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ET灵能侦探事务所][Fami通文库][绫里惠史]B.A.D. Chocolate Days(4)

[NEET灵能侦探事务所][Fami通文库][绫里惠史]B.A.D. Chocolate Days(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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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B.A.D. チョコテートデイズ
原作:綾里けいし
插画:kona
图源:skyscanner
翻译:笔君
协力:墨君
动漫东东-NEET轻文事务所制作:
本文仅供学习交流用,不得用以任何商业途径
转载时保留译组、人员等以上信息,珍惜他人的劳动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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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D.Chocolate Days④

本篇完结后的故事也收录其中的,《B.A.D.事件簿》系列最后的短篇集!

一位连名字都不知道陌生金发男子,对害怕虫之怪异的我说:「人啊,有的时候无缘无故就被莫名其妙地给救了」。然后,他把在古书店工作的灵能侦探介绍给了我——『B.A.D.AFTER STORY』。白雪在与狐狸决战过后,未能与小田桐再会的这段时间里,在家族的规矩与自己的恋情之间苦恼不已。此时,自称她未婚夫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思念恋慕之人』以及其他合计五篇的馈赠,巧克力精选第四弾!



这位少女要是耐不住寂寞,我必定会遭受殃及。



「久等了,小田桐先生!
 今天要办祭典哦!」



「我祝愿你的恋情能够实现」



不管怎么说,我这条命是她给的。
即便我就算死也不想称之为拯救。



小田桐今天也在抗争不合理



小田桐勤
曾是一名平凡的高中生,但由于某起事件身体里怀上了鬼,因此无法离开茧墨阿座化。
而且因为身体的关系,无法回应水无濑白雪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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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克力碎掉的声音,和雨声交叠在一起。

尖尖的碎片掉在桌面上。白色的手指突然间将那碎片拈起来。下一刻,碎片被扔进嘴里。猫咪一般的笑容,浮现在柔软的双唇之间。
感觉那鲜红的两瓣嘴唇里头,散发出甜腻的香气。我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茧,你又不是孩子,麻烦不要捡起掉下去的食物来吃啊」
「小田桐君,难道你是我母亲?掉在桌上了而已,没问题吧。而且,小田桐君。虽然你说我不是小孩子,但从年龄来判断,我完全属于小孩子吧」

茧墨阿座化这么说着,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我再次观察她的样子。
茧墨坐在皮沙发上,盛气临人地翘着腿。她缀着黑色哥特萝莉装的样子,就像年代久远的昂贵人偶。她的脚下,放着一把红色纸伞。
各式各样的巧克力摆在桌子上,在盒子里像宝石一样绽放着哑光。在雨声阵阵的高级公寓中,各个层面的情景都缺乏现实感。从我那次在废弃大楼里差点死掉,还没有过去几天。即便我现在用「小茧」来称呼她了,还是无法弭平内心的恐惧。即便如此,我还是摇了摇头,开口对她说
「……也算是吧。真希望你能在十四岁之后会更懂道理」
「懂道理。事到如今,你也要让我用常识去判断事物的道理么?真会给我找麻烦。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我要是能够开开心心地度过每一天就够了」
说到底,茧墨阿座化能不能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都令人堪忧。

这个让人觉得杀都杀不死的少女,这么大叫着,又把另一块巧克力送入口中。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红心碎裂。我觉得胸口堵得慌,扯开了西装的领口。甜腻的空气烧灼我的肺。每吸一次气,反而加重了苦闷的感觉。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扶住额头。

纵然今天没有委托的午后十分平静,却依旧充盈着痛苦。
我回想起『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这个万分滑稽的招牌。

正如那个傻兮兮的名字所写的,茧墨阿座化年仅十四便干起了灵能侦探。
她所接受的委托全凭她的喜好,从单纯的怪异到人亡事件,涉及的案件范畴种类很广。不过,由于没有进行大力宣传,很少有委托上门。到头来,茧墨总是无所事事。不过这个情况本身对我来说,绝不算糟糕。茧墨的娱乐和兴趣非常恶劣。打个比方吧,她能让人联想到那种朝着断头台欢呼的民众。

不仅不正经,而且无药可救。

「说得真过分啊,小田桐君。说别人兴趣恶劣可不好哦。这种时候,应该拼命忍住,在心中咒骂,这才能称得上成熟的关照」
「……小茧,我应该是照你所推荐的,在心中咒骂的才对。另外,这根本称不上关照。你说的根本就不是关照,而是南辕北辙的另一种心态」
「那可真是抱歉了。不过,我一看你的脸就能大致明白你在想什么。毕竟你的眼睛就跟你的嘴巴一样能说呢。愚直是种美德,可你这样总有一天会吃亏的哦?还是多加小心吧。你运气不好,抽到的签也都非常危险」
茧墨嘴角一扬,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她所说的事情,我早有切身体会。我眼前的这名少女,就是象征厄运的存在吧。茧墨,将特别柔软的一颗巧克力送入口中。
「————我早就知道你看不惯我的性格了。只不过,你还是睁大眼睛瞧着吧。比起死亡更受不了的无聊之人,这个世上是存在的」

就是这么回事,能不能为了我这个雇主,说些有意思的事情呢,小田桐君?

茧墨沾着巧克力的嘴唇,笑了起来。我叹了口气。这位少女要是耐不住寂寞,我必定会遭受殃及。我正准备告诉她我想不到,可这时突然发觉了一件事。

说起来,其实有个正好合适的话题。
「那么,就边谈边讲吧」

茧墨没有想到似的眉毛一挑。说不定,她只是专程找我麻烦才让我说的。即便如此,她还是老老实实地侧耳倾听。我张开嘴,开始讲述

那个奇妙之夜的事情。

  * * *

一天夜里,入夏的第一场台风经过,我房间的窗户被刮碎了。

据说当时的最大风速达到了每小时四十五公里。不过,我想都没想过,这场灾难竟然精确地席卷了我的房间。我望着破损的窗户,以及撒在榻榻米上的碎玻璃,还有外面飞进来的瓦片,束手无策。在公寓·七濑的一个狭小房间,一片狼藉。我双手交叉在胸前,不禁沉吟起来

「哎,就算我倒霉,这也有点太过分了吧」
台风离去后的蔚蓝天空,自然没有回答我

接下来,究竟怎么处理这个情况呢。
我望着闪闪发光的碎片,唉声叹气。

「我跟奶奶说过了。修理由我们来处理,没问题的。只不过,我们一直来往的玻璃匠最近有事,大概要等上三天,要不要紧?」

房东的孙女七海摇摆着丰盈的两根马尾,对我这样答复。因为我当时没关防雨窗,我也有责任,我是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去找她谈的,但她似乎没有刁难我,愿意为我修理。这对于我这个低薪之人来说值得庆幸。七海戴着黑猫图案的围裙,想让我放心一般,对我点点头。她现在才上小学五年级,却已经十分干练。我转向背后的门,可是没有看到房东老奶奶的身影。其实我跟她签订租房合约之后,就再没见过她。
「这太感谢了。真是帮大忙了。不过……要等到三天后么?」
「请不要在意。当自然灾害引发的不可预料的意外发生时,损害是由我们来承担的……只不过,得等上几天才能修,实在抱歉。平时总给我们优惠的那个修窗户的老爷爷因为腰痛住院了,可以稍微等等么?」
七海向我低头致歉,我立刻体谅了她的苦衷。只要能帮我修理,等上几天也没什么。要是让我来承担修理费,可能我三餐就得吃豆芽菜了。
最近,我省餐费的功夫不断见长。低薪生活依然如此艰苦。

「不过,小田桐先生,你准备怎么办?现在虽然放晴了,可明天似乎又会下雨哦。需要纸箱么?要的话我给你拿」
在我望着远方叹气的时候,七海对我这么说道。听她说,台风虽已过去,但明天还会下雨。
老天爷可不会管地上的凡人怎么样,要是发起火来可驾驭不住。虽说已经入夏,任凭窗户上的洞开着还是会让人够呛。话是这么说,可我也不知道哪里能够临时让我避难。
我要是去跟茧墨商量,她没准会让我去找狗屋。不过,我要是去旅馆避难,月末的伙食费就吃紧了。此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似乎可以留宿的地方。

————『空』的房间。

「抱歉,七海。我记得这所公寓好像有空房间吧。就是你之前给我说过的,『空』的房间」
「咦?那个地方么?空是空着」
七海面露难色。不过,我只是暂借一下,应该不会给她带来麻烦。
这所公寓有唯一的一间『空』房间。
唯独那个房间绝对不会有人住。我问七海原因,七海回答了我。
那个房间被叫做『空』的房间。是决定永远都不让任何人进去的。我并不知道其中原因。不过,如果能让我短暂地借上三天就太好了。
「那个房间不能用么?那个,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呃,倒不会给我添麻烦……但我姑且得先提醒你,最好还是放弃那个房间。其实……那个房间以前有过『某种东西』。怎么说呢……即便现在住进去,也会发生有些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事情么?」
这类鬼故事很常见吧。我问七海,七海摆着僵硬的表情点点头。看来她比常人更害怕吓人的故事。七海小小的身体颤抖着,低声说道
「听我说。其实,上次有人住进去过。因为知道有个空房间,吵着嚷着非要租。然后那天晚上……他面色铁青地离开了」
是遇到过鬼压床么?还是做过噩梦呢?随后,七海接着说道

「他当时,脖子周围是鲜红色的」
「…………………………什么?」

她说,那个青年惨叫着飞奔出去,脖子上染成了鲜红色。他没等天亮就离开了公寓,而且行李都放着没拿,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呼吸不由一窒。这说不定,是茧墨擅长的范畴。
经她这么一说,我实在没胆住那里了。当我准备收回请求的时候,七海微笑起来,说
「……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田桐先生要是肯住里面的话,真是帮大忙了!里面有什么,能不能帮我实际确认一下呢?」
「什么?你是,让我住么?」
「说实在的,有房间却一直不能用,我对此也很伤脑筋。小田桐先生,你要是能帮我确认一下里面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那可真是帮大忙了!」
七海露出天使般的灿烂笑容,微微歪起脑袋。我望着她可爱的笑容,嘴角抽搐起来。充斥世间的妖魔鬼怪之中,真的存在能够杀人的东西。
我明白这一点,可七海怕是不明白吧。她天真无邪地接着说了下去

「小田桐先生的话,一定会帮这个忙的呢!」
因为,七海她是发自内心地相信着这一点!

被小学生当面笑着这样认定,如果还有拒绝的方法,真希望能教教我。我只好点头答应。七海回房间去取钥匙。我看着她的开心的背影,连忙出声叫了过去。
「七海,不好意思!那个房间……」
「是,怎么了么?」
她转过身来,微微歪着脑袋。我咽了口唾液,慢慢地问道

「…………………过去,究竟有过『什么东西』?」
七海吓了一跳,闭上了嘴。随后是几秒钟的沉默。

然后,七海已然挂着笑容,接着说道。
「————不知道,因为我当时还小」

似乎那个地方竟,过去发生过什么。
似乎是小孩子不想提起的什么事情。

  * * *

那间房是二零四室,尽管传闻听起来很可怕,可进去一看却感觉平淡无奇。
地板上铺着榻榻米,壁橱里散发着霉味,浴缸开裂,厨房用起来也很麻烦。

所有的一切都跟我之前租的房间一样。只不过,可能由于长期无人使用,空气中布满尘埃。感觉室温也低了些。我打开窗户,让混着湿气的空气灌进来。可是,我看到阴云密布的天空,又关上了窗户。我从自己的房间把被褥带过来,简单地为榻榻米除了灰,达到勉强能用的样子后,把被褥铺在榻榻米上。我不知不觉间正坐在被褥上,再一次环顾周围。

没有任何异样的气息。笑声和脚步声之类的东西,目前也没有。
对此,我不知该感到安心,还是该感到更加不安,心里很迷茫。

『怪异之中,存在着在固定的时间才会出现的类型。准确的说,这一种占绝大多数。异常会在该来的时候降临。毕竟,就算在白天引发异常现象,也不会有人害怕。尽管也存在,但格调美是很重要的,小田桐君。吓唬人的东西,在光芒下是无法生存的』

———————————————总之,好戏还在后头。
我知道了。也就是说,让我多加注意,不能疏于戒备呢。

另外,希望你不要在放假的时候出现在别人脑子里。

我这样回答了想象中创造出来的茧墨,摇了摇头,把她的声音从脑子里驱赶出去。之后把七海给我的便当放在地上。我除了午饭要吃这个,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前,我想到外面随便逛逛,于是走向玄关,打开门,转过头去。

房间之中,仍旧保持着那股凝滞的沉默。
要是有『某种东西』,恐怕会在夜里吧。

—————啪嘡
我顺手把门关上。

我的手从像冰一样寒冷的门柄上放开,离开了房间。

  * * *

唰、唰啊啊、唰啊啊啊、唰啊啊啊
雨声就像高频噪音一般灌进耳朵里。

即便闭上眼睛,感觉声音还是会渗进大脑。冰冷的空气侵蚀我的皮肤。
我用薄薄的被子裹住手脚,然而末端露出的部分却冰冷刺骨。可能是小雨的原因,气温骤降。虽然总比睡不着要好,不过夏天用的被子难以抵御寒冷。我将身体缩成一团,想要借此尽量暖和一些。我一边发抖,一边辗转反侧。此时,我渐渐察觉到了异常

夏天的夜晚,气温不可能这么低。
房间里就像冰箱里一样冰冷刺骨。

明确的恐惧爬上背脊。茧墨过去说过的话,再度在耳边响起。

异常会在该来的时候降临。格调美是很重要的,小田桐君。
————————吓唬人的东西,在光芒下是无法生存的。

对,要来的东西,是『夜』。
我正要张开眼睛,却迟疑起来。我是为了确认怪异的存在,才住在这里的。即便如此,如果真的存在着『某种东西』我也不想去看。可是,我忍不住一味地闭着眼睛。室温低过了我所能忍受的极限。于是,我轻轻地,微微把眼睛睁开。

平淡无奇的天花板,映入视野。

脏兮兮的荧光灯没有响声,只有灯泡正发出昏暗的橙色光亮。映入眼中的景色,没有任何异常。只有平静的雨声传进耳朵。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然气温发生了明显变化,但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这样的情况,算不上值得一提的怪异吧。我擦掉冷汗,准备喝口水,手撑在榻榻米上。

———————噗唰
这一刻,手掌打湿了

室温,很低。但是,那东西是温的。我非常惊讶,视线转向下方。
这一幕在黑暗中都格外鲜烈。榻榻米上,是一片可怕的鲜烈红色。

我缓慢地抬起手掌。红色的液滴拉出丝来,垂到地上。在混乱之中我注视粘在手掌上的液体。当我刚意识到那东西的真面目之时,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便扑鼻而来。
窗外,静静地不断下着雨。天花板也没有异常。可是,四周的墙壁却染成了红色,强烈地刺激着视网膜。鲜血淋漓的房间,与现实完全脱节。但与此同时,却又异常的鲜烈、真实。我再次凝视沾满血的手掌。

鲜艳的红色,又黏又滑地流到手腕。
啪嗒一声,大颗的液滴砸到被子上。

此刻,我亲眼目睹到了我所不愿察觉的事实。

『某人』正躺在我的身旁。就像胎儿一样蜷缩着身体的『某人』,浑身漆黑。完全抹成黑色的脸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那,是一个黑色的。

————————————————————噗唰

忽然,人形物体伸出右脚,撞到了榻榻米上,一边令血泊摇荡,一边挣扎。
人形物体缓缓起身。它的外表,就像孩子的涂鸦实体化了一样。但是,却明确地塑成了人的形状。这种事,总觉得很滑稽。
人形物体将那张漆黑的脸转向我。那东西脸上没有眼睛。但是,我深切地感觉到它看得到我。它的喉咙映入我的眼睛,我不禁屏息。人形物体的喉咙夸张地裂开。它明明没有嘴,但却似乎在呼吸,喉咙内侧的肉不断地蠕动着,大量的血从伤口流出来。

人形物体一边痛苦地喘息,一边向我伸出手。

我恨不得立刻逃走,可身体不能动弹。黑色的手指掐住我的喉咙。我的气管被紧紧掐死,无法呼吸。我伸手想要挥开人形物体的手,却碰不到人形物体。我用指甲去抓,却还是直接穿了过去,只是陷进我自己的喉咙里。只闻卟滋的声音,皮肤撕开了。我每动一下手指,就会挖开自己的皮肤。此时,我注意到了。

逃走的人喉咙上染成了鲜红色,原来是这么回事。

人形物体的手指更加用力地陷进去。汗水从我全身上下疯狂地冒出来。我视野变得朦胧。前一位租住者,为什么能够得救呢?难道只要忍到早上就好了么?可是,我察觉到人形物体的时间,实在太早了。我的视线拼命地彷徨。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腹腔底层,猛地搏动起来。伴随着剧痛,响起异样的声音。
嘻、嘻嘻,呵呵、唔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祥的哄笑声,从我肚子里爆发出来。刺耳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
人形物体就像对我肚子里的声音感到害怕一般,身体颤抖起来。然后人形物体放开了我,向后退开。空气涌进肺部,我不住地剧烈咳嗽。这个时候,人形物体在我身旁躺了下去,像胎儿一样蜷缩起来,就像沉重的液体一般穿过被窝,被血泊吸收进去。最后,人形物体随着血泊,一并消失在了榻榻米中。我准备起身,可是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我的喉咙非常痛,但是,肚子上的钝痛与沉重感要让我更加难受。我希望就这么晕过去,于是不再去维系意识。

这就是我所体验过的,那个诡异之夜的全过程。

  * * *

「……事情就是这样」
「真没意思。我算是明白那天你为什么突然嚷着让我帮你堵住肚子了呢,小田桐君。你把这种毫无新意的故事拿来给我讲,我实在不好做出什么反应。现在惊悚系的现实故事大量涌现,所以得在创意上下多下点功夫」

茧墨断然否决了我讲的话。我料到会是这样,但她实在太不留情面了。可恨的是,她内心根本没有『同情』这个概念。茧墨拈起巧克力,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我说啊,小茧。对你来说或许只不过是打发时间,但对我来说就不是了。这件事,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感想的话刚才不就说了?在惊悚故事里,也只能算作三流。这种事太常见了,听着都让人打哈欠了。托你的福,我现在想睡得不得了」
茧墨不耐烦地复述了一次。可是,她又转了个身,用手撑着脸,望着我。
「哎,还是说,你想做什么么?」
「如你所说。我并不是想委托你。不过,能不能给点建议呢?那个房间就这么放着不管,实在让人睡不踏实。我跟七海讲了,结果把她弄哭了……毕竟在同一栋楼里啊」
二零四号室里潜藏着『怪物』。而且,公寓里还有害怕『怪物』的小孩子。我已经知道这件事,实在无法坐视不理。面对诉求的我,茧墨耸耸肩,说
「放着不管也没什么。就算隔壁的人已经死了,只要不去在意,那个人还是就跟活着一样。关键在于认识的问题。二楼住这怪物又怎么样。情况跟以前没有变化。而且,你看着笼子里的老虎,会害怕么?怪异无法离开那里。竟然害怕那种东西,真是滑稽」

茧墨就像在嘲笑似的这么讲道。我在问她之前就知道了,这种无聊的故事恐怕是调动不了她的情绪的。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气氛。我叉起手,郑重地询问
「小茧,我可是在真心请教你,你能不能回答我?」
—————————到底是有办法,还是没有办法。
即便我加重口吻去问,她还是只顾着窃笑。她又拈起一块巧克力,扔进嘴里。她将夹了奶油的巧克力嚼碎后,突然念出一个词
「——————击掌」
「—————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效。据说,在可疑的东西冒出来的时候,击掌是有效果的」
我没能问她这土方法是从哪里听来的。她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便在沙发上躺下了。她翘起包裹着长筒袜的腿,以午睡的姿势说

「你只要彻夜击掌,事情不就能平息了么?」
———你要是有那个毅力,不妨试上一试。

我们之间可以说经常互呛。
可我既然宣称要做,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 * *

我再度拜托七海让我『空』的房间,七海非常开心。
感觉她有些高兴过头了,不过小学生就是这个样子。

于是,我再度回到了二零四室。七海送了我一盒很重的便当,这盒便当在我眼中显得非常不祥。可能是太豪华的关系,让我感觉这就像最后的晚餐。我吃完之后,吸了口气。平静的雨声再次充满耳朵。在外面,今天一样在下雨。我刚一关灯,黑暗便吞噬了房间。这个房间仿佛将之前的情景再现出来,我面对此情此景,高高举起双手。

闭上眼睛,把手掌拍响。
—————————啪!

尖锐的声音响起来。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天花板,地板,墙壁,我全都张望了一番,却没有发生变化的样子。这样真的就行了么。
我怀着强烈的疑问,再次举起手。啪,响了一声之后,我手掌麻了。我感觉,这种事要一直重复做到早上,恐怕得累死。房间里还是老样子,没有反应。我觉得我被耍了,可我刚一停手,茧墨的笑容便浮现在眼前。

『不过,没人会觉得你有这毅力坚持下去的呢』
还是放弃吧,小田桐君,根本就没人会看好你。

你这混蛋,少瞧不起人。我不能否认我缺乏毅力,但这点毅力还是挤得出来的。

我扬起手,继续拍。夜已深沉,可房间里还是什么都没发生。单调的雨声,在闷热的房间中回荡。汗水沿着我的皮肤,滑落下去。有一次,可能是累了的关系,深深的眩晕感向我侵袭,可我勉强重新站了起来。然后挥开睡意,继续拍打着通红的手掌。

天亮前的几个小时,我一直在跟自己搏斗。
到头来,那个人形物体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 * *

「总之,昨晚什么也没发生。可是,有没有效果就完全不知道了。下次如果有什么安全的方法,请试着确认一下」

我向七海报告完之后,东倒西歪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门,上了锁。
七海说我脸色不好,很担心我,但我毕竟彻夜未眠,脸色差是很正常的。我看了看手,又红又肿。看来需要冷敷吧。不过,现在睡意要更胜一筹。我脱下西装,换上睡衣,澡也不冲就直接躺了下去。我微微睁开眼睛,朝窗户仰望。透明的玻璃窗外,天空又是阴云密布。灰色浑浊的天空,丝毫没有早晨的那种清爽,看上去随时都可能下雨。据说,这场雨一整天都不会停。

这雨,究竟要持续要什么时候呢。

我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阖上眼睛。我从被窝里伸出手,触摸到榻榻米。榻榻米传来湿滑的触感。应该窗户破掉之后,雨被刮进来,所以打湿了吧。必须尽快进行修理。可是,修理应该早在几天前就已经结束了。不过,现在我没办法继续往下想了。
我就像弱水一样,撒开了意识。然后,我从烂泥一般的睡意中,突然醒了过来。

回过神来,整个屋内染成一片鲜红。
墙壁、地板,眼中的一切全部染红。

汩汩,刺耳的声音传了过来。就好像有人在激烈地漱口一样。每发出一阵声音,就有什么东西从我喉咙附近溢出。溢出来的东西哗啦哗啦地滴在榻榻米上。

————红色,蔓延开来。
于此,我忽然察觉到了。

血正从我裂开的喉咙中流出来。我大吃一惊,想要起身。可是,我最多只能维持着蜷缩的状态抽搐,想爬都爬不动。我像胎儿一样蜷缩着身体,以这种状态寻找罪魁祸首。究竟是谁,是谁割破了我的喉咙。可是,没有任何人进入我的视野。流出来的血在耳边卷起漩涡。在这染红的异样情景中,我心想

—————啊,这是梦。
我梦到,我快被杀死了。

就算我伸出手去,也没人来救我。滴落的血也无法回到身上。血流下来的触感,以及割开的喉咙里发出的漏气的感觉,出奇的真实。这个梦实在太凄惨了。可是,那又怎样。忽然,我转念一想,感觉如今根本没有必要去害怕。

我知道一个,与此不同的沾满鲜血的悲惨场景。
我曾在耀眼的蓝天下,望着一只滴着血的子宫。

那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它应该并没过去多久,我却觉得恍如隔世。所以,完全没有必要去害怕。我根本不需要哀叹。

我毫不犹豫地闭上眼睛。等我醒过来,一定又是个一尘不变的早晨。这是常有的事情。因为,不论我再怎么不想醒来,天,终会亮起来。

——————————绝对的。
———————不论什么时候。

  * * *

晃眼的光刺到我的眼睛,我醒了过来。
我上半身立刻弹了起来,连忙向四周扫视。

夏日特有的强烈光线,刺痛眼睛。狭窄的房间内,没有任何异变。窗外的天空万里无云,就像贴了层彩色玻璃一般蔚蓝。
看来,天气预报没报准。夏日的天空终于回来了。
蝉鸣声塞满我的耳朵。过了中午,应该会更热吧。醒来后的身体仍残留着疲劳,十分沉重。我伸了个懒腰,当时钟进入视野的时候,我才渐渐发觉。

今天,是工勤日,我要去茧墨的事务所。
我迄今为止,从来没有迟到得这么久过。

「嗨,好久不见啊,小田桐君。你之前究竟在干什么?」

我刚走进客厅,茧墨开口第一句便是这样的话。她还是老样子一身哥特萝莉打扮,坐在皮沙发上。看到她那双浮现出烦躁之色的眼睛,我叹了口气。我确实迟到了几个小时,但不觉得至于让她用「好久不见」来挖苦我。
我正要开口解释,却注意到了一件事情。不知吹得什么风,茧墨竟然在腿上展开了一份报纸。仔细一看,那并不是新闻报纸,而是把以前的报导放大复印出来的。
「嗯?啊,有件事我有些在意。是我托熟人给我带来的」
她放下报导,将茶杯拿在手里。甜腻的气味令我反胃。看来我的身体状况还没有调整好。眩晕一直困扰着我,即便如此,我还是朝影印件指了过去。
「关于我迟到的事,我向你道歉……不过,这点小事而已,你要是愿意等我,我还是能帮你做的」
虽然工资很少,但还是有。我不希望因为茧墨的任性而把别人牵连进来。茧墨听到我说的话,张大了眼睛。她歪起脑袋,万分诧异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正因为你没有来吧?」
搞不懂什么意思。感觉有什么不对头

茧墨应该是注意到了我诧异的表情,她眉宇颦蹙,用愣愣的语调接着说道
「我说啊,小田桐君。你,之前,究竟,在干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在睡觉。我睡过头的原因是……实际尝试了你跟我说的那个那个方法。小茧,我照你说的,拍了一整晚的手」
我说着,把双手举起来给她看。现在我注意到,手上的红肿已经消失了。我还做好了心理准备,要疼到第二天的,这可真是谢天谢地。茧墨眼睛眯得更细了。

「那天夜里没有怪异发生。至于有没有效,还不知道」
哔哩哩、哔哩哩、哔哩哩、哔哩哩、哔哩哩、哔哩哩!

突然响起了电子音。我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环顾周围。几秒钟后,我恍然大悟。这是我手机的铃声。我从包里取出手机,确认到是七海打来的,然后把手机放在了耳边。
「喂喂。我是小田桐」
『啊,小田桐先生。原来你在啊!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七海出乎意料地扯起嗓门,叫了起来。她放下心来的感觉,从受话器那边传了过来。七海的反应很夸张,她一定很害怕。恐怕她整晚都在为我担心吧。
「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在那之后,房间那边怎么样了?」
『真是的,究竟在做什么……咦?啊,是,房间那边?非常感谢,小田桐先生!后来我让我朋友住进去过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这多亏了小田桐先生帮忙!』
你让朋友住进去过么,感觉这话听上去相当的不祥啊。不过,这是七海的事。她一定把情况告诉了对方,跟对方谈过才这么决定的。我觉得没事就好,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那间房也可以住人了!真的非常感谢,小田桐先生。七海长大以后,一定要嫁给小田桐先生这样的人!』
「不,你言重了。不过,能帮上忙,真是太好了」
我不禁感到害羞。可是,能让她这么开心,我那么做也算值得了。七海笑着再一次向我道谢。不过,她突然话锋一转,大惑不解地问道
『可是,你这之前,究竟上哪儿去了?』
「……………………………………咦?」
我又摸不着头脑了,发出木讷的声音。七海对我接着说道
『打电话你也不接,去你房间看了你也没回应,七海一直都很担心你哦?』
这个时候,情况终于对上了。应该是因为我睡得太沉了,叫我的时候没反应过来吧。似乎让她不必要的担心了。对此,我坦率地向她道歉。
「对不起,我太累了,一直在睡」
『…………是么?要是这么累的话,请跟七海讲清楚哦。七海会为小田桐先生送上特别护理的!』
七海开开心心地说道。一人独居,身体不适有时可能会致命,我很感激七海这么对我。下次要是得了重感冒,就暂时麻烦一下她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不可以一个人硬撑哦。一个人连着硬撑好几天是很危险的。一个人住的时候,要是因为发烧动不了的话,是很危险的哦?』
这样的话,还会给房东添麻烦的,所以请好好保重身体。

————————————她说,什么?

我再一次察觉到了偏差。可是,当我确认这个异样感之前,七海接着说道
『那我先挂了!看你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对这股异样感进行思考。可是。脑袋就像被勒紧一般开始钝痛。茧墨转向不禁按住额头的我,缓缓地张开嘴
「小田桐君,七海君说了什么?」
「咦?啊,是」
茧墨在旁边听到了我跟七海的对话。随后,茧墨不知为何,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你这个人,还是老样子爱被人利用呢」
「嗯,什么意思?」
「想想吧。最开始的趋势应该是碰巧吧。可是,你因为某人的原因,把事情做到了这个地步。我以前就说过吧。你运气不好,抽到的签也都非常危险,愚直是种美德,可你这样总有一天会吃亏的哦?也罢,你没注意到的话也就算了。七海君是个好孩子,和你的关系也很好。如果这就是你的幸福,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茧墨噶哩一声,咬碎巧克力。然后,她忽然停下动作,向我看来。那双眼睛,就像在寻找什么,在催促什么。面对她的眼神,我感到不寒而栗。我在不安的驱使下,握紧了手机。上面显示着来电记录。记录上,密密麻麻全是七海的名字。我滑了滑滚动条,发现有十多个。然后,来电的日期也映入了我的眼中。
我只觉眼前一晃。我是昨天睡的,今天,醒过来的。

——————本应如此,才对。
——————本应如此,然而。

「小茧,我………………」
当我正要问出来的那一刻,茧墨仍旧用吃惊的语调,接着说了下来
「你,看来现在睡傻了呢。你今天先回去吧。照这个样子也帮不上忙,留在这里也只会给我添麻烦」
茧墨说得很过分,不过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我准备再问她一次,张开嘴,可这时头痛加重,就像要干扰我一样。寒气席卷全身,就像被扔进了冰箱里一样。我痛苦地喘息,发不出声音,拼了命地去呼吸。

—————————啪哩
这是,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我抬起脸,茧墨把红色的纸伞伸了过来。显眼的美丽颜色,渗进我的眼睛。
这个颜色与梦里的场景重叠起来,我感觉看到了鲜血淋漓的墙壁。头痛进一步加剧。下一刻,茧墨咕噜咕噜地转起纸伞。明明在房间里,她却把纸伞架在肩上,妖艳地笑起来。

————————噗咚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我心头一惊,视线转向地面。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不知为何,寒气缓缓地从身上消失了。蝉鸣灌入耳朵。我之前都没注意到,蝉鸣声今天也在扰乱着空气。它们正高歌着夏日。

茧墨站在强烈的光芒前面,微微一笑
「那么………………再见。小田桐君」

多多保重吧。

说完后,她噤口不语。我张开嘴,还想再问一次,却被她的笑容所拒绝。
对不想回答的茧墨,怎么问都是白费力气。我站了起来,照她的吩咐走了出去。我感觉就像被人操纵着一般,手和脚都没什么知觉。即便如此,我还是走过走廊。

———然后,我最后一次朝着她,转过身去。
恍若噩梦般美丽的身影,消失在了门的那头。



——————啪

茧墨阖上纸伞,坐回到沙发上。她随随便便地躺了下来,翘起纤细的腿。报导的复印件从沙发上掉到了地上。她用指尖将复印件拈起来。报道中,详细记载着公寓·七濑中发生过的杀人事件。

被害者喉咙被割开,因流血过多死亡。凶手正在潜逃。
—————————————————————哗啦

茧墨突然放手,兴致索然地打了个哈欠。她想要午睡一般,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她把脸轻轻地埋进皮沙发里,对着半空细语起来

「也就是说——————————你也很无聊吧?」

在夏日的强烈光芒中,某种东西就像是回应她一般,在地板上翻滚起来。那东西受不了光线,全身颤抖。啪得一下,一只黑色的脚砸在地上。被砸的地方就像被锈蚀了一样,开始铺开一片血泊。但是,茧墨看也不看。她淡然地继续说道

「——————忍不住去怨恨别人,但不断地伤害别人,当然所有人都会害怕,不敢靠近那里。你,一定很无聊吧」

一心只想诅咒,连人的形态都几乎忘记,却因此不再有人过来。
想必,这一定让你无法忍受吧。我也很讨厌无聊,我理解你哦。

茧墨莞尔一笑。而在这个时候,黑色的人形物体走了起来。它拖着身体,在血泊中荡起水花,向前走去。地板被染红,血渗进了沙发。
即便如此,茧墨还是一动不动。她仰头对着天花板,又换了只脚翘起来。
「这个时候,有个怪人带着肚子里面的某种东西过来了。而且,还不止一次,他回来之后,开始进行某种令人不解的仪式。所以,你想凭依上去呢。因为他肚子里有只鬼,所以有免疫作用,不过一般来说,一旦被你吞噬将永远无法醒来,无法回到这个世上吧……不过,这是他自作自受,也是你的自由呢。不过,你还是把他还给我吧。四天都没他在,实在太不方便了」

毕竟,我就没办法轻松愉快地复印报纸了。

人形物体到达了沙发跟前。它将颤抖的黑色手指,笔直地伸了出去。
人形物体的指甲尖,触碰到了茧墨,下一刻,茧墨抓住了纸伞,把纸伞像手枪一样,指向了人形物体。人形物体全身激烈地震颤起来。但是,茧墨根本不去看它的样子。她,只把纸伞对着人形物体,接着说道

「如果是一般的大师或者灵能力者,或许可以更舒服地送你走吧。只不过,我能做到的,只有把你关在那一侧。这不是我的本职工作哦。哎呀哎呀,我可不想摊上麻烦的事……喔?莫非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茧墨第一次把脸向人形物体侧了过去。人形物体拼命地诉求着什么。血泡汩汩地掉下来。茧墨嫣然地微微一笑。就像要接吻一般,凑到人形物体的面前。



「真可惜…………你的悲伤也好,绝望也好,我都管不着」
————————————————————————啪!

