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崎隼]初恋彗星[台/简]你是否还愿意花些时间细细品读一本小说,或是爱?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4-11-19 21:56 编辑


由于各种事情以及小偷懒拖到了现在>_<负犬小说组早已录入完毕嗯,本来是打算放弃的,后来还是选择做完。
因为在我看来,这是一本值得你用十个小时的时间去细细品味字里行间的决意、笔墨流转的温柔,再用十个小时去细细回味内心激荡的波澜、复杂的感触的小说。
也许是我近年来少与一般向大众文学接触的缘故,太久没有看过如这系列一般,能够勾起我内心翻腾的小说了。
在我看来,无论是小说或是动漫,我所追逐的,无非是通过文字或是图像的载体,所能够传递到我心中的意念。
那也许如同冷冽锐利的刀锋,又或是绝望中涂白的月光,亦或是进击于黑夜中的朝阳,或是宛如温暖的手掌。
渴望能够刺痛胸口的力量。
从这个意义上,这系列的小说对我而言无疑是极好的,甚至于冠上“最好的之一”之名:
坚持、隐忍、恒久、如一。
从那双只注视着你一个人的眼眸中,并没有丝毫绝望和痛苦附加于上的空虚,而是燃烧着为了所爱之人赌上了一生、从不曾作过他想的决绝意志。
无论时隔多久,震撼着我内心的,依旧是那为无数人所传颂和共勉的普世价值:爱、温柔与勇气。
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3章4-8节: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本书大抵是对这段话作出了自己的诠释吧。
希望12月能有空补出个人这本书的书评。
感谢绫崎隼老师以及王静怡译者的美妙文笔,使我有幸欣赏到这一部小说。
——来自于录入者TennosAthena的碎碎念
第三作永远虹路也已由负犬小说组录入完毕,望各位移步去欣赏这部系列的第三作。
附上冈崎律子那首「愛してほしくて」:[flash]http://www.xiami.com/widget/16851608_3444028,_235_226_FF8719_494949_0/multiPlayer.swf[/flash]

风华追忆,往事与爱情如新。你曾如浮梦,掠过我的孤影。与深爱的人在一起的喜悦,超越了内心的愧疚、嫉妒、丑陋、悲伤。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季节。那是无法重来的奇迹。
抬头仰望那浩瀚的星空,在那深邃无垠的暗影中,有一颗彗星,承载着我们少时的约定以及此后的不安、期待、悲伤、喜悦,那是真正的、超越时空的思恋。

我的告白,不是因为我爱上了你,而是因为,我一直深爱着你
即使迟到了20年



初恋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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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绫崎隼
  插画:ワカマツカオリ
  译者:王静怡
  扫图:TennosAthena
  录入:TennosAthena
校对:TennosAthena
修图:冰格列尔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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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眺望星空,我总会祈祷:希望能和那个人重逢——

  在小学六年级的某个夜晚,柚希和纱雪偶然间发现意图纵火的转学生星乃叶,
  从此,他们的命运深深地交错在一起。
  三人无话不谈、形影不离。随着时间流逝,新的好友琉生加入,
  柚希与星乃叶也成为一对恋人。
  友谊并未改变,四人仍旧每天腻在一起,共度无数平凡而愉快的日子。
  在毕业前相约看流星雨的某个夏日夜晚,
  他们立下誓言:五十八年后,还要相聚看哈雷彗星。
  然而,离别总是来得突然——星乃叶即将搬到远方。
  尽管对远距离恋爱感到不安,但柚希思念星乃叶的感情不曾褪色……
  三年、五年……他努力存钱,决心出发去见星乃叶。
  就在此时,琉生却对他说:
  「星乃叶一直不曾离开,这一切都是谎言……」

  这是段与「希望」相距甚远的故事。
  世界终结的开关,就这么悄悄开启了……



  绫崎 隼
  Ayasaki Syun
  1981年生,新潟县出生的AB型。以《苍空时雨》荣获第16届电击小说大奖「考选委员奖励奖」,并正式出道。虽然一偿宿愿,得到了站上起跑点的机会,但胸中的不安却远胜过喜悦,是个步步为营还嫌不够,得筑城墙才放心的慎重派。

  译者
王静怡
  1980年生,高雄市人。台湾大学日本语文学系毕业,兴趣为阅读、写作以及电玩。目前为专职译者。译有《苍空时雨》、《侦探·日暮旅人》系列、《剧团!Theatre》系列、《空之中》、《海之底》等书。


  目录
  序章
  第一章 满天星斗下传来你的声音
  第二章 流星雨和未来的去向
  第三章 满天星斗下的你的公转周期
  第四章 终于交会的星星
  中场  初恋彗星
  第五章 星星的家人
  最终章 向星空祈祷
  尾声

  登场人物
  逢坂柚希(Aizaka Yuzuki)    主角
  舞原星乃叶(Maibara Honoka)   转学生
  美藏纱雪(Mikura Sayuki)    青梅竹马
  嶌本琉生(Shimamoto Rui)    同学

  逢坂健一(Aizaka Kenichi)    柚希之父
  美藏友树(Mikura Tomoki)    纱雪之父
  美藏遥(Mikura Haruka)     纱雪之母
  舞原慧斗(Maibara Keito)    星乃叶之父
  舞原美津子(Maibara Mitsuko)  星乃叶的继母
  水村玲香(Mizumura Reika)    同学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4-11-19 21:24 编辑



  A true companion is loving all the time,
  and is a brother that is born for when there is distress.
  PROVERBS 17:17

  朋友乃时常亲爱,弟兄为患难而生。
  箴言17:17




  序章


  为什么她会爱上我?
  为什么非我不可?

  二〇一七年,六月。
  上个月,我满二十七岁。我和睡在身旁的星乃叶是小学时认识的,算一算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天亮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垂着头的雪花莲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床上。
  星乃叶睡得又香又甜,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先走啰。」
  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静静地起身。
  我对星乃叶的爱,无法用任何有形的事物增添,也无法用任何无形的事物缩减。
  即使我们其中一方爱上别人,且对那个人的爱比对我们彼此的更深。
  我想,即使如此,我对星乃叶的爱依然不会消失;如此深爱她的每一天,一心想着要好好珍惜她的每一天,并不会因此而化为虚假。

  温柔的心并非虚伪。
  渴望被爱的心理不是罪过。
  这些都不是可以用理论解释的。
  爱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此而已。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4-11-19 21:27 编辑




  第一章 满天星斗下传来你的声音


   1

  我和星乃叶相识于全日本都为世界杯疯狂的二〇〇二年;了解「希望」二字的本质,也是在那个时期。
  六月四日,日本代表队的首战在埼玉体育馆举行。比利时代表队的韦莫斯一记倒挂金钩射门得分,当时小学六年级的我不禁抱头苦叹:日本果然赢不了吗?他怎么能在这种大舞台使出那种射门啊?
  然而,只不过短短的两分钟后。
  背号十一号的铃木隆行用脚尖将球踢进球门得分,我忍不住大吼。那一瞬间,胸中存在的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我们的故事就是在隔天开始的。星乃叶是在学期中才转学过来的学生,经历了某件事之后,我们变得熟络起来。
  这或许是段与「希望」相距甚远的故事,但是如果可以,我想把它说完。首先,我必须谈谈我有点特殊的家庭背景。

  逢坂柚希,有着独特姓氏的我,在一九九〇年出生于山梨县某个极为一般的中等家庭,排行长男。
  在我懂事之前,父母便离婚了,我由父亲抚养长大。父亲在颇具规模的公司担任颇为重要的职务,收入也颇为丰厚,但是要一边工作一边独力抚养年幼的儿子,毕竟有困难。
  因为工作关系而无法搬回老家的父亲做了某种选择。
  父亲有个从小学就认识的好友,这个好友——美藏友树比父亲早两年结婚,买了一间小小的独栋平房,而且有个比我晚一星期出生的女儿。
  母亲离开以后,父亲便买下美藏家隔壁的空地,盖了间独栋平房。友树叔叔的妻子是个胸襟宽阔的女性,大方表示「柚希就交给我」,白天同时照顾自己的女儿和我。
  如此这般,我把友树叔叔的太太遥阿姨当成亲生母亲一样敬爱,和他们的女儿纱雪就像亲兄妹一样,一起长大。

  若用一句话形容我的青梅竹马美藏纱雪,那就是「莫名其妙的女孩」。
  幼年时,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上了幼稚园和小学以后,平日我都是在美藏家吃晚饭,所以一放学就会见面,纱雪每晚带她养的狗散步时,也都是由我陪同。
  不过,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这么长,我还是搞不懂纱雪。纱雪大多时候都是面无表情,偶尔说话时,语调也是毫无抑扬顿挫,给人一种事务性的机械感。不过,她倒不是完全拒人于千里之外,至少她还挺喜欢每晚和我一起带狗散步。

  那一天,我一如往常,陪着纱雪带她饲养的边境牧羊犬散步。我们住在位于山间的小都市,抬头一看就是满天星斗。
  我拉着狗链走在前方,饲主纱雪则是一面悠闲地眺望星空,一面跟在我身后。我们并未交谈,但是这种无所事事的时光让我感到非常自在,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之故?
  纱雪饲养的边境牧羊犬名叫「榕榕」。它刚来美藏家的那一天,一直攀着放在客厅里的观赏用榕树盆栽玩耍,所以遥阿姨替它取了这个名字。一般而言,狗的散步路线是固定的,所以才会产生地盘问题,但是纱雪喜欢随意改变榕榕的散步路线。
  那天也一样,半途握住狗链的纱雪大胆地设定了散步路线,我们的行动范围延伸到学区边缘。为什么今天要跑这么远?我感到疑惑,但是我很清楚,就算我开口询问,得到的也只有「突然想到」或「不为什么」之类不成答案的回答。然而,在靠近某个转角时,纱雪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我说道:
  「舞原星乃叶的家就在前面。」
  「哦,那个转学生啊?」
  纱雪面无表情地点头。
  我不知道纱雪为何提起同班同学,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舞原星乃叶。
  背脊又挺又直;腰部位置高得教人难以相信她和我们一样是日本人;异常笔挺的鼻梁、细长的眼睛和乌黑笔直的长发。就算是对打扮毫无兴趣的男生,也能一眼看出她穿的便服既漂亮又高雅,与乡下孩子大不相同。
  星乃叶引人注意,不光是因为她在学期中才转学过来。她有股无论男女都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的气质,事实上,我也是看她看得出神的男生之一。
  星乃叶是在两个星期前从新潟的小学转学过来的,在班上还没有亲密的朋友,不过关于她的传言,我倒是听过不少。有人说舞原家是新潟的富豪一族;也有人说她是因为家里负债累累,无法让她继续读私立小学才转学过来的。这些真实性和出处都不明的资讯四处流传着。
  「老师叫我拿讲义给她。」
  今天是星期三,这个礼拜我的确没看过星乃叶半次。
  都已来到目的地才说出自己要送讲义,确实很有纱雪的风格,但她干嘛不早点说?
  「那就快拿给她吧,已经要八点了。」
  今天是首战大爆发的德国代表队的第二战。正当我遥想着比赛,纱雪从肩上的包包中拿出讲义递给我。
  「干嘛?」
  「这是和舞原星乃叶混熟的好机会。」
  一时间,我听不懂纱雪的意思,而且纱雪依旧面无表情。
  她发现我在注意星乃叶?
  「莫名其妙,老师是叫你送,当然是你去啊!」
  被青梅竹马看穿心思,让我觉得很难为情。
  纱雪瞥了我的脸一眼,视线垂落到讲义上。
  「没关系吗?」
  「嗯。快走吧!」
  我推着纱雪的背,弯过转角,发现了舞原星乃叶。在昏暗街灯的照射下,她带着可怕的紧绷表情凝视自己的家,手上紧紧握着打火机。
  这种时间,她在干什么?应该不是要放烟火吧?
  星乃叶的脚边,距离她的鞋子约有三十公分远的玄关口整个湿答答的。上次下雨是什么时候的事?至少不是可以立刻想起的最近。不远处倒着一个红色的塑胶桶。
  「喂,舞原。」
  听到我的呼唤,星乃叶总算发现我们,脸上一阵抽搐。
  「别过来!」
  她发出惨叫般的叫声,我停下脚步。
  「别过来这边。」
  她再度喃喃说道,我发现她的声音在发抖。
  纱雪朝着星乃叶踏出一步。
  「我不是叫你别过来吗!」
  星乃叶叫道,点燃手中的打火机。
  我还来不及思考,便拔足疾奔。星乃叶瞪大眼睛,拿起打火机想往地面点火,但她挥动的力道太猛,火在途中就熄灭。我没给她再次点火的时间,半是冲撞地扑向她,并抢先捡起从她手中掉落的打火机。
  「你干嘛啊!」
  她全力给了回过头来的我一巴掌,力道强得我几乎昏倒,但我勉强撑住,抓住她的双肩。
  「放手!」
  星乃叶表情凶狠,试图甩开我的手,但我没让她如愿。
  虽然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可是脑中有某道声音警告我,不能放开星乃叶。
  现在绝不能放开星乃叶——就连当时只是小学生的我也明白这一点。

  我压住半狂乱地哭叫挣扎的星乃叶,拉她到附近的公园。老实说,我很怀疑她是否会对我说出实情,但是我必须问个清楚。
  星乃叶不顾形象也不怕丢脸,在我怀中放声大哭,不久后,她大概是哭累了,闭上眼睛疲软无力地倚着我的肩膀。
  纱雪并没对星乃叶表示同情,也没开口替我帮腔,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我不认为纱雪会帮忙,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还来不及整理好思绪,星乃叶便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要负责。」
  纱雪似乎不感兴趣,在一旁眺望星空。
  「我没杀了那家伙,就轮到我被杀。你阻止我,等于是叫我去死。」
  「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我至少看得出来,你不是为了好玩而放火。只要你坦白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说得还真好听。你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少自以为是!」
  我很想帮助星乃叶。我并不是居心不良,想趁这个机会博取她的好感,只是觉得现在的她看起来很可怜,而我身为男人,当然该帮她。
  不过,对于我的好意,星乃叶也只是嗤之以鼻,根本不愿意把事情的原委和自己面临的问题告诉我。
  我们的对话兜了三个圈子之后,纱雪突然拍了拍星乃叶的肩膀。
  「一般人不会想放火烧自己的家。」
  「干嘛?你有意见啊?」
  「不是。我只是觉得,既然你已经痛苦到这种地步,不如来我家。」
  「啊?」我和星乃叶发出的问号重叠了。
  「反正你不能回家吧?那就住我家。」
  纱雪并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只是淡淡地说道。
  这句话简直教人不敢相信是出自纱雪之口。在纱雪家过夜?或许她没有想太多,但是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啊。
  星乃叶一时之间似乎无法相信她所听见的话语,数度以讶异的视线望向纱雪,但纱雪的表情毫无变化。
  面对纱雪的提议,星乃叶犹豫片刻之后,才带着仍有迟疑之色的表情,开口问道:
  「你是说真的?」
  纱雪点了点头,似乎没打算多加说明。
  「我真的可以住你家?」
  「可以。」
  「住多久都行?」
  「应该行。」
  「我没钱喔?」
  「没关系。」
  我挥手制止星乃叶继续连珠炮似地发问。
  「喂,纱雪,你可以自作主张吗?」
  「我妈不会反对这种事情,而且只要我妈答应,我爸无法推翻她的决定。」
  哎,你家的确是这样。
  「谢谢!」
  星乃叶泪水盈眶,紧握纱雪的双手。星乃叶的力道似乎很强,纱雪忍不住皱起眉头,但星乃叶完全没发现。
  「我去拿行李,你等我一下。一定要等我喔!」
  星乃叶露出泫然欲泣的笑脸叮咛过后,才跑步离去。

  我们三人的故事就是从这一夜开始的。
  星乃叶爱上我的温柔时,我们只是小学六年级生。
  这是个星星的故事。描述孩提时代的我们,如何用尽棉薄之力保护不容践踏的事物。


   2

  见女儿突然带同学回家,遥阿姨虽然惊讶,还是让星乃叶进了客厅。纱雪恳求母亲让星乃叶住下来,但是大人们怎么可能在不知原委的情况下收留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学女生。
  友树叔叔和我爸交互询问,可是星乃叶坚持不吐露原因,和在公园时一样,对话只是不断原地打转,不过,聪明的遥阿姨发现一个事实。
  遥阿姨突然抓住星乃叶的左臂,下一瞬间,星乃叶吐出呻吟般的痛苦气息,脸上也浮现苦闷之色。
  「你能跟我去浴室一下吗?」
  听了遥阿姨的话,星乃叶用力地摇头,嘴巴固执地紧闭着。遥阿姨温柔地将手放在星乃叶的头上,说道:
  「别担心,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跟我说吧。」
  星乃叶瞪着遥阿姨,遥阿姨依然面带微笑,用包容一切的慈爱视线看着她。
  「来,走吧。」
  遥阿姨又说一次,星乃叶这才死心地点了点头。
  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见两人走向洗手间。
  「……或许是家暴。」
  友树叔叔喃喃说道,我爸也赞同他的说法,叹了口长长的气。
  「什么是家暴?」
  大人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数个月之后,我才从星乃叶本人口中得知来龙去脉。

  那一晚,星乃叶家中只有她继母一人。
  星乃叶企图放火烧死醉得不省人事的继母——光用这句话描述,星乃叶的人格会受到质疑,为了替她说句公道话,我要稍微说明一下她的家庭背景。
  星乃叶的家族舞原家是名门望族,在战前的东日本有着庞大的经济影响力;虽然战后因为财阀解体而势力大减,但现在依然是北信越地方的知名望族。不过,在山梨县出生长大的小学生当然没听过她家的来头,顶多觉得她是个比其他女生时髦、穿的洋装也比较漂亮的千金小姐而已。

  星乃叶的亲生母亲在她幼稚园时病死了,之后,星乃叶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
  这样的家庭背景引起我好一阵子的共鸣,不过,先不管这个。总之,一年前,星乃叶的父亲决定再婚。她的继母美津子来到家里的那一天,星乃叶的恶梦开始了。
  星乃叶的父亲舞原慧斗是个贬意上的标准「好人」,极端不擅于看穿他人的恶意。
  公司同事硬拉着慧斗上酒店,美津子就是那家酒店的女公关。当时负债累累的她抱着轻浮的心态接近慧斗,慧斗则是个见人有难无法置之不理的人,美津子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救星深深吸引,转眼间便坠入爱河——如果要叙述得更详实一点,也有一说是慧斗完全被她操弄于股掌之间——总之,两人相识不久后,便开始交往。
  美津子欠下的债多到一介女公关还到天荒地老也还不清的地步,慧斗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就替她把债一次还清,瞬间把美津子从长年受苦的欠债生活中解放出来。
  美津子生性刚烈,不只脾气差,还会动手动脚,过去也曾因为伤害罪而数度被警察逮捕。另一方面,做为一个结婚对象,慧斗可说是个S级的超上等货色,所以和他谈恋爱时,美津子一直隐藏自己的本性。反过来说,性格暴躁的美津子能够贯彻初衷隐瞒到底,也代表除了利益上的算计之外,她对慧斗也有爱情。在这些因素交互作用下,两人一年后便结婚。

  星乃叶深爱她的父亲。
  虽然母亲死后,她倍感寂寞,但她还是完全信赖温柔的父亲,所以当慧斗带美津子回家表明结婚之意时,她未曾反对。她当然不希望有人分享父亲的爱,可是她不想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令父亲为难。她希望一路守护自己的父亲能够幸福,如此而已……
  父亲再婚后,安稳的时光在新家中只维持了头一个星期。那一天,慧斗出差没回家,家里只有星乃叶和美津子两个人。吃完晚餐,当星乃叶清洗餐具时,突然传来东西摔落地板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只见美津子站在客厅中央,仰望着天花板。
  「还是不行,我忍不下去了。」
  美津子喃喃说道,脸部抽动着,凝视着星乃叶的眼神中带有确切的憎恨之色。在她脚边碎裂一地的,是星乃叶的亲生母亲留下来的观叶植物盆栽。星乃叶一直把它放在餐桌上细心栽培,美津子却用拖鞋践踏地板上的黄金葛残骸。
  「我才二十七岁,为什么非得照顾你这么大的小鬼?又不是我亲生的!」
  星乃叶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和美津子的质问。十分钟前,津津有味地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的人,难道不是眼前的继母吗?
  「我不忍了,反正婚都结完了。」
  美津子走到星乃叶身旁,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男人光是要给一个女人幸福,就已经分身乏术。你已经是小学五年级吧?慧斗养你也养得够久了,我就不跟你客气。我是和慧斗结婚,并不是变成你妈。从今以后,请你把这一点牢记在心,行吗?」
  说完,美津子带着神清气爽的表情回到自己的房间。
  碎裂的花盆和茎部断成数截的黄金葛横躺的客厅里,只有热带鱼一如平时地游着。
  如果能把刚才的所见所闻全都变成玩笑,回到破灭之前的世界,该有多好?星乃叶一派天真地暗想,完全不知道此后展开的将是恶梦般的生活,也无从得知待她察觉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慧斗回家时,美津子展露的是一如以往的面貌;但是性情大变的她,态度一天比一天凶暴。
  对星乃叶视而不见的日子只持续三天,之后,星乃叶变成美津子的眼中钉。拳打脚踢只是家常便饭,为了将星乃叶赶出家门,美津子开始不择手段地攻击她。
  舞原一族是名门望族,一定有许多人乐意收养星乃叶;更何况我们新婚燕尔,慧斗铁定也嫌长大的女儿碍事——生来便欠缺自然情爱的美津子如此天真地想像,但她不着痕迹地向慧斗提起这件事之后,才知道溺爱女儿的好爸爸根本不这么想。
  美津子的下一个计划是让星乃叶转学到住宿制的私立小学。慧斗不可能主动疏远女儿,所以必须让星乃叶自己开口要求。然而,无论美津子如何逼迫,深爱父亲的星乃叶都不肯点头。星乃叶也没有余力去察觉她的顽强抵抗只会增长美津子的怒意,守住自己的容身之处是星乃叶唯一能做的抵抗。
  告诉父亲实情并向他求助的选项,早在初期阶段就已经消灭。父亲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疲惫不堪地回家,美津子又刻意阻挠星乃叶和他见面,所以除了难得的假日以外,他们父女俩连半句话都说不上。而且美津子还预先拉起一道坚固的防线——她让星乃叶深信,若是现在的生活遭受到威胁,她会在破灭之前先杀了慧斗。
  不能让父亲身陷危险之中。星乃叶知道露出真面目的美津子有多么疯狂,这个威胁对于还是小学生的她有充分的吓阻效果。要和父亲分离,离开这个家?还是留下来等死?封闭在黑暗中的人生没有轻易到来的救赎或希望,星乃叶既没有可以求助的对象,也没有脱离困境的方法。星乃叶天真地相信只要继续忍耐,终有一天局面会好转,这样的她,可说是稚气到可悲的地步。

  或许是还保有一丝理智,美津子的攻击只限于衣服盖住的部分;而且为了避免被父亲发现,继母的家暴没越过最后的底线。可是,星乃叶升上小学六年级后发生一件事,瞬间改变这样的生活——慧斗事业失败,遭到舞原一族断绝关系。
  打从再婚前后那阵子,星乃叶便感觉到父亲的加班时间异常增加,背后的原因,正是父亲经营的公司面临困境。
  舞原慧斗并不是个有才干的社会人士,没有舞原这个巨大的庇护,他只是个靠不住的好人而已。因为人太好所以受骗?还是因为太愚蠢所以遭人离弃?无论为何者,事业失败的根本原因都是出于慧斗自己。公司倒闭,慧斗背负了庞大的债务,被舞原一族断绝关系的他,能够依靠的只有部分和他做过生意、感念他恩情的人。
  慧斗卖掉有十几个房间的新潟豪宅,一家三口搬到老朋友居住的山梨县,租了间两房两厅的公寓套房,并把家具全都变现,只留下少许的生活必需品。
  为了偿还债务,慧斗兼了好几份差。再婚以后,他本来就不常在家,现在留在家中的时间变得更少,回家只为了睡觉。

  星乃叶在已开学好几个月的五月才转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从女公关变成贵妇,又陷入贫困生活——这种云霄飞车般的生活变化,让美津子的压力急遽增加,矛头转向身旁的目标——星乃叶。
  美津子深深被温柔的慧斗所吸引是事实。但是,她对一瞬间跌落谷底的慧斗所抱持的爱,已经明显劣化到无须与从前比较的地步,这也是事实。
  美津子才刚满二十八岁,年轻的她大可以从头来过。当她也必须为了还债而重操旧业时,便立刻开始考虑离婚。事到如今,她也不必客气了,可以尽情凌虐这个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的继女。
  对于美津子而言,星乃叶只是个发泄压力的玩具。就此展开的第二场恶梦,残虐地破坏星乃叶的身心。
  身为人类的尊严持续遭到践踏,使得星乃叶的心灵弹簧扭曲,弹到九霄云外。
  那一天,如果我没有阻止,星乃叶一定会放火烧了她家。如果她这么做,我们的故事就会结束,根本没机会诉说。
  不过,无论是出于偶然或必然,甚或罗曼蒂克地断定这是命中注定,总之,我阻止了星乃叶纵火,使得我们的故事随之展开。
  那一瞬间,我们的人生毫无疑问地交错了。


   3

  遥阿姨对来到美藏家的星乃叶开出一个条件,就是她得去医院好好检查全身的伤势。
  隔天早上,遥阿姨带星乃叶前往医院;后来星乃叶定期赴院接受治疗,身体渐渐地复原。
  星乃叶害怕美津子报复,拒绝公开受虐的事实,所以遥阿姨另找了个适当的说词向慧斗叔叔说明。
  『你太太晚上要工作,读小学的女儿暂时交给我们照顾吧。』
  不在身边的继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向丈夫透露受虐的事实——或许是怀抱着这种不安,听到消息以后,美津子立刻跑到美藏家要人,但是和遥阿姨谈判过后,她便让步了。遥阿姨和美津子做了协定、套好说词,星乃叶在被逼到最后一步之际,总算是保住她的容身之处。
  对于精神上也受尽凌虐的星乃叶而言,美藏家应该是条令她大喜过望的生路。
  这个以遥阿姨为中心、多采多姿的正常家庭,对于几乎要对人生绝望的星乃叶来说,是个最佳的住处。

  借住美藏家之事说定了以后,星乃叶便重返校园。
  星乃叶都和纱雪一起上下学。比起星乃叶交了朋友这件事,更让大家惊讶的是,原来纱雪也有意交朋友。我和她们俩分别上下学,每次看见她们在下课时间聊天,或是在午休时间一起去图书室的光景,总是不禁感叹世事的深奥。
  美藏纱雪居然交了朋友,而且对方还是引人瞩目的舞原星乃叶。如果举办各年级怕生排行榜铁定包办前两名的两人,就这么建立起神秘的友谊,在学校里总是形影不离。这个话题轰动各班,对她们兴味盎然的同学时常拉着我问东问西,因为他们一直以为纱雪不会主动和我之外的人交谈。
  如此这般,她们大受瞩目,而最常缠着我问东问西的,是五年级分班时和我分到同一班,且之后一直是班上中心人物的男生——嶌本琉生。
  身为归国子女的琉生非但是棒球社的新星,去年的下学期还当上班长。他个子高,父亲是本地国立大学的教授,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我记得他是在小学三年级的夏天转到隔壁班。
  不知是因为从欧洲回来,还是血统的缘故,琉生虽然个性自由奔放,却是个懂得拿捏分寸的小学生。
  小学生比较肤浅,女生们的好感总是集中在特定男生身上,就这层意义上,琉生是同年级里的风云人物。至于琉生的初恋对象,则是星乃叶。
  舞原星乃叶和美藏的感情为什么那么好?你和她也是好朋友吗?她家里有什么人?兴趣是什么?在之前的学校里有没有交过男朋友——面对琉生接踵而来的问题,我感到厌烦,冷淡地叫他去问本人,但这似乎是个难题。美女本来就难以亲近,更何况星乃叶总是板着一张脸,活像设了层防护罩一样。在教室中,星乃叶无意与纱雪以外的人亲近,就连琉生也难以突破她的防线。

  至于我和星乃叶又是什么关系?其实就和琉生猜想的一样。
  平日,社团活动结束后,我总是先回家冲个澡,再前往美藏家。友树叔叔下班回家的时间不固定,晚餐时间有时在家,有时不在。我爸早上十点以后才进公司,可以和我共进早餐;但是想当然耳,下班时间也因此顺延,通常晚上九点左右才回到家。他总是趁着来接我时顺便吃完晚餐才走,所以平日我通常在美藏家待到十点左右。
  起先,星乃叶总是神经兮兮、充满戒心地看着我。她先对美藏家三人敞开心房,之后才对半属于美藏家一分子的我产生兴趣。
  单亲又是独生子的我最喜欢打电动,晚餐后常拿着从家里带来的主机,借用美藏家客厅里的电视打电动。我待在美藏家的期间,纱雪通常不回自己的房间,但她总是在一旁看书或戴着耳机听音乐,完全不陪我玩。有时友树叔叔较早回家会陪我打电动,不过基本上我都是一个人玩。我在美藏家的夜晚,都是这么理所当然地度过。
  过去没机会接触电玩的星乃叶似乎对此兴味盎然。
  「那个好玩吗?」
  星乃叶战战兢兢地询问我,这一幕正好被大人看见,于是她在遥阿姨的游说之下拿起摇杆。星乃叶是个极度的机械白痴,光是对她解说摇杆的使用方法,就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按键干嘛做到十五个啊?」
  从这种仔细想想颇有道理的疑问开始。
  「我觉得你的红色摇杆看起来比较好用。」
  到这种朋友之间的打屁聊天——我和星乃叶就这样渐渐地熟络起来。
  可以说是独生子中的独生子的我,只要是知名厂商的游戏我都玩过。和星乃叶玩对战游戏时,除非我放水,否则几乎都是由我获胜。
  星乃叶技术虽差,却很好胜。
  「你刚才用贱招!」
  她不是故意找碴——
  「居然用全力跟女生打,真不敢相信,你是男生耶!再打一场。」
  再不然就是只在对自己有利的时候才拿性别出来说嘴,不断要求再打一场。
  如此这般,星乃叶寄人篱下一个月后喜欢上我,但是我们熟识的过程和罗曼蒂克相距甚远。
  不知道星乃叶为什么喜欢我?
  感情不是可以用理论说明的,我也没问过本人,所以并不清楚,不过,应该是因为对于星乃叶而言,只有我不是特别的吧。我知道星乃叶的辛酸和泪水固然是其中一个因素,不过,星乃叶非我不可的理由,应该是因为我就像家人一样。
  星乃叶不必跟我客套,她常在电玩打输之后趁我不注意时偷踢我的背部,也常叫我把作业借她抄,或是把水果布丁分一半给她吃,可说是为所欲为、畅所欲言。对星乃叶而言,能做这种事的对象只有我一个。虽然她的言行举止有点粗鲁,不过,不跟我客套,就是她依赖我的证据。
  我和纱雪会容忍她的任性。打从一开始,她最失态的一面就已被我们看见,如今也没什么好文饰的。在我们面前,星乃叶只能展露出她真实的面貌,而我们也接纳星乃叶真实的面貌。
  我们就像是一家人。比起朋友,我们更像手足。


   4

  那是发生在暑假前一天,结业典礼那天的事。放学后,我在琉生的请托之下,带着星乃叶前往游泳池边。
  被我约出来的星乃叶心情极佳,但是当她得知我的目的是带她去见琉生时,她突然变得沉默寡言。
  至于我呢?被迫当朋友和星乃叶的邱比特,心里可说是相当不痛快;别的不说,我根本不希望星乃叶交男朋友,所以心情异常烦躁。如此这般,来到在游泳池边的树下等候的琉生身边时,我们两人都处于极不高兴的状态。
  替星乃叶和琉生牵线之后,我回到教室拿书包,却看见纱雪独自在教室中等候。她看见我,诧异地眯起眼来,下一瞬间又恢复为平时面无表情的样子。
  「如果你是在等星乃叶,劝你今天先回去。」
  「为什么?」
  纱雪难得询问理由。
  「琉生把她约出去了。」
  不把话说白,她应该听不懂吧。
  「他说告白以后要一起出去玩,所以星乃叶应该不会回来了。」
  纱雪坐回椅子上,从书包里拿出看一半的书。我瞥了封面一眼,是屠格涅夫的《初恋》。纱雪能够理解恋爱感情吗?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你不回去吗?」
  「有人向她告白,对吧?她会回来的。」
  「对方是琉生耶!」
  「是谁都一样。」
  纱雪面无表情地翻开文库本。我想起纱雪以前曾说过,新潮社的文库本封面容易损伤,但是有附书签绳,所以她很喜欢。哎,这和现在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关系就是了。
  话说回来,该怎么办?如果我撇下纱雪自行离去,她一定会继续待在教室里,直到有人来巡逻为止。
  「那本书好看吗?」
  「普普通通。」
  哦,是吗?哎,我也无法想像这家伙感动的模样就是了。
  我们在美藏家的客厅打电动时,纱雪总是在背后静静读书。打电动的声音那么吵,她大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但她却选择和我们在一起,真是个难以理解的家伙。
  好了,该怎么办?他们现在应该走出校门了吧?我走向窗户,此时,教室大门猛然开启,走进来的是星乃叶。
  「咦?你忘记什么东西吗?」
  星乃叶瞪我一眼,笔直走来,抓住我的胸口。她用无法以玩笑二字带过的猛烈力道勒住我,我忍不住咳了起来。
  「喂!你干嘛啊!」
  「那家伙是谁?」
  「啊?」
  「刚才的男生!」
  「琉生啊。」
  「我们班的?」
  「别开玩笑了,你转来这个班上已经两个多月了耶!」
  「你也知道我眼睛不好吧?别的不说,我连那家伙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那你拒绝他了?」
  「当然啊!算了,那家伙不重要。」
  这样琉生未免太可怜了吧,铁定会留下心理创伤。向同班同学告白,对方居然不认识自己。
  不过,星乃叶似乎深信该被谴责的是我,用凶狠的眼神瞪着我,继续说道:
  「受到这种对待,我很受伤!」
  「你这句话很怪耶。」
  「没你的义气怪!」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我是说,就算是我,被人用这种方式拒绝也会受伤的。男子汉大丈夫居然干这种事!」
  这家伙脑筋是不是出问题啦?拒绝的人是你耶!
  星乃叶瞪着我,眼中满是泪水。
  「这是初恋耶!」
  「是啊,真对他过意不去。」
  「『他』是谁啊!」
  星乃叶怒火中烧,用右脚踢我的左大腿外侧。
  「原来我们在一起时觉得很开心的只有我一个人?」
  不,慢着,我们好像从刚才就一直在鸡同鸭讲?
  「星乃叶,我确认一下,现在我们是在讨论琉生吧?」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这次她赏了我的小腿一脚。
  「好痛!」
  「为什么你要顾左右而言他?你觉得我很烦吗?那就直接跟我说啊!你是不是男人啊!」
  「我从来不觉得你烦!除了现在这个瞬间以外!」
  泪水从星乃叶的双眸潸然滑落。
  「这种拒绝方式太过分了,亏我那么喜欢你。」
  啊?
  「这是初恋耶!」
  呃,咦?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要兜那么大一个圈子拒绝我!我讨厌你!」
  下一瞬间,星乃叶全力打了我的左脸颊一巴掌,跑出教室。
  我捂着又麻又痛的脸,愣在原地。
  坐在自己座位上窥看着我们的纱雪静静地站起来。
  「柚希,对不起。」
  纱雪轻声说完也离开教室。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5

