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犬小说组】2 从0开始 [野崎まど][台角][简繁TXT&封面]


2 从0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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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野崎まど
翻译:苏文淑
图源:朕就是这样小心眼
录入:胸怀宽广的小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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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上没有比叫我放弃创作更痛苦的事。

  潘朵拉是一年吸引二十万观众的顶级剧团。
  艺术大学电影科的毕业生数多一人,通过重重考验后,终于加入憧憬许久的潘朵拉。
  这时突然出现一名甄选结束后才说要加入的女性——最原最早。
  她仅靠着一句台词「我爱你」便展露出无人能及的完美境界,使团员们信心大挫、纷纷离团,「潘朵拉」因此解散。

  「数多,你要不要跟我拍电影?」

  被迫离团的数多,面对最原最早的邀请,出于好奇加入电影拍摄计划。
  数亿日圆的资金、世界第一小说家所写的脚本——最原执导的这部以「2」为名的电影,注定不平凡。
  场记板的声音不停响起,数多没想到,这是疯狂之旅的开始……


  野崎まど
  Mado Nozaki
  东京都墨田区出生,2009年以《[电影]甘露》(暂译)获得第16届电击小说大赏的「MEDIA WORKS文库赏」,并以此获奖作出道。于早川书房出版的《know》并曾入围第34届「日本SF大奖」。

  苏文淑
  雪城大学建筑研究所毕,现居京都,专职翻译。
  译有《植物图鉴》、《付丧神出租中》、《雨天的艾莉丝》、《偏爱京都》、《绝伦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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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海里,场记板的声音响起。


  ■0.1■

  1

  我停下脚踏车,再看一下地图。
  若是走路,目的地离车站只有十二分钟路程;骑脚踏车的话,不用五分钟就到了。由于在大马路上,很容易找,何况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年,要去的也不是毫无所知的地方,其实没必要看地图,但我已经从昨天晚上起就疯狂确认地点,我也知道自己紧张到了极点。
  收起地图后,我再次踩下踏板。
  由吉祥寺车站沿着井之头通往下走便能到达「Elysion」,那是一间可出租的排练室。不过,不是那种有音响设备的练团室,可以把它想像成类似舞团排舞的地方。墙上装了整面的大镜子,地上铺了木头地板。其实我也没去过,这些印象都是我昨天才从官网上看来的。
  昨天我还在官网上的行程表发现,一整年的周一、周四跟周五都已经被预约。其实这也很理所当然,因为Elysion是某间剧团的专属排练室,只有在这间剧团不练习的时候才会出租,而周一、周四跟周五就是这个剧团的排练日。
  可是,在当今日本这个提到剧团就想到「穷」、想到「穷」就不禁要提起剧团的社会里,有几个剧团能阔气到买下自己的排练室?电铁中央线沿线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小剧团,哪一家不是咬紧了牙根才总算能低空掠过赤字的边缘?在这个只要拥有一枝红黑双色原子笔就可以做帐的剧场界,到底要红到什么程度的剧团,才能拥有自己的专属排练室?
  刚刚提到的那种红黑双色原子笔,如果真的在市场上销售,不晓得会不会大卖?我边在心里盘算着商机,边骑着脚踏车超越一个褐发的小个子女生。这个女生的嘴巴抿成一直线,认真地大步往前走。她那毫不犹豫的步伐,透露出她要前往一个确切的地点。
  接着,我又超越一位眼镜颇有个性的酷酷男,他修长的双腿以自然的步伐行走,不过快也不过慢,跟刚才那个女孩子形成对比,不过,从他笔直的视线看来,他的目的地也很明确。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要去的地方跟我一样。
  抵达目的地后,我把脚踏车停在大楼旁的停车场里,再绕回入口处。玄关的玻璃门旁挂了一面金属招牌,上头写着「Studio Elysion」。
  另外还贴了一张纸:

  第三次选拔会场

  是的,这里正是「那个」顶尖剧团的排练室。
  一年吸引二十万名观众、名副其实的日本顶级专业剧团。
  超级剧团「潘朵拉」的——入团选拔会场。

  2

  排练室位于建筑物的地下室。跟我从官网上看到的一样,木头地板的正中央站了十五名男女,看起来都很紧张。我想我的表情大概也差不多吧。
  刚才我骑脚踏车从后方超越的那两个人也在这里,酷哥穿上运动服后还是酷哥,褐发女生则一副神情严峻的样子。她走路时散发出来的那股强大气势,可能在她止步时被她锁在了体内吧,我仿佛听见她身体里发出「喀喀喀喀」的声音。不过,也有可能她的气势真的大到足以发出声音,毕竟眼前这两个人都是连闯两关的强者呢。
  第二次选拔时就已经听说了,这次参加第一关书面审核的有五百个人,其中有一百五十个人顺利进入第二关的实技测验,可是到了目前第三关,却只剩下十五个人,实在是太过惊人的淘汰率。再加上,每年公布在官网上的新人顶多只有三名,有时则挂零。这意思是,目前站在这里的十五个人,还会再淘汰到低于三分之一的程度。
  我想第三关应该就是最后一关吧?褐发女、酷酷哥,不好意思,你们还是早点放弃,毕竟今年入团的新人肯定是我。当然,如果可以三个人一起过关的话是最好的。
  我把现场所有参加甄选的人全都观察过一轮后,看了看室内,墙边站了几位看起来很像剧团人员的人,有几个我曾经在舞台上看过很多次,例如同时活跃于电视剧与电影的一线演员霜野先生,如果甄选者里有他的影迷,一定会很激动吧?不过我对他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时,门「唧——」的一声打开来。
  转头一看,两个人走进排练室,所有甄选者突然间紧张了起来。
  当然不可能不紧张,能站在这里,怎么可能会不晓得这两位是什么来历。
  其中一位男士戴着细框眼镜,他是把「潘朵拉」从大学里的一个小小戏剧社拉拔成为顶尖剧团的大功臣,也是超级剧团「潘朵拉」的团长——戏剧制作人不出三机彦。
  另外一位是我今天才第一次亲眼见到。
  优美迷人的大美女。

  超级剧团「潘朵拉」的专属编剧。
  负责撰写所有剧本并执导的——御岛铸。
  这下子,我不得不激动了。

  3

  所有甄选者全都站得端端正正,现在可不是站没站姿的时候,毕竟眼前这两个人是潘朵拉的两大巨头。
  「不错不错,紧张得恰到好处。」
  不出三机彦站到我们前方,微微笑着说道。他那柔顺得媲美女孩子的头发,衬托着脸上的银框眼镜。眼镜的纤细线条赋予他一种狐狸般的感觉,虽然他的眼尾并没有往上勾。
  「好吧……现在先请小铸跟大家讲讲话。大家都闯到这一关,我想应该认识她吧。这位是我们『潘朵拉』的专属编剧御岛铸。」
  站在一旁的御岛铸在不出先生的挥手招呼下,站到了前方。
  御岛铸。
  我曾经看过好几次她的照片,不过真的亲眼见识之后,还是觉得跟想像中的不太一样。该怎么说呢……比我想的更美!
  御岛铸是编写所有潘朵拉剧作的专属编剧,同时也是执导所有自己作品的舞台导演。十年前,当潘朵拉刚创团时,御岛铸只是个艺大戏剧社的大学生,但自从剧团把她的作品搬上舞台的那一天起,「潘朵拉」便掀起了窜红之幕。
  御岛铸的作品新颖有趣又充满挑战性,让所有看过她作品的观众无法不为之着迷。最初在五十人的小剧场表演时,便已收服五十名观众的心;接着在能容纳一百人的小剧场表演时,同样引爆了一百名观众的狂热。潘朵拉的观众人数就这么随着他们的公演次数不断上升,把潘朵拉与御岛铸的名号打得震天价响,为他们带来应得的荣耀,而御岛铸本人也在三十岁前便坐稳业界的顶尖宝座。以上资料来自潘朵拉的官方简介。我本人不用说,从高中起就爱上潘朵拉的戏,对于御岛铸更是无比崇拜。
  不过,御岛铸总是非常坚守一名编剧的角色,从来不以个人身分出现在众人之前,也绝少接受媒体访问,顶多只有公演前会在杂志上亮个相,可是这种照片我顶多也只看过两、三次。不晓得是不是全天底下的编剧都是这样?话说回来,御岛铸这么美,不多亮相实在太可惜。
  眼前的御岛铸看起来脂粉末施,但细致的脸庞不输给女演员,要是多在媒体亮相,人气一定会马上暴涨吧?这可不是身为粉丝的我一厢情愿、言过于实的夸赞唷。
  此刻,才色兼具的剧团招牌御岛铸正站在我们这群甄选者面前。
  紧张死了!
  「大家好,我是御岛铸。」
  声音虽小,但清澈地在排练室里回荡开来。
  「今天站在这里的人都通过了第一次与第二次的选拔,我想各位都很有实力,请你们更有自信地接受挑战。」
  说完,她轻轻颔首示意,退回后方。
  感觉是很典型的场面话,这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以为剧团是一个怪人大集合的地方,而御岛铸这种身分的人应该更古怪,没想到她说的话这么老套,老实说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她讲完话后挤出来的那个微笑,在我脑中闪过了「假笑」的印象。这个人该不会演技很差吧?但我只是个菜鸟,没什么好批评别人的。
  「谢谢御岛铸。」
  不出先生紧接在御岛铸之后再度上前。
  「就像小铸讲的,你们这十五个人都已经有过舞台经验,请更有自信地展现自己,千万不要畏于潘朵拉的名气而害怕表现。接下来,直到正式站上舞台之前,请建立好你们的自信。」
  说得真简单。
  残忍的事实摆在眼前,站在这里的人,不是每个都能成为潘朵拉的团员。这十五个人里,只有两、三个,或甚至没有人可以挤进潘朵拉的窄门。其他人在甄选后,只能回到戏迷的角色,在台下欣赏其他人演出。怎么可能会对自己有自信呢?说者无心,但那番话不由得让我们想像起站在舞台上的自己,与坐在台下艳羡地望着台上演员的自己两者间天差地别的处境。
  看来不是只有我觉得刚刚那席话很残忍,甄选者的气氛突然变得很肃穆。褐发女又开始「喀喀喀喀」了起来。大家都发现自己跟其他人存在着竞争关系。没错,这里是战场。
  不出先生一点也不在意这种战场氛围,继续笑容可掬地说:
  「哦,我想我还是先说明一下,其实甄选过程已经结束了。」
  大家都傻了。
  褐发女也不再「喀喀喀喀」。
  「不要误会,我们并没有偷偷躲起来审核。」
  不出先生像只老狐狸般笑着,继续说道:
  「其实潘朵拉的团员甄选只有两关而已,所以,现在站在这里的你们这十五位都是我们今年的新团员。恭喜你们!」
  啥?这是什么意思……?
  气氛开始隐隐骚动,我们这些互不相识的人疑惑地看着彼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的意思是我们十五个人都过关了吗……?可是,潘朵拉至今为止从未一次招收过这么多新人,难道是今年的新人特别优秀?不可能!
  「好,我说明一下。」
  不出先生推了推眼镜。
  「我想各位可能是从官方部落格或其他地方得到错误的印象,以为我们的甄选过程有三关,其实只有两关而已。潘朵拉每年都会招收十到二十名左右的新团员,但……说起来这就是舞台剧的辛酸处。各位大概也知道,我们没办法支付所有团员的薪水,而各位可能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办法靠演戏这行饭生存下去。所以,一开始你们只能兼差或同时有其他正职工作,可是这样还是很辛苦,应该对很多人来说都比想像中的情况还要艰困,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后,很多人可能觉得跟想像的有出入,或生活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于是,虽然辛辛苦苦才考进来,但还是选择退出。这当然是个人自由,如果觉得不适合,一定要早点离开,不能一辈子走不适合的路。可是,你们想想看,如果每年都有这么多人退团,外界会怎么想?所以我们潘朵拉只好把前三个月当成试用期,等过了三个月才对外正式宣布留下来的人成为新团员。因此你们看到的名单,都只有撑过了三个月的人而已。懂了吗?」
  不出先生说完,笑咪咪地看着大家。
  原来如此,我在心中点点头。一个剧团的形象很重要,如果宣布有二十个人入团后,过了三个月竟然有十五个人退团,外界一定会怀疑这个剧团是不是有问题,到底是怎么折磨新人的,剧团的形象也会变差。因此,小心一点完全没错。
  但好不容易才考进自己喜欢的剧团,还是称霸日本的剧团之王潘朵拉,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弃呢?来考的时候应该就知道生活不会轻松呀。
  该不会被赞誉为超级剧团的潘朵拉,研修之苦也是超乎凡人所能承受……?或是前辈会在出类拔萃的新人舞鞋里放图钉之类的……?
  「你们别误会,我们这里不欺负新人。」
  不出先生看着我的眼睛,露出狐狸般的淡淡笑容。我心里一震,他该不会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吧?
  「所以,从今天起各位就是潘朵拉的团员了,只是要先经过三个月的试用期。这段试用期刚好可以让我们了解你们的程度跟特质,为此,今天我们要给各位出一道题目,这是我们潘朵拉每年的惯例,所有团员都做过这道题目。」
  他把墙边的白板「喀啦喀啦」拉过来,拿麦克笔在白板上大大写下「五月一日」几个字。
  「今天是二月一日,三个月后刚好是五月一日,请各位在那之前排出一出戏。」
  新人间掀起一阵骚动。
  「题材不拘,表现方法也完全自由,演员等等的角色分工全由你们自己安排。请你们共同完成一出戏,然后表演给我们看。换句话说,这是只有在潘朵拉内部举行的新人公演。」
  「新人公演……」
  我不禁复诵一次。其他人也不知所措,纷纷转头看着其他人。
  「这出戏的结果不会影响到你们在试用期结束后成为潘朵拉一员的事实。我们这么做的原因,只是想掌握各位的个人特质而已。除非各位主动退团,否则潘朵拉不会请任何人离开。请别怀疑,从今天起,各位就已是我们潘朵拉的一分子。」

  4

  排练室里只剩下十五名新人。
  剧团的人都走光了。今天潘朵拉没有排练,我们好像可以自由使用这间排练室。不出先生说:「我在楼上办公室,有事的话可以来找我。」最后连他也离开了。
  大家不晓得该怎么办,干脆先围成一个圆圈坐下。
  我们都在心里揣测是不是该讲点什么话,这时候,有人举手了,接着他站起来。我一看,原来是那个戴眼镜的酷酷男。
  酷酷男说:「因为我们接下来要讨论怎么排出一出戏,我想先找一个人来负责统整会比较顺利。若大家不介意,我可以暂时负责,或是如果有人有兴趣的话也请提出来……」
  他说完环视一下众人,大家此起彼落地回应:「好啊。」「OK。」
  「那……今天我先当主席,之后大家再一起讨论要由谁来担任好吗?」
  大家轻轻拍手通过,酷酷男暂时成为领袖。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待在角落里,好整以暇维持酷样的那一派人,没想到他可能很能干呢。
  「好。那么……对了.等我一下,我一分钟后马上回来。」
  说完他走出排练室,一分钟后果然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个装满夹式塑胶名牌套的箱子。
  「我刚去楼上借的。我们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别在身上,这样比较容易记住别人。」
  有道理,不愧是思虑周详的领袖,像我就完全不可能想得到这种事。我慢吞吞地拿一个名牌。现在我在这个团体里,大概是相当于路人甲的角色吧?哦不,搞不好是路人丙。
  接着大家各自别上名牌,开始简单的自我介绍。
  酷酷男名叫阿部足马,今年二十四岁,在别的剧团待过两年。那个剧团连我这个不太注意戏剧圈消息的人都听过,我想应该是还不错的地方。阿部说他主要负责跟制作相关的各种事宜,人手不够时也会上场演出。他个子高又有型,我觉得他不演戏实在是可惜了。
  另一位我有印象的褐发女生名叫「振动枪子」,这名字听起来就超级振动,感觉可以把所有东西都破坏光一样。她是个二十一岁的大学生,音量大到会让人觉得她一定是演舞台剧的吧,结果她在大学剧团里其实负责编剧跟导戏。哦哦,肯定是超级消耗卡路里的导戏方式。
  还有一件事非常可怕,居然有个童星也入团了。之前我在第二次评选时看到他就已经吓一大跳,没想到他真的通过了。这个小男生说他一出生就出道,现在十岁。所以他是出道十年的大前辈?天啊!我们这群「晚辈」统统输了,这个小孩子居然是一伙人里最资深的,戏剧界果然深不可测。
  在十五个新人里,我倒数第二位自我介绍,看来已经连路人丙的资格都没有,排到路人戊去了。我叫数多一人,二十二岁。从小我每次自我介绍时,总是忍不住怀疑爸妈到底有多希望我变成路人甲?怎么会苦心积虑给我取了这么个意味着「在数个人里,多出来的那一个」的名字?我今年春天刚从大学毕业,在艺大里专攻表演,以后请各位多多指教——我平凡无奇地自我介绍一下,大家也平凡无奇地敷衍我一点掌声。自己这么说有点不太好意思,不过我还真是个标准的路人耶。哎,我也不是很乐意就是了。
  大家全都自我介绍完毕后,阿部继续接下来的流程。
  「好,那大家赶快来分配一下工作,首先是编剧跟导演……编剧方面……」
  「啊——我!」
  「……枪子小姐?」
  「我我我!」
  「你想做哪一个?」
  「两个都要!」
  「咦,我们要重新写剧本吗?现在?」坐在枪子旁边一个中等身形的男生开口,我看他名牌上的姓氏是「森」。他继续说:「我们只有三个月耶。」
  「的确,」阿部同意森的说法。「我们时间不多,而且才刚认识,现在开始写剧本可能会来不及。」
  我完全同意,毕竟我们还不知道枪子要花多少时间写剧本,而没有剧本的话我们就不能排练。想想现在离表演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还是别太冒险比较好。
  但就在一瞬间,枪子突然像只马一样从地上跃起,冲去拿了包包又冲回来。
  「我有写好的!」
  她一边喊,一边把包包里的东西倒出来,从里头「碰咚」地掉出一大堆剧本,我看至少有二十本吧?真想吐嘈她怎么会带这么多剧本在身上。
  枪子一副「这个吧!这个吧!」的态度,上半身往前倾期待阿部的回应。阿部好像在驯服野生动物似地伸出手来安抚她。
  「既然已经有写好的剧本,我们就列入候补。不过,我想其他人应该也有想要演出的剧本。不如这样……下次我们各带一本自己喜欢的剧本过来讨论后再决定,大家觉得如何?」
  阿部把球丢给枪子,枪子大力点头,其他人纷纷同意。我也不落人后地扮演好自己路人甲的角色,在底下呼应。
  「那执导的工作,除了枪子以外有没有其他人有兴趣?」
  有一个人举起手,是个叫做「古屋」的女孩子。她身上的运动服平凡又黯淡,让我觉得她下次如果换套衣服我可能就会忘记她是谁,最好赶快找出她的特征来记住。她就是这么不起眼。最后,大家决定从枪子跟古屋之间择一。
  阿部把比较麻烦的事先摆在一旁,将今天可以决定的事先一项项讨论、确认完毕。大家也配合得很好,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觉得他好厉害。
  在场所有人都有舞台经验,大家都连闯两关、通过了潘朵拉严苛的评选,具备基本的戏剧经验跟知识。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我也是新进成员之一,不过不是我自夸,我们团员是真的很优秀,对于事情该怎么进展以及有哪些优缺点都有概念。最厉害的首推阿部的统合能力。今天一路进行至此完全没出现意见分歧的状况,如果是以前在学校的话,早就各持己见、争执不下。这群人虽然是新人,但大家都是半个专业者,程度果然不一样,佩服佩服。
  「我们先决定自己想做幕前或幕后,如果发生了人选重复的情况,留到最后再来讨论。有些人可能会同时负责幕前跟幕后的工作。」
  阿部边在记事本上做笔记,边俐落地处理应该要进行的事宜。
  最后,大家确定了今后的进度表,顺利结束我们在潘朵拉的第一天。

  5

  走出Elysion大楼后,一看手表才下午而已,我原本以为第三关会到晚上,不过既然没有第三关,也就早点结束了。
  一群新人随意就地解散,各往自己要走的方向离去。朝着车站走的人很自然便形成一群。大家才刚认识,这样的气氛很自然。我因为骑脚踏车来,便一个人去停车场牵脚踏车。
  离晚上打工还有一点时间,要怎么打发呢?去图书馆找剧本好像不错,不过我对剧本其实不是很在乎。我在大学里一直负责幕前演出,对于剧本的要求大概是「只要有我能演出的角色就好」。如果十五个人分别带着十五份剧本去好像也很麻烦,我不如把获选机会让给别人。
  我心里这么想,一边等着红灯。从后方走来一个人停在我旁边。一看,原来是枪子,看来她没跟其他人一块儿走。
  「哈罗。」
  我跟她打招呼,她转过头来吓一跳,好像没有注意到我。
  「你要去车站吗?」
  我笑着比比车站的方向。
  枪子蹙眉,一副很受不了的样子,脸上表情说着:「干嘛啊你!搭讪?」
  我从包包里拿出刚才的名牌。
  这时她才「啊!」地惊呼一声。居然连十分钟前才刚讲过话的人长什么样子都忘记,这家伙也太过分了,还是说我实在是长得太像路人甲?哎,别追问比较好,做人要敦厚一点。
  「要不要一起走去车站?」
  枪子用力点头,于是我牵着脚踏车跟她一起走,谁想到这居然开启我苦难的路途。
  「你要搭JR吗?」
  枪子用力点头。
  「你家住得很近吗?」
  她又用力点点头。
  「往中野的方向……?」
  她用力摇了摇头。
  「往三鹰……?」
  枪子大力点头。
  「呃……」
  枪子没有动。
  「……今天天气不错。」
  她又用力点头。
  完蛋了。她为什么不说话?怪怪的……刚刚大家都在时,她明明很正常呀,甚至应该说有点太活泼,结果大家听她说话时,都只好保持距离免得被她的大嗓门震倒。现在她走路的步伐也变小了,但还维持着能量守恒原理,每一步都很有力。小小的脚步弹跳着,感觉她好像很有精神但又有点颓丧。
  「你怎么了?」
  她用力点头回答我的问题,眉头堆起一堆皱纹,说道:
  「小铸姐……」
  「你说御岛小姐吗?」
  「不见了耶……」
  「她回家了吧?」
  「我想!」
  枪子突然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止步大喊。
  「我想跟她讲话!」
  「哦……」
  原来如此……
  「你很迷御岛小姐吗?」
  枪子大力颔首。
  看来她之所以独自回家,是因为解散后就留在剧团里找御岛小姐。可是今天不是排练日,如果御岛小姐没有什么事应该早就回家了。
  「反正我们已经入团了。」我安抚她,继续往前走,「以后一定有很多机会见面。」
  「可是……」
  「咦?难道你带那么多剧本来是因为……」
  「我想请小铸姐帮我看看……」
  原来如此,我还想说她怎么会带那么多剧本来,原来是想听御岛小姐的意见。毕竟,今天如果是一般评选、如果她落选了,以后可能没有机会跟御岛小姐讲话,所以她今天才会带那么多自己写的剧本来。不过……二十本会不会太多了?哪个刚认识的人有时间帮你看二十本呀。
  话说回来……
  「我了解你的想法,其实我也很期待跟她见面。我之前还想说,如果可以请她指导一下我的演技就好了。」
  榆子一听我这么说,杏眼圆睁地盯着我问道:
  「你也很喜欢小铸姐吗?」
  「嗯,我很喜欢她呀。」
  「你喜欢她哪一部戏?」
  「呃……全部吧,不过……最喜欢的应该是『银河的果实』。」
  「『银河的果实』!」
  枪子边走边激动地挥舞双手。
  「超赞的!『银河的果实』超赞!那个呀、那个!人!人啦!母亲呀对不对!」
  她在讲什么?
  「呃呀!那个、那个大家的、人类的!母亲的心情!」
  看来这个人原本日文就很糟,一旦兴奋过头更是语无伦次,真没想到她这样还能导戏?我歪着头努力解读她的语意。
  「呃……你是在说母性吗?对,『银河的果实』的确是在讨论母性这个主题。嗯。」
  「你懂吗?」
  「大概吧……」
  「不过、不过!我告诉你!不只是这样!『银河的果实』还可以从地域角度来解读!所以呀虽然是相反的,但是可以成立!太诡异了!很诡异!可是、可是!所以没办法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的!」
  看来她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可是这时候我发现我们已经走到吉祥寺车站的南出口楼梯。她也注意到了,小声地惊呼:「啊!」
  接着,她用眼神跟我表达了希望。
  我只好无奈地指了指车站前的麦当劳提议:
  「要不要去那里坐坐?」
  枪子重新以早上的昂然步伐朝着麦当劳大步前进。
  最后,我们兴高采烈地聊起潘朵拉跟御岛铸的作品,一聊就聊到了傍晚。

