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犬小说组】寻觅眼中的你 [入间人间][台角][简繁TXT&彩页]


寻觅眼中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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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入间人间
翻译:林冠汾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业界良心小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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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恋爱」,是寻觅「另一半」的旅程。

  哪怕你总是看着别的男孩,我眼中也只有你。
  和你在废弃的柏青哥店玩耍,是我最大的幸福。但再过一百六十个小时,你便要离我而去……
  ——〈失去Hikari的早晨〉

  我在一场交通意外和隔壁的女生剧烈互撞,我失去右眼,她失去左眼。
  在撞击中,我遗把初吻献给她。这是多么罗曼蒂克的相遇!但那个女生已有男友……
  ——〈静电的季节〉

  不论我如何凝神寻觅,在这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找不到她;不论我如何倾诉爱意,都得不到回应。
  不过,纵使世人无法理解,我仍旧只爱着镜中的她。
  ——〈大家都好奇怪(我也不例外)〉

  在逐渐失去光明的世界里、在逐渐缩小的视野里,若是能找到你,
  我就不怕这双眼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我寻觅的旅程,将在你身边结束。
  ——〈寻觅眼中的你〉

  我是只猫,她是人类。我来到这个家已经两年,对她的恋慕从未减退。
  虽然我们无法结合,但这是多么美好的爱情喵,
  ——〈多么美好喵~〉



  入间人间
  IRUMA HITOMA
  1986年生,2007年以《说谎的男孩与坏掉的女孩》一作出道,擅长描写愤世嫉俗的青春群像,以独特的风格驰名。

  译者
  林冠汾
  台中人。日本驹泽大学经营学科毕业,曾担任日商秘书、专业文件翻译、补习班讲师。目前为自由译者,专事笔译及口译工作。译作包含《六百六十门的实情》、《爱上她的12种方法》(台湾角川)、《白马山庄杀人事件》(皇冠)。


  Hikari的早晨
  静电的季节
  大家都好奇怪(我也不例外)
  寻觅眼中的你
  多么美好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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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去Hikari的早晨

  究竟是一片黑?还是眼里一直映着Hikari(注:Hikari为「光」的日文发音,可用于人名,亦可指光芒、光线。)?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右眼到底感受到了什么。

  在我们镇上,柏青哥店相当于游乐园。这座因为都市开发而失去空地的乡下城镇,建盖了很多白色建筑物,以弥补绿地流失所丧失的清洁感。都市开发风潮盛行后,当地人持有的不值钱土地一块接着一块高价卖出。镇上的有钱人变多,但盖了很多不是给小朋友,而是给大人玩耍的娱乐设施,很快的,小朋友们便失去玩耍的场地。最后,只剩下狭窄校园里那片小得快要转不了身的操场,可以供小朋友们玩耍。不过,在操场玩耍是比我们年长的高年级生的权利。
  所以,柏青哥店的停车场变成小朋友的玩耍场地。对一向走恬静安适路线的城镇来说,柏青哥店的存在就像一件还穿不习惯的新衣,在这块土地上显得格格不入。也幸好因为这样,搞不清楚状况的大人才没有责骂小朋友,并且允许小朋友在柏青哥店的停车场玩耍。可是,不论是假日或平日,停车场里总是停满大人开来的车子,没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小孩们打棒球或踢足球。有一次,一个身为孩子王的男生试图在停车场打棒球,结果打破整片汽车玻璃而酿成大祸,但那家伙并没有被逮到。
  不过,这次意外让我们学会一件事,那就是不可以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这样不仅会挨大人骂,也代表小孩将失去柏青哥店这个玩耍的场地。这责任太重大了。事实上,在停车场打棒球的那个男生有一段时间遭到其他男生集体攻击,因而失去孩子王的地位。虽然经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又重回孩子王宝座,但万一再有人打破玻璃,我们这群人肯定会被霸凌到小学毕业为止。不只有我,大家都有这样的预感。所以,不选在停车场而选择在柏青哥店里面玩耍的人越来越多。
  姑且不论停车场,小朋友当然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柏青哥店。所以,大家会假装自己是跟着大人来的小孩,偷偷摸摸地走进店里。
  柏青哥店里的吵闹程度超乎想像,店内充斥着站在店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的轻快音乐、物体弹起的金属声,以及大人们的喊叫声。虽然学校老师经常会气得大骂教室里太吵,但大人们聚集的柏青哥店更可怕。柏青哥店内不知道比游乐园吵上几百倍。
  如果没有稍微捂住耳朵,在店内很快就会头痛起来。吵闹声宛如伴随着撞击力道似地攻击我的侧头部,让人感到头昏眼花,甚至想吐。不过,其他小朋友看到灿烂夺目的柏青哥机台、角子机,以及大人为之疯狂着迷的游戏氛围后,就会像发情期的猫咪一样发出兴奋叫声。或许他们是觉得在柏青哥机台之间的走道穿梭跑动,就像真的去到游乐园吧。真正的游乐园距离我们居住的城镇很远,他们这样的举动就像在追逐美梦。
  理所当然的,也有小朋友讨厌这样的吵闹气氛。有人开始认为,店里空间狭窄而且没什么好玩的,他宁愿在安静的地方玩耍。这些小朋友离开柏青哥店时,谁也没有出面阻止,毕竟这么一来店内玩耍的场地就会变大,所以大家很乐意见到人数适度地减少。此外,柏青哥店的老板肯定也觉得店里有太多小朋友而感到很困扰,看到小孩的人数减少,只会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暗自窃喜。
  在三年级的寒假和第三学期之间(注:日本的学年度始于四月、结束于三月,并采用三学期制。),明显出现这样一分为二的现象。
  小孩分成两群各自玩耍,一群是喜欢柏青哥店吵闹气氛的人,另一群是讨厌吵闹气氛的人。至于我呢?我应该算是讨厌的那群。我的接受度不像我父母那么高。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趁着雨停时,在仍带着些许凉意的气候下,逃离喧闹的柏青哥店以及汽车排放的废气臭味,朝向老地方步行前进。春假的早晨里,可以看见三三两两骑着脚踏车在镇上奔驰的小孩身影,但我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我只有一个朋友。过去曾经是朋友的那些人,依旧在柏青哥店里开心玩耍。
  在朝约定地点前进的路上,一年前还在街上四处穿梭的我的影子从身旁呼啸而过。
  大马路上可看见大型药妆店、专卖健康食品的小型商店,以及殡仪馆。天桥那边还有补习班。除此之外,整条马路上规模最大并有宽敞停车空间的商店,就是柏青哥店。七彩灯光依照彩虹的颜色顺序横向扫过,无数光点随之在后头追赶。好几面写着「新型机台上市」的橘色旗帜随风飘扬。开店到现在只经过一小时左右,停车场内已经停满车辆。寻求热闹气氛的小朋友们一大早便聚集在停车场里。他们追寻着小光点,并幻想自己身处都市的游乐园里。
  我远离停车场,来到仍可看见农田散落的地方。穿过渠道和小河之间的石子路后,会先经过一家随时可能倒闭的咖啡厅。咖啡厅旁边有一家柏青哥店,二十四小时挂着「从早上九点开始营业」的牌子。这家柏青哥店在推展都市开发计划之前就已存在,但最后还是关门大吉。
  这家已关闭的柏青哥店,就是我每次前往的目的地。柏青哥店像建筑工地一样被围了起来,店内不见任何灯光或灯饰。狭窄的停车场里一片空荡荡,并且拉起黄黑相间的绳索不让人随意停车。我跨过绳索绕到柏青哥店后方,抬头仰望这栋失去活力、仿佛垂挂着黑色布幕般冷冰冰的建筑物。原本在夜里字体会发亮的红色招牌,如今也已经泛黑。这里的墙壁颜色与其说是黄色,还比较接近灰色,靠近时会陷入一种仿佛四周温度逐渐下降的错觉。那感觉就好像笼罩着这栋建筑物的奇妙黑暗氛围,也转移到我的肌肤上。
  这里的停车场不会有小朋友玩耍。因为地点不是在大马路上,所以很少人知道这家柏青哥店;再加上大家都认定进到这栋建筑物里面玩耍是不被允许的事情,所以不会有想要靠近的念头。不过,大家都错了,事实上有两个小孩会进出这家柏青哥店。
  先确认过在田里工作的人没有看向柏青哥店的方向后,我偷偷摸摸地绕到店后方的出入口。后方出入口是员工专用的后门,虽然正面的自动门锁着,但后门没有上锁。不过,这件事不是我发现的,所以没什么好炫耀的。
  手掌心整个握住触感冰冷的金属门把后,我转动门把。我还会像这样再来这里多少遍呢?必须在这里完成的事情已经越来越逼近尾声,所以就算我的时间多得是,也不可能再来多少次。气温很低,让昏暗的柏青哥店显得一片沉寂。可能要等天气再暖和一些,这股沉寂感才会散去吧。不过,我希望这股沉寂感永远不要散去。如果春假的尽头能够像入睡前的黑暗夜空般无限延伸就好了。
  后方有一间曾经是办公室,现在则是空无一物的小房间。房间里布满尘埃以及昆虫残骸,还有不知道为什么,角落总会看见好几处水痕。房间里没有水管,也已经断电,曾经使用过这间办公室的人们并没有留下任何物品。尽管如此,建筑物本身还是没有被拆除,毕竟拆除需要费用,所以就这么放着不管。大人真的很不懂得收拾东西。
  打开办公室的深灰色房门,我踩在鸦雀无声的柏青哥店地板上。地板上散落着不知被什么人敲破的柏青哥机台的玻璃。一踩上去,鞋底随之发出像踩在石子路上的声音。将身体重心稍微转移到踩到玻璃的那只脚上后,便传来如踏碎冰块般的声音。不过,散落在肮脏地板上的玻璃远不及冰块来得闪亮,只是普通的碎片罢了。
  柏青哥机台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每次碰到这些失去光芒的机台,我总会因为那冰冷的感觉忍不住轻抖肩膀。失去由电力而来的生命后,柏青哥机壳变成像棺材一样的箱子。看着色彩缤纷、有着花花绿绿图案的机台表面,我联想到以前很喜欢、如今却被丢在房间角落任凭灰尘覆盖的卡通人物玩具,不禁有种想哭的感觉。
  店内的光线遥远,而且十分微弱。虽然走道直走到底有一扇窗,但因为屋外有辽蔽物挡着,所以阳光几乎无法照进来。失去一切温暖的店内空间,仿佛连时间也静止下来。不过,店内并非毫无动静。
  我从眼角确实捕捉到有动静的存在,不由得松一口气。
  Hikari就坐在最靠近门口的柏青哥机的大人专用椅子上,两只脚摇来晃去地微笑迎接我。
  「早啊。」
  Hikari今天也出现在这里,并且如往常般跟我打招呼。这样的事实让我感到安心。一阵凉爽的气流流过体内,把满满的不安情绪和胃液往胃部深处送。
  「早啊,Hikari。」
  我不知道自己的笑脸能够带给Hikari多少安心感,但至少她愿意对我展露笑容。
  Hikari是我们班上的女同学,在班上算是中等身高,考试成绩也没有特别好。我不曾看过Hikari在体育课上有活跃表现,也没发现她有什么像是手特别巧或口才很好的专长。Hikari的浏海没有剪得很齐,但属于妹妹头发型,发色则是天生的栗色。她是一个只有发色比较显眼的女生,在班上不会和任何人交谈。
  从去年的第二学期开始,Hikari便没有朋友。如今只有我这个朋友而已。
  「嘿咻~」Hikari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我身边。她的视线高度几乎和我一样高。明知如此,印象中却总觉得她抬眼凝视着我。我想应该是因为Hikari的个性使然,再加上有部分是我自己这么期望,才会产生这般印象。
  「你今天也来了啊。」
  Hikari露出开心的表情说道。看见Hikari只对我展露笑脸,一股欣喜的情绪涌上心头。
  「你也来了啊。」
  「我还会继续来这里喔……还会持续一小段时间。」
  Hikari一副话中有话的模样嘀咕道。我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所以忍不住别开视线说:
  「……你不要说这种话嘛。」
  「喔,抱歉。」
  Hikari露出温顺的表情道歉。我一边回答「你不用跟我道歉啦」,一边又别开视线。
  我们杵在原地不动时,Hikari把U字形磁铁递给我。
  如往常般接过磁铁后,我握住冰冷又笨重的铁块,从正面看着Hikari。
  我和Hikari是在这里玩捡小钢珠的游戏。虽然这家柏青哥店已经倒闭,但还是有大量小钢珠散落在玻璃或机台缝隙之间。我和Hikari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收集小钢珠,但还是有捡不完的小钢珠,仿佛店里的每一台柏青哥机不停在吐出小钢珠。
  「那就开始吧。」
  「嗯。」
  Hikari点点头,口吻显得有些兴奋。我和Hikari蹲下来,拿着上理科课时会用到的磁铁展开今天的捡小钢珠游戏。虽然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真的游戏。
  如今,就只有这里可以让我们俩玩耍。
  好几个月前,我每天都会在Hikari的爸爸所拥有的宽广土地上玩耍。我是说和男生朋友一起玩耍。虽说是每天,但其实也只和大家一起玩耍了两个月左右而已。那段时间里,我们是真的每天都在一起玩耍。虽然我的房间里有电动玩具,但搬来这里后就没什么玩了。当时Hikari也会和其他朋友一起玩耍,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都市开发计划展开、Hikari的爸爸卖掉一大片土地后……
  Hikari的爸爸卖掉土地,而我父亲买下那片土地。后来,我父亲在那片土地盖了一家新的柏青哥店,那里不再是小朋友们的玩耍场地。我父亲和其他柏青哥店的老板不一样,他全面禁止小朋友进入停车场或柏青哥店内。父亲说:「太碍事了!」
  我相信父亲是正确的。只不过在小学里,父亲的正确做法只会为我树立敌人。同学们认定我是「小气鬼的儿子」,和我保持距离;Hikari也被视为她爸爸的同伙而渐渐遭到疏远,有时还会被同学霸凌。
  也就是说,我们俩因为彼此父亲的所作所为而失去朋友。但是,就算向某人强烈反应这件事,教室里的气氛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能做的顶多是死心地接受事实,然后像现在这样,躲在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地方盯着散落一地玻璃的地板。
  而且,Hikari不会再被霸凌了。霸凌就快变成只发生在我身上的问题。
  春假结束后,Hikari就要搬走了。她将搬到有真正游乐园的遥远城市去。大家都察觉到Hikari是为了逃离学校中的霸凌,所以要搬家。
  被留下来的我,到底应该为Hikari不会再被霸凌感到开心,还是:
  「辛巴。」
  Hikari喊了我一声。我因为长得像狮子,所以被取了这个名字。我回头一看,看见Hikari蹲在地上,脸上依旧挂着如春天阳光般的柔和笑容。
  最近除了笑脸之外,我没看过Hikari露出其他表情。
  「还有一百六十个小时左右喔。」
  「……嗯。」
  我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后,Hikari握紧磁铁面向前方。
  一百六十个小时左右。大约是一个礼拜后,也就是春假结束的那一天。
  那一天到来后,Hikari就会从这座城镇消失。
  光是这么想像,就足以让我觉得黑夜降临。

  我在要升上小学三年级的春假,也就是一年前搬来这座城镇。当初父亲想要赚钱而积极参与都市开发计划,所以决定搬家。我们从相当热闹的都市,搬到相当偏僻的乡镇。
  第一次来到这里、走下车站时,发现这里的车站几乎没有站内空间,让我大吃一惊。就连售票处也设在车站外头,而且根本就是设在一般民宅的地方,令我简直是吓傻了眼。
  「但愿不会找不到事情可做」——我不敢抱以太大期待地展开了三年级的生活,很意外的是日子并不无聊。我这个从其他都市,而且是从姑且不论规模大小,但至少设有游乐园的都市转来的转学生,引起了同学们的兴趣。
  班上有一个带头的同学名叫云井,应该是因为他对都市最感兴趣,我才能够免于遭受排挤。以这个角度来说,或许我应该感谢云井才对。不过,我现在完全没有想要感谢他的意思。
  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害大家失去原本可以玩耍的空地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云井他们直到现在仍不肯原谅我。虽然我没有开口要求他们原谅过,但我知道除非能够提供玩耍的场地,否则他们一定不会接受。所以,我放弃和云井他们再当好朋友的念头,也顺便接受自己会被忽视的事实,就这样每天上下课。Hikari的状况和我很相似,只不过Hikari没有什么气势,或许应该说她没有什么存在感,所以有时还会遭到霸凌。Hikari的状况比较惨。
  很自然的,我们俩开始一起行动。我从以前就很喜欢Hikari,如今一起游玩的情况尽管是遭受排挤而有的结果,我还是偷偷为能够和Hikari变成好朋友感到开心。因为只能够仰赖我,所以Hikari愿意对我展露笑脸。以某种含意来说,这算是理想状况。
  我们有必须互相依偎的理由。看见被逼得无路可退的我们在一起,尽管有人会取笑我们,却没有人来拆散我们。所以我一直抱持乐观的想法,以为升上四年级后,我和Hikari还会继续像这样在一起。
  我和Hikari一起行动过了两个月后的十二月,我们在某个星期天发现这栋倒闭的柏青哥店。就在我们试图往深处、往安静的地方逃跑时,很自然地走到这里。于是,我和Hikari便开始每天众在这里。
  这家倒闭的柏青哥店和我父亲新盖的柏青哥店气氛大不相同。这里没有过度的明亮感,也没有略显做作的华丽感。别说是装饰品了,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会吸引人们目光的东西。在如此朴素的柏青哥店里能有的乐趣相当有限。
  而且,冬天的时候比现在冷得多,一进来身体就会不停颤抖,并吐出阵阵白色气息,如果没有待上三十分钟适应温度,身体根本动弹不得。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和Hikari总是缩起身子坐在椅子上玩耍。
  我们会拿掉落在地上的小钢珠当弹珠来玩耍,或是比赛看谁找到的玻璃碎片最漂亮。玩耍时「好不好玩」是其次,只要有一方说了什么,我们就会开心地笑着消磨时间。
  我和Hikari各自拼命想要建立第二理想的现状。至于第一理想,基于彼此的私人因素,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成立。不论是我或Hikari,我们面对的情况似乎都没有改善的余地。
  所以,我们妥协于第二理想。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彼此都有「只要现状能够一直维持下去就好」的默契,并一路努力建立起现状。我们远离在完全陌生的柏青哥店里热闹玩耍的其他小朋友,躲进一个像废墟的地方。我总是很开心Hikari能够和我一起在这里玩耍,但也很害怕。
  万一Hikari知道柏青哥店热闹的真正模样,可能会被吸引过去——这就是我害怕的原因。再加上我发现Hikarii欢云井,所以更觉得担心。
  即使和我一起行动后,Hikari的心意还是没有改变。不像我一样,我的心意宛如向着阳光的绿草般,朝向Hikari的方向每天成长茁壮。
  Hikari的心意如同从天而降的绵绵细雨,而且维持一定。
  我和Hikari放弃了各自梦想中的第一理想,积极地制造回忆。那么,第一理想是什么?没有人会想谈论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所以很抱歉,谜底不会揭晓。我们彼此都察觉到这点,但面对无法突破的高墙,只是手摸着墙面,然后把耳朵贴在墙上空虚地笑着。
  在极为负面的含意上,我们一点也不像小孩子。我们的关系充满算计。
  时间到了三月初,Hikari告诉我,她下个月即将搬家的消息,同时提议说:
  『我希望你帮我一起捡小钢珠。』
  我当下根本听不到这句话。『什么?转学?什么?搬家?什么?什么?什么?』我的脑袋瓜烧坏了。如同广播过度放大音量、感觉快要震破耳膜般的尖锐声音在我耳边响个不停,有好几天就连Hikari的声音也传不进我耳中。眼前的Hikari被遮挡住,视野呈现一片黑暗的状态,连我都不禁佩服自己这样竟然没发生交通意外。
  这不是一种比喻,而是我内心持续呈现黑夜状态。我看不见Hikari。不论我如何挣扎,还是会消失。本应和Hikari一起升上四年级的我消失在黑暗中,就连下个月长什么样都看不见。
  Hikari像是看不下去似的,在我耳边低声说:
  『辛巴,还有七百多个小时喔。』
  这句宣告把我拉回现实。现实里的白天充斥着光线,但辽蔽物的存在让光线无法照进柏青哥店里。
  一开始我没搞懂七百小时的含意。不过,用不擅长的除法算一算后,我总算理解Hikari想要表达的意思。
  七百小时代表着距离Hikari离开,也就是距离我们的关系陷入黑夜的时间,只剩下七百小时。我接受了必须在现实里做好心理准备的事实。
  经过三天后,我才总算能平静地试着询问Hikari。
  『为什么要捡小钢珠?』
  我询问后,Hikari露出腼腆的笑容这么回答:
  『因为我想去换奖品。』
  我甚至没有询问是什么奖品,只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沉默地接过磁铁后,我趴在没有光线的柏青哥店里开始为离别做准备。
  我必须清空一切,就像这家柏青哥店的办公室一样。
  为了有一场能够让彼此内心清除得干干净净的离别。

  看着看着,我开始分不清楚究竟是磁铁被拉了过去,还是小钢珠被吸了过来。尽管感觉得到手上的磁铁被往前拉,小钢珠却是以猛烈的速度聚集过来。我们就这样回收着随尘埃滚落在柏青哥机台缝隙间的小钢珠。
  我从磁铁上剥下小钢珠塞进口袋里。握着磁铁的手变得冷冰冰,所以每次伸进口袋里时,都会感到一阵疼痛。我摸了摸战裂的手背,接着呼出热气温暖一下手指头。
  「有玻璃,小心点喔。」
  Hikari蹲在对面的柏青哥机附近,没看向我地叮咛道。Hikari的生日比我早一个月,时而会在我面前表现出小姐姐般的态度。
  「我知道,你自己才要小心别割伤手。」
  「嗯。」
  我们不知道已经这样互相叮咛过几百遍。这感觉像真心在关心对方,但不会堆叠出什么。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具体的。明明刻意不去追求梦想,试图在现实达到最大范围的充实感,我和Hikari之间却没有一样具体的东西。
  我保持蹲着的姿势往旁边机台移动,然后探出头看向缝隙,包括侧边和机台底下的缝隙。我们已经捡了一个月,所以滚落在外面的小钢珠全部捡完了;至于藏在机台与机台之间的小钢珠,很不可思议的,每次确认后都会发现还有没捡到的小钢珠,感觉上就像把捡来的小钢珠放好在那里一样。
  或许是Hikari先来到柏青哥店后,刻意把小钢珠撒在地上也说不定。不过,我没有提出这点质疑。我早已明白我们会在这里静静地捡小钢珠,直到Hikari一知的结束时间到来。我将在这般预先经过协调、被安排好的未来里,与Hikari告别。
  我可不想要Hikari因为突来的意外而消失不见。
  锵!小钢珠被磁铁吸引过来的声音在柏青哥店里响起。除此之外,也听得见Hikari的呼吸声。就连自己的气息,我也觉得像是有个人在我耳边代替我呼吸一样那么明显。
  只要移动脚步,口袋里的小钢珠就会叮当作响地传来撞击摩擦声。我不喜欢听这种声音。在我内心,那是属于大人的声音,我讨厌自己碰触到这些东西。
  「辛巴,你搬来这里之前去过游乐园吗?」
  Hikari走来走去寻找着其他位置,她一边取下磁铁上的小钢珠,一边问道。
  「去过啊。我和家人一起去过几次当地的小型游乐园。」
  「游乐园很热闹吗?」
  「很吵。不仅机器很吵,人也吵得要命。」
  「那么,很好玩吗?」
  我抬起头看向Hikari,Hikari没有看我。在这里时,Hikari总是面带笑容,但要看到她的脸的机会却意外地少。不知道她是刻意不让我看见,还是偶然?
  「你搬家后也想去游乐园玩吗?」
  对于Hikari的提问,我以问句岔开话题。我知道Hikari其实是一个不喜欢安静气氛的女生;也察觉到Hikari在热闹气氛背后,注视着喜欢的男生身影。不论经过多少岁月,在安静场所和我一起玩耍的状态永远是「第二理想」。我们只是顺着早已勾勒好的关系曲线在前进而已。
  「应该会去吧。」
  Hikari回过头,面带笑容这么说。似乎是受不了寒冷,Hikari的上半身微微颤抖着。我发现自己因为冰冷空气以外的寒意,脑袋逐渐转为空白,忍不住甩了好几次头。
  在那之后,我们如往常般没有吃午餐也没有休息,在店里走来走去寻找小钢珠直到傍晚。即使是白天时间,柏青哥店里的气温也几乎不会变化。明明白天不会变化,一接近傍晚时分,温度却会开始下降。尽管有足够的上升空间,店里的气温却无法超越那个刻度,就像我和Hikari的现实生活一样。
  「收工了吧?」
  看见斜阳落在窗边,我这么说道,Hikari也站起来。
  因为一直弯腰盯着地面,站起身子后有一种突然长高的感觉。我左右扭腰,骨头喀喀作响的感觉舒服极了,结果扭过头又变得好痛。
  「把今天的成果倒进去吧。」
  「请。」
  Hikari把口袋里的小钢珠倒进藏在赠品区柜子里的包包。包包里原本就装着大量小钢珠,倒入的小钢珠和累积在包包里的小钢珠互相撞击,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天花板和墙壁间回荡。在这个没有电的地方,小钢珠感觉好似一颗颗卵。
  「收集到了好多耶。」
  包含之前收集到的小钢珠,我表扬着截至目前的成果。
  「对啊,多亏有你。谢谢你,辛巴。」
  Hikari腼腆地向我致谢。我含糊地回以笑容说:「不会啦。」
  「还不够吗?」我本来打算这么问,但话语卡在喉咙又吞了回去。我才不需要不能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所以不用确认也没关系。Hikari忙着沿包包边缘倒入自己收集来的小钢珠,我别开视线看向仿佛下一秒就快整个碎裂的玻璃窗。玻璃窗在黄昏之中燃烧着。
  阳光时而会带来声音。炎炎夏日的阳光照射下,耳边确实会响起喧闹的声音。秋日阳光则会带来如河水潺潺流动般的声音。还有冬天,冬天会听见如雪花飘落般的声音,就仿佛耳朵披上一层白纱。但在这家柏青哥店里,声音不会随着阳光流泻进来。
  在这里,顶多只会看见余晖的残渣从窗户飘落进来。微弱的红光笼罩下,原本色泽黯淡的地板和玻璃碎片,只有在此刻得以闪亮发光。我不禁有股想要踩碎它们的冲动。我希望这般景色只属于我一人。但是,在那同时,我也渴望能够遥望这般景色直到永远。我渴望能够一直看着只有此刻看得见、余晖照射下的那道身影。
  「我倒完了喔。」
  Hikari举起包包向我报告,然后保持不动等待我的指示。
  在这里每天都会上演一样的戏码,所以Hikari知道我会说什么。明明如此,她却从不自己开口说。
  Hikari这样的态度,像是在刻意锻链我的心。
  「……回家吧。」
  能和Hikari在一起的时间又少一天。
  「嗯。」
  Hikari点点头答道,如夕阳般的栗色头发随之摇曳。我挺喜欢这样的画面。
  「辛巴。」
  虽然是自己的名字,但每次Hikari呼唤我,我都会吓一跳,回应时也会有些不自然。
  「嗯。」
  「还有一百五十个小时左右喔。」
  「我知道。」
  在时间到来之前,我一定可以好好道别。
  我们一起走出柏青哥店,然后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走去。我和Hikari的第二理想关系,如今只有在那间柏青哥店里才得以成立。
  只要踏出柏青哥店一步,我们就会忘了妥协,甚至忘了想放弃的心,独自往前走去。
  偶然的,我们各自期待着心中的第一理想状况会出现,因而放弃第二理想。
  每踏出脚步就会觉得怪怪的,我把手伸进口袋里确认,结果发现还有一颗小钢珠在口袋深处。我拿出小钢珠,夹在食指和无名指之间,接着,用中指把小钢珠弹出去。
  田里竖着一面警告牌写着「勿丢垃圾」,弹高的小钢珠正中这面警告牌。自从在忍者漫画看过这种弹弹珠的方法后,我偶尔会像这样弹弹珠玩耍,看来现在功力已提升许多。
  在那之后,穿过随时可能倒闭的咖啡厅时,我回过头看。
  对我而言的「第一理想」已经消失在光的另一端。

  隔天,只属于我们的柏青哥店热闹无比,让我愣住好一阵子。
  一大群小孩宛如代替电力般,在柏青哥店的昏暗走道上激烈地来回跑动。他们的双脚毫不留情地踩踏玻璃,每踩碎一次玻璃,我的身体就仿佛出现一道裂痕。到处跑动的小朋友都是熟悉的面孔,虽然察觉的速度缓慢,但我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应该是有人看见我或Hikari其中一方进出这家柏青哥店吧?还是有哪个小孩自己发现这个地方?我知道不论原因为何,都改变不了结果,但还是忍不住会想:「怎么会变成这样?」
  只剩下不到一星期而已,怎么会这样?
  我在一大群五官甚至变得模糊的乌合之众里寻找着Hikari的身影。宛如噩梦般存在的吵闹家伙们踢高足球撞击柏青哥机台,柏青哥机就像被晚风吹动的树林般微微颤动,还残留在机台上的玻璃碎片随之四处散落。
  Hikari躲在柏青哥店的角落看着这一片骚动,发现我来了之后快步走来。她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捂住耳朵向我求救:
  「怎么办?」
  Hikari抓住我的衣角用力摇晃。可是,我也无计可施。
  「……怎么办?」
  我顶多只能够像Hikari一样表达出不安的情绪。这根本不是我们预料中的状况,只剩下一百几十个小时而已啊。我和Hikari之间安稳且不具刺激性的氛围,开始瓦解消散。其碎片像尖锐的玻璃碎片般,在我和Hikari的肌肤上刺出一道又一道伤口。
  「停下来!」我很想这么大喊,但发不出声音。尽管张开嘴巴、拼命把舌头往前顶,还是挤不出期望中的音量和心中主张的话语。我一直妥协于和Hikari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中养成只会思考而放弃去做很多事情的习惯。
  现在吵闹成这样,就算我一个人大叫也不会有人听见。即使出声警告,如果只有身边的Hikari听得见,又能改变什么?
  「……辛巴,只剩下一百四十个小时左右而已耶。」
  「我知道。」
  如往常般,Hikari告知我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白天还剩下多少时间。时间一结束,我们再也不能一起玩耍。白天会变成黑夜,我将失去Hikari。
  我注视着Hikari。就好像藏在贝壳深处的珍珠一样,Hikari手中握着几颗小钢珠。那几颗小钢珠宛如我们在这家柏青哥店里仅存的空间一样。
  眼前跑过的小孩瞥了我和Hikari一眼后,脸上挂起嘲弄的笑容。被一个连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嘲笑,我知道自己生气地皱起眉头。我可以抓住准备跑远的那小子肩膀,让他转过身来,然后揍他的脸一拳,但我做不到。我怎么可能有办法用一样的方式应付在场的所有小孩们?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呢?我什么都办不到,只有拳头握得很好看,但因为找不到可挥拳的对象,所以视线在空中游走。在不见光的店内,唯独空气异样地发烫。
  「……小钢珠的数量还不够换奖品吗?」
  「咦?」
  在这种时刻询问这种问题,等于是在告诉对方「放弃吧」。虽然如此,我还是忍不住问了Hikari。这种像在做确认的举动很卑鄙。
  Hikari松开抓住我衣角的手,然后在胸前握紧双手,摇摇头说:
  「还不够。」
  「……是喔。」
  到如此明确的答复,我不敢回头看iHikari。
  别说是第一理想,就连第二理想我也不想失去。
  「嗨!」正当我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时,孩子王云井走过来。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带着一群喽罗们走来,那种强势的感觉和我父亲的态度很相似。对于云井走来搭腔的举动,不知道Hikari怎么解读?即使在这种状况下,还是会抱持正面的想法而感到开心吗?
  光是这么想像,就让我觉得满腔怒火。
  「你们找到挺不错的地方玩耍嘛!」云井一脸开心的表情说道。又找到一个大人不会注意的玩耍场地,似乎让云井很开心。云井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仿佛紧贴在肌肤上似的疼痛让我忍不住磨起牙齿,接着咬紧牙根。我甚至听到咬断牙根的声音。
  原来我是觉得不甘心啊——我清楚听见内心的声音。
  我讨厌眼前的云井,甚至恨不得他不存在。
  拨开云井放在我肩膀上的手。
  「你们都出去!这里是我和Hikari玩耍的地方。」
  撂下狠话的前一刻,我的膝盖后方不停发抖,不过话一说出口后,一道白线从眼前迅速闪过,紧张感仿佛化为气球般变得轻飘飘,眼里像是蒙上一层白膜似地渗出泪水。
  不知道是为什么,Hikari抓住我的衣袖,但我没空回头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云井往前踏出一步说道。他像是看穿我的恐惧,一脸充满自信的表情毫不犹豫地往前靠近。云井逼近到伸手即可碰触到彼此的距离时,我忍不住想要往后退。不过,Hikari就在身后,所以我站住脚步不动。四周的同学们团团围住我和云井,不让我有机会逃跑。
  「快出去!去其他地方玩耍,不要在这里碍事!」
  我学父亲的说话态度对云井发出命令,结果被揍了一拳。刚开始我觉得被揍了一拳,但这恐怕是错误的形容,正确说来,应该是云井的拳头挥中我的左脸颊。嘴角如刀割似地刺痛,颊骨却是一阵闷痛。感受到如此矛盾的疼痛感,我的脚步变得摇摇晃晃。云井似乎以为一拳就足以应付我,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
  「你自己出去不就得了!」云井说道,四周的同学们也露出坏心眼的笑容纷纷表示赞同。「你父亲不也是这样从我们手上抢走空地吗!」云井一副像在举发罪犯似的模样,强烈表示谴责。「关我屁事!」我很想这么回他,但我们只是小孩子,小孩子根本不需要负什么责任,所以不论如何提出诉求都没用。
  自从我在学校变成独行侠之后,切身体会到这个事实。
  「滚出去!滚出去!」四周的小朋友们开始起閧。不知道是感到屈辱,还是觉得吵,我咬住下嘴唇,睫毛也随之颤动。看见云井低头看人的眼神,我恨不得立刻彻底击垮他。但是,我没有同伴,不可能击垮得了云井;就算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撤退。
  只要冷静且合理地思考,就会知道此刻还是逃跑为妙。就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应该带着Hikari逃跑,然后改去这些家伙已经离开、正常在营业的柏青哥店捡小钢珠就好。这样只不过是双方互换场地而已,除了我高涨的情绪需要安抚之外,一切都可以有个圆满的结局。
  我想像和Hikari一起出现在其他柏青哥店的画面。
  那里有很多灿烂夺目的灯光,也有人们来来往往。原本只流动于我和Hikari之间的那股虽然孤独但能够彼此共享的氛围和气息,将会瞬间消散,我们也将变得支离破碎。脑海中轻易地浮现这样的未来,甚至要说这是预言也不为过。
  我们的关系比自己想像中的来得脆弱。如果不是在这家柏青哥店就无法维持下去的独特关系——我和Hikari妥协于这点保持着关系,我们已经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放弃了。
  看我沉默不语地瞪着眼,云井踢了我一脚。他用鞋子踢我的膝盖侧边,我清楚感受到鞋带和被鞋带保护着的云井脚背的触感。疼痛让我不禁膝盖发软,擦伤部位产生一阵粗糙的不舒服感觉。云井露出笑容。即使踢伤了人,他还是笑得出来。
  就在后方有人拉我衣袖的瞬间,我决定采取行动。我甩开Hikari的手,往前踏出一步。
  如果是其他家伙就算了。
  但是,我不能接受乖乖听从云井说的话。因为Hikari就在我身后。因为我知道比起我说的话,Hikari一定会更重视云井的话语。
  在一个必须妥协才行的场面,我控制不住地发飙起来。
  我揍了云井。这是我第一次打人,根本不知道打架有什么诀窍,所以不论是踩踏脚步或挥动手臂都做得太马虎,而且动作太大,最后打中云井侧脸的不是拳头,而是手臂。
  啪!拍打肌肤的声音传来。虽然应该不怎么痛,但云井瞪大着眼睛站在原地不动。四周瞬间鸦雀无声,让我有种找回寂静柏青哥店的感觉。不过,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太久。我沉默地再挥出左拳。因为挥出的拳头和身体前进的动作没有统一,所以没能够直线往前冲。虽然成功打到云井的胸口,但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反弹力。
  事态进展到这般地步后,原本愣住不动的云井也开始采取行动。首先,云井突来一脚踢中我的脚踝。明明只是短距离的踢击,却顺利让力道和疼痛加倍。被踢中的刺激让我有种仿佛被火烫伤的感觉,因而条件反射地抬高脚,云井便乘隙朝我的腹部打来。
  在四周的兴奋气氛宛如棉花糖般逐渐膨胀之中,我的视野急远下降。云井绊住我的脚,我就这么倒在地板上,玻璃碎片夹在背部和地板之间的触感让人心生恐惧。用力睁开因为害怕而快要闭起的眼睛后,我发现Hikari探出哭泣的脸庞看着我。
  我试图对Hikari说些什么时,眼前出现云井的脸部特写。只见云井骑在我身上,脸上浮现获胜的得意笑容。我瞬间用手挡住脸部做为防御,云井却是朝毫无防备的侧腰挥拳过来。云井比我更熟悉怎么打架,也比我冷静。
  右侧腰部被打了一拳后,那股冲击力道完美地贯穿到左侧,强烈得甚至让人感到痛快的恶心感在上半身蔓延开来。云井再次挥下拳头,谨慎地、慢慢地挑选我没有用手遮挡的部位,一拳接着一拳直击过来。咚!咚!笨重的冲击力如雨般不停落下,不停夺走我抵抗的力气。我觉得自己变得支离破碎,只靠着一层薄皮维持住外表在承受疼痛。我不停被殴打,被打到甚至产生这般错觉。不仅如此,周遭那些家伙也慢慢走过来,从旁边踢起我的脸和手臂。本来就没有制定游戏规则说是一对一打架,所以我没打算抱怨。不过,受到如此对待,反而让我重新燃起「誓死打倒对手」的斗志。我想,云井就错在没有阻止四周那些人对我动手。
  我发现顶着地板的手肘底下有东西在滚动,于是,我用手肘让那东西滚动到手边来,再以手指夹起捡惯了的小钢珠。
  趁着云井挥高拳头的瞬间,我举高夹住小钢珠的右手,摆出像是要保护脸部的姿势。云井误解了我的动作,准备再次殴打侧腰。
  云井的脸部变得毫无防备。「笨蛋!」我一边暗自嘲笑,一边夹好小钢珠。
  我用食指和无名指的第一指节夹住小钢珠,再用中指使力弹出去。或许是压根儿没想到我会反击,云井条件反射地试图别开脸,但仍来不及躲开。
  啪!仿佛用棒球手套接住棒球似的声音响起,小钢珠打断云井的鼻梁,让他压住鼻头在地上打滚。云井不惜舍弃骑在我身上的有利状态,选择躺在满是玻璃的地板上为了不明的疼痛感痛苦挣扎。我一边扶着侧腰,一边弯着腰站起来。我看着倒在地上的云井,忘我地踹他的背部。云井趴在地上哀号着。
  我抓住云井的肩膀让他翻过身来后,这回换成我骑在他身上。云井的鼻子变得红冬冬的,而且肿得像鼻子里塞了小钢珠一样。我第一个就挑红肿的鼻子挥出拳头。
  鲜血从云井的鼻孔流出,接着传来惨叫声。云井挥舞着四肢,试图想要把我从他身上拉下来,但我紧紧缠住云井,再次挥打他的鼻子。我带着「住口!」的意味,一次又一次地只挑鼻子挥出拳头,打到第四拳的时候,云井已不再反抗。或许是鼻血塞住鼻孔让他很难呼吸,云井的脸色变得一片铁青。我高举拳头,准备接着也打烂他的嘴。
  但是,在我挥下拳头的瞬间,有人抓住我的手。那个人还说:「喂!可以住手了吧!」我甩开那家伙说:「少罗嗦!滚开!」结果那家伙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往后滑去。这回变成两个人来抓住我,但还是被我勉强甩开。最后,变成四周好几个人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扯向后方。他们还拉住我的手臂,让我动弹不得。可恶!我要杀光你们!我咬紧牙根拼命想甩开他们,但对方有好几个人,我怎么也动不了。在这时候,仍流着鼻血的云井站了起来。云井布满血丝的双眼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瞪着我。站在他身后的Hikari脸上依旧淌着泪水。Hikari是为了我而哭,还是心疼云井?
  我瞬间看着Hikari看得出神而疏于注意,让云井离开我的视野。
  云井趁这时候朝我扑来,并迅速挥高右手。
  唰!咻!呼!
  眼前的画面随着这般声音不断变换,看得我目不暇给。
  疼痛、灼热、Hikari,这一切都消失了,只觉得好像一阵一阵的风从身边掠过。
  滴答、滴答,水滴滴落的声音传来,感觉水源很近。按住眼睛后,水滴从我的手掌心滴落。等我察觉时,所有人都已经松开箝制我的身体。我跪在地上,姿势就像正舔着不停滴落的火红鲜血。
  眼睛。眼睛好痛,似乎是受了伤,而且伤口严重到会流血。鲜血不断从眼睛涌出。好痛。全身都感到疼痛。好痒。好热。感觉整张脸都快被鲜血染红了。
  明明如此,我的右眼却是注视着一片黑暗,根本不是鲜血该有的火红色。
  云井像只小动物一样全身颤抖,手上拿着染上一片鲜红、碎成两半的玻璃片。还有,我看见一颗圆球掉落在我和云井中间。那颗圆球看起来很眼熟,但又觉得像是第一次看见。圆球不像小钢珠那么光亮,也不会被磁铁吸引,感觉触感会很有弹性的样子。
  那是眼球。我的右眼球。
  看见自己掉落的眼球后,我的意识随即被吸入一片白色的世界。

