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脸米线组】花开人家 [村山早纪][健行][简繁TXT&封面]


本帖最后由 1990416 于 2014-9-21 19:45 编辑


花开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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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脸米线组录入
作者:村山早纪
译者:钟瑞芳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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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山早纪继《黄昏堂便利商店》后又一新作风早市街上的花开家族,以魔法带来抚慰人心的力量

  风早市街上传说,某个家族具有与花草沟通的能力。花开茉莉亚、花开莉萝子与花开桂,便是这个家族的继承者。
  温柔且将心事神秘地藏匿心中的长姐茉莉亚,与个性耿直、完全不相信天国与神明存在的二姐莉萝子,是家族中强烈的对比。而老么阿桂,则是身体有点虚弱、敏感又善良的文艺青年。「与花草沟通的能力」在科学时代看似没有用处,但花开家姐弟却能透过花草,帮助人们、达成他们所愿。
  当呗子姨婆因长年的孤寂而感到忧伤;漫画家有城怀念童年玩伴的白猫;退休的怪盗老爷爷欲归还黑市买来的画作;父母离异且独居的中学生险逢火灾,花开一家,如何透过周围植物的协助,帮他们完成心愿或者脱离困境?怀念早逝母亲的三姐弟,又能否从花草植物中,得到心灵上的抚慰?

  如果你喜欢「拈花惹草」,如果你相信植物有其能量,那么请你一定要翻开本书,体会花开的魔法力量,试着倾听花开的声音。


  作者简介
  村山早纪
  一九六三年出生于长崎县,以《小绘里》获得每日童话新人奖最优秀奖、第四届椋鸠十儿童文学奖。著作包括《榭拉公主历险记》系列、《核桃大冒险》系列、《茜姬物语》系列、《妙侦探雷米》系列、《魔法小故事海鸥亭咖啡店》、《黄金旋律》、《黄昏堂便利商店》系列等。
  个人网站:http://kazahayamilkcafe.to

  译者简介
  钟瑞芳
  一九五七年生。东海大学中文系毕业。日本九州大学博士候选人(日本史学)。曾在多处大专院校兼任,教授日语、日本文化生活、台湾史等课程。爱好文史、自然,性喜陈逸。现专事译作。译有《黄昏堂便利商店2:奇迹邀请函》、《吕赫若日记》、《大家一起来!打造观光城乡》(合译)、《寿司图鉴》(合译)等。


  目录

  黄昏时献上一束花
  夏日怪盗
  小草的鬃毛
  第十年的圣诞玫瑰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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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载:http://dl.vmall.com/c0b8uuw13k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f2a3ce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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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孩在花园里醒来,开心的笑着。
  因为在晚上的时候,水仙在桌子四周开花了。蔓长春花覆满了棉被。燕麦则在地毯上摇摆着麦浪。还有,弟嘟用心栽培的美丽玫瑰花不断变化,张开叶子,抽出新芽,沿着枕头,攀爬到床头上。女孩已经不再注视天花板,而陶醉于花的欣赏了。




  ——摘自《绿拇指的男孩》,莫里斯·图翁著,安东次男译








  黄昏时献上一束花




  风早站前的商店街,气派十足的拱廊深处,有几间重建于战后焚毁废墟中的商店,其中名为「千草苑」的古老花店就座落于此。有段时期,店内员工众多,甚至还承包大型庭园造景工程;现在则精简业务,只销售花束盆栽,或替老主顾家中的庭园做修剪维护。除此之外,还利用部分店面来经营格调高雅的咖啡店。被花丼与阳光包围的千草咖啡屋,是最受市街居民喜爱的人气商店。
  战后,有些店铺是在几乎只剩骨架的状态下重建的,因此具有东西合璧的怀旧氛围,天井挑高的木造洋楼,是依明治时代建筑的风格与工法修复的。风早车站前的这一带商店街,本来就有许多别具历史风貌的建筑,虽然有一部分因为再开发而改建为高楼大厦或饭店,但旧时市街的面貌也借由居民而珍重地被保存下来。因此有好几栋建筑像千草苑一般,在后代子孙手上恢复了往昔样貌。
  在很久以前,大约是在战败投降的八月,一起因空袭引发的火灾,让原本包围着千草苑盛开美丽的木香花和玫瑰,以及庭院中的桂花而焚烧起来,据说当时四处躲避大火的市民中,有人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时,仿佛为了保护这栋洋楼不受大火侵袭,玫瑰摆动着枝叶与花朵,桂花伸长了枝条,如同展开的翅膀般将建筑团团围住。让居住在木造洋楼的家族——来不及躲避的家族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即便市民们目睹到那日仿佛魔法般的奇迹,也没有误以为是大火而产生不可思议的幻觉。因为自古以来,风早市就有许多魔法般的故事与传说。而且很久之前就有谣传,住在洋楼的花开家族与一般人不同,让人害怕。
  这个家族的人会魔法,祖先都有仙人或妖怪的血缘,才会让人敬畏。被大家称作千草苑的建筑,也就是这奇特家族的居所。
  但这也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已是平成时代。
  烧毁的痕迹已荡然无存,战后复兴且繁荣的市街上,花开家族至今还住在这栋修复好的洋楼里,也还经营着花店。据说,在大火那日保护宅邸不受侵袭的玫瑰与桂花,也都从仅存的根部复活,一直都围绕着花店的墙壁,或矗立于庭院中,像光芒或星星般绽放花朵,发出香气。
  且说千草苑的晴朗早晨。
  那是个桂花香袭人、秋日玫瑰也不甘示弱地绽放浓郁香气的清晨。
  在店铺的后方,洋楼一楼的餐厅,是间被绿意盎然的中庭与玻璃温室包围、拥有一小片花田的客厅。此时有少女的声音响起。
  「等等,阿桂,你又把菠菜留下来了!」
  在水手服上系着围裙的少女,是这个家族的次女、高中生莉萝子。有着一头褐色蓬松头发的她,微噘着淡粉色的嘴唇,为了平视弟弟,她掀起百褶裙,刷的一声跪到坐垫上,瞪着他说:「这可是用很贵的奶油炒的耶!你不吃菠菜,我才上网查了好多资讯,最后终于找到这个很贵但听说不错的可尔必思牌奶油的。」
  「因为……因为……」
  还是小学生的弟弟名叫桂,是家里的老么。他已经高年级了,是有点稚嫩、纤瘦且温和的少年。低垂的双眼前,盛满奶油炒菠菜的盘子中,留有荷包蛋与香肠被吃掉的痕迹。这些都吃得一干二净了,但冷掉的菠菜,跟刚上桌时一样原封不动。
  少年的头更低了,柔软的褐色头发随着摆动。明亮的双眼噙着泪。
  「因为……」
  放在走廊上、绿色植物旁的旧收音机,丝毫不理会这紧张的气氛,正传来由地方FM电台「FM风早」的晨间节目所播放的老流行歌。
  在收音机旁,生长在漂亮大花盆里的铁线蕨与肾蕨的绿叶,在晨风下随风飘动。
  「没有什么『因为』。你为什么不喜欢菠菜?难道说菠菜是你的仇人?」
  「因为……很恐怖啊!」
  「哪里恐怖?菠菜很恐怖吗?」
  「因为,味道像血啊。」
  「血?菠菜怎么会有血的味道……」
  话说到一半,莉萝子想到,莫非是铁质的味道像血?
  「那是营养成分的味道,不会恐怖啦。何况菠菜又不会流血,也不会作祟。你说像血一样的味道,其实没什么的啦,对吧?」
  「可是,很恐怖,也很恶心耶。」
  那时,就好像算准了时间似的,收音机传出恐怖的怪音。声音清澈悦耳的播音员像歌唱般地说:「……我想在这里向大家预告今天的节目。傍晚四点播出的,是大家都很熟悉的节目『黄昏时的花束』,在星期四的今天,将从站前中央商店街的播音室为大家广播。今天的主题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我们正在向各位听众朋友募集不可思议的事件。请大家利用您所喜欢的方式,电子邮件、传真,或是Twitter,提供给我们。」
  这是多年来很受欢迎的主持人野野原樱子的声音。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早上七点到九点,她主持的节目「晨间之翼」,总是伴随着音乐,播报新闻、路况以及各种讯息。
  花开家的人很喜欢听广播,就像呼吸需要氧气般,一整天都开着收音机。所以在早上,这个节目经常成为家中的背景音乐。樱子小姐的声音陆续传出。
  「『有点不可思议的事』有点像大家遇见的小奇迹,或是带点魔法的事件,让大家感到奇妙。节目制作方很希望能听到这种故事呢。这是节目主持人茉莉亚的提案。我也很期待。我很喜欢听这种故事唷。还有,茉莉亚说,恐怖的故事也很受欢迎。」
  收音机传来呵呵笑声,节目进入广告。
  「『有点不可思议的事』?怎么又做这种主题?」
  仔细听了广播内容的莉萝子如此嘀咕后,头马上转向弟弟。
  「你别说一些歪理,赶快吃啦。上学会迟到。真是的,人家难得在忙碌的早晨用满满的爱心做好早餐,你却……」
  面对仿佛快要拍打饭桌作势逼问的姐姐,桂神色畏怯地后退。
  此时,这一家的长女,比莉萝子大十岁的茉莉亚微笑着掀开珠帘,静静地从厨房走出来。手上的盘子里有用小叉子插着的可爱肉丸子,上面淋着浅绿色酱汁。
  莉萝子想,啊,原来姐姐刚才在旁边的瓦斯炉忙碌制作的就是这个呀!茉莉亚经常是这家人中最早起床的,而今天起得更早,她在厨房里开心做料理时,被莉萝子瞄到。
  「那是什么?好像很好吃……啊,姐!」
  「什么事?」
  「今天节目的主题,怎么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
  「哦?有什么奇怪吗?」
  「也不是奇怪,但在现代不是有点不科学吗?」
  傍晚的节目主持人就是这位歪着头轻笑的茉莉亚。
  茉莉亚走过来时,厨房同时也飘来塞风壶刚煮好的淡淡咖啡香。茉莉亚遗传到手巧的爷爷以及母亲的才华,煮得一手好咖啡。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千草咖啡屋的经营者。
  「小莉,你可别说没有梦想的事!」茉莉亚语气温和的说。她看了一眼在餐盘前的弟弟,一副「够了」的模样,「欸,小莉,不用勉强阿桂吃他讨厌的东西吧。他不想吃也没办法呀,每个人都有一些他无论如何不想吃的东西。」
  「可是,姐,你看他,都已经五年级了,还这么瘦小!一定是营养不够,应该要纠正他的挑食啊!」
  「虽然这么说,你小时候也有一段时间不吃青菜的哟。」
  「嘿,才没那回事哩!」
  「我还记得妈妈问你怎么不吃花椰菜的时候,你回答『因为形状还活生生的,我不想吃』。」
  「……」
  茉莉亚向弟弟展露美丽的微笑,雪白且温柔的手将盘子放在饭桌上。「我喜欢吃奶油炒菠菜,给我吃吧。哦,还有,我们来做个交换吧,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我今天傍晚有广播节目,所以先提早做好晚餐的菜,就是这个肉丸子,你可以帮我试吃一下味道吗?我觉得盐好像放太多了。」
  在千草苑宽敞的店内,也设有「FM风早」的播音室。从本年春季开始,每个星期四在千草苑的播音室播放傍晚的点播节目,主持人就是茉莉亚。
  茉莉亚声音优美,曾在高中时代参加全国广播大赛得到冠军,而且姿色出众,沟通能力强,从那时候起就在地方电台以及其他地方工读。大家盛传她毕业后将到东京担任电台总台的主持人,或是当女演员,但她却留在家里,在咖啡店学习了几年后,开始经营咖啡馆。
  去年冬天,千草苑里开设了广播室,她被邀请上节目担任主持,本来说好只有这一次,却变成两次、三次。在连续几次上节目后,变成每周主持一次的节目主持人了。「FM风早」希望茉莉亚能增加上节目的次数,甚至还想聘请她为约聘人员,继而将来转为正职,但茉莉亚以再更忙碌的话就无法兼顾家中事务为由婉拒了。
  缩着身体的桂,一下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往茉莉亚递过来的盘子里看。
  「桂,好美。而且很香。」
  「前几天电台的料理时间不是介绍了『一级棒的法式肉丸子』吗?我也想做做看。酱汁以鲜奶油风味的绿豌豆和薄荷为主,带点微甜,我觉得做得还不错。只是对肉丸子本身的调味没自信。」
  桂对歪着头叹气的姐姐说:「怎么会,一定很好吃的。」他点头,大口将淋有淡绿色酱汁的肉丸子放进嘴里。
  「嘿,果然好吃。大姐的料理真有一套。一点儿也不会咸。」
  「真的?」
  「是啊。」
  「太好了!」
  茉莉亚合起双手微笑的表情很优美。莉萝子对弟弟急转弯的态度,起初觉得恶心,后来则露出苦笑。
  「好像很好吃。也给我吃一个。」
  她伸出手来时,茉莉亚却说:「啊,不行!」用她白皙的手啪地一声打了莉萝子的手背。
  「为什么?」
  「因为数量有点少。」
  莉萝子跟在迅速拿起盘子朝厨房走的姐姐身后。
  「有什么关系呀,也不过才一个……」
  两个人哗啦啦拨开珠帘,进入铺有木头地板的老厨房里。茉莉亚将盘子放到旁边有棵巴西铁树与橡胶树盆栽的餐桌上,一边迅速包上保鲜膜,一边回头看,小声地说:「这是专门为弟弟特制的,菠菜加强版肉丸子呢!」
  「什么?噢,怪不得酱汁颜色才会是难以形容的绿色啊?」
  似乎是掺了菠菜的酱汁。
  「没错。因薄荷的香味而分辨不出来了。不只是酱汁,肉丸子里也加入很多用食物调理机打成泥的菠菜。足足有一把。而肉丸子也被肝臓与奶油的香味掩盖了,变得分辨不出来。啊,我用了冰箱的可尔必思脾奶油。虽然是很好的奶油,不过以后可不能再买那么贵的东西哟,会破产的!」
  「好啦。」莉萝子一边回答,一边大口吃着不知何时拿到手的一颗肉丸子,说:「真好吃。」
  「小莉你真没规矩!」
  茉莉亚将盘子放进冰箱,漂亮的眉头皱起。
  「哦,我可是好心帮你试吃呢。我觉得醎淡还可以啊。」
  「那当然罗。那可是本大师做的料理呢!」
  「咦?你刚才不是说没自信的吗?」
  「那是骗你们的。」茉莉亚莞尔一笑。「阿桂心地善良,这么说的话,他就会吃了吧?说谦有时也是权宜之计。善意的谎言嘛。为了让我们可爱的老么吃下营养丰富的菠菜,心存爱心稍微说个小谎也没关系的,是吧?」
  「什么『是吧』?」
  「你的方法其实很不错,只不过那种方式太直接。但也因此变得让他愿意吃肉丸子了,你帮了一个大忙。」茉莉亚眯起眼睛笑。
  莉萝子稍微往后退了一点。
  「姐,你有时候真可怕呢。」
  「是吗?」
  姐姐的笑容与画作一样既温柔又完美。一想到市街的人私下称呼身兼花店店花、咖啡店经营者,有时还是电台主持人的姐姐为天使或女神,甚至说她是圣母玛利亚,就觉得,唉,其实他们什么也没搞清楚。
  姐姐的笑容的确很美,莉萝子也很喜欢姐姐,可是天使应该不会说「说谎有时是权宜之计」,或是「善意的谎言」这种话吧?
  她忽然想起来了。与姐姐高雅的容貌及温柔微笑毫不协调的,是姐姐喜欢看神怪小说与恐怖电影。今天的广播主题也是,说要募集「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其实说不定只是想搜集市街里的恐怖故事,好让自己开心的介绍而已。
  「姐。」
  「什么事?」
  「我想阿桂也差不多慢慢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了吧。」
  自己对姐姐性格的高深莫测,有时也会吓一跳,而单纯、爱作梦的弟弟,恐怕无法想像姐姐的本性吧。
  「男生就是那副模样。」
  「是吗?」
  「嗯,不管到几岁都一样呢。」
  莉萝子觉得在姐姐清爽的笑容里,好像看到活在异世界的生物,轻轻叹了一口气。姐姐从小就没有要成为男生的偶像、女王,但最后还是受到大家的崇拜,该怎么说呢……
  茉莉亚突然低声说:「小莉,蔬菜,真的很可怕呢。因为我们是『这个家的人』啊。」
  她的表情依然笑笑的。晶莹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
  「无论如何,在吃蔬菜的时候,有时会想东想西的吧?尤其是小时候,一定会这样。」
  呃,是吗?莉萝子含糊地回应。
  「因为他呀,比起你和我,心思更纤细、温和。」
  「嗯,是啊,是没错。」
  洋溢阳光的厨房里,被植物包围着。在这个家,店铺也好、环绕着屋子的院子也罢,都布满了植物。厨房里除了巴西铁树与橡胶树外,还有龟背芋的盆栽,以及种满五颜六色花朵的花槽,此外,架子上、地板上到处摆放有黄金葛或吊兰,或是很可爱的观叶植物。
  这个家,犹如被绿色波浪所覆盖,被包裹在其手掌中,体贴地守护着。
  「……姐,那个。」
  「什么?」
  「我啊,时常觉得比不上你。」
  「谢谢你。真高兴啊。」
  「不是因为你比我大十岁的关系。」
  「年纪就甭提了!」
  茉莉亚脸上笑着,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踏着吱嘎作响的地板走到屋子最里面。
  「爸,已经七点半了喔!」
  在那里有通往楼上的阶梯。从上面传来长长一声「好」。
  「已经这么晚了啊?谢谢。」
  茉莉亚、莉萝子与桂的父亲草太郎,胁着腰,踩着吱嘎作响且狭窄的楼梯下来。二楼的穿廊与店铺的二楼相连接。那里有一间宽敞如大厅的房间。连接一楼与二楼的楼梯有两个:在店铺中央的豪华螺旋阶梯,以及给家人专用的小楼梯。小楼梯对高大的草太郎来说,显得有点不方便。
  草太郎放下卷起的白衬衫袖子,露出偶尔会被说很像电影明星的优雅微笑,将时髦的圆框眼镜重新戴好,和孩子们道早安,然后说:「天文望远镜的架设进行得很顺利。再不赶快不行,已经是秋季的流星群季节了。」
  在二楼铺榻榻米的宽敞房间里,有父亲因兴趣而架设的天文望远镜或显微镜,还摆放着化石,以及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结晶,与很多书并置。这些是草太郎从小就一点一滴收集起来的宝贝;现在则给街内的小朋友们举办天文观测营或学习营的时候使用。二楼有洋楼里最大的房间,里头有张很大的桌子。街上的小朋友们常会在这里玩耍,偶尔也会发生扭打。不过通常还没发展到打架,就会被莉萝子或谁用拳头敲头来吓阻。
  草太郎是私立植物园「风早植物园」的宣传部长。是个理科极强且知识丰富的父亲。拥有植物学的博士学位。在研究所将毕业时,遇见了最爱的人,很早就与她结婚,孩子的年纪较长。他外型、个性都很年轻,和家人走在路上时,甚至会有人以为他们是兄弟姐妹呢。
  「对了,茉莉亚,你替我向『FM风早』的樱子小姐问好。下下个周末,她要来植物园采访。就是星期天点播节目当中的『Ustream』的单元,要谈秋天的植物。
  我在想,主要介绍在秋天开花的玫瑰,再加上番红花或园艺用番红花,以及波斯菊这些。这几种花今年似乎都会盛开。」
  「啊,现场直播的时间?」
  这几年,广播节目在网路上同时直播影像的方式,也盛行起来。野野原樱子小姐是位一流的节目总监,也是一流的节目制作人。原本是当红主播,最近也兼任主持人。有可能是随着年龄增长而成了重要台柱,但据说也有可能是因为近几年,不管何处的地方广播公司都难以经营,员工数量减少,因此一人身兼数职。
  樱子小姐本来就是千草咖啡屋的常客,莉萝子或花开家的人对她都颇有好感。特别是莉萝子,从小就是她的粉丝,也会寄电邮到她的广播节目点播,知道她因工作关系要来家里而感到非常高兴。她既聪慧美丽又温柔,但有点古怪,偶尔会讲一些目睹幽灵的事给大家听。
  草太郎用手摸摸下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我的英俊美貌又要转播到全世界了。如果粉丝又增加了的话,你们在天国的妈妈会不会吃醋呢?」
  「嗯……那个嘛,」莉萝子哈哈笑了,「如果『Ustream』只播放你的外表的话那也许没问题,因为爸谈到植物的时候,的确是很棒的男人。不过也仅限于此。」
  「没错,」茉莉亚也笑了,「因为是网路或广播,老人臭就不会播出来了。」
  「咦?」
  「咦?」
  莉萝子与草太郎同时回过头看,觉得自己听到了可怕的发言,而茉莉亚仅仅站在那里,脸上展露与平常一样天使般的微笑,两人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草太郎从橱柜里取出自己的咖啡杯,倒进刚泡好冒着热气的咖啡。莉萝子将自己的杯子也伸过去,草太郎顺便帮她倒了。
  他面带笑容说:「偶尔让她吃个醋也好。这么一来说不定她就会从天上回来。」镜片后那道温柔的眼神朝佛堂看了一会儿。那个可以眺望广阔中庭与农园的房间里,有个摆满花的佛龛。佛翁内放着已离世十年、妈妈优音笑容满面的照片。妈妈身体原本就虚弱,在某年秋天罹患了微不足道的感冒,久病不愈而过世了。花开家的小孩都听爸爸说过,妈妈是人们口中「难养的婴儿」,但仍长大成人。爸爸为了给家庭遭逢变故、一直孤苦活着却温柔的妈妈有更长、幸福的回忆与记忆,所以才急着结婚。
  但妈妈还是早逝了。她在临终前,曾说了非常多遍自己生下了最喜爱的三个孩子,自己的双手不知拥抱过家人多少次,这些都让她感到很幸福。然后,才离开人世。
  妈妈病逝的时候,莉萝子才五岁,还在读幼稚园。但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妈妈躺卧在白色被子里的模样。
  那时也是秋天。十月下午,即使隔着玻璃,也能看到阴沉的银色天空,云缝偶尔射下光线。莉萝子刚从幼稚园回来,一直到坐在房间里才发现肩上还背着四方形书包。是的,记忆中,那天她以为一回到家妈妈已经死了,因此一下娃娃车,便匆忙不安地往房间里跑。
  不过,妈妈还有意识。她从被子里缓缓起身,张开双手迎接自己。有一丝轻柔的淡淡玫瑰花香。那是Ombre rose香水。妈妈身上经常有的香味。
  妈妈抱着坐在枕边嚎啕大哭的自己,不断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那双温柔的手的触感,与在耳边轻声细语的声音,到现在她依然记得。
  还有,那天下午中庭射入的光线,以及妈妈明朗的笑容就闪耀在模糊的泪眼中。
  「小莉,你要记住,妈妈是很幸福的喔。我可不是抱着不幸、悲哀地死去。我有很幸福也很棒的人生,我是这样觉得的。所以,你不要觉得妈妈可怜。我不希望你为我伤心难过。」
  这些话对莉萝子还太艰深,不过妈妈想说的已传达到,所以莉萝子边哭边点了好几次头。
  妈妈紧紧将莉萝子抱在怀里,愉快地说:「因为妈妈有了爸爸与你们,所以感到很幸福,已经成了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妈妈已经不需要别的了。」
  妈妈有点像唱歌似的轻声笑着。但从因发烧而滚烫的胸口传来的心思,却与她口中所说的完全不一样,既悲伤又寂寞。莉萝子知道,妈妈心如刀割,因为紧抱她的手虽然强而有力、笑容虽然明亮,眼里却流着泪。
  妈妈摇头甩着长发,仰起头,试图止住眼泪,看着莉萝子说:「你要答应我,不能为我伤心。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哭。只要你笑了,那我……在天上也一定会永远幸福的。」
  莉萝子点点头。
  「我知道了。约定罗。不会再哭了。」她握起拳头擦去泪水。
  就这样,她笑了,虽然笑容有点僵硬,但她努力忍住不哭。
  因为自己最喜欢的妈妈在笑。所以自己也必须要笑。
  「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妈妈流下大颗泪珠,但始终还是笑着。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回头望向院子。
  「啊,下雨了。」
  那年秋天,是个寒冷的秋季。才十月初,仿佛就快下雪。
  「……希望至少能够活到圣诞节啊。」妈妈自言自语的说,低下头擦拭眼角,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就那样看着玻璃外的院子。
  视线所及之处,是妈妈为了冬天而打造的岩石花园,圣诞节那时应该能够顺利完成。妈妈不但慎重地挑选了花卉的种子、花苗与球根来栽种花坛,还特别接受莉萝子爷爷木太郎的指导。木太郎不仅是一流的造园师,年轻时还是著名的植物采集家。
  妈妈很喜欢圣诞玫瑰,尤其喜欢原生种的白花(学名Helleborus niger)。这座岩石花园就是以美丽的白色圣诞玫瑰为中心,以盛开期能够呈现最美丽的样貌而构思的。秋天时,花苞都还未开,只有绿叶蓬勃生长着。
  「岩石花园到圣诞季节应该会变得很漂亮吧,可是……我本来计划在今年盖好,两三年后,陆续扩建的……」
  听妈妈的声音略微颜抖着,就知道她是面带笑容地在自言自语。
  抬起细瘦手臂的妈妈,好像在擦拭脸颊旁的泪水。
  妈妈用勉强笑着的声音说:「小莉,如果妈妈也像你爷爷、爸爸,像茉莉亚或你一样,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就好了。那么,我就可以拜托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照顾你们,守护你们。为什么只有我生为普通人呢?我这么喜欢花,这么喜欢你们,为什么却只有我是普通人呢?」
  在她背后,可以看见院子的玻璃窗外,正下着银色的雨,渐渐濡湿了院子内的花与树。
  秋天的院子里,有一株桂花,开满了金黄色的花。是这个家中最老的、得抬头仰望的大树。雨静静地、徐徐地,逐渐淋湿了她的花、她的绿叶。那是一幅非常美丽,却很悲寂的情景。
  卧病数日后,妈妈好像已有预感似的,一直说想要留在家里,不想离开,果然在当天晚上病情恶化,妈妈因情况紧急被送去医院,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了。
  莉萝子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想着小时候的事。与妈妈一起生活只有将近六年的时间,所以对妈妈的回忆并不多。但在这古老房子的各处,都还能感受到妈妈站着的模样、笑声,或是料理时挥动菜箸的动作。即使是咖啡的味道,都会让人突然想念起妈妈。
  妈妈照着爷爷木太郎传授的方法,泡得一手好咖啡。当爷爷、爸爸、妈妈,以及已经是高中生的姐姐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时,还只是幼稚园的莉萝子羡慕得要命。觉得咖啡看起来非常好喝,只有她被排除在外。
  年幼的莉萝子很爱哭。孤单时哭,害怕时哭,想要东西时也哭。
  面对哭着想喝咖啡的莉罗子,妈妈笑着说真拿你没办法,于是煮了一杯加入很多很多牛奶的咖啡欧蕾给她。甜甜的牛奶在锅中沸腾,接着倒进小马克杯里,加入仅仅数滴如同魔法似的咖啡。
  「好了,这杯是你的咖啡。」
  那天,厨房光线柔和。妈妈递来的那杯咖啡,与平常喝的牛奶几乎没有两样,但,那杯滴进了香气芬芳的咖啡,是最喜欢的妈妈特别为自己做的。
  在那次以后,不知请妈妈煮了多少次那种咖啡欧蕾,自己也不知喝了多少次。
  现在莉萝子自己会煮咖啡欧蕾了。每当深夜因读书而疲累,或是有心事的夜晚,也会独自一人在熄了灯的昏暗厨房里煮咖啡。边煮边心想,记忆中妈妈煮的咖啡欧蕾,自己永远煮不出那味道;而自己是否也重现了那日在阳光下喝的咖啡欧蕾。
  岩石花园已建好十年了,今年白花的圣诞玫瑰也会开花吧。像天使的白色翅膀、如滑顺且雪白的牛奶般温柔的花朵,在母亲去世那年冬天第一次开花,其后年年增加,现在则像白雪般在院子的一角美丽盛开。
  莉萝子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
  「哎呀!都超过八点了耶!」
  「糟了!」
  「啊,怎么办?」
  三人慌忙离开厨房。草太郎去书房拿公事包。茉莉亚为准备开店而走去咖啡店。莉萝子则跑到弟弟的房间。
  「阿桂,要迟到了!」
  弟弟正倚着饭桌,一脸幸福的看书。弟弟从小就很爱看书,只要有时间,一定会翻开故事书看。书包经常装着自己的书或从图书馆借的书。对瘦小而纤细的他似乎很重的书包,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重,背的时候虽然发出很大的吆喝声,却似乎乐在其中。
  「时间,你仔细看一下时间!」
  「哇!」
  被莉萝子的紧张声音吓到,桂慌张地站起,才宝贝地将书本阖上,小心翼翼的收进书包里。
  听说妈妈在结婚前是在儿童图书馆当馆员的。在家中,四处都有书。家人认为桂喜欢看书应该是遗传自妈妈吧。的确,三个孩子中,老么的桂最像妈妈。但令人担心的是,身材瘦小、不够强壮也很像妈妈。桂温柔敦厚的笑容很受邻居好评,就连小孩或猫狗都因为他的笑容而愿意敞开心怀,并亲近他。莉萝子也喜欢弟弟的笑容。和被爸爸储存在电脑里、妈妈笑着的照片一样温柔。
  莉萝子脱下围裙,迅速跑进自己房间,抱着书包回到客厅。
  「我用脚踏车载你去。」
  「咦?啊,但是……」
  「别客气啦。我也是发呆,忘了注意时间。」
  「我不是拒绝啦,只是一台脚踏车载两个人违反交通规则,呃,我觉得不好。」
  「……」莉萝子突然低下头嘀咕,「我也不是喜欢才这样做的啊!」
  「呃,那就,还是算了吧……」
  「人哪,有时候也必须违反规则的。」
  「耶?」
  「我们走吧!」
  「呃,姐,还有,你骑脚踏车很恐怖……」
  「才不恐怖哩。」
  莉萝子一说完,就将手放在桂的书包上。
  「我是你的姐姐,有认真栽培你的责任。不是因为我答应过妈妈,而是对妈妈夸下海口却没做到会对不起妈妈……」
  「……」
  她拿着弟弟的书包,并拖着弟弟一起走向玄关。莉萝子用响亮的声音对着与店铺相连的长廊大喊:「姐,我们要出门罗!」
  「知道了!」
  如唱歌一般的回答与喀哒喀哒移动桌椅的声音一起传来。
  她又朝书房窗户说:「爸,我们出去罗!」
  「路上小心喔!」草太郎微开房门回应道。他好像正要将平板电脑塞进大皮包里,还一边斜瞄着液晶荧幕上的早报。
  莉萝子半强迫地拉着弟弟,走到玄关门外。霎时间洒落的秋日阳光与中庭的桂花芳香笼罩了她。
  秋风轻拂她的褐色头发与水手服短裙。
  「阿桂,你在这边等一下。」
  她让弟弟在玄关前等候,踏着铺放整齐的石板,绕到放置脚踏车的屋后。她看到爷爷与平常一样在田里干活。穿着潇洒帅气的菱格纹毛衣,外面套着工作围裙的爷爷,发现到莉萝子时,对她说了早安。
  「爷爷,早安。」
  木太郎与草太郎是对很不相像的父子。与身材高大的草太郎相比,爷爷个子既小,又驼背,可能是行动敏捷吧,总觉得有点像忍者或猴子。不过仔细看时,顽皮的表情或偶然一瞬间的高雅笑容,尤其是手巧这方面,确实是父子。
  莉萝子微微一笑。
  那件毛线衣应该是已不在人世的奶奶早年送给爷爷的。爷爷一直都很小心翼翼的穿着与保养那件毛衣。始终珍重思念已离世的妻子,在这点,父子两人也很像。
  「小莉,你怎么了?今天早上很晚呢!」
  「因为悠哉过度了。我要骑脚踏车去。」
  「哦,昨天晚上我擦过了。」
  「谢了。」
  脚踏车靠在田边的车库旁,放在被木通(一种植物,可做为中药药材)与野木瓜藤蔓围绕的屋顶底下。这是莉萝子骑惯了的脚踏车,平常帮忙花店送花时会使用。
  果然如爷爷所说,天蓝色的脚踏车与把手、坐垫,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她弹了一下车铃,发出好听的铃铛声。
  爷爷向她说:「呗子姨婆刚刚寄电子邮件来,突然说她今天要回国。你放学回来的时候,可不可以帮我去紫阳花堂买和菓子?」
  「好啊。买什么好?」
  「交给你决定。」
  莉萝子脑中浮现的是住在附近大宅院里,知性又美丽的姨婆。她的职业是散文作家。虽然年华已逝但风韵依旧,涂上粉橘色口红的唇,笑得很顽皮。嗯,自己还满有自信可挑选她爱吃的和菓子,因为她疼爱莉萝子姐弟们如同自己的小孩。像旅人一般经常在全世界飞来飞去的她,应当是隔了很久才又回来日本,所以一定要为她挑选格外美丽又雅致的和菓子。
  莉萝子一边胡思乱想着,在这个季节,店内柜里可能有哪些和菓子,一边推着脚踏车开始跑,再轻轻蹬一下地面,踩动踏板。
  中庭的一株桂花开着像星星一般的金黄色花朵,散发出香气。莉萝子从旁边经过,有好几蕊小花沾上了她的发,以及制服肩上。
  她稍稍回头看了一下桂花,说道:「我要出门了。」据说从祖辈以来,世代生长于此、一直守护着这个家族的就是这棵树。在莉萝子年幼丧母后,第一次独自上幼稚园时,它也静悄悄地在这里落下花朵,散发花香,仿佛在鼓励忍耐着不哭的莉萝子。
  她回到玄关,让弟弟坐上后座,飞快骑着脚踏车。穿过玫瑰拱门,往充满明亮朝阳的站前商店街骑去。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了啊。长大了呢……」
  木太郎在桂花旁低声自语。他朝风驰电掣骑着脚踏车远去的孙儿孙女方向望去,年老的大树如同赞成他所说的一般,扑簌簌纷纷落下耀眼的小花。