  6

  二月天,外头还冷得很,还好便利商店里开了暖气。可是,便利商店的冰箱里又很冷。我觉得很奇怪,在一间装设御寒设备的屋子里设计一个冷死人的空间不是很没效率吗?应该把瓶装饮料跟冰淇淋挪去店外卖呀。我在心里一边抱怨,一边用冻僵的手继续把商品上架。
  我打工的这间「夜蝶」不是那种全国知名的人型迚锁超商,而是一看就比较落后、由旧酒铺改装成的商店。主要客层是我就读的那间井之头艺术大学的学生,手工三明治是我们店里的热门商品,扭蛋里最受欢迎的是电击玩具。跟附近的7-11相比,我们这家店大概落后人家二十年吧。
  当初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老板希望夜间店里也生意兴隆,可惜不幸的是店主居然不知道夜蝶的另一层含意,所以附近的老人家偶尔会怀疑我们是不是什么可疑的店。还有,虽然名叫「夜蝶」,但夜蝶半夜是不开门的,我们的营业时间只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这点就超商来讲也是不合格的。
  我从暖炉上拿起水壶,将热水倒进茶壶里。店里的暖气不够暖,所以柜台里摆了个煤油暖炉。吉祥寺这么大,但我看这个区域里唯一一家可以在柜台泡茶的超商大概只有我们。我像个老爷爷一样啜饮一口茶。一过夜晚十一点,夜蝶连个客人的影子都没有。我正这么想,一位在睡衣外披了件棉袍的女人来了。
  「数多,我也要喝茶。」
  哦,我说错了,是店长。我再订正一次,是店长不是客人。
  我家的店长是之前那间酒铺老板的女儿,在酒铺改装成超商时变成店长。今年二十八岁,单身,兴趣是订货下单。她可以说是所有超商店长应该引以为戒的不良范本。
  店长就住在这家店的二楼,虽然说二楼住家跟一楼店面分开来,但她平常就以这副居家打扮在店里晃来晃去,好像这里是她家一样。我在她专用的杯子里倒了茶。她走进柜台后的餐厨区检查冰箱里的存货,现在是她享受个人嗜好的时间。
  「对了,你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你的审核。」
  她边填进货单边问。
  「没有审核呀。」
  我把今天发生的事跟她说一次。
  「咦?这么大方呀?一次收十五个新人?有八成不干?演舞台剧那么辛苦啊?」
  「我也不知道,我才刚进去而已,可能很辛苦吧……有些人有薪水,有些人没有。」
  「反正年轻时穷一点无所谓。」
  我也这么想,所以心底有点准备。
  「数多,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嗯?」
  「进剧团之后,你还要在这里打工吗?」
  「呃……嗯,我想呀。不行吗……?」
  「当然不是不行,可是我说,你要不要趁现在赶快找个正职工作?」
  「为什么?」
  「因为你一定是中途退团的那八成里头的一个呀。」
  「有什么根据?」
  「有,你这个人就是这种命。」
  我顿时哑口无言。她说的没错,我就像我的姓氏「数多」一样,永远属于多数的那一方。在我的人生里,从来没发生过脱颖而出或独占鳘头这种事。这次居然可以通过第二次评选、成为十五名新团员的一员,在我的人生里可以算是奇迹了。
  接下来如果大家陆续退团,我看我大概会是其中之一,这是过往经验给我的预感,虽然我本人也很无奈。万一被店长说中的话,退团后既没有正职工作,也不玩剧团了,等在眼前的不就是个悲惨的春天?可是现在已经二月,四月就是新工作年度的开始,现在才要找工作的话也太……话说回来,我根本还没要退团啊。
  「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你当然可以留下来。如果你现在辞职我也很头痛。」
  店长轻松地说,我想她应该是说真的。
  「不好意思,我现在还不知道将来会变得怎么样……请你继续让我打工一阵子。」
  「将来呀……」店长笑着说:「井之艺的学生都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的,你别担心。」
  「哦……」
  「我开这间店已经六、七年了,来这里打工的大部分都是艺大的学生,我一路看了十几个,可是没有半个在一毕业的时候就清楚目标。一个都没有。」
  「……读艺大真的没什么将来。」
  「嗯……倒也不是只有艺大这样子。」
  店长喝了口茶继续说:
  「不管是找到正职的,或是没找到正职的,所有人都是迷惘着张大眼睛,努力辨识眼前的五里云雾,在无奈之下龟步前进。大家都是这么活过来的,这就是人生。」
  「真的?」
  「真的。」
  人生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无奈地喝口茶,店长则对着进货单叹口气:「炸鸡块的前途看来也一片雾茫茫啊。」
  关门前,我去店外收拾垃圾桶。
  天空云霭低掩,透着些微光线的云层后应该藏着皎洁的明月吧?结果原来是我看错了,哎,真希望这不要是我人生的隐喻。

  7

  第二次集合时顺利决定了剧本。
  结果大家选中的是枪子的作品。其他被列为候补的还有三本已出版的作品,以及(今天也)穿着朴素运动服的古屋小姐以前写好的剧本。枪子的作品之所以被采纳,是因为她的角色人物设定符合我们目前的情况,舞台设备也不难实现,而且她那么努力从自己的一大堆作品中挑选出适合我们现在情况的一部剧本,当然会被选上。这个人口才虽然不好,日文能力也有点问题,但头脑还是有的。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那个剧本很有趣。虽然有些内容很明显受到御岛铸跟潘朵拉的影响,可是瑕不掩瑜,剧本也相当程度地显现出创作者的性格。最后全体通过,也决定让枪子执导,不过让她当导演这件事倒是有点令人不安。
  接着阿部依照大家的意愿,迅速将大家分成幕前跟幕后两组,决定好各自的角色。
  想走幕前的,就回家好好背熟剧本,下一次集合时排练。这出戏里的角色人数符合我们现有人数,没有人会坐冷板凳,所以我想下一次应该只是确定每个人要演哪个角色而已。我可能会是配角,这个可能性很大。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可能会被派去演车掌,不过现阶段也只能努力看看了。
  排练时间排在每周二、三、六。周一、四、五是潘朵拉前辈的排练日,排练室不能给我们使用。虽然潘朵拉有专属排练室,可是不是那么宽敞,如果新旧团员全都挤在一起练习的话会互相干扰。不出先生也说:「你们等新人公演结束后,再来帮忙准备我们的公演就好。」目前还不能跟前辈一起排练有点让人遗憾,但也令我松了口气。
  阿部问过所有新人的工作跟时间后,排好了排练时间。我先前也说过,他是个很杰出的制作人。虽然制作人在一场舞台剧里时常是被忽略的角色,但一出戏能不能成为优秀的作品,制作人绝对举足轻重。
  就在杰出的阿部完美的指示下,大家结束了第二次排练。我们照原定时间抵达吉祥寺。

  8

  阿部拿着啤酒站起来,
  「各位各位!今后请多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
  大家也纷纷拿起啤酒杯干杯。
  排练结束后,我们来吉祥寺庆祝排练揭开序幕,顺便联络感情。
  舞台剧是一种团体作业,成员之间的沟通很重要。每一个成员彼此合作、互相帮忙才能完成一出感动人心的作品。聚会可以促进感情、有效沟通,另一项好处则是,你能从聚会中推测出谁将会是今后舞台上的润滑剂,谁会是收拾善后的倒霉鬼。至于我,当然是在背后支撑别人的那一个。这已经是我无从抵抗的命运了。

  两小时后大伙儿渐渐聊开。一开始大家还朝着全体讲话,渐渐地,一个个小圈圈慢慢形成。舞台剧分成很多种分工,当演员的跟演员同伴讲话、道具组的跟道具组的讨论、灯光组的跟灯光组的切磋,各个专业聊得起劲,我则在一旁聊胜于无地小口小口啜饮啤酒,一边观察大家。童星今天没来,总不能带着小孩来喝酒嘛。除此之外,十四个人全员到齐。
  身边围了最多人的是个表演组的女生樱鸟。大家当然不是被她深奥的表演理论所吸引,而是她实在长得太可爱。我也好想跟她讲话哦~可惜我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要是手中有剧本就好了,我跟她都是演员,可以借口说要跟她对台词,可惜现场没有人可以临时帮我编场戏。
  唯一一个可能可以临时帮我编剧本的潘朵拉新进专属编剧枪子,则在跟同样对于导戏有深厚兴趣的古屋热切讨论御岛铸的作品。她的嗓门特大,坐在一段距离外都还听得到她在讲什么。古屋连穿便服也很不起眼,我看这个人大概没什么其他特征了。
  「绝望乡里的麦高芬呀(※MacGuffin指在电影里扮演推展剧情的人物、物件或某种存在,为电影用语。)!」我听到枪子这么大嚷,哦,她大概正在聊那一方面的作品吧?虽然我之前跟她私底下聊过五小时,但她想畅谈的内容我恐怕还没听完十分之一吧?我虽然也自称是御岛迷,但跟真正的迷妹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你自己一个人在干嘛?」
  转头一看,阿部正拿着啤酒杯站在我旁边。他把啤酒杯放下,坐了下来。
  「喂,数多一人……我能叫你『数多』吗?你也可以轻松一点,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我继续用原本的称呼叫你吧。你年纪比较大,我还是叫你『阿部哥』,可以吗?」
  「当然可以。」
  阿部笑了笑。我说过他这个人很随和,跟他讲话很轻松。
  「你不太能喝酒啊?」
  他看着我还满满的酒杯这么说。
  「普通吧。」
  「那你酒怎么还这么多?而且,怎么没去加入樱鸟的后宫?」
  「我也想去,可惜机会溜走了……」
  「连捧女生的圈子你也进不去?想当潘朵拉的演员,性格要更强烈一点呀。」
  完全被一语打死,我也觉得我要再强悍一点。
  「那你呢?」
  「我?我有喝呀。」
  「可是我从刚才就一直观察你,你只是轮流跟大家敬酒、炒热气氛,然后跟兴奋过头的人讲讲话,确认一下大家都没有问题。我从刚刚就想,你这样担心别人,你自己放松了吗?」
  我直接讲出自己的想法。从一段距离外观察.就会发现他在聚会里一直在换位置,注意周遭气氛好不好。表面上看起来是在跟大家敬酒,可是其实是在推动整个团体的气氛前进。我看着他心想,排练时推动大家前进、聚会中推动大家前进,他这个人简直是前进的化身。
  「你现在只是刚好轮到我这里而已吧?」
  「哪有!好啦好啦,对啦对啦……」阿部像是觉得自己露出马脚的样子,「你讲得这么直接,我会很不好意思耶……哎,你怎么这么爱观察别人呀?」
  「我是在称赞你。」
  「真的吗?算了,你别管我,我喜欢这样。制作人的工作也是我自己喜欢做,你别在意我。你在意我,我反而难做事。」
  说完,他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啤酒,大概是有点害羞吧。
  「不过做舞台剧的,很少有人想当制作人耶。」
  我想起以前的朋友。不管是高中或大学的戏剧社,几乎没有人想负责处理事务工作或安排剧团运作,大家都想要表现一点什么,不管是幕前表演或幕后工作,只要不是当制作人就好。
  「真的很少。」
  「那你为什么想走这方面呢?」
  「呃……」
  阿部又点一杯啤酒,嘴里咕哝一声。
  他想了一会儿后,开口说:
  「我大学时参加了戏剧社。」
  「嗯。」
  「一开始我负责表演,后来有一次人手不够,整出戏都没办法进行。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退下来处理所有杂事跟推动制作。」
  「哦?」
  「结果那出戏还算成功。后来大家又叫我回到幕前,可是我尝过一次甜头后发现了。」
  「发现什么?」
  「我根本超喜欢指挥别人呀……」
  「……」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你的笑容很爽朗,可是说的事情很黑暗……」
  「喂,你别误会,我不是喜欢对人颐指气使。要怎么说呢……我努力去处理一大堆杂事,并不是只想让大家心无罣碍,而是大家心无罣碍的话才能共同合作出一出我想看的戏。你想想,我在一开头就计算好所有情况,接着进行,大家按照我想要的样子去实现,然后整出戏在我一个人的掌控之中完成……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赞了!」
  阿部接过刚点的啤酒,不怀好意地莞尔一笑。
  这个人……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啊。
  「我不太想知道你这些黑暗面……」
  「黑暗面?」
  「黑暗呀。我宁可不知道你这一面,以为你是为了大家好才这么拼命,傻傻地被你操弄还比较幸福……」
  「没关系啦……」
  阿部眯起眼睛看着我说:
  「数多,你会把这当成是我信任你的证据,从今天起你会为了我好好努力。」
  「……你跟我讲这些事,该不会也是经过计算的吧?」
  「你说呢?」
  阿部再次露出邪恶的笑容。这个人真的很坏耶,我有点觉得自己应该不是他的对手。
  「说起来,」阿部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说:「不出前辈应该是我的理想吧。」
  「不出先生吗?」
  一手打点潘朵拉戏剧制作的舞台剧制作人不出三机彦。
  超级剧团潘朵拉的领航者。
  「这个人把我想做的事用超高水准展现出来了。你看看,潘朵拉的演员跟工作人员全是电影界跟电视界的一线红牌,可是,他可以协调好每一个人的行程、兴致跟立场,让他们出现在同一个舞台上全力以赴,并且作品出出卖座。这件事有多困难,我绝对可以感同身受,更何况潘朵拉还有一项难以掌控的因素,你知道是什么吗?」
  阿部看了看我。答案很清楚——
  「御岛铸。」
  「没错。」
  阿部比了个圈。的确,御岛铸是最不安定的因素。
  只要是潘朵拉的忠实观众都知道,御岛铸没有所谓的「风格」,她唯一固定的风格就是「创新」。
  你永远猜不透御岛铸这次会怎么表现作品,观众的情绪在不安中被带往一艘未知的船上,等你察觉时,早已到了未曾去过的星球。这种无法预测的旅程给人一种莫名的快感。
  大胆新颖的创意与果敢挑战新天地的勇气——我实在不觉得这是制作人能掌控的因素。
  「当然,我们从外面看不晓得御岛铸的作品到底有多少程度是在不出先生的掌控下完成,可是不容否认的,让御岛铸编导、让舞台剧场场卖座、将潘朵拉推上日本首席剧团位置的人,正是不出先生。你不觉得这种事一定是在精准的掌控下才有可能完成吗?我将来想做的就是这个!没错……我想变成不出先生那样的人。」
  阿部看着远方缓缓地说。
  「很远大的目标呢。」
  「你觉得我有点太不切实际吗?」
  「不会呀。」我真心这么想:「我觉得很棒。」
  「我要变成小铸姐那样的人!」
  另一头,枪子正站起来用响彻店内的声音大喊。
  所有新团员全都拍手起哄。我们这群伙伴们看起来很可靠。我指了指想当日本第一编导的那个人对阿部说:
  「看来你有合适的搭档罗。」
  「那家伙呀……」
  「好控制吗?」
  「简单。」
  阿部再次露出邪恶的笑容,不过我觉得他的判断很正确。如果是阿部的话,一定三两下就能降伏枪子了,而枪子这把狂乱危险的大刀也会在阿部的指引下挥往正确的方向。
  这两个人一定从不迷惘吧?
  阿部跟枪子都有清楚的目标。或许他们也会在过程中碰到烦恼的事,可是绝对不会迷失方向。我真心觉得,他们就是那种笔直朝向目标、勇往直前的人。
  我想起店长之前跟我说的那番有关前途茫茫的话。
  不知不觉间,我有点羡慕阿部跟枪子。
  「你呢?」
  「咦?」
  我呆愣一下,把头转向阿部。
  「你为什么来潘朵拉?你想当舞台剧演员吗?」
  「思……这要怎么说……」
  我放下啤酒杯,寻找字眼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其实也不一定要一直演舞台剧。虽然我大学时修了电影系的表演科,但其实什么都学,没有专注在特定项目上。」
  「所以你将来也想演电影或电视剧?」
  「我也不知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当然想演连续剧,也想演电影。我很喜欢电影,如果有一天能演电影就好了。大概是这样吧……」
  「大概?」
  「呃……该怎么说呢……」
  与其说我是在跟阿部解释,还不如说是在跟我自己解释。
  老实说,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高中时,在没有什么特别原因的情况下,我跟朋友一起加入戏剧社。由于第一次演戏的经验实在太有趣,我便去考了有演员课程的井之头艺术大学,结果居然让我考上了,就这么在四年前搬来吉祥寺。我在大学里专攻演戏,在社团也负责演戏,这四年来成天成夜泡在戏剧里。
  接着,迎来了毕业前夕的秋天。
  当我问自己:「毕业后要当演员吗?」我没办法马上回答。
  首先,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成为一个演员,而且当了演员后吃得饱吗?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持续下去。我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让人说「你能当演员」的资质。
  结果花了四年时间,我居然不太清楚自己的想法。
  我只知道我喜欢演戏。
  我只知道我喜欢当演员。
  我只知道我还不想放弃。
  就带着这种心情,我报考了潘朵拉。老实说,我也没想到自己能留下来。此刻,我对于未来仍旧迷惘。
  继续在夜蝶打工的话,尽管经济方面不宽裕,但至少生活还可以维持得下去,也可以配合潘朵拉的排练调整打工时间。只要别过得太奢侈,我应该可以继续享受演戏生活。
  但剧团里也有些人一边做全职的工作、一边排戏。
  我之所以想继续当个打工仔,搞不好只是想逃避现实而已。
  「我还没考虑到未来的事……」
  虽然在脑袋里转了一圈,但说出口的跟废话一样。
  当然没办法说明。
  我连一件事也没办法说明。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跟我对不起?你不剐跟我道歉啦。」
  「是啊……是没错。」
  「我知道你现在很烦恼,但烦恼并不是一件坏事。我们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烦恼吧。我说数多呀……」
  「嗯?」
  「你把脑袋清空一下,看一看四周。」
  我抬起头来,阿部以介绍什么似的手势引领我看向四周。即将一起参加新人公演的团员们,一桌桌聊得正起劲,闹烘烘的。阿部指了指里头的枪子说:
  「枪子的剧本很有趣。虽然有点青涩,但布局得很好,以学生来说是相当不错的作品。古屋有很丰富的导演经验,我这一次想请她帮忙助导或舞台总监的工作,有古屋的帮忙,舞台效果一定会更棒。至于樱鸟,你看她可是这一带剧团罕见的美人,光是站在舞台上,就为舞台增添多少光彩啊。而且,我们还有童星可以用耶,这可是强大的秘密武器。这些人都是通过潘朵拉入团审核的一时之选,我们还有专属的排练室跟足够的排练时间。」
  阿部看着我说:
  「你不觉得我们实在太幸福了吗?」
  我再次看了看周遭。
  的确,就像他说的那样,在场的这些人一定可以做出一出很棒的戏。
  这是多么幸福呀!
  「所以你一直摆出一张苦瓜脸不是太可惜了吗?」
  「真的……」
  「我期待你精采的演出。」
  「哪个角色?」
  「唔……大概是车掌吧。」
  阿部直率地说。我想也是。在这出戏里我比较适合的角色就只有车掌,我目前还没有能力在这伙人中演个主角。
  可是、可是,我有能力在这群人里演个车掌。
  想到这件事,我开心得咕噜喝下啤酒。

  9

  三月过了一半,天气渐渐变得暖和。
  新人公演的练习进展得很顺利。
  虽然预定时间已经过了一半,但事情都进行得很顺畅,我们比预定时间更早进入正式排演,灯光跟美术组也开始规划到了细部。每年潘朵拉的新人公演都会跟外部商借表演场地,去年居然是在有五百席座位的吉祥寺进步座剧场演出。不愧是潘朵拉,连内部公演都肯花这么多预算。
  幕前排练也在枪子那好像核融合般的爆炸性能量的引导下火速进行。一开始我还有点担心她有没有问题,不过她的导戏方式比我想的更有逻辑。她本人很努力在维持这种逻辑,不过稍微一不小心,说出来的话又会让人听不懂。如果能善于理解她的表达方式,就能提升演技,但说到底,还是个有点令人头痛的导演。
  还好枪子讲话虽然不清不楚,但阿部杰出的制作能力可以弥补这点。特别是阿部跟担任舞台总监的古屋两个人合作无间,毫无窒碍地完成了资料搜集、下单、调整等一连串的琐事,枪子也因此得以有充分的时间专注在导戏上。她就像是在阿部精心打理好的国家公园里,欣喜狂奔的一匹野生动物。
  至于我呢?我则努力诠释好那根本就是属于我的车掌角色。我想把这个上场时间很短、短得没人会注意到、甚至不应该让人注意到的小角色演活。排演时,枪子甚至给了我最疯狂的赞美:「你演得太好了!完全不抢戏,我还以为你不在场咧!」哦!我希望我不会因此心碎。

  每次排演完后都会开会讨论。大家围成一个圆圈坐下,由阿部担任主席,我们已经习惯这么做。
  阿部会先就整体情况报告,接着各小组如果有事讨论就提出来检讨。不过现在还没碰到什么大难题,大多是今天有没有人可以一起去采买、有没有人有某种款式的衣服之类的小事。
  「好吧,那今天就到这里。」阿部正打算宣布散会的时候,有人打开了排练室的门。
  「现在方便说话吗?」
  进来的是不出先生。
  他穿着西装、拿着手提包,一副业务员的打扮走进排练室。平时我们很少在这里看到他,因为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头忙。在宣布新人公演的课题那天之后,这应该是第一次看到他。
  「大家都在吗?」
  「是的,今天大家都在。」阿部回答。
  「那刚好,我有事问问大家的意见。不是什么大事啦。」
  不出先生对围成一圈坐着的我们说:
  「我想你们应该都知道,我们目前正在准备潘朵拉的下一次公演,演出小铸的新戏『Forge』。」
  当然知道!虽然现在还在准备阶段,尚未对外公开,不过来排练时很自然就会听到风声。身为戏迷,能够事先知道外界还不晓得的潘朵拉新戏名称,真是让人充满优越感。
  「现在好不容易主角都到齐了,我们下礼拜会正式排练。」
  「真的不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我们人手很足够。下一次准备公演时,你们再来帮忙就好,这一次请以你们自己的新人公演为优先。但我想你们有机会的话,还是来看一次潘朵拉的实际排练情况比较好。所以……」
  不出先生「啪」地拍一下手。
  「下星期五是『Forge』的第一次正式排练,有空的人就来参观吧。我们已经进入正式彩排的阶段,之后还会继续练习,有机会的话,你们以后当然随时都可以来参观,不过,既然是第一场正式排练,新团员有空就全都一起来吧。那一天如果有事的话也不勉强……怎么样?大家那天有空吗?」
  「有空!」
  大喊有空的人当然是枪子,她兴奋得脸红得跟小孩子一样。不过我转头看一下童星,童星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兴奋。所以我要修正,枪子不是像小孩子那么开心,而是她开心得就像她自己一样。
  「太好了。那天只是参观而已,大家不用特地穿运动服来排演唷。」
  不出先生讲完要讲的事就离开,然后,阿部再一次确认了大家的时间,大家那一天都有空。当然啦,没空也要把事情排开呀。
  这可是超级剧团潘朵拉的新戏呢!而且是正式彩排的第一天。
  我们这群热爱潘朵拉、热爱到进了这个剧团的人,怎么可能抗拒得了这份诱惑?刚刚我还笑枪子,其实我自己也很兴奋。
  不过再看一下枪子,她已经激动得坐不住,站起来乱蹦乱跳。我输了,我怎么可能激动得过她呢?
  枪子冲来冲去,最后停下来「呀~~~~~」地乱吼。
  「怎么办啦~~~」
  怎么办?就去参观呀。

  10

  当天我穿了一件新衬衫。虽然去参观排演可以穿得轻松一点,可是我就是想要端端正正地去朝圣。我也不是因为御岛小姐会来才特别注意穿着,可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我把脚踏车停在Elysion的脚踏车停车场,听说排练是从中午十二点开始,我提早了二十分钟来。果然还是太兴奋了。
  走进大楼时,刚好碰见从楼上走下来的御岛小姐。
  「呃!早、早安!」
  「早。」
  御岛小姐简单地回了个招呼,就走下楼下的排练室。
  我不禁难过地叹一口气。难得突然遇到她,我居然紧张到结巴,算什么演员啊!我、我……难怪我只能演个车掌!我忍不住努力反省。
  不过话说回来,刚刚有件事好像不太对劲……对,就是在她下楼梯之前,她回头瞄了我一眼。那一眼怎么感觉特别意味深远……
  她在生气……不,那不是生气的表情……那是什么表情?该怎么说呢……
  对了!她刚刚的表情——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突然听见枪子大喊,我吓一跳转头一看,她居然在我身旁。
  「刚、刚刚!小铸姐!小铸姐走过这里对不对!」
  「对呀。」
  「你跟她说什么?」
  「呃……我说了早安。」
  「那她跟你说什么?」
  「早……」
  「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枪子疯了。
  她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
  「你是演员!你是演员啊!你现在就完完整整重现一次刚才她说早安的样子给我看!」
  「嗄?」
  「你一定可以的!」
  我努力回想一下三十秒前的场景,清清喉咙,尽力回应她的要求。
  「早。」
  「那才不是小铸姐的早安呢!」
  枪子踹了我屁股一脚就冲下楼梯。剧团内暴力!猖獗的暴力!我摸摸屁股,蹒跚地走向排练室。
  十二点前,新团员已经在排练室后面排成一排,前方用绳子暂时界定出一个当成假想舞台的排练空间,潘朵拉的主要成员围着假想舞台三三两两地站着。这些时常在舞台跟杂志上看到的熟面孔全都站在一起,果然很壮观。
  「早啊。」
  中午十二点整,不出先生来到排练室,跟大家简短地打声招呼。
  「今天起开始正式排练,这次大家都很忙,一起排演的时间比较少。不过没关系,我们想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排出一出好戏。有些人远离了舞台一阵子,请小心舞台上的安全。另外,大家应该已经习惯每年都有新团员来参观我们排练,今天正好是参观日,请你们展现出最佳状态。至于想跟新进女团员搭讪的人,唯一允许的例外是用工作当借口。」
  男性前辈们发出「哦——」一声转头往后看。
  樱鸟此时以新进女团员的代表身分挥手致意,男前辈们不禁「哦哦哦哦」地鼓噪起哄。连即兴演出都宛如公主般优雅,樱鸟真不愧是天生当女演员的料。
  「好吧,那我们开始!」
  不出先生说完退下去,御岛小姐在长桌子前的导演专属座位坐下来,开始潘朵拉正式排练的第一天。
  从这一刻起,我才真正看见——
  以「潘朵拉」为名的这个剧团,在那华美动人的盒子内,究竟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一开始的十五分钟内我就已然了悟——不,我想不光是我,所有新成员应该都已经发现,我们所看见的才是真正的「舞台排演」。
  展现于眼前的是一种完美符合我们心中理想的排练情况,一个超乎我们所能想望的国度。
  而这,才是舞台剧,才是舞台剧的排练。我们凭直觉已全然了解。
  所以呢?
  我们现在做的是什么?
  我们一路参与的是什么?
  我们还来不及沉浸在烦恼中,御岛铸已经对着正在排演的前辈们教戏。
  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我听到她说了些什么、我听到她用了哪些字眼,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那么说。她用的字眼跟枪子截然不同,仿佛是来自于平行世界。
  但前辈们只是点点头,修正了先前的演出,重来一次。
  第二次的表现方式完全不同。
  被指正过的演员,明显展现出惊人的演技,那样强烈、那样激昂,看得我都紧张起来了。眼前的「戏」令我惊慌,那真的是在演戏吗?该不会真的疯了吧?我的心慌慌张张,看不下去。剧烈的精神刺激令我惊惶不已,我无法继续观看下去。我,或说包含我在内的所有新人,都对前辈的演技感到畏惧不安。
  御岛小姐喊停,前辈恢复正常姿态,一跳脱演戏的情境后,我们才惊觉:啊,刚才那果然是在演戏。
  御岛小姐又做了第二次指示,接着进行第三次练习。
  这时候,一段戏才算完成。
  太完美、太出色了,第三次表现跟第一次、第二次截然不同。看完后,会觉得这场戏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演,但在看之前却连一丝一毫也无法想像。真是痛快!光看就让人神清气爽,想一直看这一段戏,又想看接下来怎么发展。我怱然间意识到:喔,是啊,这就是潘朵拉的戏。这就是我一直以来以戏迷身分所看到的超级剧团潘朵拉的戏。
  这时候,我才初次察觉。
  我至今为止从观众席上看到的,是一出又一出「已完成的舞台剧」。
  让人在沉醉与着迷之后,带着幸福感受回家的极致娱乐。
  那是剔除所有不属于幸福、妙趣、愉悦的质地后精心料理出来的终极娱乐。
  但此刻,我眼前的是料理之前的材料。那无疑是毒药,是不能让人吃下肚的毒药,是吃了后再也不会醒转的毒药。
  御岛小姐在排练过程中区分出美与毒,将有毒的部分剔除,将无毒的部分保留下来。她沿着毒素的边缘仔细挑起绝佳的美味,将人类所拥有的各种演技淬链成为终极风华。
  仅仅透过两次教戏。
  前辈也只尝试过三种表现。
  我没办法。这里任何一个新人都没办法。这已经不是演技层次太低的问题,是即使提升,也辨别不出哪种方式比较差、哪种方式比较好。现在的我完全无法想像,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达到那种境地。
  一场场戏,令我们惊奇、震慑、感动。
  那时,我们已经了解到自己绝对没办法成为潘朵拉剧团的一员。
  我们不过是来看戏的观众。