  「…………………………………………」
  等我恢复意识时,已是大半夜,而且人在医院里。病房比柏青哥店温暖许多。由于这里和爷爷住院时我去探病的医院味道一样,所以我马上知道自己在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和难以适应的干燥空气扑进鼻子里,右眼像泡在盐水里似地感到阵阵刺痛。
  我的手沉重得像是物品一样被丢在棉被外。我举高手试着触摸右眼,并且战战兢兢地努力让自己忘记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一幕。颤抖的指尖触摸到的不是眼睑肌肤,而是触感相差甚远的柔软布料。轻轻抚摸过后,我得知那是绷带。
  一层又一层的厚实绷带缠在右眼上,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绷带底下似乎少了什么。
  「……啊。」
  不知道是不是口渴,我几乎发不出声音。水……我转动着舌头寻求水分时,不禁想起从玻璃碎片滴落的鲜血,以及从眼球滴落、透明如水的液体。
  那时发生的一切化为影片,在医院的黑暗天花板上一幕接着一幕上演。感觉像在观赏别人的故事,我从失去的视野以外的角度注视着画面。
  被人压在地上殴打的云井随手抓起玻璃碎片挥过去,一刀两断地剜出我的右眼。玻璃碎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漂亮地嵌入我的眼球后侧,接着俐落地砍断视神经,把眼球赶到外面。这个动作似乎也顺便在我的眼睛下方以及眉毛附近割下很深的伤口。或许是伤口割得够犀利,所以没有涌出大量鲜血。
  当时,我的眼球发出「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板上,引起四周一阵骚动。不,与其说是骚动,或许形容成一片惨叫会更贴切,倒闭的柏青哥店瞬间恢复往日充满活力的模样。如果我记得没错,也听见了Hikari的惨叫声。我一边聆听惨叫声,一边感受不明液体持续从右脸流下来的不舒服触感。
  剧烈疼痛和发高烧让我觉得脑袋瓜像是被砍掉一半,身体忍不住摇晃起来。在这之中,唯独愤怒的情绪像发狂似地不断涌现。我连想要维持跪在地上的姿势都有困难,最后像一只被踩扁的青蛙一样趴倒在地。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反击。看见我张开五指抓住地面让身体往前移动,云井露出难以置信的胆怯模样。抬头望着云井那丑陋的哭脸,以及本世纪最经典的绝望表情,我不禁觉得这样就够了,有种已经报复成功的感觉。然后,当我沉浸在满足感之中时,就这么失去意识。
  我不记得在那之后发生什么事。肯定是有谁或哪个大人叫了救护车,我也才被送到医院吧。我试着移动头部,但以右眼为中心的半张脸痛得不像话。未知的疼痛感支配我的四肢,让我几乎动弹不得。随着我慢慢想起右眼飞出去或疼痛感带着热度划过伤口的瞬间,痛楚也越来越明显。
  剧烈疼痛在眼前扩散开来,我却无法顺利闭上眼睛,只能被迫面对它并且乖乖忍受。如果我真的已经失去右眼,就算大哭大闹地向医生或护士求救,也不知道眼泪能够从哪里流出来。
  思考着这个问题时,我的意识再次落入黑夜之中。

  隔天中午,正当我觉得绷带底下痒得不得了的时候,云井和他父母一起来到病房探病。其实当下我的心情颇为沉重,因为在几小时之前,医生才告知我已经失去右眼,还说明其他小孩惊慌失措地想要逃出柏青哥店时,不小心踩烂了我的眼球。
  「反正现在正好在放春假,这段时间你就乖乖住院吧。」大人们没有问过我的意愿,就这么做出决定。我在绷带底下的黑暗世界里想起Hikari和倒闭的柏青哥店,不禁感到沮丧。
  云井带着哭得又红又肿的双眼坐在我身旁。他的父母虽不至于也在哭泣,但一副尴尬的模样,以及一脸被迫为了小孩子的愚蠢争执来擦屁股的烦躁表情。他们肯定也向我的父母低头致歉了好几次。
  姑且不论云井的父母,但云井竟然有勇气来到被自己挖出眼球的人面前,我不禁感到有些佩服。
  我挺起身子,但因为抓不好脸部的平衡感,导致脖子歪向右方。看见我这般缺乏自立能力的表现,云井的父母眼里闪过一丝丝带着侮蔑意味的目光。
  云井哭着向我道歉。因为云井坐在我被绷带挡住视野的右手边,所以我看不太见他的表隋,但声音和感觉从肩膀传达过来。我忍不住心想:「现在知道难过,又何必当初呢?」
  还有,你这种会一时控制不了情绪做出后悔事情的家伙离我远一点,
  「那地方会变怎样?我是说柏青哥店。」
  我无视云井的流泪谢罪,针对那家柏青哥店提出问题。云井没有回答,而是他的父亲回答我。听到整栋建筑物都将被拆除的消息,我忍不住发出感到遗憾的叹息声。
  那么,Hikari现在会在哪里?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个问题。
  说实话,比起右眼被砍伤这种事情,能够和Hikari相处的时间、不会有其他人加入的场地,这两件事情遭到破坏的事实更令我气愤。距离Hikari离开的时间还剩下五天。五天过后,我将迎接失去Hikari的每一天。未来的日子将会一直是黑夜。不管有没有右眼,Hikari都会从我眼前消失。
  失去比右眼更重要的宝贵共处时间,我的眼前将会是一片黑暗。我有一种血液从肌肤渗出,在凹了一个大洞的右眼里渐渐蓄积的感觉,同时伴随着黏答答的疼痛感。好痒。
  「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云井夸口说道,他的父母也从旁附和,表示会做到能力范围内的事情。不过,不用一个月的时间,你们想必就会忘记此刻的心情。这么一想后,我不禁起了恶作剧的念头,因而说出对方绝对不可能替我实现的愿望:
  「那么,云井同学的右眼可以给我吗?」
  云井哑口无言,他的父母也瞪大眼睛。不过,云井的父母接着转为露出凶狠的表情瞪着我,眼神里带着「你少得寸进尺」的浓厚意味,明显可知他们认为要处理这次事件和前来探病都很麻烦。看见如此坦率的表现,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我开玩笑的。」
  补充这一句之后,我轻轻用右手摸着绷带,右手自动做出在云井等人面前遮住右眼伤口的举动。在那之后,我告诉云井一家人不需要再来探病。
  事实上,就算云井愿意,我也不愿意把他的右眼放进自己的身体里。
  因为我担心,如果用云井的右眼注视Hikari,Hikari很可能会喜欢上我。
  这一天,Hikari并没有来病房探望我。

  隔天云井还是来了。他似乎没把我昨天说的话当一回事,在病房里一下子哭泣、一下子悲伤,好不忙碌。
  虽然这次没有父母亲同行,云井还是痛哭流涕地向我道歉,但我根本不稀罕听他道歉。我没有理会云井,只是让他的话语左耳进右耳出。这时,他开始说起其他话题。
  云井的话题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好比说他如何度过春假,或是即将升上四年级的话题。云井似乎很积极地想要讨好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又不喜欢云井,而且云井过去肯定也不在乎我。罪恶感应该跟善意无关吧?
  就算云井因为罪恶感而对我表现出善意,我也不可能喜欢他。
  我们彼此都不可能喜欢对方。
  即便如此,云井还是像现在这样每天来探病,也算是很了不起。如果立场反过来的话,我绝对不会去探病。
  云井的话题里也包含Hikari的话题,只有在听到Hikari的话题时,我才不得不提高注意力。云井从我的眼神中发现Hikari的话题能勾起我的兴趣,便大幅改变话题的方向。
  仿佛原本缓缓流动的河水在经过中游之后,突然变得湍急一样。
  根据云井的描述,Hikari似乎开始出现在生意兴隆的其他柏青哥店里。而且,就像在倒闭的柏青哥店里一样,Hikari仍拿着磁铁捡拾掉落在地上的小钢珠。就算被其他小朋友取笑,Hikari也都不理会他们。Hikari会在店员拿着长长磁铁回收小钢珠之前,抢先一步收集小钢珠并带回去。「她今天应该也会在柏青哥店里吧。」云井说到这里就结束了。
  听完所有内容后,我抬起头仰望天花板。虽然我已经没有右眼,会有这种感觉很奇怪,但我觉得右眼四周充满朦胧感。我有股冲动想要拆开绷带,狠狠搔抓藏在绷带底下的部位。
  害怕发生的事情总是会变成事实。
  失去属于我和Hikari的那家柏青哥店后,流动于我们之间的时间,也如同右眼球的液体般滴落散去。Hikari会远离我去到什么地方?
  即使失去感受光线的眼球,我的思绪还是充满着Hikari。
  「要不要我跟她说说你的事情?」云井提议。他这么做不是出自体贴,而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才会表现得如此亲切。理解这般事实后,我只说:「不准接近Hikari!」看见云井抖了一下肩膀,我继续威胁说:「不准再欺负Hikari,否则我会杀了你!」
  明明是我差点被杀死,却说出这种威胁话,说来也真是好笑。而且,冷静一想就会知道受伤的人是我,而云井脸上只剩下一小块红肿,所以不管我再怎么吓唬人也没有效果。
  我脑中浮现这般想法,没想到云井明显表现出恐惧。一个会做出挖人右眼如此暴力行为的家伙竟然会害怕,未免太好笑了。
  「我绝对会守信用的。」云井像在发誓似地这么说了好几遍。
  我一边感受夕阳余晖映照在脸上,一边有些后悔地心想:「早知道就什么都不要说了。」

  隔天,还有隔天的隔天,我两天都梦见Hikari。已远离我的右眼球反复播放最后看见Hikari时的哭泣脸庞。视神经明明早已被砍断,却像还连着线似地读取到右眼球的资讯,并且像在诉求什么似的,一片黑暗中照出Hikari的身影。我的右眼已一辈子都看不见Hikari。属于我身体一部分的右眼没道理不喜欢Hikari,它现在肯定在那家柏青哥店里抱着遗憾的心情在悲叹。几天后,被右眼抛弃的身体将体验到近似于右眼的悲伤情绪。我没什么自信能够承受得住。
  即使进入四月,Hikari还是不曾来探病。虽然很久没见到面的导师和爸妈,还有云井都出现了,却没能照亮我的病房。
  Hikari告知所剩时间的声音化为时钟,不停转动着我心里的时针。所剩时间已不再是三位数,而来到连我也能轻松用除法计算的范围。
  绷带底下收不到任何一种光线,只散发着血腥味。不论经过多久的时间,脸上依旧残留着肌肤被割破以及玻璃贯穿脸部的触感,让我痒得很不舒服。
  不过,我真的希望Hikari来到病房吗?我因为很想和Hikari一起玩耍,才会在那昏暗的柏青哥店里寻找她。可是,在这里寻找Hikari有意义吗?我得不到肯定的答案。即使现在与Hikari相遇,也只会让离别更加痛苦而已。
  我伸手想要抓住Hikari,但没能成功抓住而走到这一步。现在,我甚至迷失了Hikari的方位。遗留下来的左眼越沉越深,只能像在看图画似地捕捉世界的景色。
  每天来到病房的云井诉说着Hikari的话题。内容每次听起来都一样,总是描述着Hikari在柏青哥店捡小钢珠。但是,即使内容没有变化,云井还是持续描述着,这表示他的目光总是追着Hikari在跑。一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到最后,我还是执著于无聊的忌妒心。这不是原不原谅云井的问题,而是我根本就讨厌他。
  即便如此,云井仍是渴望得到我的原谅,渴望从害我受伤的罪恶感中获得解脱。不过,就算我嘴巴上说要原谅云井,想必云井也会怀疑吧。没有伴随形体的原谅,云井想必无法认同,恐惧也不会消失……真是个麻烦的家伙。他这样一直缠着我,只会让人觉得烦而已。
  于是,我随便想了一个愿意原谅云井的点子,发出命令说:
  「只要你去自首,坦承是你在柏青哥店的停车场打破车窗,我就原谅你。」
  老实说,就算云井去自首后挨骂,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不过,现在的我提不起劲狠狠揍云井的脸一拳,而我知道车窗被打破的那个人是在工地工作,还是一个体格健硕、曾是小混混的人,所以我刻意发出这种命令。
  云井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而且肯定抱着「总有一天会得到原谅」的想法,所以就让他尝尝什么叫做惨痛的经验好了……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发出命令。
  那天之后,云井不再出现在我的病房。不知道他是逃走了,还是被打得鼻青脸肿?
  就这样,我度过了好几天思念Hikari却看不见Hikari的日子。
  在春天到访、刚过了正午时刻的四月四日,Hikari出现了。
  再过两天,春假就要结束。
  再过一天,Hikari便要搬家。
  距离Hikari离我远去,只剩下一天。

  Hikari拎着手提包来到病房时,明明已经失去眼球却觉得眼睛疼的我刚刚喝下止痛药,呈现半昏睡的状态。窗外照射进来的光芒带着黄昏的色彩,白天和黑夜的分界线轻轻爬上我的脸。Hikari的身影在这般光景之中出现,全身披上一层如她发色般的栗色薄纱。
  我没料到Hikari会来。睡得迷迷糊糊、因为药剂而变得朦胧的意识,缓慢地迎接Hikari的到访。当下的冲击没有带来太大的疼痛,或许半昏睡是一件好事吧。
  我猜应该是刻意的,Hikari把椅子拉到我的右侧坐下来,并握住我的手。这是我第一次触摸到Hikari的手。Hikari触摸我的瞬间,指尖仿佛静电扫过似地抖动一下。
  「辛巴,好久不见。」
  「嗯……」
  有点讽刺的感觉——虽然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但停止转动的脑袋瓜,只能做出如此没劲的回应。
  「还好吗?」
  Hikari的声音传来,可是看不见她的表情。我只要转身就能够看见Hikari整个人,但要把意识朦胧的头抬起来似乎没那么容易。奇怪,少了一颗眼球,头应该变轻了才对啊。
  「我看起来怎么样?」
  「很想睡的样子,像个小婴儿一样。」
  「嗯,因为吃了药。」
  我先把左眼也闭上后才做出回应。Hikari的手有些部位冰冷,有些部位温暖。我察觉到冰冷的部位细细长长的,应该是因为一直握着磁铁的关系。
  「你今天也去捡小钢珠吗?」
  「嗯。」
  Hikari抓起我几根手指头,然后紧紧握住。那感觉像窗外的光芒洒落在手指头上,只有那几根手指头感染到春天的气息。缓缓往上窜爬的温暖带来了鸡皮疙瘩和睡意。Hikari——我在牙根深处含着Hikari的名字。
  「辛巴。」
  「嗯。」
  「还有十二小时左右喔。」
  和上次听到的数字相比,这次少了很多小时。
  「……还有十二小时Hikari就会消失啊。」
  「嗯,还有十二小时就会熄灯。」
  Hikari有些开玩笑地暗示着结束。十二个小时,也就是明天早上、清晨。
  等到那一刻降临,我的右眼将真正地看不见Hikari,只剩下黑暗。
  我的右眼将看不见光,左眼将看不见Hikari,竟然要失去两次,那干脆一切都化为黑暗世界算了。
  我希望光照出一片黑暗。这么一来,就不会再受伤。
  「右眼会痛吗?」
  「神经已经没有接在一起,所以我也搞不太清楚。」
  我想着像青蛙一样被踩扁在地上,还被那家柏青哥店的玻璃碎片包围住的右眼球。不受任何保护,完全裸露在外的眼球。这样的状态跟我和Hikari的关系正好完全相反。
  我们一直在逃避疼痛,在互不相碰的状况下陪伴彼此。
  「右眼。」
  「嗯?」
  「……如果小钢珠的奖品可以换右眼就好了。」
  「真的。」
  听着Hikari喃喃说话,我忽然觉得意识快要掉入漩涡之中。意识从阶梯上滑落一大截,预言了睡眠即将到来。Hikari就在旁边啊……话还没说完耶……已经快没时间了……尽管我因为不想睡觉而犹豫再三,但还是无法抵抗睡意。
  「抱歉,我可能要睡一下。」
  「没关系,我会在这里看着你的睡脸。」
  我从手指头的动作感受到Hikari点了点头。看着我的睡脸啊,好害羞喔。算了,无所谓。
  「醒来的时候再告诉我时间喔。」
  我希望从Hikari口中听到还有多久会熄灯。就让我更痛苦吧。
  这么一来,或许就能找到最想要传达给Hikari的话语。
  再次感受到Hikari点点头后,我关起眼皮底下的画面。

  醒来时,我最先感受到眼球在眼皮底下半吊子地转动着,不安稳地动来动去。
  「还有几个小时?」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这么询问。着急的心以及不知道还能够说什么的空虚感,让我很自然地开口。Hikari用力握住我的手指根部后,如往常般回答:
  「还有八个小时喔。」
  「是喔……我睡了这么久啊。」
  我抱着不想被人发现的心情轻轻睁开左眼,仿佛那是一种罪恶深重的行为。这时医院已经过了半夜关灯的时间。
  病房和走廊都陷入一片黑暗,窗外只看得见染上夜色的云朵平稳地流过。不过,Hikari的手指触感仍停留在我身体的延长线上,我的意识也随之越来越清晰。
  「……你不回去吗?」
  「今天一天特别,家人答应我可以早上再回去。」
  「是喔。」简短做出回应后,我心想Hikari的父母亲有可能答应吗?不过后来想了想,又觉得都无所谓吧。
  这时,我已真正地清醒过来。我用力抬起眼皮,然后又紧紧闭上眼睛。我忽然觉得,如果越是想要看清楚Hikari,越会被深潜的什么东西袭击。
  而且,我希望尊重此刻手指互碰的感觉。
  「医院晚上好安静喔。」
  Hikari低声嘀咕,纤细的声音在夜晚的冷空气中横向划出一道痕迹。
  「睡不着的人都聚集在休息室那里,挺热闹的。而且,常常挨骂。」
  「真的喔。」
  Hikari以不带任何感动的语气附和。我也不认为这种话题能够聊得多开心,所以沉默地打断话题。正如Hikari所说,安静的气氛让病房里的空气缓缓往下沉。
  下沉的空气使得地板、肌肤和棉被渐渐变得冰冷、变得落寞,但Hikari的手指如点滴般传来温暖。即使闭着眼睛,我仍持续感受得到Hikari确实在这间病房里。
  「那些小钢珠换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吗?」
  「嗯,换到了喔。」
  Hikari表示肯定的方式感觉有些不寻常。我还在纳闷是怎么回事时,Hikari已继续说:
  「辛巴。」
  Hikari呼唤我的名字。「辛巴」这名字放在我身上并不贴切,比起狮子,用败犬来形容我会更适当。
  「嗯。」
  我微微压低下巴。下一秒钟,传来Hikari颤抖的声音: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是啊。」
  虽然之前还不是那么确定,但我早有预感,Hikari肯定跟我一样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想必是因为我右眼的关系才变成这样吧。
  离别已近在眼前,但我们不知道面对这种时刻应该说什么最有意义。想要从离别或失去之中找到能够让人变得正面的动力,实在太困难了。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准备迎向离别。
  对于这座城镇,我们各有所思,也对某些人怀抱期望。我们一点一点地妥协,一步一步地做好准备,试图让自己能够在不会受伤的状况下迎接冲击。
  仿佛承受着冬天的寒冷般,我们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做准备,并且提心吊胆地反复确认还剩下多少时间。
  然后,在只剩下一个星期的那一天,事情发生了。那些家伙来袭之后,破坏了一切。
  预料之外的离别、我和眼球的剥离,这两件事情打乱我们之间的秘密关系。
  「你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在这里的回忆里没有云井。」
  脑中浮现的尽是这些消极的确认。对于这些我们刻意不去碰触、应该就这么让它结束的疑问,我却忍不住探究答案。我明明知道这些愚蠢的疑问只会伤人,也会让自己受伤。
  「我才不会后悔。一开始我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Hikari的手指夹在我的手指之间,两人的手紧紧交缠在一起,并且剧烈摩擦。
  「你果然早就发现了。」
  「是啊。」
  「我有辛巴就好。」
  「我以为你会说『我只要辛巴』。」
  「哈哈哈。」
  从Hikari发出笑声的方式,我知道别说是脸颊,她甚至也没动到下巴。我则是控制不住地露出苦笑。
  「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
  「才不是呢,辛巴是非常重要的人。」
  「但我是第二顺位吧?」
  「重点是,在这个镇上是最重要的人。」
  「明明是拿第二顺位来填补,却说是最重要的,这样不会很奇怪吗?」
  「才不奇怪呢。」
  Hikari斩钉截铁地说道。听见Hikari如此强势且明确地表示,我不禁就快认同她的说法。虽然认同她的说法也没什么不好,但是……
  「其实,我有一点期待自己可以成为你真正的第一顺位。」
  我如此表明内心,Hikari却连一句「是喔」的敷衍反应也不肯给我。
  Hikari明明知道自己心中的第一理想就在不远处,却放弃追求,只是妥协于做为第二理想的我;至于我尽管无法成为Hikari心中的第一理想,却也甘愿保持第二理想的状态与Hikari共度时光。
  Hikari所期望的第二理想以及我追求的第二理想,虽然在相同位置,却会因为角度不同而展露出截然不同的样貌。对于两者之间的差异,我们视而不见,待在那家过去不会有其他人出现的柏青哥店里。既然不会有其他人出现,就不会有变化,这样便能一直假装自己没发现差异。我们一直如此深信,却在最后摔了一跤,演变成现在这样的结果。
  「我很害怕再也看不见你的身影。这个我根本不想尝到的滋味,现在让我痛苦极了。」
  我把失去眼球而被迫看着黑暗的恐惧传达给Hikari知道。我并未期待Hikari会温柔地安慰我,但是她用双手包住我的手。
  所以,我整个人的意识都被软化,完全暴露出来。
  「我不想结束。我想要一直看着你。」
  我原本因为不想受伤而想要隐瞒到最后,现在却忍不住吐露出心声。
  相较之下,或许是因为仰望着天花板,Hikari的话语像是绕着远路传来。Hikari的声音在颤抖,还夹杂抽噎的声音。她该不会是在哭吧?
  不过,从下一句话语中,我察觉出Hikari的泪水不是我期望中的那种。
  「我们本来应该可以好好道别的,没想到最后却变得如此不懂得道别。」
  Hikari的这句感想,道尽我们的后悔。
  没有必要再确认熄灯的时间了。
  我咬住嘴唇,沉默地准备接受熄灯时间的到来。
  在病房迎接宁静的清晨到来时,Hikari的手部触感从我的指尖消失。紧接着,窗外流泻进来的温暖阳光慢慢爬上手背。但是,那不是Hikari带来的温度。在清晨里失去Hikari的我颤抖着双唇,有些狼狈地喘息。
  在病房墙壁上蔓延开来的声音,明显是个小孩子的声音,让我不得不面对现实。就要失去Hikari了。明知如此,我却什么也做不到。我不像父亲那样拥有金钱或权力能买下土地,没办法得到什么也没办法留住什么。我只是一个失去眼球的无力小孩。
  现在的我就跟被切离的右眼一模一样。
  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小孩子,顶多只能够闭上眼睛不去看任何东西。
  我在一片黑暗的闭锁视野中,殴打起伏的心,命令自己的心保持平静。
  快结束!快结束!快结束,

  「嗯……?」
  不论经过多久,我内心仍一直持续着黑夜。但是,对于照射进来的强烈光线,左眼还是会自然做出反应。我歪着头往窗户的方向看去。嘴唇的动作僵在喘息的状态,我像是要从食道也挤出空气似的,生硬地吐出疑问。
  Hikari带来的手提包还放在花瓶旁边。她忘记带回去吗?还是……我伸出手,挪动着身体靠近床角,一边注意别让自己掉到地上,一边拉住手提包的带子。碰触到其他物品后,原先停留在指尖的Hikari温度完全散去。
  我试图把手提包拉近自己,但是,手提包比想像中的还要重。「哇啊!」像是被吸入重力谷底似的,我和手提包一同往下坠。我姿势难堪地摔倒在地,脊椎和肩胛骨像被对折一样,手提包则是被甩出去。我没能够接住,手提包笨重地从我手中往外倒去。
  坠地的冲击力使得手提包往上弹起,包包里沉甸甸的内容物叮当作响地掉落出来。叮叮当当,熟悉的叮叮当当声音。
  每掉落一次,银色的硬质雨声就会在病房里响起。
  「啊……」
  我用力握紧掉落到掌心的东西,冰冷坚硬的触感让我哑口无言。
  清晨之中,泛着朦胧光芒的银色物体贪婪地吸取从窗外流泻进来的光线。
  手提包里装的是小钢珠。数量惊人的小钢珠塞满整个手提包。我用手指拼命捞起小钢珠,但还是见不着包包底部。掉出手提包在地上滚动的小钢珠一颗颗撞到墙壁后停下来,「叩、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幽灵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这是我和Hikari……」
  ……用磁铁捡来的小钢珠吗?怎么会在包包里?Hikari明明说她已经拿去换奖品了啊。
  难道是Hikari在骗我?我一边怀疑,一边搅拌着手提包里的小钢珠。持续做着像在洗豆子似的动作后,指甲前端碰触到小钢珠以外的触感。
  我连同大量的小钢珠一起拉出触感不同的物体。
  埋在小钢珠里的是一张折起来的笔记本内页。那张纸和我们在小学使用的笔记本很相似。这是Hikari写给我的信吗?我用两手慢慢打开折了好几次的纸张。
  摊开满是四四方方的长方形折痕的长方形纸张后,一行行Hikari浑圆的字体印入眼帘。
  小钢珠如同伴随着唰唰雨声般,从指缝间滑落到地上。

  辛巴,谢谢你陪我玩。
  我一直用预支的方式换来想要的东西,却不敢说出来。
  只用这些小钢珠交换和你相处的时间真的很狡猾,但时间真的太少了。对不起。

  啊、啊、啊。
  「啊~啊~啊!」
  我隔着绷带搔抓右眼。握紧Hikari的信后,银色珠子随之一颗一颗地钻入绷带底下。发出光芒的银色珠子,接二连三地渐渐填满黑暗。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想不出任何具体话语的情况下,我在地上滚动,用额头敲打椅子。银色珠子从绷带底下的右眼滑出。
  至少……至少……至少!
  奢侈的渴望卡在我的胸口,不知名的体液浸湿绷带深处的右眼。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够祈祷。我只能够迟了一步地疯狂祈祷。
  「至少……」
  真希望至少离别信的最后是以「谢谢」结尾。
  如果是以「谢谢」结尾,那么即使是在如此丑陋不堪的状态下失去Hikari,我肯定也不会哭泣。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还是搞不清楚右眼的感受。
  我不知道和我失去连结的那颗小小眼球在想什么。
  后来,我在缺了右眼的状态下出院。出院时脸上仍缠着绷带,在医院厕所以外的地方照镜子时,会觉得自己的模样有些夸张。盖住一边眼睛、只有嘴角微微扬起的笑脸,令人毛骨悚然,看起来不再像是自己的脸。我总有一天会适应这张新脸孔吗?
  如果能够适应.那也无所谓。只要让这张新脸孔变成我就好了。
  我没来得及赶上开学典礼,而是在开学两天后的四月八日开始上课。虽然爸妈说我可以再多休息几天,但身体已经厌倦了一直躺在床上,不如走路吧。
  外头正值春光和煦的季节,可以看见樱花花瓣散落在地。在外头穿着长袖已经会觉得热,走到一半如果没有卷起袖子,袖子应该会因为汗水而黏在肌肤上,绷带也开始湿了。
  不知道是因为脸上缠着绷带的模样,还是脸缠绷带的原因已经传开来,上学路线和我相同的小学生们毫不客气地投来视线,但我抱着轻松带过的心情暗想:「也不能怪他们啦。」
  我经过店面宽敞的外烩公司,也从某某工厂前面走过;越过巴士站牌,在阳光无限洒落的马路上前进。每次一有女生或大车子擦身而过,我就会用目光追随其背影。可是,不论目光追随再多遍,仍旧看不到栗色的存在,只看得到像是在医院里拿在手上的银色珠子光芒。
  仅存的左眼因过度捕捉光芒而发热。我陷入绷带后方的空洞在转动的错觉之中,但没有刻意挥去错觉。在幻痛的伴随下,我抬头挺胸走着。
  看在其他人眼中,应该会觉得我的表情像在强忍泪水吧。
  从四月五日的清晨之后,我再也没见过Hikari。站在搬家卡车旁边忍住泪水道别,才是我们真正期望的离别画面,无奈没能够实现。
  照计划来说,Hikari和我捡来的小钢珠也要被当成这场离别的表演道具才对。我把滚落在病房地板上的小钢珠全部捡回来,然后塞进手提包藏在我的房间里。那些小钢珠就这样没能够完成使命地闷在房间里。
  我没有直接去小学,而是顺道去了一个地方。穿过木材放置场和生意萧条的洗衣店之间,我来到那家关门的柏青哥店。但是,柏青哥店已荡然无存。
  「……哈哈!」
  这里是我右眼的墓地。黯淡的建筑物已经粉碎成土,但没有任何遮蔽物的世界接收着满满的光。这里有别于埋在地底下的坟墓,相当享受呢。
  我祈祷着在一片支离破碎的景色之中,右眼能够一直注视着光芒。
  在那之后,我闯了几个红灯一路奔跑,最后勉强赶在不被视为迟到的时间抵达学校正门。
  我从远处望着被剃成光头的云井,从正门旁边的另一扇门来上课,脸上浮现些许笑意。具有反光效果的光头也引起其他同学的注意,招来一阵哄堂大笑。如果在教室遇到云井,我就在许可范围内勉强对他笑一下好了。
  「天气真好。」我从云井身上挪开视线,赞美一下高挂天空的光源。
  左眼已经度过熄灯的时间,与现在的我同在。
  虽然右眼失去了光芒,但空洞的眼睑底下能够感受到宁静的凌晨。我们没能够结束,只是分离而已。不论是留恋、后悔以及一切的一切,都没能够消化掉。
  我的内心直到现在还无法平静,但正因为无法恢复平静,才会有希望沉睡在光芒之中。
  Hikari误会了。拿那些小钢珠来交换怎么可能太少,而是完全相反,根本太多了。那些小钢珠不仅填满我的一切,甚至还满溢出来。
  所以,我必须把满溢出来的多余部分还给Hikari。我想要填满Hikari的一切。
  既然那封信没能够以「谢谢」结尾,故事就无法画下旬点。哪怕是夜晚降临也好、光芒消失也好,早晨一定会再到来。我能够再次找到Hikari。
  并且,从相逢的那一刻重新来过。
  这次一定不能留下任何后悔,要有一场完美的离别。
  我重新背好书包,往前跳出一大步。
  我一边用「右眼」感受重新到来的早晨耀眼光芒,一边回想着持续映在右眼深处、Hikari哭泣的脸庞。
  不久的将来,必须让这张哭泣的脸庞更新为当初的笑脸才行。
  距离不久的将来还有几百、几千个小时,但要计算太麻烦了,所以我不在意。
  等暑假到来,我将追寻Hikari前往远方。
  比任何同学都早了一步,我悄悄安排起暑假计划。


  静电的季节

  睁开眼睛时看见医生站在旁边,第一个想法是「我获救了」
  但是,后来察觉到身旁有个医生不等于我还活着。
  任何人都会死,不论是医生还是学生都一样。
  医生向我搭腔,但我动不了嘴巴,再加上很快又有一阵睡意袭来,我也就闭上左眼。
  我听着自己的打鼾声,脑袋像被漂白成一片空白似地沉沉睡去。
  直到下次醒来之前,我做了三次同样的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尾不知名的热带鱼,和某人不停地接吻。

  确认了被告知「没有」的事实后,我回复说:「这样我会很伤脑筋啊。」
  没了右眼当然会很伤脑筋。失去眼球后,右眼再也看不到东西。我没有深入思考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医生告知的内容让人很困惑。
  「东西呢?」
  「嗯?」
  「我的东西跑去哪里?」
  『我无法判断应确认事项的优先顺序,所以一想到什么就先说出口。
  「这个嘛……」医生歪着头思考一下,但立刻回想起来说:「烧掉了。」
  我摸着额头,但搞不太清楚这样的举动是因为觉得自己在发烫,还是在悲叹。额头摸起来没有肌肤的触感,而是绷带的僵硬触感,那触感仿佛在告诉我「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还有,我发现自己勉强可以动左手,不禁感到安心。至于右手,可能短时间内都动不了吧。
  「我刚买了一本漫画还没看完耶。」
  不过,究竟看了什么内容或看到哪一页我全不记得。这样还有办法重买一本吗?
  「你……」
  「等一下,先让我思考一下。」
  我打断医生的话,然后闭上眼睛。明明已阖上眼皮,右眼却有一种像是在少了棉絮的被单表面上用手指往下戳的感觉。我不禁冒起一身鸡皮疙瘩,在盛夏季节里却觉得冷。
  一阵寒意从缠起的绷带底下爬过,单薄的病人服根本不够暖和。我闭上眼睛沉浸于一片黑暗之中,睡意渐渐在体内膨胀。我不是才刚醒过来而已吗?真是难以置信。
  喝、喝、喝,气息像在寻求氧气而激动起来似地阵阵吹过。
  凭着感觉,我知道医生担心地探出头在看我。我举高还动得了的左手,忍不住说一声:「好痛!」左手随便一挥时,似乎不小心摸到医生的脸。有种弹性的触感,食指触摸到一个有弹性的物体。那是人类脸上的柔软部位。脸颊、嘴唇、鼻孔,还有……
  眼球。
  原来是眼球啊。
  「……………………………………」
  希望这次做的梦内容可以丰富一些。
  好让我回想起更多事情。

  我记得,那时我在大学上完课正准备回家。一如往常,我在傍晚时分搭上公车。我每天转搭电车和地下铁到隔壁县市的大学上课,从家里到车站之间则需要搭公车。每天要盯着地下铁、电车和公车时刻表真的很累,干脆明年暑假去考汽车驾照好了。
  我一边想着每年都会计划的行程,一边搭上人不算少的公车。除了早上和傍晚之外,白天向来以无人公车出名的公车里,竟然疏疏落落地四散着乘客的身影,或许是有人的情况跟我一样吧。
  车内虽说是有些拥挤,但还不至于找不到座位可坐。我避开已经有人入座的位置,往公车后方走去,发现一个没人坐的左侧座位。我开心地滑到座位上。
  我在窗边托着脸颊,往夕阳斜照的车站轻瞥一眼。方才跳出电车车厢,一路飞奔冲下车站阶梯,而此刻车站笼罩在夕阳余晖下,宣告今天即将结束。
  平常不觉得美丽的车站和周边景色,只有在这个时刻显得梦幻,有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
  不过,一直眺望车站也不觉得特别有趣就是了。我立刻让视线往下移,从包包里拿出纸袋。鼓起的长方形纸袋黏着蓝色胶带,我撕开胶带取出全新的漫画。
  「锵~」轻声加上无聊的配音后,我看着手上标示为第一集的漫画。因为我想开拓新漫画,所以这次完全是依封面判断而买下没看过的漫画。我弓着背低头把脸贴近漫画书。因为我是个大近视,如果不这样看书,就分不清楚漫画里的人物;如果漫画人物像我一样留长头发,也会很难分辨出性别。真是的,好不方便的眼睛啊。
  低头看书时,变长的浏海会遮挡住视线。虽说我已经很习惯这样,但实在觉得很烦,所以用发夹夹住浏海。虽然有时会想「为什么不去把头发剪一剪」,但又觉得好麻烦。
  公车晃动一下。每次这辆旧公车的自动门一开或一关,就会对车内产生一股冲击。差不多快发车了。尽管精神专注在漫画的节奏感上头,我还是会注意到公车的动静,知道车快开了不禁安心地松一口气。回家赖在自己床上是最舒服的事情,这样就不需要在意其他人的目光。
  我暗自窃笑时,相同的冲击力再次传向屁股,原本就快关上的自动门再次打开。轻轻的脚步声从车内走道上传来,我猜测着应该是有人跑来赶搭公车,自动门才会再次打开。脚步声朝向后方座位靠近,最后,在我旁边停下来。
  我察觉到有人打算坐在我旁边,这才总算抬起头看看。然后,我和就快坐上椅子的女生四目相交。这女生看起来年纪比我小,有着一双大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那女生探出头看着我的脸后,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我是说应该啦。因为我是个大近视,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那女生就带着不知为何事而内心动摇的态度,在我隔壁坐下来。
  公车几乎在同时间开出去。在耸立于车站的金色武士雕像目送下,我们踏上归途。一些跑向站牌却没能够搭上公车的家伙,正一脸含恨的模样目送公车远去。
  下次跑快一点啊!我忍不住有些沉浸在优越感之中。我这人实在太没风度了。
  我一边假装低头看着漫画书,一边不时地偷看,试图看清楚隔壁女生的侧脸。我尽量不表现出内心的企图,确认着自己是不是认识隔壁女生。
  「……………………………………」
  没看过。我很肯定自己不认识隔壁的女生。我不会忘记这种长相的女生。我甚至觉得她很可爱,还觉得自己很幸运。不过,在网路上看见女生照片时,我也会自言自语说:「喔,这女生很可爱嘛!」此刻的开心程度差不多是相同等级。总不能每次有可爱女生坐在旁边,就见一个爱一个,我哪受得了啊。不过,她没有选择其他座位或坐在其他人旁边,而是选择坐在我旁边是为什么呢?虽然公车里有些拥挤,但也还有其他座位可坐,为什么她要坐在我这个男生旁边……我的自我意识不禁过度膨胀了起来,根本无心看漫画。为什么她要坐在我旁边啊?我抱着兴奋的心情翻阅根本没在看的漫画时,从眼角看见她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打起电话。因为怕打扰到其他乘客,她捂住嘴巴低声说话,交谈内容是现在准备要回去或要在哪里碰面之类的话题。从说话态度和对话中喊名字的方式,我猜想对方是她的男朋友。这下子,手上的漫画顿时变成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我半开玩笑地这么想着,然后翻回刚才随便翻过的页面。我定睛准备从大楼「碰嘎!」一声爆炸并倒塌的场面重新看起……碰嘎!嗯?
  仿佛要震破鼓膜似的巨响,从漫画框以外的地方传来。我抬起头看向窗外。
  「啊?」
  公车正从桥下开过去时,一辆车从公车旁边超车,并撞上对向来车。车子互撞的声音没有传达到我们这边来……刚才那一声「碰嘎!」不是撞车声吗?只见车子前方撞凹了,像被揉成一团的银纸。从车窗内眺望着这般景象时,我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难道是我看太多漫画,感觉出了问题吗?
  两辆互撞的车子挡在公车前方。这要怎么处理啊?我抱着事不关己,甚至觉得连等一秒钟都嫌长的态度观望着事态演变。不知道是什么伟大的力量让我们幸运获救……不对,应该说我当然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死掉。我不由得看向隔壁的女生,试图寻求同意;这女生也表情紧绷地一边握住手机,一边凝视着我。
  下一秒钟,公车飞了起来。飞起来是无所谓,但先撞上前方障碍物才飞起来就失去意义了。而且,公车像被绊一脚似的,整个车身翻过去。在窗外景色变成「道路是天空、天空是道路」的状态下,公车往前飞去。我和她保持互相凝视的姿势,缩着身体不敢动作。
  飞到某个地点后,公车呈自由落体的状态摇晃起来,世界为之倾斜。
  不可思议的,惨叫声反而像逆着瀑布而行一般由下往上窜。不过,现在不是陶醉在奇妙感受中的时候,伴随着疼痛的严酷现实让我清醒过来。
  的脸部和面对面的女生脸部剧烈互撞。我的右眼和她的左眼仿佛陨石撞地球般剧烈撞击。远方传来近似爆炸声的声响,搞不好那就是我们互撞的声音。这般毫无紧张厌的思绪如流星般划过脑海,最后消失不见。
  碰触到那女生的肌肤部位开始泛白,并蔓延开来。我渐渐变得雪白,全身像变成盐巴似地飞散开来。我觉得自己像是被眼前的女生吞进肚子里。我害怕被吞下肚而试图拉回身体,但仿佛有一股引力在我和那个女生之间形成漩涡,让人抽不开身子。
  最后,甚至连意识也被染成一片雪白。在那前一刻……
  「飞向天空」的我的右眼捕捉到了最后的光景——
  也就是我的干燥嘴唇和那女生的薄薄双唇贴在一起的瞬间。
  那是我的初吻。