随着尖锐的一声响声,纸伞打开了。之后,什么也没留下。
平淡无奇的房间里,充满了夏日的阳光和甜腻的香气。茧墨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她听着远方的蝉鸣,再次躺了下去。她缓缓地闭上眼睛,将巧克力盒拉向自己。可是,里面已经空了。她微微张开眼睛,嘟哝起来

「麻烦了啊……得吩咐小田桐君给我买呢」
————————哎,讨厌讨厌。真无聊。

然后,茧墨阿座化再次阖上眼睛。
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血的痕迹。

只有比血还要鲜红的纸伞,落在地上。
那就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留下的,红色。




七海不信幽灵



七濑七海
小田桐所居住的「公寓·七濑」房东的孙女,就读小学五年级。
代替体弱的祖母管理公寓。小小年纪便拥有明确的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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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当——咚——
叮——咚——当——咚——

呐呐,有个传闻,你听说了么?
那是老师的故事,你听说了么?

神社前面那条路,是禁止进入的。
瞧,就是那条路,因为幽灵出没。

不对哦,是因为四班的美奈子晕过吧。
当今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封上学的路吧?
现在要绕路,真是让人够呛,热死啦。
那个秃子,真的相信存在幽灵这种东西么?
要说森山老师,不是相信存不存在的问题。
对啊对啊,据说老师向一部分敏感的学生散布传闻,造成了恶劣影响。
好多家长大加指责,这些家长里头,有的还指责学校处置无方,是么?
讨厌死了,腔调超像啊。要不要试试?反正那种东西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们闯过那条路之后,回的了家么?
诶?听说有老师们在附近巡逻的啊。
什么?这件事,闹得有这么大么?

这个嘛,你想,毕竟前些时发生过神隐事件啊。
啊对对,还有这档事啊。那事最后是什么情况?

真的有一个人消失了么?
诶,啊,七海,是七海。

七海七海,这件事,你怎么看?
七海只对有意思的东西感兴趣!


  * * *

我穿过感应门,蝉鸣和令人不适的湿气被阻隔在了身后。冷风拂面,店内的扬声器所播放的欢快音乐传入耳朵。七海一边推着购物车,一边在我前面伸手去抓特价番茄。她一边慎重地筛选着塑封包装之下的质地,一边小声说道

「蔬菜的特卖日,必须得有效利用呢」
「花丸市场的蔬菜很新鲜,很不错呢」

我拿起水分饱满的卷心菜,频频点头。在我遇到茧墨,开始独居生活,已经有一段日子了。生活勉强还算安定。现在连超市的特卖日都掌握了。看来,虽然人的肚子里怀着一只鬼,但还是可以像样地生活下去。我一边沉浸在感慨中,一边扫视四周。时至休息日的超市里,顾客人满为患。虽然是一家只有当地居民来光顾的小店,客源还是很有保证。
七海熟练的穿过了试吃点前面的人群,一只手拿起一块香蕉,张开嘴。
「话又说回来,小田桐先生,专程劳烦你来陪七海,真是不好意思。七海一个人搬不了太重的东西,真是帮大忙了」
「哪里,这不用在意的。反倒是,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感谢,真是不好意思」
前些天,我房间里的窗户被台风刮碎了。我本来抱着财政方面难逃一劫的觉悟,然而房东的孙女七海却答应无偿为我修理。在那之后,在修缮完成前的暂居房间里还发生了很多事,而现在,我为了报答她为我修窗户的恩情,正在陪她买东西。虽然会占用休息日,但这事十分轻巧。体力劳动要是能够充当修理费的话,我可求之不得。我那抠门上司的脸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就算向她要求改善待遇,她也会这样说吧。

『没有面包,为何不吃巧克力呢,小田桐君』
光吃巧克力就能生存么。你真的是人类么。

「那个,小田桐先生,能不能帮七海拿一下那边的马铃薯?」
「啊,没问题,就是这个吧……不好意思,刚才发了会儿呆」

我从背后的货架上拿起马铃薯。七海仔细盯着价格标签。丰盈的两根马尾辫摇摆起来。她把马铃薯放进篮子里,抬起脸。那双大大的眼睛向我看过来。
「小田桐先生,你对怪谈感兴趣么?」
「怪谈么?」
这话出乎意料。七海老实地点点头。

「————————————————————————对,怪谈」
今天也为大家提供新鲜蔬菜,全力满足大家的日常所需,花丸市场。

不祥的词汇,与畅快的宣传语重叠在一起。七海忽然转过身去。我也跟在了她的身后。她朝着鲜鱼卖场去了。从货柜中冒出的冷气扑向我们,令我们身体发寒。
她拿起鲜鱿鱼片。然后,她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
「现在学校里,正在流行怪谈。毕竟到了小天呢。七海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因为怪谈的影像,上学的路被封住了,这实在让七海有些吃惊」
「上学的路,被封住了?因为怪谈?」
当今还有这种荒谬的事情么。七海对吃惊的我点点头,表示真有其事。她把贴了半价贴纸的鲜墨鱼片,还有眼睛透亮的竹荚鱼收进篮子里。

「是的……因为某个怪谈的关系,上学的路禁止通行了」
为什么七海和同学们,非得因为死去的人受这种苦不可。

七海淡然地说道,再次推起了购物车。我也拿到了我自己用的竹荚鱼,跟了上去。她在肉类卖场停下脚步,等我追上之后,继续讲起来
「上学的路被封住的原因,是神社里出现了幽灵」
「幽灵?因为幽灵的缘故,上学的路被封住了?」
「是的。可是七海觉得,老师们害怕的并不是幽灵,而是妈妈们的反应。幽灵什么事都不会做,可是活着的人却害怕幽灵」

——————据说有人看到幽灵了。然后,似乎晕了过去。

七海说,神社前面的道路,有幽灵出没,而单论这个传闻,很早以前便已经存在了。但是,这个传闻本身,只不过是随处都会出现的,非常常见的谣传。

「只是,这个传闻从去年入夏开始,好像发生了奇特的变化」
那个幽灵,看得到的人就能看到,可是看不到人绝对看不到。

有小孩子去玩试胆,因为有人看到有人没看到,分成了两派。
「如果那个其实『不存在』,那么所有人都应该『看得到』」

——————因为,真相是它『不存在』。
七海用严肃的口吻说道。对此,我点点头。

「如果传闻中的幽灵是在大家『这条路上有幽灵』这个共同认识之下产生的错觉,确实太奇怪了。如果只是大家都把其实『不存在』的东西认定成『存在』的话,那应该不存在任何目击幽灵的『条件』。然而,在那些人却明确地分成了『看得见的孩子』和『看不见的孩子』……如果幽灵不是错觉,就不会出现看不见的孩子……是这么回事么?」
「没错。小田桐先生不会把七海当小孩子,所以七海喜欢小田桐先生哦」

所以,七海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觉得这个传闻有哪里不对劲,一直警惕着。
「于是今年入夏之后便闹出了这次骚动。这么热的时候这个样子,真讨厌」

七海感叹似的说着,摇了摇头。她把猪肉片放进篮子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听说,那是个胆小的孩子,总是避开那条路回家。可是从今天开始,要去上补习班了,就打算走近路回家…………结果就遇到了幽灵」
「也就是说,那孩子『看到了』么?」
「是啊,真是不幸」
七海再次摇了摇头。她举止很成熟地耸耸肩,说道
「那孩子害怕极了。所以监护人提出抗议,说那条有传闻的路本来就不应该让儿童走」
「话虽如此,可那孩子遇到幽灵的地方,不是在从培训班回家的路上么?遭遇到幽灵的原因,跟学校也好,跟上学的路也好,应该都没关系吧」
「我觉得,总之就是想胡乱撒气罢了」
七海斩钉截铁地说道。她的这句话,我很认同。那位家长,只是想把自己孩子害怕的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而不去反思自己强行让孩子参加培训班的过错。
还说,校方如果事先有所准备,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真是的,这世道也算完蛋了」
「七海认为,这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最健全的想法。自己身上的责任如果能推到别人身上,淡然轻松。人会在无意识中摸索回避自身责任的方法哦……至于这么做正确与否,七海就不做评论了」
七海烦恼到最后,补充了一盒牛肉。她又推起了购物车,走了起来。我也选了几件商品,然后追上她。我不禁反刍刚才说过的话。
用成熟的口吻缀饰的言语,不禁让我联想到了某人。
「这种思维方式,跟小茧很像呢」
「小茧?那是谁?」
「啊、啊啊,不好意思。她是茧墨阿座化。之前跟你说过一次,是我的上司」
感觉七海的口吻跟她有几分相似。两个人都会用透彻的眼神去面对别人。听到我说的话,七海的脸露骨地扭曲起来。可是,她立刻又露出满面笑容。

「七海不喜欢被别人说像谁像谁的」
—————————请注意一点哦?

七海灿烂地微笑起来。不知为何,我感到不寒而栗。我连忙向她道歉,她依旧挂着笑容,对我点点头。她那平静的样子,丝毫感觉不到刚才那股气魄。
是我多心了么?
我们两个竖着站在一起,推着购物车。到了零食货架之后,七海拿了常备的煎饼。然后,七海再度推起手推车,朝糕点卖场走去。这时,我朝她小小的背影说道
「可是,如果只是『看到了』,感觉没必要那么害怕……果真所有小学生都害怕幽灵么?」
我和茧墨一起,体验过了几次怪异。从中,我学得了一些知识。没什么东西,是光看就觉得可怕的。之所以恐惧,是因为造成损害,创造出了复仇者。
死者也好,生者也好,没有什么比人的情念更可怕的了。
「七海对幽灵不感兴趣,所以不知道其他孩子是怎么想的……只不过,这个怪谈,其实还有后续」
「还有后续么?」
「对,还有后续」
七海拿了餐用面包。可是,她忽然把手放开了。她抓起一个巨大的菠萝包,转过身来。她把菠萝包当成面具一样一边遮着脸,一边悄声说道

「——看到那个幽灵的人,会神隐」
据说,会被带去很遥远的地方哦?

七海呵呵一笑。她把菠萝包从脸上拿开,不知为何,放进了我的篮子里。她一边流畅地在货架之间移动,一边纷纷将必需品,乃至重东西补充进来。
盐、胡椒、白糖、面粉、油。篮子渐渐被商品堆满。神隐,幽灵。为什么传闻会有这样的后续呢。我不禁想要发问,而就在这一刻。
七海再次转过头来。她笑眯眯的,那微笑真的是美轮美奂。

「现在,似乎有一个孩子神隐了哦?」

七海立刻走了起来。我一边跟上去,一边思考。恐怕,暂时封闭,乃至变更上学道路的理由,跟这件事也有关系吧。实际已有孩子在神社周围失踪的先例,所以校方迫于这件事的压力屈服了。

——————————————————神隐。
「被神明藏起来…………这种事,可能存在么」

我知道,人会诅咒人。但我并不知道,神对人降下灾难的事例。
作祟的神也好,不作祟的神也好,我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有神。

七海灵巧地扭过脖子,然后淡然地回答了我。

———————————天知道。
「七海只对有意思的东西感兴趣!」

  * * *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刚一走出感应门,蝉鸣便灌入耳朵。
头上的天空,高远而蔚蓝。就像贴了层彩色玻璃一般蔚蓝的天空中,漂浮着白云。强烈的光线,如针扎般刺痛着眼睛。天空太亮了,让我不敢向上看。

真是个充满暴力情结的夏天。

我两只手上提着超市塑料袋。七海买的东西很重。她好像过意不去似的,垂着头。
「对不起,小田桐先生……果然七海还是拿个菠萝包吧?」
「没关系,提点东西而已,我没事的。请不要在意」
我把一个袋子放进自行车的前篓,剩下两个袋子挂在龙头两边。自行车这样骑起来,只能勉勉强强维持平衡。七海把供佛龛用的花放进自己的车前篓,跨上了自行车。我们同时蹬起脚踏板。七海迎着风先行一步,最后大声叫喊。

「呐,小田桐先生!」
要不要来做个游戏?

信号灯变红了,我们挂住刹车,自行车发出刺耳的金属声。从附近的便利店,出来了一群小学生。在他们热热闹闹的声音中,七海向我转过头来。
「…………做游戏么?」
「七海接下来会想象一个东西。小田桐先生请对七海提十五个问题。七海来回答『是』或『不是』。七海想的东西要是被猜中了,就是小田桐先生赢了。没猜中就输了」
车辆一边吐出温热的尾气,一边从我眼前的马路上驶过。太阳光炙烤着我的后颈。大量的汗水从全身上下冒出来。塑料袋里塞的冰发出声音,碎开。
她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种话呢?我搞不懂。而且,我感觉这个游戏规则对回答的一方不利。对象范围太大了,而提问的机会却太少了。
「七海,对象会不会太多了?我觉得,如果不在最开始确定某种范围的话,是很难在几次提问内猜中的」
「或许是很难,但没关系的。除了『是』和『不是』之外,我还会附送提示的。而且,七海是小孩子,还是稍微让着点七海吧」
信号灯,变绿了。身旁的老妪迈出蹒跚的脚步。七海飒爽出发。我也连忙蹬上了脚踏板。与此同时,七海大声叫喊。

「……好了,请提第一问!」
看来,游戏被强行开始了。

我没想到,七海会提出要玩游戏。她应该不喜欢玩游戏,不像一般小孩。我感到困惑,开动脑子。然后,勉强把问题挤了出来。
「那是,吃的东西么?」
「『不是』,不过要吃的话,应该能吃」
那么,食物这条线就排除了。可是,想吃的话能吃,究竟是什么?
我们拐过拐角。自行车顿时差点倾斜,后又恢复平衡。我又喊出下一个问题。
「那是生物么?」
「『不』生物的话……算不上呢」
七海,不知为何用含笑的声音说道。不是生物也不是食物。那么。
「那是,物件么?」
「『是』」
这一次没有提示。也就是说,我得靠自己来缩小范围。我拼命地不断思考。我自己说这话可能有点不合适,我真的非常缺乏想象力。
「呃,那是文具么?」
「『不是』……大多比文具要大得多」
大多比文具要大?
我们又拐过一个拐角。我一边留意控制龙头,一边想出新的问题。七海将滑下去的衣服吊带拉回原位。小小的肩膀呈现出健康的晒黑颜色。

「那是,值得观赏的东西么?」
「………………………………」

不知为何,七海的回答是沉默。她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
「真是个有意思的问题呢,小田桐先生。有的人『是』」

『有的人』。也就是说,并不是画或者花那一类,所有人都能欣赏的东西。相信应该不是「『画』的价值会因人的价值观而不同」这种别扭的答案。很可能是一部分特殊收藏家喜欢收集的东西吧。
但是,至于那是什么东西,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那是,拿来使用的一类东西么?」
「…………也有用于加工品的事例,但通常来说『不是』」
这提示说不定给过头了。
补充完后,七海吐出小小的舌头。但是,我更加困惑了。我完全猜不出她说的话是指什么。我越是提问,答案就越不确定。
「那是,坚硬的东西么?」
「『是』…………有时候」
有时候?
我们开始上坡,七海开始用力蹬踏板。但是,没有完全爬上坡便开始减速。
我们骑向沿堤道路,推着自行车。汗水顺着下巴流下来。超市塑料袋沙沙作响,摇摆起来。我拼命推着沉重的自行车,不断思考。

——有时候,什么意思?
「那是,柔软的东西么?」
「『是』…………有时候」

七海以完全相同的笑容回答我。我摇了摇头,实在忍不住抱怨起来。
「等一下,七海。这会不会太奇怪了?」
「不,那是有时硬有时软的东西。那个会因时间变化」
「因时间,变化?」
在我反问的时候,我们离开了沿堤道路。几辆车从我们身旁驶过。河面吹拂温热的风。水和泥土发出腥臭的味道。疏于维护的马路两侧,夏草丛生。
「已经没有问题问了么~?小田桐先生~?」
七海大声问我。我向挺着背的她问道

「那是,冰冷的东西么?」
七海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七海神采奕奕地,对我回答
「『是』,最开始,非常冰」

  * * *

后来我还继续问了几个问题,可最后还是答不上来。
我一边把东西搬进七海的房间里,一边乖乖投降了。

「我认输。『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完全猜不到」
「——————————————————……也是呢」
七海温柔地微笑。我等待着,可她没打算揭晓正确答案。
「那个,七海,答案是什么」
「呵呵,保密。闲下来时候想想吧。偶尔动动脑子也不错哦。总之,是小田桐先生输了,所以要听七海的要求」
不知不觉间,似乎产生了输家要服从赢家的义务。
都不告诉答案,还这么专横。不过,七海应该不会强人所难吧。我放弃抵抗,答应她。七海把双手交扣在背后,然后开开心心地这么说道

「有个地方想让小田桐先生带我去!」

我顺利的把东西搬进了七海的房间和我自己的房间。我把食材装进冰箱之后,最首要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在榻榻米上摊成大字,躺了下去。七海跟我说,她准备好的时候会来叫我。真是好久没有白天躺在这个充满尘埃味道的房间里了。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今天,某国的糕点师要来日本,所以茧墨今天外出。
茧墨说,巧克力正因为是巧克力所以美妙,没有昂贵和低廉之分。有时,她似乎会有些奇怪的欲求。按行程我要给她送行李,不过没必要随行,茧墨一个人出发了。就这样,我现在正一点一滴地消磨着这突然来临的自由时光。不过,我并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所以没关系。
我闭上眼睛,吸了口气,闻到晒热了的榻榻米的味道。光是这样,我便感到深深地满足。

只要能呆在没有巧克力气味的房间里,就足够了。
———————————————————叮咚!

可是,慵懒的时间并不长久。门铃响了起来。我打开玄关门。
站在那里的,果然是七海。

「久等了,小田桐先生!」

她摇身一变,穿上了一件大朵向日葵图案的黄色浴衣。
她的腰上系着鲜红的束带。束带似乎是用柔软的材质制造的,打着一个蝴蝶结。她十指交扣,恶作剧似的微微歪着脑袋。

「七海,这大半是……………………?」
我大致能与想到,但姑且还是问了出来

她用力点头,高声宣告
「今天要办祭典哦!」

  * * *

祭典中热闹的奏乐声不绝于耳。
蕴藏独特热量的喧嚣席卷全身。

日暮迟迟的天空,颜色好似熟透的果实,绽放着光辉。斜阳之下的祭典会场,也染上了夕暮的颜色。通向神社的道路,转变成一处截然不同的奇妙空间。还没点亮的灯笼摇摆起来。小摊上正在出售刨冰、烧烤等经典商品。几个小孩子争先恐后地冲向钓水气球的摊位。粉色和红色的水气球,应着水声被钓了上来。在旁边,如宝石一般的金鱼正在水中泅泳。在套圈摊位前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奖品,然而位置排列十分复杂。

蝉鸣灌进耳朵。远处传来太鼓的声音。身着浴衣的孩子们欢闹着从旁边穿过。人们说话的声音充满我的耳朵。不知从哪儿,响起了笛子的声音。

夏日祭的傍晚,非常璀璨,非常热闹。
「小田桐先生,想不想吃些什么东西?」

七海欢快地向我问道。周围飘来酱汁的喷香味道,还有蜂蜜蛋糕的甘甜香味。但是,我摇了摇头。说起来,我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不,我不是很想吃这类东西,七海呢?」
「呵呵,问得好。七海倒有几个想吃哦?」

祭典。这不是让人心潮澎湃么?

七海天真无邪地笑起来,跑了出去。她在冰糖苹果的摊位前面停下来。在浓重的红色之中,封着一颗小小的苹果。在夏日的光线下,像宝石一般绽放着光芒。七海的眼神就好像在催促什么,向我看过来。看到她可爱的微笑,我察觉到了。

看来,输了游戏的我,要请客了。

  * * *

在那之后,我追着她欢快的背影,逛着祭典。
虽然钱包压力很大,但七海每个愿望都很小。

最重要的是,每次满足她,她都会开心地笑起来。

七海平时都在帮家里的忙。她代替房东老奶奶,家务事和公寓管理都是一手包办,很少看到她跟朋友一起出去玩。操劳的她要是能够尽情地快乐一番,就足够了吧。我豁达地承认了这一点。

我感觉,我就像变成了在假日里关照家人的父亲。
现在,在我的眼前,七海正在往刨冰上淋上果汁。

红色的果汁淋到了细碎的冰片上。七海精巧地把握住最合适的量,放下随意添加的果汁。她舀起一匙甜甜的冰冰的碎片送进嘴里,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我左手拿着棉花糖,右手拿着烤鱿鱼,在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守护着她。
虽然我连额头上的汗都没办法擦,可看七海开心的样子,也就满足了。
「小田桐先生,凉凉的很好吃哦」
「是么……………那真是太好了」
宽阔的人行道上,摆满了摊位。七海一边挨个地逛着,一边向前走。但是,她就像突然发觉了什么一般,停下了脚步,转向了一旁。
黄色的浴衣忽然消失在人潮之中。我连忙四下张望。
「小田桐先生!这边哦!」
我听到她的喊声,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只白净的手。七海拼命地踮着脚,向我呼喊。我分开人潮,追了上去。她正站在脚上的一个摊位前面

她从店主手中接过了什么,向我转过头来,然后把手里的东西举了起来。
白兔子的面具反射着钝重的光芒。在眼睛的部位,开着两个空虚的孔洞。

「七海,这个是?」
我理所当然地替她付了钱,但还是问了出来。不过,七海没有回答。七海已经站了起来走了出去。我刚追上她小小的背影,她便迅速朝我转过了过来。
「很奇怪吧?那家卖面具的,每年都会来哦。卖的面具是以各种角色为主,不过里面还会摆上有些奇怪的东西,很有意思呢」

不知何时,她把兔子面具戴在了脸上。

直直的长耳朵,虽然改变了形象,但特征把握得很好。黑亮的眼睛从两个洞里露出来。兔子的脸上挂着两颗人的眼睛,我感觉这样子有些不祥。
我注视着这个面具,一阵恶寒爬过背脊。肚子开始钝痛,我不禁攥紧拳头。

我受不了动物面具。它会不由分说地让我联想到那个男人。
野兽的面具,绝不是人类应该凭着喜好就戴在脸上的东西。

「那个,七海,这个能不能……………………」
摘下来呢?——正当我准备这么说下去的时候

红色的带子轻柔地摇摆起来。鲜艳的颜色远去了。七海朝前走了出去。蹦蹦跳跳的脚步,再次被人潮所吞没。黄色的浴衣,消失在了视野中。喧闹之声灌入耳朵。

「…………………………七、海?」

她的身影,消失得太过自然。
这简直,就像是神隐了一样。

行道树在温热的风中摇摆。七海只是被人潮吞没了而已。本应只是如此,然而,一股不祥的预感却涌了上来。我连忙先前走去。奏乐声越来越强。奏响的太鼓让我的肚子一震一震。我如同泅泳般分开人潮。受伤的棉花糖散发出甜腻的香气。
我的视线从年幼的孩子身上纷纷掠过。桃色,水色,浅绿色,淡淡的颜色映入眼中。但是,哪里都找不到七海的身影。我继续向前走,这个时候,我忽然察觉到了。

数量增加的灯笼在我头上摇摆。那些灯笼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下一刻,可能是因为天色暗了下来,一排排灯笼齐刷刷地点亮了。橙色的温和光芒和黑色的影子,散在地上。我四下张望,发现灯笼的数量虽然在增加,然而摊点的行列却断掉了。

摊点最尾端有一条路,路朝着一座古老的鸟居延伸。
在铺着鹅卵石的院地中,我看到了一座古老的神社。

在神社的一角,正在为祭典奏乐。统一穿着号衣的一队男性,正吹着笛子,敲着太鼓。我一边听着强烈的声音,一边茫然地环视周围。这里没有什么人影。即便如此,手上提着金鱼袋的少女,正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太鼓。
光看参加祭典的小孩子总数,就能看出幽灵的事情并没有受到重视。校方也并不是真的接受了有幽灵的说法,只是在应付监护人的不满吧。这些事情感觉愚蠢透顶。恐怕投诉的家长,自己都不相信有什么幽灵。

在这个游离于祭典气氛的地方,谁也感觉不到死者的存在。
活着的人,不会长久地去介意已经死去的人。话又说回来。

「…………………七海?」
七海她,上哪儿去了呢?

我再次迈开脚步。此时,白色进入我的眼睛。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向上看着我。
「——————————」
我不禁呼吸为之一窒。一个带着白犬面具的孩子,一边笑一边从我身旁冲过去。我的背后响起了灿烂的笑声。我回过头去,只见两个戴着猫面具的小孩。我只觉不寒而栗。
一股仿佛被野兽包围的错觉向我袭来。可是,其中的一个孩子揭开了面具。面具下面,是一张十分健康的,晒黑了的,普通少年的脸。他嘴巴里塞满了棉花糖。

即便戴着野兽面具,里面还是人类。
对,跟狐狸不同,他们不过是孩子。

我挥开眩晕的感觉。让蠢蠢欲动的肚子平静下来,强行驱策绷紧的腿向前走。
我的眼睛四处张望,寻找七海的身影。我的目光追寻小小的背影,扫过人潮。

————在那里,突然。
我看到一张,狐狸面具。

————————哗铃

铃声,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与此同时,祭典的喧嚣开始远去。感觉,就像潜入到水中一样。在水压的作用下,整个被鼓膜颤动的错觉所囚困。我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人群从我身旁穿过,他们的动作异常迟缓。就好像,发条快要走完的人偶一样。我感到周围的景色正不可思议地褪去颜色,感觉好远,好远。

有问题。肯定有什么地方有问题。

眼中的景色,应该和之前并无差别。然而,却明确地发生了某种变化。
仿佛,我从现实中脱离了短短一步,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向我袭来。

就像是,我从生者的界线中,被咬了下来。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腹中的孩子大声笑了起来。背脊上寒毛根根倒竖。寒气在我体内到处乱窜。厌恶感令我不禁想要惨叫。我当即痛殴我腹中的存在。我咬紧牙关,扬起脸。我的感觉发生了变质。听觉也好,视觉也好,都错乱了。我的所有注意力,都自然而然地转向了眼前唯一的一个点。在变得异常的世界中,眼前只有唯一一个东西,明确地存在着。

不知何时,一个小孩子正站在我面前。



那孩子身上穿着脏兮兮的衬衫和裤子,脸上戴着狐狸面具。他抬头看着我。在空洞的空洞之下,一对乌黑水灵的眼睛正反射着光。我按住发出钝痛的肚子。小孩子的面具是塑料做的,圆圆的轮廓反射光线。

不能当做相同的东西。这个和那个,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他不是茧墨日斗,只是碰巧戴上狐狸面具的,别的什么。

但是,我腹中的东西就像回应我的不安一般,停止了笑声。我向后退了一步。眼前的孩子一动不动。那孩子一声不吭地抬头看着我。他这个样子,就好像正诉求着什么。此时我察觉到了。仔细看的话,从这个孩子身上感觉不到恶意。
孩子背后的景色,一片宁静。然而,不祥的印象却挥之不去。

忽然,七海给我讲过的传闻在我脑海中闪过。

神社前面的道路,有幽灵出没。看到那个幽灵的人,会神隐。
———————————据说,会被带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哦?

呵呵的笑声,在我耳边回放。小孩子,仍旧注视着我。撞到他的人,穿过了他的身体,小孩子还是一动不动。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将视线对着我。我感觉,这段时间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可是,小孩子突然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

我茫然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可是隔着一会儿,我跑了起来,准备追上他。
小孩跑向了神社的角落。灯笼没有延伸到那里,在那片黑暗中,有个小小的神祠。古老的顶檐上,有几片干枯的叶子。木门被紧紧地封住。小孩子的身影与神祠重合在一起。下一刻,小孩子消失了。与此同时,不可思议的声音灌入我的耳中。

藏~好~了么,藏~好~了哦
有一股鼓膜要弹开一般的错觉。

祭典的奏乐声传入耳朵。清澈的笛声充满耳朵。祭典的喧嚣再度把我包围。
我摇了摇头,拭去额头上滑下的汗水。我刚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我茫然地注视着神祠的门。这所神祠不知因何事由,被供奉在了神社里。在神祠前面,有两只石狐。可能由于长期无人打理,上面挤满了灰尘,留有雨水的痕迹。我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刻,一只小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田桐先生?」

我禁不住跳了起来。棉花糖和烤鱿鱼掉了下去。我自己都觉得吃惊,之前我竟然还规规矩矩地拿着这些东西。在两样东西就快落地之前,小小的手伸了出来,灵巧地在空中抓住了那两根棒子。七海抬头看我。在她头上,兔子面具微微地摇摆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吃惊?」
「七、七海。我找你好久啊,你究竟上哪儿去了?」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问道。随后,七海皱紧了眉头。
「小田桐先生才是,七海一回头就发现小田桐先生不见了,真是吓了一跳。于是七海过来找了找,就发现小田桐先生站在这种地方……发生什么事了?」

事情,确实发生了。

可是,我没办法很好的解释。我不忍心让七海害怕,打起了马虎眼。
「没什么……呃,先不说这件事了,七海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在的?」
「七海当时在看奏乐,一回头却发现小田桐先生往这个神祠去了……七海感觉小田桐先生走路很不稳,很担心,所以就跟了过来」
我再次擦了擦汗,不停地深呼吸。我全身薄薄地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夏日的酷热笼罩全身,然而我却冷得不行。我望着眼前,七海的那张笑容。此时,我忽然察觉到,七海的肩膀正微微地颤抖着。但是,颤抖立刻便恢复了。

「七海…………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在发抖?」
「啊,稍微有些冷………可能身体状况不是太好」

七海这样回答。我注视着她的笑脸,同时,脑子被某种疑惑所驱策。
她似乎从我走近神祠的时候起,就一直在我身后。既然如此,莫非。

看不到人绝对看不到。可是,看得到的人就能看到。
她到底是看到没有呢。我下定决心,开口问了出来

「莫非,你……………………你也,看到了?」

她的笑容丝毫未变。
然后,用天真无邪的声音对我回答

「没有————什么也没看到」

  * * *

太鼓的声音震撼着鼓膜。笛子的声音高高鸣响。
但是,神社里却与奏乐声截然相反,没有人影。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蝉儿在远处鸣叫。蝉蜕下来的空壳掉在了鹅卵石上。枝叶间透下的阳光与浓重的叶影,扫过米黄色的蝉蜕。我望着天空,祭典的喧嚣逐渐落寞,远去。
之后,只剩下蝉鸣。酷热包覆身体,讨厌的汗水顺着皮肤滑落。不知为什么,感觉呼吸很困难。感觉整个人就像被关进了什么地方一样。我吐出舌头,拼命地喘息。我没办法顺利呼吸,一边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向一旁看去。

有个孩子正抱着膝盖,坐在那里。

孩子抬起脸,看到我。狐狸面具上开出的洞,转向了我。
在面具下面,应该有一对乌黑水灵的眼睛。可如今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个空空的洞。孩子就像要诉求什么,向我伸出小小的手。
他的手很细,很干。粘着肉的骨头,就像要寻求依靠一般,触碰我。当他握住我衣服的瞬间,我心想。别碰我,别开紧握,不要抓着我。我不会同情你。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
这个地方,真的非常寂寞。

  * * *

「——————————」

我掀开薄薄的被子,张开眼睛。婴儿在腹中蠕动着。我一下子没搞清楚这是哪里。我没办法轻松呼吸,任口水流到榻榻米上,凄惨地喘着气。

「————唔、咕啊」
————————噶!

