像个老人。
  「我了解我们让大家不幸了,可是我是真心爱着她。」
  父亲抬头,直视广海。
  「我说我想让你跟由贵美在一起,这千真万确是我的真心。虽然我终究没能拯救她的母亲,但也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你和她能够幸福。」
  话就要冲口而出。广海有股站起来揪住父亲衣襟的冲动,但他克制那种心情,贯彻沉默。
  「把自己无法结果的感情寄托在儿子们身上,这实在很蠢对吧?你就把它当成老人家无聊的感伤吧。可是我是真心希望你们幸福的。原谅我。」
  「——爸。」
  自己的声音之冰冷,连广海都吓了一跳。胸口深处被湿棉花般的情感填得一片白,每一吐气,每一发声,就从喉咙深处一起涌上来。
  「什么?」父亲甚至眼眶泛泪地抬头,广海问了。
  「由贵美到底是谁的孩子?」
  飞雄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广海没有移开视线。飞雄在一瞬之间收干泪水,垂下视线吐出一句:「这是什么问题。」
  「不是就明白告诉过你,她是织场家的孩子了吗?——广海,睡了吧。你得快点恢复起来,去上学才行。」
  「爸。」
  发出的声音冷静到底。对于面无表情地呼唤的儿子,父亲只是努力平静地看着。恐惧与怯
  意,在他的眼中,在紧绷的脸颊上,扩散开来。广海看着耳垂单薄的那张脸,答道:「我会去
  上学。」
  「我会吃饭,好好睡觉,去上学。」
  「——这样。」
  飞雄说了声「晚安」,留下热气消失的餐点离开房间。随着他关上纸门的声音,广海听见他在走廊松了一口气似地叹息。

  (二)

  一跨出家门,山的棱线被朝阳照亮,带着令人惊讶的鲜艳扩展在眼前。蓝空近得令人胸闷。
  「你还好吧?」屋里传来美津子担心的声音。回头望去,由于太阳刺眼的残像,延续到佛堂的走廊看起来是完全的黑暗,就连站在脱鞋处的母亲表情都无法看清。
  「我没事。」广海答道。
  平静的声音,流水般自然地脱口而出。
  「不用担心。」
  「那就好。你躺了那么久,不要勉强,如果不舒服就立刻早退回家,知道吗?」
  「我知道。」
  村子恢复日常了。
  经常在室平见到的老人坐在聚落入口处的石墙,笑咪咪地看着这里。广海看到他,立刻又把脸转向山地。
  平稳的日常,或许不是取回的。在这座村子,无论何时,都不会发生任何事。从许久以前就是如此。
  「我走了。」
  他朝着黑暗的家中说。
  离家走了一段路后,他把手伸进背在肩上单薄的书包里。捺了血指纹的三本老旧的笔记本都好好地收在里面。在父亲的书房找到的日马京介的名片上,背面有他的手机号码。他跟昨晚通过电话的英惠约好在县政府所在地的车站会合。
  不意间,吹下山坡的风抚过脖子。
  即使有阳光,干燥的风也确实又冷又尖锐。广海知道的。这座山里只有夏季与冬季。夏季结束,睦代的气候会跳过短暂的秋季,一口气跃入冬季。这座村子,现在即将进入漫长的冬季。
  离开室平,从马路坡道往下看,可以看见自家屋顶。从这里望去,山间的村子被太阳与雾气所覆盖,每一户人家看起来都像沉眠在水底。
  广海再一次,这次在心里面说:
  我走了。


  ——全书完



部分章节(第二章)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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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0

10000
caobin10171063 子爵
真是太蛋疼了,真是太虐了,最后反而最喜欢达哉了,不过青梅竹马真的完全不是天降系的对手啊

10 年前 0 回復

caobin10171063 子爵
' No.XIII 发表于 2014-9-27 13:30 由贵美和广海没有血缘关系,注意由贵美之前有提到是通过两人耳垂部分的相似来判断姐弟关系的,但实际上, ... '


那不对啊,怎么结局的时候主角问他老爸:由贵美究竟是谁的孩子,他老爸突然不能回答,,好乱啊

10 年前 0 回復

No.XIII 公爵
' xuwuyi 发表于 2014-9-16 14:43 由贵美到底是谁的孩子?这个问题谁能告诉我,遗传自美津子,由贵美是她最恨的广海母亲的女儿? 结局尽管是 ... '


由贵美和广海没有血缘关系,注意由贵美之前有提到是通过两人耳垂部分的相似来判断姐弟关系的,但实际上,从后文来看,”遗传自美津子“指的是广海的耳垂很可能是遗传自母亲,很可能这个村子里面的人都有这个特征,结合后文飞雄的谈话,应该由贵美的母亲是自己欺骗自己,顺便坑了女儿一把。
结局实在太坑爹,感觉作者也没法收尾,干脆来个开放结局了事……

10 年前 0 回復

悠絕 騎士
結論 靠 女主角死了???到底是怎樣 沒有結局的感覺啊!!
原本認為是個好故事 難道我被陰了????
完全沒有結局的感覺
結論超想飆髒話的...

10 年前 0 回復

newchobits 勳爵
' xuwuyi 发表于 2014-9-16 14:43 由贵美到底是谁的孩子?这个问题谁能告诉我,遗传自美津子,由贵美是她最恨的广海母亲的女儿? 结局尽管是 ... '


我也认为广海和由贵美是同母异父,因为我还没找到说明美津子是出身织场家的文字,大略看完小说,感觉真特么乱,一群疯子

10 年前 0 回復

xuwuyi 公爵
由贵美到底是谁的孩子?这个问题谁能告诉我,遗传自美津子,由贵美是她最恨的广海母亲的女儿?
结局尽管是开放式的,但我好像看到了广海的死亡结局,这个村子没有这么简单能打倒的,能真的到车站和英惠会合吗?英惠的描写不多,但人物很有意思啊。日马京介和他父亲也不像那么简单的人,尤其是日马父亲,达哉死在这村子,大资本家的他会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追究儿子的死,而且当初为何选择睦代,肯定有原因的,利益捆绑在一起了。这书的结局反倒像推理小说了,整个书感觉在看伦理剧。

10 年前 0 回復

albuspotter 子爵
轻吧看到书评,简直好(丧)评(心)如(病)潮(狂)

10 年前 0 回復

dxfreedom 勳爵
比取女主简直不能再赞!!!

10 年前 0 回復

a247a256 子爵
我有這本,這不是輕小說吧….........

10 年前 0 回復

萨麦尔 伯爵
结局是个悲剧么。。。。。。

10 年前 0 回復

临班男孩 王爵
我只是个轻小说迷&a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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