  「……难怪门牙会少一颗。」
  医生递来的小镜子里,映出我缺一颗牙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笑。当然,我没成功笑出来,因为大肆包缠住右眼四周和额头上的绷带阻碍了我笑。不过,绷带没有完全遮盖住我脸上的瘀青部位。
  和美女接吻的代价似乎相当高,供品是一颗眼球加上一颗门牙。
  还有,我发现皮肤因为空调太强而变得干燥,但我打从心里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啦。
  「门牙的部分只能够植牙了。」
  「……呀!」
  「你在说冷笑话吗?」
  「没有。」
  在这种状况下,谁有心情说笑话啊?话说回来,我也没办法太正经就是了。
  虽说我已经清醒,但手指似乎还沉沉睡着。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和医生交谈着。
  「发生意外之后你昏睡了五天没醒。恢复意识后,你又继续昏睡了两天。」
  也就是说,从发生意外到现在,正好已经过一星期。这段时间我陷入昏睡状态,而且一直在生死边缘徘徊,所以感觉不出已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搞不好那辆公车是一台时光机,为了取得所需能量而引发如此严重的意外:……我逃避现实地这么想。
  「醒来的感觉怎么样?」
  「觉得脸空空的。」
  「毕竟很多东西都被撞飞了。」
  这位医生从刚才说话就一直很直接。虽然我不讨厌这种人,但也找不到喜欢的要素。我之所以会忍不住想要疏远对方,是因为医生的胡子太浓密吗?感觉上如果碰到那胡子应该会被扎伤,所以没什么好感。
  「眼球的部分,没办法像装假牙一样来处理吗?」
  「没办法。根本没有眼球移植这种东西。」
  「我以前读过一本小说,里面的主角就移植了死者的眼球。」
  「那真是太棒了,我们的科学肯定追不上那本小说的脚步。」
  医生不带感情地嘀咕道。他用眼神训诫我说:「你最好分清楚虚幻和现实。」
  「等你脸部的伤口痊愈,应该要装义眼吧。装义眼的感觉和植牙不太一样,比较接近戴假牙的感觉,也要拿下来清洁。」
  「……呀!」
  「这次没有谐音不好笑喔。」
  「真的不好笑。」
  态度不佳地回答医生后,我突然觉得很想哭。我失去右眼,还顺便缺了门牙。满身是伤的身体热得发烫,看着插在血管上的管子也觉得很痛苦。不过,我根本看不太到管子就是了。
  「我……呃……我会变成怎样?」
  「嗯,你住院完就会出院……就这样回到原本的生活吧。」
  「应该回不去了吧?」
  不论等待多久,都不可能再拥有下一颗眼球;不论是从内侧或从外侧,都不可能再次拥有。你是要我在失去右眼的状态下,去「面对」过去度过的日常生活吗?就算是开玩笑也不是这样吧?
  「你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如果还抱怨那么多,小心被其他乘客纠缠喔。」
  「……死掉了吗?」
  司机死掉了吗?坐在靠近门口位置的老婆婆死掉了吗?除了我之外,大家都死掉了吗?我说不出这些话,全部以眼神询问。医生探出头只看着我的左眼,有所察觉地点点头说:
  「那场车祸里,只有你和另外一个人存活下来。」
  「另外一个人是谁?」
  「我说出名字你会知道吗?乘客当中有你认识的人?」
  「没有……」
  「从受伤的位置看来,似乎是坐在你隔壁的女生。」
  医生这句话让我吃一惊。隔壁的那个女生,吻子(暂称)。原来她活着啊。
  「那女生刚好和你相反,发现她时已经失去了左眼。你们简直就像印出来的一样。」
  那当然,因为我们当时是面对面。原来是我们脸部互撞的那时候,眼球被压碎或是飞了出去。我记得她长得很漂亮,但不记得眼睛漂不漂亮,这样该不该为她感到惋惜呢?一阵苦恼后,我才回过神心想:「我到底在想什么啊?」看样子脑袋瓜还没有恢复正常。
  「……她有说什么怨恨我的话吗?」
  「我不是她的主治医生,所以不知道详细状况,但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怎么?你做了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然后重新思索用「怨恨」这样的字眼妥不妥当。夺走那女生左眼的人是我,但是,那女生同时也夺走我的右眼。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
  还有,这样是「不分对错,只要吵架双方都要受罚」的公平结果吗?
  「因为被对方打了一拳,所以我方也回以一拳。好,没事了。」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认同这种想法。假使那女生对我怀恨在心,我也不能错以为只要回她一句「彼此彼此」就会没事。这样想应该是对的吧?
  「……………………………………」
  不知道她记不记得接吻的事?虽然我反省着自己竟然悠哉地思考这种事情,但还是忍不住难为情地搔了搔脸颊。
  看见我的举动后,医生不知道想到什么而探出头看着我的脸,而且表情很严肃。
  我心想,不知道医生要告诉我什么严重的消息而身体紧绷,结果全身筋骨瞬间一阵疼痛。
  「先给你一个忠告:不要觉得这是命运的邂逅比较好。」
  「啊?」
  「那女生有男朋友了。」
  「……请不要做过度的猜测。」
  昏沉沉的脑袋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才理解医生是在配合我开玩笑。

  这天晚上,我因为睡眠太充足而无法入睡,便望着天花板思考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如果没有搭上那辆公车……如果走出电车时没有快跑……如果去年夏天下定决心考了驾照……如果那个座位已经坐了人……如果没有人发明出公车……
  如果那个女生没有坐在我隔壁……
  我疯狂地幻想着该如何挽回失去的眼球,并试图利用各种「如果」来安慰心灵。脑中每浮现一种如废物般无用的想像,我便安抚自己说「没事的」,并且反复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老实说,听到自己的手脚和脊椎无碍,我松了一大口气。毕竟,如果四肢无法动作会让人更害怕。虽然失去右眼带来很大的冲击,但只要还有一只眼睛就能够生活。
  既然这样,究竟是什么夺走了我的冷静,让我如此不安?
  ……嗯,猜想得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最大的不安要素,恐怕是周遭人们的「眼」光将有所改变。
  「……又没人要你说双关语。」
  第七天,完全没有记忆的住院日子。这是我第一次从病房窗户眺望夜幕。
  感觉上,今晚的夜幕似乎比平常窄一些。

  「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和我一样少了一颗眼睛。我已经忘记他是少右眼还是左眼,但还记得开学时那个同学头上缠着绷带走来上课。」
  「是喔。你跟那个同学是好朋友吗?」
  「不是,我们没有交谈过。听说他是和人吵架才会失去眼睛……就这样。」
  我告诉护士昨天突然回想起来的事,今天也吃着口味清淡的医院餐点。如果今天的餐点里有香蕉和牛奶,我本来打算一起放进嘴里咀嚼,试试看味道会不会变成香蕉牛奶,但换成是麦茶和羊栖菜,就不会有想要在嘴里好好混合一下的念头。
  因为老是在睡觉,所以我不是很清楚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不过,照月历来看,我是在住院两星期后,才获准可以下床活动。更贴切来说,我是被命令下床走路。虽然我的手臂伤势颇为严重,但院方近来在推广让住院病患尽早练习步行的复健活动。一开始,变细许多的双脚少了拐杖还真是站不起来。这是种新鲜感十足的辛苦感觉。
  这段日子里,我的父母亲也曾露过面。虽然他们带着难以言喻、像是来参加守灵的表情前来探病,但至少没有大哭大闹,让我安心许多。「有没有哪里会痛?」母亲不停这么问我,但如果我真的喊痛,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叫医生来吗?虽然疼痛感一整天都持续着,但让人担心也很麻烦,所以我回答:「不会。」
  另外,我和父亲聊了义眼的话题。装义眼的费用大约是十万圆到十五万圆,如果通过各项中请,费用还可以再便宜一些。听到父亲会负担这笔费用时,我坦率地向他道谢,结果把父亲惹哭了。
  还有,吻子的父母亲不知为何也来探病,还拼命地感谢我。他们告诉我女儿的名字叫西泽惠,还一直感谢我保护了他们的女儿。真是奇怪,我没印象自己保护过她啊?
  据说在车祸现场发现我们时,吻子……不对,西泽惠是在我的保护下被支撑着。要不是有我,别说是失去眼球,她可能连性命都丢了。所以,她的父母亲才会对我万分感激。尤其是她的母亲频频向我低头,让我感到郁闷不已。
  我或许应该要为出于自我意志的善意受到肯定,但是,因为自己根本没有印象的偶然行动受人感谢,教人如何能打从心底感到开心呢?这样反倒会有一种不开心的感觉。
  于是,我提出要求说:「请给我一件您女儿的内裤当作谢礼。」结果被当成变态看待,他们再也没来探病过。把爱女的内裤和性命放上天平两端后,他们似乎觉得内裤比较重要的样子,真坚持呢。
  还是我应该说「请给我眼球」比较好?但不管要求哪一种,都要不到就是了。
  「只有一只手动得了,真的很难吃东西喔?」
  「尤其是喝味噌汤的时候。」我苦笑着说道。我的右手臂还缠着绷带挂在胸前。就礼仪上的考量,我不想抓着碗一口气灌完汤。护士指向餐盘说:
  「你别勉强,用汤匙就不会这么辛苦吧?」
  「我是那种经常会被静电电到的体质,所以不太敢用金属制品。」
  「还不到会有静电的季节耶,」护士一副受不了的模样说道。
  我把视线移向窗外,窗外映出上个月抬头望到不想再望的夏日晴空。那景色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已进入九月尾声。
  窗户下方可看见医院的庭院,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铺有草皮的草地上,我不禁觉得嘴里的油豆腐味道变得更淡了。怎么会这样?
  辛苦地用餐完毕后,我在胸前交叉起双手思考着。应该下楼去吗?还是躺在这里休息比较好?我想不出有什么需要当面谈的事情,目前也还不至于辛苦到需要跟别人分享的地步。话虽这么说:
  如果没去打声招呼,总觉得过意不去。这样感觉像是毫不相关的人。而且,还可以顺便做步行训练。
  有了十足的借口后,我决定去散步。只拿了伴手礼后,趁着那道身影还没从窗户下方移开之前,我快步走出去。由于快步前进,呼吸很快地急促起来。
  我一边在走廊上前进,一边确认视野里没有障碍物。
  我早已接受失去右眼的事实。虽然很遗憾,但失去就是失去了,强求也没有用。我以前曾喜欢过某个很想要却不能买的玩具,但不知不觉中已经对那个玩具失去兴趣;以前去不知某处旅行时弄丢了海滩球,但不知不觉中已经不再挂念那颗海滩球;等装了义眼并习惯义眼之后,也会在不知不觉中遗忘对于右眼的执著吧。我如此做出结论。
  我相信实际上也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这部分没什么问题。不过,她呢?
  走出医院后,我感受到截然不同的空气。虽然白天的气温偏高,但或许是湿气减少,所以在户外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比以往变得更长的浏海在日光照射下,感觉快烤焦了。拨开浏海后,刺眼的阳光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若是一直站着不动,感觉眼球深处便转动了起来,脚步也开始变得不稳。我用虚弱的双脚用力踩踏地面,以跳跃似的动作往前进。
  目不转睛地看着汽车从入口处驶进来,我不禁陷入沉思。出院后,我还敢搭公车吗?我有可能会害怕得昏过去吧。我已经梦见过两次公车从飞机跑道上起飞,然后紧急降落的梦。真的不会有事吗?
  我踩着医院的草皮,试图踩平内心这般担忧的情绪。一名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的男子与我擦身而过,还有一名看起来气色很好、不知为何住院的小孩追过我。只有那名小孩朝我的右眼部位瞥了一眼。因为头上缠着绷带,或许对方会以为我纯粹是受伤而已。连我自己也时而会忘记绷带底下是一个空洞的事实。
  我就这样走过蓝色长椅的前方,渐渐拉近和她的距离。她没有回过头来。
  比起从病房窗户往外看,此刻她的身影更像是静止不动一样。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草地上直直注视着医院墙壁,甚至连肩膀也没有晃动一下,像极了摆饰品。
  如果她真的是摆饰品,不知道该有多好。
  我一边感受寒意爬上背脊,一边下定决心准备搭腔。
  开口说话后,我才开始思考要如何搭腔。也太慢了吧!
  「你要吃卡尔(注:日本零食商明治制叶所推出的玉米脆果零食,口感近似乖乖。)吗?」
  女生吃惊地抖动一下肩膀,朝着顺时钟方向缓缓回过头来……是西泽惠没错。
  不知道是不是待在医院的缘故,缺乏光泽的褐色头发呈现焦黑色泽。西泽惠没有化妆,肌肤也显得干燥,看起来比在公车上遇到时纤瘦许多,感觉上整个人小了一号。她穿着睡衣,但卡其色睡衣不怎么适合她,是因为袖子太宽吗?
  重点是,她的左眼和额头缠着绷带,瘀青部位比我还要夸张,那颜色很像暗礁地带会呈现出来的绿色大海。瘀青部位相当突出,宛如移植了他人皮肤般完全变了色。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好可爱喔」。
  她是我会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生。
  身高比我矮,还有一张稚气的脸。这样子竟然比我大两岁,真是难以置信。
  「卡尔?」
  「我带了实体物来。」
  我举高做为伴手礼带来的未开封零食说道。因为医院餐点没办法满足我,所以我请母亲买零食过来。
  西泽惠朝我走来。随着脚步接近,我的视线焦点慢慢往她脸上的绷带集中。她有我缺少的东西,而我有她缺少的东西。
  「我吃。」
  说罢,西泽惠抢走整包卡尔,接着打开包装一把抓起三颗丢进嘴里。她大幅度地动着下巴咬碎零食,然后刻意发出吞咽声吞下去。
  「嗯~好吃到不行。」
  西泽惠的反应良好,或许她也受够了咸味不足的医院餐点。西泽惠缩着脸颊,表情像是刚吃下酸梅一样。接着,她在我的衣服上擦了擦沾到零食细屑的手指。
  「……………………………………」
  西泽惠拿我的衣服当擦手巾的动作一点迟疑也没有,害得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只不过,以我和西泽惠的关系以及彼此的立场来说,她这般举止会让人忍不住想要歪着头说:「这是什么状况?」
  「可是,吃了这种东西后,就会想要喝茶呢。」
  西泽惠一边继续吃着卡尔,一边探出头注视着我的眼睛说道。
  「……要我去帮您买吗?大小姐。」
  「是不用这么麻烦啦。不过,如果你真的愿意帮我买,那就买黑乌龙茶喔。」
  西泽惠竖起大拇指补上一句:「YES!减肥万岁!」于是,我沉默不语地往医院内的商店跑去。
  我对她有些愧疚确实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跑腿的脚步相当轻盈。还有,另一方面我也觉得难为情。
  「唉~」
  可能又是我自己想得太过美好,就跟医生那时候说的一样。
  不能因为在悲惨事件发生后,对方仍有一股梦幻的氛围,就断定她是个性乖巧的人。我从未和西泽惠说过话,只是自己擅自幻想,结果想像和现实根本相差太远。
  只交谈了两、三句,西泽惠就已粉碎我的幻想,真实的她感觉充满活力。我相信应该还有其他更贴切的形容词,但我不想用类似「eccentric(注:指古怪的意思。)」的字眼。
  我回到自己的病房从钱包里掏出零钱,再折返回到一楼餐厅旁边的商店购买宝特瓶装的黑乌龙茶。在这时候,我已经流了满身汗,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还感觉头晕目眩,喉咙也干渴到极点。虽然有股冲动想在送上乌龙茶之前自己先喝一口,但又联想到这样会变成间接接吻,甚至还回想起自己曾和她接过吻,结果独自在走廊上满脸通红。这样实在太轻率了——我这么心想,但又忍不住摸着发烫的脸颊自问:「会太轻率吗?」
  一走出屋外,头发便接受日光的洗礼开始发烫,仿佛真的快要从发尾传出烧焦味。直直照射下来的日光贯穿到绷带底下,我不禁觉得自己变成像是被拿出来晾干的衣物。我一边低头看着整个夏天都没有受到日晒的肌肤,一边快步走回西泽惠身边。
  西泽惠还站在草地上的同一个位置。她把整包卡尔倒过来,想把残留在角落的零食细屑也吃个精光。她伸出舌头接住掉落下来的粉末。
  你吃完了喔……都被你吃光了喔……原本宛如一尊玻璃塑像存在我内心的西泽惠形象,被铁鎚一次又一次地捶打碎裂。幻想破灭后,我反而觉得痛快。
  察觉到我回来,西泽惠露出笑容。她这么一笑,暴露出她也和我一样缺一颗门牙的事实。缺一颗门牙的牙缝让西泽惠的表情变得松散可笑。
  不过,即便如此……
  她展露的笑脸还是让我的心瞬间被吸引过去。
  「再来一包!」
  「……………………………………」
  我有些后悔地在心中呐喊:「把我的心还给我!」
  她该不会是车祸时头部受到强烈撞击,所以个性产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吧?
  「开玩笑的啦,我没那么夸张。」
  西泽惠先折好零食包装,接着缩回手臂。然后,她抢走我手中的宝特瓶,并且在道谢的同时转开瓶盖。那力道之强,实在不像一个住院病人会有的力道。不过,到了这般地步,我对她已彻底改观,所以能够耐心面对她把整瓶乌龙茶拿起来就口灌下的举止。咕噜一声,西泽惠豪迈地喝着乌龙茶,结果差不多喝下三分之一瓶的时候被呛到了。
  她被呛到时的反应也很精彩。到这种地步,我甚至开始觉得感动。同样身为住院的病人,或许我应该学习一下西泽惠表现出来的强劲活力。
  「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去帮我买。你是那种会在女孩子面前表现温柔的人啊?」
  从被呛到的状态解脱后,西泽惠一边锁紧瓶盖,一边探出头看着我说。
  「男生都会这么做吧。」
  「也有男生会因为难为情而做不来啊。」
  西泽惠一副像在自嘲似的模样晃动一下肩膀。「她是在说她的男朋友吗?」我想起医生说过的话,这么暗自猜想。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医院见到面呢。」
  「嗯。」
  西泽惠忽然正经地跟我如此确认。话说回来,我们在医院以外的地方见到面的情况,也就只有在那辆公车上而已。
  虽然觉得难为情,也很想别开视线,但我没逃避地从正面与西泽惠互相注视。
  同样的颜色、同样的绷带数量、同样的表情,简直像在照镜子。
  「好像在照镜子喔。」
  下一秒钟,西泽惠这么说。听到和我心声相同的话语,让我更觉狼狈,慌张地开口说:「缠绷带的方式很像。」
  「那也是原因之一啦。」西泽惠微微笑了笑。「头发。」她指着我盖过耳朵的头发说:「你的头发很长耶,跟我的差不多。」
  「喔,是啊。」
  听西泽惠这么说,我不禁觉得有些难为情地用食指卷起头发。西泽惠的右眼看向旁边,表情僵硬地歪着嘴巴,并且快速晃动肩膀。那是一种像在自嘲似的笑法。
  「那时候你也是头发很长又低着头,所以我误以为你是女生。」
  「那时候……喔。」
  应该是在说搭公车的那时候吧。我们共同拥有的过去,也就只有那时候而已。
  换句话说,她是误以为我是女生,才会想要坐在我旁边啊。哪知道探头一看却是个男生,她才会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么一想,尽管知道此刻的场合不适合这种反应,我还是忍不住感到开心。
  「不过,我马上又看一次你的脸,心想:『这家伙怎么长成这样?』」
  「有那么怪吗?」
  「不是怪,而是觉得太可爱,所以当下又心想:『是女扮男装吧。』」
  我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开心的情绪烟消雾散。我搔了搔脸颊心想:「真是昙花一现。」
  西泽惠露出笑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那番话刺激到我的自卑感。
  「听说你小我两岁?唉~学弟,你真是倒霉。」
  西泽惠挺直身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不是啊,你自己也是吧?」看着像是和我穿着情侣装、同样伤痕累累的西泽惠,我忍不住想要摇头叹气。不过,或许是我自己到现在也还没有认真面对事实,所以忍不住笑出来。
  为什么无法认真面对失去一边眼睛的事实?原因很单纯,就是因为我那时候和西泽惠接吻了。这件事让现实披上一层薄纱,变得模糊不清。
  「……不过,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吗?」
  「蝴蝶效应……你是说之前那部电影?」
  「说是电影也可以啦。其实我以前还是个国中生的时候,头发剪得很短很短,就像那块割过草的草皮一样短。」
  我指向西泽惠的脚边说道。她的右脚就踩在那块草皮旁边,听我这么说之后,她不知道为什么抬起了右脚。
  「可是,我喜欢的女生对我说:『你头发留长一点比较好看。』」
  直到现在我还忘不了那个女生当时的笑容。那不是出于爱意或善意的笑容,而是一种嘲笑。不过,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察觉到这个事实。
  那两年里,我的头发越留越长。
  「嗯,我懂、我懂!因为你长得很可爱啊。不仅是头发长度一样,长相也差不多跟我一样可爱。」
  西泽惠深深表示赞同。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奉承的话语,但可以确定一件事,就是西泽惠对自己相当有自信。正因为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她才会说出那种话。
  「也就是说,因为我留长了头发,结果——」
  我说到一半停下来,把接下来的话语吞回去。如果我没有留长头发,你的左眼:
  或许是察觉到气氛不对,西泽惠也没有开口接话。沉默的气氛持续着,我感觉到喉咙紧缩的疼痛。刚才追过我的小孩似乎发现了紧贴在树上的蝉,因而兴奋地大叫。
  传进我和西泽惠耳中的蝉鸣,像是和我们位处不同高度的舞台,并未显得那么响亮。
  「不过,我听说坐在其他座位的人都死掉了。」
  西泽惠一边转着宝特瓶的瓶盖,一边以更显开朗的语调说道。
  「所以,多亏有你,我才能获救。也就是说,幸好你喜欢上那个女生。」
  「我要感谢它!」西泽惠拉着我的头发,露出开朗的笑容说道。虽然她是在开玩笑,但拉头发的力道太大,痛得我的眼球差点要掉出来。拜托,拿捏一下力道好吗?还有,我也没有眼球可以掉出来啦。我没有表现得很夸张,只是按住头露出痛苦的表情,西泽惠一边欣赏我的反应,一边再次豪迈地喝起乌龙茶。原本有高低差的蝉鸣声,这时回到和我们相同的舞台高度。原本已遗忘的户外高温再次袭来,让我呼吸困难。
  「我的意思呢,就是说你和我彼此都不需要觉得愧疚,知道吗?」
  「知道……了。」
  我犹豫一下才把话说完。我在意的地方是「多亏有我」的部分。虽然西泽惠的父母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我不是很想要救人才救的。我是在没有多余心力思考救人问题的状况下被卷入车祸,一切不过是偶然带来这样的结果。
  所以,我根本没理由被感谢,心里也有一种不舒坦的感觉。
  话虽这么说,但我也不是想被痛骂一顿。所以,就这样随随便便附和、在没什么太大交流的情况下任凭时光慢慢流逝,或许才是最可贵的吧。即便没什么开心的感觉,但这样肯定是最轻松的相处方式。
  「你还记得车祸当下,还有车祸不久前的事情吗?」
  西泽惠以一种像是别有含意的迂回问法,询问我是否有记忆。
  「大概记得。不过,最后的部分我只记得片断。」
  「啊?不费吧!」
  我坦率回答后,却得到意思不明的反应。西泽惠转身背对我,嘀咕说道:
  「那是第一次耶。」
  「嗯?喔,你是说车祸?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住院同样是初体验。」
  「不是啦,笨蛋。」
  西泽惠一回过头,立刻朝我的下巴轻轻挥来一拳,然后低下头踹起脚边的草。她用脚趾头画出月牙的形状。
  「我来问看看好了。」
  「问什么?」
  「你认为那是接吻吗?」
  西泽惠保持微微低着头的姿势瞥了我一眼后,提出不得了的问题。
  「什……什、什——」
  突发的意外状况让我说不出话。我不禁心想:「她果然记得。」
  当时我和西泽惠如此近距离地注视着彼此,应该反而什么也看不见才对,事实上却牢牢记着。我们不可能知道飞出去的眼球目击到什么才对啊。
  「我个人认为,很难用『接吻』形容那么剧烈的撞击。」
  见我毫无反应,西泽惠闹别扭似地嘟起嘴巴说出她的见解。
  「是啊、是啊。」发愣的我先摇了摇头,然后做出毫无内容可言的答复。也对啦,听说西泽惠有男朋友,所以不难体会她会在意的心情——脑中浮现这般想法后,我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酸酸的唾液在嘴里蔓延开来,吞下唾液后,酸味缠上喉咙。
  「所以,请你忘记这回事。还有,那也不算在接吻的次数里。就这样。」
  对我发出两个不合理的命令后,西泽惠跑了出去。她就像逃跑似地往医院里奔驰而去。我站着不动目送西泽惠的背影离去,领悟到她的体力恢复得比较快的事实。搞不好她比我更早恢复意识也说不定。
  脑中浮现这般想法后,我挥挥手说:「不可能、不可能。」
  要忘记那件事?那也不能算在接吻的次数里?
  「这有困难吧。」
  如果做得到,你怎么不自己做做看?真想对西泽惠这么说啊。

  这天复健结束后,我来到医院的庭院散步。虽说阳光本应是温暖的,但缺乏体贴、具刺激性的正午太阳却不停洒下刺眼的光芒。我来到树荫下,仰望一天当中最常有机会看见的星星。即使只靠一边的眼睛,眼前的世界还是挺辽阔的。在树木旁坐下后,传来包装袋的声音。
  为了以防万一,我决定带着整包卡尔走动。既然住在同一家医院,我或许还会有机会遇到西泽惠;遇到她时如果没有带着卡尔,那会太对不起她。
  在这般义务感的驱使下,我随身携带卡尔。反正如果没遇到她,自己吃掉就好。我看着印在包装上、表情开朗的山中大叔。我从以前就很喜欢这位大叔和小熊巧克力饼干。虽然最近有些移情别恋,变得爱吃起士口味的Jagarico薯条,但卡尔果然一样好吃。
  「……我在期待啊。」
  我轻轻拍了拍胸口,坦率地承认自己的心情。我在期待有机会再见到西泽惠,所以和昨天一样来到庭院。察觉到自己能够不否定这种心情,忽然觉得这是我有所自觉的少数美德之一。原来我是一个不会说谎掩饰内心的人。
  我发呆望着印在卡尔包装背面的原料说明时,头顶上传来的蝉叫声忽然变多了。在这星期内,九月就要结束,如今竟然还有蝉活着。我抬头仰望,但没看见蝉只出现在树干上。一直仰着头后,我不禁觉得好像会有什么在眼睑底下蓄积。
  我闭上左眼。离开飘荡着干燥空气的医院病床后,我稍微思考了未来。等伤口复原后,就出院去大学上课……去得了吗?我当然能够回到大学上课,但不难想像自己将迎接什么样的状况,大家的「目光」一定会改变。
  「……………………………………」
  明明失去眼球的人是我和西泽惠,改变「目光」的却是周遭人们。好吧,我只是在玩文字游戏而已。
  我张开眼睛。因为觉得脚好热,我脱下鞋子随地乱丢。当我扳着从热气中解脱的脚趾头时,看见望眼欲穿的她从停车场方向走来。
  西泽惠身穿横条纹的柠檬色睡衣,两手紧握着香蕉;不仅如此,她还像在使用寻水术(注:Dowsing,是一种占卜法,使用Y型或L型的探测棒寻觅地下水或矿脉。)一样左右摆动香蕉。香蕉寻水术?挺顺耳的,但那又怎样?西泽惠自己一人,身边不见传说中的男朋友身影。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
  我们距离太远,对方根本不可能听见,但我还是试着让卡尔的包装袋发出声音,甚至还试着连同内容物一起摇晃包装袋。我以自己的方式在引起对方注意。当然,西泽惠看向这里。
  ……怎么会?
  西泽惠一边剧烈摆动香蕉一边走来,她脚上不是穿着鞋子,而是医院的拖鞋,感觉上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啪嚏、啪嚏」的声音。我用眼神追着西泽惠的身影靠近,都忘了群众在树木上的蝉鸣声。到底是什么让她察觉到我的存在?该不会是卡尔吧?不会吧?
  不过,是什么原因都无所谓。西泽惠还保有的是右眼,所以从她的角度看过来,我是坐在右手边的树下,这令我不禁觉得有些幸运。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不幸中的大幸」?
  走近后,西泽惠稍微举高香蕉,打招呼说:「你好!」
  我举高卡尔代替打招呼。
  「要吃吗?」
  我像昨天一样递出卡尔后,西泽惠不客气地接过卡尔说:
  「我可以叫你卡尔大叔吗?」
  「至少加个先生吧。」
  「大叔先生。」
  卡尔大叔不是重点吧?西泽惠立刻打开包装,然后——
  「嘿咻。」
  西泽惠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听见右方传来声音而转头确认后,看见西泽惠坐在我旁边。西泽惠屈膝坐在和我肩膀互碰的位置。她的个子很小,我忍不住心想:「就算我的右眼还在,可能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吧。」不用说,我当然很紧张。
  「我刚刚坐下来的时候还发出一声『嘿咻』,这样你有没有感受到我的年纪比你大?」
  西泽惠的左眼部位被绷带盖住,所以表情变化不大。我们面向前方,这么一来,我和西泽惠都看不到彼此的脸。有种好像少了些什么的感觉。
  「今天就跟你以物易物。」
  西泽惠的手和香蕉从旁边冒出来,她似乎是要拿香蕉和我换卡尔的意思。我接过香蕉,香蕉因为室外温度和西泽惠的掌心温度而变得温温的。香蕉上头贴着菲律宾香蕉的贴纸,剥开满是斑点的柔软香蕉皮后,可见香蕉已有多处熟透了。我先用手指挖除近似污水颜色的褐色部分,才大口咬下香蕉。香蕉的高糖分让我的脑袋发出喜悦的惨叫声。香蕉的甜味如涟漪般往头部扩散,我甚至感觉到一阵晕眩。
  「可是,为什么有香蕉?」
  「卡哩、卡哩」咀嚼着卡尔的声音从旁传来。咀嚼声暂时停了下来,西泽惠说:
  「我本来是打算等我男朋友来的时候再一起吃,但看样子他不会来了。」
  「……是喔。」
  卡哩、卡哩,我则是默默咀嚼。咬了三口后,因为过熟而几乎失去口感的柔软香蕉就被我吃光了。我把因为接触到空气导致内侧也泛黑的香蕉皮放在手上。我承认自己正陷入有些不是滋味的情绪中,因而用力捏着香蕉皮。
  脑海里瞬间浮现一个念头:想要挤出魄力连香蕉皮也吃下肚。
  「你怎么不联络他,叫他来探病?」
  「车祸的时候手机也撞坏了,所以联络不上他。」
  卡哩、卡哩。说到这个,我的手机好像也弄丢了。我本来一直没有很在意这件事,此刻却觉得很遗憾,因为这样我就不能和西泽惠交换手机号码。
  「而且,其实他没来我也觉得心里有一小部分松一口气。」
  「为什么?」
  虽然我也觉得松一口气,但还是得询问一下。西泽惠一边递给我第二根香蕉,一边说:
  「就算他现在来,我也摆不出他喜欢的表情啊。不对,应该说……我永远没办法吧?嗯,应该是的,毕竟已经失去了眼睛。」
  正准备剥开第二根香蕉时,我停下了动作。我很想知道西泽惠的表情,但是,除非我和西泽惠都转过身,探头互看彼此的脸,否则我无法确认她是什么表情。再说,我和她的交情没那么深,两人间还存在着一种独特的客气感,所以我没办法那么做。
  「更重要的是,我的脸很可怕!」
  西泽惠搞笑地大声说道。我看见卡尔的碎屑飞进草地里,或许是从她嘴里喷出来的。蚂蚁军团一定会去捡那些碎屑。附带西泽惠的唾液啊!嗯……我在「嗯」什么?
  「照镜子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会吓一跳;刚刚和我擦身而过的小朋友,也很害怕的样子。那小鬼逃跑的时候,还即兴唱了一首什么木乃伊老太婆的歌。有那么多精力,怎么还不快出院,真是的!」
  我看见西泽惠的拳头挥出来,她还自己配上「咻!咻!」这般划破空气的声音,但实际上挥拳的力道很柔弱。不过,她手上的伤尚未痊愈,所以这是正常的。
  「你男朋友都没有来过吗?」
  「嗯……不知道耶,我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或许他至少来过一次吧。可是,谁会帮我联络他说我出了车祸呢?我手机坏了,所以连我也联络不到他。他家又很远,也不可能知道这里的地址。你想他会拼命调查,最后顺利找到这家医院吗?有可能发生这么刚好的事吗?哼!」
  西泽惠最后用鼻子哼笑一声后,「卡哩、卡哩」的声音再次传来。「卡哩、卡哩」的声音在我心中已成为代表西泽惠的声音。惨了,西泽惠随时可能会要求喝茶,但我没有准备得那么周到。
  「原来,所谓没脸见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哈哈哈!」
  西泽惠发出笑声回应自己的玩笑话。但是,并非发自内心的空虚笑声,轻易地被蝉叫声掩盖过去。就在我和西泽惠陷入沉默的瞬间,世界像是算好时间似地让吵闹声倾巢而出,打散我们的注意力。
  从树叶缝隙间洒落的秋老虎阳光一点也不慈祥。酷热的光芒照射下来,感觉就快要把绷带和瘀青烧成灰烬。
  「我觉得很够了。」
  我丢出简短一句话,感觉像挖出塞在牙缝里的食物残渣一样。既然已经开口,就算西泽惠没有做出反应,我也打算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不过,西泽惠回应说:
  「很够了?」
  西泽惠的下巴移向左方,让我陷入一种她用已失去的左眼在看我的错觉。我把脸转向西泽惠偷看她,然后,一边注视她因为削瘦而显得骨头突出的下巴线条,一边吐露心境。
  我代替右眼传达出它的爱慕心情。
  「我的右眼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在告诉我你很漂亮。」
  这是失去右眼后,我唯一还保留着的东西。
  开门见山来说,就是一见钟情。那次接吻的冲击力之大,足以让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各种冲击力都是。
  西泽惠这次的反应很快。她回应的声音中听不出内心动摇的感觉,甚至还听到「卡哩、卡哩」的声音。
  「你现在是在讨好我吗?」
  被西泽惠一语道出真心,我慌张得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才好。我别开视线逃避,嘴巴却做出直接的反应:
  「是有这个意思。」
  「是喔~」
  我感觉到西泽惠站起身子。我朝向天空伸出手,抱着祈祷的心情对着光芒说:
  「劈腿跟我在一起吧。」
  「不要。谢谢你的卡尔喔。」
  西泽惠又把整包卡尔带走。不过,今天她给了我两根香蕉,所以算是合理。
  西泽惠朝向和医院入口完全相反的方向,从树下直直前进。她绕到我前方走了几步路后回过头。因为是往左边转头,所以绷带完全遮住她的表情。
  「为了答谢你昨天给我卡尔,我给你一个前辈的建议。你那不是爱意,是同伴意识。」
  「是吗?」
  我歪着头问道,西泽惠用力点头,那动作像是要吞下什么似的。
  「不会错的,因为我也感受得到同伴意识。那就这样罗。」
  这次西泽惠真的往医院入口的方向离去,被留在原地的我不禁觉得自己像被抛弃的小孩,因而抬头望着从树叶缝隙间流泻下来的阳光,发出叹息。我一边忍受像是热得发烫的气息,一边嘀咕说:「被甩了。」
  确实有被甩的感觉,但并不深刻。因为我知道她是错的。
  和西泽惠的一切都呈现对比。
  不论是伤口、失去的东西,还有车祸的意义都呈现对比。
  所以,我们不可能有同伴意识。也就是说,会错意的人是西泽惠。话虽如此,但也不表示她对我抱有爱意。那么,她究竟感受到什么样的情感?我试图找出符合自己所愿的答案,最后累得闭上眼睛。
  至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对西泽惠的感受是爱意。
  尽管早已认清这份爱意会以单恋收场,我还是喜欢她。
  「……眼睛爱上她……」
  我喃喃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语,最后慢慢睡着。

  遇到西泽惠后过了三天。九月已经结束,进入十月。
  因为实在太无聊了,我试着在白天时间溜出医院^
  我没有什么用意,也没有想去的地方,只是想要做一次打破常识的开溜行为。以前上课时,我一直不敢这么做,现在为了一解当初的郁闷,我违反规矩溜到外头游荡。但说是这么说,其实只是绕了医院外围一圈而已。
  我过去不曾麻烦医院照料我,所以对医院的周边地理位置很陌生,因此开溜的意义不大。
  我身穿睡衣,脚上还套着拖鞋,任谁看了都知道我是住院中的伤患。牵着狗从旁边经过的欧吉桑,还有在公车站牌下的女学生都投来犀利的目光。犀利的目光阵阵刺来,明明我体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却仍让我一下子就扬起下巴向后倒。
  经过专门卖白鲷鱼烧的店家门口时,我在面向大马路的人行道上暂时停下脚步。斑马线和绿灯的位置好遥远。我动作夸大地左看再右看,确认没有来车后,准备横越马路。即便已渐渐习惯右眼被挡住的感觉,要在视野变狭窄的状态下横越马路,还是会让人有些害怕。
  待在见不到西泽惠的医院里很无聊。我没有刻意闪躲,反而应该说我还到处走动找寻她的身影,但不论是在医院里还是医院外,都没见到她。或许她在躲避我也说不定。如果真是如此,早知道当初就不要说那些话,我有些后悔了起来。
  我右眼的思恋如饥似渴。单眼的思恋——简称「单恋」——正饿着肚子渴望得到西泽惠。只有在面对她的瞬间,才能填满这个空洞。看来我失去一只眼睛的后遗症似乎是恋爱病。
  这份是爱恋也是诅咒的情感,宛如病灶般占据空无一物的右眼。
  还真有闲情逸致啊!越过马路后,我站在大排长龙的鳗鱼店停车场独自发笑。不过,西泽惠所抱持的不安也是类似的情感。只不过她注视的方向和我不同而已。
  西泽惠是因为「男朋友」这个从过去延续下来的存在而感到烦恼。
  对照之下,我则是因为对她的思慕,这个朝向未来发展的存在而感到烦恼。
  「白鲷鱼烧里面有加树薯粉喔~」
  突然被人搭腔,我吓得耸起肩膀,急忙回头一看后,发现西泽惠就站在我面前。
  「西、西!」
  「唔!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大学的绰号?」
  原来西泽惠的绰号是「西西」?不是啦,这不重要,重点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今天西泽惠手上没有拿香蕉,身穿蓝色睡衣。我也没有随身携带卡尔,彼此都是两手空空的。
  「有树薯粉喔~」
  西泽惠指着马路对面的鲷鱼烧店招牌说道,还一副得意的表情。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小知识?」
  「我在打工的地方听说的,所以就跟你分享一下。那边也有一家。」
  「喔?你在鲷鱼烧店打工?」
  「不是,我是在大学前面的可丽饼摊子打工。不过,我没有请假就一直跷班,应该已经被炒鱿鱼了。」
  西泽惠缩着肩膀说道。嗯,如果一直联络不到人,她应该会被炒鱿鱼吧。西泽惠因为这次车祸失去的东西果然比我多,至于我则是想要得到东西而心感着急。
  我知道不应该这样,也自觉太缺乏危机意识,但应该是因为我生性比较乐观吧。
  而且,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我绝对不是想要靠着对她的爱恋,来弥补失去右眼的遗憾。反而应该说,我的右眼才是陷入恋爱最深的。
  「你是因为要办什么事情才离开医院的吗?」
  「没有,我只是因为很无聊才偷溜出来。」
  我想都没想到偷溜出来后,可以像现在这样和西泽惠聊天。
  「你呢?呃……不会是追着我跑出来的吧?」
  我的语调显得有些兴奋,西泽惠闻言,像在责备我似地皱起眉头。不过,她点了点头说:
  「我这个姐姐是在担心你该不会是在帮人跑腿还是怎么了,所以跟踪一下。」
  怎么觉得前后的理由有些兜不太起来?而且,就算她说是因为担心,也不必默默跟踪我吧。不过,以我和她的关系,这样的行为好像是可被接受的。不跟对方打招呼,只用目光追着对方跑,大家都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啊。是吗?
  「对了。」
  西泽惠指向马路对面说道,但我不知道她指着什么。西泽惠似乎也没什么自信,她微微低着头,指尖不停画着小圆圈。
  不过,她今天的口吻一样强硬,语调也够开朗,所以我安心地等待接下来的话语。
  「既然都出来了,你就陪我一下吧。我有话跟你说。」