  晨间的商店街,开始准备营业的人们迅速快活的工作着。莉萝子姐弟是这街上长大的小孩,与这里的人都很熟识,就像是家人一样。尤其对很早就失去妈妈的莉萝子与桂来说,商店街住着许多像妈妈与奶奶般亲切的长辈。
  天蓝色脚踏车朝铺着红砖的缓下坡路往下骑,四处传来「小心上学喔」的叮咛声。
  也有人问:「今天比较晚呢,没关系吗?」
  莉萝子一路笑着,然后轻快地奔驰而过。
  也有人说:「喂,不能两人共骑!」
  这时候她则应道:「对不起。就只今天,请放过我吧!」接着快速骑过。
  之后,她吐了吐舌头,心想糟糕,刚才的声音大概是和菓子糕饼店伯伯。等一下去买和菓子时一定会挨骂,她想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弟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声音,俨然像块因热而变得暖和的石头。手牢牢抱住姐姐的腰,脸紧紧贴着姐姐的背,看样子就知道是在害怕。
  「真是的!」莉萝子嘀咕起来。但还是像风一样飞驰过阳光普照的老旧商店大街。而行道树们看着莉萝子与桂,仿佛正挥手对他们说:「路上要小心喔。」
  「阿桂,你应该多加锻链才好。」
  「咦?锻、锻链?」
  「心也要锻链。但暂时先把运动神经方面锻链好。人家也说:有健全的身体,才有健全的心。应该要变得更强壮啊。」
  「……不可能的,我身体这么虚弱。」
  弟弟的回答声被风吹散了,听不清楚。
  「才没有不可能的事哩!」莉萝子在心里嘀咕,我不也变坚强了吗?她使劲咬紧牙关,他们已经骑到公车行经的大马路了。
  她心想,谨慎起见还是走后街好,转而骑入巷道。商店街内侧的马路,与店铺的后门并排着,与排列在大街上装潢得体面的正门不同,后巷就像是寻常的街道。这一带的坡道,保持着旧时样貌,路面铺着石板。古老的木板墙或灰泥墙,被常春藤攀爬缠绕,茂盛到小孩子看了会感到害怕。山药或王瓜的藤蔓也悠悠地伸展,从古老、狭窄的坡道各处悬垂下来。
  走过这条路,就可以通往桂就读的小学操场围篱。莉萝子朝着路树与校园树丛之间的后门骑去。
  出现在眼前的这所学校,也是莉萝子的小学母校。她巧妙灵活的骑着脚踏车驰驱,经过狭窄的后街,从商店街内侧,避开人们的耳目,往住宅区市街前进,内心正庆幸着「太好了,快到后门了」的那一刻——
  「喂!花开,花开莉萝子,还有你,桂!」
  如洪钟般响起的声音让莉萝子吃了一惊,她停下脚踏车,桂从后座下来,姐弟俩提心吊胆的回头。
  在绿叶葱茏的樟树树荫下,一名穿着运动套衫的老师,粗壮的手叉在腰际,发出低沉的声音:「我看到喽!」
  像一尊木雕熊的这位老师,是五年三班的石田老师,也是桂的级任老师,在莉萝子读五、六年级时,也是他担任班导。
  石田老师跨着沉稳脚步慢慢走来,大眼瞪着莉萝子,准备用拳头敲她的头。
  「唉呀,反对暴力!」莉萝子用两手护着头大叫。
  老师说:「傻丫头!」轻轻用食指弹一下她的额头,「不可以双载!」
  桂在旁边一直点头表示赞成。
  莉萝子用手摸摸额头,微微噘起嘴说:「我知道了。下次我会遵守规则。」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没有人的时候再做,对吧?」
  「嘿。」
  石田老师苦笑着隐道?「你啊,」然后用深切的、温和的语气说:「我是叫你不要做危险的事,不是叫你要守法。啊,当然守法也是很重要的,总之啊,」老师清了一下喉咙,「你也该稍微替我想想,体谅必须用对小学生说话语气来训诫过往学生的心情吧?」
  「……」莉萝子不作声,用指尖抚着额头。看了弟弟一眼,说:「总之要是你不偏食,早餐快快吃完,不就没事了吗?那就不会违法了。」
  「咦?为什么怪我?」
  桂愣了一下,朝上看了看姐姐的脸。
  「啊,对了,花开。我是在叫弟弟。」老师笑着,拍了一下手,说:「正好。你等一下可不可以来一趟办公室?你暑期写的那篇作文,已经进了县政府主办的读书心得比赛的复选。」
  「咦?」
  「咦?」
  莉萝子与桂都抬头看老师。
  老师笑嘻嘻的说:「桂真的有写作天分。」
  「不简单耶,阿桂。」莉萝子拍了一下弟弟的背。
  桂因为那一拍而往前跟跄了几步,满脸通红说:「我……我喜欢看书,所以,所以,我只是,那个,写下我喜欢的书,和为什么喜欢的感想而已……」
  「唉呀,不用谦虚啦!」
  莉萝子又拍了一下弟弟的背。
  在桂咕哝「呜,反对暴力」的时候,石田老师看了一下手表说:「莉萝子,你上学迟到没关系吗?」并且给她看了手表。
  「啊!」莉萝子大叫一声,蹬一下地,骑上脚踏车冲出去。
  背后传来桂的叫声:「姐,路上小心,」又笑着喊:「谢谢你!」
  莉萝子愉快地笑着,用力踩着踏板。宛如自己也成了风,冲破早上的冷空气驰骋着。
  称赞弟弟让人心神畅快。没错!虽然他很爱哭,又纤弱,有点臭屁、爱辩解,但他是一个作文很好、乖巧、听话、感觉敏锐的孩子。
  莉萝子突然想起一件事,看了一眼清澄的秋日蓝天。
  假如妈妈在天上看着我们的话,是否也看到了刚才老师在夸奖弟弟呢?
  是不是看到弟弟高兴的在笑呢?
  「如果有在看,就好了。」她自言自语。
  在妈妈过世前,才刚满一岁的弟弟,与妈妈一样得了感冒而身体不适。为求小心起见,也想让妈妈能好好休息,所以让他到附近的小儿科医院住院。
  虽然妈妈早逝,但已经五岁的莉萝子还残存着一些对妈妈的记忆,也还记得跟妈妈说过的一些话。而那时还只是婴儿的桂,连这些也没有。
  小时候的桂,时常咕哝说他很想念妈妈。神情寂寞的说想见到她,想与她说话。随着他长大,不知何时就不再说那些了,但莉萝子知道并不是他觉得妈妈已不重要。
  就在最近,桂也曾在半夜打开储存于电脑中妈妈微笑的照片,一直看着。无意中看见的莉萝子,默默地从他身旁离开。
  「希望妈妈的灵魂能守护着桂。希望在宇宙的某个地方真的存在天国。」
  妈妈有多么爱她的三个孩子,多么想留在孩子们身边,照顾他们,即便是当时还小的莉萝子也明白。她想,倘若人死后灵魂能存在于某个地方,妈妈一定会守护着桂吧。那么,桂与自己都会很幸福的吧。
  人死后会到哪里去呢?莉萝子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她也不知道。
  莉萝子或她的家人,有一些别于常人之处:他们拥有像故事书人物般的魔法力量,但他们却非魔法师或魔女;他们的心与普通人相同,他们与大家活在同一个世界,所看见的世界也没有不一样。
  所以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妈妈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呢?会像爸爸或心地善良的大人们说的吗?人的灵魂是永恒的,现在也存在于世界的某个地方。虽然她很想相信,但内心还是有无法被说服之处。
  小时候,莉萝子曾答应妈妈一件事,就是不要再为了妈妈而哭泣。
  如果自己哭了,妈妈会难过,因此自己要变坚强。如果这样做,在天上看着自己的妈妈会放心、幸福的话,那就要坚强。
  当时的莉萝子是个爱哭、胆小、懦弱的小女孩,但已成为高中生的莉萝子绝不再那样了。无论寂寞、难过与害怕,都不再哭泣了。她会咬紧牙关,一路向前,因为现在的她已经很坚强了。
  虽然她没办法相信妈妈在天上,也没办法相信有看不见的目光在凝视着她。
  「唉,谁叫我是读理科的呢!」
  因为莉萝子喜欢可以清楚计数、有既定法则、可以量化的世界;讨厌仿冒品、赝品、或暧昧不明的东西;所以,她只喜欢确实可见之物、会不断重复的现象,以及无庸置疑的事情。
  正因如此,莉萝子并不相信神或圣诞老人,也认为自己没有梦想。虽然家族所流传的奇异血缘难以改变,但科学总可以解释清楚。
  在这点,她与同样念理科但爱作梦的爸爸草太郎就有些不同。爸爸是个头脑聪明的人,甚至拥有博士学位,却似乎相信有神与灵魂,就连圣诞老人,爸爸也相信存在于北欧的某个地方。虽说他都已是颇有年纪的大人了。
  不过,莉萝子并不讨厌这样的爸爸。
  她飞快骑着脚踏车,不久就骑进历史悠久的私立高中校门。同时,快迟到才赶到学校的同学们,或用跑的、或骑脚踏车,宛如鱼群般各自朝校舍前进。
  她将脚踏车停好在紧挨校门旁的脚踏车停放场,就听到有人对她说:「早安,莉萝子。」
  同班同学的真丘野乃实,背后甩着长长的发辫,踏着沉稳的脚步走来。她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一边喘着气说:「……小莉那么晚才来,实在很少见。你平常都很早就来学校读书的啊。」
  「早安。我们快点过去吧。」
  「……等等我,我快喘不过气了。」
  野乃实笑着拿下眼镜,擦拭眉间汗水。
  野乃实是学校附近一间结合文具行、杂货店与书店老板的女儿。她平日必须在店里帮忙,并看顾妹妹后,才能到学校,所以经常迟到。
  真丘文具店一家人相当开朗,待人也很温和,莉萝子很喜欢他们。小时候经常去真丘家吃饭,现在也常到那儿玩,一起读书做功课。
  「快一点。老师会比我们先到的。」
  莉萝子从篮子里取出书包,一边担心野乃实走太慢,一边迈开略快的步伐朝校舍走。在校园里,桂花盛开,虽比家里的小得多,但也有芬芳的气息弥漫周遭。
  「……好啦。真那样也没办法呀!」野乃实笑了,「再说也不是说因为我稍微迟到一点,地球就会毁灭的呀,是吧?」
  「啊,这么说是没错啦……」
  野乃实突然停下来,张开双手,大口吸气。
  「哇,桂花真的好香。秋天的风与空气都好清爽。我的寿命好像可以延长一千年。」
  「是,是。唉,走喽。」
  「等我一下。」
  莉萝子要走进校舍时,野乃实小碎步在后面跟上来了。
  「喂,小莉。」野乃实边爬楼梯,边问莉萝子:「桂花在想着什么呢?」
  「想什么?」
  「在开花的时候。」
  「我也不知道。下次我再问问我家的桂花。」
  「谢了。」
  一路走来发现校舍悄无声息,大概是大家都已经进到教室、坐在自己位子上了吧。两人面面相觎,担心挨骂,连忙迅速跑进自己的教室。




  在站前中央商店街尽头,还有个旧大宅院区。这里是风早市早期外国人的居留地。因战争而惨遭烧毁的住宅在其后重建,但院子还是一如从前,种植的树木枝叶繁茂,在路树的保护下默默生长。
  在花开家千草苑后方附近,就是矶谷呗子女士的宅院。嫁入学者世家的呗子,也是位大家闺秀。大宅院里,宽阔的庭院栽种了四季应时而开的漂亮花卉以及树木,呗子的生活很幸福,唯一缺憾,大概是膝下无子吧。
  话虽不多,但嘴角总是浮现温和笑意,知识渊博的矶谷皓志;以及爽朗、亮丽,善于与人交谈的夫人呗子。夫妇两人交游广阔,喜欢朋友来访,家中经常高朋满座,是个快乐又热闹的家庭。尽管两人都没说出口,但有时,会感到他们似乎有些寂寞。
  不过,那也是年轻时。当步入老年以后,他们养了一只耷拉着耳朵的混血白犬,把它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笑容不断的两人最常挂在嘴上的就是「真幸福,好幸福哟」。不论是在公园愉快地散步,或在咖啡店喝茶、看杂志报纸时,白发偕老的两人,都会发自内心的这样说。
  但好景不常,五年前皓志因病过世。呗子年轻时曾因生重病而动过大型手术,她本人以及周围亲友都以为呗子应该会比皓志先走。
  因为皓志也有点年纪了,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当医生告诉他还剩多少时间后,他便预先写好字体优美、内容恳切的感谢信,以便向任教过的大学同事或亲戚朋友致谢,最后在医院病床上牵着呗子的手,与她道谢后才离世。
  没过多久,一向疼爱的老狗小不点也跟着死去。宽阔美丽的家,顿时只剩呗子孤独一人。
  呗子开始离家出外旅行,去生前曾与皓志一起走访的国内外许多地方。因为是散文作家,所以能够在旅行时写作,或鬼集材料,自在随兴的生活。不论熟不熟识她的人,见她笑容满面地出现在各式媒体,只要谈论到她,都觉得她似乎精神很好、很快乐。
  至于在呗子旅游时,家里院子的修剪工作都由千草苑承揽。而院子里许多漂亮的树木、繁花盛开,则随时等待着她的归来。
  说是承揽,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约定,只是木太郎擅自进行修整而已。为什么这么说呢?那是因为那美丽的庭园,从搜集许多植物到整理完成,原本就是由木太郎一手打造,也是他送给这两位老友的结婚贺礼。
  木太郎、呗子、皓志三人,是在风早市街出生、一起长大的童年玩伴,也是共同经历了家园因战争被烧毁、人人都艰苦过活的时代。
  还有,说真的,本来该与呗子结婚的,说不定该是木太郎。这件事只藏在木太郎心中,皓志夫妇俩应该不知道。木太郎从小就喜欢呗子,长大成人后依旧如此,某天,当他有了能继承父业接掌经营花店的自信时,他便决心要向呗子求婚。
  那时的木太郎还是个二十几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是他开始追求以采集奇花异卉为业而踏遍全球,因此刚打出名声的时期。当时的日本正从贫穷中重新站起来,木太郎充满勇气与魄力,他不但认为自己要努力,也真的够努力。植物采集者的工作是相当危险的,如同早期探险小说中的主角,需只身深入腹地,旅行于磁针无法使用的树海,或为了追求一朵美丽的花而必须爬上空气稀薄的高山峻岭。
  不过对于一个充满梦想、血气正盛的年轻人来说,冒险就是他的生存意义,没有任何根据地相信,无论什么困难都一定能够克服。或者应该这么说,对那个时候的木太郎,比起害怕,鼓足勇气去克服反而较简单。他相信未来与自己的命运,只有向前迈进。
  木太郎唯一缺乏勇气面对的,就是呗子。只要什么都不提,大概可以维持良好的友谊关系,一辈子都能是好朋友,就如同能经常陪伴身旁的家人一样。可是,为了比任何人都还要接近她,有一句话非跟呗子说不可,那就是「请嫁给我吧」。但,万一说出来,却被拒绝了呢?一想到这,木太郎就觉得害怕,提不起勇气。万一搞砸了,从此被讨厌,将连现在的朋友关系说不定都无法维持哩。
  可是,呗子既可爱又亮丽,听说有很多人想来说媒与她相亲。可能不知何时,她就会被人抢走。因此,木太郎下定决心。假若在这次的旅行中采获到美丽的花,就要拿着那朵花向呗子求婚。
  他在港口搭上船,前往亚洲尽头的国家,孤身爬上很高很高的山上,接着,他找到一朵在蓝天榇托下迎风摇曳、宛如妖精翅膀的五瓣蓝色花朵。
  他想要更清楚的看那朵花,没想到抓住悬崖的手一用力——就坠崖了。
  当他醒来,人已在医院。在国外一间语言不通、老旧的小医院中,浑身上下无处不疼痛,在那里住了许久都无法出院。
  那时候,他还认为可以恢复如往常一样健康。他想自己一定还可以再爬上山去,采集那宛如妖精翅膀的花,捧着花朵向呗子求婚。
  但是他的伤势非常严重,别说再爬上山了,就连要恢复到能回日本的体力,都花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之后,当木太郎终于撑着拐杖回到日本时,来迎接他的呗子左手无名指已套有一枚闪闪发光的珍珠戒指。在她身旁的皓志,脸上满是热恋时的幸福微笑。
  「他啊,说要和我结婚。」
  呗子幸福地脸颊泛红。「他说想求婚很长一段时间了,却无法启齿,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婚礼在春天,你要参加喔。太好了,我和这个人都认为如果没有你来参加,我们会感到美中不足的。」
  「这个人」——呗子用这来称呼在她身旁的皓志,宛如已经长期共同生活的夫妻般亲昵。
  木太郎假装开朗的笑着向他们道贺。本来应该是自己送戒指给呗子的。如果是自己,就会送一个钻戒,他想到这里就让他感到心痛不已。但木太郎知道,对于那时还在攻读植物学博士的皓志来说,除了工读外,没有其他收入,那颗朴素的珍珠戒指是他勉强买得起的贵重礼物。身为富家千金的呗子,将又小又朴素的戒指当作全世界最美的宝石般,戴在手上熠熠生挥,是个比任何人都耀眼可爱的女人。木太郎重新体认到了这些。
  「对不起喔,」呗子带着淘气的笑容说:「万一木太郎也喜欢我的话,我很对不起。我也喜欢你哟。大概差不多跟你一样的喜欢你哟。」
  「喂,喂!」皓志开着玩笑地说。
  呗子揽起他的手握紧,说:「没关系啦,因为我现在最喜欢的是你呀。」木太郎发出不以为然的轻哼,用指尖点了一下呗子的额头,「像你这种货色才不合本大王的胃口。我喜欢像《罗马假期》的安妮公主一样,既有神秘感又高贵的小姐。你这种又泼辣又爱笑的丫头,完全不符合。」
  呗子笑了,口中嚷嚷着真过分。同时也拉起木太郎的手,露现出美丽的笑容,「我们从今以后也要永远都在一起喔。像这样子,三人永远都做好朋友。」
  那天晚上,木太郎在关了灯的花店里,将拐杖放在一旁,独自哭泣着。
  他心想,如果皓志是个坏蛋就好了。如果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就好了。如果那样,说不定自己就蠢视于呗子手上戒指的光芒,告诉她自己会让她更幸福。
  但皓志却是自己的挚友。木太郎比任何人都还要了解他是多么聪明,心地高洁且令人尊敬。
  皓志的梦想,是想培育出蓝色玫瑰。在悠久的人类历史上,从不曾有人种出那种美丽的玫瑰,皓志想自己育种栽培,为此拼命研究着。
  「我们是在战后废墟上长大的,我们的家园被战斗机投下的燃烧弹烧光,失去了无数的生命。我们的市街在某种意义上,是因为科学技术而被破坏、毁灭掉的。但是呢,木太郎,我啊,想用科学与人类的智慧创造出美丽的事物与生命,能抚慰人心的这种美丽。我想培育出足以让全日本甚至全世界的人,都思考该停止战争这种恶事,那样美丽的花。」
  事实上,在皓志所属大学的研究室,曾经持续研究世界上并不存在的花色。有个说法是木太郎也知道的,就是「上帝不允许一种花开出所有三原色」。比如说牵牛花有蓝色与红色,却没有黄色;紫阳花也有红色与蓝色,但也不存在黄色。同样的,玫瑰有黄玫瑰、有红玫瑰,但不开蓝色的玫瑰花。
  那个研究室,曾经一直进行着让玫瑰开出蓝色花,让牵牛开出黄色花的研究,但二次世界大战,当日本胜败已定时,情势使得研究根本无以为继。毕竟也弄不到肥料,温室也被破坏,无法继续让花盛开。在如此情况下,有一件事暗地被流传:蓝色玫瑰研究出来了。当时想用交配的方式培育出蓝色玫瑰,一般认为能够从俗称黑玫瑰的深红色玫瑰育种出来。据称,在研究室盛开的深红色玫瑰中,有一片花瓣,显现出漂亮的蓝色。
  然而八月的空袭,烧毁了那所大学,以及那株玫瑰,只留存着传闻。真相无人知晓,因为照顾那丛红色玫瑰的学生与教授们也都死于空袭。
  但是,蓝玫瑰的传说在战争结束后,依旧被那所大学的人不断地口述传承下来。皓志从他早逝的父亲那里听着这个故事长大,因此,便决心一定要让那梦幻般的玫瑰再度在这世上开花。
  「真了不起的梦想!」这句话木太郎对皓志不知说过多少遍,那是自己这种没学问、脑筋又差的人绝对无法达成的梦想。科学什么他完全不懂。提起人类如何,文明如何,规模那么恢弘巨大,平常他连想都没想过。木太郎每天过的,就仅止于访花、让花盛开、种植贩卖。
  但木太郎觉得皓志说的那个梦想非常美丽。
  「我寻找美丽的花,让它在全市街与全世界开花,还要扩大千草苑,我以此为目标活着。皓志则终有一天要培育出蓝色玫瑰。我们两个;都是透过花来让世界更美丽。」
  「没错,我们要借着花,把世界变成温和美丽的地方。」
  「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他们两人双手交握。
  独自一人在店里哭泣的木太郎,依然记得与皓志握手的感觉。紧紧握着他的手温暖且有劲道。
  皓志一定能实现他的梦想吧,然后一定能够让呗子幸福。以他诚实、智慧及温柔,踏踏实实的向前迈进。
  而我与他相比——木太郎紧紧抱住拐杖哭了。
  他脚伤得太严重,已经不能再当植物采集家,独自去冒险。
  他想,那天看到有如妖精羽翼的蓝色花朵,今生恐怕再也不能见到了。再也接触不到了吧。
  那朵蓝色的花是想送给呗子的。对木太郎来说,呗子才是唯一的公主。虽然从未说出口,但他一直觉得呗子很像安妮公主。他也曾想过很多次,自己与公主结合,就像电影结局那样,幸福且快乐。
  他尽情地哭。哭个不停。
  不久后天光乍现,当他准备出门去早市批花而起身时,已面带笑容。他将咸咸的泪水吞进去,握紧拳头擦脸,有了站起来的精神。
  「这样也好。」他自言自语,「只要呗子能幸福,我不是她丈夫也没关系。就是这样而已,就只是这样……」
  一想到情况变成类似电影的结局,不知怎地便能够笑了,其实在悲伤的时候也还是能面带笑容的啊。
  眼泪又忍不住流出来了。他心想真够难为情的同时,感觉到店里的花儿们好像都朝着自己,开得更加美丽,更加漂亮。
  木太郎笑了,说:「谢谢你们。」
  他打开窗户、铁卷门与店门,让光线照进店内。他与花儿们一起迎接晨风,又再次自言自语的说着这样也好。
  「我要让这个市街变美丽。栽培能让人变幸福、心情变温柔的特别美丽的花,将这些花亲手交给市街的大家。我还要守护花,让花也幸福。」
  木太郎从小就知道花是何等温柔的存在。他珍惜它们,视它们为友。在他当植物采集家因而跑遍世界的这段时间,他虽与以前同样爱花,却好像忘记了这一点。
  本来木太郎也具有树医的知识与能力。但因为采集者的工作很忙碌,所以没有多余的时间与体力去兼顾守护、栽培植物这方面的事务。但是以此次事件为机缘,木太郎在店铺招牌上也加上了「树医」这个项目。还附上一句:「医治花卉的疾病。快枯萎的树也能让其恢复健康。我们来让枯树开花吧。」
  在那之后,其实有颇长一段时间,木太郎都无法重新振作,因为他是那么喜欢呗子。他们夫妻俩也在附近展开新婚生活,互为朋友的双方经常拜访彼此。更惨的是,不知是否身为学者的缘故,皓志反应迟钝,竟完全没有察觉到木太郎失恋。或许也是因为木太郎与呗子从孩提时就经常拌嘴,他见惯两人吵吵闹闹的,不然,以皓志的性格,若他知道木太郎喜欢呗子,应该不会抢先告白。
  木太郎很明白,所以无法埋怨皓志,只能像以前一样,继续与两人交往,做关系亲密的朋友。默默熬过那段日子后,渐渐就习惯了。毕竟,两人是他自小以来珍惜的友人。另外,他们也是在知道木太郎身为花开家一员的秘密后,仍然喜欢他、非常宝贵的朋友。有些人可能一知道那秘密,就会怕得不敢接近他,对他指指点点,视他为非「普通」人而疏远他。然而,皓志与呗子从小就是木太郎的朋友,是保护他的盾牌,是一起欢笑的伙伴。他们两人结婚,生活幸福,而自己能在他们身旁默默关心,接受这也将变成自己的幸福,在时间上来得比想像中还快。
  当感到快乐比起心痛更多时,他爱上了一位常来店里买花、年纪较长的美丽女孩,两人开始交往。宛如堇花般,温柔轻笑的那位女孩虽然不亮丽,但有着知性又爱作梦的双眸,总让人觉得有点像《罗马假期》里的奥黛莉赫本。事实上,她的内心确实存在着一个安妮公主,用婉约高雅的笑容与木太郎相处。
  木太郎与自己的安妮公主结婚了。一直到这位女孩先他一步年老、病死为止,一起度过了快乐的日子。
  现在,呗子对他而言,依然是一位重要的女人。但与其说是初恋对象,不如说,是童年的玩伴,也是活过相同年代的战友,即使依旧是无可取代的人,对她的感情也转变为更平静、温暖。
  他想,假如人生可以重来,自己必定还是会选择要与堇花般的女孩、自己的安妮公主再相遇、结婚吧。




  因为以上诸般原委,木太郎总是会去照料主人不在的宅邸院子,偶尔也让屋子、房间透透气,擦拭清扫同样失去主人的红色狗屋。这一家的院子,除了有木太郎作为结婚纪念而赠送的樱花树高耸其中外,还有一座北欧风格的庭园,有着如遥远国度的草原以及充满野趣、小花摇曳的优美庭园。以前耷耳长毛的小不点在那院子里自由奔跑,在家守护夫妇俩睡着后才睡觉。它就像看守这个家的精灵,跑来跑去到处巡视。
  木太郎想起了年老而平静死去的那只白狗,它晶莹的双眼和迎风飘逸的毛。在他脚边的花儿们,也仿佛因思念而轻轻摇着她们的头。
  「这样子啊,你们也喜欢小不点啊……」
  木太郎低下身子,抚摸花儿。他想,花儿们虽然有时会被狗挖起来,也还是喜欢那只白狗吧。花、树、草都喜欢那种生气勃勃、可爱的生命吧。
  他和摇曳的花儿们一起仰头看樱花树。与这一家的历史一同成长的优美樱花树,在十月的现在只有枝叶茂盛。在狗儿与主人已逝、呗子出外旅行这段时间,樱花树好像很落寞,无精打采。在这一家曾经欢笑声响彻的时期,每逢春天,她俨然这座院子的女王,甚至像统治世界的女王,娇黯地绽放淡粉色花朵,像光芒似的开花。在树下,露出幸福微笑的夫妇,脚边有白狗相伴。樱花瓣乘着柔和的春风,纷纷飘落他们身上,飘向蓝天。
  「那种情景,再也看不到了吗……」
  木太郎觉得那是幸福如画的情景。他轻轻抚摸樱花树树皮,从冰冷的树身传来悲伤寂寞的忧愁情绪。木太郎能了解花草树木的感觉。那是他拥有的,几乎没对他人吐露的神奇力量。
  这是在工作上,能有利发挥作用的力量,而有时却是让他难过得心如刀割的力量。植物们为人类或动物着想的心,有如精灵般澄净,像幼儿天真纯洁。植物的心灵只关怀生命的幸福,以在快乐的生命身旁相伴而喜乐。所以花草树木就算被攀折、吃掉,它们也没有任何怨言,反而高兴能有助于生命的幸福——因此了解植物们想法的木太郎,从小时候就感受到很多悲伤。
  他听得见因为夏日酷暑或生病而逐渐枯萎的花儿们的声音,也听得见因搬家而被弃置在院子里的花儿们的哭泣声,还听得见因妨碍交通而被砍除的树木在「行刑」
  前一晚,吟唱般诉说往日回忆的声音。
  这院子的樱花树,用人类耳朵听不到的细声在歌唱,怀念往日,思念不在的家人。
  长在这院子中五十多年,守护着夫妇俩与白狗的樱花树,是不可能不为这个家的幸福着想的。




  当黄昏将临,穿着长大衣的呗子翩然归来时,木太郎正在那院子里。因此马上带着看来很疲倦的她到房间,从卧室的壁橱里拿出被褥,为她铺好床。
  「早一天联络我不就好了吗?」木太郎一边铺被子,一边说:「我有时候也会让壁橱通通风,但毕竟还是会有霉味。既然要回来,不早点联络就没时间预先准备了。早跟我说一声,不就可以先帮你晒一晒被子了吗?」
  呗子高兴地笑着说,哇,好久没闻到榻榻米的味道了。轻轻地拉开通往院子的纸拉门。北欧风格的庭院与樱花树就出现在眼前。她似乎很疲倦,以一种瞭望远处的眼神,悠然地眺望庭院。
  「因为突然很想快点回来嘛。北欧、中欧、东欧,住了三个月吧。不管住在哪里都很愉快,可是想家想得快发疯,所以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将租赁的公寓立刻整理好就离开了。之后转搭地铁,转乘飞机,根本没有时间联络。好不容易才在成田机场用休息室的电脑发电邮给你的。」
  呗子没有卸妆,只脱掉大衣,挂在和式椅上,便立刻钻入被窝躺下。清瘦的面庞露出微笑,仰视着天花板,说:「唉,我可能会死掉。」
  「什么?」
  「我觉得我的病好像又复发了。」
  从星期一到星期五,「FM风早」每天傍晚四点到六点广播的节目是「黄昏时的花束」。这是一个在傍晚,播音员或主持人们一边回应听众的歌曲点播、一边愉快的播报市街上的话题、新闻以及气象,内容丰富的两小时节目。最近,因为种种因素导致地方电台经营陷于低潮,「FM风早」也不例外,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风光了,但「黄昏时的花束」,却是相当受到欢迎的节目,点播的听众相当多。
  FM电台的董事长是木太郎的朋友,千草苑也是这个节目的广告主之一,因此,站前中央商店街的千草苑也开设了一间播音室,这大概引起了听众的兴趣。星期四的主持人花开茉莉亚,从少女时期就小有名气,可说是市街的偶像,这也是吸引听众的原因之一吧。还有,当家主播之一的野野原樱子是企画兼节目总监,对能够制作出品质安定的节目,贡献最大。
  千草苑的店内很宽敞。是一间天井挑高的木造洋楼,从大玻璃窗可以看见街道、路树以及蓝天白云。阳光洒落的温暖空间里,有从遥远国度远渡重洋而来的一些不知名的树木花丼,长着鲜亮夺目的叶片,开着漂亮的花瓣。或是像大家都非常熟悉,叫得出名字的一般花草,也种在盆子里,个个都像宝石一般姿态优美。
  另外,说到屋子里鲜花玻璃展示柜中的花束之美呀,宛若图画。宽敞的店内,植物与水的芳香静静流淌,在那里,有小小的千草咖啡屋与「FM风早」的播音室。
  播音室在众多绿色植物与花的环绕中,像一座透明四角形的水槽,茉莉亚坐在隔间里的椅子上,除了加戴一副耳机外,与平常一样,穿着咖啡屋的工作围裙,对面前的麦克风一点也不在意,正等待旁边的樱子小姐给予指示。同一张桌子对面,与茉莉亚相向而坐的,是位看起来还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这位先生大概对上广播节目还不习惯吧,放在桌上的手紧张地紧紧交握,脚也微微颤抖。他是刚在今年春天才出版单行本漫画、住在这市街的新人少年漫画家有城竹友,是以画小猫或可爱少女,悠闲且温暖人心为主题的奇幻漫画家。虽然木讷,但他那温和的说话方式相当有趣,这件事偶然让电台台长从主办签书会的书店老板那里听到,便起用他加入这个节目了。
  以有城的角度来看这整件事的话,因为某日莫名其妙地接了「FM风早」上节目通告的来电邀请,在他还未搞清楚状况时,就已经敲定好每星期一次的电台主持工作。加上本来他就喜欢音乐、广播,又是只要有人拜托就不知拒绝的好好先生,不知不觉便演变为每星期四都要与茉莉亚一起度过两个钟头的时间了。
  之后,从春天到秋天,在这播音室与茉莉亚面对面合作了许多次,但——
  开始播放节目片头曲了。那首乐曲有着街上在傍晚时分欢乐却又有点寂寞的氛围,温柔优美,能洗净一天的疲劳。
  啊,今天她也很美。有城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听着主题曲的茉莉亚,不自觉的看呆了。每星期他都看得入迷。她将一绺短发拢到耳上的动作、眼睛低垂地看着稿子,多么美啊!
  有城读大学时才住在这个市街,因此,完全不认识身为地方偶像的茉莉亚。节目开播前,在工作人员相互见面时,才在电台的会议室中初次见到,从那时候开始,他便爱上她了。
  最先是对她的美貌一见钟情。接着被她的声音与说话方式、以及她幽默的谈吐所虏获,希望能够一直看着她的笑容。
  然后,在这间播音室不知见了多少次后,有城也被她特有的不可思议的寂寞感,以及偶尔浮现于笑容下的淡淡哀愁所吸引。
  有城是位漫画家,他不善于用语言、文字来表现所思所感,但他能用画来表现。某日,他使用绘图板在工作室的电脑中画了一幅画,那是茉莉亚的肖像。只不过,是在哭泣的人鱼。
  他的助手,也是从大学时就相识的朋友看了那张画,问他:「为什么是人鱼?」「画着画着,就画成人鱼了。」
  当茉莉亚请他画一幅她的肖像时,虽然觉得那肯定是社交辞令,也还是很高兴,专心一志的为她创作。
  画到一半的时候,应当还是在画茉莉亚本人,而且是想画她笑着的样子,如平常在麦克风那一边看到的笑脸。
  「为什么呢?这样,是像人鱼啊。」
  而且还是孤单一人,仿佛误入人类世界,怀着寂寞度日的人鱼公主。人鱼公主照说不该生活在这里,却不知为何,像走失的小孩般,边哭边在人类的城镇过日子。
  「哭泣的脸,我一次也没见过啊……」
  茉莉亚总是笑着。至少每星期见一次的周四傍晚,在千草苑的花店见到她时,总是微笑着。
  也许在那以外的时间,在其他地方见到的话,比如邀她去喝茶或吃饭,或许可以看见不同表情的她。但是,只在播音室与她四目交接就会紧张、强烈意识到她存在的有城,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光是想像邀她喝茶的自己,就快要晕眩了。
  因此,有时自己在她笑容阴影处看到的哀愁或是寂寞,究竟是自己神经过敏?还是只是自己的想像?有城一直都参不透。这种事又不方便与其它人谈论。或许,可能只是有城的心理作祟。
  如果茉莉亚光有其表,有城可能不会如此喜欢她。虽然有城容易陷入情网,喜欢漂亮或是可爱的东西,在这之前,也不知爱上其他女人多少次了!但不是被用,就是短暂交往(最后还是被甩了)。
  然而,茉莉亚哀愁的表情却让他恼记。这是因为有城是个彻头彻尾的滥好人,每当他人有困难、或者有人哭泣时,他无法弃之不顾。




  这时候,茉莉亚抬起头,看了一下自己这边。
  她嘴角在动,好像在说:你怎么了?
  有城猛地一惊。没错,节目已开始了。
  他连忙摇头,低下通红的脸,在桌子上交叉手指。低下的视线正好停留在茉莉亚的胸部一带,觉得很尴尬,又抬起头来。
  还好就在那当下,他从周围的动静知道后方的节目总监樱子小姐给茉莉亚做了一个开始的讯号。
  茉莉亚打开麦克风开关,有城也慌忙打开自己的麦克风开关。茉莉亚露出在听音乐的表情,笑咪咪的说:
  「这里是『黄昏时的花束』,大家晚安。我是花开茉莉亚。在昼夜交会、天空显现不可思议魔法的这个时刻,大家都过得如何呢?」
  「晚、晚安。我是有城竹友。」
  总算把话接上了。他心脏坪坪狂跳。每当节目开始时总会紧张。不管经历过多少次,还是不习惯。但他告诉自己:没关系。自己绝非因为善于说话而受到欢迎,而是因为笨拙的说话方式,所以才能在这里。他很明白,广播公司对他的角色设定;可以说是像「有点古怪的听众代表」,所以按照平常的步调就行了。在自己前方的茉莉亚会好好炒热节目气氛,在自己后方的樱子小姐则会稳妥地进行节目。所以不会有问题的。说着说着就会镇定下来……
  今天的节目也是稳稳的开始了。介绍过听众点播的电子邮件、明信片、传真后,然后播放歌曲。之后再播报了活动讯息与商店街的优惠折扣。为了与听众对话交流,介绍了本日的主题。这些都用茉莉亚流畅如行歌般的音色,巧妙地进行。
  有城不知不觉变成只是偶尔搭个腔应个话,或是只是发出笑声,仿佛效果配音似的存在。而且连那些回应的时机,也似乎是由茉莉亚的视线、微笑或动作来巧妙引导,在感觉适当的时候所做的决定。不过对此有城并不会感到不快。
  茉莉亚偶尔会笑着向播音室外面挥手。大概是对节目的粉丝挥手吧。尽管穿着平常的装束,但她到底是这个市街的红人。
  突然间,茉莉亚笑着回过头来。
  「对了,有城先生。」
  「哦,什么?」
  「今天的主题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在身边发生的奇迹或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件,有关这类的事情。我们正在向各位听众征求来信。」
  「是的。」
  「有城先生相信不可思议的事吗?」
  「哦,不可思议?怎么说呢?」
  「就像妖怪、幽灵、投胎转世啦、死后还有灵魂吗?这之类的事。」
  「哇,真可怕!」
  他故意抖动身体。因为事先已告知今天的主题了,所以他马上就能接话。「妖怪之类有点可怕,但如果可以遇见的话,我倒是有个想见的幽灵。其实我身边好像就有幽灵呢,虽然我自己看不见。」
  「哎哟,怎么说呢?」茉莉亚压低声音小声的说。不过,其实开心的眼里都闪耀发光了。
  「嗯,这个嘛,一只猫。」
  「猫?」
  「是我在小学时最要好的朋友。一只野猫。我们的感情很好,时常一起玩。但是有一天,就在我的眼前,它被车子压死了。总觉得它好像变成幽灵一直跟着我。」
  「哎哟!」
  「大学时,有个朋友据说是有灵异能力的,是那家伙告诉我的。他说:你呀,怎么老是带着一只白猫。虽然我看不到,但它好像经常在我身边,保护着我呢。」
  他边讲边想着,在广播里讲这种事情,听众会觉得有趣吗?他不禁渐渐失去自信。对自己来说,虽然是宝贵且重要的事,但大家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古怪的家伙?
  茉莉亚清澈的眼珠直直盯着自己,好像在催促:再讲下去啊!
  因此,他抬起头来继续说:「我虽看不见那只猫,但被那么一说后再回想,发现有时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当我在街上走着,以为好像听到有猫叫声而停下来,回头看时,本来要往前走的路上刚好有一台失控车辆冲过,那时只要再往前跨一步,可能现在就无法在这里说话了。又有一次,在通宵达且后的早晨,预定好要去旅行,正要走出玄关时,似乎听到房间内有猫叫声,怎么都不放心,于是折回去,
  打开厨房门一看,瓦斯炉的火没关,差点就要酿成火灾了。」
  「哎哟,真危险。」
  「还有一次,我独自在外租房住的时候,得了重感冒而卧病在床。因为没有预先囤积食物,病得没办法出去买东西,就在快饿死的时候,一个朋友提着食物来救了我。那位朋友说,他梦见一只白猫叫他赶快去救我,所以才来的。」
  「哎呀呀!」
  有城先生虽然在笑,眼中却含着泪水,还稍微吸了一下鼻涕。他在讲起这只猫的时候总是会哭。
  「但是,我看不到,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一只白猫在我身旁。世上有没有灵魂,我也不知道。不过……」有城微微一笑说:「我世上真的存在有不可思议的事,而我身旁真的有只白猫。小学时代的野猫朋友,现在正在我身旁陪伴我。假使有可实现愿望的一天,我唯一期望的就是能够看见那只猫。然后,我会告诉它,以前小学时我常和它说的,要成为漫画家,请它看看,现在我已经是漫画家了。说真的,如果幽灵也会吃猫罐头的话,我想买最最顶级的高级猫罐头给它。因为我小时候,买不起太贵的猫罐头,只能拿营养午餐剩的面包喂它。」
  他泪水盈眶,但很快恢复笑容,一抬起头,就发现茉莉亚眼里也泛着泪水,正凝视自己。
  茉莉亚用指尖轻痕眼泪,播报了接下来的歌曲名。