  在我身边,樱鸟直楞楞地看着眼前的排戏。
  她美丽的瞳孔仿佛看见不该看的东西,渐次缩小、黯淡无光。
  那时,我依稀听见她心碎的声音。
  啊——原来如此。
  原来半晌前我在玄关看见的御岛小姐的眼神是那样的含意。
  「哀伤」。
  是「过了今天之后,或许这孩子就不会来了吧」的哀伤。

  隔天,八个新人退团。

  11

  手机闹钟还没响之前我已经醒了。
  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关掉闹钟。中午十一点,打工是晚上的事。
  剧团白天要排练。
  我现在要起床。
  要起床才可以。
  可是……去了之后要干嘛?
  哦,对了,要练习。练习。新人公演的排练。排练完才能公演。
  嗄?
  可是,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
  做这些事也不能导向我的理想。
  我想做的,已经有别人做了。
  所以我做的事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也不去找个正当的工作,耗费了大部分精神只是终于醒悟「我办不到」,那我到底在创作什么?
  我所创造的是什么?
  我!
  我生存的意义是什么?
  我使劲摇了摇头。不能想!不能想!现在不能想!今天要排练!排练日一定要去排练室,那是一定的,一定要遵守的事。所以,我现在一定要去排练室。总之先去再说,要赶快去。
  我急急忙忙换了衣服出门。
  我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拼命踩下脚踏车的踏板。

  12

  包括我在内,只有五个人来:阿部、枪子、表演组的森、美术组的小仓、我。
  女主角樱鸟辞演,舞台总监古屋不干了,童星也不演了。共有八人正式递出退团申请表,新人剩下七个,但其中的两个人今天也没来,以后或许不会来了。原因是什么,我们在场的人都很清楚。
  大家围成缩小的圆圈坐着,打破沉默的是阿部。
  「我觉得我们今天可能要讨论一下接下来的打算。」
  「接下来……?」
  森咕哝着。他是我们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男演员,在其他剧团的经历也很长。他以一脸悲痛的表情面向阿部。
  「我实在不想这么说……可是我觉得,应该不行了。」
  「不行了……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我不这么想。」
  阿部摊开一向使用的笔记本,写上剩下的时程说道:
  「虽然少了八个人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打击,而且今天没来的那两个大概也不会来了,可是,我们还有五个星期,枪子还有很多剧本可选。我们可以选一个适合我们现在情况的剧本,改一下舞台设计……」
  「问题不在这里吧!」
  森打断阿部的话。
  「你逃避现实也没用呀!」
  「我逃避现实?」
  「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阿部是监制,你的角色就是朝着舞台剧完成的那天迈进,现在的情况对你来讲太难启齿。我代替你说吧。」
  森以沉痛的表情看着我们。
  「我们这五个人当然可以在这五星期内做出一出戏。只要把规模缩小,一定没有问题。可是……你们可以把那样的戏……演给那些人看吗?」
  阿部的表情扭曲,枪子低下头去。
  「我没办法!」
  「可是……!」
  阿部想反驳,绞尽脑汁却无言以对。大家都无话可说。森说的是事实,在场与不在场的所有人心底的事实。
  「潘朵拉」与我们的层次截然不同。
  我们究竟要用什么脸去那些人面前呈现我们的戏?
  森那句「不行了」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一样落在我们肩上。
  大家都不自觉地往那方面去想。
  完了。
  我……
  森……
  小仓……
  阿部……
  「我!」
  枪子突然大喊一声。
  「我不要放弃!」
  她扭曲着脸继续喊。
  「我不要放弃!我不要放弃!我很害怕!我很担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我不要放弃!我绝对不要放弃这一次的公演!」
  她现在是在「宣示」。
  不是跟我们任何一个人宣示,她只是吼叫着对她自己宣示。我从来没看过比她更强悍的人,她站在那里,令我完全慑服。啊,枪子是那样强悍,她的心还没被击垮。
  可是我……
  「接下来……」
  阿部缓缓站起来开口。
  「星期六还有一次排练,在那之前大家下定决心吧。要继续还是要放弃,大家自己做决定。想退团的话不用说什么,就默默离开;还想留下来的人,下次请来参加排练。」

  13

  走在吉祥寺路上时突然下起了毛毛雨,雨势小得不需要撑伞。绵柔的细雨将街道的浓度冲淡了。
  我什么也没想便离开家门,不知不觉来到吉祥寺。我也可以就这么回家,但离打工还有一点时间,我又没有特别想去哪里,干脆继续在蒙蒙细雨的街道上走着。
  昨天枪子已下定决心。
  她跟自己宣示要把公演做完。
  如果不刻意宣示,不靠着宣示来留住自己,恐怕就会跟大家一起放弃。她借着「宣示」这根木桩把自己插在新人公演这件事上头,即使这么做伴随着无数的痛楚与辛酸。
  舞台剧完成之后,当然要表演给潘朵拉的前辈们看。
  枪子必须把自己编导的舞台剧展现在他们面前。
  给御岛小姐看。
  给御岛铸看。
  让自己崇拜的人看到自己有多没用。
  为了让她看见自己有多没用,粉身碎骨去制作一出舞台剧。
  为什么她会这么坚强?
  为什么她敢冲进腥风血雨的战场?
  一定很痛吧?一定会血流不止。一不小心的话,恐怕还会失去自我。就算捱过那些心碎和苦闷,前方可能还是什么都没有。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不行。
  我办不到。
  我没办法让那些人看见我空洞的演技、看见我什么都不懂却硬要装模作样的演技,我光想就已经觉得心如刀割。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那么做跟自杀有什么不一样?
  我没办法去参加周六的排练。
  虽然对枪子很不好意思,不管道歉多少次可能还是不够……可是,我没办法去。
  我的心在上次看到他们排练时已经被击垮了。
  接下来只能施打麻醉,静静等待这股痛苦的波浪平息下去。
  雨好像停了。我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走进了车站前的SUNROAD商店街。书店正好在眼前,我笔直走进去。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想思考,只要能弭平我的思绪,书或任何事物都好。
  这间书店有三层楼,二楼卖文库本,三楼卖漫画。我走上那有点陡的楼梯。就在快走到转角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抱着大纸袋的人从楼上走下来。下一瞬间,她一脚踩空,书本一本本从袋里腾空落下,全部往我冲来,接着那个人也往我的方向掉下来。我在被压垮的同时,脑袋里想起《足球小将翼》里的大空翼有个往球门冲去的必杀技叫做「天空俯冲射门」,接着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对、对不起!」
  掉在我身上的女人慌慌张张地爬起来站到一旁。
  「对、对不起!呜哇……真……真的对不起……」
  那女人忙不迭地把我身上的书扒落,不停跟我道歉。我拨开了像图鉴般厚重的书本,一边撑起身子。
  「对不起……你……有没有……受伤?啊……对不起!呜哇对不起……」
  不用这样道歉吧?我摇摇头。虽然很痛,但应该没有受伤。
  「我没事……你还好吧?」
  「对不起!真的很不好意思……咦……你……」
  我拾起头。
  「对……不起。」
  御岛铸看着我的脸,再一次道歉。

  14

  御岛铸跟我在星巴克的窗边面对面坐着。
  「真的很抱歉……」
  「嗳……」
  我无意义地出声敷衍。之所以会对我崇拜的御岛铸小姐这么失礼,纯粹是因为她已经跟我道歉三十次了。
  「请你别再道歉。」
  「对不起……」
  「……你真的买了好多书哦,有美术书籍、写真集……连网页设计的书籍都有,这些全都是为了舞台剧买的参考书吗?买那么多,应该很重吧?」
  「对不起……」
  她就一直道歉。
  老实说,跟御岛铸或其他潘朵拉的人见面对我来讲很痛苦。自从那天去参观彩排,见到那样云泥之差的演技之后,我已经无从掩饰内心的自卑。我原以为如果有一天再见到他们,我会心虚得低下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现在之所以有办法跟御岛铸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话,纯粹是因为她的头垂得比我还低。
  只是……
  她怎么感觉跟在剧团时不太一样?
  在Elysion的御岛铸,基本上不做不必要的交流,只讲工作事宜。她排戏时除了教戯的指示外,也不太说废话,给人冷若冰霜的印象。
  但眼前的御岛铸像只无助的小猫般柔弱,凛冽的气息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个双手捧着星巴克甜腻的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的孩子。
  「御岛小姐……在外面好像变了一个人哦。」
  脱口而出后,我心想:「完了!」为了打破憋死人的沉闷,我不小心说出这句话,但万一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本性,我可就是踩到地雷。
  「……」
  御岛小姐什么也没说。呜呼,看来我真的踩到地雷,完了。现在要怎么收拾才好?不,我还是别讲话,假装没这回事好了。就在我手足无措之际,御岛小姐的嘴巴微微张开说:
  「……不出……」
  只要外头车辆一经过,就听不见她讲话。
  「不出叫我在新人面前……装得严肃一点……」
  「所以你是在演戏吗?」
  「对不起……」
  「不会,我一点也不觉得怎么样,只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晓得……不出要考虑的事很多,所以……若他觉得这样比较好,我就照办……」
  既然是不出前辈的要求,那应该是基于剧团形象考量之类的原因吧。
  御岛小姐在接受杂志访谈时,的确展露出一种冷冽的形象,但此刻在我眼前的她却……该怎么说呢?可爱多了。当然,这可能不能用来形容年纪比自己大的人。
  「我年年都这么表演,但……新人一进团后很快就会穿帮,一点用也没有……」
  「是啊,至少在我前面已经穿帮了……」
  「你别跟不出说唷,他会生气的……」
  她俯下身去,抬眼看我,实在太可爱了,现在这才是在演戏吧!心脏扑通扑通狂跳,我赶紧拿起咖啡杯来掩饰,谁知道杯里已经空了,我只好装模作样地喝一口。
  御岛小姐又不说话了,我们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我拨弄着已经空了的咖啡杯,看着继续小口小口啜饮着咖啡的御岛小姐。
  她果然很有魅力。
  今天碰巧看见她的另外一面,虽然很吃惊,可是这一面也很迷人。我这才察觉到自己实在很崇拜她,不管从前、现在或以后,我都会是她的戏迷,也只能是她的戏迷。
  眼光落在她身旁的大纸袋上,里头装满美术类跟设计类的书籍,全都厚重得不得了,这一袋书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实在太重。也许那是她闲暇时看的书,也许那是她写作时的参考书,总之,这些书都将会成为御岛铸作品的沃土吧。潘朵拉今天放假,御岛铸小姐今天应该也放假,可是她脑袋里大概还在想着她的作品,因为她是个「创作者」。
  但我去不了「那一边」。
  因此,我要跟她在这里别离。
  星期六我不会去排练,没办法去排练,所以,我跟潘朵拉的交集大概在今天、在这里就结束了吧?这将会是我最后的回忆。
  我绝对忘不了这一天。
  跟御岛小姐像这样两个人一起喝咖啡,这恐怕是神送给从高中起就一直想当个演员的我的一点小小安慰。
  乌云已经散去,窗外亮起来,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停了。既然没雨,我也该走了。
  御岛小姐的咖啡已经喝光。
  我压抑着不舍的心情,奋力起身。
  「数多。」
  御岛小姐忽然叫我,我停下动作。
  「你会退团吗?」
  扑通!心脏大力抽痛一下。
  我吞吞口水,原来自己被看穿了。我压根儿没提到那方面的事。
  哦……对啊,她当然会看穿罗,毕竟她已经看了多少年啦。如果以潘朵拉每年公布的入团人数来推论,恐怕每年都至少有十个人退团吧?她应该已经习惯了。
  我也跟众多被潘朵拉带离舞台的人一样,不过是群众里的一个。这么一想:心底感到轻松许多。我叫做「数多一人」,本来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跑龙套的那一个。
  「御岛小姐。」
  我也很诧异自己居然会跟她搭话。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这次真的要告别,所以我想问她一件心底一直想知道的事。
  「御岛小姐,你怎么有办法一直创作不懈呢?」
  「……」
  「你从来不痛苦吗?从来不沮丧吗?如果努力一辈子也追不上某个人、做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创作还有什么意思呢?坚持下去只会更痛苦而已不是吗?努力下去只会更辛酸而已不是吗?或者因为御岛小姐是天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你什么都能写、什么都能导,所以一点也没体会过落后者的心情吗?」
  我一口气说出口。
  「我……不行,一辈子也不可能变成潘朵拉的前辈那样。我知道我怎么拼命也没用,所以我没办法了,我要放弃了,不能一直带着这种失败的落寞去创作、去演戏……那太悲哀了不是吗……太痛苦了不是吗……?」
  我一股脑儿全部宣泄出来。反正今天过后一切就会结束,丢不丢脸又怎样,我就是想听听御岛小姐怎么说。
  我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了,坦诚地说出来,这样就够了。
  我不需要答案。
  御岛小姐一定不明白我的心情。她不可能会明白。御岛铸是遥遥领先的创作翘楚,怎么会知道在后头拼命追赶、望尘莫及的心情?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纸杯捏成一团。
  手劲又慢慢松开。
  好,现在这样就结束了。
  我已放弃走演员这条路。
  「创作当然很痛苦。」
  闻言,我抬起头。
  御岛小姐盯着空空的杯子说道:
  「不管我看再多书、写再多剧本、看再多戏、创作再多作品,永远也没办法抛开这种郁闷的心情……就算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创作、就算我创作了十年,还是没办法抛开……唯一的解决之道只有接受自己的作品。可是我怎么可能接受呢?我从来没满意过自己的作品……不断挑战、不断失败、继续挑战、继续失败……实在非常痛苦、非常难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我只清楚一件事,一件绝对错不了的事。」
  御岛小姐说完,温柔对我一笑。
  「那就是,这世上没有比叫我放弃创作更痛苦的事。」

  15

  我从小就讨厌打针,也讨厌看牙医,因为我怕痛,直到现在仍然很怕看医生。
  我也讨厌运动,讨厌把自己搞得很累。每次在学校跑完马拉松,我都怀疑学校为什么要我们做这么累的事。
  有时候我想起死亡就怕得不得了。小时候,我傻傻地相信世界会灭亡的预言,因此睡不着。我向神请求,如果一定得死,请让我毫不痛苦地离开。
  回想起来,自小我最痛恨的就是「吃苦」,我就是个到处都看得见的死小孩。

  我走下地下室,用力拉开门。
  偌大的排练室里只有两个人。
  「数多!」
  阿部。
  「数多!」
  枪子。
  我走向他们。
  三个人实在没办法围成一个圆圈,再怎么努力,顶多只能围成三角形。
  「对不起,数多。」
  阿部对我低下头。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也这么想。」
  说实话,我真的以为我不会来了。不是开玩笑,我确实以为自己不会再走进这个地方。因为我清楚来到这里一定会很难过。
  可是……
  「我知道——」
  我凝视着他们说:
  「继续下去比放弃来得轻松。」
  我只不过是选择轻松的路走。
  坚持下去很痛苦,放弃这一切更痛苦,所以我宁可选择痛楚少一点的一方。
  所以我要继续演。御岛小姐已经告诉我,放弃这一切、放弃这所有才是最痛苦的事。
  实在是很消极的选择。
  但这个选择不是忍耐、不是妥协。
  是我这个厌恶吃苦的人,眼前所能选择的一条最轻松的路。
  「我什么都演。」
  我对着阿部与枪子这么说,说完不禁笑了。我发现从那一天以来,自己一直没笑过。阿部受我感染也笑了,枪子同样笑了。我们再也没有一丝犹豫。
  「那……」阿部看看手表,叹口气说:「数多应该是最后一个来的人……」
  「什么?只有我们三个?」
  枪子毫不掩饰不满,大声抱怨:
  「这样演员怎么够呢!我至少还需要一个人!」
  「你不要抱怨啦!你是导演,要想办法啊!演员不够的话你也去演!你又不是没演过!」
  「呜……那你也要演!」
  「我也演?那现场怎么办?谁来安排?」
  「呃……好啦好啦!数多!你不是说你什么都演吗?那你一个人给我演十五个角色!」
  「一定要我演的话,我也可以演,可是这样角色之间……怎么交谈?」
  「那你至少演五个人!」
  这也太高难度了,果然是枪子这种人才说得出口,我根本办不到。
  「好啦,你别再吵,赶快把你的剧本都拿出来。」阿部边骂边拉扯她的包包说:「你没什么剧本是一个人就能演的吗?」
  「有是有……」
  枪子大力倒出包包里的剧本,原来我之前看到的不是全部,这些大概是先前的两倍。
  「这本就是单人剧本,『废村里孤寂而死的最后一位地底人』。」
  「……还有呢?」
  于是我们三人把枪子的几十本剧本一本本挑选过。
  最后,终于挑出一本合适的剧本。

  16

  从天花板上悬吊下来的三十盏投射灯照亮舞台。宽十五公尺、纵深十二公尺的宽敞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独自站着。我戴着一顶矫揉造作的大礼帽,穿着一件矫揉造作的灰色风衣,叼着一根装模作样的烟斗。

  曾解决过一千桩案件的名侦探普拉瑞斯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
  从未被任何悬案难倒的名侦探普拉瑞斯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

  安排给我们的舞台实在太宽敞。
  宽敞得没办法用临时做好的简陋大道具、临时排练的三流演员来撑起它。

  名侦探普拉瑞斯解决了一桩又一桩案件。
  名侦探普拉瑞斯抓住了一个又一个坏蛋。
  不知不觉间,普拉瑞斯的身边不再有事件发生。
  大家知道逃不出普拉瑞斯的手掌心,不再做坏事了。

  舞台灯光缓缓聚焦。阿部负责灯光,枪子在后台待命,准备在必要时提供协助。她只负责传递道具跟转换布景,没有参与演出。这场戏里,我是唯一的演员。

  但有一个人选是不肯悔改。
  艾奎那鲁教授是普拉瑞斯永远的仇敌。
  艾奎那鲁教授总是不断犯下恶行。
  普拉瑞斯总是解浃他犯下的疑案。
  艾奎那鲁教授总是在躲藏、总是被抓到、总是逃狱,总是不停挑衅普拉瑞斯。
  如今普拉瑞斯身边只剩下唯一一个干坏事的人,就是艾奎那鲁教授。

  我使尽浑身力气,大声说出台词。第一次在这么宽敞的舞台上演戏,所有声音仿佛都被观众席的空间吸进去一样。没有多余的人手操控音响,只要我的台词一说完,舞台便陷入寂静,那份寂静让我恐惧得拼命大声说话。我追捕着艾奎那鲁教授,近乎咆哮般地大喊。

  这样的艾奎那鲁教授向普拉瑞斯寄出最后的挑战书。
  艾奎那鲁教授病了,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
  他打算跟普拉瑞斯一浃胜负。
  大家都希望普拉瑞斯能获胜。
  只要普拉瑞斯获胜、艾奎那鲁死亡,城市将永得安宁。
  众人都祈祷普拉瑞斯胜利。
  祈愿所有的事件都从这世上消失。

  我趴倒在舞台的正中央。
  普拉瑞斯趴倒在舞台的正中央。

  名侦探普拉瑞斯是解浃过一千桩案件、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
  所以他知道。
  他一定可以解决艾奎那鲁教授最后的挑战。
  名侦探普拉瑞斯是从没被任何难题难倒过、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
  所以他知道——
  他连艾奎那鲁教授的病也可以解决。

  普拉瑞斯陷入沉思。

  这是很艰涩的难题。
  这是很悲伤的难题。
  但还有更令人痛切的问题摆在眼前。
  名侦探普拉瑞斯是从没被任何难题难倒过、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
  他迎向这世上最后一个事件。

  事件结束。

  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事件需要普拉瑞斯解决。
  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问题需要普拉瑞斯解决。
  他早就知道。
  他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可是,普拉瑞斯露出微笑。
  「再难的事件都能解决,因为我是从没被任何难题难倒过、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

  垂下帘幕的机器发出的声响笼罩着寂静的舞台。
  「名侦探普拉瑞斯的最后一案」,我们的新人公演已然落幕。
  观众席上响起掌声。来观看公演的五十位潘朵拉团员,毫不吝啬地对我们大力鼓掌。
  但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拼命责备与拷问我们怎么会这么没用。
  幕完全落下。我踉踉呛呛地走回舞台侧边,枪子在那里等我。阿部随即也从灯光室过来。我们在昏暗的舞台侧边静静站着。
  谁都没说话。
  我们三个人心底清楚,彻彻底底清楚,这是我们在有限时间内所能达成的最佳成果。我们已经全力以赴,全力创作出我们所能创作的最好作品。
  但那作品如此空虚,令我们无言以对。
  一滴水滴,落在我盯着的地面上——是枪子在哭泣。她像要逼出血滴一样握紧拳头、绷着身体,泪珠一滴一滴从抽搐的脸庞滑落。她没有出声,那是她最后的抵抗。她压抑住声音,泪水却不断滑落。
  阿部仰望天花板,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可恶。」声音虽然没传入我耳里,但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毕竟那是现在唯一能表达我们心境的字句。
  没用的我想起一位朋友。
  他是这一个月里日日夜夜跟我相处的朋友,名侦探普拉瑞斯。
  我在心里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住地道歉,向普拉瑞斯、向枪子、向阿部、向御岛小姐、向来看戏的所有前辈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赔罪。
  不是那样的,普拉瑞斯才不是那样的人!观众看到的普拉瑞斯是假的!是个粗制滥造的假货!那不是枪子笔下的普拉瑞斯。普拉瑞斯才不是那么空洞、没有血肉、让人失望的侦探!名侦探普拉瑞斯是解决过一千桩案件、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
  可是我却!
  我却……
  太恨了!
  我无尽后悔。
  一滴眼泪滑落我的脸庞,接着泪水不断涌现,我居然不小心哭了,双手赶紧捂住自己的脸。啊,这真是太丢脸了。这么丢脸的货色居然还哭了,怎么能让人家看到呢。我咬紧牙关拼命不哭出声,但泪水像决堤般涌出眼眶。我恨!我恨!都是因为我!都是我毁了这出戏。
  我赶紧背对另外两人,将额头靠在舞台边的墙壁上。即使不能控制自己的泪水,至少我能控制自己不让他们看到。我真是太没用,悔恨交加的心情让我想从这世界上消失。
  忽然间,舞台边的门打开来。
  御岛小姐走进来,不出先生也走进来,刚才在观众席看戏的剧团前辈们统统走进来。
  怎么会这样?我慌张不已,枪子也吓到了。糟糕!怎么会在这时候进来!我想跑,我想逃离这里,但要逃去哪里?
  阿部往前站出一步,挺直背脊站好。
  我也做出觉悟,站在阿部身旁一起面对。虽然还呜呜咽咽地止不住抽泣,但我狠狠咬住牙关瞪大双眼。站在阿部另一边的枪子大概也是一样吧。
  所有剧团成员陆续挤入舞台侧边,我们带着破斧沉舟的必死决心,面对眼前五十个人。
  站在前方的御岛小姐缓缓走向我们。
  她手上拿着几本粉红色封面的书。
  她先把一本递给枪子,一本递给阿部,接着来到我面前,我意识到自己脸庞湿漉漉的,同时伸手接过书。
  封面上写着一行标题。
  奇迹的创造
  那是剧本,和我们以前看过的潘朵拉新戏「Forge」的装帧相同,但我没听过这出戏,连我这个戏迷都没听过这出戏。
  所以,这是继「Forge」之后御岛铸的新剧本?
  我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
  「让我们一起克服你们现在这份悔恨的心情吧。」
  御岛小姐给我们一个温暖的微笑。
  「欢迎加入『潘朵拉』。」

  于是我们三个人——
  振动枪子。
  阿部足马。
  还有我,数多一人。
  我们就此成为超级剧团「潘朵拉」今年的新团员。

  17

  我轻快地踩着脚踏车。大概是因为刚刚帮轮胎充气吧,可是……大概也不只因为这样。我从井之头公园入口沿着下坡骑,痛快地骑过人烟稀少的林荫小径。
  猛然一抬头,发现樱花已经全谢了,如今长出新绿。想想五月已经过了一半,这也难怪。我这个月一直专注在别的事上,丝毫没注意到樱花开了又谢。
  新人公演结束后已经过了一周。
  公演结束后,剧团前辈万分热情——不,应该说是疯狂地帮我们办一场盛大的欢迎会,一伙人连续在剧场喝了快二十四个小时。我连在学生时代都没喝过那么久。
  前辈把所有细节都告诉我们,连第三次审查其实是「只要不在公演前退团就可以通过」的秘密都讲了。说起来实在太显而易懂,只要不退团的话当然可以留在剧团里。看到前辈排演后退团的人怎么可能留在剧团呢?我们这三人虽然实力不够,但就这一点来讲算是合格了。
  不过不出先生也说,有些人虽然通过最初的考验留下来,但之后还是放弃。
  「潘朵拉里也有优劣之分,每年都有人受不了跟小铸这些顶尖工作者一起工作,自惭形秽之下选择放弃。可是有些人,就算把他逼到悬崖边,他攀着石块还是要坚持下去、要迎头赶上。这种人才有可能留在潘朵拉里。我告诉你们,新人公演只是第一步,你们今后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尝到这份酸楚,不过,那是很美好又幸福的事。」
  不出先生还说「我也要赶快加把劲追上去」。天啊,连阿部也瞠乎其后的不出先生居然还不是巅峰,枪子完全望尘莫及的御岛小姐也还落后某些人,这光想就教人毛骨悚然,不过……很棒。
  说到这,御岛小姐在迎新会时七早八早就露出马脚,大概也受不了继续戴着一张冷漠的面具吧。她一脸很不好意思的神情,双手捧着罐装气泡酒的样子实在太可爱,把枪子迷得喷出鼻血大喊:「可爱死了啦~」看见满脸是血的枪子往自己靠过来,御岛小姐吓得快哭出来。我看着这两个人一下子打成一片,实在很替她们开心,但手上仍继续擦拭枪子留下的阴森血迹。
  今天是迎新会后第一次排练。
  潘朵拉现在正为了三周后上演的舞台剧「Forge」忙得不可开交。我们三个新团员中途加入,现在还没有什么事给我们做,但我想尽量分担一些杂务、尽自己的一份心力。
  恐怕在接下来的路途上,我还会继续遇见许多高墙。
  但我已经了解,这世上没有比放弃更难熬的事。
  因为,我喜欢演戏。