  河面反射的光芒相当耀眼。
  我和琉生两个人沿着河岸边的土堤慢慢走回家。
  「冷静点,冷静点,冷静点。比赛才刚开始,还有九局的进攻机会,胜负还未定。冷静、仔细、慎重地整理状况吧!0K,0K,现在才一局下半,冷静进攻!」
  「你很吵耶,棒球痴。」
  我踹了琉生一脚。我才想冷静下来思考咧!
  栽进草丛里的琉生一面拍掉脸上的泥土,一面起身。
  「抱歉,抱歉,我似乎不够冷静。」
  「不用道歉,闭嘴就好。」
  「0K,OK,冷静下来整理状况吧!」
  我瞪了琉生一眼。我就是讨厌他啰啰唆唆这一点。
  「舞原不认得我,而她喜欢的人居然是你。到这里为止,还可以理解。」
  琉生指着我。
  「然后,舞原认为你知道她的心意,但实际上你毫不知情,还帮我告白,等于是间接甩了她。舞原对你的行为气愤难当,狠狠地赏你一巴掌。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吧?」
  「谢谢你浅显易懂的解说。」
  我又踹了琉生一脚,琉生整个人滚下土堤。面对眼前发生的事件,散步中的狗兴奋大叫。
  「我哪知道啊!我根本没有被她告白过的记忆!」
  她又没有告白,却认为我已经察觉她的心意?怎么可能!我才不是心思如此细密的生物。
  琉生在土堤下的高耸杂草堆中坐下,问道:
  「不过,不管你知不知情,都不会改变舞原喜欢你的事实,对吧?再说,你今天吃晚餐时还是会跟她碰面不是吗?」
  我把我们的关系告诉琉生了。起先我故意含糊其词,但他实在太缠人,我只好投降。
  「明天开始就是暑假,所以你们连午餐时间都会碰面。」
  该怎么办?太尴尬了,要我拿什么脸去见她?
  「哎,虽然我不见得会一直等下去,不过我会等她一阵子。你帮我跟她说,如果她改变心意,欢迎随时来找我。」
  「你的感情还真是不坚定耶。」
  「没办法,舞原本来喜欢过你嘛。」
  「不要擅自改成过去式。」
  「她后来说她讨厌你啊。」
  是啊。真是的,到底要我怎么办?
  我抱着头踏上归途。

  如我所料,当天的晚餐气氛冰冷到了极点。说来不巧,今晚遥阿姨出门参加町民大会,友树叔叔和我爸也都不在,我们三人默默地坐在餐桌边。
  在沉重的空气之中,最先吃完饭的纱雪若无其事地清洗碗盘,独自回到位于二楼的房间。
  可恶,她平时总是和我们在一起,只有这种时候才单独行动。
  留下的是无心吃饭的我和星乃叶。
  我果然还是道个歉比较好……
  「呃……」
  我张开沉重的嘴巴,星乃叶瞪我一眼。
  她的眼神充满怨念。
  「是我不好,对不起。」
  「什么事?」
  「呃,就是白天的事,我的神经好像太粗了。」
  「什么好像?你把我当白痴啊?要吵架我奉陪。」
  星乃叶连珠炮似地说道,将筷子往桌上摔。
  好恐怖……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陷入这种风暴之中?
  「够了,不要再提那件事。」
  「……知道了。」
  我也不想让关系继续恶化下去。
  错过交女朋友——而且是和星乃叶这么漂亮的女孩正式交往的机会虽然很可惜,不过就像琉生所说的,我们的人生才刚开始。
  如果星乃叶真的喜欢我,或者说我真的拥有足以吸引星乃叶的魅力,或许以后我们能够以别种形式培养感情。不,我真的有这种魅力吗?老实说,我完全没自信。
  「你有其他喜欢的女生吗?」
  喂,你叫我别提,自己却旧事重提啊?
  「没有。」
  「哼,那就是我高不可攀啰?」
  「应该是『高攀不起』才对。」
  「纱雪,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仔细一看,纱雪就站在冰箱旁。她的脖子上挂着全罩式耳机,手上握着她最爱的养乐多。
  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真是个和忍者一样没存在感的家伙。
  不过,现在纱雪在场,我觉得自己可以坦白说出心里的感受。
  「老实说,我对交往这件事没什么概念。」
  两人凝视着开始说话的我。
  「我也想和你好好相处,不过我还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恋爱。」
  「那你不是嫌我烦啰?」
  「当然不是啊。」
  紧张感终于从星乃叶紧绷的表情中消退。接着……
  「那你跟我交往吧!」
  星乃叶用打招呼般的轻松口吻说道。
  我考虑片刻,或者该说我装出慎重思考的模样片刻。
  「好啊。」
  我如此回答。
  「好吗?」
  纱雪惊讶地插嘴,瞪大眼睛凝视着我。
  「既然星乃叶想交往,反正我也不排斥。」
  「好耶!」
  星乃叶站起来抱住纱雪。
  「谢谢你,纱雪!」
  「我喘不过气来了。」
  猛拍纱雪背部的星乃叶放开她,接着又指向我。
  「不准分手,也不准讨厌我喔。」
  她背后的纱雪一脸痛苦地捂着胸口。
  「这种事哪有办法保证啊。」
  「我不管。也不准比我早死,如果你违背约定,就处以死刑。」
  又说这种前后矛盾的话……
  「恭喜。」
  纱雪把她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养乐多递给我。
  「算是替你庆祝。」
  「哦,谢谢。」
  纱雪把养乐多递给我后,离开客厅。
  「你可以叫我公主。」
  「我才不叫咧!」
  听了我的回答,星乃叶嘟起嘴巴,接着,我们放声大笑。

  仔细想想,当时的我们,谈的是连回想起来都会难为情的孩子气恋爱。不过,虽然孩子气,却很认真。
  当时的我们还是小孩。
  随着时光流逝,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会无可避免地产生变化——虽然我们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却不愿承认,无法理解,拼命抵抗。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我和星乃叶开始交往。
  我们的故事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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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流星雨和未来的去向


   1

  原子小金刚或许已经诞生的二〇〇三年(注1:根据原来漫画的设定,原子小金刚诞生于二〇〇三年四月七日。)。
  我和星乃叶虽然吵过几次架,但大致而言,交往得还算顺利。
  我们全都成了国中生,现在星乃叶仍然借住于美藏家。慧斗叔叔还是老样子,为了还债,每天像蚂蚁一样辛勤工作,不过,听说在不久后的将来,可望能恢复到普通的生活水准。
  周末,慧斗叔叔来到美藏家,低头为女儿长期叨扰一事道歉。他消瘦到连我看了都忍不住担心的地步,但是比起一年前,表情似乎恢复几分生气。
  升上国中以后,一个年级的班级数增加为两倍,但不知是什么因果关系造成的,我们三人和琉生居然都分到同一班。那小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入我们,活像我们本来就是四人组。
  琉生因为不愿意理平头,轻易地放弃棒球,改加入足球社。他的运动神经虽然出类拔萃,但毕竟起步的时间比我晚三年,难免有段差距。足球是种使用手以外的部位为主的运动,精密的控球能力是最大的关键,就算他学得再怎么快,我也不可能输给刚开始练足球的初学者,这让我沉浸于暂时的优越感之中。
  我们就读的国中规定学生必须参加社团,于是纱雪和星乃叶加入图书社,成了幽灵社员。

  要说小学时期的约会,顶多是假日带榕榕去远一点的地方散步,或是她们俩来替我的比赛加油等等,和平时的游玩相去不远。
  琉生明明已经被星乃叶拒绝,而且星乃叶现在还有我这个男朋友在,但他似乎仍未死心,努力打入我们三人的圈子之中,假日如果没有社团练习,就会跑来美藏家玩。
  说来令人意外,琉生也是个爱书人。虽然他和纱雪看来不像聊得来,但他们常互相借阅书籍。因为这个缘故,有段时期我忍不住怀疑琉生喜欢的不是星乃叶,而是纱雪。但是星乃叶否定我的推测,她说琉生现在依然每个月都向她告白一次。
  明知道有我这个男友在,还嘻皮笑脸地加入我们三人,而且对星乃叶余情未了,真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家伙。
  不过,星乃叶似乎不介意。不久后,我们发现琉生的告白周期是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一,便把那一天戏称为「黑色星期一」。

  小学时期,琉生给人的印象是个活泼的班级领袖,不过,他的青春期比一般男生来得早,才刚上国中就变得成熟许多,简直判若两人。
  不知几时间,他变成一个讽刺鬼,渐渐地脱离班级中心。有一次,星乃叶对他说:「琉生,你变了。」他简单地回一句:「我已经累了,不想再搞那些。」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琉生常拟定我们四人的出游计划。如果纱雪没有同行,只有其他三人行动,琉生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电灯泡;但是加入纱雪,就变成好友四人组。星乃叶很喜欢纱雪,无论做什么事都想带纱雪一起,基于这个因素,我们常四个人一起出门。
  不知道当时的纱雪对这种四不像的约会作何感想?纱雪鲜少埋怨,也从不提出任何要求,只要我们邀她,她便会把读到一半的文库本放在包包里,跟我们一道出门。

  这半年来,星乃叶完全没长高。我一直期待着自己的身高追过星乃叶的那一天来临,所以感到很高兴;但是她很崇拜身材曼妙的堂姊沙月,向来以超过一百七十公分为目标,现在长到一百六十几就停住了,自然是大失所望。
  如此这般,六月到了,天气越来越闷热,这时星乃叶和纱雪获得一份惊喜礼物——遥阿姨和友树叔叔各送了套浴衣给她们。「我一直在等你们停止长高。」遥阿姨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但是面对这份预期之外的礼物,星乃叶高兴得尖叫起来。
  星乃叶获赠的是蔷薇花样的浴衣,纱雪获赠的则是山茶花样的浴衣。当天,星乃叶一直笑盈盈地挥舞着袖子,直到我回来。
  「你看,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你很开心吧?」
  虽然我忍不住暗想:别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行不行啊?
  「用十张稿纸写出对我的爱交上来。」
  但是我也知道这些话语是星乃叶掩饰害臊的方法。

  地区大赛结束的隔天是星期六,或许是考量到前一天的疲劳,学校的社团活动暂停一天。不过一年级生没出赛,根本无须休息。琉生认为假日难得,提议出游,于是我们打算到邻近的城镇看星星。
  由于隔天是星期日,晚一点回家也无妨。我们向家长们表示要四人一起出游,很晚才会回来,家长们二话不说,便送我们出门。
  琉生的爸妈知道国一的儿子要和异性出去玩,而且很晚才会回家,不会担心吗?我不着痕迹地询问琉生,琉生回答:「我爸妈不关心小孩的。」他的神情并没有落寞之色。琉生之所以突然变得成熟又淡漠,或许是出自于父母的遗传。

  当天有流星雨。
  星乃叶和纱雪穿着遥阿姨他们送的浴衣。我们前往搭乘巴士约二十分钟即可抵达的丘陵地,那里有个设置了观景台的森林公园。
  「自从看了BUMP OF CHICKEN的MV以后,和朋友一起看星星就成为我的梦想呢。」
  琉生如此喃喃说道,对着傍晚的天空设置他带来的望远镜。我凝视着最爱的女友时,体认到一个事实——飘荡在浴衣衣袖边的正是夏日景色。

  不久后,太阳下山,纱雪收起文库本,静静地眺望天空。
  「你这样呆呆望着某个东西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一幅画。」
  我对纱雪的背影说道。这句话到底是不是赞美,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谢谢。」
  纱雪略微思考过后,似乎判断这是值得高兴的事,便开口道谢。她好像在微笑,但是天色昏暗,我看不太清楚。

  距离气象台预测可以看到流星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左右。
  当然,并不是时间到了,流星就会像洪水溃堤一般大量出现;而且年纪才十二、三岁的我们,怎么可能一直呆呆望着天空等流星呢?琉生拿出他带来的GBA SP掌上型游乐器,指名纱雪当他的对战对手,两个人便在一旁打起电动。
  我和星乃叶则是聊起同班同学的八卦或是说社团学长的坏话,一面谈着实在算不上有内涵的话题,一面迷迷糊糊地眺望天空。
  吃完带来的洋芋片,星乃叶戳了戳我的侧腹。
  「在流星出现之前,我们两个要不要先去探险一下?」
  该怎么办?我看着其他两人。
  「你们要去就去吧。」
  琉生依然注视着游戏机,举起一只手挥了挥,向我们道别。
  纱雪和我及星乃叶以外的朋友玩耍,可说是相当珍贵的画面。纱雪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荧幕,手指忙着按按键。我也向她打了声招呼:
  「纱雪,我们去一下就回来,可以吗?」
  「别跟我说话。」
  纱雪立刻回答。说来意外,她好像玩得挺起劲的。
  「好耶!」
  琉生的声音响起,纱雪瞪我一眼,似乎是输了。
  「再玩一场。」
  纱雪恨恨地把游戏机递给琉生。
  「原来你也会赌气啊?」
  琉生似乎和我有相同的感想。
  「别说废话了,快一点。」
  星乃叶无视忙着打电动的两人,拉了拉我的衣袖,于是我们便离开观景台。

  天色已经黑了,满天都是星斗。
  「难得出来玩却只顾着打电动,你不觉得很浪费吗?」
  身为电玩爱好者,这句话令我五味杂陈,不过,星乃叶说的话也有道理。哎,毕竟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并不是情侣;再说琉生平时都忙于社团活动及课业,很久没和朋友一起玩对战游戏,应该很开心吧。
  从观景台步行片刻之后,星乃叶停下脚步。
  「欸,我跟你说……那个人走了。」
  星乃叶用略微紧张的声音说道。
  当星乃叶用紧绷的声音提到「那个人」时,指的就是她的继母。
  「很好啊!」
  「我想她一定是忍不下去了。她本来就是贪图我爸的财产。」
  星乃叶寄宿美藏家将近一年,但她心中的伤痕尚未痊愈。她受到的伤害和凌虐只差一点点就超越了承受的界限。
  打从那时候,我就打算守在星乃叶身边,静待时光流逝,直到星乃叶遗忘幼年伤痛的那一天到来,如今她的继母美津子离开,可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今后,只要慧斗叔叔在经济面上重新稳住脚步,能够在正常时间下班,星乃叶就能回家了。当然,我和纱雪会感到寂寞;不过,这是值得欢迎的未来,也是家庭应有的正确面貌。
  当我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事时,星乃叶拍了拍我的肩膀。
  「刚才有流星划过天空,对吧?」
  「真的吗?我可能刚好眨眼,没看到。」
  「拜托,神经绷紧一点行不行?」
  星乃叶轻轻踹我一下,我踉跄了几步,仰望天空。
  点缀夜空的繁星如此美丽,有女友为伴,更是加倍动人。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星乃叶和浴衣的香味诱惑着因此变得格外敏锐的嗅觉。
  我们自然而然地牵起手,缓缓步向森林。


   2

  我们会不会就这么掉进夜空里?
  月亮和星星在星乃叶伸出的手指缝隙间闪耀着。
  「你们知道下次哈雷彗星是什么时候来吗?」
  我们在草地上铺了块塑胶垫,四人躺在上头观星,琉生突然如此问道。
  「彗星不是每隔一百年经过地球一次吗?」
  我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回答。
  「不是,你的知识太粗略了。星乃叶,你知道吗?」
  「柚希不知道的事,我也不知道。」
  这个答复有一半是在炫耀我们有多恩爱,琉生听了,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美藏呢?」
  「七十六年一次。」
  纱雪立刻回答。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啊?」
  「书上看到的。」
  原来如此,与书本为友并不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啊!」
  星乃叶发出惊呼声。
  「欸,难道是今天吗?」
  「如果是,新闻早就大肆报导了,这里也会挤满一堆人。」
  的确。今天有流星雨,观景台上却空无一人,倒是山丘的停车场里停了几辆车。
  「哈雷彗星下次经过地球,是在二〇六一年的夏天。」
  「那是好久以后的事。」
  星乃叶握住我的手腕,不过其他两人或许没看见。
  「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吗?」
  「谁知道?我很希望我们还在一起,不过实在难以想像。光是想像自己变成老爷爷的样子就有点害怕。」
  「到时候说不定有人已经死掉了。」
  琉生笑着说道。
  「拜托,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行不行?」
  责备琉生的是星乃叶。星乃叶表面上很倔强,其实挺女孩子气的。她要搬到美藏家住时,头一个塞进行李的是她最爱的小熊布偶。别看她这副模样,她可是个浪漫主义者。
  「开玩笑的。话说回来,希望我们四个人能一起观赏下次的哈雷彗星。」
  一道光芒划过夜空。
  「啊,刚才有流星!」
  「别担心,我在看。」
  我笑着回答心急的星乃叶。
  「欸,你们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被流星打断话的琉生一面苦笑,一面说道。接着——
  「我想看。」
  纱雪只用一句话回答。
  「哦?回答声从令人意外的地方传来耶。」
  「嗯,我也想看。」
  星乃叶一脸开心地赞同。
  「我不太想看到变得皱巴巴的星乃叶和纱雪。」
  我喃喃地说出真心话。
  「干嘛这样讲啊?我老了的时候,你还不是一样老态龙钟?」
  「这我是知道啦……」
  听了我们的对话,琉生笑道:
  「那别管柚希,我们三个自己去看哈雷彗星。」
  「不,我也要看。」
  「不行,已经客满了。」
  半开玩笑回答的正是星乃叶。
  「喂,别把男朋友省略掉啊!」
  「没办法,让你排候补吧。」
  这是段漫无主题的闲聊,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心话。我想,开启话题的琉生和表示赞同的我们应该都没想太多。
  二〇六一年,我们已经七十一岁。我无法想像我们年龄增长、变成老人的模样,不过……
  「我真的很想和大家一起看哈雷彗星。」
  临走时,纱雪喃喃说道。纱雪从不曾像这样表达自己的心愿,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把这个约定深深地烙印在心里。

  五十八年后的夏天,四个人一起在这个观景台观赏哈雷彗星。
  这个约定是在我们十二、三岁的孩提时候订下的,但是那一夜发生的事,我至今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流星划过的短暂痕迹也一并烙印在我的眼底。


   3

  山梨县有个叫甲府风林的乙级职业足球队,想当然耳,我是他们的球迷;同样地,星乃叶也有个支持的故乡球队,就是新潟天鹅,和甲府风林是死对头。这两个球队的比赛让人联想起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之战,所以也被称为川中岛德比战。
  新潟有个叫大天鹅的体育馆,就连世界杯的比赛也曾在那里举办。每次听星乃叶描述满场球迷穿着清一色橘色衣服热情加油的画面,我就很想去那里观赏比赛,而这个梦想突然实现了。
  那是在七月的平日举办的比赛,父亲在公司拿到四张票,叫我们向学校请假,要开车载我们去看。不仅是德比战,而且能够在星乃叶的故乡观战!面对这样的事态,我没理由不高兴。票有四张,星乃叶和纱雪也能够一起观战。

  回到睽违一年的故乡,星乃叶自然大为兴奋,一进入新潟市,她便开始逐一解说映入眼帘的各个建筑物。坐在后座的纱雪附和滔滔不绝的星乃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则聆听她们说话。
  从停车场走向体育馆的人潮清一色都是橘色,入场人数之多,令星乃叶忍不住自豪地挺起胸膛;身为甲府球迷的我当然感到不甘心,但也不禁羡慕起这座体育馆的华美与比赛气氛。

  进入体育馆之前,星乃叶带我们前往商店林立的正门前,那里有各式各样的摊贩。
  父亲一面四处张望,一面在人群之中前进,这时星乃叶抓住他的衣袖说:
  「逢坂叔叔,对不起,能不能请你和纱雪在这里等一下?我想和柚希去排某家店。」
  怎么回事?纱雪似乎已经事先听星乃叶提过,硬是把我推向她。
  「嗯,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陪她去一下好了。」
  于是星乃叶拉着我的手臂,排到一个队伍最长的摊位前。
  「这是什么店啊?」
  「夏季限定的意式双球冰淇淋。」
  星乃叶一脸开心地说道。我将视线移到前方,招牌上的意式冰淇淋字样映入眼帘,这里的意式冰淇淋似乎是用新潟产的白米和爱媛产的夏橘「太阳的呵欠」制成的。
  「我的梦想就是和男朋友一起吃这个。」
  「梦想是吃意式冰淇淋?太夸张了吧。」
  我笑道,星乃叶从外侧轻轻踢我一脚。
  「大家都说这里的意式冰淇淋真的很好吃,每次都一下子就卖光了。没问题吧?错过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吃得到。」
  「哦。」
  「你有没有在听啊?如果卖光了,就是你害的。」
  我们的背后也开始大排长龙。我还笑着跟星乃叶说应该没问题,谁知道星乃叶的预感成真,传说中的意式冰淇淋在卖到我们前面第四个人的时候卖光了。
  「喂,别哭嘛,只不过是冰淇淋而已啊。」
  「我才没哭,小心我扁你。我不是说过那是我的梦想吗!」
  我们一面斗嘴,一面回到集合地点。父亲和纱雪似乎预料到会变成这样,双手抱着牛奶糖口味的爆米花和可乐。星乃叶抱住纱雪,像是要隐藏她拼命忍住的泪水。
  「怎么了?」
  「没事!」
  星乃叶用和字面意思完全相反的语气说道,纱雪歪着头,用眼神诉说她的疑惑,但我只能苦笑以对。
  星乃叶一直把头埋在纱雪肩上,迟迟没起身,我这才明白她有多么期待意式冰淇淋。
  以后一定要和星乃叶再来这里一次,实现她的梦想——当时如此暗想的我年纪还小,以为这一天理所当然会到来。
  一个月后,我才知道星乃叶当时落泪的真正理由。


   4

  国一那年的夏末,星乃叶确定要转学。
  打从六月底时,舞原父女就开始讨论这件事,星乃叶去新潟玩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是过了八月半才得知此事的我,面对突如其来的别离,只觉得宛如晴天霹雳。
  一直理所当然在一起的星乃叶,即将搬到远方。
  兼了数份差的慧斗叔叔找到一份理想工作,就是这件事的开端。慧斗叔叔有个老朋友在故乡新潟的大医院上班,慧斗叔叔在他的介绍之下,要去那间医院的财会部门工作;那个朋友大概是担心慧斗叔叔穷困,还代为偿还了部分债务。对星乃叶一家而言,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不过,我没成熟到如此豁达的地步,虽然没说出口,其实心里很希望星乃叶能够留在美藏家。
  不久后,随着搬家的日子接近,我也不得不认清现实,带着近似死心的心情送星乃叶离开。
  现在的分离只是一时的,不久后我们就能重逢——我如此深信。

  我爸说,等我上高中后才要买手机给我,不过联络的手段不只手机一种,我决定用家里的电脑向星乃叶说明电子邮件的使用方法。然而,对于星乃叶这个机械白痴而言,按键比Playstation更多的电脑根本是她的敌人。
  「等等,我有听过病毒什么的,这个Bcc是预防针吗?主旨和内文分开是什么意思?还有,小写要怎么打出来啊?」
  星乃叶的疑问无穷无尽。别的不说,对于连关机方法都不知道的她而言,取得电子信箱、互相通信似乎和完成魔术方块一样困难。
  「Cc和Bcc都和你无关,主旨要打什么都行。」
  「什么叫打什么都行啊?这是情书耶。」
  「不然你就打『我喜欢你』啊。」
  「啊?我才不打呢。为什么我得主动说『我喜欢你』?你先说。」
  「你的重点完全偏离了。」
  我试着说明电子邮件的使用方法,但是不到十分钟,星乃叶就放弃理解。
  「我们之间只限用纸笔联络。」
  她单方面地做出古意盎然的宣言。
  之后,星乃叶又极力主张相隔两地的情人该靠纸笔书信来加深彼此的爱,但这全都是藉口。
  我想,星乃叶就算升上高中也不会用手机吧。说来不幸,这个推测后来以微妙的形式命中了。哎,写信也不坏啦。

  之后……
  信要一个月写一次、我们一定要一起读东京的大学——星乃叶单方面地丢出一堆似乎可以达成及似乎难以达成的约定,但约定越多,落寞感就越强烈。
  「其实我想过,要不要跟我爸说我想留在山梨。以后,我会满十四岁,也会变成高中生。在这些季节的狭缝之间,我想和你一起共赏多采多姿的世界。」
  她对我说的既不是怨言,也不是后悔。
  「所以,我很快就会来找你玩的。」
  我想,约定对于星乃叶而言,应该是种将心愿化为祈祷的替代行为。
  我含糊地点头,怀疑我们的部分对话内容是否已经变成口头约定,星乃叶则是天真无邪地谈论着以后的约会。

  二〇〇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二十一世纪,火星与地球最接近的这一天,美藏家替星乃叶举办了欢送会。
  我们用琉生带来的望远镜观测火星,友树叔叔和我爸拿着吉他自弹自唱,大家都绞尽脑汁,用自己的方法炒热欢送会的气氛,欢送星乃叶离开。

  满天星斗之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星乃叶打开车窗。
  结束最后的握手之后,我吐露藏在胸中的感情。
  「欸,我不喜欢约定,因为无法履行时的感觉很差。」
  「嗯,我知道。」
  「不过……那个意式双球冰淇淋,以后我们一定要一起去吃。」
  一瞬间,星乃叶愣住了,张大嘴巴,因而我明白自己说对了。
  「……你还记得啊。」
  「当然,那是女友的梦想耶。」
  星乃叶的双眼浮现滚烫的液体。
  「一言为定喔!一定要遵守!」
  「嗯。」
  「要是你爽约,就处以死刑。」
  「嗯,好。」
  星乃叶又哭又笑,带着对于未来的不安与希望,启程离去。

  当天晚上,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发生一个重大事件。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得知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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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满天星斗下的你的公转周期


   1

  「我一个月会写一次信给你,你也要回信喔!」
  这是我和星乃叶在欢送会上交换的约定。
  我和多数男生一样不爱动笔,星乃叶也不像是个勤于写信的人,这样的我们,通信应该持续不了多久。果不其然,星乃叶的第一封信是在十一月寄来的,已经是离别的三个月以后。
  星乃叶在信上解释,他们搬回新潟市以后,由于慧斗叔叔工作上的关系,他们又搬到上越市的某个乡下城镇,因为这些拉拉杂杂的琐事,她才延误回信的时间。不过我认为,即使没有这些琐事,我还是无法在一个月之内收到她的信。
  如此这般,我们大约是以一个月一次的频率通信,报告彼此的近况。
  搬家时,慧斗叔叔还不能办市内电话,所以星乃叶和我约好等搬回新潟,电话号码确定之后再告诉我。但是,她在第一封信中就爽约了。
  『继母又要搬回来和我们一起住,以后应该不能打电话,所以我就不告诉你电话号码了。』
  她在信末添了这一笔,这个事实为我的心中带来确实的不安。
  『我和那个人现在相安无事,你不用担心。』
  接下来的这句话,我也只能相信。星乃叶已经是国中生,不再是任人欺凌的小孩,体格也和大人没有两样,一定没问题的——我在心中列举好几个理由,试着相信这句话。

  琉生曾问我:「只有通信,你不会感到不满吗?」我一时答不上话来,但这不是因为我有所不满。我们的恋爱是十二、三岁才开始的,而且不过一年;回首过去,我与纱雪、琉生四人共度的回忆,远比我和星乃叶两人共度的回忆要多上许多。
  距离拉远,有些承诺就变得难以实现。
  或许我们很难继续相爱下去——我原本就这么想,事实上,启程前的星乃叶也曾哭着对我这么说。
  我们能够永远爱着住在远方的孩提时代情人吗?我们是学生,又处于异性环绕的青春时代,能够永远满足于精神上的恋爱吗?打从与星乃叶别离之前,我就一直感到怀疑。
  如果要说我是个薄情的男人,我无话可说;如果要责备我对星乃叶的感情不够深厚,我也无从反驳。不过在我看来,这是种选择的问题——怎么做比较实际,怎么做才是为对方着想。如果星乃叶搬家之后移情别恋,我不会绑住她,也不会责备她,因为同样的事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话说回来,虽然我和专一两字相距甚远,不过这些想法只是建立在现实之上的假设,我的心情转换速度还没快到一和女友分开就能立刻爱上别人的地步。星乃叶仍然占据着我的心房,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我还是国中一年级生的那一年,二〇〇四年的冬天。
  「柚希,你不想去找星乃叶吗?」
  和纱雪两个人待在客厅里时,她突然如此问我。
  「当然想啊。怎么,你想去找她玩?」
  「我有东西忘记还她,你要去找她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要不要我寄信的时候顺便帮你寄过去?」
  纱雪摇了摇头。
  「不用,那不是可以打包寄送的东西。我只是希望你要去找她玩的时候顺便带我去,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
  对于还是国一生的我们而言,新潟这个城市太远了。
  「好吧。那我要去找星乃叶的时候,你就和我一起去。」
  我和纱雪如此约定,但是这个约定几时能够履行,我完全没把握。

  和粗鲁的同龄男生有着明显区别的琉生还是一样有女人缘,但他拒绝所有女生的告白。面对这么冷淡的男人居然如此抢手的事实,我虽然感到不满,但是说穿了,国中生就是这样,只要长得好看又有点成熟,看起来就特别帅气。
  顺道一提,琉生三年级时,足球已经踢得比我还好。他的背号是十号,位置是最受瞩目的攻击型中场。我从小学就是防守型中场,不至于和琉生争夺先发位置,但还是一样感到火大。因为这些缘故,虽然我们升上二年级时分发到不同的班级,但依然维持著称不上密切的友谊。

  时光流逝。
  星乃叶不在,仿佛缺一角的青春期过去了,我们理所当然地自国中毕业。
  如同所有人预料的一般,琉生进了县内排名第一的私立明星学校,我则进了可有可无的公立学校。纱雪的成绩虽然比不上琉生,但还算得上是资优生等级,却不知何故和我进入同一所高中就读。「离家近」似乎是她的理由。
  我每次在漫画里看见用这种理由选择高中的人,都觉得剧情编得太刻意,很扫兴;但是在现实生活中目睹纱雪做出这种选择,才知道原来真的有这种人,所以非明星学校里也会有资优生。
  如果我有纱雪的学力,绝不会因为离家近这种理由而选择差一级的学校就读。真不知道该说她大器还是什么?我找不到适合的字眼形容。哎,总之纱雪依然如昔,是个怪胎。
  高中入学考试放榜的那一天,为了庆祝我上榜,父亲买了手机给我。好,这下子和星乃叶的距离更加接近了——我如此暗想,星乃叶却因为经济上的理由没买手机,我们升上高中以后,还是只能靠纸笔互通音讯。

  进入高中后的第一个黄金周。
  星乃叶说她要去东京参加亲戚的婚礼。从我们居住的城镇到东京,必须坐两小时的电车,不过,这是和睽违三年的女友见面的大好机会。
  在我收到的来信之中,只有起初那一封附了星乃叶的照片,当时她的模样和别离时并没有多大的差别,所以老实说,我很期待和上了高中的星乃叶见面。
  虽然我从未三心二意,但还是忍不住庆幸自己没有移情别恋。我现在仍然喜欢星乃叶,想念她的心情未曾褪色。
  『婚礼是从两点开始,三点到五点宴客,到时我就可以溜出来,我们在涩谷的八公铜像广场见面吧!』
  我和纱雪遵照星乃叶的简易计划,当天上午十点就从家里出发。
  说来难得,纱雪没携带文库本,而且显得有点坐立难安。虽然她老是摆出不需要朋友的脸孔,但是能够和星乃叶重逢,她应该很开心吧。说真的,其实我很想和星乃叶单独见面,不过纱雪对我们而言是特别的,我不介意她在场。
  快了,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能够和星乃叶见面。
  哈雷彗星要很久以后才会来,不过就像现在这样,只要我们想见面,随时可以相见。没错,这时候的我仍这么想……