  同时,在花开家附近的呗子夫人宅院,躺在被子里的呗子正告诉木太郎出人意表的事。
  呗子轻瘦的手仿佛抱着一个心爱之物似的,在肚子附近画了一个圈。
  呗子年轻时,因为长了恶性肿瘤,所以必须动手术切除子宫。
  忍不住流下泪水的她,如今眼角已满是皱纹。
  「早知还是会复发,就不该动手术的。那样的话,说不定还能生小孩。或许家中有小孩,能够让皓志幸福的呀。」
  「不对,他很幸福的。他不是一直说他很幸福吗?」
  木太郎一脸生气的对呗子说,帮她盖上被子后又继续说:「我去烧壷热水。」在他背后,传来自言自语般平静的声音:「他心地善良,所以才那么说。我想他是为了不伤害我,才那样子说的吧。」
  木太郎不由得回头时,呗子双眼已满是泪水,「唉,我和他结婚是对的吗?他会不会希望与更好的人结婚,过着儿孙满堂,膝下承欢的生活呢?像你那样的生活……」
  她又白又瘦的手蒙住脸,声音模糊的说:「我没能够给他一个幸福的生活。他到最后一刻都还在守护我的幸福,他本来很难过,但到最后却还是向我说了谢谢之后才走的呀。」




  「时针已经超过五点了,『黄昏时的花束』接下来为大家播报气象后,将再继续今天的主题『有点不可思议的事』。」
  茉莉亚继续笑着播报。
  今天的主题获得很大的回响,有来自电子邮件、Twitter或是传真,搜集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有恐怖、离奇的事,或是大家都知道的都市传说,也有「搞错了」这类令人发噱的留言,还有来信断言超能力仅是错觉,不要被蛊惑才能幸福。
  还有,大概喜欢猫的听众不少吧,有好几封是听了刚才有城与白猫的事,受到感动,因此留言祝福有城能与猫味相见的。
  茉莉亚一边介绍这些来信,一边说:「『有点不可思议的事』,我呀,觉得如果可能的话,有是比较好的。因为,假如现实生活中有魔法、有奇迹,不是比较有趣吗?」
  「你说有趣吗?」
  「对啊。因为如果故事书与童话、绘本中的世界真实存在,会很愉快吧?尽是用科学或数学说得通的世界多无趣啊。我是这么认为的。」
  「啊,唉,是啊是啊。」有城笑了。
  茉莉亚也笑了,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个风早市街,是有很多都市传说的。神明、鬼魂或幽灵故事也很多,每个街角,每条马路都有传说在流传,就是这么一个市街呢。」
  「原来如此。也难怪有那么多听众来信啊。」
  「有城先生,你知道植物也有心灵吗?草木也有感情,它们喜欢人类,想要与人类说话呢。」
  「咦?」
  「可是,草木的声音太小了,所以据说一般人的耳朵是听不到的。这是从我爷爷那里听来的。」
  茉莉亚开心的笑了。
  「听说有个家族,他们世世代代一出生就遗传了能够听到草木说话的能力。而草木们认为他们是自己的朋友,遇到危难也会来保护他们。只要草木希望时,也可以将魔法的力量借给他们。据说植物们能够治疗伤势、保护人们免于火灾。听说风早市街上真的有人拥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哟!」
  「真有意思。不过,为什么只有那个家族拥有呢?」
  「据我爷爷说,那个家族的祖先好像似乎收养过辉夜姬。他们照顾了来自月亮来的女孩、在竹子里出生的辉夜姬,但后来,就与故事的情节一样,她哭着返回月亮。她为了感谢养育之恩,将月亮里一枝桂花树枝送给他们,以及能够听到草木说话的能力。这传说很美吧?」
  「辉夜姬啊?真浪漫……」
  突然间,有城看着茉莉亚的笑容呆住了。眼前的她,眼眸闪亮,露出令人怀念且淘气的笑容看着他。
  「~~像童话,很美呀。」他想。不然就是像科幻小说。不是有人说《竹取物语》
  是日本最古老的科幻小说吗?
  「唉,就算那个家族的故事是童话故事也好,」茉莉亚说到一半停下,「植物有心灵,喜欢人,想与人说话的这些事,我想说不定是真的。」接着继续说,「在我十九岁、读高中的那一年,我妈妈过世了。那是一件很残酷的事,当时我跟我妈吵架离家出走,就在那时候,我妈刚好过世,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幸好靠着植物的帮忙,总算赶上她的葬礼。」
  咦?有城只是咕哝了一声,没能好好接上话。
  因为茉莉亚很少这样淘淘不绝,以至于他错失接话时机。茉莉亚是个美丽耀眼又说话技巧高超的节目主持人,很会介绍听众来信,善于引导节目来宾或有城,让他们可以放松心情畅所欲言。本来她属于扮演配角型的倾听者,尽量不把自己当作话题焦点。
  但是今天她却大谈自己的事,而且是很严肃、沉重的话题。有城的手心冒出了冷汗。
  现在正在直播中。他想着,负责在星期四与她搭档的自己,即便外行,也得适当地答腔或说些什么,好让她能够持续说下去才行。
  这时候,一曲背景音乐即时播出,音量大小刚好不至于妨碍到说话,是听众刚才点播的西洋新歌。他想这应该是为了要让茉莉亚继续刚才的话题,在后面的樱子小姐所做的提示。即便没有事先说好,茉莉亚也马上领会樱子的意思。在介绍完歌名与来信听众的名字后,又继续说下去。
  「高中的时候,我是个任性又自以为是、令人讨厌的小孩。大概因为从小就聪明,所以很有自信。我父母在很年轻的时候生下我,所以非常宠爱我,以致于我长大后变成宛如大小姐的高中生。
  「我现在很尊敬我的父母亲,但在那个时候,我有点瞧不起全心全意爱我、疼惜我的爸爸,又常与妈妈吵架。我妈妈是像天使一样温柔又贤慧的人,经常为家人或周遭的人操心,总是关心是不是有人受伤或伤心?就像一个不停在转动的雷达。她随时在口袋里预备好手帕,以便可以拿给哭泣的人,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妈妈当然爱我,也希望我能幸福,但任性如大小姐的我,实在无法与天使一起生活。她为了我好的关心,都让我心里不痛快。而她又因为爱操心,每次我想独自去做什么时,她一定会问『没问题吗?』,比如我与朋友要去离家稍远的地方看电影这种芝麻绿豆小事,她也会问。
  「现在的我已经是大人了,也能体会妈妈的不安或担心。当一个才十多岁的高中少女,太过自信地想去远处,或者想要去冒险的时候,『没问题吗?』我也会不禁脱口而出。但那时还年轻的我感到生气,认为妈妈看不起我,不相信我。我虽是高中生,但早已在电台或其他地方兼差了。被很多大人称赞我很成熟、可靠,朝着未来的梦想在努力奋斗。却只有妈妈不肯承认我吧?难道是妈妈讨厌我?
  「因此啊,我在一个十月的早晨离家出走了。就是现在这个时期,桂花满街飘香的季节。那天早上,妈妈难得的很不开心。可能是在前几天,她因为感冒卧床而焦躁心烦吧。我与妈妈吵了一架。我已经记不清楚为何而吵,好像只是为了早餐吃什么那种无聊的小事。我担心身体不太好的妈妈,却得不到她的理解,好像有这样的争论。还在读幼稚园的妹妹,看到我们吵架吓哭了,也都让我觉得烦躁。我喜欢、非常喜欢我妹妹,但那天却十分火大。那天是星期天,我带着所有的零用钱跑出家里,坐上朝北方城市的电车,莫名的很想看看北方的大海。一路换搭电车,看着窗外景色由白日变成黄昏,变成黑夜。看了许许多多的城镇、村庄、田园、山脉与隧道。虽然憧憬过独自旅行,那天却只感到凄凉。一点也不快乐。
  「我在电车中过了一晚,然后在某个深山里的无人车站过夜。在某个市镇的商店买了面包与饭团,却因为疲倦与害怕而几乎没有吃。漂泊流浪之间,抵达一个遥远、不认识的城市车站,再从客运站坐上往机场的公车,直接搭上飞机飞往更北边。
  「说是去北方的城市,却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只是想用那时打工存下的一点钱,去很远的地方而已。是的,我是向对妈妈证明,我一个人什么地方都去得了吧,因此冲动的上了飞机。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孤身在机场、独自搭飞机。虽然心里很兴奋,却也很害怕,要是被谁欺负的话,我会马上哭出来的。
  「尽管已经过了很多年,但每到这个季节,闻到桂花香味时,我就会回想起,虽然孤单、难过、害怕,但觉得凭着决心,就能够靠自己旅行到冰雪世界的那种心情。」
  虽然茉莉亚笑着,可是,眼里已泛着泪水。
  小时候独自去冒险,想要让父母承认自己的心情,有城都能理解,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可是,一时间却想不出能说什么,所以只是深深点了点头。这样是不是帮上茉莉亚一点忙呢?
  她深呼吸后,继续说下去。表情好像在嘲笑自己。
  「当时实在什么都不懂。当日才在机场买机票是很贵的,但还是买了。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来到北方城市的一个小机场,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毕竟,自己从来不曾想过会去那个城市。即使那样,用在机场内好不容易找到的观光协会宣传DM,发现那个城市正好在举办秋日祭典。当下决定就去看庆典,所以想先去市区找个地方住,用公用电话寻问了各家旅馆,不但无法让女高中生单独投宿,也因为庆典,早就没有空房了。
  「我在机场,没任何地方可去。机场很冷,让我不安、伤心、想哭。我累了,想吃点热的食物,就到立食店去吃了一碗乌龙面,热腾腾的豆皮乌龙面很好吃,带有泪水的味道。
  「不管哪里的机场都一样,经常有很多旅人穿梭其中。周末的小机场很热闹。因相逢而欣喜的人、将要离别的人,然而我看着那些有家可回的人,不禁想起自己竟无处可去。干脆回家吧,回风早的市街,但随即又想,家是不能回的。这也不过是一个高中生的逞强吧。」
  茉莉亚呵呵笑了。
  「过不久,天色暗下来了。秋天的太阳转瞬就下山。落地窗外看到的北国天空,逐渐变成了暗夜,圆圆的月亮升起。
  「然后呢,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是的,我们终于要进入正题。很抱歉,之前是又臭又长的开场白呢。」
  对着面前的有城,还有正在这市街听着广播的人,茉莉亚以宏亮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在月亮升起的落地窗前,摆着一个大花瓶,一枝桂花插在里头。现在大概不会有人将香气那么浓郁的花放在人潮众多处吧。但是十年前,那个北方城市的机场却摆放着一枝像金色星星的桂花。」
  茉莉亚望着远方,仿佛那花就在眼前。
  「其实,我们家也有一株很大的桂花,熟悉感让我不由得的走到那枝桂花的旁边。而且,在月光照耀下的桂花,仿佛在呼唤我,发出声音告诉我:『请你赶快回家,不回去不行。』
  「我吃了一惊,好像明白了非这样做不可。我必须立刻回家。可是,那天已经没有飞往风早附近的飞机班次了。我先从机场前往JR火车站,换乘几趟电车,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回到家。一回家却看见家里乱成一团,附近邻居聚集在我家里。是的,正是前天过世的妈妈的葬礼即将开始告别式。」
  有一段时间,茉莉亚好像忍住不说话。不久之后又说了。
  「我虽然带着手机,但因为不想接家里的来电,一直关机。所以我不知道妈妈已经去世。不过,谁都没有责备我。爸爸以及邻居们,都没有人骂我。都只与我说:『好担心你、你回来真好、你还来得及与妈妈告别真是太好了之类的。』
  「我与妈妈最后说的话,是吵架当天早上的『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对妈妈如此大吼。我真糊涂啊,实在是个不孝女。
  「虽然这样,我总算能与妈妈做最后的告别。躺在棺材里的妈妈,虽然消瘦,但是微笑着。好像是在对我说:你回来了啊。」
  茉莉亚温柔地微笑着。有城明白,她虽然没有哭了,但内心在流着泪。
  「每当桂花开花,我就会想起十年前的事。如果那时候没有听见花的声音,我就无法与母亲见最后一面了。无法回到应该归来的地方……所以,我相信花的心灵与温柔。或许是我想相信吧。」
  茉莉亚恢复一向的开朗,呵呵笑了。
  「好,在这里为您做交通路况报导。」
  茉莉亚一副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当她呼叫交通资讯中心负责人的名字时,有城才回过神,看了一下墙上的钟。
  挂在隔间外、千草苑的旧布谷鸟时钟,已经是傍晚五点十八分,正是要播报交通路况的时候了。
  茉莉亚虽然难得地表露出自己真实的感情,但也只是比平常多说了些,节目该如何进行还是确实掌握着。
  有城叹了口气,略微笑了。发现自己再次被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女性、像人鱼公主般的茉莉亚所吸引。
  交通路况报导结束后,是广告时间,接着又是音乐及谈话时间。茉莉亚刚才聊的十年前的事,获得许多回响。当中,也有「花本来就没有心灵,不可能说话的吧?」这类有点像泼冷水的来信。
  有城不禁插话,「花有心灵不是很好吗?啊,那样的事……像作梦一样,一般人可能会这样子想吧。不过我呢,宁愿相信那类奇迹或魔法的生活方式。说出来大家可能会笑,我从小就相信有圣诞老人……」
  「怎么会!」茉莉亚笑了。
  「茉莉亚小姐也笑我吗?」
  茉莉亚开心地摇头否认。淘气的以双手撑住下巴,笑着说:「很像有城先生的风格啊,符合你的性格,或是该说你看起来就是相信圣诞老人的。一点也不矛盾。」
  「没关系。反正我是一个漫画家。体型又适合穿圣诞老人装。」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人很好。因为你看来就好像是相信有精灵或魔法世界的样子。」
  茉莉亚笑得十分开心,对着麦克风说:「这个世界也许不存在什么魔法或奇迹。草木没有灵魂,不会爱人类,也不会与人类交谈……但是,相较于这种说法,我宁愿相信世上有魔法。花也有灵性。我愿意相信,只要和她们说话,心意是可以传达的。」
  有城不禁说:「嗯,这个,如果是茉莉亚小姐,我觉得是能传达到的。那个,我觉得你就像刚才说的传说中的家族,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茉莉亚高兴的笑了。「那就让我来试试与花儿们说话吧。在这市街某个地方正在听着广播的花儿们,你们是不是能开个花看看呢?你们有听到我的话吗?」
  呗子一个人睡在卧房里,朝天花板平躺着,她闭上双眼,闻着令人怀念的榻榻米味道。老友是不是回去了呢?刚才睡眼迷蒙之间,他好像还在身旁。现在似乎没有动静了。
  时钟发出滴答声。这漂亮机械钟是朋友在不知哪年的结婚纪念日送的。听着时间流逝的声音,就觉得人生如梦似幻,至今发生的事都难以令人相信——皓志死了只是一场噩梦,他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瞧,他就睡在我旁边的被子里。
  她闭着眼睛伸手去摸,只摸到空空如也的榻榻米,几十年来都在旁边的皓志的被褥根本不在。她眼角流出泪水。其实她心里明白,因为听不到他的鼾声。
  「他总是会发出轻微的鼾声……」
  微微的鼾声总让人感觉愉快、幽默又幸福,听着他的鼾声,就能安心入睡。
  那鼾声已听不到了,已不在呗子身旁。再也回不来了,今后永远不在了。
  呗子双手捣着脸哭泣。
  她知道、也明白,所以她才离开这个家与这个市街,成为旅人,选择逃避回忆,还有皓志早已不在的事实。只要旅行着,就可以幻想,幻想皓志其实还活着,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归去。与白狗小不点在一起,在开着花的院子里,在盛开的樱花树下。
  「终于……还是回来了。」
  呗子笑了。
  「真的快把自己的幻想信以为真了。」
  在国外时,她感到疼痛,根据以前查过的知识,她认为可能是旧疾复发。她觉得如果再度复发,可能就医不好了,于是害怕起来,变得悲伤寂寞。无论如何都想回家。
  她的头发烧、心疲惫地想着就算皓志已死是事实,也许还会发生什么奇迹,回家一开门,那个人就站在玄关笑着迎接自己。
  可是,世界上毕竟没有奇迹。回家后依旧只有她独自一人。
  「我真的成了老太婆了啊。」呗子边哭边笑。大概是疲倦与悲伤的关系,她感觉在冰冷旧被子里的身体又更热了。
  她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死掉。那么,是不是就能与丈夫重逢了呢?
  她想如果是那样会很幸福,但大概不会有那样的事吧?
  因为一定是没有灵魂的。人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心啦、温柔的思绪啦,都随着肉体被火化成尘土而消灭……
  「灵魂与天国啊,都是不存在的呀。」
  证据就是,皓志从不来看她。假如他可以从天国看到人间,看到风早市街,他一定会来看自己的啊。或是干脆就不去天国,一直在自己身侧陪伴,保护自己的啊。
  不只是皓志。木太郎的儿媳妇,那可爱、多情的优音小姐,因为一个小小的感冒久治不愈,就突然过世了,走得很匆促。她是个温柔、现今社会不易看到的、天使般的女孩,也是三个小孩的好妈妈。那么善良的人,却离开得那么让人心酸,说明神佛果然是不存在的。既然优音没有回来人间,不就证明是没有天国与灵魂的,人死了就灰飞烟灭了。
  「不管怎样呼唤,都不会回来呢。」
  就因为灵魂是不存在的。不管爱得有多深,4了就结束了,烟消雾散。好像玻璃上的污垢被擦掉般。
  呗子想,如果像童话中,人死了脱去外皮肉体后,变成纯粹的灵魂就好了。那么,自己虽然就此死去,也一定可以与皓志重逢,或许也可以再见到小不点。那么全家还可以在世界的彼方一起生活啊。
  「啊,不过——」
  如果人死了心就消灭了,什么都无法再思考,那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吧。因为心消灭了,就再也不会感到寂寞,也不会因为思念无法相见的人而哭泣,更可以不用再做不可能实现的梦,譬如想要重拾幸福时光等。
  「生命短暂无常啊。」
  她笑了笑。既然生命终须死亡,又为何要出生?生命就像被风吹散而消失的尘土般,渐渐消失。不过,或许就是因为生命没有意义,所以在人间才会有很多生命络绎不绝出生,又纷纷像沙尘落下一般死去。或许就像海浪不断反复拍打沙滩,生命陡然降临,陡然消灭,就这样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而已。
  「生命真的是没有意义的吗?」
  假如生命最终要消逝,那自己或皓志,或是可爱的小不点的一生到底又是什么呢?
  「难道说那一段快乐的日子,是没有意义的吗?」




  假如自己没有与皓志结婚,他就会有更幸福的人生,说不定还会很长寿呢。在皓志死后,呗子已经不知多少次这样想过。
  她怀念在这个家中生活的日子。忍不住闭上双眼回忆,任由两行热泪无声地流下脸庞。
  那时候,丈夫在,院子里的小狗也在。
  百花绽放,随风舞动的北欧风格庭院里,仿佛住着小小的精灵们。
  春天时,樱花树像春天的女王般,伸长了开满花朵的枝条。
  那是沉浸于爱的日子。大概那些花花草草、一片片的樱花瓣,都是接收到的爱所变化而成的具体形象吧。
  体贴而不爱说话,经常露出温和笑容的丈夫所给的爱。
  自己接受了他无数的爱,却什么也没有回报给他呀!




  呗子突然发现额头上有一个冰袋。
  一个旧冰袋。不是自己家里的,应该是木太郎从他家里拿来的。
  房间里已经有些昏暗,似乎过了一段时间。看了看手表,发现快要傍晚六点。感觉时间流逝远比想像得快,又觉得怎么才过了这么点时间。
  「啊,原来是为我去拿冰袋。」
  难怪有一阵子没有木太郎的声息。
  发现厨房那边传来人的脚步声以及淘米声。呗子噗嗤窃笑。他在熟门熟路的厨房里替我做晚餐呢。这种事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不自然,只证明了木太郎与呗子从很久以来就是老朋友了。
  好像能微微听见音乐的声音,有人说话的声音,应该是从收音机传出来的。家中的收音机,就只有这寝室中的音响式收音机,而且很久以前就坏了;从厨房那边听到的,带着一点杂音,应该是小型收音机。
  听到声音,就放心了。
  啊,可能是因为这个家太冷清,所以他才把收音机带过来的吧。
  呗子很喜欢听收音机。木太郎与皓志也是。早期是AM调幅广播,后来则有FM调频广播。收音机,这小小的箱子,替火灾后什么都没了的废墟市街、为昭和年代努力复兴和平市街的人们、为呗子他们,带来了音乐与欢笑、新闻报导与体育广播,以及加油欢呼声、广播剧等许许多多的东西。
  从年轻到现在,好像活过了一路冲剌的年代。昭和年代的变化有相当的起伏与速度,进入平成年代以来,不管好事坏事,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令人想喘口气都不容易。
  呗子又叹了一大口气。以前经常陪伴自己的皓志与心爱的小不点,这些家人都不在了,自己一个人再也难以在这市街活下去。自己完全累了,可以休息了吧。就这样静静沉入棉被中睡着,变成没有任何感觉的尘土,消失在宇宙中也好。反正自己的人生又没有任何意义,存在与否都没有什么差别。
  那样的话,即使消失也……
  「你听得到我吗?」
  好像有人在说话。
  一个清晰悦耳、温柔的声音。
  怀念的、愉快的、响亮的声音。
  对了,如果院子里的樱花树可以开口说话,她想大概就是这种声音。




  窗户外面、纸拉门那边似乎有亮光。她觉得很奇怪,不是都过了黄昏时刻,接近晚间了吗?
  她好像听到了狗叫声。仿佛兴高采烈的小狗朝着自己吠叫,还依稀看得到它摇着尾巴,前脚拍地,张嘴在笑的样子。
  「……小不点?」
  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可是那分明就是爱犬还年轻、还很健康时的声音。
  她发现纸拉门上映着像光一般闪烁明亮的小影子。
  呗子站起来轻轻拉开纸拉门。
  「啊!」
  是樱花满天飞舞。
  庭院里飘舞着樱花花瓣。
  在北欧风庭院的中心,那棵俨然春之女王的樱花树,满开的花朵正在枝枒上绽放。
  树下,小不点在那里,是年轻有活力的样子,摆动着白色耳朵,尾巴都快摇断了。而在它身旁,皓志微笑着,表情有点腼腆,向这边挥着手。
  呗子发抖的手打开玻璃门。脚上只穿着长统袜便走进庭院。
  即便踏着草走过去,非常靠近了,但人与狗都没有消失。
  在满开的樱花当中,她仰头看着朝思暮想的人。
  他动了动嘴巴。
  可能是说「我回来了」,也可能是说「对不起」。小不点叫得太吵了,高兴得在两人周围猛兜圈子,所以听不太清楚他温柔的声音。
  不过,当他握住自己的手,凝视着自己时说的话,她却听得真切:谢谢你带给我幸福。




  当回过神时,只剩自己一人站在庭院当中。
  樱花树的枝枒上没有花开,只有枝条徒然随风而动。
  「是啊,现在是十月天啊。」
  树下当然没有皓志与小不点的身影。
  看着被小草汁液及泥土弄脏弄破的长统袜,呗子微微笑了。
  不过,那不是悲伤的笑容。她用手背仔细将眼泪擦掉,静静抬头看着樱花树。虽然没有开花,但她看得见盛开的景象。因为那是看过无数回的景象、因为是每逢春天都带来幸福记忆的景象。
  呗子将手放在胸前,然后再把手轻轻靠在侧歪了头的耳后。
  她想,回忆、声音,都没有消失啊。
  皓志的声音、话语、笑容,爱犬小不点的声音,全都留在这里。
  当然,这些在她死亡后也会一并消失。不过,她想,即使是终有一天会消失的事物,也不表示不存在也没关系。
  「不是有没有都没关系的。」
  曾经存在的事实,大家确实曾在这里,而且很幸福。在宇宙的时光洪流中,这或许只是一瞬即逝的事,但是,并非没有价值。
  「不是无意义的。」
  往日感受到的幸福,虽然逝去了,但不表示它没存在过。因为确实存在这心中。而且,小不点虽然衰老死了,也不表示它那比人类还短暂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不许这么说。因为它是那么的爱我们。
  呗子抬起头,闭上眼睛。在回忆中樱花盛开的淡淡的光里,呗子看见了丈夫的微笑。
  「他是幸福的呢。」
  她点了点头。将他想成不幸福,会对不起皓志,感觉一定会被他骂。
  「因为我是很幸福的。」
  觉得今生是很幸福的。
  自己与他都很幸福。
  她徐徐张开眼睛。手掌一张开,竟像魔法一样,掌心有一片樱花瓣。




  「鸡汤煮好了。」
  木太郎从走廊那边,口气似乎有点冷淡地对她说。
  「我也捏了饭团。刚好昨天买了好茶,所以也带来了。」他挥一挥茶叶罐子给她看。
  「啊,真高兴。」
  呗子笑了。她朝木太郎走过去时,问他:「饭团的材料是什么?」
  「有柴鱼片、咸梅,还有紫苏粉。」
  「肉燥味噌呢?」
  「因为是急着做的。你想吃的话,我明天早餐再做。」
  「说定喽?」
  「好。」
  「我明天吃过饭团,就要去已经很久没去,以前去过的医生那里。我必须请医生替我看一看腹部。」
  「你要去医院啊?」
  呗子仰起脸看木太郎,表情开朗的笑。
  「如果只是我多疑,就可以放心。假如是复发,就得早点治疗才好吧?」
  呗子想站上走廊,木太郎伸手拉她上来。
  呗子说了一声谢谢。
  「樱花的事,谢谢你。谢谢你为了我让樱花盛开。」
  木太郎笑了,表示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莉萝子与野乃实正好在从学校一起回家的路上。莉萝子牵着脚踏车,野乃实悠哉的走着,两人走在学校附近的老商店街里。她们两人每天都一起走到野乃实家附近再分开。
  这里与莉萝子家所在的大商店街比起来,是一个充满老爷爷老奶奶,带着乡土味,但是让人心情平静的商店街。经过的卖豆腐车正响着喇叭。一位买晚餐材料的妈妈牵着小女儿的手走过去。小女孩手上挂着不知哪里得来的蓝色气球。
  天空笼罩着黄昏时奇妙的蓝紫色光亮。在东方,地平线附近已经变成了夜晚的群青色。蓝色气球仿佛融入天空里。
  莉萝子一边与野乃实说话二边微笑看着那对母女。她想,自己在那样的年纪,也是让妈妈牵着手,拿着气球一起走的吧。
  突然,气球脱离小女孩的手,往天空飘荡而去。掠过行道树的法国梧桐,往天上飞。
  小女孩快哭出来了,她伸手向着气球,抬头仰望天空。
  莉萝子请野乃实帮她推脚踏车。她仰视行道树,用手摸着树。口中隐念有词的请托。
  于是,分明无风,但行道树的树枝自己动了起来。抓住了将要朝旁通过的气球线。那看起来就像只是一个偶然。不知道是莉萝子拜托了法国梧桐的人,一定以为只是气球勾到树枝。
  所以,到底是什么抓到气球的,知道的人,就只有莉萝子、野乃实,以及法国梧桐本身而已。
  莉萝子确认了气球挂在树梢,对小女孩说了声「好」,然后蹬着地面,一鼓作气爬到树上抓住气球,抱着它跳回地上。
  她一边整理裙子,一边弯下腰将蓝色气球交给脸上又惊又喜、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孩。
  「别让它再溜掉喔。」
  女孩向她道谢。一旁的母亲也低下头致谢。
  莉罗子用手摸着头,笑着说:「不用客气,没什么。」再从身旁野乃实手中接过脚踏车,快速离开。脸颊满是红霞。
  她本来就很害羞,接受他人道谢时总是手足无措。不过在她快步离开时,并没有忘了回头去看法国梧桐。
  她向法国梧桐投以感谢的眼光。
  「哪里,不客气。」传来小小声像风铃般的回答。
  那声音是没有人听得见的精灵之声。
  是很开心自己能帮上忙,让小女孩开心,而窃自欣喜的一棵树。




  在已放学的小学,花开桂正在办公室听班导师石田与他说明有关读书心得作文比赛复赛详情,也被老师褒奖了。
  老师在稍微有点杂乱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名为《绿拇指的男孩》、早期的法国作家创作的儿童书。
  「桂,再怎么说这本书都是很老的儿童书吧。我也是隔了很多年后才重读的。这本书在老师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已经是爷爷级的书了。」
  「嗯,这个嘛……因为我爸爸爱看书,所以我家有这本书。」
  「这样啊。如果是你们家,有这一本书倒也不意外。因为你父亲不管是文科还是理科,各方面都很博学。虽然如此,这本书的故事真神奇,讲的是能与植物是朋友,并叫植物开花的孩子啊。」
  「是啊,」桂发出微笑,「驱使像魔法的神奇力量,让植物开花,想让大家都幸福的故事……」
  老师抓了抓头。
  「嗯,我也很爱看书,小时候也看了很多书,不过,既然出现魔法或奇迹,那我比较喜欢用剑与魔法来战斗的故事。该怎么说呢?要说你聪明吗……」
  「我也喜欢剑与魔法的世界,使用超能力战斗的故事,所以我也看轻小说。不过,」桂有点得意的笑着说:「这本书的世界,对我来说是真实的世界。所以写感想比较容易。」
  「真实的世界吗?真不简单啊。」
  桂满脸飞红。到底他还是与姐姐一样,是个腼腆害羞的人。




  木太郎帮还在宽敞餐厅吃晚饭的呗子去浴室放洗澡水。途中,他从走廊看到院子里的樱花树。刚才一瞬间的盛开好似没发生过。
  盛开的一瞬,是老樱花树应木太郎之请而显现的特殊景象。说那是只为呗子而形成的特大魔幻花束也未尝不可。
  是自己、樱花树、院子,并且必然是皓志或白狗送给呗子的魔幻花束。
  木太郎停在走廊,有点得意的看着樱花树,突然微笑了。
  年轻的时候,这个国家还是宛若废墟的时代,他梦想着总有一天要送一束花给
  他所爱的人。像老电影中的镜头,以最美丽的花,系以缎带,送给心爱的女子。
  这个梦想不知在何时,变成了想送呗子最美的花了。没送成那朵像精灵羽毛般的蓝花,在悲伤中,梦想破灭了。
  那个梦想渐渐被自己遗忘,一直到现在,只是不断地替不同的人做花束,交给他们。
  不过,他想,以前的梦想,或许现在实现了。
  他心情幸福的微笑。




  过了傍晚的五点四十五分。
  是「黄昏时的花束」广播时间差不多要结束的时候。
  茉莉亚在麦克风前笑着说:「喔,今天的主题,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大家觉得如何?这两小时,相当热烈、愉快吧。」
  她将节目企画的樱子小姐递给她的一大叠传真拿到麦克风旁,高兴地甩动着以发出声响。
  「我们收到了这么多的传真,谢谢大家。」
  有城手上也拿着平板电脑,秀出寄来的一封封电子邮件,接着说:「今天也收到了很多信,嗯,谢谢大家。」
  「Twitter的留言好像也很热烈。大家都喜欢不可思议的事吧。啊,当然我也喜欢。」
  「哈哈,我也喜欢……那个,还有,」有城一边看着节目的Twitter时间轴,迅速扫视众多留言,说:「关于刚才茉莉亚小姐说的……」
  「欸,我说的什么?」
  「关于花听得到你的声音。」
  之前茉莉亚以清晰悦耳的声音,透过电波号召这市街的花盛开,说:「听到的话请开花。」
  「啊,是的。」
  「有很多来信说自己周围的植物开花了……快枯掉的花或树又活过来了之类的。」
  「啊,真好!」
  茉莉亚轻轻合起掌来,说:「假如发生了这样不可思议的奇迹,那就太棒了
  开始播放结束的音乐了。
  茉莉亚在麦克风前,露出像画一般的笑容,说出播报节目终了时的台词:「『黄昏时的花束』,黄昏时献上一束花。在昼夜交会的时刻,据说现实世界与梦幻世界会同时出现于市街。这或许是魔法、奇迹、不可思议的事可以存在的时间。假如有魔法,那祝福在您身上也会发生温柔的奇迹,抚平心底的伤痛,成为迈向明天的力量。」
  宁静的钢琴曲响起来了。
  已经到了天空渐渐被彩绘为华丽的紫色与蔵青色的时间了。
  围绕着播音室透明隔间的椰子树或蔓草,宛如守护着茉莉亚般,绿叶开得相当茂盛,而鲜花展示柜中,五颜六色的玫瑰或楚楚可怜的满天星、蕾丝花或天蓝尖瓣藤都高兴的开着花——在有城看起来,好像是高兴的开着。花,与自己以及听众一样,都在仔细聆听茉莉亚的声音和音乐。
  有城看着茉莉亚微笑的模样,不禁又看呆了,差点忘了要与她一同向听众说「下周空中再会」了。
  幸好赶上茉莉亚的声音,向听众们道别,对于茉莉亚没有发出声音只用嘴型在说「喂!」的微怒表情,有城边笑边搔头。
  结尾的曲子静静播放着,融入夜风中,渐渐淡出。
  千草苑中庭的桂花树,开着金黄星芒的花,花香也乘着风,将十月澄澈的空气染为金黄色。那色彩,总觉得像是幸福魔法,将祝福赐给人们,也赐给市街。