  18

  「入团……审核?」
  我把我所有的演技都拿来做出一脸不安的表情,阿部也猛然皱起眉头,枪子则像只野生动物一样一径往后退。
  「啊啊对不起,我没说清楚,不是你们的审核。」
  不出先生挥动双手,赶紧否定。
  刚刚不出先生说有点事想跟我们商量,把我们叫来排练室的角落。「入团审核」这个不吉利的字眼突然闯进耳中时,周围空气瞬间疯狂搅动。
  「不要吓死人了!」阿部吁一口气,「听到还有审核,我简直快吓破胆。」
  没错,我们才刚挺着一颗受伤的心,勉强自己冲破新人公演这道关卡,如果一切还要再来一次,未愈的心恐怕在振作的过程中马上碎裂一地。
  「所以刚才说的『入团审核』……」枪子战战兢兢地问。
  「哦,上礼拜有人寄了一份履历表来,说想入团。」
  不出先生边说边摊开信件。
  可是上礼拜已经是五月初,潘朵拉向来在每年的一月举行入团考试,对放现在寄来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或是觉得自己可以破例被录取,所以才寄来?
  「当然,今年的入团审核已经结束,照道理讲应该要请对方明年再来考,可是小铸看完这份履历表后难得地居然有点兴趣。」
  「小铸姐?」枪子吓一跳。不,应该说她的反应有点咬牙切齿。
  「小铸很少看到别人的履历表时表示出兴趣,这应该是第一次吧。我想对方搞不好是吃这行饭的料,所以想说在今天排练前花点时间看看这人怎么样。刚好今天要全剧排演,所有团员都会来……不过这是破例的审核,再怎么样都要先跟你们讲一下。你们是经过正式流程录取的团员,如果你们不喜欢别人插队,我们就请对方明年再来。怎么样?你们觉得如何?」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不用说,我们的资历还没伟大到可以说「不」的程度。
  反正对方要经过跟我们一样的考选过程,就算是破例审核,只要那个人能通过一切试炼,我们也没话说。倒不如说,如果对方看完潘朵拉的排练还没被吓跑,那可是珍贵的新伙伴。
  「我们OK呀。」
  阿部代表回答,我跟枪子也点头同意。
  「太好了~不好意思现在才跟你们沟通。那十分钟后,我们会进行你们先前也做过的二次考选,让对方念我们要求的台词,还有自由发挥。至于肢体动作嘛,我想可以晚点再试。然后……嗯,不如就接着看我们的全剧排演吧,这样就直接完成了三次审核。」
  不出先生轻松地说,但我听得直冒冷汗。我之前参加二次审核时已经紧张得要死,更别说是在全体团员的面前应试。御岛小姐那时候没来参加二次审核,不出先生也没来,所以紧张程度完全不同。而且考完演技后,还要马上参观潘朵拉的排练,有哪个新人能走完这么惨烈的天堂路吗……?
  不出先生留下一句「就这样吧」,接着就走了。
  「思哼……能让小铸姐看上的新人啊……」
  枪子复杂的表情里半是嫉妒、半是好奇,我看她表情之丰富,都可以去当演员了,不过她的致命伤在于她只能演好振动枪子这个角色而已。

  十分钟后,所有团员坐在排练室里。
  我们三名新人在最前方抱膝而坐。这是不出先生的指示,他叫我们发挥前辈的气势,好好吓唬一下新人。我们哪有那么厉害呀——我这么想,但发现枪子在旁边已经蓄势待发。哎,最好连我的份一起努力吧。
  一会儿后,不出先生带着一个女孩子进来。
  女孩的个子不高,看起来很年轻,该不会还在上高中吧?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看起来青春洋溢,不过当然罗,还没有御岛小姐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她穿着便服而不是运动服。明明来参加剧团的审核,该不会没带运动服吧?加上这家伙在奇怪的时间点寄出履历表,搞不好个性很桀骛不逊。话说回来,十几岁的孩子会想叛逆搞怪,就像出麻疹一样自然。
  「各位,刚刚我大概讲过了。」
  不出先生简短说明接下来将要进行破例的入团考选,同时为了不要让大家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他不会公开参加者的经历。这点跟我们当初一样。
  「好,那就开始吧。」不出先生说明完后,过来跟我们一起坐下。接着,他又忽然想到什么,说:「对了,还是先请小铸讲两句话。」
  突然抛来这么一个话题,御岛小姐二话不说毅然站起。哦哦,从她现在的动作来看,应该是在扮演「刚毅的御岛铸」。虽然这是破例的入团审核,但她看来决定先装个样子。
  「要表现的台词有五句,你都背下来了吗?」
  听见御岛小姐这么问,新人只是点点头代替回答。这家伙果然很没礼貌……
  「那我们开始面试。」
  「面试……」
  这家伙第一次开口说话。音量虽小,但坐在最前排的我听得一清二楚,声音出人意料地很可爱呢。不过她说完马上歪着头,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搞什么啊?她不是来面试的吗?摆那什么表情。
  几秒钟后她把头挪正,说:「啊……哦,面试。」好像终于想通了一样。
  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在表演天真无邪的奇妙少女吗?果然是个十几岁的死小孩。我也开始变得气势凌人。发现她的年纪比我小后,我自然就摆出架子。
  「请你开始吧。」
  御岛小姐说完坐下来,开始超级剧团「潘朵拉」的第二次审核。
  要表现的台词总共有五句,可依自己想要的方式呈现。这些台词虽然很短,可是必须投入情感,所以并不容易。尤其是第一题「我爱你」特别难,这要有点人生历练才说得好,愈年轻愈不容易诠释这种考验表现层次的句子。对十几岁的人来讲,这题恐怕太艰涩。
  不过这位新人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颇有大将之风。我们就来看看她要带给我们什么样的「我爱你」吧。
  室内静下来。
  她轻轻张口——
  「我爱你。」
  她的声音不过大、不过小,刚好足以让在场的人统统听清楚。哦哦,太厉害了,这个「我爱你」是对的。「我爱你。」我身后一位前辈试着说一次,可惜偏了,这个「我爱你」味道不够。「我爱你。」另一头的前辈也说了,可惜不对,完全错误,「我爱你」不是这样说的。我也跟着说一次「我爱你」。不好,不对,咦,奇怪?到底哪里少一点味道?我再说一遍「我爱你」,依旧没有成功,不应该是这样说的。「我爱你。」一旁的枪子也试了,当然没说对。「我爱你。」阿部跟着挑战。「我爱你。」大道具组的前辈说。「我爱你。」美术组跟灯光组的前辈都接着说,但完全没有人答对,大家的说法都错了。不出先生也轻轻说了一次看看,但不对。御岛小姐什么也没说,忍耐的功夫真强。我又说一次:「我爱你。」啊啊,不行。「我爱你。」哦,天啊,差更远了。不断说着「我爱你」之间,脑海里愈来愈不清楚哪种讲法才是最棒的。「我爱你。」就已经说了不是这样呀!这样一点也没有表达出爱意,根本是诈骗吧。「我爱你」应该是像刚刚那个新人说的那样。「我爱你。」我又说一次,但周围实在太吵,我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可不可以安静一点,我想好好思考,我要说得更像她的「我爱你」,这样我不能专心。啊啊,不行了,可不可以再让我听一次?再听一次她的正确说法,我就能记住,我就会知道该怎么说。这时候,杵在前方的新人忽然动一下嘴角,全部的人都注意到了,赶紧屏气凝神,原来大家都想再听一次。
  「我爱你。」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刚刚怎么突然忘了呢?不对不对,我当然记得,否则怎么判断大家说得好不好。可是我如果记得的话,怎么会说不出来?算了,大概多练习几次就会了吧,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接近目标。「我爱你。」不行、不行,果然还是不行。嗯,不过比一开始时要好多了,再加油一下应该就办得到吧。「我爱你。」呜……又错了,到底是哪里还不够有味道呢?这时,突然有位前辈站起来说:「我爱你。」哦哦,原来如此,是姿势!姿势!那个新人是站着说的。大家纷纷站起来,我也赶紧起身,尽量以接近新人的姿势说「我爱你」。感觉上好像比较接近一点,但还差得远。「我爱你。」根本就不爱嘛。「我爱你。」一点也不。我继续尝试,枪子跟阿部也反复不停地练习,全部的团员都不停地说「我爱你」,但没有一个人说得好。只剩下御岛小姐还没说,真的太强了,令人感受到剧团领导者的威严。如果是御岛小姐,应该可以说出很完美的「我爱你」吧,等等有机会的话,要请她说给我听,不过现在我还是多练练。「我爱你。」我已经不晓得说了这句子几次。「我爱你。」怎么会这么难?「我爱你。」又搞砸了。这时,我忽然发现身后不停说「我爱你」的前辈突然住口,瞪大眼睛,眼里噙着泪水。那表情我仿佛看过。我马上想了起来:对,之前樱鸟的表情就是这样。一个半月前,樱鸟也是这副表情,所以我马上了解前辈心里在想什么。啊,很痛苦吧?看见人家展现出自己达不到的境界真的很煎熬吧?可是前辈,不行唷,你不能放弃,放弃的话更痛苦。我再说一次「我爱你」给自己听,但还不行、还差得远。我看见前辈走出排练室,我无法挽留他,我知道他的心情。这是创作之路上必定会碰到的撞墙期,只有靠当事者自己去克服。我还有我的课题。「我爱你」,不对。其他的前辈也转身离去。「我爱你。」是否接近一点?「我爱你。」室内差不多只剩下一半的人。「我爱你。」哎呀,可恨!还差一点!「我爱你。」我觉得我好像掌握到一点什么了。「我爱你。」不,看来是我想太多。「我爱你。」现在转身出去的人是阿部吗?「我爱你。」这样也不行。「我爱你。」隔壁的枪子好像说出非常接近完美表现的说法,我转头看她,以为她会很高兴,没想到枪子眼中出现的是跟其他人一样的绝望眼神。是啊,只能这样了,只能到这里,自己的能耐就只有这样。我了解那种感觉,这时刻必然会到来,可是一定要超越它。枪子!枪子……枪子也走了。啊啊,我阻止不了她。算了。眼前还有比劝她更要紧的事。「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快了快了,快碰触到它了。思绪清明起来,现在已经没有其他杂音。留在排练室的只剩下我、新人,还有一句话也没说的御岛小姐。御岛小姐缓缓站起身来。哦哦!御岛小姐终于开口:
  「我爱你。」
  不对,这不是完美的表现。这是失败的。哦……呃……御岛小姐静静摇摇头,恍神地走出排练室。我好寂寞,非常寂寞,真想要马上冲出去拥抱她,把她留下来,可是我办不到,因为我是演员,身为演员的我现在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我再一次轻声说:「我爱你。」再来一次,「我爱你。」再一次,「我爱你。」我到底说了几次这句话?还好排练室墙壁上挂着时钟,我可以知道现在是几点。从新人开始入团审核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三个小时,我仿佛被吸入什么黑洞一样。终于,一切就像回到应有的场所一样,我说出那句话:
  「我爱你。」
  说出来了。
  ——啊。
  啊…
  总算……
  说出来了,说出来了……
  这才是「爱」。这才是「我爱你」完美的演绎。
  尘世中独一无二。
  世界上唯此无他。
  这才是真正的「我爱你」。
  我压着不停颤抖的膝头,拼命控制自己千万不要当场趴倒在地。
  因为我眼前,新来的那个女生正直直盯着我。
  她的浏海以发夹往两旁别起来,清楚露出额头跟眼睛。圆睁的双眼直直平视着我,一动也不动。我感受不到她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她就那样直直盯住我,就在眼前,但我感觉好像在看一张照片一样。
  「什么名字?」
  嗄?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我。
  「数多……一人。」
  「数多。」
  她像在品尝我的名字一样细声低语。
  这时候我发现——慢慢地发现,或者应该说是回神了。
  我蓦然发现自己在干什么,并想起所有走出这间排练室的人,想起过去这十三个小时以内发生的事。我记得很清楚,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是演员吧?」
  她的话让我目瞪口呆。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知道?她今天才刚来,怎么会知道我是演员?
  「你喜欢演戏吗?」
  我还来不及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她突然又抛来一个疑问。
  「……喜欢。」
  虽然我搞不太清楚状况,但还是如此回答。
  「喜欢创作吗?」
  「喜欢……呀,那个……」
  「为什么?」
  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喜欢创作吗?
  当然有很多原因。
  「你觉得『爱』是什么?」
  她又丢来一个突兀的质问。这、这问题也太难了吧?
  「……我不知道。」我答不出来。
  「那『人』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
  她根本不管我答不答得出来,仍继续发问:
  「你觉得『创作』是什么?」
  这题目实在太大。
  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这答案已经超乎我、我们、甚或人类的理解范围。
  「我觉得我已经快找到答案。」
  她用一贯的声量,淡然谈论这么庞大的命题。
  「我要拍电影。」
  新人继续说。
  「我正在找演员。」
  她往前踏出一步,向我伸出手来。
  「数多先生。」
  她淡然一笑:
  「你要不要跟我拍电影?」

  她的名字叫做——
  最原最早。

  那一天——
  超级剧团「潘朵拉」解散。


  ■0.2■

  1

  我锁上钥匙,走出房间。
  五月的太阳那么温暖,搞不好不需要穿外套。走下公寓楼梯,我牵了脚踏车,拿出手机,打开昨天寄来的一封简讯。
  寄信人写着「最原最早」。

  从那一天过后,已经过了一星期。
  她参加入团审核的「那一天」。
  超级剧团「潘朵拉」就此消失的「那一天」。
  剧团的解散过程很顺利,对,真的太顺利了。她来面试的隔天,前辈们纷纷递出退团申请表。有些人没递出,但无所谓,整团的人全都知道彼此要退出。大家看起来已经决心放弃,除了一个人之外,那就是我。
  不出先生跟一些前辈默默地处理剧团的解散事宜,他们把已经卖出的公演票款退还给观众,把租借来的各项物品归还,找人接手剧团现在管理的大楼。处理相关事宜的前辈们看起来像是行尸走肉一样,不,我一点也没夸张,大家真的了无生气,只是急着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把剧团收起来。我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在一旁帮忙,没几天,不出先生却突然把Elysion的剧团事务所给收了,并说他会独自处理剩下的事,然后就走了。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碰过任何剧团的人。
  不管是枪子或阿部,我都不曾再见过。
  那两个人果然隔天就跟剧团表达退出的意愿。当然我很想劝阻他们,但当我拦下正要离去的阿部时,看见他回首的眼神,当下顿感无言。
  如果我面对的是一个还在烦恼、犹豫的人,我当然知道该说什么,一定会有些什么话可以劝阻他,可是阿部不同,他的眼神无言地诉说:「都结束了。」已经结束的事,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已经泼出去的水,难道还要讨论该怎么把它收回来吗?意志坚决的阿部让我觉得正准备力劝他的我反而比较奇怪。
  尽管如此,那一天过后,我还是时不时打电话给阿部跟枪子,也传简讯给他们,但他们完全没有回复。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做些什么,我毫无头绪。
  至于那天留到最后的御岛小姐,从那一天之后就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御岛小姐离开剧场后去了哪里,不出先生也不打算寻找她的下落。御岛铸就这么消失。
  御岛铸不在了。
  超级剧团「潘朵拉」也已经解散。
  我一路崇拜追随的全日本第一剧团,就这么从这世界上消失。
  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那个女孩子的错。
  最原最早。
  大家都知道突然发生这出解散剧的原因,出在那个女孩那一天来面试的事上,可是,她到底做了什么事害剧团解散,大家却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不过,要说完全摸不着头绪,其实……也不尽然。我就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那时候,她念了一句台词。只是那么一句「我爱你」,却搞得天翻地覆。
  理由在于她诠释得太过完美。
  那种诠释正是独一无二的「正确答案」,是「我爱你」这句台词的正确答案。我很能理解前辈们当场就想一试身手的心情。任谁听见别人在自己面前那样诠释,都会想马上试试看。可是没办法,演绎不出来。所以我才会在那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我爱你」。我当下在那里所做的,只是拼命不断「练习」,至于练习结果不如己意的团员便走了,心碎地离开。我很清楚他们的心情,太清楚了,因为那跟我常初看见潘朵拉前辈们排练时的心情一模一样,是种对于自己缺乏才能的失望与绝望,那种哀大莫于心死、再也不想尝试创作的心情。是啊,当时发生的事其实很简单,就是看见了远比自己优秀的存在,于是一堆人便放弃创作。只因为那一句「我爱你」。
  但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
  那样的演技真的存在吗?
  当然事实摆在眼前,总不能硬说它不存在。但我没办法接受,无法理解。情感上,我认同那是「我爱你」;但理智上,我无法接受。
  那样的演技到底是什么?
  名为「最原最早」的那个女孩子又是何方神圣?
  答案恐怕藏在这封简讯的另一端。
  昨天晚上,我的手机收到这封简讯。那天,那个女孩子问我要怎么联络,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我还是告诉她自己的电话号码跟电邮信箱。
  对方的简讯里附上一张图档,是以吉祥寺车站为中心的区域地图,并在车站的对面标记了一个红色标示。内文简洁明快,只有一行字:
  『我等你。』
  于是我把手机收进包包,骑上脚踏车。

  2

  虽然骑得不快,但目的地离我家还不到十分钟,一会儿就到了。
  我把脚踏车停在路边护栏旁。地图上标示的地点位于车站附近的高级地段,是一栋面朝吉祥寺通的白色时髦大楼。一楼开了间服饰店,往上一看,共有六层楼。
  我从服饰店旁的入口走进大楼,直接搭电梯,按照地图的标示上到五楼。
  五楼有一扇门让人觉得里头应该是事务所。
  但门上没挂门牌,也没有门牌号码。
  我有点不知所措,按了门铃,几秒钟后传来一位女性大刺刺的声音:「请进。」什么也没问就叫我进去,没有搞错人吗?
  我有点犹豫地打开那扇门。
  里头是个非常无趣的空间。
  我脱了鞋走进去,地上铺着木头地板,墙边设置一个小小的简易厨房,这里大概是饭厅吧。但眼前没有任何生活用品,厨房看起来也没有使用的痕迹,感觉像没有人住。
  我怯生生地从饭厅走向旁边的房间。后头的房门大大方方地敞开着,连结到下一个房间。
  下一个房里在空荡荡的室内摆了一张大桌子,左右两旁各放四张折叠椅,合计共八张。窗旁有一面附轮子的白板,感觉上像是公司的会议室。后头还有一个房间,但因为跟这里呈L型配置,从这里看不见那里的情况。
  下一秒,她从敞开的门后从容自在地走出来。
  「请坐。」
  最原最早指着会议室的椅子,对我这么说。

  3

  「咚!」的一声,她在桌上摆了一罐两公升的宝特瓶装日本茶,同时放了几个叠在一起的纸杯。
  「请喝。」
  「……谢谢。」
  我拿起一个纸杯,帮我自己倒了茶。
  「……你要吗?」
  最原最早「思」地点了点头,于是我也帮她倒一杯茶。打工时我已经习惯帮人倒茶。
  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喝了一口茶。
  坐在正对面的她也喝了一口茶。
  最原最早只穿一件细肩带背心跟短裤就出来见我,那身打扮是居家服吗?不,应该是睡衣吧?如果她跟我说她刚刚才起床,我一定会相信。她住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吗?
  但她怎么看都只有十几岁……一个高中生在这间公寓里独居也太奇怪了。或是她只是长得比较稚气而已,仔细一看,也有可能已经上大学……她到底成年了没呀?
  我往她身后一看,刚刚看不见的房间由于房门打开,现在看得到里头的状况。里面摆了两张看起来像是工作桌的桌子,还有很大的电脑荧幕。房间深处有折叠起来的家具,该不会是折叠床吧?她真的睡在这里吗?
  我将视线移回。最原最早放下纸杯,但依然没说话。
  沉默的气氛令人觉得很尴尬。
  「那个……」
  我只说了这个,便又闭上嘴巴。
  呃……该说些什么呢?对喔,我是来跟她讲话的,不讲话我干嘛来这里……只是,到底该跟她讲什么?
  「请说。」
  最原最早看着心神不定的我这么说。
  「咦?」
  「你不是有事想问我吗?」
  「嗄?喔……对、对、有。」
  我像个白痴一样。总觉得她好像能看穿我在想什么,这种被夺去主导权的感觉很不好,不安开始蔓延扩散。
  「我回答你吧。」
  最原最早好像看穿了我整个人一样,露出一抹令人感到不祥的微笑。
  「中田先生。」
  「……我是数多。」
  最原最早呆愣一下。
  那双骨碌碌的大眼一直盯着我的脸不放。
  「………………………………………………中田先生?」
  「你思考那么久,我还以为你想起来了。要不要再多想一下?……我是数多。」
  「…………」
  最原最早伸长手,把放在桌子另一头的便条本跟原子笔拿过来,写下「中田」两字递给我。我拿过笔,写下「数多」,又将便条本递还给她。
  「啊……」最原最早低声哀号。
  ……难道她忘了吗?
  她叫我来这里,却忘记我的名字,这也太过分了……虽然我长得一副平凡老百姓的样子,可是……我的名字还算罕见……
  她将便条本推到一旁,嗫嚅着说:
  「很像嘛……」
  「根本不一样吧!」
  低吼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居然吐嘈她。我到底在干嘛呀?不过,这应该不是我的错……
  这家伙摆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让人看了就火大。算了,我刚才也不是故意要吐嘈她,既然她装做没事,我也别计较那么多。
  最原最早重新面对我说:
  「我回答你的疑问吧。」
  她露出一抹令人感到不详的微笑,像看穿我一样。
  「数多先生。」
  「想重来呀!」
  「啥?」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装模作样而已!你竟然连我的名字都忘了!」
  最原最早这时眯起一边的眼睛,对我吐舌头。
  根本不可爱!
  我紧皱眉头,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奇怪!不对,她从一开始就很奇怪……这种怪不是普通的怪。我惊诧地望着她,她居然又眯起一边眼睛,再次吐舌头。
  「你干嘛又这样!」
  「很可爱嘛……」
  「一点也不可爱……让人不舒服。」
  「好~不~舒~服~唷~」
  这种表情烂死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装出这副表情?」
  「对不起。」
  她落寞地道歉。这个人还满直率的,既然她知错就好。我重新帮自己从宝特瓶倒了一杯茶,稍微休息一下。心情莫名地觉得很满足。
  最原最早跟着「窸——窣——」地喝茶。
  时光静静流逝。
  「如果你没有什么问题的话,那么今天……」
  「等一下!我有、我有!」
  我赶紧制止她。对了、对了,我又不是来教她该怎么改善表情的。
  我重新调整心情;我有好多问题要问她。
  我整理一下思绪,脑中闪过好多疑问,到底该从哪一个问起?我静下心想一想,忽然发现我对眼前这个女孩子的事一无所知。
  「呃,你……」
  「嗯?」
  「……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非常基本。
  最原最早,这女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电影导演喔。」
  最原最早面不改色地回答我。
  「电影导演?呃……专业的吗?」
  「我没拍过商业电影,所以硬要用专业或业余来分的话,我大概算是业余的吧。」
  「所以你是做独立电影?」
  最原最早轻快地点了点头。
  独立电影的导演……
  我好歹是从艺大毕业,加上专攻表演,除了舞台剧之外,对电影多多少少也有一些涉猎。而且表演科被归类在电影系里,所以同学大部分都矢志进入电影圈,我身边就有几个朋友的目标是当导演。
  我在学生生活里了解到一件事:要当上电影导演,是得花费漫长时间才能办得到。电影是很花钱的创作领域,不是你想拍电影就能拍电影。片商基于利益考量,会千挑万选出一个能赚钱的导演。而能挤进片商口袋名单里的,只有少数人。这些人都经历了多年的苦熬,在一个又一个脚踏实地的工作后才终于让别人认同自己的作品与才能。电影导演的宝座,位于漫长取经路途的终点山顶上。
  可是,不是每个怀抱导演梦的电影爱好者都能撑到山顶,于是有些人就想「既然没有片商找我,我可以自己拍嘛」。这些在莫名无可抑止的满腔创作欲下所自行拍摄的电影,就叫做独立电影。
  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商业电影导演的人、参加电影活动的人、喜好电影的人,就这么自行拍起电影。现在这时代的摄影器材这么先进,摄影的门槛也降低了,只有手中有台三万圆左右的数位摄影机就能拍出画质还不错的影片。当然如果想追求品质,就得花点钱在助手、灯光、音响等等的设备上,不过只要有心,高中生大概也能拍出简单的影片。
  所以眼前这位最原最早,大概也是这种为数众多、怀抱电影梦的独立制片者之一吧。中央线沿线有一些艺术大学,剧团也不少,所以没人养的导演四处晃来晃去倒不算古怪。
  只是这个人的年纪不管怎么看都还很年轻。
  「呃,最原最早小姐,你今年几岁?应该还在念书吧?」
  我把手伸向纸杯,坦白地问。我猜她大概是参加了什么跟电影有关的社团活动。
  「我三十岁。」
  我放下拿起纸杯的手。
  「嗄?」
  「三十。」
  「三十?」
  「是啊。」
  我双眼骨溜溜地在她的脸上打转。
  不会吧?不会吧……
  她怎么看顶多就只有二十岁,三十岁实在是太扯了。她讲起话来的确有点老成,但……三十岁?怎么可能!
  「开玩笑的吧?你其实是高中生吧?」
  「真的啦。」
  「嗯……那你有什么能证明的东西吗?像是……驾照?」
  「证据吗?」
  「对呀。」
  「胡了就秀给你看。」
  「嗄?」
  「我刚才说的是一九八七年发售的脱衣麻将游戏』超写实麻将PⅡ『里的经典台词。女主角『小秀』的名字跟麻将的『胡了』被连结成『胡了就秀给你看』(※原文为「谕より证拠をみせたげる」,意指「不讲理论,直接给你看证据」。「理论」与「麻将胡了」的日文皆为「ロン」,「小秀」与「证据」的日文皆为「しょうこ」。)。不过在这个电玩里,小秀不下场打牌,而是由其他人帮她代打。其他人打输的时候,小秀就得脱衣服,所以小秀是负责脱衣服的角色。」
  「所……以呢……?」
  「我如果只有十几岁,怎么可能这么清楚这个八〇年代的电玩游戏?」
  「这怎么能算是证据!」
  「那就给你看健保卡吧。」
  「有那种东西的话,一开始就拿出来好不好……」
  我接过她递出的健保卡,顿时哑口无言。
  「你真的……三十岁?」
  「你几岁?」
  「二……十二。」
  「哦。」
  最原最早对我递出她的纸杯,接着往折叠椅椅背一靠。
  「茶。」
  我把茶倒进她的纸杯里。
  真的吗……那张健保卡该不会是假证件吧?
  「我出去一下。」
  最原最早说完,站起身走出玄关。
  三分钟后她回来了,手中拿着一包香烟跟廉价打火机。她坐到原先的座位上,撕开香烟包装,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接着,她把打火机滑到我面前,我顿时感受到一股无言的屈辱,但仍拿起打火机为她点火。
  「咳……咳咳!咳……」
  「原来你不会抽啊!」
  「我的天啊,这什么鬼……怎么会有人喜欢抽烟……」
  「那你干嘛买……」
  「哦……呃……因为刚刚你发现我年纪比你大后心生抗拒、不想相信,那时我突然想到,如果叫你帮我点火,当场确立我们之间的上下关系,我就能压住你。结果一回神时,我已经去买烟回来了……」
  「你该不会是……讨厌我吧?」
  最原最早很不好意思似地傻笑。
  「咦……你真的讨厌我……吗……?」
  「呃,刚刚话讲到一半,不好意思,你还有问题想问吧?请问。」
  「咦?嗳……对,有问题……要问……」
  她转移了话题。
  原来如此……
  原来她讨厌我……
  「不要客气,什么都可以问。」
  「喔……好……」
  我假装没事地把注意力从深受伤害的一颗心上转开,想一下接着该问什么。奇怪,我做了什么让她讨厌的事吗……
  总之,我已经知道她是个独立电影的导演,也知道她的年纪实际上已经老大不小,接下来该问的是……
  我想问的是……
  「呃……」
  「嗯?」
  我吞吞口水。
  「请问那句『我爱你』是……」
  我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没头没脑的,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问什么,只是按捺不住浑身想问的冲动。
  那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就是那样呀。」
  面对这模糊的问题,最原最早直截了当地回答。
  「哪样?」
  「『我爱你』就应该要那么说。」
  最原最早毫不犹豫。
  于是,我终于了解自己为何会追问。没错,我已经相当明白那天她说了什么话、发生了什么事。在我的心底应该已经知道了,只是无法接受。
  我追问的原因只有一个。
  ——肯定。
  我需要有人肯定地告诉我那样就好了,那样才是对的。
  「不过要表现出那样的演技需要相当程度的努力。」最原最早继续说:「很多人在达成之前就放弃了。」
  这也是我那天亲眼见到的事实。那一天,有五十个团员在我眼前离开。包括不出先生在内,他们很多人的演技都比我精湛。最离谱的是连御岛小姐都走了。为什么会只有我留下来?这个在「潘朵拉」里演技最烂的我?为什么?
  「演员。」
  「嗄?」
  「我在找演员。」
  最原最早睁大圆滚滚的眼睛望着我。
  我听懂她在说什么之后,愣了一下。
  「剧团是演员齐聚的地方,正好日本最有名的剧团在我家附近,所以我就跑去简单『面试』一下。」
  我想起来了。没错……那天这个人在审核开始前,的确对「面试」这字眼有所反应。
  如今我终于知道那种反应的含意。
  那天她不是来接受面试,而是来面试大家。
  「我身为导演,拍电影时一定要指导演员的演技,于是就得演给演员看。所以当我的演员,必须在看过我的演技后,还不会对演戏这件事心灰意冷才行。」
  这跟潘朵拉挑选团员的做法一模一样,要找的都是不容易放弃、能一起撑到最后的伙伴;能在创作路上,拼搏到底的伙伴。
  换句话说,那个永不放弃的伙伴就是……
  「……我?」
  最原小姐点点头。
  「数多先生。」
  「是、是。」
  「接下来我们要拍像『那样』的电影。」
  她使用的指称词非常简略,只有我、最原小姐跟已经放弃的所有潘朵拉的团员才听得懂她的意思。
  那样的电影。
  像那句「我爱你」一样的电影。
  也就是——电影的完美解答。
  这一句话仿佛搅动世上所有的不安与期待,仿佛盖着盖子的潘朵拉之盒一样充满蛊惑人心的魔力。
  「你要不要演电影?」
  最原最早说了跟那天一样的话。
  我冷静思考。
  眼前有好几条路可走。我可以拒绝她的提议,去考别的剧团,一边当演员一边过平凡的日子。除了潘朵拉之外,这世上还有很多很棒的剧团。
  我也可以先放弃剧团,去上演员训练班,一边打工一边累积经验,等待电影的演出机会。这条路是迈向演艺之路的标准做法。
  此刻的我,拥有选择自己要走哪条路的权力。
  但是……
  我也清楚。
  我、最原最早、跟五十位已经放弃的前辈应该都清楚。
  当看过那样的诠释之后,我已经回不去了。
  因此,眼前只剩下一条路,
  我只能掀开潘朵拉的盖子。
  满腔的混乱、惶恐、期待、不安与疑惧交织在心底,但我尽力压抑,轻轻点头。
  最原小姐微微地笑了。
  「不好意思……」我像要挥开不安一样地问。
  「是。」
  「你说要拍电影,那么,现在进行得怎么样?除了我,还有其他成员吗?」
  「我前几天租下这间办公室当成事务所。」
  最原小姐环视屋内一圈。原来如此,这里是事务所。
  「我是导演,然后我找到你这位演一贝。」
  「嗯。」
  「就这样。我、你,还有这间事务所。目前就这样。」
  「咦?咦!」我吓一跳,赶忙确认:「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是啊。」
  她说……两个人……?纵使是独立制片,这样的人数也太少了吧……一个演员再加一个导演能拍出什么?她拿摄影机,我演戏?这看起来根本不像在拍电影,比较像是情侣约会吧?
  可是,最原最早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她环顾四周说:
  「接下来才是开始。」
  她望着空荡荡的事务所,对我说:
  「数多先生。」
  「……是。」
  「一起加油吧。」