我捶打自己房里的榻榻米,让自己强行苏醒过来。拳头好痛,但我从噩梦的残骸中得到解放。
与此同时,我感到肚子的钝痛,叹了口气。正在蠕动的存在令人讨厌。我查看伤口发现,果真流过血。但是,这还不至于要请茧墨帮忙。我粗暴地包扎好伤口,站了起来。之后便穿上西装,打好领带,夸张地把门打开,走了出去。

我完全不想吃早餐。只点了支烟,将烟吸入空荡荡的胃里。
今天也是个大晴天。耀眼的蔚蓝天空之下,蝉鸣堪称暴力。

我挠了挠汗湿的头,向前走去。我决定提早前往茧墨的事务所,在途中的车站里解决早餐。但是,当我下到一楼时候,我不禁停下了脚步。
我突然在意起七海。然后我竖起耳朵,可一楼一片沉寂。

神社前的道路,有幽灵出没。
看到那个幽灵的人,会神隐。

我知道这种事是迷信。世上根本不存在会作祟的神。可是,七海有可能看到了幽灵。我转过身去,走向七海的房间。她应该已经起床了吧。我站在房东的房间前面,按响门铃。可是,没有回应。
门口只有一片沉默。不好的预感充满我的脑袋。薄薄的门的那头,我看不到。

说不定,里面空无一人。
——————………吱

「……是……久等了…」

我刚这么想,门打开了。我吃了一惊,张大双眼。七海靠着门,站在那里。她穿着睡衣,水汪汪的眼睛向上看着我。那张白白的,圆圆的脸,现在变得通红。解开的两根马尾辫,轻柔地搭在肩上。
七海的样子跟昨天截然不同,看上去非常柔弱。
「七海,你这突然间怎么了?要不要紧?」
「……咦?小田桐先生?怎么了,这么早来找七海。七海没事哦?」
七海虚弱地露出微笑。可是,我完全不觉得她没事。七海好像很难受的样子,闭上眼睛。要是不用门支撑着,她的身体恐怕立刻就会倒下去
「身体不舒服么?七海,你为什么突然间……」
「不…………七海觉得,只是热伤风…………」
她难受地按着额头。她的脸的确变得通红。可是。

「——————————热伤风?」
昨天还那么有精神,说病就病啊。

神情恍惚的七海,眨了眨眼。但是,她突然露出好像注意到什么的表情。她微微颤抖起来,抱住自己的肩膀,好像在害怕一样,挤出了声音。

「欸、欸,其实…………七海感觉,做了个,奇怪的梦…………然后就……」
「——————————————————————————奇怪的、梦?」

七海对我的提问点点头。她更用力地抱紧自己,接着说道

「是个,关于小男孩的,梦………神社………」
「…………………………………………神社?」

我的心跳不祥地加快了。可是,七海突然不吭声了。不知她想要否定什么,摇了摇头。随后,七海表情骤然一变,露出平静的微笑。她缓缓地开口说道

「没有,什么也没有」
怎么可能什么也没有。

可是,七海紧紧地闭上了嘴。我就算继续问下去,她也不会开口吧。
我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七海。她现在的眼神,就好像在害怕什么东西。

「————是这样么。请保重身体」
「……………………是。非常感谢」

七海听到我好不容易挤出的话。
虚弱地招着手,对我露出微笑。

  * * *

我关上门,来到外面。再次点了支烟,吸了口。我一边把滤嘴姚岚,一边拼命地开动脑子。我不觉得七海那样子只是一般的热伤风。我的肚子开始钝痛。

神社前的道路,有幽灵出没。
看到那个幽灵的人,会神隐。

我再度反刍传闻。但我不能断定,七海发烧的情况不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我刚才看到她的时候,她的样子非常虚弱,感觉随时都可能从这个世上消失。
怪异,有时会对人造成危害。我很烦躁,心急如焚。
我尽量不想去接触怪异。我想要安稳的活着。我不想对别人产生共鸣。不论死者也好,生者也罢,我都不愿过多的产生瓜葛。
可是,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既然了解了情况,我只能行动了。
七海昨天没跟我说她看到了幽灵。但是,这是她性格使然,她所不相信的东西,就算看到了她也会否定。而且,七海很胆小。她肯定在一个劲地认定,自己看到的东西是幻觉吧。我想起了她说过她做梦的事。

七海目击到幽灵的可能性恐怕很高。
「————————————见鬼!」

我粗暴地香烟吐出来,踩烂。然后将烟蒂捡起来,再次走了起来。

————————作祟的,神。
这个世上,存在着这种东西吧。

  * * *

「于是,你让虚弱的我做什么,小田桐君?」
担心幼女,放着我不管,你兴趣可真高尚。

茧墨向我投来懒散的目光。她躺在沙发上,就像悲剧的女主角一样仰对着天花板。她叹了口气,把纤细的手指交扣在胸前。
「哎,讨厌讨厌,不但薄情,还很冷酷。没想到,你是那种认为只有幼小的少女才有人权的那类人呢……我真是万万没想到」
「那个,小茧……别在开玩笑了,我真的会生气的」
「我知道。这只是个恶趣味的玩笑。不过,你的确对我不够关心哦。你要是能有体谅雇主的精神就好了呢」
茧墨细语着,闭上眼睛。她自称虚弱,却非常能说。她在周围,掉着大量的空盒子。事务所里的甜腻香气,比以往更加浓烈。看来掉在地上的那些盒子,全都是前些天买的巧克力的残骸。
穿着黑色蕾丝长裙的茧墨,埋在丝带与包装纸之中。这个样子看上去,就像是收纳在盒子里的人偶。虽然此情此景美不胜收,然而在她周围散落的东西全是垃圾。
「小茧……我渐渐地搞明白了。莫非,你不知道自己收拾东西?」
「既然明白了,还干嘛明知故问,小田桐君?既然有你在,我应该没必要自己收拾哦」
——因为,一个人收拾就可以了。这叫适材适所。是非常高效的做法。
茧墨轻轻地摆了摆手白皙的手。她的手每摆一下,装饰在手腕上的大量荷叶边便随之摇摆。
今天的茧墨,穿着一身华美的衣裳。白皙的双腿像花蕊一般从黑色奢华的荷叶边之间伸出来。忽然,那双腿动了起来。茧墨在沙发上坐了起来,伸出手臂。她的手拈起一颗叶状的巧克力,扔进嘴里。发出坚硬的响声。
「我专程出了趟远门,难得有机会,要是好好地买点就好了。可是,洋酒太烈了啊。一下子吃了这么说,实在免不了身体不舒服」
「你这一边说还一边……呐,小茧。你刚才,吃了什么?」

你完全不打算吸取教训么。
这才是身体不适的原因吧。

茧墨没有回答,垂下脸。她又换了个姿势,趴在了沙发上。
白皙的腿上缠满了深粉色的缎带。茧墨很烦闷地把那些缎带挥开。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茧墨的反应跟我设想的一样。我早就知道,找她商量也无济于事。不过,她的意见是必须的。说来惭愧,但我一个人完全束手无措。
「小茧,你对这个情况怎么看?是幽灵,还有诅咒的……」
「真是蠢死了啊,小田桐君。这话题让人完全提不起兴趣」
你能不能放过我,别老是把我卷入这种无聊之极的事情里?

茧墨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我的话。她趴在沙发上,用手撑起脸。
她向我流眄一瞥,弯起嘴唇。然后她无聊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而且啊,小田桐君。麻烦你稍微把信息梳理一下再说」
————那个传闻的内容,从中间开始就出现龃龉了吧。

出现龃龉?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皱起眉头。茧墨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挂在她蕾丝头饰上的缎带沙沙作响。她用一只脚,将空盒子从沙发上踢了下去。

「神社前面的道路,有幽灵出没…………看到那个幽灵的人,会神隐」
仔细想想看吧。在这个时间点上,传闻的内容不就已经出现龃龉了么?

茧墨倏地一下直起身子。她双腿并拢,在皮沙发上坐起来。
她又将手指伸向桌子,拈起一颗做成白色妇人样的巧克力。

「幽灵是人。听说,这次的怪异是因为看到幽灵而发生的。既然如此,一切应该都是幽灵……也就是死者在作怪。会被神给藏起来?愚蠢之极。不过,说不定只是单纯地吧突然失踪称作了『神隐』呢」

这次的怪异————情报非常混乱。

「神社前面的道路,有幽灵出没。看到那个幽灵的人会遭神隐。目前,曾有一个孩子消失。前者是传闻,到了中途,是前者与后者融合而成的东西。后者是事实。可是,本来这两件事并不应该联系在一起。据七海君所说,目击到幽灵的人似乎很多。可是,并没任何人失踪。既然如此,孩子的消失与目击到幽灵本来没有因果关系……但若是这样,消失的孩子『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幽灵的传闻会和过去孩子消失的事件混在一起呢」

答案已经得出来了。真是个简单的谜题。

茧墨嗤之以鼻。她无言地等待着我的回答。但是,我还不知道答案。从前些天开始,我就净被游戏捉弄得晕头转向。我高举双手,痛快地表示投降。
「我不知道。消失的那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答案你自己去找。闲下来时候想想吧」

偶尔用一下你那颗迟钝的脑袋,也不错哦。
————————————————噶哩!

茧墨甜腻地细语之后,把巧克力咬碎。贵妇人的脸碎掉了,洋酒从里面流了出来,就像鲜血一样,从破碎的面部滴下来。茧墨慢慢地把洋酒吸进嘴里。
她舔舐湿润的嘴唇,又用手撑着脸。我想尽快把事件解决,可是,在我准备抱怨之前,我注意到了别的事情。她刚才说的话,我记得听过。

「你说的话跟七海非常像啊」
「嗯……………你说什么?」

茧墨眉宇颦蹙。我把七海提出的游戏,以及其中的来龙去脉说给她听。我很意外她没有打断我,而是认真地听完了。她露出老实的表情,用手指托着下巴。
然后,她摆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口说道
「小田桐君,你能再把你问的问题以及七海君的回答,复述一遍么?」
「…………………………………………………………………………哦」

————那是,吃的东西么?」
————『不是』,不过想吃的话,应该能吃。

————那是生物么?
————『不』生物的话……算不上呢。

————那是,物件么?
————『是』

————呃,那是文具么?
————『不是』……大多比文具要大得多。

————那是,值得观赏的东西么?
————沉默。有的人『是』。

「真是个有意思的问题呢,小田桐君」
茧墨突然呢喃起来。她说的话跟七海完全相同。我想知道究竟哪里有意思,等待她继续说。可是,茧墨直接不说话了。几秒钟后,我接着往下说。

————那是,拿来使用的一类东西么?
————也有用于加工品的事例,但通常来说『不是』。

————那是,坚硬的东西么?
————『是』………有时候。

————那是,柔软的东西么?
————『是』………有时候。

「原来如此……提示确实太多了」

到这里,茧墨打断了我的话。应该是不需要更多情报了吧。确实,后面我也懒得提问了。茧墨一时闭上眼睛,张开嘴。
「从上次公寓的事件开始,我就感觉到了。真亏她小小年纪,就能毫不犹豫地正确利用你呢。可是,事情弄成这样,真有意思」
偶尔观察一下人类也不错呢……反正人生很无聊。娱乐得要动手去找呢。
茧墨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猛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白皙的腿悄无声息地踏在了地上。她可能忘记声称过自己身体虚弱,直接走了出去。
白皙的手抓住红色的纸伞。她把纸伞咕噜咕噜地转了转,靠在肩上。
「好了,虽然事情无聊之极,但还是给迷茫的你帮一把吧。听你说了这么多,我也想去会一会七海君这号人物呢」
「……………………………………你要去见,七海么?」

这次的事情里,有什么地方让茧墨对七海提起兴趣的么。可是,茧墨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我连忙头也不回地跟了上去。此时,我察觉到了一件事。

她感兴趣的理由,也是一个谜题。
游戏的答案,仍旧藏在黑暗之中。

  * * *

在老旧的公寓前面,红色纸伞转呀转。
茧墨和我两个人,来到了公寓·七濑。

迄今为止,茧墨从未进去过。我平日的大部分时间在事务所里度过,这里对我来说,可谓是唯一残存的私人空间。
这个剩余,如今被彻底侵蚀。茧墨威风凛凛地走进公寓里的公共走廊,转着纸伞。这是幅恍如噩梦的图景。我硬是将欲哭无泪的感伤强行咽进肚子里。茧墨就算进来,公寓也并不会爆炸。
茧墨把纸伞一斜,观察开裂的外墙,嘴唇柔软地弯起来。

「哼,原来如此。这地方感觉挺不错的嘛」
她的话究竟有几分发自真心,我不能确定。

我叹了口气,怀着半放弃的心情,朝走廊走去。可是,茧墨却停在原地。
茧墨向我投来茫然的视线,摇了摇头。红色的纸伞,转呀转,转呀转。
「小田桐君,你在做什么?我们是来找七海的吧?完全没必要去你的房间」
听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不用请她进我的房间,真是谢天谢地。
我把茧墨带向一楼的房东房间。但是,我正要按门铃,手却突然停住了。我该怎么解释呢。最关键的是,带陌生人到身体欠佳的人家,硬闯进去,实在不太好。但就在下一刻,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啪叽。
——————叮咚。

收起来的纸伞顶端,毫不留情地按下了门铃。我连抱怨都没来得及,里面便有了回应。
「来了,请等一下」
门一下子就开了。七海红着脸走了出来。她的状况似乎比早上要好一些。她的打扮从睡衣换成了便装。虚弱的感觉一扫而光。七海用她大大的眼睛看看茧墨,接着又看了看我。下一刻,她非常不开心地眯起眼睛。

「————小田桐先生?这个人是谁?」

她的声音很平静,可是脸上似笑非笑。乌黑的眼睛缓缓地眯了起来。不知为何,我感觉我的背脊之上薄薄地冒出了一层冰冷的东西。茧墨在我身旁,嫣然一笑。
「呃,那个,这个就是七海…………………………………」
「嗨,幸会。你从小田桐君那里,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吧?」

我名字叫茧墨阿座化。七海君,请多关照。
茧墨就像中世纪的贵族,优雅地行了个礼。

七海眯起眼睛。她的脸上一瞬间被某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塞满。可是,她又立刻像原来一样,露出了美丽的笑容。七海,非常稳重地组织出语言



「非常感谢,茧墨阿座化小姐。我叫七濑七海。你这抛头露面的打扮,还真是滑稽呢。莫非是从钢琴演奏会上,还是什么表演上回来的?竟然不懂察言观色,突然来到病人家中,真是跟小田桐先生说得一样无所顾忌呢。哎呀,看到这个样子,七海反而放心了」
七海微微歪起脑袋,感觉她的背后有只老虎在咆哮。只见她围裙上画的老虎,也正精神饱满地张着嘴。茧墨和僵住的我相反,愉快地笑了起来

「哎呀哎呀,这腔调真有意思啊。在你看来,我像是弹钢琴的人么?」
「不,一点都不像。硬要说的话,更像是听着古典乐入睡的那类人哦。能看得出你拥有着让人感觉不到深邃艺术造诣的兴趣呢!」
「也对,我对音乐不感兴趣呢。你说的极有道理哦」
两人有说有笑,乍看上去和乐融融,可对话中明显带着刺。我头一次看到温厚的七海露出这么强烈的敌意。
看来她是彻彻底底地看不惯茧墨。他们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就是所谓的天敌。不管多么善良的人,都会有一两个不喜欢的人吧。
我自顾自地想通这件事。同时,七海锐利的视线向我转来。
「那么,小田桐先生,你为什么要把茧墨小姐请到七海家来?」
「这、这个嘛。七海,茧墨是我上班的灵能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我想,幽灵方面的问题,可以让她帮帮忙」
「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很麻烦,但答应的事也不能反悔了。小田桐君可是非常担心你的身体状况哦」
茧墨这么说道,用下巴向我指了指。七海眨了眨大大的眼睛,再次歪起脑袋。
「真的么,小田桐先生?」
「诶,似的,我很担心你」
七海对我说了句非常感谢,然后微微一笑。下一刻,茧墨弯下腰。她毫无征兆地把脸凑到了七海面前。她的眼睛像猫咪一样发着光,嘴上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
「原来如此,脸很红呢。小田桐君说你身体虚弱,看来确有其事。昨天发抖,就是突然发烧的预兆吧?小孩子容易感冒。可是」
「…………………………………………」

茧墨伸出涂成黑色的指甲,笔直地指向七海的胸口。
「———你说你梦到了神社和少年,其实在撒谎吧?」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七海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漫长的沉默持续下去。但最后,七海开口了。
「—————————谁知道呢,你究竟在说什么?七海完全不明白」

七海一边微笑,一边微微歪起脑袋。七海尤为平静地否认了茧墨说的话。茧墨看着她天使般的笑容,点点头。不知为何,她看上去心满意足。
「我明白了。既然你这么说的话,那就这样吧。不过,用人的时候要选择一下对象。你的真意————可不是能够笑着说出来的东西,他可不会按你的想法行动哦。毕竟,你即便给出了那么多的提示,他还是没办法注意到呢」
他呀,可是个远远超乎你想象的,没用的男人呢。
茧墨低声细语。我感觉,我突然间被她侮辱了。可是,七海用开朗的语调做出了回答。她声音富有活力,依旧拐着笑容。

「七海可没有搞错哦?因为,你不是过来了么!」

茧墨眉宇颦蹙。她缓缓地眯起猫咪一样的眼睛。七海的微笑更加灿烂。她夸张地展开双臂。看到她的样子,我忽然察觉到了某件事。

话说,能笑着跟茧墨对话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只要能解决问题的话,七海无所谓是谁来解决哦!」

——————————————————啪!
「——————不过契机,确实准备了几个」

七海两手拍在一起,轻声说道。凝重地沉默弥漫开来。
不久,茧墨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用微弱的声音,细语

「原来如此,好个有意思的人」
于此,好像有什么事情解决了。

突然,茧墨转身,理所当然一般走了出去。我被留了下来。我在茧墨的背影和七海之间交互地张望。七海对困惑的我露出微笑。

「再见,小田桐先生————不要再带那个人过来了哦」
我不由觉得,她的声音和口吻异常恐怖,就像在赶我走。

「是,我知道了……呃,唐突打扰非常抱歉!」
「哪里哪里,请不要放在心上。谢谢你的关心」
我对我们的无礼道完歉后,门被猛烈地关上了。我暗自下定决心。事情过后,我再向她道次歉吧。
我来到外面,茧墨正手里拿着纸伞,站在那里。她的脚下,有一片圆圆的影子。蓝天之中,缀饰着鲜艳的红色。茧墨缓缓向我转过身来。接着,她微微一笑
「你真的很容易听人使唤呢」
「………………诶,什么?」
听人使唤是什么意思啊。我不明白,向茧墨反问。可是,茧墨什么也没说。她兴致索然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然后耸了耸肩,说
「算了。虽然一切都如她所愿,觉得挺晦气的,不过偶尔按照别人的意思行动,也不赖吧………………走吧,小田桐君」
茧墨头也不回,走了出去。我呆呆地目送着渐行渐远的红色纸伞。

出发?去哪儿?

忽然,茧墨停下了脚步。她转过头来,不开心地说道
「小田桐君,你在搞什么?我不认识路,你要是不带路可就伤脑经了」
「这……是要去哪儿?而且,七海的身体……」
我问到一半,茧墨顿时眉心紧锁。她非常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只是得了普通的感冒。她自己不都那么说了?这种事怎么都好,快带我去」
「所以说,你要去哪儿?」
我感到困惑,继续发问。红色的纸伞转呀转。她理直气壮地轻声说道
「要去的地方,还能有哪里?」
————————是神社啊。

  * * *

浓密的绿叶摇摆着。枝叶间透出的光斑在干燥的地面上晃来晃去。树木的叶子发出细细的声音。
院地内的空气,感觉无比清新。蝉儿的尖叫回荡其中。这里明明是个开放的场所,身处其中的我,却有种被关起来的感觉。茧墨的脚,踩在闪亮的光斑上。细长的脚,扰乱了摇曳的叶影。几注金色的光芒洒落在红色的纸伞上。茧墨仿佛在水面上行走的优雅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么?」

她用清爽的声音向我询问。我点点头,笔直地指向前面。
在眼前,是个脏兮兮的小型神祠。这里似乎很早以前就无人打理了,既没有浇水也没有供花。但是,就像有什么东西取代那些一样,干枯之后黏在盘底。
一尊缺了鼻子的狐狸像,稳坐在那东西前面。以前看到过的情景,在脑中闪回。

戴着狐狸面具的小孩,抬头看着我。
在面具的窟窿下面,是干涸的黑暗。

——————————————————————————————————啪

茧墨收起纸伞。她沐浴在盛夏的光芒中,笔直向前走去。夏日的阳光照在她白净的脸庞上,此情此景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忽然,她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轻声细语
「话说,小田桐君———谜题的大拿,你已经知道了么?」
「…………………………………………谜题的,答案么?」
茧墨静静地点点头。她进一步接近神祠。黑影洒在积满灰的顶檐上。
「神社前面的道路有幽灵出没。前者是传闻,到了中途,是前者与后者融合而成的东西。后者是事实。可是,看到那个幽灵的人会遭神隐。两者的融合是错误的」

既然如此,消失的那个人,怎么回事。
「那个孩子上哪儿去了,在做什么呢?」

茧墨微微细语。在她的侧脸,浮现出令人讨厌的笑容。温热的风吹过,摇摆着黑色的蕾丝。饰边发出沉重的声音,摇摆着。茧墨,默默地等待我的回答。

她的笑容,果然跟七海十分相似。
「—————————我不明白」

经过漫长的思考,我做出回答。随后,茧墨微微一笑,歪起脑袋。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答案就对上了哦,小田桐君」

茧墨重新反手握住纸伞。突然,她无缘无故地把纸伞挥起来,当成凶器一样,将顶端朝着门指了过去。纸伞的顶端,像针尖一般反射着光。
「小茧,等一」
我来不及阻止。茧墨挥下纸伞。纸伞撞到了神祠的门。顷刻间,整个神祠就想要倒塌一般,向后摇晃。里面的什么东西动了起来,咯吱作响,门快要打开。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咔嘡

门发出刺耳的声音,打开了。干枯的某种东西,从里面掉了下来。
——————————————————————————咚唦

只听到一个可悲地,小小声音。在我眼前掉出来的东西,曾是人类的手臂。下一刻,靠在门上的东西倒向外面。发褐变色的干枯皮肤进入视线。褪了色的衣服勉勉强强地挂在身体上。水分丧失到极限的躯体,就像没人去管的蝉蜕。就是这只手,在梦里紧紧抓我我的衣袖。

蓝天之下,一名少年,完全干透。
我注视着化成干尸的孩子的遗体。

他的脸上,戴着一张狐狸面具。
「………够了么,还有很多哦」

茧墨脸上仍旧挂着笑容,好像唱歌一样说着。我被强制性地理解了谜题的答案。
信息错综复杂,传闻出现龃龉。看到了幽灵,并不会神隐。

神隐的那个孩子,才是幽灵的真面目。

「……恐怕,这个孩子应该是在年夏日祭的时候,在神社里玩过捉迷藏吧。然后,他藏进了神祠中。可是,古老的门卡住了,于是他被关在了里面。他没有被找到……………………就这么死在了里面」

听到茧墨的说法,我这才察觉到。这个面具,确实是祭典上卖的东西。藏在狐狸面具下面的脸,看不到。可能是很早以前就收缩了,在空空的窟窿里,没有眼球。

「你说过,『有看得见幽灵的人,也有看不见幽灵的人』。幽灵本身确实存在。可是,『神隐』的传闻改变了原本的顺序,所以后来出现的传闻成了一派胡言。虽然幽灵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但并不会危害人类。只希望被人找到的幽灵,又有什么不可以。相比怨恨和难过,其他的感情才是更强烈的」
我听着茧墨说的话,回想那个梦。那个梦,应该是我腹中的孩子吃掉了幽灵的记忆和感情,所以才梦到的吧。在里面,我并不怨恨,也并不难过,而是有种别的感情。

———————这个地方,真的非常寂寞。
戴狐狸面具的孩子,蜷缩着身体,倒下了。

「好了,走吧。小田桐君」

茧墨转身,走了出去。她不再去看已故的孩子。
她再次撑开纸伞,在红影之下露出美丽的笑容。

「报警之后,赶紧走人吧」
我可不想别卷进麻烦事里。

她说着,咕噜咕噜地转起纸伞。

  * * *

发现尸体的事情,轰动了整个学校。
与此同时,幽灵的传言也随之消弭。

准确的说,传言变成了孩子间的传言还在继续流传,可大人们对此丧失兴趣,不再谈论。相对地,他们为了防止不幸的事故再次发生,积极行动起来。
据说,被封住的上学道路也再次开放了,如今能够放心通行。相对的,校方严正地告诫家长,禁止外出时让孩子玩捉迷藏,而孩子们也了解了这件事。

「这真是太好了。上学的路能够放心通行了,而且七海对捉迷藏也不感兴趣!」

七海对事件的解决感到非常高兴。她天真无邪地,对用不着绕远路这件事感到开心。她恐怕不知道发现尸体意味着什么吧。

她的样子在某种意义上,很有小孩子的样子。

「那具尸体,似乎是隔壁镇上的小学生的。他参加神社祭典的时候失踪了……一时间被当成了诱拐事件」
据说,小孩子瞒着家长偷溜出去,然后,跟祭典会场里认识的孩子们开始玩捉迷藏。结果谁都没有找到他,一个人被关在了神祠里。

于是,他死了。我将事件的全过程讲出来后,茧墨露出了令人讨厌的笑容。

「原来如此。那孩子对于那群孩子来说,只是个临时的玩伴,被当成了外人。以小孩子团体的角度来看,他就算不见了,也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就算有一个人找不到了,孩子们也不会在意,直接回家了吧」

那正是,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呢。

茧墨躺在皮沙发上,点了点头。我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落在了自己的咖啡杯上,叹了口气。感觉好残忍。可是,因为这次的骚动,他终于可以回家了。我觉得,我和茧墨参与过的这起事件,应该了不错的结果。
「能从七海那里问到幽灵的事,真是太好了。从结果来说,上学的路也解除封锁了,死去的他也能回到亲人身边了………………这次参与进来,算是做对了」
我发自肺腑地呢喃起来。我喝了一大口咖啡,廉价的苦味在舌头上弥漫。茧墨没有回答。她抬起脸,就像看到了从心底里搞不懂的人一样,朝我看过来。

「————————从结果来说?」
怎么搞的。原来你还没注意到么。

茧墨轻轻地耸耸肩。好像丧服一样的纯黑色礼服随之摇摆。我搞不懂她在说什么,感到纳闷。茧墨重新在沙发上坐起来,用圆润的腔调,接着说道

「听好了,小田桐君。你再想想看吧。跟你提起幽灵的事情的,究竟是谁?」
——————把神隐和神社的传闻告诉你,强行带着你参加祭典的,是谁?

———那个人,是七海。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茧墨将巧克力扔进嘴里。她咬碎花瓣,甜腻地细细讲述
「———————我觉得,她一定知道神祠里面的东西

因为,我觉得像她那么聪敏的孩子,不会注意不到传闻的元凶就在神社。

我不禁瞠目结舌。茧墨她———————究竟在说什么。
七海,知道有尸体?既然如此,她应该会告诉大人才对。

「可是,她觉得牵扯到这件事里面会很麻烦,于是有把门关上了。然后,她把门还原到了不太稳定的状态,希望由谁来摇一摇,或许就能把门打开。然后,她决定寻找能够代替她报警的人——终究能够主动找到答案的人。毕竟,这样下去的话,上学的路就用不了了呢

区区幽灵,竟然影响人的利益,这怎么忍得了」
———————————所以,她决定利用你哦。

「你有先例呢,所以她知道你是能用的人。不过,七海君也因此误会了。所以,她抛出大量的提示,想让你行动起来」
我拥有解决公寓事件的实绩。可实际上,解决的人并不是我。但是,她认定是我解决的吧。我脑海中,浮现出七海天真无邪的笑容。

她还太幼小了,应该撒不了慌。
———————本应如此才对。

「反正你最后也没有察觉到就是了……相对了,我行动了。对她而言,这是无可挑剔的结果吧。不过,见到了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了」

茧墨愉快地呵呵一笑。我不禁用力握住茶杯。速溶咖啡已经开始冷了。我拼命地在脑中梳理我被七海唆使的可能性。

茧墨的推测与七海的真意,还有事情的结果。然后,还有我做出的回答。
「小茧…………………………………………我觉得这种看法太过臆测了」

一个小学生,怎么可能有如此之深的心机。这实在是想多了。
我不认为连我的正常生活中,也有想法与行动如此古怪的人。

「……这就是你的结论么。也罢,你要这么想,那就随你吧。保持良好的人际关系,最终能让你活得快乐。我也挺喜欢七海君。你要把她的做法当成一片好意,那也没问题」
茧墨说着,耸了耸肩。她拈起一块巧克力。不知她是不是忘记了昨天的身体不适,将盒子里的东西一个接一个扔进嘴里。甘醇的洋酒气味飘散而来。突然,她轻声细语
「说到提示……那就是让你带她参加祭典的借口。而且她拿出来的游戏,实际上就是一个提示哦……她虽然料到你根本猜不到答案,但她想你灌输了一种想法,让你下意识地去寻找她让你找的东西」

————————————游戏的答案。
说起来,我连这件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还没向她问,那个谜题的答案。

「你在说什么呢,小田桐君。我跟你已经对完答案了哦?」
但茧墨这么说道。我听到她的话,回忆神社里的那一幕。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答案就对上了哦,小田桐君』
那个时候,谜题有两个。她是说,两个谜题都已经找出答案了么?

茧墨缓缓地弯起嘴唇。她的笑容,很愉快的样子。一股不祥的预感爬上我的背脊。然而,茧墨没有住嘴。她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开始编织出答案

「那东西,要吃的话应该能吃,算不上生物。是物件,比文具要大,对有的人来说有观赏价值,也有用于加工品的事例,但通常来说不能拿来用,有时柔软,有时硬——————最开始的时候,非常冰冷」

茧墨像唱歌一样说道,拿起一块巧克力。不论提了多少个问题,我还是猜不到答案。而且,只要茧墨的预测,跟七海真正的回答一致的话。

即便如此,茧墨还是很肯定地点点头。
「—————————答案只有一个」

—————————————是尸体哦。
巧克力发出声音,在皓白的牙齿间破碎。





思念恋慕之人



水无濑白雪
代替哥哥统帅超能力家族——水无濑家的,心高气傲的少女。
因为家族的规定被拔掉舌头而无法言语。
以前被小田桐救过,因此倾心于小田桐。

水无濑幸仁
白雪的侍从,为人善良,性格软弱。
平时非常不善跟人说话,但用笔的时候会变。
=====================================

据说我那位销声匿迹的朋友,完成了『毁神』,然后死去了。

听闻这愚行之际,我并不吃惊。很多人都会说他疯了吧。然而他的行为,恐怕既不是疯癫之极所作出的选择,也不是盲信之极所产生的妄想。
真正的经受磨砺过的疯狂,乃寄宿与正常的意识之中。那个男人,明知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还是挑战了『神』,继而死去。这是他理所应得的下场,他被愚蠢的梦所破坏,毁得不成样子。

人毁不了『神』。当用人之手描绘出『神』的那一刻,『神』已不是『神』。
即便如此,却执意要去挑战,那便等同于放弃做人。

我的朋友,觉得能够在同自己的斗争中,最终达成目的么。
这种事连小孩子都明白,那不过只是显而易见的愚行罢了。

愚行,不过是愚行。但在初闻之际,在我心头涌上来的感情,是安心。
他什么也不说,毫不在乎孤身一人凄惨死去,我对这份决意感到欣喜。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是他的朋友。
我即便知道这个事实,还是为我朋友的愚行祝福,欢喜。

他,连自己都不在乎。
独自挑战,独自死去。
什么也不说就消失了。

也罢。且把这份淡水之交,藏在我那被渴望再会的心愿所蒙蔽的双眼中。
也罢。朋友啊。一心深爱着妻子的可悲男人啊。我断然胜不过的愚蠢之人啊。

仅仅为了一名女子,而孤独死去的男人啊。

————————我将我接下来所做之事。
————————将一切的愚行,献给你。


  * * *

在深红的房子前面,那个人微笑着。
他的肚子上,开了个惨不忍睹的洞。

西装被血打湿,染红。在绽开的肚子里,我看到了肉和脏器正血淋淋地蠕动着。他每次呼吸,伤口就会抽经似的蠕动,吐出血来。他在狐狸的房间前面,摆着一张平静的表情。我在电梯里,不停地,不停地摇头。

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求你了。不要去。

我不停地乞求,抓着他衣服的下摆。我有种绝望的预感,只要我放手,他就会消失掉吧。我的哀求他听不进去。他挥开了我的手。将我拼命抓着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他的手上满是鲜血,很烫。我不论使出多大的力气,我的手还是被他轻易地掰了下来。我感觉,维系生命的救生索被无情地切断了。为什么,他为什么听不到我的声音,为什么不肯听我央求。这样子,会不会太冷酷了啊。

我只是,不想让你去啊。
我只是,想让身负重伤的你逃走啊。

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死啊。

突然,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指包住了我的手,然后挪开。在拥抱一般的相互接触之后,他退出了电梯。他带着平静地表情。

肚子都开了一个大洞,却还带着微笑。

对我说

「再见、还有谢谢——————白雪小姐。」
—————————————我配不上你。

下一刻,门无情地关上了。
电梯,强制性地开始下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叫喊冲破喉咙,满溢而出。然而这尖叫,无法传到任何人的耳朵里。我的视野被泪水模糊了。门怎么也打不开。我想要站起来,但是,身体无法动弹。我祈求这电梯停下来,可电梯已然继续运作。我拼命地让唯一能动的手指动了起来。

指甲开裂,血从手指中喷出来,但我不去理会。我自己会怎么样,我根本就不在乎。
这样下去的话,这样下去的话,这样下去的话,那个人,那个人,那个温柔的人会!

