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犬小说组】十二国记 魔性之子 [小野不由美][尖端][简繁TXT&插图]


本帖最后由 1990416 于 2014-10-21 21:48 编辑


十二国记 魔性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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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小野不由美
插画:山田章博
翻译:王蕴洁
图源:六太
录入:七号插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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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找不到属于我的地方——

  实习教师广濑回母校实习时,注意到一个名叫高里的学生。高里无法融入其他人的身影,让他回想起自己的过去。
  欺负高里的人都会发生意外,所以大家都说「惹他会遭殃」、对他敬而远之。
  高里的神秘,和他曾遭「神隐」有关吗?广濑想要保护他,却发生了更大的惨剧……
  翻开内心深处的黑暗,「十二国记」系列最战栗的序章!


  作者◆小野不由美 Ono Fuyumi
  出生于日本大分县中津,就读大谷大学期间,加入「京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一九九三年,以《东京异闻》入围日本奇幻小说大奖,引起了广泛讨论。二〇一三年,以《残秽》荣获山本周五郎奖。主要着有「魔性之子」、「月之影 影之海」等「十二国记」系列作品,「恶灵」系列作品、「尸鬼」、「鬼谈百景」。

  绘者◆山田章博 Yamada Akihiro
  出生于日本高知县,身兼漫画家与插画家。漫画代表作《罗德斯岛战记:法理斯的圣女》(原著水野良)、《Beast of East 东方眩晕录》、《妖魔侦探帖》、《红色魔术侦探团》,「十二国记」系列为其高人气插画作品。

  译者简介◆王蕴洁
  乐在一个又一个截稿期串起的生活,用一本又一本译介的书写下人生轨迹。译有《永远的0》、《解忧杂货店》、《哪啊哪啊神去村》、《博士热爱的算式》和《十二国记》系列等作品。


  十二国记 魔性之子
  目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解说 菊地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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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1990416 于 2014-10-21 21:45 编辑


  积水不可极,
  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
  万里若乘空。
  向国惟看日,
  归帆但信风。
  鳌身映天黑,
  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
  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
  音信若为通。

  ——王维——

  ※

  大雪纷飞。
  又大又重的雪花在冰冷的空气中纷然飘落。抬头仰望,苍白的天空中渗出无数淡薄的灰色影子。天空中落下的灰影以渗透般的速度穿越天空,在视线的追逐下,不知不觉变成了白色。
  他看着轻轻飘落在肩上的一片雪。雪片又大又重,可以清楚地看到宛如棉絮般的结晶。雪片一片又一片地飘落,从他的肩膀到手臂,落在他冻成鲜红色的手上,融化成透明的水色。
  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个小时,一双小手和露出的膝盖也像熟透的果实般红通通,完全失去了知觉。即使用力摩擦,抱住双腿,也只觉得冷,但他仍茫然地站在那里,眺望不停飘落的雪片。
  那是北侧的中庭。狭小的庭院角落有一间久未使用的仓库,土墙上的裂痕更增添了几分寒意。庭院的三个方向分别是主屋和仓库,另一侧是泥土围墙,但在无风却寒冷的此刻,几乎无法发挥任何作用。庭院内也没有可以称为庭树的树木,快到夏天时,蝴蝶花会在庭院内绽放,如今光秃秃的地面被染上白色的斑点。
  (这孩子真倔强。)
  祖母从关西嫁到此地,至今说话时,仍然带着乡音。
  (如果哭一下,还会让人觉得他可爱。)
  (妈妈,不需要这么严厉责备他。)
  (全都是被你宠坏了,他才会这么固执。)
  (但是……)
  (时下的年轻父母只会一味宠溺,这怎么行呢?管教孩子,严厉一点刚刚好。)
  (我担心他万一感冒……)
  (小孩子不可能因为淋这么一点雪就感冒——我有言在先,在他乖乖道歉之前,绝对不可以让他进屋。)
  ——整件事的起因很微不足道,只是为了了解谁把洗手间的地板弄湿了没有擦。弟弟说是他弄湿的,但他说不是自己。因为真的不是他,他只是据实以告。祖母经常教导他,说谎是最糟糕的行为,所以,他当然不可能谎称是自己弄湿的。
  (只要老实承认,道歉一下不就没事了吗?)
  祖母严厉地责备他,他只能一再强调,真的不是自己。
  (如果不是你,还会是谁?)
  他不知道是谁弄湿的,只能回答说不知道。因为除此之外,他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这孩子为什么这么倔强?)
  祖母整天这么说,年幼的他知道自己很倔强。虽然他不了解「倔强」这两个字明确的意思,却知道因为自己是个「倔强」的孩子,所以祖母讨厌自己。
  他感到困惑,所以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虽然祖母要求他道歉,但一旦道歉,就是祖母最讨厌的说谎行为。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眼前是一条走廊,走廊上的落地窗内是饭厅的格子门,格子门上有一半装了玻璃,隔着玻璃,可以看到祖母和母亲正在屋内争执。
  看到母亲和祖母吵架,他总是难过不已。因为他知道每次都是母亲认输,最后去打扫浴室,而且会在浴室偷偷落泪。
  ——妈妈今天也会哭吗?
  他茫然地站在雪中,思考着这些事。脚有点麻木了,他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其中一条腿上,膝盖隐隐作痛。脚尖已经失去了知觉,但他硬逼自己动了一下,立刻感受到一阵锐利的刺痛。在膝盖上融化的雪变成了冰冷的水滴流向小腿。
  年幼的他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时,突然有一阵风吹向他的脖颈,但并不是令人瑟瑟发抖的寒风,而是一阵暖风。他巡视四周,以为有人怜悯,为他打开了门。
  但是,他看了半天,发现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甚至没有人看他。
  他偏着头纳闷,再度东张西望,温暖的空气不断流向他的方向。
  他看向仓库旁,立刻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因为一个白色的东西从仓库和泥土围墙之间狭小的缝隙中伸了出来,看起来像是人的手臂。裸露的手臂白皙丰腴,从仓库的后方伸向他的方向,但他看不到手臂的主人。可能躲在仓库后方吧。
  他感到很不可思议,因为仓库和围墙之间的缝隙很狭小,昨天弟弟还因为棒球掉进那个缝隙却捡不到而哭了起来。像他和弟弟这么小的身体,也无法挤进那个缝隙,只能勉强把手伸进去而已,但目前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大人的手臂,到底是怎么躲进那个缝隙的?
  那条手臂好像在游泳般摆动着。他意识到是在向他招手,便走向那个方向。冻僵的膝盖很不灵活,他很讶异自己走路时,膝盖竟然没有发出声音。
  他并未感到害怕,因为他发现温暖的空气就是来自那个方向。他真的太冷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就听从了那条手臂的召唤走了过去。
  白雪已经覆盖了地面,留下了他小小的脚印。苍白的空气仿佛晕染了墨汁,颜色越来越深。
  白昼短暂的冬日正迎接暮色降临。


  第一章

  1

  广濑一踏进校门,就发现通往校舍的前庭挤满了身穿单调色制服的身影,校园独特的喧闹充斥其中。那不是高中特有的空气,而是长假结束后特有的气氛。带着些许海水味道的风,从远处带来了蝉鸣。
  学生都穿着白色和灰色的制服,明亮的蓝灰色领带有一种凉爽的感觉,但学生应该觉得系领带很热吧。有些学生稍微敞开了衣领,试图让自己凉快些,但守在校门旁的老师立刻上前纠正仪容。
  这一幕让广濑不禁莞尔,然后发现自己也敞着衣领。他慌忙把皮包夹在腋下,重新系好领带,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苦笑。
  广濑当年就读这所高中时,制服并没有领带,夏季制服只是普通的白衬衫配黑色学生裤,在他毕业的隔年,才改成目前的白衬衫、灰色长裤搭配灰色领带。当年只有正经八百的老师才会打领带,如今,自己也变成了正经八百的老师——正确地说,只是实习老师——这件事让他觉得有点好笑。
  广濑和其他老师一起从职员专用的玄关走进校舍,沿途遇见好几张熟面孔,他一一向对方点头打招呼后,把手伸进了皮包,拿出校舍的示意图,确认周围的建筑物。他巡视四周,寻找特别教室所在的位置。
  广濑三年多前从这所私立高中毕业。如果以学力的偏差值作为评断标准,这所学校算是一所高水准的男子高中,再加上历史悠久,所以挤入了明星学校的行列。学生毕业后,进入知名大学的升学率还算不错,但除此以外,没有值得一提的特色。虽然称不上是一所好玩的学校,但也不至于让人讨厌。
  这种类型的明星学校,很少像这所男校一样只设高中部,一个学年只有六个班级,每班大约有四十名学生,以都市的学校来说,只能算是一所规模不大的学校。广濑在学期间,学校位在市中心,校舍是一栋红砖房子,但受到时代趋势的影响,在三年前,也就是广濑毕业的隔年,学校迁移到位在近郊的现址。
  因此,他开始张罗实习的事时,才第一次踏进这所学校。虽然如果想来,随时都可以来,他却没来由地感到却步。
  学校这种地方,只有在学期间称得上是自己的地盘。学校曾经是他生活的地方,也是住家附近一个很近的地方,然而,一旦毕业走出校园,就变成了别人的地盘。他变成了外人、变成了入侵者。更何况以广濑的情况而言,在他毕业之后,学校迁移,制服也变了,对他来说,根本和陌生的学校毫无差别。
  新校舍兴建时,他曾经来参观过一次。位在近海地区的这一带,荒凉的休耕地一眼望不到尽头。以风平浪静的大海为背景,不断兴建起一栋又一栋好像展馆般的建筑物。宽敞的道路贯穿了平坦土地的正中央,学校旁的大规模住宅区一个又一个地增加。正在建造中的住宅和同样正在兴建的校舍以奇妙的样子呈现在眼前,简直就像油轮或航空母舰悬在半空中。
  当年正在兴建的住宅区都已经完工,原本荒凉的休耕地上高楼林立,形成了一个大规模的新市镇。私铁路线延伸,崭新车站前的闹区正在不断扩大。虽然都是随处可见的平凡景象,但对广濑来说,这里已然成为一个陌生的地方。
  无论是红砖的校舍,和长得比校舍更高、让人感到心情压抑的树木,或是称为历史却显得太陈腐的校园空气,以及称为传统未免又太乏味的感觉,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联想到母校这个字眼所唤起的感伤。
  这是一所宽敞而明亮的学校,漂亮的校舍之间点缀的树木洒下淡淡的阴影,校园内多处设计成几何形状的草皮绿意盎然,但因为整理得过度干净,反而缺乏植物茂盛的感觉。从正门通往中庭的道路两侧种的应该是樱花树,从粗壮的树干来看,应该是把旧校舍的那排樱花树移植至此,但等间隔的距离和中规中矩的修剪,让樱花树也完全失去了以前的感觉。
  他当然没有重回母校的感慨,只有一份无助的怀念悬在心头,让他感受到一种奇妙的不安。这和广濑在沮丧时所感受到的独特心情极其相似——那是一种宛如失去故国的感伤。

  2

  广濑的指导老师是姓后藤的自然科老师。由于这是一所私立学校,所以教师很少有调动的情况,广濑在学期间的老师几乎仍在这所学校任教.
  后藤是化学老师,广濑读一年级时,后藤是他的班导师,在各方面都很照顾他,也对他有很大的影响。
  广濑很喜欢后藤,后藤似乎也很疼爱他这个学生。除非有必要,后藤很少出现在教师办公室,平时都在化学实验准备室,广濑在读高中的三年期间,也几乎整天都窝在那里。正因为如此,他对化学这门学科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化学成绩也特别优秀。他在大学读了理工科系,但他并不打算成为研究人员,也无意去当上班族,最后决定以教职为目标。他绝对不是因为把后藤视为教师的典范而立志当老师,却可以说是完全受到了后藤的影响。

  所有的特别教室都整合在特别教室大楼内,在八月来参加实习前指导时,后藤就指示他今天来报到前,先去实验准备室找他,但他不知道实验准备室在哪里。看着示意图走在完全陌生而空荡的特别教室大楼内,有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最后终于在三楼的角落找到了化学实验室,隔壁就是实验准备室。
  广濑轻轻敲了敲准备室的门,门内立刻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
  「嗯。」
  「打扰了。」他打了声招呼后推开门,一股油味随着冷气机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那是通常不会出现在实验准备室内的松节油味道。
  「你来啦,这身打扮挺成熟的嘛。」
  后藤揶揄般地笑了笑。他正站在并不宽敞的准备室窗边的画架前,绘画是他的兴趣,虽然不是职业画家,作品却有职业级的水准,目前和美术老师一起担任必修社团的美术社顾问老师。此刻的他并没有手拿画笔作画,只是在审视画作最后呈现的效果。
  实验准备室其中一面墙边排列着柜子,对面的墙边并排放了三张桌子,位在画架旁的那张桌上凌乱地放着洗笔筒、颜料和调色盘,其他两张桌子上虽然放着看起来像是教材的东西,但也乱成一团。地上放着实验用具、画布,墙上贴着元素周期表和备忘纸条,整间实验准备室都只能用一个「乱」字来形容,让他回想起在学校旧址造访过的准备室。
  广濑看着后藤完全没变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此刻的他,终于有了「我回来了」的感觉。
  「好久不见。」
  听到广濑这么说,后藤立刻笑了起来。虽然在八月的实习前指导时才见过面,并不算太久没见面,但真的好久没有在准备室内见到后藤了。
  「你也到了可以人模人样地打领带的年纪了。」
  「托老师的福。」
  广濑微微欠身说道,后藤指着门旁的桌子说:
  「你就坐丹野老师的桌子吧。」
  学校有后藤和丹野这两名化学老师,个性温厚的老教师丹野受不了松节油的味道,几乎不会来准备室,后藤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东西堆放在丹野的桌子上。这种习惯也和广濑在学期间一样,让他有一种熟悉感。
  「看来你现在不再迟到了。」
  「人是会学习成长的动物。」
  后藤听了,放声大笑起来。
  在广濑高二那一年冬天,他的父母因为调职的关系搬了家,但因为他快升高三了,担心在这个节骨眼转学会对他的课业产生影响,所以广濑独自继续在这里租屋而居,然后直接进了本地的大学,一直留在这个从小生长的环境。
  开始独立生活后,每天早上不再有人逼迫他出门上课,所以他经常迟到。连续迟到一个月后,三年级的班导师终于忍不住斥责他:「你不可以再混日子了。」挨骂之后,他干脆开始旷课。说到底,他并不喜欢学校这个地方。
  事实上,广濑也一直无法融入学校的生活。他无法和同学交朋友,也不知道如何和老师相处。虽然他并不讨厌读书,但和其他人一起被关在学校这个牢笼内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令他痛苦不已。和父母同住时,他懒得和父母争辩,所以每天都出门去学校上课。独立生活后,他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经常跷课。虽然还没到拒学这么严重,但似乎又不是懒惰这么简单的事。
  班导师规劝多次,但广濑屡教不改,让班导师伤透了脑筋,最后只能去向和广濑感情很好的后藤诉苦。
  「人啊,就像是臭咸鱼干——」(注:源自日本伊豆诸岛,是种用盐水反复浸泡、腌制鱼类而成的发酵食品,带有特殊的强烈气味。)后藤说:「在不习惯的时候,会觉得臭不可闻。一旦习惯之后,就会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如果因为闻到臭味就丢在一旁,一辈子都无法尝到这种美味。」
  广濑回答说:「那我一辈子都不吃。」当时,他曾经认真思考去深山里建庵隐居的方法,但后藤的这番话或许多少对他发挥了作用,他待人处世的态度稍微豁达了一些。在高中三年期间,类似的情况不胜枚举。
  总之,广濑是一个让师长有点伤脑筋的学生,只有后藤数落他时,他才愿意接受。其他老师也都了解这一点,所以也都默许广濑整天去找后藤。现在回想起来,广濑发现自己对后藤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那我们现在去教师办公室吧。」
  后藤拿起挂在腰上的毛巾擦了擦手,这是他准备做下一件事时的习惯动作。「好。」广濑点了点头,把皮包放在桌子上,跟在神态自若的后藤身后走出准备室。
  奇怪的是,刚才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已经消失不见了。广濑隐约觉得,后藤虽然没有特别的事找他,却叫他先来准备室一趟,也许就是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

  3

  他去教师办公室参加教职员会议后,又去参加了开学典礼。今年有十几名实习老师,只有广濑是理科老师,其中有八个人是广濑在高中时的同学,但他几乎都不认识。
  广濑向来不爱交朋友,他对和其他同学在学校讨论前一天晚上看的电视感想不感兴趣,对在校外议论老师或同学更是毫无兴趣。虽然他知道必须经历这个阶段,才能和其他人有更深一步的交谈,但还是高中生的他缺乏足够的动力挑战这种自虐行为。他并不觉得独处是一种痛苦,也不害怕遭到孤立。他和班上不少同学同班一整年,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他虽然会和同样经常出入准备室的学生聊几句,只是从来没有在校外相约见面,如果要他列举在高中三年交到的朋友,恐怕只有后藤一个人。
  当所有实习老师站在整齐列队的学生面前,由校长向学生介绍时,广濑都在胡思乱想着这些事。

  开学典礼结束后,他跟在后藤身后,走向后藤担任班导师的班级上班会课。
  后藤目前是二年六班的班导师。
  「我每周要上十六堂课,四堂二年级的化学课,和两堂一年级的自然Ⅰ,另外还有班会和必修社团,我会统统交给你。」
  「交给我?」
  「我会示范一次,之后你就自由发挥吧,我会在一旁温暖守护你。」
  「只有守护吗?」
  「当然只有守护而已。」
  后藤露齿而笑,广濑小声地嘀咕:「好啦,好啦。」

  「好,所有同学都到齐了吗?」
  后藤站在讲台上巡视了教室,随着他一声令下,班会开始了。广濑站在讲台旁的课表前,感受着学生投来的锐利视线。有些人的眼神充满好奇,也有些人刻意闪避他的视线。他知道班上的学生都对自己很感兴趣。
  后藤扯着破嗓子,很有效率地传达了重要事项。口齿清晰,富有抑扬顿挫的语气听起来很舒服,广濑顿时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后藤正在宣布十天后举行的运动会相关事宜,学生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讲台前的后藤身上。广濑终于摆脱了视线的包围,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猜想学生会那些人一定又会罗嗦了,总之,你们自己看着办,但要适可而止。」
  这番话实在太有后藤的风格了。
  「不管你们想做什么,都是你们的自由,但我不会帮你们擦屁股,所以要控制在自己可以负起责任的范围。」
  广濑微微笑了笑,把视线从后藤身上移向学生。学生的反应各不相同。虽然后藤对广濑而言是一个好老师,但并不是每个同学都这么认为。有人觉得他很低俗,也有人不喜欢他总是表现出一副很了解学生的样子,还有人只从表面了解后藤说的话,觉得他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的老师。眼前这些学生脸上也都露出了不同的表情。
  广濑巡视着教室,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教室内有四十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在学校看到这样的景象很正常,一旦走出学校,很难看到这么奇异的景象。这群人年纪相近,穿着相同的衣服,长相也相差无几。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优等生,整整齐齐地坐在教室内,让人联想到盒装的鸡蛋。
  广濑带着这种想法巡视教室,视线突然停了下来。
  教室后方坐了一个让他忍不住多看几眼的学生。广濑盯着那个学生多看了几眼,但不知道那个学生为什么会让自己的视线停留。
  那个学生的外表并不特殊,既没有特别丑,也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更没有不专心或是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和其他学生一样,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讲台上的后藤,但广濑仍然觉得他明显和周围的学生不一样。如果要问到底哪里不一样,广濑也答不上来,却可以断言就是不一样。
  硬要说的话,可能是气氛与众不同。那个学生周围的空气,以及散发出来的气息,和别人有极大的差异。
  班上有一个奇怪的学生。正当他在内心这么想时,后藤叫了他一声。后藤在讲台上向他招手,他慌忙走了过去。
  后藤对学生说:「今年的轻松日子又来了。」然后向学生介绍了广濑。
  「这位是实习老师广濑,你们要好好疼爱他。」
  后藤说完,教室内响起稀稀落落的干笑声。后藤把点名簿递到广濑面前。
  「你来点名,再把这些学习单发下去就可以结束了。我先回去睡一觉。」
  后藤指着讲桌上的那叠学习单说道,广濑向他点了点头,他露齿一笑,走出了教室,似乎无意在一旁守护广濑和学生之间的第一次接触。
  「我是广濑,请多指教。」广濑向学生打招呼后,开始发学习单。他把学习单粗略分成几叠,交给最前面的同学,然后看着他们向后传,再度巡视了班上所有的学生,但视线还是情不自禁地停留在「他」身上。
  「他」从坐在前面的同学传给他的那叠学习单中抽出一张,把剩下的向后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似乎就连空气都静止了。太安静了——应该说,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从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我在这里」的主张,由于他彻底消除了自己的动静,让人感受到那里好像是一个空位,反而引起了广濑的注意。
  广濑接过剩下的学习单时不由得想,班上有一个有趣的学生。
  点名时,广濑叫到「高里」的名字时,「他」应了一声。他的语气很平静,既不会太强,也不会太弱,平坦的声音中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好像只是毫无感情地在读剧本。
  「你的名字是念takasato吗?」
  广濑希望「他」多说几句话,所以忍不住确认。「他」只是很简短地应了一声:「对。」

  4

  回到实验准备室,后藤正把咖啡倒进杯子。广濑把点名簿递给他时,他指了指自己的桌子,从柜子上拿出另一个烧杯。广濑按照他的指示,把点名簿放在他桌上,打开书柜,拿出两个和教材放在一起的广口瓶。其中一个装的是砂糖,另一个装了奶精。
  「原来你还记得。」
  「怎么可能忘记?」
  后藤听到广濑的回答,忍不住笑了起来。贴着空白标签的透明瓶子里装的是砂糖,棕色瓶子里装的是奶精,曾经整天都泡在实验准备室的广濑知道得太清楚了。他把两个瓶子连同小药匙放在桌上后,后藤把烧杯递给他。广濑拿出手帕接了过来,没有握把的烧杯加了开水之后很烫,根本无法徒手拿。想要在实验准备室被后藤请喝咖啡,就要随身携带手帕。
  「真令人怀念啊。」
  「对吧?」
  看到后藤一脸得意,广濑觉得很好笑。
  「最近也有学生来这里吗?」
  「没有人像你整天都在这里,通常都是午休时间有几个人跑过来,做各自想做的事。」
  广濑忍不住笑了起来。
  「用烧杯煮拉面,用试管做冰棒吗?」
  「没错。」后藤也笑了起来。
  「每年都会有这样的学生,但你是第一个回来当实习老师的。」
  广濑轻轻笑了笑。广濑在学期间,也有其他学生整天都跑去准备室,大部分都是和广濑相同类型的人,毕业后,他们各自选择了不同的发展——有人从事研究工作,有人当了医生,甚至有人当了演员,还有积极投入社会运动的,却没有人当老师。
  「当冒牌老师的感觉怎么样?」
  「一言难尽。」
  「我就知道,那个班级看起来不怎么有趣吧?」
  广濑点了点头苦笑着,突然想到一件事。
  「有一个学生看起来和别人很不一样。」
  「喔喔!」后藤叫出声音。「原来你也发现了,你是说高里吧?」
  「没错。」广濑回答,后藤笑了起来。
  「异类辨别同类的能力果然敏锐,我看到高里的时候,立刻觉得他和你很像。」
  「他和我属于不同的类型吧。」
  广濑说,后藤看着天花板。
  「的确不太一样,你一看就知道很神经质,而且也很引人注目。」
  「我很引人注目吗?」
  「当然啊,你和高里都很引人注目,也可以说是很碍眼。」后藤说完,笑了起来。
  「他也参加了美术社,画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画,的确是个奇妙的学生。」
  「是喔。」
  「真的很奇妙,比你奇妙好几倍。你比他容易了解多了。」
  后藤露出凝重的表情。
  「你和我一样,都算是怪胎,所以我能够了解你,但高里不一样。」
  「高里不也是怪胎吗?」
  「但还是不一样。我和你都属于自愿偏离常轨,但高里是无法进入常轨。因为本质完全不同,所以根本无法走入常轨,这就是他和我们的不同之处。」
  「你的观察真仔细。」
  「是啊。」后藤说完笑了起来。
  「他浑身散发的感觉是不是和别人完全不一样?」
  「的确很不一样。」
  「所以不能说他是怪胎,而是异类。」
  后藤说话的语气中充满担心。
  「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倒是没什么问题,高里和你不一样,是个优秀的学生,不但聪明,也很懂得和他人协调。」
  「那时候真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广濑恭敬地鞠了个躬,后藤笑了起来。
  「他就像台风眼,虽然他很安静,周围却乱成一团。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虽然这个班级没什么趣味,但也没那么好带。」
  「为什么?」
  「因为有高里啊。」
  后藤说完后站了起来,打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他拿下挂在腰上的毛巾擦了擦手,站在书架前。
  十号大小画布上的校园即景即将完成。他用鲜艳的色彩画出了校园一角的风景,上面还有几个身穿制服,不知道是妖怪还是精灵的学生。有长相很老气的学生躲在树后,也有长得像蟾蜍的学生大剌剌地躺在长椅上,还有几个人摆出奇怪的姿势看着他们。整个画面乍看之下很灰暗,但仔细打量后,就会发现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幽默风情和温暖。
  广濑第一次看到后藤的画时很惊讶,但很快就发现很有后藤的风格。后藤经常以学校为主题,只是很少有人物会出现在他的画中。他曾经画过一幅名为「会议」的画,穿着奇装异服的动物聚集在教师办公室喝酒。听说校长对这件事颇有意见。
  虽然并不是受到后藤的启发,但广濑的必修社团也选择参加了美术社,也许他只是喜欢面对画布时可以和外界隔绝的感觉。虽然曾经想画出像后藤那样的画,所以试图模仿,但最后他发现自己缺乏绘画才华。
  广濑看到后藤开始端详自己未完成的画,便默然不语地走到桌前,打开了实习日志。
  翌日开始正常上课。广濑跟在后藤身后在各个教室之间穿梭,到了下午,他已经大汗淋漓地站在讲台上。实习期间只有短短的两个星期。正确地说,只有十二天。当他忘我地投入相当于六分之一的两天实习工作后,校园内开始弥漫着运动会前的兴奋气氛。

  ※※

  白色的花盛开。
  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天空宛如把球对半切开的半球形,原野就像一个硕大无比的圆盘,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一直绵延到地平线的原野。
  他转头巡视,三百六十度的原野是一个完美的圆形。视野所及,都是平坦的绿地,没有丝毫起伏。
  「太厉害了。」
  他自言自语着,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这里是哪里?他的住家附近和小学周围,以及最近终于记住的通学道路周围都没有这种地方。
  他抬起头。天空呈现出复杂的色彩,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天空。
  天空是一片水蓝色,也许是因为整片天空都薄薄地刷上了一层卷云的关系,所以比平时看到的天空颜色更淡。淡淡的水蓝色中晕染着粉红色和淡绿色的色彩。
  他茫然地仰望天空。下次为天空着色时,不要再用蓝色,而是改用水蓝色。卷云缓缓流动,天空的颜色宛如极光般变幻出不同的色彩。
  他仰望天空好一阵子后,又转头四处张望,自言自语起来。
  ——也不能忘了月亮。
  满月般朦胧晈洁的月亮悬在呈现出奇妙色彩的天空中,月亮周围有淡淡的白色星光。当他顺着星座的形状望去时,发现了第二个月亮。
  他瞪大了眼睛。
  ——难道月亮不是只有一个?
  他仔细计算后,发现天空中总共有六个大小不一的月亮,却完全不见太阳的踪影。
  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继续看着天空出了神。周围的空气既不冷也不热,微风吹拂,飘来淡淡的香气。那是花香,还有青草的味道。
  他用力深呼吸,视线回到了大地。一望无际的平坦大地上是一片高度及膝、宛如纤毛般的绿草,草茎笔直地从纤细的叶片之间冒出来,前端绽放着几朵指甲般大小的花。走近一看,发现花很稀疏,但远远望去,是一片朦胧的白色。
  呼呼。一阵稍强的风吹来,青草同时摇动着,白花也跟着摇曳。微小的花相互碰撞着,发出宛如玻璃相碰时的清脆声音。柔软的青草搔在腿上感觉很痒。
  这时,他发现这里不是原野,而是湿地。清澈的水刚好淹没他半个小腿肚,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澈的水。没有涟漪,也没有流动的水,几乎让人怀疑它是否存在。奇妙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脚湿了,他试着抬起一条腿,水滴像碎裂的水晶般闪着光滴落,但皮肤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潮湿。
  水底是灰色的石头。难怪大地这么平坦。四方形的大石头整齐地铺在水底,石头上是清澈的水。纤细碧绿的草茎从石头上冒出来,小鱼身上闪着光,从草丛后方游了出来。
  他欢呼起来,把手伸进水里捞鱼。他的小手追逐着小鱼,但鱼并没有逃开,反而向他的指尖游来,他动了一下手指,鱼也跟着游了过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用双手掬起了鱼和水,然后环顾四周。他渐渐了解,这种地方不可能存在。水从指间流走,鱼经过指间时,感觉好像被轻轻搔了一下。
  ——这里太美了。
  他毫无意义地点了点头,再度巡视周围,然后踩着水花走了起来。每走一步,花就跟着摇动,脚下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走了很长的距离。但无论走多久,他都完全不觉得累。白花满地的风景百看不厌,他很满足,带着幸福的心情继续走着,不时有小鸟飞来,停在他的头顶或肩膀,玩一阵子又飞走了。
  他目送着小鸟飞远,发现远处是原野的尽头。白花后方是一片很深的苍蓝色,那里似乎有一条河。
  他朝河流的方向走去,但感觉像是水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走了很久,都无法缩短和河流之间的距离。他沿途继续和小鱼、小鸟嬉戏,终于渐渐靠近。
  原本以为是小河,没想到是一条很大的河流。对岸仿佛遥不可及,河流深不见底。石板大地的前方,只见一片苍碧色的深河。即使探头张望,也看不到水色比较浅的地方。河流呈现均匀的深色,由此可知,河底没有任何起伏。
  他走到又深又宽的河边,无法继续向前走了。他还不会游泳。虽然河中的水没有流动,但他不认为自己可以横渡这么宽的河面。
  他失望地左顾右盼,发现远处有亮光。仔细一看,在蜿蜒的河流上游(也可能是下游)处,架着一座桥。
  看起来像是半透明的玻璃桥。他笑了起来,沿着河边迈开步伐,朝向远处的那座桥迈开了脚步。


  第二章

  1

  那是广濑实习的第三天。上完三节课,写完实习日志,正准备收拾回家时,二年六班的学生跑来找后藤。学生为运动会做准备工作时,所使用的木条不小心打破了窗户。广濑慌忙赶去学生正在忙碌的体育馆后方,按照后藤的指示处理完毕。接下来这段日子,学生会在放学后留下来为运动会做准备工作。班上的学生留在学校,后藤也不得不留下来。既然后藤留下来,广濑当然也不敢先下班。
  广濑心里想着这些事,通知了负责的老师后,沿着走廊,打算走回准备室,发现二年六班的教室内有人影。他想起今天没有人说要在放学后留在教室,于是走进教室察看,发现高里坐在教室内。
  广濑看不出高里在教室内做什么事,甚至不知道他在沉思还是发呆,只知道他出现在那里。高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微微握着双手放在桌上,视线看向窗户的方向。
  「怎么了?你怎么还没回家?」
  广濑站在敞开的教室门口问道,高里猛然抬起头,回头看着他,然后静静地点了点头。
  「是。」
  「你也留下来做准备工作吗?」
  广濑不由自主地想要和他聊天,他在发问的同时走进教室。
  高里直视着广濑的脸。
  「不是。」
  就在这时,广濑似乎看到什么东西跑过高里脚边。广濑停下脚步,目光追随着掠过视野的影子,但那个东西速度飞快,一眨眼工夫就已经跑出了他的视野。由于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来不及正眼看清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好像是某种野兽。他茫然地看往影子逃走的方向,当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广濑正想问高里,有没有看到刚才的东西,便迎上了高里直视的视线。但高里的视线中没有任何情感,广濑突然感到尴尬,看向教室的各个角落,空荡荡的教室内只剩下干燥的夏日空气。
  广濑苦笑了一下,再度看着高里,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广濑。
  「你留下来有什么事吗?」
  「没有。」
  「那是有哪里不舒服?」
  广濑走过去问道,他抬头注视着广濑,摇了摇头。
  「没有。」
  高里的回答太简洁,广濑仔细打量他抬头看着自己的那张脸。高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好像已经彻悟了一切。
  「你叫、高里,对吗?」
  他再度确认早就已经记住的名字,高里只是点了点头。
  「你没有参加课后的社团吗?」
  「没有。」
  「为什么?」
  广濑试图让高里说一些应答以外的话,所以故意这么问。高里微微偏着头,用不符合他年纪的镇定声音说:
  「因为我不想参加社团。」
  即使让高里开口说话,仍然无法消除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高里并没有拒绝广濑,但也没有欢迎,只是因为广濑发问,他就回答而已。
  「你在这里干什么?喔,我不是在质问你,只是基于好奇心发问。」
  高里微微偏着头回答说:「我在看外面。」
  「看外面而已吗?没有在想事情?」
  「没有。」
  广濑觉得高里太奇怪了。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但他还是看向窗外。因为角度的关系,广濑可以看到体育馆的一半屋顶,和屋顶上方看起来像是用蓝色玻璃镶嵌而成的带状海平线,但坐在自己座位上的高里应该只能看到天空。
  「只能看到天空啊。」
  「对。」
  高里也转头看向窗户。从他视野的角度来看,的确是看着天空。目前正是九月初,这个时间的天色还亮着,没有一丝云彩的蓝色天空就像是道具布景。
  「看不到任何有趣的风景啊。」
  广濑的声音中难掩困惑,但高里并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扬起嘴角,露出像是微笑的表情。
  广濑感到坐立难安,但又不想就这样转身离开教室,所以随便问了高里一些问题。他在运动会上要参加什么比赛?喜欢运动吗?觉得学校开心吗?擅长哪一个科目?一年级时的班导师是谁?读哪一所中学?家庭成员有哪些人?
  高里看着广濑的眼睛,淡淡地回答了这些问题。还没决定参加哪一项比赛。既不喜欢运动,但也不会讨厌。并不觉得学校很无聊。没有擅长的科目。他只是针对广濑发问的问题简短而简单地回答。
  他既没有主动多说广濑没有问的事,也没有问广濑任何问题。他有问必答,但不问就不答。虽然面对广濑并不会感到痛苦,但也无意主动和广濑交谈。
  「这么说可能有点那个,你有点怪怪的,之前有没有人这样说你?」
  广濑知道这么说很无礼,但还是说了出来,高里简单回答「有」的声音中,还是感受不到任何感情。
  「我就知道。」
  广濑笑了笑,高里也稍微笑了笑,很像精通人情世故的大人露出礼貌性的笑容。因为不会有粗俗的感觉,所以广濑并未感到不悦,但还是无法抹去内心对他的奇妙感觉。无论他沉着镇定的态度还是声音,都已经大幅超越了早熟的范围,而是有一种老成的感觉,和他完全是少年的外表太不相衬,这种不协调的感觉让广濑困惑不已。
  他充分体会到后藤之前为什么用「异类」来形容高里。高里不是「奇怪」,而是「奇妙」。因为没有任何让人不舒服的地方,所以只能用「异类」来形容他。虽然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任何扭曲的思想。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不好意思啊。」
  广濑说,高里带着笑容回答:「没有。」

  2

  「高里真是奇怪啊。」
  翌日午休时间,后藤出门去吃午餐时,广濑在实验准备室忍不住这么说。
  广濑周围有四名学生。他忍不住想,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整天窝在准备室的人都差不多,他们身上总是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所以在教室内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只是广濑在学期间,聚集在实验准备室的都是一些大胆独特的人,相较之下,如今在准备室吃午餐的这些学生简直太不成气候。
  「你竟然这么快就发现高里很奇怪了。」
  一位姓筑城的学生抬起头,语带佩服地说。他和高里同班,都是二年六班的学生,从今年开始经常跑来准备室。
  「当然知道啊,我昨天和他聊了一下。」
  准备室是吃午餐的最佳场所。这里光线充足,夏天会开冷气,后藤会大方地请学生喝茶,只不过没有茶杯,而是用烧杯。
  「他看起来不是很乖巧吗?」
  筑城似乎语中带刺。
  「你的意思是,他实际上并不乖巧吗?」
  「这么说也没错啦。」
  他的语气中透露着不满。另一个姓岩木的学生可能听到了,探头看着筑城问:
  「他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
  筑城冷冷地说,岩木露出扫兴的表情。他也是二年级的学生,但他在二年五班,选修课时和二年六班一起上课。
  「怎么回事?你讨厌高里吗?」
  「没有啊。」
  「干么吞吞吐吐,有话就直说啊。」岩木不停地追问,筑城把头转到一旁不理会他。一年级的野末和三年级的桥上也都好奇地看着他们。
  「可能只是个性有点阴沉吧,也让人觉得很难亲近,难道有什么隐情吗?」
  岩木问,筑城很不耐烦地说:
  「反正他这个人就是很怪。」
  他说话的语气很粗暴,所有人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怎么个怪法?」
  桥上问,筑城垂下双眼,用紧张的声音语带吞吐地说:
  「反正他不太一样啦。」
  广濑对筑城的语气感到不解,偏着头问:
  「大家都讨厌高里吗?」
  筑城听了,显得有点慌乱,小声嘀咕:「应该没人喜欢他。」然后看着广濑说:「最好别和他有任何牵扯。」
  「为什么?」
  广濑问,但筑城没有回答。
  「有什么问题吗?」
  「……反正他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啦。」
  岩木故意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只是不爱说话吧,该不会有霸凌问题?」
  听到岩木揶揄的声音,筑城垂下视线。他犹豫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说:
  「希望你们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是我说的。」他东张西望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高里曾经遭遇神隐。」
  广濑一时想不起来「神隐」这两个字怎么写,所以想了一下,随即立刻想到是神明的神和隐藏的隐,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神隐?你是说,某一天突然消失的那个神隐吗?」
  筑城点了点头。
  「听说是高里读小学的时候,他真的在某一天突然失踪,一年后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完全不知道高里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高里自己怎么说?」
  「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
  桥上探出身体问:
  「确定不是遭到绑架,而是神隐吗?」
  「好像是,所以高里留级一年啊。」
  「太荒唐了。」
  岩木满脸不屑地说。
  「一定有什么隐情,那只是传闻吧?」
  筑城瞪着岩木。
  「是真的,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反正高里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有点怪怪的。」
  广濑不禁感到困惑,这一带是近年急速开发的地区,但听说筑城和高里在开发之前就住在这里,所以他们算是本地人。不难猜想,筑城说「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应该不是指「学校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而是「住在这一带的人都知道」,但真的有「神隐」这种事吗?
  「无聊。」
  岩木的这句话结束了这个话题,但广濑对「神隐」这两个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广濑对神秘主义或是特异功能之类的没有兴趣,却不至于完全排斥,更何况牵涉到高里这个人,所以不会像岩木那样视为无稽之谈。

  3

  之后的第五节是必修的社团,广濑和吃完午餐回到准备室的后藤一起来到美术社,发现大部分学生已经到了。
  虽说是必修社团,但上课的内容和美术社没有太大的差别。教美术的米田老师随便点完名后,学生就三五成群地走出美术室。虽然每个人手上都带着素描簿,只不过广濑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知道,大部分的人都会去图书馆或是无人的教室自习。老师默许这种情况,学生也都知道老师的态度,这也是艺文社课热门的原因。也有学生真的热爱绘画,所以继续留在美术室,当后藤和米田在一旁闲聊时,他们都各自作画。
  高里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在美术室的角落架起了画架,从公共置物柜中拿出画布。原来他是画油画。也许是因为他浑身散发的感觉让人联想到水彩画,所以广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高里用熟练的动作从置物柜中拿出颜料箱,广濑静静地走向高里。
  来到可以看到画布的位置后,广濑向他打了声招呼。高里听到声音后转过头,看到是广濑,向他微微点头。他和昨天一样,脸上露出像是笑容的表情。广濑向他挥了挥手,然后看向高里的画布,打量了好一会儿。
  他的画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广濑打量着高里,又打量着他的画。
  「……我知道这么问也许很失礼。」
  广濑吞吞吐吐地说,但他无法不问这个问题。
  「你画的是什么?」
  画布上只是涂了颜色而已,虽然似乎可以隐约看到某种形状,但想要定睛细看时,就会发现轮廓太模糊,甚至连形状也看不清楚。画布上的颜色很复杂,虽然运用了柔和的色彩,但颜色极不透明,很难称之为美丽的色彩,颜色的配置也缺乏美感,似乎也谈不上有任何构图。
  「是某种风景吗?」
  广濑困惑地问,高里微微张大了眼睛。
  「是啊。」
  他轻轻笑了笑,这次的笑容似乎稍微发自内心。
  「这是哪里?」
  广濑问,高里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却可以画出来吗?」
  高里一脸认真地点头。
  「对。」
  「为什么?」
  「因为我在想,也许画着画着,就可以想起来。」
  「原来是这样。」广濑在附和的同时,不禁感到惊讶,觉得这个学生果然很奇妙。他暗自耸了耸肩,从高里的身旁走开了,这时,他突然想起筑城的话——他曾经遭遇神隐。一年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广濑回头看着高里,很想问他,那是遭到神隐时看到的风景吗?但最后还是闭了嘴。因为他不想随便发问。一方面是因为不能完全相信筑城说的话,更何况如果相信了,更不能轻易触碰这个问题。
  真是个奇妙的家伙。广濑自言自语。

  如果高里曾经遭遇神隐,显然他真的忘记了神隐期间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也希望自己可以回想起来。自己丧失某一段记忆的感觉的确会让人很不舒服,但广濑还是对高里积极想要回想这段回忆感到不解。
  人对异类很敏感,从筑城说话的语气中就可以了解这一点。高里曾经遭遇神隐,所以有点怪怪的,和别人不太一样——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让人无法对他产生好感。
  即使极力隐瞒内心的好恶,对方还是会察觉,高里不可能没有察觉这件事。难道高里不希望自己不曾遭遇「神隐」吗?难道不希望从自己的经历中抹去这一段,不会想要忘记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吗——还是说,根本没有所谓的「神隐」事件?