  4

  夜晚的「夜蝶」没什么客人,人最多的时段是白天学生来买便当的时候,其实我觉得这间店晚上七点左右就可以关门了,但如此一来,我的经济来源就会出现危机,所以还是祈祷晚上的「夜蝶」也像只夜行昆虫一样华丽地飞舞。
  我用店里食材随手帮自己做了一个豪华三明治,一边咬着,一边反刍今天的对话。
  拍电影啊……
  我向来都演舞台剧,至于电影,只有大学时为了交作业而拍过一部。那部跟班上几个同学合拍的电影拍得非常烂,之后我再也没对着摄影机演过戏。
  可是我也很喜欢电影。虽然一路以来不知不觉很自然地便成了舞台剧的演员,但我也想过要在电影里面演出。因此这次从天而降的独立制片提案,对我而言并不是件坏事。
  更何况,我对最原最早的电影很好奇。
  她到底会拍出什么样的影片呢?
  「数多,你要出现在大银幕上啦?」
  店长边填进货单边问。
  「还不知道会不会在电影院上映呢。独立制片也可能只发行DVD唷。」
  「可是还是很棒呀。你不是还没决定要进哪个剧团吗?这时间点接得刚刚好。」
  我觉得很难解释,所以没跟店长讲。原本把我们剧团毁了的就是这个女生,时间点当然接得刚刚好。但这是一件好事吗?好像也不是。
  「现在成员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吗?搞不好会拍成恋爱片唷。」
  我对这一点倒是没什么特别期待。虽然最原最早长得满可爱,可是不是我会喜欢到想要追求的类型。何况她比我大八岁耶,虽然看不出来。
  「干嘛从刚刚就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没有呀,我没有……」我赶忙解释:「只是心里又期待又不安……」
  「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吧,这个电影邀约让人觉得很棒的重点。」
  「哦?愿闻其详。」
  「数多,你不是被发掘了吗?这就是重点啦。」
  「你的意思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找我拍电影吗?」
  「不是啦。你演了那么久的舞台剧难道不知道吗?演电影或舞台剧都是跟很多人一起合作的团体活动。」
  「是啊。」
  「跟别人一起合作的时候,当然一定要被爱。」
  店长拿着填写进货单的原子笔指着我说。
  「被爱?」
  「是啊是啊。自己爱别人只达成一半,当别人也爱你的时候,你才有办法超越原有的表现。但在工作场合不可能永远顺利地跟别人相亲相爱,所以当别人已经对你怀抱爱意的时候,你一定要敞开心胸,如此一来才能成就出最棒的杰作。」
  「被爱……」
  我在深夜的超商收银台前思考着「爱」。
  爱,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不懂,却又想得到?
  「店长,那你爱我吗?」
  店长说,订单下对了的时候便爱我。看来我们离相亲相爱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


  ■0.3■

  1

  隔天。
  我被最原最早叫去吉祥寺车站。我抵达验票口的时候,她已经等在那里。
  她随意地穿着一件素面帽T搭配一件要长不短的短裤,手里拿着一个不起眼的托特包,脚上穿着一双凉鞋。看来这个人对外表好像不是很在乎,不过我也没什么资格笑别人。
  我原本以为她会带我去旁边的西友百货谈事情,没想到她什么也没说就直接走进验票口,好像要搭电车的样子。往东京方向的电车刚到站,我们直接上车。
  「数多,你知道拍电影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在车内,最原小姐问我。
  「嗯……人?钱?还有……创作欲、技术……」
  「噗唔——噗唔——」
  答错了吗?她发出来的声音好刺耳。
  「正确答案是……」
  「嗯?」
  「钱!」
  「我刚才说了呀!可是,你不是发出答错时的声音吗?」
  「那不是答错时的声音呀,是猪叫声。」
  「为什么要突然学猪叫……」
  「因为这是猪叫小测验嘛……」
  她说现在的小学生流行发出那种声音,让人猜是答错或是猪叫。我懒得在这话题上打转,催着她继续说刚才的事。
  「拍电影很花钱。」
  「是啊。」
  「虽然现在还不确定会花多少钱,不过我们这部电影恐怕会需要一定程度以上的预算。」
  「嗯,钱当然尽量多准备一点比较好……不过,这是独立制片吧?你很有钱吗?」
  「没有。」
  「那……我们尽量控制在预算范围内吧。」
  「我有个朋友是超级骇客唷。」
  「嗄?」
  「怎么了?」
  「你刚说什么?」
  「我说我朋友是超级骇客呀。」
  「哦哦,超级骇客。」
  超级骇客?
  算了,等她说重点吧,先不要吐嘈她。
  「我昨天叫我朋友帮忙调查。」她望着窗外说:「这一带似乎住了一个很有钱的人唷。」
  「哦?」
  「那个有钱人的生活很乏味,不过他非常喜欢新奇有趣的事。」
  「所以那个有钱人怎么了?为什么要提到他?」
  「我要叫他赞助。」
  「嗄?」
  「我要叫他赞助我的电影呀。」
  电车在离吉祥寺两站的萩洼站停下来。门一打开,最原小姐马上轻快地走下车。
  「嗳,我说……」我赶紧跟着下车:「你认识那个人吗?」
  「不认识呀。」
  「……那你怎么叫他出钱?」
  「没问题啦!」
  最原小姐回头说:
  「因为这部电影很有趣呀!」

  2

  我们走出蔌洼站的南出口,最原小姐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前,好像很清楚目的地在哪里。
  经过古意盎然的商店街,我们走入车辆稀少的巷内。萩洼离吉祥寺很近,有时候我也会骑脚踏车来这里玩,不过我去的地方只有车站大楼跟旧书摊,对巷子里不熟悉。
  稍微走了一小段路后,最原小姐停下来说:
  「到了。」
  她说完,抬头看看眼前的建筑物。
  这是栋看来约有四十年历史,相当老旧的大楼,正面贴着古旧的蓝磁砖,原本应该是白色的部分在陈年岁月中褪色了,说起来还挺有旧公寓的老派气氛。不过,这栋建筑物也挺古怪的,讲得极端一点,会让人怀疑里头有没有高利贷业者藏匿其中。
  最原小姐一点也没有为那令人却步的外观动摇,推开看来颇为厚重的大门,我别无选择地跟着进去。
  里头的情况跟外头给人的印象差不多,老旧过时。入口旁有几个邮件已经满了出来的银色信箱。没有电梯,我们走楼梯上去。
  抵达三楼后,眼前是一扇镶嵌着雾面玻璃的门扉,看起来好像是什么事务所。门上贴着一个白色名牌。

  「(株)楠井搜寻」。

  「搜寻?」
  「就是侦探吧。」
  咦?我还来不及发问,她已经敲了门。
  侦探?侦探……就是帮忙抓外遇的那种侦探吗?
  门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请进。」于是,最原小姐大大方方地打开门进去,我当然也跟着进去。
  里头的空间有点像是过时的事务所。墙壁前是一些塞满文书的柜子,窗边摆了一张大桌子,前头另放了两张办公桌,再前方摆了一套看起来已使用很久的待客用沙发跟矮桌,感觉就像是侦探故事里会出现的那样。不过,我根本没看过真的侦探事务所就是了。
  我的目光自然投向屋子里的两个人。
  一个是坐在窗前大办公桌前的男士。他穿着白衬衫,看起来很年轻,大约二十几到三十几岁吧。这个人平凡无奇得让人懒得描述他,只想用一句「普通人」带过。他脖子上要是再系条领带,百分之百会让人觉得他是个上班族。
  另一个是女生。
  这位小姐就很奇特。
  她穿着深红色的连身洋装搭配白夹克,一看就让人觉得这个人真有特色。怎么说呢?她坐在椅子上,一双玉腿大剌剌地摆在桌上,动作非常粗鲁地看着漫画。裙子已经下滑到露出大腿,真让人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摆。我心想,这个女孩子的姿态真的很不雅观。不过跟她身上最奇特的地方比起来,那像开玩笑的姿势还有放肆的态度都算是枝微末节的小事。
  不知道为什么,这女孩子脸上居然戴着一张类似动物造型的白色面具。
  我目瞪口呆地直直盯着那张面具。看起来有点像是神社卖的狐狸面具,可是又不是狐狸,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动物。有点像是狗,又有点像是猫,总之是个造型很奇特的哺乳类动物的面具。为什么要在屋子里戴面具?在玩角色扮演吗?戴面具看漫画不是会看不清楚?
  这时,面具突然转向我,开在眼睛部位的两个黑洞瞪视着我,我紧张得别过头去。
  「不好意思,现在负责人不在。」
  座位上的男性站起身来,和气地跟我们打招呼。
  「你们要不要等一下再过来?」
  「没关系。」
  最原小姐无视那男人的说明,直接往里头走去。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赶紧关上大门,也跟着进去。
  「没关系是……?」
  男人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我猜戴着面具的女人,应该也在看最原小姐。
  「我不是来找侦探帮忙的。」
  「那你是?」
  「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听到最原小姐这么说,男人很明显地吓一跳。
  「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最原小姐望向待客区说:
  「站着不好说话,我们可以坐下吗?舞面真面先生。」
  3

  被称为「舞面」的男人端了咖啡出来。他先把我们的咖啡递给我们,再把他自己的咖啡摆到桌上,然后坐在前方的沙发上。至于那个面具女人,仍旧把脚跨在桌上看她的漫画,一语不发,却让人很有压力。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问你们是……」
  舞面先生开口询问,我转头看旁边的最原小姐。老实说,我只是跟着来而已,什么都不晓得,希望最原小姐能负责说明。
  「我叫最原最早。」最原小姐以一贯的态度淡然回答:「我是电影导演。」
  「电影导演?」
  「是。」
  「最原最早……不好意思,我好像没听过这个名字。」
  「因为我没拍过商业电影。」
  「所以你是做独立电影的吗?」
  「类似。」
  「嗯哼……」舞面先生点点头,接着望向我。
  「啊,哦,我是数多一人,演员。」
  我有点慌张地回答。该不会第一次见面就让人家觉得我这演员是个半吊子吧……
  「电影导演跟演员……」舞面先生喝了口咖啡。「请问……你们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
  被他这么一问,我望向最原最早。我什么都不知道呀,最原小姐倒是很清楚的样子。
  「他是舞面真面先生。」最原小姐指着舞面先生,向我介绍:「舞面财团的那位。」
  我瞪大双眼。
  「舞面财团……?是指那家舞面银行吗?」
  「还有舞面商事。」
  「舞面不动产?」
  「舞面重工。」
  「就是那个舞面财团?」
  「他就是那个舞面财团的,」最原小姐继续指着舞面先生说:「——会长。」
  我惶恐地转头看向舞面先生。舞面先生的眼睛对上我,「嗯」地点一下头。
  会长……?
  那个财阀体系的大企业?嗄?真的假的?
  不不不……怎么可能会是真的。舞面财团是拥有当今日本顶尖大企业的超级大财团,那里的会长当然是很尊贵的人物,怎么可能会窝在蔌洼巷内这样破烂的大楼里?
  虽然我觉得这么做颇为失礼,但仍骨溜溜地打量着舞面先生。白衬衫、灰色西装裤,没打领带的轻松打扮。搞不好那件白衬衫很贵,但仔细打量倒也不像。与其说是财团的会长,还不如说他比较像大学的年轻教授。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我从没听过这么年轻的人当上超大型企业的会长。
  「其实我不是会长。」
  舞面先生轻快地说。
  果然是搞错了吧!
  「去查一下就知道,现在的会长另有其人,因为我尽量不想曝光……虽然没有会长的头衔,我倒是有实权。说起来,算是幕后真正的会长吧……」
  哦哦!原来还有其他被当成傀儡的会长啊!咦咦咦?你在说什么呀……
  这种情节只会出现在漫画里吧?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不过舞面先生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一脸正经地喝着咖啡。旁边的最原小姐看起来也不像在胡扯。该不会是真的吧?不,怎么可能……真难以置信……
  「所以我的事只有很少数的一小撮人才知道。」舞面先生丝毫不理会我满脸疑问的神情,继续说:「你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
  「我有朋友是超级骇客,对方帮我找的。」
  「超级骇客?」
  舞面先生瞪大眼睛,他会露出这种表情也是理所当然。不过以稀有度来说,我觉得财团的会长跟超级骇客其实不相上下。
  最原小姐再度重复一次:「超级骇客。」
  「也就是说,你们偷了我的资料?可是我们的资安做得很严谨呀……」
  「但我们现在出现在这里罗。」
  「这倒也是。」
  舞面先生点点头,说接下来可得小心资安方面的问题。我在一旁听着,感觉好像在作梦。如果这两人说的都是真的,那简直比小说更奇幻,根本是漫画或动画里的情节。这种角色设定只有在轻小说才会出现吧?
  「好,那你们找我到底要做什么,居然还骇进我的电脑。」
  「我要拍电影。」
  最原小姐以一副「只有这个答案」的坚定姿态简洁地回答。
  「舞面真面先生,我想找你赞助我拍电影。」
  听见最原小姐的回答,我才想起今天的正事。没错没错,我们今天是来找有钱人出钱让我们拍电影。
  那个有钱人,看来就是舞面财团的会长。
  我在心底思忖,最原小姐该不会是白痴吧?
  她能不能冷静地看看现实情况?如果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财团会长,那最原小姐肯定是个白痴。那么有钱的人,怎么可能会赞助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外行导演呢?如果他不是财团会长,那他当然也不是有钱人,自然不可能赞助我们拍电影。换句话说,不管是哪一种情形,就结论来说最原小姐都是个白痴。看来薛丁格盒子(※奥地利物理学者薛丁格提出的假设性实验:若将一只猫关在会释出放射性物质的特殊盒子里,在打开之前,这只猫处于既可能已死亡、亦可能还活着的叠加状态中,唯有打开装置直接观察,才能得知答案。)里的最原最早是个白痴中的白痴,我根本没必要打开来确认。
  我听见后头一直看着漫画的面具女人,从鼻子「哼」地发出一声闷笑。不晓得她是在笑刚才的对话,还是在笑漫画的情节。
  「赞助你拍电影吗……」
  舞面先生没有嘲笑这个提议太莫名其妙,而是认真地倾听。
  「要多少钱才够呢?」
  「我不晓得。」
  「咦?」
  「因为现在什么都还没拍,目前不知道到底要多少制作费。假设到时候超支要追加的话会很麻烦,所以我希望从一开始就找个非常有钱的赞助者,所以找上舞面先生。」
  最原小姐自顾自地滔滔不绝,但我在一旁听得胃都快痛了。
  「连大略金额也不知道吗?」
  「不晓得。也许一百万就够了,也许需要一兆。」
  我吓得胃都痉挛了。现在这个人说什么?一兆吗?一兆?一兆耶!我听过最花钱的电影是《铁达尼号》花了两亿美金拍摄,一兆日币大概是那个的六倍吧。我在心底掀开薛丁格的盒子,让盒子里的最原最早结束她的白痴行为。
  「一兆有点多呢……」
  舞面先生很认真地回答,整件事显得愈来愈超现实。
  「假设我赞助你一兆好了,这部电影预估会带来多少收益昵?」
  「不会有收益。」
  最原小姐用优美的声音果断回答。我的胃又开始抽痛了。
  「这部片不会有院线收入也不会有销售收入,可说是不会产生任何实际收益。我现在打算拍的这部片追求的不是经济效益,所以话说在前头,你的出资无法回收。」
  我怀疑自己听到的这一连串句子是不是只是我的想像,不过胃好痛,应该是真的。
  简直是在开玩笑……最原小姐宣称这部片可能会花上一兆,可是出资者连一毛钱也没办法回收,这种奇妙的电影有谁会想赞助……
  「我想舞面先生应该会有兴趣,所以来找你。」最原小姐继续说。
  「我会有兴趣?」舞面先生满脸诧异:「怎么说?」
  「因为我听说了。」
  「听说什么?」
  「你……」
  最原小姐轻轻一笑:
  「活得很无聊。」
  舞面先生的眼睛「啪嗒」地眨一下。
  几秒钟后,他开口问:
  「那部电影……」
  「是。」
  「有趣吗?」
  「非常有趣。」
  最原小姐简洁地回答。
  现场出现一种不容插嘴的气氛,这种紧张感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我的胃又痛了起来,真想回家。
  沉默了大约十秒之后,舞面先生再度开口:
  「多有趣?」
  他提出的问题太笼统,我觉得很难回答。
  要怎么形容一部电影有多有趣呢?我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如果说像什么什么那么有趣,可是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所以很难为这个问题找到一个有效的答案。
  但这个问题也是我想问的。我也想知道,最原小姐到底觉得她的电影多有趣?而且是基于什么原因喊出一兆这个离谱的数字?我跟舞面先生一同凝视着最原最早,她拾起头望着上方像在思考什么。
  「多有趣……」
  最原小姐寻找着合适的字句。
  「一部电影有多有趣,只能用电影本身来展现……」
  「大略就好,请形容一下。」
  「嗯……那尽量不要太偏颇地来说……」
  最原小姐沉默一会儿,开口回答:
  「这部电影出现之后——」
  「嗯。」