我疯狂的抓挠地面,像小孩子一样又哭又喊。可能是我太疲劳了,意识有些恍惚,眼前渐渐变暗。即使如此,我仍旧继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就算把喉咙喊破了也好。我的声音,说不定能让那个人听到,说不定能阻止那个人的鲁莽行为。

求你千万别出事。求你千万别出事。
求你千万别出事。求你千万别出事。

求你不要死。
不要丢下我。

白……雪……人……大……怎……大……白雪……大人……

从远处,传来某人的声音。我朝着这个声音,拼命诉求。
快来人,救命。请救一救那个人。不然,那个人会死的。

我拼命地去抓住那模糊的声音。突然,眼前亮了起来。
「白雪、大人……白雪大人!您怎么了?白雪大人!」

—————————这是,雅的声音。
当我察觉到的这一瞬间,我醒了过来。

  * * *

刚睁开眼睛,眼泪顺着脸滑下来。视野被打湿,模糊不清。
就像水面中映出的虚像,摇晃着,浮现出某人淡淡的影子。

「阿、白雪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居然哭成这样」

雅一脸困惑地说道。我轻轻起身。她拦住了我,用宣纸擦了擦我的眼睛。看来,天还没亮。虽然这间屋子完全被白色所覆盖,没有窗户,不过院子里静悄悄的,从这一点便能知道。眼泪被宣纸吸收,消失了。刚才充满心头的绝望与悲伤,也像假的一样消退了。只是,唯有悸动残留了下来。心脏仿佛要冲破胸口一般,猛烈地跳动着。我做了个讨厌的梦。那是我被狐狸抓去,那个人前来救我时的记忆。当时,我本以为我会失去他。

可是,他活了下来。他应该,还说着。
但是,我无法亲眼去确认他的身影。

『真是对不住啊,雅。把你吵醒了么?』
「不,绝无此事。只是,听到白雪大人哭得伤心……于是我心想,莫非做了什么噩梦」
我拿起枕边的扇子,写了起来。即便身处昏暗之中,她还是读取了文字,静静地点了点头。她应该在说谎吧,她应该听到了苦闷的叫声。我究竟在做什么。竟然因为私情,因为恐惧,因为悲伤,让族人感到不安,简直太不像话了。但是,即便我想要忘记,无数次地驱赶掉,梦中的情景还是一次次地回到脑子里。

他走了。抛下了我,消失了。
就像哥哥,就像柚木乃小姐一样,消逝在了遥远的地方。

然后,只有我一个人被留了下来。

人死,是不可抗拒的。一度前往那个世界的人,便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
就连其身影都无法见到。纵然拥有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也无法打破生与死的境界。

原来超能力,有的时候也是非常无力,非常残酷的东西。

哪怕能毁『神』,愿望也不可能无法实现。再也无法相见,再也无法对话,再也无法触碰。我惧怕这个事实。我现在,正亲眼目睹着兄长的疯狂。

那绝望,那孤独,那过于沉重的苦恼。
还有那无法弭平的,深刻无比的悲伤。

如今,我都切身体会着。

『雅,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能不能让我去见他呢?

在我这样写出来的瞬间,雅的表情绷紧了。我回想起水无濑家前些天的混乱。
我为了那个人,选择了与狐决战,却失手被擒。被他救下的我和茧墨家的人一起回来的时候,大屋一时间引起骚动。要是没有茧墨阿座化大人的亲笔的致歉信,恐怕茧墨家与水无濑家就要爆发第二次战争吧。
我不能够让水无濑家的人与狐狸见面。跟那个将死者与生者放在天平上的狐狸做对手,族人确实会死伤惨重。但是水无濑家欠的,一定要还。

伤害家族,等同于咬破自己的咽喉。
要是因为我自身的原因而危害家族,我只能以死谢罪。

我曾拯救过为了与哥哥对峙而拼上性命的水无濑家还有我,这次我为了他,自愿选择了战斗。然而,族人不理解我的决意。连狐狸的邀请都去接受,简直精神不正常。况且,我的决意产生了某种矛盾。临时的帮手,本来是应该舍弃的。若不是我动了情,他是死是活,和水无濑家毫不相干。这才是正确的做法。那绝不是我应该在乎的东西。
我是水无濑家的族长,是家族这条龙的龙头。我不会逃避。也没想过要逃避这份重担。可是,我为他赌上了性命。这是我的任性妄为吧。

头不能够离开身体。
我没道理离开家族。

更何况是死。
这道墙,实在难以逾越。

我要是不去,他就会任狐狸摆布,从心灵开始死掉吧。

为了肩负一族的伤痛,就算舍弃自己的声音我也毫无怨言。
如果因为自己,而波及到全族受到迫害,那还不如让我去死。

『雅,我』
「请歇息吧,白雪大人。您一定是累坏了。只是一些扰乱心神的琐事而已,到了早上,一定就会忘记的」
雅平静地说道。她的嘴上露出笑容。但是,她的声音很严厉。
她轻轻地拿走了我的笔和扇子,放在了枕边。她像照顾孩子一样,将我扶下,重新盖上被子。她这强硬的行为,我完全可以出言指责。然而,我还是乖乖地躺了下来,阖上了眼睛。水无濑家的重臣,全都命丧哥哥之手。现如今一个人站在我身旁的她,劳心劳力的程度不可估量。我阖上眼睛,思考起来。

换做平时,一下子就会冲过来的那孩子,不在这里。
———————幸仁启程了,正在前往那个人身边。

那是几天前的事情。那个人本打算拜访仍处于混乱状态的水无濑家。
通过设置在他附近的报信鸟得知此事的我,修书一封交给了幸仁。上面几乎没写任何我想说我的话。即便如此,只要能通过幸仁看看他的情况,打听一下那个人的事情,我应该就能稍微放下心来吧。想到这里,我心头更加躁动。眼泪快要再次冒出来了。我让软弱的自己平静下来,缓缓地进入梦乡。

我的本质,其还是很久以前的那个,被哥哥抛下的孩子。

哥哥的妻子死了。一个温柔的人,消失不见了。
严厉的父亲被杀死了,哥哥陷入『神』的肉里。

正因如此,我才死不松手。
我———不想失去那个人。

  * * *

「姐姐!」
「姐姐?」

两个声音在喊我。我艰难地睁开眼睛。

两对大大的眼睛正瞧着我。黑色与红色和服的两个身影,正坐在我的胸口。
两个小家伙是更纱与蝶尾。她们像小猫一样,在我跟前眨着水汪汪的眼睛。

两个小家伙见我起身,脸上露出笑容。他们两个把脸贴到我的脸上。系在耳朵上的铃铛摇摆起来。两人相互顶着柔软的额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她们似乎是来叫我起床的。我脑袋没有感到睡眠不足所特有的沉重感觉。在她们两人过来之前,之所以没有其他人过来叫我,这应该是雅的安排吧。
我准备起床,可两个小家伙拉着我的胸口,让我不好活动。我拜托她们让开,她们轻轻地趴了下去。她们的手抱住我的身体,直直地看着我。
看来,她们是想把我抱起来吧。可是这个姿势,恐怕是办不到的。这下可麻烦了。我的手够不到笔,正发愁的时候,槅扇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阿、白雪大人,您醒了么…………你们两个!!!!!!!!!!!!」

只闻一阵地震一般的低沉声音。更纱与蝶尾,微微地跳了起来。
她们迅速张望两边,把我抱住,似乎在犹豫是该让我保护她们,还是该逃出去藏起来。下一刻,两个人选择了这种的方案,从我胸口上跳了下去,绕到我身后。她们两个,撑着我的背,就这样让我直起身体,然后藏到了我的背后。
「我们没有做坏事」「没有做坏事」



「要是觉得没做坏事,就不要藏起来啊!哎、真是的、幸仁上哪儿去了!都说让他负责照顾这些孩子的,他……哎」
雅叹了一口气。她的眉心浮现出深深的皱纹。她飞快地地摇了摇头。
「对了。幸仁下山去了。真是的,竟然也不知会我一下」
我连忙拿起扇子,振笔疾书,回应她的抱怨。
『雅、幸仁奉我之命下山的,请你不要责怪他』
「嗯、我明白。我虽然明白,但幸仁就是太依赖白雪大人的体贴,所以才一直只能画青蛙……还是算了,幸仁的事以后再说……更纱、蝶尾,快出去!不要给白雪大人添麻烦」
雅刚进到屋子里来,更纱和蝶尾便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她们咿呀的叫声渐渐远去。可是,叫声慢慢换成了笑声。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铃—、铃—、叮铃—、铃—

两个人像风一样离开了。雅叹了口气。
我挺直了身体。然后,对雅露出微笑。

  * * *

在侍从们的服侍下,我用完早膳,打理好装束。
借人之手印在嘴唇上的朱红,散发出甜甜香气。

我巡视大屋,到处看看大家的情况。哥哥背叛家族,向这所大屋发动过袭击。在袭击中受伤的人们,身心都开始渐渐康复。因至亲之死大受打击的人们,也正要向前迈进。坏掉的屋子的修复的工作,也已告终,失去的人员已补充完毕。

这座宅院被祥和的寂静环绕着。我在哥哥房间的连廊上坐下来。
我安心的吐出一口气,仰望蓝天。水无濑家当前没有任何危险。

今天这一天,令人吃惊的祥和。
「白雪大人,您到这里来了啊」

一个平静的声音呼喊我。布满细纹的温柔脸庞,正注视着我。她名叫小梅,是父亲的重臣的妻子,如今正在厨房工作。她将手中的盆子放在连廊上。
她在我身旁端坐下来。历经沧桑的眼睛,仰望蓝天。
『到这里来,没有问题么?』
「嗯、承蒙白雪大人关心,非常感谢。我没事。丈夫直道最后,都侍奉着前代大人…………这是无比自豪的事情」
这是兄长曾经使用过的屋子。可是,那也是哥哥背叛水无濑家之前的事情。在过去,他曾浑身是血地站在这个地方。小梅的丈夫为了保护我的父亲,被杀害了。他的肚子被『虎』撕开,内脏飞了出来,血从遗体里被抽干了。
小梅回头去看发生惨剧的地方,脸上一直挂着平静的笑容。我将写好字的扇子,递向她的侧脸。
『您的丈夫,金久,真的非常敬忠职守。再也没有他那么出色的护卫了。父亲也一定会为他感到骄傲的』
「可是到头来,他还是没能保护得了前代大人,他一定死不瞑目吧」
小梅望着半空,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亡夫的灵魂就在空中一般。接着,小梅又看向了我。在她那温柔的灰色瞳中倒映出我的样子。我从小就认识她,她看我的时候,有时就像看着自己的孙儿。
「白雪大人真的长大了呢,看到您越来越出色……我真的很开心」
『您,什么也不对我说么?』
前些天,我回来时所引发的骚乱,很多人都不知情。可是,小梅当时正好在场,深知其中情况。关于小田桐勤的事情,她也应该听到了吧。我刚才写的那句话是在问她,在那件事上,她是不是不指责我。而她微微张大眼睛。
她就像用手掌包住我的手一样,握住了我的手。松弛的皮肤和满是皱纹的手,非常柔软。
灰色的眼中,从正面看着我。她静静地开始讲述
「柚木乃大人好可怜……虽然有违现代大人的意愿,我还是还喜欢那位大人。所以……我怎么也无法憎恨起来。白峰大人也是个可怜人。伴侣的死,让他相当难过」

那位大人为了我们,承受着漫长的痛苦煎熬,最后被压垮了。
她的眼睛埋进皱纹里,温柔地微笑起来。她就像哄我一样,拍了下我的手。

「小田桐勤大人,以前保护过白雪大人的那个年轻人吧。白雪大人去救他,是因为非常喜欢他吧」
我仿佛被她温和的语调吸引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小梅仍旧注视着我,也对我点了点头。她的嘴上,露出母亲一般充满慈爱的微笑。
「白雪大人,您比以前表情更加柔和了。就像白峰大人还在的时候。雅大人很反对……但我们多半是支持您的。过去的事情,随着许许多多的人的去世,已经全部消失了」

我们希望白雪大人的心不要也被压垮,能够好好的活着。恋爱而已,没问题的。

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的父亲去世了。她的丈夫,也不在了。
许许多多的人丧命了。这是非常令人难过、沉重、可怕的事情。

然而,水无濑家的变化也是有意义的。束缚着家族的大量沉重枷锁,随着他们的死,已经弱化,丧失力量。跨越了令人窒息的日子,我也开始感受到气氛的变化。我的复仇心早已衰退,在了解哥哥的真实想法后,水无濑家开始吹进清新的风。

小梅笑着,让我自由去爱。她的脸,忽然模糊了。
小梅露出惊讶的表情,伸出着垂垂老矣的手指,触摸我的脸。那手指被打湿了。回过神来,我已近哭了起来。我把笔拿在手上,想要把话写出来,却不得要领。小梅就像在说她明白一样,一边点头,一边抱住我的肩膀。她温柔的,沉沉的在耳边细语

「水无濑家的人,都希望白雪大人能得到幸福」
这一点,请您千万不要忘记。

安心的感觉充满胸口。族人们,并没有将我想要救他,希望他活下去的这份思念,当成罪过。这件事,让我有种佛从地狱底层被救上来的感觉。眼泪纷纷从脸上滑下来。我像小时候一样,哭了起来。小梅一直安抚着我,抚摸着我的背。

就在这时。大量的墨汁像闪电一般在地面上奔驰起来。
无数的文字如同蚂蚁的队列,将白色的地板完全埋没。

那些墨汁霎时将房间染黑,继而消失。我眯起了眼睛。眼泪立刻停了下来。
淹没地板的这些文字,我绝不会看错。这是在喊我出去,里面夹杂这警报。

「…………有客人?客人来了么?」

小梅诧异地说道。文字报告了,有重要,而且难对付的客人到来。『不速之客』这种词汇自然而然地在我脑中闪过。到底,是谁现在来拜访水无濑家呢。

我连忙起身,然后迅速走了出去。

  * * *

客人有两位,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女。
男子低着头,而少女站在男子身旁,两人个人正站在门前。

紧急通告我出来的门卫,正向两人投去怀疑的目光。水无濑家的人,都无法完全藏住困惑与戒备的态度。而造访水无濑家的客人,就是那么始料未及的存在。
男人穿着一件丧服一样的黑色和服,连衬领和袜子也是黑色的。他有着一张精悍的面庞,但头发像女人一样长。在他旁边,一个印了唇朱,穿着红色和服的少女正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剪得整整齐齐的黑色头发,一部分扎了起来,用一只山茶花发簪盘住。黑亮的头发下面,那张脸蛋充满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阴郁。在两人背后,整齐地站着一批用绛紫色的布蒙着嘴的光头随从。一个个光头反射着光芒。

与水无濑家相比,他们的异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知道他们是何许人也。

『久违了,斋贺龙禅大人。在兄长辞世后,好久都没有再见过了』
「挖苦就免了。我也有,过来拜访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话说,你还真的长大了呢……没想到那个小姑娘,现在当上族长了。还真有这一天呐」
他眉心微微缩起。听到他侮辱一般的口吻,雅不由得轻咬嘴唇。不过,龙禅对此不屑一顾。他毫不客气,就像打量我一般向我看过来。
「哎呀,本以为你会无忧无虑地张大,结果却成了族长啊。你这小姑娘也是多灾多难啊。对于这件事,白峰也肯定非常懊悔吧。他之所以拔掉舌头,也是为了不让别人尝到和他一样的痛苦。然而,现在…………真是的,老天爷真是什么都不让人称心如意啊」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口吻十分沉重,充满对哥哥的哀思。可是,我却无法容忍他这番话。斋贺龙禅,还有他的妹妹,朱鸟。我对两人有所耳闻。他们是有能力出入水无濑家的强大的超能力者。特别是龙禅,我听说他和哥哥有一定的交情。我曾经见过他们无言对酌。

可是,在哥哥背叛之后,在哥哥惨死之后,他都没有现过身。
哥哥的葬礼早在宅院内匆匆了事。如今,他应该再无事造访。

『若要寄托哀思,我谨代哥哥领受,哥哥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开心的。但除此之外,还请不要对水无濑家说三道四。您来我水无濑家,有何贵干?』
「哎,寄托哀思怎么能让白峰高兴得起来?我连他的朋友都算不上。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的。他因自己愚行而死,他的死应该自己来承担吧」

我此次前来,不过是来告知我与前代之间的约定。
————愚行。这个男人,说哥哥的行为是愚行。

我手里的扇子倾轧作响。确实,哥哥的死是愚行所致,死得毫无价值。人根本毁不了神。为了神,为了妻子,为了自己的思念,毫无意义地杀人,这种行为确实应该称作愚行吧。可是,我不能容忍一个外人这样说。就算流光了血,就算割断了肉,他还是水无濑家的人。然后,当时只有那个人保护了我,他肚子被老虎撕开,孩子从肚子里出来。容不得外人说三道四。
「…………和先代的、约定」
正当我想用扇子反驳的时候,雅呆呆地嘟哝起来。我察觉到她的动摇,转过头去。雅睁大了眼睛。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起来。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父亲对龙禅许诺过什么?
『雅,回答我。前代,父亲做过什么约定』
听到我的提问,雅态度骤变,咬紧嘴唇。她没有开口,犹豫起来。她究竟在犹豫什么。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前后摇晃。雅激烈地摇了摇头。
就像是,难以启齿一般。
「哎呀,小姑娘,你不知道么?白峰肯定没讲过吧。那家伙,是不是太心疼妹妹了,对我有所不满呢。哎呀,太伤人了啊」
龙禅轻轻地耸了耸肩。那些话非常的不祥,令我表情绷紧。只见龙禅讥讽地弯起嘴。在他旁边,朱鸟那双阴郁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他就像笑似的,短短地吐了口气。然后,他盛气凌人地说道。

「我,是你的未婚夫。这么说,你懂了么」

我的眼前感觉一下子黑了下去。
黑衣男人在喉咙下面,冷笑着。

他的身影,就像一只不祥的乌鸦。

  * * *

我在混乱的状况中,将两人带到客厅。
龙禅不再多说什么,走进房间。

我把他来带的随从们,安置在了另一间大客厅里。他们一声不吭围坐在了房间里。他们盘腿坐下,似乎无心休息。斋贺的人缺乏人味,搞不懂他们的行动原理,让人很不舒服。
更纱和蝶尾很感兴趣,在客厅里发现了朱鸟。应该是因为平时很少有相仿年纪的客人来访吧。我把两个小家伙赶出去,回到了组长的房间,迅速关上了槅扇。

随后,我当场跪坐下去,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

我应该很早以前就做好接受政治婚姻的觉悟才对。然而,动摇却完全无法平息。如果不是当上了族长,我恐怕在更小的年纪就嫁出去了吧。可现在,我无法承认这桩被别人定下的婚姻。我心脏疯狂乱跳,连牙根都开始颤抖。我讨厌,讨厌得不得了。除了那个人,我不想让任何人碰我。
我回忆起那个人手中的火热温度。回忆起他肚子上受的严重伤,却仍旧露出微笑的身影。为了那个人,我能够轻易地豁出性命。而泪水,也如此轻易地满溢而出。

换做从前,我是能够忍受的吧。然而现在不一样了。

一边思念着那个人,一边被其他男人抱着,这我做不到。
我只要那个人。我爱着温柔的,脆弱的,愚蠢的那个人。

我喜欢他。我发自肺腑地想成为他的妻子。以前,我从没这么强烈地想过。我发了疯似的抗拒着,我不想成为其他男人的东西。

我抓挠地板,不住地呜咽。族人们可能在顾虑我的感受,谁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我独自抱着自己的肩膀,拼命调整呼吸。我苦思冥想,能不能拒绝这桩婚事。既然是前代族长决定的,要打破应该也不是不可能的。然而,龙禅早已到了谈婚的年龄,我要是现在拒绝,一定会触怒他吧。我不禁用力咬住嘴唇。血流了出来。
我将铁锈的味道咽下去,尝试下定决心。我是家族的头,并不是独立的生物。根本容不得我实现自己的恋情。
我强行让身体不再颤抖,擦掉眼泪。这个时候,我想起将我这双被泪水打湿的手包住的那份温暖。温柔的话语流入我的耳朵,各种各样的情景,一下子在头脑中满溢而出。

浑身是血的,哥哥的身影。脸上搭着白布的父亲的身影,还有垂着脸的族人们。抱着妻子的遗体,放声咆哮的背影。在渐渐崩溃的神之肉中,哥哥抱住煞白的赤裸躯体渐渐沉没时的,泪水。
抚摸我脑袋的大大的手。用扇子上告诉我,让我幸福的话语。

然后,执起我的手的,枯瘦的手指。

————水无濑家的人,都希望白雪大人能得到幸福。
————这一点,请您千万不要忘记。

我抬起脸,撩开乱掉的黑发,舔舐粘着血的嘴唇。
我放下被泪水湿润的手,用力攥紧,攥得骨头咯吱作响。

——于是,我在这一刻。
为了我自己,做出觉悟。

  * * *

我打开槅扇,不合合适,雅和年轻女孩正守候在门口。她们担心地看着我。我仅用视线回应了两位侍者之后,离开了族长的房间。我直接一个人前往客厅。突然,熟悉的声音闯入耳朵。有什么东西,正在走廊上到处乱跑。

那些不同的人,什么也没说,来到了客厅。突然,熟悉的声音敲进了我的耳朵。
有什么正在走道上跑来跑去。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铃—、铃—、叮铃—、铃—

只闻少女们的笑声,还有铜铃的声音。更纱和蝶尾经常在大屋里到处嬉闹。
她们最开始的虚弱样子,已荡然无存。如今,她们只要不玩累,到了晚上都不会睡觉。看着她们充满活力的样子,我舒心地眯起眼睛。然而,我注意到了一件怪事。
笑声,有三个。
我每走近一步,声音就会变大。在我拐过转角的同时,一个艳丽的身影撞到了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铃—、铃—、叮铃—、铃—

呵呵…………………………啊

笑声,突然少了一个。红色和服的少女连忙捂住嘴。在年幼的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消失了。更纱和蝶尾没有发现这件事,在我的脚下嬉闹起来。

「是姐姐」「是姐姐」「我们」「交到朋友了」

两人对我得意地笑了起来。朱鸟对我背过脸去。可是,她时不时向更纱和蝶尾看过去。唯独这个时候,她的眼睛里会焕发出小孩子的那种光辉。朱鸟在一些祭祀活动上,曾来过水无濑家两三次。可是,我记得她总是一张阴沉的脸。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更纱和蝶尾可能是想要炫耀她们的朋友,就像在玩捉迷藏一般,围着朱鸟打转。朱鸟露出困扰的表情。我决定趁早过去。我要跟龙禅谈话的话,年幼的朱鸟还是不在场为好。
『三位注意不要受伤。在中午之前可以尽情玩耍哦』
「明白了」「明白了」
两人发出一致的声音,率直地点点头。铜铃发出清脆的声音。她们向朱鸟看去。朱鸟很困惑似的眨了眨眼。不过,她烦恼过后,也微微点了点头。

「「朱鸟也明白了」」

精神满满的更纱和蝶尾挺起胸膛。朱鸟垂下脸。
我摸了摸她们的头,走向龙禅正在等待的客厅。

  * * *

我用力拉开客厅的槅扇,同时省略问候,打开扇子。
将事先写好的文字,展示给了盘坐着的龙禅。

『非常抱歉,我拒绝这门婚事』
「哦?很坚决啊。不过,你认为斋贺家会同意么」

龙禅并不惊讶。他好像讽刺,又好像佩服地说道。我毫不退缩,抽出笔。我很明白,我不认为斋贺家会同意我的做法。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
就算来硬的,我也非让他同意不可。我已经这么决定了

—————————啪、咻啪!
我打开扇子、合上、振笔疾书。

『我的无礼,我会以别的方式补偿。您要是不同意,我定当亲到斋贺家,向长辈门进行申辩。我水无濑白雪,无法嫁给斋贺龙禅』

我的回答,不论如何也不会动摇。还望谅解。

我写好这些语言。我不会退让,我要是在这里屈服,我恐怕会变得像哥哥一样,怨恨水无濑家。我若是做出致命的错误选择,我一定会终生心怀憎恨。正因如此,我决定将我的恋情贯彻到底。但是,我绝对不能因为我的决意,为家族埋下祸根。我为了贯彻我的情感,必须得到斋贺家的同意。这是我的债,要由我来还,别无他法。我并不是毫无胜算。

我的超能力很强,我应该能够完成与婚姻对等的工作。
「———————————————————理由呢?」

斋贺向我投来昏暗的目光。他翘着腿,手肘放在腿上,撑着脸,开门见山地问我。我在心中重复我的说辞。我之前想到了足以令斋贺信服的,最合适的理由。然而,当我再度抬起脸,看到龙禅眼睛的时候,谎言立刻被破除了。他正严肃地在问我。
他让我不加隐瞒,让我把深深埋在心中,乃至埋在骨髓之中的真实想法展露出来。我转变想法。我明知那么做很愚蠢,却还是选择不加隐藏,坦白回答。我毅然舍弃一切,振笔疾书。

然后,写出了非常自私的理由。

『我已经心有所属了。仅仅如此』
「————————————哼」

龙禅的嘴歪了起来,嘲笑似的笑容在他脸上闪过。接着,他就像要恫吓我一样,微微发烫的脸颤抖起来。我坚毅地注视着他。我没有恳求。我一旦屈服,一切就完了。这确实是个肤浅的理由,可即便为此,仍就足以让我赌上性命。
不管他要责备我还是骂我,我都不会屈服。

————————啪
龙禅重重地拍了下腿。

他一度垂下脸。长长的头发隐藏了他的表情。接着,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大的笑声从喉咙释放出来。他仰着脖子,候结颤动着,擦掉眼角浮出的泪水。龙禅在茫然的我面前,粗暴地拍着腿,不断捧腹大笑。
「呵呵,还以为不像的,结果还真像啊,水无赖白雪阁下。你竟然跟和白峰、呵呵、一模一样阿。一旦对一个人着迷,心意便岿然不动。真是愚蠢至极。是这样啊,是这样啊,你已经不是那个,呵呵,总是让他为难,没有主见的小姑娘了啊……哎……」
说到这里,龙禅停了下来。他艰难地不停喘气,然后茫然地向天花板望去。突然,他向我投来真挚的目光,深深地低下头,开口说道

「刚才多有冒犯。我向你道歉」

他始料未及的回答,令我不禁屏息。他现在的态度,跟喊我小姑娘的时候大不相同。龙禅突然双手高高举起,轻轻晃了晃手掌,然后将厚实的手掌合在一起。

———————————————————啪
「其实,本来是该由我来提解除婚约的事情呢」

他在面前双手合十,向我低头致歉。我越来越蒙了。我搞不明白,眨着眼睛。他取出烟杆,上下晃了晃,问我

「——————可以抽么?」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他又从怀里取出一块小石头,用指甲在上面擦了下。

————————————咣
响起如同激烈拨动重弦的声音。

这一刻,半空中燃起了火。红色的火如同活物一般,在空中扭动身体。
这是斋贺家的超能力。他们能够从『所触之物』中提取记忆,并将其具现化。虽然可以不分种类的具现化,但引发的现象受制于超能者的概念范畴。
这一点,斋贺与水无濑的超能力非常相似。只见他手中有一块表面烧得焦黑的石头。他应该是利用他的超能力,唤出了石头被投入火中的记忆。

不过很遗憾,水无濑家严禁用火。

从天花板上飞快地闪过一个黑影。事先安置的汉字『目』感知到了烟,于是出现。然后,它停了下来,开始变形。一颗生动的眼球从天花板上长出来。
『目』周围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皮上下翕动。眼球中渗出墨汁,黑色的液滴滴了下来。

——————————兹兹
墨汁,浇灭了石头点燃的火。

「………………是这样啊。隔了太久,我居然给忘记了。我也糊涂了呢」
一阵沉默过后,他悠然地自言自语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将墨水打湿的石头收进怀里,粗鲁地在腿上擦了擦被弄脏的手指。我看着他这个样子,这才总算回过神来。
『该由您来提解除婚约的事情,这话是?』
我连忙向他提问。这话我实在太想听到了,我怀疑是不是我听错了,可是龙禅点了点头。
「其实,在白峰死后,情况有了变化。我不能去当上门女婿。这是老爷子们的看法。在那几个活过百岁的老糊涂们死了之后,我便正式会正式继承家族。所以说,我要是让水无濑的族长嫁过来,岂不是要打起仗来?」
听过这话,我理解了。想想便能知道,这是顺理成章的情况。
以前的我只是个小姑娘,除了能够加深两族之间的关系之外别无用。可是,既然我继承了族长之位,事情就不一样了。我不能够出嫁。如果他也不能当水无濑家的上门女婿,这桩婚事自然就不成了。我感到安心,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可此时,我又觉得纳闷。
『那么,您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啊、我来是为了把这个交给你。事情到现在才说,真不好意思。都怪我玩劣之心使然,请原谅」
龙禅再次低下了头。我的脚下失去力量,不禁当场瘫坐下去。我由衷地感到安心,用手按着胸口。我闭上眼睛,在脑中强烈描绘出那个人的身影。

真是太好了。这样,我又能思念那个人了。

突然,龙禅皱紧眉头。他挠了挠头,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
「白雪阁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身为一个男人,被你这么讨厌,可是会受伤的。你可真是好胆量。你就不觉得,你那无比灿烂的微笑,对我有多么残酷么?」
『非常抱歉。我绝没有讨厌您的意思』
我连忙写下了这些话。龙禅点了点头,没点燃的烟杆上下晃了晃。
「也罢。我知道你跟白峰很像了。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他把烟杆从嘴里拿出来,露出疲惫的眼神。他盯着我的眼睛,直言道
「在他死后,我没能立刻来到这里。因为老爷子们认定了水无濑的瓦解,一直在隔岸观火。他们的判断真是愚蠢。到现在我终于能够过来一趟,真是太好了」
斋贺应该是与水无濑相近修好的超能力家族。龙禅将家族背后蠢蠢欲动的想法轻易地抖露出来。我全身一僵。可是他将烟杆从嘴里拿出来,悠然地在手指上旋转起来。
「你可能不知道……或者说,你可能已经忘了呢,水无濑阁下。我跟白峰,然后还有一个在很远的地方独居的奇怪锻造屋经常在一起说话。柚木乃总是在我们单个人身旁……柚木乃完全迷上白峰那家伙了……对啊。在某种意义上,白峰是我的敌人啊」
他怀念地眯起眼睛。这一刻,我想起了某件事。
哥哥曾给过我一张写着『狗』的卷轴,告诉年幼的我,要是遇到难过的事情就把卷轴打开。只要打开卷轴,『狗』便会带我到哥哥的相识的那里去。据说,那个相识就是一个人独居的怪人。龙禅歪起嘴,叹了口气。
「我虽然是妹妹的未婚夫,但与其他超能力家族来往毕竟不太好。我们虽然以朋友互称,但相交深浅……即便如此,我还是把他当成我的朋友。但是,他就不那么想了吧」
龙禅摇了摇头。我再次打开扇子,犹豫着写上字。
『没那种事』
「非也。他一心想跟柚木乃重逢,蒙蔽了双眼,眼中根本就没有我这淡漠的老友。他是独自活着,独自死去的」
他这么说道,拒绝了不值一提的安慰。因为他对哥哥有自己的一番了解,所以才这么肯定的吧。我回忆起哥哥的身影。当他用面具遮住容貌的时候,恐怕已经舍了人类的身份了吧。为了再会,为了心爱之人,他连自己都舍弃了,他的眼中,确实不会有任何人了吧。
我将要说的话咽下去。忽然,龙禅黯淡的眼睛充满了灰暗的光辉。他深深地点点头。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就好」
他坚定地话语中,飘散着几分疯狂。

他像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他那长长的头发从额头上披下来,带着自嘲的意味,弯起嘴唇。他再次耸了耸肩,重新盘腿坐下,就像赶我走一样,挥了挥手。
「水无濑白雪阁下,这样你就放心了吧?婚礼由我来拒绝。虽然实现的是你的心愿,不过这笔账还是我来买吧。反正我家那帮老爷子腰已经完弯得不成样子了,再背几份债也不会继续弯下去了。你不必往心里去」
说罢,龙禅背过脸去。他再次叼起烟杆。他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我要讲的话也讲完了。我犹豫着背了过去,这时我察觉到。他来水无濑家,是为了解除婚约的。明明应该是这样,我却想起了那个年幼的红色身影。

他为什么还把带朱鸟带来了呢呢。
『您为什么要把朱鸟小姐带了呢?』

我问他,可是他没有回答。
他已经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不久,开始传来洪亮的喊声。

  * * *

他闭上了眼睛,我写的字也看不到了,对话无法进行下去。
我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关上槅扇,然后乖乖地离开了房间。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铃—、铃—、叮铃—、铃—

我走在走廊上,听到了欢快的声音和铃儿的声音。少女们还是老样子,正在到处玩耍。可是,声音减少到了两个。之间红色与黑色和服的身影,正相互扔着藤球。像金鱼一般可爱的带子,随之摇摆。可是。看不到朱鸟的身影。我走近之后,两个小家伙停了下来,立刻抓住了我的腿。

『更纱、蝶尾,那孩子呢?朱鸟小姐究竟怎么了?』
「那个」「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两个人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我点了点头,却不禁皱起眉头。
朱鸟只是一位客人,她应没有事情要在水无濑家来做。那种样的事情是什么呢?