  高里在上社团时都默默地用画笔在画布上作画,他数度停下画笔,然后一边思考,一边上色,又多次拿起刮刀刮除颜色。广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画这幅画——进而想起相关的事,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4

  第五天,星期五第五节课是每周班会时间,讨论的主题当然是即将在一周后举行的运动会。简单传达各项注意事项后,就由班上干部安排各项准备工作。
  学生们一边闲聊着,一边讨论着相关事项,因为老师没站在讲台上,教室内变得乱哄哄的。今天主要讨论每个学生参加的比赛项目和如何分配准备工作,但学生讨论的情况根本就像在闲聊。
  广濑站在教室后方观察着教室内的情况,高里没有加入同学的闲聊,他周围的空气好像和旁边出现了断层,完全被孤立在班上的空气之外。没有人主动找他说话,他也不找别人交谈,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议事进行。他四周的同学所表现的态度,也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
  学生之间似乎之前就已经有了共识,所以很快就决定了各自参加的项目。班长五反田把各个项目的参加名单写在黑板上确认后,突然叫了起来:
  「咦?少一个人。」
  广濑发现少了高里的名字,但他没有吭气。高里也没有说什么,最前排的学生向五反田咬耳朵后,他慌忙看着高里问:
  「高里,你想要参加哪个项目吗?」
  五反田问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高里简单地回答了一声:「没有。」五反田为难地看了看高里,又看着黑板问:
  「现在只剩下田径的两百公尺了,可以吗?」
  高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五反田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
  广濑看着这一切,试图想要解读教室内的气氛。高里很孤单,其他学生试图无视他的存在,奇怪的是,这种无视中感受不到任何恶意,似乎没有人基于恶意试图孤立他,只是不愿正视他——这就是广濑所感受到的印象。

  之后,各组同学离开教室,分头做各自的准备工作。每年的运动会都由一年级到三年级各班纵向分成三大队,各学年的五班、六班——按照惯例,称为蓝军——编成一个大队。星期五的第五节课是全校各班的周班会时间,所以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也会在教室内进进出出。
  后藤打着呵欠走回准备室,广濑独自留在教室,心不在焉地看着学生一边闲聊,一边做着准备工作。
  「广濑老师,如果你没事,可不可以一起来帮忙?」
  听到学生的吆喝,广濑忍不住苦笑起来。
  「要我做什么?」
  「把这个剪成适当的大小。」学生把报纸递给他,他们似乎要用旧报纸糊道具。高里也在不远处静静地剪着。

  「嗨,老师,你居然也被他们差遣做事啊。」
  听到招呼声,广濑抬起头,发现三年级的桥上正走进教室。
  「实习老师就是这么回事啦。」
  「修行之路总是充满艰辛——啦啦队长在这里吗?」
  桥上看着留在教室里的学生问,其中一名学生举起了手,桥上对他说,放学后要讨论啦啦队的事。
  「高里,接下来要剪这个。」
  这时,一个学生把蓝色的布递给正在整理剪好的报纸的高里。
  高里不发一语地接过布,桥上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你就是高里?」
  「对。」
  高里无论是面对实习老师还是学长,态度都完全没有变化,毫无任何表情的双眼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是喔。」
  桥上好奇地嘀咕后,又问高里:
  「听说你小时候曾经遭遇神隐?」
  广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接下来教室内所发生的变化,他觉得有一种几乎可以用肉眼看到的浓密紧张气氛,紧紧捆绑住所有的学生。虽然下一瞬间,所有人都若无其事地开始做各自的事,但只是在拼命回避某些令人不安的东西。
  「真的吗?」
  桥上的语气充满好奇,高里只是点了点头。
  「不是绑架吗?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吗?」
  「对。」
  高里淡淡地回答,但似乎并没有感到不悦。
  「所谓的失去记忆吗?太猛了。」
  这时,高里才皱起了眉头。虽然仍然不会有不悦的感觉,但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并不喜欢讨论这个话题。
  「所以你是被飞碟带走,又被可怕的外星人做了人体实验、消除记忆后,才被送回来吗?」
  高里听了之后开了口。广濑第一次看到他主动说话。
  「有人这么说吗?」
  桥上扬起下巴,立刻看向筑城。
  真不懂得善解人意。广濑在心里这么想,但听到椅子翻倒的声音,立刻露出紧张的表情。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筑城脸色大变地站了起来。
  「不是我。」
  令人惊讶的是,筑城说话时满脸惶恐。
  「相信我,不是我说的。」
  筑城情绪激动地否认,桥上笑了起来。
  「不就是你说的吗?」
  「不是我,我没说。」
  高里低下头,虽然微微皱着眉头,但广濑不知道他想要表达怎样的感情。
  「高里,真的不是我。」
  筑城逃也似的冲出教室,桥上惊讶地目送他的背影。
  「这家伙怎么了?」
  广濑也哑然无语。筑城为什么要那么紧张?这时广濑发现教室内所有学生都露出奇妙的表情。
  他们都很紧张,而且都拼命掩饰这份紧张,每个人都故作面无表情、假装没有发现筑城的奇怪行为,很像是在电车上看到醉鬼发酒疯时的反应。
  广濑回头看着高里,高里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他看起来不像是会私下动粗的人,难以相信他会做出某些令人心生恐惧的行为。
  「我觉得筑城才奇怪。」
  桥上嘀咕,但教室内所有的学生都没理他。

  5

  放学后,校园内仍然喧闹不已。不晓得哪一队正在实验准备室的窗户下方忙着做直立式看板,红队的啦啦队不知道正在哪个死角的位置练习。二年六班今天也申请要留校,后藤正在悠闲作画,广濑也不慌不忙地写着实习日志。
  这时,班长五反田冲了过来。
  「老师,有人受伤了。」
  「受伤?谁受伤了?」
  「筑城。」
  广濑立刻放下了笔。
  「筑城?他怎么了?和别人打架吗?」
  广濑慌忙问道,因为他无法忘记刚才的奇妙景象。
  没想到五反田摇了摇头。
  「刚才在做直立看板时,锯子不小心锯到了他的脚。」
  「喔……原来是这样。」
  广濑发现自己竟然松了一口气。
  「很严重吗?」
  后藤问,五反田耸了耸肩,从他的态度来看,情况似乎并不是很严重。
  「送他去保健室时,血一直在滴。」
  「我去看看。」
  广濑站了起来,后藤点了点头。

  广濑和五反田一起冲到保健室时,筑城已经回家了。
  「他回家了吗?」
  既然他可以自己回家,伤势应该并不严重。广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点无法释怀。保健室的十时老师苦笑着说:
  「他好像很慌张地跑回家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广濑在学时的保健老师已经退休,十时是为数不多的新面孔老师之一。
  「因为他的伤口并不需要缝合,但我还是叫他去医院看一下。」
  「是吗……」
  广濑对着五反田挥了挥手,他面无表情地鞠了一躬,走出保健室,广濑也向十时微微点头。
  「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不会。」年纪并没有比广濑大几岁的十时回答后笑了起来。「要不要喝茶?实习怎么样?」
  「比我想像中轻松。」
  广濑接受了邀请,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十时熟练地为他倒了一杯冰麦茶。
  「广濑老师,你教哪一科?」
  「自然科,我教化学。」
  「喔,所以你的指导老师是后藤老师?」
  「没错。」
  「那不是很辛苦吗?听说他会把所有的教务工作都丢给实习老师。」
  「是啊。」广濑苦笑着接过茶杯。
  「十时老师,你也要留下来吗?」
  「运动会和校庆期间,在最后一个学生离开之前,我都不能离开,因为随时都可能发生状况。」
  十时温和地笑了笑,也坐了下来。
  「现在的孩子都笨手笨脚的,刚才那个——」说完,他看着桌上的纪录簿。「筑城同学,他用腿垫着木板,被锯子锯到的时候,他的脚竟然都没有逃开。」
  「原来用腿垫着啊。」
  「他用膝盖撑着木板,结果小腿骨的地方被锯到了。他反应太迟钝,但锯的人也太大意了。」
  广濑看着十时问:
  「不是他自己不小心锯到的?」
  「不是,有其他学生帮忙锯木板。」
  「你知道锯木板的学生叫什么名字吗?」
  十时听到广濑的问题,讶异地再度看着纪录簿。
  「应该是陪他来的那个学生,他叫势多。」
  「是喔。」广濑情不自禁地吐了一口气。
  「怎么了吗?」
  十时问,他慌忙摇了摇头。十时不解地偏着头说:
  「他的情况还不严重,在他之前那个三年级学生竟然把钉子钉在自己手上。」
  「三年级学生?」
  广濑有一种奇妙的预感。十时点了点头。
  「五公分长的钉子钉进了手掌,整根钉子都钉进去了。他说钉子自己跑进去的,真不知道是怎么用铁锤的,竟可以钉成这样。」
  「他……」
  「喔喔……」十时嘟哝了一下。「我叫他立刻去医院,因为是别人带来的旧铁钉,这种的会很危险。」
  「不,我不是问这个。」
  广濑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奇怪,但他无论如何都想要确认那个学生的名字。
  「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十时张大了眼睛,第三次看向纪录簿。
  「三年五班的桥上。」

  6

  广濑走回准备室的途中不知如何是好。
  筑城和桥上。事情似乎并不单纯。虽然他知道这两件事不可能有特殊的意义,但仍然觉得好像看到了一排奇妙的符号。桥上、紧张的学生、逃出教室的筑城,还有高里。
  广濑沿着办公室大楼的楼梯缓缓走向三楼,各层的楼梯口外墙是一整片玻璃,隔着玻璃可以看到暮色渐渐笼罩的校舍。宽敞的中庭草皮,正前方就是各班教室所在的大楼。
  横向排成一字形的玻璃是走廊的窗户,每扇窗户几乎都亮着灯。他把脸贴近楼梯口的玻璃,可以清楚看到教室大楼内部的情况。学生在亮着灯的走廊上走来走去,敞着门的教室内,学生正在做各自的工作。
  广濑忘记了前一刻的情绪,忍不住露出了微笑。这些学生为了即将到来的活动而兴奋不已,难得像实验用小白鼠般勤快起来,不禁令人莞尔。他巡视周围,想多看几眼这些学生,视线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有一个学生站在校舍角落的窗边。
  所有的学生都忙着工作,只有那个学生一动也不动。他站在二楼的窗边,似乎低头看着草皮。
  广濑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然后再度用力眨了一次眼,张开眼睛后,看向二楼的角落。他举起手,用手掌擦了擦玻璃,凝神细看。
  两栋大楼之间的距离并不近,他无法看清那个学生的脸,但可以清楚看到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那是一条裸露的手臂。目前学生穿的都是短袖制服,所以看到手肘以下的手臂并不足为奇,但那两条手臂完全是光溜溜的。裸露的手臂从背后越过他的肩膀,垂在他的身体前方,指尖轻轻交握在一起。广濑以为那个学生身上背着谁,但他的身体后方看不到那手臂主人的脑袋和肩膀,只有两条手臂无力地从他的双肩垂了下来。
  广濑觉得自己看到了离奇的景象,那手臂主人的脑袋和肩膀去了哪里?从那个学生身后伸出来的那两条手臂几乎伸到了肩膀的位置,但在学生背后,完全看不到任何影子。照理说,这个姿势会让被搭肩的学生感到肩膀很沉重,但学生并没有露出像是背着什么重物的表情,那两条手臂简直就像从他的脖子旁长出来的,就这样垂在他的胸前。有好几个学生经过他身后,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不对劲。
  广濑连续好几次看了看学生,又看向那两条手臂,这时,那个学生突然转过头,但只有脖子转过去。他看着的方向有两个学生。
  广濑松了一口气。那一定是在整人,一定是把变装接力赛——这是这所学校很有名的比赛项目——所使用的假手臂垂在胸前玩耍,被其他人发现了,所以叫住了他。
  站在窗边的学生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转身背对着窗户,在他完全背对窗户前的刹那,那两条手臂在他的背后收了起来,随即消失,就像是手臂形状的蛇在后退一样。当那个学生离开窗前时,已经完全看不到手臂的影子了。

  广濑愣在那里发呆了很久,他把额头贴在玻璃上,在眼底一次又一次重现了自己所看到的情景。
  这里离对面那栋大楼很远。
  广濑自言自语着。
  没错,距离很远,而且还逆光。
  目前正在为运动会做准备,学校内有很多奇怪的东西。纸糊的人像、化妆用的小道具,以及啦啦队用的那些乍看之下搞不清楚用途的东西。
  一定是因为某种可笑的原因,所以才会看起来像刚才看到的那样。
  广濑这么告诉自己后吐了一口气,温暖的空气让他的额头冒出了汗。他猛然转身,想要甩开这一切,但刚才的景象已沉淀在他脑海深处。

  ※※※

  男人在深夜匆匆地走在大型住宅区中赶回家里,夜风吹在他流了很多汗的皮肤上,让他冒出了更多汗。
  今天喝了不少酒。男人凭着归巢本能走在路上,但这个住宅区的房子外形都很相似,所以他的本能无法发挥太大的作用,他之前不止一次去按了别家的门铃。
  他的理智并未完全丧失,至少还记得这件事,所以他数度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外观相同的建筑物整齐地排列,宛如巨大的墓碑。他确认了好几次建筑物的侧面,十二层楼高建筑物面向逃生梯的侧面最上方,用彩色瓷砖大大写着各栋的门牌号码。
  ——为什么我每次都多番确认,还会走错门呢?
  他在内心自言自语着。
  简直就像遇到了翻枕妖。
  在他老家,流传着关于「翻枕妖」的传说。翻枕妖每次都在夜晚出现,把熟睡的人的枕头搬去奇怪的地方。他每次去乡下祖母家,必定会遇到翻枕妖。早上起床时,发现枕头竟然在脚下,而且,当他醒来不动时,总觉得被子的方向也和他前一晚睡觉时不一样。现在知道只是自己睡相太差而已,但仍然无法忘记当时在乡下老房子的老旧和室内醒来时的那种奇妙感觉。虽然仔细回想后,发现被子和昨天晚上差不多,但还是无法释怀。
  他苦笑着停下脚步,仔细仰头看着前方那栋建筑物,他知道自己该回去的是后面那栋。
  他没来由地点了点头,迈开步伐,再度抬起头。禁止车辆进入的社区道路上没有人影,空荡荡的建筑物之间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他觉得高大的建筑物似乎向自己倒来,他转头打量四周,感受到轻微的晕眩。
  他摇了摇头,发现仰望的建筑物上方似乎有一道白光。
  屋顶边缘微微亮着圆形的光,那是朦胧而微弱的光。他眨了眨眼,然后定睛细看,看到圆形的光内浮现一个影子。
  男人茫然地张大了嘴。像是野兽般的影子从那个圆形光内爬了出来,虽然看不清是什么野兽,只知道是体型巨大的四脚兽,比狗高大,也更壮硕。野兽被阴影遮住了,所以无法清楚辨识,但可以看到野兽的后背发出淡淡的光芒。
  那是什么?他还来不及思考,野兽就跳跃起来,以如同在水中游泳般的速度越过他的头顶,在十二层楼高的建筑物之间飞翔。
  野兽的身影消失后,他仍然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方向。




  第三章

  1

  实习的第一周即将结束。这天是星期六,学校只上半天课,但大部分学生在下午仍然留在学校,为运动会做准备工作。实验准备室也被不少常客占据,去做相关工作。
  一个姓野末的一年级学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桥上受伤的事,钜细靡遗地向其他人说明当时的情况。
  「那是一根五公分长的铁钉,铁钉的钉头以下全都剌进他的手臂,虽然去医院拔出来了,但听说费了好大的工夫。」
  「啊,真血腥。」
  姓杉崎的一年级学生惊叫着。
  准备室内开着冷气,后藤像往常一样出门吃午餐,学生都自己拿出烧杯,喝着在福利社买的果汁或是后藤准备的咖啡。
  筑城今天向学校请假,桥上也没来学校。
  「桥上学长的手很巧,也很会做木工。」
  一年级生野末的话引起了广濑的注意。
  「是吗?」
  野末一脸认真地点头。
  「桥上学长其实是个宅男。」
  广濑听不懂他的意思。
  「桥上学长的房间超猛的,光是录影机就有五台,他都用来录动画,还架设了威力很强的天线,可以录到外县市电视台重播的节目。」
  「是喔。」
  「他房间的墙壁前都是柜子,放满了那些录影带,听说那些柜子都是桥上学长自己做的。」
  岩木笑了起来:
  「这就是所谓高手也有失手时。」
  杉崎也笑出声。
  「所以桥上也有中钉时吗?」
  广濑也跟着笑,内心却无法释怀,他觉得有些事缺乏合理的解释。
  「对了,听说筑城昨天做了奇怪的举动?」
  岩木问,广濑慌忙转头看着他。
  「你的消息真灵通啊。」
  「我们班上有同学看到他惊慌失措地冲出教室,好像和高里吵架了。」
  「嗯……因为桥上问了高里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结果就那样了。」
  「莫名其妙的事?桥上学长当时也在吗?」
  「是啊。」
  「我知道了,一定是神隐那件事。」
  野末兴奋地说,广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神隐是什么?」杉崎好奇地问,野末添油加醋地说着有一半以上是他创作的故事。
  「真的吗?」
  「别相信他,几乎都是野末无中生有。」
  广濑苦笑着,野末露出不悦的表情说:
  「真伤脑筋,怎么可以拆穿我嘛?但是,听说神隐这件事是真的。」
  「是喔。」
  就在这时,二年级的坂田说: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拿这件事开玩笑。」
  「为什么?」
  岩木回头看着他问。
  「我听班上的同学说,好像会引衰运上身……」
  「衰运是指?」
  广濑问。坂田耸了耸肩膀。
  「我也不是很清楚,对我说这件事的同学似乎也不愿多谈。他一年级的时候和高里同班,只对我说,谈论这些事会变衰,所以,那些惹过高里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脸错愕,但广濑不得不认真追究这个问题。
  「没有好下场是指发生意外之类的吗?」
  「好像是。听说欺负高里的人下场也很惨,曾经欺负过他的人都受了伤。」
  「喂,不会吧?」
  岩木问,但坂田只是偏着头。
  「我只是这么听说,但有不少人因此受了伤,不是还有人在春季的校外教学时送了命吗?听说都和他有关。」
  「送了命?」
  广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探头看着坂田的脸问。
  「对啊,有人在搭渡轮时掉进海里死了,好像是三班的人。因为是在回程的时候发生,所以校外教学并没有中止,那时候新闻也有报导啊,你没看到吗?」
  「我不记得……」
  「那个学生前一天觉得高里很碍眼,就找了另外两个人围攻他。那个人死了,另外两个人也很惨。」
  岩木语带不满地说:
  「你别故弄玄虚。」
  「我可没故弄玄虚,另外两个人中,其中一个被卡车撞到,断了一条腿,另一个人也被无照骑机车的人撞到,受了重伤,停学了一阵子,后来就直接休学了。总之,那三个人目前都不在这所学校了。」
  坂田说完,舔了舔上唇。
  「听说一年级的时候也有人死了。」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广濑知道大家都吓坏了,但只有他内心感到极度不安,甚至一时说不出话。难怪筑城那么惊慌失措,难怪当时在场的学生那么紧张,原来都是因为这个传闻的关系。

  2

  隔天是星期天,因为仍然有学生去学校继续做前置作业,所以今天学校仍然开放。后藤打算一整天都守在准备室,听说其他实习老师也都有去学校,利用这个时间预习观摩课的内容。广濑思考之后,打电话给后藤说,自己下午再去学校,然后一大早就出了家门。
  一种说不清的不安在内心不断发酵,广濑无法不去确认真相。他根据野末写给他的地址找到了桥上家。只要见面谈一谈,就会感到安心;一旦得知纯属意外,心情就会放松。
  桥上家位在闹区和学校所在的新市镇中间,宽敞的住宅区内有不少公园,幽静的环境很符合卫星城市的感觉。桥上家就在这片住宅区的一角,房子的外观一看就知道屋主的家境很富裕。
  他按了门铃,报上姓名,说要找桥上。不一会儿,桥上就从玄关大厅的螺旋梯上走了下来。
  「咦?原来你姓广濑啊。」
  「你看起来精神很不错嘛。」
  听到广濑这么说,桥上露出了苦笑。
  「其实我只是跷课,反正星期六只上半天课。」
  说完,他露出戏谑的表情,指了指二楼说:
  「上来吧。」

  野末说的没错,桥上的房间堆满了录影机之类的东西,宽敞的房间内,所有墙壁前都放着高达天花板的木柜。木柜做得很牢固,而且也都涂了油漆,如果不是事先听野末提过这件事,还以为是外面买的现成品。
  「这些木柜全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拎着电热水瓶回来的桥上腼腆地笑了笑。
  「是啊,因为现成的都不好用。」
  「你的手真灵巧。」
  「还好啦。」桥上笑了笑,似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的手这么灵巧,为什么还会受伤呢?」
  广濑问,桥上伸出包着绷带的手。
  「你说这个?」
  「听说有被铁钉钉到手掌这件事?」
  桥上听到他的问题,表情有点僵硬,把玩着绷带,稍微想了一下。
  「……是钉子自己钉住了我的手。」
  广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着他的脸,桥上露出好像小孩子在闹别扭的表情问:
  「广濑老师,你相信幽灵之类的吗?」
  因为他问得太突然,广濑茫然不语。
  「我有言在先,我并不相信这种东西。」
  桥上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我……也不太相信这种事。」
  因为前天看到的奇妙景象还留在脑海,所以广濑觉得似乎听到内心角落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但是,我觉得这是幽灵干的。」
  桥上低声说道。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完全没有看到任何人钉我。」
  桥上把茶包丢进茶壶,把电热水瓶的热水倒进去后,盖上了茶壶的盖子。
  「我负责做入场的拱门,当时正准备钉铁钉。我左手拿着铁钉,右手拿着铁锤,但刺进我手掌的并不是我自己的钉子。」
  桥上说完,从桌上拿来一根铁钉。铁钉差不多五公分左右,中间有点弯曲,整根钉子都是锈色,一看就知道是旧铁钉。
  「就是那根铁钉吗?」
  「对,我从医院带回来的,算是留作纪念。」
  广濑觉得这样的纪念品真奇怪,但他并没有说出来。
  「无论铁钉还是铁锤,都是我从家里带去的,也就是我平时用习惯的,但这根不是我的铁钉。」
  「为什么?」
  广濑问,桥上耸了耸肩。
  「因为我没有这种生锈的铁钉,被生锈的铁钉钉到,不是很容易破伤风吗?我觉得很危险,所以只要铁钉生锈,我就会丢掉,更何况这是弯掉的钉子。虽然也有人敲直再用,但我从来没办法把弯掉的铁钉敲直。」
  桥上说完,把铁钉丢在桌子上。
  「那时候我在角落钉铁钉,结果左手的手背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低头一看,发现那根铁钉钉在我手上。」
  「整根铁钉都钉在手上?」
  「没有啦。」桥上笑了笑。「那时候只有前端而已,感觉不是钉进去,而是刺进去了,没有人拿着那根铁钉,但它却自己斜斜地刺了进去。」
  桥上的声音很平静,反而让广濑觉得更有真实感。
  「我心想,是怎么回事啊,丢掉原本手上拿的铁钉,把手背拿到脸前仔细看,就在这时,咚的一下,有人把整根铁钉都钉在我手上了。」
  「谁?」
  「重点就在这里,我没看到任何人,却可以感觉到铁锤或是其他东西敲在钉头上的触感,因为太用力了,我的手还被弹了起来,我用手撑在地上,结果又是咚的一声,这下子我终于知道是铁钉自己钉到我手上。」
  广濑觉得室内的温度有点下降,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天花板附近的冷气机。
  「我吓得叫不出声,思考完全停止,结果又被敲了一次。虽然没有很痛,但我慌忙想把手拿起来,发现竟然被钉在地上了。我太惊讶了,这时,铁钉又被敲了一次,这次整根铁钉贯穿了我的手掌。我真的吓死了,大叫着,这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太好笑了?」
  桥上干笑了几声。
  「站在我身后的同学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钉子钉到手了。我的手掌完全被钉在地上,所以就把另一只手伸到手掌下,轻轻地把它抬了起来。虽然地上有钉子的痕迹,但并没有流血。这时才开始痛,就慌忙冲去保健室了。」
  桥上把红茶倒进茶杯,小声地嘀咕:「感觉会很苦。」一直忘了喝的红茶已经变成了看起来很苦的深红棕色。
  「我在想,搞不好价值观会因此改变,所以就把这根铁钉带回来了。」
  「有没有改变呢?」
  广濑问。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带感情。
  「没有,总觉得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虽然昨天晚上有点害怕,担心在我睡觉时,又会被铁钉钉住,甚至不敢闭上眼睛。没来由地觉得只要闭上眼睛,铁钉绝对会来钉我的眼睛,但最后还是睡着了。」
  广濑点着头,因为他不知道除此以外,他该怎么办。桥上的话很有说服力,但内心又抗拒对桥上的话照单全收,所以他无法加以评论。
  「我不相信有幽灵,现在还是无法相信,但又觉得既然不相信,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觉得可能就是所谓的中邪吧。」
  广濑再度点了点头。

  3

  广濑在桥上家找不到新的话题,于是道别后前往筑城家。没有人知道筑城家的正确地址,于是他从班级名册上抄下地址,向派出所问了路。
  筑城家住在新市镇的角落,这一带同时有近年兴建的新房子,和以前就有的老房子。虽然筑城家的房子不算是老房子,但和周围的房子不太一样。
  按了门铃后,筑城的母亲出来应了门。广濑再度报上姓氏,她上楼去叫儿子,只听到楼上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筑城的母亲下了楼。
  「对不起,他说身体不太舒服。」
  筑城母亲说话的语气并没有歉意。
  「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广濑问,筑城的母亲微微皱了皱眉头。
  「不好意思,你是他朋友吗?」
  她的语气显然在说,我不认识你,也没听过你的名字。
  「不,我是实习老师,后藤老师要我来探视筑城同学。」
  广濑在说话时,内心对后藤感到抱歉,筑城的母亲「哎唷」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
  「是吗?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看起来太年轻了。」
  听到她这么说,广濑笑了笑。她指着二楼说:
  「请上楼,他一直说身体不舒服,医生也说,只要用拐杖,完全可以去上学,但他说要请假。他平时都很认真,我还以为他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
  广濑不置可否地附和着走上楼梯,上了楼梯的第一间似乎就是筑城的房间。
  「既然是老师,你应该告诉妈妈一声啊。」
  她没有敲门,就直接打开房门说道,然后回头看着广濑说:
  「我马上送茶上来。」
  「不用客气。」
  筑城躲在被子里。
  「你的身体怎么样?」
  听到广濑的问话,筑城从凉被中探出头。
  「老师,原来你姓广濑啊。」
  筑城说了和桥上相同的话。
  「你的脚怎么样了?」
  广濑笑着问,筑城坐了起来。身穿运动服的他直接坐在被子上,费力地把腿伸了出来,可以看到绷带一直包到了脚踝。
  「还好,不至于太严重。」
  「是吗?前天我赶去保健室时,你已经离开了。」
  「嗯……」
  「为什么又伤到脚?」
  广濑问道,但筑城没有回答,他的母亲刚好端了麦茶进来,见状,只好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他只说自己不小心,完全不愿谈论当时的情况。他上了高中后,就变得不太爱说话了——我弟弟以前也这样。」
  筑城的母亲打算在广濑身旁坐下,筑城简短地说:
  「妈,你下楼去啦。」
  「但是——」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下去啦。」
  「是吗?」筑城的母亲看了看广濑,又看了看筑城,最后走出了房间。广濑不发一语地听着她下楼的脚步声,筑城也把头转到一旁,似乎在伸长耳朵听母亲的动静。
  「筑城,我问你……」
  广濑开了口,筑城为难地看着广濑,似乎在犹豫什么。广濑觉得问一问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所以就继续问了下去——
  「你是因为高里才会受伤吗?」
  筑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我听说了各种可怕的传闻,据说只要和高里扯上关系就会走衰运,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受伤吗?」
  筑城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我刚才去了桥上家里。」
  「桥上学长没事吧?」
  筑城突然探出身体,广濑对他露出微笑。
  「对,不是很严重。」
  筑城听了广濑的回答后皱起眉头问:「他果然出事了。」广濑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好像在鸡同鸭讲。
  「——是吗?原来你在为桥上担心,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出了什么事?」
  「铁钉。」广濑举起自己的左手。「他的手被铁钉钉住了,他说是铁钉自己钉进去的。」
  筑城低着头。
  「他说,虽然他没看到任何人,但是有人故意钉住了他的手。」
  「老师,你相信吗?」
  筑城问,广濑点了点头。
  「他看起来不像在说谎。说句心里话,我原本半信半疑,但看到你之后,我希望可以相信。」
  筑城仍然低着头,他放在腿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广濑立刻知道,他在害怕。
  「如果惹毛高里,性命就保不住了。」
  沉默了很久,筑城终于开口说了这句话。
  「读中学的时候,补习班上有一个同学和高里是同学,他经常说高里的事,说有一个很奇怪的同学,曾经遭遇神隐,但如果惹毛高里就会死,即使只是让高里有一点不高兴也会受重伤。当时我还觉得太荒唐……」
  「你是说校外教学的事吗?」
  筑城摇了摇头。
  「我以为那个家伙只是在乱说,所以根本不相信他。没想到三年级的夏天,他突然说了很奇怪的话。他在补习班时哭着说,上体育课时害怕游泳,因为有什么东西抓住他的脚,他很害怕。」
  广濑默默听他说下去。
  「他说是因为之前让高里受了伤的关系,他之前不知道上体育课还是自然课时,曾经很生气地和高里吵架,那次之后才出现这种奇怪的现象,所以他认定和高里有关。」
  「是什么东西……拉他?」
  筑城摇了摇头。
  「他自己也不晓得,只知道有什么东西拉住他的脚步,因为很可怕,所以讨厌游泳。但老师不相信他说的话,他说很担心会被拉住脚送命,结果他真的死了,在游泳池里溺死了。」
  广濑再度说不出话。
  「二年级后,我和高里被分在同一个班级,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就是那个高里,结果其他同学告诉我,如果惹到高里就会倒大楣。一年级的时候,曾经有人因为这个原因受了重伤,也有人送了命。虽然我并没有完全相信,但还是觉得心里毛毛的。没想到校外教学时……」
  「喔,我已经听说了。」
  筑城点了点头。
  「前天高里露出不开心的表情,我就知道绝对会出事……」
  筑城闭了嘴,广濑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结果呢?」
  「结果我在做事的时候,冒出来一双奇怪的手,抓住了我的脚。」
  「奇怪的手?」
  「白色的、女人的手。我把直立看板的木板放在膝盖上,结果有人抱住了我的脚,用两只手用力抱住。我想要甩开,但怎么也甩不开,拿锯子的那个同学完全没有发现,所以就锯了起来,当锯子快锯过来时,我知道脚会被锯到,但动弹不得,我探头看向木板下方,看到一双女人的手抓住了我的脚,但木板下方根本就没有半个人。」
  「你没有叫吗?」
  「我叫不出来,只想到脚快被锯到了,怎么办?锯子一定会把我的脚锯断,虽然这么想,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有锯到小腿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觉得太好了,看来高里并没有太气我。」
  广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思考方式才可怕。
  「但在保健室包扎时,我越来越不安,觉得或许还没有结束,所以就跑回家了,幸好之后没有再发生任何状况……」
  筑城露出求助的眼神看着广濑。
  「老师,那天我走出教室后,高里有没有很生气?」
  广濑感到于心不忍,但只是对他摇了摇头。
  「不,高里看起来并没有很在意。」
  「你觉得这样就结束了吗?你觉得高里这样就满意了吗?」
  广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桥上之后也没再发生任何事,我相信应该不会有事了。」
  虽然没有根据,但筑城听到他这么说,显得很高兴,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起来,然后又突然一脸紧张地开了口:
  「老师,那个……」
  广濑猜到了他想说的话,点了点头。
  「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所以你不必担心。」
  广濑说,筑城好像卸下重担似的,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4

  广濑绝对不相信「高里作祟」这件事,但可以亲身感受到有一部分学生相信的确有「高里作祟」这回事。
  很多人都相信高里有作祟的能力,每次发生可疑的意外时,就认为是高里在暗中作崇。广濑能够理解这种想法,只是不知道这是信仰,还是确有其事。

  「嗨。」
  一打开实验准备室的门,后藤就向他打招呼。后藤和平时一样,正站在画架前。
  「筑城和桥上的情况怎么样?」
  广濑听到问句,不禁愣了一下,但立刻露出了苦笑。
  「被你发现了吗?」
  「我当然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你不去的话,我就会去。他们两个人的情况怎么样?」
  广濑把在附近自动贩卖机买的果汁递给后藤。
  「桥上很好,筑城也算是很有精神。」
  「果然是高里吗?」
  广濑打开拉环时,盯着后藤的脸。
  「什么意思?」
  「我听岩木说,前天他们和高里发生了争执。」
  广濑看着后藤脸上的表情。因为经常有很多学生出入准备室,所以后藤很了解学生之间发生的事,知道「作祟」也并不让人意外。但是,他说话的语气似乎也相信「作祟」这件事,这令广濑感到不解。
  「是因为高里的关系吗?」
  广濑想起和筑城的约定,忍不住犹豫起来。
  「不必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至少筑城对此深信不疑,说是高里在作祟。桥上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后藤擦了擦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力打开了果汁。
  「高里是问题学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很可怕的问题学生。虽然他本身没有引发任何问题,但他周围总是一片混乱,就像是台风眼。」
  「……你可以对一个实习老师说这种事吗?」
  后藤苦笑着,看着手上的果汁,回避这个问题。
  广濑问:
  「我第一天来这里时,你对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就是指这件事吗?」
  后藤点了点头说:
  「是啊。」
  「我听说了所谓『高里会作祟』的传闻,也听说有学生在校外教学时因此丧命。真的有这回事吗?」
  后藤皱起了眉头。
  「的确有学生在校外教学时死了,但警方认为是意外,因为那个笨蛋在回程的船上喝酒。我们学校的学生大部分都很安分守己,不过也有几个不守规矩的。那个学生就常常不守规矩,学生辅导室也很注意他。那天他和几个同样不太守规矩的同学一起喝啤酒醉了,说要去甲板上吹吹风,结果就掉进海里了。有其他乘客看到他落海,所以很明显是一起意外。」
  后藤说完,喝着果汁。
  「如果要我判断那起意外是否还有其他的意义,就太强人所难了。」
  广濑点点头,又继续问:
  「后藤老师,那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后藤瞥了广濑一眼,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才用低沉的声音问:
  「你对高里有兴趣?」
  「对。」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广濑坦诚地回答。他只觉得高里是一个奇特的学生,但如果只是这样,照理说不会有这么大的好奇心。他向来不擅长处理这种事,只是那幅画让他耿耿于怀。高里画的那幅画太奇妙了,而且,还有关于「神隐」的传闻,以及高里希望可以回想起「神隐」的事。
  后藤淡淡地笑了笑,仰头看着天花板。
  「从各个方面来说,我也对高里很有兴趣。我调查了所有能够调查的事,因为我这个人生性就爱凑热闹。」
  后藤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
  「高里周围经常出现死人和伤患,至少看起来很多。比方说,在他读中学的三年期间,那所学校就死了四个人。」
  「四个人……那么多吗?」
  「是啊。三个人死于意外,一个人因病死亡。所有人的死因都很明确,根本不容怀疑。广濑,你在读中学时,学校没有人死吗?」
  后藤问得太突然,他慌忙努力回忆。
  「有两个人。我记得一个是出车祸,另一个是老师生病死了。那两个人我都不认识。」
  后藤点了点头。
  「对吧?高里的情况也一样。虽然有一个是他的同学,但其他的几乎都是高里不认识的人,但那些有心人士就认为是高里在作祟。也许是偶然,也许不是偶然,但那要如何确认?」
  「是啊。」
  「校外教学的事也一样。死了一个人,两个人受了重伤。三个人都是意外,无论怎么看,都是单纯的意外,而且第三个人是在校外教学结束的一个月后才发生意外,真的和高里有关吗?老实说,我没办法知道。」
  对啊。广濑也在心里自言自语。
  「但是,学生都很怕高里。人类对异类向来都很敏感,但他们没有伤害高里,因为他们相信高里会作祟。」
  广濑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后开了口:
  「关于高里,我还听说了其他奇妙的传闻……」
  后藤很干脆地问:
  「是神隐吗?」
  「真的有这回事?」
  「好像是。至少他真的留级一年,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但是,神隐?」
  「听说他从庭院平空消失了。」
  后藤说完,丢掉了空罐,然后把空烧杯递到广濑面前。广濑接过烧杯倒咖啡,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听说是在中庭。那是高里读小学四年级那一年的二月,高里站在中庭。他们家是老房子,就是院子里有仓库的那种老房子,还有一个中庭,高里就站在那里。」
  后藤在广濑递给他的即溶咖啡内加了大量砂糖和奶精,在烧杯中搅拌。
  「庭院四周都是房子和围墙,如果不经过屋内,就无法走出去。想要进屋时,一定要从客厅的缘廊走进去,但他母亲和祖母坐在客厅。缘廊的纸拉门关着,不过观雪窗开着,所以可以看到庭院内的情况。没想到他的母亲和祖母稍不留神,高里就消失不见了。」
  「是喔……」
  「她们两个人都证实,高里没有从她们面前走过。围墙差不多到屋檐那么高,中庭内也没有任何可以垫脚的东西,其中一侧是多年不曾打开的仓库,另一侧是浴室和厕所的墙壁,只有用来采光的窗户,而且为了挡住外部的视线,都装了栅栏,房屋地下的空间也都封了起来,无法进去里面。总之,如果不经过客厅,根本不可能离开庭院。」
  后藤把药匙丢进流理台,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高里从理应不可能离开的庭院消失了,而且毫无预警,所以才会说是神隐。」
  「但是……」
  广濑的话还没说完,后藤敷衍地挥了挥手。
  「警方当时认为是绑架,说是有人从围墙爬进来,带走了高里。可能不是为了勒索,也可能原本是为了这个目的,后来对高里产生了感情。只不过这种说法有一个破绽。」
  「破绽?」
  后藤挑起眉毛说:
  「围墙的另一侧是邻居家的庭院。」
  原来如此。如果是绑匪,就要潜入邻居家,然后再爬过围墙,才能进入高里家。
  后藤又继续说了下去:
  「总之,高里在某个地方过了一年,正确地说,是一年又两个月。回来之后,完全丧失了那段日子的记忆,所以至今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警方没有展开搜索吗?」
  「有啊,但完全没有查到任何线索,不仅没找到绑匪,连高里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回来的都完全没有人知道。」
  「他是怎么回来的?」
  广濑问,后藤点了点头。
  「高里在一年又两个月后回来了,那天刚好是他祖母的葬礼,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葬礼会场,但是没有任何人看到他走去家里。」
  后藤叹了一口气。
  「来吊唁的客人在葬礼会场的门口发现了他,因为那个人看到一个浑身赤裸的小孩走了进来,吓了一大跳,进而发现他就是一年前消失的高里,更吓了一跳。高里家在一个老旧村落的深处,他必须经过村落,才能够回到自己家里。那天因为举行葬礼的关系,一直有人在他家进进出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高里走过村落。」
  「真奇怪……」
  「也有不少人在马路旁的农田里闲聊,他们很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车辆或可疑的人经过,也没有看到高里。也就是说,高里和消失时一样,又突然回来了。」
  「原来如此,所以说他是神隐。」
  「就是这么一回事。高里回来后,个子长高了,体重也增加了,健康状态良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高里本人知道。」
  高里果然是异类。广濑心想。以他的经历来说,也是异类。听筑城说,高里神隐这件事很有名,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高里周围的人到底用什么态度迎接他的归来?应该并不完全是欣然接受。不难想像,左邻右舍一定会把他的事当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高里的同学也会因此欺负他。
  对高里来说,应该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有一些同学把高里视为异类,高里的这段往事至今仍然对他造成影响,高里应该很清楚这件事,既然这样,照理说,他应该很希望忘记这件事。
  「高里似乎很想回忆起当时的事。」
  广濑说,后藤点了点头。
  「好像是这样。高里似乎并不在意自己遭到排斥这件事,否则应该不会想要回忆起那段往事。」
  对高里来说,自己遭遇过神隐这件事并不是禁忌,广濑对此深感不解。
  「不管是作祟还是什么,都是因为受到神隐这件事的影响。老实说,我难以理解高里为什么这么热衷地想要回想起这件事。」
  「是啊。」
  「不过,我说广濑啊,你也许可以理解。」
  后藤幽幽地说。
  「我吗?」
  「如果你不行,就真的没有人能够理解了。」
  广濑知道后藤想要说什么,但他无法回答。

  ※※※※

  男人把烟蒂丢了出去。黑暗中,红色的火光在空中勾勒出弧度,在掉落水泥地时,溅起小火星,又回到了他脚边。海浪声萦绕在耳边,眼前是一片黑夜中的大海,弦月悬在银浪的上方。
  他用脚尖踩熄了烟蒂,把手伸向POLO衫的口袋,犹豫着要不要再抽一支,最后还是拿出了扁扁的烟盒,用Zippo打火机火力很旺的火点了烟,闻到了刺鼻的汽油味。他转过头,似乎想要躲避这股油味,看到了他停在堤防下方的车子。
  他淡淡地笑了笑。对靠打工和家里寄的生活费过日子的大学生来说,这辆车的确有点昂贵,他和父母约定,毕业后会回老家的公司工作,父母才帮他买了这辆车。事实上,他在夏天已经获得内定的那家企业总公司的确在老家附近,只不过公司的重心是在东京营业所,他也希望留在东京工作,而且他很清楚,自己的心愿应该可以达成。
  他并没有罪恶感,反正当儿女的都是这样,父母也只能接受。他周遭从外地来这里求学的同学都这么做。父母都希望儿女留在身边,但儿女都希望逃离父母。他的父母也都没有留在祖父母身边,今后也没有同住的打算。虽然他的父母希望可以和他共同生活,迎接幸福的退休生活,但他们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怎么好意思要求儿子去做呢?
  他笑着弹了弹烟灰。他正在适应新车,还没有开过长途,这一阵子都是趁车流量减少的时间在住处附近绕几圈。
  ——如果身旁有个女生,就完美无缺了。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苦笑起来。在暑假前交往的同班女生竟然为了一个没出息的窝囊男人和他分手,也许最大的败因就是太晚买车了。
  他又弹了一下烟灰,把烟蒂丢了出去。丢到堤防外的香烟没有遇到任何阻挡,画出红色的轨迹,掉落在远方的海边。当他看着烟蒂的去向吐了一口气时,发现海滩上有一个人影。
  这里的海滩并不大。虽然已经退潮了,但离拍打的海浪并没有太长的距离。那个人影从海边缓缓走了过来。他很纳闷地凝神细看,发现是一个年轻女人。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他巡视整座海滩,除了那个女人,并没有其他人影,不像是在三更半夜约会。
  女人从海滩边走来,在距离他不远处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他,然后向他走来。他茫然地看着女人向他靠近。
  她在堤防下方停下脚步,仰头直视着他。女人的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虽然称不上是绝世美女,却是他喜欢的长相。
  「你一个人吗?」她问。
  「对啊,这么晚了,你也是一个人吗?」
  他也问道,她轻轻点了点头。
  「可不可以送我去市区?」
  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助。
  「好啊。」听到他的回答,女人露出了微笑,接着有点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他对她说:「在右边。」他的左侧有阶梯,可以从海滩走上来。
  他走下堤防,在车子旁等待,她很快从海滩走上来,看到他之后,也走下了堤防。他觉得这个女人很娇小,看起来不像是女人,更像是少女。
  「你住在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家。」
  他问道。她手足无措地摇了摇头,他挑着眉毛问:
  「要送你到哪里?光说市区怎么知道是哪里?」
  她更加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她的个子只到他的肩膀,低下头时,一头长发滑到肩上,露出好像小孩子般的纤细脖子。虽然她看起来很稳重,但搞不好还是高中生。
  「新市镇吗?」
  听到他的问话,她松了一口气似的抬起头,对他点了点头。他内心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打开了车门。

  车子行进,她始终默然不语。无论对她说什么,她只是点头或摇头而已,完全不开口说话。
  「你男朋友把你丢在那里吗?」
  她只是一味摇头。
  「为什么这么晚了,你会在那里?」
  他又问,这时,她才终于发出了声音,很小声地回答:「我在找东西。」
  他觉得这个女人很阴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一个人在夜晚的海边,应该很害怕吧?」
  他努力用开朗的声音问道,不由得想起了经常听到的一些鬼怪故事。女人上了车,然后消失了——类似的幽灵故事时有所闻。
  不可能啦。他迅速瞥向副驾驶座,那个女人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但看起来完全不像幽灵。
  「你在找什么?」
  她抬起了头。
  「麒。」
  「树?」(注:在日文中,「麒」和「树」都发ki的音。)
  是树木的树吗?他看着女人。
  「我在找麒,但一直找不到,所以很伤脑筋。」
  「是喔。」他不置可否地附和了一声。
  「你不认识他吗?」
  被她这么一问,他偏着头纳闷。
  「你说的树是人的名字吗?不是银杏或是松树之类的树木?」
  「对。」她回答说:「我在找泰麒。」
  「那……是男人吗?」
  听到他的问题,她摇了摇头。
  「不是人。」
  他打量她片刻。没有意义,无法理解她说的意思。接着,他感到一阵寒意,因为他正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身处同一密闭空间。
  「你知道泰麒吗?」
  「不……我不知道。」
  说完,他用力踩下油门。时速表的指针用力向上弹。虽然他还在试这辆车,但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
  「送你到新市镇的入口可以吗?」
  他不是在向她确认,而是在提醒她。他不想和这个女人相处更长的距离。女人默默点了点头,之后的路上,他完全没再说一句话。
  车子开了十分钟左右,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号志灯。由于是深夜,号志灯闪烁着,但可以看到十字路口后方的新市镇。周围有几辆车子来来往往。
  他吐了一口气,看向副驾驶座,看到她只是低头坐在那里,不由得为自己前一刻的恐惧苦笑起来。他胆子稍微大了一点,所以开口问她:
  「前面就是住宅区了,怎么办?要到入口就好?还是要……」
  他最后的「再进去」三个字还没说完,就把话吞了下去。女人讶异地抬起头。
  「你……」
  说到这里,他再也无法发出声音。车子的四周很暗,车窗上反射着他的影子。他正看向副驾驶座,却看不到女人的影子。他看向挡风玻璃,副驾驶座上仍然空空如也,看不到影子。战栗从他的脚底慢慢爬了上来,他强迫自己看向前方的道路,不去看身旁的女人。这时,他身旁突然响起噗嘶噗嘶的声音,好像塑胶加热融化时发出的声音,视野角落捕捉到的女人身影渐渐消失。
  他终于忍不住看向副驾驶座,那里只剩下差不多一个人大小的气泡,而且也正在渐渐融化。
  他猛然踩下煞车。突然一阵奇妙的离心力,使他眼前的风景开始旋转。当车子停下时,车体完全横在马路上,幸好没有车子从旁边驶过。
  他调整呼吸,再度看向身旁,副驾驶座上除了被水沾湿的痕迹以外,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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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1

  星期一放学后,广濑在教室内看到了高里。天空中乌云密布,暮色比平时更快笼罩周围。校园的远处传来了喧哗声,不时听到啦啦队响亮的声音。
  广濑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内,不知不觉地走向二年六班的教室,看到高里独自坐在那里。

  「高里,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虽然需要一点勇气,但广濑觉得自己成功地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这句话。高里回头看着广濑,他周围的课桌上凌乱地放着很多用途不明的小道具。
  「其他人呢?」
  广濑问,高里淡淡地回答,他们出去买东西了。
  「我想和你聊一聊,会不会打扰到你?」
  「不会。」
  他的回答依然简短。广濑张了张嘴,但发现自己不知道该问什么,也不晓得该和他聊什么。
  「高里……听说你曾经留级一年?」
  最后,他问了这件事。高里直视着广濑,用没有表情的声音回答:
  「对。」
  「不是因为生病吗?」
  广濑在问出口的同时,觉得自己很卑鄙,但高里并不在意,理所当然地回答:
  「因为我好像遭遇神隐了。」
  「上次桥上也这么说,但是,神隐……」
  「或者该说是失踪吧。」
  广濑注视着高里的脸,他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我……不太了解你说的意思。」
  高里听到他这么说,微微偏着头。
  「因为我有一天突然失踪了,过了一年后又冒了出来,所以大家说是神隐。」
  「那段期间,你都在哪里?」
  「我不记得了。」
  「完全不记得了吗?」
  「对。」
  他的声音很平静,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感觉只是在陈述事实。
  「聊这些事会让你不舒服吗?」
  高里听了,微微偏着头。
  「不知道。」
  「不知道?这不是你的感受吗?」
  高里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毫无顾忌地抬头直视广濑。
  「你为什么想知道?」
  这是高里第一次向广濑发问。
  「我也不太清楚。」
  广濑回答之后,尴尬地笑了笑。
  「我上次不是看到你画画吗?」
  「对。」
  「我觉得你很努力地想要回想当时的事,不是吗?」
  高里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我不记得了。」
  这个回答听起来很冷淡,广濑微微叹了一口气,想了一下,决定说出很少向他人提及的这件事。
  「我小时候曾经差一点没命。」
  高里听了广濑的话,露出诧异的神情。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露出表情。
  「听说是注射引起的休克,虽然我不记得前后的事,但我觉得那时候看到了那个世界。」
  「是濒死经验吗?」
  「对。有一片颜色很不可思议的天空,湿地上绽放着白色的花。有一条水流清澈无比的深河,远方架了一座桥。我沿着河边一直走。那里既不冷,也不热,无论走多久都不会觉得累。我沿途看着风景,茫然地走在河边,不时遇到小鸟和鱼儿,和它们嬉戏一下。那里的一切都很容易亲近,我应该是想走去那座桥,但我只记得走了很久。」
  广濑回想起曾经回味多次的景象。
  「我只记得这些,完全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去,又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那里很美。」
  高里没有说话。
  「我昏迷了三天,那时候我六岁。之后,我父母经常对我说,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这句话应该同时有正面和负面的意思,但我猜想负面的意思比较多一点。」
  高里点了点头,似乎对此深有同感。
  「也许是因为父母一直这么说,我自行创造了这些记忆,但我觉得自己的确见过那些景象。」
  广濑自嘲地笑了笑。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恶劣,几乎到了令人绝望的程度。母亲总是试图束缚他,但广濑最讨厌遭到束缚。母亲总是把广濑的这种个性怪罪于濒死经验,至今仍然如此。广濑很不愿意回家,母亲开始责备不回家的广濑。每次他推说要打工、要实习而无法回家时,母亲就责备他把对父母的感情都遗忘在那个世界了,然后重重地挂上电话。
  「每次遇到挫折时,我都想要回去。久而久之,渐渐觉得那里不再是死后的世界,而是我本来就应该在那里,总觉得因为我是属于那里的人,所以才和父母合不来,和老师之间的相处也有问题——即使现在,仍然隐约有这样的感觉。」
  高里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很真挚。
  「我了解。」
  「嗯,我就知道你能了解。」
  高里眨了眨眼睛,然后垂下视线,看着自己放在课桌上的手。
  「那时候我站在屋外。我家的房子很旧,中庭的角落建了一个仓库,应该说,中庭的其中一侧是仓库……你明白是怎样的情况吗?」
  「嗯,大致没问题。」
  「我站在中庭,结果看到中庭的角落有一只白色的手。」
  高里满脸怀念的表情。
  「仓库旁边就是围墙,仓库和围墙之间只有猫才能挤进去的缝隙,白手就是从那个缝隙中向我招手。」
  「只有……手而已吗?」
  白色的手,广濑微微皱起眉头。
  「对,那个缝隙很狭窄,人根本挤不进去。看起来像是女人的白色手臂光溜溜地从缝隙中伸了出来,向我招手。」
  「你不觉得有点毛毛的吗?」
  高里轻轻笑了笑。
  「是啊,但我当时并不觉得心里发毛或是害怕,反而觉得很高兴、很安心。」
  「对那只手吗?」
  「对,所以我就走了过去。」
  「结果呢?」
  高里摇了摇头。
  「就到此为止了。我记得自己走向庭院的那个方向,但不记得有没有走到庭院的角落,之后的事也都不记得了。」
  那只神出鬼没的白手到底是什么?彼此之间真的毫无关系吗?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走在路上,有点像茫然地走了一段路、突然回过神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东张西望,发现就在自己家门口,而且家里正在举行葬礼。我心想着,不知道谁死了,结果发现是祖母的葬礼。」
  高里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我走进家门,发现所有人都露出极度惊讶的表情,很多人都包围住我,我才知道自己离家一年多了。」
  「你不记得那段期间的事吗?完全都不记得了?」
  「对,只是好像隐约记得某些颜色和印象,但不管怎么努力回想,也都想不起来。」
  高里有点沮丧。
  「但是,我觉得那段期间自己在某个地方,而且那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每次努力回想,都有一种充满怀念的感觉。」
  高里露出淡淡的笑容,那是很真切的微笑。
  「我觉得自己在那里时应该很幸福,所以才会那么难过、那么怀念。」
  「原来那幅画就是在画那个时候吗?」
  「对。」高里点了点头。「我以为画出来之后,可以让我更清楚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但还是想不起来。每次觉得快想起来了,一落笔,就觉得反而变得模糊。」
  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广濑可以感受到,高里发自内心地希望回想起当时的情况。
  「是喔……」
  千头万绪在内心翻腾,广濑除了附和以外,不知道该对高里说什么。高里和广濑一样,都失去了故国,因而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他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高里会刻意对周围的人进行报复。

  4

  不一会儿,外出采买的人就吵吵闹闹地回来了。
  「咦?广濑老师。」
  岩木开心地向他打招呼。
  广濑举起手回应,从原本坐着的课桌上滑了下来,向高里打了声招呼后,准备走出教室。
  「广濑老师,你要走了吗?」
  「你在这里等我们.不是打算帮忙吗?真是太感动了。」
  听到学生一厢情愿地七嘴八舌,广濑只能露出苦笑。岩木把一个纸袋递给他。
  「这是给你用的海报颜料,你可以随便用。」
  「好啦,好啦。」
  广濑把纸袋放在桌上。
  「我去向后藤老师打声招呼。」

  每年九月,都会有实习老师来校实习,而且运动会也都固定在每年九月举行。之所以在实习老师实习期间举行运动会,是为了避免耽误课业进度。广濑努力回想,他记得每年运动会结束后的第一堂课就是观摩课。虽然在运动会举行期间,实习老师都已经来学校实习了,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和实习老师一起做准备工作。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太好说话,所以被学生差遣,还是那些差遣他的学生太精明。
  回到准备室,向后藤报告情况后,后藤忍不住失笑,但并没有说什么。他写完实习日志,请后藤盖了章,又走回教室。来到二年六班前,发现里面传来争执的声音。
  「怎么了?」
  他走进教室的同时问道,名叫冈田的学生回头看着他。
  「广濑老师,请你赶快制止岩木。」
  广濑看到岩木站在围成人墙的学生中,岩木站在高里的课桌前,一脸可怕的表情,低头看着高里。
  「岩木,怎么了?」
  「没事。」岩木头也不回地嘀咕,仍然用可怕的眼神看着高里,高里也抬头看着岩木。
  「高里,赶快回答啊?」
  高里没有回答,没有表情的视线看着岩木的眼睛。
  「岩木,到底怎么了?」
  岩木终于回头看广濑。
  「筑城今天也没来学校,我只是对他说,是不是该去筑城家,两个人好好谈一谈。」
  有一半的学生极度紧张,另外一半学生可能不知道其中的隐情,有点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露出有点困惑,又有点好奇的表情看着高里和岩木。