  西泽惠要我陪她去的地方,是有些硬的床铺上。
  其实也没什么啦,我们只是两个人一起躺在医院附近的整骨院床铺上而已。
  这里有两位整骨师,一位师傅留着一头像咖啡色花椰菜的发型,另一位师傅则是一直闭着眼睛。虽然闭着眼睛的师傅在店里走动时看不出有什么不便之处,但似乎是丧失了视力。这位师傅帮我在颈部和腰部贴上会产生电流的机器。
  我趴在床上,电流从颈部和腰部流过,感觉温温的。我看见左手边挂着全身的人体骨骼图,骨骼图旁立着冲浪板。位在天花板左边角落的电视正在播「笑一笑又何妨」(注:从一九八二年十月播映至二〇一四年三月的日本午间综艺节目。)。
  我和西泽惠各自躺在对方失去眼球的那一侧床上。我们不是刻意这么做,而是很自然地躺在这样的位置。这是从公车里延续下来的一种宿命。
  如果硬要说这是约会,未免太过牵强。所以,连我也没有做出这类发言。
  「话说,我身上没有半毛钱耶。」
  对于我的独自,整骨院的师傅比西泽惠更快有了反应,但这也难怪啦。听我这么说,西泽惠脸上难得浮现成熟的笑容。或许是因为她趴在床上,长发垂下来盖住嘴唇,我才会觉得她看起来成熟吧。
  「放心,我也没有。」
  这回变成是我瞪大眼睛。
  「我开玩笑的啦。我的钱包在……找到了!找到了!Lucky!」
  虽然最后那句「Lucky」感觉很可疑,但西泽惠好像是真的带了钱包。应该有带吧?她嘴上一直说找到钱包,我却没看见钱包的影子,脸上不禁浮现僵硬的笑容。
  我们光是打扮就够可疑了,还做出让店家更加不安的行为妥当吗?
  对于我们这对伤势像互照镜子一样、穿着睡衣闲晃进来的二人组,店家是怎么想的?双胞胎?姐弟?情侣?每一种关系都缺乏现实感。我和西泽惠不适合正向的关系,毕竟我们彼此都是加害人,同时是被害人。
  「对了,你要跟我谈什么事?你总不会是为了来整骨院才跟着我吧?」
  「那是我因为走路走得有点累了,所以想进来这里躺在床上滚来滚去。」
  如西泽惠所说,她真的准备在床上打滚,结果差点从狭长的床铺上滚下去,又急忙拉回身子。冒出冷汗的西泽惠面向我说:
  「这件事还是嘴巴说说就好。滚来滚去。」
  「滚~来~滚~去~」
  我们互相说着「滚来滚去」好一会儿。所谓「缺乏建设性」指的就是我们这种行为。
  「好,滚完了。你有何贵干?」
  「卡尔小弟,你的个性很急耶,哈哈哈!」
  「卡尔小弟」什么时候变成我的绰号?虽然我是无所谓啦。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而已。如果就这样出院了,嗯……会觉得好像有一根刺扎着。」
  西泽惠形容得很妙。「木屑刺进手指头里没有拔出来」这样的形容,很适合用来表现我们之间奇特的关系。虽然看起来不显眼,但会很在意那轻微的疼痛;如果置之不理,会忍不住每五分钟看一眼刺伤的部位。
  西泽惠的意思是在提议拔掉那根木屑。以我的立场来说,并没有任何异议……只不过,同时会担心:「有可能拔得掉吗?」
  我们眼睛看到的位置,确实是被木屑刺到的部位吗?
  「一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你会不会老是在想事情?」
  西泽惠搭腔问道。这时,流过颈部和腰部的电流正好到了时间,所以停下来,我终于解脱了。我怕极了这种被微弱电流电到的感觉,那会让我联想到静电。
  先不说这个,我该回答西泽惠的问题。
  「会。」
  「你最近都在想什么?」
  「想你之类的。」
  我坦率地回答后,西泽惠瞬间停格。接着,「呜~」一声低吼傅来。
  「你为什么要想我?」
  「我可以说实话吗?」
  「嗯……我不太敢听耶,不会是什么伤风败俗的内容吧?」
  「完全是伤风败俗的内容。」
  YA~我比出胜利手势。这时,整骨院的师傅也正好取下我背上的毛毯和发出电流的机器(我忘记叫什么名字),然后直接用手触碰我的背部。师傅开始轻轻按压起来。
  「伤风败俗的内容是指那个吗?色情的那种?」
  「超色情的。」
  「还超色情哩!亏你长得这么可爱,现在形象破灭了。」
  西泽惠板着脸吐出舌头说道。有什么办法呢?住院生活不这样还能怎样?
  还有,听说我的背脊是歪的,是整骨师傅在我头顶上方这么说的。
  「像哪样的内容?我听来参考看看好了。口味清淡一点的就可以,清淡的喔!」
  「舔胳肢窝之类的。」
  「太重口味了!」
  西泽惠大喝一声。因为她突然放大声音,躺在另一张床上的老婆婆随之转向这边。看见我们脸上和手臂上都缠着绷带,老婆婆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对老婆婆轻轻点了点头。
  「你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嗯~这种症状要怎么形容呢?病态?」
  「不是病态,我是病人。只不过我是得了恋爱病。」
  「你少露出一脸觉得自己妙语如珠的表情。就跟你说过了,你那是同伴意识。」
  「不,不是的,至少对我来说是恋爱。」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同时,整骨师傅正从上方按压我的背,我忍不住憋住呼吸,甚至还发出「啊!」的诡异的声音。
  我照着整骨师傅「头向右边」、「头向左边」的指示转着头,一边对西泽惠说:
  「现在是我的右眼心生爱意,就算是神,肯定也无法消除这般爱意。」
  右眼在惊慌失措之下被迫从我身上分离,却还是拼命想要把这份爱意留下来给我。我因为这样才会记得接吻的画面,也才会心生爱恋。
  这是来自单眼的强烈思恋、遗言、遗志,所以,我怎么可能无情地抛弃「单恋」?我根本没有那样的权利。
  「你、你是少女啊?少女情怀总是诗啊你!」
  西泽惠连耳根子都红起来,还不停用手在脸前扇风。
  「哪有人会表情认真地说这种话啊?呃~~」
  西泽惠搔抓着喉咙说道。到底有什么事情让她痛苦成这样?我感到不可思议地这么想时,听到整骨师傅做出「吐气」的指示,便乖乖吐了一大口气。在那之后,整骨师傅用手托住我的下巴。我脑海里浮现问号的瞬间,颈部骨头喀喀响了起来。
  「哇喔!卡尔小弟的表情超像印地安人被点中穴道喔!」
  呃啊!我在内心配上音效,整骨师傅继续把我的脖子扭到另一边,骨头随之喀喀作响。师傅一副不想再听我们对话似的模样扭转我的脖子,还折了我的背。
  帮我按摩完后,师傅移动到西泽惠旁边,在那之后她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我交谈。「我的妈!」「救命啊!」我坐在柜台旁的沙发上,从书架上拿起《七龙珠》来看时,治疗台上不断传来惨叫声和双脚踢来踢去的声音。西泽惠似乎不懂得什么叫做忍耐,而且精力充沛。
  整骨结束后,西泽惠都快站不稳双脚。「给我回去!」我和她一起看《七龙珠》看到第十集时,柜台的欧吉桑开始赶人,我们只好离开。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整骨院和医院的拖鞋后,我们走出停车场一起伸着懒腰。微风从抬高的手臂底下吹拂而过。
  尽管阳光还拖着夏天的尾巴不放,迎来的风已带着秋天的气息。那是一阵如棉絮般轻盈的风。吹来的风没有夏日特有的潮湿闷热感,吹着吹着甚至还会瞬间觉得有些冷。
  店门口的花盆里开得灿烂的花朵也随风轻轻摇曳。
  「好!现在来去大学吧!」
  「啊?」
  西泽惠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愣住了。她放下高举的手臂,开始转动肩膀。接着——
  「去我就读的大学。既然出来了,你顺便陪我一下嘛!」
  西泽惠没有看我,朝错误的方向伸出左手。
  搞了半天,西泽惠只是想跟我说这句话。我花了三分钟才明白这个事实。

  西泽惠表示医院距离车站很近,相信这个错误资讯的下场,就是走了将近两小时的路才抵达车站。当我们搭上快速电车时,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斗嘴。
  选择厢型座位并肩坐下后,我们早已全身瘫软,而且气喘吁吁。我觉得空间不够而试图伸展手脚,结果发现这样会挡到彼此,让我有些后悔不应该坐在一起。
  「没……体力……到极点。」
  西泽惠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喘气声,一边嘟哝道。为了赶上即将发车的快速电车而火力全开地冲上阶梯,这也是让我们喘不过气来的原因之一。我连动舌头回答的力气都没有。
  「啊~啊~心脏好痛。」
  西泽惠一边拍打胸口,一边坐正身子。重新坐好后,她用睡衣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刚才西泽惠说会阻碍跑步而脱下拖鞋,现在才重新套上拖鞋。我和西泽惠脚上都套着医院的拖鞋、身穿睡衣,脸上还缠着绷带,这般模样像极了上演医院大脱逃的病人。
  「哈……呼,总算比较没那么喘了。」
  不过,头还是很痛。套上原本插在腰际的拖鞋后,我先确认过车票还在不在,接着才安心地喘一口气。电车行驶的声音几乎完全盖过我和西泽惠的喘气声,低下头后,长发随之遮挡住四周。我突然觉得,不确定西泽惠还在不在自己身旁。
  我撩起头发,回想着抵达这里之前将近两小时的散步路程中,我询问过西泽惠为何要去大学的理由。
  『我只是想去看男朋友一眼。至于要不要让他看到我,我还在犹豫。』
  不论是露出开朗的笑容,还是显得落寞的微笑,都改变不了西泽惠缺一颗门牙的事实。松垮的脸颊上还留有一大片如浅沼泽般的瘀青,头发失去光泽,肌肤也干燥不已。因为正在住院,她不可能化妆,所以掩饰不了一切伤口。西泽惠的男朋友肯定还没看过她这般模样。
  『那为什么要带我一起去?』
  『本来是打算让你帮我出车票钱,哪知道你身无分文。』
  唉—西泽惠摇头叹气说道,然后耸了耸肩,对着我露出邪恶的笑容说:
  『我在想,如果直接看到我男朋友,搞不好可以解除你的单恋。』
  西泽惠的态度和用字遗词,简直像把我的单恋当成某种魔咒。不过,她说得挺妙的。
  「医院大脱逃。嗯,『脱逃』这个字眼很有青春的感觉呢。」
  西泽惠已完全调整好呼吸,她一边用手在脸前漏风一边这么说。或许是年龄相仿,我们似乎有着相似的感性。不论是从学校还是从医院,总之,脱逃出来的感觉都很棒。
  「不过,和你坐在一起搭乘交通工具,会让人有些担心。」
  我以自己的方式开玩笑说道,但当然不可能笑得出来,西泽惠也没有笑。
  取而代之的,西泽惠责怪我另一件事。
  「你跟我讲话时,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拘谨?」
  「喔?可是你的年纪比我大啊。」
  「没关系啦,反正我看起来不像比你大。」
  西泽惠一边揉着鼻子,一边以轻佻的态度这么说。原来有些事情她自己也心里有数。
  因为是搭乘快速电车,所以抵达目的地之前,电车只靠站过一次。搭了约二十分钟后,我们抵达目的地的车站,但在走向剪票口之前,西泽惠先走进便利商店,可能是想买什么东西吧。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店外等待,来来往往的人群一看见我的脸和装扮后,个个没礼貌地直盯着我。以前在车站里时而会看见哥德萝莉风打扮的人,不知道大家会不会也把我归类为同一类?毕竟我的手脚还缠了绷带。不过,睡衣配上拖鞋,这怎么看和哥德萝莉风都不像是同一种风格吧。
  我探出头往便利商店里头看,发现西泽惠也同样受到人们瞩目。而且因为她是女生,女生有加分效果,所以要说她的装扮真的像是某种流行趋势也说得过去。「医院风」!这命名好像没什么创意喔。
  虽然隔着玻璃门,但我感觉就快听见她脚下的拖鞋啪哒啪哒响的声音。把找钱找来的一块钱和五块钱投入募款箱后,西泽惠走了出来,她手上拿着小熊饼干。
  西泽惠朝我的方向丢来小熊饼干,但偏向右侧死角,我必须跳出去才有可能接住。我像足球的守门员一样伸长手脚,勉强接住了小熊饼干。
  「你先和那些小熊做好接吻练习。」
  我还没抬起头,西泽惠已指着我做出指示。「啊?」我瞪大眼睛,但西泽惠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地往阶梯的方向走去。我一边追着她的背影,一边歪头思考。
  接吻?练习?和小熊?
  西泽惠到底想要求我做什么?我只不过是思考一下这个问题而已,就觉得自己用脑过度而快发烧了。
  没办法,毕竟我最近都没在用脑。不要对我要求太复杂的事情,这只会让我头痛。所以,我祈祷着喜欢西泽惠的心情也可以很单纯。如果太复杂,被抽离的时候会很受伤。
  「好痛!」走下阶梯并准备走出剪票口时,碰触到金属部位的指尖感受到一股静电。
  或许是我的体质比较容易带电,所以每年秋天到冬天这段期间,都会像例行公事一样发生这种事。虽然不知道触电过多少遍,但我从未习惯过那种感觉。除了带来轻微的不舒服之外,静电也通知我季节转变的消息。
  「已经到了这个季节啊。」
  「嗯?」
  听我这么说,走在前头的西泽惠露出讶异的表情回过头。我朝向她的脸伸出被静电电到的手指。
  「啪!」
  根本没有传来这种声音。西泽惠身体往后缩,闪躲开我的手,然后一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模样往前走去。我也把伸长的手缩回来,一边握住静电残留在手上的感觉,一边往前踏出脚步。
  前往地下铁的途中,我抱着自言自语的想法说出心中的想像:
  「不知道你男朋友会不会恨我?」
  「为什么?」
  西泽惠做出回应,所以我把原本没打算说出口的后续话语说出来:
  「恨我夺走你的眼睛。」
  「彼此彼此吧。」西泽惠指着我的右眼说:「你自己也妹~油~」
  「是这样没错啦。」尽管表示赞同,我还是摇摇头说:「我是无所谓。就算脸变得很可怕,也不觉得烦恼。」
  「是吗?我觉得很可惜耶。因为我是最后一个看见你完好的脸的人。」
  说罢,西泽惠还是抢先一步走出去。
  说到这个,我又何尝不是呢?
  最后一个看见她完整无伤的脸庞的人,就是我。
  我的右眼在近距离看见完美的她,为此坠人情网。右眼只留下这份情感,束缚着我。
  「……………………………………」
  在那天以前,我从未想过光是近距离看见一个人,就能够让人觉得眼前的世界改变了。我想都没想过光是如此就会喜欢上某人。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的确,我是遭遇到不幸的车祸。
  但是,我也成长了。我知道的世界变得辽阔一点点。
  我排在队伍最后一排等待地下铁时,西泽惠的手突然从眼前冒出来。
  「快准备好小熊饼干。」
  「啥?」
  「开始练习!」
  西泽惠鼓吹说道,还帮我打拍子。受到鼓吹之下,我就这样拆开包装,拿出小熊饼干—
  「……啾~」
  「做得很好。」
  「……………………………………」
  小熊饼干没有错。只是,为何我会有种想哭的感觉呢?

  不曾搭过的地下铁和我经常搭乘的电车有着相同的臭味——人类的臭味。
  经过六、七站后,西泽惠发出指示说:「在这里下车。」我拿着零食包装站起来。包装袋里塞满了小熊饼干,每只小熊的脸都因为我的唾液而胀大。
  「现在想一想会觉得,就算我男朋友知道我出车祸,可能也到不了医院来看我吧。我猜他应该不知道搭地下铁和电车要怎么转车。」
  「是喔。」
  「哎呀,你好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西泽惠一副感到无趣的模样笑说。在那之后,车子停下来,我们随之走出车厢。
  来到这里后,人们对于我们的关注度开始不同。西泽惠的重要性变重,我则变成次要的存在。这也难怪,毕竟来到她就读的大学附近了,会出现她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怎么都没有人来搭话?
  「我的脸夸张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确定认不认得我。」
  西泽惠语气平淡地回答我内心的疑问。
  「会吗?我在医院看到你的时候,远远看就知道是你啦。」
  「哈哈哈,听你这么说,我真不知道应该要高兴还是难过。还有,不准看我的眼睛,我会害羞。」
  西泽惠挥挥手想要推开我的脸。为了闪躲,我爬上通往剪票口的阶梯。
  来到剪票口后,我理所当然地在投入车票时再次受到静电的洗礼。
  「可恶!月票也烧掉了,要重新买一张才行,真讨厌。」
  穿过剪票口后,西泽惠瞥了其他学生一眼,并如此抱怨。对喔,我的月票也在车祸中烧掉了。那是下学期开始后才刚买的,这下子可真是损失惨重。手机、课本、月票,身为学生必须持有的物品全都烧掉了,所以如果现在要回到大学上课,荷包将会大失血。这是一场意外,不知道会不会有赔偿金还是什么补偿?
  我已经忘记这是哪一站,但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地下道横向延伸。走出剪票口后,右手边只看得到发出微弱光线的售票处,四周一片昏暗,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商店。转向左手边后,墙上有两道箭头,并写着直走会通往脚踏车停车场,以及前往某某大学的学生向左走的说明。所以,我和西泽惠应该会向左走。
  「会怀念吗?」
  看见西泽惠一直盯着车站里面和行人看,我这么询问她。
  「有一点。不过,放暑假时没来学校的时间更长,所以还好吧。」
  西泽惠不带感情地说了句:「好怀念喔~」然后反复触摸墙上的当铺广告看板。在看板上沾上一大堆指纹后,西泽惠指向左边说:「这边。」我一边心想「猜对了」,一边跟着西泽惠前进。
  如果在半路上遇到男朋友,西泽惠打算怎么做?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状况?我不是本人还思考着这些事,身为当事人的西泽惠却像是回想起什么似地在窃笑。
  「怎么了?」
  「没有啦,我想到你练习接吻的画面,忍不住……」
  嘎嘎嘎嘎……喂!那是大嘴鸟的叫声(注:大嘴鸟为日本零食商森永制菓所推出的零食吉祥物。)。心情真是郁闷,我怎么会变成让小熊饼干的头一个接着一个沾水胀大的神奇男子呢?西泽惠到底想要求我做什么?
  「我是在让你练习接吻啊。你的接吻技巧那么烂,还会撞断人家的牙齿。」
  「你忘记我的门牙也断了吗?」
  「那更表示你的技巧烂到极点,被你吸住的小熊们也都责备连连喔!」
  听得到小熊说话吗?我隔着包装看向小熊,但只听见唰唰声。
  我们被好几个人追赶过去,也和一些人擦身而过,总算爬完漫长的阶梯。走出地下铁,眼前出现马路和坡道。回头一看,看见车站旁边有一家吉野家,我的肚子很诚实地叫了一下。
  「这些给你,当作跑腿费。」
  西泽惠给我两张千圆钞票。她该不会是听见我的肚子在叫吧?我坦率地接过钞票,开始爬上坡道。好希望大学是在下坡的位置啊。虽然坡道十分平缓,但凭我目前的身体状况,爬坡会很辛苦。
  因为走个不停,拖鞋前端快要磨破了。我的脚也像在发炎似地变得肿胀,仿佛为了疲惫在哭诉。我相信西泽惠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并肩走着,但因为看不见彼此的侧脸,所以无法观察到她的疲惫程度。不过,走着走着可以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到底要做什么?西泽惠或许有什么目的,但我没有。不过,我不想让自己一直在太阳底下走路的举动变得毫无建设性,所以试图找出什么理由。嗯……就把「和西泽惠一起走路」当成是我的理由好了,单纯的理由很好。
  从地下铁到大学,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正如西泽惠之前所说,隔着马路的对面可以看见可丽饼的摊子。摊子撑着色彩鲜艳的遮阳伞,伞被风吹得剧烈摇晃。西泽惠也瞥了摊子一眼,然后沉默地别开视线。
  「又要爬坡?」
  听西泽惠介绍「前面是我们大学」,我一边厌烦地这么说,一边仰望前方的陡坡。
  「我们学校的学生每天都会爬这个坡喔,还会一边爬一边嫌弃。」
  「好怀念喔~」西泽惠再次不带感情地这么嘀咕后,开始爬上陡坡。她还一边爬一边大幅度地摆动手臂。
  「紧张吗?」
  「不会。」
  西泽惠立刻回答我的问题,然后吹起口哨。那声音显得沙哑。
  因为西泽惠大幅度地摆动手臂,所以我没办法走在她旁边。我也感受到西泽惠不让我和她并肩而行的意思。所以,我安静地跟在后头。不对,因为坡道真的很陡,所以我其实没办法保持安静。
  其他大学的学生可以这么大方地走进去吗?不过,大学应该不像高中,我去学生餐厅时,也会看见明显是在其他地方工作的欧吉桑进来吃饭。可是,我们的样子或许太像可疑人物,不仅从刚才就一直感觉到大家的注视,路过的学生甚至还往后缩起身子。
  尤其是针对西泽惠的反应更明显。以脸部受伤的情况来说,果然是女孩子的受害程度比较严重。
  「你男朋友在哪里?」
  「现在是下午,而且今天是星期三……所以他第三堂课应该是上文化论。前提是他有来上课的话。」
  以我个人的期望来说,我比较希望他跷课。不过,因为我的运气很差,所以事情不可能那么顺利。一个会遇到那种严重车祸的人,运气怎么可能会好?所以,我的期待会落空。
  还有,如果我这样的理论正确,西泽惠也是一样。
  爬上至少三分钟才能够爬完的漫长坡道后,我们再次陷入耸肩喘息的状态。我们全身瘫软地坐在一旁的长椅,静静等待着呼吸调匀。和那些爬坡时神情泰然自若、爬完坡又继续往前走的人比起来,我们简直像住在其他星球的外星人……也对,我们的立场或许就像外星人。
  我们花了五分钟才从长椅上站起来。不过,休息到一半时我察觉到一件事。我发现还没到五分钟西泽惠就已经恢复体力,她却迟迟不想站起来。
  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视野受到阻挡的我想看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们没有停下脚步欣赏,直接穿过大学正中央的巨大高塔前方,朝向高塔后方的全新教室大楼前进。从教室大楼正门走进去后,立刻会看见左手边有一间教室,西泽惠在教室门外停下脚步。因为已是上课时间,可以听见老师的宏亮声音从教室里传来。那是会让人一听见就想回头看的声音。
  「你不开门吗?」
  见西泽惠迟迟不伸出手,我开口这么询问,结果西泽惠像是要反驳我似地伸出右手。但抓住门把后,西泽惠又犹豫不决地停下动作。我手上的零食包装袋沙沙作响。
  终于,西泽惠推开教室的门。
  感觉就像她用娇小的肩膀和身躯推开了困难。
  推开后,声音如洪水般袭来。
  光线。
  光线。
  还是光线。
  大量洒落的日光灯光线以及从窗外流泻进来的阳光,照亮教室里的每一个角落。光线和好几颗动来动去的头填满视野。老师透过麦克风传出的授课内容,如热风般在教室内四处奔窜,并从头顶上方吹拂而过。
  门口附近座位的谈话声不断,那里挤了一堆只为了出席率才来上课的学生。不过,就连这些学生发出的噪音,也因为注意到我们的出现而消失。
  在气氛冻结的教室里,我们只能丢脸地站着不动。
  理所当然有着两只眼睛的家伙们纷纷回过头,接着瞪大眼睛。
  大家的目光毫不客气地集中在我们身上。
  西泽惠全身颤抖。
  她把门把当成救命绳似地紧紧抓住不放,并且僵住身子,低头不看眼前的世界。
  我注视着西泽惠的模样发怔,并握紧手中的零食包装。
  老师说话的声音停下来时,我抱住她的肩膀往回走,并关上门。
  不应该开门的。
  在那场车祸中失去一边眼睛的瞬间,我的世界就已经改变。
  不对,世界并没有改变,只是我自己改变太多。原来失去了一边眼睛,不单纯是视野变得狭窄而已。我们早已被赶到原本的世界、应有的世界之「外」。
  至于西泽惠的男朋友有什么反应,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
  因为车祸和住院,我们一度离开原本的世界,变成站在外围观看的立场。
  而现在,我们必须重新走入世界。
  但又无法走入世界,任凭自己暴露在外,不知该逃往何处。
  这就是未来出院后,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好闷喔~没看清楚男朋友反而看清楚现实,是要做什么?」
  西泽惠臭着一张脸说道。一阵风吹起我和她的头发,感觉我们的发丝就快缠在一起。
  从教室逃出来后,我们来到其他教室大楼的顶楼。我记得好像是写着「第七教室大楼」。顶楼标示着禁止进入,所以我们逃到顶楼,因为很少会有人上来这里。顶楼很安静,吵吵闹闹的只有围栏底下,敲锣打鼓般的音乐不断响起。
  「眼睛还可以装义眼,但脸部就有困难,听说整个脸形好像都变了。」
  西泽惠摸着脸颊捏一下。可能是会痛吧,她皱起眉头。
  幸好刚刚发生的事情没有让西泽惠哭出来,但或许是风吹得眼睛干涩,她用手揉着眼睛。
  「有看到你男朋友吗?」
  「有看到,他很惊讶的样子。真是的,也不会追上来。不对,他千万不要来。」
  「到底是要还不要?」
  我代替西泽惠的男朋友吐嘈问道,西泽惠瞪我一眼。不过,西泽惠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情在生气。她抓住眼前用来防止跳楼的围栏,生气地说:
  「大骗子。」
  「咦?我骗了你什么?」
  「你说你喜欢我是骗人的吧?」
  「不是骗人的啊。」
  「看见我这种脸还会说喜欢我,那一定是同情。」
  刚刚已经被那么多人看见,西泽惠事到如今才一脸后悔地用手遮住绷带。
  「你讨厌丑女吧?我这样问好了,你不喜欢这张脸吧?」
  听见西泽惠的说法,我用鼻子轻笑一声。太嫩了喔。
  「没什么好隐瞒的,如今我也是丑男啊。」
  我抬头挺胸地说。
  或许是没预料到我会有这种反应,西泽惠先是瞪大眼睛,然后噗哧一声笑出来。
  「的确,你的脸惨不忍睹。」
  「彼此彼此。所以……」
  「怎样?」
  「我比较适合现在的你。」
  错过此时更待何时,我试着展开求爱行动。西泽惠嘟起嘴巴,用鼻子哼一声说:
  「我就是知道这点才反对的啊,你真是个傻瓜耶。」
  「傻瓜。」
  「笨蛋。」
  我被连骂了两次。
  在那之后,西泽惠把视线移向围栏另一端。另一栋教室大楼耸立在围栏另一端,背景是一片坟墓。我们遇到那么严重的车祸,就算现在躺在那片面向山丘延伸开来的坟墓里也不足为奇。但是,现实中的我们存活下来了。
  即便失去很多,我们还是必须迎接明天。
  「被甩了。」
  「可惜啊~」
  西泽惠以搞笑的口吻说道。不过,开朗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西泽惠收起脸上的笑容说:
  「人类比想像中的来得优秀,即使失去一只眼睛,世界也只会少掉三成左右。要是世界能够明确地变成两半就好了,这样便能更轻易地去追求剩下的一半。」
  西泽惠认同我宛如她另一半的存在,却仍拒绝了我。看见我一直沉默不语,西泽惠开始在四周走动、绕起圈子。或许是太过疲惫,我甚至懒得用眼神追着她跑。
  「如果继续和你在一起,我恐怕会和你谈恋爱。不,是肯定会吧?嗯,绝对会。但我不想要变成那样。因为那样一来,我的男朋友也会变成不同人。如果连男朋友都变了,以前的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到时候我就必须承认事实,承认车祸让我失去一切。」
  「啊……」
  原来西泽惠是在意这个。
  车祸后唯一得到的是一个拼命示爱、脸部变形的男生。
  谁会想要这种东西啊?我能够充分体会西泽惠忍不住想要对过去招手的心情。
  你一定恨不得能够忘掉现实吧?不过,我完全相反就是了。
  「而且,如果和你谈恋爱,我应该会变得超级依赖你。」
  「依赖?」
  西泽惠点了点头。她指着我缠上绷带的部位,带着自嘲的神情扭曲了脸说道:
  「我讨厌眼里只看得见彼此的感觉。我不喜欢那样,可是,如果和你在一起,绝对会变成那样。我们会被同伴意识或对对方感到抱歉的心态淹没,浮不出水面。」
  「咻~」西泽惠配上音效,她朝向地面的手掌心越沉越下去。
  「或许那样会觉得很舒服也说不定,但我现在喜欢的还是别人。」
  西泽惠撩起头发又甩了我一次。加上这次,我已经被她甩了三、四次。
  被甩这么多次以后,已不会有受到打击的感觉。不过,我忽然想起小学时失去一边眼睛的同班同学。我记得那家伙小学时就有女朋友,真是令人生气的家伙。
  「我也曾想过,如果我们是读同一所大学的话,或许还有可能交往。」
  「既然这样,要不要我去办退学,然后重考这里?」
  右膝盖被踹了一脚。我忙着痛苦挣扎时,西泽惠把话含在嘴里说:
  「所以我跟你呢,最好不要再见面比较好吧。」
  虽然西泽惠的态度显得客气了些,但无疑是在婉转地拒绝我。
  我提出一个像是偏离主题又像是没有偏离主题的问题:
  「你一个人敢进去刚才那间教室吗?」
  言外之意是:「你应该会被男朋友甩掉喔。」
  一个在那种状况下没有追上来的男生,要他坦率接受这张脸恐怕很难吧。
  但是,西泽惠提出反驳:
  「那么,你这个读其他大学的人,有可能每次都来救我吗?你想想,毕竟我们是大学生,所以就事实而论,我们只能以大学为主来思考。在这样的状况下,你和我的距离太遥远了。」
  在那个瞬间,我和西泽惠拉近到零距离,现在她却以距离为由来否定我。
  车祸落幕后一步一步逼近,而且我们不得不回去面对的现实世界里的距离。
  「距离那么远,我会看不见的。」
  「……………………………………」
  西泽惠在寻求支撑的力量。一个支撑她不会逃离这所大学的力量。
  我不会觉得这样的她太懦弱。不过,她总是那么实际。
  我想要从她身上寻求的,不过是梦境般的画面所延伸出来的爱意罢了。
  我纯粹是想要让右眼的单恋有一个美好的结局。不过,当这个愿望实现时,右眼将会从我身上彻底消失。单恋成功就会消失,但如果被甩就不会消失。
  这份爱意浓缩了曾经是我的所有过去。
  「所以呢……」
  说出和刚刚有些相似的开场白后,西泽惠向前踏出一步。
  接着,她转过身来与我面对面。
  面对面后,忽然有一种我们的眼睛根本是为了看对方而存在的感觉。
  就在正前方的西泽惠右眼,近得足以让人产生这般错觉。
  「至少上次那个吻要重来一遍。」
  「……吻?」
  「那个吻八成是扎在我身上的那根刺。」
  西泽惠捏着脖子,做出像是要拔除什么似的动作。接着,她张开手臂说:
  「放马过来吧!」
  「啥?」
  「我、我不是叫你练习了吗?来吧,由你来带领我。」
  西泽惠闭上眼睛,并保持张开手臂的姿势等待我。这是什么场面?太像热恋情侣会有的举动吧!
  我才刚刚被甩了差不多四次,现在又被要求这什么鬼任务?强风吹来,我差点站不稳脚步往后倒。重新站稳脚步后,我从正面欣赏着西泽惠。
  「……………………………………」
  看见西泽惠毫无防备的模样,我心想「干脆趁机偷摸她的屁股」,反正我已经被甩了。
  不过,俗话说「好聚好散」。再说,我也不能让小熊们白白牺牲。
  我举起手搭在西泽惠的肩上。那不是年长女性而是年轻女生的纤细肩膀。
  回想起来,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用手触摸西泽惠。之前我只用眼睛和嘴唇触摸过她,好扭曲的关系啊。不对,我刚刚好像曾碰到她的肩膀?那次先不要算好了。
  重新仔细一看,才发现西泽惠的容貌真的很惊人。
  纤瘦突出的面颊骨显得紧张兮兮,覆盖住脸庞的瘀青像极了暗礁地带。以左眼为中心缠在脸上的绷带过于洁白,让人看了甚至会感到一股寒意。干枯的头发就算被形容是已经风化了也不夸张,即使是汆烫过头的蔷麦面都没有这么离谱。每一根发丝都显得缺乏润泽,满是棱角。
  西泽惠的崩坏程度,严重到让人不觉得她和公车里的那个可爱女大学生是同一人。
  但是,现在的她却让我爱得无法自拔。
  境遇?共鸣?同情,所以顺势发展?
  那又怎样?就算是谈普通恋爱,也会发生这些状况啊。
  我带着这般百感交集的心情,印上双唇。
  「……………………………………」
  干燥嘴唇互碰时的触感,很像被静电电到的感觉。
  西泽惠缓缓张开右眼,和我一直睁开的左眼近距离地互相凝视,她的脸颊开始泛红发烫。我应该也脸红了吧?不过,因为我曾和小熊们做过练习,所以多少比较从容一些。
  我搂住西泽惠的腰。虽然不知道正确的做法是怎样,但我想让西泽惠的脸更贴近我。
  「……………………………………」
  我想要一直这样,直到名为「静电」的现实将我们划开来。
  「……………………………………噗呼!」
  西泽惠的身体往后仰,她按住胸口用力咳嗽。看来她似乎是一直憋着气,最后到了极限。而且,还是从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就开始憋气。喂,有没有那么夸张啊?不过,说起来我也是停止呼吸,最后差点喘不过气来。慢了一步才感觉到呼吸困难的我,受不了地瘫坐在地。
  这样就能够成功拔掉刺了吗?
  车祸已经画下句点了吗?
  我注视着西泽惠红冬冬的鼻子好一阵子,但还是看不出她的心思。
  在我们两人都咳嗽咳个尽兴,也难为情个尽兴后,西泽惠跳起来说:
  「其、其实这是我的初吻耶!」
  「好巧喔,我、我也是~」
  我们一边说出摆明是骗人的谎话,一边并肩站在一起。
  西泽惠站在右边,我站在左边。
  我们变成孤单一人。
  即使就站在彼此身边,我和西泽惠还是无法看见对方。我的左眼和西泽惠的右眼,光是要捕捉自己身边的事物就够忙了,没时间代替本人来面对爱情、怜悯或同情。所以,单恋依旧是单恋,依旧是只有一方满怀着爱意。
  「转头就好了啊!」我脑中忽然浮现这样的想法。只要转头,我和西泽惠便能看见彼此。
  可是,转头时没看见太阳,只看见冷冰冰的坚硬高墙。
  不久后,西泽惠率先离开顶楼。我找不到留住她的话语,而她的道别话语也随风消失,未能传达到我耳中。
  阳光相当刺眼,仿佛能够穿透一切,但我还是微微睁开眼睛。
  拿起小熊饼干的包装袋后,我吃掉两只小熊。
  我在独自一人的顶楼吹着秋风,眼前的围栏发出「叩!叩!」的声响不停晃动。
  我伸手一摸,结果在触碰到围栏的瞬间惨遭电击。
  即使面对轻微的抗拒,我仍未收起手指头,任凭手停留在半空中。
  静电的季节到了。

  过了三星期后,我终于出院。
  我回到没有人在等待我的大学,西泽惠则应该是回到她的男朋友身边。我们只有在公车里的那一瞬间紧紧相叠,然后,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被拉开,拉远到原本的距离。
  从一起去大学的那一天之后,我和西泽惠几乎没有交谈过。
  但每次遇到时,她都会把我的卡尔没收。怎么会这样?
  听说要等到下星期才会装义眼,在那之前,我会像住院时一样用绷带包住脸,继续过着仿佛世界披上一层薄膜的日子。
  不过,这样的状态即将宣告结束。
  到时候我和西泽惠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这世界,我也还不知道。
  不过,我和她都坚信我们绝不会活在仅是一片黑暗的世界里。
  我走过永生难忘的一段路,来到农会附近的公车站停下脚步。秋风吹散薄云,云朵如棉花糖融化般重回蓝空的怀抱。附近的小学传来钟声,无人打理的梨园里可见野生梨子挂在枝头上。我尽情欣赏随着季节变迁而失去夏日风貌的秋天景色。
  名为「西泽惠」的单恋诅咒不存在后,我的世界竟是如此辽阔。太棒了!
  即一如此,我的右眼还是持续爱慕着她。
  左眼则是会在未来喜欢上其他人吧。
  公车缓缓驶来,车里到处都是空位。付完车资并从出票口拉出车票后,我往后方走去,打算随便找个座位。很幸运的,我似乎没有打从心底对公车感到恐惧,也没有产生排斥心理。为了欣赏窗外景色,我挑选左侧座位坐下,公车也正好在这时候驶出去。
  窗外的景色不断变化。躺在医院里的那段日子,根本无法想像欣赏景色变化会让人觉得如此新鲜。从梨园变成倒闭的寿司店、倒闭的汽车经销商、倒闭的烧肉店,景色一个接着一个变换。只是,这附近怎么尽是一些已经倒闭的店家?接着印入眼帘的景色是和咖啡店同样多的牙医诊所。
  车上只有我一位乘客的公车,轻轻松松驶过车流量稀少的小路。抵达下一个设置于冷清商店街的公车站牌时,并没有任何乘客上车。话说回来,就算有人上车,我的眼睛也捕捉不到乘客的身影。除非我每次都转头,否则很难看见走道上有什么动静。但我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为了看上车的乘客而这么做。
  呈现巨大弧形的桥出现在眼前时,公车在邮局前面停下来。这是第二站,这一站似乎有人要上车,公车中间的自动门往两侧打开。开门的冲击力透过椅子传达过来,加深了我托着脸颊的幅度。我忽然觉得很想打哈欠,赶紧揉着嘴唇试图把哈欠吞回去。
  低头时,比住院前还要长的头发搔着眼皮,实在很烦人。
  干脆全部剪短算了,反正我刚好失恋。
  我一边这么思考,一边等待公车开车。
  这时,有人在我旁边坐下来。
  「……啊。」
  我压抑住差点叫出来的声音,并轻轻阖上张开到一半的眼皮。
  没有必要转头确认。
  车上明明有那么多空位,却仍执意要坐在我隔壁——我想只有一个人会做出这种举动。
  毕竟是搭乘同一条公车路线回家,会发生这种事情也是在所难免。
  原来在这场充满戏剧性,也带着抒情意味的单恋尽头,便会遭遇到现实。
  失去的右眼开始不安分了起来,这般活泼的表现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好啦,现在是要假装没发现呢?还是来接个吻?
  公车在丰饶的黑暗中驶出去。
  我心满意足地放松嘴角,并且闭上眼睛,在装睡的梦境里与微小的幸福相遇。
  我和她之间,存在着被一片黑暗覆盖住的世界。
  这个世界不会发展出新的故事。就算有,也分辨不出来。
  不过,这次一定要——

  我殷切祈祷,请求上天不要连在眼皮背后的小小黑暗世界里苟且偷生的「单恋」也夺走。
  请求上天让这辆公车安全地带领我们前进。




  大家都好奇怪(我也不例外)