  「其他电影……全都会变成过去式。」

  最原最早不疾不徐地讲出这句话。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她。
  听到她这个回答,舞面先生第一次露出笑容。
  「你讲得也太夸张了。」
  「不,我一点都不夸张。」最原小姐从容地继续说:「我现在既没有夸大也没有贬低自己的作品。我只是说,我现在打算拍的这部电影,在本质上跟至今为止的电影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当它拍好后,大家一定会把所有电影分成『这部电影』跟『除此以外的其他电影』。这很明确,不会有人搞错。」
  最原小姐一边强调自己没有夸大其辞,一边大舌不惭地继续胡扯,我在一旁呆呆听着。
  让所有电影都变成过去式的电影……?
  跟至今为止的所有电影截然不同、崭新的作品?
  「哦。」
  舞面先生微微点头。
  「听起来好像真的满好玩的。」
  「如何?」
  最原小姐再次怂恿。
  「哼!」
  这时,我又听见有人不屑地嗤笑一声。
  寻着那声音的方向望去,戴面具的女人随手把漫画一丢,脚从桌子上不疾不徐地挪下,站起身来。她的个子高,站起来后显得趾高气扬。一双脚「叩叩叩」地往我们的方向走来,她从上往下俯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我们。她弯下腰,那张动物面具忽然逼近我眼前,两个乌溜溜的黑涮盯住我不放。
  「你们是谁?骗子啊?」
  「呃不,不不,不、不、不是不是。」
  我结结巴巴地赶紧否认,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辩白。突然跑来两个说要拍电影所以要钱的人,除了说他们是骗子以外还能怎么形容?我完全无从解释。
  「喔,我来介绍一下。」
  舞面先生挥手制止那个女生一直逼近我,说:「这是我的秘书美呋。」
  「你们不用记得我。」
  被介绍的美呋小姐非常嚣张地说。
  原来她是秘书啊……如果舞面先生真的是会长,他身边跟个秘书也很自然,只是……秘书是这样当的吗?好像不是耶……会长在倒咖啡给客人喝的时候,她一直在旁边翘着二郎腿看漫画,这种秘书会被开除吧?而且态度那么差,遗辞用句也很奇怪,有点男性化,又有点像大叔。虽然这名女性戴着面具,不晓得她大约是几岁,但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感觉不太协调。
  接下来,美呋小姐看着我旁边的最原最早。
  两个黑漆漆的眼洞一直盯着最原小姐。
  「哼……」
  美呋小姐再度用鼻子哼笑一声。
  「喂喂,真面,这婆娘很会说谎耶。」
  她突然开始臭骂最原小姐。
  「还不是普通会说谎,而是真正如假包换的大骗子。可不是那种要点老千的小货色而已,她根本是用谎言建构起来的谎话结晶体。这种人可罕见了。喂喂,我说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啊?」
  美呋小姐毫不留情地像连珠炮一样唾骂最原最早。虽然被人家当成骗子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她没必要讲得这么难听吧……我很想帮最原小姐讲两句话,可是我对她一无所知,这要怎么帮?更惨的是,美呋小姐痛骂最原小姐是骗子,那些话听在我耳里还满有说服力的。
  「我不是骗子。」
  最原小姐的回击非常没有说服力。我觉得她今天已经说了很多谎啦。
  「骗子都这么说。」
  美呋小姐的话还比较可信。完了完了,对方战力强大……我看这一战要输了……
  「好,那就来测验一下。」
  「嗄?」我忍不住反问:「测验?」
  「很简单的小测验。」
  美呋小姐转过来看我,从面具底下呵呵笑着。
  「我现在是秘书没错,但我的本职是算命师。」
  「算命师……?」
  「没错,算命师,相命的。新宿的路上不是常有人在问卦、问命嘛,你没看过?」
  那我倒是有看过。新宿西口到了晚上,时常有一些看手相或是拿着竹签筒摇啊摇的算命师出现在路旁。我点头表示看过。
  「就那样嘛。先把来算命的人的烦恼一语中的地讲出来,好像摸透对方的心思一样,来算命的人就会觉得:『好厉害唷!你怎么会知道!』」
  「哦……好像是这样没错。」
  「所以我现在要读出你们心底的念头。」
  我不禁皱眉。这个人在讲什么呀?莫名其妙。戴个面具就已经够诡异了,还忽然说她会读心术?啊,搞不好因为她是算命的,所以才戴着面具?就好像萨满巫师一样。
  「哈,很简单啦。我现在读出你们的心思,如果你们是真的想拍电影,就放你们一马:如果是假的,就踢你们出去!很简单吧?」
  喂喂,这方法有点太草率了……
  我看向舞面先生求救,但他双手合十说声:「抱歉。」我真的好悲伤呀,该不会真的靠算命来决定吧……
  「做法很简单。」
  美呋小姐边说边把手伸向她脸上的面具。
  「只要把这个面具盖在你们脸上就好。我的算命方法就是这样。然后,我会说出你们的心思来让你们看看准不准。」
  哦哦,要戴面具呀……
  每次推理小说之类的故事里一旦出现戴面具的人,那人就会一直戴着面具,接着会出现有人偷戴那个面具或犯人出现的情节。就这方面来说,倒是小说比较离谱。
  美呋小姐毫不扭捏地爽快拿下她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方露出一张细致的年轻女子脸庞,那张脸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很美。只是那张细致的脸庞上,眼睛细长得太妖媚,嘴角上扬得太刻意,整张脸皮笑肉不笑地挤出笑容。
  美呋小姐单手拿着面具往我走来,打算把面具盖在我脸上。我胡思乱想地看着面具的里层渐渐往我靠来,不禁全身僵硬。最后,面具「砰喀」一声覆盖在我脸上。
  不到十秒钟后,面具又「啪」地被拿走。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美呋小姐毫不留情地说,一手还拿着面具。
  「呃……这……不是……」
  「真面,这家伙完全在状况外唷。」
  美呋小姐指着我跟舞面先生报告。哎呀,她说的是事实没错啦。
  可是……咦……现在这是所谓的「读心术」吗?说什么我「完全在状况外」啊?虽然没说错,可是,只要一看我的行为就可以猜到吧?会不会太笼统一点?这根本不是算命而是现况分析吧?你不讲得具体一点,我怎么有办法说:「好厉害唷!你怎么会知道!」
  「接下来换她。」
  美呋小姐边说边往最原小姐走去,最原小姐仍是坐在沙发上,一脸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着美呋小姐。
  那张脸也跟我一样被「砰喀」地盖上面具。这么装模作样的算命,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冷眼看着这可笑又诡谲的算命方式在眼前发生。盖在最原小姐脸上的面具,盖得比我还久。
  过了大约二十秒之后——
  「噫!」
  美呋小姐发出一声奇怪的惊呼。
  「噫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她忽然发出尖叫,吓得我马上站起来。嗄?现在是怎么回事?
  尖叫完的美呋小姐手上还抓着面具,好像被什么吓到一样拼命往后退,然后脚仿佛被绊住一样跌倒在地,又继续用屁股往后挪,全身发软似地一直往后退到墙边。
  「咿~~噫!」
  我看着她贴紧墙边,那张美丽的脸庞不住痉挛。
  「你……你……你!你脑子!你、你是人、人类吗!完了、完了、完、完了、惨了、惨、狂人、狂人!妖怪!」
  美呋小姐近乎歇斯底里地乱吼一通,魂不守舍地在地上沿着墙壁边爬边蹭地逃到后面的房间去,接着很大声地摔上房门。
  呃……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好意思,我去看一下。」
  舞面先生说完,走进后头的房间探视情况,留下我跟最原小姐两人面面相颅。最原小姐呆住了,真难得,我跟她居然有想法一致的时候。刚刚那场珍奇秀是怎么回事……?
  还不到一分钟,舞面先生就回来了。
  「她好像读不出来。」
  「嗄?」我反问。
  「她好像读不出最原最早的心。」
  「……」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一般而言,人的心本来就没办法解读,如今只是再次确认这件很理所当然的事。还好她不是说读得出来。
  「总之,你可以留下你的联络方式吗?」
  舞面先生说完,递给最原小姐纸笔,最原小姐便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我偷偷瞄了一眼舞面先生,不晓得是不是我想太多,他看起来好像比刚才开心。
  「所以,你的结论是……」
  最原小姐写好后问舞面先生。我差点忘了今天是为了讨论这件事情而来。
  「哦,」舞面先生接过纸张回答:「我出。」

  4

  隔天,我去西友百货买一些吉祥寺事务所里需要的日用品。
  我回到事务所,把买来的东西摆好。洗碗精跟泡绵放在厨房,滤水口套上滤网,马桶上方设置置物架、摆上卫生纸。我不禁想起刚上大学的时候。
  弄完后,我拿了个纸杯从宝特瓶里倒茶来喝。这时,正对着电脑荧幕的最原小姐对我轻轻挥了挥手。
  我走到她身后,看向荧幕。
  荧幕显示的网路银行帐户页面上,有笔后头有八个零的金额入帐。





  ■0.4■

  1

  走进事务所后,马上看到饭厅一角出现三旦见晶晶的新冰箱,昨天还没看见呢,大概是新买的。才刚拿到电影的赞助费,怎么会马上用来买冰箱?不过我一想到这阵子一直是常温的宝特瓶茶饮从此可以冰得凉凉的,老实说很开心。
  舞面先生好像真的汇了三亿圆来。
  最原小姐看到那金额后说:「不错嘛~」接着开开心心地打开亚马逊网页,哼着歌准备购物。我赶紧把网路线拔掉,打电话给舞面先生。慌慌张张地跟他确认过后,他居然说:「总之先汇这些,不够的话再跟我说。」就把电话给挂了。我拿着手机呆立原地,最原小姐则把网路线接回去。
  说实话,昨天我还是觉得一定有哪里搞错了,搞不好数字有误吧?其实钱根本没汇进来。不过今天这里出现三口新冰箱,看来是我多虑了。
  舞面先生真的是如假包换的财团会长、非比寻常的富豪。
  我们忽然间有了一大笔从天而降的电影制作费。
  这简直是漫画里才有的事吧?我恍惚地看着眼前崭新的冰箱,听见最原小姐在隔壁会议室里用纸杯敲拍桌面的声音,「叩叩叩!」她好像要我帮她倒茶。我打开冰箱,拿出宝特瓶装的茶饮。哦~冰冰凉凉的!这不是梦!
  我把饮料倒进最原小姐的纸杯,接着也帮自己倒了一杯后,在会议桌旁坐下。
  「接下来要怎么办……?」我战战兢兢地问。
  「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你打算怎么花这么一大笔钱……」
  「拍电影呀。」最原小姐一如往常般回答。「这笔钱就电影预算来说,不多吧?」
  「『不多』是跟好莱坞比吗?好莱坞当然是几十亿、几百亿地花,不过就独立制片来讲,这算很多吧……」
  「没有人会嫌钱多的啦。」最原小姐直率地说:「更何况,即使有钱也不见得就能拍出好电影。」
  没错,很多烂片都花了吓死人的高昂经费,也有很多杰作只花少少的钱,所以我根本不用因为预算充沛就紧张兮兮的……可是,像最原小姐那样一直网购,毫不犹豫就买了冰箱、窗帘,又订了记忆卡,好像也不太对吧……
  「数多。」
  最原小姐突然正经地看着我开口。
  「你知道拍电影时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呃……
  这之前不是在电车里问过了吗?
  之前我回答:「钱。」但我们现在已经筹到钱,所以这一次的答案不一样罗?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
  我脑筋转了转,除了钱之外,更重要的是……
  「创意,对吧?」
  「噗呜——」
  ……猪叫测验!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干嘛!如果误以为这是答错的警告音,那就上当了!不可随意轻举妄动,我默默地静观其变。
  「噗呜呜——」
  忍耐。这绝不是警告音,这是猪叫声。我必须抱持强大的信念,相信自己的答案。不过,这真的很流行吗?这种游戏对小学生来讲挑战性也太高了吧。
  「噗唏——」
  她现在完全化身成一头猪。根本不可能把这跟答错的警告卉搞沘,不过,要克制自己别吐嘈她为什么在问答的过程中突然开始模仿猪叫,实在满需要自制力的。我一定要坚持下去,到了这一步,一定要忍住。
  「噗唏噗唏——」
  最原小姐继续活灵活现地表演猪叫声,我也继续按捺情绪。我开始觉得整件事太荒唐了,我们现在到底在干嘛?
  大约十分钟后,她终于结束淋漓尽致的猪叫模仿。
  我则在一股奇妙的兴奋感包围下坚持下来。
  结束猪叫表演的最原小姐脸颊泛红,上气不接下气。她重新坐好,咕哝着说:
  「嘿唷,这游戏好累……」
  「这游戏根本不红吧!小学生之间根本就不流行玩这个吧!」
  怎么可能会流行呢……小学里大家每天玩这种游戏的话,日本还有救吗……
  「呼~我流了好多汗。」最原小姐爽朗地笑着站起身来,「我去冲个澡~」
  「你还没讲答案!」
  「哦哦。」
  她忽然想起似地回过头来,我猜她刚才一定忘记了。
  「拍电影时,最重要的是……」
  「是?」
  「剧本。」
  这答案太平凡了吧!我陪她玩了十分钟的猪叫游戏,居然只听到这一句话……
  「我有个朋友是超级骇客。」
  「呃,最原小姐。」
  「嗯?」
  「那个人怎么了?」
  「他是超级骇客。」
  真是鬼打墙。我懒得吵,请她继续讲。
  「我那个超级骇客的朋友,有个也是超级骇客的朋友。」
  「可不可以只讲一个就好?」
  「怎么可以……他们那群明明就是七个人。」
  超级骇客也太多了吧?不需要这种角色设定啦,人数太多了。
  最原小姐可能觉得要说明很麻烦,因而面对白板,拿起白板笔写下「骇客D」和「骇客A」等字眼。
  「骇客D是我朋友,他的朋友则是骇客人。」
  「嗄?」
  「这位骇客A呢……」
  最原小姐继续在白板写下「全世界最棒的作家」。
  「她认识全世界最棒的作家。」
  「嗄?」
  我陷入五里雾之中。
  「她认识全世界最棒的作家。」
  最原小姐有讲跟没讲一样地重复一次。
  「全世界最棒的作家是……什么意思?」
  我一边问,自己也不禁思考起「全世界最棒」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指销售量吗?全球书卖得最好的作家大概是史蒂芬,金或J·K·罗琳吧?还有谁呢?我对作家不熟,搞不好有人的书卖得更好。
  「全世界最棒的作家就是……」
  最原小姐望着白板上自己留下的字迹说:
  「写得出『全世界最有趣的作品』的人。」
  我愣住了。
  「全世界最有趣的作品」……?
  有这种东西吗……?不,应该有。也就是说,现存的小说或剧本中最有趣的一部作品。不过,这种东西有办法决定出来吗?我不禁怀疑。毕竟每个人对有不有趣的标准都不一样……
  「我要请那个人帮我写剧本。」
  最原小姐继续侃侃而谈,毫不在乎我满脸疑惑。
  「所以,我们首先……」
  她用盖上笔盖的麦克笔敲了敲白板说:
  「要找到骇客A。」

  2

  下午三点,刚放学的学生跟出门购物的有钱主妇挤满吉祥寺的车站前。我独自伫立在人潮最多的SUNROAD站前拱廊购物街的入口处。
  警察来了。
  「喂,你!」
  「是。」
  「你在干嘛?」
  「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
  身上披着一件全黑的厚重斗篷,里头穿着一件全黑的直筒型洋装,脸上戴着好像厚重玻璃片一样的全黑护目镜的我这么回答。开玩笑!根本是个可疑分子。
  从刚刚起,我一直以这副角色扮演的打扮站在吉祥寺车站前。一如预想,警察来盘问我了。我现在的情况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濒死关头」;若用两个字来形容,就叫「完蛋」!我很想马上结束这一切转头回家,但我不能走,因为这是最原小姐交代给我的任务,我也很想哭。

  二十分钟前,她递给我这套很像角色扮演的全黑服装。
  「这是我以前跟骇客D借的便服。」最原小姐说。
  「便服?……那个人平常穿成这样吗?」
  「这种衣服的机能性好像很不错。」
  「哦,我也不好意思评论别人的品味……那么,这套衣服怎么了?」
  「请你穿上它。」
  「理由何在?」
  「听骇客D说,骇客A很少在社会上活动,根本找不到她,所以我们一定要主动吸引她的注意力。你现在假扮成骇客D,站在显眼的地方,我把这消息丢到网路上等对方上钩。」
  「可以让我问一个问题吗?」
  「请说。」
  「为什么不叫你那位骇客D朋友去干这件事?为什么要我做?」
  「因为对方失联啦。」

  因此,我此刻只得压抑着自己的羞耻心,站在车站前角色扮演。光是丢脸还不要紧,万一被警察带走那就变成罪犯了。我尽量不想让家乡为我付完大学学费的父母亲丢脸,所以我费尽唇舌跟来盘查的中年警察解释,以吉祥寺为中心的中央线沿线、西武新宿线以及西武池袋线沿线,共有多少动漫工作室,还有这些动漫工作室所生产出的多样文化具有什么价值。我滔滔不绝地宣扬动漫画是当今最具代表性的日本文化,而且角色扮演这项活动也在很久以前就已获得社会认可。我穿成这样站在马路上并不是为了什么可耻的自我满足,而是为了让吉祥寺的人了解动慢文化的真正价值,并以此为中心将勖漫文化宣扬出去,在这个崇高的使命驱使下我实行了这项壮烈的社会实验。盘查的警察们们看起来不太想理我,他叫我早点回家就离开。喔!我跨过死线啦!我赢了~
  手机响起,我一看是最原小姐传来的简讯:
  『很好,保持下去。』
  我回信:
  『到底要我站到什么时候?』
  简讯秒速回复。
  『再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久?可不可以讲清楚一点。』
  『钞孴一衺埊马罃乆襾台ㄎ琲bjˊ』
  『请你不要故意打乱码,我没办法在这里再站太久。等一下警察又会来,我不可能一直甩掉他们。』
  『就靠你精采的演技了。』
  『这跟演技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穿成这样站在这里而已,太诡异了,我快不行了,等一下警察一定会把我带走。嗳,依你这个计划做,真的钓得到人吗?你有多少把握?老实跟我说好吗?』
  『罗嗦!』
  她不回了。
  我呆立原地。几个路过的女高中生拿起手机对着我「喀嚓~喀嚓~」地拍照。废话,如果我在路上看到这样的人,一定也会拿起手机猛拍。我没有反应,结果几个人又围上来,站在一定距离外对着我「喀嚓喀嚓」地拍照。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自己缩成一团窝在角落,免得被路人当成是什么危险分子。
  眼光落向手上的小纸条,这是最原小姐递给我的角色扮演参考资料,上头写着骇客D的个人档案。

  【远远,迪耳塔】
  又名「December ever」、「永恒的腊月」,是全球顶尖骇客,同时是全球前五名的魔法师。脸上永远戴着一副大墨镜,从没有人看过他的真实样貌。他活跃于地下社群,但常有目击证言指出他出现在武藏野市的井之头公园,以「吉祥寺的魔法师」之名为当地居民所熟知。

  啥啊这个人……
  我的头开始痛了。超级骇客加上魔法师这种角色设定,会不会太强大啦?要是在骇进别人电脑的时候突然需要使用魔法的话,那该怎么办?这个人不懂得角色分工吗?怎么会出现这种动漫画或轻小说里才会有的、为了满足十几岁读者的万能幻想所做的超人角色设定?该不会是自称吧?感觉也不像是别人给的称号……我开始对那位没见过面的「远远·迪耳塔」先生喊话:您还是早点回到社会上找份工作吧。虽然景气不好,可是您要坚定自己的信念,千万别被击倒,好好加油下去呀。
  我心情悲壮地从纸条上抬起目光,发现最原小姐站在不远处对着我拍照,接着她又若无其事地走了。不一会儿后传来一则简讯,沿着文中的连结连到网路上,我看见自己的照片跟底下的一行文字:「推特上已有超过百人回推。」太好了,我真高兴远远先生扮演的角色只要躲起来就好,真替他开心。接着,我再次跟前来盘查的警察作战。
  之后又过了三小时。
  拜推特可怕的资讯网所赐,来看好戏的群众愈来愈多,我简直像杂耍戏团的团员一样被观众包围住。毫无疑问,现在已经演变成危害社会安宁的行为,不过我还是使尽浑身解数摆脱掉警察伯伯的第四次盘问。但这已经是我的极限,我尽力了。等一下警察再来的话,我要么乖乖回去事务所,要么就跟着警察回警察局。正当我这么想时……
  周遭忽然掀起一阵鼓噪。
  我正心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发现眼前的人潮仿佛摩西分红海似地在我眼前分成两半,让出一条通道。
  那条通道前方,站着一位身着筒状白衣、满头白色长发的女子。
  她身上穿的跟我这身黑服是完全相同的设计,也就是说,她跟我一样在角色扮演。
  她缓缓望向薄暮的天空细语:
  「传来了『电子』的讴歌……」
  喔。
  这下该如何是好……
  空气凝结起来,正在看戏的观众们悄悄往我这边看来,接着好像要换我上场。可惜我其实没什么戏好演,大家千万别误会呀!问题是,连那个纯白的女人也一边维持望向天空的姿势,一边往我这边窥探。完了完了,好像真的要换我上场,躲不掉了。
  挣扎几秒钟之后。我跟那女人一样,缓缓望向同一方向的天空,开口说道:
  「宛若《镇魂歌》。」

  我跟那女人一起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做笔录,最原小姐来接我们。身上挂着巡查长名牌的一位警察伯伯对我蜕:「你还这么年轻,将来大有可为。虽然现在景气不好,可是只要坚持自己的信念别被击倒,一定可以站起来的,好好加油呀!」我低下头说声对不起,纯白小姐也跟着低头说对不起。最原小姐看着这样的我们说:「真是宛若《镇魂歌》呢。」

  3

  我们三人进到居酒屋的包厢。如果去一般只有开放式座位的店肯定太显眼,我们又没带替换衣物。我问最原小姐可不可以让我回去事务所或家里换身衣服,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我想也是。
  我旁边坐着最原小姐。她今天莫名其妙地打扮得很可爱,一身针织衫搭配针织外套跟短裤,俨然吉祥寺女孩儿的标准打扮。平常明明穿得那么迈遢,今天很明显是来气我们的。
  在包厢里坐在我正对面的女性,我想正是我目前的伙伴。
  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一样,这个人一身白。像根直筒般的白色服装,搭配遮住整个脸庞、染成白色的一头长发,一点也看不出她到底长成什么样子。眼睛全遮住了,前方头发被鼻尖稍微岔开的地方勉强可以看到嘴型。虽然这么说对初次见面的女生很失礼,但不好意思,这根本是妖怪吧?
  「唔呼呼呼呼……」
  妖怪般的女生突然笑起来,好恐怖呀。
  「最原小姐,这位该不会是……」
  「应该是。」
  最原小姐面朝那位女性问:
  「您是『最后的解答者』、『answer answer』的在原露吗?」
  咦?她说answer什么鬼?
  最原小姐刚才说的名字好好笑。我又想起她给我的那张纸条,记得我扮演的角色好像是December什么鬼的,所以这个女人的角色设定跟我差不多罗?记得最原小姐好像说过,这群超级骇客总共有七个人……
  「你知道我的事?」在原什么鬼的把头歪向一边。
  「嗯。」
  「唔呼呼呼呼……」
  在原小姐又笑了,接着不晓得为什么突然站起来,两手像鸟翼一样敞开挥舞,可惜包厢里空间太小,她马上撞到墙壁。「好痛!」她边说边在狭小的空间内勉强摆出特定的姿势。「让我来回答你们吧。让我来说出正确解答吧。为何?哦呵呵呵呵,毕竟我是『最后的解答者』、『answer answer』的在原露呀~」
  我不忍心看下去,真的没办法看太久,心都要抽痛了。一想到自己现在跟这个人是同样的打扮,胃简直要哀号。
  她又开始「唔呼呼……」地笑,接着放弃维持特定的姿势,坐了下来。坐下时,她宽大的袖子撇倒前菜。这个人决定摆出姿势时不是很帅气,决定放弃时也窝窝囊囊的。哎,动漫画跟现实真的是两回事。
  「所以你呢,你又是谁?」在原小姐有点失神地问。
  「我叫最原最早,是个电影导演。」
  「最原最早?哦呵呵呵呵……」
  在原小姐又开始「唔呼呼……」地笑,而且像个节拍器一样摇头晃脑。
  突然,她停止动作。
  「井之头艺术大学电影系导演科毕业,推甄上的。在学时曾经导过三部片,之后就没什么作品。你不拍商业电影是吧?哦哦,不过曾被选上日展(※全名为「日本美术展览会」。),所以你会画画?」
  在原小姐忽然滔滔不绝地讲起最原最早的经历。
  咦,她们认识吗?不过……她描违的方式有点不寻常。
  「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最原小姐纳闷地问。果然,这两个人互不相识。
  「哦,我也不是特别知道你的事,只是刚好想起来而已,大概曾经在哪里看过吧。我呀,只要是看过的东西就过目不忘。」
  她的话听起来好不可思议。
  换句话说,她只不过是碰巧在哪里看过最原小姐的资料而已?不不不,这未免太离谱,哪有人会记得陌生人的资料?而且她是在哪里看到的?要是昨天才刚看过的话那还没话说。
  呃,不对,我忽然发现如果在原小姐讲的都是真的……
  「最原小姐,你是井之艺毕业的?」
  「嗯,电影系。」
  那不就是我的学姐吗……?我完全没发现。我念的表演科也是隶属于电影系,因此最原小姐根本是我们系上的学姐。她今年三十岁,换句话说,早我八年入学。这么一来,我们的确不太可能在学校里碰到。
  「真光荣呀,您居然知道我的事。」
  最原小姐对在原小姐轻轻点头示意。
  「唔呵呵,请多指教罗:」
  在原小姐也点点头。
  然后,她突然转头瞄我一眼。
  虽然她的眼睛被头发盖住,完全看不清楚,可是我的确发现她往我这里瞥一眼。哦哦,又来了!又瞄了!又瞄了又瞄了!而且,她唯一看得见的嘴角浮现一抹欣喜异常的笑容。
  「『December ever』……这是我们第一次私下会面吧?」
  呜,我倒抽一口气。
  完了……我是冒牌的呀……万一穿帮了该怎么办?哎呀,不对不对,最原小姐好像胸有成竹,万一我突然坦白搞不好会把一切搞砸。问题是,我根本不认识现在自己扮演的这个人,该怎么蒙混过去呢……算了算了,现在要坚定一点,发挥我所有的想像力来表演吧!
  「真不可思议。虽然在网路上跟你那么熟,也曾并肩作战过,不过这倒是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呢,真不可思议,『December ever』。刚刚我在推特上一看见你,马上慌张跑来,你真的穿着我送你的衣服呢。我以为你不喜欢,看来是我太多虑。我也担心你不中意我帮你取的昵称,但看来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当然罗,我帮你准备的这一切都这么帅气,名字跟衣服都显得气宇非凡,哪有人会讨厌这样的衣服呢,哦呵呵呵呵……我们配成一套了……唔呼呼呼呼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不行了。
  「(嗳,最原小姐。)」我悄声向旁边的最原小姐求救:「(你可不可以想点办法?)」
  「(好。)」
  最原小姐很老实地回应我的求救。因为她太过老实,我反而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December ever』。啊,还是叫你的本名比较好?对了,就这么办吧。一直叫你绰号也挺麻烦的,太长了。虽然这个绰号很酷,可是太长了。『Decemberever』,你的本名是远远吧?远远,迪耳塔。我叫你远远先生吧?还是迪耳塔先生?或是迪耳坦?呵呵,听起来好像超人力霸王里的巴尔坦唷(※《超人力霸王》系列里的外星人,第一次出现在一九六六年。)~哎,你别误会,我可不是那个年代的小孩,人家今年才二十几岁呢~」
  「在原小姐。」最原最早残忍地打断在原小姐欣喜若狂的情绪。
  「怎么?」
  「很抱歉,其实你眼前这个人,不是『December ever』、『永恒的腊月』的那位远远·迪耳塔先生。」
  「咦?」
  最原小姐说完,把手伸向我的脸,扯下我脸上那副巨大的护目镜。久违的清晰明亮视野重回我眼前。
  「他是打工仔数多一人。我为了引你上钩,才叫他变装成远远先生。」
  我被打回原形,难为情地低下头。
  「所以,他并不是这套衣服的拥有者,当然也不是因为喜欢才穿着这套衣服。毕竟这套衣服那么丑。」
  「咦……?」
  最原最早毫不留情地揭开事实的面纱,在原小姐的应和声愈来愈小、愈来愈小。我只能闭嘴听,毕竟她说的是事实,那身衣服真的很丑。可是事实归事实,我还是愈来愈不忍心。
  「而且他觉得『December ever』这绰号根本蠢毙了,『永恒的腊月』更是莫名其妙,很丢脸。要命啊!」
  「咦……?」
  在原小姐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快听不见。当然最原小姐说的都是事实,可是,已经讲成这样子,差不多够了吧……
  「我告诉你,『answer answer』也好不到哪去,『最后的解答者』更是矫情,连『在原露』这个本名也刻意得让人觉得太不自然。」
  「呜……?」
  最原小姐自己都叫「最原最早」,哪有资格说别人的名字怪啊?在原小姐在她的进攻下,已经败退得只发得出空气进出肺部的声音,简直像快死掉的鱼一样。
  那一瞬间,在原小姐的头稍微往我这边歪一下。
  哦哦,我懂我懂,她的意思是要我帮忙吧?虽然她的眼睛被遮住看不见,但我清楚她想说的是什么。没有这回事吧?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吧?根本没有那么丑呀——她正在寻求我这个伙伴的协助,我痛切地明白她的心情。
  我的目光垂落。
  「……呃……那个……」
  在原小姐挤出沙哑的声音。
  「怎么了?」
  「其实……我真正……的名字……叫做铃木……友子……」
  假名?怎么回事……?她现在打算报上一个平凡得不得了的假名,好把自己从真名被嘲笑的情境中救回来吗?多么果断的决定与非凡的勇气!
  「嗳嗳……刚才那个answer……answer什么来着?只是我在开玩笑而已,没有那么……矫情啦,对吧……嗯?」
  又名「铃木友子」的在原小姐无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我不禁用双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样呀?太好了。如果你真的叫什么『最后的解答者』、『answer answer』之类的,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耶……现在我安心了,铃木小姐。你的名字很不错耶,铃木小姐。」
  最原小姐宛如鞭尸般继续凌虐她。
  「呃,嗳,我去上一下厕所……」
  铃木小姐说着离开座位。三分钟后,穿着素面T恤跟短裤的铃木小姐回来了。那身打扮很明显是刚才穿在角色扮演服底下的服装,她手上还拿着刚刚穿在身上的纯白色扮装服。
  「这家店好热唷。」
  我忍不住又遮住自己的脸,我绝不能哭。最原小姐以无比灿烂的笑容回应「真的~」,铃木小姐则硬挤出一个笑容,肩膀直颤抖。为什么人可以对同为人类的人这么残忍呢?
  「说到这……」变得微渺的铃木小姐期期艾艾地说:「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喔,」最原小姐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仿佛刚刚那出折磨戏码都是假的,平静地说:「我听说你认识某位作家。」
  「作家?」
  「是的。」
  「我认识的作家很多……你说的是哪一位……?」
  「最棒的那一位。」
  「最棒的?」铃木小姐伸出食指撑在脸庞上,「该不会是她吧……」
  「就是她。」最原小姐连名字也没问,直接点头。「你能帮我跟她联络吗?」
  「我也不晓得她在哪里。」
  「那么……你能帮我找到她吗?」
  「咦……要找她吗……」
  「不行吗?」我问。
  「也不是不行,只是那个女孩子很……纤细,她如果发现我在找她,大概会讨厌我吧。」
  「那么纤细呀?」
  「是啊。如果被她发现,搞不好会杀了我……」
  我忍住没说,但这样的人才不是什么纤细的作家,而是潜藏在日常生活里的杀人魔吧?她该不会真的认识这样的人……
  「不过我小心一点不要被发现的话,大概没问题……」
  「那可以拜托你吗?」最原小姐步步逼近。
  「这个嘛,嗳……」
  「可以吗?『最后的解答者』、『answer answer』的在原露小姐?」
  铃木小姐发出「呜哇~」一声躲到包厢的角落里呻吟。看来最原最早的冷血称呼撕开她心中的伤口,我觉得最原小姐一定是故意的。
  「不好意思,我是那个……铃木……」
  「哦哦哦,不好意思,铃木小姐。」最原小姐若无其事地说:「我的记性不太好……」
  「唔嗯,没关系,下次……请不要搞错就好……」
  「好。对了,我们回到原先的话题吧,你能帮我们这个忙吗?『最后的解答者』、『an……』」
  铃木小姐发出「呜哇哇」的惨叫声躲到桌子底下。
  「我的记性真的很差……」
  「唔嗯嗯,好好,没关系没关系……」在原小姐躲在桌子底下说。
  「不晓得为什么我的记性这么差……啊,对了,我觉得有时候人家记得我拜托的事时,我的记性好像就会变好耶……大概是我想太多了……应该是心理作用,你别放在心上。」
  好过分唷,这个人……
  「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最后的……』」
  铃木小姐又发出「呜哇哇哇」的叫声在包厢里满地打滚。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把脸别开喝酒。铃木小姐,真的很抱歉,我什么忙也帮不上,真的对不起你。
  三十分钟后,超级骇客A铃木小姐答应要帮忙联络那位作家。站前派出所的各位警察伯伯,拜托你们,请一定要竭尽全力,逮捕到真正的大坏蛋啊。