  「他只要拄着拐杖,就可以来学校上课,但他因为太害怕了,所以不敢来学校。所以我觉得他们应该好好谈一谈,就是因为他不澄清误会,奇怪的传闻才会不断扩散。」
  高里听了岩木的话,忍不住皱紧眉头。
  「什么神隐,什么作祟,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还说这种幼稚的话。虽然那些信以为真的人很有问题,但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不解释清楚的高里也有错,应该把话说清楚嘛。」
  高里还是没有回答,不带情感的双眼直视着岩木。
  「岩木,别再说了。」
  站在岩木身旁的学生制止道,语气中充满了危机感。那不是责备,而是在警告。
  「你脑袋破洞了吗?」
  岩木用力瞪着那个学生。
  「难道你也相信?作祟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存在啊。如果我死了,根本不是什么作祟,而是报复。除非高里亲手杀了我,否则不管我遇到什么意外,都是巧合而已。」
  岩木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屑。
  「那是几率的问题。高里是这种性格,所以别人很容易找他麻烦,大家都欺负他。人数越多,其中就可能有人发生意外或是送命,那只是当事人的运气问题,真的和高里有关系吗?」
  「岩木,别说了。」
  广濑出声制止,岩木露出发自内心的惊讶表情。
  「搞什么啊,广濑老师,你居然也相信吗?」
  「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是怎样?」
  广濑没有回答,岩木撇着嘴角。
  「真受不了,每个人都这样。」
  筑城应该不会想见高里,即使高里上门,两个人也见不到面。筑城相信高里会作祟,至于事实如何,根本不重要,无论高里上门去对他说什么,都只会增加他的不安。
  这时,岩木突然伸出了手,发出一个低沉发闷的声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照理说,我现在就应该没命了。」
  岩木露出嘲讽的眼神看着周围的同学,在旁边围观的学生,比挨了一巴掌的高里更加惊慌失措。
  「想要作祟的话尽管放马过来,不必客气。」
  高里只是回望着岩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愤怒或不满,只有微微皱起的眉头可以成为猜测他内心的唯一线索。
  「无聊死了。」
  岩木轻轻笑了笑,离开了高里,拿起一旁散乱的道具。
  「你们还在发什么呆啊,赶快做事了。」
  岩木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其他人都很不自在地低头做事,每个人都忍不住偷瞄岩木和高里,但两个当事人都一派镇定。岩木把一包还没有拆封的东西和便条纸丢给高里。
  「这些布你剪一下。」
  高里默默点了点头,拿起一旁的剪刀。

  3

  「嗨。」
  翌日午休时间,岩木第一个走进准备室,广濑向他打了招呼,他笑了起来。
  「怎么样?我还没死。」
  「似乎是这样。」
  「既没有发生意外,也没有遭到暗算,平安无事。」
  广濑笑着点点头。
  「今天早上我走进教室时,大家的表情好像看到了鬼,真受不了那些人。」
  广濑苦笑着,拿出了烧杯。
  「要不要喝咖啡?」
  「你要为我服务吗?待遇真好啊。」
  「算是勇敢奋斗奖的奖品。」
  岩木露齿一笑。
  「是叫我好自为之吗——筑城呢?」
  「今天也请假。」
  「真是没出息。」
  广濑把烧杯递给他。
  「这是信仰的问题。」
  「什么意思?」
  「就好像有人在考试前会去神社拜拜,祈求考运昌盛,差不多是相同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
  「虽然觉得与其千里迢迢去神社,还不如多读点书更有帮助,但也不会去制止别人,不是吗?」
  「那倒是。」
  岩木苦笑着,门打开了,桥上探头进来。
  「嗨。」
  岩木举起了手。
  「桥上学长,你看起来很不错嘛,伤势怎么样?」
  「昨天发烧了,超惨的。虽然有点痛,但差不多就这样啦。」
  「谁叫你自己不小心。」
  「你少罗嗉。」
  桥上很有精神。虽然左手包着厚实的绷带,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广濑也为桥上泡了咖啡,这时,又有三名学生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野末一看到岩木,立刻惊叫起来——
  「岩木学长。」
  「嗨!」
  「听说你昨天和高里杠上了?没事吗?」
  岩木把烧杯端到嘴边,斜眼看着野末。
  「无聊死了,真不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
  他把喝空的烧杯用力放在桌上。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野末看向身后的坂田,岩木看了坂田一眼,耸了耸肩。
  「高里真受瞩目啊,应该算是偶像等级了吧。」
  昨天放学后到今天午休时间为止,连其他班级的人也知道了这件事,的确可以算是特殊的状况。
  「高里做了什么吗?」
  桥上问,岩木笑了笑。
  「大家都说高里会作祟,听说你也是因为高里作祟才会受伤。」
  桥上看着自己的左手,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太好笑了吧?」
  「对吧?」
  岩木笑完之后,抬头看着天花板。
  「话说回来,高里也很奇怪,挨打之后,照理说要生气才对啊。」
  「他没生气吗?」
  野末问,岩木笑了起来。
  「他怎么会生气?如果他有霸气为这种事生气,就不会有那些传闻了。正因为他不生气,所以反而让人觉得心里发毛吧。」
  「是喔。」
  桥上看着岩木。
  「你对他做了什么?」
  「给了他一下。」
  岩木转动手腕,做出打人的动作。
  「我知道了——」野末露出很得意的表情。「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有本事作祟,就在我身上试试?」
  「我才没这么说。」
  岩木抗议道,野末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向桥上说明。
  「听说他甩了高里一个耳光,说来杀我啊,有本事作祟,就在我身上试试,还对其他同学说,你们居然相信那种蠢事,还怕得要死。」
  「我终于亲眼见识到传话传到变调是怎么回事了。」
  岩木叹着气道,桥上开心地看着他。
  「没想到岩木这么有气魄。」
  「少说蠢话了。」
  「结果你甩了他一巴掌?高里也没生气?这样都不生气,他对你不是很好吗?」
  「哪有啊。」
  岩木害羞的样子很滑稽。
  「话说回来,即使人再好,如果在众人面前挨打,通常很难不生气。」
  野木说,岩木点了点头。
  「对啊,搞不懂他是太有修养还是太窝囊。」
  坂田低声嘟哝:
  「不要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太早。」
  说完,他露出了冷笑。岩木挑起眉毛问:
  「你是指望我死吗?」
  「我可没这么说。」
  坂田似乎乐在其中。
  「岩木,高里真的很危险,不要这么快就感到安心,我劝你要多留神。」
  岩木冷笑着说:
  「我倒是希望你不会因为这番话而惹恼高里。」
  「不可能。我才不会惹恼高里……」
  「谁知道呢?」
  「我真的不会啊,因为我觉得高里很厉害。」
  他似乎很期待未来的发展,其他人都扫兴地闭了嘴,只有岩木不悦地皱着眉头站了起来。野末叫住了他:
  「岩木学长。」
  「我第五节是体育课。」
  岩木挥了挥手,其他人目送他离去,准备室内的气氛很尴尬。
  「坂田学长,岩木学长生气了。」
  野末说,坂田淡淡地笑了笑。
  「会吗?」
  「当然会啊。你那么说,简直好像巴不得岩木学长去死。」
  「有吗?我可没这么想,只是忠告他,最好别小看高里……」
  桥上一脸不悦地说:
  「不管有没有小看,也不可能有作祟这种事吧?」
  「未必喔。」
  「即使真有作祟这种事——」广濑眼尖地看到桥上瞥了自己左手一眼。「岩木只是基于好心这么说,高里没那么笨,不至于听不懂吧?」
  野末用力点头。
  「岩木学长很有正义感。」
  坂田再度冷笑了一下说:
  「也可以说是多管闲事……」
  广濑觉得坂田的冷笑令人不寒而栗。岩木的行为当然是基于善意,高里不可能不明白,但为什么这么不安?
  广濑忍不住沉思,但心情就是无法平静下来。

  4

  星期二的第五堂是自然课Ⅰ,这天在实验室上课。一年级生为了电镀十圆硬币,个个手忙脚乱。这一阵子恐怕会有不少学生拿着银色的十圆硬币(注:日本的十圆硬币是红铜色的。)去福利社买东西,让柜台的大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吧。
  实习只剩下三分之一,广濑也越来越镇定自若。后藤在实验室后方快睡着了,广濑不时出声指点学生,还有余裕从容地看向窗外。
  实验室的窗户面对操场,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运动会前的体育课都用来练习运动会上的比赛项目,今天似乎在练习骑马战。虽然现在有很多学校认为这个项目太危险而取消,但这所高中认为是学校的传统之一,所以至今仍然有这个比赛项目。
  高里和岩木应该也在其中。广濑没来由地这么想,只是他看不到那两个人在操场的哪个位置。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发现操场上出现了小小的异常。
  他看到一个斑点。出现在跑来跑去的学生脚下的小斑点,像是一小片阴影。天空中没有云,刺眼的阳光照得操场上的沙子发白,学生的身影又小又深,但他们的脚下有一个小斑点,好像洒水后形成的小水洼。斑点渐渐扩散,好像地下水不断渗出,转眼之间,就包围了学生脚下的位置。
  广濑把脸贴在因为开冷气而紧闭的窗户上,正在比赛骑马战的学生,和一旁观看的老师似乎都没有发现那个斑点。
  「后藤老师。」
  他轻轻叫了一声,靠在窗框上托着下巴的后藤微微张开眼睛。
  「咦?」
  广濑感到心跳加速。高里和岩木都在那个斑块的范围内。
  后藤看向窗外,然后站了起来。有几个正在做实验的学生好奇地看着他们。
  后藤打开窗户,在他大叫:「喂!」的同时,哨子响了。打成一团的骑马阵向左右散开,让操场地面变色的斑块也像是被强烈的阳光蒸发般渐渐变淡。
  当人潮三五成群地回到左右两侧各自的阵营时,突然有一个影子出现了。是一名学生。他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身体周围有一圈颜色很奇妙的影子,不像是单纯倒在那里而已。
  是岩木。广濑几乎可以确信。
  他看到体育老师大叫着冲了过去,躺在地上的学生白色运动服上沾染了沙子和血迹,被染得参差斑驳。
  广濑冲了出去,听到后藤粗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所有人都坐回椅子上!都给我乖乖做好!」

  广濑冲下楼梯,穿着室内鞋跑向操场,操场上已经陷入了一片恐慌。
  「没事吧!」
  他拨开围成一团的学生,急忙冲到人墙最前方。地上的沙子很白,一名学生倒卧在圆形的人墙中央,体育科的实习老师站在旁边。他弯着腰,好像随时准备拔腿逃跑。
  「发生什么事了?」
  广濑喘着气问道,立刻觉得自己问了蠢问题。因为一眼就可以看出发生了重大意外。
  实习老师看着广濑,然后转头呕吐。有好几个学生抱着头蹲了下来。
  广濑不知道倒在地上的是不是岩木。倒地的学生侧躺着,完全无法辨识他的脸。原本是脸部的位置变成了鲜红熟透的肉块,身上的运动服沾满了鲜血和泥巴,带着泥沙的脚印和带着血迹的脚印杂乱地出现在运动服上,显然曾经有无数只脚踩过他的身体。
  「老师呢?」
  广濑问,肩膀用力起伏的实习老师结结巴巴地说了「电话」两个字。穿着运动服的学生从刚才就一动也不动,广濑在被染红的运动服上看到了写着「岩木」的名牌。
  广濑巡视周围的学生。
  「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他这么问,但事实已经明显呈现在眼前。
  「没有人发现岩木倒在地上吗!」
  人墙中没有任何回应。
  「谁和他一起组骑马阵?」
  「老师。」
  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声音。三名学生并肩站在人墙的最前排。他们都是二年五班的学生。
  「是你们吗?」
  那三名学生点了点头,看起来像是惊恐不已的小学生。
  「不可能有这种事啊。」其中一个人终于忍不住抽抽答答地说:「岩木负责撑住我的左脚,在哨音响起,我从骑马阵上跳下来之前,一直有人撑着我啊!」
  人墙内响起一阵骚动。
  「如果不是岩木,那到底是谁撑着?」
  其他两个人也点着头,他们的动作好像在闹脾气。
  「真的一直有人在我旁边啊。虽然我没有看他的脸,但我们一直拉着手,如果他不在,我马上就会发现啊!」
  「我不知道岩木跌倒了,但如果岩木跌倒,我在他后面,应该会被他绊倒啊。我的脚下绝对没有任何东西,如果岩木不在,那我一直握着的是谁的手!」
  骚动的人墙移动,向着奇怪的方向散开,广濑看到高里茫然地站在另一端。
  他听到有人在某处低声说着什么,虽然无法听清内容,但广濑完全可以想像。人群正在酝酿另一种气氛。危险。他立刻闪过这个念头。
  「高里。」
  这里太危险了。眼前有一具凄惨尸体的这里太危险。
  「你去准备室。」
  高里欲言又止地看着广濑。
  「你赶快去!去实验准备室,在我去找你之前,一直留在那里,知道吗!」
  高里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这时,体育老师也刚好回来。

  5

  体育课提前下课,学生纷纷回到教室,原本在实验室内的一年级学生也都回教室自习。救护车很快赶到,发现岩木还有最后一口气,只可惜还是在救护车上断了气。
  学务主任和学年主任多次向学生了解案发经过,只知道没有半个学生发现岩木跌倒,同时也没有发现踩到了人。
  第六节课临时改为自习,校方召开了紧急职员会议。今年的运动会,恐怕会面临停办的命运。

  漫长的会议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运动会要停办吗?看来明年之后,也不会再有骑马战了。」
  离开教师办公室,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时,后藤轻声如此嘀咕。
  「……是啊。」
  「你也看到那个了吧?」
  「你是说斑点吗?」
  「对。」
  「看到了。」
  「你认为两者有关系吗?」
  广濑闭上了嘴。两者之间不可能没有问题,绝对和造成岩木死亡的意外有密切关系。
  广濑默不作声,走到楼梯时,后藤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先回去了,记得锁好门窗。」
  后膝精疲力竭地脱下白袍塞到广濑手上,走向通往一楼的楼梯。
  广濑茫然地低着头,默默地走在走廊上。在意外发生的一个小时前,还看到活蹦乱跳的岩木,岩木走进准备室时还笑着说:
  『怎么样?我还没死。』
  广濑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打开了准备室的门。岩木再也不会打开这道门,像此刻的广濑一样走进准备室。十七岁的他才读二年级。他才十七岁而已。
  夜晚的准备室内没有灯光,只有一片黑暗笼罩。走廊上也没有开灯,但有操场和中庭的灯光淡淡地照进来,所以并不至于是完全漆黑。窗前挂着薄质的窗帘,拉起的布窗帘带着波纹,在从操场照过来的灯光下,宛如一片长方形的水面。准备室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水井。广濑探头看着这个黑暗空洞的水井。
  后藤放在窗前的画架,把广濑从这份奇妙的感觉中拉回了现实。画布表面濡湿的颜料发着光,当广濑看向画架时,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他站在门口倒吸了一口气。
  他发现高度及腰的窗户下方,有一个人坐在地上。因为光线太暗,所以无法看得很清楚,但还是可以看出是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学生。他蹲在那里,双手抱着膝盖看过来。广濑猛然想起岩木的身影——他平时的样子和刚才凄惨的样子,正想要后退,立刻想起另一件事。
  「高里……吗?」
  黑暗的房间内有一个声音回答:
  「对。」
  广濑打开了灯,看到高里茫然站起来的身影,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忘了。」广濑慌忙鞠躬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慌了神。」
  「没关系。」
  高里的声音中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真的很对不起。」
  广濑请高里坐在椅子上后,为他泡了咖啡。
  「不会,谢谢。」
  「你别这么说,我会愧疚。」
  高里摇了摇头。
  「因为当时在那里我有点害怕。」
  「是吗?」
  广濑用手帕包住烧杯,递给了高里。高里微微张大眼睛,然后微笑着接过烧杯。
  「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
  他喝着烧杯里的咖啡问道。
  「什么原因?」
  「为什么叫我来这里?」
  「因为当时的气氛很不对劲。」
  「你是基于保护,还是隔离?」
  广濑看着高里。高里迎向广濑的视线,一动也不动。他的眼中充满真挚,完全不允许有任何谎言和欺骗。
  「我是基于保护。」
  高里用平静的眼神看着广濑。
  「高里……你知道大家都在说,一旦惹恼你,就会招致祸祟吗?」
  高里听到他的问题,点了点头。
  「——实际情况到底如何?」
  他移开视线,沉默了片刻。
  「……我发现周围的确经常发生意外,也有人死亡,也知道似乎和我有关、大家都对此感到害怕,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所以到底是怎样?」
  高里叹了一口气。
  「这和我是否生气毫无关系。」
  广濑看着高里,高里垂下双眼,看着双手握着的烧杯。
  「你没有对岩木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对他生气?」
  广濑点了点头。高里并不笨,至少他了解岩木的意图。
  「那桥上和筑城呢?」
  高里抬起头,微微偏着头。
  「桥上……是那个三年级的学长吗?」
  「对。」
  「他对我说什么人体实验,我只觉得他说了些奇怪的话。至于筑城,更没有……因为大家都在说这些话啊。」
  广濑苦笑起来。
  「是啊。」
  「只是我猜想接下来可能又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觉得有点烦。」
  「你猜想筑城和桥上可能会发生意外?」
  「对。结果他们真的出事了,我觉得有点烦。」
  广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了他:
  「那校外教学的事呢?」
  高里抬头看着广濑,然后再度露出苦笑。
  「我即使挨揍,也不会生气。」
  「为什么?」
  「因为这也没办法啊,我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不允许我这个人存在。」
  他的语气很平淡,广濑注视着他,他抬起头。
  「……即使别人不允许你存在,你也不会生气吗?」
  「因为感觉就像是不同种类的生物和大家混在一起。」
  高里说完,看着自己的手。
  「很明显是不同的种类,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大家当然会感到心里发毛,因为甚至连到底有害还是无害都无法判断,而且,我看起来似乎有害,所以就更加无可奈何了。」
  广濑觉得他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
  「所以,即使被打,我也……但即使这样,大家还是死了。」
  广濑感到不寒而栗。高里的语气越平静,他的话听起来就越可怕。
  「……为什么呢?」他似乎真的难以理解。「是我的错吗?」
  高里低声地自言自语。
  「不是你的错。」
  虽然广濑没有自信,但还是这么说。高里仍然低着头,没有抬起来。广濑也沉默起来,移开了视线。
  操场上出现的奇怪斑点到底是什么东西?岩木都倒下了,到底是谁支撑着骑马阵?这代表已经发生了超越常识的异常情况。
  神隐。关于作祟的传闻。抓住筑城的手,以及有人用钉子钉住了桥上的手。
  ——有太多匪夷所思的事了。
  广濑瞄了高里一眼。
  不可能和高里没有关系。所有的事都有某种关联,而高里正是这些事的重要关键。
  「……明明没有任何理由。」
  听到高里轻声说道,广濑抬起头,高里带着空洞的表情看着虚空。
  「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理由非死不可。」
  广濑没有回答,高里也不再说话。

  ※※※※※

  他匆匆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他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每天的生活都很忙碌。他的母亲说,小孩子的工作就是读书,他每次都忍不住在心里抱怨,果真如此的话,每个小孩都超时工作。
  之前,他父亲曾经因为忙于年度结算,每天都到深夜才回家。他记得父亲曾经说,每天工作十二小时真吃不消,但他忍不住在心里抱怨,我也每天都工作十二个小时。每天放学后,要去上两个补习班。母亲经常对他说,先苦后甘,现在辛苦一点,以后就轻松了。他不太相信母亲的话,觉得升上中学后,一定会像隔壁的姐姐一样,每天去补习班上课到深夜才回家。升上高中后,还是无法摆脱上补习班的命运。长大以后有了工作,还是会因为年度结算超时工作。
  「过劳死不在劳保给付的范围之内。」
  虽然他这么嘀咕,但其实他并不是很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因为最近补习班的同学都很流行说这句话。
  事实上,他对现状并没有太大的不满。上补习班是理所当然的事,被编入报考知名私立中学的班级,代表他很有希望,但他还是不喜欢晚归。从车站到家的这段路,如果走捷径并不会太远,只不过那条捷径旁都是寺庙的围墙,每次都让他感到害怕,所以很不想走那里。再加上季节的关系,补习班的同学最近很爱说鬼故事。今天的下课时间和回家的电车上,也听同学说了很多让他心里发毛的故事。
  此刻的他正心惊胆战地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车站的号志灯前向右转,走到下一个号志灯时,在第一个街角转弯,就来到单行道。沿着这条单行道一直走,经过污水河上的石桥,就会来到寺院旁那条路。
  这条没有铺柏油的五十公尺道路右侧都是围墙,左侧是一片竹林。他一路小跑着,用力甩着书包,希望为自己加速。
  他过了石桥,才走没几步,竹林内就传出喀沙的声音,他紧张地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看向声音来处。如果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应该会立刻拔腿狂奔,但他在竹林深处看见一只白狗的后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刚才感到害怕,觉得很丢脸,所以,当接着又听到竹林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他看向那个方向。
  狗的身影被杂草遮住了,所以看不见,但因为可以看到白色毛皮,所以他从大小判断,应该是一只狗。这时,有一个人影出现,似乎在追那只狗。他想起了自己家中养的那只柴犬,回想起带狗散步时的辛苦。
  竹林中出现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看着狗,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所以抬起了头。他觉得这个年轻女人有点像他常看的特别节目中,一个穿粉红色制服的队员。
  她看着狗,向他走来,脸上的表情似乎想找他说话,于是,他站在那里。
  她来到路上,在他的注视下停了下来。他确认了她有两只脚,她微微偏着头。他心想,她看起来很和善。
  「你知道麒吗?」
  她的声音很柔和,带有一丝悲伤。
  「树?是指有树叶的树木吗?」
  「泰麒。」
  她低头看着他。
  「我没听说过,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她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很感伤。难怪她这么晚了,还带着狗在这么冷清的地方找东西。
  「非常重要,所以我正在找,你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完全没有。是怎样的东西?我可以帮你问问我同学。」
  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不是东西,是兽。」
  他看向竹林。那条狗仍然在附近窸窸窣窣,也许她在找那条狗的另一半。
  「狗吗?名叫麒?」
  她再度点了点头。
  「名叫泰麒。」
  他微微偏着头。
  「我没听说过,但我可以去学校问同学。是你养的狗吗?长什么样子?」
  她听到他这么说,摇了摇头。
  「不是狗,是麒。」
  他更纳闷了。
  「是君王的麒。」
  他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从来没听过什么麒,它长什么样子?」
  她摇了摇头。
  「不知道。」
  「你不知道?」
  她点了点头。
  「因为在这里,所有的形状都会扭曲,所以不知道目前是什么样子。」
  他觉得很奇怪。
  「那不是根本没办法找吗?」
  「但可以感受到他留下来的气息。」
  他看向正在草丛中嗅来嗅去的狗。
  「是有味道的东西?」
  难怪她带着狗一起来找。
  「有点像光,照理说,应该可以看得更清楚,但泰麒的气息很微弱,一下子就消失了,所以不知道他目前在哪里。」
  他偏着头,不太理解她说的话。
  「搞不好生病了……」
  「是喔。」
  他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这么附和,她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了声「谢谢」,再度走回竹林。他目送年轻女人的背影离去,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她笔直地走向竹林,然后消失了。当她走过狗的身旁时,小声地对它说了什么,狗身上的毛动了一下。
  他目瞪口呆。因为听到她的叫声而抬起头的那只狗,只有一只眼睛。他默默地注视着,发现她和狗消失在竹林深处,可以隐约看到远处的围墙。
  她拨开竹林走到围墙前,和狗一起好像被围墙吸进去般消失不见。
  他大叫一声,然后拔腿跑向家里。




  第五章

  1

  翌日早晨,举行了全校朝会,朝会上公布了岩木的死讯,同时通知原本预定隔天举行的运动会中止。
  朝会之后,仍然正常上课,但因为有很多小型会议,所以很多课都让学生自习。广濑收到通知,实习老师可以不参加会议,他只能无所事事地在准备室发呆。因为即使去实习老师的休息室,大家也都在讨论岩木的事,一定会围着他问个不停,所以他不想去那里。
  学生的心情都很浮躁,好像在参加什么纪念活动。今天早上,校门口有几个看起来像是记者的人,但学生和老师对待他们的态度有着极大的差异。学校方面极力避免媒体骚扰学生——说白了,就是试图隔离学生和媒体,但有不少学生故意让聚集而来的媒体记者拦下,兴奋地回答他们的问题。这些学生此刻也在学校内不安分地兴奋喧哗。
  只有二年五班和六班的气氛很低迷,也有不少学生缺席。他们并不是因为同学死了而难过,而是因为自己杀了同学这个事实侵蚀了他们的心。前一天放学后,警方人员开始侦讯,有好几个学生都躲去保健室或其他地方,不愿面对警察。他们被自己鞋子和袜子上沾到的血迹吓得魂不附体,无论再怎么劝说,都不愿意出来面对。
  广濑呆呆地看向窗外。操场的白色沙子上有一个小小的影子。用新的沙子堆起来的小沙丘上供着鲜花。
  岩木的尸体太凄惨了,就连救护队员也有好一会儿不敢正视。他的母亲赶到医院时不停地问,这真的是我儿子吗?
  广濑回想着这些事,情绪正极度低落,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班长五反田冲了进来。
  「后藤老师呢?」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的制服很乱,好像发生了什么意外,而且从他的表情来看,情况似乎很严重。
  「他去开会了,怎么了?」
  「请你赶快去制止,大家都在围攻高里。」

  广濑全速跑到二年六班。来到班级所在的二楼时,发现已经有学生在聚集,他推开学生,跑向教室。一走进教室,就发现身穿制服的学生,面向窗户的方向,筑起了一道人墙。
  「你们在干什么!」
  有几名学生回头看他,但全都无意解散。还有几个学生脸色发白地躲在远离人墙的地方,害怕地靠在一起;其中有几个似乎挨了拳头,可以看到明显的瘀青。
  「住手!」
  他把手放在前面的学生身上,想要推开人群,这时,他背后突然遭人殴打。
  「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对着广濑咆哮的学生双眼呆滞地看着他。教室内充满了异常的兴奋,简直可以称为杀气腾腾。
  「喂,快住手!」
  他想推开周围学生,反而挨了好几下拳头。每个学生都怒目相向。
  「高里!」
  高里出现在人墙前方,广濑看到几个学生正把他推来推去。
  「是你杀的吧?」
  「人就是你杀的,是不是啊!」
  广濑知道他们在问岩木的事。不是这样的。广濑想要大叫,但有人用膝盖撞向他的胸口,他一时说不出话。
  「实习老师闪一边去!」
  广濑双腿发软,当他单腿跪在地上时,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踢了过来。
  「高里,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你真的是人类吗?」
  广濑没有听到高里的回答,也许是因为拳打脚踢的冲击,导致他无法听到。
  「岩木说,根本没有作崇这种事,但是,他真的死了啊!」
  广濑从人墙的缝隙中看到高里被逼到窗边。这些学生的情绪已经异常激动,他感受到迫切的危险。
  「你们赶快住手!」
  他趴在地上,硬是拨开学生。在他爬行的时候,仍然有人用脚尖踹他。
  「你和妖怪是一国的吗?即使你想和他一国,也没办法活命,因为连岩木也死了啊!」
  「你们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
  「当然知道啊!」声音传来的同时,一只脚踢向他的脸。他的眼角感到一阵剧痛,温热的东西从鼻孔流了出来。他不顾一切地分开学生,挤到人墙的最前排时,只觉得天摇地晃,根本无法站起来。他用额头顶着地板,这时,有好几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压在地上,但他原本就无法动弹。
  高里看着广濑,立刻想跑向广濑,但包围的学生让他无法如愿。
  「你要道歉。」
  有人推开高里,又有人抓住重心不稳的高里,扯住了他的衣领。
  「你要向岩木道歉。我们也被你害惨了。」
  「你跪下,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有人伸手想把他拉下来,也有人按住他,逼迫他下跪,更有人抓住他的头发,想要让他磕头。
  就在这时,一直毫不抵抗的高里突然开了口——
  「我不要!」
  广濑几乎可以听到周围的杀气所发出的声音。
  高里推开了抓住他的手,然后扭着身体,挣脱了想要用力把他按倒的那些人、靠上窗边。奇怪的是,高里站起来时,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
  「为什么不要?你不愿意道歉吗?」
  「你杀了人,竟然完全没有歉意吗?」
  高里张大了眼睛。他脸色发白,但仍然斩钉截铁地大声说:
  「我不要跪在地上,我做不到。」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叫骂,几个学生挤到高里旁,对他又推又打。
  「住手!」
  广濑的声音沙哑,他感到头晕目眩。他甩开了抓住他的手,努力试图站起来,但还是无法站稳。
  高里被推到了窗边,他茫然地张大了眼睛。他虽然没有抵抗,但似乎是因为惊恐得忘记了抵抗。
  完蛋了。广濑心想。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不能让所有人都变成加害人。这么做会害了他们。
  ——会招来报复。
  会招来报复招来报复招来报复。
  「住手!」
  广濑大叫着,但已经来不及了。高里的身体毫无抵抗地消失在窗外。教室内响起一片欢呼。

  2

  当几名老师赶到时,广濑已经意识模糊。他靠着众人搀扶在走廊上前进,好几次双腿发软,还在走廊上吐了一次。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终于连滚带爬地进了保健室,然后昏了过去。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保健室的床上。他摇了摇疼痛欲裂的脑袋,撑起上半身,看到了十时也在保健室。
  「你没事吧?」
  「……高里呢?」
  十时走向广濑的方向,坐在床尾。广濑感到一阵耳鸣,好像走进了隧道。眼前雾茫茫的,看不清楚,想要开口,也无法张嘴。
  「他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了,所幸并无大碍,你的情况反而比较严重。」
  听到十时的回答,广濑松了一口气。用力眨了几次眼睛,视野终于变得清晰了。
  「现在几点了?」
  「快中午了。你被送来这里并没有很久。」
  「……可不可以给我一杯水?」
  嘴里都是血腥味,而且都黏在一起。他用十时递给他的水漱口后,终于觉得舒服多了。
  「你看起来很惨。」
  「那些学生呢?」
  「正在教室里挨骂。」
  「后藤老师呢?」
  「去教室了。你先好好休息,你刚才有呕吐现象吧?现在会不会头痛?还会想吐吗?」
  「现在……不会了。」
  广濑坐了起来。虽然全身都痛,幸好并没有晕眩的感觉。
  「我劝你还是去医院看一下。」
  「等所有的事情处理完毕,我会去的。」
  广濑下了床,站起来后活动了一下身体。没问题,已经可以自如地活动了。
  「谢谢你的照顾。」
  「记得去医院。」
  「好。」
  广濑向十时行礼后,走出了保健室。

  广濑准备回教室时,在走廊上遇到了后藤。
  「哎唷,帅哥,你还活着啊。」
  听到后藤的玩笑话,广濑笑了笑,向他鞠了个躬。后藤苦笑着拍了拍广濑的肩膀。
  「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
  「对不起,我当时在场,却还是这样。」
  「受伤的人再怎么担心也没用。你赶快回家,去医院检查一下。因为头部受到重击还吐了很危险。」
  「对不起……」
  「不是你的过错。我一直在担心,早晚会发生这种事。」
  广濑看着后藤,后藤皱起了眉头。
  「这是集体暴力。高里一直让人感到恐惧,所以我很担心其他人迟早会起来反抗。」
  「那些人呢?」
  「学务主任正在教训他们,虽然对这些学生说作祟什么的,他们也不可能了解,但如果不说,就会酿成大祸。他们以为自己是正当防卫,所以,越是教训他们,他们越觉得自己的行为根本不是霸凌。」
  「……说的也是。」
  「总之,你先去医院检查,反正你现在也帮不上任何忙。」
  广濑点了点头,鞠了躬之后问:
  「你知道高里被送去哪家医院吗?」
  「听说是日赤医院。既然被送去那么远的地方,可见伤势并不严重。话说回来,他只是从二楼摔下去。」
  后藤说完,露出了苦笑。
  「如果你要去日赤,记得去看医生,而不是探病。」
  广濑点了点头,沿着走廊往回走。

  他走去准备室,打算拿自己的皮包;一打开门,就看见有几名学生在里面。
  「……原来你们都在。」
  「广濑老师,你还好吧?」
  桥上抢先问道。
  「还好,你们的消息真灵通。」
  「事情闹这么大,全校都知道了。要不要喝什么?」
  「给我一杯水。」
  广濑坐在椅子上,对此刻的广濑来说,从办公室大楼走回这里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一个装了水的烧杯放在他面前。野末探头看着广濑的脸。
  「你的脸好可怕,没事吧?」
  「没事啦。」
  广濑回答之后,发现桌上放了一朵菊花。
  「这是谁放的?」
  「是我。」野末说:「因为脑中浮现岩木学长在这里的样子,所以从教室那里偷过来的。」
  「是喔……」
  广濑轻轻摸了摸,巡视着室内,发现不见坂田的身影。
  「坂田呢?」
  「被桥上学长赶出去了。」
  广濑看向桥上,他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说我们是在这里守灵,所以叫他出去。」
  原来是这样。广濑点了点头,所以他们都聚集在这里。
  「岩木学长的葬礼今天举行,广濑老师,你打算去参加吗?」
  野末问,广濑点了点头。

  走出学校,他拦了计程车去医院。看到已经停止挂号,他干脆放弃就诊,问了高里的病房。高里住在六楼的大病房。广濑轻轻敲门后,打开病房的门,看到只有角落那张病床拉起了帘子。他环视病房,向转头看他的病患点了点头,走向角落那张病床,轻轻拉开帘子。
  他张大了眼睛,然后又立刻闭上。
  高里睡着了,他的手轻轻垂在床边,但有一只白色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原来上次那个人是高里。
  他清楚地回想起之前站在教室大楼窗前的那个身影。
  近距离观察时,发现那只手的外形很完美。光滑而美丽的女人手臂宛如大理石雕刻而成,手臂从床下伸出,却不见手臂的主人。广濑还来不及惊讶,那只手就慌忙松开了高里的手,消失在床下。
  广濑向前一步,微微弯腰看向床底,那里当然什么都没有。
  广濑茫然地站在那里,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正担心会不会吵醒高里,背后的病患递给他一张椅子。他可能以为广濑弯腰查看是在找椅子。
  谢谢。广濑欠身道谢后,拉开帘子,坐在床边。他觉得这是他该为高里做的事。

  高里似乎并没有熟睡,很快就醒了。他看到广濑后睁大眼睛,然后坐了起来。
  「你没事吧?」
  「我没事,真的很对不起。」
  他深深地鞠躬。
  「那不是你的错,不必放在心上。」
  广濑说完,想起昨天也说过同样的话。
  「伤势怎么样?」
  广濑问,高里摇了摇头。
  「没什么大问题,只有擦伤和挫伤而已。」
  虽说只是二楼,但学校的二楼很高,而且下方的步道又比周围低了一层楼左右的高度,地下室是脚踏车停车场。高里跌落在通往脚踏车停放处的水泥坡道上,难以相信他从相当于三层楼的高度跌落,竟然没有受伤。
  「你为什么不抵抗?」
  高里当时没有抵抗。广濑对这件事耿耿于怀。高里想要说什么,但随即摇了摇头,只回答:「因为我有点吓到了。」
  广濑站了起来,拍了拍垂着头的高里肩膀。
  「你要住院吗?」
  高里抬起头,露出为难的表情。
  「不……医生说,我已经可以回家了,只不过……」
  「只不过?」
  高里似乎难以启齿。
  「家里没有人来接我。」
  广濑微微偏着头,对他说了声「等我一下」,走出了病房。

  他走到护理站表明身分,询问高里是否可以离开。
  一位年长的护理师露出困惑的表情说:
  「因为他还未成年,所以必须请家长来接他。」
  「他的家人没来吗?」
  「没有。打电话去他家时,他的母亲接了电话,说知道了,但之后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有人接……」
  广濑皱起眉头。
  「真伤脑筋,要请他家人带健保卡来医院,也还要付医药费。」
  「我去跑一趟。」
  「是吗?如果你愿意帮忙就太好了。」
  护理师松了一口气。广濑接过护理师交给他的医药费清单,放进口袋,在大厅打电话给后藤后,离开了医院。

  3

  广濑先回到家中,好换下沾满血迹的衣服。虽然他带了上衣,但根本遮不住浑身的血迹。换了衣服后,他才出发前往高里的家。
  高里的家位在海边的一个古老村落深处,房子一看就很老旧,虽然整理得很干净,但还是难掩黯淡。
  大门虽然紧闭,但并没有拴上门栓,广濑推开了大门。大门内铺满碎石的院子里有一条石板路,他踩在石板上,来到散发庄严气氛的玄关,伸手按了门铃。门内有人回应,他表明身分后,听到一阵脚步声,玄关的门打开了。
  中年女人从门内探出头,一看就知道是高里的母亲。她挡在门口,露出探询的眼神问:「请问有什么事吗?」广濑内心感到讶异,但还是说明了来意。
  「医院的人说,因为家人没有去接他,所以无法办理出院……」
  她把手轻轻放在额头。
  「请你转告他,叫他自己回来。」
  广濑有点惊讶。无论再怎么从善意的角度理解这句话,也不像是一个母亲对被救护车送去医院的儿子所说的话。
  她说完这句话,转过身,想要关上门,广濑慌忙制止了她。
  「呃,还有医药费。」
  「啊!」她睁大了眼,然后才终于请他走进玄关。广濑走进了差不多有一个房间大的宽敞玄关。
  「多少钱?」
  广濑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把医药费清单递给她。这个女人莫非把自己当成医院派来催帐的?
  「还需要健保卡。」
  「我这就去拿给你。」
  「等、等一下。」
  看到女人想要走回家中,广濑立刻叫住了她。
  「我不是来收帐的,请问你为什么不去医院?」
  她茫然地转过头,然后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我很忙,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代我去医院?」
  「我不觉得你很忙。」
  广濑忍不住话中带刺地说。他实在难以理解这个母亲的态度。
  她猛然回头看着广濑,用敌视的眼神瞪着他。
  「如果他想回来就自己回来啊!」
  她怒不可遏地说。广濑哑然无语。她伸手指着广濑。
  「如果你想让他回家,你就去接他好了,我很忙。」
  她的语气中充满不以为然。广濑无法感到气愤,而是困惑不已,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这么激动。
  「高里妈妈,他受了伤。」
  「那又怎么样?」
  听到她盛气凌人的反问,广濑内心顿时感到极度不悦,忍不住一吐为快——
  「你不是他母亲吗?」
  她瞪着广濑,用力跺着脚说:
  「即使那孩子不回来,我也无所谓。如果他想回来,我不会制止他,因为我是他的母亲。」
  广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惊讶到说不出话,在他茫然地愣在那里时,她匆匆走回屋内,又很快回到玄关,把一个信封和健保卡递到广濑面前。
  「为什么?」
  广濑忍不住问道,她光着脚走下玄关,想把信封和健保卡塞进他手里。广濑立刻甩开了她的手。
  「因为有问题啊。」她冷冷地看着广濑。「是不是又死了?」
  广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微微偏着头。
  「他的同学是不是又因为他的缘故死了?」
  广濑微微倒吸了一口气。她握紧拳头,好像小孩子般扭着身体。
  「你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吗?就连我们也被当成了杀人凶手!」
  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广濑觉得那是诅咒的声音。
  「我们又得整天关上遮雨窗过日子了,全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不是高里的错!」
  他忍不住大叫起来。他觉得高里的母亲太过分了,即使别人再怎么指责,父母不是应该保护自己的孩子吗?
  「大家都说是因为那个孩子的缘故,左邻右舍统统都知道、大家都这么说!即使不是当面对我说,我心里也很清楚。」
  她如此断言。
  「你知道我和我丈夫为了那孩子吃了多少苦头?遭人白眼,被人讽刺挖苦,每次发生事情,我儿子就会被人欺负。」
  「我儿子」这三个字刺进了广濑的心。之前曾经听高里说,他有一个弟弟,所以他母亲口中的「我儿子」指的是他弟弟,显然这儿子并不包括高里。
  「所以你就弃他不顾吗?」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他不是你儿子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态度会对高里造成多大的伤害?」
  她笑了起来。
  「会受到伤害吗?我从来没有看过他露出受伤的样子。」
  「这种事谁晓得呢?也许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是啊,没人知晓。因为不可能明白他内心有什么感受,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又笑了起来,但那是嘲笑。
  「他没有感觉,也没有想法,因为他根本不是人。」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她扬起嘴角笑了起来。广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笑容。
  「像他这种孩子称为调包孩子。在他失踪的那段时间被调了包。」
  广濑在记忆深处寻找着「妖精的调包孩子」这个曾经听过的字眼,他记得是在大学的英文教科书上看过这个字。那是在爱尔兰流传的迷信,据说爱尔兰的妖精会偷走人类的漂亮孩子,然后留下年纪已经好几百岁、长相很丑陋的妖精孩子。
  他觉得亲眼看到了母子关系的断裂,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从小就很奇怪,但在失踪之前,真的是一个乖巧的孩子。我们让调包孩子住在家里,让他衣食不缺,还供他上学,我觉得应该受到称赞啊。」
  说完,她捂住了脸,但从指缝中传来的声音让广濑不寒而栗。
  「早知道应该用搅火棒……」
  妖精怕火,更怕铁。只要把烧得通红的搅火棒放在调包孩子的喉咙上,就会变回原来的孩子。
  广濑哑口无言地站在那里,她突然直视着他说:
  「你不会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那孩子吧?」
  广濑张大了眼睛,迟迟说不出话,她突然露出害怕的表情说:
  「请你不要告诉他,拜托你了。」
  ——太遥远了。
  广濑在内心呻吟。高里和周围世界的距离太遥远。高里放学后都留在教室,如今广濑才知道,并不是高里想留在教室,而是他有家难归。
  「我不会说的。」
  广濑小声地嘟哝,她再度把信封递了过来。广濑这次默默地收下了。
  「高里同学……」
  广濑忍不住说道,他无法不说这句话。
  「我看他还是暂时不要回家比较好,对吧?」
  她露出讶异的神情。
  「在风波平息之前,先住在我家,这样可以吗?」
  她点了点头,显然松了一口气。点头之后,立刻转身走回屋内。
  广濑独自站在玄关的水泥地上低着头,他突然很想哭。

  4

  广濑回到医院后,办理完出院手续,便走去高里的病房。高里床边的帘子拉了起来,他轻轻掀开一角,向里面张望,看到高里坐在病床上盯着帘子。
  高里发现了广濑,转头对他笑了笑。
  「看帘子很好玩吗?」
  高里笑了笑。
  「因为可以看到麻雀的影子。」
  「是喔?」
  微微倾斜的阳光在面向窗户的帘子上投下窗外淡淡的树影,完全看不到鸟的影子,只有随风摇曳的树枝和树叶轻轻摆动。他正想问,哪里有麻雀时,突然有一根树枝动了一下,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晃动,从跳跃的动作,可以判断树枝上有什么东西。不同于树叶的圆形轮廓,跳向旁边的树枝,而树枝向风的相反方向摆动,由此判断小鸟跳到了那根树枝上。广濑觉得好像在看一出费解的皮影戏。
  原来是麻雀的影子。他恍然大悟地看向高里,高里也抬头看着广濑,似乎在寻求他的同意。
  「阳光刺得我眼睛都痛了。」
  广濑说,高里微笑着看向帘子。
  「有三只。」
  广濑听了,又把视线移回帘子上,但连刚才看到的那只麻雀也找不到了。他苦笑着催促高里:
  「走吧,我已经办好出院手续了。」
  高里立刻收起笑容。
  「对不起。」
  「你不必放在心上。」
  高里穿着制服,但衬衫的质地很薄,好几处都破了,也有多处沾到了变色的血迹,看起来很破烂,不知道是扭打时还是跌下楼造成的。「穿上吧。」广濑苦笑着,把挂在手臂上的上衣递给他。高里起身接过上衣,再度深深鞠了个躬。

  他们去护理站道别后,离开了医院。来到附近的地铁车站时,高里再度鞠躬,便准备转身离去。
  「你要去哪里?」
  广濑在发问的同时,把硬币投入售票机,买了两张相同的车票。
  「我这身衣服不能回学校,所以要先回家一趟。」
  高里平静地说,广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高里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当然没带书包,所以他身上没钱,打算走路回家。从学校到高里家要换电车,需要半个小时这件事,对他来说似乎并不重要。
  「你今天不必回学校了,已经算你早退了。」
  广濑说话的同时,把车票递给了他。
  「你去我家吧,虽然我家很小,但我一个人住,所以不必客气。」
  高里露出惊讶的眼神看着广濑,但似乎很快了解了状况,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悲伤,低下了头。
  「我不能去。」
  广濑并不在意他的反应,推着他的背说:
  「虽然我家只有一床被子,但目前这种天气不必担心会冷,只不过直接睡在地上,背可能会有点痛。」
  「老师。」
  「先暂时让风波平息一下。」
  广濑轻声说道,高里这才终于点头,然后再度深深垂下了脑袋。
  「真的很抱歉。」
  「你不需要道歉。」
  广濑没有多说什么,高里就了然于心,这件事更令广濑感到难过。不难想像,高里母子之间不知道曾经发生过多少次这样的争执。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悲从中来。

  广濑的租屋处位在市区角落一栋老旧公寓的二楼。窗外是面向河口的堤防,但堤防比屋顶更高,所以毫无视野可言。因为住宅密集,所以虽然位在海边,却密不透风,夏天总是闷热不已,唯二的优点,就是房租便宜,而且离大学很近。
  「我家真的是家徒四壁。」
  广濑说完这句话,走进房间内,高里好奇地打量着房间。
  一进门,就是一间三帖榻榻米大的厨房,后方是六帖大的和室,脱鞋处旁是一个简易浴室。
  广濑向来不喜欢搜集东西,所以房间内很空。只要房间堆满东西,他就会心神不宁,这个房间内刚好有一个差不多一坪大的壁橱,所以他甚至没有买衣柜。六帖榻榻米大的房间只有一张代替桌子的暖炉桌,一个书架,和一个代替电视柜的三层架,这就是他所有的家具。
  「是不是家徒四壁?」
  高里听了,摇了摇头问:「我可以看窗外吗?」广濑对他点头后,他走到窗边。窗外是一个狭小的阳台,阳台外是堤防旁的马路。马路比窗户更高,即使站在阳台上,也只能看到斜斜的水泥地道路。由于和阳台之间有一段距离,所以并不影响采光,只是通风很不理想。
  高里拉起窗帘,观察了窗外后,又抬头仰望书架。广濑喜欢看书,但不喜欢房间内堆满书,所以尽可能借图书馆的书,自己买的书看完之后,也会立刻清理,家中的书架上只有教科书和几本摄影集而已。
  看到高里好奇地打量书架,广濑苦笑着看他。
  「很好奇吗?」
  「对。」高里回答。「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去别人家里。」
  广濑觉得这句话听了很令人伤感。他甚至没有可以相互串门子的朋友。
  「我要回学校一趟,你随便坐。我回来之前会去你家一趟,有什么需要我带的东西吗?」
  高里偏着头,只说了一句:「只要课本就好。」广濑点了点头,把备用钥匙交给他,向他解释了家中的环境后就出门了。临出门时,高里问他可不可以看书这件事,令他印象深刻。

  5

  「伤势怎么样?」
  一走进准备室,后藤劈头问道。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已经没问题了,只是有很多地方还要肿一阵子。」广濑说完,自个笑了起来。
  学校内一片安静。虽然已经是放学时间,但原本全校的学生都会为明天的运动会忙得不可开交。
  「高里呢?」
  「听护理师说,并没有大问题,只有擦伤和挫伤而已。」
  「是喔。」后藤小声说道,在烧杯中倒了咖啡给广濑。
  「那些学生呢?」
  广濑问,后藤把腿跷在桌子上,仰望着天花板。
  「真的是伤透脑筋啊。我才刚开完会,校方最后决定不予处分。如果要求所有学生在家反省的话,我们明天就要对着课桌上课了。」
  「是啊。」
  「所以目前当做意外处理。高里也说是自己不小心跌落的。」
  广濑看着后藤。
  「他这么说吗?」
  「他没告诉你吗?」
  「没有。」
  后藤叹了一口气。
  「推他的那些人也坚称是高里自己跌落的。虽然在走廊上围观的学生说,高里是被人推下去的,但高里在被抬上救护车时说,他是不小心绊倒才跌下去的。」
  「是喔……」
  后藤更用力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坏人,绝对不是坏人,但问题太多了。」
  后藤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以广濑没有吭声。
  「所以,校方决定你的情况也以意外处理。」
  广濑看着后藤,后藤挑起眉毛。
  「这群因为同学发生不幸意外而情绪激动的学生,歇斯底里地围剿同学A,少年A察觉到生命有危险企图逃走,结果不慎从窗户跌落。想要劝阻的实习老师和学生在推挤时不慎跌倒受了伤。」
  「我知道了。」
  「不好意思。」
  广濑摇了摇头说:
  「后藤老师,高里会暂时住我那里。」
  后藤听了,原本架在桌上的双脚立刻放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认为他暂时不要回家比较好,我已经征得他母亲的同意。」
  后藤目瞪口呆,广濑向他说明情况后,后藤露出了哑口无言的表情。
  「……你竟然擅自做这种事。」
  「对不起。」
  后藤撇着嘴角。
  「算了,在实习结束之前,先别提这件事。」
  广濑点了点头,后藤深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那我下次去做家庭访问。」
  「是因为不相信我吗?」
  后藤看着广濑苦笑起来。
  「不是。我曾经去过一次,他母亲假装不在家,之后多次打电话,她也都坚称自己很忙,还说学校的事就交给我,看我们要怎么处理都没问题。一年级的时候,班导师也没去家庭访问过。」
  这次轮到广濑叹气。
  「当时的班导师生田老师气死了。」
  广濑淡淡地笑了笑。生田是英文老师,也是足球队的指导老师,对教育充满热情。
  「生田老师觉得高里的母亲无法解决问题,所以去了他父亲的公司,没想到他父亲说,那孩子的事都由他母亲处理,他不清楚。」
  广濑并不感到意外。
  「生田老师说,他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高里的名字。」
  广濑突然想起,高里的母亲也一直说「那孩子」,没有叫过高里的名字。
  「生田老师也有好几次想把高里带回自己家,但通常想归想,也不会真的这么做,生田老师的两个孩子正是调皮的年纪,也听说了有关高里的负面传闻,所以他就只是想一想而已。」
  广濑点了点头,后藤尴尬地笑了笑。
  「我也不是没想过带他回家,只要和他母亲说过话,谁都会忍不住这么想,但我家有个说话不中听的老太婆。」
  后藤叹着气。
  「生田老师很担心高里,我是受生田老师之托,才会让高里分到我班上。」
  「有办法这么做吗?」
  广濑问,后藤苦笑着说:
  「可以,只不过我无法帮上任何忙。」
  后藤再度叹了一口气。广濑觉得他今天一直在叹气。
  「我也想要为他做点什么,但生田老师死了之后……」
  广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后藤问,广濑摇了摇头。
  「那天是第三学期的结业典礼,生田老师来这里对我说,高里就拜托你了。他说因为是最后一天,所以他好好激励了高里一番,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结果他在回家的路上开车,在弯道时出了车祸。现场完全没有煞车痕迹,也没有打方向盘,听说是开车时睡着了。」
  广濑闭上眼睛。
  「有人知道生田老师那天把高里留了下来,所以葬礼时,班上的学生都说是高里在作祟。」
  广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生田和岩木对高里做的事并非基于恶意,相反地,完全是出于善意,高里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他们还是死了。看来这些人的死亡和高里的想法毫无关系,他们并不是因为高里而死,但他们的死,全部怪罪在高里的头上。
  所以,高里永远都是孤独的。
  后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并不是坏人,他真的不是坏孩子。」