  只有镜子里能够映出我憧憬的她。
  平常不论我如何定睛细看,也无法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找到她。
  虽然街上到处可见和她相似的人,但没有一个及格。她们都不是她。不论是气质、仪态,没有一样值得憧憬。我所追求的她只存在镜子里。
  她会出现在任何一种镜子里,但镜子里的她只会和我互相凝视,不会对我说任何话。不论我如何向她倾诉,她都不肯回应我。不过,无论任何时候她都会在镜子里。只要站到镜子前,她就会来到我眼前。我一直深爱着她。
  从我出生以来,她就一直陪伴着我。她活在透过镜子映出的世界里。一直以来,我想碰也碰触不到她,只能任凭时光流逝。这份焦急的心情,让我多次忍不住打破镜子,亲眼目睹她变得粉身碎骨。每次我都会感到后悔,也会遭到什么都不知情的大人们责怪;用拳头打破镜子后,手上还留下不会消失的伤痕。
  不论是哪里的镜子都可以。小学的镜子、补习班厕所的镜子,什么镜子都可以。镜子没什么特别的,而是我看见的东西才特别。从午休时间开始到结束,我一直站在镜子前与她面对面。她总是沉默不语,但并非面无表情。如果我没礼貌地直盯着她看,她便会满脸通红。看见她满脸通红时,我会觉得羞愧到极点而往后退一步。
  我和她之间是纯然的爱,但周遭人们无法理解,而且似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他们「明明看得见,却察觉不到」。对于包含我家人在内的这些人,我不觉得他们愚蠢,只不过我和他们之间有着认知上的差距。不过,我都可以这样体谅他们了,希望他们也可以体谅我,只要别理我就好。
  即便如此殷切期望,围绕着我的环境还是会试图将我从镜子前面拉开。他们不肯放过我。所以,我不得已只好反抗,并坚持一直守在镜子前面。有时我因为反抗不了他们,不得不在她面前动粗。结果,比起关心在走廊上流着鼻血痛苦挣扎的老师,我更担心她会因此讨厌我。
  她依旧沉默地注视着我,她沉默不语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因而再次打破镜子。
  这样的状况持续多年后,我渐渐明白了。
  我一渐明白,或许自己是不正常的。
  不过,不论有多么异常,唯独爱她的心永远真挚。

  搭电车时,总会有一种感受,一种仿佛身处腐臭肉堆里的不舒服感受。
  真希望此刻被镜子包围——心想着如此奢侈的愿望,让我放松脸庞的肌肉,随着地下铁摇摇晃晃地朝向大学前进。如今我已当上大学生,但即使到了现在,仍苦恋着镜子里的她。我的爱不像电车一样有终点站,而是像绕着地球一样无止尽地转动。
  十月上旬的那一天,我在车内发现稀奇的人物。一名身材娇小、静静坐在座位上的美丽少女,和镜子里的她有几分相似。我无法具体指出哪里相似,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两人的相似性,胸口随之揪痛起来。少女身穿睡衣,一副从医院逃跑出来的模样,脸上还缠着绷带。她身旁坐着一名长发男子,男子不论是打扮、氛围以及脸上的绷带,都像是和少女互照镜子一样地相似。男子正在和小熊饼干接吻,挺有趣的一个家伙。
  两人连手脚都缠着绷带,给人虚弱无力的感觉。
  虽然真的相当罕见,但街上确实可以找到和她相似的女生。我还是高中生时,曾有几次因为无法控制住强烈的冲动而「捕捉过」这样的女生,但结果都令人后悔,妥协是不对的。
  所以,我放弃妥协于少女而走下电车。冷静一想,就会知道把和男生同行的少女当成目标太没效率了。或许不应该用效率来评估爱,但既然是替代品,根本不需要讲求什么道德观吧。现在我懂得如此算计,也懂得忍耐,这是否表示我已经长大一些呢?我暗自为自我的成长感到骄傲,但住在镜子里的她是那么完美,做了比较后,我立即羞愧起来。从我出生的瞬间开始,不见她有任何成长。她从一开始就达到百分之百的完美,成长这种概念根本无法用在她身上。不知道要多么高贵的爱,才够资格献给伟大的她?
  从地下铁车站爬上阶梯、往坡路走去,步行十分钟经过位于小山丘上的大学,再继续走五分钟后,就会来到另一所大学。我就读的便是这所大学。照理说应该在上一站下车比较近,我平常也会那么做,但就在我苦恼着要不要把那个少女当成目标时,不小心坐过了站。对于自己小小的失败,我难为情地搔了搔脸颊。她是否正看着我失败的表现呢?这么想像后,我感到有些不安的同时,却也觉得有些开心。
  走进大学校园后,看见几个认识的同年级学生聚在一起,我一边露出亲切的笑容一边加入他们。比起过去在镜子前面反复坚持自我主张的那个我,现在的我变聪明了些,也学会伪装。
  虽然这群家伙主张的价值观与我互不相容,但只要混在他们之中,我的爱就不会被人发现。我已经接受事实,除了我和她之外,没有人能够了解我对她的爱。不过,我不可能因为这样就否定这份思慕。我只能让自己学会如何在保有爱意的情况生存下去的技巧。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大家的对话,时而搞笑一下,拖着倦怠的气息往教室大楼前进。爬上阶梯走到二楼教室,接下来只需要找个后方的座位坐下来,然后等待下课。
  大学上的课和她有何关联?我完全找不到对课堂感兴趣的意义何在。
  只有最前面五分钟我勉强专心聆听上课的内容,但传入耳中的是「人们的心在何方」这种无聊的内容,还提到什么精神上、哲学上之类的说法。都已经长大成人,还在说这些有的没的幻想,听得我不是摇头叹气,而是忍不住发笑。「心在何方」这种问题根本没必要讨论。谁会在乎不可能看得见形体的氧气长什么样子?重要的是能够顺利呼吸这种实际上的情况。人们拥有心灵不过是一种事实罢了,而她活在镜子里也是世上的事实之一。
  对于「心在何方」这个问题,我早已知道答案。
  自己的心在何方这种问题,我理所当然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掌握住答案。

  在六岁之前,我没办法如愿动作自己的身体。我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无时无地品尝着灵魂寄托在尸骸里的感觉。而且,我必须接受的苦行不只如此,还被迫持续聆听自己以外的不知某人所发出的呢喃声。那家伙潜藏在我体内,如同诅咒般折磨着我。那家伙持续诉说着与我无关的痛苦,我在全身动弹不得的情况与那家伙的对抗中,精神如镜子碎裂般不知崩溃了两次或三次。
  这般苦战的日子在六岁的某一天突然宣告结束。诅咒像断了气似地突然消失,耳边只听到清新的风声。我能够靠自己的意识轻松挺起身体,也能够如愿地舞动四肢。突然之间拥有满溢出来的自由,让我甚至有种世界很不合理的感觉。
  我凭自己的双脚站到镜子前面,并与她邂逅。
  邂逅的那天,我真实地感受到地球转了两圈,世界景色也随之变换。
  「欸,你有没有在听?」
  女同学探出头问道,我并不是因为在想其他事情而发愣,而是我平常根本没有在听别人说话。我没有忘记自己跟同科系的女同学一起来学生餐厅吃饭这件事,但其实我根本不想和其他人一起用餐,是女同学自己跟来的。女同学说她和我上同一所国中,而且还是同班同学。我本来没什么印象,但听到女同学这么说之后,就觉得好像有过这样的同学。
  如果是这个女同学的朋友,我就有印象了,因为那个人很像镜子里的她。不过,我后来发现那终究是冒牌货。
  先不说这个,女同学只因为跟我上同一所国中,就擅自抱持着同伴意识而想要和我一起行动,没有什么比这种行径更令人困扰。我甚至忘记这个女同学叫什么名字,女同学和镜子里的她也毫无相似之处,我会对这个女同学感兴趣才奇怪。
  「有啊。」
  为了避免掀起风波,我撒了谎。趁着撒谎赚取到的时间,我用手指敲打着太阳穴回想。有杂音传进耳中是百分之百肯定的事,所以只要稍微回溯一下,应该不难想出女同学说了什么……社团,她好像说了社团怎样又怎样之类的,还有提到酒的话题。好,我了解了。
  我抬起头,不得已地把焦点放在女同学身上。
  餐厅装潢得像咖啡店一样,过度明亮的灯光让人难以镇静。我斜眼看向擦得像镜子一样亮的玻璃窗后,虽然影像相当朦胧,但我觉得自己看见她了。不过,身影很模糊,她果然是活在镜子世界里的人。镜子世界不是梦幻世界,也不是童话世界。
  那是「她」的世界。
  「喔,你是说社团要办聚餐对吧?请去参加吧。」
  这种事情不需要找我商量,尽管去参加不就得了?我觉得现在就应该去居酒屋门口排队才对。既然念同一所国中,表示这个女生应该知道我当时做了什么。如果这女生是在知情的情况下还来找我说话,那我应该要有所警戒。
  「不是啦,我这人不会喝酒。」
  「好像是喔。」
  「不会喝酒的人去参加那种聚餐也很无聊吧。对方同样会觉得无聊。」
  「好像是喔。」
  我没参加过什么社团,根本不了解这些事。基本上,这个女生还未成年,只要说未成年不能喝酒,然后推掉邀约不就好了?来找我抱怨一点意义也没有。
  「所以,你也参加嘛。」
  「啊?」
  原本已经用筷子夹起来的羊栖菜掉下来。看着羊栖菜掉落在白饭上,我反刍起自己与这女生的交谈。但是,不论我回溯多少递,都想不透这女生是因为什么才会说「所以」。这女生在说什么啊?算了,不管事由为何,我的答案都一样。
  「不要,我有事。」
  夜晚是可以在不受任何人打扰的情况下与她见面的宝贵时间。你少在那边闹了——虽然我控制住自己,没有破口大骂,但还是瞬间握住拳头,忍不住想要越过桌子揍那女生一拳。
  我才不在乎什么体谅他人或配合状况。我最无法原谅的事,就是我对她的爱遭人轻视。
  「拜托啦,这是我一生一次的请求。」
  你以为你的一生和与她共度一晚的时光比起来,有什么价值可言吗?
  「不好意思,我真的有事。」
  再次表示拒绝后,女生脸上蒙上一层阴霾。太好了,这女生似乎愿意死心了。我松一口气地扒起撒上羊栖菜的白饭。真希望有一天能够和她一起吃饭。
  我希望可以和她面对面。不是隔着镜子,而是和真实的她面对面。
  「我会哭喔。」
  「枯?」
  因为嘴巴里还有白饭,我的回应变得含糊。我才在猜这女生面无表情地不知道要说什么,结果竟然是说她会哭。哭就哭啊,关我屁事?因为猜不出这女生的意图,我只好默默动着下巴咀嚼饭粒。
  「我会在这里哭喔,还会说是你害我哭的。你会怎么样呢?应该会觉得很困扰,也会觉得很烦吧?」
  原来如此,这回变成是使出哭功啊,真是难缠的女人。不过,还真想不透我到底有什么地方让这女生如此执著。这女的脑袋有问题吗?
  事态演变到这般地步,如果我还拒绝,名声恐怕会受损。正如这女生所说,我真的觉得很烦,烦到想要吐口水。不过,大学里的校园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能够安稳地面对她,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付出这类辛劳也是必要的。如果不这么说服自己,我哪受得了。面对做出威胁时始终保持面无表情的女生,我尽管忍不住咋舌,还是轻轻点头说:
  「知道了,我陪你去。」
  「真的吗?谢谢。」
  「不过,这不代表我会参加那个社团。」
  「嗯,我知道。」
  必须避免一步一步地踏进圈套。搞不好现在这个状况,就是对方试图让我加入社团的圈套。那女生开始以猛烈的速度吃起还没吃完的午餐,匆忙的模样让我看傻了眼。这家伙到底是怎样?这女生几乎没有咀嚼地将白饭连同配菜吞下肚,急急忙忙把饭吃完。
  而且,那女生还一副「我办好事情了」的模样准备放回托盘。「等一下。」我向那女生搭腔。有件事情我想先问清楚。
  「你为什么要约我?」
  应该有满坑满谷的人可以约吧?我环视学生餐厅一圈问道。那女生别开脸说:
  「因为你有修哲学课嘛!」
  对方只丢下这句话,然后像逃跑似地离开学生餐厅。
  真搞不懂。
  那女生是在知道我会坐在教室的哪个座位的情况下,才说出这句话的吗?

  既然晚上必须度过无聊的时光,只好让下午时光变得有意义。
  抱着这般想法的我决定不上课,改为前往大学图书馆。我没打算读书,纸张无法填补我和她之间的缺口。前往图书馆的目的,是去有些肮脏的厕所。
  在日本,很少看见没有镜子的厕所,倒是镜子破掉的厕所会有机会看见。图书馆二楼的厕所没有人在打扫,也没有人会想利用,顶多只有我会去那里而已,所以在那里不会有人打扰。
  我把双手倚在洗手台上,从正面盯着镜子。镜子里如往常般映出她的身影。不论我露出微笑或用眼神倾诉内心,她都不会有变化,任何变化都没有,顶多只是看向右边或看向左边的差别。这就是所谓的「冷淡」吗?不过,这样的她让我感到焦躁的同时,我也深深受她吸引。
  我不能随身携带小镜子。因为曾经在小学里打破过六面镜子,所以父母不允许我携带镜子。经过多次让步后,父母允许我在自己房间里放镜子,但还是不肯答应让我随身携带小镜子。所以,在外面时,我只能在这种飘着臭味的地方和她见面。
  虽然她似乎不介意出现在任何地方,但说实话,我对此觉得很遗憾。我可以接受只有我能够理解她的事实,但我这份好感、这股爱意,是任何人都理所当然会拥有的情感。为什么大家都不懂呢?甚至是对她,我也猜不出自己的爱意是否成功传达了出去。镜子只会时时刻刻映出「背离的事实」。我摸着镜子,像是要压扁镜子似地把脸贴近。
  我想要和她面对面。镜子里的她不是真实的,我并不了解真正的她。是因为这样,所以不管我付出再多爱意,她也不理睬我吗?我得不到答案,她什么话都不肯对我说。
  我不停地搔抓身体,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焦躁感快要把我逼疯。我想要捏碎朦胧不清的不知名东西。从我身体延伸出来的不知名东西明明就在某处,我却怎么也触摸不到。无法解决的愤怒情绪侵蚀着我的心、烧着我的脑袋。
  我有问题吗?
  没错,我疯了。
  是的,世上的人们都疯了。我之所以无法与她面对面,是因为世上的一切都是错的。面对这个充满错误的世界,我必须一个一个修正。因为我想要能够真正地与她相遇。但是,我该怎么做才好?
  道理、科学、真实,没有一样是我能力所及。
  我做得到的,永远只有打破镜子而已。

  在居酒屋里坐下来后,我才得知女同学是加入一个从事笨到极点的活动、名为哲学同好会的社团。虽然我当下就抬起屁股打算回家,但女同学死缠烂打地不让我走。来这里已经浪费掉我一整天当中最宝贵的时间,光是如此就觉得心情有够差,现在又知道即将听到一些无意义的交谈,我不禁感到厌烦。顺道一提,听说这个社团的正式名称为「哲学俱乐部」。听到这名称后,我的心情更加沉闷。
  或许是白天时打破了许久不曾打破的镜子,我才会特别沉闷也说不定。我丢下破碎的镜子不管,就那么离开图书馆。没有人会使用那间厕所,所以恐怕要隔好一段时间才会有人发现镜子被打破,到时想必也难以认定是我打破的。缠上绷带的右手在发烫,一阵猛烈的搔痒感袭来,感觉就像有毛毛虫在肌肤底下爬来爬去。虽然很想搔抓皮肤,把毛毛虫全部抓出来,但如果这么做,恐怕会停不下来,所以我决定回家再慢慢抓虫。
  「呃……这位是我大学的朋友,他说很想参加今天的聚会……」
  我真的很爱她,但时而会忍不住想要摧毁她。当然,不论我如何打碎镜子,她总是毫发无伤,其他镜子里依旧能映出她的身影。只是,为什么我会想要伤害她呢?因为她什么话都不肯对我说吗?或许是吧。
  单方面持续下去的爱,最后的命运不是萎缩消失,就是变得支离破碎。
  我的爱就像气球一样不断膨胀、不断破碎。
  「欸!打招呼!」
  带我来的女生用手肘顶我一下。当然,我根本没在听周遭人说话。不过,从现场气氛观察,那女生应该是在向其他人介绍我。虽说是其他人,其实只有三个人而已。三个人的目光聚集到我身上。看见他们清一色是男生,我总算明白那女生为何要带我来。
  「请多多指教。」
  只丢出这一句后,我火速坐下。除了这句话,还能说什么?我相信这些家伙不会像她一样不肯回应我,但那又怎样?他们并不是她。光是这点,就足以让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我的反应似乎让这群男生感到不知所措,他们带着保持距离的态度互看着彼此傻笑。这些家伙和她毫无相似之处。在这里看不见任何她的影子。唉—好想回家。
  「小姐~一杯柳橙汁。柳汁喔!」
  一名坐在吧台座位的男生大喊。明明是在居酒屋点果汁,却显得异常开朗,这种人就是所谓的笨蛋吧。
  我恨不得马上去厕所见她。虽然很想立刻站起来,但又不想被身边的女生怀疑我是准备要回家。
  要是那女生在厕所前面缠住我不放,未免太惨了。
  三个男生和那个女生把脸凑近,一道接着一道点餐。我根本不想喝酒,所以选了乌龙茶,但那女生擅自帮我点了啤酒。我问那女生是不是有重听的毛病,结果那女生竟然笑着说:
  「有什么关系呢?你没喝过酒对吧?一起喝啦!」
  我还未成年耶!虽然做出反抗,但那女生完全不理我。找不到其他好理由可以杀死这女生,让我懊恼不已。虽然快被烦死了,但如果每次遇到这种烦人的家伙就要杀死对方,地球上恐怕只会剩下我一人。
  如果真的变成只剩下我一人的世界,她是否就会怜悯我而愿意面对我呢?
  我的烦恼永无止尽,梦想和妄想也不曾中断。
  究竟要等到何时,我的脑袋才会从梦境中脱离?
  不知哪个男生举杯表示要干杯。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举起啤酒杯后,看见杯子隐隐约约映出她的身影。就把这隐隐约约的身影当成心灵支柱,熬过这场众会吧。
  干杯后,我只看着放回桌上的啤酒杯。用擦手巾擦去会阻碍视线的水滴后,我注视着擦得光亮的玻璃表面上的她。
  她不是住在镜子世界里的人,而是会透过反射物体映出来的吗?或许她是光芒也说不定。没有啦,我刚刚说的当然是玩笑话。她不是那么特别,只不过是身处任何地方,但绝对无法真正面对我罢了。
  不过,这是最难解决的问题。
  话说回来,这玻璃杯里的啤酒很碍事,害得玻璃杯无法好好映出她的身影。虽然脑中闪过倒掉啤酒的念头,但想要在不引起他人注意下执行这项动作似乎有困难。没办法,只好喝掉啤酒。于是,我喝光了啤酒。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刚开始只觉得是喝了带有苦味的汽水。不过,当啤酒滑过喉咙、抵达胃部,开始出现明显的变化。我的胃在发热,指尖在发麻。我的脑袋变得异常开朗,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冒出来。肌肤感受到寒意,体内却在发烫。矛盾的温度让我开始觉得不舒服。
  我会这样是因为一口气喝光啤酒吗?我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头痛欲裂。脑袋里仿佛有漩涡不停在转动,让人无法镇静下来,心情随之越来越低落。好可怕的酒醉反应。
  其他家伙热烈交谈着,根本不理会趴在桌上的我。听着在我头顶上来回进行的哲学议论,我只在内心参与对话。虽然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但他们的话题实在太无聊,无聊到我忍不住想要反驳。
  爱是什么?心在何方?这些内容太陈腔滥调了。这种东西老师在课堂上已经讲得够多,你们就好好去上课跟老师议论就好啦。没错,爱是美好的,心也很重要,但是,这些不是和人交谈就能够发现的事物。它们不存在于外部。
  我持续听到六岁的诅咒和呻吟,说穿了也是来自内在的讯息。
  不管是爱或诅咒,都应该是独善的,不应该向他人寻求。当这个处于单行道状态的爱出现两条线时,即表示真的相爱。这两条线不是「相互」的,也不会连成一条线。隔着镜子注视她的举动,让我学会这个道理。
  在心中放肆贬低这些家伙后,我忽然很想见身影没有扭曲的她,于是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去厕所一下。」
  我只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但站起来后,突然觉得头更晕,地球等不及一天结束就先伴随着扭曲的影像绕了一圈。

  看见居酒屋厕所里的镜子也确实映出她的身影,我的心情雀跃起来。
  刚才一路吸进肚子里、充满酒臭味的空气随之得到净化,我的五感表现出充满活力的脉动。虽然我的脚步因为酒精发挥作用而摇摇晃晃,但上半身瞬间清醒了。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我对着她展露微笑。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居酒屋的氛围影响,沉默寡言的她双颊泛红,真是难得。我伸手触摸镜子映出她身影的地方,她没有抗拒。碰到冰凉的镜子触感后,发烫的指尖感觉舒服极了。
  这么做有一种真的触摸到她的感觉,我的脸颊肌肉不禁放松下来。不过,我真正期待的不是接触,而是面对面。我真正期待的是从正面与她互相注视。一直以来,我只抱着这个期望活在世上。为了与她面对面,我做了各种努力。
  国中时杀死一个同班同学,也是我所做的努力之一。那时,我选了三个和她相似的同学,其中最相似的就是现在居酒屋里的那个女生的朋友。那个人真的很像她。在我遇到的所有人当中,那人是最像的一个。因为这样,我特别谨慎地接近那个女生,并且装出好人的模样与那女生变得亲近。
  但以贴近的距离持续观察后,我越来越失望。那个感觉很像她,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取之处的女生很罗嗦,让我无法产生一丝二髦的爱意。
  明明有些相似,我却完全无法灌注爱情的状况让我觉得像在侮辱她,因而感受到莫名的愤怒。于是,我对很像她的那个女生下手了。
  我不需要类似品!内心生出这般愤怒情绪的同时,我也感到害怕。万一我因为她一直不肯有所回应而心生愤怒,最后选择逃到那女生的身边该怎么办?这么一想,我不禁觉得毛骨悚然,而且害怕极了。所以,那个女生还是不要存在比较好。这就是我做出的结论。
  杀死那个女生后,我感受到强烈的后悔。我竟然怀疑起自己的爱,我为此感到羞愧。被我杀害的女生包包里有一面随身小镜子,我偷看一眼后,发现小镜子里也出现她的身影。那天,她面无表情地像是在责备我,足以让我心生罪恶感。把受害女生埋在附近后,我立刻逃回家在镜子前面向她忏悔。那时我不小心把那女生的随身小镜子也带回家,小镜子里也映出她的身影。在同时受到两个她的责备下,我忍不住哭出来。看见我独自跪在床前哭泣的模样,父母对我感到更加怀疑,也没收了那面成为遗物的随身小镜子。
  那面小镜子后来连同垃圾被丢掉了。如果没有丢掉,说不定当时我已经被视为杀人犯而遭逮捕。不过,到了现在,我不禁觉得自己当初应该接受惩罚,接受怀疑自己对她的爱意的惩罚。我应该要死的。
  所以,我现在再次向镜子里的她低头道歉。

  毫无价值可言的聚餐结束时,我已经快站不稳脚步,谁叫我随随便便就喝光啤酒。那也就算了,带我来的女生也喝得烂醉,我因此落得被迫要照顾她的下场。今天无疑是我人生中最差劲的夜晚。
  与三个男生告别后,我当场试图抛开那个女生,却被缠住不放。那女生抱住我的肩膀不肯放开,我告诉对方我也喝醉了,所以要那女生自己走;也试图拉开对方,那女生却是赖着不动,只像在闹别扭似地说一些不得要领的话。因为恨不得早一刻回到家,所以我只好拖着那女生往地下铁的方向走去。这时,那女生突然抬起头说.
  「不是啦,我家不是这个方向。」
  那女生大口呼出带着酒臭味的气息,并指向其他方向,意思是要往那个方向去吗?你不会自己走喔!为什么我一定要绕远路带这种女生回家?
  「GO!GO!」
  那女生抱住我的脖子大吼大叫,真是烦死人了!我保持沉默地让愤怒情绪累积,然后转向女生所指的方向踏出步伐,只是,我也不确定自己的脚步是否直直往前进,毕竟我的脑袋因为愤怒和醉意不停地转来转去。
  我们离开居酒屋和拉面店所在的那条大马路,穿过大楼间的缝隙绕到后方。我们穿过有别于白天时间,如今显得冷清的停车场角落,绕进小巷子里。我第一次走进这种小巷子中
  走进小巷子后,左右两侧立刻被建筑物的墙壁挡住。光线变得遥远,前方只看得见昏暗景色无限延伸。
  一定要经过这种昏暗小巷才回得去的家,究竟在什么样的地方?
  「我说你啊,你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喔。」
  女生搭腔说道。我没有理会那女生,但对方又说一遍「我说你啊」,我只好回答:
  「哪里不一样?」
  「你明明一副不知看向何方的样子在发呆,却有仔细在听别人说什么。」
  我根本没在听别人说话,注意力全集中在看能不能听见她的低声细语。我的爱可没有八面玲珑到会被四周杂音分散注意力的地步。
  「我说你啊,你有很多地方都不协调喔。」
  「……会吗?」
  我不明白那女生的意思。我就是我,全身上下每一条神经都连得好好的。
  「你想太多了。」
  虽然我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说法很怪,但还是这么回答。
  「真是个怪家伙。」
  那女生发出咯咯笑声。比起我,你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啊,干脆把那张恶心又扭曲的脸从中间撕成两半好了——虽然做了这种想像,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面对黑暗,我用鼻子冷哼一声。
  ……思?
  等一下。
  把脸从中间撕成两半?
  撕?撕成两半?两半?
  喔?
  喔~?
  喔~~~~~~~~!
  喔~喔!
  这就对了吗?
  这就对了!
  领悟到这一点的瞬间,我抬头仰望夜空。接着,我朝夜空大吼一声。
  身边那女生一副被吓得酒醒过来似的慌张模样,不过我才不在乎呢。我发现了!被我发现了!我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么简单的事情?因为我会受伤?还是怕她受伤吗?这确实是值得担心的地方,不过,那股奔流早已逼近到眼前,只是我一直没有足够的动机去做而已,就差一个开端。答案明明在眼前,却因为光线照不进来,所以无法看见答案。但此刻,光线照进来了。
  我想到一个能够真正与她面对面,而且简单至极的方法。
  一个单纯又绝对的方法。
  不会错的,这下子我和地球总算可以正常了。
  于是,我揍了那女生。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哪有空闲带着这女人走路。朝鼻子揍了几拳后,我掐住对方的喉咙,那女生陷入呼吸困难的状态倒在肮脏的地面上。等一会儿后,那女生口吐白沫地晕过去。现在我要一个人回去,你没办法再罗嗦什么了吧!麻烦事解决了。
  白天割伤的伤口恶化,伤口又裂开了。因为搔痒感再度袭来,我毫不客气地搔抓。混浊的血液从伤口喷出来,那颜色不适合用来点缀我的好点子。
  我猛地抬起头一看,看见建筑物后方有一扇小小的圆形窗户。虽然四周一片昏暗而几乎看不见那扇窗,但建筑物里的微弱光线透出来。看着小圆窗,我忽然兴起一个念头。我扯着倒在地上的女生头发,把那人拉到玻璃窗前,和同时朦胧映在玻璃窗上的她做比较。即使把玻璃蒙上一层灰的不可靠要素也考量进去,还是找不到这女生有哪一点赢过她。这女生果然不行。这样的货色竟然会存在于我的世界里,真是太不可思议。
  我甩开那女生,丢在小巷子的角落里。那个女生头部着地跌在地上后,稍微滚了一下。
  我顺便也甩开残留在手上的女生头发。甩了甩手后,发丝竟然缠在手指头上,好烦啊!
  虽然那女生晕厥过去,但没必要理会。等那女生醒过来后,就会自己回去吧。搞不好会有警察赶来,那女生会把我的事情告诉警察,但变成那样也无所谓,这种小事我一点都不在乎。想起自己想出来的点子,我的醉意更深了,陶醉的心随之变得轻飘飘的。
  身处这般浮游感之中,谁会瞻前顾后的呢?我现在的心情好得不得了。还有什么比这个事实更重要?没有。我终于想出可以不靠镜子就和她面对面的方法。不对,应该说我发现了会比较正确。
  在街灯或居酒屋的光线都照不进来的小巷子里,我却觉得四周异常明亮。宛如星星在飞舞般,我看见光芒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光芒忽然发出锐利闪光,我的脑袋也随之发烫起来。我变得十分开朗,连喝醉酒而变得不稳的脚步也感觉像在跳舞。好开心啊!我不需要再打破镜子,也不需要再站在镜子前面。
  六岁时能够自由动作身体每一个部位的那般解放感再度降临,这回是我和她即将从镜子映出的小世界里飞出来。我将在张开手臂也不会碰到任何东西的宽敞地方,如愿与她相遇。光是如此想像,我嘴里便流出愉悦的唾液。我的心情非常激昂,激昂到甚至觉得没必要擦去唾液。
  不过,虽然我想要创造与她面对面的时间,但这个想法必须有人帮忙才得以成立。从明天开始,找人帮忙将会是我的生存意义。谁还要上大学啊?只要能够与她面对面,想必那时候我已经舍弃一切,舍弃了除了她以外的一切。
  我故意摇摇晃晃地撞上墙壁,再撞上另一边的墙壁,就这样像跳来跳去似地走着。走着走着,前方一片昏暗中不知有什么东西闪过。我拖着酒醉的踉舱脚步走向前确认,一名男子像从小巷子里的黑暗世界溶化出来似地蹦出来。男子逼近后,朝我的侧腰刺去。
  ……啊?
  「嗨~」
  男子一边刺人,一边轻浮地打招呼。大量鲜血从我的嘴巴和身体冒出来,好臭。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血腥味啊?我觉得鼻子都快腐烂了。男子缓缓拔出刀子,累积已久的血液一鼓作气地从嘴巴和伤口喷出来,我当场倒地。我没有要倒地的意思,是身体擅自倒下来。
  看见我倒地,男子立刻用力踩住我的手臂,并俯视着我。男子头上戴着像魔女一样的三角帽,他是刚才那个在居酒屋独自大叫的家伙。
  「有人拜托我杀你。老实说,这是我接到的第一件工作。」
  杀我?喔,我被刺了,所以会死啊。
  「谁?」
  「当然是恨你入骨的人罗。其实我很想多问你一些事情,但毕竟我是刚开业不久的菜鸟,所以还是太紧张了。」
  男子一副像在跟朋友说话的轻松态度,不过,对于要杀死我这件事,他似乎没打算手下留隋,立刻举高刀子从我的颈部后方刺来。冲击力一鼓作气地从下巴前端贯穿到额头后方。
  可能是碰到骨头,刀子刺到一半时发出一声钝响,我随之停止呼吸。我不能呼吸,空气「咻~咻~」地不停从颈部后方流出去。这下子糟糕了,我的思绪即将陷入一片混乱。
  一定是那个女生。
  一定是那个不知道滚去哪里的家伙。这就是那个女生的目的啊。刻意在晚上把我带到人烟稀少的地方,还让我喝醉得站不稳脚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那女生才会在大学里接近我。我想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那女生的动机应该是为了替国中同学报仇。无聊透顶。现在我大致明白事实了。是不是真相无所谓,只要知道事实就好,接下来只需要采取行动。
  我举高没被踩住的那只手,推开男子的脚。男子似乎没料到我会反击,轻易被我撂倒在地。我抓住男子的脚踝把他拉近自己,然后使力殴打他的腹部。男子夸张地发出哀号声,唾液随之四散。我朝向男子的心脏部位再使出一拳。
  下一秒钟,一道光芒射向我的脸。一颗银球飞来,并击中我的脸。银球力道强劲地打在我的太阳穴上,男子趁我缩起身子的空隙踢了一脚,并利用反弹的力道拉开距离。重新戴好帽子后,男子立刻站起身,比出淌着血的刀子试图牵制我。我因为有些在意,所以视线追向打中我的银球。
  原来刚才从男子指尖射出来的是小钢珠。在地上滚动的小钢珠消失在昏暗的小巷子里。看着小钢珠滚远后,我按住太阳穴试图站稳脚步,但酒精和伤势让我无法顺利移动身体。
  「不会吧,你怎么还动得了?」
  男子露出错愕的表情问道。可是,这要我怎么回答?我就是因为动得了才会动啊。这家伙和她没有相似之处,我不想做无意义的争吵。话虽如此,如果被这男子杀死,我也很伤脑筋。所以,我打算逃跑。只要逃到大马路上,男子是不是就会愿意放弃?不管了,先试试看再说吧,这样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喂!给我站住!」
  男子慌张地追上来。很遗憾,我喝醉到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直直前进,所以应该很快会被追上吧。既然没办法就这样逃跑,必须让男子停下脚步才行。我该怎么做才好?
  从颈部喷出的血液滴落,背上的寒毛随之竖起。我想不出该怎么做,只好突然停下脚步,用力向后方踢出脚。如果这一脚能顺利把男子踢飞,那就是我赚到了。然而,没有计算过与男子之间的距离就踢出去的脚,空虚地在半空中晃动,我因此失去平衡,这回换成是我跌倒在地。被刀子刺伤的部位用力撞上地面,更加剧了出血的状况。
  我知道自己很不堪,但恐怕已经没有挽回名誉的机会。
  在那之后男子立刻追上来,并从肩膀抓起趴在地上的我,把我整个人转过来。
  「给我安静点!」
  我不想安静也不行,男子一脚踩扁我的喉咙,然后毫不留情地用刀子刺穿我的身体,而且不只刺一次。男子反复刺了好几刀,这下子我真的动不了。
  「你还没死吧?没死对吧?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啊?太夸张了!」
  刀子因为刺了太多次而变得歪曲,不停上下晃动着肩膀喘气的男子一副想要脱下帽子的样子。事实上,男子真的脱下了帽子,并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在那之后,男子用手帕擦去沾在刀子上的血液,然后对我开口。他按住胸口的动作不知道是因为松一口气,还是因为被我打得很痛?
  「害我紧张死了。我还以为第一个工作就要宣告失败。」
  果然只要跑到大马路上,我就能够成功逃跑;只要再加油一下,我就不用死在这里。真是遗憾。难得我已经想出好点子,我和她终于能够面对面的好点子。
  我挪动头部。颈部和后脑杓染上一大片鲜血,湿热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我仰望男子,在说服自己接受「只能拜托这家伙」的事实下,不得已地开口说:
  「我有事想拜托你。」
  「哇啊!竟然还会说话!吓死人了!」
  男子抱着头逃进小巷子的角落。别闹了,我一点也不想看你搞笑。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是不死之躯啊?欵,是不是?」
  「就是因为快要死了,我才会拜托你。」
  所以,你快给我滚回来!这么提出要求后,男子总算走过来,而且脸上没有多么害怕的样子。他拿出不同于刚刚那把刀子的小刀,朝我两手臂的韧带刺了几下,也攻击了几次脚踝,彻底排除我反击的可能性。这男人很谨慎。真是的,刚刚就已经说我没时间了。
  「你愿意帮我吗?」
  虽然要拜托不认识的人很令人担心,但只要装出颇有诚意的样子,对方应该会答应吧。男子收起小刀后,摸着下巴露出有些烦恼的模样,然后开口确认说:
  「你有存款吗?如果是工作上的委托,我可以接受。」
  「工作?你做什么的?」
  「杀手啊。一般人从刚才的对话中应该会知道吧。」
  是喔。我试图这么回答,却发不出声音,也动不了舌头。我开口试了好几次,但只见鲜血不停从嘴角滴落。我瞬间冷静下来。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杀手在我身边蹲下,抓起我的手在食指上胡乱涂抹鲜血。看见杀手把我的食指指向地面,我明白了杀手的用意。原来杀手比想像中的体贴嘛。我拼命挪动勉强动得了的手指,在地面上写出血字。杀手则拿出不知道是不是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亮地面。
  有三十五万左右。
  「好!那我就全数收下这笔金额。反正你都要死了,无所谓吧?」
  没问题。我爽快地答应后,杀手从上方探出头看着我说:
  「什么工作?你要我去杀谁?」
  杀手没有先确认就这么贸然询问我。但我才不会拜托这种事情,我要拜托的是更有成就感的事。
  对我而言,只有对她的爱意才是一切的动机。
  所以,拜托你了。
  拜托你把我和她带去没有其他生物的地方。

  杀手完成了我临死前委托的任务。
  对于我提出的所有要求,杀手忠实地一项一项准备完成。对杀手来说,他恐怕无法理解我的要求,但即使在我死后,杀手也没有草率了事。那男人想必会成为优秀的杀手。身为一个同样杀过人的人,我可以做保证。
  我和她被安排到一间昏暗的地下室。那是位于大学里一个用途不明的房间,门上贴着非相关人士严禁进出的纸张,那纸张还已经泛黄而且快要脱落。杀手能够找到这个与人们隔绝的地方,令我不禁感到佩服。地下室里几乎空无一物,也符合我提出的条件,也就是「不可以有虫的地方」。如果最里面还可以有光线照进来,那真是无可挑剔的完美。不过,这样可能太贪心了。再说,不会照到阳光说不定可以保存更久。
  我和她之间没有镜子,也没有遮蔽物。与她面对面的瞬间终于到来。她的身影如镜子里看到的一样美丽,直视着她后,感觉比以前更加耀眼。她静静地注视着我,没有任何变化。我想要对她微笑,但没办法那么做,毕竟我已经死了。不过,死了以后总算得以矫正扭曲。
  世界已经正常,包括我也是。我已经来到能够与她面对面、我应该存在的地方。她的世界里有我,我的世界里也有她。整合之后的崭新日子,将会轻轻松松地超越过去一路以来忍受严酷生活所带来的苦痛。
  面对面的我们不需要言语,我们已经从诉说的阶段升华。我们动不了身体,也去不了任何地方。但去不了任何地方也无所谓,反正故事已经结束。如果这场结束能够永远持续下去,我还需要奢求什么吗?只要结束持续下去,就不会再有结束。
  我们终于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找到真正的幸福。

  ……啊,对了。
  如果愿意接受他人惯用的称呼,我们其实是有名字的。
  我的名字是「右眼」。
  她的名字是「左眼」。


  寻觅眼中的你

  有人从我眼前走过。不,事实上或许有很多人不仅从前方,也从旁边或后方走过,但是,我不知道有人走过。
  距离我上一次察觉到自己与某人擦肩而过,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这不单纯是指具体行为上,在人际关系上亦是如此。或许是这样的缘故,随着岁月累积,让人后悔的事情似乎也变多了,我经常会想「早知道那时候应该那么做」、「如果当初这么做就好了」
  不过,这或许是随着年龄增长,理所当然会产生的后悔情绪吧。
  陷入懊恼隋绪之中时,我自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模模糊糊地回想起过去。那感觉像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后,独自走在夜路上时,一回头就看见有好几盏明亮的灯光。圆滚滚的柔和灯光串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一条正在举办祭典的街道。我在路的前方一直找寻不到明亮光线,但似乎只要沿路折返回去,想要有多少光线都不成问题。
  但是,我只能前进。不论后方的光线多么吸引人,也不能折返。因为时光河流不允许我这么做。在时光河流之中,我被允许拥有的最大自由,就是一边在原地踏步一边凝视。