  4

  发生悲剧的隔天。
  我一个人跑到卡拉OK的包厢。
  请不要误会我是个没有朋友的人,我的大学同学虽然毕业后各奔东西,不过还有好几个人留在东京,想找人唱歌的话随时都有伴,别担心。
  那么,为什么我会一个人跑来卡拉OK?
  我没点歌,而是一个人待在安静的包厢里发声;不是清唱,是唱「朵蕊咪发搜啦希朵,每天都要喝养乐多~」。对,没错,我在练习发声。
  发声跟肢体练习是演员必要的基本功,但是很挑场所。肢体练习还可以在家做,但在家练习发声,一定会被邻居扰议,有时候还会惹来警察。我昨天可是才刚被警察关切过,今天可不想再来一次。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会活用吉祥寺车站附近的这家卡拉OK。清晨的话,我会跑去自家附近的大公园练习,但清晨过后人愈来愈多,在那里练习太丢脸了,这时候我就会跑来这间卡拉OK。虽然要花点钱,不过每三十分钟只要一百圆,练习完发声还有时间的话可以顺便唱唱歌,算是一举两得。
  我把发声练习练完一遍,喝点乌龙茶润润喉。今天的发声练习很顺利,状况非常棒,唯一令人担心的一点,大概是还没有场合让我表现。
  最原小姐的电影短时间内大概还不会开拍吧。毕竟现在才刚开始在找编剧,恐怕还要一段时间。
  我看看手机,没有电话也没有简讯。基本上最原小姐如果没找我,我就没事:但她找我打杂的话,我也不喜欢。说到底我还是个演员,既然被发掘了,就希望早点拿到演戏的机会。
  对了,最原小姐说既然我们已经找到赞助人,每个月可以给我一点钱当成打杂跟处理各项事情的报酬,好像是每个月八千圆。这个人……明明自己帐户里有三亿圆……算了,反正我的工作很轻松。
  结束发声练习后,我付了三百圆走出店家。每月八千圆的薪水可以供我去唱卡拉OK,有总比没有好。
  晚上打工之前要做什么呢?正这么想的时候,我的手机震动起来,时间抓得刚刚好。
  我拿起手机,看见来电者的名字后,赶紧接通。
  「喂?」
  『……喂。』
  「……阿部哥?」

  5

  把脚踏车停在市营的停车场后,我走向车站前的SUNROAD商店街,进去里头的西友百货。沿着手扶梯一上二楼,有家陈列着披萨模型的老派店家。
  走进店内……
  「这里!」
  沿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我看见已经坐在位子上的阿部跟我招手,便快步走过去。
  「阿部哥。」
  「不好意思,找你出来。」
  「不会不会,一点也没关系,你……」
  「坐吧。」
  他招呼我入座,我坐下来后点了杯冰咖啡。
  两星期没见的阿部今天穿着西装,我第一次看见他这种打扮。
  自从那一天以来。
  自从剧团「潘朵拉」解散后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阿部的目光从他的咖啡上抬起时,刚好对上我的眼睛。他无力地笑了笑。
  「对你真不好意思,你打过好几次电话来吧?我都没接。」
  「没关系啦,别放在心上。」
  「你有跟振动保持联络吗?」
  「没有……」
  「这样啊……」阿部怅然地说,拿起咖啡来喝。
  我的脑袋不停打转。
  我努力调整思绪。该从什么事情开始说起?要说什么呢?脑袋里一直犹豫着,无法决定。自从那一天以来,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阿部,也传过简讯给他,但一直联络不上。我很想跟他讲话,但现在碰了面反而不知道该讲什么。
  我们两人保持静默。
  在没开口说话的这段期间,我不由得觉得,他现在心里想的事应该跟我一样吧。我们都有想说的事,却又意识到对方现在心里也想着一样的事,于是便不知该如何开口。想讲的话从心底浮上来,又沉下去。
  「阿部哥,你现在……」
  我终于把话说出口。
  「我现在呀,」阿部揪了揪自己的西装领口说:「正在找工作。」
  我回想起来,还在潘朵拉时,阿部就一边打工、一边参加剧团。他同时打了好几份工,比起我这个只有一份超商工作的人,他的收入比我好很多,生活应该没有问题。
  他目前正在找工作。
  这意思已经很清楚。虽然我不想往那个方向去想,但没办法。
  「我今天正好来吉祥寺这一带面试,所以打电话给你。」
  「嗯,反正我晚上才要打工,时间很充裕。」我故作开朗,「对了,你今天面试的是怎么样的公司?」
  「嗯……」
  阿部犹豫一下后,低声说道:
  「灯光,灯光规划跟相关业务的公司。」
  「啊……」
  完了,我马上发现自己不小心发出惊诧的声音,大概也把心情全写在脸上。真糟糕,我明明是演员,却老是演不好。
  「你真是一点也没进步。」阿部笑着说:「喂……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好不好?」
  他的头稍微低下来。
  「你想得没错,我不玩舞台剧了,我要放弃。我自己也觉得跑去灯光公司应征,感觉上好像还很眷恋舞台剧的世界,但其实我只是想把以前参与舞台工作所培养起来的能力应用在工作上。真的,这不是借口,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我相信你。」
  「你真是个好人,数多。」
  阿部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地笑了笑。
  「我说你呀,真的不要摆出这么难过的表情。我的人生是我自己决定的,现在也勉勉强强打起精神,没事的。以后的事现在还不能预测,不过我想我大概会过好自己的生活吧。我猜振动枪子那家伙现在应该已经回复了,那个人比我们都坚强,搞不好她早就已找到其他剧团。万一她以后来这一带公演,我们搞不好有机会碰到她。」
  「嗯……对呀。」
  我点点头。体贴的阿部是故意说这一段话来安慰我。我诚心希望他说的话能成真。如果有一天还能再看到枪子、看到她编导的舞台剧该有多好。
  不过……
  这就像折下一朵花后,说:「请重新绽放吧!」一样。
  这种愿望太强人所难也太残酷。
  我的冰咖啡送来,我带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喝它。为了忘却咖啡的苦,我拼命在杯子里加糖浆。现在就算叫我直接喝糖浆,我大概也面不改色吧。
  「对了,数多……」
  「嗯,怎么?」
  「呃,那之后……」
  「嗯。」
  「你该不会……跟那个女孩子……?」
  我的心脏扑通地大力跳动一下。
  阿部直视着我,等待我回答。
  心里千头万绪、五味杂陈。该用什么脸来面对他?我究竟该说什么话?心底涌起一股歉意,但我知道这些情绪是错的,全都错了。不管是「潘朵拉」解散或是全员退团,我都不需要跟任何人道歉。我们只是各自选择、各自决定——决定继续,或者决定转身离去。我们不过是各自选择了自己的人生而已,所以我对阿部有这种心情是不对的,而且很不礼貌。
  我张开眼,小小点头。
  「那个人……我正跟那位最原最早一起拍电影,不过现在什么都还没开始……」
  阿部「嗯」地点一下头。
  「这样呀……所以你会以演员的身分出现在电影里吗?」
  「是啊,目前是这么计划。」
  「嗯……嗳,该怎么说呢……我来说这句话好像也有点奇怪……」
  阿部稍微犹豫一下后,表情凝重地对我说:
  「你呀……」
  「……嗯?」
  「——撑得住吗?」
  这问题听起来没头没脑的,但我想我们都清楚他话里的含意。
  因此,我无法马上回答。
  「发生了那种事,我想你也应该知道……」阿部边思索着该怎么表达边说:「那个女孩子……叫做最原吗……她很奇怪唷。你懂吧?那样的演技……那种演绎方式……我撑不过去,所以逃跑了。振动那家伙也是。而且,还不只有我们这些新人,你看连资历那么深的前辈也纷纷离开。不出团长走了,御岛小姐也走了……连御岛小姐都走了唷。哎,这些事无所谓,总之我们都逃了,都逃掉了,所以没有问题。可是……你跟那个女孩子一起工作,真的没有问题吗?你撑得过去吗?跟那家伙一起合作的话,你也会……被她搞得心神不正常唷。」
  阿部字字说得恳切,直截了当。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真心诚意地为我着想,真心诚意地挂念一个只相处过三个月的人、担忧他的人生。我觉得能认识这样的人,自己真的很幸运。
  「我……」
  所以我也要认真答复他。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跟那个人走得近有没有问题,帮她拍片有没有问题,答应在她的片子里演戏是不是正确的选择。说实话我完全没有个底。可是……」
  我希望自己此刻不掺杂任何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可是我现在一定要帮她拍片,只能这么做。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而且解释不清楚,可是……我想我是逃不掉了,真的这么想。不管是我现在的心情,或是我现在面对的环境,所有一切都把我推向她的电影。我知道这么讲很蠢,可是……我觉得她的电影对我来说,就好像是『命运』一样的存在。」
  我用尽我所知的所有词汇,来传达我的想法。
  当我说出「命运」这两个字时,我感觉自己找到最妥切的形容。
  从高中开始接触表演;在大学专攻演技—在潘朵拉跟大家一起公演;花了十三个小时对着最原小姐练习,只为了说好一句台词。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这部电影。
  不知道为什么,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所以……我会尽量去做。」
  我把此刻自己的情绪完全向阿部坦白。对于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我就放弃说明:但能化成言语的,全部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唔……」
  阿部点了点头。
  「说起来,能遇到这种机会也算是运气……我不是故意要牵绊你,只是真的挂心……不过我现在放心了,你看起来很好,没有问题,那就没事了。」
  「我没事的。」
  我用最没有保留的爽朗笑容这么说。这是我此刻唯一能献给阿部的小小回馒。我拿起冰咖啡喝一口——我的妈呀!这也太甜了!刚才加了太多糖浆!
  阿部等我慢慢把那杯可能导致糖尿病的甜腻咖啡喝完后,拿起了帐单,说他至少打算找个正职的工作,请我这个打工仔没问题。感谢他。看他比来的时候笑得要有朝气,我也同样获得力量。
  「好吧,那我往车站走罗。」
  阿部指指商店街另一头说。
  「下次来这附近,我再来找你。」
  「思,你保重。」
  「哦……对了……」正打算离去的阿部忽然想起什么,又走回来。「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
  「怎么回事?」
  「我前一阵子经过Elysion前的那条马路时,刚好看到有人走进那栋房子。」
  「Elysion吗?」
  潘朵拉解散后,那栋房子一直空在那里,好像还没找到下一个承租者。
  「嗯。」
  阿部有点犹豫地说:
  「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我看那背影,觉得很像御岛小姐。」

  6

  相隔两周,我又把脚踏车停在这个停车场。Elysion大楼依然如昔。「Studio Elysion」的金属招牌还挂在门上,似乎还没找到新的承租人。
  我试着推推玄关的玻璃门,但门锁着。往里头看,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御岛小姐真的回到这里了吗?回来这个剧团已经解散、空无一人的排练室?
  我走回停车场,把脚踏车牵走。
  我并不是为了什么特定的事情而来,也不是来找御岛小姐,只是很自然地来到这里。
  我跟御岛小姐已经走往不同的路途。
  接下来,我会回到最原小姐身边,期望能在电影里演出。所以即使御岛小姐真的回来这里,我也不可能再回到剧团。不行了,已经不行了。
  可是,即便如此……
  我希望御岛小姐正在某个地方,健康开朗地生活,就像我对阿部与枪子的心情一样。
  回程时,我去参拜井之头公园的弁天神,并豪气地捐献一百圆香油钱,希望神也能眷顾御岛小姐。


  ■0.5■

  1

  我撕下一页事务所的月历。六月来了。进入六月后事情有什么进展吗?没有,一切仍然跟上个月一样。
  目前的情况是在等待铃木小姐找到那位作家。
  那天在吉祥寺的居酒屋拜托铃木小姐这件事后,到今天已经整整一周。自称是超级骇客的铃木小姐说,大概要花十天左右才能找到对方吧。一般人的话,她只要花一小时就够了,可是这位作家比较特别一点。特别?该不会是住在丛林里吧?那样的话的确可以心无旁骛地专心工作,不过也要考虑一下编辑的处境啊,人家去拿稿子时不是很辛苦吗?
  不过,总算已决定要用哪位编剧,这么一来,终于可以进入前置作业。
  也就是说,终于要进入电影制作阶段。只要剧本一写好,我们就可以开始画分镜图;分镜三廾好,就可以开拍。我想最原小姐应该会自己画分镜图吧,因为之前听说过她会画画。真不晓得她笔下的分镜图会长什么样子,我有点期待。
  一想到接下来的事,心里忍不住欣喜期盼,但可惜现实生活里我还没有上场的机会,只能百无聊赖地看着事务所。最原小姐今天没来,她说今天要先在家里收完包裹再来。
  屋内跟我第一次来时一样无聊,几乎没多出什么家具。唯一新买的架子上摆满了最原小姐买回来的书,不过几乎全是漫画。
  我拿起其中一本,这是小学馆的某个女性漫画系列发行的少女漫画。这一套看起来好像有很多本,不过最原小姐不知怎么搞的,买得零零散散,第一、二、三集后突然跳到五、八、十三、二十一集,根本看不懂。要买的话,可不可以买齐全啊,真是的!而且不晓得怎么回事,第一集买了两本,大概是不小心重复了。
  我把不知所以然的少女漫画摆回架上,想去倒杯茶,这才发现茶饮已经没了,等一下要去买才行。我这个演员目前的工作,就是补充宝特瓶装茶饮,还有当最原小姐来事务所时帮她倒茶。反正不论哪个工作场所,最初都是从倒茶开始的。
  我正这么想时,最原小姐来了。
  她一进门,便从手上提的纸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会议桌上。小纸盒上贴了一张好像航空邮件的英文收件人资料,该不会是从国外寄来的吧?
  「这是什么?」
  「这个呀……」
  最原小姐打开盒子,里头的东西用包装纸包得好好的。她打开包装纸,从中拿出一个。
  那是一个很精美、可以媲美英国高级餐具的……
  「纸杯。」
  「嗄?什么东西?」
  我掩不住诧异,把它拿过来。这纸杯是怎么回事?好精致啊……杯缘上描绘的那一圈金色线条跟装饰在侧面的紫花,都散发出惊人的高雅气息,而且连杯碟都有。可是,全是纸制品,是如假包换的纸杯。
  「这是海外艺术家参考WEDGEWOOD设计,纯手工精制的最豪华纸杯。」
  「你买的吗?」
  「是呀。」
  「很贵吧?」
  「很贵。」
  「拿电影预算买的?」
  「当然。」
  她一点歉意也没有。
  「数多,你知道拍电影时最重要的……」
  「不是眠杯吧!」
  「是纸杯呀!」
  「你胡扯!」
  完了完了……不赶快找到那位作家的话,我们的预算统统要被拿去花在乱七八糟的地方……虽然舞面先生说会追加预算,但要是他发现钱被拿去买了高级纸杯,一定会拒绝再出钱吧?怎么办?要怎么瞒住他……我看还是找个人来监督最原小姐比较实际。望着那些奢侈华丽的纸杯,我忍不住叹气。这些肯定要八千圆以上吧……
  「我要喝茶~」
  最原小姐拿着纸杯,兴奋雀跃地往冰箱走去。
  「啊……」
  我忽然想起,抬起头来。
  「不好意思,现在刚好……」
  最原小姐在空荡荡的冰箱前发愣,接着,她用好像看到垃圾之类的眼神瞪着我,我只好赶紧满心挫败地跑去附近的超市补充饮料。

  我拿着两瓶两公升装的瓶装茶饮回到事务所大楼,一走出电梯就看见有人站在事务所门口。她手上拿着一个手提包,是个娇小的女性。
  「请问……」
  我开口问道,女生回头看我。
  空气顿时凝结。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何谓「宝石般的眼眸」。
  我的思绪停止,直直望着她出神。她的肩膀从蓝色的无袖连身洋装露出来,肌肤像是紧绷的丝缎一样。我绝对没有夸张,她的皮肤真的反射出光芒,略显褐色的发丝也仿佛迸射出光彩一样一根根闪耀着。从头到脚,这女孩子都像是少女漫画里才会出现的人物一样闪闪发光。我这辈子看过的女生里,她绝对是最可爱、最像洋娃娃的一个。
  「啊……呃……」我完全失神地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您好。」
  这名女孩有些奇特地停顿一下才开口回答。她并拢双脚有礼地打招呼:
  「我听铃木小姐说了,所以前来叨扰。」
  「咦?」
  铃木小姐?
  「所以……你……」
  这个女孩子……
  这个绝世美少女是……
  ……全世界最棒的作家?
  她又跟刚才一样,奇特地停顿一下后说:

  「我叫紫依代。」

  2

  我用最高级的纸杯端出茶来。真是太好了,事务所里居然有这么美的东西。最原小姐果然有先见之明。
  我放下三人份的茶水,跟着坐下来。我与最原小姐围着会议桌,坐在紫依代小姐的对面。
  真的……好可爱啊。
  我是说真的。你可能会觉得我太罗嗦,但这位小姐是真的可爱得不得了,可爱到让人想不断重复「可爱可爱」这样的字汇;可爱到没有其他形容词可以形容;可爱到让人觉得这种人当作家真是可惜,干脆来当女演员一起演戏吧。如果她真的还有文采,那老天真是太偏心了。她可爱到让人想转投共产主义,要求资产重新分配。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紫依代小姐,然后自己又觉得太丢脸,赶紧转过脸去。她可爱到令人没办法直视呀!
  忽然间,最原小姐捏了我的脸一把。
  「口水要流下来罗~」
  「喂……最原小姐,你可以不要突然装可爱吗?」
  「抱歉抱歉。」
  最原小姐爽快地道歉,同时把手拿开。看来她也知道自己有几两重嘛,那就不要做啊。
  「好吧。」最原小姐完全抛开场面话,换个话题单刀直入地说:「紫依代小姐。」

  「是。」
  咦?我心中诧异一下。紫依代小姐又跟刚刚一样,奇异地停顿一会儿才应声。为什么会有那种奇妙的停顿呢?
  「你回答之前,为什么会停顿一下?」
  最原小姐毫不客气地问。像这种时候,我不禁很喜欢她那种不懂得看场合的个性。
  紫依代小姐依然像刚刚那样停顿一会儿才说抱歉。
  「我想事情比别人久,讲话时也要先在自己脑子里讲过一次才有办法开口。我自己也很想改掉这个坏习惯,但一直改不掉……我知道跟我这样的人讲话很不舒服,对您也很不好意思,不晓得能不能请您多多包涵。」
  紫依代小姐像个贵族一样彬彬有礼,说话有条不紊,我很怀疑她该不会真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吧?不管是说话的方式、优雅的态度、美好的容貌,都像养在深闺的上流社会小姐。