  6

  广濑在准备室打电话去高里家,通知高里的家人,他打算去拿高里的行李后,便离开了学校。
  静悄悄的校园内笼罩着紧张的寂静,虽然明天也要正常上课,但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学校才能恢复往日的平静。
  来到高里家时,发现行李就放在玄关。有一个纸袋和一个行李袋,纸袋中放着课本和笔记本。广濑咬着嘴唇,但还是按下门铃。他试了几次,屋内没有应答,玄关旁的所有遮雨窗都关了起来。广濑叹了一口气,拿起行李离开了。

  广濑回家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堤防上空的薄云被染成了红色。他打了一声招呼后开了门,从敞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高里坐在窗边看书。
  他抬起头,立刻阖上书本站了起来,说了声「真的很抱歉」,才从广濑手上接过行李。
  「不必在意。」
  「对不起。」
  「别再道歉了。」
  高里听了,微微笑了笑。
  广濑不由得感到心痛。虽然只是淡淡的表情,但高里终于有表情了。虽然他母亲那么说,但高里绝对不可能没有任何感觉,也不可能什么都没想,他只是缺少倾诉内心感受和想法的对象——即使在家里也一样。
  暮色渐渐笼罩室内,广濑开了灯,前一刻还很亮的窗户顿时变暗。
  「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你一定很无聊吧?」
  高里摇了摇头,广濑探头看他手上的书,发现是盖亚那高地的摄影集。
  「原来你在看这本书,很棒吧?」
  广濑问,高里点了点头。
  「我很想去那里。」
  广濑在换衣服时说,高里回答:「对,很棒。」
  「你也想去吗?」
  「对。」
  他点了点头,又说:
  「我想去罗赖马山。」
  「喔,你是说有水晶谷的那个地方。」
  高里笑了笑。
  「有岩石迷宫的地方。」
  「岩石迷宫啊。」
  广濑弯下身体,看向坐着的高里翻到的那一页,那是从空中拍摄到名为「岩石迷宫」那一带的照片,奇岩和岩石裂缝看起来宛如迷宫。因为空拍的关系,从照片上看起来那片迷宫并不大,但实际上是相当于东京巨蛋球场数十倍大的巨大迷宫。
  「……我觉得、以前好像见过……」
  广濑听到了高里的喃喃自语,立刻看着他的脸问:
  「迷宫吗?」
  高里顺从地点着头。
  「盖亚那高地的风景也……那叫似曾相识吗?」
  「那个吗?就是神隐期间?」
  「不知道。」高里摇了摇头。「我一直在回想,但还是想不起来。」
  高里的声音中透露出内心的焦虑,广濑努力用开朗的声音说:
  「不必为这种事烦恼,有时候可能会突然想起来。」
  他想要对高里露出微笑,却失败了。
  「高里,再怎么想也没用。」
  「我觉得我必须想起来,如果不赶快想起来,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广濑皱起眉头,他无法用任何话安慰对方。
  「我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约定,那是绝对不可以忘记的约定。」
  广濑默然不语,把上衣挂上衣架,再打开壁橱,把衣服挂了进去。他正想关上纸拉门,却发现高里正看向自己,一脸好奇地看着壁橱的下层。
  一坪大的壁橱其中一侧的上半部分用来挂衣服,由于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并没有设计收纳柜,所以壁橱内部很高,除了可以放平时睡的被子以外,还有空间可以挂衣服。他在下半部分放了小柜子,把书都放在柜子上。高里好奇地看着那些架子,和广濑视线相遇时,问他:「我可以看看吗?」
  「请吧。」广濑后退几步。
  壁橱左侧的下层并排放了两个小柜子,无法处理掉的书都放在那里。广濑从刚进大学时就住在这里,整整过了四年,仍然没有填满这两个柜子。
  高里探头张望,他没有看书名,而是伸手指向里面。广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他指着挂在内侧墙壁上的画。
  「喔喔……那是后藤老师为我画的。」
  镶在朴素画框内的水彩画,用几乎让人怀疑是污渍的淡薄色彩画出了一片风景。那是一片白花绽放的原野,透明的大河蜿蜒而流,远处有一座半透明的桥。
  那是广濑提起「那个世界」时,后藤为他画的。他用铅笔勾勒出淡淡的影子后问他:「是像道样的感觉吗?」广濑说想要这幅画,后藤当天就着了色,画出了这幅色彩淡薄却复杂的画。
  「为什么挂在这里?」
  广濑笑了笑,指着塞在下层柜子旁的台灯说:
  「把被子直直拉下来,不是刚好铺在这里吗?」
  他把手伸进壁橱,以直角的角度做出拉下被子的动作,然后又指着壁橱说:
  「枕头放在这里,再把台灯打开,马上就可以看书。这是懒人书房,很不错吧?」
  听到广濑的说明,高里笑着点头。

  「高里,你想吃什么?」
  广濑把衬衫丢进阳台上的洗衣机时问,然后又指了指偏头思考的高里身上的衬衫,示意他脱下来一起洗。
  「都可以。」
  「有没有不喜欢吃什么?」
  「我没有不吃的东西。」
  「太好了。」
  广濑在洗衣机里装了水,加入洗衣粉。换上便服的高里从屋内探出头说:
  「这件不用洗了,行李中有替换的制服。」
  「是喔。」广濑指了指放在阳台上的垃圾桶。事实上,他认为血迹并不容易洗掉,而且以他的缝补能力,恐怕也无法把衬衫上的破洞补好,所以暗自松了一口气。高里打开塑胶容器的盖子,然后不知所措地看着广濑。
  广濑讶异地看向塑胶桶内,看到了自己白天丢进去的衬衫。因为衬衫上沾到了大量鼻血,所以他干脆丢掉了。
  「很惊悚刺激吧?」
  广濑一派轻松地说,高里满脸歉意地向他鞠躬。

  7

  每到深夜,广濑的房间就可以听到海浪声,他很喜欢这种听起来像是心跳的节奏。今晚他听到了呼应海浪声的均匀鼻息。
  他已经关了台灯,没有灯光的房间内,只有照在堤防上的月光反射进来。他转头看着高里沉睡的脸。他用冬天的厚棉被当作垫被,又给他一条毛毯代替凉被。高里从来没有去过别人家,所以除了校外教学外,这应该也是他第一次外宿。照理说第一次人别人家应该会睡不好,但他睡得很香甜。
  这也是广濑第一次让别人住在自己家中。他向来不喜欢别人来家里作客,而这些话无法大剌剌地说出口,所以有访客上门时,他并不会把别人拒之门外,只不过每次客人上门,他的内心就会感到极度不安。如果要为这种症状命名的话,应该称为「访客恐惧症」吧。他会没来由地感到不安,担心对方会赖着不走、再也不离开他的家。他害怕对方赖着不走,破坏所有的一切。至于到底担心别人破坏什么,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别人住他家,即使让别人进屋,也不同意别人留宿,就算是父母上门也一样。客人可以来访,但绝对不可以住下来。这不只是不喜欢而已,而是内心感到害怕,他无法承受这份不安,这也是他被说成是怪胎的原因。
  广濑向来不喜欢和他人长时间相处,无论是相处起来多轻松的人,即使是父母或女朋友,时间一久,他都会感到不自在。虽然并不是讨厌对方,但他会浑身不对劲,很希望告诉对方,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如果在外面,只要一感到不自在,马上回家就可以解决问题,但如果别人在自己家里,就很难请对方离开。他认为这就是他不喜欢别人来家里作客的原因。
  没想到这次竟然主动邀请客人上门,而且很清楚对方会住很久,所以实在是惊人之举。广濑忍不住苦笑起来。
  广濑翻了个身——他知道其中的原因。
  广濑并不害怕高里,高里不会让广濑感到不安,他不会「破坏一切」。用比较感伤的方式来说,高里和他同病相怜,是他的同胞。高里和广濑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至少高里内心也有这种感伤,所以不会「破坏一切」。
  「一切」到底是指什么?广濑不由得思考着。是不是和丧失故国的幻想有密切的关系?

  昏沉地睡着的广濑突然醒来。他半梦半醒地想,还有很多事要思考。他不想睡,还想多思考一下。
  当他想着这些事,差一点再度进入梦乡时,突然感受到身边有人的动静。是谁?他差一点跳起来,随即想到高里睡在旁边。对喔,高里睡在这里——他这么想着,再度准备入睡时,听到了有人走动的脚步声。这次他终于完全醒了。
  高里起来了吗?他果然睡不着吗?广濑想要转头观察,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无论手脚都动弹不得。不要说发出声音,就连用力呼吸都有困难。
  嘶噜。附近响起脚步声。可以听到有人拖着脚,走在榻榻米上的声音。他拼命想要看向声音的方向,但费了很大的力气,也只能勉强移动视线。广濑仰卧在那里无法移动,看不到发出脚步声的主人,只能用视线环视周围。光是这个动作已经让他浑身冒汗。这时,他终于想到,原来这就是鬼压床。
  嘶噜。脚步声再度响起,声音有点远。然后又传来一声,他感受到那个人就在旁边,刚好出现在他无法移动的视野外侧。只要脑袋可以转动一公分,一定可以看到那个人。
  滋滋滋。有什么东西在榻榻米上滑动,然后完全安静了下来。
  广濑持续努力想要确认到底是哪里发出声音,从额头冒出的汗水沿着太阳穴流了下来。他连同身体把头转向那个方向。再多转一点,一点点就好。
  他屏住呼吸,用尽浑身的力气,终于成功让视线看到了发出动静的方向,但只在视野的角落看到在身旁熟睡的人影。
  刚才是高里吗?高里刚才起身,现在又躺下了吗?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他的视野角落动了一下。他知道是白色的手指。
  白色手指在横躺的人影另一端活动着,想要抚摸睡在一旁的高里的脸。手指爬上了高里的脸,缓缓绕向这一侧,白色手臂渐渐浮现,轻轻抱住了高里的脖子。广濑屏住呼吸移动脑袋,终于清楚地看见了眼前的景象。
  白色的手臂搂住了高里的脖子。手臂的线条丰腴,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女人的手臂。只见手臂从高里的另一侧伸过来,却不见手臂的主人,仿佛那里特别低,有人躺在死角的位置,但广濑心里很清楚,那里当然不可能特别低。
  广濑一边思考,一边凝视着高里的侧脸,这时,一张脸突然从阴影中冒了出来。
  广濑和对方四目相接。那是一张女人的脸,鼻尖以上的部位露了出来,正看着广濑。广濑想要大叫,但腹肌痉挛了一下,无法发出声音。他无法闭上眼睛,也无法移开视线。因为光线太暗,他看不清那张脸,只见一双瞪得圆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时,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
  ——你是、王的敌人?
  广濑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那张脸一下子出现在他眼前,那对滚圆的眼珠子好像突然蹦到他面前。他闻到一股浓烈的海水味,忍不住发出了无声的尖叫,终于挣脱了束缚,整个人弹坐起来;他还来不及看清楚,那个脑袋和手臂已经缩了回去。
  广濑探出身体想要看个仔细,却发现那个脑袋和那只手慢慢消失在榻榻米中。手肘以下的白色手臂,和鼻尖以上的女人脸。那双大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咻地一声,好像沉入榻榻米般消失了。
  广濑喘着粗气,喷出的汗水不断流向下巴,不停地滴落。这时,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动静,只见冷色的榻榻米,和静静熟睡的高里。
  他茫然地坐在那里,回想着自己刚才见到的情景。
  是女人。似乎是一头长发,那双滚圆的眼睛有点像爬虫类,或者说是鱼类。同时闻到了浓烈的海水味道。那不像是女人身上的味道,而是她呼吸的味道。虽然看到了鼻尖,但不见鼻梁,也许原本就没有鼻梁。除此以外,并没有看到她的嘴巴、脖子或是肩膀,然后,她沉入榻榻米中。
  广濑捂着脸,擦拭着不断滴落的汗水。他看了一眼高里,发现他静静地沉睡着,刚才所发生的事并没有影响他的睡眠。
  广濑抱着自己的双臂。汗水急速变冷,一直冷到了骨子里。他摸上了手臂,上头全是鸡皮疙瘩。
  他倒头睡下后,用凉被盖住头。闭上眼睛,他什么都不想,只希望赶快睡着。

  ※※※※※※

  放学路上,小学生在暮色笼罩的街上看见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看起来很无助。小学生亲切地上前打招呼,女人问他:「你知道麒吗?」小学生回答:「不知道。」女人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男人在送货途中看见一个女人,他停下车想要问路,没想到刚开口,对方反而问他:「你知道麒吗?」他不记得自己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所以回答:「不知道。」女人消失在一旁墙壁的裂缝中。

  计程车司机在夜晚的街道载了一位年轻女人,他按下计费表,把车子驶出去后问:「你要去哪里?」女人问他:「你知道泰麒吗?」他没听过这个地名,于是回头问:「那是一家店吗?」女人摇了摇头。司机很伤脑筋,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想要搞清楚女人到底要去哪里,但女人几乎没有回答,不到五分钟,就完全没声音了。司机看向背后,女人消失不见了。

  一个女人在月台上等末班车,一个年轻女人上前问她:「请问你知道麒吗?」她刚好有个朋友叫这个名字,所以就告诉了年轻女人,年轻女人欣喜若狂,问她说,她的朋友在哪里,所以她就把朋友的地址告诉了年轻女人。年轻女人深深地向她鞠躬,然后跳下月台,沿着铁轨离去。她慌忙叫住女人。这时,末班车驶进月台,电车辗过年轻女人的身体后急速停了下来,却不见那个年轻女人,也没有发生车祸的痕迹。

  晚上,女人正想要睡觉,发现房间角落出现一个怪兽的身影。怪兽差不多像狗一样大小,只有一只眼睛。怪兽不知道从哪里进了房间,走到女人的枕边。女人吓得尖叫,立刻跳了起来,发现有一个年轻女人站在床脚。年轻女人困惑地摸着她的脚,嘀咕了一声:「不是。」随即消失了。在那个年轻女人消失的同时,她听到耳边有人问:「你知道麒吗?」她回头一看,发现是那只像狗一样的怪兽在说话。她吓坏了,摇着头说:「不知道。」怪兽垂头丧气地钻进地板消失了。

  深夜,几个男人开着车,在近郊看到一个女人,立刻停车问女人:「要不要搭便车?」女人很干脆地点头,坐上了车子。女人问他们:「你们知道麒吗?」那几个男人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但相互便了眼色后回答:「知道啊。」女人问:「在哪里?」他们回答:「现在就带你去。」一路把车子开到了海边。来到海边,女人环视四周问:「在哪里?」那几个男人把手放在女人身上时,后车座上出现了狗的脑袋。那条狗只有一只眼睛。狗扑向几个男人大咬几口后,和女人一起消失了。三个男人中有两个人受了伤,一个男人的手掌不见了,他们在车子上找了半天,都找不到他的手掌。

  白天,一个小孩子独自在公园玩耍。他正在沙坑里挖沙子,一只狗从沙子里探出了头。狗只有一只圆圆的眼睛。小孩子吓得僵在原地,狗从沙子里爬了出来。接着,又有一只比狗更大的怪兽现身了。小孩子第一次见到那种怪兽,两只怪兽齐声大叫后,跑向空中失去踪影。沙坑中留下一个小洞。

  深夜,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某个社区公寓四楼最右侧的房间内。女人从墙壁内走了出来,问坐在书桌前的少年:「你知道麒吗?」少年没有回答,女人露出难过的表情,消失在另一侧墙壁中。
  隔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出现在四楼右侧第二个房间。房间内有一个三岁的小孩,小孩和女人对看着,女人没有说话,消失在对面的墙壁中。女人消失的同时,小孩好像被火烧到似的放声大哭。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出现在右侧数过来第三个房间,坐在佛坛前的老妇人大惊失色,把手上的佛珠丢过去。一只狗像风一般出现,咬住了老妇人的脚。女人消失了,老妇人脚上留下了很深的咬痕。




  第六章

  1

  广濑被闹钟吵闹的声音惊醒,发现高里已经起床了,正坐在窗边,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水泥路。
  「早啊……」
  广濑打了招呼,高里也笑着说:「早安。」
  「你真早啊,几点起床的?」
  「才刚起来而已。」
  广濑感到浑身沉重,费力地坐了起来。
  「昨晚睡得好吗?」
  他边坐起来边问。
  「睡得很好。」高里点了点头。
  「在别人家里不太容易睡好吧?」
  高里听了,微微偏着头说:
  「比在家里睡得好。」
  「是吗?」
  「这里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
  高里说话时,看了窗外一眼,然后又转过头笑了笑。
  「我听着海浪声就睡着了。」
  「是吗?」广濑说完,起床去洗脸。他的脑袋昏昏沉沉,无法判断昨晚到底是不是梦。
  ——那不是梦。
  他用毛巾擦着脸,做出了这样的结论后回到房间,高里已经收好了被子。
  「不好意思啊。」
  「没事。」
  高里笑了笑,伸手去拿用衣架挂在横梁上的制服。
  「高里——」
  听到广濑的声音,高里停下手,转头看向他。
  「我觉得你暂时不要去学校比较好。」
  高里盯着广濑的脸看,广濑对他苦笑着说:
  「最好等那些傻瓜冷静之后再说。」
  岩木的惨死和他们被迫和岩木的惨死扯上关系的恨意,让这些学生的情绪激动,但昨天发生的事,应该可以平息学生的情绪。如果只是普通的意外,只是又添了一则可怕的传闻而已,不过杀了同学的冲击让他们的情绪失控。昨天围剿高里后,他们应该觉得出了一口气。一天晚上的时间足以让他们冷静下来,有充分时间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对是错。
  ——这才是可怕的地方。
  他们一定会想起,一旦危害高里,就会遭到报复;他们一定会想到,自己把高里从窗户推下去,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高里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两、三个看起来像是记者的人在校门口打转,和昨天的阵仗相比,已经减少很多了。离上课时间还早,所以校园内静悄悄的。
  每天早上在教师办公室举行的朝会比平时提前三十分钟,学校高层个个面露疲态。校长严厉叮咛,一定要尽快消除学生的不安、早日恢复学校的秩序。目前已经定调,前天发生的意外是当事人疏失造成的意外,所以不要随便散播谣言。
  广濑的实习将在后天结束,明天星期五和后天星期六将按原订计划上观摩课,在教师会议结束后,实习老师都被叫到休息室,严厉吩咐他们即使结束实习,也不要在外随便发言。
  会议结束,广濑回准备室的途中,在总务处前,被总务处的职员叫住了。
  「你是广濑老师吧?」
  中年女职员问道,她颧骨很高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是请假单,可不可以请你转交给后藤老师?」
  二年级的班导师正在开会,广濑接过请假单,小小的纸片上写了六名学生的名字,都只写了名字,并没有写请假的理由。其中应该不乏害怕来学校上课而装病的人,但不可能所有人都是这种情况。
  广濑回到准备室,在后藤回来后,把单子交给了他。后藤皱了皱眉头,但并没有说什么。
  「高里今天也请假。」
  后藤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

  广濑和后藤一起走向教室。
  「真安静。」
  预备铃已经响了,但校园内格外安静,后藤停下脚步张望着。
  「——是啊,这种感觉真让人不舒服。」
  他说话的语气中没有平时的豁达。鸦雀无声的静谧深处,可以听到涨潮般的声音,无数呢喃形成了秘密的喧嚣。
  「好像充满了紧张……」
  「也许吧。」
  广濑和后藤都没来由地悄声说话,极度担心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感,会不小心破坏这份寂静。
  二年六班的教室在整座校园内显得更加宁静,虽然教室内有学生,但似乎个个都屏气敛息,完全听不到任何动静和声音。广濑踌躇着,不敢打开教室的门。后藤举起手,吐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打开了门。空气产生震动,学生的视线都集中到他们身上。
  「怎么了?真安静啊。」
  后藤巡视着教室,有四分之一的空位。
  「这么多人缺席。广濑,你来点名。」
  后藤像往常一样说道,广濑也轻轻点了点头,走上讲台开始点名。当他叫到筑城时,听到有人回应,忍不住抬起了头,看到了久违的熟悉脸庞。
  点完名之后,发现总共有十一名学生缺席。包括高里在内,只有七名学生请了假,另外四名学生没有和学校联络。「广濑。」听到后藤的叫声,广濑走下讲台,后藤站在讲台下看着教室内的学生。
  「学校不会对你们做出任何处分,但是,没有遭到处分,并不代表你们所做的事就不存在,只是这次的事会以意外的方式处理。」
  教室内突然出现飘过一阵安心的空气。
  「高里声称自己是不慎跌落的——关于这一点,你们可以好好想一想。」
  所有人都刻意移开了视线。后藤轻轻叹了一口气,教室内的气氛依然没变,后藤的话并没有消除他们的紧张。
  这也难怪。广濑忍不住想。这些学生都很畏缩、很害怕,教室内的紧张来自他们的恐惧。他们害怕的不是遭到校方处分,而是直接的报复。

  2

  后藤说,要去教师办公室打电话,所以广濑独自先回准备室。第一堂没有他的课,他心不在焉地检查着实习纪录,不一会儿,后藤回来了。他一走进准备室,立刻好像虚脱般坐了下来,广濑为他泡了咖啡。
  「情况怎么样?你刚才是不是打电话给那几个没来上课的学生?」
  后藤听到他的问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有三个人因为意外受伤,还有四个人说是头痛肚子痛装病,另外三个人不清楚。」
  果然出了状况。广濑心想。
  「伤势严重吗?」
  「一个人从家里的阳台跌落,只有扭伤而已,问题并不大。另外一个人在车站跌落在月台和电车之间,也只有擦伤而已。还有一个从楼梯跌落,手臂复杂性骨折,目前在住院。」
  这些人都是从某处「跌落」,简直就像在重演高里跌落的状况。
  「广濑,你有什么看法?」
  听到后藤的问话声,广濑看向他。
  「你认为是高里作崇吗?」
  广濑迟疑了一下,但最后决定据实以告——
  「我认为,如果是纯属巧合……」
  后藤露出讽刺的笑容。
  「所以,你也没有自信说,这是纯属巧合。」
  广濑点了点头。
  「以我对高里的印象,他是清白的。高里不是这种人,他很压抑——」
  后藤打断了他——
  「压抑的人可能会失控爆发。」
  「我知道,但他不会用这种方式爆发,我认为他不会诅咒别人去死,或是做让别人痛苦之类的事。」
  「为什么?」
  广濑用低沉却坚定的语气说:
  「因为我以前就是这样。」
  后藤挑起眉毛看着他。
  「你之前说,我应该可以了解高里。我的确了解他,他失去了故国。」
  「失去……故国。」
  「高里不记得神隐期间所发生的事,但他仍然说,那里似乎是令他感到舒服自在的地方。我也一样,我们有着相同的幻想。」
  后藤没有吭气,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这种幻想让我们在世界和自己敌对时,不会憎恨这个世界,至少我无法做到。当初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总是这么不顺?后来才知道,一定是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无法融入,因为本来就很难融入。」
  「是喔。」
  「所以,我一心只想着回去。我从小就和母亲合不来,但从来没有希望她去死,我只想回去。」
  「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想法吧。」后藤说:「不光是你们,我年轻时也曾这么想,不知道在心里骂过多少次王八蛋。」
  广濑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但我们的情况稍微不一样。我曾经走过死亡边缘,当时,我的确看到了那片原野,那是在我内心中明确的事实。高里有一年的空白,他失踪了一年,从记忆中消失了一年。也许是幻想,但并非毫无根据的幻想,这让我们在和现实对决之前就采取了逃避的态度。」
  后藤直视着广濑,但随即移开视线嘀咕说:
  「应该只是一体两面的问题。」
  「——一体两面?」
  广濑偏着头问道,后藤摇了摇头说:
  「算了,没事。所以呢?」
  「即使这些意外和高里坠落事件有关,也和高里的意志无关。只不过……」
  广濑吞吞吐吐的。该怎么说才好呢?有一只白色的手在高里周围出没。昨天晚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他认为即使老实说出所看到的事,后藤也未必能够理解。
  有什么东西在高里身边出没,会不会并不是高里,而是那些东西在不断报复呢?会不会是那个女人的手,抓住了筑城的脚?
  当他陷入沉思时,看着天花板的后藤开了口:
  「你认为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你是问人数还是程度?」
  「两者。」
  广濑吐了一口气。筑城只是提到「神隐」的事而已,桥上也只是开玩笑,但他们两人都受到了那么大的报复,即使不需要参考岩木的情况,也可以想像报复的程度绝对不同寻常。
  「我猜想当时在场的人都会受到相应的报复,至于程度,恐怕会极其惨烈。」
  「像岩木那样吗?」
  听到后藤的声音中带着紧张,广濑没有回答。
  「我承认,他们的确太过火了,但是,他们内心充满了不安。一旦集体爆发,就连当事人都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一旦阻止,反而更加危险,你应该能够理解吧?」
  广濑摇了摇头。他虽然能够理解后藤说的话,只不过对方并不讲理。高里周围的「某些东西」不可能考虑到这些情况,就好像对岩木采取的行动中,感受不到丝毫的慈悲。
  后藤注视着广濑,好像在等待他的审判。广濑再度摇了摇头,后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陷入了很长的沉默。
  「……广濑,高里让我感到害怕。」
  后藤幽幽地说,广濑猛然抬起了头,注视着仰望天花板的后藤。
  「这里经常有各式各样的学生出入,即使有点古怪,终究是人类,可以从言谈举止中了解他们的家庭背景,但我看不透高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不晓得他有没有在思考。因为完全是异类,不瞒你说,我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后藤老师。」
  「我说这种话很奇怪吗?」
  「很奇怪。」
  后藤笑了笑,笑了之后,将整个身体深深地靠在椅背上看天花板。
  「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可能是第一学期刚开学不久,我在放学后,在学校里走来走去,刚好经过教室前。」
  后藤停顿了一下。
  「——天色已经慢慢暗了,我发现有人留在教室内。是高里。我想要叫他,但我叫不出口,因为我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广濑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
  「高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什么东西盘踞在他的脚下。」
  「什么——东西?」
  后藤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打开置物柜,从里面拿出了素描簿。他翻了几页,把其中一张出示给广濑。
  那是用铅笔勾勒出粗糙的线条后,用水彩着色的画,但仍然不知道画了什么东西。连轮廓线都很破碎,完全无法呈现出任何形状。
  「我拼命想要看清楚,明知道他的脚下有东西,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差不多像一只大型狗的大小,蹲在高里的脚下,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感觉。」
  广濑看着素描簿,然后想起高里画的画。
  「我回到这里后,立刻拿起画笔,但只能画出这种感觉。虽然可以回想起当时的印象,却无法掌握外形。」
  广濑点着头,
  「那个东西一直蹲在他的脚下,高里看着窗外,结果,课桌后方伸出一只手。」
  广濑再度感到剧烈的心跳,心脏几乎从喉咙跳了出来。
  「那是一只白色的、女人的手,这点绝对不会错,一直裸露到上臂的手,看起来就像是大理石做的。那只手从课桌后方伸出来,摸着高里放在课桌上的手。那只手好像在桌子表面慢慢爬行,然后握住了高里的手,课桌下方和后方都不见人影。」
  是那个女人。广濑心想——除了这个女人以外,他没有在教室内看到某个影子吗?后藤不是在说这件事吗?
  「高里似乎看不到那只手,但是,他脸上带着微笑。在手摸到他的瞬间,他的确笑了。那只手立刻缩了回去,同时,他脚下的东西也被吸进了地面。」
  广濑说不出话。
  「老实说,我很高兴你对高里有兴趣,我很害怕,一个人思考这件事太可怕了,我无法忍受。」
  广濑不知该如何回答,后藤苦笑起来。
  「我猜想你一旦听说神隐的事,就会对高里产生兴趣。我无法理解高里,因为完全搞不懂,所以觉得很可怕——但是,我总觉得你会有不同的反应。」
  广濑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
  「还是说,你也对高里感到害怕?」
  广濑摇头,回答了后藤的问题。
  「我并未感到害怕,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广濑说完,不经意地笑了笑。
  「高里是我的同胞,应该是我遇见的人中唯一的朋友。」
  后藤没有说话,但在广濑说这句话时,他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广濑对他露出探询的眼神,他摇了摇头,站起来,似乎突然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后藤老师。」
  后藤没有回答,用腰上的毛巾擦了擦手,默默站在画架前,抱着双臂看着画布。
  广濑吐了一口气,打开实习日志时,后藤才终于开口——
  「广濑,可不可以请你帮忙办点杂事?」

  3

  这天的第二堂是化学课,二年五班和六班一起上课。下课时,五班的班长来询问上课地点,广濑告诉他,今天在实验室上课,并请他顺便通知六班的学生。广濑来到实验室后,在实验室的窗前看着操场。
  操场中央附近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小沙丘,哪里已经没有花束了。岩木之前也选修了化学课,上课前,广濑在后藤的指示下,在他的名字上画了一条线。在这堂课的点名簿上把岩木的名字划掉,代表他再也不会来上这堂课了。他清楚地边回想刚才用原子笔和直尺画那条线时的奇妙感觉,边打算在实习结束后去岩木家上香。那天他无法去参加岩木的葬礼。
  五班的学生陆续走了进来,广濑在他们的协助下为实验做准备。在整理完实验器材时,上课铃刚好响起,但不见六班的学生。
  广濑不由得感到不安,对后藤说了声「我去看看」,但后藤说他要去,转身离开了实验室。广濑在黑板上抄写实验步骤,内心感到极度不安。在黑板上写完时,后藤带着五名学生走了进来。筑城也在其中。
  「广濑,你过来一下。」
  广濑跟着后藤去了准备室。
  「怎么了?其他人呢?」
  他小声问,后藤也小声回答:
  「罢课,他们说实验室有太多危险物品,所以不想来这里上课。」
  显然是害怕遭到报复。
  「我去的时候,只见筑城独自站在教室外,他好像被其他人赶了出来。我问他们难道打算罢课吗?那几个学生才跟我走。」
  「怎么办?」广濑问,后藤也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广濑只好点头。

  六班总共有十八名学生选修化学课,其他二十二名选修生物课。平时上课时,生物组在五班的教室上课,化学组在六班的教室上课,所以,生物组今天不是在五班教室,就是在生物实验室上课。选修化学课的十八名学生中,只有五名学生来实验室上课,六名学生原本就缺席,所以有七名学生留在教室内。
  在广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向学生说明实验步骤时,不知道哪里传来很大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大喊大叫。广濑制止了站起来的学生,和后藤一起冲到走廊上。走廊窗户正对着体育馆,右侧是教室大楼。体育馆内似乎正在上体育课,所以学生和老师都聚集在敞开的门前看热闹,他们都抬着头,不知在大叫什么。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广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因为他看到有好几个人影站在教室大楼的屋顶。
  他感到晕眩,立刻抓住了窗框。他想要移开视线,却无法做到。
  身穿制服的人影直挺挺地排排站在屋顶边缘,似乎风一吹,就会把他们吹倒。
  校方严禁学生去屋顶,所以屋顶并没有设置栅栏,从眼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如何打开锁了好几道的门已经不是重要问题了。那几个学生以些微的间隔排成一行,他们的手被好像绳子般的东西绑在一起,从远处就可以看到他们的制服领带。广濑不经意地计算了人敷,在数到七的时候,就确定是二年六班的学生。
  不要。他在内心大喊。
  必须阻止他们,必须赶快阻止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营救他们。但是,要怎么救他们?时间紧迫,广濑远水救不了近火,即使跑过去也来不及。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席卷而来的焦躁令他无法动弹,最后只能站在原地凝视着那七个人。他感到晕眩,心跳加速,几乎快要窒息。
  那几个学生原本像雕像般一动也不动,这时,最左端的一个人突然动了一下。广濑的思考停摆,脑筋一片空白,学生似乎被人从后方推了一把,重心不稳,身体摇晃起来,正放声大喊着。被绑在一起的学生好像海浪般起伏摇晃。啊啊。广濑叹着气,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想说什么。他在无意识中闭上了眼睛。虽然他无意捂住耳朵,但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
  当他再度张开眼睛时,屋顶上已经找不到任何人影。

  广濑不太记得随之而来的混乱,完全陷入一片茫然,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在准备室发呆。
  他好像作了一场白日梦,然后突然醒来。虽然完全没有真实感,但他知道,刚才的一切并不是作梦。
  准备室内除了广濑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后藤去了哪里?他随即想起,后藤正在配合警方调查刚才发生的那件事。为什么没有找自己去?然后又想起,自己刚才快昏过去了,所以后藤命令他休息。
  记忆的片段苏醒后相互排斥。屋顶上站了七名学生。灰色的领带绑住了他们的手。校园内的学生都仰头看着屋顶上的人影。实验室内陷入了恐慌。救护车。警察。学生被火速送离学校。惨叫。喧闹。三名学生当场死亡,四名学生身受重伤。
  广濑抱住了头,呜咽已经冲到了喉咙口,但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想法阻止他发出呜咽。
  ——要怎么对高里说?
  要怎么告诉高里。高里应该知道会有事情发生,他一定做好了心理准备。在他从窗户跌落的瞬间,就注定会发生今天的事,但是,一旦真的发生,该怎么向他传达这么悲惨的事?
  广濑思考着适当的表达方式,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内心完全只想着高里,虽然跌落的七名学生中的四个人,正在与死神搏斗,但比起那七名学生,他更关心高里。
  他的笑容变成了苦笑。他独自一人苦笑着。

  4

  晚上九点多,广濑才回到家中。高里坐在窗边,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怔怔地看着窗外。
  「你回来了。」他说话时的表情很僵硬。广濑思考着如何启齿,但还没有想到适当的表达方式,高里就主动开了口:
  「你今天回来得很晚。」
  「是啊……」
  「开会、吗?」
  高里问话时的声音很僵硬,脸上带着沉痛的表情。原来他已经知道了。广濑心想。原来他知道,那些学生一定会遭到报复。
  广濑点了点头,指着门外说:
  「去吃饭吧,你一定饿坏了。」

  他们来到一家营业到深夜的咖啡店,吃了简单的晚餐。广濑没有食欲,高里似乎也一样。回家的路上,广濑邀他去散步。半月挂在天上,强风吹动薄云。
  他们沿着堤防散步了一会儿,来到了宽阔的河口。河面很宽,但多年堆积的泥沙导致河流只剩下不到原来的一半。尤其目前可能正在退潮,蛇行的黑色河水只淹没了一半的黑色淤泥。河口外的海面一片黑暗,只见反射着月光的河水在湿润的淤泥上流动。
  「死了……几个人?」
  高里站在堤防上,低头看着大海,小声地问。
  「目前是五个人,另外两个人还在昏迷,但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是意外吗?」高里问,广濑摇了摇头。
  「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几个学生罢课不上化学课,留在教室里,然后突然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屋顶距离下方的走道有四层楼的高度,至少有十二公尺,或者更高。有三个人当场死亡,其余四个人也都陷入昏迷,完全没有醒来,其中一人昏迷后就死了,完全没有睁开眼,另一个人虽然睁开眼,但不仅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就断了气。所以,根本无从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不是禁止去屋顶吗?」
  「是啊,但实际去看了之后,发现通往屋顶的门打开了,没有人知道那道门为什么会打开。」
  「他们真的是自己跳下来的吗?」
  广濑叹了一口气,风带走了他的叹息。
  「高里,我看到了,我看到他们跳下来的那一幕,还有很多人也都看到了。他们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推下来的,但看不到任何人,所以只能说是集体自杀。」
  高里沉默了很久,夜晚的大海上吹来潮湿的海风,空气的流动速度很快。广濑想起好像有一个低气压正逐渐接近。
  「只有七个人吗?」
  「另外还有三个人受了伤没来上课,但伤势并不严重,跳楼的只有他们七个人——」
  广濑把「这只是目前的情况」这句话吞了下去。
  「是我害的吧?」
  高里静静地吐出这句话。
  「和你没有关系。」
  「早知道我应该逃走。」
  广濑看着高里,高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堤防外。
  「早知道我应该抵抗,早知道我应该逃走,不要就这样被他们推下去,这样的话,至少……」
  「我不认为你有能力逃走。」
  「但是……」
  「如果你想逃,就会遭到围殴,就像某位前去制止的实习老师A一样。」
  高里听了,轻轻地笑了笑,但他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改变状况,所以,这件事和你无关。」
  那些学生说,实验室很可怕,因为有很多危险的东西,所以不想去那里。因为实验室内有瓦斯炉和毒药,很容易因不慎发生意外。
  后藤去叫学生时,只有筑城独自站在教室外。筑城告诉后藤,五班的学生来通知要在实验室上化学课,他在门口问其他同学,要不要去实验室?结果被其他人推出教室,关上了门,他等在门口,看有没有其他人出来。
  把筑城赶出教室的学生说,你真幸运,当时不在场。
  那些学生把高里推下楼时,筑城并不在场。筑城因为害怕高里,不敢去学校上课,反而因此救了他一命。这件事很讽刺,实在太讽刺了。
  筑城一度是加害者,其他人是旁观者。因为筑城曾经是加害者,所以无法参与其他人用更激烈的手段伤害高里,那些曾经是旁观者的学生却做了这件事。他们对实验室产生警戒,但去了实验室的人反而得救,只有心生警戒的人从屋顶上坠落。
  高里幽幽地说:
  「都是我害的。」
  「不是的。」
  广濑说,高里把手臂放在提防上,把脸埋进了手臂。
  「早知道我不应该回来。」
  「高里!」即使广濑用责备的语气叫他,他仍然没有抬起头。
  「如果我一去不回,就不会发生现在这种事了。如果我不回来,对大家都好。」
  因为这是事实,广濑没有回答。对高里来说,也是这样比较好。对他来说,「那里」是一个舒服的地方,如果去了「那里」之后不回来,就不会感到痛苦了。
  风越来越大,吹起阵阵海浪。月亮和星星不知道什么时候躲了起来,黑暗的海上是一片没有光的夜空。黑夜又暗又重,似乎快下雨了。他们都默然不语,静静地呼吸着。

  5

  「……高里,你听我说。」
  广濑靠着柱子,盘腿坐在被子上。高里坐在窗边,从窗帘的缝隙往外看。
  回家后洗了澡,铺好被子准备睡觉,却完全不想睡。接连发生的意外导致身体极度疲劳,精神上的疲劳更严重,但却完全感受不到睡意。他知道自己神经处于亢奋状态,对睡觉这件事也感到不安。
  广濑茫然地坐在那里思考,高里也看着窗外发呆。
  「高里,你相信幽灵或是妖怪之类的吗?」
  高里张大眼睛,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没看过幽灵吗?」
  高里摇了摇头。
  「没有,如果说有看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就是那时候——」
  「只有在神隐时看到的那只手而已?」
  「对。」
  「那有没有感受过类似的动静?」
  广濑问,高里突然皱起眉头。
  「有没有感受过奇怪的动静?」
  高里注视着广濑,陷入了沉思。
  「我在你周围看过奇怪的东西。」
  广濑勉强挤出了笑容。
  「是一只白色的手,还有奇怪的影子。虽然都没有看清楚,但我觉得有什么奇妙的东西在你身边出没。」
  广濑说完,忍不住苦笑着。
  「真伤脑筋,我向来不相信这种事。」
  高里微微偏着头看着广濑,广濑也回望他。
  「你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
  高里睁大了眼睛。
  「所以,作祟的并不是你,而是它们。」
  白色的手抓住了筑城的脚。有什么东西让桥上用钉子打到自己。还有人代替岩木,支撑着骑马阵。岩木死的时候,操场上出现了奇妙的斑点。每一件事都很异常,显然是不属于这个世界、无法用常识分类的某种东西。
  「……有狮鹫。」
  高里唐突地说,广濑回望着高里。
  「我说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就擅自叫它狮鹫。感觉像很大的狗……应该更大,差不多有这么大,有时候会飞起来,我想它应该有翅膀,所以我叫它狮鹫。」
  「你见过吗?」
  广濑问,高里摇了摇头。
  「我只是不时感觉到它的存在,真的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好像有一只像狗一样的动物在我身旁。从小一直这么觉得,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心理作用。」
  高里轻轻笑了笑。
  「它总是蹲在我的脚下,好像很温驯的狗。我有时候会觉得,啊,它在那里。当我想要仔细看的时候,却会发现它不在了,不知道突然跑去哪里了。虽然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影子,但大部分时候都看不到——之前不是有一次,你在放学后看到我吗?」
  「对。」
  「那次你问了我很多问题。那时候也一样,你走进教室后,看着狮鹫消失的方向,我还以为除了我以外的人,也可以感受到。」
  是那个在教室内消失无踪的影子。
  「感觉好像养了一条秘密的狗,所以还很开心。」
  高里笑了笑,但很快收起了笑容。
  「有时候可以感觉到人的动静,感觉好像有一个人在抚摸我,每次都会闻到海水的味道……我称她为慕玕。」
  「慕玕?」
  广濑没听过这个名字。
  「你听过赛莲吗?六世纪时,有一个海妖赛莲被人类抓到,之后受洗成为圣女,她的名字就叫慕玕。」
  「是喔……」
  「每当我沮丧时,慕玕和狮鹫就会出现,轻轻抚摸我的肩膀,用身体磨蹭我的脚,我想应该是在安慰我。」
  他的语尾微微发抖。
  「但是,为什么?」
  他平静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感情,声音中带着强烈的情感。
  「我很感谢岩木,真的很感谢他。」
  「我知道。」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广濑当然不知道答案。
  「为什么要这么做?它们从来没有危害过我,还经常安慰我,我一直以为它们是我的朋友。」
  高里并不是在问广濑,而是他察觉了其中的因果关系,察觉了自己身边出现的某些动静,和频繁发生的不幸之间有着无法否定的关联。
  「但是,他们为什么会因我而死?」
  它们就像是守护者。广濑心想。而且是很恶质的守护者,就像过度保护的母爱般守护着高里,一旦有人伤害高里,它们就会无情地加以排除。对它们而言,重要的并非高里有没有受伤,而是它们如何判断。它们以为岩木是高里的敌人,所以就消灭了岩木。
  终于了解原由了。广濑心想。终于知道「作祟」的原由了。必须让它们离开高里,否则,高里早晚会被逼到无路可退的绝境,而且,这一天并不会太遥远。把高里推下楼的大部分学生仍然平安无事,筑城和桥上只是提到不愉快的话题,就遭到了这么大的报复,它们绝对不可能放过目前暂时平安的大部分学生。
  ——但是,怎样才能让它们离开高里?