我摸了摸两个小家伙的脑袋,继续往前走。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自然而然地找起了那个消失的红色身影然而,走廊上没有鲜艳的颜色,取而代之,我察觉到了其他的异变。

纯白色的走廊上,中间在渗水。

墨写的『目』在周围打着转。那『目』些虽然察觉到了异变,但没办法进入大客厅,似乎正在伤脑筋。那些『目』可能是放弃了,跑掉了,在墙壁上滑行,前去报告。
我向前一步。袜子打湿的触感穿了过来。大客厅的槅扇上,开着一个小小的缝隙。水正从那里渗出来。这间屋子是安顿斋贺家侍从的地方。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水与火是水无濑的天敌。这件大客厅被弄湿,事情绝不寻常,我把手指伸进槅扇的缝隙间,做好心理准备之后,将槅扇左右打开。

————————嘶啪!
于此同时,水涌了出来。

水哗哗哗地滴落,溢出。入口的液滴味道咸涩。
这是海洋。水无濑家之中,出现了灰色的海洋。

温热的潮水味道充满鼻腔。水里还有鱼在游动。
美丽的铁灰色的鱼摆动着尾鳍,从我脚下穿过。在水位超过腰际之前,我连忙举起墨具。水在地面上铺开,却仍未消失。更夸张的水涌了出来。

在里面,有人漂浮着。

人就像木筏一样,摆着大字被水冲走。应该是溺过一次水之后,背被绑在古木之上,顺流飘走的吧。他们时不时被海水拍打,仰对着天空。斋贺的侍从们正无力地闭着眼睛。但是,他们似乎还有气。绛紫色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光秃秃的脑袋泡在水里。我面对着海,吃惊地望着这一幕。

在海的中心,站着一位红衣少女。她缓缓抬起阴沉的脸。
朱鸟全身都湿透了。水已经没过她的下巴,她回望着我。

她用指甲,透明的圆石头上弹了一下。
———————————————噌

响起微弱却又独特的声音。那个声音,跟高速旋转纸陀螺时非常相似。
同时,海水从石头中流了出来。她手中拿着的石头,恐怕是被海水波浪冲刷,被打磨光滑的碎玻璃。喷涌出来的浪涛之中,不仅有石头本身的记忆,还赋予了超能力者自身的概念。她想象着大海,大海便被真实地再现出来。

这片大海非常强劲,非常温暖,鱼类丰富。

又冒出一股浪涛,一瞬间淹没了朱鸟的脸。水滴从她的留海滴下来,她看着我。
她竟然不惜让自己也跟着溺水,我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可是,我不可能放任不管。要是继续下去,水无濑家便会被淹没,朱鸟也会被大海所吞噬。我放弃墨具,将手臂伸入了海里。我迎浪而上,试图走近朱鸟身边。

她淡然地用指甲敲击石头。
——————————噌

「…………………………!」

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波涛暂时退去,又以更强的力量席卷而来。朱鸟的身影卷入浪涛之中。我也被浪涛绊住,寸步难行。海浪拍打着我,将我从大屋里向走廊推回去。肺里进满了咸涩的水。
我好难受,完全无法呼吸。我拼命地让手动起来。忽然,一条巨大的鱼在眼前穿过。我立即抓住了它的尾巴。鱼不愿被我抓住,一边挣扎,一边拼命地向前游去。

—————————滋叭
鱼带着我,猛地跃出海面。

鱼在空中短暂地游动之后,融解消失了。看来创造在超能力者的视线之外,只能残留一定的时间。只见海洋蔓延到了大客厅前面的走廊上,然而两边因为朱鸟的视线被槅扇挡住,海水就像假的一样消失了。
肺里的水也消失了。几十秒钟前的痛苦就像假的一样。
「白雪大人,您没事吧!唔哦!」
只闻粗野的声音。警卫们停在了大海前面。他们僵住了片刻,迅速地摇了摇头,向我看来。我无言地用下巴指了指大客厅里面。警卫们点点头。
领队的男人高声叫喊
「实笃、甲、保护白雪大人的面前!不要离开白雪大人!其他的放好墨具!跟我上!」
他们脱掉工作服,纷纷扑进海中。警卫们用出色地行动,穿过了大海。我也用手抓住和服,脱下扔掉。周围躁动起来。然而,声音立刻从惊讶转为困惑。我们居住在深山之中,恐怕很多人不明白我身上穿着什么吧。自从『狗』的事件之后,我就为防宅内发生异变,将茧墨大人送我的『比基尼』一直备着。在去龙禅身边的时候,我以防万一,预先穿在了身上,看来这是明智之举。我用力踢起地面,不顾身后传来的制止,跳入海中。我迎浪而上,动起运动自如的手臂。这次游得非常轻松。
当我游到一半的时候,朱鸟进入我的视野。她被警卫们围着,正露出困惑的表情。她好像很困惑,大大的眼睛左右摇摆。然后,她再次拿起石头。
然而下一波海浪,真的就会将她自己也吞进去吧。他究竟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个地步呢。

我与朱鸟四目相交。她朝我虚弱地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心灰意冷之色。

——————————————噌
……………………………………啊

与此同时,朱鸟微弱地喊了一声。汹涌的浪涛将她吞没。石头从她指间滑落下去。浑浊的玻璃咕噜咕噜地打着转,沉进了水中。下一刻,鱼影将它吞了进去。由铁灰色鳞片构成的身体,缓缓崩解。超能力者放开了道具,便无法维持他们的身体。大海缓缓消失。水消退掉,纸渐渐变干。

然而,一度吸水扭曲的形状没有复原。房间受到了相当大的损坏。只穿着兜当裤的男人们掉在了地板上。其中还有人没有意识过来,还在继续游泳。我第一个站起身来,捡起石头,大步走向朱鸟身边。朱鸟用她昏暗的眼睛仰望着我。

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
———————————啪

我朝她脸上扇去。她没有抵抗,接受了我的掌掴。我面对着朱鸟,看着她,警卫连忙行动起来。其中一个人将扇子和墨具拿了过来,一个人保护着我。另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将和服披在我的背上。我展开扇子,写上文字。
『你也差点丧命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
朱鸟咬着嘴唇,从她的样子,能够感受到她绝对不会开口的顽强意志。然而,我看到她的眼睛,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她快要哭出来。在她的眼眶中,豆大的泪水几乎快要掉下来,摇曳着。然而,她还是一直紧紧地咬住嘴唇。

看到她的样子,我想起了一件事。

幸仁也曾拼命地咬住嘴唇。那是他代替卧病不起的柚木乃姐姐,下山去给哥哥买生日礼物时的事情。父亲质问他去做什么,他只是含着泪,一声不吭。最后,父亲狠狠地吼了他几下,他还是一直保持沉默。朱鸟忍耐的表情,与幸仁非常相似。当小孩被人托付了什么事情,要坚守秘密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会嘱托她事情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

我飞奔而起,无视呼喊,冲了出去。有个人准备追我,在我身后失足滑倒了。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我回想起他没有答复我的那个提问。

他为什么要带朱鸟来?
我拼命奔跑,冲回客厅,猛地打开槅扇。可是,里面空无一人。

之前鼾声雷动的那个人,理所当然一般消失了。
「…………………………………………………!」

我再次跑了起来。所有人员和所有的『目』,现在都集中到了大客厅。
水无濑的天敌——水的出现,对于水无濑家就是如此之大的威胁。现在,利用佯攻隐藏起来的龙禅,应该有所行动。他想要做什么,有什么企图,不得而知。
我必须尽早搞清楚。我一个接一个把槅扇打开,然而哪里都不见他的身影。照这个样子,靠人力来搜索,实在效率太低了。我从砚盒中抽出了另一杆毛笔,伸出双手,笔尖接触到左右的墙壁。然后,我有力地让手臂跃动起来。

『犬』

字蠢蠢欲动,膨胀起来,笔画完全崩解,变成两个黑球。接着,从平滑的表面生出无数的毛。毛球弹了一下,变成了小狗的形态。小狗呈现趴着的状态。然后脚开始长长,骨头开始发育,骨头周围的肉消减掉,最后变成瘦长的野兽,从墙上跳了出来。
他们遵从我的指示,开始在地板上嗅味道。他们发现陌生的味道,发出吼叫传达讯息后,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冲向大屋的最里面。我跟在它们的后面。

在那里的,只有一个地方。
——————族长的房间。

咻!

只闻一声尖锐的声响。冲在前面的狗,气息消失了。当它们钻进敞开的槅扇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飞了出来。透明而柔滑的身体从我身旁掠过,跃入半空。

那是一只鱼。由水创造的鱼在半空中泅泳,直击狗的身体。
———————————————————————啪唰

水与墨相互混合。狗一边挣扎,身体一边渐渐崩溃,从腹部开始融化一般,失去狗的形状。我向后跳开,压低姿势。一个笑声响了起来,就像在嘲笑我的反应。

「这是应用。我在脑中将水和鱼相互糅合在一起。通过将本不能混合的两个东西重叠在一起,创造出了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虽然这是基本中的基本,很少时候能用得到,但很有意思……怎么样。超能力的这能,可以根据使用者的想象无限扩展」

龙禅盘腿坐下,理直气壮地冷笑着。书籍和文书在他脚下散了一地。我收好的东西,似乎全都被他翻出来了。在他手中,有一张老旧的纸。我咬紧嘴唇。那是哥哥遗物之一,是哥哥给我的信和地图。那不是别人能碰的东西。我绝不会原谅他。我振笔疾书,将满腔怒火宣泄在笔墨纸上。

『立刻把那些还给我』

「『给我的妹妹』么。他果然还保留着这种程度的感情啊。虽然只是想了解一下……虽说在意料之内,但也算是意料之外吧」
龙禅叹了口气,轻声细语。他粗暴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几根缠在他的手上的头发,被他粗暴地挥开手,拔掉。他望着天花板,呆呆地接着说道
「原来人不能靠孤独活下去么……哎,简直说得太对了。麻烦啊,真是太麻烦了……啊,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打扮可真厉害啊」
他虽然很吃惊,但仍旧拿着地图。看来他不想还给我。我蹴地而起,没有进行警告,直接突然提速向他逼近,用扇子朝他水平一挥。扇子轻轻割向他的手腕。

———————啪唧
不过,扇子被接住了。

纸刃被他的手指夹住。他没抬眼便接住了扇子。
「………………!」
「我说啊,白雪阁下。你跟你哥哥太像了,一生气就前后不顾了啊。打个比方吧,你为什么不想过对方可能比自己强?」
——我总是在要跟人对立的时候思考,对手是强者,还是弱者。
他的口吻,就像在逗孩子。我感觉背脊窜过一阵寒气。我瞬间做出判断,朝他的手踢过去。抽开的扇锋,微微划破了龙禅的手指。我把沾了血的扇子抽了回来。间不容发的踢起地面,拉开距离。龙禅并没有行动。
他舔了下受伤的指头,往伤口上吹了口气。他这个样子,就像是在朋友家里非常随意一样。

「——————好、走吧」

龙禅拍了下腿,站了起来,把脖子弄响之后,朝我看来。我从他身上却找不出任何破绽。他只是很自然地站在那里而已,然后我却很难下笔。
他又把脖子弄响。他轻轻地扬起手,指向我的扇子。
「你不问我要到哪里去么?」
我回应他说的话,打开扇子。在被他的血染红一部分的扇子上,振笔疾书。
『既然您要求,那我就问了。您要去什么地方?』
「哼,染得惊人的红呢。怪不得那么痛啊…………既然我手里拿着这个,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了。你说是吧?」
龙禅把手里的地图挥了挥。上面标示着哥哥的亭台位置。他要去那个地方,是要做什么呢。我完全看不出他的本意和目的。我脑袋里一片混乱。在『狗』的事件发生之际,我也去过那个亭台。哥哥留下的那个地方,就像代替死去的哥哥一样,侵蚀日常生活,成为了一切事件的中心。在以前,是狗。这一次,是龙禅。他究竟想从已经成为空壳的那个地方弄出什么。
我手中的笔捏得咯吱作响。我盯着龙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注视着我的扇子。他看到我一声不吭,耸了耸肩。这一刻,我振笔疾书。从地板上冒出两匹狼。但是,在狼跃起的同时,龙禅极为自然地用指甲弹动手心的石头。

左手和右手,一共两颗。

——————————叮
——————————咻

一个强烈的声音和一个微弱的声音,鸣动。藏在地图下面的石头,是发火之石。
耀眼的红色与透明的洪流满溢而出,接着分别创造出两只鲤鱼。立于摆动身体,跟狼撞在一起。水墨交融,落在地上。被猛烈的业火烧焦的墨汁,化为灰烬。消失的火之碎片砸到地上。壁纸开始猛烈燃烧。
水无濑家的房子全是用纸筑造而成的。这样下去,难免酿成重大的惨剧。
「——————————————————————接下来,你怎么办?」

面对他的挑衅,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让胸口蓄满空气,然后留住。
———————————————这一刹那,我忘却了龙禅的存在。

我阖上眼惊,将自身的意识移向手中的笔。我就像从手腕中放血一般,让墨汁流下来。我完全掌控着全身肌肉的运动,在地上写出一个字。我的灵魂在这一瞬间,移向了文字。我感觉,我的心跳仿佛一时间停了下来。在我拿开笔的同时,我睁开眼睛。
我的视觉确认到我自己写出的东西,认知它的本质。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下一刻,在我的视网膜内侧,现实中不存在的神威仪容,腾空而起。我的想象瞬息之间反映到文字之上,支撑起这个变化。汉字激烈地蠢动起来。那个东西如破茧而出一般,显现于世。

——————————————————————————————『龍』
咕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龙发出咆哮。犹如无数刀刃一般层层相叠的尖锐鳞片,翻起波浪。龙扬起柔软的身躯,将火焰包覆。它将火焰盘卷起来,身体在燃烧中渐渐消失。腾起一阵浓烈的黑烟。龙以牺牲身体为代价,消灭了火焰。之后,只剩下烧焦的墨。

龙禅就像大加赞赏一般,拍起手来。
「漂亮,虽然比起白峰要略逊一筹、呢」

————————————————叮、叮、叮

同时,他再度让石头发出声音。十条鱼飞了出来。它们在空中泅泳,向我逼近。然而,我躲过九条,用扇子将最后一条切碎,然后笔尖触地,准备继续放出野兽。

就在我正准备振笔疾书的那一刻。
「、白雪大人,您没事吧、咕啊!」

背后爆发短促的惨叫。我连忙转过看去。
只见,警卫的脸被鱼吃了下去。他正痛苦地挣扎,敲打鱼的背。然而他只是把手指伸了进去,头就是拔不出来。在他身后,还有几个人也是相同的状况。龙禅放声大笑,冲了出去,身上的和服随风翻飞。
「————————————!」
「抱歉,现在不要来追我,这是为你们好。你瞧,人可是意外的脆弱,要是停止呼吸,用不了多久就会没命呢」
他双手作揖,表现得像是在道歉一样。我火冒三丈,他竟然如此瞧不起人。然而,我又不得不任他逃走。在被他逮到人质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输了。

我不能为了追他而牺牲水无濑家的人。
他凌驾于我,很擅长高效的战斗方法。

龙禅从我身边穿过,就像慰劳警卫一般,轻轻拍了拍警卫的肩膀,跑掉了。
那些警卫应该听到了他说的话,其他免于直击的人,也都只是用怒不可遏的眼神看着他,没有出手。龙禅的身影远去了。与此同时,鱼崩解了。几个人瘫倒在地,不住地咳嗽。剩下的人有的看护伤者,有的展开追击。然而,我没有行动。
现在去追的话,恐怕追不上了吧。而且直接追上去,也只会重蹈覆辙。我感到十分焦躁。况且,他还没拿出真本事。我必须制定对策,来对付那个超能力。我一边苦思,一边离开族长的房间。周围的人向我呼喊,可那些话都没有听进去。我现在只想一个人思考。我们彼此的超能力虽然相似,但相性太差了。我想到了几个对策,但杂念会妨碍我验证。
哥哥的笑脸,在我脑中浮现了出来。我感到非常懊悔。为什么,那个人就不能安然长眠呢。

为什么他去世之后,仍旧成为了一切的导火索呢。
我感到头痛,按住额头。此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那、个」

一个软弱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我连忙抬起脸,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走廊上,十指交扣。他就像一个害怕被责怪的小孩子一样,缩着脑袋。
他像是被喝斥过一样,害怕的所起了脖子。他背上是个巨大的登山包,仿佛登山包才是本体一样,里面收纳着大量的行李。

「我、我回来了。那个、呃、那个……发生、什么事、了么?」

他红着脸,向我问道。这个时候,我才想起自己的打扮。
唯独他一个人,游离于周围的骚动之外。一无所知的幸仁,终于回到了水无濑家。

  * * *

我从发生的事情开始讲起,幸仁表现得非常狼狈。
在讲到朱鸟的反叛和龙禅的暴行之前,他的混乱已经达到了最高点。

龙禅是我的未婚夫。当他在听到这件事的瞬间,他便连同行李一起栽向了后面。
他露着肚皮,变得一动不动。他硬是背着这么重的东西,终于还是失去平衡了。所以在出门前,我就忠告过他带得太多了。
『幸仁?怎么了幸仁?你没事吧?』
我用扇子说道,可谓理所当然的,幸仁没有反应。
他的眼睛对着天花板,似乎看不到那些文字。我只好抓起他的后领,把他拉了起来。幸仁有气无力地前后摇晃起来,就像丢了魂一样。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担心,犹豫着要不要叫人。我想要有所反应,又试着写了一串文字。
『婚约已经应他的要求废除了。然后,朱鸟小姐』
「已经废除了么!」
幸仁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样,直了起来。他真的不要紧么?是不是撞到脑袋了?他手忙脚乱的坐直身体,双手合十,向阳天空。我感觉,他的脑袋果真受到了严重的撞击。我想去摸他的额头,可他连忙摇了摇头。

「是、是!十分抱歉,啊啊,不过真是太好了!神啊,谢谢你!」
哈………………………然……然后,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我对心不在焉的他,把事情的经过重新讲解了一遍。他不停地点头。
他现在被行李拉住重心而四脚朝天,我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理解了。

我们现在在幸仁的房间里。在下人们中,他得到了特殊的待遇,有自己的房间。我换好衣服之后下达了指示,其他的人正根据我的指示,治疗受伤的警卫们,以及修缮烧焦的族长房间,和被水冲打湿过的大客厅。按照行程,朱鸟接下来将由我当面询问。我告诫全族上下不要追赶龙禅,他在战斗方面的力量远远胜过水无濑家。蚂蚁想要挑战野兽,数量也不够。就算向他挑战,也只会徒增伤者。他人应该在哥哥的亭台里。不知为何,他没有逃走,我想起他悠然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难道他想在竹林里纵火?然而如果想让水无赖家付之一炬的话,根本没必要专程跑到亭台去。
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但不管怎样,我都必须去他那里。

事情恐怕不会安宁收场。我必须制定对策。我咬紧嘴唇。我必须把他手里的石头弄掉,阻止他的行为。当我再次开始苦思之时,察觉到了幸仁的视线。话我应该已经说完了,可他还是用他大大的眼睛看着我。
她似乎想说什么。那水汪汪的眼睛,就好像等待人去喊的小狗一样。
『幸仁,怎么了?你有话想说么?』
我刚这么一问,他的脸上便绽放光辉,放下登山包,把里面东西找出来。幸仁挺起胸膛,把一件东西递给我。那是一个朴实的信封,在角上还写着字。

——————————致水无赖白雪小姐
看到这行字的瞬间,我便本能地察觉到了。

这是那个人的信。我用颤抖的手指把信接了过去。
当我抚摸表面的文字的那一刻,温暖的真切感充满我的心头。

那个人还活着。这件事让我发自肺腑地觉得安心。

他肚子上开着大洞的身影,缓缓地模糊,消失。我感到,我终于从盘踞在胸口绝望中得到了解脱。我轻轻地拆开信封,在喜悦的催促之下,取出里面的信纸。第一封信纸上报告了他的近况,上面大致表示了对我的关心,以及感激之词。这耿直的文章很有那个人的风格,令我嘴上不禁笑了起来。我翻开第二张后,整个人定住了。我感觉犹如遭受晴天霹雳。
这是,怎么回事呢。她究竟,在说什么呢。我用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文章,然而都只是在文字上划过,不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我觉得,你是最出色的女性。可我无法接受你的心意。下次有机会,请让我当面跟你说。

「那个………………………………………………………白雪、大人?」
当我回过神来,纸已经在手中捏歪了。我察觉到了幸仁害怕的视线。

我触摸自己的脸,我似乎样子变得非常可怕,就像厉鬼一般。我连忙摇摇头。我把目光从信上移开,按捺住激烈拨动的胸口。为什么,他要说这样的话呢。

他想向我传达的事情,想对我说的话。我想了又想,最后,得出了答案。
我想逃也逃不了。这就是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

哎,我似乎,被甩了。

眼泪自然而然地溢出来,然而却挂在了眼角,没有流下来。我的感情还没有跟上,我的脑子完全麻痹了。我现在,没办法只为收到那个人信而感到欢喜,这让我十分落寞。在感情完全转变为悲伤之前,我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沉浸在自己感情里的时候。水无赖家正面临着新的问题。要哭的话,等事情完了之后也可以哭。没错,我现在根本没有闲工夫去哀叹失恋。
当我想到我失恋的那一刻,我感到无比心痛。即便如此,我还是鼓起干劲,站了起来。

恰好这时,屋子的槅扇打来了。小梅当场跪了下去。
「那个,白雪大人,那个…………………………………………」
她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到底发生什么了?
于是,她把令人头痛的事情,告诉了我。

  * * *

「不要!」
「不行!」

一红一黑两只袖子,正从里面围着坐在椅子上的朱鸟。
更纱和蝶尾正全力以赴地紧紧抱住翻着白眼的朱鸟。雅就像门神一样站在她们面前。她的额头上明确地冒着青筋。她所释放出来的气魄,令所有人退避三舍。然而,更纱和蝶尾十分顽强,毫不退缩。
就好像把自己当成笼子,想要庇护中间的朱鸟。
「更纱、蝶尾。我再说一遍,让开。不让开的话,就惩罚你们。你们应该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吧?」
「不要!不要!」
「不行!不行!」
两人摇摇头。周围吵嚷起来。这个大屋里,几乎没人能够阻止生气的雅。然而,胆小的更纱与蝶尾,却正在违逆雅。真是不可思议的情景。
雅的头上青筋爆裂。至少,在我看来感觉是这个样子。我理解小梅为什么叫我来了。这样下去的话,雅会大发雷霆,两个小家伙怕是几天都睡不了觉吧。我迅速伸出手,拍了下雅的肩膀。
「搞什么,我现在…………非、非常抱歉,白雪大人。我太冒昧了」
雅连忙低头赔罪。我走到更纱和蝶尾跟前。她们把脸贴着朱鸟,摇着头。她们似乎面对我,也不肯退让。看来是做好拼死的觉悟了。
『两位,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护着她?』
我将扇子对向她们,她们相互看来了,接着看了看朱鸟,紧紧地闭着嘴。然后,她们又相互看了看,纷纷说道
「朱鸟没有做坏事!」「朱鸟和」「朱鸟的哥哥」「一定有什么理由!」「对,一定有!」「所以所以」「所以不可以骂她」
有什么理由。我注视朱鸟的眼睛,但她什么都不打算说。更纱与蝶尾应该在跟她一起玩的时候,听到了她来水无赖家的理由吧。
我蹲了下去,看着两人的眼睛,问道
『那是什么理由呢?』
那是足以令你们不惜抗拒雅的训斥,也要保护朱鸟的东西。
两人相互看了看,几秒钟后,歪起了头。看来,她们知道理由,也感觉到了其重要性,却无法理解透彻。雅愣愣地叹了口气。可是,两个小家伙还是拼命地保护着一名少女。对这件事,应该不能视而不见。她们两个还无法很好地表达感情,然而在这件事上,她们却如此坚持。我一伸出手,她们便缩起脑袋。下一刻,朱鸟站了起来。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两个小家伙的脑袋。大大的眼睛无所畏惧地看着我。朱鸟紧紧地咬住嘴唇,保护两个人。我轻轻地抚摸他的脑袋。朱鸟愣愣地张开嘴。更纱和蝶尾也用湿润的眼睛向上看着我。我也摸了摸她们的脑袋,站了起来。
『雅,就让她们三个呆在这里。我去找龙禅』
「您在说什么啊,我们也要移动前去。而且,那个,白雪大人,这样真的没问题么。朱鸟小姐她……」
『你们没必要跟来,要是又被抓做人质就麻烦了。我不希望族人负伤。朱鸟小姐应该没有有价值的情报吧。他们此次来水无濑家的理由,我当面问龙禅就可以了。因为是他命令朱鸟小姐不要讲的』
我关上扇子,向前走去。正当我要离开房间的时候。
「那、那个」
我连忙转过身去。朱鸟正看着我。她那大大眼睛,倒映出我的身影。那难以驱散的阴郁光彩,消失了。她用小孩子所应有的,哀求般的声音,向我呼喊
「哥哥、哥哥、那个」
她欲言又止。然而,她立刻又接着说下去。

「——————哥哥就、拜托了」

就像在求助一般。
对我这个敌对之人,如同托付一般。

  * * *

一切准备完毕的时候,日已西沉。
我带着幸仁,一边确认脚下的路况,一边向山上进发。

蓝色的夜色之下,竹林落下浓重的影子。皓白的月光在竹子之间,洒下光辉。
细细的竹叶一边反射着光,一边飘落,悄无声息地堆叠起来。耳中充满寂静。

只有幸仁一个人,理所当然一般地跟在我身后。我对他的随行,也没有多言。
幸仁总是陪在我的身边。在哥哥背叛的时候也好,在『狗』的事件发生时要好,他都陪伴着我。我觉得,她是我唯一剩下的至亲。只要他能陪在我的身边,我便能放下心来。我就像有弟弟陪在身边的姐姐一样,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能保持自我。

他现在也能陪在我身旁,我感到很开心。我们循着记忆中的道路,向前走。
当我们到达的时候,亭台的门敞开着。皓洁的月光,清寒地洒在里面。竹林发出悦耳的声音。万籁俱寂,就如同空无一人一般。

『幸仁,你留在这里,不管大生什么,你都不要动』
听到我的话,幸仁乖乖地点点头。我毫不犹豫地穿过了亭台的大门。

在月光找不照的黑暗之中,坐着意料之中的人物。
龙禅靠着墙壁,席地而坐,独自仰望着半空之中。

不知为何,在他的周围掉落着大量的木片。他身旁的墙壁被剥开了。
在那表面,墨与血交融的文字正跃动着。上面刻着『水无濑柚木乃』——嫂嫂的名字。这是哥哥想通过超能力创造出柚木乃姐姐,最终失败的痕迹。龙禅把墙壁剥开,就像堆积木一样,将碎片堆在地上。他抬起头,昏暗的眼睛朝我看过来。
然后,他缓缓地从嘴里拿开烟杆,举起左手。
「噢,你来了啊。月亮真美啊」
『…………你是想要表白么?』
我讽刺地问道。龙禅歪了歪嘴,烟杆上下晃动。他拿起一块沾了血的木片,摞在已经堆起来的木头堆上。他的手中,没有任何石头一类的东西。
「『月亮真美呢』、么。好天真啊。不过,我并不讨厌这句话……不过我还是最喜欢柚木乃或者白峰的身边」
他的手指突然泄去力气。没有点火的烟杆掉下来,摔在地上,发出坚硬的响声。他又抓下另一块木片,摞在摞在已经堆起来的小山上。
小山越积越高,越积越高,最后,他从怀里取出一颗石头,扔在了小山顶上。

————————————————————咔噌
那块黑黢黢的石头,是被火烧过石头。龙禅扔掉一件武器之后,阴沉地笑起来。

『您想干什么?您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干什么?问得太简单了,我都不想听了。我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准备做什么?你是问这种事么?…………哈」
他短促地一笑,用他那硕大的手掌抚摸自己精悍的面庞。他的眼中闪过深深地疲惫。他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根本判若两人。他的脸上,撒满了心灰意冷的阴影。

「……………………………………根本就无所谓」
他像个老人一样,发出干涸的笑声。我皱紧眉头。

他的样子很古怪。我一边戒备着,一边写出后面要说的话。
『你命令朱鸟小姐危害水无濑家,然后夺走哥哥留下的地图,来到这个亭台。是这样没错吧。我在问你这么做的理由』
「理由、么。没有理由。根本没什么理由。我,只是………………」
龙禅缓缓地举起手,手指放在堆积起来的木头上。

——————————————嘡
就这样,用指甲在石头上弹了一下。

黑色的石头打着转,滑到地上,然后滚到了我的脚下。他为什么要扔掉武器呢。他是在瞧不起我么。在我正准备问的那一刻,他缓缓地抬起了另一只手。

苍蓝色的浑浊石头,焕发着光辉。然后,龙禅低声细语。
「————————————我,只想这样和你打一场」

我弯下身子,向前跃出。同时,鳍鱼从我头上掠过。
哗、迟了片刻,微弱的声音让我的鼓膜震动起来。一旦被那团水包住脸,一切就完了。我在和服的袖子上振笔疾书。黑色的猫冒了出来,像影子一样落在地上。
猫无声无息地融入黑暗,在地上匍匐前行,扑向龙禅。龙禅重拳打在猫的肚子上。

—————————————————啪唰
猫的身体分崩离析。我趁此时机,振笔疾书。

充满重量的脚从袖子上落下。地板被压碎。水墨之虎就像从屏风中被赶出来一般显现。虎发放声咆哮,跃向空中,化作黑色的爆风,朝龙禅扑去。龙禅不屑一顾地拨响石头。空气震颤,水滴如同散弹一般击穿老虎的腹部。墨被冲淡,身体被撕碎。头从分成两截的身体掉了下去。头部摔在地板上,应着一声湿响,变回成墨。龙禅挑起一只眉毛。

「怎么了?只有这点能耐么,嗯?」
他寸步未动。

龙禅目中无人地笑起来。然而,一切都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我的对策,并非这个。
照理说,这场战斗本不需要,但我需要测试策略,在失败的时候进行追击吧。我有必要保留实力。为此,我没时间这么玩下去。
即使如此,我却还是不知为何,非常犹豫。他刚才应该说过,想跟我打一场,然而他没有拿出真本事。现在,他寸步未动,用空洞的眼神在我身上扫过。他那估量一般的视线,令我躁动不堪。他到底想在我身上寻求什么。