  夏日怪盗




  秋日天黑得快,方才还是红色夕晖满天,已渐渐变成紫红色晚霞了。
  火车站前有个中央公园,刚送完货的莉萝子,将脚踏车停在公园里的古老钟塔旁,下车后叹了一口气。
  她褐色眼睛望向钟塔旁的公园椅。被樟树枝叶环绕的木制公园椅,摆放在红黄交错的玫瑰拱门下,宛如绘本中的景色。现在,没人坐在那张很适合小姐或情人们的漂亮椅子上。陈旧的木制椅子徒然被街灯照射着。
  玫瑰虽可四季开花,但秋天的玫瑰开得特别美,向夜空展开她形状优美的花瓣,散发美好芳香。
  莉萝子又叹了口气,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一罐可可。
  「小莉,你送货回来了啊?」
  在贩卖机的亮光中,好友野乃实突然出现。
  今天是星期六,高中不上课。在旧购物篮里,有胡萝卜与洋葱,野乃实大概是去买晚餐材料吧。野乃实的爸妈都在工作,晚饭有时会由她来煮,而她的厨艺也很好。
  「你也喝可可好吗?」
  「好啊。」
  莉萝子将热呼呼的罐装可可拿给她,她从口袋里准备掏出钱包。莉萝子笑着摇摇头。
  野乃实注意到莉萝子的视线瞄向似乎很沉重的篮子,也笑着说:「今天站前超市的蔬菜卖得很便宜。」
  「你要煮咖哩?」
  「嗯。明天才要煮。我妈说她下班会去百货公司地下商场买熟食回来,所以我想今晚我只要煮味噌汤与沙拉就好了。」
  「真好。你煮的咖哩很好吃啊。」
  「我是要煮来当明天午餐的,你也一起来吃吧?我还想炸个猪排,做成猪排咖哩饭呢!」
  「我会去,绝对会去,我向你保证。」
  「好,那我就煮很多咖哩喔。」
  野乃实的妈妈在站前大楼的书店里担任每周两次的兼差店员。野乃实家经营一家小文具店,主要由父亲负责,但听说光靠这个要维持生活不容易。文具店与千草苑一样,都是战前就有的老店,绞尽脑汁为了维持店铺而进行多方尝试,比如以杂货、文具或书籍知识与人脉作为卖点,从事网路贩售。
  野乃实的爸爸想成为作家,他的文笔轻松潇洒,莉萝子是他的忠实读者,而且也视能与之谈论网路与电脑的莉萝子如同另一个女儿,相当疼她。因为莉萝子而来往的两家父亲也很合得来,现在已是好友。因此,花开家与真丘家两家的互动很频繁。所以,花开家的秘密,真丘家也都知道。
  那就是能像朋友般地与植物交谈这种有如童话般、但不管是谁都不会相信的特殊能力,因此也就不需刻意保密、或是无论如何都要隐瞒。然而,这能力也不能公开,所以花开这一代为了在平凡人当中生活,态度会含糊、或掩饰。
  然而,要跟朋友无所隐瞒的说出实情,自然会有所限制。莉萝子跟自幼以来的挚友野乃实就是这样。向她表白是在幼稚园失去母亲那时候,后来则是在小学时对野乃实的爸妈说出自己一家人的秘密。
  姐姐茉莉亚有对谁坦白说出秘密呢?还是对谁都隐瞒着呢?这点莉萝子并不清楚。反正问她,她也只是笑笑,不会告诉自己吧。
  弟弟桂好像还没有对任何人说出这个秘密。他本来就不爱说话,比起与朋友一起玩,他比较喜欢看书,所以有时也会担心他或许还没有遇到能够敞开心房的朋友。
  至于爷爷木太郎,听说他在以前就向他自小的至交、住在附近的矶谷夫妻说出自己的秘密。所以,像疼爱自己孙子一样疼爱莉萝子的矶谷夫妻——现在只剩呗子姨婆还活着i很自然的接受莉萝子他们是有点不一样的孩子。
  不只如此,身为散文作家的呗子姨婆,每当看见莉萝子与院子里的花谈论明日天气之类的话题时,会眼睛发亮地看着说:「真棒啊,好像魔法。」呗子姨婆个性浪漫,喜欢看国外奇幻小说,每次发现好书,还会从外地寄来给他们。她本来就喜欢送人东西,宛如不分四季的圣诞老公公,会送花开家的孩子们漂亮的衣服、好玩的玩具或可爱的杂货。
  「因为有了你们,所以我也感觉自己活在美好的世界里。」她曾这样说过。
  「社会是很残酷的。人要活下去,就有很多悲哀的事。有时会怀疑世界上有没有神,也会认为就算祈求不会实现吧!不过,看到能与花草树木交谈的你们,就觉得神毕竟还是存在于世上。」呗子姨婆的笑容很美丽,「该怎么形容呢?这个世上,能拥有这样和善、可爱力量的人,应该不是偶然的吧?我想这是神显现的奇迹,那种力量是祝福的魔法。」
  莉萝子很喜欢这位美丽慈祥的姨婆。她让丧母的三姐弟不感到寂寞,用自己的爱庇荫他们。不过,莉萝子还是会想,这世界上真有魔法吗?因为无论她怎么想,都会觉得如果真有魔法或奇迹,为什么天使般温柔的妈妈非死不可呢?
  幼稚园的那时候,就算莉萝子或是爸爸哭得多么伤心,妈妈还是离开了。虽然妈妈带着微笑离开,但她一定不愿意死去。当莉萝子亲眼目睹妈妈离世时,就认清了神不存在于世上。事实是,唯有双眼看得见的才是真实,并没有像绘本或童话世界那样快乐、美好的事。
  所以她认为非坚强不可。即使有愿望或希望,但只凭祷告、祈求,是不会实现的,愿望只能靠自己去实现。
  很久以前,在母亲葬礼那天,莉萝子仰头看着母亲火化后升上天空的烟,涌现这个想法,握紧了拳头,擦去眼泪。
  没有神,也许就没有天国。也许妈妈的灵魂就不可能看着自己。但是已经答应妈妈再也不哭了,因此得遵守坚强起来的约定。
  因为她认为,只有这件事,是自己唯一能够为慈祥的妈妈做到的事。
  是的,一定可以用某种科学来说明他们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吧!就像中古世纪所有被视为魔法的东西,在现代科学的检证下,都成了可以解释的事。
  变得不相信神、魔法或奇迹的小孩,是有点寂寞。像是空气变稀薄而呼吸困难、又像是自己孤伶伶一人不安的活在世上。想到终有一天自己也会死亡,化为尘土,像妈妈一样被火化,化为一缕细细飘上天空的烟而结束,眼前景物便都黯然褪色。还年幼的莉萝子虽然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但那时候盘据她内心的想法大概就是「绝望」,或是接近那种意思的字词了吧!也就是「反正存在终归成空,那活下去不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吗?」的意思。




  「小莉,我们坐下来吧。」
  野乃实在公园椅上坐下来,拉了拉夹克下摆,抬头看了莉萝子。
  她用温柔的眼神看往老的钟塔。
  「在六点整对那座钟塔许愿,愿望就会实现,对吧?正好耶,你看,还有五分钟。」
  「那个喔,好久没听说了。」
  「真的?……或许是吧。我也是过了很久才又想起来了。」
  罐装可可冒出轻飘飘的热气,野乃实笑了。「记得大概是五年级的时候吧?班上流行到爆呢!大家一起实验许的愿望究竟有无实现。」
  「朋友的朋友见到了梦寐中的演艺人员啦,好像有人被下咒之后死了啦,是吧?网路上有这种传闻。」
  莉萝子喝着可可苦笑,低下头来。「朋友的朋友」啦、「网路传闻」啦,典型的都市传说。她打从一开始就不信那种东西。
  野乃实重新戴好眼镜,盯着钟塔。
  「在钟声敲完六下前,将愿望在心里重复说三次就行,对吧?」
  「好像吧。」
  「时间好像够,又好像不够。」
  不久,时针与分针分别指着正下方与正上方。如外国教堂里的古老钟塔,清朗的钟声乘着秋日晚风,传向风早市街的空中。
  在钟声响毕前,坐在公园椅子上、低着头的野乃实,长长吐了一口气,张开眼睛,回望莉萝子。
  「许好愿了。念了三遍喔。」
  「太好了。」
  「我是帮你许的愿喔。」
  「咦,为什么?你许了什么愿?」
  野乃实笑着站了起来。仰头将罐装可可喝光,小心地放进垃圾筒里。
  「我祈祷你会发生很棒的事。」
  「唉,你不用特别许那种愿的。如果要许愿,祈求自己的事就好啦。」因为自己又不信那种东西。
  「回谢你的可可。因为我现在十二万分幸福,没有特别要许愿的事嘛。」
  就莉萝子所知,笑咪咪的野乃实是个很幸福的女孩。
  她因悲伤而哭泣的脸,只有在莉萝子告诉她自己母亲过世时看到。是的,除了那次外,她只有因看书、看到可怕的新闻报导或事故流泪而已。她是这样的女孩。「小莉,是我许的愿,、一定会实现的。」
  因为我相信那钟塔会实现我的愿望啊,野乃实笑容天真的这么表示。
  「只要在内心不断祈求,愿望一定会实现。」
  莉萝子有时会想,自己虽是出生在有点戏剧性的家庭,但却能成长为正经、开朗、有朝气的高中女生,也许就是因为身旁有野乃实。
  野乃实是莉萝子在彼此还是读幼稚园、年幼且语言表达能力还有限时,唯一亲口告知母亲死讯的好友。
  当野乃实一听到消息,立刻哭得涕泗纵横。莉萝子当时已下定决心再也不哭泣,而野乃实那天的眼泪,则好像在代替她流泪,那是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时刻。
  有时候非言语的眼泪,也可以明白一切。莉萝子在那时候明白了,眼前的野乃实,即使在长大成人以后,也会是自己的挚友。所以,那之后她告诉野乃实自己具有神奇的力量,而野乃实也很自然的接受了。
  野乃实常说自己是个一无长处的普通人。但莉萝子不这么认为。
  从不同一般人的自己看来,世界上有诸多不正确的事,有时会想与最让人讨厌的部分一刀两断。虽是高中生,但活在现代社会,看越多的书,在网路上接触越多的资讯,绝望的事也就越多。
  但她却没有想跟世界或人类疏离,一定是因为有野乃实在。即使某天遭遇让自己厌弃人类的事,只要有野乃实,自己就不会对人失去信心——尽管这样的想法她没有告诉野乃实本人。
  因为,莉萝子毕竟是个害羞又笨拙的少女。
  她抬头看一下钟塔。
  尽管自己认为现实世界既无梦想也没有魔法,不过她想,既然野乃实相信,那么世界某个地方也许真的存在着魔法和梦想。
  「提到这,」莉萝子说:「虽然与『很棒的事』有点不同,我倒是有一件很富戏剧性的奇妙往事。」
  「戏剧性的奇妙往事?」
  「嗯。是夏天时发生,有点奇怪的事情,我想我没有和你说过。我啊,遇见怪盗了。」
  「ㄍㄨㄞˋ ㄉㄠˋ?你说的怪盗,就是小偷?」
  「对,对。有一位头戴大礼帽,身披长斗篷、戴着单边眼镜的绅士,就坐在这张公园椅子上。手上还拿着拐杖。」
  「真的?太酷了。竟然有怪盗!」野乃实双手合十,眼睛闪闪发亮。
  「是『自称的』怪盗,至少他本人是这么说的。如果没骗人,那大概就是怪盗了吧。」
  「真酷啊。怪盗不是只存在于书中或动漫里才有,而是真实存在于世界啊!」「倒也不用说成好像妖怪一样。不过啊,从实际生活来看,那种异质性就是妖怪等级的吧。话说回来,你相信这种事?」
  「你也不认为是骗人的,不是吗?不管怎么说,我想,世界上竟然有与植物做朋友的人存在,所以有怪盗也不错吧。欸,帅不帅啊?那个怪盗。」
  莉萝子唉的一声,抬头看着夜晚的天空。
  「他说他只要稍微走一点上坡路就累,得撑着拐杖走路,不然腰会痛。」
  「咦?」
  「是位老先生呢。就算是怪盗也是已经引退的前怪盗了,最近因为某事才又重出江湖的。」
  「嘿!」
  莉萝子抬头看一下钟塔,开始讲述关于在夏夜遇见老怪盗、当夜就结束、带点小小冒险的故事。




  莉萝子本来就乐于,人,而且喜欢在对方不会察觉之下,不动声色地帮助人。
  她借助花草树木的力量,做了很多事。
  比如帮助差点跌倒的小孩;或帮忙遭抢劫而不知所措的大姐姐,逮住想骑脚踏车逃走的大哥哥。
  那个差点跌倒的小孩,是路边的紫阳花伸出厚蓬蓬的顶部将他接住的。小孩还以为是花偶然倒了下来呢。
  而至于骑脚踏车干坏事的大哥哥,则是被沿着路边墙上生长的野生常春藤缠绕,连人带车摔倒了。正在追赶那坏人的大姐姐,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心想坏人活该受报应。
  不管哪一桩,都是莉萝子拜托花草给予协助而发生的「魔法」。
  对读理科的莉萝子而言,虽然这是不明其原理的现象,却不知为什么,只要花开家的人向花草树木拜托,花草树木就会发挥本来不可能有的强大「魔法」,去救助人们。
  那情形,宛如本来就拥有强大力量的花草树木,不知为何,被规定无法任意行动,必须接收到花开家的力量与准许,才能欣喜万分的行动。




  因为是带有童话色彩的现象,花开家其他人好像将之理解为魔法。
  如果自己也能接受这就是魔法,并且是由祖先传承下来的力量,不就很幸福吗?莉萝子叹口气地想着。不过她也不会因为这是一种不易理解的现象,就否定自己与花草树木是「朋友」。
  因为从古至今,科学世界中就有许多「难以解释,但却真实存在的能力,所以难道不能发挥所用吗?」这类的事。
  莉萝子觉得,自己可以运用自己的能力,在暗中做一些愉快的事,那么就算不明白那力量的缘由也没关系,这样就好了。
  帮助别人是好事。还有能将自己的力量借给想帮助人的植物也是很愉快的事。
  那是个非常闷热的夏日夜晚,天上乌云低垂,似乎随时就会下起雨来。
  莉萝子在去补习班途中,发现有个可爱的大姐姐坐在公园椅子上。大概是准备回家的粉领族。她在路灯灯光下独自哭泣。低着头、抽抽噎噎的把鼻子都哭红了。那个夜晚暑气逼人,即便站着不动,汗也涔涔而下。
  中央公园是通往火车站、住宅区或商店街的捷径,所以人来人往频繁,她却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而哭泣着。为了准备秋天的开花期,夏季的玫瑰目前只有绿色阔叶与红色嫩芽。没有花朵的玫瑰拱门看起来是座单调、美中不足的拱门。
  莉萝子想,那个姐姐可能失恋了吧!自己虽然还没有那种经验,但看过同班同学或是附近商店街的姐姐那样哭过。
  虽然觉得她好可怜,但还是快步从她身旁通过。因为补习班上课时间就快开始,街上其他人也投以担心眼光的从旁走过。
  但莉萝子依旧很担心她,补习班一下课,便跑去公园。她一边希望大姐姐应该回去了吧,一边担心着。差不多已是行人渐稀的时刻。天气虽热,唯有或许感知秋天将近的虫发出微弱的声音。空气中荡漾着花草的甜美香味。
  时间已晚,女高中生不宜只身行走于公园,但莉萝子自幼以来,只要有花草树木的地方,就不会感到不安。反倒是那个姐姐比较让人担心。纵使公园是在车站旁的闹区,但在夜里能让坏人藏身的暗处依旧很多。
  当这念头驱使着她前往时,莉萝子已经用跑的抵达钟塔旁那张椅子附近了。
  莉萝子靠着高耸于公园内的樟树树干,躲在阴影中,暗暗窥望着大姐姐。她好像从刚才一直哭到现在。在还不是开花季节的玫瑰拱门下,蜷缩着身体哭泣,看起来像是孤伶伶的迷路小孩。
  「小姐,对不起!」莉萝子小声的叫。
  从远处轻轻地像猫一样招手。
  「……天色已经很暗了,你还是回家比较好。你看,公园里没什么人了。」可是大姐姐就好像屁股在公园椅上生了根,丝毫没有动静。
  仿佛在童话世界或民间传说里,哭了又哭,最后乏了而成为植物或石头。莉萝子在盛夏闷热的公园中,听着虫鸣唧唧,长叹了一口气。她想了一下,轻轻坐在夏日如茵的绿草地上。
  她用手轻触地面,感觉到生气勃勃的绿草如同漩涡般围住自己的手。透过它们,莉萝子将意念传达给公园椅旁的玫瑰。
  玫瑰立刻有了回信。
  好啊,我们试试看。
  开心的窃笑传回来,仿佛等一下要做的是极为开心的事,玫瑰淘气的笑着。
  「谢谢你们。」
  莉萝子小声向玫瑰道谢。
  草木各有其个性,也有所谓投不投缘。莉萝子特别喜欢与玫瑰花说话。她认为一定是因为家里种有玫瑰,所以习惯了她们那种随心所欲、雍容华贵的个性吧。
  没有人影,只有虫鸣声响。在那张旧木制椅上独自哭泣的大姐姐,在下个瞬间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因为,就在此刻,周围的玫瑰枝枒竟开起花来。
  惊讶之余,玫瑰一朵接一朵在她的眼前长出花蕾,花瓣缓缓绽放,芬芳盛开。宛如她是一位公主,眼看玫瑰在此为她开花,化为许多美丽的花环。那是只为她一个人发生的奇迹,只她一个人看得到的美丽花环。
  大姐姐脸上熠熠生辉,将玫瑰花拿在手上,放在手心,阖起眼睛,尽情将花香吸入胸中。
  没多久,玫瑰花环就像融入夜间空气中似的,变得模糊,最后消失不见了。四周只留下淡淡芳香。
  草木、花叶无法持久繁茂盛开。必须立刻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人以为刚才的情形只是一时恍惚。
  不久,睁开眼睛的大姐姐,发现已经没有开花的玫瑰了。但她似乎觉得那很自然,隐约可以看见她在微笑。
  到目前为止,莉萝子暗中观察过许多次花草造成的「奇迹」,看过许多次人在奇迹发生时的那种表情,他们一定理解刚才发生的事不寻常,是超自然现象吧。大姐姐看来比较有精神了。她用双手擦干眼泪。
  就在那时,发生了一件让大姐姐完全忘了哭泣的事。
  黑暗中,一件灰色斗篷轻飘飘张开,无声无息从天而降。
  莉萝子吃了一惊。她感觉非常敏锐。不可能有人会这样突然出现在眼前。披着那件斗篷的人就突然这么出现了。
  那个人以温柔而低沉的声音,向坐在椅子上的大姐姐问候。从莉萝子这边只能看见那人的背,说话方式听起来很绅士。
  在这么晚的时间,从远处看到的那个人,不只披着灰色斗篷,还戴着一顶搭配斗篷的大礼帽,真的很奇怪。莉萝子忍不住站起身,向两人走去。
  莉萝子假装是刚好路过的女高中生(虽然是在很不自然且很晚的时间),想不经意的出现在两人面前。
  但是——
  她回头看到穿斗篷的人,大吃一惊。
  开始是那一身打扮,不管是像怪盗一样戴着单边眼镜,或者是,穿着老式斗篷与同款西装、戴着手套的手上拿着拐杖,看起来若不是怪盗,就是魔术师。接着是,相较于年轻悦耳的声音,却是脸上有满满皱纹的老先生。
  然后是……
  「——三角屋玩具店的爷爷?」
  穿着斗篷的那个人,竟是从小就很熟悉的玩具店老爷爷。
  在路灯下仔细看时,他额头的汗珠亮晶晶的。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他竟在这么燠热的仲夏夜,穿得那么厚。
  「你在做什么?都那么晚了,你还打扮成那种像怪盗的模样。」
  「唔!」戴着单边眼镜的老先生,一副语塞的表情。露出有点不自然的笑容,说:「你一定认错人了。我才不知道什么三角屋玩具店呢。哼,真是的!」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虽说莉萝子长大后就没再去过玩具店。不过,小学时很喜欢去三角屋玩具店。每次经过商店街,都会被橱窗的换装娃娃或布玩偶所吸引,放学回家路上,也会去买糖果、弹珠或是买编织用的棉绳。夏天家人会一起去买烟火。那家店如其名,是个座落在小小的三角形土地上的三角窗老商店。木作架子上挤满了塑胶模型、魔术道具或各种琳琅满目的东西。
  在店内总是用微笑,开心地欢迎小朋友的店主人,老先生的笑脸,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那是一张慈祥但却有点谜样的笑颜。
  「因为,爷爷……」
  「我不是爷爷。我是路过的怪盗。」
  「啊?」
  莉萝子大喊一声,赶忙把话吞回去。因为她记起忘记哭泣,正趣味盎然看着他们俩对话的大姐姐了。
  「啊,嗯……」
  披着斗篷的老先生给大姐姐一个微笑,伸手到灰色西装胸前口袋,拿出一条白色手帕,作优雅地递给她。
  「请用。」
  「咦?」大姐姐顺势接下手帕,但忍不住瞪大双眼,呆望着老先生的笑脸。
  老先生露出温和的微笑,慢慢地说:「这么晚了,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不应该一个人在哭。你快点擦干眼泪,回家去吧。」
  「谢谢你。怪盗先生。」
  大姐姐用手帕拭去泪水,笑了。在膝盖上紧紧握住白手帕说:「没事了。好的,我马上回家。」
  她轻轻笑了起来,自言自语似的说:「大概是哭过头了吧,脑袋昏沉沉的。就好像作了一个梦……哦不,也许是真的作梦。今晚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因为我看到拱门的玫瑰盛开。这里的玫瑰啊,与我回忆里的一样美丽。是我在很幸福的那段时期观赏过的。」
  「真的啊?你看到玫瑰开花了啊?在盛夏的这个晚上?」老先生声音柔和地重复她的话。
  大姐姐用求助的眼神望着老先生。
  「我看到了啊,真的!」
  老先生看了莉萝子一眼。接着,转向大姐姐说:「那种事也是有可能的。以前不知道在哪里听过,无论是谁,一生中至少会遇到一次魔法。假如你看到玫瑰开花了,那对你来说一定是仲夏夜梦,是个奇迹的夜晚吧!」老先生有点装模作样地翘起嘴角,给她一个微笑。
  那时,莉萝子完全忘了他是玩具店的老先生,有一瞬间,被他的表情迷住了。没错,在那一瞬间,怪盗装束确实与他很匹配,看来跟故事里的怪盗一模一样。「是啊,」大姐姐笑了,「那一定就是魔法吧!」又小声加了一句:「如果有这么美好的事,那失恋哭泣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一颗泪珠滴了下来,她赶紧擦掉,徐徐站起,将手帕还给老先生。她轻轻举起手上拎着的包包,说:「我没事。我还拿着呢!」,
  脸上已经露出舒畅的笑容了。莉萝子想,这一定是她原本的笑容吧。
  姐姐踮起脚看了一下钟塔面。
  「哎呀!这么晚了。再不回家,就没公车了。」
  她笑着说:「再不快一点回家热敷眼睛,明天上班就会是张可怕的脸了。」
  「那个,我是刚好路过的高中生,」莉萝子对大姐姐说:「我知道用冲泡过的洋甘菊茶包,放凉后敷在眼睛上好像很有效喔。」
  「洋甘菊?」
  「是最近颇为流行的香草。超市或便利商店也有卖唷。是带有苹果香味的白色花茶,没有咖啡因,所以睡前喝也没关系。」
  「谢谢你。」大姐姐嫣然一笑。「难得你的好意,我就去买吧。」说完,突然有些腼腆,向莉萝子与老先生轻轻点头,便快步走出公园了。
  莉萝子看着她向大马路走远了的背影,苦笑起来。
  心想,她总算是回过神了。
  如果是一般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深夜的公园,还将失恋这种个人隐私讲给素未谋面的人听(其中一位还是诡异可疑的怪盗),当然会想逃离现场。
  「因为,那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啊……」
  在仲夏夜的公园里,看到好像只为自己而盛开的玫瑰花等事。冷静下来后想想,自己大概看到幻觉啦;或者是不是哭过头而头脑不清楚了呢?应当会感到害怕。那位姐姐快步离开公园后,头脑也还一片混乱吧,现在也一定还忐忑不安地回想今晚发生的事。
  但是,今后她一定会多次回想起今晚遇到的事。想着可能是梦,又或许是错觉。回想起玫瑰花围成美丽的花环,围绕着自己,像在祝福般;回想起怪盗装扮的老人温柔地将白色手帕递过来,告诉自己世上有魔法。
  还有,回想起洋甘菊茶包对哭肿的眼睛很有效的小常识,
  「之前在站前的超市有看过洋甘菊茶……」
  莉萝子一边想着不知大姐姐是否会买,一边回头看着怪盗装扮的老人。
  「好啦,三角屋的爷爷,为什么做这身打扮?」
  老先生哈哈大笑。「对手是据说会使用魔法的花开家小莉,看来我怪盗的真实身分也难以隐藏了。服了你了,我认栽。」
  「我可不用什么魔法喔。」莉萝子双手环抱说:「就算不是我,只要是这市街的小孩子,任谁都会想到是三角屋的爷爷。」
  「真、真的?」
  「嗯。」
  「……这样啊!」
  老先生失望地垂头丧气,大声叹息。
  「比起我还年轻、活跃的时期,现在姿势变差,手脚肌肉也变硬,自己也在想可能与这身打扮不配了……」
  「……什么是『活跃的时期』?」
  老先生向她眨眼使眼色。
  「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是怪盗呢。」
  「咦?」
  「那是我在这个街上开玩具店以前的事了。我曾经是行遍世界,到处作案的怪盗。」老先生将手叉在腰上,做了一个英雄似的姿势。但随即又扶着腰,笑着说:「腰好痛啊!」
  「在我年轻时,也就是昭和年代,这世界确实有怪盗。传说中的神偷大盗在世界各处神出鬼没,盛大出场,展开冒险,我也是其中一人,大肆活跃于全世界。我从许多国家的有钱人豪宅,或是博物馆、美术馆,偷出无数的宝物。」
  「你骗人。」
  「我没骗你。下次你去问问你爷爷或是呗子。他们应当知道以前有个名叫『灰色之鹰』的著名怪盗,那就是我。」
  莉萝子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看到老先生表情认真,加上她从以前就对老先生很有好感,姑且就先相信他的话。就算认为眼见为凭、不相信幽灵或神存在的莉萝子,也愿意相信有怪盗这类人物的存在。
  自幼丧母的莉萝子,在商店街人们的关爱下长大。尤其是这位三角屋的爷爷,对她很亲切。不知为何,老先生没有家人,一个人生活,他住在狭小店铺柜台后面的房间,二楼则当作仓库。小时候,莉萝子问过老先生:「爷爷,你不会孤单吗?」不像花开家,母亲虽然不在了,家中还是很热闹,客人也很多。两相比较,独自生活的老先生似乎很孤单。
  记得那时候,三角屋老先生的表情很平静,微笑着回答:「这个嘛,普通啦。」后来听爷爷木太郎提起,三角屋老先生与他和呗子姨婆同辈,都是在昭和年代的战争后,在废墟中长大的孩子。
  唯一不同的是:木太郎或呗子的家虽被战火烧毁了,但家人都平安无事。而三角屋老先生的家人都死去了,剩下他孤伶伶的被遗留在废墟上,吃了许多苦才长大。
  「一个人挣钱,买土地,盖店铺,凭一己之力开了玩具店。实在不简单。」
  爷爷好像有点敬佩三角屋老先生。
  不过,三角屋老先生好像不常与爷爷木太郎打交道。不只是爷爷,与商店街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平常见面只是笑着点头致意,也不寒暄。虽然他会如期参加集会,但很少发言,多半是倾听。最神秘的是,有时他会突然关门不做生意,不久后又开门营业。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要去哪,就出门旅行了。没人知道他会去何处,但传闻他不只在国内,好像有时也远赴外国。
  在三角屋时,即使老先生笑容满面,也经常是独自一人。不过,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小朋友,眼中总充满疼爱之意,街上的小孩子们都非常喜欢他。
  三角屋玩具店,是街上小朋友们的聚会场所,也是学校或补习班放学回家途中,常会去玩的地方。就算没有买东西,老先生也还是随时欢迎小朋友。
  曾是那些小朋友之一的莉萝子,却不知在何时便不去店里,即使如此但她还是愿意相信从小就喜欢的三角屋老先生。
  「那么,你到底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打扮成怪盗出现在中央公园呢?」
  「哦,你相信我说的?」
  「看你怎么回答罗。」
  三角屋老先生「嗯」了一声,戴着手套的手摸着单边眼镜,轻轻闭起双眼。
  「因为要以怪盗身分把一幅画还给它原来的主人。所以我才穿上这套已经很久没穿的正式服装。」
  他用手臂撑开斗篷,让风进来,然后用手帕擦干额头上的汗。
  「唉,今晚实在闷热啊。」
  旧款式的西装、斗篷看来都做得很扎实,莉萝子想都不想也知道那的确很热。
  「你要去还画?」莉萝子反问。
  老先生拿着手帕掮风,说:「自从金盆洗手不干后,我就将我在怪盗时所偷、还留在手头的东西,悄悄的拿去还给原主了。」
  莉萝子突然怀疑,莫非这就是老先生有时关起店铺,出外旅行的原因?
  虽想否认这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逐件归还到现在,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宝物,就是这幅画了。」
  老先生从斗篷里拿出用布裹着的一幅小画。
  「其实只有这幅画啊,不是我偷来的。是我以前还年轻的时候,在赃物交易的黑市看到,很喜欢才买下来的。」
  「黑市?」
  「就是小偷将赃物拿去贩卖的市场,在中东某城市有个秘密市场。当时全世界的小偷都将赃物拿到那里,买卖的都是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和怪人。」
  「啊,我知道了,因为卖给一般的商店,会被发现是赃物吧?」
  「没错。赃物也无妨,或者不如说想要的就是赃物,就是那类坏家伙聚集的地方。」
  「不可怕吗?」
  老先生笑着摇头,说:「因为我也是坏蛋之一。当时,我第一眼看到这幅画就非常想要,虽然根本不知道是谁画的,但还是买下了。」
  老先生将包着画的布取下。在黑暗的夜晚、路灯光线下,微微浮现的,是一个漂亮女人的画像。不知是哪一国的人,大概是东方人。黒色长发美女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穿着淡紫色长连身裙,正面地露出笑容。窗外是水蓝的天空与海。空中有海鸥飞翔。
  让人一惊的是,她的表情看来总觉令人怀念,是那种让人想一直凝视的笑容。
  莉萝子很喜欢画。或者说,花开家的三个小孩都喜欢绘画。因为父亲兴趣多元,尤其喜欢画画,小时候就想当画家或漫画家,现在本事也不输专业画家,作画起来挥洒自如。三个小孩虽然没有得到他的真传,但各有自己喜欢的画家或插画家,或拥有画册。
  从小就赏画的缘故,莉萝子知道那是幅好画。一直看着那幅画,便能渐渐明白为何会受到那幅画吸引了。
  这幅画很像母亲,有着她记忆中母亲的笑容。还与父亲画的许多张母亲生前的素描、画像或肖像很相似。
  并不是指脸形轮靡相像,画作氛围也不像。莉萝子的妈妈虽然体弱多病,但表情一直都很开朗,笑的时候很有精神。但是这幅画中的人虽然在笑,却带着哀愁,带着虚幻的感觉在笑。
  不过,还是很相像。大概是因为画中女子観望的眼神吧,感觉无限温柔。
  那大概就是「妈妈」的眼睛。其中有着「妈妈」这样的人特有的眼神。
  三角屋的老先生凝视着这画,静静露出微笑,说:「就是遇见这张画呀,改变了我的人生。」
  「起先,我只是觉得它很美,非常吸引我而已。但是,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后,每天凝视着它……看着看着之间,逐渐产生变化。
  「那时候我没有家,因战争失去所有家人而独自过活。反正没有要回去的地方,也没有等候自己的人。反复偷了卖、卖了偷,在世界游走,住漂亮的房间,自己也认为那样很好。不是做正经的工作,即使发生什么而死去,也不能怪谁。即便这样,我还是觉得不会留下麻烦的生活很好。无拘无束,潇潇洒洒,不是挺好的吗?
  「可是,不知何时开始,却慢慢变成会对这幅画道早安和晚安的生活了,变得会向她诉说心里所想,以及往事回忆……这些话是已经许久没有对任何人说的。因为早就习惯自己一人,虽然自夸是有名的怪盗,实际却只不过是不敢光明正大行走在阳光底下的贼罢了。
  「有一天晚上,我告诉画中女人我小时候的事,自已曾是日本某个城市的幸福孩子,家中有当老师的父亲与美丽的母亲,聪明的大学生哥哥,以及可爱的妹妹与弟弟。我家虽然又小又旧,但有很多书、绘本、唱片与玩具。但是因为那次战争,我失去了所有。出征的父亲与哥哥再也没有回来。爸爸在遥远的战地饿死,哥哥则在被送往战场的船上遭潜水艇攻击,和船一起葬身海底了。
  「温柔的母亲与弟弟、妹妹,被空袭造成的大火吞噬而亡。逃出那场大火的我,与家人死别,只有自己获救,被遗留在废墟中。虽然战争很快就结束了,但还是小孩子的我却被独自留在战败后的日本,没有钱,也没有可依靠的人。附近邻居与亲戚都因空袭死去了。
  「所以还是小孩的我就变成了小偷。从拥有食物、衣服或钱财的人那里偷东西来维生。不这样做,我就无法存活。
  「不,不只是那样,我大概是想要复仇吧。想要伤害人,杀人,破坏东西。向夺走自己的一切的『某人』,或许是神啦、命运啦之类的复仇。因为那不可能达成,所以就偷伸手可及的东西,伤害人,抢夺。而且,或许我也想要变得强大,即使在这废墟上成了孤伶伶的一个人,也要比任何人更强,想要成为像猛兽一样强的人。
  「当我对画诉说这些时,无意中冒出『我累了』。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那种念头,而且说起来,在那一瞬间前,我自己觉得活得很快乐:年轻、自由,有体力,有钱,吃穿都不用愁,安稳的睡在有屋顶庇护的暖和地方。是喧腾全世界的怪盗,最擅长让有钱人害怕。可是啊,当对着画像喃喃自语『我累了』,自己的耳朵听到这句话的刹那,自己也觉得累了。对于自己一人生活,对于偷盗、抢夺、要伤害人,对于无法在太阳底下光明正大行走,对这些事感到累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被画上的笑容吸引了。哦,不,说不定是一开始我就知道了。那就是画中的女性很像我的母亲啊。很像我那被烧死于火中的母亲。唉,说真的,我母亲并没有这么美,而且是一生起气来就很可怕。不过,我想起了她也是拥有像这样温柔笑容的。
  「一旦想到这就是母亲,想到已经失去的她就在这里,我就痛苦得心如刀割,觉得会被母亲贵骂到底在干什么!她会骂我:你在什么地方干些什么事啊?」
  三角屋的老先生笑着,眼中却泛着泪。
  「我想起了小时候,早上满溢着阳光的屋子。父母亲在,哥哥、弟弟、妹妹也都在,大家围着饭桌欢笑。我自己也笑着。我想我再也回不去那里了。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完全堕落为不洁的人了,再也回不去那个明亮的地方。
  「在那一刻,我决心不再做小偷。我想做一个不会让家人蒙羞的人。那个屋子已经没有了,家被烧光,家人也死了。但是呢,即使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即便明白再也无法见到家人了,我啊,留下来的我,只要家人团圆的欢乐景象还在我心中,就要好好活下去。因为在大家已经不在的世界里,只有我还活着。」
  老先生郑重的将画包起来,抱在胸前,抬头看着夜空。
  「在那之后我就不干小偷了。我在外国勤奋工作,把钱存起来,回来日本,回到我小时候住的市街,开了一家玩具店。
  「因为那个时候,正好是日本生产许多可爱玩具的时期。上发条就会动的狗狗布偶、蒸气火车头、换装娃娃、在音乐盒里跳舞的芭蕾舞者等很美的玩具。我采购这些玩具,珍惜的贩售。同时也让我想起家里原本有的布玩偶或外国娃娃已经完全被战火烧毁。好想买这些玩具给死去的弟弟与妹妹。每当街上的小孩来我的店里,看到他们高兴的抱着玩具回家的模样,心情都变得很幸福,仿佛拿玩具给已经不在的弟弟妹妹。」
  喔,原来是这样,莉萝子恍然大悟。
  三角屋的老先生总是用温柔的眼神看自己或街上的小孩子们。原来那是看着他已经不存在的家人。
  「嗯,我的人生是幸福的。我本来是个坏蛋,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但是,我决定在商店街开玩具店是正确的。我也受到千草苑的老板、你爷爷木太郎很多的照顾。有机会,请帮我转告他说我非常谢谢他。」
  「好了,」三角屋老先生抬头看一下钟塔,「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免得太晚了。」
  他扬起灰色斗篷,开始慢慢往公园暗处走去。
  「这张画的主人就住在商店街后面的住宅区。我要到那边去。」
  老先生应该有点年纪了,没想到迈开的脚步很快。莉萝子在后面追赶着问:「哪一家?」
  那一带离自己的家不远,也是呗子姨婆家所在的区域。莉萝子时常会到那边送货,爷爷去修整庭院的时候,她也帮忙提东西过去。因为那一带有许多大庭院的宅院,老顾客不少。
  「有一位叫作十六夜美世子的有名画家吧?这张画好像是她年轻时画的。」
  「咦?」
  如果是那个人,莉萝子知道。知道她画的画,也知道她家在住宅区。只不过……
  「真的是她画的吗?要怎么说呢,画风完全不一样啊。」
  就莉萝子所知,她的画不是这类型的。印象中,她的作品虽然美,却像是用冰做成的花,冷冷的,带着人工之美。
  十六夜美世子是著名的插画家,现在年约六十岁。年轻时以绘制都会、漂亮的画风而著名。她本来替杂志或书本画插图或做设计,天分被发掘后,开始替化妆品或流行商场画广告海报,之后还替外国电影或舞台做美术设计。莉萝子之所以知道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家里有一本她的旧画册,是父亲以前买的。根据书后的说明,她是位神秘的画家,鲜少出现在人前,交友关系也不明,所以长相、声音如何,几乎没人知道,是充满谜团的人气插画家。
  原本居住在大都会的她,搬来风早市已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莉萝子知道起初好像是为了布置画室而买下那旧座宅院,至于为何知道则是因为替那画室建造庭院的就是爷爷木太郎。
  只是,根据传闻,她似乎性情乖僻,不喜与人交往。搬来以后,与附近邻居没有什么往来。尽管宅院里的灯到了晚上会亮起,窗户那边也可以看到有人影走动。
  但是,却似乎没人看过她离开宅院,或在附近散步购物等。她闭居在宅院深处生活。插画工作好像只要有网路就可以处理。可能也因为这样吧,她便不外出了。
  毕竟那座宅院就在这附近,而且有点醒目,每次经过时会忍不住往那边看。
  那栋宅院宛若童话里玫瑰公主的城堡,被玫瑰花丛围绕着。栽种后就随心所欲伸枝展叶的玫瑰枝条,围绕宅院,攀越墙垣,像铁丝网般扭来扭去。未经整理的玫瑰,老枝坚硬如石,其剌如铁。未加修剪的枝叶茂盛生长,因为没有施肥,所以几乎不开花,有些还生了病,干枯、腐烂了。
  莉萝子听爷爷说过,因为感到惨不忍睹,还曾去敲过十六夜女士家的门,告诉她就算不收费也没关系,希望能让他修剪整理。十六夜女士似乎曾走到门边,但一句话也没有回应。
  三角屋的老先生长吁一口气:「到底这张画的主人是谁,因为不是我自己偷的,所以一直都不清楚。得开始着手调查,才知道谁在何时弄到手,怎样来到黑市。毕竟是陈年往事,而且关系人不管怎么说到底都是坏蛋。像我这样金盆洗手的怪盗,即使透过人脉,费一番努力去査,也不易得到情报。花了几年、几十年,调查来调査去,终于査出这画被偷走的来龙去脉,以及是谁的画,但这已是最近的事了。说真的,我觉得能够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査明事实非常幸运,我有好几次都想放弃了呢。」
  古老住宅区的石板路,路灯光线穿过路树,洒下微光。穿着与季节不符长斗篷的三角屋老先生不禁笑了。
  「然后啊,我一直在找的画的原主人,无巧不巧,竟是住在周一个街内,走路就可以到达的地方,这幸运到让我开心。之后我好好地想过,觉得这就是命运吧!」
  「命运?」
  街灯下,老先生停下脚步,拄着拐杖唉唉叫「实在是上了年纪」。然后边笑边扶着腰。
  「以前哪,这么点上坡路,一口气就冲到底的。」
  他神情有点落寞,叹了口气,又开始慢慢走着。
  「虽然迄今为止费了漫长的岁月,这幅画终于可以从遥远的国外回到真正的主人身边了。一想到这画能得其所归,我在其中也帮上了一点忙,就觉得开心。自己这个坏蛋,能够做这样的善事,那么从前干的坏事,也稍稍可以获得一些原谅吧。也许,神毕竟是存在的,眷顾着我呢。」
  莉萝子什么都没回答,默默踩着石板步道走着。夏天的住宅区,荡漾着夏季的各种花香。尤其今晚,茉莉花香洋溢在晚风中。
  不久便走到十六夜女士的家了。因为目的地只在附近,所以莉萝子不知不觉就跟着过来,但,她还是回去比较好。
  继续跟在老先生旁边,说不定顺着情势发展,也能在归还画作时见到十六夜女士,可是,她不过是附近邻居、有过生意往来的圜艺师的孙女而已,这样似乎不太妥当。
  当然莉罗子也很好奇十六夜女士是怎样的人?能够画出那么美丽的画作,本人也一定也很美吧。而且也听爷爷说过,她是位美人。
  「……实在很令人好奇啊。」莉萝子在嘀咕。
  她心情无法纡解,心中满是疑团。
  对莉萝子来说,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在昭和年代的战争后,当时在废墟中长大的孩子们,吃了许多苦头。爷爷或呗子姨婆,一有机会就与她讲述这些事,告诉她那个时候有许多小孩失去了家与家人,因此,或许就如同三角屋老先生说的,也许的确有人过着非法的生活方式吧。只不过,说三角屋老先生当时的职业是怪盗,这就让人觉得有点那个,实在太那个了。
  玩具店的老先生很会编故事,也很会哄骗小孩,一起闹着玩。在像现在的夏日时分,最喜欢讲鬼故事吓人,害得小孩们在店头哇哇大哭,还有这类往事呢。
  「但是,唉,还是到这里为止吧。」
  莉萝子自顾自点点头,在被玫瑰围绕的宅院前停下来,准备与怪盗打扮的老先生说再见道晚安。只是略微不放心的是,有人在这么晚的时间才去拜访人家的吗?不过既然是怪盗,那也不意外吧?所以莉萝子只说一句:「那就……」话才说到一半,当她转身面对老先生时,她听到背后如波涛扑涌而来的玫瑰的声音。
  「帮帮我们!」
  「借给我们力量!」
  「枝条生长成这样,剌也长成这样了。」
  「缠在一起,我们都动不了!」
  「帮帮我们」
  「必须帮助里面的人!」
  像合唱一般的声音,当然只有莉萝子听得见。她回头看宅院。
  让她忧心的,是玫瑰担心「里面的人」。里面住的是宅院主人十六夜女士吧?莫非她有危险?
  莉萝子向宅院那边看去,房间的灯亮着。应该有人在吧?
  可是,她发现玫瑰的枝条延伸至地面,门上也纠缠了许多。
  「……这个样子,不是没办法开门吗?」
  她用手触摸玫瑰枝条与门。不知住在里面的十六夜女士究竟是怎样生活呢?
  莉萝子忽然心中一惊,并不是灯亮着就保证屋里的人健康活着。
  她以两手抓紧冰凉的玫瑰枝条,心中强烈的祈求:「拜托你们动起来!」
  感觉到某种力量通过神经、肌肉,从自己的内部往外,流往玫瑰花丛。
  她接收到了以她的力量为能量,玫瑰们兴高采烈地想要行动的心思。
  这种状况,或许可以当作植物本来就拥有动的力量,却因某种规定而不能动,当它们得到「许可」指令后,便能顺利行动。也可以认为,好像是只差一点力量就能动作的巨默或机械,得到莉萝子的指令,准备要往前跨出的样子。
  在夜深人静的住宅区内,满覆这栋宅院的玫瑰花丛像波浪般涌动,玫瑰剌彼此摩擦发出吱喀吱喀声,企图要站立起来。
  纠缠于大门与玄关的枝条立起,彼此分开出间隙。不久,从大门朝玄关方向,形成了一道玫瑰花的长拱门。
  「这是魔法吧?」站在后面的老先生说。
  他的声音柔和,低声的说:「小莉,你能够做像魔女一样的事啊。我还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说过有关花开家族的事了。当我说着羡慕像是童话故事的力量时,母亲就对我说:『可是相对来说,他们一定也很辛苦吧,孤独、伤害也很多吧。拥有普通人所没有的力量,一定是那样的。你要对他们友善喔。』」
  「也不是那样的,也有很多愉快的事呢。」莉萝子背对着老先生说:「你看,像这样,花会听你的话。好了,我们过去吧,不快点过去,通道会再封闭起来。」莉萝子与老先生每通过一道拱门,背后就嘎吱作响,玫瑰的枝条闺了起来。最后到达的,是一个上面有雕花、古色古香的木制高级门扇。但被玫瑰枝条刮到,积着灰尘,满是白色伤痕。在玄关前亮着的小灯的门前,莉萝子按了门铃,问道:「晚安。请原谅那么晚了还来打扰。啊,十六夜老师,请问您在家吗?」
  她仓促间想到,自称怪盗的老爷爷所说的话,不管是真的还是编造的,还是由自己负责开口比较单纯吧。虽然,在这种时刻,有素不相识的人前来拜访显得很没常识,但比起突然报上名说「晚安,怪盗来拜访你了」,没常识感觉上还是好一些。
  总之,得先确认里面的十六夜女士是否平安无事。因为有可能是性命交关的事情。
  这时,在宽阔的房子里,好像听到渐渐接近的脚步声。似乎正在下楼梯。那脚步声总觉得欠缺平衡,像是拖着脚步的感觉。
  莉萝子与老先生互看一眼,将耳朵贴近木制门扇,等候脚步声的接近。
  「是谁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声音让人感觉清澈、知性而高雅,而且听起来很有精神。
  「我是千草苑花店的二女儿,花开莉萝子。以前我爷爷曾经为您工作,替您建造庭园。谢谢您的照顾。」
  听见仿佛记忆起什么的「啊」的一声。
  「我才是受到你们很多的照顾呢。谢谢你们那时候帮我种了很多玫瑰……花店的小女孩,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时,门后的脚步声与声息又更加接近了。
  隔着厚厚的木门,可以感觉到她正透过门上的小孔在看自己。
  此时,三角屋老先生矫捷地移动到前面,解开包裹着画的布,举给可能就在门那一头的十六夜女士看。
  「我帮你把画送来了。」
  十六夜女士似乎大吃一惊,门锁喀嚓一声打开,就在那时,枝叶长到门边的玫瑰静静地动作,帮忙主人慢慢打开木门。
  玄关不断闪烁的老旧灯光下,她穿着室内拖鞋,站在积着一层灰尘的水泥地面上。穿着一件像长洋装的室内服,上面再套着一件蕾丝长袍。表情很吃惊地看着这边。
  「画……这张画,你怎么会有这张画?你是谁?」她抬头问三角屋老先生。
  果然是一位美丽的人,很像画中人。不过,她左侧的脸与左手有一片淡淡的烧伤疤痕。她站得不平衡,仿佛在护着身体左侧。
  然而,她的双眼,那色泽透亮的眼珠,却笔直看着那幅小小的画。