  2

  在我们两人坐着的长椅前,静静刻画时间的时钟指针已经指向六点。我们已经两个多小时没说话了。
  「她一定是找不到机会从喜宴偷溜出来。」
  纱雪终于开口,此时太阳已经开始下山。
  星乃叶没有手机,无法向她确认没来赴约的理由,我们无计可施。不过——
  「可以再多等一下吗?」
  我还是不死心。或许只是出什么状况,延误了时间,现在星乃叶一定正火速赶往这里——我一厢情愿地如此相信。
  「等到你满意为止。」
  「抱歉。」
  星乃叶说可以偷溜出来的婚宴是到五点为止,换句话说,现在的时间算是伤停补时(注2:足球比赛的半场正规时间为四十五分钟,但若比赛中有球员受伤或换人而浪费比赛时间,会由裁判决定于正规时间之外再加上多少伤停补时.),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愿放弃。
  仰望一片漆黑的天空,我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为什么星乃叶无法赴约?我是那么期待,还向纱雪打听星乃叶喜欢的小熊布偶品名,也准备了礼物。
  我到现在才体认到彼此之间的距离。

  过了七点,纱雪的手机响了。
  「家里打来的吗?」
  纱雪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到一旁。
  纱雪的手机是采用粉红色系的可爱设计。上高中之前的纱雪不管是日用品或便服,全都是买暗色系的,所以一起去买手机时,纱雪的选择让我非常惊讶。
  纱雪和我之间有一段距离,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不过,通话对象会不会是星乃叶?星乃叶知道纱雪的手机号码,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甚至该说除了她以外,我想不出还有谁会打电话给纱雪。
  纱雪的脸色沉下来。她也会不高兴,真稀奇。
  大约讲了两、三分钟以后,纱雪回来了,我问她是谁打来的。
  「和你没关系。」
  她用一句话打发我,然而,我无法克制好奇的心情。我对于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自己感到厌恶,但还是继续追问:
  「不是星乃叶?」
  「不是,是个熟人。」
  熟人?纱雪有互通电话的熟人?
  我和纱雪不同班,不清楚她的交友关系,只有艺术选修科目——美术课是在同一个教室上课,可是我从没在教室里看过纱雪和其他人说话。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眼前的纱雪很不高兴。不是我自信过剩,我敢说自己是世界上对纱雪的感情变化最为敏感的人。纱雪现在显然处于烦躁状态。
  ……或许纱雪也累了。
  最后,我做出这个结论。纱雪和我一样,很期待和星乃叶见面。我们不希望被大人拿星乃叶的事调侃,所以这次在东京旅行的名义上,我们向我爸和遥阿姨他们撒了谎。不过,出发前,遥阿姨偷偷告诉我纱雪似乎因为过于期待而彻夜未眠。
  再等下去,事态也不会好转。没办法,星乃叶一定是有什么无法前来赴约的理由。
  「回家吧。」
  听我这么说,纱雪顺从地点头。
  「你累了吧?我帮你拿。」
  我不等纱雪回答,就从长椅上拿起她的包包。纱雪凝视着我,她的眼神宛如看见什么不可置信的事物,但是我未发一语便走向车站。
  星乃叶事后应该会写信说明吧。这不是最后的见面机会,只要打工赚足旅费,前往星乃叶居住的城市就能见到她——我一面和纱雪聊天,哎,正确地说,只有我自己一个劲儿在说话,一面踏上归途。

  当天回程换车时,我犯了一个罪。
  我对纱雪说,我想打电话向我爸报备几点回家,但是手机没电,要向她借手机。我们的手机是同款不同色,中央滚轮的左边和右边按键分别能显示来电纪录和拨出纪录。我趁着打完电话、把手机还给纱雪的空隙,按下左边的按键,看了画面一眼,又迅速地按下电源键。
  「你的待机画面真朴素。」
  我把买来以后八成没更改过的待机画面转向纱雪,并把手机还给她。
  她应该没看出我的动摇吧?在按下电源键之前的那一瞬间,我确认了来电纪录,最上头的名字是「嶌本琉生」,而且下一个及下下一个都是同样的名字。


  3

  纱雪和琉生有在联络——仔细一想,这不是什么令人诧异的事。星乃叶住在美藏家的一年间,我们四个人常玩在一块;为了避免当我和星乃叶的电灯泡,纱雪和琉生自然常一起行动。
  琉生升上高中后没踢足球,转而参加轻音乐社,之前我在车站看到他时,他背着一把贝斯。
  莫非纱雪和琉生在交往?不无可能,但是不可能。这么说听起来矛盾,可是很贴切。话说回来,真的不可能吗?
  仔细想想,琉生每个月都向星乃叶告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黄金周的最后一天。
  我约琉生到车站前的家庭餐厅见面。
  我和他这样当面交谈,已经是春假以来的事。久违的琉生长高一些,开始留长的头发微微盖住眼睛。
  「嗨,抱歉,假日还叫你出来。」
  「来赴朋友的约却被道歉,感觉更不愉快。」
  这种故作潇洒的说话方式实在太有琉生的风格,我忍不住笑了。
  「你一点也没变。」
  「我的人生没肤浅到才两个月就改变人格的地步。正好,我也想跟你谈谈。」
  这句话令我略感意外。星乃叶转学后,我和琉生仍然维持不错的交情,但是退出社团之后,一方面是因为忙于准备升学考试,我们不再频繁地互相联络及出游。虽然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和电邮信箱,但这还是我头一次联络他。
  我们当然是朋友,但是我对琉生的信赖还不到足以称为死党的地步,而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们之间的共识。
  「最近过得如何?」
  「不好不坏。你说想跟我谈谈,是要谈什么?」
  「很久没见,想聊聊天而已。柚希,你上高中以后,有没有交女朋友?」
  他喝着饮料吧的红茶,用打招呼般的轻快语气问道。
  「没有那种东西啦。」
  「你还对星乃叶念念不忘啊?」
  「我和她又没分手。」
  「哦~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络吗?」
  「你很感兴趣嘛。你该不会还在喜欢星乃叶吧?」
  听到这句话,琉生终于笑了。
  才两个月,不会改变——琉生本人虽然这么说,他的笑容却显得格外成熟。我忍不住暗想:环境果然会使人改变。
  「没有啦,我现在对星乃叶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终于死心啦?」
  「其实我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死心了。」
  「少骗人。你说这种话可别怪我掀你的底,我知道你那时候每个月都向星乃叶告白一次。」
  「是有这回事没错。」
  琉生又笑了,这回的笑容带着自嘲之色。
  「有些小孩不是会刻意对喜欢的女孩恶作剧吗?就是那种感觉。」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懂没关系。」
  久违的琉生变得更难以捉摸,从前那个啰啰唆唆的他仿佛不曾存在过。

  吃完轻食之后,我进入正题。
  「我也有事想问你。你最近有和纱雪见面吗?」
  我仔细观察琉生的表情,只见他的神色丝毫未变。
  「有啊,我们是好友四人组嘛。」
  这是个不清不楚、模棱两可的回答。
  「前天我和纱雪出门,晚上纱雪接到一通电话,听起来好像是你的声音。」
  「这是在套我的话吗?」
  全被他看透啦?哎,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期望他会老实回答。我还在思索要如何回应,琉生却继续说道:
  「也难怪你会关心,毕竟你和美藏像兄妹一样,要是青梅竹马和我这种人交往,你不担心才奇怪。」
  「你在我心中的评价可没这么差。」
  「是吗?我都不知道。」
  琉生一口气喝光眼前的饮料。结果,琉生还是没回答我的疑问,这代表他无意回答吗?
  冷笑自琉生的脸上消失了。
  「欸,柚希,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默默祝福心上人,和不择手段也要让心上人爱上自己、亲自给她幸福,哪一种才是真正的爱?」
  「你这是在征询我的建议吗?」
  「应该算是警告吧。」
  警告?
  「你还是一样,感觉捉摸不定。」
  「这就是我的处世之道。我还要练团,先走了。」
  琉生站了起来,拿起帐单。
  「最后再说一句话。如果你喜欢上别的女人,就算忘记星乃叶也不是什么罪过。我和美藏都不会责怪你的,应该不会。」
  「目前我还没想过这件事。」
  「明天以后的事谁预料得到?」
  琉生头也不回地说道,挥了挥手便离去。
  到头来,对于琉生和纱雪的事,我依然一无所知。别说是他们有没有在交往,我连琉生是怎么看待纱雪的都不知道。什么对喜欢的女孩恶作剧、什么警告的,那小子到底想说什么啊?


  4

  同班同学水村玲香,是我进入高中以后第一个交到的女性朋友。
  水村加入的网球社,其专属球场就在足球社隔壁,两者的社办也是相邻的。我不敢说我的社交性很强,不过同班同学迎面走来时,总是会打声招呼。
  无论是星乃叶或纱雪,和我交好的女生都是超级室内派,水村却是个适合留短发、有点中性化又活力十足的女孩。水村个子高,原本就引人注目,而且上选修科目时她正好坐在我旁边,所以入学不久后,我们就成为朋友。

  期中考结束,六月到了,第一个大型活动——体育祭的准备工作也开始进行。
  班上锋头较健的人都一一被任命为干部,其他比较不起眼的人则是互相推托剩余的职务。结果,艺术选修科目是选修美术的人,和没当上干部的所有学生,都被分配到看板绘制组,我和水村也因此担任同样的职务。
  水村和她的外表给人的印象一样,个性表里如一,此外,适度的日晒和笔直的腰杆让她看起来充满健康活力。
  一年级生只要照着学长姊的指示行动即可,因此我们做的不是跑腿买东西,就是替巨大的看板涂色这类单调的工作。想当然耳,光是动手很无聊,所以我和水村及其他同班同学聊天的时间自然而然变多了。

  开始绘制看板不久后,我就发现水村对我似乎有些男女之间的情愫。我不想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所以刻意不去思考,不过在进行社团活动时,我偶尔会感觉到水村的视线。
  距离对恋爱有莫大的影响。星乃叶喜欢上我,也是在我们开始共进晚餐之后;星乃叶转学后,我在国中时曾被告白过两次,每次都是坐在隔壁的女生。水村和我是同班同学,而且社团活动相邻,现在体育祭又担任同一职务,距离相当近。
  替看板上色的时候,水村常找我聊天,比如抱怨日本队在德国世界杯的分组预赛就遭淘汰、当天的上课感想等等,大多是些不重要的话题,不过,我知道水村找我聊天的频率比找其他男生聊天的频率高。
  后来,放学后她会和我一起走到脚踏车棚,白天在教室里也会找我说话;开始绘制看板几天后,她要求和我交换手机号码。老实说,我并不觉得困扰。虽然对星乃叶感到有点心虚,但是同班同学交换手机号码是很正常的,更何况我们担任同一职务,或许会有突然需要联络的时候。当然,我知道这都是藉口,其实我就是想进一步认识水村。
  这和国中的那两次告白究竟有何不同?
  我想,进一步认识水村,对此时的我来说才是现实。星乃叶住在远方,远得连声音都听不见;本来有机会在睽违三年之后见面,上个月却又失之交臂。和这样的星乃叶相比,水村近在身边,而且实际多了。
  在那之后,星乃叶并未联络我。没来赴约的是她,该先寄信给我的当然也是她。可以说我只是在赌气,但是失落及忿忿不平的情感确实存在我的心中,亲近其他女孩是种孩子气的报复方法,含有故意气星乃叶的涵义在。
  『就算忘记星乃叶也不是什么罪过。』
  琉生在家庭餐厅里这么说时,我嗤之以鼻,但是,我最近常常想起这句话。

  洗完澡后,我发现手机里有水村传来的简讯。
  『逢坂,从明天起,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吗?你也可以叫我玲香。』
  这是封没有主旨的简短讯息,我却可以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感情。
  如果再这样来往下去,或许水村将不再只是个我特别关心的同学,而会变成我的意中人。这样的未来不难想像。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覆,便阖上手机,想着星乃叶。
  如果和星乃叶之间也能像这样互传简讯闲聊,或许现在我就不会感到迷惘。
  我并不奢求,只要能够在理所当然的距离下保持平凡的关系,我就很幸福了。我们局限于通信的恋情感觉起来不进反退,这种精神上的距离令我心痛。

  当天晚上,我不着痕迹地询问纱雪。
  「星乃叶还是没打算买手机吗?」
  「……她不是说过了?」
  「可是,班上每个人都有手机耶。她不想要吗?」
  「她应该是不想造成爸爸的负担吧。」
  慧斗叔叔的朋友只是代为偿还部分债务,并非一笔勾销,我知道星乃叶的家境有多困苦。
  「星乃叶就读的高中校规好像很严格,如果偷偷打工被发现,就是停学处分。」
  「那就更不行了啊。星乃叶心里一定也很想买手机,要是连你都催她买,她未免太可怜。」
  「哎,我明白。可是,你也知道,如果有手机,随时都可以传简讯联络。该怎么说呢?我只是在想,原来也有这种不起眼的幸福啊。」
  纱雪不再回应,所以我不知道她对我说的话作何感想,不过,我认为能够理解我的心酸的,只有纱雪一个人。

  隔天,水村开始叫我「柚希」,我也跟着叫她「玲香」。
  我可以这样继续下去吗?我的心里整整纠结了一星期,不光是胸口发闷、喘不过气,连胃都开始发疼。
  在这个节骨眼,发生一件考验我感情的事。
  那是在体育祭的两天前,我们结束了即将完成的看板绘制工作,一如平时,两人一起走向脚踏车棚。
  大多数学生都已经回家,脚踏车棚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女学生独自伫立于车棚边——那是上了高中以后,从过去的鲍伯头改留长发的纱雪。她的右侧头发往耳后挽,用红色发夹夹着。
  被纱雪看见我和玲香在一起,我的胸口不禁一阵抽痛。
  时间还不到七点。纱雪是别班的,她没分配到任何体育祭的工作,也没有社团活动;虽然她有可能是留下来练军团舞,但是练到现在未免太晚。
  纱雪笔直地凝视玲香。天色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可以确定她在凝视玲香。
  「这么晚了,你在干嘛啊?」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有点上扬。
  「你在等人?」
  纱雪静静地点头。
  「班上的人?」
  纱雪摇了摇头说:
  「我在等你。」
  那是带有坚定意志的语调。
  「啊,那我先回去。明天见。」
  玲香大概是觉得尴尬,说完这句话后,立刻骑着脚踏车离去,纱雪则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玲香的背影。
  伤脑筋,我完全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和纱雪的心思。
  「怎么回事?难得你会等我。」
  与其说是难得,不如说是上高中以来的头一遭还比较贴切。
  「她是谁?」
  纱雪凝视着玲香消失的方向。不知为何,这句话刺中我心中不安定的部分,活像犯了罪被审问一般。
  「同班同学,一起画看板的。」
  「心上人?」
  纱雪回过头来,对我投以轻蔑的视线。对纱雪而言,星乃叶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这一点我很清楚。
  「不是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女的喜欢你?」
  「我怎么知道?」
  纱雪盯着我的双眼,没有移开视线,宛若在揣测我的心思。
  接近地平线的巨大太阳将傍晚的天空染得一片通红。
  片刻的沉默过后。
  「星乃叶会哭的。」
  纱雪喃喃说道。
  「……嗯,我可不希望她哭。」
  我的脑袋里明明什么也没想,这句话却脱口而出。
  接着,我们就像摆脱了束缚一样,走向脚踏车,踏上归途,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虽然我知道纱雪不是会打这类小报告的人,却有点能够体会被拍到外遇画面的艺人到底是什么感受了。


  5

  冷静下来想想,我喜欢的还是星乃叶。我心中产生的迷惘,全起因于在东京空等一场,以及之后星乃叶音讯全无。
  在我的心中,的确有股不上不下的情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不过,现在的我不会喜欢上玲香。未来的事我不知道,至少现在没有发展为恋情的可能性。然而,不管我做出什么结论,除非我说出来,否则玲香无从得知。
  玲香绝口不提在脚踏车棚遇见纱雪的事,仍旧努力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不知道是看板绘制组的人传出风声,还是玲香自己跟朋友说的,总之,我们越走越近的事传遍整个班上,同学们全都秉持乐观其成的态度,四周开始飘荡我们迟早会凑成对的气氛。
  或许体育祭和庆功宴当天,玲香都在等着我告白,不过,现在的我没这个打算,而且自从被纱雪撞见之后,我一直小心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避免让玲香误以为我对她有意思。

  体育祭结束过了一周,社团练习完后,我走向脚踏车棚,发现有个女生就像之前的纱雪一样伫立在车棚边。
  那个女生是水村玲香。
  体育祭一结束,我们之间的交集便不如以往。虽然我们在教室里仍会交谈,但是这一个星期间,我们的关系和从前有着显著的不同。
  被纱雪撞见之后,我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过去以为互有好感的对象突然改变态度,玲香想必是一头雾水、暗自烦恼吧。
  玲香看见我,笑着举起手。她的笑容给人一种可怜的感觉,应该不只是夕阳造成的。
  我必须说清楚。继续打迷糊仗,只会伤害她而已。
  「柚希,辛苦了。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你有时间吗?」
  玲香的声音似乎在颤抖。

  学校旁有条小河,我们牵着脚踏车走到河边,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太阳已经快下山。
  「呃……」
  两人的声音重叠。原来戏里的桥段真的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啊,我们相视而笑。
  「你先说吧。」
  「不,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你先说好了。」
  「嗯,反正我已经整理好了,那我先说吧。」
  玲香把靠我这一侧的头发拨到耳后,开口说道:
  「我听说你有女朋友,本来想死心的,但是努力了一个礼拜,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
  「对不起,可以倒带一下吗?呃,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
  星乃叶的存在应该没什么人知道才对。星乃叶在国一的第一学期就转学,我又不爱谈论自己的事,所以就算是同一所国中的人,也很少人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是美藏跟我说的。」
  「纱雪?」
  「嗯。在脚踏车棚遇见她的隔天,她跟我说你有个交往很久的女友,叫我别靠近你。」
  「这是真的?我不是在怀疑你……」
  我实在难以相信纱雪会采取这种行动。
  「我不是在说她的坏话。她跟我说:『如果你敢迷惑柚希,我绝不饶你。』」
  纱雪居然对玲香这么说……?
  而且,她还说「绝不饶你」?不行,我实在无法想像。
  「自从被她看见以后,柚希,你是不是尽量避免对我太好?于是我心想,啊,看来是真的没希望了。听说你们是远距离恋爱,我本来还天真地期待或许你对女朋友的感情已经淡了,但是看到你的态度,我就明白了……不过,我很喜欢你的这种温柔。」
  玲香笔直地凝视着我。
  「我一直认为,明知没希望还告白,只是种自我满足,可是,我还是想说出来。我希望你知道,这里也有个喜欢你的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其实刚进高中时,我就开始注意你。足球社里留长发的人很多,所以我一直觉得你们很轻浮,可是放学后实际一看,才知道并不是这样。社团活动的最后,你们有时候不是会举办迷你比赛吗?你在比赛中大声对大家下指令的模样,看起来真的好帅。说来失礼,我从没想过足球是这么认真的运动。」
  玲香一字一句说道,宛若在细细咀嚼她的感情。
  「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不错。看他在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原来是个充满热情的人。产生这个念头以后,我越来越注意你。老实跟你说,其实让选修美术的人画看板,是我向班长提议的,因为担任相同的职务,就有更多机会和你说话。我的计划到中途都还进行得很顺利。」
  玲香说话时虽然面露笑容,但我发现她那双被夕阳染红的眼睛是湿润的。
  「真糟糕。我以前一直觉得,怎么会有人喜欢上有女朋友的人?这种人都是傻瓜。可是,我现在却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
  都是因为我意志薄弱又优柔寡断。
  如果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曾迷惘,没有接受她的好感就好了。
  「不过,我很庆幸自己喜欢上你。其实我的眼光不太好,可是,进一步认识你之后,我发现你比我想像中的更棒。我真的很喜欢你。」
  「……谢谢。」
  「如果你跟女朋友分手了,记得告诉我喔!」
  玲香淘气地笑道。
  她是个好女孩。
  默默祝福心上人——这是非常美丽且崇高的行为,心灵却在哀号,痛楚化为泪水掉落。

  现在,星乃叶在遥远的城市里,不知在做什么?
  她可曾体验过和我一样的心理纠葛?
  她现在是否一样容易受伤、天真又怕生?
  我有好多话想对她说。
  我好想念她。我好想见她,和她一起欢笑。

  当天晚上,我决定主动写信给星乃叶。我附上那天未能在东京亲手交给她的礼物,在字面上尽可能保持平静。

  接着,星乃叶会怎么回覆我呢?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4-11-19 21:32 编辑



  第四章 终于交会的星星


  1

  星乃叶的回信,是在我寄出信后两个礼拜的七月收到的。
  果不其然,她在信中先为了黄金周爽约之事道歉,说她当时实在找不到机会脱身。不过,老实说,有个意外惊喜让我根本不在乎她道不道歉了,那就是这封信居然不是纸笔书信,而是电子邮件。
  慧斗叔叔为了工作之便,在家里接了网路,星乃叶虽然还是不太清楚该怎么使用,但她在信上写着:「我会趁爸爸在家时请他教我,再传邮件给你。」
  连表情符号都没有的电子邮件和书信相比,格外显得缺乏感情,不过,身为机械白痴的她明明不擅长打字,却还是努力敲打键盘写信给我,令我十分开心。
  然而,这股喜悦因为接下来的文字变得五味杂陈。慧斗叔叔之所以在家里接网路,是因为他转调海外,举家搬迁到美国之故。原本的距离已经够遥远,现在居然到了海外……
  趁着暑假打工赚旅费,去找星乃叶玩,两个人一起前往那个体育馆吃意式冰淇淋——我在心中偷偷地计划,谁知一切都太迟了。我只是个高中生,根本没有远渡重洋的行动力。
  如果她早点告诉我,我就算请假也会去找她啊!这么重要的事,她居然是事后报备?她远赴美国,下次不知何时才能见面,至少让我去机场送她一程啊!什么事都晚一步联络,的确很有星乃叶的风格,但是一想到她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情,我就又怨又恨。
  我和星乃叶已经近三年没见面。别离那一晚,我作梦也没想到距离会将我们隔得这么远。

  我不好意思开口询问,星乃叶也没主动提起,所以我不清楚她现在的家庭状况如何。我很担心她和继母的关系,不过既然她没提,应该代表她们之间相安无事吧。
  我不知道她下次回日本是什么时候,但是我不愿错过任何机会,所以打算打工多存点钱,以应不时之需。
  也不知这个心愿种下了什么因果,暑假前的大赛之后三年级生引退,九月一年级生也正式加入先发争夺战,这时,不幸找上了我。
  那一天,玲香在教室里一直无精打采,我很担心她,社团练习时,不时窥探隔壁的网球场,谁知就在我的视线离开比赛的时候,居然不小心犯了个小失误。我为了挽回,勉强铲球,结果自己的脚踝勾到对手的脚踝,造成复杂性骨折,三个月才能拆除石膏,近一年才能归队,我的高中足球生涯等于是结束了。
  我并不是把所有青春都押在社团活动上的体育派,实力也只有公立高中足球社的先发球员程度,即使如此,我还是热爱足球。无关于社团活动或队友这类附加因素,我纯粹是喜欢足球这项运动。
  在意料之外的状态下自社团引退,还得搭巴士通学,使得我的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纱雪为了配合我,不再骑脚踏车通学,每天都替双手撑拐杖的我拿书包,还陪我上医院。她说是我爸拜托她的,甚至摆出姊姊的姿态,陪我接受诊察。
  放学后,纱雪总是不辞劳苦地前来我的教室替我拿书包,这样的她立刻成为班上的话题。
  青梅竹马?住在隔壁?
  流言总是会遭加油添醋,纱雪完全被当成我的女朋友。自此以后,女生跟我要手机号码的次数锐减。哎,这并不重要就是了。

  过完年之后,我总算从拐杖解脱,却不太敢骑脚踏车。正好时值冬天,我和纱雪索性继续搭巴士通学。
  高中一年级的情人节,只有水村玲香送我真心巧克力。
  『我现在依然喜欢你。』
  上头只附了这一句话。
  不知道是不是顾虑到星乃叶的存在,自从河边谈话以来,玲香不再积极地追求我,不过,她偶尔还是会传简讯给我,有时显然是没事找事传。或许她也在努力平复自己无法放弃的感情吧。一想到玲香的心情,我便感到心痛。
  同一时间,我透过纱雪,收到星乃叶亲手编织的围巾。我本来一直以为星乃叶笨手笨脚的,没想到她编织的围巾出奇地漂亮,温暖了我的脖子和心房。她还附上一封信:
  『我在这边很受欢迎喔!』
  信里的文字很有挑衅意味,和玲香的讯息正好成对比,我不禁笑了出来。不过,我知道逞强是星乃叶掩饰害臊的独特方法。


  2

  二〇〇七年,四月。
  升上二年级时,我和纱雪因文理分组及理科、社科选修科目都一样,必然地分到同一班。
  春假结束,我再度回到脚踏车生活。从巴士时刻表解脱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本质相当怠惰。熬夜时间变多,迟到次数增加,缓慢的生活步调开始对成绩产生影响。
  从事社团活动的人会利用有限的时间集中精神念书,所以成绩通常比较好——这是知名的统计结果,而我现在知道这似乎是真的。第一学期的期中考,我考了满江红,开始体认到怠惰生活的危险性。
  我每天只顾着打电动,仗着没有晨练就赖在电视前不走,结果早上起不来,迟到次数变多,上课时也常遭睡魔侵袭。只要稍微想想便明白原因其实很简单,导致恶性循环的根源在于过剩的时间。
  为了答谢纱雪在拐杖生活期间对我的帮助,我请纱雪去看电影。当时,我看见一张招募工读生的海报,便当场要求面试。
  面试过程中没有发生任何问题,我立刻获得录用。虽然遥阿姨说这是体会赚钱有多么辛苦的大好机会,但是在影城打工其实不怎么辛苦,一起打工的大学生大姊姊们也很疼我,可说是个颇为惬意的职场。
  一放学,我立刻去打工,工作到十点为止。我一星期排五天班,所以一下子就适应了工作,但是念书时间变得比以前更少。由于刚打完工,精神太亢奋,根本睡不着;结果早上起床,睡意一点也没消除,上课中常常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打瞌睡,完全是本末倒置。
  我可是也以上大学为目标的人,虽然现在才二年级,但是绝不能放任这种状况持续下去。于是我发愤图强,开始用功读书,想在期末考力挽狂澜,但是我上课时都在睡觉,打开笔记本一看,尽是空白。

  美藏家的餐桌上摆着一盆雪花莲。纱雪从以前就喜欢这种低头绽放的花,星乃叶也说过她喜欢满天星,或许她们俩在这种消极的部分有共鸣之处。
  饭后,我趁着纱雪替雪花莲浇水的空档,向她恳求:
  「拜托,笔记借我抄。」
  她讶异地凝视我的脸之后——
  「不要。」
  一口拒绝了。
  「为什么?又不会少块肉。」
  「你别在课堂上睡觉不就好了?」
  由于分到同一班,我有多么怠惰她全都知道。她应该不会向星乃叶打小报告吧?
  「好,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在课堂上睡觉,功课也会自己做,好不好?拜托啦!英文一科就好,没有笔记,我根本看不懂课文。」
  「打死我也不要。」
  纱雪难得如此情绪化,话一说完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搞什么嘛!她说话干嘛那么冲啊?」
  我一面抱怨,一面用食指弹了弹雪花莲的花瓣。遥阿姨笑盈盈地从厨房端来甜点说:
  「她是不想让你看见她的字。」
  「为什么?」
  「因为她的字很丑。」
  「是吗?」
  「你以前不是取笑过她?我记得是小学一年级的暑假日记。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她哭。」
  这么一提,我也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
  上小学后的第一个暑假,学校规定要写绘图日记,所以我和纱雪一起写这项作业。
  写完自己的日记后,我瞥了纱雪的作业一眼,当时她写的字数还不满页面的五分之一,而我的确曾嘲笑她字写得丑。现在回想起来,小学一年级生的字迹顶多只有五十步和百步之差,我却拿起一旁遥阿姨用漂亮字迹写下的纸条来取笑纱雪的字丑。
  那只是出于小小的捉弄之心,我不是真的觉得纱雪字写得丑。事实上,我到现在才知道她对自己的字有自卑感。
  「这对女生来说是个大问题呢。」
  我一面吃遥阿姨亲手做的卡士达布丁,一面望向纱雪离去后的楼梯。我好像从来没把她当女生看待过——六月的那一晚,我发现了这件事。


  3

  暑假前的星期日,琉生来打工地点找我玩。
  我们已经一年没见,他说等我打工结束后,有话想对我说,于是我们便前往老地方——车站前的家庭餐厅。
  「最近过得如何?」
  「还不错。琉生,你大学想读哪一所?」
  「我正在考虑留学。」
  喂喂喂,资优生的眼光还真是远大啊。
  「去美国?」
  我反问,琉生苦笑:
  「你还是认为我对星乃叶余情未了,对吧?拜托,别一直翻旧帐啦,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种理由留学?哎,不过我想去的地方的确是美国,而且是东岸。」
  「嗯,脑筋好的人选择多,真让人羡慕。」
  「别这么自卑,我也是有努力过的啊。」
  「大学教授的儿子说这句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别的不说,你可是归国子女耶。
  「柚希,你要升学吗?」
  「是啊,我也没其他特别想做的事。只要是理科科系,读哪所大学都行。」
  我没有值得一提的梦想,也没有很想从事的行业。
  「你最后一次和星乃叶见面是什么时候?」
  「她搬家前的欢送会啊。」
  「国一的夏天?已经过了将近四年呢。」
  琉生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柚希,你真的觉得这样下去行吗?」
  「什么意思?」
  「你没有勉强自己吗?」
  「没有受词,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琉生的表情微微扭曲,接着又开口说道:
  「这样真的称得上是男女朋友吗?」
  「这和你没关系吧?」
  「和我是没关系,但是和一直喜欢你的女生就有关系。」
  话题渐渐转移到郁闷的方向。
  「你是在说水村吗?你怎么认识玲香的?」
  「玲香是谁啊?我不认识。」
  「不然你是在说谁?」
  「我只认识同一所国中的人。」
  「所以到底是谁?同所国中毕业后进我们高中的人很多,很抱歉,我想不出来。」
  琉生失望地大叹一口气。
  「是是是,反正我就是很迟钝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想,美藏依然被你排除在恋爱对象之外。」
  「纱雪?」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纱雪喜欢我吗?」
  「我说的是可能性。有时候距离太近,反而看不见。」
  「纱雪会喜欢上男人吗……?」
  「你真的很没礼貌耶。」
  「你想想,她在班上没半个朋友耶。刚升上二年级的时候,还有几个女生找她说话,但是完全聊不起来,后来她们全都放弃了。」
  「她还是一样独来独往?」
  「是啊,大概是不想交朋友吧。到目前为止,能让她敞开心房的,大概只有星乃叶一个人。啊,不过还有你。说到这个,你们最近怎么样?你们常互传简讯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直到今年春天,我们都还一起搭巴士上学啊。每次看见她在传简讯,问她是传给谁,她都说是你。」
  「嗯,的确是我。你也知道,我们是好友四人组嘛!」
  「别打哈哈。我和星乃叶在交往,你呢?老实说吧。」
  「只是朋友而已。」
  「纱雪应该喜欢你吧?不然她才不会和你保持联络。」
  因为她是个对别人毫无兴趣的人。
  能够彻底做到那种程度,反而是种才能。
  「很遗憾,我看不出任何她喜欢我的迹象。」
  结果,我和琉生的久别重逢就在毫无建树,或者该说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正题是什么的状态之下结束。
  虽然三缺一,少了星乃叶,不过下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吧——临走前,琉生留下这句话。我暗想,带纱雪出去玩似乎也不坏。
  虽然现在无法与星乃叶相聚,但能和琉生一起出游,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4