「………………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吧」

他用指甲弹起石头。微弱的声音连贯起来,空气冒出气泡。在空中,诞生了无数小鱼。我也跟他一样,在袖子上写下『金鱼』。布挠动起来,黑色的巨鱼跃入空中,然后爆散,化为无数条琉金,飞驰在半空中。小鱼和金鱼在空中飞驰,墨与水相互碰撞,彼此交融,画作液滴,落在地上。墙壁上的文字被涂掉,消失。

即便哥哥的哀嚎消失的,哥哥的思念也不会消失。
他那悲壮的夙愿,我不会忘记,我绝对不会忘记。

龙禅的眼睛扫过弄脏的墙壁。他眉头深锁,就像忍耐着疼痛一般。
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并不知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明白。

为什么,我们要战斗呢
咻——、咻——、咻——

巨体砸向了地面,朝四面飞散开来。脚下变成了水池一般,我只手挥起将扇子打开,在水上疾跑起来。

微弱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回连续三次、三之巨鱼腾空而起。
巨鱼露出浑圆的肚子,要将我压扁一般,飞向空中。我振笔疾书,在右边袖子上写下『鹰』,在左边的袖子上写上『鸠』。一只鹰,三只鸽子。鸽子当即钻进了鱼的肚子。
水墨交融,鱼崩解坠落。鹰趁此空档,飞了出去。鹰发出尖锐的声音,直逼龙禅。龙禅应该会间不容发地用水还击。我在试探他的下一招。然而,他一动不动。他应该能动,却没有动,只是露出吃惊一般的表情。

真是蹩脚的演技。他究竟在做什么。这样下去,鹰将啄烂他的眼珠。

千钧一发之际,我打了个响指。鹰的翅膀变回了墨汁,崩解坠落。墨汁滴在了龙禅盘起的腿上。他望着染黑的手指,视线移向了我。他霎时间露出烦躁的表情,又把脸锤了下去。但是,他又悠然自得地放松了嘴角,用黑乎乎的手指抚摸自己的脸颊。

「…………怎么了?为什么草草了事?」
他的笑容,就像用血勾勒出来的一般。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下一刻,石头犹如发出愤怒的咆哮一般,响了起来。他在半空中描绘出了一个巨大的生物。

天花板咯吱作响,巨大的鲨鱼挤压着亭台的内侧。海水的飞沫滑过我的脸。鲨鱼在我面前,张开血盆大口,几欲将我一口吞下。
我听到了幸仁的惨叫。在他冲过来之前,我振笔疾书。

————————『龟』

一直巨大的龟飞了出来,四肢缩进甲壳之中,扑进鲨鱼嘴里。龟一边融解身体,一边在鲨鱼体内泅泳,勉强前进到了腹中中间的位置,在那里突然爆散。
黑色弥漫,扩散。鲨鱼就像中了毒一般挣扎着,慢慢崩溃。
巨大的身体摔在地上,左右碎开。脚下积起一大滩水,就像池子一样。我在积水之上冲了过去,扬起一只手,打开扇子。龙禅一动不动。他开在墙上,仍旧笑着。
他还是那个笑容,一点没变,就像在嘲笑我。我直接挥下扇子,利刃撕开空气,直逼龙禅,在到达他咽喉之时,我停止了攻击。

我将扇子贴在他的下颚之下,俯视着她。
「…………………怎么了?为什么停手?」

——————————啪

我没有回答,而是合上了扇子。我后退一步,和他来开距离。龙禅虽然死里逃生,却露出诧异的表情。
『为什么要手下留情?您在愚弄我么?』
「手下留情?何出此言。不动只是我的姿势。若是让你不好受的话,我向你道歉,不要在意。你赢完全是靠你的实力。你大可让我人头落地。为什么要犹豫?」
他不以为然地回答,铿锵有力地撒着慌,承认失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放纵焦躁的情绪,合上扇子,然后打开。打湿的地面反射着月光,就像一面镜子一样发着光。
我看到在水底下已经模糊的,哥哥写的文字。然后,我接着写道

『又或者说,你希望被我杀死?』
他没有回答。只有凝重而沉默。

几十秒钟后,龙禅数深深地叹了口气。忧愁之息弥漫开来。他张开嘴,准备说什么,却又直接把嘴闭上。他没有否定。应该是想不到任何借口吧。

他那疲惫不堪的眼神,向我转了过来。然后,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
「…………稍微,被你戳到痛处了呢。我无话可说。你怎么发现的」

他毫不隐瞒的,承认了我的说法。我叹了口气,振笔疾书。
『怎么会发现不了。您口口声声说想与我一战,却只进行最低限度的攻击。再者,您好几次诱导我发动攻击。你的愿望,是想被我杀掉。除此之外,这场战斗究竟还有什么理由』
「说的也对。我不擅长手下留情呢……搞砸了啊」

龙禅转了转脖子。浮在水上的木片滑向他的身旁。他伸出手,把木片捡了起来。几滴水珠从木片上滴下来。哥哥的血渗进里面,泡过水后仍残留在里面。

他不停地用指甲弹动打湿的木片。
声音发不出来。什么也没有成型。

看到这一幕,我会想起了某个情景。连月光都找不到的壁面上,全都是木片。那些就像玩完的继母一样。他为什么要把木片从墙上剥下来呢。

「…………死去的人,无法再现。你知道的吧?水无濑的超能力和斋贺的超能力很像。二者都被术者的概念所束缚。不论是我,还是你,都无法毁神」

人了解有神,但无法创造神。
『神』的创造,超出了人的概念的极限。

他一口咬定,人毁不了神。

然后,还有另一件事,是人所做不到的。
人不论如何挣扎,也完成不了神的工作

『我们无法毁神…………………而且,也无法让人死而复生
我编织话语。亭台里充满了哥哥想让妻子死而复生的呼喊。

「……………………我,曾爱着柚木乃」

突然,干巴巴的细语,闯入我的耳朵。龙禅的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我不禁睁大眼睛。可是,他不会回答。他用寻求寄托的眼神向我看过来。然而,他知道我无法回答他,又摇了摇头。他用慵懒的声音,接着说下去。

「我知道我无法插手。我也知道,恋慕别人的爱人是多么丑陋。我早已发现,她的心中根本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我扼杀自己的恋情,拼命忍耐,祝福柚木乃与白峰结合………………然后,在她去世的时候也是,我再次扼杀了我的心」

龙禅的声音很湿润。然而,他没有流下眼泪。他咬着牙,紧紧地握住木片。木片上的刺扎进他的手掌,水与鲜血取代泪水一般,落了下来。
可是,他仍旧没有改变表情。就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一样。
「我,放弃了她。生与死的分界线,非常非常的深。那是无法逾越的界线。但是……我听说据说我那位销声匿迹的朋友,完成了『毁神』,然后死去了」

那个男人,明知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还是挑战了神『神』,继而死去。
但在初闻之际,在我心头涌上来的感情,是安心。

龙禅的嘴弯了起来,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的脸上,有着与刚才有所不同的活力。在他更年轻,还是个青年的时候,他应该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吧。
「不愧是他。这样就够了,他这样就够了。不要念及卑鄙的我。白峰只要去做自己就可以了。这样就够了,这才是我的朋友。但是…………」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他露出空虚的眼神,扫过亭台。他望着刻在墙壁上的哀嚎,望着疾呼柚木乃的文字,望着无与伦比的惨叫,呆呆地,自言自语。

「———————我,很难过啊」
不论什么事,我都没有参与进去。

『您应该说过,您没有什么哀思要寄托』
「当然。我才没什么哀思。那是他自己促成结果,他的死要由自己来承担。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我能干预的了。然而,我还是想看看。白峰为了让柚木乃复活,在把『神』召唤出来之前挣扎过吧。而他挣扎的痕迹,就藏在水无濑家吧。我想看看他挣扎的痕迹……我觉得,他至少会给你这个妹妹,留下一封遗书」
我渐渐明白,他为什么要造访水无濑家,并夺走地图了。既然这所亭台是水无濑家的污点,就算他以朋友的身份请求,水无濑家还是会隐瞒下来吧。然而,现任族长是我,我根本不想去隐藏。可就算这么说,他也不会相信的吧。他不会相信杀死柚木乃的水无濑家。
「就算你赶我出去,我也懒得回去了。我根本就不想管斋贺家的那帮老头子。我要来这里的时候,他们真是百般阻挠。不就是欠水无濑家一个人情么,真是可叹。虽然我早有预想,不过………………这么庞大的数量,真是出乎意料啊」
他将木片随手扔到地上。接着,他就像示意旁边一般,挥了挥手。无数的哀鸣正在墙壁上跃动着。那是充满痛苦的灵魂咆哮。看到那些的第一眼,我便回想起来。哥哥就是在这个地面,神色日渐痛苦下去的。

哥哥只是想见一面。纵然阴阳两隔,他还是没有彻底放弃。
然后,他为了再一次见到妻子,决定独自挑战神,毁灭神。

龙禅茫然地仰望天花板。月光照亮的亭台里,一片寂静。但同时,却充满了哀嚎。即便现在哥哥已经不在了,这些悲痛的声音却依然铭刻在这所亭台里。

「他仅仅为了一名女子,孤独地死去。正是如此这样,才值得称赞呢」

他,什么也没对我说。悲伤也好,痛苦也好,憎恨也好,难过也好,孤独也好。
一道泪水从龙禅的脸上流下来。他就像小孩子一样,表情扭曲起来。

「…………好寂寞阿」
他什么也不肯跟我说。

我想起了像积木一样垒起来的,残留着哥哥的血的木片。
所以,他是想见哥哥么。在这再也无法相间的现在,想要和哥哥说说话么。然而,他的愿望无法实现。『他死了』的这个意识,阻碍了他。

——————人死不能复生。
就算说的话,死者也听不到。

所以,他才想被我杀死么。为了脱离这个世界,前往那边的世界。
他觉得,与其活在无法逃离的绝望中,宁愿在别人手中身首异处。

『我也没办和哥哥说上话。然而,我不会任性妄为,去将死者创造出来。断送自己的性命,也是错误的选择』
「啊、是啊。我知道啊…………我知道」
他虽然说得很直接,但眼睛里的绝望没有消失。他摇了摇头。
龙禅用手捂着脸,没有再说下去,我朝他走去,粗暴地踏过水,站在他的面前。

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龙禅用差异的目光仰视我。

「干什么…………突然间怎么了?」
『走吧,回去吧』

继续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

龙禅张大双眼。我将扇子朝他伸了过去。
『我和您没必要争斗。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已经见不到哥哥了。沉浸在绝望之中,选择死亡,这是大错特错的。哥哥也一定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去死』
龙禅张开了嘴,应该是想要反驳吧。但是,他不管要说什么,我都不会认同。我绝对不会认同。他和我的绝望不一样,却又非常相似。
活着有时就是痛苦。哥哥离我而去,我也曾想一死了之。
『我以前也想过去死。可是,有人告诉过我,这是不对的』
我脑中浮现出了心爱之人,正因为他拼死地对我大喊,所拼死地保护了我,我现在才能站在这里。龙禅微微歪起嘴。就像开玩笑一样,向我问道
「————莫非,就是让你迷上的那个男人么。真让人嫉妒阿」
『嗯,我对他』
到这里,我不再写下去。喉咙就像抽筋一样,颤抖起来。
我回忆起信上说的话。他回答我,他不能和我一起生活,他不能为我活下去。龙禅看到无言的我,皱紧眉头。他伸出手,碰到了我的手指。

然后下一刻,我的扇子被夺走了。
「…………………………………!」

同时,我的肚子狠狠地挨了一脚。我在地上滑行,水花飞溅。幸仁尖叫起来,这一次真的朝我跑了过来。他撑起我的肩膀,喊了些什么。龙禅向我投来空虚的目光。他仍旧在坐在那里,脸上挂着疲惫的微笑,就像在道歉一样,低下头。
「不好意思。但是,我已经累了。我实在不想灰溜溜地回去,继续当斋贺家的道具。我已经受够了。我什么也做不到。我这个人,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
他打开扇子,将锐利的纸刃,毫不犹豫的抵在了颈动脉上。

这一刻,我的忍耐超出了极限。

在说什么蠢话。活着不可能毫无意义。那个人教会了我,没有必要被家族所束缚,没有必要寻死。那么做,究竟什么意义。

————————别开玩笑了!
我咆哮起来。无声地叫喊起来。

然后,我终于发动了事先备好的策略。
我扬起胳膊,响亮地打了个响指。

呼唔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

与此同时,低沉的声音震撼天空,动摇大地。

龙禅愣住了。我拽起幸仁的后颈,直接扔到了屋外。我跟着打着滚的幸仁,也跃出了亭台。我笔直向前,绝不回头。
龙禅仍坐在里面。我仰望天空。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

月亮发出皓洁的光,天空中的云彩缓缓流动。
漆黑的天空化作浩瀚的海洋,巨龙游弋其中。

龙翱翔与云缝之间,悠然地在地上落下影子。这就是我的对策,是我效仿兄长将『狗』封入卷轴的做法制作的。和朱鸟谈完之后,我倾注一切精力绘出一条巨『龙』封印在卷轴中。当时,我消耗到了极限,直到夜幕降临都动弹不得。我预先在旁边设置了『猿』,令其将完成的卷轴送到竹林中,听到我无声的命令后将其打开。
卷轴一旦打开,龙的庞大身躯便会现象,奇袭亭台。

若是正面迎战,我不是龙禅的对手。没有地方可以藏得住巨龙。
而且,亭台之外出于龙禅视野之外,龙禅无法应对外面的攻击。

我是算准一切,才使出这一招的。

龙翻滚着髭须,降到地面。龙的肚子贴着地面,以惊人的包围亭台,直接开始勒住亭台。亭子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我没有给龙禅离开亭台,然后拿出石头的机会,用无与伦比的质量将他压扁。这样下去,亭台会破坏掉吧。然而,我没有迟疑。温柔的哥哥也一定会原谅我的。
这个地方,总是成为骚乱的呢中心。破坏掉又何尝不可。

死者回忆也好,哥哥的悲痛也好,全都留在我的心中。
我不会忘记。即是文字破碎了,也不会消失。

「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里面响起龙禅的惨叫。面对崩溃的墙壁,他似乎实在无法保持冷静。但是,我不会就此罢休。我继续对龙下达指示。龙用巨大的颚抓住屋顶,一口气将屋顶揭掉。月光照了进去。龙倏地将脸伸进亭台之中。他手中的石头,应该掉下去了吧。从开裂的亭台里滴出来的水,消失了。在龙悠然的守护下,我再次回到了亭台。和我预想的一样,龙禅已经放开了扇子和石头。
我停下脚步,从地上抄起扇子,猛地打开,飞快地写上文字。

接着,我把扇子伸到他的眼前。
『——————————怎样?』

龙禅歪起脑袋。我微微一笑,接着写到


『死,很可怕吧?』


龙禅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眨了眨眼,抬头向我看来。几秒钟后,他的脸开始抽搐。她重重地拍了下腿,尘土飞扬。他摆起长发,仰天长笑
「呵……呵呵……原来、如此啊…………有一手啊,呵」
眼泪从他眼睛里哗啦哗啦地掉下来。月光照亮我们,我向后看去,只见幸仁仰倒在地,还没有爬起来。龙禅笑了,然后哭了,最终,只有笑声渐渐消失。

在月光中,他静静地不断抽泣。
就像在怀念与朋友共度的日子。

  * * *

在水无濑家的庭院里,我拽着旁边那个人的头发。
就这样,我奋力地让龙禅当着大家的面低下了头。

朱鸟还有族人们,正站在我的面前。他们正呆呆地望着我们。我展开扇子,将树事先写好的话给所有看过之后,又将擅自递到龙禅面前。

『———————道歉呢?』
「非常抱歉!请大家原谅!」

他发自肺腑的做出了回应。我把他的头拉了起来。龙禅站直身体,看着水无濑家的族人们。我松开了他,合上扇子,然后打开。到此为止,是例行之事。
接着,我出于私情写下文字。让龙禅不要抛下妹妹。
『您也要想朱鸟小姐道歉。你利用了妹妹,把妹妹牵扯到自己的事情里,这不是为人兄长所该有的行为。这一点,至少请学一下我的哥哥。没问题吧』
「啊、啊啊、是啊……对不起,朱鸟,那个,你能原谅我么?」
他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低下了头。朱鸟摇了摇头,含着泪,张开双手,冲向了哥哥,就这么抱住了龙禅的腿。龙禅露出伤脑经的表情。
朱鸟没有察觉他的困惑,只是不停地哭诉
「哥哥…………你没事吧…………真的没事吧…………哥哥…………」
朱鸟是同情苦恼的哥哥,所以才帮忙的吧。而龙禅利用了她的这番好意。他的脸上飘过深深地懊悔。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朱鸟不知道哥哥的感受,继续哭着。
突然,更纱与蝶尾也扑在了龙禅的背后。她们鼓着脸,抬头盯着龙禅。看来,她们怀疑龙禅欺负朱鸟了。龙禅就像害怕了一样,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用特别有真实感的语调,喃喃私语。
「…………………………………女人真可怕」

接着,我向族人们看去。众人摆着复杂的表情,看着我们,似乎很犹豫,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展开扇子。专程对着雅写道
『事情到此为止。他已经反省了,而且并没有人受伤。他将帮忙修缮大屋。就这样,家族之间已无祸根。可以了么?』
「可是,这个……按理说,应该跟斋贺家知会一声吧」
『我想尊重他自己的意思。这与长者们没有关系』
雅张了两三下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点点头。现在的问题,反而是斋贺家来的随从们。龙禅在闹出事情的时候,觉得他们会碍事,于是让朱鸟把他们弄睡了。他们肯定会跟上面的人说吧。现在在场的秃头们正沉默着,非常毛骨悚然。
要怎么应付这件事,就要看龙禅的了。他需要自己去战斗。我转向龙禅。他也注视着我。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说
「承蒙关照。你已有心上人了,这件事我现在觉得真可惜啊」
龙禅说出恭维的话,我感到很意外。我无言地接受了他话。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做出这亲切的行为,同时以非常认真地口吻轻声说道。
「水无濑白雪阁下,不要扭曲自己的心意。等对方死了可就太迟了。在乎家族规矩,只能落得是场悲剧」
他的脸上,犹如拨云见日般灿烂。那个亭台里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成为了一个契机吧。他一度闭上眼睛,发自内心地对我说道

「我祝愿你的恋情能够实现」

听到他认真的声音,我咬紧嘴唇。我不禁低下头。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软弱的地方。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保持平静。我回想起之前的那些事。

我被甩了。我已经不能再思念他了。
我终于体会到了失恋的滋味。这个味,非常苦,非常难过。

龙禅眨了眨眼。我承受不住他询问般的视线,打开扇子。
『………………我被甩了』
「……那男人真没眼光啊」
『绝不是那个人没眼光,只是我还有所不足』
龙禅无言地摸了摸下巴,俯视着我。过了一会,他向我伸出手,就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抚摸我的脑袋。我连忙按住脑袋,然后他笑着说道
「我也被甩了啊。不对,我甚至还没表白呢。而且,那家伙根本没把我当朋友。不过,相思之心还是更加难过」
他又摸了摸我的脑袋。他就像哥哥一样,手掌很大。人的温暖,非常舒服。
龙禅笑了起来。就想嘲弄我一般,用强有力的口吻,向我问道
「你放弃了?」
「…………!」
我连忙摇了摇头。龙禅点点头,放开手。他从我身旁离开,将还不到他腰那么高的朱鸟抱了起来,摸了摸在旁边跳来跳去的更纱和蝶尾的脑袋,接着说道
「既然如此,你就再努力一下吧。听说在山下,被人甩个两三次还继续追人家的情况很有流行哦。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既便如此还是不行的话,能从他那里捞多少就捞多少。我也要改变我的生存方式。这一次,谁也不能对我提意见」

说完,龙禅走了出去,他以桀骜不驯的态度,离开了水无濑家。
斋贺龙禅不再回头。那些秃头侍从们,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充满希望的热量,又缓缓回到我的心头。
我反刍着龙禅说过的话。在脑海之中,回忆起那个人的身影。

然后,我用尽全力,紧紧地握住双拳。
很显然,我的嘴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 * *

被烧坏的族长房间,修缮工作还在继续进行。
我走进哥哥的房间,在朝阳之下,打开了信。

我反复地地抚摸他的文字。然后,再次确认失恋的滋味。
落寞已经消失。取而代之,悲伤静静地在心头渗进胸口。然而,悲伤又缓缓变成不甘。最后,我感到愤怒不已。

我的告白,岂是一张纸就能拒绝的。

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可是非常认真地,这样会不会太不当回事了。
至少,我希望和他好好见上面,当面跟他说清楚。不管怎样,我被甩掉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一想到这里,眼泪就流了出来。然而,我擦掉了眼泪。
现在,我还不能哭。这份愤怒,这份悲伤,都应该直接向他宣泄。不说出来便无法传达的感情,一定是存在的。我再次紧紧握住前头。

还差一点,我就能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心了。

或许有一天,我将不得不放弃这份感情。
即便如此,可在那一天,那一刻到来之前,我想一直思念着她。

思念着温柔,愚蠢的那个人。

我将信放下,凝望天空。今天的天一样的蓝,风和日丽。
水无濑家一切安好,非常祥和。这件事,让我非常开心。

我坚定决心,一定要去跟他再见一面。直到那一天到来,我心头深深地懊恼是不会消失的吧。
好想见到他。虽然,可能还要花上许多时间,但我要为了那一刻的到来,做好准备。

同时,我想到。

听说在山下,被人甩个两三次还继续追人家的情况很有流行。
我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不过在下一次,我会更加强硬一些。


就自称是他妻子试试吧。





茧墨今天也在我旁边微笑着



茧墨阿座化
茧墨家便拥有强大超能力的“活神”的名字。当代阿座化拥有着被誉为初代转世的强大超能力,然而她本人大从心眼里讨厌被人们崇拜和一来。她的哥哥也是能够「实现他人愿望」的超能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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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儿就像要把预支的空气搅浑一般,抖动着翅膀。那犹如榨干生命一般的叫声,简直烦死了。充满湿气的空气很沉,像泥土一般保有着热量。

我被埋在令人不快的盛夏底层,做着一个漫长的梦。

那是一个充满着铁锈气味与剧列的梦。我每晚都害怕着剧痛,在颤抖中度过。塞满柔软脏器的身体,就像一个被痛楚侵蚀的肉袋。迟早要把里面的东西倾泻一空,散发出生腥的恶臭吧。我竟然没发疯,我自己都觉得不可以死。

我想找地方逃跑,可我无处可逃。我一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

我每当看向障子门,浑身的汗毛都会倒竖起来。在恶梦中,我好几次看到那扇门打开过。现实与梦境根本没有界线。噩梦,噩梦即将变为现实。俺知道会这样,就像我所感受的疼痛一样真切。但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一直呆呆地等待着噩梦成为现实,向我袭来。

我望着天。今晚,那扇障子门还会打开吧。
然后,怪物会出现。异形的影子会跑进来。

我会做噩梦。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一直做那个梦。
在现实化之前,噩梦将会持续下去。那生生的剧痛,根本不会停下来。

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
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

然后,把它吃掉。


  * * *

夏日的太阳,放射着毒辣的光辉。七月开始后,气温便持续上升。
据说,今年的夏天也会很热。充满空气的厚重热量愈演愈烈,让人感觉皮肤都要溃烂了似的。与清爽的蓝天截然相反,人在街上感觉就要中暑一样。

不过,这不过是外面的情况。开着空调的房间里,依旧感受不到当下的季节。
在维持着一定温度的室内,感觉连自己整个人都要变得模糊起来。

我在春天被茧墨收留,在那之后,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不能够顺应任何情况,感觉有些可怕。就连这扭曲的生活,我也渐渐习惯了。五月里发生的废弃大楼的那次事件已然结束,我若无其事地消磨着岁月。然而,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栖身之所。我现在正租着事务所下面那层楼。这段日子,我一直只是在屋子里倒头就睡。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的频率已经减小。但是,因为肚子定期就会打开,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贫血。在肚子里多了个鬼之后,我还没有回到有人样的生活中。

茧墨灵能事务所,目前没有任何访客。

我似乎是她的助手,却基本无事可做。茧墨今天也躺在皮制沙发上。她抚摸着白得不像人类的脸,慵懒地细语
「…………小田桐君,好无聊啊」
「确实很无聊呢……可是,一直重复这句话也无济于事吧」
听到我的回答,茧墨叹了口气。她身上穿着无袖的黑色礼服。裙裾就像被咬过一样分着岔,脚踝上缠着红色的丝带。
她以这身十分不祥的样子,把手伸向桌子。白皙的手指拈起一块巧克力。
「要是你肚子稳定一些,就能去考个驾照了。要是遇到运气不好的时候,肚子裂开了,可能也用不着死了。只要你怀着这份危机感,应能马上拿到驾照吧」
「……感觉这个指示完全没有考虑我的人权啊」
「哎呀,真没想到。你看我像是会考虑那种东西的人么?不过脑子的话就别说了,浪费时间」
她轻轻地歪起嘴。我叹了口气,垂下脸。
我开始能够应付她的俏皮话了。但是,我对她辛辣的言辞还是会感到恼火。我抚摸装着怪物的肚子,皱紧眉头,可茧墨根本不去理会,接着说道

「不过,暂时也没有那个闲工夫了……又委托了哦」
「…………………………………………………啊?」

隔了几十秒钟的空白后,我发出木讷的声音。
我想起了门上挂着的可疑招牌,『茧墨灵能事务所』。我根本不能理解,竟然有人会委托她?打死我也不信。
只要是个正常人,就根本不会来委托这个少女吧。
「我说啊,小田桐君。这对你来说是第一个,对我来说可是久违的委托哦。虽然说不上令人开心…………但你就不能给出好一点的反应么?」
「我已经够吃惊了,茧墨……哦不,小茧。你说的委托,究竟是什么?」

茧墨再次弯起嘴唇,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把巧克力咬碎。
「委托就是委托啊。希望解决某种怪异……异想天开而又单纯的商业行为哦」

茧墨吐出甜腻的气息,细语着。她又拿起另一块的巧克力,咬碎它的表面。里面的红色的果酱像血一样流了出来。我咬住嘴唇,忍住作呕的感觉。



然后,我将刚才听到的不祥词汇,重复了一次。
「…………那是,某种怪异么」
「是啊,通常来讲,事情太麻烦了,本来要拒绝的。可我现在处于极度无聊的状态啊。不管那是怎样的东西,似乎都很有意思。于是这次我就接受了」
我心中充满了讨厌的预感。茧墨的娱乐,血腥而凄惨。从废弃大楼那件事中,我痛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而怪异这个词,也让我心生恐惧。我完全不想牵扯进去。
肚子的钝痛变强了。可是,反正我是不可能有否决权的。
「请姑且告诉我一下,我需要跟着去么?」
「不想去的话可以不去。不过在此期间,我管不了你肚子的情况就是了」
茧墨爽快地作答。我握紧拳头,将心头涌上来的烦躁强行压了下去。我的肚子一下子蠕动起来,但立刻又恢复平静。
茧墨毫不在意我的不满,撑着脸,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
「委托人跟分家事业上有往来的相识,似乎陷入了诡异的情况当中。委托人有五个儿子。其中一个似乎变得鲜血淋漓,疼得哭天抢地」
她的脸,美得无与伦比。那唱歌一般的声音与吐露出的危险内容,毫不相称。
正因如此,我才会感到强烈的厌恶。她面带微笑,娓娓讲述后面的情况

「他在梦中,似乎被怪物吃掉了哦」

在我空洞的视线前方,茧墨咬碎巧克力。
钝痛从肚子渗透出来,我用力殴打肚子。

  * * *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蝉鸣就像下雨一样。充满暴力的不协和音让我觉得自己像被揍了一样。我坐在铺着榻榻米的地面上,握紧拳头。汗水从下巴上垂下,掉在榻榻米上碎开。
茧墨摆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坐在我身旁。黑色长筒袜包着的腿,在眼中显得出奇的瘆人。明明是在室内,她却在肩上撑着红色的纸伞。

咕噜咕噜,透着金色的红色影子转呀转呀。
夏日的阳光正从她背后的障子门投射进来。

关了灯的房间内撒着浓重的黑影。中间吊着的蚊帐里,放着一块夏季用的被褥,躺在上面的影子正在蠕动。一名少年在里面发疯似的摇着头。我闭上眼,试图将意识只集中在蝉鸣上。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就算我不愿意,我的鼓膜还是采集到了那个声音。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唔、咕、啊、啊啊啊啊啊、痛啊、痛啊、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野兽般的惨叫跟蝉鸣混在一起,一直在响。

蚊帐之中,那人毫不停息地发出惨叫。我感到喘不上气,深深地吸了口气,铁锈的味道充满肺部。在夏日气温的作用下变温的血腥味,紧紧地附着在喉咙上。好想吐,我剧烈地不住咳嗽。感觉只是坐在这里,肚子就要裂开。
我哀求一般想茧墨看过去。她白净的侧脸上,没有动摇之色。

茧墨那冰冷的目光,对着痛苦不已的少年。
她用非常淡然,非常冰冷眼神,鉴赏着他

坐在一头的男人,向一直不出声的茧墨搭腔。他是个年过五十的男人,身上披着清凉面外衣,发线后退的额头上冒着圆滚滚的汗珠。瘦骨嶙峋的身体,有些像枯树。可能是因为肝脏不好,他满是褶皱的皮肤,颜色灰暗。

「情况怎样?茧墨大人的话,一定能看出什么端倪吧」
「光是这样,什么也看不明白。我只有一句话好说的」

——————啪

她收起纸伞,鲜艳的红色消失了。她像猫咪一样眯起眼睛。
少年在蚊帐里不停叫喊。她望着这一幕,淡然地说了句话

「————亏他这样还没死呢」
———真是的。为什么还活着。

我在心里同意这个说法,再次将视线投向少年。被子的各个地方被染红,恐怕被子的里头已经全都是血了。纤细的手臂上,正插着输血的针头。
在他身旁有两个女人,应该是女佣。两人脸上挂着浓重地疲劳之色。她们看着痛苦的少年,眼睛里没有哀伤。人无法长时间地去切身体会别人的痛苦。

这个状态,究竟持续了多久呢。

我又将视线投向少年。从被子里露出的上半身没有外伤,但他的下半身疼痛无比,不停地流着血。皮肤碎裂,肉从扭曲的伤口里露出来。

那个样子,就像是下半身被咬碎了一样。

  * * *

在埼玉县的山中有一个山谷,委托人住的大屋就坐落山谷的斜坡上。
那里有个四十余户人家的聚落,聚落依利用山中采集的石头筑造的坚固石墙支撑着。因为地形不便,许多人搬了出去。伫立在山谷中的大屋,看上去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其错误程度早已逾越异想天开的程度。据说,周围的山林都是委托人的土地。据说,他的祖辈低价收购了这片山林,抓住日俄战争后的好景气,销售了出去。不过,他们家虽然有着不错的直觉,但缺乏商业才干,疏于林业经营。最终,好景气结束,留给了子孙万贯家财以及现在毫无价值的山林。
据说委托人守着祖辈留下的房子和财富,享受着慵懒的日子。

但是,在诡异的怪异开始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怪异的开端,是在六月。

据说,在梅雨季节的某一天,委托人的三儿子下半身突然变得鲜血淋漓。他的情况给医生看过,但伤口的形状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根本无法愈合。在那之后,三子就一直被剧痛缠身,痛不欲生。
我感觉到一阵寒气。我们离开了伤者的房间,正在前往客厅的路上。但是,三子的惨叫依旧残留在我的耳朵里。那个声音竟然从六月开始就一直没有断过,真是难以置信。

我叹了口气,环视房间。障子门上映着茧墨的影子。
戴着蕾丝头饰的头部,看上去就像形态诡异的鬼影。

客厅和之前的屋子建在同一侧,构造也十分相似。不过,壁龛上插着花,放着装饰物。洒满夏日阳光的屋子里,井然有序。
伤者的屋子里,连这些东西都被撤掉了。我抚摸着作痛的肚子。
「你的三儿子一直这个状态么。出血量太多了。能够活着真叫人不可思议」
「我非常可怜我的孩子,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了。您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三子正光本来在镇上念高中的,但因为长期一直请假,已经休学了。这样下去,会影响他的将来的。他年纪轻轻地就要受这种苦,实在太可怜了」
委托人擦掉眼泪。他的名字叫做本间茂。本间向茧墨投去哀求般的眼神。不过,茧墨拒绝了他,淡然地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次

「从六月开始的吗。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他应该早就死了」
「可是,茧墨大人,小儿还活着。您刚才也看到小儿活着」
「———————你不明白么?我是说,他不应该还活着