  她一边请两人到二楼的房间去,一边解释说:「虽然一楼有客厅,但我最近很忙,都没有打扫。」
  楼梯上面的空间是十六夜女士的工作间。配合天井挑高的房间,装有两个巨大的液晶荧幕,MAC电脑将美丽的图画显示在上面。大概是正在绘制中的画。
  她请两人坐在工作桌旁的旧沙发。请他们喝用电热水壶泡的红茶。
  莉萝子首先对这么晚还来打搅,说了声抱歉。
  十六夜女士笑了,说:「我啊,是夜行性动物,晚上不睡觉的,所以这个时间对我来说反而好。天还亮着的时间,我多半在睡觉。刚才也还在工作呢。」
  她说因为有很多要与国外合作者商量的事,所以晚上醒着反而比较方便。
  又说自己不常外出,家里有个大冰箱,地下室还有一个很大的储藏室,所以每年只要订购几次食物,加以管理就好。
  「最近只要利用网路,多半的事都可以处理。这对于使用电脑工作的人来说,实在是个值得感谢的时代。工作上的洽商、査询、购物、缴税,全部都可以在家里办好。伤脑筋的大概只有丢垃圾吧。还真不容易在恰当的时间拿出去丢。工作告一段落的早晨拿出去丢是最好的,但有时候因为太累了就直接睡了。来不及拿去丢的垃圾,我偷偷告诉你们,还有好几包在地下室呢……」
  十六夜女士哈哈大笑。
  「会不会过不久变成了垃圾屋呢?我担心的就只有这件事。」




  然后,三角屋老先生将画交给了她。
  她把画抱在手上,凝视着,紧紧抱住。
  「啊,欢迎回来,妈。」
  发自内心的叹息,两行眼泪直直地流了下来。
  她很想知道为什么这幅画会在这里的缘由。那是当然的喽,莉萝子回过头去看三角屋老先生,看他会怎么说。
  老先生笑着回答:「其实我年轻时是干怪盗勾当的。这画是那个时期,在某个国家因缘际会买的。」
  听了老先生的话,十六夜女士眼睛发亮。莉萝子不知道她是相信呢?还是只是配合附和而已?但她始终很快乐,一直搂着那幅画。
  「谢谢你还给我这张画。」十六夜女士说:「这是我十多岁时画的,是已经无法再画油画的我,最后一幅油画。我根本没想到过这张画竟然还在,我以为它已经在火灾发生时烧掉了。」
  这幅画是年轻时的十六夜女士对已过世的母亲的描绘。母亲离世时,还很年幼的美世子并不记得母亲,在战后物资缺乏的年代,母亲染病过世了。因此,她凭着遗留下来的照片与画,画了自己的母亲。因为她希望母亲能够守护自己。
  她父亲是位有名的西洋画画家,她也遗传了绘画的才华。
  这幅画,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自己所画。全世界仅此一幅的母亲画像。每天早上起来,她会对母亲的画像请安,晚上就寝时则道声晚安。
  那时候,父亲忙著作画,不怎么陪她说话。加上父亲是老派的人,不会亲切的与自己的孩子聊天。画虽画得好,但个性内向的美世子,在学校朋友也不多,每天过着只与画作说话的日子。
  有一天,家中遭到小偷侵入。家里值钱的东西如现金与父亲的画作等全数被偷走了,临走前还放火烧了房子。
  偌大的房子全都烧光了。睡着的父亲与佣人都被烧死了。美世子虽然获救,脸与身体却严重烧伤,也失去了母亲的画像。
  代售父亲画作的画廊主人收养了她。那人是父亲的好友,很常来家里作客。那个人与他的夫人,将半身负伤的美世子视如己出的疼爱。
  画廊主人劝伤势渐愈的美世子重执画笔。但她左手严重受伤,无法拿调色盘。油画很费体力。如今连要挺直身体坐起来都很辛苦的美世子,已经丧失画油画的自信了。
  还有,每一次闻到油画颜料或是松节油的气味,都让她想起已从家中消失的许多画作,心里有说不出的心酸、难过。小偷将父亲所有画作都搬走了。一想到画作在某个遥远地方被卖掉,美世子就气到落泪。
  是的,美世子很气愤。
  起初是因悲伤、寂寞而哭。随着时间过去,体力逐渐恢复,美世子开始无比憎恨、气愤那偷走了画还纵火烧房子的人。
  她想,我怎么能够让那个不知是谁的家伙称心如意,输给命运,变成不幸的人呢!自己虽然失去了许多东西,但要坚强地活下去。
  她决定要画水彩画。因为水彩画可以坐在椅子上,将画纸摊在桌上作画。美世子用颤抖的左手按着纸,开始画水彩。她画她已烧毁的家、不易亲近但却很喜欢的父亲。可是她不画母亲。已失去的那幅画,是用全心全意画的,她觉得自已再也无法画出同样好的作品了,而且,如果不能超越前幅画作,她将失去所有希望。
  但是,她从来也没忘记过那幅画。在那之后,她完成许多画作,成为插画家,十六夜美世子之名享誉全球了。再后来,画材由水彩改为压克力颜料,再改为电脑作画。就算是那样,她也没有忘记。
  幸福时代所画的那张美丽小油画,一直在注视着她。
  永远永远,永不忘记。




  「总有一天我要画出比记忆中这幅更美的画,这是我的目标。」
  十六夜女士这么说,面对着放在腿上的画,微笑。
  「我从未想过竟能再看到这幅画。大概是与家父的画一起被偷走的吧。可能被误认为是家父的作品了。我父亲的画在国外特别受欢迎,可能是这样一起被带去国外。但若仔细看,签名是不同的。这张画应该没有卖太贵吧?」
  「不,不,」老先生笑着说:「虽然我不知道这样说好不好,但真的卖得很贵呢。小偷里面,也有很多识货的人。尤其是那个时代,黑市有一些深具眼光的人出没。我是花了相当的金额才买到的。」
  十六夜女士讶异得瞪大眼睛。「那真是不好意思了。那么,那笔钱,至少我应该还给你吧?」
  「哦,不,」老先生笑了,「直至今日,我一直与这幅美丽的画相处。因为这幅画,我才能改邪归正,走上正确道路,回到无所愧疚的生活。所以,反而是我应该要感谢你才是。十六夜老师,我很高兴能让这幅画回到你身边。」
  十六夜女士面对着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感觉像是回到从前,想起在画这幅画时的心情,还是少女的心境。我一直都很努力到现在,不过,大概有一点累了。
  「我没有因为身体受伤而诅咒命运。的确我很恨凶手,但后来我原谅他了。
  「我想抛掉仇恨与憎恨,忘掉那丑恶的心,努力做好工作……我不理世界而不断的画,或许这就是我的复仇。或许这是我不向命运低头的战斗吧。」
  十六夜女士呵呵笑了。
  「现在看来,这幅画虽算是一幅好画,却根本不怎么样。一个十多岁平凡女孩画的拙劣画作。构图、色彩都外行,完全糟透了。」
  她用干瘦的手指在画上抚触。
  她虽然笑着,脸颊上却垂着泪,微微啜泣。
  「……画得很糟的画,但我喜欢它。妈,你回来了啊,妈妈。我一直都很想念你的微笑。」




  在秋天的公园里,莉萝子说了这个故事给野乃实听,手上拿着的罐装可可已完全冷掉了。
  「就是发生这件事唷。」
  「在这个夏天?」
  「嗯,暑假以后,大概是八月的时候吧?」
  「真棒。能更早听到就好了。」
  「对不起,」莉萝子站起来将罐子丢进垃圾筒。「总觉得是一件奇怪的事,所以错过了告诉你的机会。又因为上补习班与送货太忙了。」
  「所以,三角屋的老先生真的是怪盗吗?」
  「你觉得如何?到底这个世上真的有怪盗吗?」
  野乃实抱起手臂思索。
  「这个嘛,我觉得这世上有怪盗还是比较开心。就像圣诞老人一样。不是很浪漫的存在吗?」
  「真的吗?」
  「真的啊。还有,三角屋的老先生确实是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假如他是一个前怪盗,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这样啊。」




  在那次以后,莉萝子没有再看到三角屋的老先生。最后分手是在那天晚上,深夜的站前中央公园。
  老先生喊着「累死人了,累死人了」而坐到木制公园椅上,疲倦得靠着椅背,闭起眼睛。就这样,不说一句话,不动了。
  老先生离开十六夜女士家之后,似乎露出疲态,步履蹒跚。莉萝子的肩膀让他靠着,送他到公园。
  「欸,三角屋的爷爷。」莉萝子不安起来,摇了摇他的肩膀。
  可是老先生没有睁开眼睛。
  「爷爷!」
  她心里一惊。用力去摇时,他的大礼帽掉了下来。头猛然下垂。
  莉萝子紧张得靠近时,老先生马上露出笑脸,睁大眼睛。
  「被我骗到了吧?」
  「真讨厌!」
  莉萝子轻轻槌他的肩膀。
  「爷爷你这个骗子!」
  三角屋老先生很会装死。经常骗店里的孩子,让他们上当。当孩子们开始担心,他就活过来。莉萝子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常被驱,情景历历在目。
  「你经常上钩哪。长大了也没变。」
  莉萝子嘟着嘴,对一边捡起大礼帽,一边乐得开怀大笑的老先生说:「用这种事骗人,我觉得很差劲。」
  「对不起嘛!」
  「我才不原谅你。」
  莉萝子耸起肩膀,留下老先生,准备要离开。
  灯光照着的钟塔,针规律转动着,过了十二点,已经不知不觉是隔日了。
  「小莉,有没有重生这种事?」
  老先生突然问她。看她都不回答,继续说:「我想了一下,如果可以重生,这次我不要当小偷,我想成为正义的一方。成为能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下的英雄……啊,即使只是一个普通人的人生也好,做一个认真的上班族,每天回到有家人等候的家。有时与朋友们喝个酒、一起玩乐也不错……说到玩乐,现在你们都在玩些什么?我年轻时是撞球、飞键或纸牌这些。算了,不管这些,未来有未来的玩乐。只要与朋友、家人,大家一起玩得很高兴,能够开怀大笑就好了。」
  他笑嘻嘻的,从公园椅上站起来,说:「不管是怎样的人生都好,下次,我的人生也一定还要生活在这个市街,而且是在阳光底下。」




  在那以后,老先生的玩具店铁门就一直关着,不见开门迹象。
  虽然担心老先生是否平安健康,但店里好像始终没有人。会不会又去哪里旅行了?即使现在,莉萝子心里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老先生是怪盗,但假如那天晚上听到的是真的,她想老先生已经将手边所有的宝物都归还给原主而了无罣碍了吧。
  因为那样做而神清气爽,心情如同灵魂洗干净了似的,出发去旅行了吧。如果是这样,那或许他哪一天就会回来。
  商店街的人传说三角屋玩具店是因为不景气才把店面收了。听说最近玩具业在经营各方面都很艰难,关门也是不得已的。
  站在关着铁门的店铺前,莉萝子回想究竟从何时开始就没来这里了呢?即使经过店门,也不再去看橱窗了呢?
  上了发条就会动的狗狗玩偶现在也还在家里,与换装娃娃一起放在五斗柜上。已经很久没有上过发条了,不知道还能动吗?
  她装成不经意地的向爷爷打听怪盗之事。
  「爷爷,你知道怪盗『灰色之魔』的事吗?」
  「喔,我知道。」
  木太郎拍了一下手,很高兴地小跑步到自己房间,从架上拿出一本陈旧的剪贴簿。手指沾着口水翻阅。
  「啊,你看,就是这个!」
  旧报纸的新闻中,一位俊俏青年穿着老式西装,露着白齿微笑。照片中的人都盛装打扮,装潢也十分豪华,看起来就像是在宴会中吧。
  「战后不久,日本渐渐迈向富裕之时,大约是四〇年代吧,在一艘外国豪华客轮上,一名阿拉伯王子很珍爱的著名红宝石失窃了。这张照片上的年轻人自称是新闻记者进到宴会会场,事后才被发现并不是如此,所以被人怀疑他就是怪盗『灰色之鹰』。好像有这么一段故事。」
  照片上那个人的笑容,很像三角屋的老先生。有点装模作样的嘴角上扬,总觉得神似。
  「噢,他就是著名的怪盗?」
  「啊,与其说是怪盗,其实就是义贼吧。他好像专偷有钱人的宝物去卖,像圣诞老人般送各种东西给全世界的穷人。他送食物、书、药品这类东西。所以虽是小偷,却很受人欢迎呢。不过,不知何时,有关他的传闻就消失了。当时也流传他金盆洗手了。传说他将自己偷来还留在手边的东西全部归还后,便销声匿迹了。」
  木太郎叹了一口气。
  「我啊,与这怪盗大约是同一时代的人呢。感觉他就像是伙伴、英雄。同一时代,也许还有其他类似的人吧。灰色之鹰,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过得幸福吗?」




  「仿佛在作梦一般的夜晚啊。」莉萝子在秋天的公园喃喃自语。
  就在前几日,十六夜女士打电话来,希望千草苑可以在冬季帮她修剪宅院的玫瑰。
  冬季的修剪称作「强剪枝」,强力剪除玫瑰的枝枒。这样才会长出好的新芽,等到春天,就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是的,我知道了。」
  莉萝子告诉她会等木太郎爷爷回来后再回电。在讲电话时,她犹豫着是否要提及夏夜的相遇与那幅画之事,但最后始终没说出口。
  不过,留在耳际的声音,与那天十六夜女士的声音一模一样。莉萝子想着,那个奇妙的夜晚果然不是梦,而是真正发生过的。
  还有,电话中听见的声音,比那天响亮有力,带着笑意,非常愉快,这让人觉得高兴。
  爷爷木太郎常说,那家的宅院,长着许多很不错的玫瑰,如果好好整理,玫瑰会开得很美。好比受到诅咒的玫瑰公主城堡,那个宅院到了春天,一定会变成阳光遍洒、微风轻送,既光明又美丽的地方吧?到那时候,大门及玄关的门扇,都能毫不费力的轻松打开,她或许会比现在更常到外面来吧。
  那时,覆盖着宅院的玫瑰,将会欢唱喜悦之歌。用人们听不到的声音唱着祝福之歌。
  变明亮的房间窗户,想必会充满阳光。那幅母亲的画像,将在明亮的房间里慈祥含笑。




  野乃实斩钉截铁地笑着说:「我啊,还是认为三角屋的爷爷就是怪盗。」
  「是吗?」
  「是的。」
  莉萝子笑了一下,点头说:「是啊,那样想会比较快乐。」
  「要让我说的话,我没办法理解为什么你要怀疑怪盗的事。」
  「大概是因为我多疑吧。要我百分之百的相信需要时间。」
  或许,她是害怕万一相信了某件事,却落空而受到伤害吧。因为年幼时,当妈妈过世后,她以为妈妈还会回来,但却一直没有出现。妈妈火化后变成一道烟升上天空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了。
  「你这性格真是难搞。」
  「嗯,是有一点啦。」
  秋风与夏天那时的风不同,带着冷飕飕的寒意。
  潮湿的风,送来大海的味道。
  街上一如平常,霓虹灯闪耀,公车行驶在大马路上。莉萝子与野乃实漫无边际的闲聊,不时笑闹着,然后步上平常走的道路,踏上各自回家的归途。











  小草的鬃毛




  桂有时候会想,翻开来的书就像翅膀。只要抓住这翅膀,便可以去魔法王国,在市街与正义的英雄并肩作战,也可以与名侦探一起推理,在外地穿街走巷。
  还有,书也像一张船帆。在无聊的教室里感到有点厌烦时,可以让自己的灵魂神游,到遥远的国度或时间的彼方。




  「真沉闷啊,又在看书了。」
  有人经过时随意的话,桂听到后肩膀微微一震。是同学秋生。虽然很小声,但听来剌耳。
  在午休时间吃完营养午餐后、第五节课还没开始前,是桂最能悠闲看书的时刻。他看着不知第几遍的《狮子、女巫、魔衣橱》,是全七册老童书的第一集。描写很久很久以前,住在英国小孩们,在森林之王狮子统治的魔法王国的冒险故事。这书从市区的儿童图书馆借来。厚厚的书散发着旧书的美好气味。
  明知要把秋生的坏话当耳边风,不去理会的话多半没事。但是,秋生却已经察觉他听到了。秋生绕到他的座位前面,说:「看字这么小的书,有趣吗?」
  「……有趣啊。」桂垂下眼睛回答。心臓枰评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心想:啊,真讨厌。你就不能不要理我吗?无论我在不在教室,不都与你无关吗?干脆你把我当成一颗石头不就得了吗?
  「这本书插图好丑,而且霉味好臭。这种欧吉桑在看的书,真的会有趣?」
  秋生弯下腰,凑过来看。他是暑假时从都会区搬来的新生,穿着潇洒、时髦,打扮帅气,人很爽朗,又会说话,给人感觉很舒服,所以在班上很受欢迎,尤其是在女孩子之间。但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总是故意为难桂。
  「其实你根本看不懂这种旧书,却勉强在看,不是吗?」
  「什么勉强……我又没有。」
  「不过是作文比大家好一点,所以老师才偏爱你罢了!」
  「……什么偏爱?」
  桂才小声地说着,突然书被抢走了。
  「你少装了!」
  顺着手劲余势,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啊!」
  那一瞬间,桂站了起来,然后才蹲下伸手检书。他将书捧在手上,检査翻开的书页有没有被弄脏。
  「……脏了。」
  桂目光凌厉地看着秋生。
  与高大的秋生相比,桂的个子较矮,必须抬头看着他。
  「什么啊?」
  「书,这本书……」
  桂勉强说了这些,话便噎在胸口,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紧紧抱住《狮子、女巫、魔衣橱》。因为这本书对我来说很宝贵,必须好好爱护。而且这是圆书馆的书,是大家公有的,所以……
  原本想要这么说,但泪水却不听使唤的夺眶而出,满怀着悲伤与压抑住的怒气,不受控制地化为泪水。一想到五年级的自己都十一岁了,竟还为这种事哭,难为情的他,反而泪流不止。
  泪眼朦胧中,眼前浮现的是妈妈的笑容。
  她在桂还是婴儿时离世,实际上,桂的记忆中根本没有母亲笑的模样。
  那温柔笑容只有凭借电脑中的照片以及画像才知道。
  会想起妈妈的笑容,是因为桂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就是妈妈在图书馆书架前抱着书。是爸爸还没与妈妈结婚前,在午后满溢阳光的图书馆内,替担任图书馆员的妈妈拍摄的照片。
  这本书是从妈妈服务的儿童图书馆借来的。还在世时的妈妈可能摸过,或替这本书上架。
  他想要说这些话,却没办法好好说,仅咬着嘴唇。
  秋生有点发急的说:「又哭,你实在……」
  说到一半,旁边座位传来一个不疾不徐的声音。
  「别闹了吧,转学生!」
  铃木翼正在做补习班的习题。戴着眼镜的他头抬也不抬的说:「以前我就想告诉你,他呀,可是『活着的都市传说』呢。」
  「……都市传说?」
  「你敢欺负他,可是会有报应的哟!」
  「你在说什么啊?」
  刚一回头,后脑勺就被佐藤莉梨香用笔记本啪的打了一记。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欺负人的家伙!」
  拥有黝黑肌虏、黑眼珠炳炯有神的莉梨香,是个美丽少女。长长的马尾辫甩开来,啪嗒地落回肩膀上。
  「你才别欺负人呢,暴力女人!」
  秋生用手护着头,反唇相讥。
  翼笑得肩膀颤动。
  「你看,马上就遭报应了吧!」
  莉梨香叉着腰说:「你的话传出去才不好听呢!我可不是暴力哩,是路见不平。」
  「暴力就是暴力,哪来的正义啊!真受不了。就因为这样,从美国回来的归国子女啊……」
  唉呀,好痛——秋生连连哀叫,因为莉梨香手拿笔记本攻击了他两、三次。
  就在那时,门喀啦啦地被拉开,级任导师的石田先生进教室来了。
  「上课罗……」老师说到一半,发出「哦」的声音,头歪了一下,大概是注意到桂在哭了吧。桂也察觉了,慌忙用手擦干眼泪,坐回自己位子上。
  他心想:啊,啊,这下麻烦了。
  石田老师人很好,但他一定又会问自己为什么哭吧。
  希望不要来管我呀。
  他看着揉着头,回到座位的秋生。
  抱着《狮子、女巫、魔衣橱》,虽然很生气,心里却觉得对不起秋生。
  若对一般小孩说了那些话,或是那样对待,他们应该都能高明地应付过去。即使发展成抢书、打架,感觉也是相当具有男子气概。一定会在打架过后萌生友情。至少在故事中是这样的。
  桂是喜欢秋生的。他喜欢转学不久就与大家相处融洽,笑得开朗,谈话又愉快的秋生。桂经常会想,如果能像秋生那样过得潇洒轻松,那会多快乐呀。
  自己老是在哭,也只敢小声说话。若是用写字的话,都能将想说的写出来,但不知为何,当要用讲的时候,便无法好好讲出口。
  一想到自己的柔弱,便觉得懊恼,眼泪忍不住又落下。桂粗鲁的将眼泪擦掉。坐在旁边的翼,埋首在课本后,继续写补习班的习题。他小声说:「你不要再哭了。」
  「好……可是……」桂不禁咕哝起来。「……我不是因为想哭所以才哭的。」
  「啊,那党然。」
  桂与从三年级以来就同班的翼,兴趣不同,翼每天忙着上补习班或才艺班,几乎没有时间一起玩耍,但不知为何,两人却意气相投。
  坐在后面的莉梨香轻拍桂的肩膀说:「欸,阿桂,虽然你稳重、温和很不错,不过有时候你也要呛回去啊。我觉得你太乖了。那种人一脚踢翻他不就得了吗?」今年开始才同班的莉梨香不知为何喜欢桂,认定自己是朋友。而她本人的理由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所以我喜欢你」。可爱的笑脸直盯着桂,他只能回答:「是喔,谢谢你。」
  有时会想,像我这种没出息,实在配不上她。
  不过,也就那样吧。
  桂小声地对莉梨香说:「谢谢你。不过动粗有点……」
  「你想得太天真了。这样在国外是无法生存的,你知道吗?」
  「……这里是日本,而且我将来也没有打算离开以日语沟通的地方。」
  就在此时,桂感受到在前方的秋生的视线。他露出你真恶心的表情看着自己。秋生虽然爱讲些有的没的,却好像很在意莉梨香。
  想到这个,桂觉得很受不了。
  我对莉梨香又没怎样,只不过当她是朋友。所以希望你不要那样瞪我。
  他叹了一口气,翼在笔记本边上写了一句话给他看:「听说你能与植物交谈,是吗?」
  桂又叹了一口气。
  然后摇摇头。
  在笔记本上快速写上回答:「我不能耶。」
  翼诧异的看他。桂想继续回应时,发现老师看着这边咳了一声。
  他将《狮子、女巫、魔衣橱》放在旁边,好好翻开算术课本,看着前面。他在笔记本上写最后一句给翼看:「还有,我才不会作祟降灾。你不要把人说成好像妖怪一样。」
  翼乐得笑到肩膀抖动。
  「喂,铃木,有什么好笑的?」
  石田老师大声吼着。
  翼慌忙回答没什么,将补习班的习题藏在课本下。




  花开一家是花草树木的朋友。
  原因为何不清楚,听说世世代代皆如此。
  虽然有祖先从月亮公主那里获得魔法力量的传说,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真相如何并不清楚。
  桂想,如果就像童话一样,月亮里有兔子以及辉夜姬,或许就能理解了。在童话世界里,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有着理科好头脑的姐姐莉萝子,一定会很干脆的否定:「哪有这回事呀?」
  她会说:「我认为我们一定是在遗传因子上与一般人类不同。是突变。因此才能够做出像魔法般的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想必有其原因,所以就附会到童话上,不是吗?」
  「你说我们拥有的能力,不是魔法或童话世界里有的?」
  「在现实世界,魔法与奇溃都不存在吧?这种能力是因为什么理由而存在的呢?在未来一定会被弄清楚的。嗯,鸟在天上飞不是魔法吧?企鹅会游泳也不是魔法吧?」
  「……我们,是企鹅?」
  「类似的东西吧。」




  但是,我连企鹅都算不上。
  桂心里想着。
  虽然身为花开家的一员,却只有他不能与草木交谈。花开家的日常生活中,大家都很高兴或很平常的与草木交谈,使用奇妙的「魔法」,然而只有桂,完全与普通人一样。
  在姐姐们手中高兴地张开花瓣的玫瑰花枝到了桂的手上,只是冰凉凉的。不过是普通的花,并没有对他敞开心怀。
  「据说我们家族里,有能力强大的人,也有几乎都没有能力的人。况且听说这能力何时会显露,也是每个人都不同的。」以前,爷爷木太郎曾这样告诉他。
  「花开家的能力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比如,听说离花开家嫡系血缘越远,这个能力就越微弱。也有传说若远离风早市,这个能力会渐渐消失。不过,却也只是听说而已。在很久以前有位移居海外的同族,仍保有花开家的能力。这个能力,实在是变化莫测且不可思议呢。」
  爸爸草太郎则说:「花开家的能力说不定是随着时代而一点一滴在发生变化。」据说,花开家的特殊能力确实逐渐变弱,以后恐怕也会出现没有魔法力量的子孙。
  「姑且不论以前,现代的人类不必借助魔法力量也能够做很多事。我认为大概是像神之类的存在,判断这种祝福的力量已经不需要了吧。
  「虽然令人感伤,不过这样也好。表示人类文明又往前更进一步。」
  在一旁听着的莉萝子说:「是这样吗?我不相信上帝或神明,但如果真有那种存在,那不是反而证明了祂们放弃人类,抽手不管了吗?人类不是都不做正经事吗?说不定植物就是因此才放弃人类?就好像是,我再也不管这些家伙了。」
  「植物讨厌人类了吗?」
  桂小声地自言自语。长女茉莉亚立刻大声制止莉萝子继续说下去。
  那时,莉萝子看着垂头丧气的桂,一边嘟着嘴,一边道歉,但是桂却怀着沉重的心情点头。
  因为他想,可能像二姐说的吧。
  植物说不定放弃了人类——放弃了我。所以我不懂草木的心。
  桂的妈妈因为桂而死了。虽然大家都没这样说,但桂是如此想的。
  本来就身体虚弱的妈妈,在产下自己之后,变得更加衰弱。还是婴儿的桂将感冒传染给她,她的感冒久久未愈,很快便过世了。
  桂年幼的时候,不小心听到邻居们聊到这件事,他便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有在这个家出生,那么笑容美丽又温柔的妈妈,现在也还在人世间幸福地生活吧。




  因为我是坏小孩,是不应该出生的小孩,所以神与植物都讨厌我,也因此我才听不见草木说的话。
  一定是这样!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内心深处就一直这样想。
  如果将这想法说出来,家里的人会伤心,所以他不说。
  在家里与大家一起聊天时,有时会悲从中来。虽然很喜欢大家,但一想到只有自己是不应该在这里的,就会感到悲戚。
  这样的时候,他会翻开书本看书。
  打开的书仿佛翅膀般,只要抓住这翅膀,就可以飞到魔法王国,坏小孩的桂也能够在正义英雄所在的市街,与其并肩作战。
  还有,书也像船帆。它可以将自己的灵魂从很喜欢却很难过的地方带走,到遥远的国度或时间的彼方。
  书也像是一扇门。在与家人相处时,可以闭居其中,让人看不出自己在想什么,通往能够一个人独处的地方。