  那天深夜,吹起了强风,海浪一声声不安地翻腾着。广濑在熄了灯的房间内辗转难眠,睡在一旁的高里似乎也难以入睡。
  在昏昏睡去的黎明时分,广濑觉得耳边响起了女人的声音。
  ——你是,王的敌人,吗?
  广濑回答了她。
  在他醒来之后,便努力回想自己到底回答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

  一对男女站在堤防上眺望夜晚的大海。
  男人默默不语,女人独自喋喋不休。女人说的话听起来似乎没有重点,但其实充满了强烈的讽刺。女人在挑衅那个男人,只是男人无意答理她。
  啪答。这时,传来有什么东西拍打泥泞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小鱼从泥泞中跳起来的声音。男人探头向堤防下方张望,堤防下是黏稠的淤泥,虽然在黑暗中,不可能在淤泥中看到小鱼,但男人还是忍不住张望。果然不出所料,淤泥的表面什么都看不到。女人依然滔滔不绝,终于沉不住气地开始冷嘲热讽。
  男人把手架在堤防上托着腮时,下方再度传来声音。噗咚。这次好像有什么东西沉入泥泞中。女人住了嘴。
  「是鱼吗?」
  女人问,探头看着堤防下方。
  「是不是鳗鱼?」
  女人还来不及回答「怎么可能」,下方又发出淤泥搅拌的声音。
  喀通。喀噗喀噗。噗咚。
  男人皱起了眉头,突然闻到一股强烈的海水味道。声音持续不断。有什么东西在没有光线的淤泥表面蠕动。如果是鳗鱼发出的声音,淤泥表面应该盘踞了无数条鳗鱼吧?
  「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男人在低声回答的同时,挥手命令女人退后,但他的视线仍然看着堤防外。啪嗤。堤防外持续响起舔舌头的声音,发出暗光的淤泥上泛起了涟漪。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有无数小东西在那里。
  男人定睛细看。淤泥闪着奇妙的光泽,发出声响蠕动着。一大群东西已经挤到了下方,当他战战兢兢地探出身体时,女人发出了压抑的惨叫声。
  「咦!」
  他慌忙回头看女人,发现女人神色紧张地看着海上。他顺着女人的视线望去,视线停在海面上。有什么东西在满是淤泥的海面上,在沙洲般的淤泥正中央冒了出来。
  那个黑色的东西宛如巨大的乌龟壳,距离他们不到两百公尺。圆形的淤泥丘上隆起了那个黑影,不知是否因为从淤泥下浮出水面的关系,曲线似乎随着滴落的泥浆不断融化。
  「那是什么?」
  海水的味道越来越浓,脚下突噗突噗的声音越来越大,显然正在慢慢靠近。声音渐渐在耳边响起,似乎正在慢慢爬上提防。
  男人立刻抓住女人的手,抓住之后,推动她的身体,拔腿奔跑起来。大惊失色地愣在原地的女人被拉着离开了现场,沿着堤防旁的路往回跑,频频回头看向后方。
  在跑了十几步时,转头看到了黑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带着滑顺光泽的泥浆。泥浆越过堤防,发出突噗突噗的声音滴落在路上。
  女人停下了脚步,男人也跟着停了下来。像泥浆般的东西发出潮湿可怕的声音穿越了道路,沿着水泥斜坡流向堤防下方的房子。黑色的泥流流向了围篱外茂密的杂草丛。
  男人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转头看到刚才出现在河口的东西正慢慢沉入淤泥。
  微微隆起的部分变成了淤泥的起伏,然后消失在淤泥下方,不一会儿,只剩下一片平坦的泥海。
  「刚才的东西是什么啊?」
  男人往回走,想去确认淤泥的痕迹,女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去。男人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淤泥痕迹,终于点了头。
  强烈的海水味格外刺鼻。
  「回家吧。」
  男人很有力地说。本能发出了警告,最好不要靠近。如果想要确认,明天再来看也不迟,等到黑夜过去,所有的东西都无处可躲时再来确认也不迟。
  两人慌忙小跑起来,海浪紧追而来,宛如紧追不舍的触手般,带着浓烈的海水腥味追来。


  第七章

  1

  翌日早晨,广濑来到学校时,看到一排记者站在校门前,人数比岩木事件发生时更多。
  学生通常没有这么早到学校,他们侥幸地拦住了零星走向校门的学生和老师。老师几乎都深深低着头逃走了,然后硬是带走同样被拦下的学生,一起走进校门。被一路推着走进校门的学生似乎有点依依不舍,在被老师催促着走向校舍前,仍然频频回头用好奇的眼神看着记者。
  广濑在可以看见校门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忍不住叹着气。他不想听到一些无聊的问题。他稍微往回走了几步,来到可以看到后门的位置,发现后门附近也聚集了好几个人,但至少比正门前少一些。他正打算迈开步伐走向后门时,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声。
  回头一看,保健室的十时老师在车内向他露出笑容。
  「要不要上车?」
  「麻烦你了。」
  广濑鞠了个躬,坐上了停在人行道旁的白色小客车,在密闭的空间内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次的教育实习很辛苦吧。」
  十时露出温和的笑容。
  「……是啊。」
  「幸好明天就结束了,真有点羡慕啊。」
  「我也很庆幸。」广濑苦笑着,十时也笑了笑,把车子靠向右侧,打了右转的方向灯后,在号志灯前等红灯。
  「你的身体怎么样?」
  「身上还有不少瘀青而已。」
  十时笑着点了点头,看到号志灯变绿后,把车子驶了出去,小声地问:
  「有老师去昨天学生被送去的医院探视时,被记者问了奇怪的问题。」
  「奇怪的问题?」
  「对。记者问,听说有学生从二楼跌落,那个学生没有来学校吗?」
  「但是,那起事件……」
  校方已经把那起事件以意外处理了,报纸和电视都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
  「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到的,一直问高里家住在哪里。」
  十时把车子驶向后门,拼命按喇叭赶走聚集在门口的记者后驶入校园。
  「记者一再追问,真的是意外吗?所以可能已经锁定了高里,听说也提到了受伤的实习老师,所以你最好注意一下。」
  「我会小心。」
  十时把车子驶入后门旁的停车场笑着说:
  「如果有需要,放学时我也可以送你回家。因为校门口附近聚集了蚂蚁大军。」
  广濑笑着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

  广濑和十时一起走进教师办公室,发现办公室内笼罩着诡谲的紧张气氛。老师都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露出复杂的表情看着报纸。广濑环视着办公室内,看到后藤站在角落,立刻走了过去。
  「早安——发生什么事了?」
  后藤对他轻轻举起手,皱着眉头小声地说:
  「体育报上刊登了奇妙的报导,把昨天的事和之前的意外牵扯在一起,说什么作祟之类的。」
  广濑知道自己脸色发白,十时好奇地探出身体问:
  「什么作祟?」
  该不会是说高里的事?广濑用眼神发问,后藤对他摇了摇头。
  「他们似乎得知了高里从窗户跌落,和校外教学的事,还调查了生田老师的事。」
  后藤苦笑起来。
  「他们把这些事都扯在一起,说这所学校受到了诅咒之类的,也有相关人士说,一定是有什么在作祟,感到很害怕。」
  十时目瞪口呆地问:
  「谁是相关人士?」
  「应该是指你我之类的吧。」
  十时微微瞪大了眼睛,然后露出了苦笑。
  「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害怕呢。」
  「我也是。」
  后藤笑了笑,皱起了眉头。
  「真是麻烦,听说昨天也有很多记者跑去医院。」
  「好像是。」
  「眼前的状况的确容易令人产生联想,因为才刚发生岩木的事,所以也是无可奈何的,昨天也发生了几起小意外。」
  「昨天吗?」
  「对啊,我们班上有九个学生不是从楼梯上滚下来,就是从人行天桥上跌落,缺席人数越来越多,今天恐怕没办法上课了。」
  后藤说完,向广濑使了个眼色,校长刚好走了进来。
  校方宣布上课时间延后,举行了全校朝会,广濑从校长口中得知,跳楼的七名学生中,已经有六个人死了。
  广濑走去教室参加班级朝会时,发现教室内很冷清。六名学生死了,另一个昏迷不醒。从前天到朝会为止,已经有十二个人因为发生意外而缺席,有四名学生请病假,再加上高里缺席,教室内只剩下十六名学生,满脸不安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为期两周的教育实习即将进入尾声,实习老师虽然勉强举办了观摩课,但除了观摩课以外,几乎都让学生自习。广濑按照原定计划,在第五堂课为一年级上了自然Ⅰ的观摩课,但来参加的老师和实习生大部分都心不在焉。
  上完观摩课,回到准备室时,电话响了。住在医院的最后一名学生也在昏迷中停止了呼吸。

  2

  挂上电话后,后藤把手放在额头上。广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只能看着他的后背。
  「广濑。」
  后藤背对着他,低声说道:
  「我虽然害怕高里,但并不讨厌他,只不过遇到眼前这种情况,我真的承受不了。」
  广濑对着他的后背点了点头。
  「如果怨恨高里,心情反而比较轻松。七个人,七条人命啊。」
  「目前无法断言是因为高里才这样。」
  后藤转过头说:
  「你不是说,高里会作祟吗?」
  广濑摇了摇头。
  「我只说高里和报复有关,况且,未必是报复,也可能真的只是自杀。」
  「动机呢?」
  「自杀的动机往往并不清楚,经常会因为一些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很莫名其妙的理由自杀。」
  「你是认真的吗?」
  在后藤直视下,广濑垂下了眼睛。
  「——后藤老师,并不是高里。」
  后藤听到广濑这么说,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作祟的并不是高里,而是你之前看到的那些家伙。」
  后藤看了看广濑,又看了看放置素描的置物柜。
  「……那个吗?」
  「对。我不知道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它们附身在高里身上保护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那才不是保护。」
  「虽然方法有误,意图却很明确。它们用它们的方式保护高里,只要认为是高里的敌人,就绝对毫不留情地加以报复,借此保护高里。」
  「所以说……」后藤低声嘀咕:「所以说,它们不会危害高里吗?」
  「应该是。」
  「既然这样,在高里身旁不是反而更安全?虽然不知道它们打算用什么方法进行报复,但只要高里在教室内,就无法用让教室的天花板掉下来,或是地板破洞的方式,即使用更姑息的方法也一样,在高里身边更安全,这样解释正不正确?」
  广濑张大了眼睛。
  「你、说得对。」
  既然那些家伙是为了保护高里,只要在高里身旁,安全的机率反而更高。
  「去把高里……」
  广濑原本想说「去把高里找来」,但后藤制止了他。「等一下。」后藤用力说完这句话,不知所措地移开视线。
  「我打电话回家。」
  「不要打。」
  后藤显得很慌乱,广濑对他的态度感到不解,忍不住偏着头纳闷。
  「——太危险了。学生并不了解状况,他们至今仍然害怕高里,认为是高里在作祟。可能有人会在被逼急的情况下,觉得只要高里消失就解决了问题,觉得只要高里死了,就可以逃过灾难。」
  「是、没错啦——」广濑停顿了一下。「但是,即使高里发生状况,它们也会保护他。」
  可能就是因为有它们的保护,所以高里从三层楼高的教室跌落也毫发无伤。
  后藤听了,把头转到一旁。
  「别这么做,那些学生并不想和高里在一起,所以才有人装病,向学校请假。」
  「只要告诉他们,这是为了他们的安全,他们一定能够了解。应该说服请假的学生,叫他们来学校——」
  「你打算把真相告诉他们吗?」
  「不行吗?」
  「别这么做。」
  后藤简短地吐出这句话。广濑满腹狐疑地看着后藤。
  「为什么?」
  「你要告诉他们,因为如此这般,所以要和高里在一起吗?那根本是徒劳,所有学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和高里在一起。」
  「但是——」
  「别去想这件事了,如果再有人死呢?如果高里刚好也在场,你认为会发生什么状况?」
  「但是,眼前并没有其他自卫的方法啊。」
  「我们并不知道这种方法有多大的效果,而且风险太高,所以不可行。」
  「那该怎么办?」
  「总之,你别再提这件事了。」
  广濑叹着气,他难以理解后藤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顽固。
  「后藤老师……」
  后藤没有看广濑,而是站在画架前,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画布。
  「广濑,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广濑不知道后藤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图,他偏着头不回答,后藤看着画布嘟哝着说:
  「广濑,我喜欢你。」
  「谢谢。」
  「——所以我不希望你再提这件事。因为我不想参加你的葬礼。」
  广濑张大了眼睛。
  「后藤老师!」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至少我不是能够公平地喜欢每一个人的善人。如果你说出实情、妨碍了它们,它们可能会对你作祟,我不想看到你变成岩木那样。」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后藤没有看广濑。
  「我当然知道,要不要我说得更直截了当——即使你说出实情,仍然会有人牺牲,因为那些学生惹了不该惹的人。如果你是为你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那是情非得已,但不需要你为他们付出代价。」
  「后藤老师。」
  后藤看着画布苦笑起来。他的笑中充满苦涩。
  「你很受不了吧?要不要我把更卑鄙的话也一起说出来?」
  「我不想听。」
  「那我问你——如果你死了,高里会怎么样?」
  广濑注视着后藤的侧脸。
  「那时可能无法和生田老师或岩木死的时候相比,你可能是高里有生以来唯一能够理解他的人,你打算对他弃之不顾吗?」
  「我……」
  后藤移开了视线,他的脸上充满了痛苦和苦闷的表情。
  「如果可以对每个人好,任何人都想这么做,但有时候不得不决定优先顺序。喜欢所有人,其实根本就是不喜欢任何一个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广濑沉默不语。他觉得后藤的这番话说到了他的痛处。事实上,广濑也认为一旦学生发生意外,就会增加高里的负担,所以才会感到担心。他内心认为那些把高里推下楼的人,无可避免地将受到或多或少的报复,但一旦报复过度,就会增加高里的负担,所以,如果可以,他想阻止它们的报复行为,却完全没想到一旦阻止,可能会危害到自己。
  「如果你非要这么做,那就由我来告诉学生,你还年轻,不需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后藤的这句话更说到了他的痛处。
  「……卑鄙的老头子。」
  「是啊。」
  广濑觉得后藤好像一下子苍老了。担任广濑的班导师时,他已经坐四望五了,广濑突然想到,原来再过几年,他就要退休了。
  「我才不想出席你这种人的葬礼,根本是浪费奠仪。」
  广濑低声说道,后藤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没再说什么,广濑也不再说话。
  照理说,珍惜他人的感情很珍贵,却同时存在着极其丑陋的想法。人身而为人活在这个世上,这件事本身竟然如此肮脏。广濑终于有了这样的体会。
  从屋顶上跳下来后当场死亡的那几名学生的葬礼将下午举行,看着后藤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广濑打开点名簿,就像之前划掉岩木的名字时一样,也用直尺小心翼翼地,在这七名学生的名字上画了一条长线。

  3

  今天也开了一整天的会,很多课都让学生自习。即使是上课时间,校园内仍然一片喧闹。后藤离开准备室后,广濑听到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他竖起耳朵,准备室的门猛然打开,野末和杉崎走了进来。
  「咦?老师,你没事吧?」
  「身体怎么样?」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发问,广濑对他们露出苦笑。
  「马马虎虎啦。」
  野末夸张地打量着广濑的脸。
  「真的没事?听说你昨天看起来好像快死了。」
  「谁说的?」
  「班上的同学啊。听他们说,穿着白袍的实习老师脸色超难看,简直就像是自己跳楼一样。」
  「太夸张了。」
  「是吗?因为你很纯情嘛。」
  「你知道纯情是什么意思吗?」
  野末哈哈大笑起来。
  「不用上课吗?」
  目前是第四堂课的时间。听到广濑的发问,野末调皮地张大了眼睛。
  「自习啊,所以我们想来自习化学。」
  他们擅自翻着柜子,拿出了烧杯。广濑带着一种得救的心情看着他们,如果一个人留在准备室,心情一定会沮丧到极点,这两个开朗活泼的学生出现,为他带来很大的安慰。
  「听说二年六班空荡荡的?」
  野末拿着倒了咖啡的烧杯坐在广濑面前。
  「是啊。」
  「有几个人?」
  「十六人,通风良好喔。」
  「我想也是。」
  杉崎突然压低了声音。
  「你们有没有听所作祟的事?」
  「早就是旧闻了。」野末嘀咕道,杉崎摇了摇头。
  「不是啦,不是二年级的、那个叫……高里的?」
  「不是T,还有谁会作祟?」
  杉崎的声音压得低了。
  「是岩木学长。」
  广濑一时说不出话,野末也沉默了片刻,之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岩木学长为什么要作祟?」
  「二年六班不是持续有人出事吗?因为是他们杀了岩木学长啊。」
  「也有五班的学生啊。」
  野末说道,杉崎得意地笑了起来。
  「那天不是五班和六班一起上体育课时练习骑马战吗?当然有分敌队和我队吧?我们之前也练过,通常都是按班级来分队,对不对?」
  「到目前为止,你说的我能接受。」
  「岩木学长是五班,但同班的人没什么好打的,所以岩木学长的骑马队周围应该都是六班的人,岩木学长在和六班的人打仗时跌倒了,所以,加害者大部分都是六班的人。举证完毕。」
  「喔,有道理。」
  「而且有人亲眼看到了。」
  「看到什么?」
  杉崎小声地说:
  「住在学校附近的同学说,晚上看到有人穿着运动服,出现在教室大楼的屋顶上。」
  「运动服?」
  「还有,一班的人说,在玄关那里看到穿了运动服的人走到鞋柜后方,运动服上沾满了泥巴和血迹。」
  「好可怕。」
  广濑苦笑着说:
  「好像只要有人死,不把他们变成幽灵就心有不甘。」
  杉崎皱着眉头说:
  「又不是我说的,我只是告诉你们,有这样的传闻。」
  「只要有人死,就会有这种传闻。」
  广濑笑了笑,杉崎更加不服气地嘟起了嘴。
  「但是,昨天的跳楼是岩木学长……大家都这么说。」
  「怎么可能?」
  「真的啊。在体育馆上课的人听到那些人在屋顶时人叫,救命啊,原谅我。」
  广濑皱着眉头问:
  「他们有叫吗?」
  「对啊,所以体育馆的人才会发现屋顶上有人。听说那些人好像全梦呓般地说,原谅我。所有人都站在屋顶的边缘,别人要怎么救啊?所以有人说,他们好像中了邪。」
  广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了一段幻想。那些学生好像被鬼压床,身体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声音,脚却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虽然根本不想走路,但两只脚自动走向屋顶。原本紧闭的门竟然打开了,他们来到屋顶,一直走到屋顶边缘。急切的恐惧让他们终于发出了声音。救命。
  广濑甩了甩头。纯粹只是幻想.没有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也不能排除他们因为自我意志自杀的可能性。
  「而且,今天早上……」
  听到杉崎开口,广濑慌忙看向他。
  「今天早上怎么了?」
  「听说一年级的教室前有泥巴的痕迹。」
  「泥巴?」
  「对。从泥巴的痕迹来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楼的走廊上爬行。泥巴听起来很……那个吧?」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啊,一大早的事。我在预备铃响的十分钟前来学校时已经被清干净了,好像是工友擦掉的。」
  「是喔。」野末发出惊讶的声音,杉崎又继续说道:
  「听说泥巴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玄关旁的楼梯下方,一直爬到六班的门口,差不多这么宽。」
  杉崎张开双手,比出一公尺多的宽度。
  「我在玄关听到这件事,立刻冲过去看,因为我这个人天生爱凑热闹,没想到什么都没有了,只闻到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
  广濑抬起头,杉崎点了点头。
  「有点像是潮湿腐烂的味道,我以前闻过这种味道。」
  广濑战战兢兢地问:
  「海水……的味道?」
  「啊!」杉崎打了一个响指。「没错,我就觉得那股味道很熟悉,原来是海边的味道,有点像海边那种烂泥巴的味道。」
  野末发出惊讶的声音——
  「所以呢?海边的味道和岩木学长有什么关系?」
  「啊?喔,对喔,怎么会这样?」
  杉崎一脸纳闷,野末笑了起来。野末开始说明传闻都是空穴来风,但广濑完全没听到。
  海水的味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事实也许比认为是岩木留下的痕迹更加可怕。高里不是也曾经说,每次都闻到海水的味道吗?

  4

  下课铃声响了,桥上很快就露了脸。
  「哈罗,你有没有听说?」
  桥上一走进准备室就问道。
  「杉崎,听说有人看到了。」
  杉崎一脸得意地笑了超来。
  「早就知道了,你是说岩木学长吧?」
  桥上听了,露出满脸错愕的表情。
  「岩木?岩木怎么了?」
  被桥上这么一问,杉崎也睁大了眼睛。
  「你不是要说这件事吗?听说有人看到岩木学长的幽灵。」
  「有这回事?」
  「有啊,你说的不是这件事?」
  桥上一脸惊讶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说岩木变成幽灵这件事,我第一次听到——不是岩木,是一个年轻女人。」
  杉崎好奇地探出身体。
  桥上眉开眼笑,野末递上咖啡,他轻轻地挥了挥手。
  「很常听到类似的事,只是最近很出名,经常在这一带出没。」
  「怎样?怎样?」
  「一个年轻女人的幽灵逢人就问,『你认识其吗?』如果回答不知道,女人就会消失;如果回答说知道,就会有一只很大的单眼狗跑出来,把那个人吃掉。」
  杉崎兴奋地问:
  「你是不是很喜欢听这种事?」
  「喜欢啊。」
  野末偏着头问:
  「你刚才说的『其』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桥上嘟囔。「会不会是魔鬼的鬼?」(注:在日文中,「其」与「鬼」都发ki的音。)
  「找鬼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不觉得这样最有可能吗?」
  杉崎歪着脑袋。
  「会不会是人名?我记得以前有类似的灵异事件,有一个女人在找名字的第一个字是『比』的男人。」
  「什么奇怪的故事。」桥上话音刚落,门就打开了,坂田走了进来。
  坂田看了他们三个人一眼,直直走到广濑面前问:
  「老师,你知道高里在哪里吗?」
  广濑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有什么用意,偏着头没有回答。
  「我昨天打电话去他家,没有人接电话,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知道啊。」广濑回答,坂田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容。
  「可不可以告诉我?高里不是没来学校吗?我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他,想和他谈一谈。」
  广濑想了一下,只回答说,不能告诉他高里在哪里。
  「高里应该很快就会来学校,等他来的时候再说就好。」
  坂田满脸不服气地抬头看广濑。
  「老师,你好像和高里关系很好嘛。」
  「有吗?」
  「我觉得很不一样,其他人谈论高里的时候,和你谈高里时的感觉不一样。」
  广濑没有回答。
  「老师,你既然和高里这么好,可不可以让我和他见一面?我无论如何都想和他谈一谈。」
  他似乎不肯轻言放弃。
  「你想和他谈什么?」
  「各方面的事。」
  坂田说话时的贪婪样子让广濑感到厌恶。
  「高里现在的立场不是很为难吗?我想要鼓励他。」
  「哎唷,坂田学长……」野末语带讽刺地说:「我从来不知道你为人这么亲切。」
  坂田冷笑一声。
  「我本来就很亲切啊……但我只对值得我这么对待的人亲切。」
  「真是势利眼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讨厌和一些无聊的人扯上关系,有很多人明明无聊透顶,却自己为了不起。」
  野末带着揶揄的态度笑了起来。
  「只要和高里学长当好朋友,或许就不会在你身上作祟了。」
  「我才不是为了这种目的!」
  坂田气鼓鼓地说:
  「我觉得大家都误会高里了,高里算是拥有特殊才华的人,我觉得把这种人当作普通人对待并不妥当,必须有特殊的待遇,否则,高里心里一定会不高兴。」
  广濑觉得他说的话惹人讨厌,至少高里不会喜欢坂田。
  「等高里回学校,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和他见面,我不想做这种事。」
  广濑说,坂田不以为然地回答:
  「没关系啦,我不会勉强你,只不过……」
  坂田探头看广濑的表情。
  「你这种态度让人无法苟同。」
  「我的什么态度?」
  「没什么,你不知道就算了。」
  这个人会让人莫名地火大。广濑心想。野末一脸很受不了地说:
  「坂田学长,你为什么对高里学长有兴趣?我觉得你有点异常。」
  「你说话也太没礼貌了。」
  「我说的不对吗?你好像很希望高里学长真的会作祟,但我觉得这会造成高里学长的困扰。」
  「为什么?」
  「通常任何人听到别人因为自己而死,都不会感到高兴吧?而且,高里学长还被大家围剿,因此受了伤。」
  「所以我才想和他见面,好鼓励他啊。如果他认为自己害死了别人而沮丧消沉,不是太可怜了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高里就是与众不同,是那些人搞不清楚状况去惹他,他们自己太蠢了,高里根本不必为此感到自责。」
  坂田故意大声地叹着气。
  「错就错在大家不认同高里与众不同。其实只要不违抗高里,根本不会有人死。虽然大家都说高里会作祟,但内心并不承认这一点,所以才会发生这些奇怪的事。只要大家意识到高里与众不同,就可以平安无事。」
  坂田说完,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桥上很不以为然地说:
  「我才不要取悦别人。」
  「反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桥上瞪着坂田。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坂田,你很奇怪,绝对有问题。」
  坂田一笑置之。
  「如果你不改一改这种认为只有自己才对的态度,早晚会惹毛高里。」
  广濑没有开口说话,坂田这种人让他感到极度不舒服。桥上也不以为然地闭了嘴,野末和杉崎脸上明显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广濑站了起来,野末用眼神问他怎么了?他只回答说:「有点事。」就走出了准备室。来到走廊上,把坂田隔离在门内,广濑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5

  广濑离开准备室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所以漫无目的地来到一楼。从一楼的走廊来到校舍外,看到许多学生聚集在中庭的草皮上。看着他们的样子,难以想像这所学校持续发生异常状况。他随意坐在门口,发现眼前的树丛发出了声音,一个学生从黄杨木后方探出头看了过来。原来是筑城。
  「你怎么会来这里?」
  「休息啊。你在吃午餐吗?」
  筑城点头,算是回答了广濑的问题。广濑站了起来,穿着室内鞋走去中庭,绕过树丛时,发现筑城和五反田两个人坐在长椅上。
  「啊,你穿室内鞋下来。」
  「不要声张。」
  筑城笑着在长椅上为广濑挪出一个座位,广濑在那里坐了下来。筑城和五反田腿上放着便当盒,但已经吃完了。
  「太阳底下还是有点热啊。」
  艳阳照在长椅上,强烈的阳光形成了黑暗的阴影。周围越是明亮,他越觉得情绪低落。
  「因为这里没冷气啊。」
  筑城笑着说。
  「嗯,筑城,你怎么没来准备室?」
  广濑问,筑城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也很想去,只是很怕见到桥上学长……而且坂田也在那里。」
  「怎么?你讨厌坂田吗?」
  筑城皱着眉头说:
  「我原本就不喜欢他那种类型的人,但他最近越来越奇怪了。」
  「奇怪?」
  筑城吞吐起来,五反田代替他开了口:
  「他最近有点像中邪,简直就像加入了什么新兴宗教。」
  广濑微微偏着头,五反田面无表情地说:
  「高里教啦。」
  「喔。」广濑小声应着,五反田懒洋洋地耸了耸肩。
  「他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我。」
  「坂田吗?」
  「对啊,叫我赶快悔改。」
  广濑惊讶地看着五反田和筑城,两个人都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他根本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一直打电话给我们班上的同学,说服大家不要违抗高里。」
  广濑叹着气。
  「所以……你有兴趣加入吗?」
  五反田再度耸了耸肩。
  「开什么玩笑,坂田的性格有问题。」
  完全没错。广濑在内心嘀咕。
  筑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受伤的人等于接受了洗礼。」
  「什么意思?」
  「接受了高里神的洗礼,他说是大好机会。」
  「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也是啊。他对我说,你应该很清楚高里的能力,像你这种人,应该率先改变态度,虽然你受到了处罚,但还有洗心革面的机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更幸运,还说什么如果不赶快改变态度,定会发生更糟糕的情况,高里已经忍无可忍了……我看他的脑筋有问题。」
  「我也有同感。」广濑小声地说。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是不是所谓『贫穷的人有福了』的意思?」
  「好像不太一样。」
  五反田说。
  「用宗教的方式翻译坂田的话,应该是这样。违抗高里就是犯罪,神会对犯罪的人定罪,定罪是一种神迹。罪人因为犯了罪而罪孽深重,但因为遭到了惩罚,所以等于有幸亲眼见证神迹。虽然有人因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而接受了死亡的惩罚,但活下来的人能有机会亲眼目睹神迹,这是一种福气。」
  筑城惊叫起来:
  「你理解得真透彻啊。」
  「我不是理解了,而是为了理解而学习了。我想全班应该只有我一个人,会听坂田在电话中聊一、两个小时吧。」
  「你好奇心真强啊。」
  「可不可以说我求知欲很旺盛?我没关系啊,坂田的电话对我无害,但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什么意思?」广濑问,五反田耸了耸肩说:
  「即使他说什么神迹啦、定罪啦,或是如果不悔改,就会受到更大的惩罚之类的话,我也无所谓。因为我完全没有参与围剿高里的事,但对那些曾经参加的人来说,坂田的话根本是威胁。」
  广濑叹了一口气。
  「的确……」
  「那些没来学校的人恐怕都是在装病,即使实际受伤的人,也不至于严重到无法来学校上课,大家都是害怕上学。现在来学校的人,应该大多都是因为父母很严格,不允许他们不来学校上课。总之,坂田的电话让大家更加不愿意来学校了。」
  「怎么可能?他们只是害怕遭到报复,不是吗?」
  五反田斩钉截铁地说:
  「即使害怕,也不至于到不来学校的程度,因为已经有了替死鬼,如果是平时,他们早就来学校了。」
  广濑偏着头纳闷,五反田张大眼睛说:
  「喔喔,因为我一年级时也和高里同班,而且,我在国中三年级时,也和他同班了半年。我在国三时转学到这里,所以很了解高里的事。即使伤害了高里,也未必每次都会遭到报复。」
  「是……这样吗?」
  五反田点了点头。
  「像上次那样,有很多人一起伤害高里时,其中便会有几个人很惨,其他人可能会受一点轻伤或是幸运躲过一劫,几乎都会遵循这种规则。」
  「所以替死鬼……」
  「高里的意图应该不是复仇,而是杀鸡儆猴,目的在于警告别人,谁敢动我,就不会有好下场。所以,如果很多人一起伤害他,只有运气差的人会遭到严重报复,其他人只是受点轻伤,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全身而退。现在受伤在家休息的那些人,伤势并不严重吧?」
  「……是啊。」
  「所以,已经发生过意外的人就不会再发生了,旁观者也不会受到惩罚。每次都会有旁观者,就是袖手旁观、不上前阻止的那些人,但从来没有旁观者发生任何意外。总之,那是警告,既然是警告,继续报复根本没有意义。」
  广濑点着头。
  「只要想一下就知道了,但那些同学之所以还没有来学校上课,就是因为坂田用这种奇妙的方式在煽动。」
  听起来很有道理。
  「所以到底有几个人参加?」
  广濑问,五反田偏着头,从嘴里吐出同学的名字。
  「应该有二十六个。筑城和其他两个人那天没来,我立刻上前制止,还有四个人因为制止而受了伤。除此以外,有五个人旁观,包括高里在内共十四个人。我们班刚好四十个人,所以是二十六个。」
  已经有十二名学生发生意外,七个人送了命,还剩下七个人——这七个人真的只会受一点轻伤就没事了吗?
  广濑知道,自己是因为充满期待,才认为五反田说的很有道理,但可怕的是并不是高里进行报复,那些异形怪兽能够了解人类的逻辑吗?
  即使如此,广濑还是感到松了一口气,可以明确感受到内心的紧张消除了。

  ※※※※※※※※

  他沿着三楼的走廊快步走向楼梯。校舍内渐渐暗了下来,四处可见寂寞的阴影。
  他瞥了一眼手表。没想到画阿格里帕石膏像会这么花时间,尤其因为美术老师米田在石膏像外包瞭望胶袋,所以原本很熟悉的石膏像变得很难画。如果在校门口叫计程车直奔绘画补习班,不知道是否能够在上课前及时赶到。今天的内容是速写,那是他最弱的部分,但第一志愿的美术大学经常在入学考试时要求考速写。
  他一路小跑着冲下楼梯,走向玄关。校舍的窗户不多,而且玄关刚好被前面的房子挡住,所以完全没有阳光。
  他来到有一整排鞋柜的空旷空间时,猛然想起最近同学之间流传的传闻。星期二意外身亡的学弟在学校出没,但因为他在赶时间,所以这件事只是掠过他的脑海而已。
  以学力来说,他就读的这所学校算是好学校,但对想要考美术大学的学生来说,就未必称得上是好学校了。他对初试很有自信,只是能否金榜题名,关键在于术科的成绩,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提升术科实力,而且也没有遇到好老师。
  他粗鲁地拿出鞋子,把室内鞋丢进鞋柜。他匆匆穿上鞋子,经过玄关时,发现旁边的阴暗处有个人影。
  站在那里的并不是之前死去的学弟。虽然他不认识那个学弟,但既然他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就不可能是女人,所以他可以断言那个人影并不是学弟。
  女人靠在鞋柜上,白皙的脸看着他。
  她是谁?他不禁暗想,但并没有特别怀疑。因为他虽然听说了校内的传闻,却并不知道最近在新市镇流传的传闻。
  他微微偏着头。
  「请问你是谁?是家长吗?」
  听到他的问题,女人沮丧地垂下双眼,但很快抬起眼,再度看着他。
  「我正在找泰麒。」
  「太奇?」
  她点了点头。
  「你知道麒吗?」
  他听不懂女人这句话的意思,所以站在原地,她再度垂下眼睛。
  「我很伤脑筋,必须赶快找到……」
  他偏着头回答:
  「对不起,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因为她看起来太无精打采了,所以他忍不住道歉,然后又补充说:
  「你要找的是什么?是人吗?」
  她摇了摇头。
  「麒是兽,名叫泰麒。」
  「狗吗?」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麒就是麒,所以,你并不认识……」
  「对,真不好意思,没帮上你的忙。」
  他在说话时努力搜寻着记忆,有什么名叫奇的动物吗?
  「那你知道汕子吗?」
  「扇子?」
  「白汕子。」
  对他来说,这三个字比刚才的「奇」更费解。
  「这也是兽吗?」
  她偏着头回答:
  「比兽更接近人,你没见过她吗?」
  他摇了摇头,忍不住思考「比兽更接近人」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不赶快找到,会发生很糟糕的情况……」
  「很糟糕的情况?」
  「对,会很惨。」
  「会很惨……」
  他突然想起学校这一阵子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她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泰麒的动静很污浊,可能是被血污染了,讨厌血的兽会因为沾染血而生病。」
  她一个人喃喃自语。
  「半嗣好不容易找到这里……」
  他听不懂她说的话,但内心开始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不对劲,这和他所了解的世界不一样。
  他终于想要快点离开她,于是对她说:
  「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等一下警卫会来锁门,被他发现会很罗嗦。」
  她点了点头,身体离开了鞋柜。
  对了,自己没时间理会这个奇怪的女人,要赶快离开学校,否则来不及去补习班上课了。
  她转身走向走廊。
  「不可以走那里,外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把后半句吞了下去。
  她身影越来越淡,他还来不及叫出声音,她的身影就好像融化般消失不见了。
  他茫然地站在那里。





  第八章

  1

  隔天是星期六,也是广濑教育实习的最后一天。在教师办公室开完朝会后,他回到了准备室,不一会儿,后藤也回来了。
  「意外七,装病八。」
  后藤简单地说了这句话,但已经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去到教室后,包括筑城和五反田在内,只有五名学生。这是他带了两个星期的班级,没想到最后一天,竟然是这样的惨况。

  原本计划今天下午要举行以「观摩课研究会」为名的庆功宴,但也决定延期举办。
  或许称不上是补偿,但他上完第四堂课回到准备室时,后藤亲自为他倒了咖啡。他和后藤两个人用烧杯干了杯。
  广濑的教育实习结束了。
  「后藤老师——」广濑在整理桌子时开了口:「我之后还可以来找你吗?」
  后藤站在画架前,他已经多久没有拿起画笔在画布上作画了?
  「想来就来,否则你恐怕也会睡不安稳吧?」
  「是啊。」
  后藤笑着擦了擦手。
  「我去开会,等一下不知道会不会回来这里,所以我就先说了——」
  广濑看着后藤的脸。
  「我很高兴你来这里,对高里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他就拜托你了。」
  广濑只是点了下头。

  写完今天的实习日志,又写完反省纪录,广濑阖上了笔记本。实习期间,有八名学生死亡,恐怕很少见到这么惊悚的实习日志。
  他内心有一种奇妙的感慨,把手放在笔记本上发呆。这时,桥上带着另外两名同学热热闹闹地走了进来。
  「啊,还没离开。」
  「太好了。」
  坂田和筑城并没有来。
  「怎么了?」
  广濑问,三个人从背后拿出超市的塑胶袋。
  「庆功宴。」
  「要为你举行欢送会。」
  说完,他们动作俐落地开始收拾桌子,把饮料放在桌上。不一会儿,小型宴会会场就布置完成了。
  「老师,你以后会回来任教吗?」
  野末问。
  「如果学校录用我的话。」
  听到广濑的回答,野末皱起了眉头。
  「我们学校很少录用新老师。」
  「是啊,如果没有招募,就要去参加教师甄试。只不过我不认为自己可以考上。」
  「真无聊。」
  桥上调皮地笑了笑说:
  「要先拿到毕业证书吧?搞不好你要留级,那我明年就是你的学弟了。」
  「那也要你能考上啊。」
  野末和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桥上微微举起烧杯。
  「无论如何,辛苦了,总算顺利结束了。」
  广濑苦笑着说我,野末问:
  「这算顺利吗?这次的实习根本就是震撼教育吧,可以成为以后聊天的话题,就连岩木学长——」
  野末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气氛有点凝重,桥上苦笑着说:
  「今天就先别说这些了。」
  「没错没错。」杉崎也说道。「我想到一件完全无关的事。桥上学长,你听说了吗?好像昨天又出现了。」
  野末皱起了眉头。
  「又是那件事吗?」
  「不是啦,之前桥上学长不是提到在找『其』的女幽灵吗?」
  桥上开口问:
  「又出现了?在哪里?」
  「在这所学校,好像是昨天傍晚。」
  「真的假的?」
  杉崎很认真地点头。
  「是三年级的学长见到的。他看到玄关有一个女人,问他知不知道其,还问他知不知道白什么的。」
  「白什么?」
  杉崎抓了抓头。
  「嗯,我忘了。美术社的同学听学长说的。」
  杉崎说完,探出身体。
  「但是,『其』好像是动物的名字,不是鬼。」
  桥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搞不好只是狗走失了,那个女人在找狗。」
  杉崎皱起眉头。
  「才不是呢,三年级的学长说,女人在他面前消失了。」
  「三年级的吗?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没问。」
  「搞不好在胡说八道。」
  「不是啦。」
  正当杉崎表示抗议时,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门打开了。是后藤。
  后藤一进门就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三个学生也在,慌忙闭上了嘴。
  「广濑。」
  后藤叫了广濑一声,示意他去走廊。广濑站了起来,来到走廊上,后藤用力关上门,小声地说:
  「广濑,你赶快回家。」
  广濑张大了眼睛。
  「后藤老师?」
  「十时老师会送你回去,你赶快走吧。」
  「发生了什么事了?」
  后藤明显很慌张。
  「体育报。」
  「后藤老师?」
  后藤把报纸递到广濑面前,压低嗓门生气地说:
  「是高里。被他们猜中了,而且那些没脑袋的家伙竟然把姓名也登了出来。」
  广濑瞪大眼睛,随即闭上了眼睛。
  他感受到一种无处可躲的不安。
  太可怕了。广濑心想。
  当高里的事传开时,不知道每个人会有怎样的反应——面对这些反应,又会发生什么事?

  2

  广濑搭十时的车回到家时,发现有三个男人聚集在公寓门口。他沿着设计成阳台的走道走向家中,那几个男人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其中一个人问:
  「你住在这里吗?」
  广濑没有理他。
  「你该不会就是实习老师广濑?」
  「你是广濑吧?可不可以请你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广濑不发一语地拿出钥匙,无视跟着他的三个男人,想要走进家门。
  「那个叫高里的学生被推下楼的时候,你不是就在旁边吗?请你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他轻轻推开挡在面前的男人。
  「请你让开。」
  「高里是被推下楼的吧?」
  「借过一下。」
  「只要回答几个问题就好,如果你坚持,我们也可以不提你的姓名。」
  广濑甩开抓住他手臂的手,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把门打开一条缝,身体滑了进去。
  有人抓住了广濑的手,他持续听到相机按下快门的声音。
  「高里真的会作祟吗?」
  「集体自杀真的是高里作祟造成的?」
  「你可不可以说一下,只要简单几句就好。」
  「高里的家里没人,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广濑用力甩开抓住他的手,走进了房间,连同那些声音隔绝在门外。他抓住那拉住门、想要强行开门的手,并将其推了出去,用力关上了门。敲门声立刻响起。他锁好两道门锁,又挂上了门链,靠在门上轻轻喘着气。
  幸好他们似乎还不知道高里在这里,但这件事早晚会曝光。因为他们就是靠这个吃饭,真是太危险了,高里比他们这些狗仔至今为止对付过的任何牺牲者更加危险。
  「高里?」
  他打开通往六帖榻榻米房间的玻璃门,发现高里逃到房间角落,蜷缩在那里。高里的样子让广濑承受了不小的冲击,因为他看起来简直就像饱受惊吓的小动物。
  高里听到玻璃门打开的声音,抬起头,终于松了一口气般放松了脸上的表情,然后满脸歉意地鞠了个躬。广濑皱着眉头笑了笑。
  「你见到他们了吗?」
  高里摇了摇头。
  「暂时不要外出,虽然不太自由,但总比被他们逮到好。」
  广濑在说话时松开了领带,高里对他深深地鞠躬。
  「对不起,真的给你添麻烦……」
  「之前不是说了,不要道歉吗?」
  广濑努力挤出了笑容。
  「风波很快就会平息,他们很善变,这两、三天可能会很不自由,就姑且当作是天灾,忍耐一下。」
  高里顺从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
  高里说。广濑纳闷地转过头,发现高里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中午之前,门外就有很多人,向左邻右舍打听你的情况,我还以为……」
  高里越说越小声,但广濑还是听到了。
  「你以为我出事了?」
  高里点着头。
  「你也看到了,我什么事也没发生。虽然有一些小状况,但学校那里很平静,我的实习也结束了,总算都告一段落了。」
  听到广濑这么说,高里终于放下心,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
  「那些人是报社记者吗?」
  「……应该吧。」
  高里深深地鞠躬。
  「真的很对不起。」
  广濑叹了一口气,然后从皮包里拿出后藤给他的报纸。
  「你的处境比我更惨。」
  虽然要隐瞒高里很简单,但广濑认为根本没有意义,高里有必要知道真相。
  高里接过报纸看了起来。头版当然是棒球的相关报导。
  高里翻开报纸,翻到其中一页时停下了手。
  上面大篇幅刊登了某所受到诅咒的私立高中。岩木事件和七名学生集体跳楼事件都曾经是社会新闻的头条,所以记者可能认为事到如今,再刻意隐瞒学校名字根本没有意义,报导中提到了学校的名字。报导中还提到,在这两起事件之间,还发生了另一起事件。一群情绪激动的学生把一个同学从二楼教室的窗户推下去,高里的名字也以被害人的身分清楚地写在上面。
  报导轻描淡写地指责校方试图隐瞒这起事件,分析了那些学生把同学推下楼的来龙去脉,在这个过程中,更详细提到了据说高里曾经遭到神隐,因此被同学孤立,以及传闻说他会「作祟」的事。
  最后,还顺便整理了过去曾经发生的事件,列举出今年春天的校外教学时,有学生意外身亡,之后也多次发生重大意外,以及去年生田老师死了,还有更早之前发生的事件——甚至提到了小学和中学时代发生的意外和死亡事件,认为这些事件都和他有关。
  高里满脸凝重地折好报纸,他的态度并没有广濑原先所担心的那么慌张。
  「高里。」
  「我没事。」
  他垂着视线嘀咕。
  「我、真的没事。」
  他强调的主词似乎有弦外之音。他们没事吗?报导这些事件的他们,提供这些消息的他们,上门采访的他们会没事吗?
  高里抬头看着广濑。
  「我要回家。」
  广濑摇了摇头,他可以想像高里的母亲一旦看到这篇报导,会采取什么态度。
  「如果你担心在这里会打扰我,那就完全没必要。」
  广濑说完,看向电话。
  「但也许你该打个电话回家,通知他们记者可能会上门——应该已经去了。总之,提醒你家人注意,并且请他们不要说出你在哪里。」
  如果那些记者知道高里在这里,一定会表现出更强硬的态度。这或许是偏见,但无法想像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更不知道守护高里的它们会怎么对待记者的这些行动。
  高里点了点头,说了声「电话借我用一下」,就拿起听筒。他按了按键,等了很久,然后在广濑的注视下挂上了电话。
  「没有人接吗?」
  「对。」
  可能已经遭到了电话攻势吧,所以高里的母亲不接电话。广濑心想。

  没想到他也很快遇到了相同的状况。傍晚之后,广濑也不断接到电话,其中大部分电话都希望他谈论高里被推下楼的事件,其中有几通由学校打来,叮咛他千万不要乱说话。到了晚上,广濑终于投降,把电话切换到答录机,关掉了电话铃声。没想到当天晚上,答录机的录音带就用完了。

  3

  翌日是星期天,外面的情况依然没变,所以只能在家里打发时间。前一天广濑带着赴死的心情走出家门,买了大量食物回家,所以今天不需要出门觅食,广濑看电视、看书,和高里天南地北闲聊。
  昨天出门采买时,顺便买了素描簿和水彩颜料。高里坐在拉起窗帘的窗边,一大早就用铅笔作画,旁边放着盖亚那高地的摄影集。
  高里想要画出那片奇岩连绵的风景,他试图用无数线条画出和照片很相像、但又有着明显不同的连绵奇岩。他多次犹豫,擦掉了草图,所以画纸表面都已经起毛了。
  广濑看着他的画,独自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高里每次都简短附和,但并不会对广濑不理不睬。广濑觉得好像在和猫或是狗聊天,但至少高里会回答,所以比猫狗好多了。
  广濑说到经常出入准备室的学生为他举办了欢送会时,高里抬起头笑了笑说:「希望学校可以录用你。」广濑回答:「对啊。」他又笑了笑,再度看着素描簿。他们一直维持这样的谈话方式。
  「对了。」广濑突然想起杉崎说的事。「你觉得『其』是什么?」
  高里听了,抬起了头,似乎有点惊讶。
  「——怎么了吗?」
  高里笑着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
  「不清楚,好像是最近流行的灵异故事。」
  广濑说完,苦笑着把从杉崎那里听来的事告诉了他。那只是无足轻重也无害的灵异故事。他对自己这么认为感到很奇妙。
  「桥上说,可能是鬼,但听说是动物的名字。」
  高里垂下双眼,似乎在思考。
  「是动物种类的名字?还是像小花或是太郎这种人类为动物取的名字?」
  「不清楚。」广濑偏着头。「这我倒是没问。」
  高里用铅笔轻轻抵着下巴。
  「可能是麒吧。」
  「啊。」
  「公的麒麟。」
  「长颈鹿?脖子很长的那个?」(注:在日文中,「麒麟」和「长颈鹿」,都读成kirin。)
  高里微微笑了笑。
  「麒麟是中国传说中的兽,我记得麒是公的,麟是母的,还是相反?因为有的书上写的是相反……」
  广濑拿出字典,查到了麒麟。
  「麒麟……按照这本字典上所写的,你说的才正确。麒是公的,麟是母的。在圣人出世之前现身,所以是中国的独角兽之类的吗?」
  「麒是独角兽,也称为角端。」
  「原来是这样,你记得很清楚。」
  「只是突然想到……」
  高里有点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那你知道有什么的名字,叫白什么什么的吗?」
  「白什么?」
  「只知道叫白什么的,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高里想了一下后,小声嘀咕说:
  「白汕子。」
  「白三子?」
  「白、汕……子。」
  高里在空白处写下这三个字后停了下来。
  「怎么了?」
  广濑问,高里摇了摇头,似乎感到很讶异。
  「白汕子是什么?」
  他查了字典,却没有找到相关的词条。
  「不知道。」
  广濑惊讶地看着高里。
  「不知道?」
  「我……不是很清楚,只是这个名字突然浮现在脑海……」
  高里似乎极度混乱。
  「……好奇怪,从前一阵子就开始了,好像会突然想起什么……」
  「那段期间的事?」
  「应该是。」
  高里回到这里已经七年,持续抗拒了高里七年的记忆苏醒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
  「在我从窗户坠楼的前一刻,他们要我跪在地上……」
  广濑回想起那天,他第一次看到高里露出强势的表情,坚定地说:「我不要!」
  「我自己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绝对不可以那么做。」
  广濑看着高里满脸困惑的样子。
  「那是绝对不可以做的事。虽然在前一秒,我还觉得只要我道歉,可以让大家平静,我也无所谓,但他们把我强压在地上的瞬间,我立刻觉得绝对做不到。」
  「高里,这是因为——」
  每个人都有自尊,了解什么是屈辱。广濑原本想要这么说,但高里强势地打断了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因为觉得丢脸或是不甘心,而是我觉得不可以这么做,绝对不可以跪在他们面前。」
  他住了嘴,似乎对自己这么认真感到很不好意思。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那时候发呆吗?」
  高里点了点头。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隐约想起某个人,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件事上……」
  「某个人是谁?」
  「不知道,只是感觉到一个影子,虽然知道是一个人,却不知道是谁……」
  高里叹着气。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在这里看到盖亚那高地的摄影集后,觉得这片风景似曾相识……很像蓬山。」
  「朋山?」
  「蓬莱的蓬,蓬山。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个字眼,却完全不知道那是哪里。」
  广濑走到书架前拿出地图。日本或是日本以外的地方,有这种山吗?但是,他看了索引,却找不到叫这个名字的山。
  广濑看着素描簿,那是用无数线条画出奇岩的奇妙风景。那是蓬山,是和高里消失的一年有某种关联的地方——

  4

  就在这时,安静了一阵子的门铃声再度响了起来。
  广濑看向厨房的方向,随即移开了视线。门铃持续不断,而且还听到了有人叫广濑的声音。
  「老师。」
  广濑站了起来。
  「广濑老师。」
  似乎有学生在叫他,除了那个叫声以外,还听到几个人交谈的声音,似乎在问按门铃的人话。
  广濑站了起来,走到玄关,轻轻打开了门。
  「啊,你果然在家里。」
  说话的是坂田。他背后的几个男人也趁机说了什么,广濑松开门链,打开了门。
  「进来吧。」
  他催促着坂田,然后没有看外面的男人一眼,就关上了门。
  「好大的阵仗。」
  坂田脱鞋子时说,他似乎很乐在其中。
  「如果你羡慕,分一点给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广濑走回六帖大的房间时问。
  「我想知道高里在哪里,即使去他家——」
  坂田说到这里,发现高里就在眼前,惊讶地张大了嘴。高里微微向他点头。
  「高……」
  坂田差一点叫出高里的名字,广濑制止了他。坂田目瞪口呆地看着广濑,广濑用眼神示意门外。
  广濑关上了玻璃门。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他在我家的事?」
  「好啊,但为什么高里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他父母请我照顾他。」
  「是喔。」
  坂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高里。高里双手放在阖上的素描簿上,微微低着头。
  坂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高里,你这一阵子都没来学校,我很担心你。」
  高里用不带表情的双眼看着坂田,没有说话。
  「我打电话去你家、去你家找你,也都没有人,遮雨窗全关着,我还在想,你到底去了哪里。」
  高里完全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坂田完全不放在心上。
  「对了,高里,你认识我吗?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同班过。」
  「不认识。」
  高里的回答极其简短。
  「我想也是,我姓坂田。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聊一聊。你现在的处境不是很为难吗?但我是你的朋友。」
  坂田说完,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高里几乎没有吭声。坂田问话时他会回答,如果坂田不发问,他就不开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坂田的眼睛。
  广濑有一种奇妙的感慨。这就是最初见到高里时的感觉,从他的态度,难以想像前一刻还面带微笑地和自己聊天。
  ——谁说高里没有感情?
  广濑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高里平静的脸庞。原来他是用这种方式生存。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看,所以没有人了解高里,也没有人观察高里。这两件事的先后关系如何?到底是高里排斥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无法接受高里?
  「岩木是自作自受。」
  坂田继续喋喋不休。
  「他竟敢动手打你,这是万万不可的事。还敢说什么作祟,就在他身上作祟!他根本不应该怀疑你,虽然这样的结果很令人遗憾,但他是自作自受。」
  「是吗?」
  高里说。他的声音平静却有力。
  「是啊,完全是那些想要测试你的人的问题。」
  「岩木根本没理由要死,无论是怎样的人,都不可以发生这种事。」
  坂田有点被高里的气势吓到了,连续眨了几次眼睛,突然露出了笑容。
  「每个人都有天命,岩木是因为他的天命已到,所以才会死,你没必要自责。」
  高里垂下双眼,没有回答。
  坂田完全不在意高里的反应,再度自顾自说了起来。他说话的重点就是其他人多么愚蠢无聊,因为太愚蠢,所以看到聪明的人,也只会觉得是异类。他们完全不了解,虽然他们蔑视异类,其实他们才应该遭到蔑视——坂田不断重复这些内容。
  广濑内心感到极度不悦和不安,他完全无法理解坂田这种人的思考方式。坂田一再重复的这番似是而非的哲学,令广濑感到极度不悦,同时也感到不安,有一种崩坏的感觉。他似乎看到原本堆满房间的无色透明砖块,从坂田的周围开始崩塌。