  「你在看什么?」我经常会这么问,而对方也会反问我。
  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听说我会不自觉地转动眼睛看来看去,也因此引起人们的注意。或许那是因为眼球比我更早理解到自己的命运,所以努力在反抗也说不定。有别于匆匆忙忙度日的眼球,那时我没什么烦恼或想法,总是抱着悠哉的心情接受眼前的景色。
  我一直深信随着身高拉高、视野变得宽广后,不论是到了晚上会看不清楚东西、走路经常跌倒,或身边的人会突然从旁边冒出来等现象都会消失,我将长大成为看得见无数事物的大人。那时候的我果然还是个小孩子,才会深信时间的累积等于成长。
  还是小孩子的我,经常询问一个住在附近的女孩说:「你在看什么?」
  那女孩的家离我家很近,我每次经过她家时,总会看见她架好望远镜,弯着腰在看望远镜。那台望远镜只是玩具,和广告传单上的那种真正的望远镜相差甚远。我实在不认为透过那种玩具望远镜,能够观察到远方的星星。也因为这样,我才会很在意那女孩在看什么。
  听到我的询问后,女孩每次都没有从望远镜上挪开脸,而只用右眼看向我说:「我在寻找要居住的星球。」
  好伟大的任务啊。当时我半是抱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半是感到佩服。但现在回想起来,就会觉得或许那女孩是极力排斥待在家里,所以老是在看望远镜。我注视着她好一会儿后,女孩会反问我:「你在看什么?」这问句应该是「你一直看我做什么」的意思,但当时的我误解成女孩只是单纯在问我看见了什么。
  所以,我回答说:「什么也没看见。」事实上,对于晚上视力很差的我来说,那时段确实是会开始看不见远方的不安时段。听我这么回答,女孩没有把身体转向我,只靠着右半边的脸部做出惊讶的表情。
  除了住家很近之外,我和女孩之间没有其他任何交集。去小学上课时不会遇见她,我也不记得女孩是否和我同班。不过,我的父母亲和住在附近的居民都有种不想和女孩家扯上关系的态度,而大人的这种态度也隐约传达给小孩。
  所以,除了询问她在看什么的时候之外,我很自然地不会主动向她搭话,也不会留意她。至少在那个时候,我还看得见其他很多人。
  或许是因为这样吧。
  那时不是我主动搭腔,而是女孩主动向我搭腔。
  当时正值九月下旬,太习惯于暑假生活而变得懒散的身体和脑袋,已慢慢重新适应学校生活。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如往常般看见那个女孩,也和她重复了一样的互动。我为此忍不住心想:「怎么都不觉得厌烦啊?」
  在我回答女孩之后,通常我们会这样保持沉默下去,但那天不同。虽然女孩依旧保持看着望远镜的姿势,语调也不怎么亲切,但她邀我说:「要不要跟我踏上旅途?」
  一开始我没搞懂女孩的意思。
  当「旅途」这个字眼慢慢渗透脑袋后,这回换成另一个疑问让我忍不住歪头思考。「旅途」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么突然?老实说,我分不清楚「旅途」和「旅游」有何区别,所以我以为,女孩可能是想去什么地方旅游。我想不出女孩为何想约我一起去旅游而陷入苦思,不过,我没有思考太久。
  我那时还太年幼,也因为其他原因不能独自远行,所以才会对「旅途」这个字眼产生憧憬吧。我爽快地接受邀约,和女孩并肩走出去。
  女孩离开望远镜来到我身边时,我吓了一大跳。
  我只看过女孩右半边的脸,所以在那之前根本不知道她左半边的脸长什么样子。只见女孩的左眼变形,眼皮厚实肿胀,我实在不认为她的左眼还看得见东西。女孩察觉到我在看她,一脸尴尬的模样解开头发遮住半边脸。女孩的头发很长,像是从来不曾剪过一样。过去我从未留意过女孩的头发,这时才发现她的发色很淡,呈现淡褐色。
  女孩全身上下都显得单薄,感觉很脆弱。如果用手指摩擦她的肌肤,仿佛会有粉屑掉下来似的。在这之中,唯独肿胀的左眼皮显得真实。
  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我感受到那股无奈,因而说不出话。
  我们没有停下脚步,沉默不语地笔直前进。一开始的路程和散步路线没什么不同,但随着脚步前进,散步变成了旅途,四周也渐渐化为陌生的景色。女孩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只是机械性地摆动双脚。不过,因为她的左眼看不见,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前方带路,所以走在她的前面一点点。
  想起女孩总是在看望远镜的事,尽管我走在前头带路,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我们该不会正朝不知名的星球前进吧?我回头看了几次,但女孩没有停下脚步。离开住宅区、四周开始出现大楼时,人群也随之变多。很奇妙的是,随着人群增加二心情会渐渐失去平静。是因为四周都是大人,所以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吗?另外,或许也因为时间已晚,路上看不见任何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这里不论是路人或大楼都很高,仿佛城市拉长脖子在俯视我们一样。面对这股压迫感,我不禁微微低下头,但还是默默往前走。
  旅途好像不怎么有趣——心中开始出现这般感受时,女孩弯进大楼之间的小巷子里。虽然女孩没有命令我跟上去,我仍从后头追上她。
  小巷子走到底后,女孩顺着墙壁转弯,接着走进一栋和其他大楼相比,墙壁显得泛黄的大楼。看见女孩从正门口大方地走进去,我一边心想「这样妥当吗」,一边随后走进去。那是一栋一眼就看得出已经荒废的大楼,里头随地乱放着塞满看似汽车零件的袋子。破洞的椅子露出皮革底下的填充物,椅子上还丢了一只大型的无尾熊玩偶。女孩拿开无尾熊,在椅子上坐下来。椅子很大,足以让我和她两个人一起坐上去。
  屋外的天色开始转暗,但屋内不见任何一盏灯光,所以光线顿失的感觉更为明显。一方面因为目前还属于闷热的季节,所以甚至让人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咦?旅途结束了吗?我观察着女孩的动静,却只看见她抱住一边膝盖坐着,并抬头仰望天花板。当然,天花板有屋顶挡着,根本看不见什么星星。在这栋蒙上一层灰的大楼里,我仿佛看见她总是盯着看的那台老旧望远镜。
  就这样一直坐在废墟里坐了好几个小时后,问题接二连三地出现。
  原来旅途是很严酷的。毕竟我们没有食物。饮水问题还勉强可以解决,但我身无分文。我后悔地心想:「早知道应该先吃点心再出发。」不过,我后悔的情绪其实很浅薄。回想起来,生性乐观的我总是带来令人摇头叹气的场面。不过,随着夜色加深,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空腹和狭窄的视野让我不安了起来。
  女孩似乎也是两手空空就出门,手上唯一握着的是一颗泥巴球。泥巴球被照顾得很好,看起来亮晶晶的。女孩为什么会带着泥巴球呢?
  泥巴球的色泽很像黑糖馒头,看着看着我被勾起了食欲。不过,那是一堆泥巴,当然不能吃下肚,看似美味的色泽反而让人感到遗憾。那颗泥巴球的大小和棒球差不多呢——脑中浮现这般想法时,一阵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
  我几乎没有机会参加任何球类运动。我不擅长打棒球或踢足球,篮球也不怎么在行。原因是我配合不了任何一种动作,所以打不进团体里。可能因为这样,所以我对球类运动抱有某种程度的憧憬。
  在学校都是面对下手不知轻重的男生,但是,如果是女生应该没问题吧?这般权宜之计浮现我脑中。
  「要不要来玩传球?」我试着向女孩提议。女孩先看了看我的眼睛,再看了看右手上的泥巴球。「没错,就是用那个。」我点点头这么示意后,女孩走下椅子并慢慢走远,似乎是打算拉开距离。我也离开椅子往墙边跑去。
  我一边从正面以视线捕捉女孩的身影,一边紧张地心想:「我接得到球吗?」
  拉开足够的距离后,女孩以抛物线丢出泥巴球。
  泥巴球融入一片黑的天花板里,立刻消失不见,就仿佛夜空里的星辰消失了一样。我在目光没有聚焦的情况下伸出手,泥巴球恰巧飞进我手中。
  我一边沉浸在接到球的喜悦之中,一边看向握在手里的泥巴球。
  泥巴球的光滑触感摸起来很舒服,而且表面亮晶晶的,就像真的星星一样。搞不好女孩想要居住的星球,就是长成这个样子。
  脑中浮现这般想法的下一秒钟,手中的感觉让我冒出冷汗。我感觉到泥巴球像是偏离了轴心,更具体地说,是泥巴球的表面看似出现裂缝,让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是,我还是不在意地把球丢回去。泥巴球以漂亮的后旋方式飞出去,女孩伸出手试图接住泥巴球时,迎面撞上手部的泥巴球整个飞散开来,变得支离破碎。
  哎呀,不好的预感成真了,好失望。
  女孩低头看着泥巴球的碎块,一动也不动,泥巴球表面的泥土从她的指缝间滑落。诡异的时间在我们之间持续流动。是我害泥巴球碎掉的吗?不!是女孩接球的方式本来就有问题。责任在两人之间推来推去。
  女孩的表情像泥巴球一样扭曲变形,最后崩坏。
  崩溃痛哭的女孩跪在地上,发出哽咽声。
  原本只是看着女孩的我急忙冲向她。
  不过是泥巴球碎掉而已,没想到女孩那张冷漠的表情竟然会垮掉。
  我忽然觉得,身为这项游戏提议者的我有错而不知所措。碰到这种状况时……只能回家吧。我不知道女孩的想法为何,但对我来说,还是回到自己家最能够平静下来。只要回到家,就有大盏的灯光迎接我,也能够在灯光笼罩下放松身心。下次不要再尝试「旅途」了。
  「差不多该回去了。」听到我理所当然地抱怨,女孩用右眼看着我。虽然眼珠和头发同样是棕色,但女孩的眼珠散发出不同的氛围,差别就像咖啡糖和焦糖口味的糖果有着不同的亮度。不过,我指的是右眼,她左眼长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
  仿佛描绘出年轮的瞳孔盯着我的眼睛^
  女孩用沾满泥巴的手捏住我的脸颊。
  我的腰部颤抖一下。
  一方面是因为忽然被捏,所以痛得抖一下,但更主要的原因是——
  臭味冲天。
  姑且不论泥巴球的表面,女孩触摸到泥巴球内部的手指之臭,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我的视野陷入一片混乱,可见不仅是鼻子,连眼睛也被臭味熏得想逃跑。可能是从我的反应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女孩把自己的手指凑近鼻子嗅着味道。我来不及制止,女孩已经这么做,结果看见女孩瞪大了眼睛,露出全身寒毛竖起般的敏感反应,甚至肿胀的左眼皮也像痉挛似地剧烈颤动。我心想就快看见眼皮底下的眼珠了,忍不住往前倾。不过,我不应该这么做的。
  看见我向前靠近,眼角渗出泪水的女孩一副「机会来了!」的模样,把臭手指插进我的鼻孔里。
  那股冲击力仿佛一道雷电窜出,而且一路从脚底贯穿到头顶。
  我真的以为自己会失去意识。不知道是不是翻了白眼,眼前瞬间看不见任何东西。我花了一些时间修复混乱的影像,并在一片昏暗中定睛细看,最后在视线前方看见女孩因为我夸张的反应而露出笑容。我没有因此觉得女孩好可爱。明显看得出她不擅长露出笑容,或者该说不习惯露出笑容。女孩笨拙地扭曲着脸颊和嘴唇,给人一种卑鄙的感觉。她似乎没笑过几次。
  还有,女孩奸诈地拿我的衣服擦手指的举动,让我默默有种受伤的感觉。
  算了,不管怎样,至少女孩已经停止哭泣,所以事情算是圆满结束。
  我已经忘记在那之后自己是如何说服了女孩,总之我们后来决定一起回家。只不过屋外已是一片黑暗,即便有路灯,我的眼睛也捕捉不到灯光。所以,不同于去程,回程变成是女孩带领我走回家。夜色深邃如海,对我来说就像身处于无限延伸的漆黑世界中;在甚至认不出路的情况下,我觉得自己仿佛降临到陌生的星球。或许我真的来到了陌生的星球也说不定,所以只有女孩知道该怎么走回家。
  在两只脚僵硬得像被盐巴固定住的状况下,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家。这时,父母亲脸色难看地冲出来。到了半夜还没回家,父母亲当然会担心。不知道那女孩的家人会是什么反应?父母亲不停晃动我的肩膀,我想起女孩变形的左眼,不禁觉得自己也快看不清楚眼前的双亲身影。
  「你跑去哪里?」父母亲询问我很多问题,我回答「去感受旅途」之后挨打了。
  就这样,我们的旅途结束。
  苦涩和疼痛使得我和她变得胆小一些。
  之后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察觉到女孩不是邀我踏上旅途,而是让我陪她离家出走。

  因为实在太想睡,我停下抄黑板的动作,然后转动眼珠。这不过是课堂上经常会有的偶然举动。在高中时会有三、四个这样的偶然同时发生,而那时只是恰巧重叠在一起。
  我之所以会和同班同学的鹫泽仁美(注:仁美的日文发音为「Hitomi」,相同于眼睛的发音。)四目相交,纯粹是因为偶然的举动重叠在一起。我们彼此都托着脸颊,彻底表现出对课堂不感兴趣的态度。由于秋老虎发威,教室里的温度升高,再加上校方舍不得花钱而不使用冷气,更助长我们的懒散。在这种日子,如果还能够面对黑板认真聆听老师讲课,就表示这个人不需要上这种无聊的课也能够成为了不起的人。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我和鹫泽似乎已放弃要成为了不起的人。我和鹫泽坐在同一排,但中间相隔一个座位。坐在那个座位上的男同学微微低着头。正确来说,男同学是保持握着笔的姿势在打瞌睡,所以我才会和鹫泽对上视线。鹫泽的视线就像省略掉过程般突然从旁边冒出来,才会让我觉得受到冲击。
  鹫泽用右眼看着我,我则用左眼捕捉鹫泽的身影。我们就这样停住不动,持续互相凝视。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好意思别开视线。而且从鹫泽的态度,我感受到她也被相似的感觉捉弄。那种感觉像是没看向四周就伸出手,结果墙壁上有个洞,手刚好陷入洞里。虽然感觉很奇妙,但手服贴地陷在洞里,所以我和鹫泽彼此互让,就等着看谁会先采取行动来消除这般势均力敌的状态。
  对平常就以好动出名的我来说,此刻的状况算是异常。我不认为我是靠自己的意志这么做,那其实是眼球的意志。因为眼球擅自转动的机率实在太高,所以我最近有时甚至会怀疑眼球是个独立的生命体。
  这话题先放一边,总之,这样一直互相凝视也太难为情。感觉到老师的话语从头顶上穿过,我忽然在意起四周的反应。其他同学不会发现我们在互相凝视吗?坐在后面的同学应该会马上发现吧?然后,只要沿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就会发现鹫泽仁美在我的视线前方同样注视着我。这些条件已经足够造成误会传开来。
  在这之前鹫泽一直没有任何动作,这时忽然做出怪异的举动。她指向自己的鼻子后,拍了拍人中部位。这手势代表什么意思?女同学之间正流行这样的手势吗?我歪着头纳闷时,鹫泽这回变成把手贴在鼻子上,然后往下擦向嘴巴,又是一个意思不明的手势。鹫泽在最后比了我一下,我一边心想「有什么东西吗?」一边伸手摸鼻子。
  我试着做出和鹫泽一样的举动后,发现鼻子下方有不明物体。
  从抓住时感受到的质感以及拉扯当中,我明白了不明物体是什么,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鼻毛露出来了。
  每次用鼻子呼吸时,总觉得嘴唇上方有什么东西轻轻飘动,原来是鼻毛啊。我还以为是流汗,所以一直擦,难怪我怎么擦都擦不掉。解开谜题的同时,也代表同学看见我露出鼻毛的脸,冷静下来的脑袋瞬间沸腾起来。
  我慌张地抓住鼻毛,试图拔掉它。但是,尽管我使尽力气拉扯,鼻毛还是一直滑出手指,怎么也拔不下来。我焦急得试了好几次,结果拔掉另一根比较短的鼻毛。一股疼痛如逆流般涌出,甚至传达到眼球,泪水只从左眼渗出来,我用手掌心按住半边脸以阻挡泪水。真正想拔的那根鼻毛似乎相当顽固,迟迟不愿意离开它的窝。既然这样,干脆暂时把它塞进去好了。不行,这样又太危险。
  我挣扎着不知道该拔掉还是塞进去时,鼻毛再次露出来。我抓住鼻毛在心中怒骂:「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在视野因为愤怒而变得狭窄的情况下,用力一拉后,疼痛如气泡受到挤压般爆裂开来。
  鹫泽仁美一副不能在上课中大叫出来让她很痛苦的模样低着头,肩膀不停微微颤动。很明显的,鹫泽仁美在笑。也对啦,看见同学自己一个人如此激动地演出,一定会觉得很滑稽吧。我也只能表情僵硬地露出笑容。在那之后,我几乎没听进老师的上课内容,度过了复杂又绵密的时间。
  毕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后,我开始强烈意识到鹫泽仁美的存在。也从这时候开始,我天天想像着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视线自然而然地追着她的身影跑。
  每次一有风吹草动,我就会擅自朝自己期望的方向尽情幻想。如果要说这样的日子不快乐,那是骗人的。真不知道该说我是个超级乐天派,还是乐观过了头(根据母亲的说法)。
  后来班上换座位,而且过了新年后随着年级晋升,我们也换了班级。
  这段时间里,我从来没有和鹫泽仁美交谈过。
  一直到毕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打从心底庆幸没有认定她就是命中注定的对象。
  我接受这般事实,乏味的高中生活画下句点。

  在毕业典礼结束后的回家路上,我看见那个女孩。
  几年过去了,我们彼此都已随着年纪长高。女孩的手上没有握着泥巴球,我的背上也没有背着小学书包,但我们还是在同样的地方相遇。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去上学,只知道她在大白天里,会对着那台老旧得不知道历史有多悠久的望远镜看。而且,阳光还这么强烈,她不要紧吧……思,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样子。
  或许望远镜里没有映出任何东西。
  在那天过后,我不曾和那女孩好好说过话。虽然在那之前,我们也不曾长时间交谈,但后来变得更不敢交谈。一方面因为我被父母亲痛骂过一顿,再加上害怕知道女孩在那之后的遭遇,所以我的手脚和喉咙都畏缩了起来。
  原本我和那女孩之间并没有隔着一片大陆。我们距离岸边很近,只要身体稍微往前一探,就能够喊住对方,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机会玩传球游戏。但是现在,朝一片朦胧的对岸看过去时,顶多只能够勉强看见人影。
  发现我的存在后,女孩只用一只眼睛看过来,动作夸大地转动右眼。
  她的左眼看得见吗?眼皮还是那么肿吗?虽然很想确认,但我没能够踏出脚步。散开的头发落在女孩的侧脸上,那张侧脸还保留着小时候给人的印象,我忍不住心想:「该不会又被她邀请一起踏上旅途吧?」
  不过,想要被邀请,必须由我主动询问.,「你在看什么?」
  询问那个盯着想必什么都看不见的望远镜看、身形削瘦的女孩。
  对于随着年纪增长,鲁莽的个性已渐渐变得圆滑的我来说,我做不到这件事。
  所以我什么也没说,直接踏上归途。
  我分不清楚理解事实和死心的差别,胆小地接受一切。
  所以,我们的旅途并没有在这时展开。

  因为实在太无聊,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中途离开教室。当我瞪大眼睛环视四周时,正好与参加同一个基础研究班的荒川齐美(注:齐美的日文发音为「Hitomi」,相同于眼睛的发音。)四目相交。又是一个偶然。有过鹫泽仁美的经验后,我深深知道从这个偶然并不会发展出任何事情来。
  不过,造成我和荒川齐美对上视线的间接原因,是因为有过鹫泽「Hitomi」一事也是不争的事实。尽管汉字不同,但在自我介绍中听到荒川齐美说出她的名字时,多少还是引起我的注意。也因为如此,偶然才会发生。
  然而……
  那天的陷阱还没有结束。陷阱躲在暗处,伺机准备攻击掉以轻心的我。敌方仿佛早就知道我晚上视力不好似地展开作战计划,我也听话地掉进陷阱里。
  一方面因为那时刚进入下学期,基础研究班重新开始上课,因而决定晚上要举办类似联谊的聚会。我知道晚上在外面走动会有危险,所以一向自制,而且从车站转搭公车后必须走上一段山路,我知道那不是晚上时间可以悠哉散步的路段。然而,上完第六节课的研究班后,就这么随着情势发展变成我也要参加聚餐,于是被带到一家以鸡肉料理闻名的餐厅,荒川齐美便坐在我旁边。如果这不是陷阱,会是什么?这明显是个狡猾的陷阱,而且效果十足,我牢牢地陷入陷阱里。
  餐厅里的墙壁被涂成黑色,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营造气氛,照明也相当昏暗。我搔了搔状况不好的眼睛附近,心想:「真是伤脑筋啊。」顺便瞥了旁边一眼。荒川齐美正拿出随身小镜子,在确认脸颊和鼻子四周的妆容。可能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她的视线从镜子移向我。浓妆艳抹的她带着困扰的表情露出笑容,那笑容让她看起来变得稚嫩了些。
  这会是命运的安排吗?我不禁有些在意。我摸了摸鼻子下方,确认鼻毛没有露出来。小小一根鼻毛足以摧毁一切,可见邂逅有多么不堪一击。
  「……同学,你有在听吗?你在看哪里啊?」
  发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急忙看向荒川齐美。荒川齐美细长的眼睛看着我,我们近距离地互相凝视。这次没有打瞌睡的电灯泡同学夹在中间,也没有鼻毛阻碍。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
  还有,听到「你在看哪里啊」这句充满亲切感又令人怀念的问句,我的表情蒙上薄薄一层阴霾。
  「爱散步同学,你的兴趣好像是享受旅途喔?意思就是旅行对吧?」
  原来荒川齐美没有叫我的名字。她之所以会擅自帮我取这个绰号,应该是因为参加基础研究班第一堂课做自我介绍时,我说过自己的兴趣是享受旅途。
  我记得荒川齐美的兴趣是看棒球比赛,她还提到棒球选手很帅之类的,但因为当时我没有特别注意她,所以不记得她说过什么。
  不过,听到棒球让我想起传接球,忽然觉得那股臭味就快扑鼻而来。
  「你说喜欢旅行是去国外?还是国内?」
  荒川齐美完全把我当成是个爱旅行的人。我可没有这么积极的兴趣喔。
  「喔,思……应该说,星际旅行才是我的最爱吧。」
  「Xing Ji?那是哪里?Japan吗?」
  荒川齐美似乎错把「星际」当成是地名,但如果详细说明,我只会被当成是怪人而已,所以就算了。
  「『Xing Ji』是高兴的『兴』、救济的『济』,是一个寒冷的地方,夏天去那里很凉快。如果要去那里旅行,现在这个季节最适合了。不对,现在去可能会觉得有点冷吧,尤其是去到湖边更会觉得不一样。而且那里的回转寿司用的生鱼片跟平常的不一样,让人为之惊艳。如果有机会,你也可以去那里走走,包你满意。」
  酒精根本还没发挥作用,我却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连我自己也很想知道要如何去到那个地方。
  「咦?嗯~」
  荒川齐美原本准备出声附和,却突然往后缩起身子,并且露出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我。「怎么了?」我用眼神这么询问后,荒川齐美指向我的眼睛说:
  「你的眼睛一直转个不停耶。好奇怪喔!」
  荒川齐美用食指学着我眼睛的动作不停绕圆圈。眼睛似乎又激动了起来。
  「我的眼睛好像有这种习惯。」
  「好怪喔~」
  「我知道了,我的眼睛是因为沉醉在对你的热烈爱意中,才会转个不停。真受不了。」
  顺势这么说。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番话太过轻率,但正因为够轻率,才有办法飞起来吧。
  如果她的态度没有因为这样而变差,那肯定就是命运的安排。我十分确定。
  荒川齐美的反应夸张到把喝了一半的水喷出来,接着露出轻浮的笑容。受她的影响,我配合着大笑出来,并且有一种过去不曾感受到的实在感。我想,接下来会有什么进展也不足为奇。我的眼球变得湿润发热就是最好的证明。
  几天后,我下定决心拨打荒川齐美留给我的电话号码。
  可是,不论我拨多少遍,电话都接不通,只听到语音说:「您拨打的号码已暂停使用。」
  放下电话后,我列出三、四个电话号码错误的原因并陷入思考。思考得出的结论是:「这次也没希望,尽早放弃才是最快的解决之道。」
  「哇啊~~~~」
  我捂住脸哭出声音,哭了五秒后,心情爽快许多。
  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包含不懂得从经验中学习这件事。
  在名为人生的旅途上总会遇到离别。我抱着正面思考的态度目送这场离别。

  大学毕业典礼后的回家路上,我并未看见那女孩出现在庭院里。
  房子左右两侧都长出茂盛的杂草挡住大门,但不可思议的是,唯独庭院的出入口没有杂草丛生。房子看不出有人进出的迹象,遮住窗户的窗帘也像蒙上一层灰似地显得朦胧。
  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人像是连夜逃跑般不见踪影。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搬离这里而成为附近居民的话题,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我还记得这家人搬离的几天前,曾看到那女孩出现在庭院里。我只是从远处望着她,彼此没有交谈。她不是那种可以硬是拉近距离的人……应该啦。
  庭院里只看见被弃之不理的望远镜。不知道被丢弃了多久,支撑望远镜的脚架在风吹雨打下,眼看就快倾倒。应该说,脚架还能够站着才是奇迹。我拨开高度及腰的杂草,尽管因为害怕草丛里有蛇而弯着腰,还是试着走到望远镜前。由于望远镜的高度调得很低,我必须跪在地上任身体埋进草丛里才能看望远镜,还必须忍受杂草前端不停扎脖子的不舒服感。
  这是我第一次探出头往望远镜里头望。不可思议的是,即将望向阳光普照的天空并没有让我心生恐惧,因为我早就料到这个望远镜应该照不出任何东西。
  不过,我的猜测并非百分之百准确。
  我总算知道她在看什么。
  望远镜里照出脏兮兮的夜空。显得低俗又混浊的星光,感觉下一秒钟就快剥落消失在黑暗中。夜空里的彗星没有闪闪发光,一片银河中稀稀疏疏的星云群让人看了也兴奋不起来。要说这是一片夜空,不如说是海苔会更贴切。
  用这台望远镜看不到真正的星星,简单来说它只是一个玩具。就像玩具电话一样,望远镜里随时映出预先准备好的夜空。只要操作一下,或许可以变换几种不同的景色,但现在主人已经不在,想变换景色也难。被关在望远镜里的世界,已经无法改变了。
  我从望远镜上移开视线,然后走近几乎是一栋废墟的房子抬头仰望。一楼、二楼,我看向每一层楼的窗户,在记忆里寻找哪一间才是女孩的房间。不过,搞不好女孩根本没有自己的房间。我一边回想女孩肿胀的眼皮,一边再次仰望虚构的夜空。
  夜空里的每一颗星都是土黄色的,像被泥土盖住似地蒙着一层灰。

  因为开始在意起夜盲症,我一边大口大口扒着羊栖菜便当,一边观察四周同事的反应。这就是我度过时间充裕的午休时光的方式。照母亲的说法,羊栖菜似乎有助于改善夜盲症。母亲还说海胆也有帮助,于是我开口要求带海胆便当,结果差点被迫要带淋上酱油的布丁便当。
  算一算大学毕业后已过了两年,但生活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不论是学生还是社会人士,一样会受到时间束缚。
  八月中有个为期短暂的夏季休假,但如今已结束,迎来的是只留下闷热的九月。这个徒有其名的秋天,何时才能像枫叶一样染上一片红?
  我宣布自己要成为旅人时,被父母亲狠狠揍一下头,所以只好乖乖工作。虽然我服务的公司是一家「由女职员负责泡茶」已成为不成文规定、不改老式作风的公司,但只要别在意一些小小的不自由,就会觉得是个还不错的公司。可以从家里走路上班也是很大的关键。对我来说,去车站搭乘电车的行为太危险了。最近我在一片平坦的地方跌倒的频率也变高,而且骑脚踏车时会觉得自己快要撞到人而有些害怕。在公司里,那些无情的正经家伙会在背地里批评我,说我脑袋里的螺丝松掉了之类的。不过,原因似乎是出在眼球,而不是脑袋瓜。我的视野似乎变狭窄了。回想起来,从以前就有这种倾向,我会不小心撞到人便是这个症状出现的前兆。因为状况不好,所以我打算趁今天午休的时间去看医生。眼科诊所就在离大学所在的那条马路不远的地方,这样的距离正适合饭后散步,让我有些期待了起来。
  「请喝茶。」
  替部门所有人泡茶的女同事也为我送上茶。茶杯像是突然从旁边冒出来一样,我因此有些吓一跳,但还是接下茶杯说了声:「谢谢。」尽管心想夏天还是喝冰茶比较舒服,我还是啜饮起热茶。
  送上茶时,女同事顺便探出头看向我的便当。顺道一提,这位女同事姓「真田」。
  「恶~今天是全黑的便当啊。」
  看见白饭上面铺满羊栖菜和萝卜丝干,真田小姐皱着眉头说道。
  「好吃吗?」
  「在接受吃到一半会腻的前提下,好吃。」
  还有,看着看着会让人想起那台望远镜。
  真田小姐从角落抓起一小撮羊栖菜送进嘴里,确认味道后,「嗯、嗯」地点了两次头。
  「真是令人怀念的味道。不过,会让人食欲大失,因为太黑了。」
  「是啊。」
  而且满满一片都是羊栖菜,真希望母亲在摆盘上可以多下一点功夫。不过我都老大不小了,还请母亲帮忙做便当,这实在让人说不出口。我不敢说出这秘密,抬头看向真田小姐露出苦笑说:
  「真羡慕像你这种女孩子的品味。」
  「……呵呵呵。」
  真田小姐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但因为猜不出她的意图,我回以含糊的笑。真田小姐没说什么,看似心情愉陕地继续端茶给下一个人。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我忍不住在心中表示赞赏:「能够主动这样关心别人真是了不起!」对于这样亲切的表现,有些尖酸刻薄的女同事会批评真田小姐是在奉承他人,我想这也是在所难免吧。
  不管怎样,我刚刚吃饭时觉得有些难以下咽,所以有杯热茶很值得开心。我喝了口茶,把一坨白饭送进肚子里。
  「……………………………………」
  眯起眼睛后,视野变得更加狭窄,只看得见眼前的景象。
  当初是因为父母亲担心,我才会想去看眼科,但不知道是不是被传染了,我也渐渐不安起来。不安的情绪使我今天喉咙紧缩,感觉很不舒服。
  我的眼球会如此忙碌地转动应该是一种习惯,不然就是眼球本身想要这么做,但有时我会回头思考:「这会不会是一种什么征兆?」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眼球被关在名为眼皮和脸孔的笼子里,所以激动地反抗着?我忍不住往坏的方向想。
  「嗯……」
  我闭上眼睛,试图让意识沉入内心深处,以冷却变得激动的思绪。在这过程中,我像在咀嚼似地缓缓消化恐惧。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知道咬在嘴里的恐惧长什么形状之下,我吞下恐惧。恐惧的味道甜甜咸咸的。
  我张开眼睛,用筷子夹起和眼皮底下同样呈现一片黑的羊栖菜后,大口咀嚼着。
  只要阖上眼皮,任何人都只会看见一片黑暗。
  女孩那肿胀的眼皮甚至无法自由地张开阖上。
  和女孩相比,不知道我生活在多么色彩缤纷的世界。
  这么一想后,心情跟着轻松起来。
  我想,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太严重的事情吧。
  没错,就像与女人邂逅时总是碰上抽到下下签的命运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诊断出「一切正常」,医生还是介绍我去更大家的医院。这是怎么回事?意思是医生做出的判断不是「一切正常」,而是「原因不明」吗?我牺牲假日的半天时间接受检查,而且与其说是检查,其实更多时间是花费在等待上。因为检查报告要几天后才会出来,所以我在医生指定的那一天趁午休时间前往医院。对于父母亲,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还没告诉他们我去接受检查的事。这样不管检查结果如何,都不会让父母亲自担心一场。
  草草吃过午餐后,我从座位上站起来。从公司到医院有些距离,还有考量到午休时间有限,所以只能搭计程车去医院。
  接受检查那一天我是以散步为由,从家里走去医院。半路上会经过一座桥,过桥到一半跌倒时,我不知为何差点哭出来。
  「来了!来了!请喝茶~」
  如往常般,真田小姐为大家泡了茶。我准备接过热茶时想起今天要出门,便嘀咕着「现在要出门了」而回绝真田小姐,并站起身来。
  「你马上要去工作吗?」
  「喔,不是啦。真田小姐,你知道叫计程车的电话号码吗?」
  「不知道耶,我不搭计程车。」
  真田小姐挥挥手说道。说的也是。
  「这样啊。呃……上网查就可以了吧?」
  我立刻又坐回座位上,抓起桌上的滑鼠。这时,不知道为什么,真田小姐也探出头看着荧幕。虽然感觉到真田小姐的一大撮卷发垂在我盾上,但又觉得用手拨开太没礼貌,所以我决定当作没发现。
  上网搜寻后,一下子就查到离公司最近的计程车行,也很快搜寻到电话号码。
  这世界真是方便啊——虽然脑中浮现这般想法,但又会忍不住反过来心想:「不能让我再多花一点精神和时间吗?」我还没做好要出门的心理准备啊。
  「你要去哪里呢?」
  拿起手机拨打搜寻到的电话号码后,我回答真田小姐说:
  「去医院一下。」
  「咦?你有什么病吗?」对于真田小姐的询问,我露出含糊的笑容向她告别后,准备去搭电梯到楼下等计程车。我刻意跨大步伐,试图以轻松的态度走路,没想到身体比预料中的更加紧绷,因而弄疼了鼠蹊部。
  内心明显在动摇。在焦躁感的逼迫下,眼球似乎往眼角逃去。
  我扶着腰低下头,深深叹一口气。
  事情进展到这个地步,结果不可能会是「你很健康」
  「……不过,不会是太严重的事情吧。」
  我像在念咒语似地嘀咕,没有刻意去定义所谓「严重」是指什么程度的事。
  虽然很想吞下恐惧,但无奈喉咙太干,生不出唾液来。