  从学校返家途中,桂独自穿过商店街,走去远处的图书馆。学校的图书室、附近儿童图书馆的书,他差不多都看完了,想看新的书就只能到别的图书馆去借。
  要去那个图书馆,必须经过横跨市街的真奈姬川下游的一座桥才能到达。这是他已经走过好几次的路,所以能毫不迟疑的径自走去。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一带,特别是河那边。不过,眼睛不看下面,只看着天空与桥,或桥那一头的市街,便能快步过去,逐渐接近荒废的游乐园与停止不动的摩天轮。
  放学后,不出所料,被石田老师叫去,但总算朦混过关,让他松了一口气。老师将他与秋生、莉梨香、翼一起叫到办公室,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他急中生智编了个谎:「那时我在看书,看着看着,突然感到难过就哭出来了。」一路硬掰下去。他说的谎逼真到连坐在旁边准备好要道歉的秋生都大吃一惊。运气好的是,很会见机行事配合说话的翼也刚好在一块,他大概想快点去补习班吧,也跟着继续编:「秋生嘲笑因为看书而哭的桂,然后莉梨香教训了秋生。」领悟性好的莉梨香也点头配合说:「老师,没错,是那样。」
  桂打从心底感到厌烦。虽然知道老师是因为发自于关心与爱,以及出自教育者的热忱,而将自己与其他人叫过去,想让大家「和解」。但是对于觉得自己没出息的桂来说,因为这种事而浪费时间,还不如多看一页书。
  「秋生没什么错。害老师担心了,对不起。」
  桂站起来,一鞠躬行礼,退出办公室,快步走出学校。




  晚秋的天空,飘着美丽的鱼鳞云。小时候,爸爸常常说妈妈在天上。坐在家中的走廊时,会忽然指着天空说:「你看,妈妈现在在那里。」
  那时候,每当自己向往妈妈、很想见妈妈时,就会被爸爸的话所骗,很认真寻找在天上的妈妈。
  只要可以找得到她,就能够与她说话。记忆中,没有被妈妈叫过名字,所以希望妈妈能叫自己的名字。或许对灵魂来说很难,但倘若可以的话,希望妈妈能摸摸自己的头,紧紧搂抱自己。
  他很努力的寻找。因为觉得如果妈妈在天上看着、而自己没能找到她的话,她会很难过。
  可是,一次也没找到在天空中的妈妈。不管多少次,每次抬头仰望天空,依旧找不到。
  某天,姐姐莉萝子说了:「妈不可能在天上啦!」
  「为什么?爸说她在那里呢。」桂大吃一惊。就连附近商店街的人也常对他说:「你妈妈变成天使,在天国看着你呢。」大人们都说相同的话,所以妈妈一定变成天使了。
  「天空只有大气层与更外面的宇宙空间啦。天国完全不存在。而且花开家死后是遵行佛教仪式,我们家里不是有佛龛吗?死后的人不会去天国,也不会成为天使。」
  「咦?」
  「佛教仪式的话,去的地方是极乐世界唷。可是啊,假如有极乐世界,我想也不是在天上。那个地方好像是在池塘或沼泽之类的岸边吧?不是说是在莲花开花之处吗?」
  「嗯。」
  听姐姐一说,家里确实有佛尽,妈妈的照片与逝世已久的奶奶照片一起放在那里。温柔的大姐茉莉亚每日晨昏都供水供饭。
  「那么……那么……」
  桂扑簌簌流下眼泪。
  「妈妈不在天上吗?我见不到妈妈吗?一辈子永远都不能与妈妈说话吗?」
  莉萝子可能觉得抽抽噎噎哭泣的弟弟很可怜吧,她有点伤脑筋的抱着手臂,叹了口气说:「唉,我啊,是不相信神明、上帝,或是死后灵魂的,不过那顶多只是因为我没有自己亲眼看过而已。所以,神啦、极乐世界啦、天上的天国啦,也许存在,不是完全没有的。
  「真的?」
  「因为,任谁也无法证明这些东西不存在。这被称作恶魔的证明。所以呢,成为天使的妈妈在天国守护着我们一家人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
  「哇,太好了!」
  「嗯,是啊,太好了。」
  「如果哪一天能够见到变成天使的妈妈,姐姐也会相信天国或神吗?」
  「嗯,如果有那种事发生的话。」莉萝子垮着脸,像是很苦恼似的回答:「就像如果看到圣诞老公公我就会相信一样,那或许也会相信天国、神或灵魂这类存在吧。」




  在那之后过了好多年,桂也不再与莉萝子说关于母亲的事。
  抬头看天空的次数也减少了。
  反而是低头的情形增加了。为什么呢?因为他觉得即便有天国,妈妈也成了天使,但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自己。
  说不定她讨厌这样软弱爱哭的小孩。说不定她在想,早知不要勉强生下这样的小孩好了。
  桂长叹了一口气。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有人跑过来。
  「喂,桂,花开桂。」
  丽一看,是秋生。
  他表情很别扭的站在桥上。两人四目一交会,他就把手插进裤袋里。
  「喂……」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桂愣住了。
  「刚才。你和老师说不是我的错。为什么?」
  「哦,那个嘛……」
  桂有点尴尬,低下了头。
  「那个啊……也不是帮……」
  「谢谢你。」
  秋生冷不防地向桂低头道谢。
  然后抬起头后的秋生,表情爽朗的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手摸着头,「我妈超唠叨的。虽然对学校成绩也很罗唆,但要是被她知道我欺负人,一定会被她打死。因为她非常正直,正义感很强烈,所以,谢谢你没有向老师告密。」
  「喔,那个……」
  那你不要干那种坏心眼的事不就好了吗?可能是桂内心所想全显露在脸上,秋生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说:「那个,有件事若不说出来,我自己可能会厌恶自己。抱歉!对不起!就是,每次我看到你都会觉得有点心烦,大概是因为你太软弱了。」
  「……喔。那个,我才要向你说对不起。因为我真的太软弱了。」
  「啊,不是那样的。是你看起来很懒……」
  「咦?」
  秋生两手抓着自己的头发,「那个,我啊,也很软弱。但是因为软弱,所以我很努力抬头挺胸地活着,因为软弱,所以不管任何时候都不哭。说真的,我口才也不好,也不太会看周围气氛,所以在学校拼命说话,也研究如何将话说得爽朗。」
  「咦?啊,是真的吗?」
  他想,应该是骗人的吧,因为秋生既开朗又爽快。
  「真的。」秋生说:「我小时候很爱哭、常被欺负。但我讨厌那样的自己,我想成为男子汉,努力又努力,才有了现在的我。所以,我想,人不是一开始就很强的。只要想变强,大家都能变强。」秋生用手指着自己说:「我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
  「……嗯,是。」
  「花开桂,我看着你,就会想起从前的我。哭哭啼啼的时候。」
  「啊?」
  桂心想:啊,确实我很没出息,让人觉得烦也没办法。所以他点了点头。秋生表情认真,凝视着他说:「我认为软弱就是撒娇。」
  「……咦?」
  「你,喜欢自己吗?」
  「……」
  「不喜欢吧?虽然不喜欢,但想着因为自己软弱,所以也没办法,因此而安心吧?这样继续想着就不想变强,也不再想改变了。」
  「可是……」
  当桂喃喃说着「我真的是很软弱」时,秋生又说话了:「那就是在偷懒、撒娇。我是这样想的,社会上大概没有一开始就很强的人。其实大家都会有想哭想撒娇的时候。可是,即便那样,大家也都很努力。」
  秋生就像英雄般,在桥上张开双手。
  「我想,全世界所有人,不管大人小孩,都是这样的吧。」
  秋生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牙齿,让桂一直眨眼。他想,这家伙很适合站在蓝天底下呢!
  他噗嗤一笑。秋生说的话让他感到又痛又痒。因此不知为何笑得出来了。
  而且秋生所说的跟二姐会说的话非常像:「姐姐小时候也很软弱爱哭。我想你也是,只要努力一定可以成为男子汉大丈夫。你努力看看,你要努力唷!」
  桂想,即使努力,也不是都能变强呀。
  就像肉体的强弱有个人差异一样,精神的强弱亦然。
  自己虽是莉萝子的弟弟,却不认为可以变得与她一样强。精神的强弱一定不是稍微努力就可以补强的吧。可以变强的人,二姐也好,秋生也好,应该是具备有可以变强的素质与才能的吧。
  不过……他在天空下抬起头来。
  他不想自己的十一岁老是低头在哭。就算一点点也好,成为比现在更抬头挺胸、迈步前行的十一岁就好了。
  他想,只要一点点,能够变得比现在更强就好。




  「好了。」秋生说,「我家公寓就在这附近。嗯,我听人说过,还是不要来『倒闭的游乐园附近一带』比较好。」
  「咦?」
  「有一些传言说,有人将死掉的猫狗丢在游乐园旁边的公车站,或是脚踏车停放场、还有那河边;那边或许有不良分子聚集,所以我妈不准我去那边。」
  「……喔,是啊。」
  不久前,新闻报导有人发现死状凄惨的猫狗被弃置在此。还记得自己为此感到揪心难过,心里很不舒服。虽然犯人早被逮捕,但听说现在这一带偶尔还有类似的事件。据爷爷的说法,街上有容易发生好事的地方与容易发生坏事的地方。除了变成废墟的游乐场附近外,风早火车站附近大楼旁的四角形公园,或是三丁目的七岔路口一带,也是不好的地方,会让人脊背发毛。
  桂喜欢动物。尤其是猫与狗,给人软绵绵、暖烘烘的感觉,将人类当作朋友看的天真双眼,都让他喜欢得不得了,想去搂抱它们。
  动物可能也明白桂喜欢自己吧,或摇尾巴,或用脸来磨蹭亲近他。
  对于苦于与人交谈的桂来说,视街上的猫狗为可以信赖的朋友,所以是很重要的存在。他小时候也曾有过捡到小猫而带回家养的经验。但那只猫染有重病,没过几天就死了。就算是现在,他也没有忘记当时那只白色小猫温暖的身体、湛蓝的眼睛,或是呼唤自己的可爱声音。
  他想,狗与猫是喜欢人类的友善动物,竟然有人背叛它们,使它们遭殃,杀死它们,令人无法相信。他难过到想说干脆自己也遭受同样的不幸死去算了。
  如果这个世界也有亚斯蓝——那只出现在《狮子、女巫、魔衣橱》里强大而温柔的狮王——就好了。




  亚斯蓝一到,错误即正;
  亚斯蓝一吼,悲伤立逝。
  利牙闪光,冬天即绝;
  鬃毛振奋,春天立返。




  死能复活,能令所有万物恢复原状、伟大魔法世界之王亚斯蓝如果存在于这个世界就好了。
  如此一来,杀死猫狗的人一定会受到相应于其罪愆的判决,被杀死的生物们则获得亚斯蓝的魔法气息而伤势痊愈,在此世重新复活。
  桂在秋日天空下低头。
  俯瞰流向大海的河川。
  河边波斯菊盛开,迎风摇曳。听说以前有市街居民在此撒播种子,之后便每年盛开了。可能因没有好好管理,花儿们自由自在的生长,枝叶过长以致向水面伸展。白色或粉红的花轻飘摆动,非常美丽,很难将这里与那些可怕传闻兜在一起。




  秋生走到桂的旁边来,一起看着河川。
  「哦,那是什么?」秋生突然用手指着河面说:「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漂流。」被波斯菊花丛围着的河水上,有个瓦楞纸箱漂流而下。
  一点一点往下沉的箱子摇晃着,箱子口开开的,有三只白色小猫露出头来。
  「啊!」
  桂不由得叫喊着。就在那时看到了一个身穿学生制服、在河边看着箱子的小小背影。似乎听到桂的叫声而慌张地躲进波斯菊花丛里。桂直觉就是那个家伙将箱子丢进河里的。
  说时迟那时快,桂已经朝着桥的另一边跑。过桥后有可以下到堤防的阶梯。秋生大概也想法一致吧,跟着跑来。更正确的说,是超过了桂,先往河流的方向跑过去。
  「再这样下去,箱子会沉下去的……」
  「我知道!」
  两个人追到河滩。这里是河的下游,所以流速不是很快。可是,瓦愣纸箱看起来不断往下沉,朝海的方向漂去。从河岸伸手捞,眼看快构到了,却又漂走,朝波斯菊花丛的对面而去。
  脚被迎风摇曳的波斯菊绊到,好几次差点跌倒。桂沿着河边跑边想:如果自己有与草木交谈的能力,现在就可以向波斯菊求助借力,请它们抓住那个箱子啊。如果现在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而是花开家的其他人,就可以救那些小猫吧。
  箱子里的小猫们可能因为怕水而站了起来;想要逃出去却无处可逃,害怕得喵喵叫。
  箱子往水里越沉越深。桂与秋生两人沿着河在后面追。桂踏入波斯菊花丛中,往河边靠近。波斯菊花丛向着河流别曲下垂,迎风招展,难以判断哪里是地面。
  桂猛然一失足,掉进河里。啪一声,身体沉入冰冷的水中。那冰冷让他心臓加速,但他抬起头,小猫就在眼前了。
  桂潜在波斯菊花丛中,抓着花草,紧紧揪住,在水中让身体浮起来,再将手伸向纸箱。手指快要碰到了,再差一点点……正这么想的时候,扑通一声,整个人掉到河里。
  头上看得到蓝天、白云与波斯菊花瓣,被波斯菊充满水气的芳香与潮湿泥土气息包围的那一瞬间,水已经淹到头顶。
  鼻子感到剌痛。因为水一股脑儿地灌了进来。仓促间想要呼吸,却因吸进水而咳了起来。在水里即便睁开眼,也因为很难受得看不太清楚。
  听见秋生在叫着。
  好冷,水好冷。脚底踩不到河底。看似缓缓的水流似乎要从脚底淘空般地往海的方向冲。他挣扎着,无论如何想让脸浮出水面,但或许是焦急的缘故,搞不清楚哪边才是上方。
  他呼吸困难,心想:啊,是不是就这样子死去呀?
  就在那时,仿佛金色鬃毛的东西,在眼前迎风飘动。
  宛如狮子的鬃毛……




  扑通一声,他不知被谁的手臂抱了上来,拖至波斯菊花丛上。他咳个不停,正吐着水,秋生担心的跑过来了。
  「喂!没事吧?」
  「……没、没事。」
  难受的桂眼中还噙着泪时,有一只白色小猫飞进自己的手臂里。不晓得是谁将全身湿答答的小猫奶到桂的手臂中。桂抱着小猫不放,抬头一看,一个很高的人影逆光站在河里。
  看起来闪耀着金色光芒的长发,像鬃毛一样迎风飞扬,一位穿学生制服的大哥哥向这边走过来。瘦长的两臂各抱一只白色小猫。
  那个人全身湿淋淋的,将小猫交给秋生,笑了。「你们看,都救到了喔!」
  桂一面咳着,一面道谢:「谢、谢谢您。」
  「你不会游泳?」
  「……嗯,是的。」
  「也就是说,假如我不是刚好放学经过,你就淹死了?天啊!你别逞强好吗!」桂因被责骂而低下头,小声的说:「因为,猫……」
  泪水涌了上来。
  「因为我想救猫。」
  他紧紧抱着全身湿透的小猫,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了。
  于是,大哥哥在他身旁蹲下,将他的大手放在桂的头上,说:「对不起。你拼命努力了啊。所以,不要再哭了。」
  水从大哥哥鬃毛似的褐色头发啪答啪答滴下来。一张凛然的脸像是历史剧中的武士,又像相扑力士。像是大人的大哥哥,表情有点寂寞。




  桂连人带包地一起掉入河里,因此放在斜背书包中的书、课本与笔记本全都湿了。
  桂与秋生一起检查时,大哥哥突然啊的一声说:「哦,是纳尼亚!」
  「你喜欢《狮子、女巫、魔衣橱》?」
  「我很喜欢它的插图。以前的童书插画很棒。我画画,也想画这样的画。」大哥哥说完后,温柔地眯起眼睛,看着湿掉的书。
  之后,三人谈起该如何处理这些小猫。
  秋生逗着浑身湿透但还是很有精神的小猫们玩,遗憾的说:「我妈一定会说不行的。不久前,我跟我妈说想要养宠物,我妈表情很恐怖的骂了我一顿,说公寓是新建的,不准养宠物。」
  「我家啊……」桂低下头来,「动物会死,所以不行。」
  很久以前,桂还年幼时,曾捡回一只流浪猫。白色小猫很快死去。从那之后,花开家就决定不再养宠物了。
  大概是小猫过世后,身体孱弱的桂严重高烧,还因此住院之故。
  一想到这是因为家人担心体弱多病的自己,才不能养猫狗,他就没办法抱怨。
  「嗯……三只小猫啊。」大哥哥抱着手臂。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知道了。那就由我把它们都带回去吧。」
  虽然大哥哥说知道了,但总觉得他好像无精打采。
  桂与秋生对看了一眼。
  在桂的眼中,这位哥哥看起来虽然像大人,但大概还只是名中学生。也就是说,他可不可以养这些小猫得拜托他的爸爸妈妈。——一次三只好像有点困难。
  秋生可能也在想着同样的事。他说:「我回家以后会与我妈商量看看,虽然可能……还是不行。」
  「我也是……」桂小声的说。一说完,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现在才感觉到晚秋的风很冷,打起哆嗦。小猫们也好像很冷,身体一直发抖。
  大哥哥笑了:「没问题。因为我是一个人住。」
  桂与秋生又对看一眼。
  大哥哥笑得有点尴尬。
  「我家就在附近,你们要不要来?我拿毛巾给你用。不然会感冒喔?」
  这么说完,他自己也打了个喷嚏而笑起来。说着:「惨了,这制服怎么办?」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已经不是可以游泳的季节了啊!」
  他笑得很开心。




  离长满波斯菊的河岸不远处,闽寂无人迹的工厂与仿佛快崩塌的墙、看起来有点倾斜的几栋公寓并排着,大哥哥的家就在其中一个墙壁肮脏且四处蒙尘的公寓二楼。其他房间可能没人住吧!窗户看来都很脏,也没有窗帘。还能看得见破掉的纸拉门。尽管如此,这栋公寓却看起来很美,因为四周地上或楼梯各处,都盛开着天竺葵。红色、粉红的天竺葵有如电视里欧洲街上漂亮的咖啡店般,到处鲜艳盛开,相当可爱。仔细看能发现天竺葵种在保丽龙箱子或空罐头里。虽是那样,绿油油的叶子很茂盛,花开得都快溢出来了,所以很美丽。
  长满红色铁锈的楼梯也摆着天竺葵。
  「我家长辈喜欢这种花呢!」大哥哥解释般的说:「我也喜欢啦。这种花只要插枝就会长根,丢在一边不管也会盛开,轻松好种唷。」
  「是啊,」桂点头同意,「天竺葵只要插枝就会生根,也不太需要浇水,是长得很旺的花。嗯,我也很喜欢。」
  「你也喜欢花?」
  「哦……我家开花店。」
  「嘿,那你很懂花罗?」
  「懂一点……」
  房子整理得很整齐。但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既冷清又孤独。对于熟悉花开家热闹模样或光线明亮的桂来说,那情景仿佛褪色般看起来十分寂寥。唯一可取的就是房间里有很多植物。黄金葛、吊兰、各种常春藤插在四周的空瓶子或空罐子里。
  餐厅有张老旧的折昼式餐桌,厨房隔壁的房间也放着植物,小衣柜上方、组合箱上面,就连餐桌也放着植物。
  有点奇怪的是,到处放满蜡烛。就好像是圣诞节时会有的装饰,或是停电的感觉,有许多蜡烛立在碟子上。
  大哥哥大概注意到桂的视线,开口说:「为了节省啦。」
  「ㄐㄧˋㄝ ㄕˇㄥ?」
  「想节省电费,所以晚上不开灯。相当有情调喔。风一吹,烛光就轻柔的摇晃呢。」
  大哥哥笑了。旧公寓屋况不佳,风会灌进来。恐怕是因为门或窗户没有合得很紧实的关系。
  而且仿佛就快倒塌似的,到处都是崩坏的情况。刚才经过的玄关门也是,木制门扇歪斜靠着。大哥哥笑着说:已经不能上锁了。
  他拿出好几条浴巾给桂使用。大概是没有使用柔软精吧,硬梆梆的。他换下浸湿了的制服,穿上一件破旧的灰色套头运动衫。
  他正在烧开水,声音开朗地说:「我们家啊,现在是母亲离家出走中。」
  「咦?」
  「离家出走。已经七个月没回来了。没有留信,只留下钱就走了。偶尔会汇钱到帐户里,所以,嗯,应该还活在日本的某个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有时候也会想,说不定她再也不回来了。」
  「所以呢,我是一个人住。这种情况下,增加三只小猫也不赖呀。」
  桂与秋生正分别用浴巾帮小猫擦身体,不禁停下,看着大哥哥宽阔的肩背。总觉得这是相当严重的事,但大哥哥的背影却有点开心,用哼歌般满不在乎的声音说:「幸好我有钱,所以还没问题。不过是增加小猫们的伙食费而已,总会有办法的吧。」
  秋生声音冷静的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大哥哥,你是中学生吧?一个人生活好吗?这种情况,我认为你妈妈没有尽到养育小孩的责任。」
  「……啊,确实是。」
  大哥哥如此回答后,就用茶杯与咖啡杯泡了三杯茶,端到餐桌上。
  「紧要关头时,我有地方可去。我奶奶是乡下的有钱人呢。奶奶很疼我,我若去她那里,她会很高兴的。」
  「可是啊,」大哥哥笑着说:「如果我离开这里,那谁来等我妈回来呀?」
  他注视着茶杯中缓缓上升的热气,「我也在想,她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嗯,因为我妈很独立自主。她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归根究柢还是独自一人。我有时会想,我妈可能认为我已经是中学生,可以一个人设法生活了,所以才丢下我独自离开把……不过……」
  他嘴角在笑。
  「虽然这样,但其实我妈也很怕寂寞唷,所以如果想念我而回家,我却不在这里,她会难过吧。」
  大哥哥将白色小猫放在腿上告诉他们,自己从小就跟妈妈两人相依为命。在他小时候,爸妈离婚了,听说爸爸已经再婚,住在国外。
  「我不记得我爸的事,不过我想以我妈的个性,两人是无法相处的。我妈是个电脑工程师,头脑好,但是很好强,对小事很罗唆,是个难搞的家伙。可是,她最讨厌邪门歪道,很照顾人,感觉是个很爱笑又不让须眉、非常棒的母亲。」
  大哥哥哈哈笑起来。
  「只不过呢,她的个性太直了。她在春天辞去工作。那是她换了很多间公司,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且待起来还不错的地方。她难得待了很久。我常想,在这种景气不好的时候,就算是我妈,也是太胡来了啊!果然,离职后一直找不到好的工作。不久,她就没有回家了。」
  大哥哥笑着。用脸颊去磨蹭小猫,对小猫微笑。看来很快乐,可是,桂感受到他的内心在哭泣。
  「我想她过得很好吧。大概在国内各地兼差工作吧。因为汇款的银行分行名称总是不同。我妈本来就喜欢旅行,我想她是兼顾兴趣与实际利益,过着一边旅行一边生活的日子吧。」
  「怎么这样,太没责任了。」秋生在嘀咕。
  「嗯,也是啦。没办法啊。」大哥哥笑着回答,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因为我妈她的自尊心比别人高,又很珍惜我、爱我。以前好像曾爽快地对我爸说,她要自己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这件事看来恐怕无法达成了。那个……」
  他思考着该怎么开口,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想她是在逃避现实。因为一回家,就不得不面对现实中的各种情况。她可能是这样想的吧。她很单纯,头脑虽好,却有点傻气。」
  桂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大哥哥的笑脸。他的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但声音听起来却像在哭。
  大哥哥仿佛在说服自己,「……我想我妈没有那么容易回到现实来。但是呢,万一有一天,当她运气很好,找到工作,认为即使有点勉强,也可以回归现实的话,而我不在家,她还是会寂寞的,不是吗?我不在这房间等着她,我想她会寂寞吧。」




  之后,大家一起到附近的便利超商买小猫的饲料。用空箱子替小猫做了猫厕所与睡觉的床。
  喂小猫们吃饭,陪它们到睡着,不知不觉时间飞逝,周遭都变暗了。大哥哥点燃房里的蜡烛,摇曳的烛光将旧公寓映照得宛如电影中的美丽景象。
  大哥哥拿出他的素描簿给桂与秋生看,每张素描都画得很好。有盛开的花、展翅的小鸟,还有蜷成一团休憩的猫朝着前方低鸣。
  素描簿有很多本,而且还不只那些,在房间的厚纸拉门与墙壁上也都画了画。
  「我想画大张的,但画纸太贵了。」
  房间里画着天空。有白云及河流贯穿。脚下群花盛开,天空飞鸟翱翔。还有一个面容祥和的女性仰望着天空。手将长发往上摆,似乎在幻想什么。
  「那是我妈,」大哥哥有点害羞的说:「这一幅画我刚画好,还没有给我妈看呢!我觉得给她看,她也一定只是一大堆意见而已。我妈啊,每次我画她,她老是喋喋不休。说什么我才没这么老哩、我才没这么胖呢。老是东挑剔西挑剔。这幅画一定也……啊,首先可能会被她骂不能画在墙上吧?」
  他一边打喷嚏一边笑。
  「不过呢,虽然很罗唆,但只要我画她,她都是很高兴的。」
  从刚才就喷嚏不断的大哥哥,擦着鼻子,得意洋洋的说着。又说他最近有点感冒,或许跳进河里不太好。
  当桂看到大哥哥画的母亲肖像时,内心感到一阵悸动。因为那幅画画得太棒了。并且感受到画里充满了浓厚且无法诉诸言语形容的爱。
  桂的家中有很多画。因为家人都很喜欢画。他觉得眼前这幅画比家中任何一幅画都还要好。而且不知为何,也很像爸爸所画的妈妈的画像。
  他想,是因为两张画都画得很好的关系吧。但随即摇头,不对,不一样。
  大概是「妈妈」的气氛很相近吧。
  他在街上看到的妈妈们,在她们看着很小的孩子时,好像就是那种眼神,温暖慈祥,很幸福的笑着。
  桂静静的想着,这位哥哥真的很想念他的妈妈,希望她快回来吧。
  大哥哥长长的手臂将小猫拢在一起抱着,用非常温柔的声音说:「这些猫的妈妈,现在不知道在哪?过得怎么样?那只母猫我以前看过,很爱护它的小猫呢。抱着它们舔,真的很疼它们。现在可能到处在找它们吧。真可怜。」




  不知为何,烛火总让人感到一股暖意,有种像家人般想要相互依偎的心情。当人看着小巧可爱的东西时,也会变得温柔,笑口常开。
  一说到将小猫丢进河里的可能是个中学生,大哥哥就生起气来。他紧紧抱着小猫说:「如果那时被我看见了,我一定会将他丢进河里。」他摆动褐色长发,勃然动怒,那样子果然就像头狮子。
  桂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到了与他差不多的年纪时,可以有他一半强就好了。即使没办法将坏心的中学生扔进河里也没关系,不会游泳也没关系,啊不,多少还是会游泳比较好。总之,成为中学生的时候,能够变成像这位大哥哥一样,在路过时跳进寒冷的河里救助素不相识的小学生与小猫,温柔地对待他们。
  虽然很想念妈妈,寂寞又难过时却不流泪,能掩饰情绪而微笑、说话。自己能够变得像这样就好了。




  已是傍晚时分,夜色渐暗。
  「啊,糟糕!」
  大哥哥看一下暗下来的窗外,送桂与秋生到桥上。
  他在桥上一直挥手送别。郊外这带路灯稀疏,只有旧公寓与小工厂,所以灯火也是疏疏落落的东一盏西一盏。在黑暗中,宛如聚光灯聚焦在一人身上,站在灯光下的大哥哥一直朝他们挥手。
  秋生边走边说:「我有点能体会他的心情。因为我爸妈也离婚了。」
  「……真的?」
  「唉,这并不稀奇。」秋生淡淡的回答。
  「我妈也是个头脑很好、不服输的女人。所以我很能够体会他的心情。我想,我和他都各有个笨拙的母亲,就得吃点苦吧。」桥上没有石头,秋生却用像踢石头的步伐走着。
  「那个……」桂对秋生说:「他的妈妈,能回来就好了。」
  「会回来的吧?」秋生生硬的说。「我认为她会回来的。我和你打赌。就像我妈妈说的,母亲呢,将儿子看得比什么都珍贵,儿子是她们的宝贝呢。」
  秋日晚风,让本来就寒冷的身体冻僵了。桂边搓着自己的肩膀边想,如果大哥哥的妈妈能够回来就好了,因为我的妈妈已经没有办法回来了,至少,他的妈妈可以回来。
  刚刚画在墙上的那幅画现在依然映在眼里。
  秋生冒出一句话说:「总觉得他好像很累。」
  「……我觉得他很悲伤。」
  「一直在等待是件很累人的事啊。」
  「是吗?……是吧,嗯,等候家人回来会累吧。」
  「我们有时候也一起去看看猫吧?」
  「好啊!」
  「带猫罐头当伴手礼。」
  「好啊,不错耶。」
  桂点点头,秋生微微笑了。




  那天晚上,桂发烧了。
  他被莉萝子骂,强迫含着体温计,推到小孩房里松软的被窝里。这个房间现在只有桂在使用,放着很多书。
  「真要命,三十八点九度。」
  莉萝子看着体温计,很受不了的说:「天气这么冷,你怎么会掉到河里?」
  「我刚才不是讲了吗,因为小猫们在河里快溺水了,所以……」桂在棉被里噘着嘴。
  茉莉亚温和的问:「那,现在那些小猫在哪里?没事吗?」
  「这个嘛……」桂支支吾吾的。刚才回到家的时候,针对衣服湿了的原因,他只说是为了救掉到河里的猫。
  这是因为大哥哥叫桂与秋生不能对任何大人透露他现在一个人住的事。
  「如果泄露出我是独居的,就会有社福单位与我奶奶联络,我可能就不得不离开这里了。」
  他抱着小猫笑着说:大人们虽然好心,但有时候很烦。
  桂与秋生都向大哥哥做了男子汉的承诺,所以桂决定不说出他的事。
  「……因为有人说要养,小猫都没问题了。」
  「啊,那太好了。」
  茉莉亚微笑,一旁的莉萝子也点着头并替他重新盖好被子。
  「可是,那个……」桂稍微抬起头,用在客厅也能听见的声音说:「小猫有三只。所以我,嗯……想领养一只,可不可以?」
  两位姐姐吃了一惊,朝着他看。
  莉萝子冷静的说:「猫啊,比人还要弱,很容易生病,总之会比人先死吧?到时候你会难过的……」
  「虽然会难过,但是我……」桂咽了一下口水,接着说:「我想与小猫一起生活。」
  他想到已死的小白猫,只在家里待了几天的可爱小猫。虽然没能救活很遗憾,但不会认为当初不要相遇就好。
  不能因为会死,所以不想在一起;因为一定得说再见,所以不想相遇。
  他希望臂胁里能再抱一次那温暖的小猫。他想听可爱的叫声,以及猫喉咙发出的咕噜咕噜声,还希望看猫用舌头舔自己的脸。
  他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想法。
  因为生命早逝而不愿告别。因为……
  因为我母亲已经死了,已经不存在于这世界的任何地方,我见不到她了,也没有留在我的记忆中。
  但,这不表示她不存在于这个人世比较好吧?
  踏着榻榻米的脚步声接近,是爸爸。
  他在棉被旁曲腿跪坐,弯腰问道:「桂,你几岁了?」
  「十一岁,小学五年级了。」
  「这样啊。」
  父亲优雅地笑了。
  「你一直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所以总觉得你永远不会长大……都十一岁了啊!」
  他抱起手臂,深深点了一下头,说:「那么,不过是只猫,你有办法照顾吧?」
  「是,是的。」
  桂的心雀跃不已。发烧的脸感觉又更烫了。
  父亲朝两个女儿看去,用严肃的口吻说道:「我认为如果他自己肯负责照顾,那让他养猫也无妨吧?你们觉得怎么样?」
  茉莉亚柔和一笑,说:「有猫的咖啡店就像幅图画,它可以成为招揽客人的招财猫,所以我赞成罗。」
  莉萝子似乎在考虑什么。过一会儿,她点头说:「桂如果先学好养猫的方法后,让他养也没关系。我会再从网路上帮他找一本好书。如果多爱护它,让它活久一点……那个,桂,假如猫死了,或生病了,不是只有你会心情不好的,你知道吗?」
  「……谢谢你们。」
  他眼中含泪地向家人道谢。刚才因为发烧而没精神,现在则感到很幸福,心头暖洋洋的。
  大家说等他烧退后再来谈细节。因此他安心的闭上眼睛。
  睡着睡着,他忽然想起,像狮子的大哥哥、有点感冒的大哥哥,会不会发烧呢?
  身旁没有家人的大哥哥,万一感冒了,谁来帮他拿体温计?谁来帮他拿感冒药?