  5

  过了很久,坂田也丝毫没有打算闭嘴,长篇大论地从自己的经验中引用实例,试图证明人类多么愚蠢。
  广濑耐不住性子,用委婉的方式劝他该离开了,坂田听不懂他的暗示——也可能是假装没有听懂。当天色渐渐暗下来后,广濑终于难以启齿地开了口:
  「坂田,我们差不多该准备晚餐了。」
  坂田听到广濑这么说,笑了笑回答:
  「是吗?你们这么早吃晚餐。」
  「我很少在家里煮,所以很花时间。」
  「啊,你们尽管吃,不必在意我,我很晚才吃午餐。」
  广濑叹着气。
  「不好意思,有人在旁边看着我们吃饭会很不自在。」
  「那你们吃饭的时候,我去外面等?」
  「这样你不是会很晚才回家吗?」
  「我住在这里也没问题啊,我爸妈不会管我这种事。」
  广濑再度叹了一口气。
  「我家很小,也没有多余的被子。」
  「我睡厨房也没问题,我的专长,就是不管到哪里都可以睡。」
  坂田笑着说,广濑不悦地说: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回家?」
  坂田收起了笑容,用好像在看什么奇怪东西的眼神看着广濑。
  「我在这里很碍事吗?」
  广濑不假思索地想要否认,慌忙把话吞了下去。
  「……现在乱成一团。」
  「喔,是喔。」
  坂田冷冷地说完,站了起来,对高里挥了挥手。
  「我先走了,虽然现在不得不走,但我还会再来看你。」
  广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坂田,你也知道外面的状况,别再来这里。」
  坂田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嘀咕了一声「是喔」,匆匆转身走向玄关,用凶恶的眼神瞪了广濑一眼,才终于离开。广濑在锁门的同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走回房间时,高里用一脸困惑的表情抬头看广濑。广濑苦笑着说:
  「对不起,我实在忍无可忍了。」
  高里淡淡地笑了笑。
  「我也是。」

  「真的是一种米养百种人。」
  广濑靠在书架上茫然地叹着气,高里点了点头。
  「是啊。」
  像坂田那样的人总是令广濑感到沮丧,这种时候,谁都会发自内心地想要回去那个世界。
  「我以前曾经希望自己变成仙人。」
  高里偏着头看他。
  「差不多是高中的时候,我很想躲进深山,开垦一块不大的农田,过自给自足的生活——我是认真这么想。」
  高里淡淡地笑了起来。
  「我能理解。」
  广濑苦笑着说:
  「但即使是深山,土地还是要花钱买,农田也不可能一年四季都能够收成,所以必须有一点积蓄。于是我就想,必须等出社会工作,存够了一笔钱才能实现这个梦想,只是太遥远了,最后就放弃了。」
  「必须去南方。」
  「南方?」
  「要去一年四季都很温暖的地方。日本的深山不行,要去热带雨林的丛林,那种随便可以找到食物的地方。」
  广濑惊讶地看着他。
  「小说里的那些漂流故事,都是漂流到南方岛屿,如果是北方,就不可能有后续故事了。」
  「有道理。」
  高里淡淡地笑了笑,然后看向手边的摄影集。
  「委内瑞拉似乎不错。」
  「奥扬特普伊山?」
  位在盖亚那高地被称为奥扬特普伊山的桌山山麓,住着一个名叫莱梅的老人。他是出生在立陶宛的白人,在那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大家都称他为「仙人」。
  「罗赖马山。」
  「罗赖马山的山麓吗?可以成为『罗赖马山的仙人』和莱梅老人较劲。」
  这种想像令人心情愉快。如果住在密林中,旁人就无权干涉了。然后可以开垦丛林,在那里种香蕉过日子似乎也不坏。
  「既然要住,高一点的地方比较好……」
  「那倒是,但是越高越冷。那里的海拔将近三千公尺,应该无法耕种。」
  「耕种可能没办法,但寒冷倒不是问题,因为那里的阳光很强烈。」
  「捡『水晶谷』的水晶拿去卖,你觉得怎么样?」
  高里笑了起来。
  「不行啦,别人不可能默许的,况且,那里是八百公尺的悬崖绝壁,下山去卖也太辛苦了。」
  「那我还有另一个想法,『岩石迷宫』还没有人去过吧?我们可以找金主赞助,制作一份『岩石迷宫』的详细地图,这样也可以打发时间,简直是一举两得的妙主意。」
  「……这个主意真不错。」
  「我就说吧?」
  广濑和高里小声地笑了很久。

  「但要怎么画地图?走三天就会在迷宫里迷路。」
  「当然要在『岩石迷宫』旁搭一个小屋,从外侧渐渐向内侧逼近,勘查地形。」
  「迷宫长三公里,宽也有一点五公里。」
  「可以在调查进行的同时移动小屋。『岩石迷宫』的岩石不是都很大吗?光看照片,可能无法了解有多壮观,一定差不多有一栋大楼那么大,因为受到多年的侵蚀,变成了凹下去的奇怪形状,只要用心找,一定可以找到能够住人的地方,就像土耳其的卡帕多奇亚一样。」
  以奇岩和地下城市出名的卡帕多奇亚也是广濑向往多年的地方。
  「我们可以同时调查岩石,分别为岩石命名,就像为星星命名一样。」
  高里笑了起来。
  「要带指南针吗?」
  「要啊,要带指南针和绳子,粉笔搞不好也可以派上用场。」
  「那里很多雨,也经常有迷雾。」
  「那要带雨伞和雨靴。」
  高里轻轻笑了起来。
  「雨伞?」
  「对,打雷很可怕,所以不能带金属伞架的雨伞。一手拿雨伞,一手拿绳子,不是很梦幻吗?」
  「那红伞比较好。」
  「红伞?」
  广濑问,高里笑着点头。
  「一定要红色,因为岩石的颜色太暗,在宛如大楼般的奇岩林立的迷宫中一片浓雾,然后出现一把红伞,真是太梦幻了。」
  广濑笑了起来。
  「那我要用黄色的。」

  广濑和高里两个人轻声笑着,天马行空地聊着这些事,当天晚上就完成了隐居生活的计划。

  ※※※※※※※※※

  她打开窗户。
  那是住家三楼的窗户,窗外可以清楚地看到宛如一艘黑色大船的学校大楼。因为学校大楼和小学校外教学时参观的油轮很像,所以她一直认为那是一艘船。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怕那艘油轮,所以也很怕夜晚看到的这栋建筑物。最近发生了很多离奇事件,她就读的高中流传着很多可怕的传闻,但是在听说这些传闻之前,她就很怕眼前这所学校——害怕学校的建筑物。
  她知道窗户正对着教师办公室所在的办公室大楼,目前窗户都拉下了百叶窗,否则可以清楚看到窗边办公桌上茶杯的颜色。
  办公室大楼后方更高的那一栋,是之前发生跳楼自杀事件的教室大楼,旁边是特别教室大楼,后方露出一小块的是社团大楼。
  她靠在窗前看着那栋可怕的大楼。虽然她觉得很可怕,也很讨厌那栋大楼,但如果不在睡前看一下,就会觉得心神不宁。她猜想自己心中,一定是想要确认那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是夜晚的学校而已。
  她用手托着脸颊,看向校舍。这时,她微微皱起眉头,把手撑在窗框上探出身体。
  有什么东西在教室大楼移动。她的房间离教室大楼太远,所以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于是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小型望远镜。那是之前参加社团时为了赏鸟而买的。
  用望远镜一看,发现那是一个人影。
  她所就读的那所学校的女生都很崇拜这所学校的男生,有一段时间,那些大胆的女生都流行趁着夜晚偷偷溜进学校,把情书塞进自己喜欢的男生的置物柜。因为社团大楼使用频繁,一楼的窗户经常忘了锁,所以才能玩这种游戏,但后来有人不慎被警卫发现,所以这个游戏也就中止了。
  因为她看到的人影是女生,所以忍不住想起这个游戏。难道现在还有人在玩这个游戏吗?她忍不住想,然后又想起了在学校流行的另一个传闻。
  她拿着望远镜的手忍不住发抖。因为她看到那个女人漫无目的地在窗户内走来走去。她用望远镜观察后才发现,那是走廊上的窗户。
  她浑身发抖,放下瞭望远镜,一下子无法看清眼前的景象,但视力很快就恢复正常。这时,她看到教室大楼的屋顶有什么东西在动。她情不自禁地再度拿起瞭望远镜,抬头看向屋顶。
  屋顶上有一只看起来像是狗的动物。为什么狗会跑到学校的屋顶上?那是一个很不吉利的地方,不久之前,还有七个人从那里跳下来,狗出现在那里太格格不入,也太可怕。
  她拿着望远镜移动以改变视野,决定彻底观察整个校园,否则无法安心入睡。当她看向旁边时,看到了通往特别教室大楼的回廊,她在二楼发现了一个黑影,看起来像一头很大的牛。她继续往旁边移动,看到了社团大楼的窗户,当她仔细打量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墙上爬行。仿佛是深红色、长度和窗户高度相似的水蛭,像蛞蝓般从下向上爬行。她顺着它爬行的方向往上看,发现屋顶边缘已经有好几只水蛭。她又看向下方,建筑物下方也有十几只水蛭蠕动着。
  黑色侏儒一般的东西在中庭走动,当她看向操场时,发现像是巨大变形虫的东西黏着操场。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她把望远镜丢在一旁。那所学校怎么了?
  她吓得想要关上窗户时,发现天空中有流星。她顺着光望去,才知道根本不是星星。她茫然地张大了嘴。
  那是外形像鹿一样的怪兽,但和鹿不同,它的身上发出淡淡的光,飘然降落在教室大楼的屋顶。奇怪的是,她并未感到害怕,前一刻的不安突然烟消云散。
  怪兽很快消失不见了,却让她带着极其平静的心情关上了窗户。


  第九章

  1

  隔天早上,广濑不到六点就醒了。
  昨晚和高里天马行空地闲聊,直到两点多才睡觉,所以总共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广濑昏昏沉沉地坐了起来,发现高里已经起床,换好了制服。
  「高里……你!」
  「我要去学校。」
  「但是……」
  广濑的话还没有说完,高里就打断了他:
  「现在外面没有人,所以出去没问题。」
  他笑了笑,深深地鞠了个躬。
  「这几天谢谢你的照顾。」
  言下之意,他打算回家了。
  「高里。」广濑轻唤了一声。虽然高里住在这里,为广濑带来了很大的不便,但他仍然不希望高里回到那个母亲身边。
  「即使你回家,也无法改变状况。我已经被锁定了,就算你离开,也只会让我担心而已。」
  高里低着头,没有回答。
  「还是你想家了?」
  高里立刻抬起头,露出无助的表情。
  「我无家可归。」
  广濑点了点头。
  「即使我回家,也没有人感到高兴。无论是我爸妈还是弟弟,都希望我不要回家——老师,你也一样吧?」
  广濑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瞒你说,我的确感到很厌烦,但不是针对你,而是对守在外面的那些人,还有对学校的那些人。」
  广濑说话时,把身体靠在墙上。
  「但是,那不是你的错,我也不希望你离开我家,反而希望你留在我身边。这是我自私的想法,如果是我,不会想回那个家,所以也无法忍受你回去那里。」
  广濑看着高里。
  「你应该也不想回去吧?所以每天放学后都留在教室不回家。」
  高里缓缓摇头。
  「我不是……不想回家。」
  「那是怎样?」
  「我只是觉得回家了,也会造成他们的困扰。」
  广濑叹着头,抓着刚醒来的脑袋。
  「我无法理解你的思考方式。虽然不讨厌,但很难理解。」
  高里微微偏着头,垂下双眼,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表达。
  「无论对我爸妈还是弟弟来说,我不回家都比较好。我会害到别人,而且是很可怕的小孩,只要在我身边,就会让人心情恶劣。我知道大家都这么看我,所以觉得最好不要留在家里。」
  广濑叹着气。
  「为什么很可怕?为什么你知道别人这么想,却不感到生气?」
  「因为……这是事实。」
  「事实?你……」
  高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大家都这么说,你不觉得我可怕吗?」
  听到高里的问题,广濑说不出话。
  「我从来不觉得你有什么可怕。」
  「老师,你是怪胎。」
  「也许……吧。」
  广濑说完,轻轻笑了。
  「你就继续住在这里。」
  广濑说,高里摇了摇头。
  「我想休学。」
  广濑打量着高里平静的脸庞。
  「你说什么?」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去学校。因为我走进人群会造成危害,也会造成别人的困扰,只是我迟迟下不了决心,所以,当中学老师建议我考这所学校时,我也就听从了他的建议。」
  高里说完,露出了苦笑。
  「我想,我之前是因为感到害怕。因为我的人生一直没有目标,所以很怕失去立足之地。就好像在攀爬悬崖的途中,我知道自己双手没有抓到任何东西,就更害怕连双脚踩的地方也崩溃。我应该是一直不愿放弃自己是高中生的立场。」
  「——所以呢?」
  广濑轻声问道。他的语气有点咄咄逼人。
  「我打算休学后离家。虽然我和其他人一起工作,就像去学校读书一样,都会造成别人的困扰,但我相信如果是短时期,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虽然要不断换工作,但有很多人都用这种方式生活……」
  广濑感到怒不可遏。虽然是因高里而感到愤怒,但并不是高里令他愤怒。为什么高里无法平静度日?他为此感到愤怒,也对高里竟然可以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个事实感到愤怒。
  「所以呢?你到底抓到了什么?」
  既然主动离开自己站立的地方,如果双手不抓住某些东西,就会跌入悬崖下的万丈深渊。
  「我想去罗赖马山。」
  广濑看着坐在他面前的高里,脑中闪过这简直「无聊」的想法,他的愿望只是想去南美看看那座奇岩林立的山,和众多人没有明确目的,却紧抓着自己立场的欲望相比,简直太过微不足道。
  高里笑了笑。
  「很无趣吗?但这是我在自己现实生活的延长线上,找到的第一个愿望。」
  「那你就去啊。」
  广濑没好气地说。
  「你可以历经千辛万苦去看『岩石迷宫』,然后发现那里并不是蓬山,再失望地跑回来。」
  高里露出极度悲伤的表情。
  「……对不起,我竟然对你乱发脾气。」
  广濑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也许是想要向高里道歉。
  「可不可以等我一下?我也要出门。」
  高里看着站起身的广濑。
  「如果你想休学,不是得和后藤老师谈吗?我陪你去。」
  「你……是不是对我感到很失望?」
  「不。」广濑摇了摇头。「我应该只是希望你能平静过日子、拥有幸福的人生。至于什么才算是幸福,必须由你自己决定。」
  广濑勉强挤出笑容。
  「唯一遗憾的是,你不是为了自己的心愿而放弃,而是不得不放弃,所以才想要这么做。」
  说完,他打开了小浴室的门。
  「即使是多年后,当你决定要去时,记得通知我一声——我会送你红雨伞。」
  这次他真的笑了。高里也松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

  2

  因为还是清晨,所以学校周围没有人影,校门也还没有开。广濑和高里从后门爬进学校,坐在体育馆后方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发呆。
  他们闲聊着,等到上学时间,才偷偷从体育馆后方走出来。
  广濑拍了拍高里的肩膀,送他走去教室大楼。班上的同学看到高里不知道会有什么感觉,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原本打算送他去教室,但他摇摇头婉拒了。高里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宛如下定决心的殉道者。
  广濑从捷径笔直走向特别教室大楼,尽可能避开他人。他在这里实习了两个星期,当这段时间结束后,学校再度变成拒绝广濑这个外人进入的地方。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独自想着这些事。

  走进准备室时,后藤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知道实习已经结束了吗?」
  后藤问,广濑点了点头。
  「你不是说我随时都可以来吗?」
  「我的确说过,但没想到你今天早上就来了。」
  广濑轻轻笑了笑,然后露出严肃的表情说:
  「今天我是来当护卫的。高里来学校了。」
  后藤看着广濑。
  「……是吗?」
  「我叫他放学后来这里,因为他有事要和你讨论。」
  「讨论?高里找我讨论?」
  「当然是找你啊。因为他要讨论休学的事,不找你找谁啊。」
  后藤瞪大了眼睛。
  「休学?他休学要干什么?」
  「听说要去工作。」
  「是你煽动他吗?」
  「怎么可能?是他自己决定的。」
  「是吗?」后藤小声地说:「我班上的学生越来越少了。」
  广濑没有说话。
  「对了,你有没有看到?」
  听到后藤这么问,广濑抬起头,后藤挑了挑眉毛。
  「今天出版的周刊上刊登了关于高里的内容,所幸没有提到他的名字。」
  「是喔……」
  广濑陷入了沉思。

  预备铃响了,后藤走出准备室去参加朝会,当他回来时,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二十六。怎么样?很了不起的出席率吧?」
  「有二十六名学生出席吗?」
  「是啊。可能隔了星期天之后,他们的心情也平静了,反正是好事一桩啦。」
  「班上的情况怎么样?」
  后藤再度露出复杂的表情。
  「基本上和平时一样。高里原本就是那样,其他人也恢复了事件发生前的状态,也就是敬而远之,事不关己的态度。」
  广濑微微偏着头。
  「完全和以前一样吗?」
  「也许有一点不一样。当我打开教室的门时,有两、三个人围在高里的桌子旁,一看到我就走开了。」
  广濑的内心掠过一丝不安。
  「该不会?」
  后藤摇了摇手。
  「不像是发生过什么争执,感觉像是在闲聊。」
  广濑感到很纳闷。
  「闲聊?和高里?」
  「不要问我。等一下你问他就好。总之,我觉得气氛很和谐。」
  广濑陷入了沉思。他实在很难想像那个画面,就好像参加以高难度出名的考试,发现考题简单得离奇的感觉。
  「对了,高里家的人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后藤问,广濑摇了摇头。
  「没有,昨天高里打电话回家,也没人接电话。」
  「是喔。」后藤嘀咕了一声。
  「昨天我在家时接到一通电话,高里弟弟就读的学校老师打给我。因为他弟弟星期五和星期六都旷课,那个老师问我是否知道是什么情况。」
  「喔?」
  「他爸爸也连续两天旷职,同事想到他小儿子就读的学校,所以打电话去学校询问,没想到小儿子也旷课;打电话去家里,似乎也没人在家,结果就把电话打到我家来了。」
  广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他猜想高里的父母假装不在家,所以故意不接电话。高里的母亲之前说,他们必须关起遮雨窗过日子,一家人应该躲在家里,但会连他父亲也不去上班吗?
  「我会在放学后去看看。」
  广濑说,后藤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打算在这里等到放学后吗?」
  「我不可能在上课的时候离开学校,因为门口聚集了很多记者,反正我也想送高里回家,就顺便去看一下。」

  桥上他们在午休时间来到准备室,看到广濑,无不露出惊讶的表情。
  「广濑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桥上劈头问道,广濑只好对他苦笑。
  「我们还特地帮你举办了欢送会,真是不知感激啊。」
  「对啊,我刚才还忍不住陷入感伤,想说以后打开这道门,再也看不到你了。」
  广濑轻轻戳了装腔作势的野末。
  「今天是有事来学校,因为那些狗仔的关系,所以暂时出不去。」
  「原来是这样啊……」他轻轻拍了拍手说:「每次上学和放学时,他们都会问一些问题,听说昨天还打电话去筑城学长家,说想了解T同学坠楼的事,而且打了三次。」
  广濑苦笑着说:
  「要不要我告诉你,因为可疑的意外而受伤的某实习老师A接到多少通电话?」
  桥上露出怜悯的眼神。
  「……真不幸。」
  野末探出身体问:
  「该不会也守在你家门外?」
  「星期六和星期天,门外始终有两、三个人。」
  「哇!太惨了……」
  这时,又有两名稀客走了进来。
  「咦?老师,你怎么会在啊?」
  是筑城。
  桥上拉出折叠椅。
  「筑城,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
  「还不错啦。」
  他坐在桥上搬出来的椅子上。野末把倒了咖啡的烧杯放在他面前。
  「好久没有为你服务了。」
  「谢啦。」筑城说完,回头看着广濑。
  「高里来上课了。」
  「听说了。」广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野末探出身体问:
  「终于来学校了吗?感觉怎么样?」
  「很奇怪的感觉。」
  筑城一脸无趣地说。
  「很奇怪?是因为某位T学长的关系吗?」
  「虽然是因为高里的关系,同学对高里的态度完全变了,感觉很奇怪。」
  广濑问:
  「刚才听后藤老师说,有几个人围着高里。」
  「就是啊,那些一直把高里当成空气的同学,一看到高里,竟然立刻围了上去,为之前的事道歉,简直就像是在演哪出拙劣的青春偶像剧。」
  野末插嘴说:
  「高里,我们以前错了,大家都误会你了。我们是朋友,大家说对不对——是不是这样?」
  筑城笑了起来。
  「差不多是这样,现在他们也开开心心地一起吃午餐,而且比早上的人还多,看了觉得好恶心。」
  广濑皱起眉头,他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变化。
  「可能他们终于认识到T学长是特别的人吧。」
  筑城纳闷地看着野末。
  「这是坂田的论调。他认为T学长是特别的人,大家应该把他捧在手心,上次还在这里说得口沫横飞呢。」
  听到野末这么说,筑城很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他脑筋有问题,午休的时候,也以一副很熟络的态度来找高里,班上的同学应该不是受到坂田的影向,但看了觉得很恶心。」
  筑城说完,看着野末。
  「不过,野末的形容没错,那些人的确好像把高里捧在手心。」
  广濑沉思。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坂田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那些学生有这么大的改变?
  「对了,老师。」野末抬起头。「今天出版的周刊上有关于高里的报导。」
  「喔,我听说了。」
  「听说星期六体育报的报导还提到了他的名字。」
  广濑点了点头。筑城突然叫了起来:
  「会不会是坂田爆料?」
  所有人都看着筑城。
  「星期四放学后,坂田和一个看起来像是记者的人去了咖啡店,他洋洋得意地说了半天。虽然我没听到他具体说什么,但好几次听他提到高里的名字。」

  3

  放学后没多久,高里就来到准备室。他行了一礼后走进来,用平静的口吻说:「我想休学。」
  后藤的回答也很平静。
  「休学后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工作。」
  「找到工作了吗?」
  「还没有。」
  后藤露出真诚的眼神看着他。
  「我会帮你留意有没有好工作,即使远一点也不是问题。你也需要做一些准备,至少忍到九月底再说。」
  高里听了,深深地鞠了个躬。
  「谢谢。」
  他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放学时,十时开车送他们回家。高里起初坚持不需要送他回家,但看到聚集在校门口的记者,然后又听说了后藤接到电话的事,才终于答应。
  高里的家门紧闭。不知道是否因为家中没人,所以附近不见记者的身影。下车后向十时道了谢,广濑看了一眼铁栅门旁的信箱,狭窄的投递口内塞满了报纸。
  高里从外侧打开门栓,整栋房子面向马路的窗户遮雨窗都关着,乍看之下,家里似乎没有人。
  高里按下玄关的门铃,家中完全没有任何动静。他连续按了好几次,家里仍然一片阴森的沉默。
  「好像真的不在家。」
  广濑说。高里点了点头,一脸纳闷地从书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锁后,把手放在玻璃门上,说了声「我回来了」,然后打开了门。
  广濑之前来过的玄关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放在鞋柜上的花都枯萎了,而且有一股异臭扑鼻而来。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臭味?」
  广濑问,高里也纳闷地点了点头。
  「是什么?」
  「你是问味道吗?」
  「对,好像是什么腐烂的味道。」
  说到这里,高里倒吸了一口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
  广濑觉得心跳加速,他踏进玄关,才走了一步,就清楚闻到了屋内的异臭。
  「……妈妈。」
  高里打开了正面的纸拉门,臭味更强烈了。一定出了大事。广濑心想。看到高里胡乱脱掉鞋子,想要冲进屋内,广濑立刻制止他。
  「你留在这里。」
  高里摇了摇头,经过脱鞋处,走进四帖榻榻米大的房间。广濑也跟着走了进去。那个房间有三侧都是纸拉门,高里打开右侧的纸拉门,来到了走廊。里面的空气很混浊,散发出黏腻浓烈的异臭。
  「高里,你最好别走进去。」
  他抓住想要沿着走廊跑进去的高里手腕。
  「报警吧,你最好等在这里。」
  「……但是!」
  他对面无表情的高里摇了摇头,突然隐约听到了轻微的声音,好像是抚摸榻榻米的声音。
  「什么声音?」
  高里立刻竖起耳朵,然后对着走廊深处叫:「妈妈。」立刻听到某种甩着重物的声音。广濑和高里互看了一眼,广濑率先沿着走廊往里走。
  「高里太太!你在家吗!」
  走廊上积着薄薄的灰尘,笔直向屋内延伸的走廊前方持续传来声音。当广濑来到走廊上时,刚才的异臭更加强烈了,即使用嘴巴呼吸,腐烂的臭味也好像黏在喉咙。
  广濑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往里面走,在走廊上走没几步,发现其中一侧是大型玻璃落地窗,另一侧都是纸拉门。落地窗外的遮雨窗没有拉下来,只拉下窗帘,阳光隔着浅色图案的窗帘布照了进来。
  他探头窥看附近的房间,发现那里是两间相连的和室,似乎是起屋室。声音是从屋内深处传来的。
  当他来到走廊尽头时,发现走廊分别通向左右两侧,右侧似乎是盥洗室,声音好像是从左侧传来的。
  他转向左侧的走廊,把手放在第一个房间的纸拉门上。
  「这里是?」
  因为用手帕捂着嘴,所以说话的声音很模糊。高里茫然地回答,是爸爸妈妈的房间。
  广濑轻轻打开纸拉门。一打开门,立刻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他差一点失去重心。有什么东西从打开的门缝中飞了出来,他立刻紧张地绷紧身体,看到了微小的影子,原来是成群的昆虫。
  「……那是什么?」
  高里问,广濑定睛看着在旁边飞来飞去的昆虫。
  「是苍蝇……」
  异臭刺鼻。广濑再度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纸拉门上,把刚才打开一条缝的门用力推开。打开一看,发现是一间四帖半大的小房间,另一侧窗户外的遮雨窗是打开的。虽然拉着窗帘,但房间很明亮。屋内有一个放着花瓶的柜子和一张书桌。通往隔壁房间的纸拉门半开着,那里也很亮。
  虽然看不清楚房间内的情况,但可以看到榻榻米上铺着地毯,地毯上到处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颜色,肥大的苍蝇一路打着转飞来。
  高里发出近似悲呜的痛苦叫声冲进了小房间,广濑立刻想要伸手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高里站在半开的纸拉门前,愕然地注视着房间内。广濑茫然地看向地毯,试图从那片腐烂的颜色中了解眼前的状况。

  那间房内发现了高里父母的尸体,另一个房间内发现了他弟弟的尸体。他们似乎是在熟睡时遭到攻击,都是在逃出被子的状态下断了气。三个人当然全不是自然死亡。
  地毯上成群的蛆将尸体多处啃得只剩下白骨。因为正值夏末,气温很高,尸体都严重腐烂。即使如此,广濑仍然可以发现,这三具尸体原本就已经面目全非。这绝对不是自杀或是意外。
  警察把广濑找去问话。高里失魂落魄,神情呆滞。警察赶到时,请高里确认尸体,但面对面目全非的尸体,根本难以确认。最后在已经失去原本的形状、变成一团肉泥的手上发现一枚金戒指,高里回答说,那应该是我妈妈的结婚戒指。

  4

  他们去警局说明了情况。由于高里家门窗紧闭,所以尸体腐烂所散发出的恶臭十分严重,根本无法长时间留在那里。
  结束之后,警车护送他们离开警局。因为大批记者等在警局周围.一个看起来很亲切的便衣警察用上衣盖住了高里的头,一路护送他们到停在后门旁的警车前。他对聚集在稍远处小门旁的记者说「要考虑一下家属还是未成年的孩子」,所以应该是基于善意,但高里看起来就像是被押送的嫌犯。
  广濑的公寓前只有两、三名记者,其他人可能都去了警局或是高里家,广濑引开了记者,高里趁机进了房间。

  高里茫然若失地闭口不语,广濑只能静静地坐在高里旁。
  后藤在深夜造访,高里看到他时,深深地鞠了个躬,但完全没有说话。
  「高里,你受苦了。」
  后藤对他说道,高里也没有回答。后藤心疼地看着高里,然后回头看向广濑。
  「警方说是什么时候死的?」
  「目前认为是三天前的晚上到黎明时分。」
  「是意外吗?」
  广濑摇了摇头。
  「目前认为是他杀,因为尸体已经肢离破碎。」
  广濑说不下去了。他看到的尸体似乎是有人基于恶意,故意弄得面目全非。他看到尸体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那已经不像是尸体,而是用人肉乱捏一通的黏土作品残骸。
  「有侦查员说,很像是被野狗啃食过的尸体,但详细结果必须等解剖之后才知道。」
  「是喔。」后藤嘀咕一声,在腰间摸了半天。难得穿西装的后藤今天没有带毛巾,他很生气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他只有父母和弟弟这三个家人吗?有没有亲戚?」
  「父亲和母亲的亲戚都住得很远,高里也不太清楚,好像几乎没什么来往。」
  后藤点了点头。
  「葬礼呢?」
  「警方已经进行安排。好像有些葬仪社和警方有合作关系,透过警方的介绍后,就全权交给他们处理了。解剖最快要到明天晚上才能完成,所以,守灵夜和葬礼都会在后天之后才举行。」
  「是吗?」后藤说:「外面这是安静啊。」
  「总算安静了。」
  那些记者并不知道高里在这里。
  后藤回头看着高里问:
  「高里,你明天开始请丧假吧?」
  高里抬起头,点了几下。
  「我向你表达由衷的哀悼,你要坚强。」
  高里听了,仍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后藤离开后,高里终于开了口。广濑这才发现,高里茫然若失并不是因为突然失去了家人。高里问广濑:「果然是因为我吗?」
  广濑一时无法回答。
  如果要论加害者,对高里来说,他的家人才是最大的加害者。如果要报复,高里的母亲才是最应该受到报复的人,它们不可能放过她。只不过他们虽然是高里的敌人,但高里需要他们,需要他们的庇护,以保障高里最低限度的生活,所以之前始终没有动手。因为广濑的出现,他们失去了作用。
  广濑想起三天前的晚上到隔日早晨的事,就是发生跳楼事件的那天晚上,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是王的敌人吗?
  他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了这个问题,却一直想不起来回答了什么。此刻终于想了起来,他当时回答的是否定的答案。
  ——不,我不是敌人。
  那天晚上,高里的家人死了。这个巧合没有任何意义吗?它们是否在确定广濑并非敌人后,因认为不再需要高里的家人,所以才会去消灭他们?
  果真如此的话……广濑望着正注视自己的高里。
  ——果真如此的话,王是谁?
  广濑看着高里无助的眼神,摇了摇头。
  「无论是谁干的,都不是你的过错。」
  无论是不是那些家伙干的,都不是高里的错。
  「因为你是被害人。」
  「……是吗?」
  广濑明确地点了点头。
  「高里,并不是你的错。」
  高里低着头,始终一脸茫然的他,终于流下了眼泪。

  5

  隔天早晨,广濑被敲门声吵醒。他半梦半醒地松开门链,打开门,突然有一支麦克风递到他面前。
  门前的通道上挤满了人。
  「听说高里在这里。」
  广濑立刻关上了门,背后传来了阵阵叫声。「让我们和高里说话!」高里坐了起来,隔着敞开的玻璃门,不安地看着广濑。被发现了,广濑心想。不知道是警方走漏风声,还是其他人透露的,这种难以忍受的状态可能会持续好一阵子。
  电话铃声响起后,就持续不断地响个不停。因为警方说要打电话来,所以不能关掉电话铃声,广濑不知如何是好。为了消除噪音,他打开了电视,没想到晨间的谈话性节目几乎都在讨论这起事件。
  「只剩下他孤单一人,目前他正住在曾经是实习老师的学长家中。」
  一脸严肃的女记者站在广濑的公寓前报导,他不愿看到这些,所以就切换频道,没想到那一台说出了广濑的姓名。
  不断打来的电话中,除了要求采访的记者以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人。大学的同学、认识的朋友,以及后藤和其他高中的相关者,当然还有广濑的母亲。
  广濑的母亲在电话中责备他,就是因为他不愿接受父母的管教,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才会被卷入这种事情。
  『电视拍到了你开门的样子,你现在马上回家一趟。』
  广濑回答说,现在没办法回家。他的母亲又说:
  『至少把那个孩子赶出去,不需要由你来照顾他,竟然被卷入这种事,而且连名字都被公布了。』
  广濑没再说什么,挂上了电话。
  还有公寓的房东和左邻右舍打来的电话,几乎都是向他抱怨,要求他把记者赶走,让他们平静过日子。连毫无关系的第三者也打电话给广濑。有女人说:『听我的话,赶快把高里赶出去。』也有男人威胁他:『如果继续隐匿高里,会受到上天的惩罚。』还有对高里表示同情、激励、疑问、指责和为难。
  也有二年六班的学生打电话来,都是表示哀悼和激励。
  「他的周围持续不断地发生各种意外和死亡,都说是因他作祟而起,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亲子关系也相当恶劣。」
  记者在中午的谈话性节目中如此报导。广濑关掉了电视。关掉电视后,立刻感到惶恐不安,担心屋外的记者在他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他努力克制内心的不安,但忍了一段时间,终于又忍不住打开了电视。他一直重复着开电视、关电视的动作。
  傍晚时,附近的邻居上门,几乎都是前来投诉,希望他赶快处理门外那群记者的问题,其中有一个女人说,她的孩子在学校发生了意外,会不会也和高里有关。
  警方打来电话,说解剖过程很不顺利,要到明天中午过后,才能将遗体交还给家属。广濑打电话到葬仪社,转告了这件事,然后关掉了电话铃声、拔掉电话线,不愿再受电话铃声的干扰。
  高里一动也不动地低头坐在那里,不时露出有话要说的眼神看着广濑,但几乎没有说话。
  入夜之后,当周围终于渐渐平静后,他深深地鞠了个躬。
  「真的很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广濑觉得高里一直在道歉。
  「那不是你的错。」
  广濑说,高里默默地摇头。
  「并不是你给我添麻烦。」
  高里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恢复严肃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自己的存在只会给周围人带来困扰,但我怕死。」
  「高里。」
  广濑轻声喝斥,高里微微笑了笑,又立刻垂下视线。
  「我知道自己不该回来,但至少希望可以再回去。」
  说完,他又深深鞠了一躬。
  「请你原谅我,但我不知道回去的路。」
  广濑叹着气。广濑非常了解这种想法,眼前的世界并不属于自己,自己应该活在另一个世界,所以才无法适应这个世界。
  「你不需要道歉,是媒体和那些围观的人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广濑虽然这么说,但他明白完全没有说服力。如果广濑没有让高里住到家中,或许就不会被卷入眼前这场纷扰,这个问题还无法找到答案。换成是广濑,恐怕也会为此感到自责,即使如此,他也绝对无法对高里弃之不顾。
  虽然开了冷气,房间内的空气仍然混浊而沉重。广濑说,开点窗户吧。高里站了起来,稍微打开窗帘,又打开了窗户。这时,立刻听到了窗外的叫声:
  「你就是高里吗?」
  广濑立刻跳了起来,冲到窗边,发现一个手拿相机的男人站在离窗外很近的堤防上。广濑拉着高里的手臂,把他从窗户旁拉开。这时,响起一阵按快门的声音。在广濑关上窗户、拉起窗帘时,听到一个声音:
  「竟然连自己的父母也不放过!」
  高里脸色苍白,广濑拍了拍他的肩膀。高里双手掩面,广濑默默拍着他的肩膀,忍不住诅咒起自己的无力,除了拍肩以外,他无法为对方做任何事。

  6

  遗体在翌日中午过后完成解剖,家属可以领回。警方预料到会有媒体包围,所以特地派车来迎接。
  「已经查明死因了吗?」
  高里问,同行的刑警偏着头回答:
  「该怎么说呢,听说目前得出的结论是遭到动物的攻击,等一下应该有专人进行详细的说明,好像是被狗之类的动物杀害的。」
  他又偏着头继续说:
  「但是,屋内并没有任何动物,而且门窗都从内侧锁了起来,这么大型的动物根本无法进入。」
  刑警带他们来到某所大学后,负责解剖的人员进行了稍微详细的说明。
  「从牙齿的形状可以判断下颚的大小……从下颚的大小来推测,应该是比狗更大型的动物,比方说,老虎或是狮子之类的动物。」
  法医学教授似乎深感不解。
  「虽然请了这方面的专家进行讨论,但专家认为并非猫科动物的齿形,很像是犬科的大型动物,最后还是无法做出明确的结论,恐怕只能靠警方的侦查来解决了。」
  教授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遗体直接送去火葬场火化。因为遗体早就面目全非,即使保留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高里抱着三位家人的骨灰离开了火葬场。
  葬仪社安排了附近的寺院,守灵夜和葬礼都将在那里举行。因为警方搜查工作尚未完成,所以高里暂时无法回家。他们搭葬仪社的车子来到寺院,发现门口已经挤满了媒体记者,走进不大的本殿,已经有几名吊唁者在那里等候。
  吊唁者几乎都是从远方赶来的亲戚。他们和高里家平时似乎真的没有来往,高里一一询问了对方的姓名和关系。
  到了这个阶段,广濑真的无法帮上任何忙,只能坐在本殿的角落。后藤和几名学校的人也赶来了,会场渐渐热闹起来。
  后藤他们来了不久之后,亲戚之间为接下来该由谁照顾高里发生了争执。起初每个人都拐弯抹角地表示拒绝,但随即有人想起随着近年的开发,这一带的土地价格急速上升。高里家到祖父母那一代为止都务农,拥有不少农耕地。祖父母死后,农地全都出售或出租。出售的土地应该变成了现金,出租的土地也有租金收入,于是这些亲戚转而开始争着收养高里。高里一脸淡然地看着这些亲戚当着他的面争吵。
  广濑忍无可忍,来到了庭院,夜风很凉爽,后藤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
  「真是——看不下去啊。」
  「是啊……」
  后藤在钟楼的边缘坐了下来。
  「一开始互推,后来却变成互抢。等他们想到那个传闻,恐怕又会推来推去了。」
  后藤半开玩笑地说,但广濑笑不出来。
  「也许吧。」
  「——怎么了?你好像比高里更受伤。」
  广濑没有回答。
  人类不是动物,正因为不是动物,所以才这么龌龊丑陋。
  「怎么了?嗯?」
  「……我今天和高里一起去了火葬场。」
  后藤看着广濑。
  「在烧骨灰时,我和他一起在外面等。高里在哀悼死者,我在为遗族担心——为什么他们就无法这样呢?」
  「广濑。」后藤叹着气。
  「外面的那些人也一样,没有任何人听到别人说他会作祟这种事会感到开心,他们为什么不了解这一点?既然害怕,就躲远一点,无论是无视他的存在或是不相往来都没有关系,为什么要特地找上门来?为什么不可以放过我们?」
  后藤没有回答。广濑一旦开了口,就再也无法继续忍耐了。
  「因为我们降临在这个世界,所以才会活在这里。因为不能放弃生存,所以才拼命活着。我们也觉得很厌烦啊,既无法理解他人的想法,也觉得他人打造的世界很可怕,但也不能说放弃就放弃——」
  「广濑!」后藤用劝戒的语气叫着他的名字,但他不予理会。
  「虽然不回来比较好,但我们不小心回来这里了。虽然我们应该回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去。这个世界充满不合理和恶意,我们根本无法适应。」
  「广濑。」
  后藤用强烈的语气叫了一声,广濑转头看他,他露出了苦笑。
  「我说广濑,我希望你别再用『我们』这种说法。」
  广濑观察着后藤的表情。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和高里不大一样,就是这么简单。」
  广濑皱起眉头。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你和高里并没有相像到可以归为同类,我认为你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在高里身上并不妥当。」
  「后藤老师。」
  「你和高里接触后,变得有点厌世,至少我这么认为。」
  「那是因为发生了很多事。」
  「嗯,也许吧,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是你以前不会动不动就说自己无法适应这个世界,似乎觉得说这些很丢脸。」
  广濑语气坚定地说:
  「这和高里没有关系,老实说,我一直这么认为。」
  后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后藤停顿了一下后,很唐突地开丁口:「班上有一个女生,一直说自己是捡来的孩子。」
  广濑似乎不太了解后藤说这件事的意图,后藤对他笑了笑。
  「她声称她是捡来的,父母都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但是,只要看她父母的脸,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长得很像,但她直到毕业之前,都坚称自己是捡来的。」
  广濑歪着头,认真地听着,后藤看着广濑说:
  「我告诉你,每个人都认为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每个人都至少说过一次,想要回去属于自己的地方,但是,根本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即使如此,大家还是这么说,因为大家都想逃离这个世界。」
  后藤注视着自己在腿上交握的双手。
  「这里并不是真正的世界,这并不是真正的家,父母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每个人都认为,只要逃离这里,就有一个美好的世外桃源,为了你所准备,所有的一切都配合你的需要,如诗如画般的幸福世界。但是,广濑,根本没有这样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后藤老师。」
  「广濑,那只是童话故事。人生在世,有时候很痛苦,有时候想要逃避,所以我能够理解你想要逃进童话世界的心情,这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我也不觉得这是坏事——但是,人必须生活在现实中,必须面对现实、向现实妥协。即使是无罪的童话,总有一天,也必须舍弃。」
  对广濑来说,这句话很可怕。
  「……即使如此,我也知道那并不是梦。」
  「我那个女同学也真的认为她是捡来的。」
  说完,后藤垂下了眼睛。
  「你之前说,你从来没有恨过别人,也没有希望某个人消失。」
  「——我的确说过。」
  「我认为那不是真的。你梦想回到那个世界,这成为你心灵的安慰,也不怨恨他人。广濑,那是一体两面。」
  「……一体两面?」
  广濑皱起眉头。他记得后藤之前也说过这句话。后藤点了点头。
  「就是同一件事情的正面和反面。你的这种思考还有另一面,你认为这里并不是属于你的世界,你想要回去你的世界,从另一面来看这种想法,就是希望所有的一切都消失。」
  广濑瞠目结舌。
  「希望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人全都消失,希望不是自己梦想中的世界全都消失——不就是这样吗?」
  后藤说完,直视着广濑。
  「王八蛋,你给我赶快消失——这和梦见一个没有对方的世界,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这就是一体两面,你现在能够理解我所说的话吧?」
  广濑不想理解,他不想理解这种道理。他摇了摇头。
  「那不是梦,我真真切切地看过那个地方。」
  「那是梦。」
  后藤果断地说,广濑瞪着他。
  「那高里的情况又怎么解释?如果是,他那一年去了哪里?那一年他在哪里,又是吃什么活下来?为什么回来的时候,他比之前长高了?」
  后藤点了点头。
  「我不相信有那个世界,也不相信灵魂不灭这种事,同样的,我也不相信神隐。高里小时候曾经失踪,这的确是事实,但并不是所谓的神隐。现实生活中经常发生一些乍看之下匪夷所思的事。高里八成是遭到绑架,被带到某个地方过了一年,只不过他本人忘记了而已。」
  广濑觉得他找到了破绽。
  「既然这样,高里周围的那些家伙是怎么回事?高里身边经常有人死亡,也纯属巧合吗?」
  广濑有点得意地反问,后藤静静地点着头。
  「广濑,你说到重点了,这就是高里令人费解的地方。无论我的理智怎么否定,在高里的问题上,都有无法彻底否定的部分,所以我才说,高里是异类。」
  「但是——」
  「你的梦完全可以否定,虽然我无法证明那只是一个梦,但你也无法证明那不是梦。这就是你和高里最大的不同之处。所以,不要再陷进高里的事,你可以同情他,但不要以为你们是同胞,那只是天真的梦。」
  「天真的……梦。」
  「高里的梦无法完全否定,你似乎紧紧抓住这一点不放,把自己的梦托付在高里身上,试图让高里来证明那个世界的确存在。广濑,这对你并没有好处。」
  广濑凝视着后藤,一时说不出话。
  「人类是肮脏卑贱的动物,这是我们人类背负的宿命,只要生为人类,就无法逃避这种宿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自私,没有私欲的人就不是人。」
  广濑低下了头,不由得觉得,原来他也不了解我。
  眼前这个男人不是我的盟友,说到底,他也只是这个世界的人。后藤无法理解广濑,广濑也无法理解后藤。他突然觉得很遥远。世界原来这么遥远。如果可以回去,他很想回去,回到那个白花盛开的乐园——
  这是一体两面。他似乎听到了后藤的声音。
  ——为什么想要回去?
  因为这个世界的人终究无法理解广濑,所以他想离开这个世界。
  ——这意味着想要一死了之吗?
  不是想要一死了之,而是想要回去。
  ——回去之后,那里的人能够理解你吗?
  我想,应该能够理解我。
  ——那只是一体两面。
  只要逃离这里,在某个地方,就有另一个世外桃源,那里的人完全了解自己,一切都配合自己的需求。
  好想回去。眼前这个世界并不属于自己,没有人了解自己——消失吧。这种世界赶快消失,另一个世界中,有了解自己的人。
  ——到底有什么不同?
  广濑深深地低下头。
  泪水突然滑落。
  「广濑,不要拒绝我们。」
  后藤深沉的声音响起。广濑无法回答。
  人身为人类这件事本身竟然如此卑贱。
  广濑低着头自问自答了很长时间,然后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那是很微不足道的疑问,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个疑问有点像是违和感,他忍不住用手摸着额头,思考着是怎样的违和感。

  ※※※※※※※※※※

  她在深夜醒来,躺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思考为什么醒了。
  她缓缓眨了眨眼睛,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奇怪的是,她已经睡意全无。看了一眼枕边的钟,发现才睡了两个小时。她转过头,看着躺在旁边那床被子里的丈夫熟睡的脸。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一阵子经常睡不着,整天感到惴惴不安。接下来的生活到底会因为那个孩子发生怎样的变化?
  他出生时很可爱,是在期待中出生的长子。婆婆是一个很严厉的女人,对孩子百般挑剔,不知道为什么,婆婆对那个孩子特别冷漠无情。那孩子并没有因此闹别扭,他心地善良,虽然很聪明,个性却直率温和,从小就察觉到她和婆婆之间的婆媳关系不好,每当她偷偷哭泣时,总会伸出小手安慰她。
  ——全都怪那次的神隐。
  大儿子遭到神隐后,只有和大儿子相差一岁的小儿子留在她身边。当时她有多么悲伤。小儿子因为祖母的教育方针造成了不良的后果,他个性狡猾,很小就懂得察言观色,而且行为很粗暴,但毕竟是她的儿子,所以仍然很疼爱他。她知道自己曾经想过,如果失去的是小儿子该有多好。
  孩子回来后,不记得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她想方设法要让大儿子回想起失踪的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孩子的记忆始终拒绝她。母子之间在时间上的落差,导致了他们母子关系的龃龉。最初是小儿子受了伤,接着,邻居的孩子也发生了意外。那孩子回来半年左右,她开始觉得不对劲。不光是她,左邻右舍也似乎生出了同样的想法,一年之后,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都用冷眼看他们母子,渐渐地,和左邻右舍的交往也发生了问题。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作祟的传闻。大家都对那孩子敬而远之,开始欺负小儿子。那时候,小儿子和那孩子同一学年,但只有小儿子在学校遭到严重的霸凌。中学时,被同学打得右侧耳膜破裂。当她去找加害者的父母理论时,还没有开口,对方家长就说:「他哥哥不是造成很多人受伤吗?」她只好把满腔怒火吞了回去。她不得不吞下。殴打小儿子的同学并没有死,既然他有作祟的能力,为什么不让欺负弟弟的同学也去死?
  话说回来,那孩子的确很乖巧,成绩和品行都比小儿子好太多了。小儿子有多次被辅导的纪录,在三年级时的升学指导时,老师建议他考最差的高中,却建议那孩子报考近郊的明星学校。
  ——又发生了。她忍不住想。
  有人因为那个孩子而死,至今为止,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了。
  她躺在被子中掩着脸时,听到枕边有轻微的动静,好像是呼吸的声音。她抬头看向枕边,黑暗中,只看到纸拉门淡淡的白色,没看到任何东西。当她收回视线时,再度听到了清晰的呼吸声,很像是狗在急促呼吸时的声音。
  她跳了起来,转过身看着枕边。这时清楚地听到了喘息声,但即使瞪大眼睛,也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她站了起来,想要打开灯,正当她举起一只手,想要打开电灯开关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咬住她的脚,把她用力向下拖。她惨叫一声,跌倒在地,觉得被咬住的脚阵阵疼痛。
  「怎么了?」
  丈夫用带着睡意的声音问。她正专注在自己的事上,无暇回答丈夫的问题。
  她想要确认伤口,发现自己脚踝以下的部分不见了。这时,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严重的伤势不见得和疼痛成正比。
  她抬头想要找自己的脚,却只见一片漆黑盘踞在前方。她大声惨叫,却只听到痉挛般的呼气声。
  「怎么了?」
  丈夫终于清醒地坐了起来,那片漆黑也同时行动,扑向丈夫刚从被子中露出来的肩膀。丈夫惨叫着,从被子里爬了出来,连滚带爬地逃到榻榻米上。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他的手臂掉落在榻榻米上,只听到像是水滴打在雨伞上的声音,应该是鲜血滴在什么上面。
  宛如一片黑暗的黑色动物追赶着丈夫,她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什么东西扑向丈夫,丈夫惨叫连连,但惨叫声越来越弱,夹杂着咕噜咕噜的恶心声音。
  黑暗倏地直起身体,她终于看到了丈夫的身体。他的肚子被咬开,平时一直很在意的鲔鱼肚凹下去一个大洞,但丈夫的身体仍然不停地抽搐。
  黑暗转向了她。
  ——我早就知道了。
  她在内心自言自语。
  我早就知道,早晚会死在那孩子手上。她也觉得这样的结果理所当然。
  ——因为我一直想杀了那孩子。
  黑暗渐渐逼近,她缓缓闭上眼睛。视野完全变成了一片漆黑。
  也许是那片黑暗扑向了她。