  「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虽然医生做了这样的开场白,但很肯定的,这是一种疾病。
  疾病名称共有七个字,如果只听过一次,肯定记不起来。
  对于我罹患的毛病,医生做了如下说明:
  晚上会变得视线不佳,视野也会变狭窄。你会变得容易和人相撞或跌倒,东西掉了也要花点时间才找得到。总之,医生做的说明和我所有的症状完全符合。
  症状的恶化速度非常缓慢,导致失明的案例也非常稀少。但听到医生把「非常」这个字眼说了两次,反而让人不安。「不过……」听到医生继续说明下去后,这股不安的情绪变得更加真实。以我的例子来说,因为在非常年幼时就出现病症,所以虽然可能性非常低,但如果恶化的速度快,也可能在三十几岁或四十几岁就失明。这不算是严重的事情吗?
  话说回来,这医生真的很爱说「非常」。听到后面时,我根本是抱着像在听他人故事的心情聆听医生说明。
  最后,医生告诉我以现阶段来说,并没有明确的治疗方法。
  领了「有可能抑制症状」的药后,我搭上计程车准备回公司。有别于去程,幸好回程不是遇到一个爱聊天的司机。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恐惧必须消除了。
  我内心没有产生任何情感,只是觉得贴在心上的那层薄膜有点沉重。紧紧黏在心上的那层薄膜不允许激动情感产生,那或许是贴心地让我不会大叫出来的麻醉药也说不定。我往窗外看去,但因为阳光太刺眼而无法一直注视窗外。
  虽然下了计程车,但我不想就这么回去公司,所以转身背对入口。我怔怔地走在晴朗的天空下,后来在人行道上发现一尊石制的横长形艺术品便坐了下来。
  艺术品的顶端呈现弧形而非平面,坐上去时会撞到屁股的骨头所以很痛。我一边调整屁股的位置,一边托腮看向对面的建筑物。尽管已经过了午餐时间,回转寿司店的停车场依旧车来车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旁边还有一家回转寿司店,所以竞争很激烈。
  我脑中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呆望着一对老夫妻和带着小孩的太太在那家寿司店停好车走下来。最近我也开始会看不太清楚远方的景象,不知道是纯粹近视,还是受到病情影响?那位年纪肯定比我大的老人,应该看得清楚与他牵着手的孙子面容。与老人牵着手的那孩子,看起来差不多是我经常跌倒时的年纪,但那孩子脚步轻快地在停车场里走着。看着看着,我不禁有种想哭的感觉。
  想哭不是因为害怕或后悔,而是感受到世界宽广得甚至让人觉得残酷。
  眼前的老人或小孩和我面临的问题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无法感受到我的心情。相对的,老人们的痛苦也与我无关。光是想到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这样的关系,我不禁觉得快要喘不过气。
  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应该用眼睛去看,我却不知道的事物。
  我好不容易察觉到这个事实,现在却:
  未来我是否将会看不到世界在流动,或看不见世界的存在呢?
  因为屁股开始痛了起来,我重新调整坐姿,视线焦点随之改变。我在视线前方看见马路上来往的车子。车子一辆接着一辆从右向左驶过,我完全跟不上那忙碌的脚步。开车的人竟然能够毫不费力,而且一脸轻松的表情。如果我试图随着车流移动,将会跌倒。所以,我才会坐在这里。这样不行耶!因为在工作上经常失误,我一直积极表现出认真的态度以挽回他人信任,现在却坐在这里。这样的行为简直是愚蠢至极。
  话虽这么说,但我现在一点工作的意愿都没有。
  「生病了啊。」
  我更加缩起身体,叹息说道。阳光洒落在背上,感觉很温暖。但是,不明原因使得背部变得冰冷。我的身体因为温差而颤抖,同时感受到鼻子下方有不明物体微微颤动着。这感觉该不会是……根据过去经验做出判断后,我伸手触摸。
  透过触摸到的质感,我确认了那个不明物体果然是鼻毛。鼻毛不知道从何时就露在外面?如果从医生在做说明时就已经露在外面,现在他们可能正在取笑我吧。我一边回想起鹫泽仁美,一边用力拔掉鼻毛。
  可能是因为长度很短,拔掉鼻毛时,鼻子侧边痛得发麻,我忍不住身体往后仰地按住鼻子。这时,只有右眼渗出泪水。随着泪水渗出,我当场就快忍不住哭出来,肩胛骨不停上下摆动着。
  就在我快要哭出声音时,突如其来的声音对我问道:
  「怎么了吗?」
  有人探出头向我搭腔。对方的脸像是突然从头顶上出现,害我吓一跳,但也因此得知对方是谁。我似乎不是靠声音,而是靠外表在认人,因而在只有听到声音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
  是真田小姐。其实真田小姐不是和我同梯次进公司,她比我大一岁。
  不知为何,真田小姐跟我说话时总是很有礼貌,而我则是没大没小的,而且还颠三倒四。
  多亏被吓了一跳,泪水因此缩回去。好险,差点就变成在外头大哭的诡异大人。
  「我看见有人突然抬起头,还以为是谁呢,没想到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吓了我一跳。」
  「没有啦,我也吓一大跳。」
  不知道是托鼻毛的福,还是被鼻毛害的,让真田小姐发现我的存在。真是一场难以言喻的邂逅。
  「午休时间已经过了很久耶。」
  真田小姐一边这么说一边指向太阳,但要我凭太阳的位置来判断午休时间未免太过分。
  对了,医生告诉过我不可以直视太阳的。
  「……这么晚了你也出现在这里是怎么回事?」
  听我这么说,真田小姐露出开朗的笑容回答:「说的也是喔。」那是不带挖苦意味的笑容,光是如此就足以让人产生好感。真田小姐留着整齐的浏海,轻柔蓬松的卷发垂落在左右两侧,发色是之前上理发院时欧吉桑提过的透明感发色。这样的发型很常见,我在大学时经常看到这类发型,现在公司里应该也可以找到十个左右有着相同发型的女同事。
  在部门里,真田小姐被视为泡茶小妹经常遭人使唤。这么说或许夸张了些,但她给人一直在泡茶、端茶的强烈印象。真田小姐有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上扬的嘴角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稚气,给人一种还是大学生的感觉,所以有些人会批评她显得幼稚,也有些人喜欢她天真的感觉。严格说起来,我属于愿意接受的一方。
  或许不应该这样说比自己年长的人,但人长得可爱真的很吃香。
  「我是出来买东西的。」
  真田小姐举高勾在手指上的袋子,袋子上印着附近超商的名字。真田小姐会出来买东西,我猜应该是买茶叶之类的。还有,选择在这种时间出来,不难看出是以「买东西」这个正当理由出来摸鱼。这样的行动比我聪明多了。
  「你在想什么事情吗?」
  「嗯,算是吧。」
  我确实是在想事情,主要是在想负面的事情。
  「我在想自己以后不知道看不看得到孙子的脸这类事情。」
  「那真是相当了不起的事,还是应该说那是还很遥远的事情……」
  说到一半时,真田小姐突然困惑地「咦?」一声。
  「你结婚了吗?」
  「还没啊。」
  「嗯~」
  真田小姐一脸「真是伤脑筋啊~」的表情,仿佛在对我说:「烦恼孙子的事情之前,应该先烦恼小孩和老婆的事情比较好吧?」我不由得搔了搔头暗自回答说:「您说的是。」
  这样把手放在头上时,我忽然觉得手好重,忍不住垂下头又叹了口气。感觉上,好像有叹不完的气。
  「怎么才一个小时不见而已,你整个人变老成了?」
  「俗话说士别三日,然后什么来着?」
  只不过我成长过头,一路冲向老头子的境界。到达这个境界后,就会开始衰退啊。
  人类可以成长到几岁呢?还有,什么时候会开始衰退?
  至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的双眼从出生后没多久就已经开始衰退。如果说成长期很短,那么我的眼球有可能还是幼儿吧。如果还是幼儿,便能理解眼球为何会不镇静地转来转去。但是,如果是这样,一个幼小的孩子遭到病魔折腾,实在不是什么令人心情愉快的事。
  「所以,你在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在休息啊。饭后休息时间。就算爸妈死了,也不能没有饭后休息时间。」
  不过,我爸妈还活着,而且我今天中午根本没吃什么。
  「休息时间?请问您是否知晓上班时间?」
  「知晓。也就是说,我现在是在跷班。」
  我对真田小姐露出无力的笑容。或许是因为看见我这样的反应,尽管做出按住额头的姿势,真田小姐脸上还是浮现苦笑。我抬头看着真田小姐这样的举止时,难得有了她比我年长的感受。
  「大家说你喜欢到处晃来晃去,原来是真的啊。」
  「怪了,我是属于乖乖坐在位子上认真工作的那种人耶~」
  万一上司也对我抱持那样的印象该怎么办?更何况,我平常就已经让上司留下粗心大意、注意力不集中的印象。因为这样,公司才不让我跑业务,而让我值内勤。这么一想,我忽然察觉到不是我上班认真,只是身处没机会跷班的环境而已。
  毕竟我大学时的平均出席率,也只有六成而已。
  「如果是认真上班的人,应该要回去工作了喔。」
  「对啊……」
  应该要回去工作才对,虽然我现在完全没有想要工作的意愿。
  就算回去工作,眼睛也不会变好啊——像小孩子在闹别扭似的,这般过度简化的理由夺走我上班的意愿。就算我现在拼命工作而赢得肯定,过了几年后一旦眼睛看不见了,公司也会很干脆地解雇我。
  照我的想法,勤勉的表现也只会连接到这般过度简化的结果。
  这么一来,努力将会伴随着阴影。
  「真田小姐,你的名字叫什么?」
  此刻,我忽然有一种预感而问道。
  在我所隶属的团体里,肯定会出现那个名字。
  不知道这是偶然,还是做选择时我会下意识地寻找那个名字。
  尽管我问得很突然,真田小姐还是毫不排斥地回答我。
  「我叫瞳(注:瞳的日文发音为「Hitomi」,相同于眼睛的发音。),真田瞳。」
  真田小姐贴心地连同我已知晓的姓氏一起道出名字。
  「……果然。」
  听到真田小姐的名字,我立刻想起一个女孩。
  那是我和「Hitomi」邂逅的开始。
  于是,我对她这么说:
  「要不要跟我一起踏上旅途?」
  真田小姐瞪大眼睛,和善的神情从眼里消失。
  面对突如其来的邀约,真田小姐挥挥手说:
  「旅行我可能有困难。」
  「说的也是喔。」
  不过,我并非出于那个意思在邀请她就是了。
  旅途和旅行啊……
  我想起和荒川齐美的互动。为什么大家都会会错意呢?
  「那就这样罗。」我挥挥手说道,从石头椅子上站起来。我一边精神抖擞地摆动手臂,一边往和公司相反的方向走去。这时,真田小姐急急忙忙地小跑步跟上来,然后挡在我前面。她张开双手,还转动着手腕。这是什么意思?
  「等一下,你现在就要去啊?」
  「没有,不去旅行了。」
  「喔……」
  「我要去看人家打棒球。」
  「等一下、等一下!」
  我准备从旁边走过去时,真田小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把我推回来。
  「你这人会不会太奇怪了?」
  「我有时候会被这么说。」
  不过,我打算妥协于因为荒川齐美而联想到的那件事。
  我推开真田小姐的肩膀让前方空出来。
  「哇!你真的要去吗?」真田小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我没有回头,就这么挥了挥手并嘀咕一声:「Adios(注:西班牙语,意指再会。)。」我心想,反正她也听不见。
  即便如此,我还是压低了音量,毕竟如果被听见会很丢脸。
  从今天开始,我要改变路线当一个坏小子。不过,恐怕只限今天。
  去看棒球比赛的决定,让我感受到过去拥有的力量之强大。
  尽管记忆的存在如碎片般细小,还是能够指引人们前进的方向,并带来推动人们前进的能量。记忆是多么节省燃料的环保资源啊!以前学校的老师,尤其是老爷爷级的老师,经常说要多多创造回忆或挑战各种事情,现在我终于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老师们的意思是随着我们长大成人,脚步会变得沉重,所以要先储存好足够的燃料。只不过,变成大人后才察觉到这件事已经太迟了。
  「……不过……」
  擅自决定不用去上班后,忽然觉得缠在心上的枷锁脱落,整个人轻松许多。我能够为了这种事情感到开心而把严重的问题搁在一旁,可见得在本质上我终究是个乐天派。
  自己偷懒放假却觉得兴奋,就是一种乐天的表现。
  回想起父母亲经常说我是个乐天派,我笑着心想:「真不愧是做爸妈的。」
  「等一下~」我一边傻笑一边看着斜上方前进时,又被喊住了。
  谁啊?我没有停下脚步地回头看,看见真田小姐手摸着嘴角旁边说.
  「十秒钟就好,请你在那里等一下。」
  虽然不明白真田小姐的用意,但我照她的要求停下脚步。
  确定我已停下脚步后,真田小姐抱着头在原地踏步地绕起圈。虽然那动作显得忙碌,但好像很有趣的感觉。看着看着,也挺像在跳舞的。不过,她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看起来凶巴巴的。虽然被要求等待十秒钟,但我没有计算时间,打算一直等到真田小姐停下动作为止。虽然真田小姐毫不犹豫地拒绝与我在旅途上同行,但我还是偷偷期待着,或许我们之间有着命运的安排。俗话说,第三次的梦想就会成真。
  「……真的是第三次吗?」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至今仍然陷在「第一次」里。
  明显看得出烦恼了很久的真田小姐抬起头,快步朝我走来,还学我精神奕奕地挥手。
  真田小姐手上依旧勾着超商的袋子,站到我身旁来。
  「我决定陪你一下。该怎么说呢?如果丢着你不管,好像会很危险。」
  真田小姐说出同行的理由。
  老实说,我个人是比较希望拥有独自发呆的时间,但既然女生主动说要一起行动,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对方。
  不过,其实我不是在自暴自弃,只是缺乏干劲而已。
  面向前方走出去后,真田小姐的身影立刻从身旁消失,我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我的眼睛捕捉左右两方的能力变得迟钝,死角变多了,想必在未来的生活里,我将错过更多事物。
  世上满溢着这么多美好的事物,我却无法比他人更加享受其中。
  虽说不是每个渴望获得才能的人都能够如愿以偿,但我仍不免有些牙痒痒的感觉。
  「这样和你并肩走在一起后,才发现你的个子真的很高耶。」
  「当然啦,男女生有差嘛。」
  一般女生应该不会想要跷班跟人一起去看棒球比赛。
  真田小姐很奇怪,但我喜欢奇怪的女生。
  「对了,你说要旅行是什么意思?」
  真田小姐一副「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模样问道。她似乎是隔了一会儿才心生疑问。
  所谓旅途,就是勇气——脑中突然出现这个想法,但我也搞不懂意思。
  「从以前我就很想当个旅人。」
  我抱着憧憬的心情描述被迫放弃的前途。
  这时,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旁边说:「不久的将来就算你不愿意,也会变成旅人。」
  真田小姐的眼皮不停抽动,这代表什么意思呢?这种宛如痉挛般的动作理应表示某种情绪,但或许是扼杀了那份情绪,真田小姐脸上浮现温和的表情说:
  「以你的发言内容来说,或许挺适合当个旅人。」
  真田小姐脸上堆出与端茶时相同的笑容。
  很肯定的,她不是在夸奖我。

  虽说是要看棒球比赛,但我可没打算去名古屋巨蛋。再说,我原本就不是指职棒比赛。公司附近有一所大学,一直往大学后方走去有一座操场,我指的是在那里进行的业余棒球比赛。外野的护栏后方有一个简单搭盖的遮雨棚,我来到辽雨棚下观战。今天是平日,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家在这里打球。目前为防守方的那一组球队男女老少都有。球员们身上穿着便服,有些人甚至没戴上球帽。
  「真佩服他们敢打棒球。我只要想到万一球飞向我的脸该怎么办,就不敢打棒球。」
  真田小姐双手摸着脸颊,摇摇头说:「NO~NO~」我心想:「也对啦。」
  当然要保护好在世上存活下去所需的武器。
  「你很喜欢棒球吗?」
  「只是偶尔会看电视上的转播。」
  我不知何故就支持了日本火腿队,但顶多偶尔会看一下他们的比赛。每次看比赛时,我都会觉得垒上跑者像是被做为终结者的救援投手背着。这只是偶然吗?
  男女老少组的对手球队确实穿着棒球制服,不过制服没有统一,有些人穿着海湾之星队的制服,也有人穿洋基队的制服,感觉上像是在看明星赛。每个球员看起来都很年轻,似乎是大学里的棒球同好会。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些年轻人在其他位置观战。一名皮肤黝黑的青年露出垂涎三尺的表隋,羡慕地凝视着场上的投手。顺道一提,那位投手是个欧吉桑。欧吉桑投手的皮肤白皙,头发也显得稀疏,但体格壮硕。
  我们从比赛中途开始观战,所以不知道现在是第几棒打者,但那位打者模仿小笠原道大的打击方式斜举着球棒。隶属于男女老少组的欧吉桑投手朝打者使力投球。欧吉桑很拼嘛。
  投出球后,欧吉桑还一直大声嚷着:「我们会赢的!」我觉得这样很好。说什么「从失败中学习」,还是什么「失败为成功之母」,这类话语根本是在说梦话。只有输家才会试图在失败中找出意义。比赛这种东西不论在任何状况下,都一定要赢才行。
  「可是,为什么是看棒球呢?」
  有一个女生……不对,应该说有一位妇人站在外野的位置不时看向我们这里,真田小姐承受着这名妇人的注意目光问道。
  「因为受到年少日子里的回忆影响。」
  「你以前是棒球队的啊?」
  「没有,我是参加业余无线电社。」
  而且,三年里我只去过社团教室两次。一次是加入社团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我完全想不起来,可见我对社团活动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即使参加运动类社团,我也只会给周遭人带来麻烦而已,更主要的是,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好的表现。
  这时,球朝站在外野的瘦高男子飞去,男子一副没什么自信的模样举高手,勉强用手套接住球。可是,我接不到那颗球的。
  刚刚那颗球被打击出去时,我也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球。
  「早知道应该顺便买一些零食。」
  真田小姐在超商袋子里翻找一阵后,拿出来的果然都是茶叶。但总不能拿茶叶出来啃当作茶点吧?不对,硬要拿来当作茶点也……不,还是不行。
  我抓着护栏,发愣地望着远方的打击区,就这样任凭时间流逝。要是能够坐下来就会镇静下来,脑袋也会转动起来,但用来上体育课的操场根本没有设置观众席。光用眼睛追不上白球,所以我忙碌地转动脖子,一边回想自己是为了思考什么才会来到这里。
  来这里是为了思考眼睛生病的事情吧。打从小时候开始,我便觉得自己的眼睛有问题。但是,我一直抱持乐观的态度,认为那只是感觉比较迟钝,是属于跟直觉有关的问题。虽然没有明确的治疗方法令人难过,但就某一方面来说,也算是轻松。倘若被告知只要早期治疗就能够治愈,那才更令人后悔莫及。
  不难想像这个疾病不仅会侵蚀我的眼睛,也会侵蚀我的人生。就算不至于严重到失明的地步,一个视野狭窄的人有能力做的工作也有限。要想持续目前的工作度过几十年安定的生活,已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未来的日子里该如何走下去呢?一思考这个问题,眼角随之下垂。年趋老迈的父母亲身影闪过脑海,他们一大把年纪还要扶养老大不小的儿子也太辛苦了。我忽然觉得前方一片黑暗。
  不过,如果前方真的变成一片黑暗那可就伤脑筋。
  「……嗯。」
  我咬住下唇,用力点一下头。为了不让自己越陷越深到走不出来的地步,我决定思考美好一点的事情。只要最后能够找到正面的想法,就能够抱持愉快的心情往下一步迈进;只要能够创造出美好的过程,即使是骗人的也无所谓。
  以现状来说,美好的事情肯定是指此刻与真田瞳之间的命运安排。
  因为与鹫泽仁美对看过,也与荒川齐美交谈过,我才会走到与真田小姐一起观看棒球比赛的这一步。虽然都是些相交甚浅的接触,但若是少了其中之一,我和真田小姐此刻就不会出现在这里。这种连锁反应值得我们更加尊敬。
  ……在那更之前的事情,就先假装看不见吧。
  我对真田小姐这么说:
  「真田小姐,要不要我来当椅子?」
  「咦?椅子?等一下,啊?你当得了椅子?」
  真田小姐瞬间陷入混乱之中,她的话语和眼神都说出内心的强烈动摇。
  「我只是想到,你一直站着看比赛应该会累。」
  「那个……」
  真田小姐一副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模样把话吞回去,似乎很伤脑筋的样子。其实我比较希望她能够以轻松的态度面对我的话。
  「我没有体验过这种……」
  「说的也是喔。」
  「不过,可以麻烦你当一次看看吗?」
  「喔,好。」
  老实说,我没想过真田小姐真的会要我当椅子,只是抱着看能不能搞笑一下的心情随口说说,现在可好了吧?既然已说出口,只好硬着头皮去做。
  因为怕沾上泥土,我硬是把西装裤的裤管卷高到膝盖。救命啊!连我都觉得自己的样子太呆了,真田小姐也噗哧一声笑出来。我判断造成自己这般呆样的原因在于鞋子和袜子,便把鞋子和袜子都脱掉。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呆之后,我做出四肢着地的姿势。
  「那么,我不客气了。」
  真田小姐迫不及待地坐上我的背部。一开始真田小姐把重心放在脚上,很努力地不让我承担重量,但后来马上毫不客气地整个人坐上来。想到自己的背部碰触到真田小姐的臀部,我一开始觉得很开心,但很快就因为她的重量而失去从容。我回头一看,发现真田小姐的两只脚都没有踩在地上,甚至连超商的袋子都放上来。拜托!
  「你也太放松了吧……」
  我对着地面喃喃说道。才没过多久,汗珠已经不停从额头滴落。
  「会不会太重?」
  这问题还可能有其他答案吗?
  「好像还挺撑得住的。怪了,我怎么不觉得重。」
  我扯了个大谎。这时如果有人敢回答「很重」,代表他不懂得处世之道。
  可是这么一来,我几乎看不到棒球比赛。不过,看棒球比赛也不是我的主要目的。
  「你不是都会称呼我们为『女孩子』吗?」
  真田小姐一边低头看我,一边丢出话题。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想通真田小姐的意思,回答说:
  「对啊,我老是会忍不住这样叫,还被骂过太幼稚呢。」
  「我就是看重你这点喔。」
  说罢,真田小姐弯起眼睛露出满足的笑容。真田小姐和我说话时总显得心情愉快,看来原因似乎出在这里。我想应该是因为「女孩子」这个字眼让她显得很年轻的关系。
  以「女孩子」称呼二十几岁的女性确实怪了些,不过,既然真田小姐听了开心,那也就无所谓吧。
  习惯真田小姐的重量后,我再次变得从容而重新观察起四周。接近地面的视野捕捉到和跌倒时一样的景色,特征是天空看似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河,仿佛是从风景之中独立出来的事物。我陷入一种掉进河底的感觉,但这条河未免太热了。而且,我感受得到自己在喘气。这般呼吸困难、受到束缚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抱着黯淡的心情面对自我的境遇。面向前方后,真田小姐带来的重量随之压迫眼球,感觉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飞出来。温热的液体慢慢累积在眼底。
  近似泪水但并非泪水的液体,让人产生极大的感伤。
  即使告诉真田小姐实情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吐露心声。
  我让两人维持一方是椅子、一方坐着椅子的关系,尽量以平稳的语调开口:
  「我刚刚去了一趟医院。」
  「你是说午休的时候吗?」
  「没错。」
  从医院这个地点再加上我说话的口吻,真田小姐发觉这是个严肃的话题而变了表情。
  「你得了什么严重的病吗?」
  「我这样把一个生病的人当成椅子坐,没关系吗?」真田小姐的眼神如此诉说,但正常来蜕,一个健康的人也不会被当成椅子。我一边用眼神回答「没关系啦」,一边说明:
  「听说是眼球有毛病,而且是从很久以前就有。」
  「眼睛的疾病?白内障之类的吗?」
  「听说视野会以很缓慢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狭窄/在光线差的地方也会变得看不清楚。然后,最后有可能会什么也看不见。虽然医生是说不太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就是了。」
  或许是一路以来随着年纪增长,病情不停在恶化,所以我很难相信自己能够一直维持现状。在尽头迎接我的,将是一片黑暗的世界。
  「那真是……令人难过的消息。」
  或许是谨慎挑选字眼过了头,我有种受到同情的感觉。虽然真田小姐是凭直觉在表达,但她正确表达出我的心境。比起害怕,难过的情绪更加强烈。
  一路走过的地方或许存在许多美丽的事物,但可能都被我遗漏了。这个事实让我感到既悲伤又懊恼,也有一种失望的感觉。就算我想要寻找什么,凭这双丢三落四的眼睛也很困难。
  我不禁陷入悲伤的情绪。或许一方面是因为有重量施加在背部,让情感更容易涌出。真田小姐也陷入沉默,她的眼神逃向球场的方向。不过,即使在这般气氛下,真田小姐仍坐在我身上不动,让人觉得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试着依赖大人物真田小姐,毕竟她年纪比我大。
  「拜托说一些开朗的话题来转换一下气氛吧。」
  「啊?太困难了。」
  尽管嘴里这么说,真田小姐还是发出「嗯~」的声音思考着,认真地想要挤出话题。我一边被她压在屁股下,一边感动地心想:「真田小姐真是个好人。」
  「听说樱山小姐快要离职去结婚罗。」
  听到樱山小姐的名字时,我一开始没搞清楚是谁,稍微思考后,才想起是公司里一个女生的名字。那女生和我同梯次进公司。什么?她已经要离职了啊?
  「说实在的,她很内向,所以我没和她说过什么话。」
  「我也没有,她那个人冷冷的。」
  真田小姐天真地上下摆动着双脚,使得她的臀部更加贴近我的背。背部在各种因素下发烫起来。
  「不过,那是真的吗?」
  「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没有啦,以前我也听说过某某人要结婚,但后来碰到传言中的本人时,我跟对方说恭喜,结果对方反问我说:『你要娶我吗?』」
  在那当下,那个年近三十岁的女生看起来就像一条毒蛇。
  「女生倒追啊。」
  绝对不是那么回事。
  「真田小姐,你有没有在考虑要结婚的对象?」
  「这么棒的东西不知道要去哪里才捡得到喔?」
  真田小姐左右晃动着。你如果真的那么想捡东西,何不把脸贴近地面瞧瞧?
  「没有啊……」
  「这是很令人失望的事情吗?」
  我本来是想提出假设性的问题,但现在这样实在很难发问。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放弃话题,仍试着发问。
  「假设你有一个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的男朋友。」
  「是的。」
  「这个男朋友得了眼疾,未来令人担忧。在这种状况下你还会跟他结婚吗?」
  我带着自嘲以及捉弄自己的意味,试着提出自我虐待般的问题。明明知道对方未来有可能失业,日常生活中也极可能带来许多负担,这样她还会愿意和这个人共度未来吗?
  真田小姐停顿好一会儿才回答。她想必是很认真地思考了我的问题。所以在评论她的回答内容之前,我想先赞扬真田小姐的为人。
  「我想应该会吧。」
  「喔?」
  「虽然结婚差不多过十年后,我应该会悔不当初,不过,毕竟十年后的我不是现在的我。对于当下的事情,我只能凭当下的心情来决定。」
  形容得好听一点是「忠于自己的心」,形容得难听一点是「恋爱是盲目的」。
  不过,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想法。
  如果我是一个只思考未来的人,有可能当椅子给别人坐吗?这样有什么好处可言?
  不过,我深深觉得这样的姿态不适合认真交谈。这是什么姿势嘛!「嗯~」真田小姐的身体扭来扭去的,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于是我抬头往上看,结果与她四目相交。真田小姐拉长着影子,脸上带着微笑。
  「我果然是个认真的员工,好像一直有声音告诉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了不起。不过,我想再看一下。」
  说什么想再看一下,我根本没在注意棒球比赛。
  「好自由啊~你这种个性有些令人羡慕呢。」
  真田小姐露出开朗的笑容说道,总算从我背上挪开身子。与真田小姐碰触而产生的热度还残留在背上。真田小姐挪开身子后,我忽然感到舍不得那股热度慢慢消失。我抱着依依不舍的心情也站起身子,拍了拍膝盖。
  「谢谢你当椅子给我坐。」
  真田小姐表达了形式上的谢意。我本来想回答「我才要谢谢你」,但后来改变主意问:
  「椅子好坐吗?」
  「公司的椅子比较好坐。」
  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但其实颇为残酷。我忍不住想要像女孩子一样哭诉说:「我被人玩弄一番却惨遭抛弃。」
  真田小姐一边缓缓甩动超商的袋子,一边慢慢走远。走到一半时,她回过头说.
  「去旅行会比较困难,但如果是约会,我可以考虑一下。」
  「喔,谢谢。」
  我一边挥手,一边心想:「可能是生病的事情博得了同情吧。」
  和真田小姐聊天太值得了!我硬是让自己保持如此正面的心态,但是……好像牵强了些。
  不过,真田小姐没有因为顾虑到我的心情而随随便便说出鼓励的话,所以我也不需要强颜欢笑。
  我站在原地目送准备先回公司的真田小姐远去后,重新面向操场。此刻正轮到男女老少组的年轻男子站上右打击区。做为板凳区使用、杂草交缠的遮雨棚下站着一群人,当中有人发出高亢的尖叫声。一名个子娇小的女生不停高喊加油,她每喊一次,打击区上的青年都会夸张地挥手回应。小心被球K到喔。
  虽然把身处十字路口的抉择交给如此不可靠的青年似乎不太妥当,但我决定,如果这名打者击出安打,我就直接踏上旅途;如果他没击出安打,我就回去工作。
  这种想法似乎不是一一个社会人士该有的想法。当然,我是抱持期待的心情在看青年会不会敲出清脆的声响。我离开护栏,移动到比较容易看清楚打击区的位置。大学旁有一大片面向山丘的墓地,通往墓地的通道和操场之间有一座小山坡。我爬上长满绿草的小山坡,从高处为青年加油。青年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保持略微前倾的姿势紧握球棒。
  然后,青年手上的球棒正面击中白球。
  随着清脆响亮的声音传来,白球消失了。
  我眯起眼睛寻找白球的去向。观察着野手的动作时,原本面向天空的外野手突然回头看向我这边。我心头一惊,随着外野手的视线往自己的头顶上方看去。
  只见太阳表面冒出一颗带着光芒的球,然后那颗球逐渐转黑,并朝向我落下。糟糕,我忘记决定打者击出全垒打时要怎么办——如此思绪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圆形黑影发出硬质的声音消失在身旁。其速度之快,让我冒出一身冷汗。
  虽然很幸运地没有直接被球打中,但我双脚发软地一屁股跌坐在地。
  眼睛不镇定地转个不停,视野也变得慌忙。手掌心因为介于泪水与汗水之间的液体而变得湿润。我原以为手掌心流血而低头一看,却发现是无色的透明液体。如汗水般的液体紧紧吸附在手掌心上。我忙着用衣服擦拭手掌心的液体时,额头布满汗珠的青年来到我面前道歉说:「真的很抱歉,您还好吗?」
  我一边心想:「这是需要道歉的事情吗?」一边好不容易地站起来。
  接着,青年什么也没多想地向我提出请求。
  「可以麻烦您帮我捡球吗?」
  「啊?喔,好啊……呃……」
  球在哪里啊?我试着寻找,但迟迟没找到球。
  青年会拜托我捡球,表示球应该离我不远。
  但是,我找不到球。我一着急,结果视野变得更加狭窄。我不敢移动脚步,身体不停地左右摆来摆去。在旁观者眼中,也许会觉得我是在开玩笑,或以为我在恶作剧也说不定。
  事实上,我真的被误会了。青年说着「不用麻烦了」,不耐烦地小跑步过来,轻轻松松地捡起球。那颗球真的就在我旁边而已,就在我的脚后方、靠近脚踝的位置。青年捡了球就往操场方向快跑回去,不肯听我解释半句。他的背影就这么逐渐远去,而且越来越小。
  可恶,给我等一下!我不知为何感到气愤。我不是对青年的态度生气,而是在抗拒自己没能够捡到球的事实。我蹲在地上用指甲挖土,当场捏了一颗泥巴球。我举高手臂试图将泥巴球丢向青年,但用力一挥手臂后,离开指尖的泥巴球在飞出去之前就已经散开。
  一阵沙尘在眼前慢慢往下降。
  「啊……」
  泥巴球碎了。
  女孩的哭脸也让我的心碎了。
  回过神时,我已经虚脱地跪在地上。手臂无力地往下垂,就好像肩膀脱臼一样。
  「啊……啊……」
  如同麻醉药的药效退了一样,我的心失去紧绷感而松散开来,内心泛起阵阵涟漪。
  涟漪化为泪水,滋润了干涸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泪水停不下来,我止不住呜咽。就连如同化石般沉于底部的过去记忆,也随着奔流不息的情感流泻出来。一路支撑着现在的过去与脚下的地面合为一体,并流向远方。我跟不上其速度,只能任凭泪水涌出。
  我就这样瘫软在地,想站也站不起来,仿佛脚踝以下的部位化为沙子飞散了。

  二十九岁生日过了一个月后,我辞去工作。
  原因是我完全跟不上大家的脚步。我自己也觉得能够撑这么久已经很了不起。在上司暗示我离职的状况下,我下定决心说:「那我不做了。」最后也真的离职。不管上司有没有做出这类暗示,我早已感受到自己差不多到了极限。
  虽然病情的恶化速度缓慢,但也没有好转。就像从边边角角一小块、一小块地切下蛋糕一样,我的视野确实变得狭窄。之前只会茫然地想像未来有一天我可能会失明,但我现在甚至预感得到这个想像即将成为现实。
  好,既然辞掉工作,一天的时间必然会变得漫长。我每天都期待着一天赶快结束,同时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度过未来的日子而感到焦躁煎熬。接下来要找什么工作也是一个问题,有我能做的事情吗?我能够做出什么贡献吗?
  虽然父母亲因为顾虑到我的感受而叫我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但我没有真正觉得心情放松的一天。如果睡得着,我甚至希望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睡觉。
  不过,其实我睡觉前要闭上眼睛时总会害怕。下一次睁开眼睛时,不知道还看不看得到五彩颜色浮现眼前——这般担忧在脑中挥之不去。过去不会意识到眼角的黑暗,但渐渐已有明显的感觉。
  ……接下来我该何去何从?
  我一直很希望有人告诉我,什么是具有建设性且正面的行为。
  这样的生活持续两星期左右的某一天。
  那天,我没什么特别想法地打开电视,看了一部描述把玉米田开辟成棒球场的电影(注:凯文·科斯纳主演的电影《梦幻成真》(Field of Dreams)。)。我记得小时候也看过一次这部电影,那时不觉得有趣。不过到了现在,我开始会思考父母亲的岁数已大,尽管机率很低,还是会有明天就再也见不到父母亲的可能性。在这年纪重看一遍后,感受完全不同。
  我的泪腺变发达了。泪水的热度让人感到焦虑。
  「……………………………………」
  电影看到最后时,我想起和那女孩传接球的回忆。
  我成功接住球,也成功地传回去。仅此一次的回忆。
  我不否认这段回忆被美化了。即便如此,我还是独自回味着美丽记忆的片段。
  回过神时,我已经走出房间,从仓库里翻出棉布手套和镰刀。这绝对不是具有建设性且正面的选择,明显是一种毫无建设性的行为。
  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大太阳底下走到附近的废墟前方。
  注视着前方时,我忽然觉得仿佛看见那女孩出现在草丛的另一端。
  我完全受到电影的影响而割起草。再怎么夸张也不可能随便破坏他人拥有的田地去盖一座棒球场,但如果只是在他人拥有的建地上割除杂草,应该会被原谅吧。我拿着镰刀,二话不说地割下长得繁盛茂密的不知名杂草
  我之所以会着手整顿这片多年不曾有人维护的草木乐园,并没有什么原因。我不会期待只要整理好杂草,女孩的幽灵就会回来。但即使不抱期待,我还是在大热天里不停默默地割着草。长高到不能再高的杂草比想像中来得坚韧,要想俐落地割草不太容易。转眼间我已满身大汗,视线变得模糊。附近的人看到我这模样不知道会怎么想?虽然对此有些在意,但他们应该会以为我疯了吧。
  我记忆中的这个地方具有一种美感。
  整顿美好的事物,让那份美丽持续下去,这不是理所当然会有的想法吗?割草正是为了维持那份美丽的行动,必须趁我还做得到的时候先做起来。
  尽管我专注地割草,但还是无法达到心无旁骛的境界,杂念多次闪过脑海。
  那女孩还记得我吗?她是否忘了曾经邀过我一起踏上旅途?如同那女孩紧抓住小星球不放一样,现在的我也紧抓住小小的回忆不放。到了现在,我已能够体会女孩的心情。我的声音能够传达到遥远的对岸去。
  事到如今才涌现的这股情感,和一路以来的单相思十分相似。
  我忙着整理庭院,直到太阳下山。虽然还整理不到整体的十分之一,但腰部和手臂已经发出痛苦的哀号,还是别勉强比较好。我没有继续硬撑,而是决定早早撤退。「不用急。」我这么告诉平常已经饱受焦躁感折磨的自己。这个社会不需要现在的我,所以没有人会占用我的时间。虽然不知道要花费几个星期才能完成,但我没有因此受挫。反正我没有其他要去的地方,所以没关系。
  隔天,还有隔天的隔天,很幸运的都是晴天,我勤奋地埋首于割草作业。
  在割草的期间,我对付过蜜蜂,也和蛇交战过,还因为被虫咬而哭了出来。看见我的肤色一天比一天接近古铜色,不知道父母亲会怎么想?外表看起来固然健康,但父母亲会觉得我的行动不寻常也是很正常的事。望着自家冒出少许杂草的庭院,我心想:「爸妈应该比较希望我在自家庭院里拔草吧。」
  尽管两只手已经伤痕累累,我还是专心一致地拔草、割草,让地面一点一点地露出来。
  这么做或许没有任何意义,但我受不了什么都不做。哪怕是一小步也好,我在草丛另一端寻找着能够接近她的机会。如此心境简直就像……不,根本就和单恋时的心境一样。那是一种鲁莽的摸索。尽管害怕,还是会采取行动,并祈祷自己能够前往心中追求的理想世界。这正是思慕的心情。
  在这场思慕里,我因为强烈的害怕而不敢接近女孩。
  正因为感到后悔,我才会在这里做无谓的挣扎。肯定是这样子。
  而且,我单恋的对象当中,也只有那个女孩还没有甩过我。
  「……忽然觉得好丢脸啊。」
  在高中、大学、社会度过青春的一路上,我邂逅了各式各样的人。
  虽然每次都被甩,但所有邂逅都是值得尊敬的。对于这点,我无意否定。
  倘若所有邂逅皆是命运的安排,我的行动还有意义吗?
  我只是在命运的大框架外摘草玩耍吗?还是这样的行动是为了邂逅所做的前置作业?
  我抬起头,一边擦拭积在额头上的汗珠一边仰望太阳。
  这是我第一次期望着自己的行动是经过命运的安排。

  花费将近一个月后,杂草大多已清除干净。要砍掉从大门旁长出来的大树实在有难度,能够一眼望见整片庭院的地面,我已经觉得很满足。同时,我找到藏在杂草之中的望远镜,但望远镜的表面已完全软化。我试图拿起来时,整台望远镜软绵绵地变了形。后来我放弃回收,把望远镜埋到地底下。
  原来星球的坟墓也在地底下啊。
  就这样,我在庭院里放了一张椅子,一整天都坐在椅子上度过。在闷热感已消散许多的十月天,时而会吹来舒爽的凉风。
  我伸长双腿,紧靠在椅背上伸懒腰。
  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三天,但眼前的景色怎样都看不腻。
  眼前的一切景色是那么新鲜,也那么令人惋惜又值得尊敬。
  有一天我将失去光芒,到时甚至在早已看惯的地方,也必须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前进。城市将成为不知名星球的一部分,我将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成为旅人。在失去太阳的行星上前进的我,该前往何处呢?
  「……喂!椅子上的那位!」
  正闭着眼睛时,有人向我搭腔。是女性的声音。
  ……是女的。
  我抱着紧张的心情缓缓张开眼睛,抬起头确认声音的主人。
  向我搭腔的人是那个女孩……这当然不可能。虽然对方的确是位女性,但年纪未免大太多。一名中年女子戴着度数看似颇深的红框眼镜,手上紧握着钥匙站在我面前。我不曾看过对方,她看起来似乎不是住在附近的人。
  「什么事?」
  「你还好意思问我什么事,我才要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我只是在做日光浴而已。」
  中年女子露出错愕的表情看着我。我展现晒得黝黑的肌肤后,反问说:
  「你呢?你是这个家的什么人吗?」
  「我?我只是来看出售中的土地而已。」
  「喔……这样啊。」
  中年女子的动机具有现实感,不像我一样不切实际。
  她没有确认房子,而是绕了一圈环视经人打理过的庭院。
  「这院子是请业者来整理过吗?」
  「是我整理的,用来打发时间。」
  我避开提及具体的动机,只说出事实。
  发现我大白天没有去上班的当下,中年女子或许已经察觉到什么。她投来略带藐视意味的目光,但没有多说什么,开始走来走去地打量废墟四周。我用眼神追着中年女子的动作好一会儿,但很快便跟不上她的速度,所以重新面向前方,自然而然地低下头。
  「伤脑筋。」
  这里似乎也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难过得像一个失去玩耍场地的小孩。
  既然要来看房子,那应该在我开始割草前就来啊。整顿完毕后听到一声「辛苦了」,只是徒增空虚感而已。左右两侧的视野失去张力,逐渐变窄。完成割草这项工作的充实感,竟然这么快就开始萎缩。
  好像真的是一点意义都没有,连自我满足的感觉都失去了光芒。这下好啦,除了这身健康的肤色之外,我还能以什么为傲?我的成果即将被夺走。
  我一直默默期待着会不会有什么事情从这里开始。老实说,我很希望自己的行动具有意义,而且会带来某种结果。
  这果然不是命运的安排。
  不过,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虽然我还是能够像过往一样抱持乐观的想法,但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够从这般循环之中逃脱呢?太惨了,这次甚至没有与任何人邂逅。
  差不多可以做一些反抗了吧?
  人们只会随命运的安排前进,看不见前方的道路,也无法踩到地面。
  但是,随着命运漂流时,至少能够自己决定要看向何方。
  我想起坏掉的望远镜,也想起泥巴球。
  我离开椅子蹲下来,抓起泥土闻了闻味道,但没有臭味传来,只有干燥的土壤气味扑鼻而来。真不知道那颗泥巴球到底放了几年?
  「……………………………………」
  那女孩或许一直很不愿意待在这里,我则是开始搞不清楚这里是何方。姑且不论谁比较可怜,但感受得到我们的共同动机是无法忍受一直待在「这里」。于是,我用拐杖撑着地面站起身子。
  感觉到中年女子走回来的动静后,我往前踏出一步。
  尽管觉得有些晕眩,我还是熬过晕眩感面向前方。
  「……对了,踏上旅途吧。」
  我喃喃自语地说道,丢下椅子走出去。
  我的第二趟旅途依旧身无分文,甚至连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我的背上没有书包,但取而代之地手上握着拐杖。这应该是最大的差异。
  离开废墟从自家门前走过后,我像以前一样直直往前进。以前是走这条路吗?往陌生的闹区方向走去的路上,我一直感到不知所措。视野变得狭窄,加上已经事隔好几年,时光不只有推着我前进,城市和人们也随著名为时光的河流在漂流。我的人生被时光逼到了尽头而看不见光明。我曾经因为时光流逝而成就了什么吗?
  进入闹区后,人群的混杂程度加速恶化。因为怕跌倒,我倚着拐杖前进。值得感谢的是,四周人们因为顾虑到我而稍微与我拉开距离行走。
  这方位、这距离……虽然我自己没有特别注意,但很快便察觉到脚步在朝何处前进。我没有反抗,而是一边心想:「那时候是在第几个路口转弯啊?」一边寻找那条路。我的脚步自动朝那栋废弃的大楼前进。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在闹区里绕来绕去,沿着大楼的墙壁在小巷弄里徘徊。步伐明明变大了,却比以前花了更久的时间。话说回来,那栋大楼还安然存在吗?我对抗着这般怀疑的心态,迷路了将近一个小时后,终于找到闹区里唯一熟悉的景色而大大松一口气。
  虽然建筑物和窗框的形状变得更加歪斜,但大致上没有太大的改变。我比小时候更加在意他人的目光,弯着腰偷偷摸摸地走进那栋大楼。大楼里的空气依旧让人觉得像是喉咙从外到内都蒙上一层尘埃似的,令我怀念地咳了起来。
  或许是还有人进来过,可见零食包装等垃圾被丢在地上。那些垃圾看起来不像被丢弃已久。我避开垃圾往深处走去后,看见那张椅子。椅子照理说应该要很大,我现在看起来却不觉得有多大。
  那时可以让两个人一起坐的这张椅子,如今只够给我一个人坐。一摸椅子后,堆积在表面的污垢和尘埃随之扬起。无尾熊玩偶虽然已经脏得失去原本的颜色,但依旧坐在相同的位置,我为此不禁感到安心。
  拍了拍表面后,我坐上令人怀念的椅子,椅子随之发出剧烈的嘎吱声。响亮的嘎吱声在屋里引起一阵回音,让我吓一大跳。虽然差点跳了起来,但我还是缓缓放低腰部,动作谨慎地坐上椅子。我的体重增加,加上椅子劣化,两者的时间累积所弹奏出来的音色,如同缺乏保养的乐器一样让人觉得不舒服又觉得悲伤。
  我不能往椅背上靠,只能够打直腰杆以半吊子的姿势坐着。虽然椅子不大,但独自坐在上面会出现许多空隙,让人镇静不下来。
  废墟的墙壁遮挡住伴随着人群的杂音,屋内显得寂静冷清。
  我让自己沉浸在宁静的气氛中,宛如漂浮在无限延伸的水面上。我没有阻止眼皮就这么慢慢阖上,让自己沉入黑暗。那股恶臭仿佛就快再次扑鼻而来。
  「……………………………………」
  我必须画好地图。总有一天前去造访黑暗星球冒险时,必须要先有一张这座城市的地图。为了在未来的日子里存活下去,我根本不应该浪费现在。
  那么,为何我会再次踏上旅途来到这里?
  一定是因为在那张地图上,这里是最引人注意的地方。
  再说,地图上必须有一个中心点,必须有一个起点。
  对我而言,起点会是那个院子吗?还是……
  眼皮跳动了一下。
  脚步声如水滴滴落在水面般响起。
  「喂!你怎么可以擅自进来这里?」
  听到有人向我开口,背部随之颤抖一下。我张开眼睛叹了口气。
  又听到跟刚刚相似的话,这次同样是女性的声音。不管去哪个地方都被赶是怎样?我没有确认对方是谁,随便回答说:
  「对啦、对啦,这里是属于权状人的土地嘛,不可以非法闯入,真抱歉啊。」
  「……没错。」
  显得镇静的女性声音表示认同。跟刚才那位女性比起来,至少听得出这位女性的声音年轻许多。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没什么,我只是在旅途的半路上绕进来看看而已。」
  「……旅途?」
  女性的声音对旅途两字反应很大。她会被旅途这字眼吸引,肯定是很喜欢旅行吧。
  我还以为对方不是一笑置之,就是会破口大骂说:「你给我正经一点!」
  「对我来说,这颗星球如今是一颗未知的行星。这颗星球显得昏暗,又太过宽敞。」
  女子走近后似乎在桌子上坐下来,我透过椅背感受到桌子的震动。
  「你没有在工作啊?」
  从声音的传达方式,我察觉到女子与我背对着背。
  「旅人的工作就是感受旅途。」
  我以开朗的态度装傻说道,高举双手哈哈大笑。这时,脑袋好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那东西敲到我的头后,还传来弹开的声音。我左右转动脖子试图寻找那东西但找不到,因而背后冒出冷汗地心想:「以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就在你脚下。」
  在那声音的引导下,我看向下方。如果没有动作夸张且大幅度地往下看,我就看不到脚边,这次也靠着这样的动作顺利找到那个东西。
  我捡起那个东西。原来是颗软式网球敲到我的头。我把黄绿色物体拿在手中摸来摸去,然后轻轻丢出,以指尖的力量让黄绿色物体旋转,再接住它……没错,真的是一颗球。
  「……这次……」
  「咦?」
  「啊,没有,没事。」
  这次就算用力握紧,也不会散开——我差点这么说出口。
  「你呢?你怎么会来这里?还是来参加什么小混混的聚会?」
  我刻意没有回过头地继续发问,对方也维持背对我的姿势回答。
  每次听到对方的声音,我就会产生幻觉地看见呈现中空、闪烁着光芒的红黑色星球。
  「我来找东西。」
  「找东西?你有东西掉在这里?」
  「是啊,你有意见吗?」
  「没有。」我一边否定,一边按住就快颤抖起来的手臂。
  「……你找到东西了吗?」
  我知道对方听见我的问题后屏住了呼吸。隔一会儿,吊人胃口的回答传来:
  「这个嘛……或许再等一下就会知道。」
  回答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开朗一些。
  开朗的程度足以让我看见散发出光芒的星球。
  「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在院子里,另一方则是一直在这里。
  多么美妙的错过啊。我露出笑容抚摸着黝黑的手臂。
  「大学毕业时,我很想当一个旅人。」
  虽然对方没有回应,我仍继续说下去。我很想说明自己想当旅人的原因。
  「因为我也想找一样东西。」
  那是为了说服我自己而必须有的东西。我缺乏勇气赶走胆小,所以没能够排解内心疙瘩、心结或后悔等情绪。等到为时已晚的时候才开始想要寻找,也难怪会找不到。
  「在多次的单恋中,我没能够找到想寻找的东西。但我心想如果来到这里,搞不好就能够找到。」
  我一直很希望在眼睛看不见之前,让我的「Hitomi」明白我的心意。
  就算来不及,或许来到这里的行为本身也能够说出我的心意。
  没错,我确实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是,现实总会凌驾于想像之上。
  我感受到眼睛在转动。在全新的欲望驱使下,眼睛积极在寻找。
  「……所以,你找到了吗?」
  「……我正准备要确认。」
  只要回过头看,就知道有没有找到。
  我的眼睛可还没有失明呢!
  我鼓起勇气转过身子。
  原本背对着背的对方似乎也在同时转身,我们瞬间眼神交会。
  「……啊!」
  转身后,眼前清晰映出对方的左眼。
  肿胀完全消失、像是动过切除手术似的细长眼睛捕捉着我的身影。
  「呼……」
  「啊……」
  我们都说不出话来,就连准备呼出的空气也吐不出来,害得两人差点呛到。为了让呼气动作顺利进行,女孩顶出她的手,并伸出手指。
  女孩把手指插进我的鼻孔。一股怀念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我大大呼出一口气。
  为了避免因为太感动而流出眼泪,我收起感动的情绪,努力挤出笑容。
  时光流逝并非只会带来坏事。
  我一直认为岁月之河是无情的,现在却第一次想要感谢它。
  虽然我的视力逐渐衰退,但世界仍不停转动。当中有坏的变化,也有好的变化。
  我愿意相信至少眼前看见的东西,是在好的变化中产生的结果。既然有如此善良的答案存在,我甚至觉得能够接受失明这个坏结果。河流的流动没有善恶之分,只有相等的流水。
  经过漫长的岁月后,我总算与一直在寻找的「Hitomi」相遇。
  我的旅途似乎每次都是从与那双眼的邂逅中展开。
  「如果有时间,要不要跟我一起踏上旅途,到附近喝咖啡?」
  找到新的目的地后,这回换成由我主动邀约。女孩瞬间做出捂住鼻子的动作。虽然没有给予明确的答复,但女孩从桌子上下来,站在原地像是在等我的样子。看出女孩的举动,我急忙要站起身。
  我有好多话想对女孩说,也有一大堆事情想问她。尽管知道根本不可能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完,我还是心急不已。我急于分享,哪怕只能够与女孩共享几分之一的内容也无所谓。
  屋外此刻仍充满我即将失去的光芒。
  不论是明亮的屋外,或即将失去明亮的事实,如今我都不再害怕。
  只要闭上眼睛,黑暗就在前方。就连熟悉的道路、景色,也会融入黑暗之中。
  当看见黑暗的另一端时,就表示我们已经找到另一个世界。
  如果只能在另一个世界前进,我打算踏上旅途前往任何地方。在遥远的那一头,一定会有像我这种人也能够安居的地方。
  还有……
  请让我的单恋就此画下句点。
  但愿我的单恋能够化为小小的灯光,引导我前往新天地,引导我前往能够与女孩一起居住的星球。