茧墨向本间投去锐利的眼神。本间倒抽一口凉气,目光游移。我不能理解茧墨说的话。他说,三子不应该活着。
可是,他确确实实还活着。即便如此,茧墨还是淡然地继续逼问
「现在正在受苦的少年,是你的三儿子。这一点应噶千真万确。因为撒谎也没有意义呢。不过,那个怪异,真的只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么?」
「唔、唔唔唔」
本间困扰地挠着脑袋。稀薄的毛发被弄乱,留下湿疹疤痕的头皮露了出来。
他犹豫到最后,激烈地摇了摇头。他垂下脸,含糊其辞
「事情实在难以启齿呢。能否请您在晚上之前,尽量在晚上之前设法解决那个问题呢?我相信茧墨大人一定能办得到的」
他迅速地跪在了地上。他似乎相信,只要摆出谦恭的态度,就有办法让茧墨出手。茧墨俯视着他,她的眼睛里浮现出惊人的冰冷光辉。

「先给你一个忠告。除非你是疯子,否则不要相信我。我不会救任何人」
只能说,在委托我解决怪异的时间点上,你就已经犯下了致命性的错误。

茧墨露出了扭曲的笑容。但是,本间没有抬起脸,不能确定他有什么听进去。茧墨耸耸肩,站了起来。她将手放在了障子门上,然后打开。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蝉鸣声充满每个角落。夏日的阳光洒满房间。蓝天非常刺眼。
耀眼的白云漂浮在天空之中。茧墨站在虹光之前,转过身来。

「不想说的话就不用说。嘴巴又不止长在他一个人脸上呢」

茧墨撑开纸伞,靠在肩膀上。红色的影子在茧墨的脸上附上颜色。
从昏暗的房间里看着她的身影,是那么的耀眼,让眼睛觉得刺痛。

「去找孩子们问问情况吧」
————走吧,小田桐君。

她极为自然地叫上了我。
然后,她走向光芒之中。

  * * *

我们沿着连廊走,渐渐靠近惨叫声
茧墨,再一次朝着伤者的房间走去。

每当我听到那个声音,我肚子的钝痛就会变强。我感觉背脊发寒。竟然会害怕别人的疼痛而让自己的肚子裂开,简直太愚蠢了。但事与愿违,我的脚一直动着,顺从地跟在茧墨身后。
我同样害怕跟她分开,被扔在大宅里不管。我感觉,我就想一个被带到陌生地方的小孩子。若是留下我一个人,我便会惊恐不安。

我曾经身处狭小而安全的正常生活中。
然而,我究竟被带到什么地方来了呢。

——————————————嘶啪

茧墨猛地打开障子门。女佣抬起疲惫的脸。她正拿着沾了血的绷带。看来正在进行充其量不过是心理安慰的治疗。我闻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捂住嘴。茧墨对血腥毫无反应,穿过屋子。她看也不看蚊帐里面,直接朝墙壁走去。在那里,坐着一名少年。看到少年靠着墙壁的身影,我不禁呼吸为之一窒。他的表情被漆黑的绝望所掩埋。他的五官,与正在受苦的三子非常相像。
「我从刚才起,就很在意你的视线。你的表情真是有够悲怆啊……你跟他似乎是双胞胎兄弟,你是担心他才留在这里的么?」
「嗯,我不放心哥哥……你是?」
「我是你父亲叫来的。我有些事想问一下。如果只是单纯的担心,你的表情悲痛过头了呢」
少年缓缓地歪起脑袋。他眼睛周围有浓浓的黑眼圈。他的面庞比三子更加细腻。虽然非常相像,但肌肉分部并不一样。他那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们。

「你们,究竟在被什么东西撕咬?」

茧墨问出一个扭曲的问题。少年的身上没有伤。为什么,她说的是『你们』
少年张大双眼,视线投向躺在蚊帐中的双胞胎哥哥。

从被子下面,看到了沾满血的手指。半凝固的血液塞满了指甲缝。接着,少年又将视线移向自己的腿。万分艰难地低声说道。
「我、我…………………………」
不过,他说到这里,声音中断了。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上下牙齿激烈碰撞,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躺在被窝里的三子,惨叫声更加强烈。而且,他的颤抖也随之愈演愈烈。

下一刻,少年低下头,猛地吐了起来。黄色的呕吐物掉在榻榻米上。
他充满痛苦地不停咳嗽,就算东西全都吐掉了,还是在剧烈地反胃。

就像是,正在被难忍的疼痛不断煎熬一般。

  * * *

「哼,五个人当中有三个处于说不了话的状态呢。算了,有的事情不问也能知道。看来这个家所处的状况相当严重呢,小田桐君」
「确实,这一点我也明白……他们的样子都不寻常」

我对茧墨说的这番话点点头,擦掉自己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在这个时候,她仍未停下脚步,而我跟在她的背后。我们现在走在大屋里,去寻找还没有见过面的委托人的两个儿子。宅邸内人烟稀少,有很多空房间。大屋里的佣人和女佣似乎只有三个。据说,在三子的房间里没有遇见的那个女士,正忙着厨房里的工作。我喉咙非常干咳,但这恐怕不只是因为夏天的天气热造成的。四子吐了之后,我们向女佣打听其他委托人的其他儿子所在的地方。女佣非常娴熟地收拾掉呕吐物,淡然地回答我们。

——————我不知道长子和次子在哪里。
———————————幺子在连廊下面

那对凶光毕露的眼睛在我脑海中闪过。我回想起刚才看到的身影,叹了口气。
我听茧墨说,刚才走过的连廊散发着泥土的味道。我在腥臭潮湿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个四肢都被泥土弄脏,十四岁左右少年,正蜷缩着小小的身体。他的脸上满是污垢,瞪得跟铜铃一样的眼睛里像野兽一样布满血丝。他一动不动,屏气慑息,注视着前方。

就好像正在害怕什么东西靠近一般。

这个样子不可能进行对话。我甚至怀疑能不能用语言和他沟通。

我将那精神失常的身影从脑中驱散掉,按住肚子上的伤。怪物发出开心的声音。我将视线从弄脏的西装上移开,转向前面。忽然,漆黑的背影停了下来。

我隔着她的背,也向前面的走廊看过去。
有人正精疲力竭地躺在洒满影子的角落里。

那灰色的身影,就像是被拍到沙滩上的鱼。那是一名穿着运动服的青年,那应该是高中的运动服,他抬头向我们看来。眼镜下面的眼睛,诧异地眯了起来。他举起瘦弱的手。
他摇摇晃晃的举起了那瘦弱的手。
「———————嗨。你们是什么人?」
「嗨,你好。你在五个儿子里排老几?」
「我是老二。啊,什么啊。你就老爸所说的『茧墨大人』吗,这衣服……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是COS萝莉?」
他一边问,一边起身,艰难地在地面上盘腿坐起。茧墨轻轻地耸耸肩。
「只是个人兴趣。你为什么要睡在走廊上?」
「只是突发奇想而已。哈哈,我已经受不了了,哈哈哈哈哈哈」
次子突然发出了干巴巴的笑声。他眼睛充血,周围是浓重的黑眼圈。
但是,他的精神还正常,至少能说些话。次子粗暴地挠了挠枯瘦的脸,说道
「老爸已经告诉你们了么?反正已经去过那间房了吧?」
「嗯,当然听说了。据说,三子从六月开始就一直在被咬呢」
「………………………………………………哎,那个臭老头」
次子重重地咋了下舌,把歪掉的眼镜扶起来。
「于是,你认为这是真的么?」
「怎么会呢。我可不管什么美丽的亲情,只有一个人受伤,怎么可能让所有人心智失常。那我问咯?你们在被什么东西撕咬?」
究竟在被什么撕咬。茧墨重复着对其他人问过的问题。
次子向茧墨投去审视一般的眼神,嘴角露出笑容,问道
「听说你能窥视别人的梦,这是真的么?」
「梦与异界非常相近,算是我的领域,可以随意摆弄。只是窥视而已,易如反掌」
对于常人来说,这应该是不可能办到的。但是,茧墨毫不犹豫给出肯定。次子耸了耸他瘦弱的肩膀。他薄薄的肚皮痉挛一般颤抖起来,然后发出疯狂的笑声

「那你就直接去看啊……嘻嘻、你也来尝尝那个滋味吧,嘻嘻、嘻嘻嘻嘻」

次子之前的正常,眼看着飞快消失。我感到一种近乎失望的冲击。一切都好古怪。一切都彻底扭曲,彻底错乱了。这个大屋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忽然,他的笑声停了下来。他那惊人的昏暗眼睛,看着我们。

「—————————反正,今晚肯定又会发生的
三子的半边身体,就像被吃掉一样,已经在流血了。

究竟,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原来如此,时机正好。但愿这场戏能过及格线呢」
茧墨薄笑。次子应该是没有料到她的反应吧,正摆出一张哑然的表情。他张开嘴,又准备诉说什么。不过,就像打断他一般,远处响起惨叫声。
那个声音与痛苦的声音不一样,非常尖锐。而且,还有人在胡闹的声音混在里面。
「…………到底,怎么了?」
茧墨对我的自言自语不屑一顾,转过身去,朝着惨叫的方向走去。我也紧随其后。走了一会儿,我转过头去,只见次子又躺了下去。
他抱着自己的肩膀,像小孩子一样缩成一团。

他的脸上,刚才的笑容已荡然无存。
血红的眼睛,只是呆滞地盯着半空。

  * * *

胡闹的声音越来越激烈,痛苦的惨叫声与之重合在一起。

茧墨可能不太感兴趣,不是很急的样子。我把她留下,跑了起来。我究竟在做什么?我自己都这么想。看到有人受伤,自己还闯进麻烦之中,这是想干什么。
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这不正常的状况也好,惨叫也好,血腥味也好,充满这个房子的疯狂也好,都与我何干。我在心中放声怒吼,然而腿却在继续奔跑。

我用手扶住障子门,向一旁拉开。里面呈现出出乎意料的情景。
两个人在蚊帐中扭打起来。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挥起手臂。一名女佣正摆着凶恶的表情,拦着年轻男子。本间倒在他们脚边,正浑身发软。
男人手中有一把刀,真闪烁着凶光。他想用柴刀去劈躺在床上的三子。

我瞪大了眼睛。有人,正要杀人。

我撩起蚊帐,闯了进去,瞬间架住了男子的胳臂。女佣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男人那瘦弱的面庞向我转来。在轮廓分明的面庞之上,那双眼睛红得不正常。
他和其他的孩子一样,眼睛周围有浓浓的黑眼圈。
「放手、放手、放手放手放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太一大人,请住手,太一大人!」
女佣哀求似的大声叫喊。听到那名字,我发觉,这个男人应该就是我们还没见过的长子。被叫做太一的男人,执着地想挥下柴刀。看到刀上绽放的凶光,我感到恐惧。但是,我按捺朱恐惧,向手臂中施加力量。
在我眼前,有人要被杀死。这种事我岂能袖手旁观。
「本间先生!」
我喊住瘫软的本间。只要再来一个人,就能够控制住太一了。可是,本间当场跳了起来,继续往后退,没有来帮忙,只是高声呼喊
「喂、太、太一、住手、快住手」
「吵死了!我只能这么做啊!这样就解脱了啊!这样就结束了,这家伙一死,就能结束了啊!」
他手臂激烈地胡乱摆动。我被拖向前面,脚被被子挂住。我放任摔倒的势头,直接压在太一的身上,把他摁倒。柴刀挂到了蚊帐,蚊帐被夸张地撕开。
柴刀棍向外面。太一疯狂地胡闹,我一边按住他,一边大叫
「住手!这是在做什么!」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啊!你才要被怪物吃掉你才要被怪物吃掉你才要被吃掉被吃掉被吃掉被吃掉,全都被被吃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太一疯狂地轰响起来。我的肚子剧烈地痛起来。面对露骨的恶意,对我来说非常危险。只要我受到负面感情,怪物就会逐渐生长。因为腹痛,我手臂的失去力量。
「少来碍事,你这混账!」
下一刻,我朝着侧边被踢飞出去。浓重血腥味笼罩这我。从我身体下面,响起哀嚎的声音。我的肚子下面,有什么巨大的湿润的东西。那个东西正在激烈地乱动。

我愣住了,视线向下移。
浑身是血的三子正躺在下面。

在骚动中,被子滑脱,血肉模糊的腰部露了出来。然后,我的肚子触碰到了那个部位。伤口和伤口隔着西装的布料相互接触。忽然,我的肚子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我的肚子急速裂开,扣子被弹飞,血流出来,血淋漓的肉露了出来。连叫疼的功夫都不给我,怪物就探出脸来。小小的手蠢动着,灰色的巨大脑袋挣扎着冒出来。

怪物张开没有牙齿的嘴。
—————————哒

小小的舌头,舀起三子的血。
——————————汩汩

怪物不停地把血喝进去。
与此同时,我的视线发黑,模糊,然后消失了。

  * * *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异样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中过来了。

视野出奇的粗涩,昏暗。从障子门洒下的月光中,罩着一层灰色的幕。

这是,住在这里的我所熟知的光景。

我笑了起来,身体开始发抖。夏日的夜晚很热,让人不舒服。每次每次擦掉黏糊糊的汗水,身体都忍不住痉挛起来。塞满柔软脏器的肚子,不久将会被凄惨地撕破,里面的东西将倾泻一空,散发出生腥的恶臭吧。这件事我很清楚。

肚子里面的东西哗啦哗啦地掉出来,不住地瑟瑟发抖,然后被滋噜滋噜地啜食掉。

就在今晚。今晚,一定就在今晚,那扇障子门将会打开。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看吧看吧,听见声音了。我必须逃走。但是,逃也是白费力气。而且,我身体无法动弹。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吵死了吵死了。那东西从走廊上跑了过来。这件事我明白。然而,我却只能呆呆地等待噩梦来袭。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影子映在障子上。那东西一边大幅摇摆双肩,一边走来。

那东西没有脚,只用双手,以诡异的动作前后移动。身为来客的我茫然地看到那个东西。充满我脑袋的恐惧之中,混进另一种恐惧。对未知的存在所产生的恐惧,爆发了。那东西,是什么。出现在我眼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住在这个家的我知道那东西。但是,身为来客的我并不知道那东西。影子在绝望的我面前,穿了过去,然后——————————

——————————啪

障子,打开了
怪物,出现了。

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之中扑了进来。张开的血盆大口撞到我的脚尖发出沙沙的声音。将肉咵嚓咵嚓撕碎咬掉的黄色牙齿之间血管破碎指甲裂开下面的肉被撕烂连着骨头被吃掉于是我知道这是场梦这绝对是场梦如果不是在梦里人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如此轻易地便被撕碎消失你看吧这就是一场梦可明明在做梦却疼痛难忍内脏随着咵嚓咵嚓咵嚓咵嚓咵的声音飞溅出来发出生腥的恶臭听着被啜食掉的声音我这才终于


——————啊、被吃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当察觉到充满绝望的事实同时,我醒了过来。
昏暗的天花板映入眼中。但是,明亮的光芒从障子门洒进来。胸腔内充满灯心草的味道。我从被窝上弹了起来,检查我的脚是不是被吃掉了。然后,我松了口气。

下半身没有被吃掉。我的脚平安无事。

我躺在被窝上,肚子上的伤口也堵住了。沾满血的衬衫也换成了我带来的衣服。我头非常痛,脑袋已经混乱得无以复加。

我拼命地回想起我昏迷前的事情。

怪物从我的肚子里出来,舔掉了三子的血。然后,我晕了过去。
我究竟怎么了。刚才隔着障子看到的那幅情景,究竟怎么回事。

之前的疼痛仍在时隐时现,我强行让自己不去意识它。我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根本不敢去思考。我默默地盯着自己颤抖的手。只要一松懈,活生生被吃掉的感觉便再次重现。我猛烈地甩了甩头。
这时,黑色的身影进入的视线。我连忙把脸转向枕边。

一名身着礼服的少女,正坐在那里。

少女可能在睡觉,正眼睛闭着。她那纤长的睫毛反折射光。看到她人偶一般的美丽身影,我不禁屏息。遍及全身的疼痛,远去了。我茫然地望着茧墨的身影。

忽然,她睁开眼睛。那对猫咪一般的大眼睛,看着我。
「—————————————————嗨,醒了么?」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蝉鸣作响。一直听下去要让人发疯的鸣叫,像下雨一样拍打我全身。我感受着榻榻米上吸饱的,非常凝重的夏日酷暑,如今才总算明白。

啊,是这样啊。看来,我。
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啊。

  * * *

「你腹中的鬼会吃掉人的记忆。你所体验到的,恐怕就是三子过去做过的噩梦。在梦中,你被怪物袭击,半截身体被吃掉。这与本间的证言是一致的呢」

茧墨对刚才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进行说明。她从挎包里取出巧克力,扔进嘴里。她舔舐热化了的巧克力,脸上露出微笑,继续说道

「通过血作触媒,记忆会变得更加鲜明。这不是很方便么。人的记忆,是常人绝对无法窥视到的东西。你就尽管高兴吧」

茧墨笑了起来,可我的心情没有好转。要是照她说的做,那我就不是正常人了。我可不想那样。茧墨可能是注意到了我不满的目光,她歪起脑袋,说道
「怎么?有意见的话不要藏在心里,还是说出来更健康哦」
「……没什么。给你说了也没用」
「明明没什么,却有话想说。你这人也真够难搞啊」
茧墨微微摇了摇头。蕾丝头饰发出沉重的声音,摇摆起来。她突然垂下目光,好像在思考什么,用白皙的手指缓缓抚摸自己的嘴唇。
「话又说回来,是梦的记忆么。只有手的怪物……原来如此」
几秒钟后,她嘴唇突然弯了起来,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
看到她扭曲的表情,我感到一阵寒气。茧墨如唱歌一般接着说道。
存在着难以启齿的情况。本间拜托我在晚上之前解决问题,可我没什么好在乎的。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做的……接下来怀着期待,慢慢地等待夜幕降临吧」
她像唱歌一样的讲着,把脚放了下去。她似乎已经不准备动了。究竟是什么激发了她的兴趣呢?我无法理解。没有脚的怪物,身体被吃掉的梦。这些事情,确实很凄惨。但是,里面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激发她的兴趣。让她期待的,究竟是什么呢。她又从挎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

———————————————呶啦
化了一半的巧克力,在唇齿间变软崩溃。

她一边吃着甜腻的点心,一边露出微笑。
「到了晚上,一定能见到有意思的东西」

湿润的嘴唇的颜色,跟血很像。
我忍住呕吐感,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 * *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已经暗了下来。
我想起没有脚的怪物,一下子跳了起来。可是,我回过神,又停了下来。

灰色的月光射进障子门。我环视昏暗的屋子,轻轻地拍了下脸。我叹了口气,脑袋又倒在了枕头上。我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是入夜了而已。

这个地方,不是别人的噩梦里。

在那之后,茧墨没有理会本间的再三要求,慵懒地打发时间,直到晚上。
在我洗了个澡,吃了饭之后,她去了三子的房间。她说,她想要确认某件事情。那个时候,她没有要求我随行。我为了在她喊我的时候能够马上出发,只脱了一件上衣,穿上了和白天一样的衣服。但目前应该没有我的事。
不管发生什么,我完全没必要知道。我抚摸作痛的肚子,试着再睡一觉。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异样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中过来了。

我感受着肚子发出的共振,睁大了眼睛,油汗顺着脸颊不停地流下来。不应该这样的,应该是搞错了。现在不应该听到那个声音。但是,声音没有中断。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异样的声音以异样的速度靠近。某种东西粗暴地走过走廊。

我连忙起身,再次环视四周。四方的月光洒在榻榻米上。

在哪个地方,罩着一层灰色的幕。
于是,我发觉了。视野变得粗涩。

柱子和天花板的轮廓正在融解,与黑暗混为一体。黑暗的浓重部分,就像聚集着蚂蚁一样,正蠕动着。在恐惧与厌恶之中,我的脑浆快要沸腾。我环顾这异样的黑暗。
屋子中,除我之外再无别人。我没有人能够求助。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声音向我靠近。地板发出声响。那个怪物,朝我过来了。

我心脏狂跳,向颤抖的腿中注入力量,站了起来。
现在跟噩梦中不一样,身体能够自由活动。但是,我若要出去,只能打开障子门。如果我这么做,很可能会撞见怪物。因为犹豫不决,我的行动慢了半拍。

几秒钟后后,怪物的影子映在了障子门上。

两只手臂之间,胴体晃啊晃,晃啊晃,不停地摇摆着。
怪物那圆圆的脑袋上下摆动,一门心思地朝前面过去。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声音走远了。怪物以诡异的动作消失了。我呼出一口气。
我全身自然而然地丧失力量。就在我心想得救了,下意识松了口气的那一刻。

——哆卡哆卡
怪物、回来了。

怪物又转向客房,抬起一只手。他的躯体咚地一声,掉了下去。
怪物用空出来的双臂,放在障子门上。细长的指头碰到木门框。

记忆中的疼痛,在我全身上下放射开来。这样下去,我会被吃掉的吧。

焦虑超越了恐惧,席卷全身。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动了起来。我立刻打开障子门,跑了出去。我没有看到怪物的身影,但我也没有余力回头。我的脑子非常混乱。
为什么?怪物会追上来么?我就算想痛斥这没天理的情况,也找不到任何人听我说。不可抗拒的沉默,让我快要疯掉。只闻身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声。那是怪物在调整姿势。
我准备下到庭院里。怪物靠两只手,在泥土上应该很难行走吧。但此时,我停下了脚步。庭院里漆黑一片。那片黑暗就像成百上千,乃至上万上亿的蚂蚁聚集在一起,蠕动着。这番情景实在太不正常了。我茫然地望着黑暗,但又立刻回过神来。我没有闲工夫发呆。我必须继续逃走。

要是不想被活生生地吃掉,就只能奔跑。
我身后再次响起声音,怪物以异样的速度追了过来。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恐惧让我心脏冻结。眼泪要流出来了。全身上下喷出黏糊糊的汗水。

我快要回想起之前看到的情景了,于是摇了摇头。
我不停地逃,不停地逃,最后来到了屋顶上。我硬是将后面的事情从头脑驱散出去。我死也不要想起他的。我用手背粗暴地擦掉眼泪。
此时,我的脚被绊住了。我没能维持住平衡,摔倒了地上。

————————————————————————————嗙
腹中的鬼哭了起来。我在地板上滑了一段,以丢人的样子停了下来。

火药一般的味道和疼痛,在我脸上炸开。我每呼出一口气,骨头就会蛰痛。
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在用手掌拍打地面。我想用胳膊撑起身体,挣扎着,脚想要向前推。因为这个原因,我既无法站起来,也无法逃走。我就像一只虫子,在地上蠕动。

此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脚底。
———————————噼啦

温热而湿润的触感在我皮肤上滑过。我全身一下子冒起鸡皮疙瘩。
我把脚向回收,抱在胸前,就像打滚一样,转向身后。

怪物就在那里。

怪物吐出的红色舌头,滴着唾液。
用两只手,支撑着被咬碎的身体。

怪物的脸被凌乱的头发遮住,无法看清。肚子以下被咬得稀碎的胴体,晃动着。
干瘪收缩的内脏从断面露出来。他的皮肤就像幽魂一样,发青发白,毫无血色。

从头发的缝隙间,能看到充血的眼睛。四处乱摆的眼球,映出了我的样子。

——————————————————————怪物,是三子。

他失去了本应满是鲜血的下半身,用双手代替着双脚支撑身体行走。他摆动着被撕碎的胴体的样子,完全就是一只怪物。

但是,他应该是个被怪物吃掉的人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对我的自言自语没有反应。取而代之,从嘴里滴下唾液。
———————————————————————噼啦

他舌头舔舐开裂的嘴唇。黄色的牙齿相互撞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被唾液打湿的口腔内,血红血红。怪物张开嘴,手臂动起来。他厚实的手掌拍打地板,向我逼近。

「————————————去、去」
此时,我听到就像在驱赶犬只的声音。

听到不合时宜的声音,我转向身后。只见一个认识的男人,身上穿着带血的衬衫,站在那里。他的身体,上半身和下半身很不一样。他的腰上绑着一块很宽的红褐色的布。我抬头看向那特别扭曲的人类身体,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男人没有理会我,大步走去,站在了三子面前。
「————————————————去、去」

他执着地驱赶三子。三子则向我投来不满的眼神。可能是没有完全死心,他小幅度地动起双手,准备前进。但是,男人仍在驱赶他,他这才不情不愿地调转方向。下一刻,他一溜烟地逃到了走廊上。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三男随着夸张的声音,消失在拐角的另一头。看到这个情况,男人也动了起来。
他极为自然地下到了漆黑一片的庭院中。他的身影,被蠢蠢欲动的黑暗所吞噬。

「………………………………………………………………咦?」

男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被月光照亮的地板,先前延伸。
我应该的救了吧。我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就在这个时候。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远处传来惨叫声。我吓了一跳,从连廊上掉了下去。我顺势趴了下去,捂住耳朵。我不想再动了。我什么都不想听。怪物走了。我想一直捂着耳朵,等到天亮。我发自肺腑地想要回去。我恨不得立刻就回到我那明知已经回不去的正常生活。我胸口在躁动,腹中的怪物嚎啕大哭。本应已经忘却的悲伤,重现了。我紧紧咬住嘴唇,咬得血流出来。可就在此时。

身着黑色礼服的,令人胆寒的优美身影,浮现在脑子里。
她执起了我的手。我回想起她那美丽的微笑。

「……………小茧?小茧呢?」
记得,她应该在三子的房间。

茧墨和那怪物遭遇了么。她是不是还活着呢。
我感到担心的同时,好似嘲笑的心情涌上心头。不管怎样,都是她自作自受。接受这个委托的,是她。要享受这个夜晚的,也是她。

茧墨现在怎么样了?她死了吗,还是活着?
如果他死了————————我也会死吧。

我把手撑在地上,站了起来。我硬是让颤抖不已的双腿动起来。温热的,散发着铁锈味的血液流到脚上。我肚子上的伤,只有她能堵住。可以说,她就是我的生命。

「…………………………小、茧」

我连我自己都觉得可耻地喊了起来,迈步前进,朝着响彻黑暗的惨叫跟过去。我扶着墙壁,走在黑暗的走廊上。惨叫的源头看样子在大屋最里面的房间。那里的槅扇敞开着。皓白的月光从格子窗洒进里面。

然后,一把红色的纸伞,正立在房间前面。

雪白的侧脸浮现在黑夜之中。红红的嘴唇上,挂着一抹浅笑。她纤细的身影,美得完美无瑕。即便在充斥着惨叫声的黑暗中,唯独她的周围非常安静。

她注意到了我,然后默默地抬起白皙的手。
纤细的手指指向房间内。我被她引导着,向里面窥视。

在里面,男人正在被怪物吃掉。
他一边发出惨叫,一边被吃掉。

被吃的男人是太一。他一边惨叫,一边胡乱挥舞着双臂。
里面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被咬碎的肠子飞向半空。三男正忘我地吃着,他的嘴撕碎内脏和肉,碎片乱抛乱撒。红色飞了起来,落入张开的嘴中。

太一的身体已经残缺不全。腹中的东西也被完全吃光。
然而,他还活着。他活生生地,继续被三男撕咬吞噬。

突然,三子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他的肉激烈地鼓动起来,缺失的酮体长了出来。
他每次吃下太一的肉,他的身体就会重新长出。怪物通过吃人,渐渐变回人类。

此情此景,简直就是地狱。
看着这惨状,我总算明白。

—————————啊,这是梦啊。
这是一场,人被怪物吃掉的噩梦啊。

我呆呆地朝身后转过去。茧墨正站在那里。她总算明白,她期待的是什么了。人吃人的情景,比怪物吃人的情景更精彩吧。她正在冷笑。她的身影虽然不祥,却又是唯一明确的东西。我哀求一般,向她问道

「————————————————这是梦吧,小茧?」
「嗯,不错。这是梦哦,小田桐君。不过,这也是现实啊

对我的提问,她吐出一个矛盾的回答。她转着红色的纸伞,温柔地接着说道

「这个噩梦,已经影响到了现实。到了早上你就明白了吧。可是,这也与你无关。对你来说,这一幕不过是场噩梦。好了,你就醒过来吧」

她用甜腻的声音开导我。我老实地点了点头。太一的惨叫中断了。可能是他的喉咙已经喊破了,或者痛苦超出了界限,他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嘴从不住痉挛的身体离开,完全恢复的三男站了起来。

他茫然地注视着自己染红的手掌。
「————不论噩梦还是现实,都已经结束了」

茧墨最后呢喃了一声。这一刻,我的视野崩溃了。粗涩的黑暗浓度增加,脚下开始崩坏。我全身失去力量,当场躺了下去。然后————————。

———————————————————————————我醒了过来。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刺眼的阳光从障子门洒进来。蝉鸣吵得人烦躁不堪。
我抬起颤抖的手,缓缓地捂住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毫无缘由地,感觉好想哭出来。

  * * *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唔、咕、啊、啊啊啊啊啊、疼啊、疼啊、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与昨夜一样,惨叫声震耳欲聋。但是,声音的主人变了。现在正大声叫喊的,是太一。他就像被咬碎了一般,下半身正在流血。两名少年正坐在他的脚边。三子的双胞胎弟弟正支撑着三子的肩膀。两人用苍白的表情望着哥哥。三子的脚恢复了。那血涌如注的伤,就像假的一样,消失了。

正如噩梦中看到的那样。怪物吃掉了人,变回了人。
然后,被吃掉的人,恐怕就会变成下一次的怪物吧。

「我昨天就说过很多次了吧。这不是仅凭一个人能够引发的怪异。被吃掉的孩子,在痛苦与流血迎来极限之后,就会在梦中袭击其他的孩子,然后吃掉。被吃的人则会失去半截身体,吃的人则会取回半截身体。这是在几个人之间轮回的怪异」

然后,强烈的疼痛侵蚀现实,造成了肉体受伤的错觉,并造成流血。
茧墨冰冷地说道,嘴角浮现出笑容。她看着痛苦的太一,嗤笑起来

「————于是,就成了这个鬼样子」

孩子们为什么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太一为什么想要杀死三子,我总算明白了。
他们惧怕着到了晚上就会到来的怪物。但是,怪物同样也是自己未来的样子。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一想起来就会吐,所以那时候才想隐瞒的吧。加害者与被害者互换。怪物将变成人,人将变成怪物。

他们被关在了一个怪圈里,从六月份开始,就一直持续着。
我忍住反胃的感觉。这样的状况太扭曲了,太残酷了,超出了理解的范畴。

「是这样吧?你本打算隐瞒呢。所以,应该不会错了」
「对,对,正是如此。很令人讨厌吧?诚如您之所言」
本间移开目光,直言不讳地说道。他不知为何,露出了偏执的表情。
他似乎因为残酷的事情被抖出来,感到羞耻,感到不满。他既然委托茧墨来解决事情,实在很奇怪。我将视线从太一身上移开,转向本间的侧脸,向他问道
「不能逃到外面去么?」
「就算逃,也会梦到同样的东西。反而是在外面不好照应,会变得非常麻烦。女佣非常忠诚,而且能够端屎端尿……哎」
本间没有看着我们,脸也没有对着太一。他深深地谈了口气,脸上没有哀愍和同情,有的只是对这一切的不满。
「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不活了,不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太一痛得不停哭喊。本间看也不看他的情况。

「…………啊,是这样啊」
到这里,我终于察觉到了。

人无法一直对他人的疼痛同情下去。尽管最开始会感到悲伤,最后还是会觉得惨叫声很讨厌。被痛苦所折磨的孩子们,现在对他来说,就是沉重的负担。这种事显而易见。

别人的痛,反正痛在别人身上。
只有他,没有被吃掉半截身体。

「不堪忍受激痛以及想要填补残缺的欲望,被吃掉的孩子成为怪物去吃人……可若是这样,就有一个疑点呢」
我皱紧眉头。究竟有什么疑点。茧墨突然站起来,把手放在了长子的被子上。他毫不客气的将被子掀开。只闻嗖的一声,随后被子落在了榻榻米上。
她用手指去按绷带上渗出的血。白净的手指被渗出来的血染红。
「小茧,你干什么?你这是在对伤者做什么」
茧墨没有理会我说的话,走了出去,去触摸下半部分画着水墨画的槅扇。
红色飞驰起来。她毫不犹豫地用血在感觉很高档的槅扇上画出五个红点。
「五个人不断地彼此互食。太一君为了切断这个怪圈,想要在自己遭到袭击之前,杀死将会成为下一个怪物的弟弟」

茧墨将五个红点连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圆环。断断续续的圆环久久延续。
吃,被吃。他们相互吃掉对方,没有终点。