  第十章

  1

  翌日,寺院的小小正殿内涌入了大量吊唁者,令人惊讶的是,有十几名学生跷课前来参加葬礼。他们都是二年六班的学生,但坂田并不在其中。这些学生笨拙地上了香,对高里说着激励的话。广濑带着无法释怀的心情看着照理说应该是温馨的景象。
  吊唁的人数多得出乎意料,大部分人甚至不认识高里,本殿和寺院内到处聚集着三五成群的人,肆无忌惮地小声谈论着传闻,从不小心听到的谈话中,他知道,他们只是来参观传闻中的瘟神。
  这场葬礼只有骨灰,所以并没有出殡仪式。高里按礼仪简短致词后,吊唁者纷纷起立。就在这时,四周传来一声地鸣般的巨响,聚集在本殿的吊唁者同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参拜道上弥漫着沙烟,所有人都惊叫起来。
  山门崩塌了。

  周围立刻陷入一片慌乱。广濑冲出本殿,跑向山门的方向。山门不大,却颇具古寺的风格,如今横倒在一旁。在散乱堆积的木材、瓦片和土墙中,看到无数手脚,还有鲜血、呻吟——和照相机。
  守在山门前的媒体记者都被压在山门下。广濑抬起头,发现那些幸运躲过一劫的记者茫然地看着瓦砾堆。
  「这些白痴。」
  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广濑回头一看,发现有三名二年六班的学生聚集在挤过来围观的人墙附近。
  「他们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怎么可能平安无事?」
  「对啊,整天播报作祟、作祟,自己却不相信。」
  他们不时瞥向某个方向,高里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站在门前的记者开始叫嚷,有人喊着:「快叫救护车。」有人在问:「有没有拍下来?」也有人指着高里说:「他果然会作祟!」一群记者开始疯狂按下快门。
  高里采取了行动。他冲向瓦砾堆,搬开散乱的瓦砾。人墙中也有几个人急忙加入抢救的行列。他们搬开瓦砾,将受伤者拉了出来。

  近郊的救护车全都赶来营救,几辆救护车赶到后,开始运送伤者。广濑在人群中寻找高里的身影,最后发现他在本殿旁被前来吊唁的学生围住了。
  广濑走了过去,听到有人语气温柔地说:「你一定吓坏了吧?」
  「高里,你的脸色很差。」
  「真的耶,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比较好。」
  「你这阵子辛苦了,我去问一下,有没有地方可以休息。」
  那个学生说完,走去问一位在参拜道上看着伤者被送上救护车的年长僧侣。
  广濑觉得他终于了解了其中的奥妙——这几个学生正在阿谀、奉承高里。
  眼前有一个作祟王,他用恐惧统治了周围。有一天,周围的人揭竿起义,试图打倒作祟王,消除恐惧。但是,王没有被推翻,他被人从三层楼高的教室推下,仍然毫发无伤,接着展开了肃清。那些想要打破恐惧的人遭到了恐惧的报复,于是,这些人决定服从。既然革命无法成功,就要努力避免造成作祟王的不悦,更不能激怒作祟王。绝对不能违抗,只有笑脸相迎,才能保住小命。这是他们唯一的路。
  高里很孤独,他面对的是彻彻底底的孤独。
  一辆救护车鸣着警笛声离去。

  这起意外造成九人死亡,二十多人受到轻重伤。当天的电视新闻不断重播那个瞬间所拍到的画面。
  山门突然倾斜,站在山门下的人还来不及发出叫声,山门就坍塌了,那一刹那,很像是堆得太高的积木塔倒了下来。
  那天晚上,广濑和高里一起回到公寓时,发现周围很安静,之前聚集在门口的大批媒体记者完全不见了,公寓前的道路空荡荡,对面邻居家的围墙破了一个洞,用塑胶布盖了起来。广濑感到很奇怪,但还是不发一语地走向公寓的楼梯。站在家门口时,他忍不住愣住了。
  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用麦克笔粗暴地写了「滚出去」三个字。广濑撕下那张纸,握在手心中,打开了家门。

  看了那天晚上的新闻报导,终于知道了公寓前没有人影的原因。
  在山门坍塌的同时,广濑公寓附近也发生了意外。一辆车子失控地冲向等候在公寓门口的媒体记者,造成两人死亡,四人受伤,其中一名死者就是那辆车子的驾驶,所以无法了解车子失控的原因。
  原来如此,难怪那些记者都吓到了。
  某位硬派主播在新闻报导中提到山门坍塌和车子失控两起意外时,只说是「因为采访某起事件,造成媒体工作人员不幸牺牲」,但民众应该很快就会知道是哪一起事件。
  高里看新闻时脸色苍白,广濑发自内心地同情他。因为他的存在而引发了如此重大的惨剧,到底有多少生命因他而死?
  广濑带着和昨天之前稍有不同的怜悯看着高里的脸庞,然后将视线移向半空。
  广濑认为,这一连串行动的目的,应该想要消灭敌人,但思考方式显然很孩子气。媒体记者不可能善罢干休,明天一定会派另一批记者前来,而且下一批记者比之前那些人对高里更加充满恶意。它们到底会怎么做?难道也统统加以排除吗?
  然后最终打算与所有人为敌吗?用这种方法全力保护高里,将会使高里无法继续生存,也会失去立足之地。
  「高里。」
  广濑叫了一声,高里转头望着他。
  「要不要趁现在去散散步?」广濑勉强挤出笑容。「到了明天,恐怕又无法出门了。」

  2

  今晚没有月亮,没有路灯的堤防上一片漆黑,堤防外宛如黑漆般的暗泥不断涌入。
  「你的祖母是怎样的人?」
  广濑低头看着脚下的水问道。高里难掩内心的困惑,似乎难以理解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这是圈套。
  广濑看着高里的脸,在内心自言自语。这是圈套,你不要上当。
  高里偏着头回答:
  「应该……就是很普通的奶奶,可能有点严格吧。」
  「严格。」
  「她在管教方面很严格,算是很传统的人……我记得她经常纠正我像是拿筷子的方法,或是吃饭时要跪坐这些事。」
  「是吗?那真的很严格。」
  高里露出微笑。
  「比起父母,我更怕奶奶,因为她会毫不留情地打我。那次也一样。」
  广濑凝视着高里。
  「你是说神隐的时候?」
  高里点了点头,露出带着苦笑的笑容。他的表情令广濑感到难过,因为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正走进圈套。
  「我不太记得是什么原因了,好像是……奶奶问谁把洗手间的地上弄湿了,却没有擦。弟弟说是我弄湿的,但我没有,所以就否认,说并不是我。」
  「所以是你弟弟弄湿的?」
  高里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没看到。如果我看到是谁弄湿的,就可以告诉奶奶了,但我也不知道是谁,所以只能回答说,不是我。」
  广濑觉得他的思考方式很有趣,难道他没有怀疑坚称是他弄湿的弟弟,才是罪魁祸首吗?
  「结果呢?」
  「奶奶也觉得应该是我弄湿的,骂我为什么不乖乖道歉,把我赶到庭院里,说在我说实话之前,不让我进屋。那时候是二月,外面正在下雪。」
  高里笑了笑。
  「天气很冷,但我知道并不是我弄湿的,如果要道歉,就必须谎称是我弄湿的,但奶奶经常说,说谎是最可耻的行为。」
  「……结果呢?后来怎么样了?」
  高里笑了笑。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外面越来越冷,太阳也下山了,我很想进屋,但我又不能说谎。这时,突然一阵暖风吹来,我朝暖风吹来的方向一看,看到一只手。」
  面带微笑的高里看着广濑的脸,突然露出讶异的表情。
  「……怎么了?」
  你落入圈套了。广濑努力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高里。眼前这个看起来无力而不幸的少年。
  「你该不会讨厌你祖母?」
  「没有。」高里摇了摇顿。
  「她不是很严格吗?你一定很讨厌她。」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虽然每次挨骂,我都会很害怕。」
  「即使她冤枉你,在寒冷的冬天把你赶到庭院里,你也不恨她?至少那时你恨她吧?」
  高里摇着头,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在说谎或隐瞒。
  「但这也没办法啊,因为奶奶不知道是谁弄湿的,弟弟又说是我,所以她只能相信弟弟说的话……」
  「你没怀疑是你弟弟弄湿的?」
  「为什么?弟弟说是我啊。」
  「正因为这样啊!你并没有弄湿,但你弟弟在没看到你弄湿地板的情况下,却坚称是你弄湿的,是不是想把自己做错的事嫁祸给你呢?」
  高里满脸惊讶,然后似乎终于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啊,你这么说——好像也有这种可能。」
  广濑忍不住叹着气。高里的态度看起来不像是演出来的,这反而具有更重要的意义。
  「你不会对你弟弟感到生气吗?」
  广濑低声问道,高里露出了笑容。正因为他不擅长笑,所以他的笑容看起来真实。
  「并不一定是弟弟——而且,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广濑看到他的笑容就明白,猎物已经落入圈套了,只剩下收网而已。
  广濑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说:
  「高里,是你吗?」
  高里露出茫然的表情,似乎听不懂广濑这句话的意思。广濑再度低声道:
  「就是你。」
  「我……怎么了?」
  「是你干的。」
  高里张大眼睛,然后皱起眉头问:
  「我干了什么?」
  「报复。全都是你干的。」
  高里注视着广濑的脸,他的眼神中交织着各种不同的表情。
  「我猜想你应该是在潜意识中做了这些事,即使是这样,也全都是你做的。」
  「……不是。」
  他的声音中带着惊愕,无论表情还是神态,都透露出完全无法理解广濑为什么要这么说。
  「绝对没错,你想要加害某人,你在潜意识中想要报复时,你所具备的『力量』就会去执行。」
  「力量?」
  「如果说是特异功能或许听起来太老派了,总之,是某种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代表你的意识完成了复仇行为。」
  高里拼命摇头。他看起来不像在生气,只是难掩哀伤。
  「你讨厌你的家庭,想要逃去某个地方,你的潜意识使那种『力量』发挥了作用,让你消失,然后去了某个地方,可见这是种超级强大的力量。看到不喜欢的人就加以排除,感到寂寞时就会呼唤慰借。」
  「这……不可能。」
  高里坚定地摇着头。
  「你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而已,你具备这种『力量』,你在内心深处憎恨那些加害你的人。」
  高里没有回答,瞪大了眼睛凝视广濑。好像是一个突然被遗弃的孩子般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不知所措地感到哀伤。
  「人类是很肮脏的动物,是肮脏而卑贱的动物。」
  人类不是野兽,所以才这么卑贱而不纯洁。
  「人的灵魂不是光或是玻璃组成的,而是恶毒的自我组成的,人活在世上,无法像你一样,不怨不恨任何人,人类无法做到这一点,不可能不怨恨别人,你只是在隐藏这种感情,否则就是你不愿意承认,假装这种感情并不存在。」
  「……不是的。」
  广濑正视高里。
  「那你为什么向桥上打听筑城的名字?因为你想要报复,那些人谈论你不想被人提起的事,所以你想要报复。」
  「不是这样。」
  高里抬头看着广濑。
  「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打听的,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打听筑城的名字,因为三年级的学长说了那些奇怪的话,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有这种想法。」
  「高里。」广濑叹着气,摇了摇头。「这是欺骗,我不会上当的。」
  因为广濑也活在自我欺骗中。
  「是真的,我是觉得居然有这么奇怪的传闻,所以才会问。」
  「高里!」
  广濑打断了高里的话。
  「别再解释了,你应该很清楚,即使继续下去,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善,只会让你越来越丧失立足之地、让你的敌人越来越多,而且敌人会越来越可怕。」
  高里摇着头。
  「高里,人无法光靠美好的事生存。为加害你的人哭泣,哀悼那些动手打你的人固然美好,但人类无法用这种生活方式活下去。」
  「……别再说了。」
  「你可以还手,也可以怨恨、诅咒别人。不要再假装没有察觉,不要把你的自我逼入绝境。」
  高里深深地低下头。

  「请你不要再说了。」
  「不要捂住耳朵。」
  「拜托你,真的不要再说了。」
  「高里!」
  「请你不要再做任何事!」
  高里露出真挚的眼神抬头看着广濑。
  「拜托你,请你不要死。」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
  他是无法承认,还是不愿意承认?
  高里低下头,广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回去吧。」

  3

  那天深夜,接到了后藤的电话,请高里隔天去学校。后藤说话的语气不太对劲,广濑猜想他可能喝醉了。后藤喝酒很正常,只是广濑从来没有看过他喝酒。
  第二天,高里拜托广濑陪他去学校。广濑对高里第一次有求于他感到惊讶,但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走出家门,发现公寓前的路上,聚集的记者人数多得惊人,他们一看到高里,立刻起了骚动,幸好十时开车来接广濑和高里。当他们跑向车子时,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叫骂声。

  广濑和高里按后藤前一晚的指示来到准备室,后藤等在那里,看到广濑时忍不住挑起眉头,但什么话都没说。
  「高里,真对不起。」
  「不会……」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去校长室一趟?校长有事找你。」
  高里看了后藤一眼,但没有说任何话,而是看向广濑。
  「老师,对不起,你可以陪我去吗?」
  「我吗?」
  后藤惊讶地叫了起来:
  「喂喂,校长并没有要找广濑啊。」
  高里看着后藤说:
  「我很害怕,如果广濑老师不陪我,我就不去了。」
  后藤愕然地看着广濑,广濑也看着后藤,后藤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拿起了电话,拨了内线,把高里刚才说的话告诉了对方。
  对方似乎不同意,后藤在电话中为高里和对方传话,最后终于挂上电话,露出了奇妙的表情。
  「广濑,那你陪他去吧。」

  来到校长室,发现除了校长以外,学务主任和二年级的学年主任也都在那里。他们表情尴尬地看着高里和广濑,板着脸请他们坐在沙发上。
  「呃,高里同学。」
  「是。」
  「首先向你表示沉痛的哀悼,你日后的生活决定了吗?」
  「还没有。」
  校长轻咳了一下。
  「听你的班导师说,你打算休学。」
  「对。」
  校长频频点头,然后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知道你最近很不好过,家人去世,你也需要一段时间平静自己的心情。我想你应该很希望找一个地方,好好整理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以便之后重新出发。」
  广濑目不转睛地看着校长。
  「只要你提出休学申请,校方随时可以受理。」
  广濑站了起来。
  「校长是暗示高里离开这所学校吗!」
  学务主任瞪着广濑。
  「没有人这么说啊,你不要插嘴。」
  校长抬眼看着广濑,再度把视线移回高里身上。
  「怎么样?」
  高里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回去之后,就会办理手续。」
  校长明显松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
  「不必这么着急,你可以去楼下拿申请表,再用邮寄的方式寄回来。原本需要家长同意,但你目前没有监护人,所以也没办法了。」
  太卑劣了,广濑忍不住想。他终于知道后藤昨天晚上为什么借酒消愁。学校想要赶走高里,因为找不到处分的理由,所以只能逼他主动休学。因为高里目前没有监护人,所以校方不惜在高里服丧期间把他找来学校。过一段时间,他或许会有监护人,但届时校方已经受理了高里的休学申请。即使想要追究责任,他们也可以一问三不知。这种心态简直卑鄙无耻。
  高里丝毫不以为意,平静地鞠了个躬表示了解。校长虚情假意地笑着对即将离开学校的学生表达关切,广濑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结束之后,他们正想离开校长室,学务主任却叫住了广濑。广濑停了下来,高里也停下了脚步。
  「广濑,你等一下再走。高里,你可以回去了。」
  高里听了学务主任的话,反问:
  「我留下来不行吗?」
  广濑惊讶地看着高里,学务主任也一脸为难地看着校长。
  「你先出去吧。」
  「我不要。」
  高里大声而坚决地表达了意见。广濑惊讶地看着他扬起的脸。
  学务主任走了过来,想要抓住高里的手臂。
  「总之——」
  「如果你们硬要赶我出去,我就去告诉记者,你们要求我申请休学。」
  学务主任满脸错愕地看着高里,高里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也可以说是你们胁迫我。」
  校长室内的老师都露出不悦的表情,广濑惊讶不已,高里的态度只能用「判若两人」来形容,完全不像他认识的高里。
  「广濑。」学务主任皱着眉头说:「今天的事——」
  「我不会说的。」广濑不以为然地说:「这里所发生的事,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实习期间发生的事也一样,今后我不会和这所学校有任何牵扯——这样可以了吗?」
  看到几个老师点着头,广濑催促着高里,一起走出了校长室。

  离开校长室,走回准备室期间,广濑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惊愕。他很想问高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他好几次都想问,但每次都把话吞了下去,最后走到楼梯时,他才终于开了口:
  「高里,不好意思,我等一下要去大学一趟。」
  高里看着广濑问:
  「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我要和指导老师讨论一些事,不好意思……」
  「拜托你,请你带我一起去,我不会妨碍你们的。」
  高里的表情很认真,广濑终于了解了他的意图。
  ——只要在高里身旁,安全的机率反而更高。
  后藤之前曾经说过这句话。
  「拜托你了。」
  广濑深有感慨地看着仰望自己的高里。
  「我骗你的。」
  高里张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刚才是骗你的。」
  他深感羞愧地低下了头。
  「高里,谢谢你。」
  「……因为我不知道。」高里低着头说:「即使我再怎么思考,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我做的,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很恨这些人,却假装没有这回事。」
  他的声音微微发抖。
  「不管是我做的,还是其他人做的,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但是,如果是我做的,就不可能做危害自己的事;如果有谁在保护我,应该也不会害我,所以……」
  为什么是高里?广濑忍不住想。为什么高里必须承担这种命运?
  「谢谢。我们去后藤老师那里,我猜想他目前正陷入极度自我厌恶中。」

  4

  回到特别教室大楼,走在走廊上时,广濑听到有人叫他。他停下脚步,东张西望。高里也停下脚步。那是在地球科学实验室前。
  「广濑。」
  实验室的门敞开着,声音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听起来像是后藤的声音。
  「后藤老师?」
  「广濑吗?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来帮我一下?」
  广濑往实验室内张望,靠操场那一侧和靠走廊这一侧的窗前都拉着黑色帘幕,实验室内宛如黑夜般黑暗,只见一个人影蹲在实验室后方。
  「后藤老师,怎么了?」
  他一走进实验室,门立刻在他背后滑动关上了。
  「老师!」
  他听到高里紧张的叫声。
  广濑慌忙伸手抓住装了一小块毛玻璃的门,但无论怎么拉,怎么摇,那扇门都文风不动。门外传来高里的叫声。
  广濑在试图打开门的同时,观察着实验室内。原本蹲在实验室最后方的人影站了起来,整间实验室内,只有目前拉着的门上小窗户是唯一的光源,微弱的光线使人无法看清站起来的人影到底是谁。
  那个影子从桌子后方来到通道上,弯下身体,双手撑在地上。广濑凝视那个影子,忘了正在努力打开那道门。
  那个影子趴在地上,从大实验桌之间爬了过来。通道比周围更暗,更看不清那个影子,只听到那个影子光着脚走进来的声音。广濑揉着眼睛,那个影子宛如黑暗的一部分,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几条手臂,正用四条前肢和两条后腿慢慢爬过来,同时发出淡淡的海水味道。
  果然来了。广濑心想。
  ——高里,你的自我果然无法原谅我。
  影子发出轻微的声音渐渐逼近,手臂的数量又增加了,每前进一步,每爬行一次,手臂就逐渐增加,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蜈蚣。
  「如果杀了我,就只剩下你孤独一人了。」
  像蜈蚣般的影子从通道爬了过来,和广濑之间只剩下不到两公尺的距离。靠着小窗照进来的光线,可看到那个影子身上闪着像化脓的血般的颜色。
  「你无处可逃了,知道吗!」
  影子突然站了起来,已经完全没有人的轮廓。广濑不假思索地躲到实验室的角落。那个影子站立时,足足有两公尺高,扬起弯曲的脖子,摇晃着像蛇一样的上半身,终于看到了它眼鼻很尖的脸。
  那是高里的自我,因为始终被抹杀,所以在暗中不断扭曲,当然变得极度丑陋。人在内心饲养这么丑恶的怪物。
  怪物摇晃着慢慢靠近,混浊的海水味道越来越强烈,张开血脓色的下颚,内侧的牙齿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微弱光线下微微发亮。他突然想起在高里家中看到的尸体凄惨的样子。
  ——原来是它干的。
  广濑极度冷静地想道。在他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怪物挥动前肢,他的胸口受到冲击,接着是肩膀。一阵被掏空般的疼痛,他立刻用手按住肩膀,手心有温热的感觉。
  他的膝盖一软,当场跪在地上。怪物带着一股强烈腐臭的海水味道,逼到广濑面前。广濑的视线停在它的牙齿上,无法移开。
  就在这时,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一道闪光照进实验室。

  怪物似乎吓了一跳,停了下来。
  「老师!」
  怪物听到高里的叫声,立刻弯下身体,转头看着高里。广濑看到它身后靠走廊那一侧的黑色帘幕掀了起来,正午的阳光从那里照了进来,广濑看到了它丑恶的样子,当帘幕垂落时,它再度恢复成漆黑的影子。
  被刺眼光线灼伤的视力终于恢复,广濑看到了怪物后方的高里。
  「赶快住手!」
  高里大声说道: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有什么目的吗?」
  怪物弯下身体,无数只手撑在地上,迅速逃向一旁。挡住视野的东西消失后,广濑可以清楚看到高里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怪物。
  「他不是我的敌人!请你不要再对付他了!」
  怪物步步后退,垂头丧气,身体缩成一团,就像狗挨骂时的样子,广濑不由得感到滑稽。
  「你到底是谁?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怪物立刻缩着身体,它的影子也缩小了,越来越像普通动物的影子。
  「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你们最应该惩罚的是自己!」
  高里看着广濑,快步跑了过来。
  「你还好吗?」
  「……没事。」
  广濑在回答时,仍然注视着那个影子。那个影子已经完全变成了狗的外形。
  「我们……」
  那个影子突然开口说话,高里回头看着它。
  「有责任和义务要保护你。」
  那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影子缩得更小了。
  「……责任和义务?」
  「我们是因为你而存在。」
  「什么意思?」
  「就是因此而存在……就是这么……定的。」
  随着喀啦喀啦的散落声音,影子已经变成宛如婴儿般的大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听到喀啦一声,怪物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教室外突然响起叫声——
  「高里!」
  这次真的是后藤的声音。

  实验室的门一下子就打开了。走廊上除了后藤以外,还有将近十名老师。明亮的光线下,发现高里身上有无数割伤的伤痕,实验室靠走廊那一侧的是木框窗户,有一扇窗户被打破了,走廊上散落了很多玻璃碎片,地上还有一张椅子。
  后藤对其他人说:「这里交给我吧。」广濑把手伸进打破的窗户,把黑色幕帘翻了起来,实验室内没有任何异常。

  5

  「我听到有人打开化学实验室的门。」
  后藤在学校附近医院的候诊室,露出困惑的表情说。
  「走去一看,发现高里神色紧张地拿了一张椅子出来。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你被关在隔壁实验室了,所以就和高里一起冲了过去。实验室的门的确打不开,我还来不及思考该怎么办,高里已经打破窗户、冲进了实验室。我想要跟进去,他叫我不要进去。看到他用一脸严肃的表情说很危险,就连向来大胆的我也忍不住有点害怕。」
  「是喔……」
  「而且,高里一走进实验室,里面就没有任何动静。我想要掀开帘幕,观察里面的情况,没想到帘幕变得好像铁块一样,一动也不动,所以我只好等在走廊上,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在为自己辩解,广濑忍不住笑了起来。只要胸肌一动,就会感受到灼烧般的疼痛。缝合时打的麻醉剂还没有退,但广濑完全不觉得有任何效果,锁骨下方的伤和肩膀上的伤虽然很深,所幸并未见骨,因为伤口看起来像是被锐利的刀刃割破的,所以只好说是撞到玻璃窗割伤的,可能是因为和真的被玻璃割伤的高里一起接受治疗的关系,老医生并未起疑。

  接受治疗后回到学校,学务主任问了当时的情况。广濑只说被关在实验室内,因为他认为没必要多说什么。
  结束后,刚好是午休时间,十时说,等他开完午休会议,就会送他们回去,广濑和高里回准备室打发时间,发现后藤不在,四名学生都在那里。
  「后藤老师呢?」
  「在开会。老师,听说你又受伤了?」
  野末打量着广濑,广濑稍微掀开向后藤借的白袍,露出包扎的绷带。
  「缝了伤口吗?」
  「看来有一段时间不能泡温泉了。」
  「这么惨啊。」
  野末在说话时,不时瞥向高里,其他人也一样。只有筑城用冷漠的视线看着高里,高里淡然地承受他们的视线。
  「对了。」杉崎突然开了口。「老师,你有没有听说,坂田学长发生了意外。」
  广濑瞪大眼睛看着杉崎问:
  「你说什么?」
  后藤完全没有向他提这件事。
  「昨天早上,他搭地铁时从月台上掉落,被进站的电车撞到。」
  广濑知道自己面无血色。
  「他好像打算跷课去哪里,刚好在路上发生意外。因为地铁已经放慢了速度,所以并没有死,但伤势很严重,他陷入了昏迷。」
  ——所以并不是高里。
  广濑一脸愕然地回头看着高里,注视着高里惊讶地张大眼睛的脸。
  原来和高里的自我没有关系,而是带有其他意志的生物干的。
  「对不起……」
  高里讶异地转头看广濑。
  「原来不是你,对不起。」
  「……为什么是坂田?」
  高里喃喃自语。
  「会不会真的是意外?」
  广濑摇了摇头。
  「是报复,我想应该错不了。」
  高里露出极度困惑的表情。
  「只要有很小的理由,就可以进行报复,但完全没有理由报复坂田啊。」
  坂田为什么会遭到报复?他看起来像是高里的朋友,完全想不到任何他会遭到报复的理由。
  野末叫了起来——
  「该不会是因为他爆料?」
  说完,他看着筑城。
  「爆料?」
  高里也看着筑城,广濑问筑城:
  「筑城,你把那件事告诉高里了?」
  「没有。」
  筑城表情僵硬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不可能到处去说有关高里的事。」
  高里看着广濑。
  「好像是坂田把有关你的传闻告诉了记者。」
  高里睁大了眼睛。
  「应该真的是他说的,否则,他没有理由遭到报复,搞不好也是他告诉记者你的下落——不是你,你根本没机会知道这件事。」
  广濑向他鞠躬道歉。
  「我不应该怀疑你。」
  高里缓缓摇着头,他似乎还搞不太清楚状况。
  这时,有人敲响了准备室的门。

  打开门一看,十几名学生站在那里,大部分是二年六班的学生,但也有几个其他班级的学生。
  「……有什么事吗?」
  站在最前面的二年六班学生开了口:
  「听说高里在这里。」
  「对啊,在……」
  广濑指了指室内,高里偏着头看他们。
  「广濑老师,你真的受伤了吗?」
  今天早上出门时穿的衣服已经无法再穿了,所以他包着绷带的身体上头只穿了一件白袍。由于可以明显看到绷带,所以广濑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些学生立刻破口大骂,坐在室内的高里和其他人都站了起来。
  「为什么?」
  其中一人用手指着他。
  「广濑老师不是让你躲在他家里吗!坂田不也是你的朋友吗?你为什么要害他们!」
  另一个学生苍白的脸上流着泪。
  「你连父母也杀,朋友也不放过,你到底想把我们怎么样?」
  「你根本没在管是敌人还是朋友,不管是谁,想杀谁就杀谁吧?」
  像惨叫般的骂声此起彼落。
  为了避免遭到作祟报复,他们俯首称臣;为了保住性命,他们向祸神阿谀奉承;最典型的人物——不管他本身是否有什么企图——就是坂田。没想到坂田也发生了意外,保护高里的广濑也受了伤,就连应该站在高里那边的家人也遭到了杀害。
  「等一下!这是误会!」
  广濑遭到攻击是有原因的,坂田并不是只有善意而已,至于高里的家人,他们根本没保护他。
  「你们不要冲动!」
  广濑大声叫着,伤口顿时像灼烧般疼痛,他忍不住弯下身体。那些学生看了,情绪更加激动。看到他们想要冲进准备室,广濑立刻张开双手,扶着门和门框,挡住他们。
  「高里,快逃!」
  最前面的学生撞向广濑,广濑立刻被撞倒在地。他目前的身体根本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
  「别闹了!」桥上大喝一声。「你们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当然知道。」有人大叫着。「既然他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都要杀,即使变成他的敌人也无所谓!只要没有高里——」
  桥上拿起桌上的广口瓶丢了过去。广口瓶打到窗框,打破了窗户玻璃,广口瓶也碎裂了。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冲进准备室的学生停了下来。
  「只要没有高里就怎么样?」
  桥上看着那些学生。
  「你们想怎么样?啊!」
  学生的激动情绪顿时冷静下来。
  「难道你们想杀了高里吗?杀了他,你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恐怕得睡去感化院或是观护所吧?」
  「你想帮高里吗?」
  有人间道,桥上嗤之以鼻。
  「我只是讨厌笨蛋。」
  「……你给我记住!」
  「我当然会记住,因为我是你们的恩人。」
  那几个学生看了看站在墙边的高里,又看了看桥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
  双方僵持不下,高里开了口:
  「我会申请休学。」
  所有人都看着高里。
  「我决定休学了,今天是来办休学手续的。」
  准备室内鸦雀无声,有人突然笑了起来。歇斯底里的笑声立刻传染给周围的人,在几名老师听到吵闹声赶来之前,他们一直笑个不停。

  6

  十时开车送他们回到公寓,发现等候在公寓前的记者更多了,广濑推开把麦克风递到他面前的记者,好不容易才挤到楼梯口,冲上通往二楼通道的楼梯,所幸那些人并没有跟上来,但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块石头,像核桃般大小的石头在通道上弹了几下,发出尖锐的声音。
  门上贴了一张很大的纸。
  写着「劝告」两个字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堆小字,广濑伸手想要撕下时,又有一块石头飞了过来。背后响起一阵骂声。广濑干脆不撕了,匆忙逃进房间。
  三点开始的谈话性节目也都在讨论这起事件,媒体之间似乎已经逐渐达成共识,认为高里是敌人。他们当然不可能相信「作祟」现象,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们都拐弯抹角地暗示高里亲自复仇的可能性,每一个主播在报导时的语气都毫不留情。
  不知道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广濑看着拿起素描簿的高里。一旦被所有媒体贴上是敌人的标签,就会成为人类的敌人。这并不是夸张,而是实际可能发生的事。高里已经失去了监护人、失去了学籍,虽然他说要去工作,但他能够找到工作吗?这场风波何时才能平息?民众什么时候才会忘记这件事?
  广濑看向高里,他拿着画笔,正在素描簿上作画。就像第一次看到他画画时一样,他将所有意识都集中在画面上,但此刻的他,已经没有当时那份静谧的真挚,显然有什么事严重影响了高里的情绪。
  画纸上的「岩石迷宫」涂上了绿色颜料。深绿色的奇岩,仿佛长满了青苔。高里迅速上完色后,陷入了沉思。他注视着画面,微微偏着头。
  「——怎么了?」
  「我觉得好像不太对……」
  即使如此,这项作业对高里来说,仍具有重大的意义。广濑轻轻露出微笑,但突然感到不安。眼前这名少年到底是谁?攻击广濑的影子说,它有责任和义务保护高里。报复并不是高里的意志,也和他的潜意识无关,异形怪兽基于异形怪兽的逻辑保护着高里,但它们为什么有责任和义务保护高里?它们又到底是谁?
  ——你是王的敌人吗?
  广濑不由得想起之前听到的声音。「王」是什么?是不是指高里?如果是指高里,他为什么被称之为「王」?
  「高里。」
  听到广濑的叫声,他抬起头。
  「如果听到『王』这个字,你会想到什么?」
  「……王吗?」
  高里复诵着这个字,稍微想了一下,然后说:
  「泰王。」
  广濑坐了起来,伤口一阵剧痛。
  「太王?他是谁?」
  高里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清楚。」
  「怎么写?」
  「安泰的『泰』……」
  ——泰王。广濑在嘴里念着这个名字。
  「泰王是名字?还是称号?」
  高里讶异地皱起眉头,注视着画面深处。他的眼神飘忽,似乎在努力寻找什么。
  「和你失去的记忆有关吗?」
  「……应该是。」
  「既然你还记得,代表这个名字对你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你还可以想到什么?任何事都没关系。」
  高里摇了摇头。
  「我想不起来了。」
  「那就当作是联想游戏。」
  广濑从旁边拿了一张纸。
  「上次提到蓬山时也一样,比起绘画的影像,你对语言的记忆更加深刻。把你能够想到的字眼都统统说出来。」
  「但是……」
  「不是关于『王』这个字也没关系——对了,神隐。说到神隐,你会联想到什么?」
  高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中的某一点,好像那里写着答案。
  「记忆。」
  广濑立刻写下这两个字。
  「然后呢?」
  「模糊。不安。事件。异类。异邦。异境。丧失……手臂。喧嚣——」
  「麒麟。」
  「麒麟的图。吉兆、角端、角、孔子、转变、选定、王、誓约。」
  据说孔子曾在荒郊发现麒麟的尸体,长叹道:「吾道穷矣。」至此为止,广濑还能理解,但完全不了解之后的联想到底代表了什么意义。
  「……这些是什么?」
  高里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只是想到什么就说出来。」
  「是喔……」广濑点了点头,又继续说了下去:「白汕子。」
  「水、女人、守护、海妖。」
  广濑皱着眉头。
  「原来是和水有关的女妖怪?」
  广濑问完之后,突然张大了眼睛。
  ——高里之前怎么叫它的?
  广濑在记忆中搜寻。是妖怪的名字。海妖的名字。对了,叫赛莲。赛莲在被抓到时,取名为慕玕。那到底是什么?
  高里也茫然地喃喃说着这个名字。
  「慕玕。」
  那个女人就是白汕子吗?
  「老师,这个——」
  广濑制止了他。
  「没关系,我们继续——蓬山。」
  高里闭上眼睛。
  「奇岩、罗赖马山、盖亚那、故乡……树、蓬庐……宫。」
  广濑把纸递到高里面前,他写下了「蓬庐宫」几个字。
  「——王。」
  高里立刻回答:
  「泰王。」
  高里回答后,再度闭上了眼睛。
  「誓约、麒麟、十二王。」
  「十二王?」
  不知道为什么,高里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十二国有十二王。」
  说完,他看着广濑。
  「泰王是称号,戴极国的国王就是泰王。」
  广濑注视着高里说完后所写下的「戴极国」几个字。
  「还有呢?」
  高里捂住了脸。
  「不知道,我想不起其他的了……」
  广濑看着便条纸。高里曾经失去的记忆,那一年的片刻。他在七年前遭到神隐,然后——广濑想到这里,不禁在内心苦笑起来。这种想像太荒唐了,但是,既然那些怪兽真实存在,有这种荒唐事也不足为奇。
  高里在七年前遭到神隐,在某个异界生活了一年。那里有十二国,有十二位君王,泰王是其中之一,君王和麒麟之间立下「誓约」后结合。绿色的奇岩是连绵的蓬山,在那之上的是蓬庐宫。
  广濑看着趴在暖炉桌上的高里。
  ——你是泰王。
  如果那个女人是白汕子,那只怪兽就是麒麟。麒麟不是说「有责任和义务」吗?如果这就是「誓约」的内容,只有身为君王的人才会因为这个誓约受到保护。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广濑就是无法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无法分析自己的这种心情,为此感到手足无措。高里很希望回想起神隐期间的事,希望了解所有和过去相关的资讯,但自己为什么无法说出口?
  广濑感到不解,但还是无法说出这句话。

  ※※※※※※※※※※※

  他站在温热的夜晚街头。虽然已经半夜,但还有很多人聚集在街头。他附近那片盖上蓝色塑胶布的围墙下方,有人供奉了花束。
  他们都带着怒气看着眼前这栋公寓,他更充满愤怒地看着那扇黑暗的窗户。他的朋友被压在山门下死了。他无法原谅这件事。那个乍看之下温和无害的少年竟然运用怪力乱神,用恐惧支配周围的一切。
  他不允许那个少年不受任何制裁,继续活在这个世界。正义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是正义的代言人,手上握着比剑更强大的武器,罪恶必须公诸于世,必须遭到惩罚。报导的自由就是为此而存在,那个少年却用肮脏的手法加以妨碍,他绝对无法坐视这种情况发生。
  他点了一支烟,把打火机放回口袋时,发现一名独自站在远处的摄影师摇摇晃晃地走进背后的小巷。
  一定是太累了,这里的所有人都累坏了。他心想。
  他抽着烟,注视着二楼的窗户。面向马路的窗户旁有一道门,门上有白色的纸。那是公寓的住户贴的。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是谁贴的,但他们无意报道。他也知道是住在身后那道围墙对面住户的老爹丢的石头,只是他不打算告诉少年。
  他把已经抽完的烟蒂丢在脚下,用鞋尖踩熄后,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四周。发现原本守在这里的六个人只剩下一半。现在的人真没毅力。他在内心嘀咕着。他打算彻夜守在这里,明天早上,会有其他记者来接班。在此之前,他要守在这里,看那个少年有没有逃走。
  站在附近的一个男人走进旁边的一道门内。他看见男人进门的样子。因为光线的关系,看起来好像是被拖进门内。他猜想男人应该是进去撒尿。这家伙真没家教。
  他坐在地上,靠着围墙。已经腰酸背痛的他又点了一支烟,猛然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听不到其他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道发闷的声音。他看向声音的方向,刚好看见一名杂志记者走进小巷。他看到记者的脚消失在小巷内。似有若无的微风吹来,飘来一股难闻的味道。可能是河口淤泥的味道,有点像血腥味。
  他茫然地看着公寓,缓缓地抽着烟。抽完之后,把烟蒂在柏油路上捺熄。就在这时,他似乎隐约听到惨叫声。他慌忙左顾右盼,才发现夜晚的街道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站了起来,左右走了两、三步,伸长脖子,向左右的街道张望,却不见任何人影。寂静的房屋如同废墟般林立,他想要去找刚才走进那道门的男人,因为未免进去太久了。如果不小心在别人院子里睡着,又会遭到投诉。
  走了几步,他听到旁边传来动静。那是塑胶布发出的声音。他注视着塑胶布。盖在围墙上的蓝色塑胶布内侧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看着塑胶布,动静渐渐消失了,恢复了原来的宁静。
  他走向塑胶布。塑胶布盖住了围墙上的破洞。他轻轻掀起沉重的一角,这时他才发现,放在脚边的花束不是菊花,而是金盏花。
  ——是奶奶供在佛坛上的花。
  他不经意地想到,撇着嘴角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掀起了塑胶布的一端。
  围墙上的洞内,出现一个漆黑的东西。


  第十一章

  1

  广濑一大早就被警车的声音吵醒,公寓前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广濑坐了起来,高里似乎也醒了,便也跟着坐了起来。两个人皱着眉头互看。房间内还很昏暗。
  广濑起床走去厨房,把窗户打开一条缝,观察着窗外的情况。警车停在公寓门口,无数人影走来走去。
  「……怎么了?」
  「不知道。」
  广濑想去外面了解情况,但想到会被那些记者包围,就打消了念头。人群渐渐聚集,只听到喧闹声和像是悲鸣般的叫声。广濑心想,一定出了什么大事。
  看了一会儿,发现公寓前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那些像是围观的人影不时抬头看向公寓,同时可以听到断续的声音。
  「死了……六名……记者。」
  广濑听到人群的声音,忍不住脸色铁青,慌忙关上了窗户。高里露出不安的表情。
  「……又出事了?」
  广濑勉强挤出笑容,对他摇了摇头。
  「不知道。等一下就会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时间还早,再睡一下吧。」
  听到广濑这么说,高里并没有怀疑,顺从地躺了下来。他不安地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后,传来轻微的鼻息声。广濑明白他是太累了,他承受的负担太重了。
  广濑也一样。可能有点发烧,觉得身体懒洋洋的。脚放在冰冷地板上的感觉很舒服。广濑坐在厨房内,感受着地板的冰凉。
  不到一个小时,公寓陷入一片喧闹中,接着,传来敲门声。广濑站了起来,把门打开一条缝。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官站在门外。
  「把门打开。」
  警官盛气凌人地说,广濑不发一语地打开门链。中年警官走了进来,一进门,立刻打量着屋内。
  「发生什么事了?」
  广濑问。警官用冷淡的视线看着广濑。
  「有记者被杀了,总共有六个人。」
  广濑屏住了呼吸。虽然他曾有预感,但实际听到时,还是感到很震撼。从敞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高里坐了起来。
  「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动静?」
  「没有。」广濑摇了摇头,警官看向高里问:
  「那你呢?」
  「……没有。」
  「是吗?」警官说完,转身准备离开。在走出房间时,他回头看着广濑他们说:
  「如果想到什么,请随时通知警方。」
  说到这里,他露出令人发毛的笑容说:
  「——自首当然也没问题。」
  广濑一时说不出话,警官关上了门。广濑用颤抖的手关上了门。

  不到半个小时,外面传来阵阵喧哗。他们关上门窗,靠在一起,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又过了一个小时,听到有人敲门。外面的人用尽力气用力拍打着门。
  「出来!出来把话说清楚!」
  高里听到怒骂的声音,整个人僵在那里。公寓前的叫骂声不绝于耳。
  他们看了晨间新闻,终于得知了详细的状况。
  深夜时分,六名守在公寓前的媒体记者遭到杀害,所有人都疑似遭到狗或是其他动物的攻击。因为高里家之前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况,目前警方正和卫生所合作,展开捕捉野狗的行动。
  广濑不难想像那些凄惨的尸体。如果高里没有及时制止,广濑应该也会落入相同的下场。这种想像让他不寒而栗。
  主播的语气比前一天更加恶劣,广濑很担心他们随时会说出「活祭异类」之类的话,立刻关掉了电视。
  敲门声持续不断,有人用力敲打着门,拍打流理台前的窗户,也有人大声责骂,或是大叫着:「滚出去!」
  中午之前,有人开始丢石头。他们听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打在门窗上,结果发现是拳头大的石块打破窗户飞了进来。厨房的地上有很多石头,有些石头用纸包了起来,其中一张写着:「消失吧。」看了一张之后,就无意再看第二张。
  过了一会儿,石头不再是从公寓下方,而是从公寓的通道上丢过来。有几块石头打破了玻璃窗,飞到他们脚边。广濑忍无可忍地拿起电话,把听筒放在耳边时,却没有听到拨号声。广濑打量着听筒,意识到电话线可能被人剪断了。
  接着,堤防那一侧也有人丢石头过来,还听到了叫骂声。面向阳台的窗户玻璃被打破后,石头接二连三地飞进屋内。广濑带着高里躲进小浴室,两个人听着外面持续破坏的声音,不发一语地蹲在那里。

  十二点半时,警察终于赶到,但广濑觉得已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已经没事了。」广濑听到声音后打开门,发现之前曾经见过站在门口的男人。想了一下才回想起是当时来接他们去领遗体时的刑警。
  刑警把他们带去警局,以集团暴力事件被害人的身分说明了相关情况,做完报案笔录后,后藤在十时的陪同下也赶到了警局。
  「广濑,你没事吧?」
  后藤一走进他们坐着的小房间,立刻问道。广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用眼神向他示意窗边。高里正坐在椅子上,靠着窗框睡着了。
  「他身体不舒服吗?」
  十时小声地问。
  「应该只是累了,这阵子发生太多事了。」
  后藤和十时点了点头,后藤走到窗边,低头看着高里。
  「已经决定由谁收养他了吗?」
  「不清楚,目前的状况无暇顾及这些事。他的亲戚都回家了,也许是故意不把话说清楚。」
  后藤低头看着高里小声地问:
  「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广濑没有回答。
  高里看了新闻报导后,曾经小声嘀咕:「不是已经叫它们住手了吗?」那些家伙似乎无视高里的意志,只想要完成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真希望有亲戚愿意收养他,带他去远处,隐姓埋名生活……但结果可能都一样。」
  只要那些家伙还在,无论高里去哪里,它们都会如影随形地想要完成自己的任务——果真如此的话,高里的未来没有任何光明。
  广濑想起之前的想法。必须让它们离开高里,这种想法比之前更加迫切,只是他不知道方法。
  后藤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着广濑,用眼神示意十时。
  「十时老师愿意把房子借给你们住,你们暂时先去那里住。」
  广濑抬头看着十时说:
  「……不好意思。」
  十时露出爽朗的笑容说:
  「别这么见外,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对了,你们可能需要日常生活用品吧,只要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帮忙拿过去。」
  「但是,十时老师……」
  「小意思啦。」他笑着向他眨了眨眼。
  广濑深深鞠了一个躬。有人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仍然愿意伸出援手,这件事令他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2

  十时的家位在新市镇的海边,是一间套房。
  十时送他们到公寓后,大致说明了家中的情况和周边的环境,在离开之前,还为广濑换了绷带。
  「真的很抱歉。」
  广濑和高里异口同声地说,十时大笑起来。
  「电话我已经设成答录机了,所以请不必理会。」
  「谢谢。」
  「如果衣服或是其他东西不够,家里有的东西就随便拿去用。」
  「但是……」
  「别担心,我家里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
  十时挺起胸膛道。看到广濑他们深深鞠着躬,他笑着离开了。

  十时的家位在这栋八层楼房子的四楼,光线明亮,住起来很舒服,宽敞的阳台可以看到大海。广濑打开了窗户,这一阵子整天都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过日子,所以打开窗户后,立刻感到心情舒畅。傍晚的海风很凉爽,夏天的脚步渐渐走远了。
  「高里,真是太好了。」
  广濑说,高里淡淡地笑了笑,点了点头。他站在阳台上,聚精会神地低头看着大海。他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很少说话,想到他可能在想又有人死亡这件事,广濑不由得感到心痛,努力用开朗的语气说:
  「现在终于可以出去吃饭了,等天黑之后,我们去吃饭,顺便散步吧。」
  他在说话时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报六点的新闻。在山门坍塌意外中住院的一名杂志记者去世了。
  打开报纸,看到了坂田死亡的报导。原来他死了。广濑心想。虽然他并不喜欢坂田这种人,一旦真的死了,还是会感到难过。
  「坂田……死了。」
  抬头一看,发现高里探头看着报纸。
  「好像是。」
  广濑忍不住开始计算自实习以来,到底死了多少人,立刻觉得自己太无聊而作罢。那些家伙到底杀了多少人?如果包括过去在内,人数一定很庞大。
  广濑突然想到一件事,立刻向高里确认——
  「高里,你之前不是说,从小就可以感受到它们的动静吗?是在神隐之前吗?」
  高里想了一下后回答:
  「我记不太清楚了,但应该是之后。」
  「你周围开始有人受伤也是在神隐之后吗?」
  「应该是。」
  「那我知道了。」广濑折起报纸。「它们会不会是从那里跟过来的?你起初看到的是慕玕——白汕子的手臂,你在那里被它们附身了。」
  高里困惑地垂下视线。
  失踪的一年多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高里为什么会被带往异界并和那些家伙有牵扯?而且,他为什么又回来这里?它们为什么跟着高里来这里——广濑满腹疑问,但只要高里的记忆不恢复,就永远无法解答这些疑问。
  「我到底是谁啊。」
  高里幽幽地说。广濑低下头,还是无法对他说:「我猜想你应该是泰王。」
  「为什么会找我去呢?」
  高里嘀咕着,似乎和广濑在想同一件事。
  「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又回来这里?是我自己的意志?还是其他人的意志……」
  高里说完后,看着广濑问:
  「我到底是哪一个世界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广濑感到极度手足无措。
  「当然是这里的人啊。」
  广濑慌忙说道,高里垂下了双眼。
  「……是吗?」
  「当然啊,你根本不特殊,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不小心误闯那个世界——也许是被那些家伙强行带去那里,才会背负这些灾难。」
  广濑语气坚定地说,但高里似乎并不接受。
  「如果可以想起更多事……」
  他嘀咕着。
  「至少可以回想起回去的路。」
  广濑不再回答。