  他作了一个梦。
  有个暖和的小东西,在自己肚子上方蜷成软绵绵的圆球。
  用手去摸索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哩?轻轻地去摸,小东西有竖起的温暖耳朵与长尾巴。
  「啊,小猫!」
  白色小猫用小小的脚踩着他的肚子与胸部,从棉被中露出脸。蓝色晶亮的眼眸看着他,坐在他胸部上,发出可爱的叫声。
  他睡迷糊的脑袋觉得奇怪。
  小猫什么时候来家里了?
  他用两手摩擦白猫小小的头。小猫在他胸部上面伏着脸,幸福地闭起眼睛。热呼呼的身体窝在胸部上,桂感觉很幸福。而且因为发烧而产生的难受,好像被小猫汲取而去。
  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抱着小猫闭上双眼,能闻到水与波斯菊的味道。
  对了!他想起两个姐姐当中的一人,在拿药与水来的同时,还拿了插着波斯菊的小花瓶以表慰问。
  大概是与药一起放在枕边吧。
  当即将再次睡着时,感觉波斯菊好像说了什么。
  「火灾!」
  咦?他睁开眼睛。
  「会烧起来啊!」
  「会死掉啊!」
  他在被窝中坐起来。
  以不压扁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抱紧胸口的小猫。
  插在枕边小玻璃花瓶的波斯菊摇摆着,叹气般的说出:
  「蜡烛很危险。」
  「风吹动烛火。」
  「摇呀摇呀。」
  「会烧起来的。」
  桂触摸波斯菊花瓣,冰冷的花瓣像被风吹动的鸟羽,轻飘飘在指尖上摇动。
  就在那时,瞬间看到幻象。在指尖的触碰下,一个不属于这里的景象快转般闪过。
  傍晚去过的那栋旧公寓房间里,褐发的大哥哥趴在桌子上睡觉。旁边放着感冒药瓶。大概因为感冒发烧,又吃了药后,睡得很沉。
  在房间内四处放置的烛火照耀下,大哥哥仿佛梦见什么好事般微笑着。手臂下是打开来的素描簿。用铅笔画了抱着小猫而开心笑着的桂与秋生。
  大哥哥身旁有三只白色小猫,或偎着他的肩膀,或坐在他腿上,或靠着他的脚蜷成一团,睡得很香。桌上插在果酱瓶里、绿药茂盛的黄金葛,好似守护着他们。就在那时,风不知从房间何处吹进来。
  摆在组合箱上的蜡烛火焰摇了许久。突然间,如同有妖怪吸了一大口气般,强风吹起,蜡烛啪的一声倒下。火焰慢慢燃烧起组合箱。摆在组合箱上的小棵吉贝木棉惊吓得发出听不见的尖叫,那时候,桂的心感应到了,在心里听见了。
  他穿着睡衣冲出家门外。
  在喧嚣吵嚷的夜风里跑着。小白猫发出朦胧的光,跟在他脚边跑。
  「这是在梦中啦。」
  他喃喃自语。果然是在梦中发生的事。
  证据就是身体像御风而行般身轻如燕,奔跑的脚好似没有接触到地面。再怎么跑也都不会喘。他发现自己光着脚,却只感觉脚底冰冰的,一点也不会痛。
  他跑过深夜已无人影的商店街,跑过大马路,不久就过了桥。
  他朝着位在桥的对面、大哥哥住的旧公寓跑过去。
  路上漆黑,小白猫宛如一盏灯为他照亮脚边。
  他跑到被天竺葵围绕的公寓。放在地上与放在楼梯上的天竺葵,都像在挥手般摇摆,在夜晚的黒暗中,好像在呼唤他。
  「快点!」
  「快点!」
  抬头一看,二楼大哥哥所在的房间,火光把窗户照得通明。
  「是火灾!」
  桂与小白猫冲上生锈的铁楼梯,在微弱的路灯下看见从木头门缝流窜出灰色的烟。
  他跳到门前面,握紧门把转动并往前拉。那扇门对个子小的他来说很沉,不过,旁边的天竺葵伸长花与枝叶帮忙。天竺葵的味道与烧焦味,一同在风中飘扬。
  一大团灰色的热烟从房里喷了出来。
  他用手臂护住脸,吸了一大口气,踏进房内去找大哥哥。
  红色火焰像波浪摇来摇去,四处燃烧。组合箱着火,窗帘、厚纸拉门、叠蓆都在燃烧。而大哥哥怀里抱着惊恐的小猫们倒卧其中。
  「大哥哥,大哥哥,你醒醒!」
  桂拼命叫他,拉他的手臂。
  火焰与浓烟几乎要将桂卷进去了。大门打开后,火焰烧得更加浓烈。空气很热,全身好像会燃烧起来似的。即使想吸气,但吸进去都是焦臭味,几乎快要无法呼吸了。
  「大哥哥!」桂大声的叫,「再不逃会被烧死的!」
  大哥哥微微睁开双眼,一边咳嗽一边说:「算了,我死了也没关系的。我已经对留在这里感到疲倦了。」
  「不行啊!」桂大喊,发自内心的大喊。「没有什么是死也没关系的。所有生物总有一天会死……所以必须活下去,一定要活得更久、更快乐一点啊。我……」
  桂紧紧抱住大哥哥的手臂。在火焰中,热气烧得皮肤很痛,他强忍着痛。
  「或许你觉得那样没关系,但我会很难过,所以你现在不能死!」
  如果事情变成那样,秋生、三只小猫也一定会难过的。还有——桂看了一眼快烧起来的厚纸拉门,以及墙上被火焰照亮的母亲画像——她也一定会难过的。
  「所以,我……」桂吸了一下热空气,大喊:「我要救你。」
  在那瞬间,他认为自己所说的话、许的愿,植物们会理解。
  摆在房间里生长的植物们,回应桂内心的呼唤,抖动枝干。「魔法」开始了。
  宛如快转的影像,小型观叶植物们迅速成长、伸长叶片;攀爬藤蔓,开出或黄或白或红的南国之花,遍布房间。它们柔软的叶子好似绿色波浪,将火焰与黑烟卷进去,阻止、包覆进而消灭。绿色波浪摇动着扩张开来,仿佛风吹过广阔草原般,而桂似乎看见了巨大的绿色狮子鬃毛迎风飘拂的模样。
  发光的白色小猫跳到桂的腿上。蓝色的眼睛发着光,一起凝望绿色波浪。
  火焰与烟被绿色波浪卷进去,逐渐消失。好像被绿色的波浪冲走似的。
  晚风从玄关吹进清澈透明的空气。房间里,余火还东一片西一片冒烟、燃烧。空气还很热及,不小心碰到就会被烧伤。火焰消失后,变得漆黑的房间里,被对面的路灯光线微微照着。烧焦的房内,植物们变为茶褐色而枯萎了,枝叶与根茎好像尸体般。茂盛生长、伸长的枝叶因力竭而枯死。
  坐在榻榻米上的桂,低着头,悄悄流泪。
  当继承了花开家血统的人请求时,花草们就可以使用平常封存着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植物们都很高兴能支持、保护人类或生物。
  但如果使用超巨大的力量,则草木会枯萎、死亡。桂从家人那里听说过,如今悲惨的死亡景象浮现在眼前。
  坐在腿上的白猫,站立起来,舔他的泪水,好像在安慰他。
  「谢谢你。」
  桂轻轻抚摸小猫的头。小猫高兴得眯起蓝色眼睛,而后身影渐渐稀薄,融入黑暗中消失了。桂感觉到腿上一阵微风吹起,吹向外面的夜空。
  「……喔,我明白了。」桂喃喃自语。
  这只小猫是很久以前养的那只小猫,在这短暂的时间,为他而回来。
  远处渐渐听见消防车的警笛声了。大概是附近的人打电话向消防队报警。
  大哥哥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手臂中的三只小猫,愣愣的看着桂。
  「你们都没事吧!」
  桂笑了。因为他看到自己的睡衣烧焦了,光着的脚丫脏了,才明确地知道自己是在真实的世界。




  在那之后的十二月初,秋天已结束,街上转为圣诞节的节庆气氛,大哥哥决定搬去很远的奶奶家,由奶奶抚养。听说那地方是个农家,院子里的向日葵会在盛夏盛开。爱猫的奶奶叫大哥哥将小猫也带过去,所以他会带走一只白色小猫。剩下的两只,就由桂与秋生各自领养。
  要去大哥哥所居住的乡下,听说必须从风早坐很长时间的电车才能到达。
  虽然因为这次的火灾使事情演变为这样,但大哥哥的笑容却变得爽朗。他说:「我不应该继续在这里的。现在我知道了。」
  在初冬某日的午后,大哥哥与桂他们一起去不久终归要被拆除的公寓,帮忙整理烧焦的房间。
  大哥哥在那天晚上肺部吸入了火与烟,之后大约住院了十天。才刚出院却必须整理好房间,搬去乡下,实在太辛苦了,所以桂他们也去帮忙。还找了同学莉梨香与翼。啊,不如说是下课时,他们刚好听见桂与秋生在讨论,所以决定要一起来。千草苑也开出店里的车子,茉莉亚动作伶俐地整理好大件行李,帮大哥哥运到他要搬去的乡下。
  大哥哥向响着喇叭开走的车子鞠躬,目送良久后,又向桂他们说了不知是第几次的谢谢。
  「我离开这里是对的吧。」在蓝天底下,他这么自言自语。
  脚边有几个大包包,要带去的小猫抱在怀里。小猫用的提笼也携带着。大哥哥要搭傍晚的电车离开这个城市。
  「现在想来,或许我留在这里,是想用这种方式报复我妈吧。」
  「ㄅˊㄠ ㄩˊㄨ?」大哥哥点头,褐发晃动着。像鬃毛的长头发已经爽快的剪掉了。
  「在快要崩塌的公寓里,即使被丢下不管、被抛弃而剩下孤单一人,也都一直等待……就这样死掉的话,妈妈多少会为我伤心吧,那我就会感到高兴。或许我是这样想的也说不定……」
  「……」
  「只有那么一点点啦。」大哥哥好像为了要否定而笑了,「……我可能已经等得疲倦了吧,想要休息了。」
  桂问他:「你还疲倦吗?」
  大哥哥笑着摇头。
  「我在医院里充分休息了。」然后向桂说:「我要替房间的黄金葛与吊兰活下去。还有天竺葵的份。」
  那天晚上,帮忙遏止火焰,所以长在公寓周围的天竺葵几乎都枯掉了。花儿们很高兴能为此枯萎。因为能够用力量,拯救亲手种植、照顾自己到开花的孤独男孩。桂从夹克口袋掏出一个小包裹,交给大哥哥。
  「哦,这是天竺葵。但只有一枝,因为还活着,所以我请爷爷医好了。请你在搬去的地方让它们繁殖、开花吧。对了,我爷爷是个植物医生。很会医治植物的伤或疾病,」桂笑着说:「就好像是会魔法的医生。」
  「谢谢。」
  大哥哥弯下腰,珍重的接过天竺葵的枝条。「请你帮我转告你爷爷。我会珍惜的将它带过去,珍重的栽植。在我奶奶家,将天竺葵培植得有如花浪般茂盛。繁盛到当妈妈来接我时,会大吃一惊。开花以后,我会再画一些画寄过来。」
  大哥哥又说:「小时候听我妈说,风早街上的某个地方,有个家族与草木是朋友喔。像童话般很美丽呢!我妈与我都很喜欢植物,所以她很羡慕。她说哪天也想要与家里的植物们交谈。想对它们说,谢谢你们经常为我们盛开,谢谢你们长得那么美丽。还说这种像童话般的事,若真的存在就太好了!没想到这不是童话,是真实存在的啊。让花盛开的家族。」
  秋生得意的说:「这家伙,花开桂啊,可是『活着的都市传说』呢。」
  翼也点头附和赞成。
  「因为如果乱来,会被他降灾作祟呢。」
  「你怎么又把人说成好像是妖怪了!」
  桂嘟起嘴巴,旁边的莉梨香一边脱去围裙一边说:「是啊。是像魔法师或精灵,非常棒的能力呢。好像童书,很棒的,不是吗?」
  在那次火灾后,他们三个听桂说了关于火灾的事,都没有任何怀疑便相信他。不只如此,他们都很高兴。
  桂原先担心,如果说出这件事,别人害怕或讨厌起他怎么办?如果别人不相信他的话,那是很讨厌的。结果这些担心都多虑了。
  仔细想想,从以前到现在,就像童书中常有的,小朋友们总是希望这个世界上有魔法与奇迹。他们会想,如果世界不是那么实际,可以发生如故事中的事件,该有多好啊,所以,都市传说的主角竟然是自己的同班同学,这么棒的事是不可能不信的。




  大哥哥笑着点头。
  「嗯,是啊。这种力量是童话吧。这世间真的有魔法师耶。」
  他声音柔和的说,并抚摸猫的喉咙,抬头看天空。
  「这个世界真的有魔法,也有不可思议的事,像奇迹般啊。」桂没有接话,害羞的用手搓着脸颊,另一只手则拿着刚才大哥哥给他的、卷起来的画。大哥哥在医院用护士给的纸张,画的这张图里有魔法师装扮的桂与小猫。总觉得像绘本插画:桂被天竺葵的花与常春藤、黄金葛围绕着,戴着三角帽,披着长斗篷在笑。很开心的笑容。
  「谢谢你。」大哥哥说:「真的很谢谢你救了我。」
  他张开双手,微笑着。「那场火将我的画都烧光了。素描簿、画在墙壁上或厚纸拉门的画,全都烧光了。不过,只要我还活着,要画多少就可以再画多少。虽然被烧掉的画再也回不来了,但我一定能画出更好的。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活着吧。所以,谢谢你救了我。」
  桂想,我不知能否将魔法运用自如,但若这力量能让人与花草都幸福,可以保护生命的话,那我希望能好好运用。
  希望我能够成为像遥远的魔法王国里伟大的狮子亚斯蓝一样,成为守护生命的勇者……啊,不,我是不可能那么强大、那么棒,因为我又不是狮子。我只是一个十一岁的人类小孩。
  不过……桂抬起头,望着被冬天澄净的风吹过的天空。
  我会变强。因为只要有花草树木在我身旁,我就可以像故事中的主角一样,成为魔法师。
  当看着天空时,少数头发迎风飘扬,能感觉薄薄的白云间隙似乎有什么在发光。
  桂心想,那好像是天使在高空中飞翔振动所发出的光芒。











  第十年的圣诞玫瑰




  今年的圣诞夜虽是星期一,但因为放假,风早植物园从早到晚都人潮汹涌,热闹非常。
  特别是日落时分,游客更多了。植物园中点亮的灯光非常美丽,有许多人前来观看风早市从战前便相当著名的巨大枞树。
  夜晚的植物园中央,略微高出的山丘上仔立着枞树,被灿烂光辉的灯光环绕着的高大枝干,仿佛俯视、保护着人们,以及在它下方展开的市区。
  枞树山丘旁有座被冬日玫瑰攀爬包覆的凉亭。「FM风早」广播专用的会场设立在此。




  今年的圣诞节特别节目是在植物园做现场直播。人气颇旺的主持人野野原樱子,现场邀请市街的居民为嘉宾,还穿插介绍听众朋友的点播歌曲,从下午两点开始,现在已接近节目结束的六点了。在长时间主持却不显疲色、并笑容可掏的樱子身旁,是笑嘻嘻的草太郎,他身穿植物园制服夹克,里面则是同款围裙。没错!那人就是花开家的父亲。




  担任植物园公关部主任的花开草太郎,在这条街上是小有名气的人物,深受大家欢迎。外貌英俊,身材修长又帅气的他,奇妙的是,只要一开口,就喜欢讲欧吉桑冷笑话,加上也是御宅族,所以市街男女老少都喜欢他。不仅如此,最近还逐渐成为全国知名的五十多岁名人。
  人气旺起来,应该是从植物园的Twitter开始。原本经营植物园官网和部落格的草太郎,在日本风行Twitter的时期,因为觉得「Twitter好像很有趣耶」,开始设立了官方帐号,他那满不在乎的语气、对植物的丰富知识,以及对书籍、动漫与电脑方面的了解,都让人觉得有趣,因此追随者快速增加,甚至还曾接受媒体采访。
  草太郎本来就很喜欢与人互动,不论是愉快的聊天或是负责炒热气氛。因此在接受访问时,为了让对方高兴,他会很有技巧的回应对方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可以借此宣传风早植物园,所以只要有人邀请,不管多远,他都会去;不管什么要求,他都面带笑容地答应。
  从明治时代就建立的风早植物园是规模极大的老植物园,花开家的祖先也曾在植物园草创时期出过力。
  历经很长的岁月后,当研究所毕业的草太郎来此就业,那时候植物园的经营模式已经偏向植物保存与研究,因此即便是星期天,园内也几乎空无一人,仿佛被市街居民遗忘。
  草太郎与同样认为需要改变现状的同期,以及前期同事通力合作,将之改造为既美丽又好玩的地方。
  现在,市街居民只要再稍微多走几步就可享受风早植物园的一切,这里除了能轻松散步外,也依四季举办园艺讲座,还引进移动式动物园、移动式游乐场等,是个愉快的广场。此外,还可以在此接触到独霸全日本的珍贵花朵,或是从明治时代以来就存在的老树,到处充满着花草树木。
  市街居民总是赞美植物园说:
  「一到这里就让人心情愉快。」
  「变得很有精神呢。」
  「花草树木让人心旷神怡。」
  在园内,穿着围裙的草太郎偶然听到这些话后偷偷地笑了。
  因为本来就是这样啊!
  这里的植物们,盛开的花、随风摇曳的草、鸣动枝叶的树木,都在欢迎游客。欢迎光临,欢迎来玩。
  花与其他植物都非常欢愉地用人类听不到的、清晰悦耳的声音在轻声细语。




  黄昏时的广播室。
  草太郎转头背向麦克风,咳个不停。
  事实上,他前几天就得了重感冒,加上今天在户外吹了四小时的风,好像使感冒急遽恶化。除了恶寒,发烧似乎也更严重。
  从刚才起,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远。
  今天的主题是冬季园艺,除了解说圣诞红与仙客来盆栽的修剪方法外,其他部分到底说得如何,他却不太有自信。与樱子两人轮流主持时也不时的失误,甚至连平常最受听众欢迎的欧吉桑冷笑话也说得不顺利。
  樱子问他:「花开老师,感冒不要紧吗?」
  这时已是一边听着电台播放的音乐,一边要进行节目总结的时间了。
  主持人樱子虽然比自己年轻许多,却拥有让人心平气和的知性与优美声音,草太郎很尊敬、信赖她。顺便一提,他很早以前就是樱子的忠实听众。
  虽然偶尔会咳嗽,但他还算可以轻松自在的交谈,因为无论如何回应,樱子都能巧妙地归纳总结,让节目圆满结束。他想,只要将植物的专业,解说得正确就可以吧。
  草太郎呵呵笑。
  「唉呀,真是的,应该说是岁月不饶人吧,最近明显变得容易感冒了。另外,上了年纪啊,也无法熬夜了。年轻的时候,为了拍人工卫星或流星群,可以一整晚都不睡。为了拍到好照片,有办法带着天文望远镜加一整套照相器材,骑机车或开车做长距离移动……这些事最近已经完全做不来了。」
  唉呀呀,到底怎么了,竟然变得比平常多话,随便乱说了。腋下突然冒出汗。这样子讲应该不会有问题吧。他想确认广播时间还剩多少,但在情急下,虽看得到手表,却无法看清楚时间。桌上也找不到广播剧本、节目进行表。
  樱子笑着说:「像神一般熟悉植物,拥有『植物魔法师』尊称的花开老师也会感冒啊?平常都神采实实的,之前我还以为,拥有博士学位的人果然不同于我们凡人,是不会感冒的吧。」
  草太郎哈哈大笑。大概是因为发烧热度增高的关系,变得不知所云了。
  「这个嘛,毕竟我也只是个人啊!对鼻病毒来说,才不管你有什么学位呢,就算是我这个稍微知性、打扮时髦的中年人,它也不会放过我的,反倒是被喜欢上了。啊,所以,正在收听节目的乖孩子们,或者从前是乖孩子的大家,要请你们小心不要感冒了。请小心流行性感冒或诺罗病毒喔。哦,还有,吃乌贼或鲑鱼生鱼片的时候,请小心异尖线虫。」
  「真的必须小心呢!接下来,圣诞节、除夕、新年,美好的节日接踵而来,如果生病了就可惜了。」
  「是啊,没错……不珍惜健康不行。以为是小感冒,也可能久病不愈。」
  音乐不知何时变成〈白色圣诞〉了。草太郎想,啊,我好喜欢这首曲子。
  中学的时候,帮忙冬季繁忙的花店处理事务,因此领到父亲木太郎给的零用钱,他用那些钱买了一台银色的爱华牌(AIWA)收录音机。
  傍晚时分,将刚买回的收录音机放在书桌上,耳朵靠近喇叭听广播。好像是「NHKFM」?还是「FM风早」?傍晚的电台播放着圣诞节特别节目,舒缓地放送平克劳斯贝(Bing Crosby)的〈白色圣诞〉。
  不知那台收录音机最后用了几年呢?草太郎心不在焉地在想。那时候他将收听到的广播音乐,转录成录音带,反复听它很多遍。是啊,十几岁时,将富田勋的〈行星〉录在录音带听,听到都磨损了。也常听YMO乐团的歌,比如〈东风〉啦,真酷……
  大学时代,功课繁忙而无法打工,即使那时出现了随身听,朋友们都买了,只有草太郎继续沿用旧收录音机听音乐。




  啊,对了。
  草太郎想起来了。
  在十年前的秋天,妻子优音因为长期感冒未愈,卧病在床,替因无聊而想听广播的她,特地把早就收起来的爱华牌收录音机拿出来使用。当时家里没有更好的收音机,尽管那台老旧的收录音机失去录音功能,但收听是没问题的。
  妻子是个精力充沛又勤劳的人,却得在明亮的大白天,于客厅铺上被褥躺着休息,侧身收听广潘与音乐。
  当草太郎去植物园上班,孩子们上学时,身体状况不太好的她,只能想办法哄着儿子桂,一个人听着收音机。
  患病才不过几天而已,优音却成了不归人。最后紧急送医,很快就过世。客厅还放着简单叠起来的被子与收音机,因为家人以为她马上就会回来,到时候还需使用。
  优音是回来了,也躺在被褥里,却再也没有打开收音机。
  爱华牌收录音机现在应该放在佛堂的壁橱里吧!当作完七七法会,整理房间时,将它收进那里了,现在应该也是插上电源就能用吧。




  当研究生的时候,曾经用老车载着那台爱华牌收录音机四处去观赏流星。在十二月,比圣诞节稍早的双子座流星群时期,也曾与交往时的优音一起去看过。
  优音年纪比自己稍大,是图书管理员。他们刚开始交往没多久后,他就带她到妙音岳上,星辰布满天空处。站在满天星空下的她,看着纷纷落下的流星,笑着说「就算将一辈子的愿望都许了,也还有剩呢」。接着朝下看着市区街上,正发光的灯火,说:「好像市街也有银河一样。好美。天上的神与天使,每天晚上都看着这么美丽的景色呢。」
  草太郎觉得她说话很有趣,笑着说:「虽然我不太相信有神或天使,但假使有的话,每天看夜景,也会看腻的。」
  「你又说这种没有梦想的话了。」优音噘着唇,「天上一定有神与天使,经常看着地上人间。如果我是天使,每天晚上都会高兴地观赏市街灯火,还会像人们向天上的星星祈祷一样,也向地上灯火许愿吧。因为,从遥远的天上看来,市街的灯火看起来就像小星星。就像我们想要向遥远的星星祈祷般,天上居民一定也会想向点亮的万家灯火说话吧?」
  穿着轻暖的毛衣,围着围巾,呼着白气,用仿佛在讲童话般语气的图书管理员优音,在草太郎心里就像是天使。
  对了,那天晚上收音机也播放了〈白色圣诞〉。为了暖和因为看流星而冻僵的身体,他们回到车上,边喝着保温瓶里的热可可,边扭开收音机,刚好正播着〈白色圣诞〉。两人静静地聆听歌曲。
  对草太郎而言,优音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内心纯洁,说话让人舒坦,但同时也喜怒哀乐分明,总是为他人着想。她会生气,也会大声说话。她常为他人哭泣、生气,也为他人高兴,却总是把自己的事放在最后。不知何时开始,他关心起这位身材娇小的图书管理员,不久便爱上她。从邀她喝咖啡,进而到交往后,很快就决定结婚了。当她接受他的求婚时,他真的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之所以如此,说的好听是为了想让双亲早逝、孤苦无依的优音快点脱离单身生活,亲自守护她不受世间种种事物所烦恼。但实际上,他心里明白,真正的理由是他不想让天使般的优音被人抢走。
  他在新婚时期向优音坦白了此事。不过,优音露出困惑的表情,低头说:「我才不是什么天使。我也会嫉妒,也会生气呢。」
  「咦?什么时候?」
  「这个嘛,比如说你与很漂亮的女生说话的时候啦。」
  优音的话让他更加认定她就是天使,像她如此爱自己的人,应该再也不会有了吧。
  因此他真心想与她长相厮守,一辈子保护她,希望与她过着所烦恼的不过就是嫉妒这种小事的日子。
  然而,他却无法守护她。不过是个小感冒,竟让他失去了天使般的妻子。即使知识扎实且丰富的自己就陪在她身旁。
  在那之后,草太郎时常抬头望向天空。他想,优音是不是变成了天使,隐身在蓝天的某个地方?他也想过很多次,她不回来看自己吗?
  有神与天使吗?究竟有无灵魂的存在呢?
  草太郎不知道。从以前就一直在想,到现在也还是没找到答案。
  父亲木太郎则好像毫不怀疑,不管何时都立刻回答:「那是存在的,当然是有的啊。」
  木太郎有点像魔法师,拥有与花草沟通的能力。看着父亲,草太郎也会想,也许世界上还是有某种像魔法或奇迹之类、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吧。
  事实上,草太郎没有父亲那么厉害的奇迹能力,他虽能听到草木说话,但能力并不稳定,时有高低起伏。也无法像父亲一样,能与植物交谈,用奇妙的力量让植物行动。
  草太郎之所以走上植物研究之路,甚至成为博士,除了想暗中研究自己家族拥有的能力外,最大原因是身为花开家长子却没有遗传到那种能力的自卑感。因为没有魔法的力量,草太郎想用智力来弥补。
  草太郎用这力量,面向世界,一直思考自己是什么?活着是什么?
  在送走多少生命,并与妻子死别后,又更深入一步去思索。
  灵魂是什么?人死后其心会怎样变化?人死后会在哪里?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吗?
  他思索又思索。
  都年过半百了,草太郎现在还是不知道答案。
  送走妻子以来,十年已逝,还是想不出答案。
  只不过,他想,即便人的生死是不可逆的,一旦死了就再也不会复活,生命也还是一个漂亮、戏剧性的存在,必须好好去珍惜的吧。
  虽然自己在十年前送走了妻子,孩子们送走了母亲,而同样的,在这世间,亘古至今,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也有许许多多活着的人为死亡送别。
  永无止境的悲哀就在世间持续不断地,但是,反复地为死亡送别,或许并不是那么悲伤的事呢。
  就像植物,冬天枯萎,逢春又发芽、开花,许多生命在世间与泪水一起凋零,但又有新的生命与泪水在此诞生,继续开花、结果。
  在那反复永无止境的波浪中,自己与优音也在。是的,所谓活着,就只是这样,感觉那好像是一件温暖、美丽的事。
  草太郎想,假如灵魂存在,而灵魂所归之处是天上,那自己的灵魂何时能与优音见面呢?也许有一天,就能融入绕行宇宙的温暖波浪中,变成驰骋地上的风了啊。




  〈白色圣诞〉播放着。
  当回过神来,草太郎已经无意识地对着麦克风说起话来。
  「嗯……在这世上,谁都不可能永远活着。现在正在收听的各位听众,包括我自己,在百年后,一定没有人还会存在。我的声音现在透过播放,不论传播到哪里,在下一秒,都会像颜料溶化于水中一样,消失无踪。
  「但是百年后的这里,一定也会有另一世代,在此欢庆圣诞吧!那些人或许完全不知道我们;也或者不会想到,同一市街的居民曾经在百年前的圣诞夜在此欢庆。但是,只要那些人也像我们,因观赏冬季的花、感受圣诞树的美丽而欢笑的话,我就觉得幸福了。如果现在很幸福,将来想必也是美好的
  「嗯……」草太郎清了一下喉咙,微笑的接着说。「我,花开草太郎,是『植物的魔法师』。因为是魔法师,我懂得花或树木的话,也明白他们的心情。花或树都喜欢生命,就像纯真的猫犬一样亲近人。它们喜欢世上所有生命,并高兴能在其身旁,以如母亲般慈祥的心守护着。因此纵使自己枯萎、倒下,也绝不埋怨;一次又一次于在地上发芽、诞生,继续守护着、爱着世上所有生命。
  「为什么植物们会这样呢?这个连魔法师的我也不知道。
  「只不过,我认为在百年后的圣诞节,这个植物园的植物一定也会祝福在这里的人,用听不见的声音轻声细语对他们说圣诞快乐。
  「我提前数小时在风早植物园这里先祝大家圣诞快乐。我,花开草太郎,想代替这里的花草树木,向大家转达精灵们的心意。」
  耸立在植物园中、像老爷爷的巨大枞树,得意地亮着身上的灯饰,并用低沉的声音轻声细语:「圣诞快乐。今年也祝福在大家幸福快乐。」
  枞树底下的花坛,叶子像雪一般的银叶菊、可爱的白晶菊或小花三色堇也像歌唱般轻声细语:「诚挚祝福,祝大家圣诞快乐!」
  玫瑰园的玫瑰们用歌剧演唱者般圆润的声音说:「祝大家有一个美好的圣诞节!」
  在稍远处的玻璃温室中,南国的兰花与椰子树们也以欢闹的声音向游客们轻声祝福。
  草太郎用没有戴耳机的那只耳朵,聆听着那些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地轻声回复着:「谢谢大家。祝你们圣诞快乐!」




  同一时间在千草苑,正兼顾着咖啡店工作的长女茉莉亚,爷爷木太郎制作了好几个花束与花篮。
  「啊,是〈白色圣诞〉,这首曲子果然还是很好听!」
  茉莉亚回头听着墙上喇叭传来的圣诞老歌,在正在制作的红玫瑰与满天星花束上扎上红色与金色缎带。
  在圣诞季节,要制作许多送礼用的花束与花篮。有些是应客人的要求制作,也有些漂亮的花篮是事先做好,以便让客人选购用的。
  每年的这个时期,花店都很忙碌,得雇工读生来帮忙。很多大学生进进出出,非常热闹。咖啡店内的客人或许也想分享那种活力吧!全都兴致勃勃地看着花店里的工作。或许会光临花店附设咖啡店的客人,原来也是花卉爱好者吧。
  坐在摇曳椰子树旁,或摆满漂亮玫瑰花束的玻璃冷藏柜旁,又或是在大株圣诞红与报春花盆栽旁,放松休息的客人们,都一脸愉快的样子。
  而店内群花也都愉快的盛开着花朵,舒伸着枝叶,尽管这是客人们看不见、听不见的「笑容」与「声音」。但其实,当看到植物,不由自主觉得好漂亮、很好看的时候,也就是花草树木正开心时。特别是环绕着五颜六色的闪耀灯泡,装饰着白棉花做成的雪、或以金银丝缎及饰品布置的小型针叶树,好像认为自己是主角,很骄傲地站着。
  门外,莉萝子与朋友野乃实发出吱的煞车声,各自下脚踏车地冲进店来。两人都在千草苑打工,莉萝子想买最新款的电子书阅读器,野乃实则想买外文书,两人都卖力的工作着。
  「姐姐,接下来要送的货呢?」
  「谢谢你们。你们可以先休息一下子,我刚煮好有加香料的热奶茶。」
  茉莉亚刚才在店里厨房用大锅子煮了奶茶要给工读生们喝。
  她将茶煮到冒蒸气后,用滤茶网滤过,再倒入马克杯与茶杯里,再放上棉花糖,就会像雪般马上松软融化。
  「大家来喝吧。」
  她将这些奶茶与自己烤好的饼干一起放在托盘上端出来。大餐桌旁待命的工读生们发出欢呼声。饼干是圣诞节的姜饼,用模型印出圣诞树、花圈、姜饼人的造型,烤成深棕色,再撒上银珠作装饰。
  她将饼干也拿去请客人自由取用。大家都说好吃,一下子就被抢光了。
  她回到大餐桌时,莉萝子正一边吃着一边连声称赞。「好吃!以前妈妈在圣诞节也做姜饼,就像这样,在姜饼人或树形饼干上撒上银珠。」
  「你还记得?」
  「嗯。」
  莉萝子脸颊泛起一点红晕,她用大衣的长袖去摩擦脸颊。
  「我记得小时候,曾向妈妈抱怨过姜的味道很难吃。妈妈怎么回答的,我却不记得了。」
  「只是对姜没办法。」
  在旁的野乃实好心地帮莉萝子辩解,「小时候不懂这味道,得等长大以后,才
  会觉得葱或姜好吃吧。」
  「你刚才是在讲俏皮话?」
  「什么?」
  「『就只对姜没办法』。」(编注:日文中「姜」与「没办法」发音相同,在此有谐音玩笑之意。)
  野乃实哈哈大笑。「小莉,你怎么也说欧吉桑冷笑话呢!」
  茉莉亚故作正经的说:「说真的,小莉很像我老爸呢!」
  「你饶了我吧!」莉萝子瞪着姐姐,又伸手去拿饼干,像松鼠一样喀啦喀啦的啃着,「像老爸这种话好像在说我得到遗传的诅咒了!」




  这时,在夜路上骑着脚踏车的草太郎打了个喷嚏。
  「唉,感冒还真糟糕。哦,肯定是谁在背后说我的好话吧。『草太郎果然英俊呢』什么的。」
  他笑嘻嘻地骑着脚踏车,从植物园的小山丘骑往市区的黑暗道路,车轮发出声
  天空疏疏落落飘下白色的东西。草太郎「啊」的一声叫出来。
  刚才用平板电脑查过天气预报,预测果然准确。
  「今晚会下雪。细雪大概会积满一层吧。这样就是白色圣诞节了。」
  美丽的市区夜景在眼前展开。草太郎以朝着下坡俯冲的心情,任脚踏车载着自己往前,不知道如果放手任它往下冲,是不是就能飞往优音所在的天国呢?
  他望着光之海,如此想着。
  但下一秒,他就回过神来,再次牢牢握好把手,减低速度,在簿道处转弯。
  他的表情在微笑,就如同在圣诞节父亲的笑容,但草太郎心中却悄悄地,不,是轻声啜泣着。
  失去心爱之人的伤痛,是不会消失的。只不过是逐渐熟练于不去正视伤口而已。在每日的生活中,为了要爱其他人,因此减少了回顾伤痛的时间。若像现在意外地突然想起时,就会发现,不管经过多少年,伤痛还在那,并未愈合,血依然鲜明地淌流着。
  草太郎想,活下去大概就是伤口逐渐增加这回事吧。抱着许多一定治不好的伤痛而跑向终点,或许这就是人生。
  「但即使是这样……」草太郎微笑自语。
  虽然明知所有的相逢都终将迎向别离、所有的生命终有结束的一天,但自己会与谁相遇、会与谁相爱呢?
  在世间与其他生命相遇,就算只是刹那间的分享,接着再挥手道别。即使如此,在这广大宇宙几近永恒的时间里,人与人的互相交会这一事实是不会抹灭的,心中的怀念是谁也夺不走的。一直到自己的肉身死亡,灵魂消失去某个地方的那天为止。
  「生命会变成回忆。」
  今天草太郎与樱子透过麦克风播出的声音,会通过人们的耳,通过市街杂沓之间,最后消失而去。但它们会停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就算是一点点,也一定会回荡在耳中,与今年的圣诞回忆一起留下来。
  「大家是一起活着的啊。」
  在同一时代,在这星球上。
  大家都在各自的心中,怀抱对其他人的回忆,一直活到灵魂结束的那天、挥手告别的那个时刻为止。




  坐在客厅的暖桌里,一边看书,一边逗弄小猫的桂,抬了一下头。
  「啊,是雪……」
  雪花像白色妖精一样纷纷飘落在中庭树木上。
  昏暗的庭院里摆放了好几个圣诞节装饰,一闪一闪地亮着。那是爷爷木太郎每年都为家人准备的庭院装饰。
  在那庭院里的某处,今年显得特别美丽。
  ——岩石花园。
  十年前,已故的母亲优音打造的小花园,在第十年的今年终于漂亮地完成了。从根部不断繁殖,或由掉下来的种子繁殖增加的圣诞白玫瑰,像天使的羽毛般开着花。精挑细选过的美丽沙石与石头铺成的小径,仿佛童话中公主走过的可爱小径。石头周围或沙子中间,有着五颜六色的山野草与绿色小草。有些针叶树像小圣诞树般骄傲的站着。枝枒上,彩灯闪亮;树根处,各种颜色与形状的常春藤像一幅美丽的画,张开它们的绿丝带。
  这个花园是木太郎参照优音生前的规画而继续照顾、维护。这个设计成在圣诞季节最耀眼的花园,在十年后的今年,分外美丽。
  桂抱起小猫,拉开玻璃门,眺望外面。他抬头看着下雪的天空,问道:「妈,你有在看吗?从天上看得见这个花园吗?」
  寒风与雪花灌进屋子里来。桂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赶紧关上玻璃门,回到屋子里。他正想再钻进暖桌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
  「把那台收录音机拿出来用吧?」
  今晚店里很忙,晚饭看来要延后了。桂还无法帮忙,只能乖乖待在房里,窝在暖桌看书,但毕竟一个人还是有点无聊。
  每当这种时候,会想听听收音机,但素来放在这房里的小型收音机却不见了。对了!桂想起来了,好像在佛堂的壁橱里。
  桂朝安静的佛堂走去,小白猫跟在他身后。
  他向点着淡淡灯光的佛龛合掌,轻轻拉开旁边的壁橱门。
  「找到了!」
  他蹲下去。收录音机与束起来的电源线一起放在最下层。
  「不知道还能用吗?」
  桂不知道这台收录音机的使用情形。不过很久以前,偶然发现壁橱里这架老收录音机,就曾想过要试用看看。
  他轻轻将它拉出来。
  「好重!」
  对桂来说,旧式日本制的电器产品很沉重。爱华脾的金属厂牌骄傲的发出亮光。他半拖半拉的将收录音机拉到客厅。拍掉薄薄一层积在上面的灰尘,接上电源线,插上插头。
  「还能不能用呢?小雪,你觉得如何?」
  他问小白猫,猫只是歪了歪头。
  桂觉得帮老机器通上电,让人心情很兴奋。会不会像是出声叫醒睡着的巨大动物?好像在问它:喂!你还活着吗?你睡着了吗?
  他将收录音机放在暖桌桌面上,在它前面坐下来。
  「好了,要通电罗!」他按下粗大的按钮。
  收录音机仿佛圣诞树灯饰般亮了起来。大概是频率没调好,响着杂音。
  「呃,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一边将耳朵凑近喇叭,一边将频道钮转来转去,想将频道调到「FM风早」。杂音一下便消失,清脆地播放出圣诞歌曲。现在是圣诞节特别节目的延续,似乎会一直播放圣诞歌曲。
  「唉,如果早点想到收录音机,就可以听到爸的节目了!」
  他用手轻敲了一下脑袋瓜。
  桂抱起小猫一起听收音机。播放的歌曲有他知道的外国圣诞老歌,也有日本稍早的畅销歌曲,还有今年新出的圣诞歌。都是些欢快或者令人怀念的曲子。桂钻进暖桌内,怀抱着幸福的心情,不觉阵阵睡意袭来。
  舒服到肚子都饿起来了。
  等一下爸爸回来,花店与咖啡店的营业结束时,全家就要一起吃圣诞大餐了。桂将头贴到桌面上,抱着睡着的小猫,迷迷糊糊的眯着眼看着下雪的中庭,院子里,白茫茫的雪花像天使的羽毛飞散起舞。