  开始打工以后,我去美藏家的频率变低,不过,没打工的日子和打工在傍晚结束的星期六日晚上,我还是会过去吃晚餐。
  现在的我已经不必待在美藏家等待父亲归来,但我还是习惯性地留在客厅写功课,或是和遥阿姨一起看电视。
  纱雪几乎不看电视,大多是坐在沙发上读书,或是带着全罩式耳机听音乐。话说回来,她到底在听什么音乐?我问过好几次,但是纱雪都不告诉我。
  看音乐节目时,背后偶尔会感受到她的视线,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歌手。她好像不是任何音乐都喜欢,根据我为数不多的统计数据推测,纱雪似乎喜欢乐团音乐,但我猜不出她喜欢哪个乐团。
  那一天,我一直在找机会跟她提出与琉生三个人一起出游的事。纱雪比我早吃完晚餐,难得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几分钟前,我有听到收讯声,应该是简讯吧?对方是琉生吗?想当然耳,她面无表情,我完全猜不出她的心思。
  遥阿姨应该去洗澡了,现在是单独说话的好机会。我走向沙发,在纱雪隔壁坐下来。
  「干嘛?」
  纱雪露出讶异的表情,阖上手机。
  「你最近很忙吗?」
  纱雪凝视着我的眼睛,似乎在揣测我的用意。
  「什么事?」
  此时,客厅的电话响了。
  「……去接吧。」
  我的话题完全被打断,但我还是催促纱雪去接电话。客厅里的电话是母机,不是无线的子机,纱雪背向我拿起话筒。
  「喂?……对,没错……嗯,很高兴啊,没问题。」
  虽然纱雪只是在附和,但是态度似乎很亲昵,声调也和平时有点不同。是亲戚吗?
  「……嗯,今天休假……在啊……好,我叫他来听。」
  纱雪回过头来,递出话筒。
  「咦?干嘛?叫我听?」
  「快点接。」
  「是谁啊?」
  「接了就知道。」
  不,话是这么说,但我不认为班上的同学会打电话给纱雪,而琉生应该会打手机才对。
  我战战兢兢地接过话筒。
  「喂?我是逢坂。」
  『柚希!』
  话筒彼端传来女性高亢的嗓音。
  「咦?谁啊?」
  『等等,你是认真的吗?居然把我的声音忘了?』
  「咦?我真的认不出来,对不起。咦?」
  『我真不敢相信。哪有人会因为一阵子没见面就忘记女朋友的声音啊?』
  女朋友?那么,这个声音是——
  「星乃叶?」
  『不然还有谁?真是的,好过分。你过得好吗?』
  「嗯。该怎么说呢?我太惊讶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光是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混乱就已经很不简单。
  『我有事想问你,才打电话给你的。中田英寿是山梨人吧?』
  「是啊。」
  『我就知道,才不是平冢人呢。』
  她到底在说什么?
  『谢谢。国际电话很贵,我先挂断了。』
  「啊?喂,等一下,你到底……」
  话筒彼端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毫无感情的电子声规律地回响着。
  「星乃叶有什么事?」
  「她问我中田的出身。」
  「只有这样?」
  「嗯,她说国际电话费很贵,就挂断了。」
  「她说她在朋友家,大概是不想浪费朋友的电话钱吧?」
  「不过,相隔四年才说上话,话题居然是中田……」
  纱雪似乎觉得我一脸失望的模样很好笑,微微地笑了。
  「不过,这很有星乃叶的风格啊。」
  哎,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隔天早上,我一醒来,就见到手机里躺着星乃叶的电子邮件,原来她是在和朋友争论中田英寿的出身队伍。
  她的朋友是美国人吗?虽然美国的足球迷不多,但是跨足世界的中田似乎还是有一定的知名度。话说回来,如果他们争论的是中田J联盟时代的出身队伍,那么答案是平冢才对。我本想订正,又觉得她可能会恼羞成怒地怪我欺骗她,所以便置之不理。
  下次叫星乃叶谈谈她的美国朋友吧。聊这个话题,应该可以聊得很开心。


  5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美藏的事。』
  我收到琉生的这封简讯,是在和星乃叶通话的隔周。
  影城为了方便客人在电影上映前消磨时间,设置了各种休息空间。打工结束后,我用员工价买了两份热狗和饮料,与琉生一起坐在面向墙壁的座位上。
  「最近过得如何?」
  每次久别重逢,琉生都会问这句话。
  「很好。」
  「我是头一次听你这么回答。哎,过得好是好事。」
  「你呢?」
  「普普通通。啊,我退出社团了。我已经明白自己没有音乐的才能。」
  真不知道该说他是三分钟热度,还是急流勇退?棒球、足球、乐团,考上大学以后,不知道他又会朝哪方面发展?
  「再说,我还得准备考试。我说过我打算留学吧?我的英语不太好,完全没达到留学所需的语文水准,时间根本不够用。」
  「咦?你不是住过英国吗?你说过你在海布里球场(注3:位于英国伦敦,曾是英超球队阿森纳的主场。)看过比赛吧?」
  「我在英格兰只住了半年,其他时间都在北欧,不是待在英语圈。」
  原来如此。的确,归国子女不见得都会说英文。

  「之前星乃叶有打电话来。」
  琉生并不惊讶,只是「嗯」了一声。
  「怎么样?她有什么变化吗?」
  「声音有点改变,说话的方式也变得有高中女生样,感觉比从前轻浮一点。」
  琉生凝视着我,略微思索。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他如此说道。
  这句话令我颇感意外。
  「不,我很高兴啊。应该说这几天我很兴奋,见到你才冷静下来。要是在你的面前得意忘形,铁定会被你狠狠刮一顿。」
  听我这么说,琉生微微地笑了。

  「对了,你要跟我说什么?是要说纱雪的事吧?」
  进入正题吧,今天要谈的是这小子的问题。
  「柚希,你认为善意的谎言是必要的吗?」
  「你常常说这种意义不明的话耶。」
  琉生的眼神与其说是认真,不如说是凝重比较贴切,看他的表情,似乎有什么事让他烦心。
  「欸,我喜欢美藏。」
  「啊?」
  我忍不住拉高声音。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哎,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哪回事啊?咦?为什么?你在搞笑吗?」
  「你这个人真没礼貌耶。」
  「因为我真的不懂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
  「还有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是说真的吗?你喜欢纱雪?不是指恋爱方面吧?」
  「就是指恋爱方面。」
  等等,我先整理一下。
  ……不,不行,接收的资讯太少,光凭手上的先决条件无法证明什么。
  「你真的喜欢纱雪?」
  「对。」
  「不是搞笑?」
  「小心我扁你喔!」
  所谓的愤懑难当,形容的应该就是琉生现在的心境。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以前。」
  「以前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
  纱雪开始拿手机,是在国中毕业典礼之后。当时为了庆祝我们考上高中,我们两家一起去买手机。纱雪的手机里登录的人数八成不满两位数,不过,在寥寥无几的通讯录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其中一人,就是琉生。他们是什么时候交换手机号码的?我没有居中牵线,应该是他们自己私下自发性地交换。
  这么说来,琉生早在那个时候,也就是一年半前就已经对纱雪有意思?不,他说「很久以前」,或许是更早也说不定。我和琉生国二就不同班,但纱雪和琉生三年都同班。
  「欸,别突然沉默下来行不行?」
  在我不断回忆过去的两人之时,琉生不满地说道。
  「哦,我有点混乱,记忆体似乎不够,无法处理。」
  「你从刚才就尽说些没礼貌的话。」
  「话说回来,如果是反过来,我倒是觉得有可能。」
  「反过来?」
  「就是纱雪喜欢你。」
  听了我的话,琉生叹一口气。
  「你真的是很不长眼睛耶。」
  「没礼貌。」
  「如果是那样,我干嘛找你商量?」
  说得也是。
  琉生是个性格很麻烦的家伙,极端厌恶对人表露真心话。
  「那你是希望我帮你啰?」
  琉生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但还是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我可以再确认一遍吗?」
  「什么?」
  「这不是在整我吧?」
  「我真的要扁你喔!」
  琉生用可怕的表情瞪我一眼。
  世事无奇不有——我用仍未理出头绪的脑袋,模模糊糊地如此想道。


  6

  我虽然说要帮忙,但是就算我找机会对纱雪提起琉生的话题,她依然毫不关心。不,现在想想,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只是因为我一直想反了,才认定纱雪是害羞、故作冷淡。不过,知道琉生的心意以后,我试着整理状况,才明白纱雪对琉生完全没意思。
  换成是我,如果追求喜欢的女生时,得到的都是「很有纱雪之风」的答复,我敢说自己一定会立刻放弃。这样一想,琉生的品味实在是挺独特的。

  时光机在猫型机器人的世界里问世的二〇〇八年。
  星乃叶偶尔会在寄给我的信中附上照片,在她温暖视线的鼓励之下,我将满腔热情灌注于升学考试上头。
  三月,我辞掉打工,开始上补习班,目标是考上神奈川的某所私立大学。我的动机非常单纯,只是因为在校外教学活动见到的横滨夜景非常美丽,心生向往而已。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人生真是肤浅。
  纱雪也想读神奈川的大学,但她是以国、公立大学的工学系为目标。第一学期时,她就已经获得B判定(注4:日本高中考生在正式参加各大学入学考试前,都会先接受模拟测验,了解自己考上的可能性。模拟测验结果一般分成A、B、C、D四等级,判定结果为A,代表考上可能性为八成;判定结果为B,代表考上可能性为五成;判定结果为C,代表考上的可能性为两成;D则为两成以下。);在暑假结束后的全国模拟考中,更是迅速赢得A判定。早在高中入学时,我们的学力差距便已经相当明显,如今以数值呈现在眼前,更是教我沮丧。
  预定留学的琉生偶尔来我家玩时,也会教我英文,这时候纱雪大多是在同一个房间里一起念书。根据琉生的说法,他这么做也是为了顺便表现给纱雪看。
  最好的用功方式,应该是教导别人吧,教导英文拙劣的我,似乎也对琉生自己有所帮助,让他能够更加精确地理解英文文法。

  在琉生及纱雪的帮助,还有星乃叶的电邮鼓励下,我不分假日平日,一天坐在书桌前十小时,暑假结束后获得C判定,到了年底则升级成B判定。
  虽然明知考不上,但我还是做个样子,报考一下国立大学。我心想就当作是讨老爸欢心好了,又因为无意就读首都圈以外的大学,便报考纱雪也去考的那所大学里最好考的理工科系,谁知我居然通过后期考试(注5:日本国立大学入学考试是各校分别招生,分前期及后期两次考试,考生可自由选择参加。通常列为第一志愿的大学,大部分名额放在前期考试,后期考试用于补足不足之人数。)。
  对于我上榜,不光是朋友,连学校的老师和补习班的讲师都大吃一惊。
  正可谓瞎猫也有碰上死耗子的时候,对于系所没有任何执着的我,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改选国立大学。考上国立大学,让我的生活费比当初说好的多一万圆。一万圆说多不多,但是对于学生而言可是一大笔钱。
  如此这般,一直以来,有琉生和纱雪在侧的我对于念书毫无自信,也毫无向学心,如今长到十八岁,才发现念书其实挺有趣的。
  我真是个单纯的男人,就算是现代广为蔓延的文明病——忧郁症,应该也不会找上我吧。

  纱雪轻松通过前期考试,结果我们从幼稚园到大学都是读同一所学校。如果现在有人跟我说这是命中注定,我应该会相信——我如此暗想,抱着些微的心虚感,把我考上大学的事告诉星乃叶,但是星乃叶的反应和我所担心的正好相反,她真心为我和纱雪就读同一所大学而高兴。

  我和纱雪确定就读同一所大学后,双方家长便把纱雪预订的公寓套房解约,计划让我们两个人分租一层公寓。
  遥阿姨认为横滨的房租贵,反正我们和兄妹差不多,即使同住在一起,只要有各自的房间就没问题。我爸也同意她的说法,认为有纱雪盯着,才不用担心我过度放纵。
  星期日,两家五人共进晚餐时,这个方案被搬上台面。
  「太好啦,以后你就不用担心煮饭的问题。」
  我爸劈头就把煮饭的工作推给纱雪,我则觉得能够减轻父母金钱上的负担也是好事,正要同意,谁知最后关头,纱雪居然拒绝这个提案。
  我是无所谓,但是遥阿姨似乎作梦也没想到这个提案会被女儿否决,一脸不敢置信。
  结果,纱雪直到最后都没有妥协,所以我就在纱雪预订的公寓里另外租一间套房,和纱雪再度当邻居。

  如此这般,二〇〇九年四月,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回头想想,和星乃叶分隔两地以来,已经过了五年半。


  7

  大学一年级修习的课程,以通识科目为主。同一所高中里,进这所大学的只有我和纱雪,而我们也没交到其他比较亲密的朋友。
  我们一起讨论要选修什么科目,一星期有一半的课都是一起上的。
  纱雪很爱干净,私人物品也不多,无论我什么时候上门拜访,她的套房里都是井然有序。那么单调的套房实在教人待不下去,所以我某天放学后,就跑去玩夹娃娃机,夹了个布偶送给纱雪。纱雪把布偶放在玄关,见状,我不禁有点后悔:早知道她会摆在那种地方,我该送个更好的东西给她。
  我的早餐是面包加香蕉,午餐基本上在学生餐厅解决,三餐中的两餐已经定型,剩下的问题就是晚餐。我的生活费没宽裕到可以每晚吃外食或超商便当的地步,而高中打工赚的钱预定用在暑假的美国行之上,不能动用。
  先说结论,哎,两家的家长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料到了,我和纱雪决定共进晚餐。我因为没有母亲,从小就向遥阿姨学做菜,有时突然肚子饿煮个消夜,或是早上做一顿简单的早餐都没问题。因为这些缘故,我在男生之中算是会做菜的。
  纱雪从小就吃得少又挑食,对吃也不讲究,所以不爱做菜,不过考上大学之后,多亏遥阿姨每晚的特训,她的厨艺也达到常人以上的水准,于是我们决定分摊伙食费,每晚轮流做两人份的晚餐。
  星乃叶怕我移情别恋,交代我别参加社团。我本来抱着玩票心态,想重新开始踢足球,但最后终究没参加任何课外活动。至于纱雪更是不用说了。
  我在系上交到几个朋友,不过,他们都是从家里通学,大学生活又刚开始,所以彼此的交情并不深厚。
  这四年好好用功读书,找出自己想做的事吧!因为意外上榜而苏醒的上进心仍然持续发挥作用,我过的并非时有耳闻的那种奢华糜烂的学生生活,而是朴实健全的大学生活。

  五月,我和水村玲香见了一次面。玲香就读东京的私立短大,她提议出来见个面,聊聊彼此的近况。
  两个月没见,不知是因为穿便服,还是因为化妆的缘故,她看起来成熟许多。从考季开始留长的头发已经及肩,让玲香看起来更加成熟。
  她似乎还不习惯化妆。我觉得她应该化自然一点的妆比较好,不过我没说出口。
  「我现在在大学里有个喜欢的人。」
  玲香微微露出苦笑,淡然说道。
  「啊,我这么说的意思不是我现在不喜欢你了,而是我终于死心,觉得应该要往前迈进。」
  「没关系,你不用解释。」
  说归说,我的心中仍旧萌生些许落寞之情。男人真是种自私的生物啊,「女人的恋爱是覆盖存档,男人的恋爱是另存新档」,这个比喻说得真好。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网球社的学长,不过我的网球打得比他好。」
  玲香在高中最后一年的大赛中成绩斐然,当然不会输给玩票性质的人。
  话说回来,星乃叶的那句「我怕你会移情别恋,你别加入社团」果然很务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容易受影响的人,不过无谓的诱惑还是越少越好。
  「你现在还在谈远距离恋爱?」
  「是啊,还是老样子。」
  「是吗?好厉害。」
  我想,玲香这句话应该真的别无他意,而我们也成了真正的朋友。
  「欸,虽然移情别恋说起来是不太好听,可是你们一直没有见面,难道你从来没对别人动过心吗?」
  「当然有啊。」
  「啊,有吗?该不会是大学里的人吧?如果是,我会有点失落耶。」
  我轻轻地笑了。
  看到周围的学生突然开始成双成对,我也不是不能理解玲香的忧虑。不过老实说,最让我迷惘的不是别人,就是玲香。
  「不告诉你。不过,现在我不会移情别恋了。如果我会因为不能和女友见面就喜欢上别人,我早就已经移情别恋。」
  都到了这个关头,我也想赌一口气。这六年来,我都是想念着星乃叶度日,我不想让这段时光化为乌有。
  如果我没遇见星乃叶,或许我和玲香会携手共步同一条路——这样的未来一定也存在于我的选项之中。不过,我没做这种选择,今后也不会。


   8

  一到六月,我就把暑假的旅行计划告诉纱雪。
  我本来打算独自去找星乃叶,不过第一次出国,难免感到不安,虽然我完全无法想像纱雪笑着和老外沟通的模样,但是她的语文能力远远在我之上,如果有她同行,我就安心多了。
  纱雪毫不犹豫地答应,我们去办了护照。
  美国的大学是九月开学,八月中旬去刚刚好。纱雪说等我们决定好日程,剩下的友树叔叔会替我们安排,于是我拜托友树叔叔代劳。
  我把想去美国的念头告诉星乃叶,她寄了封睽违已久的纸笔书信来,说她会替我们安排住处,要我们别担心。信中还附了张照片,她俏皮地写着:「别因为我变漂亮而认不出我喔!」背景是白色墙壁,看不出是在哪里拍摄的,不过星乃叶果然出落得美丽动人。一想到终于能和她见面,我的心脏每天都扑通乱跳。

  八月初,期末考结束,报告也提交完毕,我终于恢复自由之身。某一晚,久未联络的琉生突然传简讯给我。
  琉生为了进理想的大学就读,延后一年留学,现在借住在山手线沿线的亲戚家中,上东京的语言学校。
  『有件事我一定要当面跟你说。』
  我的手机收到这封意味深长的简讯。搬来东京不久后,琉生曾来找我玩过一次,这是他在那之后头一次联络我。

  来到相约的车站,琉生已经在那里等候。
  数个月没见的琉生看起来有点憔悴,不知道他是睡不好,还是刚哭过,眼睛带着血丝。
  他是要跟我商量纱雪的事吗?老实说,我不觉得自己帮得上忙,不过姑且听听他怎么说吧。我如此暗想,谁知他竟带着我走向巴士站牌。
  等待巴士的期间,琉生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在用手机编辑简讯。之后,他也没告诉我要去哪里,我们就这样搭上巴士,而琉生依然默默无语地凝视流动的景色。
  「你真的要去美国?」
  琉生抓着吊环,突然如此问道。
  「嗯,大概去一个礼拜。」
  「什么时候出发?」
  「搭二十一日的飞机。哎,我会买纪念品给你的。如果拍到星乃叶可爱的照片,我可以破例送给你。」
  「三天后啊……」
  琉生用平板的语调喃喃说道,视线再度移向窗外。

  摇摇晃晃地搭了约十分钟的巴士之后,我们在郊外下车。琉生依然没告诉我要去哪里,只是默默走在我的前方。
  「欸,要去哪里啊?」
  正当我因为炎热及无从预料的发展而开始心浮气躁时,琉生终于停下脚步,把视线转向眼前的设施。
  「来这间医院干嘛?」
  「不,是要去隔壁。」
  我望向医院对面,只见那里有栋附设的七层楼大型设施,招牌上写着「日落特别照护设施」。是老人安养中心吗?医院和那座设施之间隔着一条道路,但是三楼有走道相通。
  我跟着琉生走进设施中。
  气派的大厅中央有个巨大水槽,色彩鲜艳的热带鱼在里头优雅地游着。干净宽敞的建筑物里到处都是坐着轮椅的人,看起来像是病患,但是年龄各有不同。这里与其说是老人安养中心,倒不如说是医院还比较贴切。

  走过宽敞干净的走廊,琉生来到电梯前。
  「你常来这里?」
  「来过几次。」
  他的回答还是一样含糊。
  依琉生的个性,就算我继续追问,他也不会给我明确的答案,不过,只要抵达目的病房,应该就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默默跟在琉生身后,只见他在三楼角落的病房前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
  琉生轻轻地点了点头,依然沉着脸,用怜悯的眼神凝视着我。
  「干嘛啊?真恶心。」
  「柚希,我相信你。」
  「你在说什么?」
  「无论接下来看见的是什么,我都相信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说清楚一点。」
  直到现在,我还是完全搞不懂这家伙想干什么。
  琉生往旁边移动一步,被他遮住的病房号码和名牌映入眼帘。

  『三〇九号室 舞原星乃叶小姐』

  这是什么玩笑吗?
  这是我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我被捉弄了吗?
  接着浮现的是这句话。
  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设施,也不知道这栋建筑物名称上的「特别照护设施」代表什么意思。
  星乃叶住在芝加哥,我们三天后要出发去找她。
  现在她不可能在日本。
  「……她先一步回来日本了吗?」
  这句话铁定是牛头不对马嘴,我自己也很清楚,但是凭借我贫乏的想像力,只能想得出这个答案。
  「进去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琉生喃喃说道。他的声音令人惊讶地毫无活力。

  我在脑中似乎听见终结世界的开关开启的声音。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4-11-19 21:34 编辑



  中场 初恋彗星


   1

  逢坂柚希是美藏纱雪在三岁时相识的。这个青梅竹马突然闯入她的生活,但是每晚睡前又会跑回隔壁的家里,可说是非常不可思议。他们的关系不像朋友,倒比较像是兄妹。
  到了四岁,他们一起进入附近的幼稚园。纱雪是个文静的小孩,总是待在教室角落看绘本;柚希则是个活泼的小男孩,总是带头在庭院里跑来跑去。
  那一年的六月,世界杯在美国举办,决赛的胜负取决于PK赛。
  纱雪和狂热的柚希一起观战,两人手牵着手,目睹意大利队第五个射手罗伯特·巴吉欧的射门击中球门横杠的那一瞬间。纱雪一面感受着柚希手背上的汗水,一面出神地看着在遥远异国举办的空前盛事。
  柚希是酷爱出门玩耍和活动身体的户外派,纱雪则是年龄才个位数就讨厌晒太阳的室内派。虽然在同一处上学,这样的两人当然不可能玩在一块,所以在幼稚园里,他们总是各玩各的。不过,一到放学时间,纱雪的母亲遥来接人,他们就会一起坐上遥的车踏上归途。
  坐车时并肩坐在后座及晚餐时相邻而坐,都像呼吸一样自然。

  上小学之后,依然沉默寡言又没有朋友的纱雪,在不知不觉间成为男生捉弄的对象。对纱雪做出过火的恶作剧,看她能够容忍到什么时候——这类低水准的游戏持续好几个月。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纱雪被男生起了个外号「病菌」,女生也自然而然地避着她。
  没有亲密的朋友,是从来不曾改变的日常风景,但是成为被捉弄的对象并非纱雪所愿,也令她感到不快。纱雪并不是在不知不觉之间落单,而是她本来就喜欢独处,不过,与生俱来的消极个性未能赋予她解决事态的手段。
  纱雪不愿继续任人欺凌,偶尔会扭曲表情,显示抵抗之意,但是粗枝大叶的男生接收不到这种无言的讯息。
  在这种日子不断持续的小学三年级某一天,救星突然出现了。午休时间,隔壁班的柚希偶然在走廊上看见纱雪被同班同学捉弄,一场小风波随之而起。
  柚希替纱雪打抱不平,向那些男生提出猛烈的抗议,但男生充耳不闻。他们之间因而起了争执,而且这场争执随后发展为班级间的小型斗争。纱雪的班级和柚希的班级本来就因为运动会及体育课的竞争意识交恶,柚希的班导又是自己班级至上主义的直率型教师,在这些因素交互作用之下,引发了班级间的抗争。
  下课游玩场所的争夺、放学路线的占有权……这种小学三年级水准的斗争持续好一阵子。纱雪虽然是事情的开端,但她始终置身局外,也不知道这一连串的抗争是如何落幕的。没人告诉纱雪,纱雪也不可能主动询问别人,不过,即使如此,纱雪还是得到一个答案:即使班上同学都避着她,即使她背了肮脏的黑锅,只有柚希依然一如平时地对待她。柚希永远会肯定她。
  放学后的归途上,纱雪一面感受着其他学生的影子,一面和柚希并肩行走。此时此刻,她头一次感受到与人相处的喜悦。纱雪得知了「幸福」二字的本质。
  逢坂柚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不是事实,而是真实。
  对于对世界毫无兴趣的纱雪而言,柚希是唯一的特别存在。有柚希,她才能和这个世界相连;有柚希,继续呼吸才有意义。

  年幼的纱雪独自下了个不为人知的决心——逢坂柚希由我来保护。我永远站在柚希这一边,直到最后的瞬间。
  任凭时光流逝,烙印在纱雪胸中的决心始终没有褪色,意志的火焰也未曾摇曳过。在纱雪有生之年,她的眼中始终只有柚希一个人。


   2

  小学六年级那年的五月,有个叫舞原星乃叶的美少女转学过来。
  她那凛然的气质吸引了女生的目光,有些男生更是在头一天就成为她的俘虏。
  纱雪对转学生毫无兴趣,但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坐在斜前方的柚希视线紧紧黏着那名少女不放。
  柚希迷上那个转学生,视线总是追着她跑。不久后,纱雪发现那正是故事书中描述的「恋爱」,这才明白柚希喜欢那一型的女孩。

  星乃叶转学过来,已经过了两星期。
  夏天快到了,教室里的空气变得闷热沉重。某一天,班导突然拜托值周的纱雪做一件事。星乃叶已经连续缺席三天,这个礼拜没来上过课,班导把三天份的讲义交给纱雪,并告知星乃叶的住址,请纱雪转交给她。纱雪这才知道,原来星乃叶住在学区边缘。
  纱雪大可在放学回家时绕点路去星乃叶家,但是她想起了柚希。今晚柚希应该也会陪她一起带榕榕散步,不如把讲义交给柚希,让他拿给星乃叶吧。他一直没有机会进一步认识星乃叶,一定会很开心的。
  结果,这个主意被柚希拒绝,但是送讲义给星乃叶时,事情却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星乃叶企图杀害继母,想当然耳,柚希加以制止,而星乃叶逼他负起责任。
  纱雪不知道舞原星乃叶有什么苦衷,也不想知道,不过星乃叶说她在家中无容身之处,而柚希希望和星乃叶交朋友,目前的状况又逼迫着柚希。
  只要邀星乃叶来我家住,柚希就能和她做朋友——对纱雪而言,这已是充分的判断依据。
  「那就住我家吧。」
  这句话没有字面以外的涵义。不过……
  当时这句无心之言,改变了纱雪等人的命运。
  幸福与不幸,都是从这一刻开始。

  纱雪带舞原星乃叶回家,是为了柚希。
  无论星乃叶本身遭遇多大的不幸,对纱雪而言,那就和非洲的小孩挨饿受苦一样,只是别人家的瓦上霜,不在她关心的范畴里。不过,纱雪对星乃叶虽然漠不关心,意外展开的同居生活却大大地改变了纱雪。
  受到继母持续虐待,造成星乃叶对外人抱持着绝对的警戒心,因此,完全不干涉她的纱雪成为最佳的相处对象。星乃叶不想和别人有所牵扯,但又讨厌独处,对她而言,纱雪的确是个不可或缺的同居人。身上的伤口痊愈,又受到遥慈爱温柔的对待,没多久,星乃叶就变得和纱雪形影不离。
  上下学的路上就不用提了,在校时和回家后,她们也总是腻在一块。纱雪不干涉星乃叶,星乃叶也不会硬找话题和纱雪聊。在纱雪身旁,星乃叶感受到不排拒自己的人类体温,渐渐地治愈了心伤。
  身体的距离也缩短心灵的距离,星乃叶开始怯生生地和纱雪说话,纱雪也感受到打从出生以来的第一份友情,两人的关系笨拙却确实地建立起来。
  星乃叶喜欢拥有明确自我的纱雪,纱雪也信任这个尊重自己的朋友。

  对星乃叶而言,柚希起先是警戒的对象。这个同班同学,每晚都会跑来美藏家吃晚餐。星乃叶对于新住处的居民本来就很神经质,身为异性的柚希更是个明显的异类。
  柚希虽然是个小学生,却很懂得拿捏与他人之间的距离。他从小就受美藏家照顾,父亲健一总是反复告诫他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并教导他社会常识,要他尊敬美藏夫妇,而且无论公私场合都应以绅士的态度对待身为女孩的纱雪。
  多亏父亲的教育,柚希面对星乃叶时,才能拿捏住绝妙的分寸。他不会过度靠近警戒心毕露的星乃叶,但也不会对她视而不见。他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保持适当的距离。这对星乃叶而言,无疑是种最佳态度。
  对美藏家三口敞开心房之后没多久,星乃叶也对柚希卸下心防。而且,她对柚希的亲近感,又和对纱雪等人的有着显著不同。
  总是用诚挚态度对待自己的异性同学——星乃叶爱上这样的柚希。星乃叶的脆弱心灵强烈渴望着爱情,渴望一个认同自己、保护自己的人。美藏家、纱雪、柚希,星乃叶只想埋首于自己周遭的新环境之中。

  那是发生在暑假两天前的事。
  当时柚希已经回家,星乃叶睡在纱雪的房间里。房里一片昏暗,只亮着一盏最小的灯。
  「你睡了吗?」
  星乃叶用略微紧张的声音问道。
  「不,我还醒着。」
  纱雪用充满睡意的声音回答。
  「我有事想拜托你。」
  纱雪从床上起身,俯视打地铺的星乃叶。
  「我好像喜欢上柚希了。」
  喜欢?……柚希?
  纱雪轻轻把手放在胸口上。
  「欸,纱雪,你觉得柚希怎么样?」
  心脏抽痛一下。
  「……什么怎么样?」
  纱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反问。
  「柚希是个好人吧?」
  「……我觉得是。」
  「是吗?我就知道,太好了。」
  星乃叶似乎放下心来,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纱雪,你是柚希的好朋友吧?能不能替我告诉他我喜欢他?」
  「要我说?」
  「嗯,我没有自信能够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其实我很想自己亲口说,不过我信得过你。」
  纱雪捂着发疼的胸口,反刍星乃叶的话语。
  纱雪喜欢星乃叶,也喜欢柚希。喜欢的两个人能够在身旁肩并着肩,是件很美好的事。
  「好。」
  「真的?太好了,谢谢你,纱雪,我最喜欢你!」
  在星乃叶的拥抱之下,纱雪再度倒向床铺。
  原来如此,这股感情就是这个意思。
  感受着星乃叶的体温,纱雪终于发现了。
  胸口之所以抽痛,一定是因为……

  第一学期结业典礼的前一晚,三人带着榕榕散完步,柚希和父亲一起走出美藏家后,纱雪一面感受着星乃叶的视线,一面走到外头。
  「柚希。」
  柚希站在正打开逢坂家大门的父亲身旁,茫然地望着夜空,纱雪叫住他。
  「咦?干嘛?」
  「我有话要跟你说。」
  柚希仰望父亲。
  「门先别关,我不会太晚回去。」
  说完,他便走到纱雪身边。
  「什么话?」
  确认健一已进入家中以后,纱雪试着将星乃叶的心意告诉柚希。她本来该立刻说出口的。
  「嗯?怎么了?」
  柚希催促低着头支支吾吾的纱雪说下去。
  如果纱雪现在说出星乃叶的心意,柚希和星乃叶就会交往、变成情侣。这是件很棒的事,纱雪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胸口如此苦闷?这么做明明是正确的、是好的,自己也如此期盼,但她为什么说不出话?