  天黑之后,他们出门去吃饭。吃完饭后,去海边散步。走到堤防只要十分钟左右,广濑住的地方离河口很近,这里和他住的地方不一样,大海看起来并不脏。堤防下有一大片可以称之为沙滩的沙地。接近黑色的银色水面上,有一轮好像剪下指甲般的弦月。
  「不知道你去的国度在哪里。」
  广濑走在沙滩上问道,高里偏着头。
  「那些家伙原本应该是那个世界的动物,你回来的时候,它们基于某种原因跟着你一起回来。它们是为了保护你,既然它们这么说,应该不会错吧。」
  高里没有回答。
  「尽忠职守固然好,但好像有点太忠实了,尤其最近……」
  广濑苦笑着说,高里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高里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严肃的问题。
  「……你会不会觉得越来越严重了?」
  「啊?」
  「岩木、班上的同学、采访的记者……我觉得最近的报复手段越来越激烈……」
  广濑张大了眼睛。
  「的确是……」
  或许可以说,现在已经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了。高里周围经常发生意外,每一起意外看起来都是偶发事件。之前五反田也说,只是为了杀鸡儆猴,但那些家伙最近所做的一切,已经超越了警告的范围,简直就像是杀红了眼。
  广濑表达了自己的意见,高里也点头表示同意。
  「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高里小声问道。
  「到底要死多少人?」
  「不知道。」
  「我……」高里欲言又止,广濑示意他说下去,他摇了摇头说:「没事。」
  广濑内心不由得感到讶异,视线移向大海的方向。海浪宛如摇篮般起伏不已。
  为什么说不出口?广濑忍不住扪心自问。
  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无法问高里,你是不是泰王?开口问这句话令他感到不安,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不安。
  广濑巡视海面,视线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远处的海面上有一点微光,好像有什么会发出微光的东西沉在海里。
  「高里!」广濑叫了一声。「那是什么?」
  高里看向海面,注视着广濑手指的方向。
  「很遥远……是不是很大的东西?」
  「不会是……夜光虫吧?」
  广濑和高里注视着海面,那个东西越来越大,在差不多像棒球那么大时,广濑终于惊觉到一件事。
  「它正在向这里逼近。」
  原来光不是越来越大,而是正在向这个方向逼近,而且越来越大,速度快得非比寻常,即使是快艇也没有那么快。
  近距离观察时,发现光又弱又大。当光更加靠近时,才发现那是一群身上会发出磷光的东西,淡淡的光宛如萤光,微弱的白光正朝向岸边逼近。
  「高里,快逃!」
  广濑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那些东西直直地向沙滩冲了过来,最好赶快离开这里。
  「来不及了,它们的速度很快……」
  广濑抓住高里的手臂。
  「高里!」
  广濑正想拉高里的手,被他制止了。
  「有它们在,一定没问题的,请你和我在一起。」
  在他们说话时,那些东西也越来越近。那群白色东西挤得密密麻麻,直径超过五公尺,光亮紧贴着水面渐渐逼近,抵达岸边时,随着海浪被打到沙滩上。
  看起来像是很多白色的人聚集在一起。海浪把发出磷光的人打到沙滩上,然后就留在沙滩上,宛如溺死的尸体。下一波海浪打来,又有新的尸体堆叠在尸体上。
  「尸体吗?」
  广濑问,高里摇了摇头。
  「不是尸体……」
  的确不是尸体。被海浪打到沙滩上的东西痉挛般蠕动着,它们蠕动着四肢,缓缓拨动着沙子,没有头发的脑袋如同乌龟般抬了起来,看着广濑和高里。
  广濑握着高里的手臂步步后退。
  海浪不断打向沙滩,那些东西一波一波地被打上岸,抬起了头。好像白蜡般发出磷光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模型,笨拙地爬了过来,像极了腐烂的溺死尸体,发出一股像是瘴气般浓烈的海水味道。
  广濑和高里瞪着那些东西步步后退,后背突然撞到了坚硬的东西。他们已经退到了堤防的下方。
  广濑呼吸急促,东张西望地观察着,在暗青色的堤防表面寻找着颜色更深的缺口。他终于找到了缺口,只是距离远得令他感到绝望。
  那群东西爬行而来,最前面的那些缓缓地试图包围他们。
  「……汕子。」
  高里窃声说道。
  「汕子。」
  那群东西停了下来,在距离广濑和高里只剩下一个手臂长度的沙地上出现了一个小型漩涡。漩涡像一个碗公般凹了下去,露出了白色手指,随即出现了一只伸向天空的白色手臂。
  ——那个、女人。
  广濑来不及惊讶,周围的沙子已沸腾起来。沸腾的沙子喷向天空,从沙子中窜出两个影子。一红一白的两个影子落在那群东西和广濑、高里之间。
  白色的影子有着女人的脑袋和手臂,下半身是白色的怪兽。红色的影子看起来像是巨大的狗,浑身覆盖的不是毛皮,而是沾满黏液的鳞片。
  广濑愕然地看着一红一白的怪兽,异形怪兽压低了身体,好像在威吓。原来就是它们借由大量的流血和杀戮保护着高里。
  那群溺死尸体笨拙地摇晃着脑袋,同时张开了溃烂的嘴巴,做出好像在吐东西的动作,用压扁的声音朝向夜空叫喊:
  ——台辅。
  ——廉台辅。
  它们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好像在呼唤谁,巨大的叫喊声被吸入漆黑的夜空。
  ——在这里。
  ——在这里。
  ——在这里!
  一白一红的影子突然消失,那群尸体也低下头,开始挖沙子,转眼之间就钻进沙滩,接二连三地从地下消失了。当挖沙子的声音停止后,沙滩上留下一大片漏斗形的洞穴。
  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再度听到海浪的声音。
  「那……是什么东西?」
  广濑终于吐出一口气。
  昏暗的海滩上,只留下那些东西钻入沙子中的痕迹,即使他们战战兢兢地巡视周围,也看不到任何影子。海滩上静悄悄的,白色的沙子犹如冻结,四周弥漫着渗入沙子的浓烈海水味。
  海水的味道。
  来自大海的东西当然有海水的味道,广濑却感到极大的震撼。之前听学生说,学校走廊上有泥巴的痕迹,在广濑的内心,海水的腥味已经和不安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广濑跪了下来,稍微挖起些许沙子,当他拨开沙子时,发现腥味更重了。
  来自大海的怪物。广濑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高里,他满脸惊愕地站在那里。刚才的奇怪景象有可能和高里毫无关系吗?
  「高里。」
  听到叫声,高里终于回过神似的看着广濑。
  「那是什么?」
  高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不知道。」
  广濑再度巡视周围。放眼望去,是一大片有着无数洞穴的荒凉沙滩,只能感受到前一刻的变化,似乎发生了某些巨大的改变。内心的不安导致心跳加速,和海浪声一起错落有致地震撼着月光稀微的夜晚。

  3

  翌日,广濑在中午之前醒来,他自铺在地板的被褥上坐了起来,看向一旁的床铺,发现高里不见了。
  他环视房间内,不见高里的身影。打开小浴室的灯,排气扇开始转动,却也无声无息。广濑站了起来,走向阳台。掀起窗帘一看,发现高里站在外面,他正靠在栏杆上看着下方。
  「高里?」
  他叫了一声,高里惊讶地抬起头。他又叫了一声,高里才静静地转过头。
  「怎么了?」
  广濑问,他摇了摇头,露出淡淡的笑容。
  「早安。」
  「嗯。」广濑点了点头,也走到阳台上,像高里一样低头向下看。
  「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比学校的屋顶更高……」
  高里说完又笑了笑,然后走回了房间,广濑不解地跟在他身后。
  广濑进入房间后,拿起遥控器想要打开电视。高里说:
  「好像发生了火灾。」
  广濑回头看着高里。
  「……你说什么?」
  高里坐在那里,低下了头。
  「你的公寓,昨天晚上……」
  广濑慌忙打开了电视,电视上还没有开始播报午间新闻。
  「几点的时候?」
  「深夜……好像是三点左右。」
  早报应该没有刊登这个消息。广濑原本想问死了几个人,但立刻把话吞了下去。因为问高里这个问题太残酷了。
  他准备了吐司和咖啡当作午餐,在开始吃之前,午间新闻开始了。
  广濑和高里昨天以前住的公寓,在今天凌晨三点之前发生火灾,整栋公寓全都烧光了。起火点在一楼的房间,起火原因是瓦斯爆炸。这场火灾夺走了三条人命。
  广濑看着新闻,忍不住感到晕眩。
  ——彻底的报复。
  这一定是针对有人丢石头以及在门口贴的那张纸所采取的报复行为,虽然广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但现实还是令他感到绝望。
  每死一个人,高里的退路就会一条一条被封锁。事情闹得越大,高里就越无立足之地。
  广濑感到极度恶心。高里还剩下任何可能性吗?他在这个世界平静安稳地生存下去的可能性,到底还剩下多少?
  「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过错。」
  这样的对话到底还要重复多少次?
  广濑环视着室内。你们。就是声称要保护高里的你们,一白一红的你们,你们难道不知道,高里不是被别人,而是被你们慢慢折磨而死吗?

  这一天,高里一句话也没说。虽然对他说话时,他会回应,但根本称不上是对话。他努力想要露出笑容,但他的努力完全无效。下午的时候,后藤来找他们,广濑请他全权处理火灾的后续事宜。
  这天傍晚,发生了另一起火灾。打电话来通知他们的正是之前那名刑警。
  高里的家被烧了一半。是附近的小学生纵火,邻居刚好看到三个小学生从高里家跑出来,警方立刻逮捕了他们,问及纵火动机时,他们说,因为担心房子还在,高里迟早会回家。
  他们害怕高里再度回家,在新闻中看到广濑的公寓发生火灾后,想到只要烧了高里家,他就无法再回来了。
  高里得知这个消息后,没有任何反应,相关的事宜也同样交由后藤代为处理。

  那天晚上,广濑在半夜醒来。他没来由地醒来,发现高里盯着他。高里的表情看起来很难过。他很想对高里说话,但他太想睡了,根本说不出话。高里似乎发现广濑醒来了,对他深深鞠了个躬。明天起床之后要问这件事。广濑这么想着,再度闭上了眼睛。
  ——也可能只是在作梦。

  看完正午的新闻报导,正打算关掉电视时,看到了字幕跑马灯上出现的这则新闻。
  广濑站了起来,高里则发出了近似悲鸣的声音。跑马灯讯息显示,学校突然崩塌了。
  「请你赶快去看看。」高里抬头看着广濑说:「因为我没办法去。」
  广濑点了点头,冲出了房间。跑到电梯之前,都觉得好像踩在云上走路。
  星期一中午,学校内有很多学生。他们怎么样了?经常出入准备室的那些学生呢?还有老师呢?广濑带着希望他们都平安无事的祈祷奔跑着。在电梯门关上之前,他一心为此祈祷,在电梯开始下楼时,猛然想起昨晚的梦。
  在这一刻之前,他完全忘了那个梦,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突然想起。现在回想起来,难以判断到底是不是梦境。他在想这些事时,电梯已经到了一楼。广濑冲出公寓,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经意地回头看着背后。身后是一栋八层楼的建筑物,八个楼层的阳台朝向屋顶整齐排列。
  广濑突然想起昨天早上,高里看到阳台时的情景。
  ——这种时候,为什么去想这种事?
  广濑小跑起来,想要甩开这个记忆,却无法做到。
  高里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广濑回想起当时那份无法释怀的感觉。
  高里看着下方时的背影。手肘伸直的线条、肩膀用力的形状,这一切是否在暗示什么?
  ——我只是在想,比学校的屋顶更高。
  高里不可能去过学校的屋顶,只是基于想像说这句话。他一定是因为站在高处,所以想起了那些不幸的同学。
  ——还是说?
  广濑忍不住咂着嘴。
  他感到极度不安,不祥的预感侵蚀着他的身体。
  他转身跑回公寓。一旦采取了行动,内心就更加充满不安,他不顾一切地奔跑,完全忘了自己受了伤。
  高里不在房间内。广濑冲到窗边,看到通往阳台的落地窗从内侧锁上后,暗自松了一口气。
  「高里?」
  高里不可能不在家。
  广濑突然想到,高里会不会去了屋顶,但立刻想到十时曾经说,无法上去这栋大楼的屋顶。
  高里到底去了哪里?
  他突然想到了逃生梯。逃生门虽然从内侧锁住,但从逃生门走出去并没有任何问题。广濑立刻转身往外走。
  他穿越了四楼笔直的走廊,轻轻打开了逃生门,顿时感受到强风吹来。逃生梯的楼梯口不见高里的身影,他轻轻关上逃生门,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从栏杆探出身体向上张望,整个人立刻僵住了。
  顶楼的楼梯口有一个人影。
  他差一点叫出来,慌忙吞了下去。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好像有异物经过喉咙。他松开抓着栏杆的手往上走,在金属楼梯上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巨大的声响。
  广濑脱下鞋子,光着双脚,蹑手蹑脚地以最快速度冲上楼梯。

  连他自己都很惊讶可以憋着气、一口气冲上四层楼的楼梯。当他带着祈祷的心情走上最后的楼梯时,看到站在楼梯口的高里握着栏杆,低头看着下方。
  栏杆很低。如果广濑出声叫高里,高里只要重心一偏,随时可能坠下楼。他屏住呼吸,祈祷自己不要发出声音,弯下身体,当他走到最后一段楼梯的中间时,高里跨过了栏杆。
  广濑的心脏快跳出来了,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冲完最后的楼梯。当他听到楼梯口的巨响回过神时,发现高里的身体跌落在栏杆的内侧。
  「你……」
  广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伸手抓住了高里的右手,这才想起是自己把高里拉进来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右手握得紧紧的,挥起左手,对着倒在楼梯口,张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那张脸挥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这一拳就像小孩子恼羞成怒在打人。
  自己因为情绪激动而打了无力抵抗的对方。正因为他了解高里为什么会决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所以更觉得绝对不能让他跳下去。
  「希望你能了解——」听到静静的说话声,广濑抬起头,他的牙齿不停地发抖。「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胡说。」
  他把被自己压在底下的身体拉了起来,拉起被自己僵硬的手握住的手臂。
  「老师。」
  事到如今,他居然还可以这么平静地说话,这件事令广濑感到难过。他的声音显示,他并不是失去理智才这么做。
  广濑想要打开逃生门,却怎么也打不开,才想起逃生门无法从外侧打开这件事,抓着对方微弱抵抗的手臂走向楼梯。
  「老师。」
  「如果你要跳,我也会跟着跳下去。」
  他脱口说了这句话。太卑劣了,没有比这更卑劣的话了。他感受到自己握着的手臂绷紧了一下,随即顺从地跟着广濑走下楼梯。
  广濑的双腿发抖,每走一步,就觉得几乎要跪下去了。当他们终于来到下一层的楼梯口时,高里又叫了一声:
  「老师……」
  广濑察觉到他语调上的变化,回头一看,高里正抬头看着他们前一刻所在的楼梯口。
  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那是一个年轻女人,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或者不到二十岁。有那么一下子,广濑以为是八楼的住户走了出来,但立刻想到刚才并没有听到逃生门打开的声音。那是一道沉重的金属门,姑且不论打开时的情况,关上的时候不可能没有声音。
  女人开了口:
  「不可以死。」
  广濑看向女人问:
  「你是谁?」
  女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如果你死了,那一位也无法活了。」
  在广濑准备大喊:「你到底是谁?」之前,高里开了口:
  「你到底是谁?」
  女人露出悲伤的表情闭口不语。
  「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里大声问道。
  「请你把知道的事统统告诉我,不管是什么事都没有关系。我到底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我身边的那些又是什么?」
  她露出怜悯的表情。
  「既然你已经忘了,那干脆不要知道比较好。」
  说完,她伸手握住了逃生门,轻轻松松地向外打开了。
  「请进。」
  她指着门内说道。广濑迟疑了一下,抓着高里的手臂再度走上楼梯。女人压住了门,静静地在那里等他们。广濑和高里走过去时,她侧身让他们通过。经过她身旁时,闻到了淡淡的海水味道。
  广濑走过那道门,把高里往里面一推,不顾高里还没站稳,立刻关上了门。女人满脸惊讶地看着他。
  「你是谁?」
  广濑背靠着的那道门内侧传来敲打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
  她垂着双眼,然后抬起眼说:
  「我是廉麟,我无法透露更多了。」
  「那是你的名字吗?」
  女人点了点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了摇头,似乎代表她不能说。
  「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救他,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
  广濑问道,她只是垂着双眼。广濑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她小声地喃喃:
  「……没想到会是这样。它们只知大义,所以请你原谅它们。」
  广濑无法回答,因为他不太了解女人说的话。
  「它们?」
  「白汕子和傲滥。」
  他知道女人说的是那两个家伙。
  「它们怎么了?」
  女人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广濑的问题。
  「请你赶快逃吧。」
  广濑偏着头,她露出严肃的眼神看着广濑。
  「延王即将驾到,因为泰麒失去了角,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一定会发生巨大的灾变,请你别管他,自己赶快逃命吧。」
  广濑不假思索地伸出手,但女人的身体向后退,宛如在风中飘摇的布。
  「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摇了摇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再度摇头,然后转过身,如同躲进了某个看不见的东西般消失无踪。

  4

  广濑犹豫之后,决定放弃去学校。事到如今,即使他赶去学校,也无能为力,根本无法营救任何人。既然如此,就更不能离开高里身边。
  「我希望你了解。」高里再度重复刚才说的话。「在我家纵火的是几个小孩子。」
  「别再说了。」
  广濑抓住高里的手腕,不愿松开。
  「他们只是小学生。」
  广濑不理会高里。他心里很清楚,这就是自我。
  「她不是说,你不可以死吗?」
  「她是谁?」
  听到高里发问,广濑突然想到,那个女人为什么认识高里?为什么知道白汕子?然后又想到,之前是从杉崎口中得知白汕子的名字。
  那个名叫廉麟的女人,莫非就是那个灵异故事中的女人?
  这么一来,很多事情是否有了合理的解释?那个女人为什么在找麒麟?为什么在找白汕子?为什么高里知道她在找什么?
  ——当然是因为高里和她有关系。
  「她说她叫廉麟。」
  高里看着广濑。
  「廉……麟?」
  「她说白汕子和傲滥只知大义,所以希望我原谅,还叫我赶快逃,因为延王即将驾到,所以叫我快逃,还说泰麒失去了角,所以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高里张大眼睛,然后垂下双眼陷入沉思。广濑心想,成功了,至少成功地转移了高里的注意力。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但立刻转到了答录机。在十时预先录好的内容之后,传来一个此刻最想听到的声音。广濑赶紧抓起电话。
  「后藤老师!」
  高里抬头看着广濑。
  电话中传来后藤一如往常的声音。
  『你有没有看新闻?』
  后藤开口问道。
  「看到了,但我想可能去了也帮不上任何忙。」
  『没错。』
  「你平安无事吗?」
  『没听过祸害遗千年这句话吗?我不理会学务主任的通知,出去外面吃饭,所以躲过一劫。』
  广濑松了一口气,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学校已经面目全非了,中庭坍塌,房子都倒了。目前还不知道受灾情况,办公室大楼有一半还在,十时老师也平安无事。』
  广濑点了点头,电话中传来警笛声和叫喊声。
  『其他情况就不太清楚了,总之,大家都排队打电话,我就先挂断了。晚上我会再打电话给你,或是去一趟。』
  后藤说完,挂上了电话。
  「后藤老师平安吗?」
  高里探头看着广濑的脸。
  「对,十时老师也没事。」
  广濑说完,打开了电视,立刻看到学校上方的空拍影像。中庭完全坍塌,周围的房子都倒向那个洞,灾情严重的程度令人愕然。
  高里倒吸了一口气,广濑语气强烈地说:
  「你不要去想一些不必要的事。」
  「但是……」
  「没有任何但是。」
  广濑斩钉截铁地说。
  「那里一定死了很多人,虽然很惨,但死亡就是死亡,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改变死亡的意义。即使同时有众多学生死亡,也无法对自己的孩子死亡这个事实带来任何安慰,不是吗?」
  高里低下了头,似乎完全无法接受。广濑很清楚,自己说的话只是狡辩。
  只因为某一个人,就引起了如此巨大的惨剧;只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不和,竟然导致如此庞大的灾害。广濑搜寻着记忆,试图了解根本的原因。至少多年来,高里是因受到周围消极的无视而得以安稳度日——和眼前的状态相比,的确算很安稳,但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严重?
  是这件事吗?那个女人说的「巨大灾变」,就是指这件事吗?
  即使如此,广濑也不认为是高里的过错。既然没有人有权利否定他的存在,就无法让他来背负这些惨剧的责任,更不能让他以死来偿还这一切。
  「你解开谜底了吗?」
  广濑看着闭上眼睛的高里。
  「你是不是已经想起来了?那个女人说的话是重要的线索。」
  高里摇了摇头,不晓得是代表他不知道,还是觉得根本不重要。
  「你不是很希望回想起来吗?你不是说,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重要的约定吗?」
  高里没有回答。
  「廉麟、傲滥、延王、泰麒,我完全不明白这些字眼的意思,你解释一下吧。」
  广濑用挑衅的语气问道,高里深深低下头说:
  「我不知道……」
  「你努力回想一下,你一定知道。」
  广濑打开素描簿,把铅笔递给高里。
  「那个女人提到白汕子和傲滥,狮鹫就叫傲滥吗?我原本还以为是指麒麟。」
  「我……不知道。」
  广濑发现高里不打算思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果希望事态解决,应该认同高里的行为,只要高里从这个世界消失,不断扩大的灾变就会停止,但是广濑无法认同。
  必须转移高里的注意力,无论如何,都要在他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之前,寻找可以拯救他的方法。
  广濑关了电视,请高里抬起头。他终于可以说出一直说不出口的话了。
  「——我觉得你就是泰王。」
  高里张大眼睛,立刻抬头看着广濑。
  「你说什么……」
  「白汕子曾经问我,你是王的敌人吗?如果它们在保护你,代表你就是王,所谓的王,应该就是泰王吧?」
  高里张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
  「泰王,我没说错吧?」
  「不是这样。」他不假思索地反驳。「我不是泰王。」
  「高里。」
  高里不可能不是泰王。广濑向他详细说明了自己的分析过程,高里仍然摇着头。
  「不是的,我可以断言,绝对不是这样。」
  「为什么?」
  高里态度坚决地摇着头。
  「没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不是。」
  「那你到底是谁?」
  广濑忍不住大声问道。
  「如果你不是,它们为什么要保护你?誓约不就是指这件事吗?它们是为了某种代价而保护你。」
  「不是的。」
  高里急切地否认。
  「我不是泰王,不是我,他是……」
  说到这里,高里突然把话吞了下去。
  广濑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的脸问:
  「『他是』?」
  高里露出茫然的表情。
  「高?」
  高里看着半空的视线缓缓移向广濑。
  「他是我的主上。」
  「主上?」
  「我怎么可以忘记……」
  高里站了起来,走向窗户。广濑立刻抓住他的手臂。
  「我不会再寻死。」
  高里用深沉的眼神看着广濑。
  「我发誓要对君王忠诚,立下了『不离君侧,不违诏命』的誓约。」
  「……你想起来了吗?」
  高里摇了摇头,露出淡淡而痛苦的微笑。
  「我只回想起这些……但是,这样就足够了。」
  他一脸严肃地说完后,就站在窗边,把手指放在玻璃上,注视着大海。
  「我曾经发誓,绝对不离开他。」
  在他失踪的那一年立下的誓约,不可以忘记的约定原来是指这件事。
  「我必须回到王的身边。」
  听到高里急切的声音,广濑抬起头。
  「一定要设法。」
  「无论你们立下了怎样的约定——」不知道为什么,广濑有一种自己快走投无路的感觉。「你离开了泰王回到这里,不是代表违反了誓约吗?」
  广濑忍不住喋喋不休,但越说越感到不安。
  「也许是泰王不要你了,也可能是你逃离了泰王——一定是你逃出来了,否则,汕子它们不可能跟过来。它们一定是来追你的,不是吗?那个叫廉麟的女人也一样,是从你逃离的世界追过来的。」
  高里惊讶地摇着头。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不可能自己离开王的身边。」
  「为什么你可以断言?」
  广濑用手指着高里问,在发问的同时,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认真。
  「它们追过来了,所以,你身边发生了很多离奇的事,它们夺走你的立足之地,让你无法继续在这里生活。」
  高里困惑地偏着头,看着广濑的脸。
  「为什么现在还在说这种话?汕子它们不是说,它们是在保护我吗?」
  广濑闭口不语。没错,汕子和傲滥只是基于狂热的忠诚保护高里,那不是对高里的忠诚,而是对泰王的忠诚,泰王赋予它们保护高里的责任和义务。
  「汕子为什么问我是不是王的敌人?」
  高里偏着头纳闷。
  「……我也不知道。」
  如果泰王和高里是主从关系,利害当然一致。它们认为,高里的敌人也就是泰王的敌人。
  「……岩木是泰王的敌人吗?」
  既然泰王是那个世界的君王,那岩木就不可能是他的敌人。岩木和其他学生都不可能是泰王的敌人。
  ——啊,难怪!
  广濑深深叹了一口气,难怪廉麟说:「它们只知大义。」它们不了解这个世界的人不可能是王的敌人,只是盲目地认为高里的敌人就是泰王的敌人,所以毫不手软地加以排除。
  「荒谬……」
  这全是误会,是彻彻底底的错误。
  「太荒谬了。」
  高里默然不语地看着广濑。

  5

  那天晚上,后藤上门了。海上挂着一轮弦月,风很大,云在天空中快速奔跑。
  「后藤老师,学校的情况怎么样?」
  后藤皱着眉头说:
  「中庭的人全都没救了。」
  高里闭上眼睛,好像是他受到了伤害。
  「教室大楼和特别教室大楼全都毁了,幸好在社团大楼和在体育馆听升学指导说明会的人都没事。」
  「那桥上呢?」
  「他没事。」
  「野末、杉崎和筑城呢?」
  后藤摇了摇头。
  「目前还没有找到他们,生死未卜。总之,目前正在全力抢救,但台风快来了,抢救作业可能会在今晚的某个时间点暂时告一段落。」
  根本没有发布台风预告,后藤苦笑着说。他的眼中透露出极度的疲惫。
  电视的新闻节目播出了学校满目疮痍的景象,似乎是直升机从上空拍摄的影像,画面缓缓旋转,明亮灯光照射下的瓦砾形成很深的阴影。强风中,仍然持续进行着抢救作业。面向中庭的房子完全坍塌,教室大楼拦腰折断后压扁了,特别教室大楼也毁了三分之一。六班教室和实验准备室原本所在的位置都好像被用力踩过般扁了。上一层楼的天花板压上地板,瓦砾从些微的缝隙中往外挤,其他部分也只是勉强保留了原来的样子而已。
  教室里的学生恐怕完全没有希望了。准备室的状况稍微好一点,但柜子里放满了化学药剂,恐怕也不乐观。
  电视的画面切换后,出现了受伤者名单。轻伤者的人数相当庞大,重伤者的人数稍微少了一些,死者的人数更少,但也超过了三十人,下落不明的人数则是死亡人数的三倍。
  广濑忍不住发出了呻吟。今天这场灾难的原因,无疑是因为对高里的迫害所采取的报复行为,办公室大楼有一半都毁了,校长室只剩下残骸而已,包括校长、学务主任在内的学校董事正在那里开会。
  但是,死于这场意外的大部分学生只是无故被卷入陪葬而已,愚蠢的盲目认识导致无数人失去了生命,其实原本根本不需要报复。
  那两个家伙是因为杀红了眼、失去了分寸,还是因为某种原因,导致情况发生了变化?
  广濑茫然地看着电视,发现高里突然回头看着窗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窗外低垂的云正以惊人的速度移动。
  「高里?」
  高里突然站了起来,广濑叫了他一声。高里走到窗边,用手摸着玻璃。
  「怎么了?」
  高里打开窗户,温热潮湿的强风立刻吹进室内,室内的空气顿时变得湿润,在好像随时会滴下水的风中,广濑隐约听到一个声音。
  他竖起耳朵,肆虐的狂风中夹杂了一个断断绩续的微弱声音。那是从远方,从遥远的地方随着强风来到这里,只能隐约听到的叫喊声。
  「……那是什么?」
  高里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个声音。厚实的云层从大海的尽头涌向这里,广濑也努力捕捉那个声音,然后终于听到了叫声。
  广濑回头看着高里。有人在呼唤高里。那是从大海尽头,也可能是从海底深处放声大喊。
  后藤纳闷地问: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高里突然转过身,快步离开窗前,想要走出房间。广濑追了上去,在玄关抓住了他的手。
  「你不要去。」
  高里努力想要甩开广濑的手。
  「有人在叫我。」
  「那是风的声音。」
  高里打开门,风打着转,吹了进来,一路呼啸着从窗户吹向门口。风中带着隐约的叫声。
  「有人在叫我。」
  广濑拉着高里的手,伸手想要去关门,高里制止了他。
  「我必须去。」
  「那是风声。」
  高里摇了摇头。
  「那是风吹动电线发出的声音。」
  「是人的声音,那个声音正在叫我。」
  「那是海浪的声音。」
  高里用力抵抗,终于甩开了广濑的手。
  「高里,那不是人的叫声!」
  强风从反方向吹来,高里走了出去,门立刻关上了。
  「……广濑?」
  广濑好像被某种力量困在那里,注视着门,听到后藤的声音才终于回过神。
  「喂,广濑,怎么了?」
  广濑冲出玄关的同时大叫着:
  「请你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喂,广濑!」

  6

  广濑奔跑着。他冲到电梯前,发现电梯已经下楼,慌忙冲下楼梯。他冲到公寓外张望。
  因为受伤的关系,他跑得比较慢,高里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去了哪里?
  呼唤高里的声音。这是唯一的线索。广濑跑向海边。强风从海上吹来,空气中渐渐凝聚起某种力量。
  他时而奔跑,时而快走,终于来到堤防时,风已经大得几乎无法让人站稳。风中带着雨丝,细雨就像针一样刺进皮肤。
  广濑沿堤防奔跑,看着海滩和左右两侧。当他看向风的来向时,根本无法张开眼睛。他用手臂遮住脸,在漆黑的海滩上寻找人影。当他跑到跌跌撞撞时,终于在海滩上发现了人影。
  他跳下堤防,抗拒着强劲的风和脚下的沙子一路奔跑,终于抓住了站在海边的高里。
  高里满脸惊愕。
  「老师。」
  「这是怎么一回事?」
  高里试图把抓住他手的广濑推开。
  「请你赶快回家。」
  「你必须回家,这里很危险。」
  海浪打得高高的,溅起无数飞沫。
  「老师,这里很危险,所以请你回去。」
  「你也要回去。」
  广濑用力拉着高里被雨水打得湿滑的手臂。高里摇了摇头。
  「拜托你,请你回去,我必须知道为什么有人叫我。」
  广濑默默地拉住高里的手臂。虽然他没有很用力,但从海上吹来的风成为一股助力。
  「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
  「思考这种事也不会有结果。」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流血身亡?我无法接受这种情况。」
  广濑也同样无法接受,即使如此,还是不能把高里留在这里。广濑知道,并不是因为这里太危险。有汕子和傲滥在,无论发生任何状况,它们都会保护高里。即使明知道这样,广濑仍然因为另一种不安,而无法放开高里。
  他握住高里手臂的手更加用力。一旦放手,就会发生他无法承受的事。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正当他不顾一切地拉着高里的手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放开他的手,你赶快逃吧。」
  他看向声音的方向,风吹来的雨打在他脸上。他看到一个女人。
  「你……」
  女人对广濑说:
  「请你赶快逃,延王很快就要驾到。」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摇了摇头,风吹起她的长发,在半空中舞动。
  「因为王渡海而来,所以会发生水灾。请你赶快放开他,尽可能逃去高处。」
  「别开玩笑了。」
  「请你务必这么做。」
  女人说完,身体扭曲起来。广濑只能用「扭曲」来形容所看到的变化。女人的身体突然扭曲,轮廓渐渐融化。融化的身体横向拉长,发出磷光,然后猛然翻转,眼前出现了一头怪兽。
  风雨模糊了视野。淡淡浮现的磷光让怪兽的身影变得更加模糊,但仍然可以看出它有着一身雌黄色的毛,背上发出五彩的磷光。它像马一样有蹄,还有金色的鬃毛。
  怪兽注视着高里,似乎在诉说什么,然后缓缓飞向天空。它在海面上方奔跑,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风雨,飞进雨幕中消失不见。
  广濑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一阵强风吹来,他用力站稳,才终于回过神。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他想要问高里,发现高里也木然地站在那里。
  「高里。」
  他叫了一声,但高里没有反应。他又大声叫着,但高里仍然没有回答。他看向怪兽消失的方向,嘴唇动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
  高里笑了。
  「……我想起来了。」
  高里喃喃地说完,用力闭上眼睛。
  「我、不是、人。」
  他在说这句话时,仿佛发现了幸福。
  「高——里?」
  高里终于看向广濑。
  「泰麒是我的名字。泰麒——泰王的麒麟。」
  「……你在说什么啊?」
  高里露出柔和的笑容,直视着广濑。
  「我不是人,我是麒麟。」
  「别胡说八道了。」
  广濑内心涌现愤怒。他不承认这种事,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粗暴。
  「你是你。」
  他不知道原因。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愤怒,无法保持平静。
  高里静静地摇头。
  「我是麒麟,泰王是我的主上,白汕子是廉麟派来接我的妖人,之后和傲滥一起守护我。」
  「廉……麟。」
  高里点了点头。
  「有十二个君王,有十二只麒麟,廉麟是廉王的麒麟,延王有延麒。」
  「太荒唐了。」广濑忍不住叫了起来。「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
  高里看着广濑不语。
  「麒麟?你是怪兽?你不是人模人样吗?不是有父母吗?人怎么可能生出怪兽?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我是胎果。」
  「胎果……」
  广濑反问,高里点了点头。
  「我原本就不属于这里,只是误入这里,在人类的肚子中长大……这就是胎果。」
  「不可能。」
  看到广濑冷漠的态度,高里露出悲伤的表情。
  「既然你说你是麒麟,那你变身给我看啊。」
  高里摇了摇头。
  「因为我失去了角,所以做不到,也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去。」
  回去。这两个字深深刺进了广濑的心。
  「回——去?」
  高里点了点头。
  「我必须回去,回去协助泰王。我因为失去记忆,浪费了很多时间。」
  「不是……回去吧?」
  广濑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他无法忍受就这样被抓住,为了逃避,他继续滔滔不绝。
  「你是人类,不管以前曾经是什么,现在是人类。你生在这个世界,虽然一度去了那里,但最后还是回来了。你……回到了这里。」
  高里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回来,那是意外。」
  广濑很想破口大骂,但张开嘴巴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可能。」
  广濑一再重复的这句话毫无霸气,他很清楚这只是自己无谓的坚持。
  「我必须回去。」
  「怎么回去?」
  「有人会来接我。」
  强劲的细雨打在广濑的身上,顺着黏在身上的衣服流下。海浪打来,在广濑的脚下散落。
  「……延王吗?」
  高里点点头。
  「对。延王一旦驾到,就会发生水灾,请你赶快回家。」
  高里指向岸边,但广濑仍然站在原地。他无法离开。
  高里一旦回去,无论对他还是对这个世界,都是一件好事。高里想要回去,这个世界也希望他离开。既然这样,就应该笑着送他离开。
  即使这么想,广濑还是无法离开。他任凭风吹雨打,仍然站在那里不动。
  「拜托你了。」
  广濑还是无法离开。为了躲避风雨,他低下了头,发现海浪已经追到他的脚下。散开的飞沫溅到他的眼睛——就在这时,他察觉到背后有动静。
  回头一看,有一张人脸近在眼前。他大叫一声,退到高里身旁。没有头发的白色脑袋——看起来像尸体的怪物就是之前见过的那张脸,那群犹如尸体般的怪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逼近到广濑背后。
  和前天晚上相反,那群尸体怪物来自堤防的方向,用好像随时会倒下的姿势慢慢走来。来到广濑和高里身边时,像鞠躬般弯下身体,然后双手伏地。当它们趴在地上时,便如乌龟一样移动四肢,走进翻腾的海浪,回到大海。不一会儿,这群尸体怪物就完全消失在海浪中。
  广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他不经意地环视海滩时,发现远处被雨模糊的视野中,有一只巨大的怪兽在蠕动。怪兽差不多有牛那么大,看不清楚它的外形。他立刻左右张望,发现整座沙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挤满了怪兽,到处都是被风雨和黑暗模糊,慢慢蠕动的身影,而且每一只怪兽都极度扭曲。
  广濑立刻抓住了高里的手臂,然后想要拉着他的手臂逃离沙滩,但高里用力反抗。
  「老师。」
  「快逃。」
  「……没这个必要,它们不会危害我们,它们也要回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广濑的心。他用尽浑身力气拉着高里的手臂。
  「老师!」
  高里努力想要站稳,广濑硬拉着他。
  「拜托你,放开我。」
  广濑默然不语地拉着他的手臂,拉着重心不稳而跌倒的高里走向堤防。这时,他突然踉跄了一下,发现脚下比海面上吹来的风更带有浓烈的海水味道。
  ——海水的味道。
  当他回过神时,立刻步步后退。红色的轨迹掠过脚尖,他能够躲过那一击,简直就是奇迹。
  怪兽红色的脑袋从沙子里探了出来。当广濑想要继续后退时,沙子里伸出一只白色的女人手,用强大的力量按住了他的脚。
  ——不能妨碍高里。
  他带着绝望的心情想起这件事。不能危害高里。不能伤害高里。不能妨碍他想做的事。高里说要去,就必须默默为他送行,否则必定会遭到报复。
  女人从沙子中探出上半身,双手抱住广濑的双腿。他无法甩开女人的手,身体也完全无法动弹。红色怪兽整个身体都出现在眼前,它的爪子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广濑撕裂,它的下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广濑咬烂。
  「傲滥。」
  这时,响起一道有力的声音。高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广濑和怪兽之间。
  「住手,他不是敌人。」
  红色怪兽摇晃着脑袋,似乎在犹豫。
  「汕子,你也放开他,不需要这么做。」
  抱着广濑双脚的手臂并没有放松,那只叫傲滥的红色怪兽也露出牙齿,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
  「他不是敌人,他帮助了我,你们应该知道。」
  片刻之后,抱着广濑双脚的手臂放松了,广濑立刻踢开那双手,后退了两步。汕子和名叫傲滥的怪兽似乎仍然举棋不定,怪兽依旧把牙齿咬得喀喀作响。
  「傲滥,别这样。」
  高里再度命令,然后跪了下来,向怪兽伸出了手。
  「怎么了?你分不清敌我了吗?」
  傲滥稍微后退,然后用力垂下头。它把宛如脓血色的脑袋伸到高里的手下方,高里轻轻把手放在它的头上。傲滥把身体靠了过去,高里轻轻抱住了它的头。
  汕子从沙子里爬了出来,深深低着头。汕子面对着广濑,当广濑发现汕子是对着自己低下头时,不禁愕然。
  高里回头看着广濑。有着人类外形的高里正抱着异形怪兽,眼前的景象让广濑说不出话。

  后藤曾经说,广濑和高里不一样,广濑也隐约承认这一点。但是,他并没有想到他们之间有如此大的差异,原来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广濑终于知道内心的不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是因为害怕确认这种差异,才会做出这种连自己也难以理解的行为——
  海浪已经打到脚下,溅起无数飞沫的浪头用力冲走了脚下的沙子。
  高里站了起来,直视着广濑,红白两只异形怪兽宛如融化在雨中,消失了踪影。
  「请你快逃吧,逃去地势高的地方。」
  广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低声问高里:
  「……你对这个世界毫无眷恋吗?」
  高里看着广濑,似乎欲言又止,然后垂下了双眼。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回去。」
  「不要走。」
  广濑脱口说道:「为什么你要回去?根本不需要回去啊。」
  高里摇着头说: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为你创造——不要走。」
  高里不停地摇头。
  「那我怎么办?」
  广濑伸出手。雨滴打在他伸出的手上,冰冷的身体连双脚都在发抖。
  「高里,那我呢?」
  「老师,我不想把你继续卷入这件事。」
  广濑伸出的手抓住了高里的手臂。
  「……你打算抛下我吗?」
  高里张大了眼睛,广濑的脸皱成一团。高里发现了。广濑心想。高里发现了自己肮脏的自我。
  高里注视着广濑,然后闭上眼睛,难过地叹息着。他的叹息被风撕成百丝千缕。
  广濑已经无法再掩饰了。人身为人类这件事竟然这么肮脏。广濑握着高里的手,用尽浑身的力气紧抓着不放。
  「——我回不去!你却丢下我,一个人回去吗!」
  高里仍然闭着眼睛。风吹起他被雨淋湿的头发,打在他的眼睑上。
  「高里,你要一个人回去吗!」
  ——我能够了解。
  高里曾经说过这句话。后藤说,广濑应该可以了解高里,他也的确了解了高里。广濑是唯一了解高里的人,但与此同时,高里也是唯一了解广濑的人。
  「只有你能够回去故国。」
  高里和他同样失去了故国,被枷锁绑在这片土地上,只能缅怀故国,那是他身在这片异乡唯一的同胞。
  「那我怎么办?独自留在这里的我该怎么办?」
  他说出了真心话。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用任何话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回去!」
  广濑曾经想拯救高里,希望他能够走向平静顺遂的未来,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为此,他力所能及地帮助了高里,至今仍然如此,但也同时对能够回去故国的高里产生了丑恶的嫉妒。
  ——生为人类,竟是如此肮脏。
  广濑松开了手,高里用松开的手捂住了脸。
  纯洁的高里无法理解,广濑也一直想要回去。
  「请你赶快离开。」
  「高里。」
  高里抬起头,用锐利的视线注视广濑。
  「你必须离开,在这个世界继续生存下去。」
  广濑仍然想要说什么,高里摇着头,制止了他。
  「请你离开吧,因为你是人类。」
  广濑垂下了头。
  ——我知道。
  广濑没有中选,因为他的肮脏,所以无法中选。
  广濑愣在原地,高里推着他。在高里的推动下,他迈开了步伐。来自海上的风雨用力推着他的后背。
  他不想让高里回去。既然自己回不去,他希望别人也无法回去。
  每个人都是异类。有人身体有缺陷,有人心灵有缺憾,所以每个人都是异类。异类总是梦见自己的故乡。那是空虚愚蠢却又甜蜜的梦。
  广濑整天说「想要回去」只是抱怨而已,但高里有资格用整个身心大声叫喊这句话。因为他有可以回去的世界,而广濑没有。
  对广濑来说,高里是不是人类并不重要。高里原本就是异类,广濑无法成为像他那样彻底的异类,所以只能当人类。
  所以——高里可以去那个世界,广濑却不可以;高里即将踏上归乡之路,广濑却被绑在这个世界。广濑根本没有可以回去的世界。
  广濑站在堤防上低头看,发现高里正望着他。高里指了指广濑的背后。
  广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起来,他不想跑。无论是死是活,他都觉得无所谓了。当他双腿发软,几乎想要跪在地上时,身后的风带来隐约的声音。
  「——去……山上。」
  广濑转过头,高里注视着他。广濑出神地看着站在翻滚浪涛前的高里,高里再度大声重复刚才那句话。
  广濑点了点头。
  高里对着他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个躬。
  广濑再度点了下头。他点着头,在被雨冲刷的路面上快步走了起来。风推动着他,广濑终于跑了起来。

  ——这一天,来袭的大浪吞噬了附近一带,造成两百多人死亡和失踪。
  之后,风大的日子都禁止去海边。因为每次都会有尸体被打上岸。
  经过五天、十天后,长长的失踪者清单上删除了一个又一个名字,死者的名单却不断增加,但是过了一个月,仍然有一个名字无法从失踪者名单上删除。
  过了台风季节,就连降霜的季节也结束后,那个名字仍然孤单地在名单上。
  ——只有、一个人。


  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
  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
  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


  解说 菊地秀行

  至今为止,日本惊悚小说领域始终无法和欧美国家抗衡,如今,终于出现了强而有力的新武器。
  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不知道是否因为女性作家比较能够顺应潮流,她们的表现明显比较活跃。
  本书《魔性之子》的作者小野不由美,可说是在惊悚战线最前线飒爽登场,也是最活跃的新锐作家。
  本书虽然在新潮奇幻小说系列中出版,却具有浓厚的惊悚要素,而且——这点将在之后详谈——并没有丧失奇幻小说的矜持,是一部完美的混合小说。
  回到母校实习的广濑在和自己相差没有几岁的学生中,发现了一个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学生。
  这名学生姓高里,广濑总觉得他和周围的同学格格不入,不,甚至觉得他身在这个世界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广濑对他产生了好奇,但很快就发现了匪夷所思的事实。曾经反抗高里,或是找高里麻烦的人都遇上了可以称为「报复」的意外,原因似乎和高里曾经「神隐」一年有关。广濑努力了解真相,没想到再度有人在他面前死亡。
  即使如此,广濑既没有放弃高里,也没有攻击他。因为他自己也拥有类似的秘密。就在这时,奇妙的年轻女人和怪兽开始出没……

  「神隐」——多么富有魅力的题材。
  有一天突然消失的某个人,在相同的状况下又悄悄回来。这段期间,他(她)到底做了什么?
  如果再结合一些神秘的配角和奇怪的现象,简直就是天下无敌了。光是写下这些文字,就感到不寒而栗。作者挑选这个主题,足以证明她在奇幻文学方面具有绝佳的品味。
  主人翁高里周围的同学接连受伤、死亡——随着故事的进行,这些意外也越来越惨烈,只要作者愿意,可以将这些血腥场面描写得淋漓尽致,但这并非作者的兴趣所在。
  《魔性之子》是一部很难得的作品,着眼于人类精神世界的黑暗面。
  主人翁越来越孤独,整个世界几乎都在孤立他。那些人痛骂他、伤害他,一旦发现这些手段无法奏效,就立刻对他俯首称臣,最后甚至产生了杀机。作者毫不留情地深入刻划了两者的自私,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情感描写和心理描写,让读者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因为阴错阳差而回到人世间的主人翁高里的孤独。
  每个人都曾经在午夜梦回时,感受过强烈的孤独,这种时候,仿佛可以听到心灵的呐喊——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也就是说,我们身处在一个「不对」的地方。如果我们是因为别人的意志出现在这里,人类就是永久的流刑犯——被流放的人。「飘泊的荷兰人」最终发现了可以驻足的陆地,我们却必须一直忍耐下去,所处的环境更糟。
  高里被同学、邻居、父亲、弟弟排斥,最后连亲生母亲也视他如瘟疫,恨不得杀了他,高里内心的这份孤愁如同我们的绝望,也许在某个地方,真的有一个世外桃源?也许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错误,在记忆深处的黑暗中,隐藏着我们真正的故乡桃花源的片断。
  如果终此一生都找不到答案也就罢了,但一旦知道了呢?
  ——如果有人曾经亲眼见识过本作品一开始所描写的,宛如梦境般美好缤纷的世界,还深深烙在记忆最深处,就会永远无法摆脱这个世界的枷锁。
  高里周围出现了异形的少女和怪兽,不断展开残酷的杀戮。为了避免影响读者的阅读乐趣,姑且不在此一一介绍,但比起第一次的意外踩死事件,第二次的集体跳楼自杀更残酷,第三次又比第二次更加残酷,作者淡然地描述这些规模不断升级的大杀戮(女人太可怕了),却没有沦为血腥的描写(只是点到为止),作者借由主人翁高里,彻底追求人类根源性的不安,得以出色维持了惊悚小说的战栗,和奇幻小说的品味。
  从这个角度来说,比起主人翁,这本小说让我们读者更加感到悲哀。
  因为明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世界,也知道自己应该生存的世界,却无法回去那里。
  我很想问作者。
  我们到底该去哪里?

  最后,要替对超自然现象和灵异现象没有兴趣的读者补充一下,在昭和三十年代(一九五〇~六〇年代),日本各地都曾经发生过神隐事件。
  某一天,某个人毫无预警地消失,有些人过了一段时间后又出现了,但也有很多人从此杳无音讯。
  以现在来说,就是所谓的「人间蒸发」,通常都是因为现代社会的压力所致,最后找到的机率应该也比「神隐」高,但其中或许有几个案例,真的有超自然力量发挥了作用。
  有名的案例之一,就是宽延年间(一七四八~五一),一名近江商人走进家里的厕所后,迟迟没有出来。等在外面的侍女觉得奇怪,请人打开厕所门,却发现主人消失了。
  这件事还有后续。二十年后,同一间厕所传出了叫声。别人慌忙赶去一看,发现二十年前失踪的商人穿着和失踪时相同的衣服在那里。家人问他这二十年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回答说不知道,只是他的头发全白了,在吃饭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变成灰尘消失了。之后,那个男人身边发生了很多离奇的事——如果有这样的发展应该很有趣,可惜后续的情况完全不得而知。
  外国也有类似的案例。田纳西有一位农夫戴维·蓝格失踪——这是在有数名目击者见证的情况下发生的知名事件,也有不少书籍研究了这起案子。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会激发人们的好奇心,当然更是小说绝佳的主题。
  本书《魔性之子》绝对会成为先驱,吸引无数读者的喜爱。

  ——写此文的同时在看《神秘地区(TV)/消失的少女》
  (一九九六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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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myjuju 伯爵
還真是個萬年坑
不過有翻有推~
個人還是喜歡動畫版XD

10 年前 0 回復

licpk 平民
是啊。。。确实是大坑,另外还有泰坦尼亚,星界系列,还有一直在出却无人汉化的魔法战士李维系列。。。都是有生之年作品。。。

10 年前 0 回復

闇月之华 騎士
突然看到一个万年坑,于是打开看看,最后看到菊地秀行的落款——1996年,唉

10 年前 0 回復

1990416 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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