  「如果您能不介意,那我会非常感谢。」
  紫依代小姐对着我说,我连连点头。没问题,我了解,不会在意的。不管你停顿再久,我也会在脑子里自动忽略,所以让我们来聊聊吧!哇哈哈,谁会在乎那种停顿什么的呀!不过,我当然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拼命点头。如果能毫不羞赧地把这种话说出口,我的演技一定会更好。
  「那么,」最原小姐把话题拉回来:「你现在大概知道多少情况?」
  「是,大部分的情况铃木小姐都跟我说了……对了,我可以先问您一件事吗?」
  「请问。」
  「我记得……铃木友子小姐之前的名字是『在原露』……请问您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改名字的吗?」
  我不禁低下头。
  「我也不晓得耶……」最原小姐一脸不关己事地回答。
  「这样呀……嗯,她突然换了个名字,我担心该不会是发生什么事吧……」
  「我想,铃木小姐大概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子搞不好就会改回去了。你说对不对,最原小姐?」
  「嗯嗯,会改肥去。」
  「最原小姐!」
  「喔,会改回去!」
  我在桌底下踢了最原小姐一脚。紫依代小姐看起来好像真的很担心,一股毫无来由的罪恶感袭上我心头。那时候我假装没我的事,但要说我是共犯,其实也算。我心底响起「欺人者人人得而诛之」这句至理名言,心底不禁刺痛一下。
  「算了,我们先不要讲铃木小姐的事吧。」最原小姐冷酷地转回话题:「所以你已经知道大略的情况吗?」
  「是的,我都听她说了,您想找我写电影的剧本。」
  紫依代小姐用清澈的眼光笔直望着最原小姐。我刚刚不停说她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唷,可是现在仔细一瞧,才发现她的脸庞其实散发着一股清新的气质。反正,她是个美女就对了。
  她清澈的大眼州州有神,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么美的脸庞,心想:
  这个人真的是「全世界最棒的作家」吗?
  稍微静下心来仔细观察,这个人顶多才二十岁左右吧。撇除最原小姐那种极端的例子不论,紫依代小姐再怎么看,顶多也只有二十岁出头,可是最原小姐却斩钉截铁地宣称她是「全世界最棒的作家」。
  最原小姐说紫依代小姐的作品是「全世界最有趣的」。
  但「紫依代」这个名字我根本没听过,所以她应该不是职业作家吧。或许上网查一下可以查到她的资料,不过,总之她不是连我也听说过的知名作者。
  她这种年轻又无名的作家,究竟能写出多优秀的作品?
  而且「全世界最有趣的作品」,到底又是什么样?
  我不禁兴味盎然地盯着她,这时她神情尴尬地开口:
  「今天我是来这里婉拒的。」
  我瞪大双眼。什么?
  「你……是来婉拒的?」
  最原小姐也显得不可置信。
  嗯……不过……也是啦。现在她只听过别人转违的提议而已,当然会拒绝。我一直以为最原小姐开口的话,不管是谁都会答应她,但想来作家跟编剧的领域本来就不一样,要紫依代小姐写剧本的确是找错对象……
  不过……不过不过!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放弃呢?难道人家说不要就不合作?紫依代小姐可是最原导演指定的对象,唯有在导演与自己信赖的伙伴合作的情况下、唯有在同伴坚定的互信情谊上,拍出来的电影才可能会是完美的杰作!我们店长是这么说的。所以,为了这部片着想,绝不能这么简单就放过紫伊代小姐。我不是因为自己还想见到她,心怀不轨才这么说哦。
  「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拒绝吗?」
  最原小姐毫不放弃。我大概是第一次这么跟她有志一同吧。加油呀!最原小姐!不管使出多卑劣的手段也不要放弃。
  但紫伊代小姐静默不语。
  她眉头深锁,表情严肃地望着桌面。
  「你对电影剧本没兴趣吗?」
  「不是!」
  她忽然厉声否认,我对她的情绪波动有点惊讶。她叫完之后,又低头看着桌面。
  她用极其沉重的表情,缓缓开口:
  「问题出在我身上……」
  「问题?」
  「我的能力还不足以写电影剧本……」紫伊代小姐非常不甘心地嗫嚅着。「不,不光是电影剧本而已,我的能力甚至还不足以写小说。我的小说根本没办法拿给别人看……」
  紫伊代小姐把自己贬低到极点。
  不能拿给别人看……?
  我从来没读过她的小说,所以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但我觉得她是真的觉得自己的小说不够格让别人欣赏,
  可是,她明明是最原小姐——我们这位最原小姐——亲口认证「全世界最棒」的作家,程度会那么差吗……?
  「评价作品的人不是作家。」最原小姐淡然地说:「不管是我的作品或你的作品,给予评价的都是读者跟观众,难道不是吗?」
  「问题出在给予评价之前!」
  紫伊代小姐低着头非常激动地说。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
  「我听到您要找我写剧本时……有点疑惑,毕竟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要创作剧本。直到我开始想这件事,我才意识到,电影剧本的表现手法是如此复杂、丰富与吸引人。电影——影像与声音的时间艺术。这跟我至今所钻研的小说是完全不同的表现世界。我发现,电影剧本是必须在事先想好最后要呈现出怎样的影像与声音效果的前提下,以文字去表达的一种多样性与复合、立体的创作领域。我很兴奋。站在至今从不曾接触过的新宇宙、新天地之前,我简直欣喜若狂,结果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太过兴奋的情况下写完一本电影剧本。」
  「……咦?」
  我呆愣地发出惊呼声。
  「你说……你写完了?」
  「是……」
  「你已经写好一本剧本?」
  只见紫伊代小姐把她放在旁边的包包拿过来,从中取出一叠纸摆在桌上。那是一整叠洁白的A4纸张。
  我指着那叠纸看她,她轻轻点头。
  「这是我的第一份电影剧本。」
  我不禁瞠目结舌。
  怎么可能……她说她写好了?这……我又看一眼那叠纸,由于最上头摆的是张纯白纸张,会让人误以为一整叠都是白纸,不过里头好像真的是剧本。姑且不管格式,但从厚度来看,恐怕可以拍成长篇电影吧?
  我狐疑地看一眼墙上的月历。距离我们拜托铃木小姐找作家,才不过经过一个星期。我不知道铃木小姐究竟花费几天找人,但可以确定的是,作者能写作的时间并不多,换句话说,她在这么短短几天之内就写出长篇剧本。以一个从来没写过剧本的人来说,这可能吗?下笔的速度到底有多快?不过跟导演见面之前就先把剧本写好也是件头痛的事。
  「太厉害了。」我由衷赞叹。
  「一点也不厉害!」
  「可是,我觉得很强呀……你到底觉得哪里不好?」
  紫小姐不发一语,满脸悲郁。
  怎么会那么没有自信?我跟一旁的最原小姐面面相觑。
  「总之……」
  最原小姐边说边伸出手。
  「我先读读看吧。」
  「不行!」
  紫小姐以今天来到这里之后最大的叫声嚷嚷,从椅子上弹起,把剧本从正准备拿走的最原小姐手中夺回。
  「绝不能看!我这种东西不能给别人看!」
  她两手紧紧抱住剧本。好顽强的抵抗,我可以感受到,她是真的不想让人看到那份剧本的坚定决心。竟然如此讨厌吗……
  「可是,」最原小姐站起来,「你都已经写好了。」
  她边说边往紫依代小姐的身旁逼近,看来是打算强取豪夺。最原小姐慢慢把紫依代小姐逼到房间角落,看起来一脸愉悦的样子。这个人……真的很喜欢欺负别人耶。
  「不行!」
  紫依代小姐迅速转过身保护好自己的剧本,不让最原小姐拿走,但最原小姐的手一路往前伸。于是,紫依代小姐满脸恐惧地冲进后头的房间,接着「砰!」一声甩上门。她把自己关在里面了。
  啊!她溜进去了……
  「我绝不会让你看的!」
  隔着门传出紫依代小姐的叫喊声,现在我们事务所的一个房间被美少女作家所占领,这是非常情况!
  「怎么办?最原小姐……」
  「麻烦了。」
  看最原小姐说话的表情,她一点也不觉得麻烦,但现况的确有点棘手。紫依代小姐为了不让我们看到她的稿子,一定不会把门打开:但她把自己关进事务所最里面的房间,如果要回家,就一定得开门走出来。眼前情况陷入胶着,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害怕让人看到自己的稿子,甚至宁可把自己关起来……这要怎么当作家?
  「这个人真的没问题吗?」我问最原小姐。
  「没问题,我以前看过她的作品,很棒。」
  「你说谎!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的作品公开给别人看过!」
  我非常不安。
  这个人……难道根本不是作家,只是个玩票的业余作者?
  「最原小姐,你是在哪里读到紫依代小姐的作品?」
  「我当超级骇客的朋友找给我看的。」
  我不禁叹气。只要她这位朋友一出场就没话说了。在这个网路无远弗届、无所不在的现代社会里,超级骇客绝对所向无敌。
  「你说谎!」
  紫依代小姐丢来一声理所当然的否定。
  「就算你真的想办法拿到我写的东西,你也不可能读得懂!你是个骗子!」
  最原小姐竟然被今天才刚认识的人大骂是「骗子」。好吧,看来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要跟她说过五分钟话,每个人都会产生同样的想法。
  「我没有骗人唷。」
  「你骗人!」
  「我真的看过了。」
  「那你现在当场把内容念给我听!」
  「嗄?」
  最原小姐表现得很不耐烦。
  「真麻烦耶。」
  她居然还说出来,看来……她根本就没看过吧?跟上一次发生铃木小姐的事情时一样,我忍不住在心底对紫依代小姐一直赔罪。对不起,我们家这个最原最早是王八蛋,对不起……
  正当我在心中道歉时,最原小姐忽然拿起一个最高级的纸杯,对我挥了挥。那是她要喝茶的意思。在这种紧急情况下,她居然还想轻松地喝茶?我边在心里抱怨,边把宝特瓶拿出来为她倒满茶。没办法,工作就是这样。
  最原小姐喝了一口茶。然后,她「啊——啊——」地调整嗓子。真难得看到她这模样,她想干嘛?
  然后,她走近拉门,小小吸一口气。
              呐
         「
       那           」
          个
  咦?
  嗄?
  我看着最原小姐。这个人现在说什么?我耳边还残留着难以言喻的余韵。嗯?她刚才到底说……什么?
  是「那个那」吗?声音听起来好像是这样……是抑扬顿挫吗?还是一种停顿方式?我不太会表达,不过好像又有什么不同。刚刚她说的似乎不只是「那个那」……听起来好像外文……感觉是无法凭直觉理解的声音。那到底是什么?真令人好奇。不晓得她能不能再讲一次。
  正当我这么想时……
  房门忽然「啪!」的一声打开来。
  手中还抱着一整叠稿子的紫依代小姐,愕然地站在那儿。
  「刚才……」
  她紧张兮兮地用颤抖的声音对最原小姐说:
  「刚才那是我的……」
  「没错。」最原小姐点头:「是一开始的部分。」
  咦?什么意思?刚刚「那个那」是紫依代小姐作品的一部分吗?最原小姐是真的读过了?我还以为她根本就在说大话呢,那样怀疑她真不好意思。
  「你真的……真的读过了……?」
  紫依代小姐睁大双眼,不知该不该相信。居然有人看过自己从没公开过的作品,难怪她会那么愕然。一想到她刚刚把稿子保护成那样,现在会这么紧张地发抖也很理所当然。
  「你的剧本……」
  最原小姐指着紫依代小姐紧紧抱住的剧本说:
  「我读得懂。」
  「真……的吗?」
  「真的。」
  「啊——」
  紫小姐微闭起眼睛,发出非常娇艳的呻吟。那声音中带有一股无以名状的情色气息,让我激动得心脏怦怦跳。
  但是,最原小姐刚刚那句「读得懂」是什么意思?只要把稿子给我,我也读得懂呀。不过,她们的意思应该不是这样吧?难道紫依代小姐的作品风格,会让人读到一半就吃力得无法再继续读下去?
  「紫依代小姐。」
  「嗯……」
  「你想听我的读后感吗?」
  「唔……」
  紫依代小姐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
  看见她那副模样,我觉得自己的脸也在发热,心跳得好快。
  双手捂颊的紫依代小姐的神情非常娇媚,极其煽情。
  那是恍惚的神情。
  「紫小姐。」
  「喔……是!」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创作剧本呢?」
  「啊啊啊啊啊!」
  紫小姐双手抱着稿子跌坐在地。
  「嗳,你还好吗?」我担心地问,可是她完全没有反应,好像根本没听见我的声音。
  最原小姐走向她,从上方朝她伸出手。
  紫小姐那双美如宝石的双眼,仿佛看见神一样朝上凝视着最原小姐。
  我完全不懂。这两个人现在的行为到底传送了什么讯息,我完全不懂。紫小姐跟最原小姐到底是怎么沟通的,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轻轻地,紫小姐握住最原小姐的手。
  那是稀世罕见的美少女作家紫依代,答应加入我们拍片计划的瞬间。

  3

  从那天起,剧本便以乘风破浪的速度进行。
  一开始,紫依代小姐先问我们她可不可以睡在事务所。有电脑的话当然哪里都可以写作,只是她想待在最原小姐的身旁完成。她拜托得很恳切,最原小姐也说没关系,很快就答应了。于是,紫小姐从那一天起便钻进那个房间,二十四小时创作剧本。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帮她的房门加上一道锁。这不是紫小姐或最原小姐的要求,而是我自己决定的,主要是为了我的精神卫生着想。
  一开始紫小姐刚住进来时,我还觉得这种作业方式有点问题,毕竟写剧本这种事几乎是个人作业,没有必要一直跟导演黏在一起。如果要让最原小姐看过,那可以写完初稿交初稿、写完二稿交二稿不就好了吗?
  但看来我错了。
  我在事务所的会议室里,一如往常地帮最原小姐跟我自己倒茶。
  怱然间,门「碰!」的一声被打开了。
  「你看!」
  紫小姐非常兴奋地出现,手里拿着一叠纯白的稿纸。
  她冲向椅子坐下后,把稿纸递给最原小姐。紫小姐的稿子最上面一张一定是白纸,所以她的剧本我连一行也没看过。
  目前这阶段,获准看剧本的人只有最原小姐跟紫小姐本人,我每次想瞄一下,就惹得紫小姐怒气冲天;连她拿着剧本到会议室时,我只要接近会议桌附近都会惹她生气。无法可想之下,我只好站在厨房整理流理台,等她们讨论完剧本。
  「我要拜读罗。」
  最原小姐开始读剧本原稿,她速度飞快地「啪啪啪」翻页,这个人学过速读吗?她阅读的速度惊人地快,而紫小姐在她读完前一直一心一意地等着。啊,她今天也好可爱唷。
  自从紫小姐住进这里工作后,有件事让我很惊讶,那就是她的美貌。觉得这句话已经听我讲过很多次的诸君,我要说的绝对跟你们想的不一样,请听我娓娓道来。正如你们所知,她的美貌完全没变,但这就是重点——没变!从她住进这里已经十天,她的美貌却仿佛施了魔法一样完全没变。
  一般人只要过夜个两天,就看得出很明显的差别;熬夜的话,更会有黑眼圈的问题。没有女孩子不在乎肌肤的状况,可是紫依代小姐已经在这里过夜这么久,我早上看到她、晚上看到她、半夜看到她,她都一样闪闪动人。奇怪的是她好像也没特别在乎保养,所以这已是达到不可思议等级的美貌了。
  我眨也不眨地看着女神般的紫依代小姐,才看没几分钟,最原小姐已经读完原稿。有两分钟吗?也太快了……
  最原小姐读完稿子后,把稿子分成四份。
  「我看这样吧……」
  从流理台远远往里头望去,由于最原小姐把稿子分成四份,我终于可以看见一点内容。当然字读不清楚,不过格式看来跟一般剧本好像没什么不同。
  最原小姐把四座稿子山并排在桌上,接着将其中一座挪到中间、另一座移到旁边,稍微把四叠稿子移动一下位置。
  「就这样。」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紫依代小姐凝视着这些被分开的稿子山良久,忽然,她杏眼圆睁,双手抚颊,脸上浮现惊诧的表情。
  「啊啊啊!」
  她赶紧把原稿收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嗳,你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喝杯茶……
  我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又冲回房间里把自己锁起来。我只听到「砰!」的一声,门就无情地关上。我怔怔地拿着倒好的茶愣在原地。
  也就是说,事情总是演变成这样:紫小姐先在房里飞快写出一批剧本,当场拿给最原小姐看,最原小姐回应后,紫小姐又冲回房间神速地修改。这种作业从十天之前就一直在事务所里重复进行。
  每次紫小姐顶多两小时就会改好一次剧本拿出来,快的话甚至只要十五分钟,最原小姐则以惊人的速度当场看完、当场给意见。亲眼见识到这种作业模式后,我总算知道紫小姐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以这种步调进行,的确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在家里跟事务所之间往返。她们这种创作剧本的方式,简直可以用「惊天动地」来形容。
  「那杯茶我喝吧。」
  最原小姐明明已经有杯茶了,居然还想要我帮紫小姐倒的这一杯。虽然说她想喝多少都是她的自由,但我就是有点气愤难平。
  「进行得怎么样?」我坐下来问道。
  「一日千里。」
  这听起来好像是形容半导体或电脑那种日新月异的科技的形容诃,但算了,总之她的意思是进行得很顺利。这就够了。
  「紫依代小姐之前说,她的作品不够格给人看,现在……怎么样?好一点了吗?」
  「好多了,现在可以给……倭黑猩猩看吧。」
  嗄?这是什么类比……?作品不能给人看,可是可以给倭黑猩猩看有什么用?用动物来表达剧本的优劣是哪门子的表达方式?还有没有用猫、用水蚤来区分的层级?不过,倭黑猩猩以这种基准来说,算是演化得很先进的动物,这也让我悬着的一颗心稍微放下来。
  「虽然可能还要一点时间,」最原小姐说:「不过已经可以看出故事的架构。」
  「太好了。」
  「我们会需要女演员……」
  最原小姐像自言自语一样低语。看起来,已经确定会有女性角色。
  女演员啊……
  我开始胡思乱想。
  姑且不论程度如何,我至少算是男演员,但我们这部片的确还没有女演员。
  如果要找女演员,可能会经过一番波折……我想起自己被发掘时的情况。最原小姐的那次「面试」——长达十三小时的面试,以及一个剧团的解散。一想到同样的惨剧可能重演,我不禁颤栗。
  何况,即使那样挑选演员,也不见得一定找得到。我心想,「潘朵拉」那时只是因为我刚好撑到最后,但这一次找不找得到,恐怕就得看运气吧。
  「看来前途漫漫啊……」
  我叹一口气。
  「才不会呢。」最原小姐轻松回道。
  「我知道剧本进行得很顺利,这件事就很值得庆贺了,但……一想到连片名都没有,距离开拍恐怕还要好一段时间……」
  「片名已经决定啦~」最原小姐喝了口茶后说。
  「什么?已经决定了?」
  「是啊,我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啦,什么都还没开始的时候,早在我立志要拍这部片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好了片名。这部片不会叫别的名字。」
  「可以跟我透露吗?」
  最原小姐态度很普通地点了点头,告诉我这部我也参与其中的电影片名会是什么。

  4

  我守在傍晚的「夜蝶」收银机前。既然都叫「夜」蝶,还没深夜为什么开门?不过,其实「夜蝶」在早晨和中午也会营业。也就是说,「夜蝶」这名字其实是个陷阱。但这个陷阱可能太成功,骗得街坊邻居一个也没上门,我闲得发慌啊。
  我看一眼墙上的轮班表,这家店几乎全靠我跟店长还有打工的久保在撑。这种情况在一般超商绝不能想像,但在「夜蝶」完全没问题。反正店员不在时,客人就自己把钱放在收银台。事实上,我们这家店跟无人蔬果贩卖店一样。我想,我不干的话大概也没问题吧。
  电影一开拍后,我恐怕就不能维持目前这种打工生活。我还不知道最原小姐拍电影的速度怎么样,但从她参与剧本创作的情况看来,应该不会多花无谓的时间,我恐怕没办法再像现在这样一周排五天班。
  可是我如果不打工,生活恐怕会出问题。真希望她能从电影预算里拨出一点薪水给我……而且电影预算本来就是要这样用的嘛。但是……我好难想像最原小姐发薪水给我,我觉得她比较有可能下一秒就拿着那笔钱逃跑。毕竟那个人很会说谎……
  正当我陷入大人世界的烦恼时,收银台前来了两个天真无邪的小孩。两位小女生将零食摆在桌上。夜蝶兼卖十圆、二十圆的小零食,所以也具备柑仔店的机能。我用收银机帮这些零散的小零食结帐。
  「小柊,我们来特训吧!」
  绑着包包头的女生很有精神地跟旁边的同伴讲话。
  「嗯……可是真的赢不了耶,好难过哦……」看起来比较文静的小女生垂着八字眉哭丧着脸说道。
  「对不起……都是夜夜不好,夜夜完全没办法忍耐……」
  「我也忍不住呀……可是我们明天一定会赢的!」
  「嗯,加油!猪叫游戏!」
  我绝望地目送她们离去。
  原来小学生之间,真的流行那种游戏?不是假的?这怎么可以?怎么能让这种笨蛋游戏在校园里残害小朋友?学校应该要赶快在公民道德课上劝阻小朋友呀!但会流行这种游戏的学校,本身校风应该就很差吧?是说把上性教育的时间挪来劝阻似乎也……
  不不,数多,现在这两个小女生搞不好是最原小姐派来的临时演员,她是故意要让我有「猪叫游戏现在真的很流行」的错误印象,借以在精神方面凌驾于我之上。来买东西的客人,搞不好都是她派来的!这是活生生的楚门秀(※源自电影《楚门的世界》,楚门其实是全球最受欢迎的纪实性肥皂剧的男主角,但他自己并不知情。)!嗯,我最近精神状况好像有点不稳,很明显是某个人的错,不晓得能不能申请职灾赔偿?
  回过神时,我发现眼前就站着一个临时演员——不对,是客人。我慌慌张张地拿起扫瞄条码的机器。
  「辛苦了。」
  舞面真面先生将三明治放在收银台上这么说。

  5

  承蒙店长好意让我提早下班,快接近晚上十点时,我抵达某间家庭餐厅。往店内张望一圈,我看见舞面先生正坐在窗边看书。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舞面先生抬起头来。
  「哦哦,是我不好意思,突然叫你出来。」
  我在舞面先生对面的半开放式包厢座位内坐下,点了杯咖啡。
  傍晚时,舞面先生忽然来「夜蝶」找我,之后他就在附近的这家餐厅等我下班。
  「你在超商打工呀?」
  「呃,是。」
  我点头。这是自从我知道舞面先生是如假包换的大富豪后,第一次与他面对面,所以有点紧张。
  「呃……舞面先生。」
  「你叫我『真面』就可以。」
  相对于我的紧张,舞面先生显得很轻松。
  「你也知道我们是财团体系,同姓的人很多,你之前见到的那位秘书美呋,她也姓『舞面』唷。」
  我想起那位戴着奇怪面具的女性。她自称是算命师,中途忽然几近疯癫地逃走,那个奇怪的秘书美呋小姐。
  「她是您的亲戚吗?」
  「嗯,她的全名是舞面美呋。所以很容易搞混嘛,你直接叫我名字的话我还比较开心,也比较习惯。」
  「好……那我叫您真面先生。」
  「好。」
  「请问您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单刀直入地问。
  「只要您说一声的话,我可以去拜访您……呃,因为电影还没开拍,我没什么事要做。您一定很忙吧?」
  我心里也觉得自己的态度摆得太低,但说出口的话就是这么窝囊。事实上,对方可是超级有钱的赞助者,而我只是个自称演员的打工仔,态度稍微卑下一点也是没办法的事。
  「哎呀,我其实没那么忙。」
  真面先生仍旧从容大方。
  「而且我不方便去找你。老实说,今天来找你,是有希望你能秘密帮忙的事。」
  「秘密……?」
  身体不禁紧绷起来。什么事呀?为什么要我保密?可怕的事吗?危险的事吗?我完全想像不出会是好事或坏事,非常不安。
  「放轻松一点。」真面先生看穿我的不安,「说要保密,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只是不太想让最原小姐知道。」
  我眨眨眼。
  不太想让最原小姐知道的事?
  那一定是……预算的事啦,不然还有别的吗?正常人都会想知道自己给别人三亿圆的话,对方会不会好好使用这笔钱吧。而且,他要我跟最原小姐保密,换句话说,他想要……我暗中监督预算吗?
  心情不禁黯淡起来。那个冰箱虽然可以算是事务所的必备用品,可是纸杯绝对是奢侈品吧?还有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全都是!要我报告的话,一次就能举出二十七个违规品;可是如果袒护最原小姐,帮她谎报就成了诈欺……啊啊啊!怎么办?
  「你觉得……」
  我抬起头,真面先生正看着我。
  「嗯、嗯?」
  「最原小姐的电影怎么样?」
  「……怎么样?」
  「是普通的电影吗?」
  我双眼圆睁,但下一秒立刻领悟他要问什么。
  「我觉得……」
  我摇摇头。
  「大概……不是普通的电影。」
  没错。
  最原小姐的电影绝对不普通。不可能普通。我对此有十足的把握。
  因为我看过她那种「没有终点的演技」;仅靠一句话就让全体潘朵拉团员灰心丧志的演技;让我揣摩了十三个小时、让剧团走向解散的演技。如今,我还不时不小心看见她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演技。
  这种人拍出来的电影,怎么可能普通?
  我就是因为这么想才参加这部片。
  「我也这么想,最原小姐拍出来的电影绝对不是寻常的片子。」
  真面先生斩钉截铁地说,他的话中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自信。我想,可能像我从潘朵拉那件事了解到最原小姐异于常人一样,真面先生肯定也从别的管道得出最原小姐不是一般人的结论——他的话语强烈给人这种感受。
  「但问题在于,不普通并不是什么坏事,太普通的话才让人受不了。我就是因为想看特别的作品才会赞助她,所以我希望她的作品很独特。只是,要说会有什么麻烦的话,那就只有方向性的问题吧。」
  「方向性?」
  「她的电影到底就哪种意义来讲不普通?」真面先生说,「就好的意义而言?或是就坏的意义而言?」
  我了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心头一慌。
  就好的意义而言,不寻常的电影。
  就坏的意义而言,不寻常的电影。
  我想起来了,想起面试那天的事。
  那天,最原小姐展现的演技是所有演员都向往、极致且绝对的诠释。就这层意义而言,那是好的意义上的不寻常。
  但同一时间,剧团「潘朵拉」因此解散,五十个人的心志于一瞬间崩毁。就这层意义来说,那是坏的意义上的不寻常。
  「您是说最原小姐的电影……」我感受到一股无以言喻的恐怖往我包围,开口问道:「可能是『不好的电影』吗……?」
  「我不晓得。」
  真面先生果断回答。
  「说实话,我真的不晓得。而且,我根本想不出『不好的电影』会是怎么样的电影。连我想看的跟不想看的电影究竟是怎么样的作品,我都无法想像。不过,我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我们谁都没把握说,最原小姐一定会创作出符合我们期待的作品。因为,你、我或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理解她的行为。」
  我无法辩驳,因为我自己也一直这么觉得。毫无疑问地,我一点都不了解最原小姐,关于她的事我一无所知。
  想了解她,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
  真面先生抬头说:
  「我想了解她。」
  「咦?」
  「我想了解她。我想了解最原最早这个人以及她的电影。如果她的电影是好的,我们引颈期待;如果是不好的,我就得先想好一些对策。这是我身为赞助者、身为出资让她拍电影之人的责任。」
  「想了解最原小姐……」
  我呆视着眼前深色的咖啡嗫嚅。
  「……有可能吗?」
  要理解那个根本没办法理解的人,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
  「我现在也觉得不可能。」真面先生淡然说道:「目前的资讯完全不够。光是让人毫无头绪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最原最早这个人是多么不简单的一个人物。所以我今天才会来找你,而且请你对最原小姐保密。」
  「咦?」
  我抬起头来。
  真面先生的眼睛正直直盯住我。
  「数多,我需要你的帮忙。我希望你把你至今在制片过程中所看到的,接下来在拍摄过程中所听见的、发觉的,总之将所有一切都告诉我。为了要了解最原最早这个女性、为了要了解她会拍出什么样的电影,我需要你的帮忙。」
  「我……告诉……你?」
  把最原小姐的事,透露给真面先生知道?
  也就是说……
  「数多,我想当福尔摩斯。」
  真面先生说。
  「你可以当我的华生吗?」
  这是很好了解的比喻。
  我将现场情报告诉真面先生,真面先生再根据我的情报去做分析和判断。助手与侦探,双人搭档。
  一起探索最原小姐的电影。
  一起理解最原小姐的电影。
  但我心底飘过一片乌云。瞒着最原小姐一直把情报泄漏给真面先生,这样好像背叛了最原小姐,感觉很阴险。
  可是同时,我也深深松一口气。
  这么一来,真面先生就是我的「搭档」,也是跟我一样拥有寻常感情的伙伴。对于一直单独与最原小姐这种异类相处的我来说,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也有伙伴。
  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什么都做不了。因为要尝试接触最原小姐的想法,根本像是蝴蝶飞进异次元一样,只有死路一条。
  我现在仍旧觉得想理解那个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是,搞不好……
  搞不好跟这个人合作的话,会有一点机会。
  也许会有机会探触到无可捉摸的诡谲才能的一丁点表皮。
  「你不用马上决定,可是你考虑一下。」
  真面先生亲切地说。
  「再说,你们现在好像也还没开始制作。虽然我说叫你把情报告诉我,但你应该也没什么资讯可以提供吧。」
  「是呀……最近总算开始写剧本,可惜我连一行字也没瞧见。要说我对于这部电影有没有什么能提供的资讯嘛,还真的……啊,对了。」
  我想起来。
  「片名已经决定了。」
  「片名?」
  「是呀,好像只有片名是很久以前就决定好的。」
  真面先生的双眸闪过一丝认真的神色,他凝视着我问:
  「可以跟我说吗?」
  我稍微下定决心,缓缓点头。
  然后,我告诉他那个短到不能再短的片名。

  《2》


  (请续见《2 终结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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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

10000
airlauyo 侯爵
很扯的序章:因為對方"完美"就放棄,哪裡來的草莓族?

10 年前 0 回復

s9455 王爵
輕文學的分類還是看不太懂- -

10 年前 0 回復

1990416 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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