  不知沉默持续多久?柚希并未生气,只是凝视着纱雪,静待她的话语。
  「……算了,没事。」不行,她说不出来。
  纱雪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闻言,柚希微微一笑:
  「是吗?人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柚希的回答令人意外。纱雪叫住他,又让他等这么久,最后却说没事。但柚希并未动怒,只是笑着对纱雪这么说。
  柚希总是如此,不会丢下动作及做决定都很迟缓的纱雪,只是静静等着她。柚希不是她一个人的——纱雪很清楚,但是对她而言,柚希是独一无二的特别存在。

  「欸,他怎么答复?」
  纱雪一进玄关,星乃叶便追问柚希的答复。她一脸不安地扑向纱雪怀中,但是一双美丽的眼眸带着确切的希望。
  星乃叶作梦也没想到,纱雪并未转告柚希。
  「柚希说我怎么样?」
  该怎么办?该如何说明才好?
  「他说让他考虑一下。」
  纱雪撒了谎,这是第一个谎。
  明天再对柚希说就行了——纱雪一派轻松地如此想着。
  柚希对她而言是特别的存在,不过对手是星乃叶的话,她可以退让,应该可以。
  纱雪暗想,明天再跟柚希说清楚吧。

  隔天,柚希在嶌本琉生的请托之下,约星乃叶出去说话。预料之外的事态发展让星乃叶和柚希之间产生混乱,不过,这场风波也成为他们交往的契机。
  在无法对任何人坦承自己说了谎的情况下,纱雪的小学六年级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3

  嶌本琉生得知星乃叶交了男友之后,依旧无法死心。
  如果琉生约星乃叶两人单独出去玩,铁定会被拒绝;不过,如果是包含纱雪在内,四个人一起出游,情况就另当别论——不仅是另当别论,甚至变得容易许多,因为星乃叶十分乐意与纱雪一同出游。
  就这样,在各人的利害关系交互影响下,星乃叶和柚希开始交往之后,四个人一起行动的机会反而变多了。
  能够和纱雪一起出门,星乃叶只觉得开心,但是想当然耳,纱雪察觉到柚希怨怼的视线,因此她出门时总是格外留意,避免当两人的电灯泡,即使明知这么做不合自己的性子。
  琉生的目标是星乃叶,但若是让星乃叶察觉这件事,她会把琉生当成意图拆散她和柚希的敌人,因此琉生隐藏自己的真心,处心积虑地以朋友的身分缩短和星乃叶之间的距离。
  结果,四个人出游增加了纱雪和琉生一起行动的机会。不知不觉间,纱雪和琉生变得常常交谈,看在旁人的眼里,就和一般朋友无异。

  琉生是什么时候移情别恋的,纱雪不知道;他为何变心,纱雪也不清楚。总之,相处的时间变多,让琉生的心在不知不觉间从星乃叶转移到纱雪身上。上了国中后的琉生变得和以前轻佻的他判若两人,也是这一阵子的事。有人说恋爱会改变一个人,面对自己错综复杂的恋爱问题,的确使琉生转变为成熟的大人。
  六月底的星期日,纱雪到河堤旁的球场观赏足球社的练习比赛。中场休息时间,她远远望着星乃叶拿茶水给柚希,背后突然有人对她说话。
  「美藏,你知道足球规则吗?」
  回头一看,穿着球衣的琉生站在树荫下。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模仿职业选手,只见他用黑色发带将浏海分成两边。纱雪心想,嫌浏海太长碍眼,剪掉不就得了?但这么想的自己,或许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吧。
  「知道啊。」
  「你觉得球赛好看吗?」
  「普普通通。」
  「这样啊。」
  纱雪将视线移回星乃叶身上,只见她和柚希两个人做出奇妙的动作。他们举起右脚,朝着身体外侧踢,看起来像是高高地跳起来。这是什么新型的暖身运动吗?
  「他们两个在干嘛?」
  「哦,美藏,你知道什么叫足外侧踢法吗?就是用脚的外侧踢球的技巧。柚希明明不会用左脚,却很爱用足外侧踢法。像他上半场从禁区外踢进的那一球,就是用足外侧踢法踢进的。你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
  「我想星乃叶一定是在夸他那一脚很帅气。」
  星乃叶似乎在模仿柚希,右脚踢了好几次。一想到今后星乃叶踢柚希时,或许会从以往的下段踢法改为足外侧踢法,纱雪的脸上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微笑。

  纱雪从欢笑的两人身上分得了幸福。
  「你喜欢柚希,对吧?」
  但是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使得纱雪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霾。
  「我喜欢柚希?」
  纱雪反刍似地复诵琉生的问题。
  「看他们有说有笑,你不会难过吗?」
  「不会。」
  这个问题纱雪能够马上回答。怎么会难过?看着他们俩,纱雪总是会被一股温馨的感觉包围。不过……
  离开两人身旁后,胸口会微微地刺痛,这又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永远待在那两人身旁,所以胸口才会突然感到苦闷吧?
  「我已经不喜欢星乃叶了。」
  这个男人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
  纱雪还来不及理解,琉生便抓住她的手臂。
  「我喜欢上你了,记着。」
  他如此说道。
  纱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何况琉生也没要求她回答,所以她沉默以对。
  琉生喜欢上自己——听起来简直是个恶劣的玩笑,但说这句话时,琉生的声音的确在颤抖。

  当天晚上,在黑暗之中,纱雪发现了。
  她重视的人,只有柚希和星乃叶两个。她无法把琉生当成恋爱对象看待,琉生的告白只是徒增她的困扰而已。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
  琉生很聪明,也很懂得察言观色。现在的纱雪是处于推也推不动的状态,想必琉生明白这一点,既没逼纱雪表态,对纱雪也一直保持适当的距离。
  琉生似乎不想让柚希和星乃叶发现他心中萌生的新感情,因此明知一定会被拒绝,却故意每个月向星乃叶告白一次,藉此隐藏自己的感情。星乃叶他们将那一天戏称为「黑色星期一」,殊不知一切都在琉生的掌控之中。

  纱雪克制着自己的情感,琉生则扮演虚假的自己,四人共度的季节渐渐地流逝。
  流星雨那一天,立誓要四个人一起看哈雷彗星的那一夜,纱雪对未来深信不疑。琉生姑且不论,但她确信六十年后,自己也能和柚希及星乃叶一起欢笑。
  如果柚希选择自己,那将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但是纱雪最大的心愿,是柚希能获得幸福。如果对象是星乃叶,她应该能够打从心底祝福他们。


  4

  与星乃叶别离的前一天,柚希他们回去之后,星乃叶的父亲慧斗来访。为了方便大人们说话,纱雪本想回自己的房间,遥却说:「接下来要谈的事很重要,你也留下来。」纱雪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加入两家人的聚会。
  客厅里,星乃叶坐在遥的隔壁,慧斗则坐在对面。纱雪和父亲一起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着他们三人。
  他们到底要谈什么事?星乃叶似乎已经知道谈话内容,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认真,还不如说是凝重比较贴切。
  星乃叶是不是要说,她想继续留在美藏家,不想离开柚希居住的山梨?这些联想让纱雪满心雀跃,但她的预测全数落空了。
  遥递给慧斗的是一年前星乃叶的诊断书,并对一头雾水的慧斗说明星乃叶曾经遭受继母虐待的情况。
  听着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星乃叶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纱雪暗想自己是否该阻止母亲说下去,但她随即发现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星乃叶拼命握着遥的手,咬紧牙关克制自己的感情,带着倾诉的眼神凝视着父亲。
  为了让父亲了解自己从前的遭遇,以免父亲再度接纳继母,使得自己好不容易复原的心灵和容身之处再度遭受践踏,星乃叶决定让父亲知道一切。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无意追究过去的事,只是想请你了解,你太太从前是怎么逼迫这个孩子。」
  慧斗无言以对,因为这番话大受打击,失魂落魄地凝视着女儿。
  短暂的沉默过后。
  「如果那个人要回来,我就不跟爸爸一起住。」
  星乃叶用微微颤抖但是带着明确意志的坚定声音说道。
  遥温柔地摸了摸星乃叶的头,宛若在嘉许她鼓起勇气一般。
  「清官难断家务事。现在你太太离家出走,但是将来会怎么变化,没人知道。以后,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们随时乐意接纳这个孩子。」
  听了遥的话语,星乃叶的双眼微微浮现泪水。
  纱雪知道星乃叶常这么说:
  『如果遥阿姨是我妈,该有多好?』
  而且,这句话不只说过一、两次。
  「舞原先生,这孩子真的很爱你。隔了一年,能够再和你一起生活,她打从心底感到高兴。所以,我希望她能够像一般孩子一样,安安心心地待在家里。」
  慧斗静静地思考遥的一席话之后,深深地垂下头。
  纱雪祈祷星乃叶离开以后,能够过得幸福又安稳。


  5

  与星乃叶别离的那一天。
  美藏家举办欢送会之后。
  「纱雪,我最喜欢你了。」
  纱雪被星乃叶紧紧抱住。
  「我们两个要当永远的好朋友喔!」
  星乃叶一面啜泣,一面在紧紧抱住的纱雪耳边如此轻声说道。纱雪感受着滴落肩膀的热泪和星乃叶的气息,静静地闭上眼睛。
  纱雪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也喜欢你。」
  她清楚地说道。

  星乃叶临走之前交给纱雪一样物品。
  那是长达十页的书信。星乃叶的字迹不怎么秀气,歪歪斜斜的,实在称不上好看,不过,对于星乃叶的心意,纱雪高兴得笔墨难以形容,几乎每天都会把信拿出来重看一次。
  最后一张信纸上,写着星乃叶的心愿。
  『欸,纱雪,有一个约定我希望你一定要遵守,就是五十八年后,我们四个人要一起看哈雷彗星喔!一言为定,谁黄牛就处以死刑。』(录入注:黄牛:形容人的爽约,说话不算数行为。)
  最后一张信纸是从这段话开始的。
  『虽然我要搬去很远的地方,但是我绝对不准柚希花心。纱雪,拜托你,千万别让其他女人靠近柚希。如果柚希快喜欢上别的女人,你要立刻告诉我,我会马上赶过去扁他一顿,把他的心拉回来。』
  纱雪喜欢星乃叶和柚希。
  最喜欢他们的笑容。
  『纱雪,我希望我在柚希面前,能够永远保持美丽,也希望他永远都觉得我很可爱。所以,虽然距离变远了,但是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变得更漂亮,让柚希更喜欢我。』
  嗯,我知道。
  纱雪一面阅读星乃叶给她的信,一面把星乃叶的话语刻划在胸中。
  『五十八年后,我们就七十一岁了。』
  纱雪和柚希是五月生,星乃叶是六月生,哈雷彗星来临的那一天,他们的确已七十一岁。
  『到那个时候,不知道我是不是和柚希结婚了呢?或许有孩子,也有孙子。虽然我想像不太出来,但是我希望能和柚希共组平凡的家庭。然后,不管到几岁,纱雪还是当我们的邻居,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嗯,这样最好,就这么办吧!长大以后,我们要当邻居喔!』
  嗯,我也想。
  我也想和星乃叶、柚希在一起。
  『不过,有一件事让我很不安。大家真的能够一起活到七十一岁吗?如果只有我先死了该怎么办?虽然我很不愿意想这种事,不过,纱雪,我还是趁现在拜托你。如果我先死,柚希就交给你。如果我不能让柚希幸福,希望你能够陪在柚希身边。我绝对无法容忍其他女人抢走这个角色,不过是你的话就没关系。』
  星乃叶,不会有这一天的。
  泪水滴落在信纸上。
  柚希喜欢你,他真的只爱你一个人,所以你们会在一起的。
  纱雪打从心底如此期盼。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的柚希,和这个世界上她最重视的星乃叶,只要他们俩开心,自己就能活下去。
  她绝不让其他女人接近柚希。柚希要和星乃叶一起幸福生活。

  这是纱雪唯一的心愿。
  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可是……
  纱雪从没想过,才分离没多久,她就会得知这样的未来永远不会来临。纱雪描绘的未来,在国中一年级的九月与她的梦想一同无情地凋零。


  6

  消息是在十月的第一个礼拜六传来的。
  那一天,柚希为了足球社的新人战远征长野,只有经由电话得知消息的纱雪和父母一同赶往医院。
  来到位于新潟市郊的「樱冢综合医院」,出来迎接三人的是满脸憔悴的星乃叶之父——舞原慧斗。慧斗一看见纱雪,便哭着跪倒在地。看见慧斗这副模样,纱雪才知道这不是梦。

  八月底,美藏家举办欢送会之后,星乃叶搭着父亲租来的卡车回家。两人将星乃叶这一年来放在美藏家的物品和留在自己家的物品搬上卡车,一同回到故乡新潟。
  然而,当他们为了搬走最后的行李回到公寓时,已经有人在公寓里等候。穿着女公关常见的那种轻浮又单薄的服装、坐在玄关前吞云吐雾的,正是六个月前离家出走的美津子。
  慧斗和美津子并未离婚,是美津子在未告知去向的状态下自行离家出走。慧斗联络不上她,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找她。
  不知道美津子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她知道慧斗要回新潟,表明自己也要一起回去。或许美津子以为舞原父女是要重归舞原一族才回新潟的。没人知道美津子打什么主意,不过,她的存在让父女俩感到困惑。
  慧斗想起遥的警告,不知所措。他深爱女儿,也理解遥的一席话,但是生性软弱的他无法对美津子说出正确的结论,并要她离开。懦弱的父亲三缄其口,现场能够改变命运的只有星乃叶一个人。
  星乃叶拼命克制发抖的身体,鼓起勇气说:
  「我绝不会把爸爸交给你!」
  星乃叶叫道,这句宛若惨叫的话语解开慧斗的束缚。
  「……你对星乃叶做的事,我都知道了。」
  慧斗哀伤地说道,美津子的嘴角微微抽搐。
  「我无法和伤害女儿的人一起生活。」
  美津子既没辩解,也没求情,只是在离去之前微微地露出奇妙的笑容,星乃叶和慧斗自然无从得知她的笑容有何意义。向美津子告别后,他们便回到新潟,展开新生活。

  接着,经过一星期。
  转入新的公立国中之后,星乃叶并未加入社团。那一天,她一如往常独自回家。星乃叶就读的国中位于闹区的大马路旁,上下学都会经过天桥。
  放学后,星乃叶低着头,走在横跨六线道大马路的天桥上。突然,有个人踩住自己眼前的影子,星乃叶抬起头来一看,眼前是挂着可憎笑脸的美津子。
  星乃叶连哑然失声的时间都没有,美津子便把手伸向女儿的喉咙,勒住害怕的她。星乃叶发出了不成声的痛苦呻吟。
  「你很嚣张嘛!」
  美津子把星乃叶的上半身推到扶手外。
  「应该已经做好觉悟了吧?」
  国中生受到恐吓,而且随时可能被推落天桥。
  想当然耳,附近的行人立刻察觉这件事。
  「你在干嘛!」
  某个上班族的怒吼声转移美津子的注意力,星乃叶立刻趁隙用膝盖踢她。面对突然的反击,美津子的力量放松,星乃叶一溜烟地逃离继母手中。
  「等等!」
  膝盖跪地的美津子大声怒吼,但是犹如惊弓之鸟的星乃叶岂会停下脚步,然而,命运的时刻在这一瞬间到来。
  拼命逃跑的星乃叶正要冲下楼梯,却撞上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因而失去平衡,整个身体跌向半空中。
  星乃叶沐浴在炙人的夏日阳光中,头部被重力吸引的她所看到的景色是三十四阶的长梯。身体活像开玩笑一般不听控制,在空中转了半圈,她就在无法采取护身姿势的状态下,后脑朝下地摔下楼梯。
  她的脖子往未曾体验过的方向扭曲。
  「星乃叶!」
  意识即将消散前,星乃叶听到的是继母凄厉的尖叫声。
  失去意识的星乃叶当然无法让身体减速,顺着奔跑的劲头滚落地面。

  摔下楼梯的星乃叶左脚歪向诡异的方向,后脑流出的血急速地染红地面,最严重的是星乃叶没有呼吸,坠落的冲击使得她的心肺功能停止。
  美津子一面呼唤星乃叶的名字,一面跑下楼梯。面对昏倒的继女,她似乎没有失去最后的良心。她试着对停止呼吸的星乃叶进行心肺复苏术,并立刻叫了救护车。
  这是个令人惆怅的意外、不知该归咎于谁的惨剧,但是大大地改变了星乃叶的人生。
  送医后的星乃叶捡回一条命,但是心肺功能停止时产生的缺氧性脑症严重损害脑部,陷入昏睡状态的她并未恢复意识。
  「她撞到要害。」医生这句话成不了任何慰藉,在之后的检查中,确认脑部出现后遗症,星乃叶被判定为植物人。
  陷入昏睡的星乃叶,往后的人生都必须靠着鼻胃管与营养剂过活,成为任何人都吻不醒的睡美人。
  「除非发生奇迹,否则星乃叶小姐是不会醒来了。目前没有让她复原的方法。」
  主治医师如此告诉慧斗,星乃叶的人生就这么转暗。

  十月中旬的周末。
  纱雪独自搭乘电车和新干线,再度造访位于新潟的医院。
  一起生活的那阵子,星乃叶也爱上纱雪喜欢的雪花莲。纱雪从家里带了盆雪花莲来探病,并将它放在星乃叶的床边,代替自己陪伴星乃叶。
  垂头绽放的雪花莲和自己的生存之道颇有相似之处,所以纱雪从小就喜欢雪花莲;此外,雪花莲的花语「希望」,更是与现状吻合到讽刺的地步。

  医院的中庭盖了一个简单的庭园,纱雪和慧斗并肩坐在长椅上。
  在和煦阳光的照射下,暖风拂动纱雪的头发。
  「你能不能替我跟柚希说,星乃叶出意外过世了?」
  慧斗细若蚊声地说道。
  「这样好吗?」
  「医生说得很清楚,星乃叶不可能醒过来。」
  「可是星乃叶还活着。」
  「明知不会醒来,还叫活着吗?」
  「也有植物人醒来的案例……」
  「就算一样叫植物人,脑部的损伤程度也各不相同。星乃叶的主治医师就是介绍我进入这间医院的朋友,连他都说复原的希望近乎于零。他不是那种会说些无意义的话语来安慰人的男人。」
  「可是,要我跟柚希说星乃叶已经死了……」
  「我曾想过,如果我问还没变成这样的星乃叶该怎么做才好,她会怎么说。」
  慧斗在哭吗?
  纱雪不敢直视坐在隔壁的慧斗。
  「以前星乃叶每个月不都会和我出门一次吗?」
  住在山梨时,慧斗兼了三份差,所以周末也只能偶尔露个脸;即使遥和友树硬留他下来,他顶多吃个晚饭就得立刻回去工作。纱雪和星乃叶共同生活的一年间都是这种情况。
  不过,深爱女儿的慧斗还是在百忙之中挪出时间,每个月和女儿出门一次,一起吃饭、购物。和父亲出门的前一天,星乃叶总是兴奋得睡不着觉,这件事纱雪再清楚不过。
  「这一年来,星乃叶满口的话题都是柚希和你。不过,说来对你不好意思,柚希的话题大概占了八成。」
  「她在我家也是这样。」
  「昨天的柚希怎么了、上个礼拜柚希说了些什么、之前和柚希去哪里约会……她每次都说个不停。我这个做爸爸的,一开始当然有点吃味,不过星乃叶真的很爱柚希,爱到让我觉得自己吃味根本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孩子真的对柚希……」
  「我知道。」
  「出去买东西时也一样,我买不起什么好东西,但是不管买什么送给她,她都很高兴。量贩店的洋装、发饰……无论买哪种东西,她总是一再问我:『真的好看吗?柚希会觉得可爱吗?没问题吧?柚希会继续喜欢我吧?』」
  这样啊……纱雪终于发现了,慧斗正在哭泣。
  「那孩子一心希望柚希永远觉得她可爱,永远喜欢她。我从前老把她的感情当成小孩的恋爱,没放在心上,可是,直到失去自我的最后一瞬间,那孩子都……」
  细若蚊声地说完这番话后,慧斗放弃隐藏泪水。

  「告诉柚希星乃叶已经死了,这么做真的好吗?」
  「拜托你。我想星乃叶绝不希望柚希看到她无论进食或排泄都得依靠管子的模样。那孩子一定希望自己在柚希心中永远是美丽的。」
  纱雪不知道星乃叶是否真的如此希望,也不认为自己知道答案的日子会来临,不过,如果星乃叶永远不会醒来,就这层意义上,她的确是死了……
  「我懂了。我会跟柚希和逢坂叔叔这么说的。」
  「对不起,你也很难过,还要你做这种事……」
  「可是,我还可以来看星乃叶吧?」
  「这么做只会让你更难过而已。」
  「没关系,反正除了星乃叶,我没有朋友。我也不需要星乃叶以外的朋友。」
  纱雪珍视的人事物,用一只手就数得完。她不想要星乃叶以外的死党。如果死党不是星乃叶,她宁可不要死党。

  离开黯淡无光的医院之前。
  「说这个是星乃叶的遗物或许有点不恰当,但是我希望你收下来。」
  慧斗交给纱雪的,是星乃叶一直很宝贝的淡粉红色化妆包。星乃叶素来酷爱粉红色。化妆包里装着小小的补妆镜和折得整整齐齐的手帕,纱雪把它们拿出来时,闻到熟悉的星乃叶气味。
  仔细一看,化妆包内侧有个小口袋,纱雪打开察看后,发现里面有几张折起来的活页纸。
  那是星乃叶写给柚希的信的草稿——用删除线订正好几次,反复推敲用字的草稿。


  7

  纱雪必须把星乃叶的事告诉柚希。
  她知道这种事拖不得,每天都被这个重责大任压得喘不过气。虽然每天晚餐过后都有机会和柚希独处,但她就是说不出口。
  小时候,纱雪认为只要柚希站在自己这一边,她就已心满意足;她不需要其他朋友,只要有柚希为伴就好。可是,星乃叶改变了如此深信不疑的纱雪。
  认识星乃叶之后,纱雪头一次有了希望别人了解自己的念头;打从出生以来,她头一次有了表达心声的念头。她希望星乃叶了解自己。
  正因为星乃叶是纱雪这世上唯一的死党,所以星乃叶的心愿就等于纱雪的心愿。星乃叶直到最后都期盼着和柚希共度幸福的人生,这也成了纱雪的梦想。纱雪一心只希望星乃叶幸福,谁知道却……
  将发生在星乃叶身上的惨剧告知柚希的那一刻,两人的世界便宣告终结。如果依照慧斗的嘱托,告诉柚希星乃叶已经死了,那么自己一心向往、梦寐以求的两人故事便会迎向空无的结局。

  最先开始发疼的是下腹部,快到十一月时,胃部一带也开始产生钝痛,几天后又犯起偏头痛,即使吃头痛药仍无法止痛,导致晚上跟着失眠。
  每当星乃叶出现在梦中,纱雪便会惊醒过来。她的食量本来就小,胃痛更让她食欲全失。她满脑子都是星乃叶,一种肉体和精神分离的感觉侵袭她。
  在说不出半句谎言或真话的状态下,一个月过去了。屋外的风变得越来越冷,逐渐夺走纱雪心中的热度,那件事就发生在这样的十一月初。
  某天放学后,纱雪正要回家,来到校舍入口却被琉生叫住。琉生应该得参加社团活动,但是他还没换上体育服,依然穿着制服,面色相当凝重。
  「你身体不舒服啊?」
  「……没有。」
  生病的心已经疲惫不堪,纱雪连要回句话都很吃力。
  「别说谎,你的脸色很难看。」
  「我没有任何地方不舒服。」
  说出的话语虚弱得连纱雪自己都感到惊讶。
  「不光是今天,已经好一阵子了,昨天、前天和上个礼拜都是这样。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如果是,我……」
  「为什么?」
  纱雪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待她回过神来,话已经问出口。
  「我说过我喜欢你吧?如果你有烦恼,我可以帮你出力,拜托你多少依赖我一下。」
  琉生用恳求般的眼神凝视着纱雪。
  「抱歉。」
  现在,和柚希及星乃叶无关的任何事都只让纱雪觉得心烦,都只是多余的事。
  「我无法理解你说的话。不可能会有人喜欢上我。」
  「你也有你的魅力,只是你自己没发现而已。」
  「我想不出来,也不相信。」
  听纱雪这么说,琉生居然微微一笑。
  「我就是被你冷淡的眼神所吸引。因为我觉得你和我一样,都是黑色的。」
  这是十分抽象的形容,纱雪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理解琉生的言下之意,不过,至少在当下,纱雪认为他说得或许没错。自己和琉生都是「黑色人类」,心底深处是扭曲的,寂寥感与荒凉感在胸中打转,带着无可救药的「黑色」色彩。
  纱雪朝鞋柜伸出手,却被琉生温柔地抓住手臂,她想甩开,膝盖却突然一软。
  ……咦?为什么?
  朝着斜向晃动并急速缩小的视野意味着什么,纱雪并不明白。她还来不及感到疑惑,便已失去意识。

  纱雪醒来时,陌生的天花板覆盖她的视野。
  口中吐出的气息染白了半空,纱雪想起冬天快到了。她将迷迷糊糊的脑袋转向身旁,只见琉生坐在折叠椅上看着文库本;见到琉生身后的风景,她才发现这里是保健室。
  「……琉生。」
  纱雪无力地呼唤他的名字,他将头从书中抬起来。
  「啊,太好了,你醒了。你还记得自己怎么了吗?」
  纱雪摇了摇仍然迷迷糊糊的头。
  「老师说你是贫血。你有好好吃饭吗?」
  昨晚头疼得厉害,纱雪没吃晚餐就睡觉。她一向不吃早餐,午休时间又因为胃痛,完全没动带来的便当。原来如此,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饮料以外的任何东西,但她根本不觉得饿。
  「老师叫你先吃这个顶一下。」
  琉生从口袋中拿出糖果,撕开包装,递向纱雪嘴边。纱雪没有力气反抗,乖乖让他将糖果塞进自己嘴里。
  「……社团呢?」
  「你变成这样,我哪有心情踢球?跷掉了。」
  「一年级生做这种事的话,会……」
  「周围的杂音我会用实力消除,没关系。」
  原来如此,看来琉生对自己很有自信。纱雪不禁暗想:这样的他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如果同样是「黑色」,他应该知道纱雪绝不可能喜欢上柚希以外的男人才对。
  「叫你爸妈来接你吧。如果不行,就算你不愿意,我也要送你回去。」
  琉生用可怕的表情继续说道:
  「还有,把你烦恼成这样的理由告诉我。你就是因为不能找任何人商量,才变成这样的吧?你可以利用我的感情。只要想着或许有一天你会回心转意,我就能继续站在你这一边。」
  纱雪无意向别人求助,也不求别人理解,不过,琉生是她认识的人之中,唯一熟知星乃叶和柚希的人。
  四人一起观赏的流星雨重现于脑海之中。纱雪只是想守住这份共同立下要去看哈雷彗星的誓言的关系。只是如此而已……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纱雪把心底纠结的感情全数吐露出来。感情一旦溃堤,要宣泄出来就简单了。纱雪娓娓道出打从星乃叶昏迷的那一天起一直藏在胸中的感情。她捂着绞痛的胸口,将星乃叶发生的意外告诉琉生。

  得知星乃叶的惨状,琉生难掩震惊,足足抱着脑袋十分钟才终于抬起头来,但他的脸色发青,嘴唇也失去血色。
  「我想不出能为星乃叶做什么事。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吗?」
  「星乃叶还没死,别说这种话。」
  「那你想得出来能为她做什么吗?」
  慧斗拜托纱雪告诉柚希,星乃叶已经死了。不过,这样的未来毫无意义。说什么让星乃叶死得漂亮点,根本是荒唐至极。
  星乃叶是世界上最了解纱雪的人。就算纱雪再怎么沉默寡言、再怎么不擅言词,星乃叶还是肯主动去了解纱雪,所以纱雪一心期盼星乃叶能获得幸福。星乃叶和柚希共度幸福人生以外的任何未来,对于纱雪而言都是一样地毫无意义。
  星乃叶醒来的可能性是否真的为零,没人知道。医生凭什么如此断定?
  『虽然距离变远了,但是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变得更漂亮,让柚希更喜欢我。』
  无论慧斗和医生说什么,只有那封信中的话语才是真正的星乃叶。星乃叶说她会「努力」,她们约好了,星乃叶绝对会遵守誓言。在醒来之前,她绝不会放弃,她会继续呼吸。
  纱雪将满溢胸中的唯一心愿告诉琉生。
  「我想变成星乃叶。」
  为了让星乃叶醒来时还保有柚希这个男朋友,在星乃叶昏睡期间,纱雪绝不会让其他女人靠近柚希。她要保护星乃叶和柚希。


  8

  光凭「想变成星乃叶」这句话,当然无法正确传达纱雪的想法。
  想当然耳,琉生要求纱雪说明,但纱雪脑袋一片混乱,没自信能够妥善说明,因此当时只是找几句话搪塞过去。
  不过,到了隔天。
  「美藏,你冷静下来了吗?」
  放学后,琉生又在校舍入口叫住纱雪。今天他依然穿着制服。
  纱雪答不上话。
  「结果你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吧?我们一起想办法吧。我也喜欢过星乃叶,如果有我出得上力的地方,任何事我都愿意做。」
  琉生在纱雪面前换了鞋。
  「来我家吧。走路只要五分钟就到了。」
  「社团要怎么办?你昨天也……」
  「我已经跟柚希说我身体不舒服,要请假。好,走吧。」
  琉生用温和的眼神凝视着纱雪,如此说道。

  纱雪是头一次踏进柚希以外的人的房间。
  父亲是大学教授的琉生家里满是书籍,他自己的房间里则是堆满游戏软体、CD和杂志,杂乱无章。
  「柚希曾来过吗?」
  「我是头一次让别人进我的房间。你不觉得让人看自己的房间,就和让人看自己的脑内差不多吗?我从以前就很排斥。」
  说着,琉生露出些许苦笑,那模样看起来有点可怜。
  「我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东西,所以我不太懂这种感觉。」
  「我喜欢你的房间。」
  四个人常一起玩的那阵子,琉生曾去过纱雪的房间几次。
  「我的房间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才喜欢啊。正因为东西少,一看到雪花莲,就知道那是你喜欢的东西,这让我觉得很开心。」
  柚希曾说过他搞不懂琉生在想什么,纱雪却觉得琉生面对她时,总是表露出真实的一面。
  「我觉得你是个怪胎。」
  「和你很像啊。」
  是吗?
  如果把人类分成十大类,或许他们可以分到同一类,但是纱雪不认为有到相像的地步。
  「我一直在思考你在保健室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我想变成星乃叶』,是代表你想变成柚希的女朋友?」
  「怎么可能?我希望柚希和星乃叶能够一起获得幸福。」
  琉生似乎不懂纱雪的言下之意,露出讶异的眼神。纱雪从包包中拿出透明文件夹,把夹在里头的活页纸交给琉生。
  「你看。」
  那是放在星乃叶化妆包中的活页纸,也是写有她最后意志的书信。纱雪总觉得丧失意识前的星乃叶就附身在上头,所以收到书信之后,她一直随身携带。
  「这是星乃叶要写给柚希的信的草稿,上面写了好几次『别忘记我』,对吧?我想,分隔两地之后,星乃叶最怕的就是柚希忘记她。可是,现在星乃叶无法靠自己做任何事,所以我想代替她,把柚希的心留在她身上。」
  琉生在理解与无法理解的狭缝间逡巡片刻,才一脸诧异地开口说道:
  「你不打算把星乃叶的事告诉柚希?」
  纱雪点了点头。
  「可是,你这么做……」
  「如果知道星乃叶的惨状,或许柚希会抛弃她。不过,虽然星乃叶短时间内无法醒来,但是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清醒的。我想先瞒着柚希,直到那一天来临为止。」
  琉生的表情带着同情与怜悯。
  「我不讨厌你这一点,不过,你的脑袋真的怪怪的。」
  「如果我连为他们疯狂都不行,还不如死了算了。」
  纱雪的话语不带丝毫迟疑,对于自己描绘的未来也没有半点迷惘。
  琉生瞪着纱雪,宛若在窥探她的心底,纱雪坦然承受他的视线。
  「继续沉默下去,总有一天会被柚希发现的。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来找你商量。」
  「说得也是。」
  琉生撩起浏海,又垂下头来。
  「柚希爱的不是你,你也无所谓?」
  「我的心意不会改变。」
  「被这个谎言伤害最深的,就是你自己的感情喔。」
  「没关系。」
  琉生的锐利目光贯穿纱雪,宛若在确认她的觉悟一般。
  「这种事踏错一步就是犯罪。如果柚希知道真相了,可不是被他轻蔑就能了事。这一点你也明白吗?」
  「为了星乃叶,无可奈何。」
  「……好,既然你有所觉悟,我帮你。再让我看一次那封信,或许想得出什么办法。」

  就像纱雪对待星乃叶一样,琉生对纱雪也是无怨无悔地付出。
  放在化妆包里没能寄给柚希的信给了琉生灵感。靠著书信,或许能够让星乃叶继续活着。拟定好计划大纲的一个礼拜后,琉生在网路上刊登征人广告。
  『诚征住在新潟县,住处没挂门牌,且能保守秘密的人。』
  这是个看似玩笑的广告,但是三天后,有个住在上越市的独居大学生来应征。琉生透过驾照影本确认对方的身分后,要对方写一份保密切结书,并冒充父亲的身分订立契约。
  这份打工的内容极为单纯,就是把寄给「舞原星乃叶」的信转寄给「嶌本琉生」,并把寄给「逢坂柚希」的信投入当地的邮筒。
  纱雪依照琉生所言,冒充星乃叶写了封信给柚希,谎称自己要搬迁到那个大学生居住的地址,并在信中附上星乃叶刚搬到新潟的家时拍下的照片。照片是纱雪在医院向慧斗要来的。
  『继母又要搬回来和我们一起住,以后应该不能打电话,所以我就不告诉你电话号码了。』
  若是柚希认出自己的笔迹就糟了,而且容易引人怀疑的破绽其实不少,例如,星乃叶发生意外之后,纱雪对父母表示她要亲口告诉柚希和健一这件事,强烈要求父母别跟他们说,但没人能够保证友树和遥会永远守口如瓶。
  身为提案者的琉生自己也说,这个计划不可能永远管用,不过,纱雪发现自己决心继续撒谎之后,心灵渐渐恢复平静。
  纱雪无法想像自己要如何在没有星乃叶的世界活下去。即使星乃叶醒来的机率就和发生奇迹一样低,但只要她仍在呼吸,纱雪绝不放弃。

  收到星乃叶名义的来信之后,柚希乐了好几天。虽然他隐瞒收到信的事,但还是一目了然。
  柚希没跟健一、遥及友树说他和星乃叶在搬家之后仍会继续交往,看来琉生拟定的这个方法或许行得通。
  每次纱雪寄出信后,大约隔一个礼拜,打工的大学生就会收到回信,再经由琉生转交给纱雪。当然,纱雪没让大学生和琉生拆阅信件。
  除了开车以外,从山梨到新潟最快的交通方式是先搭车到东京,再搭乘上越新干线。不过这班列车名不副实,并未停靠上越市,所以去上越市比去新潟市还要麻烦许多。
  目前最怕的,就是柚希瞒着纱雪他们去找星乃叶。
  琉生指点纱雪预先设下防线,纱雪便以自己有东西忘记归还星乃叶,以及不知该怎么去上越市为由,要求柚希去找星乃叶时也带自己一起去。柚希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因此最大的隐忧暂时得以解除。

  阅读柚希的来信时,纱雪偶尔会突然搞不清楚自己是谁。
  纱雪一直很向往星乃叶的美貌及有话直说的性格,也一直很羡慕星乃叶能够成为柚希的女朋友。阅读来信时,思考该怎么回信给柚希时,美藏纱雪就是舞原星乃叶。在这些时候,星乃叶的确活在纱雪心中,持续呼吸。
  在万里无云、满天星斗的夜空下,寂寥的痛楚在心中蔓延。
  柚希深爱的是星乃叶,并不是每天和他见面的纱雪。透过信件倾听柚希心事和撰写情话的都是纱雪,但是无论她如何深爱柚希,她的爱绝无法得到回报。空虚的心灵有时会在胸口散布荒凉感,但纱雪依然贯彻这个谎言。


  9

  星乃叶的惨剧发生后,已经过了两年多,但谎言仍未露出破绽,持续进行着。
  有时,罪恶感和没有保障的未来几乎击溃纱雪的心。即使如此,纱雪能做的,只有相信星乃叶总有一天会醒来,并继续撒谎。
  国中毕业时期将近,纱雪必须决定自己的出路。
  县内的任何一所公立高中她都能上,但是她根本无须烦恼,因为她只要和柚希选择同一所高中就行了。
  升上高中之后,柚希可会继续爱着星乃叶?
  入学典礼上,看着周围成熟的学生们,不安的念头在纱雪的心中打转。每个年级的人数也和国中、小学时不同。放榜后,父母买给他们的手机——这个小小的机械,一定会把柚希和其他人紧密地联结起来。

  上高中后,纱雪和柚希分到不同的班级,只有艺术选修科目是在同一间教室上课。纱雪仗着自己拥有无人注意的稀薄存在感,总是凝视着柚希,因此很快便察觉到那个女人的存在。
  上美术课时,那个高个子的女人总是和柚希开开心心地聊天。纱雪趁着上课前确认了座位表,得知那个女人名叫水村玲香。
  有人喜欢上柚希,并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纱雪也无权责怪对方。不过,现在柚希的女朋友是星乃叶。
  星乃叶离开山梨,截至今年夏天已满三年。柚希现在对星乃叶的爱有多强烈?光靠书信往来,只能知道表层的感情。柚希不是个把「我爱你」轻易挂在嘴边的男人,就算在信里也一样。
  莫非他正在那个女人和星乃叶之间犹豫不决?涌上心头的不安与日俱增。
  纱雪瞒着琉生拟定一个计划。她决定以星乃叶的名义约柚希黄金周在东京见面,窥探柚希的反应。去东京得搭两个小时的电车,如果柚希已经被那个叫水村的女人吸引,他应该会迟疑。即使只能相聚片刻,柚希还是会赴星乃叶的约吗?