  多么美好喵~

  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她是人类,我是猫。我会甩尾巴,爪子也能够伸缩自如。她喵有尾巴,偶尔必须剪爪子。虽然我们之间有一道名为种族的高墙,但我对她的爱是货真价实的。爱上人类又不犯猫法。这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太愿意让我进她的房间,似乎是讨厌地板上到处都是毛。她是个有洁癖的人。
  她妹妹则是相反,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会试图把我带进房间。不知道是不是瞧不起我,我独自准备爬上楼梯时,妹妹会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把抱住我。虽然我是一只道地的宠物猫,但可喵有像你一样爬楼梯还会脚滑,最后屁股着地跌下来。
  虽然我很想对此抱怨些什么,但每次抬头看,总会看见妹妹发自内心的开心笑容,这么一来,我就会变得无意反抗,最后乖乖让妹妹抱在怀里。不过,其实我是希望被姐姐抱在怀里的喵~最爱的姐姐不太理我,不太爱的妹妹却对我万千宠爱。
  事情总是喵有办法如愿以偿。顺道一提,会把「喵有」说成「喵有」是猫的宿命……我喵有办法说明。喵办法,我是猫嘛。还请大家多多体谅喵~
  我从宠物店入住这个家差不多已有两年了,对于大主人姐姐的爱慕像是烙印般不曾褪色。说实话,我喵有想要和她交配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更大的原因是,我对她的感谢之情深到让我不会用那种眼光看她。
  也就是说,我对于姐姐的爱慕,真的是一种纯粹的好感。
  话说回来,我已经接受过去势手术,本来就不可能繁衍后代。
  根本喵有人问我这些,我却激动地做了这么多说明,不禁难为情地在地上滚来滚去。看见我的举动后,妹妹顶一下我的屁股说:「欸,你怎么了?」走开!不关你的事!
  虽然这样像是在自吹自擂,但我忍不住想说:「这是多么美好的爱恋喵~」
  单恋正热烈上演中~

  身为饲主的这对姐妹长得很像,房间也都在二楼。
  姐姐的胸部很大,妹妹的很小,这应该是最容易区分她们的地方吧。因为身体大小不同,所以脚步声也有明显差异。雌性人类,也就是女人,似乎很在意体重这件事,所以我一直避免提及这部分。
  如同往常般,今天的我依旧在姐姐的房间前面走来走去。姐姐是个高中生,老是喜欢关在房间里。我是喵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听说人类会有所谓的青春期。据说青春期和发情期好像有些不同。毕竟人类一年到头都在发情嘛——这句话是我的好朋友「冥加墓场」说的,我也大致一上认同他的说法。不过,我希望这对姐妹跟其他雌性人类不同。
  如果喵喵叫的次数太频繁会被嫌吵,所以我时而会轻轻发出叫声强调自己的存在。虽然姐姐不是那种知道我在门外就会开门的个性,但什么都不做会让我更痛苦。可是,如果叫得太大声,又会被隔壁的妹妹发现。要是被妹妹发现,我就会被拉进她的房间。那里是魔境,一旦进去后,就喵那么容易离开。所以,我谢绝做那种浪费时间的事情。
  毕竟猫的寿命比人类短很多。
  坚持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姐姐终于现身。不过,她应该是为了其他事情才走出房间,所以只是刚好而已。可恨的耳机!把我的声音都盖住了。我和姐姐四目相交。如果是猫和猫四目相交,有时会演变成吵架的场面,但对象是人类时,我会配合人类的做法不别开视线。
  看见姐姐总算走出房间、总算有机会看到她,我忍不住高高竖起尾巴。
  姐姐维持握着门把的姿势,低头一直盯着我。她先一一检查我背后的墙壁和地板后,才再次注视着我。我的心跳加快,那冷漠的眼神好迷人喵~
  光是看着她或被她看着,就足以让我感到幸福,我看我快喵救了。
  「你那么喜欢待在那里喔?」
  不是!我是喜欢你!我摇着头试图传达内心想法。喵办法把我的话语传达出去的事实让人焦急。不过,如果真能传达出去,恐怕只会让姐姐远离我。所以,无法百分之百传达内心想法或许才是适当的情况。
  「嗯……呃……什么事?」
  姐姐一脸感到伤脑筋的表情眯起眼睛,但我也觉得很伤脑筋。遇到这种时候,还是假装成什么都不懂的猫咪,从房门和墙壁间的缝隙偷偷溜进姐姐的房间里好了。不对啊,根据过去的经验,就算我成功溜进去,也会很快被赶出来。唔~一直互相注视好痛苦。
  这位姐姐不吃装可爱那一套,反而应该说,我表现得越谄媚,她越会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筑起铁墙。最初我就是犯下这样的错误,结果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成功移除那道铁墙。人类真的是很难搞。
  「啊!原来你在这里~」
  哇啊!我把视线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妹妹也从房间里走出来。发现我后,妹妹脸上浮现天真的笑容。我全身变得僵硬,高高竖起的尾巴无力地垂下。
  姐姐一副「你来得正好」的模样对妹妹发出命令:
  「带过去你那边,免得在这边挡路。」
  「好~」
  喂!接到姐姐的指示后,妹妹开心地抱起我,我发出叫声试图制止妹妹,但妹妹毫不在意。不知道为什么,妹妹听到我的叫声后反而更高兴,甚至对我咧嘴大笑。这家伙也是个难以理解的生物。人类的怪癖比我们还多。
  被带进房间后,我一如往常地被身为小主人的妹妹玩弄一番。有时被紧紧抱住,有时被揉来揉去。明明只是一直在摸我而已,妹妹却不觉得腻,在某种含意上,我不得不佩服她。这孩子对我的兴趣,有五分之一能转移到姐姐身上就好了。
  姐姐往楼梯走去的途中,探出头看了一眼后,面带嫌恶的表情对着我和妹妹说:
  「你们怎么有办法那样黏来黏去的?」
  「哪有,我们才没有黏来黏去,它是毛茸茸的耶。」
  妹妹用力抱住我。呃!前脚有点痛!
  「姐姐要不要也摸摸看?你偶尔也要摸一下人家啊。」
  喔!妹妹偶尔也会提出不错的建议喵~摸摸看喵~我试着说服姐姐。
  姐姐注视着我一会儿后,一副喵什么兴趣的模样别开视线。
  「不用了。」
  身为大主人的姐姐挥挥手说道。她的语调和举止一样冷漠。
  「它身上应该会有跳蚤之类的。」
  姐姐丢下这句话之后,便往一楼走下去。
  我受到严重打击。原来姐姐是用那样的眼光在看我喵~
  「才没有跳蚤呢,对吧?」
  妹妹看向我的脸寻求认同。「对喵~」我随便附和一声。
  妹妹的房间里也放了我的床,从这点看来,大家似乎认为妹妹才是真正的主人。事实上,都是妹妹在负责照顾我,家里的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对我喵有表现出太大兴趣。意思是说,只要我懂得不恶作剧或别调皮捣蛋,他们也懒得管我。就这点来说,我很感谢妹妹,也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表现出更和善的态度。我是说如果心结解开的话。
  直到现在,我还是喵办法喜欢上妹妹。
  为什么呢?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事情发生在我和这对姐妹相遇的时候。尽管明白双方都喵有任何善意或恶意,我还是难以解开那个心结。这就是我喵办法喜欢上妹妹的原因。
  猫也有猫的矜持,我也不例外,
  我趁着妹妹不注意时,从房间偷溜出来。夏天时,妹妹房间里的窗户会稍微打开,所以我可以很轻松地离开房间。如果是冬天,妹妹就会说天气太冷,一直让我待在棉被里直到要睡觉的时间。不过被窝里很温暖,所以这点还可以原谅。
  「啊!等一下!」
  妹妹拿着刷毛工具走出房间,我瞥了妹妹一眼后,喵有停下脚步直接下楼。我穿过玄关的猫咪专用出入口,朝屋外走去。
  很抱歉,我也有我的行程。人类的孩子,原谅我吧。

  虽说是宠物猫,但跟邻居打好关系仍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会尽可能地参加晚上的集会。我们会在集会时牢记住在附近的猫咪体味,以避免吵架事件或争地盘事件发生……这似乎是人类对我们集会的一般说法。事实上,对于那些记不住言语的猫咪们来说,这是必要的,但我们是一群比较懂得以言语沟通的猫。话说回来,我们当中也有野猫,那些家伙就听不懂了。
  我们这个地区是固定在神社召开集会。不确定最初是谁做出这样的决定,总之这应该是一种传统吧。神社四周围绕着一片茂密的高耸树林,不论是白天或晚上,都不太会有人注意树林里。不过,神社经常会有蛇出没,所以不能掉以轻心。还有,有时候明明是猫群的集会,却会有不知打哪里来的小狗混在其中。因为是一只圆滚滚、看起来喵有攻击性的小狗,所以我们喵有理会它。
  说到参加集会要做什么,主要就是交换资讯。毕竟是自己居住的地区,事先掌握周遭环境或了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区总不会吃亏。尤其是晒得到太阳、不会被其他生物打扰的地点资讯最为珍贵。基本上,在我们猫社会里,谁动作快谁就赢,所以有些家伙为了抢先别人一步,会不肯分享资讯。因此,愿意分享资讯的猫会备受尊敬。再来就是,我们会讨论一些猫法修正案或重新评估案。如同人类会以法律自我约束,我们也有自己的规则,并非身为猫就可以为所欲为。为了过安稳的日子,遵守我们所说的猫法是一个必要条件。毕竟我们是被人类饲养的猫,和平当然是最好的喵,
  掌管这一带的老大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而订下这个地区的猫法。
  现在的老大名叫迪亚波。迪亚波有一身漂亮的淡粉红色毛发,但体格浑圆壮硕,而且十分强悍。召开集会时,迪亚波会霸占比其他猫更高的位置。这是身为老大的特权,也带有监视四周的意味。
  虽说是老大,但不是摆出很了不起的态度就好,还必须扛起相应的责任。如果有猫明知要扛起责任仍想当老大,就得先打倒迪亚波才行。不过,以目前状况来说,并喵有出现试图以下犯上的家伙,我同样喵有那种想法。
  迪亚波应该也不会想和我吵架吧。我是说就各种含意而书都是如此。
  我们刚刚曾对上视线,我举高前脚摆出像人类用两只脚走路的姿势,结果迪亚波立刻别开视线。何必这样呢?接下来才是正式表演耶。
  基本上,我们一点都不喜欢吵架。虽然发情期的公猫之间,有时候会因为喵算准退场的时机而互相伤害,但平常的吵架其实只是一种应酬式的威胁,成功让对方吓得退缩的那一方便是胜利者。
  以这种角度来说,迪亚波比较有利,毕竟它那么大一只。
  迪亚波在它的主人家里应该吃得很好吧。
  我站在远处望着迪亚波时,发现朋友经过,于是走近叫住它:「嗨!鲔鱼美乃滋!」
  一只坚持要称集会为「聚会」的猫回过头来。
  「干嘛?原来是你喵。」
  虽然鲔鱼美乃滋是一只爱装酷的猫,还是逃离不了说话会带「喵」字的宿命。毕竟是猫嘛。鲔鱼美乃滋一身巧克力色的毛发整理得平顺光亮,这也是它自傲的地方之一。鲔鱼美乃滋的名字和我一样是来自食物。对了,我的名字是「九孔」。
  大家决定饲养我的那一天,正好有人送九孔给一家之主的父亲大人,我也就被取了这样的名字。喵有人这么随便吧!
  「你可不可以安静一下?不要这样一直追在母猫屁股后面到处跑。」
  「你这家伙说话太喵礼貌了吧!」
  鲔鱼美乃滋虽然嘴里在骂人,却发出「嘻嘻嘻」的奸笑声。
  鲔鱼美乃滋当初和我是住在同一家宠物店,后来鲔鱼美乃滋先被买走,但我们还是重逢了。虽然是如此美好的命运安排,但很遗憾的是,我和它都是公的,所以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你们家主人最近怎样?」
  我们之间的话题,主要围绕在喜欢吃什么饲料,还有对主人的抱怨或感想,就像父亲大人会在家里抱怨上司一样。不过,我会提起鲔鱼美乃滋的主人其实是别有用意。对我来说,那男的是个让人不愉快的家伙。
  「他每天都在照镜子。不管看再多遍都是那张脸,真亏他不会腻。」
  「那真是太教人惊讶了。」
  人家说猫会跟主人越来越像,但这件事别告诉鲔鱼美乃滋喔。
  基本上,鲔鱼美乃滋不喜欢人类。
  「你们家的呢?」
  「老样子喵~我喜欢的那个主人还是很冷漠。」
  上次我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鲔鱼美乃滋一脸不怎么开心的表情。就算爱上人类不会触犯猫法,鲔鱼美乃滋还是会觉得不是滋味吧。鲔鱼美乃滋的主人有些粗鲁,听说偶尔心情不好时会抓住它的尾巴欺负它,所以我猜原因应该是出在这里。
  「喔!总算来了!那先这样喵~」
  发现母猫奶油花生出现后,鲔鱼美乃滋便走向奶油花生。我喵有跟着一起过去,而是一边缓缓上下甩动尾巴,一边仰望夜空。
  聚集在这里的猫有着各种来历。有的猫是从卫生所或动物医院被领养回去,也有像我和鲔鱼美乃滋一样从宠物店被买回去的。从人类的角度来说,他们对猫的出身有各式各样的意见,像是拥有何种血统比较好,或有什么来历才是正统等等,但对我们来说,身世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来到这个世上,并且在这里生活。
  我到现在还会经常想起在宠物店被当成商品的那段日子,也会想起我搬出那里时还留在宠物店里的同伴们。不知道它们后来怎么样了?哪怕被拍卖也好,或被好心人买回家也好,甚至遇到最惨的状况被丢进深山里也无所谓,只要同伴们都还活着就好。
  我不知道自己父母的长相,连自己是在哪里出生也喵有印象,等我有意识时,已经被送进宠物店里,除了一起等着被卖的猫咪之外,喵有其他同伴。所以这些猫咪等于是我的家人,我当然会在意它们的状况。
  话虽如此,但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白白担心而已。
  我的存在太渺小,喵办法反抗人类世界。
  我们猫如果是被明智的主人饲养,大多会接受去势或避孕手术。也就是说,我们喵办法传宗接代。我不禁会想,身为生物,这样对吗?
  和人类一起生活很长一段岁月后,我们已逐渐变成喵有人类帮忙就无法生存的生物。就跟蚕一样。人类需要的并不是身为生物的蚕,而是把蚕当作会动的纺织装饰品。当一只野猫为了寻找食物而辛苦奔波,还遭到小鸟攻击,在这状况下仍生下孩子,最后饿死街头——这样的生存方式和被人类饲养哪个比较不凄惨?这问题就见仁见智吧。
  虽然有这方面的内情,但我是以宠物猫的身分出生并存在于这个世界。有别于为了求生存而度日的野猫,宠物猫必须决定自己的生存意义。幸好我已经找到自己的生存意义,所以可以过得悠哉一些。
  我决定为了爱身为大主人的姐姐而活。
  即便只是单方面的爱意,其强烈的程度还是足以让我有所寄托。

  中午时间我最喜欢一边打瞌睡一边看电视,尤其是在吃完午餐之后这么做更是幸福至极。那种放松的感觉,甚至让我觉得就快和地板融为一体。
  比较麻烦的一点是母亲大人经过时,偶尔会说根本喵有人在看电视,然后把电视关掉。为了应付这样的状况,我会先把遥控器藏在肚子底下。
  我趴在地板上一边做日光浴,一边开着电视继续观赏。
  转到新闻节目的频道时,我气愤地看着新闻报导。报导指出有人杀死自己的孩子,并且掩埋尸体试图隐瞒罪行。每次看见这类报导,我都会觉得人类也应该要接受去势手术比较好。今天的我走偏社会派的路线。都是政治家不好,我一边学父亲大人发表意见,一边按着遥控器时,突然发现背后有动静。我回头一看,发现姐姐站在后面低头看着我。
  我吓了一跳坐正姿势,急忙挺起身子,并伸展四肢。
  对了,今天是星期六。对一只猫来说,除了会留意固定收看的连续剧是在星期几播放之外,不太会在意日期,所以老是会忘记今天星期几。不过,姐姐会主动接近我还真是难得。
  我纳闷地歪着头时,换上外出服的姐姐蹲下来,把我抱了起来。
  喵?我瞪大眼睛、全身僵硬,思绪就像头部已飞离身体似地断了线。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来不及理解状况,只有尾巴伸得直直的,做出直率的反应。
  将我抱在怀里的姐姐表情缺乏活力。她的神情紧张,双唇紧闭且扭曲,那模样看起来不像是很开心的样子。
  不过,总算察觉到自己依偎在姐姐胸前的事实后,我瞬间兴奋得宛如飞上天,差点忍不住激动地乱踢四肢。不过,姐姐使力抱着我,所以我几乎动弹不得。我渐渐放松力量,任凭自己依偎在姐姐怀里。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我可喵有捐款过,也喵有救过在河里溺水的小猫喔。我不过是懒洋洋地躺在地板上而已,竟然会有如此幸运的事从天而降,让我不禁不安地心想:「该不会有什么内幕吧?」
  尽管因为这般不踏实的幸福而感到害怕,还是改变不了这无疑是一种幸福的事实。柔和的香味和触感裹住全身,我觉得自己都快融化而失去原形,瞪大的眼睛慢慢恢复平静。
  「啊!姐姐,好难得喔~还给我~」
  从厨房走出来的妹妹发现我们,伸出双手对姐姐这么说。我可不是属于你的东西!看见妹妹的反应后,姐姐回答:「借我一下,马上还你。」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我被姐姐这样抱在怀里的次数,光用十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姐姐就这样抱着我走到玄关,开始穿起鞋子,似乎是要带我外出。
  要去哪里都无所谓,我只希望能够走远一点。

  结果目的地喵有太远,好失望。
  姐姐抱着我走向学校。正确来说,应该是到上学路上的途中。姐姐在可看见路标和耳鼻喉科的人行道上停下脚步。靠向路边后,姐姐一下子抬头往上看,一下子注意左右方,好不忙碌。从姐姐的举动,大概猜得出她在等人。对方最好迟到个一小时左右!我期望被姐姐抱在怀里的时间能够拉长,但如果对方真的迟到,又会想破口大骂:「竟敢让她等那么久!」我就抱着如此复杂的心情度过幸福的时光。
  喵多久后,一名疑似和姐姐相约见面的男子从和我们相反的方向走来。
  对方也带着猫,而且,对方的怀里是一只我认识的猫。
  「嗨,鲔鱼美乃滋!」
  「我们中午时间会碰面还真是难得。」
  我们在被彼此主人抱住的状态下互打招呼,不过听在人类耳中,似乎只觉得我们一直在喵喵叫而已。真是伤脑筋喵,
  「你好像很想睡喔。」
  「我是夜行性动物喵。」
  我也是,一整天有一半的时间在睡觉。不过,看见聚在这里的成员,我明白了很多事。
  那个可恨的人类露出看起来喵什么智商的爽朗笑容。看见对方的笑脸后,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怎样,姐姐半张着嘴巴保持不动,脸颊也显得僵硬。可恶!喵有幸福的感觉了。
  以前我曾偷偷跟踪过姐姐(不是跟踪狂那种),所以大致明白眼前的状况。姐姐似乎喜欢鲔鱼美乃滋的主人。也就是说,那人是我的情敌。不过目前来说,还看不出鲔鱼美乃滋的主人对姐姐有什么想法。不知道是觉得被带出门很烦还是怎样,鲔鱼美乃滋别开脸。
  「这只就是你们家的猫啊。」
  鲔鱼美乃滋的主人毫不客气地拉近和姐姐之间的距离,并探出头看我。你少在那边给我装熟!我瞪着鲔鱼美乃滋的主人,但那迟钝的家伙还是一脸笑容。
  「嗯、嗯。」
  姐姐回答得吞吞吐吐。平常狠心甩掉我的那种强悍到令人觉得可靠的态度,不知道收去哪里?一想到这就是对我和对喜欢的人态度的不同,我的脑袋随之变得沉重。幸福不会持久,原来这句话是真的。我像消气的气球一样瞬间变得消沉。
  「喔—你喜欢的人就是这家伙喵?」
  鲔鱼美乃滋笑着说道,似乎是看见我消沉的模样令它察觉到这一点。我喵有出声否定。这时,鲔鱼美乃滋的主人不知道是会错什么意,竟然把鲔鱼美乃滋抱往我这边。
  「已经够热了,不要让我贴近这个毛茸茸的家伙!」
  「拜托,鲔鱼美乃滋先生,你身上的毛也是相当浓密啊。」
  我和鲔鱼美乃滋都这么熟了,现在互相凝视也喵有新鲜感,看都看腻了。
  看来今天似乎是互秀宠物猫的日子。从表情和紧张程度看来,应该是大主人姐姐提议这么做的。我被当成两人见面的借口、被当成姐姐和这个人的共通点,换句话说,大主人姐姐会抱起我的原因,不是会让我感到愉快的原因。
  交谈声在我们的上空交错。虽说是交谈,但几乎是鲔鱼美乃滋的主人单方面在说话。我的主人,也就是姐姐,依旧是紧张到极点的模样,只能够勉强出声附和。这就是人类的恋爱表现喵~尽管觉得大主人姐姐变得遥远,她这般新鲜的反应还是吸引住我的目光。在喜欢的人面前,姐姐显得比平常更有吸引力,但我的内心落下一道阴影。
  一直听着两人交谈的鲔鱼美乃滋保持冷静的态度,有所领悟地说:
  「这女的好像喜欢我们家主人。」
  「有吗?」
  我装傻说道。鲔鱼美乃滋露出冷漠的表情仰望主人说:
  「不过,这家伙有其他喜欢的女生。」
  「啥?」
  这是一个不能听过就算了的消息。这算是好消息,也算是坏消息。
  大主人姐姐若是得知这个消息,不知道会多么失望?我不想看见她失望的样子。另一方面,只是姐姐在单恋的事实又让我感到安心。我的情绪剧烈动摇着。她到底应不应该知道真相?不管答案为何,我都喵有权利决定,只能任凭情势发展或由命运决定——
  「我女朋友也很想养猫,但她好像会对猫过敏。所以也不能来我家……」
  喂!
  鲔鱼美乃滋的主人很爽快地说出真相。大主人姐姐听到后,顿时面无表情,或者该说表情枯萎了比较贴切。姐姐脸上的润泽感全喵了。
  在这种状况下,我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在那之后,姐姐仍然挂着枯萎的笑容继续交谈,而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和鲔鱼美乃滋打闹,扮演一只让人觉得可爱的猫。面对我的演技,尽管鲔鱼美乃滋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它还是陪着我演戏。我已经忘记这是第几次觉得鲔鱼美乃滋是个好家伙了。
  「拜喵~」告别时,鲔鱼美乃滋一副悠哉样挥了挥前脚,它主人也是一脸爽朗的模样迟钝地挥挥手。我和大主人姐姐都毫无反应,只知道愣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姐姐用力抱紧我,那疼痛感我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
  回家的路上,大主人姐姐把我放回地上。低头看着我一会儿后,姐姐向前踏出步伐。但前进三步后,姐姐又转身折返,再次抱起我。
  在这之间,我喵有发出叫声,只是一直僵着身子。
  在那之后,姐姐沉默不语地回到家,并来到在客厅闲躺的小主人妹妹身边。
  「还你。」
  姐姐丢出这么简短的一句话,把我塞给妹妹后,便上楼去。
  那举动仿佛在告诉我:「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这时,我隐约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当宠物猫,当初又是谁以什么理由提议要养猫。

  这天晚上,我躺在小主人妹妹的腿上让她抚摸背部。妹妹总是保持好心情,还在我头上哼着喵听过的歌。我并非不喜欢这种氛围,而是在思考其他事情。不过,我已经快要打盹了。
  我想起住在宠物店笼子里时发生过的事。
  『我们在主人面前表现出任性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们又喵有主动说过想住在他们家,是他们擅自决定要饲养我们,所以本来就该照顾我们到老死,我们当然也可以任性地要求。』
  那时,某只猫曾经逞强地说过这种话,不过,每次一有客人上门,它总是比任何猫都更加拼命地推销自己。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它似乎在成为这家宠物店的商品之前,就已经知道喵有卖出去的动物会有什么下场。
  在我的同伴之中,拼命讨好客人的它是第一只被买回去的猫。
  被买回去以后,它被取了名字叫迪亚波。对于这样的过去,迪亚波感到羞耻。我和鲔鱼美乃滋都知道迪亚波的过去,所以看见我们出现在集会里,迪亚波应该不怎么好受。谁都有不想知道或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情。姐姐的失恋也是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之一吧。
  对我而言,姐姐的单恋无法开花结果是一件悲喜交加的事情。虽然心情复杂,但姐姐不会和某人谈恋爱的事实还是让我感到开心。但是,看见姐姐难过,我也会难过。我希望自己拥有幸福的同时,也强烈地希望姐姐获得满足。
  「九~孔~孔孔孔孔孔~分解~」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歌喵?……真悠哉啊~妹妹这种天真的个性真是一点都喵变。
  我随之想起这一家人来到宠物店买我时的事情。当时姐姐已经是高中生,妹妹则是小学生。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也跟在姐妹俩后头,全家人都到齐了。第一次见到大家时,我喵有特别受姐姐吸引。比起关注姐姐,有可能被买回去的开心情绪更胜一筹,所以我喵能够察觉到姐姐的魅力。
  『这只如何?』
  母亲大人一副随便先挑一只的模样指着我说道,不用说也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兴奋。
  不过,在那之后,我立刻遭受到反驳的一击。
  『我不要那种猫,我比较喜欢这只~』
  说着,妹妹指向另一只笼子里一只体型修长的猫。
  被妹妹称呼为「那种猫」时,在我内心卷起的漩涡恐怕永远不会消失。我知道那是因为妹妹当时的年纪比现在小,才会说出那种话。以客观的角度来看,妹妹指的那只猫,也就是我们同伴之间称它为「岩竹」的那只猫,确实看起来也比较帅。但是,讲道理和接不接受道理是两码子事。
  或许妹妹当初喵有恶意,但我是一只有感情的猫,而且我的感情意外地脆弱。因为发生过这种事,所以不管妹妹现在多么疼爱我,我仍喵办法坦率接受她的好意,总会忍不住心想:「如果是另外那只猫来家里,你一定会更加疼爱它:就算我在旁边,也肯定不会看我一眼。」
  所以,我现在才喵办法一直乖乖待在妹妹的腿上。
  回到现实。我从妹妹腿上滑下来,走出房间。「九孔!」虽然妹妹叫住我,但我只是回头看一下,喵有停下脚步。
  我走出走廊,朝姐姐的房间前进。从那之后,大主人姐姐就一直关在房间里。要怎么进去呢?今天就算我在房门前面一直叫,姐姐想必也不会打开门。我看这一招喵希望,决定改选比较危险的做法。
  我折返回到妹妹的房间。「啊!你回来了!」看见我回来,妹妹露出安心的表情拍拍自己的膝盖。我知道妹妹是要我过去的意思,但很遗憾的,我想去别的地方。我从妹妹面前走过,往窗户靠近,然后从因为天气太热而敞开的窗户走到阳台。虽说是阳台,但空间只足够走上两、三步。我从阳台角落往上跳,并用前脚勾住扶手,然后使力往上爬,最后站上扶手。
  不用说,扶手另一端当然是屋外,而且这里是二楼,如果我脚滑了,肯定是直坠地面。不过凭我的身手,不可能从比自己的脚还要粗的地方掉下去……应该啦。
  「太危险了!九孔~」
  妹妹担心地说道。「喵事的。」我甩了甩尾巴回应。就这样,我开始朝隔壁房间直直前进。问题是途中会遇到一块凸出的墙壁,导致扶手可供站立的位置变得比我的脚还要细窄。如果太过得意忘形,我真的会掉下去。
  我谨慎地一步一步往前进,贴在墙壁上一边让身体侧面与壁面摩擦,一边虚张声势地告诉自己「这喵什么困难」。为了见她,本来就应该接受考验,而这已经算是仁慈的考验。
  勉强走过狭窄的路段后,我终于来到姐姐房间的阳台,到这里就可以放心了。不过,还有另一个难关阻挡在前面,那就是姐姐愿不愿意让我进房间是个未知数。
  整理一下与壁面摩擦的毛发后,我用鼻子顶了顶窗户。顶了几下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黑影,大主人姐姐掀开窗帘露出脸来。因为我从来喵有从窗户这边出现过,姐姐的反应显得有些惊讶。姐姐喵有赶我走,而是打开窗户让我进去,让我安心地松一口气。
  房间里开着冷气,一阵凉意传来,连踩在地板上的脚底也觉得冰冰的。姐姐立刻关上窗户,在床边坐下来,然后就这么发起呆。
  我以为姐姐会哭,但看她的眼睛并不像哭过的样子。或许是一直在睡闷觉吧,姐姐的头发乱翘,脸颊上还印出红红的凹痕。我坐在地板上抬头望着姐姐。不久后,姐姐把目光移向我说:「你来做什么?」这应该会是今天的最后一道难关。
  我想安慰她,想对她说:「别伤心了。」但是,这是无法实现也传达不出去的心愿。我和她之间喵有能够互相理解的方法。
  毕竟我是一只猫。所以,我抱着「至少希望能够看见她露出笑容」的想法举高前脚。
  我不是在否定自己身为一只猫,也不觉得人类是了不起的生物,不过,我想像过如果能从人类的视角来看世界,不知道会有多好。
  所以,我或许做过练习吧。我是说只靠着后脚站立的练习。
  我照着练习时一样,动作笨拙地直直站立起来。姐姐瞪大了眼睛。确认过姐姐的反应后,我开始跳舞。我一边靠着尾巴保持平衡,一边像喝醉酒一样左右摆动。
  不知道这样子像不像在跳舞?被取笑也无所谓,我只希望能够让她稍微放松一下僵硬的表情而忘我地摆动身体。
  不过是种族有些不同而已,竟然需要如此迂回地传达想法。
  活在世上真是一件令人烦躁的事情,不过,那同时是推动我的力量。
  在这里有两颗单恋的心,这两颗心都喵办法如愿。不过,就算未来有一天她和某人情投意合、就算我被视为局外人,我对她的爱恋仍不会消失。以单恋来说,独立是一件悲伤的事,但也是一股力量。
  在宠物店第一次见到我时,听到妹妹说「我不要那种猫,我比较喜欢这只」,姐姐说:
  『我比较喜欢这一只。』
  从姐姐指向我的那一刻开始,我便爱上她。
  我希望在她悲伤时守护她,希望为她带来很多欢乐。但是,我的身体太娇小,娇小到难以达成这样的心愿。我既不能站在她面前,也不能抱住她。这是我面临的极限,也明确指出我们之间存在着种族的高墙。我做得到的,顶多是哪怕有高墙阻挡,仍不停在高墙另一端发出叫声呼唤她。就接受这样的事实吧,并在接受事实的前提下发出叫声。
  既然只能够做到这件事,那就好好执行。对于这一点,我已有所觉悟。
  喜欢上某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爱不是一种有效率的行为,而是愚笨的行为。
  姐姐之所以会提议要养我,想必是为了让自己和鲔鱼美乃滋的主人有交集。不过,不论理由为何,都改变不了姐姐来到宠物店,并在那么多只猫当中选了我的事实。
  那恐怕会是她唯一一次「选择」我,未来我甚至连被放上天平的机会也喵有。即便如此,仍旧改变不了那次事实。
  那一次已足够让我献上所有爱意。
  所以,只要有必要,我愿意搞笑,也愿意做出愚蠢的行为。我的脚撑不住而倒向前方,不知道她会不会嫌弃我的毛掉了满地?我担心地偷瞄一下她的脸,姐姐推着床让自己滑到地板上坐下来。
  我呈现倒在她双脚之间的姿势,她朝我伸出手。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有喵有传达出去。不过,她抱起了我。
  她用鼻子磨蹭我的鼻子,露出白牙笑了。
  那洁白的牙齿和光润的嘴唇轻轻动一下说:「谢谢。」
  光是如此,已经值得了。
  虽然有过那样的互动,但今天我依旧在她房门前不停轻轻发出叫声。在那之后过了三天,大主人姐姐至少在表面上已经恢复平常的样子。她对我依旧冷淡,说话也很犀利。非常好。
  如同往常一般,我今天也躲开妹妹的追杀来到老地方。除非我的爱意已尽,否则生活不会有剧烈改变。只有心情才会激动地一下子欢喜、一下子忧伤。
  这就是单恋。
  今天大主人姐姐打开门的时间比平常早一些。
  看见我后,姐姐露出伤脑筋的表情。不过,在那之后她露出淡淡的笑容。
  「你真的很喜欢这里耶。」
  我喵有很喜欢这里,但无所谓。
  只要你愿意打开门,我便会喜欢上这个地方。
  这样就好了。
  虽然她不会寻找我,但我的目光会一直追寻她。
  我打从心底说:「这是多么寂寞又多么美好喵~」





  后记

  我最近在写作时会碰到一些困扰,其中一件是有关于手机。我用的不是智慧型手机,而是比较旧型的折叠式手机。因此,作品里碰到有手机出现的场面时,我当然是心想着折叠式手机在写作。然而,在现今社会,智慧型手机似乎拥有压倒性的高使用率。所以,插画出炉时看见故事人物在玩智慧型手机,我经常必须停顿一下子才会恍然大悟地说:「啊!对喔!」如果在这些地方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会不会开始变得像欧吉桑啊?不过,仔细一想,我跟不上最新型手机的脚步已不是一、两天的事,而是从高中时代就开始。
  这件事和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像是有所关联,但其实扯不上什么关系。我想说的是,现在的游戏具备连线功能已算是标准配备,技术之进步让我不得不佩服。不过,我还是跟不上时代的脚步。说到大家热热闹闹玩游戏的场面,只会让我想起大家聚在家里玩「桃铁」(注:桃太郎电铁,模拟铁道公司营运的电玩游戏系列,简称「桃铁」。)时的开心情景。虽然那是一件很棒的事,但我又会觉得,不想连玩游戏的时候也要顾虑他人,所以从来没玩过。几年前,掌上型游戏机上也出现一些必须连线才能拿得到特定物品的游戏(PSP版的F○T、DS版的F○3之类的),但最近慢慢变少了,这让我松一口气。不过,如果跟不上这些变化的脚步,是不是会开始变得像欧吉桑?但仔细一想,我和这些东西保持疏远的关系已不是一、两天的事,而是从高中时代就开始。也就是说,一切都要怪高中时代的我。

  所以,接下来我仍会一边变成欧吉桑,一边努力下去。
  我父亲(折叠式手机派)和母亲(智慧型手机派)也会努力的。应该啦。
  非常感谢大家阅读这本书。
  这次是短篇集。

  入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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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9

10000
962611503 勳爵
入间老贼又有新作品了 这次又是几人多视角展看啊233

9 年前 0 回復

土豆炖魔芋 騎士
入间你有功夫写各种各样短篇搞各种各样的企划为啥不去把蜥蜴王的坑填了……丫的已经好久没更了吧。

9 年前 0 回復

侦探小子 侯爵
寻觅眼中的你……那等你见到隔水一方的她还不得感天动地,泪流满面?

9 年前 0 回復

gzzhongqi 侯爵
本帖最后由 gzzhongqi 于 2014-12-16 22:22 编辑


感觉这些故事都好虐,特别是第一篇。。。。就那个找回了初恋的故事结局比较好一点。。。。顺便问一下有人能解释一下那个我是右眼她是左眼的故事吗?

9 年前 0 回復

shana酱油 王爵
感谢转载、人间的作品都不错

9 年前 0 回復

guiguwj 伯爵
短篇集入间人间舔舔舔舔舔舔舔
可惜之前那一本短篇集还没代理呢

9 年前 0 回復

1990416 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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