  花开家的爷爷木太郎,利用工作空档到火车站送走去短期旅行的呗子,现在才回到家。
  呗子去检査后,医生说旧病并未复发,所以呗子精神完全回复。正巧,一位住在遥远山村的朋友遨她去作客,于是她决定要去泡温泉,在那里住到年尾,然后买很多伴手礼回来。虽然圣诞节不在家,但与花开家的人约好了除夕那天一起吃火锅。
  「呗子回来日本以后,变热闹了。」
  木太郎一边咕哝着,一边穿过冬季玫瑰长成的玄关拱门。
  从此处到千草苑与千草咖啡屋的老建筑物,装饰了许多圣诞灯饰,形成一条光的道路。沿着路两旁,点着灯泡的天使雕像与圣诞老人、雪橇及驯鹿等装饰闪闪发光。
  玄关前面对着店的周围与中庭,还有盛开着的美丽、可爱的冬季繁花。这庭圜是木太郎精心打造,花儿们也回应他愿望地盛开着。有圆圆且可爱的观叶甘蓝、像公主发饰的庭荠、宛如背上长着蝶翼小妖精般聚在一块的仙客来,以及在冬天开花的玫瑰。各个品种的古典玫瑰在雪中缔放,像是白色的讯息、浅紫色的蓝月,以及黄色的碎片。而剑瓣高心型的玫瑰们就像身着美丽洋装的小姐们,在圣诞节耀眼地站上盛大豪华的舞台而欣喜,伸枝展叶、张开花瓣,在十二月的晚风中,生气蓬勃的灿烂盛开,姿态摇曳。
  忽然,天空飘下白色的东西。
  「喔,是雪啊。」
  木太郎用他长年劳动、爬满皱纹的手掌接住了美丽的雪片,然后微笑。
  雪花纷纷飘下,宛如空中有谁撒落了写着字的小张纸片。
  木太郎仰视夜空。
  今晚,他希望在日本或全世界都有很多幸福的小孩。像自己小时候,哭泣或饿肚子的小孩,能够减少一个也是好的。
  即将来临的明年,希望是美好的一年。
  木太郎望着院子里被灯照亮的雪,呵出白气。
  千草苑在战争后立刻复业,那时只要有办法拿到花,生意就很好。花非常抢手。即使手头不宽裕的人,也会来千草苑买一朵或者两朵花回去。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大家需要花来祭奠死于战争的故人。
  为了祭奠已逝者,市街的居民省下本来要买食物的钱,或是在寒冬忍着不去买暖和的衣服而买了花。
  曾是废墟的市街用很多花朵装饰着,灾后重建的小屋上,也覆盖着许多花。这些花儿们哀悼已逝的生命,激励、安慰幸存的家族们。用人们耳朵听不见的小小声音诉说。
  在那时期,市街中的花儿们悲伤、温柔的轻声细语就像涟漪般,轻轻地一阵阵发出声音。
  木太郎低下头,先叹了一口气,然后再抬起头微笑着,竖耳倾听夜风。
  现在已经听不见悲伤的声音了。
  今夜,只听得见花与人一起祝福圣诞快乐的歌声。花儿们欢庆圣诞夜,欢笑着期待将要来临的新年。
  花儿们是怎么看待圣诞节的?木太郎并不清楚植物有没有信仰;说不定只因为这是人类欢笑、高歌,一起聚首享受美食的夜晚,看起来很愉快,所以姑且一同高兴雀跃吧。
  「但是啊,」木太郎笑了,「大家都幸福是件好事。」
  战争结束那年冬天的圣诞节,那时这一带还没有灯。那年圣诞,黑夜像黑色大海吞没市街。
  之后,虽然经过了悠长岁月,自己也老了,但是回头看时,商店街已充满光明。望着那很了不起地复活了的光线,木太郎的嘴角便会露出微笑。
  不仅可听见街上有线广播播放的圣诞歌曲,也听到花草们的欢笑声,还有在行道树上点着蓝色LED灯光,就像是地上有星星在闪烁,这些都会让心情感到幸福。
  「今年,真是美好的圣诞节啊。」木太郎自言自语。他摸着花说:「大家都在欢笑,这样的夜晚能够一直持续该有多好!希望全世界不管哪里,都能一直持续没有人哭泣的夜晚。」
  木太郎在雪花飞舞啐转身背对街上灯火,正要朝店铺走时,突然停下脚步。他缓缓回头看向中庭。然后像是在与人说话地说着:「啊,回来了啊。」并露出微笑。
  他想到差不多也该开始预备过新年。至少得从今晚开始准备,便一个人咕哝地朝店铺后面走去仓库。
  「第十年了吗?是啊,花儿们也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吧。」




  千草苑的打烊时间到了,咖啡屋也关门了。茉莉亚让工读生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在店内收拾。她集中垃圾、打扫,清洗咖啡屋的水槽。平常是与爷爷木太郎一起做的工作,但刚才爷爷有事出去了。反正是每日例行公事,很快就可以做完。
  今晚的广播好像是圣诞歌曲特辑,音乐低鸣,气氛很好。等爸爸回家,全家人就要一起享用已经准备好的大餐了。
  她不禁随着收音机哼起圣诞歌曲,瞄了一眼放在窗户旁边包装得可爱的盒子与
  画。
  圆形包装盒里装的是史托伦蛋糕。傍晚时,漫画家有城先生拿了画与蛋糕一起带来送给她。
  那时刚好店内很拥挤,大概是怕打扰她工作,他很快就走了,但他说蛋糕是他亲手做的。
  有城腼腆地笑着说:「我很喜欢做蛋糕。以前我在蛋糕店工读过,那时候学会了作法……啊,嗯,你说,有这种梦想也不赖吧?很久没有做了,想做的时候,就想到你或许会喜欢。虽然烤得……不太好,但……」
  他的声音渐渐变小,没什么自信。可爱的包装纸上系着红色与金色缎带。胸前抱着包装盒的手指上到处是0K绷。茉莉亚猜想,不是被烤箱烫到,就是在剁水果干的时候被菜刀切到了。
  她笑着接过来,打开后,盒中出现的是,被似雪的白色砂糖包裹着的史托伦蛋糕。香料与兰姆酒香如魔法般地四溢。
  「啊,真棒。好像很好吃。谢谢你。我很喜欢吃圣诞蛋糕。」
  茉莉亚将盒子轻轻盖上,抱在胸前,有城笑得很开心,低声自语:「太好了!」装在铝框的插画是张美丽的人鱼,画得很好看,他说是用工作用的电脑画的。「这个,嗯,是用来代替圣诞卡的……」
  画中的人鱼被许多花环围绕着,却不知为何在哭泣,看来很寂寞且悲伤。再多观看一会,会觉得似乎是因为幸福而哭泣。画的背景是又深又澄澈的蓝色,如矢车菊般的蓝色,蓝得像是天空,也像遥远北国的海洋。
  当茉莉亚看画看得入神时,有城脸红到耳根,然后匆忙说了句「那我就告辞了」,便作势离开。但临走前,还不忘摸摸在店里的小白猫,也不忘笑容可掬地回头说:「祝你圣诞快乐。」
  当他推开挂有铃铛的门,走向冬天的市街时,茉莉亚忽然看见一只白猫好像在他脚后跟着。瞬间,她以为是家里的小猫,但是它好端端地睡在笼子里。有城脚边的猫大概是发现茉莉亚在看它了吧,回头看了一下,然后自然的跟着有城走了。




  窗边放着包装盒和画。朋友多的茉莉亚今年也收到很多圣诞礼物,不管哪一个,都很让人高兴,但是有城送的这两件礼物比其他任何一个都温暖、闪亮。
  「首先,我没看过看起来这么好吃的史托伦蛋糕,我想我也做不出来。」
  说到史托伦蛋糕,就想起已逝的妈妈曾说过:「哪一天我会教你怎么做这个的。」年轻时的自己曾对着笑容满面的妈妈回以「好像很麻烦,我才不想学」,真想教训那时的自己一番。
  现在以厨艺高明着称的茉莉亚,所有的事都是在妈妈死后才努力学会的。妈妈生前,她是个家事全交给妈妈,整天只是读书、参加社团活动或去打工的高中女生。
  「我从没有向她说过一句谢谢呀。」
  什么事都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不管多晚回家,当妈妈都笑着迎接时;妈妈帮自己预备好热呼呼的洗澡水,送来刚晒好且折叠整齐的毛巾、床单时;妈妈将家里维持得整洁明亮;做好吃的三餐或点心、热茶或咖啡,盛在漂亮的杯盘上端来给自己时,她都没有说谢谢。
  自己总像个任性的公主,只是从妈妈那里得到数不清的爱。
  在十几岁时的秋天失去一切——当她知道,到那时为止,一直视为理所当然的所有东西再也回不来后,她想一件件拾回这个家已经失去的东西——包括温柔的笑容;迎接家人归来的一声招呼;惬意的家;刚洗好晒干的衣服;好吃的饭菜与点心,以及最好喝的茶与咖啡。
  以前什么也没做过,所以一件一件的学。努力过也失败过,好几次认为自己是个没用的人而感到绝望,就这样过了十年。仿佛只是眨眼间,却又像已度过漫长时日。
  茉莉亚一个人在静悄悄的店里低着头想着,自己是不是多少有点像妈妈了?是不是多少已挽回一些失去了的东西了?是不是多少成了能够去爱人的人?
  茉莉亚抬头看着人鱼画像,感觉被繁花围绕的人鱼好像也在看着自己。跟自己有点像的人鱼,好像突然微笑起来。莫非是错觉?
  放在微暗处的画上面,突然有花瓣纷纷飘落。
  她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雪。
  窗外已下起雪来。
  「小莉要不要紧呢?」
  她请莉萝子去送最后一束花。那时好像快下雪了,便叮嘱她要快一点回来。雪越下越大,茉莉亚开始担心起来,耸耸肩说:「真是的。」她进行最后的收拾工作,用力刷洗咖啡店厨房的水槽。这时,感觉好像有人进来已关灯的花店,她头也没回就说:「你回来了呀!」
  她想,应当是莉萝子回来了吧!但因为水声太大没有听见。
  「没被雪淋湿吧?爸差不多快回来了,你可不可以帮忙准备一下晚饭?炖锅里有……」
  她一回头,立刻值住了,猛眨着眼。
  站在摆着南国的椰子与兰花、圣诞红、仙客来那里的,应该是已经不在人世的人。
  在小圣诞树闪烁着糖果般颜色的灯光中,「她」却很自然的站在那里微笑,露出有点顽皮地笑容说:「我回来了。」
  与茉莉亚记忆中一样,身材细瘦的「她」,穿着手工缝制的连身长裙与漂亮的蕾丝围裙。
  但与记忆中不同的是十几岁时的茉莉亚身高比较矮,如今已经长高了,现在的自己要稍微低头的看着「她」。
  茉莉亚说:「那个……」
  虽然心里明知一定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表情怪怪地笑着。
  「妈、妈妈,那个……」终于说出来了,「我啊,很会做料理了喔。我不挑食,也不浪费了。也天天写日记……那个,还有啊,我也很会整理房间了。」
  她的眼泪突然沿着脸颊流了下来。虽然忙着用沾满清洁剂泡沫的手背擦拭眼泪,但眼睛还是张开着,因为害怕一闭上眼,妈妈就会消失不见了。
  「……还有呢,我啊,也不说任性的话了,也不再无缘无故对人生气了……我经常笑,虽然比不上你,不过多少变成温和的人了吧。
  「你还在世的时候,我只会说些任性的话,是个动不动就不高兴的坏小孩……现在呢,我觉得自己稍稍变乖了吧。」
  虽然笑着,眼泪却扑簌的流个不停。咸解的泪水流进因哭泣而变形的嘴角,她用手不知擦了多少次眼泪。
  被花围着的「她」,在昏暗中笑了。「她」的表情比记忆中还更可爱,像个年轻少女。
  「小茉莉亚,你一直都是个乖孩子。你是个很善良,很替家人着想的乖孩子。」
  「她」抬起头看着茉莉亚后,头歪了一下,笑着表示歉意:
  「对不起,我那么早就死了。我没有趁大家都在时候,告诉他们小茉莉亚是个乖孩子,对不起。」
  「不,我才是,我……」茉莉亚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出她一直想说的话:「妈,欢迎你回来。还有……还有,嗯,谢谢你。谢谢!」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接着很温柔的绽开笑容。「小茉莉亚,谢谢你。谢谢你生做我的女儿。对我来说,你实在是个好女儿啊。」语调仿佛立下一个永恒的誓言那般坚定。
  茉莉亚挥动她沾满泡泡的手,说:「你别这样说,我并不像妈说的那么好……啊,对了,」茉莉亚笑了。「那个,妈,我啊,现在在广播电台担任每星期四傍晚的节目主持人喔。『黄昏时的花束』这个节目……就像我以前的梦想,很正式的在麦克风前讲话呢!虽然没有成为电视主播,不过是在广播电台工作喔。人、人气还不赖呢。很不简单喔。」她笑吟吟的。
  「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做到,因为你是个非常出色的女孩。我很想听你的广播节目,真遗憾。」
  茉莉亚也呵呵笑了。
  「是啊,实在遗憾。我也很希望你能听我的节目。」
  茉莉亚说「等一下」,然后打开流理台的抽屉,找出一片MD。
  「这里刚好有上礼拜广播的录音,我现在放给……」
  她抬起头,已不见其身影了。只剩圣诞树的灯反复闪烁着、悄悄绽放着芳香的花,以及窗外静静下个不停的雪而已。




  桂将脸趴在暖桌的桌面上,一边想着好暖和啊,一边打瞌睡。白色小猫将身体蜷曲成一团,睡在他肚子与暖桌的被子间,喉咙偶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耳边响着圣诞歌曲,这首歌应该是《雪人》的主题曲。他很喜欢这部描述主角与雪人一起飞翔到远方旅行的动画片。原著绘本他也看过好多遍,父亲也有DVD,每年冬天时,姐弟三人不知一起看过多少次了,今年也一定会再看吧。
  旧收录音机的喇叭声音柔和浑圆又有深度,歌手的歌声或乐器的乐声宛如近在身旁,柔和地响彻四周。
  桂作了一个梦。梦中,他是一个正义的魔法师。扬着长斗蓬,飞行于下雪的天空,带着小白猫,运用绿色魔法进行战斗。拯救了被恶魔法师的火焰所烧毁的村庄,因而接受村子里最美丽的少女(不知为什么出现的是莉梨香)的致谢与亲吻。当他害羞得满脸通红时,村人秋生抱着手臂在生气,另一村人翼则笑说:「那也没办法,谁叫他是『活着的都市传说』呢!」
  「不是和你说过我不是妖怪了吗!」不禁发出声音的桂被自己惊醒了。小猫睡眼惺忪,愣楞地眨着金色眼睛。
  「真是抱歉啊!」桂用手将头发往上梳,弓着背,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虽然喜欢奇幻,对超能力却没有太大兴趣,我讨厌都市传说、妖怪或灵魂这些。」
  突然间,有人小声的在他耳际回应:「你讨厌灵魂?」
  在他身后,弯着身体说话的,是只凭画与照片或录影才知道的人。而那人是谁,眼就知道。为什么呢?因为从小时候起,就经常想像万一她回家时要说些什么才好。
  「你回来了呀!」桂笑着说:「你回来了,妈妈。我,嗯,讨厌或不讨厌灵魂,是看时间与情况来改变的。现在,我是……」他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很喜欢。」
  他抱紧了小白猫,好像要闻它身上味道似的将脸埋进去,想掩饰已泪流满面的自己。本来决心要变强、不再做爱哭鬼的他,知道哭了就前功尽弃。
  虽然很想看身旁妈妈的脸,以及她的微笑,可是不能让妈妈看见自己现在的脸。「对不起,对不起,妈。」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那么爱哭……那么软弱。」
  「你不是软弱的孩子吧?」母亲轻声说:「阿桂,你是个很棒、很坚强的孩子哟!」
  「我是个软弱的男孩,完全不行的家伙。我自己很清楚。」
  「没有那回事!妈可以断言。因为妈一直都在看着你。」
  「咦?」桂抬起泪湿两颊的脸。
  「她」露出温柔的微笑,凝视着桂。
  「想从水里救起小猫,实在很了不起呢!还从大火中救出中学生大哥哥,宛如英雄,真酷。」
  「你有在看……?」
  母亲点了点头。
  「妈很喜欢你啊。」
  桂用双手擦干眼泪。
  他好好抬起头,想要再看妈妈的脸,但那时,「她」已不在。
  窗外的雪徒然下着。
  收音机还播放着〈Walking in the Air〉。刚才的事,就好像作梦一样。




  莉萝子送完花束,在雪中骑着脚踏车,正准备回家。
  沿着黒漆漆的堤防骑行,是回家的捷径。雪花翩翩而下,冰冷的积在头与肩膀上。她一面骑着车一面发牢骚:「啊,好烦哪!」肚子很饿,手也冻僵了,好想快点回到温暖的家。今晚有丰盛的圣诞大餐,由厨艺高明的大姐精心制作的——之前姐姐在准备时,她不时以眼角偷瞄,看到令人期待的各种料理。光是想像,肚子就饿得咕噜咕噜叫了。
  「记得汤是爸爸喜欢的马铃薯浓汤吧?还是原本要煮得热腾腾的洋葱炖菜汤?主菜是鸡肉卷,把腌过蒜头酱油后的鸡肉,和牛蒡、四季豆、绿豌豆、绞肉以及牛肝卷成一卷,再用烤肉架烤过。饭后甜点是用起司奶油与枫糖做成的木头蛋糕,上面撒上高级可可粉与巧克力碎片……啊……」
  肚子饿了。
  用番茄汁做成淋酱、带点甜味的鸡肉卷,是妈妈以前在圣诞节常做的菜色,也是每逢过节或谁的生日时一定会有的花开家料理。姐姐茉莉亚可以将妈妈的味道完美重现。
  「太棒了!大餐。」莉萝子在雪中哈着白气大笑。
  刚才送花去给位在新住宅区内的那一家人,正准备要吃圣诞大餐。
  那束花是孩子们要送给很喜爱花的妈妈的惊喜礼物。
  事实上,在几天前,这三个小朋友手上各自捏着一点钱,来千草苑拜托制作当作礼物的花束。说是最近因病住院的妈妈刚出院,他们想为她庆祝。
  这笔生意刚好由莉萝子受理,三个孩子的钱合起来不过才五百圆,其实买不到像样的花。但莉萝子很高明的将稍微开得太开的花,再剪一些种在花盆里的花或枝叶,做成一把漂亮的小花束。还加送一个小圣诞老人装饰,远超过五百圆的价值。尤其用在花束上的花草们,明白自己「任务」所在,精神十足,神采卖奕,发出美好的芳香。
  郊外全新住宅区中的一间小房子,宛如糖果屋,被可爱的花围绕着。从那些花的轻声细语中,莉萝子知道这一家的母亲是位真正喜欢花草的人,而它们也很喜爱这位母亲。
  她按了玄关的门铃说:「我是千草苑,来送花的。」门打开后,玄关里的母亲与孩子们都很高兴的接受了花束。
  那位母亲脸庞略微消瘦,看到花束后,发出柔和且幸福的光采,低下身来紧紧抱住孩子们,莉萝子觉得自己也分享到幸福。花束上的花儿们,也以细小的声音高兴欢唱。
  正当那时,电铃又响了,这家的主人抱着一大把花束回来了,让莉萝子有点不
  她从花材及精致的包装,迅速估算出大约是两千五百圆到三千圆左右的花束,听到高价兰花与颜色罕见的新种玫瑰,用华丽的歌喉,一副很了不起地高唱着,莉萝子忍不住咕哝,「真气人!」
  她不禁想,同样的预算、材料,千草苑可以做出更好的花束啊。
  不过回头看时,莉萝子做的五百圆花束,在母亲手里幸福的闪亮着。既是爱花的母亲,一定一眼就能知道莉萝子是用很低的预算用心做出来的吧?母亲摸摸孩子们的头,将花束抱在怀里,向莉萝子道谢。
  莉萝子接受了母亲、小孩与父亲的道谢后,骑上脚踏车回家。
  就在那时,雪从天空飘舞而下。
  莉萝子想起往事。从前,妈妈还在世的时候,还就读幼稚园的自己,曾经用店里剩下的花,做了既漂亮又可爱的花束。送给妈妈时,妈妈露出公主般的微笑说「谢谢」,将她抱过去,还摸了摸她的头。妈妈身上发出好闻的味道,那是书的味道与衣服洗涤后的香味,以及搽上一点点香水所发出的甜蜜玫瑰香。那是一种名叫Ombre Rose的老式香水。
  想起被妈妈柔软的手臂搂抱着,那种甜蜜、安心的心情复苏了,莉萝子微笑,用力踩着脚踏车踏板。
  「我能够做出很棒的花束,真好,嗯。」
  莉萝子知道,人死后就结束了,即使灵魂消失,记忆能这样留存于心,或许这样就足够了。所有生物如同是构成宇宙的齿轮或细胞,只是其中一个渺小构成分子的自己,只要还记住妈妈,妈妈就不会从宇宙完全消失吧。她被雪沾湿,冷得发抖,想着:「在冻死之前不回到家的话……不,好像在冻死之前,就会先饿死了。」她一路嘀嘀咕咕,拼命骑着湿滑的路回家。脚踏车的灯,在雪中笔直照着。




  「我回来了。」
  莉萝子全身湿透。她没有从店铺玄关,而是从位在中庭、厨房那侧的小门进屋。爸爸好像还没回家。刚才从外面经过时,发现店里还亮着灯,而厨房则暗暗的。从这里可以听得见客厅的音乐声,好像有谁在那里。
  「好冷哦!」
  莉萝子脱掉披着的大衣,走进屋中。因为是木质地板,穿着湿掉的袜子走路,似乎快要滑倒。一进入温暖的家中,就感到寒气纷纷散去。
  她两手提着脱掉的袜子与大衣,放进洗衣篮内,并将装有花钱的皮包放在厨房餐桌上,往自己房间走。因为冷得发抖,非得马上换上干爽温暖的衣服。
  「总之先换衣服……」
  莉萝子开了房门,当灯一亮时,发现「她」在那里——坐在放在床边地板上当垫背用的坐垫上。
  「她」抬头望着莉萝子,「嗨!」笑着举起一只手说。「你回来了啊,小莉,辛苦你了。」露出与记忆中完全一样的笑容。
  与十年前一样。
  「……我回来了。」
  莉萝子嗓音沙哑。她慢吞吞脱下湿掉的开襟羊毛衫,整理好后挂在椅子上。然后穿上绒布上衣与毛线袜,慢慢回头往坐垫的方向看。
  「她」还在。
  本以为是因为疲倦、饥寒产生的幻觉,但现在,「她」确确实实就在那边,笑意盈盈地坐着。
  莉萝子用力咬紧牙关。将另一个放在相对位置的坐垫拉过来,曲腿正坐。维持与「她」同样的高度,说:「唉,有这种事吗?」
  「什么『这种事』?」
  「就是……」
  莉萝子一时说不出话来。沉默了一阵子,目不转睛的瞪着那人,终于说了,「就是,妈,你是鬼魂吧?」
  「嗯,大概是吧。」
  「不能更……怎么说……有更像样的重逢吗?」
  「『像样』?像怎么样的?」
  「……哦,我是第一次见到鬼魂,所以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
  「我也是第一次成为鬼魂的呀。我不可能知道该怎么做。嗯。怎么办?是不是模仿现代恐怖电影中出现的鬼魂就可以呢?」
  不,不要再说了——莉萝子抱着头叹口气说:「为什么又突然这样呢?」
  妈妈笑了。「我自己也不明白呢!当我发现时,就站在下雪的庭院里了。于是呢,岩石花园的圣诞玫瑰们告诉我说:她们为我祈祷了十年,祈祷我可以回到这个家,让我可以对最爱的家人说话。她们的祈祷应验了,魔法力量在今年发生了。花儿们还用可爱的声音对我说『欢迎回来』呢。」
  「她」还很高兴的说:我第一次听见花的声音了。
  「……可是,妈,」莉萝子低声说:「你不是没有花开家的能力吗?为什么花儿们可以帮助你呢?」
  「圣诞玫瑰告诉我说,她们祈祷了非常非常久。也许这里是花开家,所以魔法容易产生。而且,因为你们都非常思念我,也想再见到我,所以那些意念也变成力量了唷。还有,或许因为是圣诞节,神让这个愿望实现了也不一定。」
  「我啊,」莉萝子小声的说:「你知道我不相信有神存在的吧?」
  「那也没有关系呀,」妈妈说:「我今天回来了,正和你说话呢!不管神存不存在,这件事都是真的。」
  莉萝子只是听着妈妈说话。她害怕如果自己多说什么,妈妈就会从眼前消失。「小莉,我一直很想念你唷。长大变得这么坚强、聪明又美丽。我们终于见面了。这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棒的魔法。我也不知道神是否存在,但我现在就在这里、在你的眼前。」
  莉萝子低下头,想不出要说什么,只是感到心底冻结的某部分正逐渐融化。
  当她慢慢抬起头来时,那人已经不在了。
  但莉萝子却不再认为那是错觉或幻觉。
  因为在面前的坐垫上,留有「她」坐过的凹陷痕迹,而且房内荡漾一股微微的书本味与洗涤过的衣服的味道,还有怀念的Ombre Rose玫瑰香水。




  「我回来了。」
  草太郎也是被雪淋湿,从后门进家中。他用放在皮包里事先准备的小毛巾擦脸与头发。
  「肚子饿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湿掉的袜子丢进洗衣篮、将湿掉的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拿进房间挂在墙上。
  换好衣服后,他打开房间里的电脑。一上Twitter,就看见好几则讯息。
  几乎都是有关今天——「FM风早」特别节目的感想。「草太郎老师说得真好,很受感动」之类的留言,还有许多祝福圣诞快乐的问候。
  草太郎在风早植物园的官网,对每则讯息都给予礼貌又愉快的回复。当然也不忘加上圣诞快乐的祝福。回复后,立刻又有人回应,在忙于愉快的对答时,草太郎一直面带微笑。
  「是啊,」他在毛线衣外加上一件日式棉袍,笑了。「即使说得头头是道,实际上却是想不通的啊。」
  电脑架上,放着优音照片的相框。他拿起其中一个,边笑边流出泪来。
  这时,他突然感觉背后好像有人,一种似曾相识且柔和的呼吸。
  身后响起怀念的声音:「你从以前就是边哭边笑。不管是悲伤还是寂寞伤心,都是这样。」
  他想回头看,却始终无法动作。
  那声音继续说:「我以前一直在想一定要告诉你,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可以不用硬撑。但活着的时候没来得及跟你说,对不起。」
  草太郎静静地转头。
  「她」就在那里。
  「谢谢你,」那人笑着说:「小孩们都长大了,成为很好的孩子。这都是你的功劳。也要感谢街上的大家。还有,要谢谢帮忙守护他们的市街花草植物们。」
  「也就是说,那个……」
  「什么?」
  「优音,你,成了鬼魂,现在回来这里?」
  「嗯。好像就是这么回事吧。」
  草太郎把手放在头上,似乎觉得哭笑不得,但眼泪却不听使唤地啪答啪答滴落。
  「因为你本来就像天使啊。在圣诞节复活,很适。嗯。」
  「她」有点腼腆的笑了。
  「我才不是什么天使呢!因为是现在,所以我才有办法说,我死的时候是很不甘心的。一直在想,为什么我非死不可?世上应该还有其他人死了也没关系吧等等……我真傻,世上没有哪个生命是死了也没关系的,就像我想珍惜自己的生命、想要活下去一样,世上的任何人都想珍惜自己的生命而活着,不想要死的。大家要离开人世的时候,一定都与我同样悲伤难过吧。」「她」悄然而笑。「到现在我还有几分不舍,或许是死不瞑目吧。但如果还是像这样,太依恋不舍的话,很可能又要变成鬼出现了。」
  「变成鬼出现也没关系的啊。」草太郎说我希望不管多少次,你都能变成鬼魂回来这个家啊。」
  但「她」静静地摇头。顽皮的笑着说:「因为我不是天使,所以我有我的志气与虚荣。我不想让人觉得我依恋心太重,所以我大概不会再变成鬼了。因此,你把我忘掉也没有关系唷。」笑着说完后又小声地说:「不,不是的。」然后落下眼泪,「不,我没有说真话。我其实不希望你忘记我。因为,只要看到你与别的女人走在一起,我还是会吃醋的。」
  「哦,那就是你可爱的地方。你就这样没关系。」
  「即使变成了鬼魂,还是醋意很深,这不就像恶灵一样吗?像《雨月物语》之类鬼故事里会出现的,我不愿意……不过,不管这些了。」
  「她」忽然微笑了,眼角泛出泪光。
  「即使有一天我被遗忘了,但有一件事我不希望你忘记。
  「那就是,我不会忘记大家的。我永远、永远爱着你们,在这宇宙的某处,祈祷家人幸福。
  「即使终有一天,我完全消失了,但到那一刻为止,我都会一直继续为我所爱的家人、或这市街居民们祈求幸福。即使不能与大家相见,不能在同个世界,不能吹同样的风、不能呼吸同样的空气,我也一样想念着大家,陪伴在大家身旁。
  「这件事,请你不要忘记。」
  「她」望着下雪的窗外,声调平静地说:「即使我不在你旁边,你看不见我,我一定也是在这里的。」
  草太郎低声说「我懂」,边流泪边笑着。拿下眼镜用手捣住脸,擦去泪水,然后再抬头时——
  「她」已经不在了。
  只微微留下年轻时送给她的老式玫瑰香水味。




  花开家的人陆续聚集到客厅。各自心不在焉地想着事情,等待享用大餐,拉拉杂杂聊着今天很冷啦、是个白色圣诞节啦之类的话语。
  不久后准备好用餐。小孩喝着甜香槟,大人则备有葡萄酒杯。就在干杯互祝佳节愉快后,大家吃着好吃的晚餐时,也不知谁先起了头,谈起圣诞节的意外访客。大家都为彼此所说的事而赞叹,或喜或泣。
  注意到时,时间已经很晚了。收音机的圣诞歌曲专辑已经结束,开始播新闻与气象报告。气象预测明日也会下雪。花开家有点小感冒的人很多,尤其是爸爸草太
  郎,不知是刚哭过,还是受到风寒的关系,鼻子发出呼呼声响。所以茉莉亚说:「等一下我来做个蛋酒吧?」
  就在那时,原本看着院子的桂与小白猫,视线忽然一动也不动的盯着下雪的院子。
  大家循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
  在圣诞节灯饰将白雪映照得五彩缤纷的院子里,「她」就在那里。
  优音微笑着,站在开满圣诞玫瑰的庭院小径上。
  当「她」知道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似乎不好意思的笑了。
  然后,「她」仿佛是在说「我去买个菜马上就回来」般,微举着手轻轻挥动,转身走过小径而去。
  在雪花纷飞中静悄悄离去。与宛如白色蕾丝般的雪化成一体。
  不久,看不见「她」的背影了。




  也不知谁先开始,花开家的人都站起来,拉开玻璃门,在寒风剌骨中望着中庭。在落雪不断的朦胧中,即便探出身子去看,「她」的身影也已不知去向了。
  仿佛奇迹未曾存在过。
  但是——
  只穿着袜子走到庭院的莉萝子,在观看岩石花园后,明白奇迹是真实发生的。岩石花园的花花草草——在第十年开得灿烂的圣诞玫瑰与小巧的野草们,全都枯死了。
  大概,今晚发生的魔法力量,是这些花草们用它们十年的祈祷以及生命做交换而得到的大奇迹吧。
  莉萝子静静蹲下,将枯萎的花拿在手里。白色的花突然发出幸福的笑声,便再也没有声响。
  莉萝子慢慢站起来。
  抬头望着的天空,白雪一直飘着。
  既像是天使温柔的羽毛,又好像开在天上的白色花瓣,无边无际地散落下来。莉萝子很久很久没有悄悄流泪了。
  她用手接住雪花,向着遥远的天空微笑。
  「已经十二点了!」桂在明亮的房间那边喊,「二姐,已经是圣诞日了,该祝贺圣诞快乐罗。」
  大概是收音机播报整点报时了吧。
  莉萝子的脚湿冷到都痛了起来,她踮着脚尖,跳跃般的朝走廊跳过来。茉莉亚拿着一条毛巾等着她。父亲打着喷嚏笑说:「是不是差不多该来吃蛋糕了?」
  爷爷木太郎笑着点头附和,「好呀,好呀。」
  莉萝子一边说「祝大家圣诞快乐」,一边回到明亮的客厅。
  收音机告知现在已经是圣诞日了,开始静静播放出钢琴曲。











  后记




  风早是一座滨海城市。我尚未以儿童文学作家出道前,就写下风早的故事,写到现在也许已经整整超过二十年了吧。
  走在街上,在某个转角转别,会看见哪家商店、会遇见谁,在我脑海里,都已经非常清楚而熟悉。风早的历史可说相当长远,从遥远的过去,从神话时代开始,一直到遥远的未来,已经有宇宙港的时代。迄今为止,不同时代里发生在风早的故事,已在许许多多出版社出版了相当数量的书。
  很幸运的,我脑海中的城市历史渐渐被读者喜爱,我时常收到读者们对这城市的愉快感想。我在书写这个城市的故事时,仿佛就行走于街道中、呼吸着它的空气。而读者们似乎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在享受逛街时光——我心中常常会涌现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我所建构的市街似乎真的存在世界上的某处,又或者说,仿佛大家正在一起建构这座城市。
  还有,每当关于这座城市的新故事出版时,有一些初次造访这城市的读者,会循线去找旧的故事,这让我感到欣喜。我想,从童书时代的故事算起,共有二十年,多少暂时足供消遣了吧。如果你喜欢这个故事,也请看一看这城市的其他故事。




  这次机会,让我可以写下关于风早的新故事,因而有了这本新书。
  在这个城市的历史中,新加入了一家商店、一个家族。是关于能够与花草树木沟通、能操纵花草、且能让枯木开花的花开家家族故事。希望大家也能阅读愉快。
  另外,因为此书而开始接触我的创作的朋友,感谢您拿起此书阅读。希望这本书多少能够为您带来一些阅读乐趣。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希望这本书能够让您喜欢。




  花开家故事的基本设定,是很久以前,我还在读大学,就开始构思了。十多岁时,我对园艺产生了兴趣,在阳台上种了好几盆玫瑰花,房间里也摆满了观叶植物,随季节迁移,各种花各有不同的开花期。
  我到书店或旧书店搜集、购买了许多与花有关的书,只要有空就会读。而因为中井英夫的散文集《玫瑰幻视》,我对「蓝玫瑰」产生了憧憬,构思了几个与它有关的故事。在那个时候,花开家孩子们的人物雏形,尤其是女高中生莉萝子诞生了。
  随着岁月增长,现在写着这些故事的我,已经跟花开家的大人们属于同一世代,年纪也跟父亲草太郎相当。我想,如果是以前的我来写这个故事,大概没办法写草太郎。
  我对于生命的想法,几乎跟草太郎完全一致。仔细想想,所谓生命,最后必定会被夺走、会结束,然而即使对此了然于胸,却还是必须活下去,这真的有些荒谬。我想,活着就是学习如何去理解、接受这种荒谬,并在自己心中好好消化的过程。
  我个人觉得,即便会有终了,不妨将生命视为一场丰富的盛宴,心存感激地好好享用、品尝,当结束那一天到来,如果能够满面笑容说声多谢款待,就足够了。




  前不久,我收到了一款香膏。这是从以前我就很感兴趣的武藏野作坊(Musa-shino Works)的桂花香膏。
  现在街上正好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没错,这次我在桂花花季,写了桂花的故事,却因为这阵子的忙碌,没机会去看真正的桂花,心想,至少能闻一闻它的花香,所以订购了桂花香膏。
  将它搽一点在耳后,闭上眼,就能够有身在花开家中庭的感觉了吧?




  有点神奇而热闹的花开家故事。我已经在构思续集了。
  如果此次书写的故事能获得大家的喜爱,但愿之后还能在不同的季节里,再次遇上花开家的人。




  末了,我要感谢Nagato Kasuya老师,替这本书画了非常美丽的插图。一看就觉得完全符合长女茉莉亚的相貌。也感谢bookwall团队,将本书设计得相当美丽、亮眼。这本书成了我经常放在身边的书。
  感谢负责校对与校订的鸥来堂。还有比我更熟悉风早市街地名的诸位朋友,你们敏锐的指正,这次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二〇一二年十月  桂花送薰时节
  村山早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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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

10000
Trident 子爵
很温暖的故事
但总有种受众很低龄的感觉....

10 年前 0 回復

蓝小墨云 平民
多谢楼猪的分享。还有吗 请继续不要停哦。

10 年前 0 回復

1990416 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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