  收到星乃叶的来信当晚,柚希显然乐不可支。他装作是因为电视节目而笑,从晚餐前就一直笑容满面。
  吃完晚餐,遥去洗澡之后。
  「纱雪,黄金周你有没有空?」
  柚希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开口询问。
  「问这个干嘛?」
  「你有空吧?」
  「……有是有。」
  「要不要陪我去一趟东京?」
  柚希将视线移向电视,其实节目内容根本没进到他的脑子里。
  「我们去找星乃叶吧。」
  纱雪一看就知道他是故作平静。
  「……好久没见了。」
  「是啊。你之前不是说有东西要还给她吗?机会难得,我带你一起去吧。」
  柚希的表情和他充满男子气概的口吻正好相反,笑得合不拢嘴。看他乐成这副德行,纱雪不禁觉得自己的不安实在很傻。
  「可是,去东京很花时间耶。没关系吗?」
  「好不容易能和星乃叶见面,那么点时间算什么?啊,好久没和她见面了。最近她都没寄照片来,她应该也变了很多吧?」
  「你的身高已经追过她了。」
  国三时,柚希急速长高,现在已经超过一百七十公分。
  「没错,这是重点,因为这是以前我身为男友面子最挂不住的一点。这三年没白等,老实说,俯视她是我藏在心中的梦想。」
  「你说这种小家子气的话,小心星乃叶讨厌你喔。」
  「别计较这些小事了。啊,这件事别跟我爸他们说。要是被他们知道,一定又要取笑我。」
  「我知道,我会保密的。」

  一切都是谎言。
  胸口因为数不清的纠葛而疼痛。
  对不起,今天早上星乃叶打电话给我,说她不能参加婚礼了,所以约在东京见面的事也要取消——纱雪原本想在看完柚希的反应之后立刻中止计划,但柚希实在笑得太没防备、太开心,他的微笑幸福得教人哀伤,因此纱雪开不了口。

  前往东京的电车中,看着眉飞色舞的柚希,纱雪满怀罪恶感。每当她附和开心谈论星乃叶的柚希,胸口便如千刀万剐一般疼痛。
  她明明想好好对待柚希,为什么撒这种谎欺骗他?
  虽然遭自我厌恶感侵袭,但纱雪现在骑虎难下。抵达东京时,她的脑中尽是后悔,可是她只能继续撒谎。

  星乃叶并未赴约。
  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即使已超过事先告知的时限,柚希依然没离开原地半步。他沉着脸不发一语,只是一味等待星乃叶。
  又过了一、两个小时,天色渐渐昏暗,纱雪发现包包里的手机在震动。平时纱雪没有和其他人即时通话的必要性,所以手机总是调成震动模式。
  电话是琉生打来的。这种时候他打电话来做什么?
  纱雪已经在柚希面前拿出手机,若是不接听电话,未免显得不自然,因此她离开长椅,按下通话键。
  『你终于接听啦。』
  「什么事?有话快说。」
  『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你都没接,我想知道现在怎么了?』
  纱雪并未把这次的计划告诉琉生。
  「什么怎么了?」
  『星乃叶不会来赴约吧?』
  纱雪感觉到气血往脑门直冲。琉生怎么知道这件事……?
  「……柚希跟你说的?」
  『他从不对其他人提起星乃叶的事,这一点你最清楚吧?』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柚希的回信我每次都看过。很抱歉,我的人还没好到那种地步。我帮你是为了把你追到手,不能当个懵懵懂懂的局外人。』
  「别闹了。」
  『这不是在胡闹。就算我做的事再肮脏,你应该也能理解,对吧?』
  「我要挂断了。」
  『没有我的协助,你是无法继续冒充星乃叶的。』
  「……等我回去以后再打电话给你,现在先……」
  『好吧。哎,你多加油。』
  琉生是个狡猾的男人——现在这一瞬间,纱雪认清了这个事实。
  正如同琉生所言,纱雪能够理解琉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心态,而且她完全没资格责备琉生。说来可恨,冒充星乃叶的自己和偷看信件的琉生根本是一丘之貉。

  在回家后的电话中,纱雪得知琉生所用的手法。
  琉生瞒着纱雪,交代打工的大学生另一件工作——将逢坂柚希的来信以快递寄给琉生。琉生拆封并拷贝信件内容后,又装入另一个信封,贴上用电脑制作的收件人贴纸,寄还给大学生,让信封盖上邮戳之后,再叫大学生寄回给自己,并亲手转交给纱雪。
  纱雪是靠着信封是否拆封及邮戳来判断大学生和琉生有无偷看信件,就这点而言,琉生可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个秘密还揭开另一个事实。纱雪原本以为,柚希收到星乃叶名义的来信后,大多隔一个礼拜,打工的大学生才会收到回信。换句话说,她原以为柚希花了几天才写好回信,其实柚希一收到信便立刻写好回信寄出了。
  柚希的爱很深。纱雪凝视着等待星乃叶的柚希时,体认到这个事实。这个事实稍微宽慰了纱雪的心灵。
  没问题,在星乃叶醒来之前,柚希会继续等下去的,他会继续爱着星乃叶。纱雪恨不得立刻把这件事告诉星乃叶。

  如果知道情书被朋友看过,换成是柚希以外的人也会生气吧,而且气过之后,一定会大受伤害。撒谎的人是纱雪,但她不想伤害柚希。为了尽可能保护柚希的尊严,纱雪拜托琉生:「我写的信可以给你看,但是我希望你别再看柚希的回信。」
  琉生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自此以来,纱雪每次都会写两封信,一封是寄给柚希的信,一封是写给琉生看的假信。
  谎言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即使如此,这就是纱雪的生存之道。


  10

  冒充星乃叶的两年间,纱雪一直怀抱着不安,担心这种破绽百出的谎言不可能永远管用,不过,柚希对于不能和星乃叶见面之事一直没有起疑,纱雪和琉生撒的谎似乎并未露出马脚,比想像中还要顺利地持续下去。没错,直到去东京旅行之前都是如此。
  高中一年级的六月,纱雪感到一阵混乱。
  纱雪没参加社团,但不是一放学就立刻回家。
  先去学校的图书室借阅「每日一书」,再前往艺术大楼四楼,眺望在球场上踢球的柚希,这是纱雪每天的例行工作。
  进入体育祭准备期,前往图书室后的下一个目的地改变了。柚希负责绘制看板,而看板工作区位于技击场,纱雪不用移动,从图书室二楼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纱雪每天都躲在窗帘后凝视柚希工作,因此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他们的变化。
  柚希和水村玲香的距离比一个月前更加缩短。目睹两人有说有笑,纱雪怀抱的是一种近似混乱的微小愤怒。
  如果只是那个女人单方面地接近柚希,那没什么好担心的。琉生曾告诉纱雪,国中时柚希也被班上的女生告白过,但当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对方。可是,这次的情况和国中时有些——不,是大不相同。柚希不觉得困扰,他看起来甚至很开心。
  纱雪想到某个可能性,恐惧涌上心头。莫非那趟东京之行,让柚希对他和星乃叶之间的往来起疑?柚希如果得知一切,应该不会默不作声,所以纱雪认为他还不知道真相,但无论如何,这终究是个随时可能被揭穿的肤浅谎言。

  一个月前,星乃叶没前往东京赴约的理由——纱雪一直没有写信跟柚希解释,因为她想不出合理的藉口。无论再怎么解释,爽约的行径都会降低星乃叶在柚希心中的评价。这是对星乃叶的背信行为。
  星乃叶没赴约,柚希生气是当然的,可是,纱雪无法容忍柚希因为这个理由亲近其他女人。
  纱雪想起星乃叶的信。
  『虽然我要搬去很远的地方,但是我绝对不准柚希花心。纱雪,拜托你,绝对别让其他女人靠近柚希。』
  这正是星乃叶提防担忧的事态。纱雪必须代替不在此地的星乃叶,守住柚希对星乃叶的爱。这是她的职责,也是她在这里的意义。

  纱雪在脚踏车棚等候两人。
  「……星乃叶会哭的。」
  对柚希说完这句话后,纱雪一方面因为守住对星乃叶的承诺而松一口气,另一方面却又怀抱着莫大的罪恶感。为了保护她最重视的星乃叶,她必须对她最爱的柚希继续说谎。
  这样的自己获得原谅的日子会到来吗?
  只要她继续说谎,星乃叶就会醒来吗?

  之后,纱雪去警告水村玲香。
  纱雪拆散了他们俩。

  纱雪还没想出星乃叶没去东京赴约的理由,新的问题又来了——柚希打算利用暑假去找星乃叶。一旦柚希前往新潟,所有谎言都会被揭穿。
  纱雪找琉生商量,琉生又拟定一个新计划。
  琉生有个社团学长要去芝加哥的大学留学,琉生想拜托他协助,佯装成星乃叶搬去芝加哥。星乃叶去了美国,柚希就无法轻易去找她。
  纱雪又想起柚希曾说过的话。
  『你也知道,如果有手机,随时都可以传简讯联络。该怎么说呢?我只是在想,原来也有这种不起眼的幸福啊。』
  纱雪并未打算停止通信,不过,如果以搬到美国为由,开始改用电子邮件通信,或许是个好主意。
  美国和日本有时差,星乃叶又是个机械白痴,就算无法即时通讯,柚希也不会起疑;而且利用电子邮件,可以用比书信更高的频率和柚希通信。
  如此一来,柚希会觉得星乃叶和他的距离变近了,也不用担心琉生偷看信件内容。
  黄金周事件的两个月后,七月初,纱雪收到柚希的来信,并用她取得的免费电子信箱回信给柚希。


  11

  事情是发生在高中一年级那年的暑假,来得毫无预警。
  晚上,纱雪在自己的房里读书时,母亲遥突然敲门入内。平时父母鲜少进纱雪的房间。
  「什么事?」
  从遥的表情看不出她的心思。
  纱雪从以前就拿母亲没辙。纱雪和父亲维持着不过度干涉彼此的良好关系,但是她的心中对遥总是怀有小小的恐惧。
  母亲有包容力、有智慧,又懂得察言观色,但是她不多话,就算察觉到什么,只要是不该说的话,她都会吞下去。
  每当遥用温和的眼神凝视纱雪时,纱雪总是忍不住神经紧绷,而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母亲对自己了解多少?母亲在父亲面前总是附和父亲,说女儿沉默寡言,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但其实这个人……
  「你在看什么书?」
  纱雪举起她正在看的书,让母亲看书背。
  那是畅销儿童文学的译本,纱雪很喜欢这个系列,但是觉得译名品味欠佳,不想说出口。
  「好看吗?」
  「普普通通。」
  「是吗?很好啊。」
  对纱雪而言,「普普通通」是接近最高级的赞美词,母亲似乎也心知肚明。
  「有什么事?」
  纱雪把手指放在童书中,暂时阖上书。
  「没事不能来你的房间?」
  「别说那种试探我的话。如果没事,妈不会来我的房间。」
  母亲环顾房间一周之后,用温和的声音说道:
  「星乃叶的事,你跟柚希说了吗?」
  纱雪的背部冻结了。
  母亲是明知故问,她就是这种人。
  「……问这个干嘛?」
  「昨晚我和健一谈起这件事,但是他居然完全不知道星乃叶发生什么事。」
  终于来了——纱雪如此暗想。
  用纸糊成的谎言,能够撑上三年,已经是奇迹。
  对母亲撒谎没有任何意义。纱雪死了心,说出实情。
  「我还没跟柚希和逢坂叔叔说。」
  「这样啊。」
  打从出生以来,父母顶多唠叨纱雪几句,从来没真正责骂过她。这次母亲会怎么责备她?

  遥凝视着纱雪,似乎在思索什么。纱雪已经做好觉悟,但母亲的斥责迟迟没有开始。
  纱雪轻轻抽出夹在童书里的手指。
  「妈,你跟逢坂叔叔说明星乃叶的事了吗?」
  纱雪承受不住沉默的压力,开口问道。
  「当然啊,怎么能不说呢?不过,我已经拜托他在柚希面前装作不知情。」
  这个回答令纱雪十分意外。
  「为什么?」
  纱雪很高兴母亲这么做,但是母亲难道没为她的所作所为生气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说出星乃叶发生的事,不过,你应该不是还没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吧?」
  遥聪慧的眼睛捕捉住纱雪。
  「虽然状况相同,但是意义完全不同。」
  纱雪坐在床上,遥则在她的身边坐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你不要紧吧?」
  「什么意思?」
  「拥有的事物不多的人,在失去时感受到的痛苦往往比较大。星乃叶发生那种事之后,我们也想过你每天是怀着什么心情度过的。你什么都没说,看起来又不希望别人过问,所以我们才装作没发现。」
  原来如此,母亲不是来斥责她的。
  「你们一直很担心我?」
  「是啊,有点不安。不过,就算我叫你跟爸妈商量,你也做不到吧?做不到的事不用勉强去做。你向来不需要我费心,虽然这一点让我感到有点寂寞,不过,你大致上是个好女儿。」
  虽然纱雪不擅长应对这个能够看透自己内心的人,不过,如果母亲对女儿而言是种无法逃避的存在,那么,或许她该庆幸自己的母亲是这个人。
  「柚希那方面你打算怎么办?」
  「……过一阵子我应该就会说。」
  「是啊,这么做比较好。」
  遥站了起来。
  「妈,柚希的事交给我处理,我希望爸爸和逢坂叔叔都别跟他说。」
  「了解。」
  「谢谢。」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过问,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遥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心脏一带。
  「不可以自暴自弃喔。人一变得麻木不仁,就什么事也做不好。」
  「我会记住的。」
  「还有一件事。你不用存钱去探望星乃叶。你的零用钱用在你自己身上,探病要用的钱我会给你,你需要时跟我说一声。」
  「好。」
  听到纱雪的回答,遥满意地点头,一面握住门把一面说道:
  「我相信你的判断,你就照你所想的去做吧,不过如果出了问题,可以来找我帮忙。」
  今后,就算陷入束手无策的局面,纱雪八成也不会向任何人求助。但她知道,即使她没有这么做的打算,有个可以求助的对象仍是件幸福的事。


  12

  高一那年的九月底,发生一件纱雪心目中的大事。
  柚希在社团活动中受重伤,不得不引退。纱雪知道柚希从小就热衷足球,打从小学四年级参加社团以来,柚希从未移情别恋,始终踢着那颗「会滚向企图心较强的人」的足球。
  柚希的脚踝复杂性骨折,需要近一年才能痊愈。住院一星期后,柚希拄着拐杖出院,纱雪的生活也从这一天起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虽然柚希的双手都拿来撑拐杖,但要背个包包还不成问题。
  巴士站离柚希家很近,而且下车地点就在学校前方,所以搭巴士通学其实没有多大的不便。但是对纱雪而言,帮助柚希是天经地义的事。每天,她帮柚希拿书包,配合他的步调一起上学;放学后,又理所当然地来到柚希的班级,拿着他的书包一起回家。这些日子里,纱雪有多么幸福、多么充实,大概没人知道吧?和柚希在近得可以听见呼吸声的距离并肩行走——这是纱雪梦寐以求的位置。
  秋天过了,冷飕飕的冬天来临。
  考试期间,在巴士站等车时,纱雪摊开教科书,和双手撑着拐杖、腾不出手的柚希一起用功。看在旁人眼里,他们就像一对情侣。这样的日子充实了纱雪的心灵。
  纱雪首次尝试棒针编织,制造了好几个失败作,最后终于织出一条品质令她满意的围巾。
  「这是星乃叶送给你的礼物。」
  说着,纱雪将围巾披在柚希像是感到很冷的脖子上。这种连呼出来的气息都能互相接触的距离,正是情侣之间的距离,这也使得纱雪察觉到自己真正的心愿。
  美藏纱雪想变成舞原星乃叶。
  柚希受伤的三个月间,纱雪确实成为星乃叶。柚希需要她,感谢她;她占据离柚希最近的位置,为了柚希而活。
  思念越来越浓烈,爱越来越深。
  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柚希喜欢星乃叶是事实,但是纱雪对柚希的重要性仅次于星乃叶也是事实。如果能够待在柚希身旁,如果能够永远陪伴柚希,就算排在星乃叶之后也无妨。能够成为重要性仅次于星乃叶的人,已经够幸福了。
  到了六月,柚希开始在影城打工。
  纱雪偷偷去看过几次,在影城打工的女生很多,柚希打起工来不但不见疲态,反而显得相当充实。他在学校打瞌睡的次数变多,但是从事放学后的活动时却是精力旺盛、干劲十足。
  见纱雪再度感到不安,琉生又拟定一个新计划——为了避免柚希转而注意其他女人,他们找人冒充星乃叶打电话给柚希。他们向琉生带来的高中学妹简单地说明事情经过,并让她练习星乃叶的说话方式,进行准备。
  从前星乃叶和柚希交谈,本来就是由星乃叶掌握八成的主导权;就算星乃叶一个劲儿自说自话,也不会显得不自然。

  纱雪坐在沙发上,望着突然接到星乃叶的来电而大为困惑的柚希。
  她听得出来,柚希的声音整整提高一阶。
  柚希深信通话的对象是星乃叶,毫不怀疑。
  话筒传来的声音不是星乃叶,为什么没发现?如果真的喜欢星乃叶,就该发现啊!明明撒谎的人是自己,纱雪没资格责备柚希,即使如此,直到短暂的通话结束的那一瞬间,纱雪都一心期盼着:如果柚希真的爱星乃叶,希望他发现通话对象并不是星乃叶。她希望柚希让她体认到,他非星乃叶不可。然而,纱雪的心愿并未实现,计划完美地落幕。柚希深信那是星乃叶,完全没有起疑。

  接着,过了几个月。
  宛若要惩罚持续说谎的纱雪一般,最坏的消息从天而降。


  13

  事情发生在高中二年级那年的寒假。
  『我有重要的事要对你说,希望你找时间来探望星乃叶。』
  年底,纱雪收到星乃叶的父亲慧斗的来信,于是刚过完年便前往星乃叶家。
  星乃叶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治疗方式改为在家疗养。现在的星乃叶是靠着居家照护和慧斗的照顾过活。
  纱雪常去探望星乃叶,所以慧斗给她一把备份钥匙。上次纱雪来访是十一月的假日,这次是睽违两个月见到星乃叶。
  一月的新潟市冷得惊人,出了车站一看,四周尽是皓皓白雪。

  星乃叶的家离慧斗工作的「樱冢综合医院」只有三分钟路程,医院旁有座名叫大天鹅的气派体育馆。坐在奔驰于下雪城市中的巴士窗边,纱雪想起三人一起来这座体育馆时的事。不知道大家齐众一堂的日子还会再来吗?
  这几个月,星乃叶常感染肺炎,听说这个礼拜才刚出院。没有意识的星乃叶是这么拼命地活着,却一再遭遇不幸。命运究竟要折磨星乃叶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每当感染肺炎,星乃叶便得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睽违已久的星乃叶比以前更加消瘦;而在连日阴晦的新潟天候影响下,她的肌肤呈现不健康的白色。
  双颊凹陷、脸变得有点长的星乃叶,已经没有过去的稚气,但长长的睫毛和线条优美的鼻梁依然一如往昔。纱雪至今仍然认为星乃叶是这个世上最美丽的人。
  即使近似憧憬的稚气消失,即使那双眼眸已经不知世事多年,星乃叶的美丽依然没有褪色。
  星乃叶沉睡的床边竖立着挂有营养剂和抽痰机的点滴架,灰尘和生锈的铁管让人不得不体认到日子已经过了多久。
  在星乃叶身边待了半天后,纱雪和傍晚结束工作回家的慧斗再次见面。
  慧斗先感谢纱雪大老远来探望星乃叶,接着一脸凝重地沉默下来。
  他说的要事是什么?既然星乃叶的状态没有改善,应该不会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是纱雪完全想不出来会是什么事。
  终于下定决心的慧斗说出的话,糟得远远超乎纱雪所预料。
  「我想停止星乃叶的维生治疗。」
  一股难以形容的冲击袭向纱雪。
  面无表情的慧斗凝视着窗外。
  一早便开始下的雪渐渐化为鹅毛大雪。
  「今天回程的新干线或许不会开了。」
  这根本不重要。
  「停止植物人的维生治疗是违法的。」
  四年前星乃叶发生惨剧以后,纱雪读了十本关于昏睡状态的书籍。她靠着印象中的知识说出这句话,窥探慧斗的脸色。
  「我想停止施打营养剂。」
  纱雪不敢相信她听到的话语。如果真有命运之神,而祂拿着镰刀,那么镰刀现在铁定正架在星乃叶的脖子上。
  「你是星乃叶的爸爸,却要杀死星乃叶?」
  慧斗的眼神充满苦涩,无力地将视线从纱雪身上移开。
  「我累了。」
  他有气无力地喃喃说道。
  累了?这个男人真的这么说?
  「我好痛苦,必须相信根本不可能醒来的女儿或许会醒来;从早工作到晚,债务却越来越多。我就像身在蚁穴一样,永远没有得救的一天。」
  可是,星乃叶还活着。她相信总有一天奇迹会发生,躺在床上靠着营养剂维生,与肺炎奋战,活到了现在啊!
  「我不想继续过这种生活。」
  不过,星乃叶会死。
  这次她真的会死。
  一行热泪滑落,将寒冷正月的一切化为假象。
  「……我不要。」
  纱雪终于说出这句话。
  她从包包中拿出钱包,将回程的交通费用三万圆放在桌上。
  「如果是钱的问题,我会去工作。我愿意做任何事来赚钱,请你别放弃星乃叶。」
  每说一句话,泪水便夺眶而出。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死党。」
  纱雪颤抖着嘴唇,继续说道:
  「求求你,我愿意做任何事,请别杀掉星乃叶。」
  此时慧斗露出的表情,纱雪不知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不是困惑,也不是迟疑。慧斗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又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只能持续凝视着纱雪。

  两人大约沉默了一小时。
  接着……
  「对不起……不过,我已经决定了。」
  慧斗细若蚊声地喃喃说道。
  「这个月我就会停止施打营养剂。帮我跟你爸妈说一声,如果他们想见星乃叶最后一面,请在这个月过来……」
  此时,纱雪确实听见世界崩塌的声音。

  如果自己能够代替星乃叶死亡,该有多么幸福?
  纱雪抱着膝盖坐在新干线候车室的长椅上,冷得发抖,怀着畏惧之心诅咒命运。
  如果命运不能反抗,她宁愿不要来到人世。
  如果星乃叶和柚希无法幸福,这样的人生毫无意义。


  14

  回到家的隔天,纱雪约琉生到家庭餐厅见面,将所有情感一股脑儿宣泄出来,并要求琉生帮忙打消慧斗停止施打营养剂的念头。如果无法说服慧斗,最后的手段就是检举他。
  琉生并未反驳,只是静静聆听。听完纱雪的一番话后,他温柔地说道:
  「我觉得我们也该体谅一下舞原叔叔的心情。」
  纱雪无法相信琉生竟然会说这种话。一直以来,琉生都会帮她实现心愿,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见琉生的脸上毫无迷惘之色,纱雪放弃说服他,打算起身离去,但琉生用力抓住她的手臂。
  「你为什么对星乃叶这么尽心尽力?」
  「没有理由。」
  没错,帮助星乃叶不需要理由。
  「我很喜欢你的死心眼。」
  「很抱歉,我对你没感觉。把手放开。既然你不肯帮我,我跟你无话可说。」
  然而,即使纱雪试图甩开琉生的手,琉生仍未放手。
  「你有想过舞原叔叔的心情吗?」
  纱雪瞪着琉生。
  「我不需要想。」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向来只为星乃叶和柚希着想,我知道你不重视星乃叶和柚希以外的人,也知道你现在多么痛苦、多么不安。」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
  「这是为了你。星乃叶变成那样之后,打从你决定当她替身的那一天起,你就抹煞了自己。可是,你是美藏纱雪吧?你不必一直当星乃叶的替身。就算你为了自己的幸福着想,也没人会责怪你。这四年,支持柚希的是谁?不是星乃叶,是你吧?为什么你不能得到柚希的爱?为什么你要压抑自己的感情?你也喜欢柚希吧?从小就喜欢柚希吧?」
  纱雪面无表情地聆听琉生说话。
  「我也不希望星乃叶死,但是现在的星乃叶一面等待死期来临,一面因为肺炎而反复出入院,只是在受苦而已。如果星乃叶和舞原叔叔能够解脱,你也能脱离星乃叶的束缚,我觉得这是好事一件。」
  「……说完了没?」
  纱雪瞥了用怜悯眼神凝视着自己的琉生一眼。
  「如果说完,我要走了。」
  纱雪甩开琉生的手,拿起帐单起身离去。
  琉生不懂,他根本不明白。
  为自己的幸福着想?实现柚希和星乃叶的幸福,就是纱雪期盼的幸福。除了他们俩获得幸福的未来,纱雪什么也不要。
  离开家庭餐厅后,纱雪前往提款机,将自己户头里的钱全数提领出来。她捂着不断发疼的胃,毫不迟疑地前往车站。


  15

  现在只有她们俩独处。
  只有从外射入的暮光,照亮这未开灯的房间。
  纱雪和星乃叶手牵着手,分享彼此的体温。
  星乃叶的肌肤白得教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被雪染色了。纱雪拨开她眼皮上的浏海,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规律的呼吸告诉纱雪,星乃叶确实还活着,但要以此当作希望的根据,却又太过渺茫。
  如同雕刻一般毫无变化的表情,让人联想到星乃叶乌云密布的未来。
  纱雪用双手握紧星乃叶瘦弱的手,抵住自己的额头。星乃叶冰冷的指尖夺走纱雪额头上的热度。如果能用自己的命交换星乃叶的命,该有多么幸福?
  「……星乃叶。」
  纱雪呼唤她的名字。
  「快醒来,星乃叶。」
  纱雪将强烈的心愿化为言语,呼唤着星乃叶。
  未能传递的言语随着白色的吐息消失,纱雪好恨自己的无力,恨不得抓起星乃叶的纤细手指勒住自己的脖子。

  有人拍了拍纱雪的肩膀。
  纱雪猛然抬起头来,房里的灯光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纱雪的双手依然牢牢握着星乃叶的手。她在不知不觉间趴在床上睡着了。
  纱雪拼命振作朦胧的脑袋瓜,转过头去。
  站在那儿的是母亲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母亲身后是父亲友树和琉生。
  「嶌本把事情跟我说了。」
  遥摸了摸纱雪的额头。
  「都变红了。你用这种姿势睡觉,一定浑身酸痛吧。」
  纱雪拨开母亲的手站起来。
  「你们是来阻止我的?」
  「我们是来看星乃叶的。」
  为了道别?纱雪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我不会让你们杀了星乃叶。」
  纱雪瞪着凝视自己的三人。
  「小纱……」
  「我绝不会让你们杀了星乃叶!」
  纱雪大叫,哀号般的叫声震得窗户喀吱作响。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相框,把角对着母亲。
  「如果你要杀星乃叶,就算你是我妈,我也不会原谅你!我一定会保护星乃叶!」
  「小纱……」
  「星乃叶还活着!她还活得好好的!」
  遥的双眼满是泪水,她紧紧抱住纱雪。
  「小纱……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你干嘛道歉!没有错道什么歉!我最讨厌你这一点!讨厌你的正确!你不用正确,只要站在我这边就好!和我一起保护星乃叶!」
  纱雪哭叫着,遥也一面哭泣,一面紧紧抱着纱雪。
  「对不起……小纱……星乃叶……对不起……」
  「我叫你不要道歉!」
  被紧紧抱住的纱雪,用使不上力的拳头敲打遥的背部。
  「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柚希喜欢的一直是星乃叶,不是我!我代替她死掉就好了!星乃叶不能死!」

  男人们都杵在原地。
  只有纱雪和遥两人的抽泣声响彻室内。
  即使再怎么大叫、再怎么哀叹,未来也不会改变;即使自己再怎么抵抗,星乃叶的维生治疗都将在这个月停止,这一点纱雪很清楚。
  这是无谓的抵抗。连她唯一期盼的未来都无法实现。
  自己就是这种如蝼蚁般渺小的人类。
  「……美藏。」
  琉生呼唤她的名字。
  纱雪用哭得又红又肿的双眼看着琉生,只见他指着床铺。
  「动了。」
  纱雪想着这句话的主词是什么。她还来不及导出结论——
  「星乃叶的手指动了。」
  纱雪连忙转向床铺。
  刚才纱雪紧握的星乃叶左手食指的确上下晃动着,宛若在抚摸床单一般。
  「星乃叶!」
  惨叫般的话语从喉咙冲出来,纱雪双手抱着星乃叶的手指并紧紧握住。当她用额头抵着星乃叶的手祈祷之时——
  「唔……唔唔……」
  星乃叶的呻吟声传入耳中。
  纱雪猛然抬起头来望着星乃叶,只见她的脸宛若生起床气的幼儿一般微微扭曲,接着,她的眼皮缓缓地睁开。


  16

  陷入昏睡状态以后,过了四年又四个月。
  纱雪为了保护死党而怒吼的那一晚,舞原星乃叶醒来了。
  星乃叶的后遗症究竟算轻微或该哀叹,纱雪不明白,不过,有一件事是无庸置疑的,就是恢复意识的星乃叶已和从前不一样。
  起先,每个人都以为星乃叶是丧失记忆,但是星乃叶不但不认得自己,也不会说话。她有时低喃,有时嚎啕大哭,可见得不是发不出声音,但她就是无法和人交谈。
  做过脑部核磁共振检查后,依然无法解释星乃叶的症状,也未能找出治疗她的方法。
  或许用「行为退化」这个字眼来形容最为贴切吧。星乃叶忘了一切,也忘了言语该怎么说,一举一动活脱是个巨大的幼儿。
  人类的脑子会发生什么状况很难说,别放弃希望——护理师如此安慰他们。
  「我想,星乃叶小姐应该永远无法恢复为从前的她。」
  星乃叶醒来几个月后,主治医师根据她的复原状况如此断定。星乃叶虽然捡回一条命,却付出过去的自己做为代价。

  星乃叶能够醒来,纯属侥幸。然而,慧斗不能丢下与幼儿无异的星乃叶外出工作,所以他只好换工作。
  在医院的介绍之下,他在东京找了份能在家做的工作,父女俩一起移居东京。
  和星乃叶之间的物理距离缩短后,每到假日,纱雪都会去探望星乃叶。刚醒来时,星乃叶连纱雪和慧斗都不认得:但渐渐地,她变得能够辨认他们,每次看到纱雪都会露出笑容。
  星乃叶醒来半年后,她已经能够扶着东西站立,并天真无邪地对各种事物展露好奇心。她的精神面也开始一点一点地成长。
  每次去探望星乃叶,纱雪都会温柔地抱住她。虽然星乃叶比纱雪高大,但纱雪常常一回过神来,便发现星乃叶在自己的怀中睡着了。

  纱雪仍旧对柚希撒谎。
  星乃叶醒了,事态却迎向意外的结局。星乃叶并没有回到为了她而持续上演的谎言舞台上。
  抱着对柚希的罪恶感而持续犯的罪,全都是徒劳无功吗?这个问题的答案,纱雪不知道。星乃叶醒了,而她的症状也有了结论,或许继续撒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或许纱雪现在该立刻向柚希赔罪,伸出左右脸颊让他掌嘴。然而,纱雪仍然感到迷惘。
  星乃叶的精神状态虽然回到幼儿期,但是这几个月以来,她的确有所成长。就像幼儿逐渐习得在人群中生活所需的社会性一般,星乃叶也缓慢但确实地成长。
  「星乃叶小姐的成长大概和幼儿一样。不过,她能够恢复正常到什么程度,还是未知数。」
  主治医师的这句话可说是一针见血。
  星乃叶的身体不过半年就痊愈,却直到出院几个月后才能走路。她还不太会说话,不过已经能够靠着哭笑表达自己的意志。
  『纱雪,我希望我在柚希面前,能够永远保持美丽,也希望他永远都觉得我很可爱。』
  国一那年的夏天,在别离的夜晚收下的那封信中,星乃叶这么写着。星乃叶会希望柚希看见这样的自己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连厕所都无法一个人上——这样的现状,星乃叶绝不会希望让她最爱的柚希看见。主治医师说,星乃叶能够恢复正常到什么程度仍是未知数,不过现在星乃叶确实在成长,所以纱雪希望再多等一阵子。
  等星乃叶恢复到看见柚希时能分辨出他是男生的地步,再让他们见面吧。

  纱雪和琉生送了些衣服和小饰品给星乃叶,在附近的公园或比较漂亮的地方拍照,并把照片附在信中寄给柚希。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纱雪在公园的花圃里发现满天星,她告诉琉生这是星乃叶最喜欢的花,琉生则告诉她这种花的英文名称。
  「Baby's breath」。
  这是个令人赞叹的美丽名字,但是星乃叶喜欢满天星的事实,却像是在暗示这种未来一般,教纱雪忍不住感伤。

  星乃叶现在过得很好。
  不可以忘记她喔!

  当柚希开心展示星乃叶以满天星为背景微笑的照片,纱雪只能拼命忍住快夺眶而出的泪水。
  在柚希手中微笑的星乃叶非常美丽。
  纱雪留长发、买粉红色手机、使用红色发饰,都是在模仿星乃叶。
  她最喜欢的星乃叶现在已经会笑了。
  她所向往的两人未来,也逐渐接近了。

  升上高中三年级,柚希打算报考神奈川的私立大学。
  和升高中时一样,纱雪也想报考同一所大学。她只要故意在国、公立大学的复试中落榜即可。先以图个保险为由,和柚希报考同一所大学,之后再装作只考上这所大学——纱雪是这么盘算的,事态却比报考高中时复杂许多。
  辞去打工、开始认真准备考试的柚希成绩有了惊人的进步。
  既然柚希可能考上国立大学,纱雪就不能故意落榜;而她一旦考上国立大学,就不能弃国立大学不读,选读等级较低的私立大学。私立大学对家里的经济负担较重,她找不到足以说服父母的理由。
  纱雪下了个苦涩的决断:通过前期考试,进入国立大学就读。而在那之后,柚希通过后期考试,考上同一所大学。大家都说这是奇迹,纱雪却觉得是命中注定。
  过去,他们之所以走同一条路,全都是纱雪的选择造成的。高中、艺术选修科目、文理组、理科和社科选修科目,纱雪全都是以和柚希同班为目的而选择的。
  不过,这次不一样。
  纱雪先做出选择,柚希才随后跟进。这不是巧合或奇迹。虽然纱雪不相信命运,但她认为,他们三人是被某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强烈地拉在一块。

  两家讨论住宿事宜时,纱雪拒绝和柚希同住,让双方家长都大吃一惊。但是对纱雪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没人能够保证柚希会接受现在的星乃叶,但柚希的女友毕竟是星乃叶。搁下星乃叶和柚希一起生活——这种背叛的行为纱雪当然做不出来。
  待在柚希身旁的心愿,至少还可以实现四年。
  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

  新家的生活展开了。
  通识科目都集中在上午上课,所以他们大多一起上学。
  大学没有座位表,只要是上同一堂课,纱雪总是坐在柚希身旁。在习惯新生活之前,柚希没有打工的计划,所以晚餐也都是两个人一起吃。两人独处的夜晚总是安安静静。
  纱雪不认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也无意把自己长年撒的谎正当化,但是,她并不感到后悔。
  能为星乃叶和柚希做的事,她全做了。或许她走的路并不是最好的,但应该也不是最坏的。

  到了六月,柚希突然说要去美国找星乃叶。
  纱雪并不惊讶,也不困惑,因为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上大学以后,这一天必然会来临。
  长年撒的谎就在这里终结吧。虽然星乃叶现在只能说只字片语,但是她已经渐渐学会说话,是时候了。

  然而……
  铺设在星乃叶面前的命运轨道又多出一道障碍。
  就在纱雪决定向柚希坦白之后,琉生告诉她一个残酷的事实。

  舞原慧斗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
  那一年的夏天,星乃叶即将失去最后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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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星星的家人


  1

  打开门一看,睡在眼前的正是舞原星乃叶本人。
  长年以来一直深爱的宝贝情人。
  这几年来只能在照片或梦中才能见到的她,现在就躺在床上。
  一头长发剪到及肩的长度,记忆中带着稚气的轮廓变得有点尖锐,不过,高挺的鼻梁、细长的眼睛——星乃叶的美丽仍然一如往昔。
  即使年近二十岁,面容已然成熟,她那张睡得又香又甜的睡脸还是很适合用「可爱」这个字眼来形容。
  「星乃叶。」
  在琉生温柔的呼唤之下,睡在床上的星乃叶开始扭动身体。她迷迷糊糊地抓住床单,皱褶从她的指尖扩散开来。
  「唔……唔唔~」
  星乃叶宛如刚睡醒的婴儿一般发出声音,微微地睁开眼睛。她眯着眼眨了几下,并未望向任何人。
  「哈~」
  「星乃叶?」
  我略带迟疑地呼唤她,她似乎对我的声音产生反应,双眼总算完全睁开。然而,她明明看见我,却宛若望着路边的小石子一般。她缓缓地坐起上半身,用手胡乱拨了拨乱翘的乌黑头发,天真无邪地伸长双手,再度往床铺倒下。
  为什么不看着我?
  「……星乃叶?」
  为什么要装出睡迷糊的样子?

  琉生走向星乃叶,摸了摸她的头,她立刻笑逐颜开。
  「怎么回事……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声音在发抖。
  被摸着头的星乃叶开心地闭起眼睛。
  「琉生,星乃叶她……」
  星乃叶笑着凝视半空中,她身旁的床头柜上有好几个相框,放的全都是我的照片——星乃叶一写信跟我要,我就寄给她的照片。这些照片现在并列在我的眼前。
  「怎么回事……」
  人类似乎只要一混乱,膝盖就使不上力。
  我双膝跪地,额头抵着地板。
  冰冷的地板冷却了被恐惧掳获的思绪,我一头雾水地抱住脑袋。

  「琉生!」
  惨叫般的叫声传来,我抬起头来,看见纱雪站在房门口。
  纱雪瞥了跌坐在地板上的我一眼,走向琉生,用可怕又扭曲的脸孔瞪着他。
  「纱雪,这是怎么回事?星乃叶怎么了?」
  纱雪皱着眉头,没有开口。
  「欸,我们不是要去美国吗?为什么星乃叶人在日本?是出了什么意外吗?为什么……」
  「星乃叶并没有搬到美国,一切都是假的。」
  琉生无力地回答。
  「假的?星乃叶在美国啊!六月的时候,她还跟我说她要上美国的大学。」
  「我说了,那是假的。全都是编出来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知道星乃叶现在人在这里,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变得有点莫名其妙,可是,我们之前一直有联络啊!」
  琉生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向纱雪。
  「美藏,够了吧?你也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现在舞原叔叔变成那样,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柚希才行。美藏,你必须说出一切。」
  纱雪的脸上没有愤怒或悲伤,只是凝视着星乃叶。

  「……星乃叶已经不是星乃叶了。」
  纱雪终于开口,细若蚊声地说道。
  「刚才琉生说是假的,是什么意思?」
  「星乃叶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
  「六年?她变成这样不是最近的事吗?不然是怎么回事?那些信和电子邮件呢?电话呢?那些是什么!」
  「别大叫。」
  「纱雪!」
  「我叫你别大叫!」
  打从出生以来,我头一次听见纱雪的怒吼声,这才发现自己是个后知后觉的小丑。
  活像反转过后般的模糊世界中,只有星乃叶天真无邪的笑声回荡着。星乃叶完全不关心我们的对话,不停摸着怀中的小熊布偶。
  「……我想变成星乃叶。」
  「什么意思?」
  我询问面无表情地凝视星乃叶的纱雪。
  纱雪没有回答,视线也没有移动。
  「欸,全都是编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听说明,我想听纱雪亲口说明眼前的光景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不是纱雪亲口告诉我,我可能无法置信。
  纱雪握着星乃叶的手。
  「你终于见到柚希了。」
  她带着硬挤出来的笑容,喃喃说道。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星乃叶听见纱雪的话,嗤嗤地笑起来。六年不见,她已经十九岁,却像个小孩一样。她笑得天真无邪,眼神像不知世事的幼儿。
  「换个地方吧,说来话长。」
  琉生喃喃说道。在他的催促之下,我踩着无力的脚步离开那个白色房间,但等了许久,纱雪仍未走出来。

  琉生带我到最上层的观景室。
  玻璃窗的彼端,纯白色的床单随风翻飞。
  接着……
  我宛如一个聆听鬼故事的小孩,听琉生诉说那段长得夸张的故事。明明是盛夏,我的身体却一直发冷,我必须一面克制颤抖,一面听他说话。
  星乃叶昏睡了四年多,只有纱雪深信她总有一天会醒来;纱雪就像是为了表明自己有多么确信一般,一直在书信或电邮中假扮我的女友,以便星乃叶醒来后随时能回到我身边。纱雪虽然喜欢我,却为了星乃叶压抑自我过活。
  这六年来,我只是个小丑?我从来没怀疑过星乃叶的信。这么一提,从纱雪坚持不借笔记给我这件事来看,也是有迹可循。我曾怀疑过搬到美国的星乃叶为何收得到礼物,但是我作梦也没想到纱雪居然会骗我,更不敢相信纱雪喜欢我。

  说完一切之后,琉生便离去。
  琉生离去后,我待在原地,仰望天空片刻。虽然我无法消化自己的情感,但就算理不出头绪,我还是需要时间一个人静一静。
  不知过了多久,我决定好好面对星乃叶,离开观景室。
  我搭着电梯,来到三楼。在视野开阔的走道上,我远远地望见有道人影在窗户射入的盛夏强光照耀下,宛若水蒸气一般摇曳着。
  站在星乃叶房门前的是纱雪,我绝不可能认错。
  纱雪发现我回来了,对我投以瞪视般的视线。
  「干嘛?你杵在那里做什么?」
  过度的焦躁使得我的头开始发疼。
  「你一直在偷看我的信吧?要笑就笑!玩弄别人的感情,一定很有趣吧!」
  「一点也不有趣。」
  「你那么认真回答干嘛?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大叫。
  「把我当猴子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觉得我如果知道星乃叶陷入昏睡状态、不知几时才会醒来,就会轻易抛弃她,对吧?少瞧不起人了。你们做的事太恶劣,你们真是烂透了!」
  纱雪一直默不吭声,更让我觉得气愤,心底深处的话语不禁脱口而出。
  「你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听到这句话,纱雪总算有反应。一瞬间,她的嘴角奇妙地动一下,接着用怜悯的眼神看我。
  「你总算发现了。」
  她喃喃说道,似乎松一口气。
  「你豁出去了是吧?」
  纱雪和脸部抽搐的我正好相反,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她的笑容就像终于从无止尽的劳动解脱的奴隶,是种如释重负的微笑。
  「谢谢你发现。」
  是吗?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有点不可思议,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从一出生就不正常。
  「很抱歉,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能够理解你。」
  我瞥了她一眼,留下这句话后,推开星乃叶的房门。
  我再度踏入白色房间,在关上门之前,又看了纱雪一眼。
  在强烈日光的照耀下,她依然杵在走廊上,垂着头的人影在盛夏的蒸腾热气中摇曳着。

  看见回到房里的我,星乃叶诧异地歪着头。从遮住半边脸的乌黑头发中露出的,是将六年来的一切化为虚假的天真眼神,紧紧揪住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星乃叶随即对我失去兴趣,无论我如何呼唤,即使我牵起她的手,她都不当一回事。
  她倒抱着我高中时寄给她的礼物——小熊布偶,一下子拉扯双脚,一下子胡乱上下转动。连玩耍方法都忘了的她,一举一动都教我心痛。
  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没反应。
  我好不容易来到星乃叶身边,星乃叶却已经忘记我们的恋情。
  我朝床边伸手,想拿起我的照片来看,却突然被人一把抢走。星乃叶宛若心爱的玩具快被抢走而勃然大怒的小孩一般,将相框抱在怀里,对我投以憎恶的视线。
  就连这种充满厌恶的眼神,我都忍不住觉得美丽。恋爱真是残酷。
  「那是我耶。」
  悲叹的话语并未成功传达,星乃叶听不懂我说的话。
  我死了心,离开摆放相框的床头柜,星乃叶这才放下心,把相框放回原位。
  「那是你的宝贝吗?」
  没有反应。星乃叶再度沉迷于手中的布偶,根本不听我说话。我们离得这么近,但她再也听不进我的话语吗?她再也不会想起我吗?
  我可是一直想着你。我一直相信有一天能够重逢,把幼时的约定藏在心中过活,为什么你这么轻易地忘掉我?
  「……欸,星乃叶。」
  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我们的约定几乎都是你订的,你怎么能够说忘就忘?
  星乃叶把布偶倒过来,一前一后地用力扯动它的双脚。
  「你那么用力扯,小心把它扯坏了。」
  干嘛一直扯它的腿啊?
  「你很喜欢它吧?」
  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没听进去。我觉得累了,在折叠椅上坐下来。
  我凝视着不厌其烦地拉扯布偶双腿的星乃叶。
  我已经提醒过你,到时把布偶的腿扯坏了再来哭,我可不管。
  然而,正当我对自己的自暴自弃感到厌恶之时,我发现了。
  「你该不会……」

  那应该是国一那年梅雨季节的事。
  我们社团和附近的国中进行一年级生对抗赛,星乃叶和纱雪一起来河堤旁的球场替我加油。
  『我很喜欢你踢球时的姿势,那叫足外侧踢法吗?就是右脚像这样往外跳起来踢出去的姿势,看起来很帅。』
  遗忘已久的星乃叶其话语重新浮现于脑海中。

  你该不会是在用那只熊射门吧?
  欸,我没说错吧?
  你并没有忘了我吧?

  突然,床边的月历映入眼帘,胸中的某个约定重新浮现。
  我轻轻把手放在星乃叶头上,她开心地闭上眼睛,撒娇般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像是回应她一般,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等着我,我会想办法的。」
  没错。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只有我才能做到。
  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只有我才能履行的约定。
  我用手机确认过后,便冲出房间。


   2

  过多的人潮与热气令我晕眩。
  抵达满是橘色球迷的新潟球场时,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一般而言,J联盟的夏季比赛都是在晚间举办,这阵子的新潟战全是七点开赛。
  六年前,我也曾为了新潟天鹅的球迷之多而惊讶。如今这支球队已经稳坐甲级联盟,球迷更是如排山倒海而来,过去记忆中的人数根本无法相比。我拨开水泄不通的人潮,靠着些微的记忆寻找目标。
  正门前的广场上摊贩林立,而且队伍排得最长的摊位依然和那一天一样。那正是我在寻找的目标。
  我确认皮夹,里头已经连半张钞票也没有。我急忙跳上新干线和计程车、去量贩店一把抓起保冷箱便冲去结帐、在箱中能塞多少就塞多少冰块,全都是为了得到眼前队伍彼端的那样东西而做的准备。
  拜托,一定要赶上。算我求你,别抹煞我的苦心。这是我发誓一定要履行的重要约定,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件事。我能做的,只有帮星乃叶实现她未能实现的梦想……
  此时,球场中欢声雷动。
  选手开始热身了吗?还是在举行什么比赛前的仪式?我抬起头来,凝视着将周遭人潮全数吸入的体育馆。
  我想起来了。没错,这里是梦想剧场。大天鹅里住着魔物——这是连我这个甲府球迷都知道的有名传说。在这个体育馆中,曾经数度上演奇迹般的比赛。
  可是,或许……
  被人潮吞没,触及几乎泛滥的狂热,我才发现。
  数度制造奇迹的并不是这座体育馆,也不是选手或教练的调度安排,而是众多球迷齐聚一堂、同心祈愿的结晶。强烈的情感与坚定的信心,在这里制造出奇迹。
  如果期盼奇迹发生也是种祈祷,我是不是该像深信星乃叶会醒来的纱雪一样,相信星乃叶必定会复原?
  无论医生说得再怎么斩钉截铁,无论世人再怎么嘲笑我,都不能从身为男友的我身上夺走相信星乃叶到最后一刻的权利。

  买到昔日与星乃叶约定的那样东西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保冷箱,离开梦想体育馆。
  我去超商提款,冲上回程的新干线,在早上与琉生相约见面的车站坐上计程车。我把保冷箱抱在膝盖上,一面体验母鸟孵蛋的感觉,一面前往「日落特别照护设施」。
  来到设施玄关抬头一看,因雾气而摇曳的星空若隐若现地拓展于眼前。我怀着相信星乃叶的心,走向病房。

  我打开门。
  纱雪抱着膝盖蹲在尚未熄灯的房间角落,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一动也不动。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并呼唤她,她猛然抬起头来。
  或许是因为我在这种时间回来,又或许是因为刚才吵了一架而觉得尴尬,纱雪用害怕的视线看着我。
  「你是那种一心烦意乱就什么也顾不了的类型吧?哪有人在这种地方睡觉?」
  「我才不……」
  纱雪僵着脸,本来想反驳,但说到一半又把话吞回去。她在想什么我依然不知道,但我利用这段空白时间,将视线转向星乃叶。星乃叶坐在床上,拆着红色毛线球玩耍。
  「星乃叶没有不能吃的东西吧?」
  纱雪一头雾水地看着保冷箱,含糊地点了点头。
  「是吗?那就好。」
  我把保冷箱放在纱雪面前,打开盖子。箱子里,被冰块包围的「意式双球冰淇淋」有点崩塌,但仍保有原来的形状。
  「柚希,这是……」
  「星乃叶,你肚子饿不饿?」
  也不知道星乃叶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她轻轻地歪了歪头,对我投以诧异的视线。被红色毛线缠住的双手在胸前无所事事地摇晃着,宛如戴着手铐一样。
  「真可爱的囚犯。」
  我拿着冰过的卷筒,走向她的床边。一见到递上眼前的意式双球冰淇淋,星乃叶的表情整个亮起来。
  「你还记得吗?如果我们没有一起吃这个,我就会被处以死刑。」
  星乃叶笑容满面地朝我递出去的汤匙张开嘴,我轻轻地、温柔地将冰淇淋送进她口中。
  冰淇淋的冰冷和融化于口中的甜美融雪感,让星乃叶露出发痒的表情。
  「嗯~」
  星乃叶用甜美的声音一脸幸福地叫着。
  「好吃吗?」
  她没回答我,被毛线缠住的双手伸向我手上的意式冰淇淋。
  「你看,毛线就像命运一样缠在一块了。」
  「唔?」
  星乃叶没听我的忠告,整个人倚向我身上。
  「喂,别急嘛,我会喂你的。」
  我自己吃一口以后,又喂星乃叶吃一口。

  后方传来抽噎声。
  不过,我没有回头。
  「太好了……」
  从后方传入耳中的是纱雪细若蚊声的声音。
  「星乃叶……太好了……」
  那是几乎融化在夏日热气中的微小声音,是被温柔、体贴及爱等普世价值包围的轻喃声。

  只要能够看见心爱的星乃叶露出笑容,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
  我们就是这样活下去的。


   3

  星乃叶喜欢不合时节的雨。我们还是小孩时,曾在盛夏的约会中遇上骤雨。当时,星乃叶丢开塑胶伞,仰望天空。
  光线反射肩膀弹开的雨滴,星乃叶甩动潮湿的头发,看来十分美丽。当时年幼的我不禁暗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恋爱吧。

  至今仍然一样美丽的她睡着了,我和纱雪离开那个白色房间。
  我们默默无语地搭上最后一班电车,回到独居的套房中。
  抵达公寓后,我连再见也没说,正要把钥匙插入门锁时,背后传来纱雪紧绷的声音。
  「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没有回答,开了锁便打开门。
  「等等!」
  纱雪攀住我的手臂。
  「没什么原不原谅的。你有话对我说,我会听,但是先让我冲个澡。我的衬衫都是汗水,很不舒服。」
  我说道,并未正眼看她。
  纱雪的手放松力气,我轻轻地拉开她的手走进屋里。静静地关上门后,我竖起耳仔细倾听,不久,传来隔壁家门打开的声音。
  我叹了口又深又长的气,连自己也不知道理由为何。

  我浑身无力,任凭莲蓬头的水流冲打我,连头发也没吹干便倒向沙发,就这么打起盹来。此时,我突然被门铃声吵醒。
  纱雪似乎也洗过澡,微湿的黑发传来樱花的香甜气味。
  刚开始独居生活的四月,有回我们一起去折扣店买东西,纱雪总是拿起最便宜的就往购物车里丢,我看不下去,便强迫她买我用的那一牌。自此以来,纱雪便一直使用同一牌的洗发精和润发乳。
  我倒了杯冰麦茶,连着杯垫一起递给她。
  「……谢谢。」
  「你想跟我说什么?藉口?」
  纱雪摇头。
  「舞原……叔叔活不久了。」
  刚听见这句话,我一时之间听不懂她在说谁。舞原?干嘛这样称呼星乃叶(注6:此处纱雪用的是没有男女之分的敬称「舞原さん」。)?我如此暗想,但随即意会过来。
  「星乃叶的爸爸已经是癌症末期。两年前,他验出了胰脏癌,虽然当时手术成功,但后来又发现癌细胞转移……」
  我想起舞原慧斗叔叔。他和星乃叶很像,是个五官端正又有气质的男人,但他总是因为工作而疲累不堪,瘦得让人担心。
  那个人——那个有点懦弱,却很温柔的人得了癌症?
  「星乃叶入院的设施隔壁不是有间医院吗?舞原叔叔就是在那里接受癌症的末期治疗。可是,听说这个月是关键期……」
  只剩下不到半个月。
  「星乃叶呢……」
  「我妈说想收养她,但是舞原叔叔不答应,他说不能把只会造成负担的女儿托付给别人,想要把星乃叶送去儿福中心。」
  什么跟什么?星乃叶的世界究竟要毁坏到什么地步?
  无论是星乃叶的状况或自己的感情,我都理不出头绪。
  我所掌握的,只有事后得知的几个片面资讯。
  面对默默陷入沉思的我,纱雪递出一个装了钱的信封。
  「这是机票钱。对不起一直欺骗你。你不必原谅我,但我希望你好好考虑星乃叶的事。」
  说完这句话,纱雪便站起来,拿着喝到一半的麦茶走向厨房。洗杯子的声音响起,接着传来玄关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纱雪。」
  虽然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见,我还是呼唤她的名字。
  开门声迟迟未响起,片刻沉默过后——
  「……什么事?」
  传来她小小的回应声。
  我拿着她给我的信封,走向玄关。
  纱雪真的打算去美国吗?我不知道。不过,她拜托父亲代订机票是事实。
  我想,纱雪交给我的信封里,一定也包含赔罪之意,不过,我已经没有责怪纱雪的意思。我该如何表达胸中这股复杂的情感?
  「我想,这阵子就用这笔钱吃些丰盛一点的晚餐吧。」
  我说道,纱雪微微睁大眼睛。
  「明天也是吗?」
  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缓缓地点头。我知道,纱雪鲜少变化的表情中浮现的紧张感略微缓和了。

  纱雪一直对我撒谎,蓄意欺骗我,还谎上加谎。不过,她撒的谎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保护唯一的死党星乃叶。她只为星乃叶一个人撒谎。
  纱雪有罪,不过,没发现她撒谎的我也有罪。
  我想,现在我感到受伤,就等于伤害纱雪;而放任自己处于自暴自弃的情绪中,这个世界也不会好转。
  在生气之前、在责备纱雪之前,我想先了解纱雪不惜伤人伤己也要继续撒谎的理由。我想理解一直喜欢着我的纱雪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么做,是我对于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她所能给予的最大诚意。


  4

  和星乃叶重逢过了三天,我尽情地烦恼未来、后悔过去,最后得到一个结论。慧斗叔叔已经不久于人世——或许得知这件事,反而坚定了我的决心。
  慧斗叔叔的病房位于癌末患者聚集的大楼,看起来冷冷清清,将一股无以言喻的荒凉感送进我心中。
  每天都在接触生死的地方工作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控制感情?我现在觉得喘不过气,应该不只是因为下定决心的缘故,也有部分是这个充满别离气息的医院具有的独特氛围造成的。
  『五〇二号室 舞原慧斗先生』
  抵达目的病房后,我做了个深呼吸。背上的冷汗应该不只是因为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冒出来的。我已经事先透过护理师告知,今天会在这个时间来探病。
  「打扰了。」
  我走进病房,低头致意。
  这是间四人病房,六年没见的慧斗叔叔对我展露出近似慈爱的微笑,但他已经瘦得令我不忍直视。
  「你听纱雪说了吗?我要她跟你说……」
  要她跟我说,星乃叶死于意外——这是慧斗叔叔的要求。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惊讶得说不出话。」
  慧斗叔叔露出充满歉意的表情,接着又温柔地微笑。
  「你长大了,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
  「没有啦。」
  我是真的这么想,并非谦虚。
  「你来了,我很开心。你见过星乃叶了吧?那孩子或许认不出你,不过,她对你小学时的照片有反应。她一直很宝贝那些照片。我想,就算失去记忆,你的模样依然深深烙印在她胸中最重要的位置。」
  造成星乃叶昏迷的继母在意外发生后立刻和慧斗叔叔正式离婚。对慧斗叔叔而言,星乃叶是他仅剩的家人,是他爱得最深最沉的独生女。
  「我也没忘记过星乃叶。」
  这是分毫不假的事实。
  虽然我一直被纱雪的谎言欺骗,但是思念星乃叶的那些日子并不是虚假,那些充满温柔情感的日子并不是幻影。
  「谢谢。星乃叶真是个幸福的孩子,有纱雪和你这些好朋友时时刻刻想念着她……我没有死党,所以觉得很羡慕。」
  星乃叶陷入昏迷状态后,慧斗叔叔不知有多么绝望?女儿好不容易醒来,却不认得自己,不知他有多么心痛?我无法想像。不过,这些年来和女儿相依为命的慧斗叔叔眼神很祥和,显然是接受了他的命运。
  「今天我不是来探病的,是有事想求你。」
  听我这么说,慧斗叔叔露出讶异的眼神。
  我从包包中拿出一张薄薄的纸。那是结婚登记申请书。
  「我相信星乃叶。虽然现在她认不得我,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找回从前的自己。」
  我这么做,不是基于有始无终的正义感或是会随时间淡化的同情。
  「我不想再悲叹。我和星乃叶六年没见,现在好不容易才见面。那么,我当个傻瓜相信星乃叶会复原,又有何妨?如果我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在星乃叶身上,不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想起一切,我觉得她真的会消失。求求你,我想和星乃叶在一起,我想陪在她身旁,请让我和她结婚。」
  慧斗叔叔哑然无语,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真的是结婚登记申请书,拿着纸张的手一直在发抖。
  「你……」
  「无论星乃叶以后变得如何,我都会陪在她身旁支持她。就算星乃叶到最后依然想不起自己的事,但是她的身体已经没问题了吧?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吧?既然如此,请让我和她在一起。不光是我,纱雪、琉生、遥阿姨,大家都想和星乃叶在一起,大家都喜欢星乃叶。」
  慧斗叔叔似乎无言以对,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结婚登记申请书。
  昨天,我回到山梨,请父亲在「未成年子女结婚同意书」上签名盖章。
  「我爸也答应了。我会休学,一面照顾星乃叶……」
  慧斗叔叔举起手制止我。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你有你的人生啊。」
  很简单。这三天来,我一直在思考。但我左思右想,都未曾产生半点迷惘。我该选择的道路只有一条。
  「认识星乃叶之后,我的人生改变了。因为认识了星乃叶,才有现在的我。我一直都是为了成为配得上星乃叶的男人而活,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别种人生可以选择。」
  慧斗叔叔闭上双眼,夹杂白发的浏海遮住他的眼睛。
  我要和星乃叶共度这个崎岖的人生。我已经决定了。


  5

  我使用三楼的联络通道前往隔壁的照护设施去看星乃叶。
  三天没见,星乃叶并没有任何改变。她见到我时,一瞬间诧异地歪了歪头,但注意力马上又回到手中的玩具。
  在她手中转动的是连一面都没拼好的魔术方块。我想起小学时,她曾在拼完两面之后得意地向我炫耀。
  光是想起这段琐碎的儿时回忆,就教我感伤不已,泪水轻易地滑落。

  慧斗叔叔过世后,我要和星乃叶结婚,一起生活。
  我打算向校方办理休学,回到家乡,在父亲在家的时段外出打工。
  我知道这样的生活绝非口头上说的那么简单,必然伴随着苦恼,但我决定要这么做。
  我要相信奇迹终会发生在星乃叶身上,就像纱雪为了星乃叶牺牲青春时代的一切一样,只为了星乃叶而活。

  不知我在白色房间里待了多久?
  我百看不厌地凝视着星乃叶,而她似乎也认得我了,时而对我露出笑容,并将手上的玩具递给我。我接过她递给我的玩具,对她回以微笑。
  星乃叶笑着,我也笑着。
  只要带着恩爱之心共同欢笑,我们就是不折不扣的情侣。
  日头西斜,接近傍晚的时候。
  慧斗叔叔坐在轮椅上,被护理师推到病房来。
  「爸比。」
  星乃叶似乎认得父亲,开心地呼唤。
  「这个还你。」
  护理师离去后,慧斗叔叔将手上的结婚登记申请书交给我。
  他已经盖章了吗?我满怀期待地接过来,但是打开一看,「妻」栏位上却是空空如也。
  这表示……?
  我还来不及导出结论,便听慧斗叔叔说:
  「你的心意我真的很感激,我要代替星乃叶谢谢你。」
  「既然这样……」
  慧斗叔叔摇了摇头。
  「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慧斗叔叔面带稳重的微笑,凝视着星乃叶。
  「这孩子失去意识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接受精密检查,每次医生都跟我说事实上她不可能醒来了。过了两、三年,我体认到她是真的不会醒来,开始怀疑让这孩子这样继续活下去,有意义吗?」
  慧斗叔叔用他独特的低沉声音淡淡说道。
  「我为了医药费焦头烂额,也没有余力还朋友钱,有时候想想,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两年前,我身体不舒服入院检查,才知道我得了癌症。虽然当时动的手术成功延续我的生命,但后来癌细胞扩散,医生说我已经不可能痊愈。星乃叶只剩我一个家人,但是连我都被宣告即将死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逃也逃不了。」
  这是这六年,我所不知道的慧斗叔叔的故事。
  慧斗叔叔仿佛在懊悔过去一般,面露自嘲的笑容,继续说道:
  「我一死,星乃叶就无依无靠。失去家人,在不可能清醒的状态下继续昏睡,我真的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星乃叶得了好几次肺炎,每次都在生死边缘徘徊,不断地受苦。我不能把这样的星乃叶独自留在这个世界。所以,既然我都要死了,不如也让她安息吧!与其一辈子被绑在床上,活在黑暗之中,不如和我一起长眠吧!我知道自己的病情时,我放弃了。我试图杀害星乃叶。」
  星乃叶是植物人的期间发生过什么事,我不清楚;慧斗叔叔的选择合不合乎伦理,我也无法判断。不过,慧斗叔叔像是在谴责自己的罪过一般,使用「杀害」这个字眼。
  「救了星乃叶的是纱雪。」
  听见纱雪的名字,天真无邪地玩着玩具的星乃叶似乎有反应。
  「自始至终都相信星乃叶会醒来的,只有纱雪一个人。如果没有那孩子,星乃叶大概已经死了。如果没有纱雪,星乃叶不会清醒。」

  「纱雪。」
  星乃叶轻声说道。

  「我听嶌本说过了。那孩子相信星乃叶会醒来,为了留住你的心,一直假扮星乃叶。或许你因为这个谎言而受到伤害、责怪他们。不过,如果你要责怪,让我一起背负这条罪吧。如果我好好保护星乃叶,星乃叶就不会变成这样,他们也不必撒谎。」
  慧斗叔叔望着远方开始变色的夕阳。
  「纱雪应该真的很喜欢你。」
  他感叹似地喃喃说道。
  我无言以对。
  「星乃叶以后会变成怎么样,没人知道。不过,纱雪应该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了吧?我不知道你会不会选择她,但是你也有权追求这种平凡的幸福,所以我不能答应你和星乃叶结婚。不能为了我们父女俩,毁了你未来的幸福。」
  「可是,我想和星乃叶一起活下去。」
  「……嗯,所以我想把星乃叶托付给你。」
  「咦?」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柚希,我可以把星乃叶交给你吗?我没有钱可以留给你,星乃叶以后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也没人知道,不过,她一定很希望能够在你的身边活下去。」
  「是!」
  慌慌张张地脱口而出的这句话,音量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我会陪着她的。我会待在星乃叶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慧斗叔叔露出满面笑容,叹了口又深又长的安心气息。
  「谢谢,这样我在这个世上就没有牵挂了。」
  慧斗叔叔在轮椅上深深地低下头。
  我用力握紧他伸出来的冰冷右手。

  即使这六年来的一切都是谎言,人生还是会继续进行。
  无论明天是晴、是雨、是暴风雨,只要仍有一口气在,就得继续活下去。
  在被红得令人晕眩的夕阳余晖染了色的房间里,我选择了新的人生。

  就算星乃叶直到最后都没想起我。
  就算以后星乃叶仍不会爱我。
  我还是可以继续念着她。
  只要我不求回报,拥有一颗爱护她的心。

  ——这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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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章 向星空祈祷


  1

  慧斗叔叔长眠之后,已过了八年。

  决定收留星乃叶的我已经做好为她而活的觉悟,愿意牺牲一切,但是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办理休学。最大的理由是纱雪决定和我们同居,三个人一起生活。
  星乃叶并未理解亲生父亲已经死亡的事实。我和纱雪收留她之后,便搬到另一栋步行可达大学的老旧公寓,租了间两房两厅的套房。
  我们妥善运用同居省下的租屋费用,再加上双方家长的资助,展开三人的同居生活。为了照顾星乃叶,白天我和纱雪必须有一个人留在家中。最后,我延毕一年才从大学毕业。

  和星乃叶及纱雪一起生活之后,发生了许多事。
  我也因此认识数不清的各种感情。
  三个人刚开始生活的那一阵子。
  刚学会走路、步履蹒跚的星乃叶虽然对于新环境感到困惑,却很黏纱雪,在家里老是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见星乃叶跟着自己,纱雪似乎非常开心,频频回头看她,有时还会牵起她的手。她们俩总是腻在一块。
  或许看在旁人眼里,这是令人怜悯的同居生活,但是对我们而言,这却是最适合我们的生活方式。
  我们刚收留星乃叶时,她就和幼儿差不多,但她的外表和我们一样是大人,即使睡眼惺忪,依然丝毫不减她的美丽。星乃叶的美不是从前那种英气凛凛又剑拔弩张的美,但是宛如春风一般令人怀念。
  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把星乃叶当成女友来爱她。在她的心目中,我或许只是纱雪的朋友,或者总是在家的男人这类不上不下的地位。
  不过,星乃叶渐渐适应我之后,也开始对我展露笑容、和我玩耍。
  每当星乃叶突然从背后抱住我,她甜美的香味就会扑鼻而来。虽然当她把口水滴在我身上时,我不得不体认到现实的残酷,但我还是继续守护着变了模样的情人,度过每一天。

  那应该是在收留星乃叶之后的第一个冬天。
  已经快三月了,但是横滨仍积着雪。那一天,一大早便冷飕飕的,厚重的雪在垂着头的雪花莲所在的窗台彼端飞舞着,将视野染得一片白。星乃叶似乎觉得从天而降的柔软雪花很有趣,整整一个小时都坐在窗前看着窗外。
  晚上,我们看天气这么冷,决定煮火锅。我替星乃叶把她爱吃的豆腐吹凉,送往她的嘴边,她突然叫道:
  「爸比。」
  我忍不住松了手,豆腐掉到桌上,纱雪连忙捡起来,但我只能凝视着星乃叶。
  她刚才说什么?
  星乃叶宛若在回应我的视线,歪了歪头之后,再度开口。
  「……爸比?」
  她又叫一次,这回像是提出疑问一般。
  我的心发出戛戛声,似乎有东西刺进胸口。那种痛楚像是对已经锁到底的螺丝继续施力,弄得它吱吱大叫。
  是吗?原来如此……
  痛楚化为热气,窜过全身。
  我选择的位置,对于星乃叶而言是……

  不知不觉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野,我用袖子抹去泪水。
  「星乃叶。」
  我呼唤她的名字,小声地、温柔地,蕴含了无法整理的各种情感,呼唤她的名字。
  「星乃叶。」
  「……唔?」
  对我而言,星乃叶是女友;但是星乃叶认为我是「爸比」,是父亲。
  欸,我必须这样活下去吗?
  星乃叶变成我的女儿了吗?
  「爸比。」
  星乃叶再度开心地轻喃。
  我思考着家人的意义及无法贯彻的爱,捂着因落寞而揪成一团的胸口。


   2

  大五那年的夏天,我曾和回国的琉生聚餐。
  小学时,我作梦也没想过我和琉生的友情能够持续到二十岁以后,但实际上,琉生是我唯一一个至今仍有来往的朋友。
  久别重逢,我们前往涩谷,在居酒屋里谈天说地。琉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理解我们三个人的朋友。
  受美国文化影响的琉生少了学生时代的带刺感,虽然言行举止仍然带着讽刺意味,但每句话语都让人感到温暖。
  「美藏现在好吗?」
  喝醉的琉生脸庞微微泛红,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什么改变。啊,她超喜欢星乃叶,每天都和星乃叶一起睡觉。」
  「这样啊……」
  「你和她没联络了?」
  琉生凝视着放在手边的手机。
  「美藏现在和长年单恋的你住在一起耶,你觉得现在的她有可能喜欢上别的男人吗?我已经完全死心了。你们决定收留星乃叶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就已经斩断自己的情丝。」
  「嗯……哎,说归说,我到现在还是很难相信她喜欢我。」
  「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岂只是相信,根本是确信。」
  一起生活过了近四年,纱雪的态度仍然没有任何改变。她在星乃叶面前常露出笑容,但是面对我时依然是面无表情。
  琉生一口气喝光手边的啤酒。
  「欸,其实这种事我不太想主动提起……」
  他拾眼望着我,似乎难以殷齿。
  「干嘛?不想说就别说啊。」
  「反正也没其他人可以说,还是跟你说好了。」
  「你这个人真麻烦耶。好啦,快说吧。」
  「我在那边交了女朋友。」
  「哦……」
  琉生主动提起这类话题,令我感到意外。
  琉生露出腼腆的笑容,从记事本中拿出照片,照片上是满面笑容的琉生和金发的娃娃脸女孩。那女孩有着一双蓝色眼眸,和美得几乎快把人吸入的白皙皮肤。
  「美国人?」
  「不,是马赛出身的法国人。法国人的骨架不一样,脚特别长。」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见琉生毫无防备地炫耀自己的女友,我忍不住笑了。
  「你对纱雪多少留恋一下吧。」
  「能做的事我都做了,结果还是被拒绝。我已经完全死心,不再回首过去。」
  琉生豁达地说道,我知道他已经往前迈进。
  「还是两情相悦比较好。虽然我对于追求美藏到被她拒绝的这一切并不后悔,但还是现在比较幸福。」
  回想起来——
  『如果你喜欢上别的女人,就算忘记星乃叶也不是什么罪过。』
  琉生曾这么对我说过好几次。他明明喜欢纱雪,想和纱雪交往,却又帮忙撮合我和纱雪。
  「你应该算是个好人吧。」
  「哇,好恶心。」
  琉生抗拒我的赞美,拿起我手边的日本酒一饮而尽。他明明说过他不爱喝日本酒。
  那一夜,我们就这样天南地北地闲聊,不过,我们的确是朋友。国中时,我觉得琉生难以捉摸,不知如何和他相处;但是成年以后的我们,却成为推心置腹的好伙伴。

  临别前的月台上。
  「有件事我直到最后都不敢问美藏。」
  琉生突然喃喃说道,电车在同时进站。
  「她到底当不当我是朋友啊?」
  琉生对正在拣选言词的我微微一笑,轻轻拍一下我的肩膀便离去。

  回到公寓,纱雪还没睡,在等我回来。
  「琉生过得好吗?」
  纱雪问道,看起来没有任何感慨之情。她的模样和琉生问起她时的神态实在相差太多,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琉生很可怜。或许是因为喝醉,我带着挖苦之意说出琉生交了女朋友的事。
  「他在国外交了个女朋友,是法国人。」
  「是吗……那就好。」
  纱雪喃喃说道,似乎打从心底松一口气。
  我忍不住暗想:这家伙也有罪恶感吗?
  纱雪为了星乃叶撒谎,把琉生拖下水;琉生为了实现纱雪的心愿,替她出不少主意。然而,从琉生的目的看来,他的奉献可说是徒劳无功。或许对于被自己耍得团团转的琉生,纱雪多少有些愧疚吧。
  我不明白纱雪的心情,就算开口询问,她八成也不会回答。
  「漂亮吗?」
  「嗯,就像洋娃娃一样。不过,我比较喜欢黑头发的。」
  纱雪啼笑皆非地微微叹了口气。
  「我就是黑头发的,你有发现吗?」
  她别开视线,如此说道。
  「嗯,有啊。」
  「那就好……晚安。」
  纱雪回到星乃叶睡着的寝室。
  如果她的语调再多点抑扬顿挫,应该很可爱吧——我凝视着为了避免吵醒星乃叶而轻轻关闭的门,如此暗想。

  我冲了个澡,刷完牙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们的房间只隔着一扇纸门,为了避免吵醒睡在隔壁的两人,我踮着脚尖钻进被窝里。酒已经醒了,脑袋变得很清楚,根本睡不着。
  街灯的昏暗光线从窗帘上方的缝隙照进来,我凝视着这道光线,回想起琉生。此时,一道敲击纸门的声音响起。
  「你还醒着吗?」
  纱雪的轻喃声传来。
  我离开床铺,尽量放轻声音打开纸门。
  「怎么了?星乃叶先睡了,你会怕啊?」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如果你肯陪我睡,我很乐意害怕。」
  她回敬我一句。我不禁深深感慨:纱雪也会说笑了,她已长大成人啦。
  正当我沉浸于感伤之中,她递给我一张CD和耳机。
  「干嘛?」
  「你不是问过我好几次?问我在听什么。」
  「哦,经你这么一说,我是问过。」
  纱雪房里的物品极端稀少。基本上,她是图书馆的居民,书架上只有几本书,CD我更是从来没看过,现在她用的音乐播放器是随身听。她递给我的专辑名称是《Rain or Shine》(注7:日本作曲家、歌手冈崎律子于一九九七年发售的第一张精选辑。),主唱者的名字我没听过。
  「我很喜欢把房间弄暗,戴耳机聆听这个人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有这种嗜好。」
  「这样感觉起来就像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家伙难得会主动谈起自己的心情。
  「这张专辑的第九首歌,我一直觉得是在描写我。」
  「哦?」
  「有空的话听听看吧。」
  我拦住正要关上纸门的纱雪。
  「就算没空我也会听的。」
  闻言,纱雪的表情略微缓和下来,点了点头。

  我打开台灯,看向纱雪所说的曲目。
  我没有被纱雪告白过的记忆,不过那首歌的歌名却相当直接:「希望你爱我」。(录入注:日文名:「愛してほしくて」)
  我打开电脑,用网路查询歌手的名字,才知道是九年前过世的创作型歌手。
  我想尽可能在与纱雪相同的环境下听歌,便把房间弄暗。我把CD放入音响中,戴起借来的耳机,按下遥控器的九号钮。
  传来的是宛若天使低喃的温柔歌声。拥有这种嗓音的人曾经存在于世界上,令我大感惊讶。
  那是首单恋的情歌,描述心上人的爱全给予别人,无论如何深爱对方也无法开花结果的恋情。用「痴心守候也难以如愿」作结的这首情歌,听起来十分悲伤。

  在只有轻喃般的歌声回荡的夜幕中,我想着纱雪。
  不知道她至今尝过多少心酸的滋味?
  她用谎言涂抹得不到回报的感情,不知受了多少伤害?
  压抑着被爱的渴望,将梦想、希望、未来及一切全放在我和星乃叶身上——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活的吗?


   3

  二〇一四年,大学一毕业,我们便回到山梨,租了栋两层楼的独栋房子。住在离老家只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在生活方面我的心里变得踏实许多。
  为了照顾星乃叶,纱雪没有找工作。不过,在我的工作周期确定下来以后,她就错开假日,清早会去附近的面包店打工。

  开始工作后,大约过了两个月。
  纱雪的同事突然生病,她白天也必须上班,所以那天就请遥阿姨来照顾星乃叶;我则是向上司商量,让我可以不用加班,提早回家。回到家一看,纱雪仍在工作,还没回来。
  星乃叶玩累了,已经睡着。我很久没吃到遥阿姨亲手做的饭菜,吃起来有种怀念的味道,或许这就是妈妈的味道吧。
  吃完饭后——
  「纱雪说她喜欢我。」
  我说道,遥阿姨笔直地望着我的眼睛。我想,此时遥阿姨注视的应该不是我,而是映在我眼中的独生女。
  不久后——
  「可是……」
  在这句接续助词之后——
  「是啊,那当然。」
  遥阿姨说道,点头表示同意。
  「是吗?」
  「是啊。你没感觉吗?」
  我含糊地笑了,遥阿姨望着安详地睡在沙发上的星乃叶。
  「我早就在想,小纱一直模仿这孩子,应该是因为这个缘故。」
  留长发、使用不搭调的亮色日用品及杂货……例子多得不胜枚举。长年撒的谎被揭穿时,纱雪的确说她「想变成星乃叶」,没有辩解。
  「我毕竟是她的母亲,知道她一直很喜欢你。我有时候看着小纱,就会不禁暗想她是不是生错时代?」
  「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上充满各式各样的恋爱,对吧?不光是从虚构的电影和连续剧,透过传闻或网路,每个人都能接收到各式各样的爱情故事;再加上现在是自由恋爱的时代,大家都拼命地寻找理想的恋情和命中注定的对象。」
  遥阿姨露出温和的笑容,继续说道:
  「可是,看着小纱,我有时候会想,或许那种自由恋爱并不是真正的幸福。我觉得那孩子谈的恋爱,就和那些活在不知道别人怎么恋爱的时代,从没和人比较过恋爱对象、比较过自己的古人一样。」
  遥阿姨诉说着母亲眼中的女儿。
  「对于小纱来说,就算有比你更好的男人,也和她无关。因为她没有考虑其他人的理由。现在离婚率不是逐年上升吗?我想,离婚的人一定都认为世界上还有其他更适合自己的人。可是,这是种三心二意的心态,而且抱着这种心态的人永远都怀着不安。不过小纱就不一样,她不必烦恼这些,因为她从来没有拿你和其他人比较过。那孩子爱的只有你一个人,她没有任何迷惘,光靠这份爱就能活下去。我认为,即使永远无法结为连理,拥有真挚专一的情感还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这是三年前我和遥阿姨之间的一席话。我想,我的心中应该也是从那一夜开始产生变化。
  随着岁月流逝,星乃叶在精神层面逐渐成长。星乃叶慢慢找回社会性,固然是件可喜的事,不过,接触在新画布上成形的星乃叶人格,便等于体认到过去的情人已不复在的事实。
  人的心灵究竟能够承受多少痛苦?我不明白。再说,如果要比不幸,根本没完没了,所以我从没想过要和别人比较。
  然而,放弃身为星乃叶男友的未来,对我而言犹如身受千刀万剐。这么一想,或许这种感情是始于逃避现实也说不定。总之,从那阵子起,我开始把纱雪当成女人看待。


   4

  七月,某个满天星斗的夜晚,我和穿着浴衣的纱雪和星乃叶一起去散步。
  星乃叶很喜欢在日落之后散步,下班回家后,我们三个人常一起出门。
  每次仰望星空,星乃叶总是伸长了手。
  「你抓不到星星的。」
  即使我们这么说,星乃叶仍然不放弃。
  我想,明知无法实现而继续努力,与不知无法实现而继续努力,这两者在神的面前应该是具备同等价值的祈祷吧。星乃叶不懂得祈祷,所以伸手代替。
  为了找回自己的名字,将无法实现的愿望寄托在星星之上,伸长了手。
  我们三个人走到常去的土堤边,坐在草丛中。
  我摊开双手仰躺下来,眺望夜空。
  「小心被露水弄湿。」
  纱雪俯视着我,啼笑皆非地说道。
  「没关系。」
  「……你可别感冒啊。」
  说着,纱雪在我身边坐下来,星乃叶也跟着坐下。
  「爸比。」
  「唔?什么事?」
  星乃叶握住我的手,她的温度扩散到指尖上。
  「爸比……爸比喜欢妈咪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星乃叶望着我的眼睛,距离近得可以往我脸上吹气。
  「星乃叶喜欢妈咪,爸比呢?」
  星乃叶身后的纱雪望着河面,仿佛装作没听见。
  「……爸比也喜欢妈咪。」
  我回答。
  「一样耶!」
  「是啊。」
  星乃叶拉着我的手上下甩动。
  「一样……一样!」
  我坐起上半身,摸了摸星乃叶的头。星乃叶一脸幸福地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我的胸口。我轻轻抱住她,她发出猫一般的可爱叫声。
  身后的纱雪脸上有道液体滑落。如流星般消失的那道液体应该不是夜露,而是每个人心中怀抱的感伤。

  我和纱雪是星乃叶的爸比和妈咪。虽然这不是我们期望的未来,也不是最好的未来,却是充满确实的温暖及温柔爱情的未来。
  我们让星乃叶排在中间,三个人一面轻轻摇晃牵着的手,一面踏上归途。
  宛如家人一般。
  比起朋友,更接近死党。
  我们踏上星空下的归途。


   5

  三个人一起生活,似乎已经过了很久,有时却又觉得像是才刚重逢。
  我的人生充满喜怒哀乐等各种色彩,连我自己也理不出头绪,所以很难贴切地表达一切。
  不过,即使痛苦接踵而至,我们还是没有逃避——这是我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一点。无论活着多么痛苦,无论被封闭的未来多么令人心痛,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停止呼吸。

  在山梨工作过了三年多。
  星乃叶说话时已变得流利许多。
  「爸比和妈咪为什么结婚?」
  一个礼拜前,她突然问我这个问题,害我不小心噎到。
  我明明有注意不让她看奇怪的节目,这种话她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是受到隔壁小美的影响吗?那孩子人小鬼大,我得多小心。
  那一天我放假,纱雪出门工作。星乃叶玩累了睡着以后,我从书桌的抽屉中拿出一张纸。
  从前,我曾下定决心,在这张结婚登记申请书上签名盖章;如今过了许多年,「妻」的栏位仍是空白的。
  星乃叶一天天地成长。或许今后她永远无法找回从前的自己,但她确确实实在成长。现在她对于自己的成年人样貌似乎还不觉得奇怪,但是,以后她也许会吵着要和小美一样去上幼稚园。
  无论星乃叶的背景再怎么特殊,都不可能重读公立中小学;如果是自由学校之类的设施,或许会有地方愿意接纳她。但是,接触外界的机会一旦增加,一定会有人要求我们更精确地说明身为监护人的我们和她是什么关系。到时候,如果星乃叶知道我和纱雪并不是她真正的爸比和妈咪,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我们三个人一起享用纱雪下班时买回来的起司蛋糕。
  洗完澡后,星乃叶开始打瞌睡。我轻轻将她抱到床上,以免吵醒她。
  我和纱雪凝视着星乃叶安详的睡脸,纱雪突然开口说:
  「你知道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吃的是什么东西吗?」
  这是个毫无脉络又来得突然的问题。
  「不就是善恶知识树的果实吗?」
  「那你知道他们吃了以后的下场吗?」
  「被赶出乐园。」
  为什么她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纱雪继续问道:
  「善恶知识树位于伊甸园的中心。不过,其实那里还有另一棵树,你知道吗?」
  「不,我没听过。你说的是旧约圣经吧?上头真的有写吗?」
  她该不会是认定我很无知,随口胡扯吧?我从来没听过伊甸园中心有两棵树的说法。
  「神先安置了『生命树』,后来才安置『善恶知识树』。」
  「哦?生命树?那棵树是干嘛的?」
  听了这个颇有来头的名字,我对纱雪的话题产生些许兴趣。这么一提,我似乎曾在小时候看的卡通里听过生命之树及卡巴拉之类的名词,不知道那指的是否就是「生命树」?
  「亚当在夏娃的怂恿下吃了知识树的果实之后,两人不是被赶出乐园吗?那时候神就宣告,不再让人类摘取生命树的果实食用。」
  我记得神创造第一个人类时,赐予他永久的生命。
  「换句话说,生命树的果实有使人永生的效用吗?」
  「我不这么认为,但应该是吧。」
  她又若无其事地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既然你不这么认为,那就说清楚啊。你是怎么解读的?」
  「奇迹并不是实际的东西吧?我认为获准摘取生命树果实,就是神赐予永久生命的保证。」
  「真难懂。」
  「事关生命,意义当然很深远。」
  哎,这只是纱雪的推论,不过还挺有趣的。话说回来,我们干嘛谈论这个?
  「所以这个话题的结论是?」
  「你问我,我问谁?没有什么特别的结论。」
  「没有结论?」
  「我只是……」
  果然有嘛,真是个不老实的家伙。
  「只是?」
  我催她说下去。
  「我只是觉得生命树很可怜。它明明比善恶知识树更早出现,在圣经中也记载得清清楚楚,却被多数人所遗忘。」
  「哎,禁忌之树的果实比较富有冲击性啊。再说,如果你的说法正确,生命树的果实就等于是不吃善恶知识树果实的奖赏吧?」
  「你觉得它只是个附属品?」
  「听起来是这种感觉。」
  纱雪微微露出自嘲的笑容。
  接着,她温柔地摸了摸星乃叶的头。
  「我比星乃叶更早待在你身边。」
  一时间,我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但随即意会过来。
  「我只是星乃叶和你的恋情的附属品。」
  纱雪淡然说道,不带任何情感。
  「不过,我希望你永远别忘记我在这里。无论过去、现在或未来,我都在身边爱着你。」
  这段引用相当牵强,不过,我猜纱雪为了今天,一定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一席话。不用确认我也明白。

  纱雪垂下头,随即又带着坚定的眼神抬起头来。
  「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这是她头一次亲口告白。

  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
  在这段期间里,纱雪一直爱着我吗?
  谎言,企图、算计、纯真、卑鄙,全都包含在内。
  明知无法得到回报,却没有一丝动摇。
  即使看不见未来,也毫不畏怯。

  纱雪是否将心愿折叠起来,一直祈祷着?


  6

  为什么纱雪会爱上我?
  为什么非我不可?

  二〇一七年,六月,时间是上午十点。
  上个月,我满二十七岁。我和睡在身旁的星乃叶是小学时认识的,算一算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天亮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垂着头的雪花莲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床上。
  星乃叶睡得又香又甜,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先走啰。」
  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静静地起身。

  我对星乃叶的爱,无法用任何有形的事物增添,也无法用任何无形的事物缩减。
  即使我们其中一方爱上别人,且对那个人的爱比对我们彼此的更深。
  我想,即使如此,我对星乃叶的爱依然不会消失;如此深爱她的每一天,一心想着要好好珍惜她的每一天,并不会因此而化为虚假。

  温柔的心并非虚伪。
  渴望被爱的心理不是罪过。
  这些都不是可以用理论解释的。
  爱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此而已。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4-11-19 21:37 编辑


  尾声


  起床后,一走进客厅,本庄优奈便拿起放在桌上招待访客用的点心大快朵颐。
  「喂,优奈,你洗脸了没?」
  在庭院晾衣服的母亲叫道。
  「咦?水很冰耶。」
  现在是十月,以后洗脸会越来越痛苦。
  「我不是说过可以开热水器吗?好了,快去洗。」
  「是~」
  优奈不情不愿地走向厨房。今天放假,又没有要出门,为什么一定得洗脸?
  对优奈而言,做某件她并不服气的事,动机多半是为了避免父母唠叨。乖乖听话比反驳来得省事多了。
  洗完脸,回到客厅一看,早餐已经准备好。
  吐司、沙拉和果菜汁。优奈不爱吃蔬菜,但是果菜汁倒是很乐意喝。其实她最想喝的是百分之百葡萄柚汁,但是这种奢求通常无法实现。
  最近优奈才知道,只有百分之百的果汁才能在包装上使用水果剖面的照片或图样。不过,她还是不明白成分标示中明明含有水果以外的东西,为什么能称为百分之百?顺道一提,她也不懂「浓缩还原」的意义。
  优奈的疑问无穷无尽,但是爸妈和哥哥姊姊通常不理她。下次去问小鸟游好了——优奈一面喝果菜汁,一面如此暗想。

  读高中的哥哥和姊姊一面嚷着快迟到了,一面争夺洗脸台。小学二年级的优奈,则因为今天是创校纪念日而放假。

  吃完早餐,优奈拿起桌上的报纸。虽然看不懂的部分居多,但是阅读报纸的每一页是优奈最近每天必做的功课。
  缘廊旁的榻榻米日照良好,是优奈最喜欢的位置。蔺草味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在榻榻米上摊开报纸,开始阅读。
  二〇七二年,十月十一日。
  优奈浏览着诞生栏中大半都不会念的名字,一面妄想及幻想将来自己的孩子出生时要取什么名字,一面翻页。
  遇上不会念的汉字是家常便饭,但优奈这次看见一个让她格外好奇的字眼。环顾四周,只见哥哥和姊姊已经出门;母亲也忙着化妆,准备出门工作。这么一来,只剩下一个人可问。
  她前往一楼尽头的祖母房间。
  敲了两次门后,祖母探出头来。祖母今天也一如平时,一大早便打扮得整整齐齐。优奈最喜欢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优雅气息的祖母。
  「玲香奶奶,这个怎么念?」
  在孙女的要求下,祖母戴上老花眼镜。
  「我看看,哪个字?」
  「标题的这三个字。」
  「哦,这个啊。这念作『追思文』。」
  「追思文?」
  优奈一头雾水,她没听过这个词。
  「什么是追思文?」
  「就是一边怀念过世的人,一边写下的信。」
  「哦,谢谢。」
  优奈向祖母道谢后,移动到她最喜欢的老位置,往榻榻米躺下。
  虽然不会念的汉字很多,但优奈还是开始阅读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篇文章。



  〈向星空祈祷〉


  十五年前,我的父母相继过世;十年前,唯一的女儿静静地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不过,还有最爱的外子陪在我身旁。(录入注:外子:旧时妇女对人称自己的丈夫。结合上下文可知,纱雪与柚希于27岁时结婚了。)
  安详的日子一天天流逝。一个月前,外子也离开我身边,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
  出生时便遗落了重要情感的我几乎没有朋友。打从幼年时,我就做好一个人过活的觉悟。
  外子是我的青梅竹马,自我懂事时,他就已住在隔壁。他的心中一直住着一位女性,我总是从斜后方望着他的侧脸。

  外子选择我,是在二十七岁那一年。
  他打开了我早已习惯孤独的心房,温柔地接纳了疲于世俗纷扰而憔悴的我。他说我可以永远与他为伴,替我的孤独人生划下休止符。被爱的喜悦与爱人的喜悦,全是他赋予我的。
  长年的思慕获得回报,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虽然微不足道,但是我敢自豪地说:我的人生很幸福。
  外子从不曾责备笨拙的我,总是温柔地守护我。
  现在回想起来,打从决定共度一生的那一夜起,外子从未让我感到不安,也从未让我伤过心。
  虽然未能产下一女半子,人生却过得很安稳。

  七十一岁的夏天,我们夫妻俩和女儿及朋友四个人一起去看哈雷彗星。我们四个人再度齐聚于学生时代观赏流星雨的山丘上,眺望夜空。
  下次再一起看彗星吧!
  要一起活到那个时候喔!
  明知不可能实现却还是怀着梦想订下的约定,果然没有实现。隔年,女儿过世,如今外子也已离开人世。

  即使失去心爱的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悲伤和寂寞无法愈合。
  虽然孤独的心逐渐变得安详柔和,但是胸中的落寞从未消散。
  我每天都以泪洗面。
  早上醒来,想到没有女儿的孤独一天,泪水便沿着脸颊滑落。
  就寝时,想到不在身旁的外子,泪水便弄湿枕头。
  即使喃喃诉说着我好寂寞,也不再有人抱住我的肩膀安慰我。

  人生只有一次吗?
  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所以爱注定总有一天会消散吗?
  每当我眺望星空,我总会祈祷。

  希望能和那个人重逢。
  无论是在来生或天国都无妨。
  神啊,请祢让我再次邂逅外子及女儿。
  至少让这股思念持续到我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永不褪色。



   富士河口湖町 逢坂纱雪(82)



   初恋彗星 完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4-11-19 21:38 编辑


  后记


  我的初恋发生在小学三年级的九月。她是在暑假结束后转学过来的纤瘦少女,有着诗情画意的名字,以及擅长玩花绳的女孩子气一面。我还记得自己在转眼间就被她那英气勃勃的举止完全吸引。
  有一次,我在国语课上写了一首诗:「天空是蓝色的,为什么宇宙却是紫色的?」结果班上同学嘘声齐发,说「宇宙是黑色的」。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创伤。至于她则写了一首叫做「十点见」的诗,我简要地描述一下内容:鸽子停在电线杆上,电线传来男孩和女孩的对话声,他们约定十点在公园见面。鸽子飞走了,想必一定是飞去公园。
  读了这首诗,我的心大受震撼。当时我幼小的心灵强烈地想着:「这才是诗啊!」我想,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思慕之情。
  到了第三学期,她和我当上班长。我克制着羞赧之情,和她一起参加学年会议、一起主持学级会。我们的冬天就这样安详地度过了。
  不久后,温柔的春天来临,我随着父亲调职而搬家。转学后,我依然时常想越过去的朋友们。逝去的日子对我而言,既珍贵又可爱。

  在新的小学里,我每天都往图书室跑。上了高年级,新奇的故事从书架上消失,我开始阅读诗歌。某一天,发生一个重大事件。
  当我翻阅偶然拿起的诗集时,邂逅一个熟悉的标题。
  「十点见」。
  我绝不会看错,这首诗我已经反复阅读到能够默背出来的地步。她所作的那首高雅优美的诗变成了书籍。梦想当小说家的我,除了万分羡慕以外,也感受到满腔的幸福。我和分隔两地、原以为无缘再相见的初恋少女透过书本重逢了。接着……
  我看了封底的出版日期,发现一个残酷的真相。
  没错,她的诗是抄来的。
  儿时的恋爱让少年体认到一个真理。
  啊,初恋总是教人心酸。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本作(可能)是浓缩我在「初恋事变」中的心酸体验所写成。不过,我很担心故事的余韵会被后记破坏殆尽。

  在这里务必要致上几段谢词。
  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感谢您继《苍空时雨》之后,又接下本作的插画绘制工作。我冷静下来想一想,还是太喜欢您了。
  和前作一样是因为封面才拿起这本书的读者想必不少,而本作甚至连每章开头都有搭配插图,我真是太幸福了。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可以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您总是一针见血地提出建议,我实在感激不尽。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
  只要您阅读本作时能够感受到些许乐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两集分别是以「雨」和「星星」为主题,而我似乎还有下一次出书的机会,MEDIA WORKS文库编辑部真是宽宏大量啊!
  下一本书的主题预定为「彩虹」。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追记


  本作中有一处是与现实的历史相互矛盾的。
  或许已经有读者发现并大为愤慨,不过这只是为了以后或许会写的故事而玩的一点小把戏,希望大家能以宽容的心看待。



完工...
今年看过的最好的小说,无误。
暴露自己读的书少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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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9

10000
万年 騎士
静静地看完了这本小说
这是一个致郁而又治愈的故事
最后三位主角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在了一起 虽然悲伤 但不失是一个美好的结局
这本小说字里行间都透着一种淡雅而又清新的感觉 我能遇到这本书真的太好了

最后 感谢录入 辛苦了!

9 年前 0 回復

ljb 騎士
 但愿爱不会消散, 有情人终有再相聚的一天

9 年前 0 回復

s94488 伯爵
我也是因為錄入者的推薦訊息才來看這個的
寫的真的非常好,不管是推薦文還是內文
小說對愛情描寫的深刻,每個角色間的心境與關係的造煉,都讓我細細地品味了愛情的本質。真的是一部值得花五小時享受他的故事,五小時細細品味其中愛情的流轉起伏以及思考何為愛情,再花五小時細細品味每個行動以及劇情背後那角色濃烈的情感。
讓我看的很充實思考很多的一本好書

9 年前 0 回復

8582859 子爵
感谢录入组那点醒人心的话,让我有幸能知道纱雪,柚希,星乃叶的故事,以及一段美丽的初恋,谢谢

9 年前 0 回復

NeIGhT_eZEL 伯爵
這篇久到我以為放棄了 也忘掉了
感謝樓主那醒目的標題沒有讓我錯過一本好書
如樓上所述,我早厭了廢萌啦..

9 年前 0 回復

yanhua_518 公爵
感谢录入者的标题让我没有错过这么好的一个故事

对于已经厌倦了废萌开始想要放弃LN的我来说,这真的是一服良药,虽然真的好苦好苦。

9 年前 0 回復

zxy900906 子爵
看了副标,就再品读一下台版的,优奈看到那篇对纱雪以及自己有什么想法呢

9 年前 0 回復

alzy0 王爵
看到标题后面的那串文字进来了,感谢录入这种小说
说实话,大多数人看到封面插图会直接跳过这种小说吧....毕竟MF当道....
今天好好看完这本好了

9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第一次看之前被透了,看起来略不过瘾,看了永远虹路,忽然想回头重读一遍这本,么还是喜欢沙雪啊.

9 年前 0 回復

wshqwe 勳爵
这结局....真是通宵看了个心塞...本以为最后会恢复的真是虐...

9 年前 0 回復

bakerssss 伯爵
心有些少颤动,亦有些少感伤,原来是因为爱

9 年前 0 回復

quang03 王爵
感谢在今年看了一堆买萌穿越学院战斗类,正要做一些无聊感叹的时候让我阅读了本书。
再次感谢录入

9 年前 0 回復

vinapu 平民
就不该点进来,心很闷怎么办,都失眠了,

9 年前 0 回復

萨麦尔 伯爵
淡淡的味道萦绕心间呐

9 年前 0 回復

tsukasaten 子爵
看到简介感觉有点伤感啊 没勇气看啊

9 年前 0 回復

sola_翼 王爵
!!出现了!
上本苍空时雨让我喜欢上了这个作者,这卷求继续给力,反正买买买!

9 年前 0 回復

donotusemyname 伯爵
我靠,又是本哭死人不偿命的作品,而且比上一本更催泪

9 年前 0 回復

londonstar 公爵
本帖最后由 londonstar 于 2014-10-1 17:16 编辑


蛮喜欢这种小清新的作品。。。至少在下认为是小清新。。。至少偶尔换一下口味总是好的,支持一下辛苦了

9 年前 0 回復

TennosAthena 王爵
我喜欢的人,会带给我度过孤寂长夜的勇气,会驱散我感到无人聆听时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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