「但这样一来,就有一个地方搞不明白。他们之间正持续着彼此互食」

轮回无法切断。礼服的下摆摆动起来,茧墨转过身来。

「既然如此,那最开始的那个人究竟在哪儿?」
第一个人,究竟被什么吃掉了呢。

茧墨冰冷地轻声细语。她锐利的眼神投向本间。
他屏住呼吸,什么也没说,移开了视线。茧墨再次转向槅扇,碰到第一个红点,拉出线来。在此之前,还将新的点付加上去。
「要彼此互食,肯定要有最初的怪物。那是一个吃掉人的半截身体,得到身体的怪物呢」
茧墨指出的事实,让我倒吸一口凉气。与此同时,梦中看到的情景在我脑袋里回荡起来。

我想起了上半身和下半身差别很大的男人。
那就像是,用别人的下半身拼起来的一样。

「这位小田桐君,昨夜被卷入了太一君的噩梦中。他被怪物选为目标,被噩梦所侵蚀。但是,他在被吃掉之前,被救了」
救他的,是个山半身和下半身有着很大差异,身体扭曲的男人呢。
茧墨对本间讲道。本间张大眼睛,但就像要掩饰一样,垂下脸。茧墨露出无情的笑容,用冰冷的眼神睥睨着他,说出非常唐突的话。

「—————————————————于是,你们切下了谁的半截身体?」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蝉鸣灌入耳朵。本间没有回答,像岩石一样保持沉默。凝重的沉默充满整个屋内。我,呆呆地思考。最初的怪物,夺走了孩子们其中某人的半截身体。

他自身的半截身体,是为什么失去的呢。

「哈哈啊、啊哈哈哈哈哈啊、呀哈哈哈哈哈啊、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本间发出疯狂的哄笑声。双胞胎的身体颤抖起来。弟弟搀扶着哥哥的肩膀,两个人逃了出去。太一的脚动了起来。沾满血的腿一边那痉挛,一边抬起来,两条腿都伸向了空中。粘稠的红色,顺着趾尖滴答滴答地落下来。下一刻,他的脚突然放了下来。他利用这个动作的反作用力,直起身体。他一边笑,一边看着茧墨。
他嘴角上扬,牙齿露了出来。
「唔嘻嘻、哎,死了啊。死了啊。我们想杀的那东西,嘻嘻」
突然,太一一边流着唾液,一边叫喊起来。本间吓了一跳,劝谏他
「太、太一、不要对茧墨大人说那些没根没据的话。听话,乖乖睡吧」
不过,太一没有听进去。他受伤的腿被撞在了被子了。这一次,大量的血飞溅起来。他一边撕破喉咙似的冷笑,一边疯狂地接着说道
「不是挺好的么。反正都已经走投无路了吧。我们已经是这种身体里,我们所有人都会彼此吃来吃去。真是活该。我们杀了,就是杀了。在意外中瘸了腿的大叔,就是被我们杀了。那家伙擅自,嘻嘻嘻,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太一吐出大量的泡沫,在痛苦之下,背弯得就像虾一样。他仰对着天花板,全身发颤。大颗的油汗从额头上冒出来。即便如此,他仍然在笑。

茧墨挥起阖上的纸伞,纸伞的尖端停在了太一的鼻尖。
「———————————告诉我。究竟发生过什么?」

太一的喉咙咕噜作响,将溢出的唾液咽了下去。他充满恶意地扬起嘴唇

「———你想听么?」
于是,他开始讲述。

  * * *

蝉鸣之中,混进了笑声。痛苦的声音和本间的订正,不时打断他的话。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把那件事讲了出来。我手心冒汗,心跳逐渐加速。

那是一个凄惨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件单纯的事情。

他说,他们曾和伯父住在一起。伯父曾经为了实现梦想,遭到了相当于断绝关系的待遇,离开家门,去了城里。但是,他的脚似乎在一场意外中出了问题,于是回家了。在出走之前,兄弟间就很不和睦。本间对他十分刻薄,儿子们也跟着效仿。

「我们很早以前就看不惯那家伙了,点头哈呀畏首畏尾见人就笑的,真是烦死了。我一直觉得,他回来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活着?我们绊他的脚,用他的脑袋去撞盘子,把浴缸灌满水,把他往里推,对他做了很多事情。然后」

伯父因为受到严重的排挤,开始自残。他似乎避开别人的目光,打算砍掉自己的脚。本间等人注意到了,但都非常自私,视而不见。

「我只觉得,他爱怎样怎样,随他去。后来有一次,那家伙迷上了我们家顾来的女佣。不知不觉间,他们关系好起来了。然后,我们兄弟就在女佣面前把那家伙扒了个精光,赶着到处跑。那个,那家伙缩成一团,哭了一晚,然后」

第二天,他一个人消失在了山里。
几天后,他的遗体被发现了。

他的遗体,没有下半身。

似乎是有块巨大的岩石因为下雨变得不稳定,压在了伯父的身上。他的死被当成了一起事故。但是,孩子们不论怎样都无法驱散某种想法。

「说不定,那家伙是故意被岩石压烂的。他故意让岩石往自己身上掉,并不是想要去死,而是想要把碍事的脚从身体分离出去

他一心只想着自残行为,认为只要把腿从身体分离下去,就用不着再烦恼了。伯父被逼得走投无路,实施了扭曲无比的,会直接当之死亡的想法。

于是,在阴雨连绵的夜晚,第一次怪异开始了。
失去半截身体的怪物,出现在了他们的大屋里。

「第一个被吃掉的——————是我啊」

太一最后这么作了总结。我抚摸肚子,逼着自己让心静下来。
太一重重地朝被子上躺了下去。他摊开双手,就像精疲力尽了一样,闭上眼睛。可能是由于疲劳,其全身在颤抖。茧墨耸了耸肩。我反刍刚才听到的事情。

他们将人逼上绝路,然后在走投无路的人背后推了一把,推向死亡。
于是,他们————————————————————————。

「——原来如此,于是就被诅咒了么」
死掉男人的怨恨,最后要由自身承受。

「茧、茧墨大人,这是无稽之谈。刚、刚才那一切都是无稽之谈!那个男人本来就是那样,一直都稀里糊涂很不稳重,正常的人根本不会相信这种事情的」
本间飞沫四溅地诉说着。他后面说的那些话,茧墨根本就没有听。
她觉得根本就无所谓,摆摆手。她避开唾沫,眉宇颦蹙。
「你很吵啊。别对我大吼大叫。你们要把人逼上绝路也好,要杀人也好,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你大可不必觉得羞耻,挺起胸膛就对了」
茧墨吐出扭曲的话语,接着说下去

「杀掉的人不会回来。你们自豪也好,羞耻也好,都影响不了死者」
———————————————诅咒将一直存在,是解不开的哦。

茧墨露出娇艳的笑容。她一口咬定,诅咒无法解开。
至于是真的解不开,还是她不想解开,我无法判断。

她的话让本间的脸颤抖起来。巨大的眼珠左右摇摆。他看了眼再度被疼痛吞噬的太一。他的脸上被厌烦之色埋没。下一刻,本间眼睛里冒出大颗的泪水,垂头恸哭
「怎么能这样,请您发发慈悲啊。年轻人竟然一直要受这种罪,实在太残酷了。虽然孩子们和宵久伯父之间有可能有一些不幸的误会,可是,可是孩子们这个样子,啊啊,实在太可怜了啊」
他夸张地哭起来。茧墨看她的眼神,如同看着虫豸。但是,本间可能是没注意到茧墨的眼神,不停地恳求。他用夸张的动作擦掉眼泪,继续诉求
「啊啊,茧墨大人,茧墨大人。我真是恨不得代替他们受这个罪。对,我想替他们受这个罪!我这一把老骨头,愿意代替可怜的儿子们承受诅咒。啊啊,可是我的愿望终究无法实现。所以,请您一定要解除这个诅咒」
「原来如此……………………………你还这么有牺牲精神啊,真没想到」
茧墨对着只顾揉搓双手的本间,淡然地说道。本间没有发觉她的声音有多么的冰冷,一次又一次,夸张地向茧墨点头。他挺起胸,就像在演戏一样,做作地讲起来
「正是如此!如果能够代替他们,我会代替他们!可是,因为我代替不了,所以才没有办法!所以茧墨大人,请您一定要大发慈悲,彰显您那伟大的力量」
「我不会救任何人…………………………………………这样也行么?」
茧墨轻柔地细语。于此同时,我感到背上一阵寒气。
他刚才在确认一件事。本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不停点头。
「嘿嘿,不论多么旁门左道的方法,只要能解决这个讨厌的诅咒,都没关系。家里要是这个样子,永远都不得安宁呢」
「我明白了,你说的话,我完全明白了」

茧墨缓缓地点点头。在她脸上露出的笑容,美丽地扭曲着。
「——————我答应你。你的儿子们不会再受到危害了」

她以甜腻的声音说道。那音色仿佛充满剧毒。
发出的声音,就好像诠释着噩梦本身的概念。

  * * *

「小茧,你到底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会改变流向,而选择的人是他们。他们随意地去选,随意终结就好。我只是看着这个过程哦」

对我的提问,茧墨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她白皙的脸颊,游离于夏天的阳光之外。
我们再度回到了客厅,刺眼的阳光从障子门投射进来。

「剩下的,只用看着他们的结局,尽情享受就好。不过值得观赏的概率很低就是了」

她的兴趣太糟糕了。但是,我将这句话咽进了肚里。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听进去。她微微歪着脑袋,看着我,脸上露出仿佛洞悉一切的表情。
「有话大可说出来。就像在那个废弃大楼的事件那时一样。我知道我的兴趣很糟糕……但是,你的厌恶,对我毫无意义」
她从挎包里取出巧克力,剥掉包装纸,就这么扔进嘴里。包裹着红色糖衣的玫瑰,粉碎四散。她娇艳地用舌头舔舐嘴唇。
「即便如此也有话想说的话,我会听的。虽然不会回答你就是了」
「………………………………既然知道,就没必要可以说出来吧」
「这也不错。你说的不无道理。反正你想说什么,我大概也知道」
她道出不祥的话语,同时耸耸肩。我们之间降下凝重的沉默。茧墨忽然伸出手指,抓住我的衬衫。在上面,鲜红色正开始延伸出来。茧墨像猫咪一样眯细眼睛。
「肚子开了呢。我给你看看,你就躺着吧」
我在她的敦促下,在被窝上躺下。由于我在中午之前一直都在睡,所以没空处理吧。被窝先前一直被我垫在下面,一躺下去就腾起一股潮湿的汗味。
白皙的指尖解开我的衬衫,铁锈的味道变得更浓。
「相当不稳定呢。我说啊,小田桐君,对别人,你既不能去同情,也不能去产生共鸣。我应该这么说过…………我知道这很难办到,但你最好还是稍微镇定一点」
她认真地说着,那双大大的眼睛在近距离凝视着我。我紧紧地闭上眼睛。
我看不到她的脸了。纤细的手指,在我的伤口上抚摸。茧墨淡然地接着说下去

「抹消自己的感情就能轻松下来吧。但是,要是能做得到,人也不会那么累了。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的人生非常无聊——————————————那可是非常难受的生存方式哦」

抹消感情。我重复这句话。感觉不到恐惧和害怕,能够轻易地无视他人的痛苦。要是成为这样的人,一定很轻松吧。不用为腹中的鬼烦恼的生活,肯定会过的很轻松。当我这么想的同时,也理解了她的这番话。

和任何人没有瓜葛,形单影只的活着。
那一定是非常寂寞,非常悲伤的事情。

「小田桐君,你最好还是睡一下。睡吧,等下我会叫醒你的」

茧墨触碰我的额头。冰冷的手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就像被她施了魔法一样,感到强烈的睡意。我的眼皮开始变重,仿佛要掉进地狱的深渊中一般,世界离我远去。在意识快要消失之前,我听到了她柔和地细。甜腻的声音拂过我的脸颊。

「————晚安,小田桐君」
祝你做个好梦。

  * * *

仿佛在羊水中一般,温热的黑暗包裹着我。正如她所说的,我做了个梦。
在梦中,我知道是在做梦。我一个人,望着难以置信的情景。

在黑暗中,有人在哭。纤细的身体缩成一团,她孤独地一直哭泣。
我没有朝着她的背影看过去。我甚至没有向她靠近。

我绝对不会去看她的脸。不会让她的泪水进入我的视线。我不会接受她的悲伤。

究竟是我的错,还是■■的错,亦或是■■的错,现在,就连这种事情都无关紧要了。不管愤怒还是憎恨,都无所谓。我只是不想去回忆。

————能来,救救我么?

我绝不会听那重复的声音。既然我活着,■■的悲伤也好,我对■■的怨恨也好,一切的一切,全都无关紧要。我握紧拳头,对■■背过身去。我想要驱散那个声音,迈出脚步。我无视塞满胸口的激动情绪,逃也似的加快脚步。其实我很悲伤,和难过。但是,就算将这份感情叫喊出来,也毫无意义。

这终归是一场梦。我和■■已经不会再相见,也不能再说话。
我拼命奔跑,远离这片黑暗。把那个不断哭泣的人抛在背后。

然后,我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我被黑暗的世界抛到外面。

不知不觉间,周围暗了下来。薄薄的月光从障子门洒进来。
我呆呆地环顾四周,寻找在入睡前应该坐在我身边的身影。

「………………………………………………………………小茧?」

我的呢喃没有回音。凝重的沉默,像蛇一样缠绕着我的身体。
讨厌的预感涌了上来,寒意席卷全身,于是我强行不去在意这些。我想起了昨晚的事,猛烈地摇了摇头。不需要担心。孩子们濒临极限后就会吃人,可太一昨天才被吃掉。现在应该还不会袭击人。

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哆卡
然而,声音传了过来。不祥的声音震动地面,令我的肚子发生共振

我倒抽一口凉气。惊恐万分地移动视线。我的眼睛,自然而然地直视到身后的那东西。
月光之下,蒙上了一层诡异的灰色薄幕。我环视着离奇躁动的房间。柱子和天花板的轮廓跟前几次一样,在黑暗中融解。我感到剧烈的头痛,掀开被子,站了起来。这里跟昨晚是相同的地方。回过神来,我再次被吞入噩梦之中。
既然如此,之后的过程也是一样的吧。声音以可怕的势头向我逼近。

怪物,朝房间过来了

我冲向了障子门。时间没空让我去烦恼。我必须逃跑。我用手扶住障子门上,用力打开。温热的风搅乱了房间里浑浊的空气。在外面,是一片浓重的黑暗。明明月亮出来了,庭院里却还是漆黑一片。我向外面走出一步。
声音停滞着。我战战兢兢地踩在倾轧作响的地板上。

这一刻,疼痛在我的左手放射开。

坚硬湿润的某种东西陷入手指。寒气窜遍全身。左手就像被狗咬住了似的。我不想用眼睛去证实那究竟是什么。但是,手上的疼痛越来越强。

我战战兢兢看向左手,然后,视线对上了。
在左手那头,是张失去理智的,人类的脸。

太一紧紧咬住我的手指,冷笑着。充血的眼睛骨碌一转,转向上方。唾液和血哗啦哗啦地滴下来。怪声撕裂耳朵。但是,太一的牙齿仍旧紧紧地咬着。几秒钟后,我大叫起来,因为我注意到了自己的行为。我的身体擅自动了起来,发了疯似的用右手狂揍太一的脸。但是太一仍然在笑。我的拳头挥下去两三次。在拳头破裂的同时,太一喷着鼻血,脸歪了。我连忙松开的牙齿之间把手指抽了出来,捂住被咬的手,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惨叫声从喉咙里满溢而出。我忘我地在连廊上奔跑。比上一次更加强烈的恐惧,塞满我的胸口。我一边哭,一边环视四周。在上次的噩梦中救我的,那个身体扭曲的男人,已经不在了。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人

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在黑夜中一边哭一边到到处逃窜。
————————————————————嗒、嗒

腹中的怪物在哭啼。鬼吃掉了我的恐惧,笑了起来。在我感到厌恶的同时,我注意到了。扭曲的想法,塞满了我的脑子。我刚才被怪物咬过了。但是,我腹中也有一个怪物。能不能,索性让怪物来吃掉怪物呢。

想到这里,我失语了。这太疯狂了。追赶我的怪物不过是个被疼痛所折磨的人类。或许,我终于疯掉了。我这到底是在想什么。扭曲的笑声,翻上喉咙。当我要把那笑声吐出来的时候,背后响起了尖锐的声音。

————————————————————嘡
下一刻,手指陷进了我的大腿。怪物扑向我背后。

我被顺势向前按倒,脸重重地撞到地上,血的味道在口中弥漫。脸像火烧一样的痛。怪物压在我腿上,嗤笑着。怪物用两只手重重地击打地面,似乎向前面跳了出去。怪物张开粘糊糊的嘴,舌头胡乱地摇摆,唾液滴了下来。

我以为,我要被吃掉了。当我看到怪物的牙齿时,我醒悟了。

那段地狱般的日子的记忆,在脑海中闪过。那个时候,我握住茧墨的手,说不定是错误的。我忽然觉得,即便从地狱中逃出来,仍将是地狱。她确实这么说过。而现在,我就要被怪物吃掉了。原来,这就是我的下场么。

对杀死■■的我来说,这个下场或许正好适合。
但是,我不论如何也无法承认这件事。

我咽下唾液,用拳头擦掉眼泪,将快要破口而出的惨叫按捺下去。我强行让呼吸平静下来。窥探怪物的样子。我观察,能不能踢飞他的肚子。我不能被它吃掉。我不能放弃。我想活下去。

没错,不管多少次回到那个场景,我都会握住她的手吧。
我会依靠那个不祥而恶劣的少女,让她的手来拯救我吧。

即便同样的事情重复几百次,几千次。
在那遥远的春天,樱花花瓣漫天飞舞的坡道上。

怪物准备咬我的大腿。我正要去踢他的鼻子。

「—————————————去、去」
这一刻,我听到就像在驱赶犬只的声音。

我张大眼睛。从庭院的黑暗之中,伸出了一只手。白色的手臂抓住太一的头发。手臂将太一的头提了起来,拖向后面。一个男人,从黑暗中出现。他的身体,果然上半身和下半身差别很大。我呆呆地望着他,盯着他隐藏腰部借口的布。上面的血已经干了,凝固成了生锈的褐色。

「————————————……………………………………宵久先生?」

我念出听说过的一个名字。男人肩膀一震,飞快地向我转身。他的脸,我看不见。他的脸的上半部分,被蠢蠢欲动的黑暗所吞噬。我不禁屏气慑息。这个时候。

「竟敢喊出死者的名字,胆子挺大嘛」
你这样,就算被拖走,也不能抱怨哦。

随着一个若无其事的声音,地板咯吱作响。美丽的身影忽然从我身边穿过。
突然出现的茧墨走向男人面前。在黑夜中,红色纸伞在她背后绽放着。男人向她看了过去。即便看到被黑暗所笼罩的脸,茧墨也毫不畏惧。她淡然地先前走去,站在男人了身旁,把伞撑在他的头上。男人条件反射地低下头。这个举止,有那么一丁点像人。
「原来如此呢……还没有完全枯竭,么。能听我说话是吧?」
茧墨询问男子,将嘴凑近他的耳朵。薄薄的嘴唇,小声说着什么。
她的举止,就像是恋人之间在讲悄悄话。我听不到她都说了什么。

不久,茧墨缓缓地移开了脸。
男人点点头,耸耸肩,走了出去。

他的手再次抓住太一的头,把太一提了起来。太一的手臂摇摆着,想去抓挠地面,挣扎着。但是,男人没有停手。太一挂着空虚的笑容,被带走了。

「他们……………………………………………………要去哪儿?」

没人回答我这愚蠢的提问。我连忙抬起脸。
茧墨以洞彻的眼神,看着渐渐远去的两人。

「小茧,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只传了一句话。想知道的话,就跟我来吧」

茧墨再次走起来。那件体现着『开裂』主题的裙子,在黑暗中摇曳。
我只有,被留在了原地。几秒钟后,我站了起来,飞奔而起,朝茧墨身后追上去。即便呕吐感和惨叫充满我的胸口,我还是选择了正视前方。不去理会的话,就能轻松了吧。但是,我不能忍受对身边发生的情况浑然不知。

继续视而不见,只顾朝着终点,这才更加可怕。

男人去了二楼。我登上建在储藏间旁边的直角楼梯。
男人每上去一步,太一就会撞到台阶,吐着舌头笑。我们也跟在他们的身后。为了不给一楼的斜面造成负担,二楼建得很狭窄。几乎正方形的空间里,摆着三个槅扇。月光从采光的窗户漏进来。男人将手放在了一面槅扇上。

————————————喀拉,咚
男人用力拉开隔扇,把太一丢了进去。

掉在榻榻米上的太一,一边跳,一边把失血的内脏压扁。他像蛤蟆一样,扑向了躺在被窝里的人。太一舔了舔那个人的脚,露出锋利的牙齿。
「唔、呜哇呜哇、怎么了?怎么回事啊,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闻粗野的惨叫。躺着的人掀飞被子,坐了起来。几秒钟后,他似乎明白了情况,一边惨叫,一边朝扑过来的怪物的脸上踢了过去。太一喷出鼻血,摔在榻榻米上。
「别、别过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太一,你干什么!」
本间把自己的枕头朝倒下的太一扔了过去。太一再次爬了起来,张开大口,唾液拉出丝,从下巴滴到榻榻米上。本间踢向太一的肩膀,把他踢过去,自己不停朝后面跳开。
「怎、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啊,为什么会跑到我这里来,为什么啊」
「你在说什么呢,这不是你的心愿么?」
「茧、茧墨大人?」
本间放声大喊。张大的眼睛里映出茧墨的身影。茧墨索然无味地微微歪着脑袋。
她懒洋洋地扎着猫咪一样的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红色的纸伞,轻声细语
「因为你委托了我呢。你说你想代替他们。我就把你的心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你的哥哥。好了,现在如何?」
「您说什么,您在说什么,这种事,哇,别过来,怪物!不要靠近我!哇、哇、唔哇啊!」
本间敏捷地左右跳开。太子则一跳一跳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人奇妙的舞蹈,持续了片刻。茧墨咕噜咕噜地转着纸伞,愣愣地耸耸肩。
「想要代替他们,那就被吃掉吧。不想被吃掉的,那就逃吧」
诅咒的根源,现在就在眼前。好好想想吧。对话的平台,这样就给你们准备好了

本间张大双眼,看着向伫立在黑暗中的他的哥哥看去。
拥有扭曲身体的男人就像在等待本间开口,一动不动。

「后面的事情随便你。我已经说过了,悲叹那也好,道歉也罢,对死者毫无意义。但是,现在的话,应该能够传达的吧。悲叹也好道歉也好,憎恨也好愤怒也好……还有杀意也好」

好了,你会选择什么呢?

茧墨淡然的提出问题后,退了一步,等待着本间的回答。
本间露出愤怒的表情。这一刻,我发现了,本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糟糕的答案。声音自然而然地从漏出来。但是,却穿不到他的耳朵里。

「……………………快住手」
这个时候,你要这么选择么

本间以滑稽无比的夸张动作躲开了太一。太一的脸扎进了榻榻米里,双手乱挥。本间没有理他,转过身去。他抓起装饰在枕边的刀,然后将刀身抽了出来。刀反射着走廊上透进来的月光。本间拿起非法持有的刀具,此项前面。他整个人的紧张感膨胀起来,粗暴地呼出一口气,大声叫喊。

「都是你,都是你这家伙害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本间将刀水平一挥,瞄准了男人上下半身的连接处。
刀陷入染血的布,他的身体被轻而易举地砍成两截。

上半身和下半身,就好像原本就是不同的东西一样,掉了下去。

太一猛力地挑了起来,欣喜若狂第扑向属于自己的下半身,精神百倍地吃了起来,被咬碎的胴体开始长出来。本间粗暴地呼了口气。

他将自己砍掉的上半身踢飞。男人的头滚了起来。

那双眼睛眨了眨,向上望着本间。

黑暗从男人脸上被一扫而光。
用扭曲的愤怒表情望着本间。

「噫、噫噫」

本间叫起来,用刀朝他脸上砸下去。外行人的斩击轻易地砍开了脑袋。刀陷进鼻子里,里面灰色的东西露了出来。刀又纷纷砸向脖子,胸口,手臂。每次手起刀落,血就会飞溅出来。被砍下来的肉飞得到处都是。眼前的场景,已经逾越了残忍的概念,简直堪称滑稽。人类的身体部位,就像蔬菜一样到处乱滚,感觉一点都不现实。即便在噩梦中,此情此景也太过异常。我背过脸去,不去看这一幕,看了看站在身旁的茧墨。她正露出一抹浅笑,望着这一幕。她的嘴唇,张开了。

如唱歌般的声音,在这喜剧的场景中,响起来。

「原来如此…………你好像不知道啊。杀了人,就会落得被诅咒的下场」
她对本间这么说道。可是,精神完全兴奋的他,根本听不到茧墨的声音。

血,打湿了他的脸。本间脸上正露出诡异的笑容。那就像是小孩子扯断昆虫翅膀的表情。他陶醉于暴虐的行为之中。我茫然地重复了一次茧墨说的话。

杀了人,就会落得被诅咒的下场。
他虐待人,把人杀了,被诅咒了。

而现在,他将诅咒的元凶,又杀了一次

把人变成怪人,杀死怪物。
而这最后,究竟是什么呢。

本间继续砍着男人的躯体。男人的头,滚在了一旁。
鼻子被砍碎的脸扭曲起来。厚厚的嘴唇翻动着。眼球旋转。

男人的头,发自内心感到愉快地,笑了。

男人的头飘在空中。从他的样子,看得出他的人性已经彻底枯竭。
男人的头就像皮球一样弹起来,扑向一直怪叫着的本间。他的嘴,就像吸上去的一样,咬住了本间的脖子。牙齿陷进肉里。同时,我紧紧地闭上眼睛。

没有惨叫,取而代之,响起喷血的声音。
我紧闭眼睛,堵住耳朵,当场跪了下去。

我在心里默默喊着「快醒」「快醒」,试图挣脱梦境。黑暗渐渐远去,意识消失了。我随着安心的感觉,落入了无比幽深的黑暗之中。

直至我自身的存在消失为止,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某种东西激烈挣扎的声音也是,活生生地被某种东西吃掉的声音也是。我都没听见。

  * * *

我缓缓地打开眼皮。最先进入视野的,是红色。

就跟睡着时一样,她在我身旁。她那若无其事的眼神,在我身上静静扫过。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蝉鸣声,在屋子中回响着。在耀眼的光芒下,屋内撒着浓浓的影子。茧墨微微露出笑容,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温暖的手,触摸我汗湿的额头。

「早上好,小田桐君。昨晚辛苦你了」

少见的慰劳话语,传进我的耳朵。这一刻,我确信了。我向上看着她,在脑内反刍昨晚产生的疑问。太一应该刚被吃掉不久,但为何会跑到我这边来呢。

「小茧………太一为什么要来吃我?」
为什么在梦里,我非得被袭击不可

茧墨轻轻地耸耸肩,然后,满不在乎回答道
「很简单哦。因为有个不是自家人,可以随便吃掉也无所谓的人,就在身边啊。跟疼痛能不能忍受得住没有关系,只是最先把那个人吃掉。这就是所谓的人心呢」

多亏你一下子就睡着了,事情能够早些解决。谢谢你咯
———————啊啊,也就是说,她把我当成诱饵了啊

我回想起昨晚那凄惨的情景。我在被窝里紧紧握住拳头。深深吸气,然后吐出,重复了两三次。我尝试让心情平静下来,但不论如何,我都做不到。我攥着颤抖的拳头,站了起来,朝着茧墨挥下胳膊。

我准备朝她脸上走下去,然后故意把拳头移开,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肩膀上。

娇弱的身体轻易地倒了下去。沉默弥漫开。她一动不动。我茫然地注视着她的身影。她不过是一个身着礼服的少女。注意到这件事,我突然呼吸为之一窒。几秒钟后,茧墨起身了。她就像完全感觉不到疼一样,重新坐好。
她摆着若无其事的脸,从挎包里取出巧克力。鲜红的嘴唇咬下糖果的一端。库嚓,发出柔软的声音。巧克力就像人肉一样,碎掉了。

看到这个情况,我明白了。我的愤怒和憎恨都毫无意义。
她就算自己被伤害,也没有任何抱怨,只会静静地笑吧。

「那个男人,本间他怎么样了?」
「很好奇么?那你就去看看好了」

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我进行着对话。她吃完谈过,站起身来。她对我的暴力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一声不吭地把手放在障子门上。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呢。她猛地将障子门打开。
夏日的阳光投射进来,耀眼的蓝天灼烧眼睛。

黑色礼服的轮廓,在光芒中游离出来。在蓝天的映衬之下,她转过身来。

看到她的身影,我真实地感受到我已从梦境中醒来。同时,我皱紧眉头。
从远处传来了惨叫声。痛苦的声音和野兽的低吼声相似,响彻这个大屋。

茧墨轻快地迈出脚步。我站起身来。
然后,我就像在梦里一样,跟上她。

  * * *

「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唔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浑浊的惨叫震颤这空气。在二楼的房间里,本间发出痛苦的哀嚎。

他躺在被窝里,五个儿子围在他身边。有个黑暗的影子正贴在他的背上。太一的身体恢复如初,腿安然无恙。他屏气慑息,凝视着痛苦的父亲。

本间的脸上全都是血。
脖子,手臂,肩膀,一片鲜红。

他的上半身正在被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啊啊啊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染成红色的脸上,只有嘴在蠕动。红线在他的头部,一直拉到鼻子。就像是头被敲碎了一样。我腹中的怪物,开心地拍着手。

————呀哈哈
「…………唔唔」

我捂住嘴,钝痛令我忍不住发出呻吟。与此同时,孩子们齐刷刷地抬起脸。
他们一对对象鱼一样浑浊的眼睛,映出我们的身影。谁也没开口。他们正不自然地沉默着。五双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脚,然后以整齐的动作向大喊大叫的本间看去。他们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同情。他们有所推量的锐利目光,扎在痛苦的本间身上。我感觉,冷汗在狂涌不止。我承受不了沉默,正准备开口的时候。

「—————走吧,小田桐君」

随着冰冷的声音,茧墨旋踝离去,对身后不屑一顾。
我有些犹豫,还是跟在她身后,离开了这幕血淋淋的场景。

谁也没有阻拦我们。孩子们一动不动,只是围在父亲周围。
这个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一群野兽,正围在受伤不动的猎物周围。

  * * *

茧墨直接离开了大屋,穿过了老旧的大门,沿着设计成斜面的路走下去。我一边走在这条维护得不算精细路上,一边思考。刚才的情景,究竟是什么情况呢。
我感到深深的混乱。在我说出什么之前,茧墨先开口了。
「我不擅长应付夏天呢。还是从隔壁镇上叫台计程车过来吧。路上应该有电话。联系好之后,就随便找个树荫等着吧」
因为是在深山里,手机没有信号。我无意中想起了村外有公用电话。来时的情景,从我脑袋里闪过。但是,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

在我的视线中,红色的纸伞咕噜咕噜地旋转。我们与一位眼神诧异的老婆婆擦身而过。林中的树木在风儿的煽动下开始哭啼。大屋里应该还在吼叫,还在因痛苦而哭喊吧。
「本间,他今后会怎么样呢?」
我下定决心问了出来。茧墨没有回头,慵懒地讲道
「谁知道呢。诅咒转移了。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这是他的选择。而最后,他将无法承受那份痛苦,到了晚上,去吃掉他的孩子们吧」

新的怪物诞生了。听到这件事的瞬间,我想起了孩子们的眼神。他们透彻的视线中,没有哀伤,没有敬意,没有同情,什么也没有。

说不定再次之前,他就会自然死亡呢」

茧墨直言不讳地吐出冰冷的话。她话中按层的意思,我理解。
这样的行为,我理解。我不由自主地,茫然地停下了脚步。蝉鸣从上方席卷我的全身。茧墨没有等我,朝坡下走去。我朝渐行渐远的红色纸伞,喊了过去

「————————————小茧,你难道早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么?」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茧墨停下了脚步。她接受我的视线,露出扭曲的笑容。
风,吹拂她的黑发。她发出清冽的,如歌声般的声音

「——————就算是,你又有什么意见?小田桐君」
红色的纸伞咕噜咕噜的旋转。她理直气壮地接着说道

「要解开诅咒,只能化解怨恨。然而,他选择杀死怪物。即便我料到了这样的结局,还是什么也无法改变哦」

而且,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救任何人。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转向前方。美丽的脸庞再次藏进红色之下。
纸伞咕噜咕噜地转着,茧墨向前走去。她望着前方,轻声细语

「我只会为自己寻找乐子」

听到她坚定地说出泯灭人性的话,我攥紧拳头。我拼命忍住不去反驳,抬头望着蓝天。
她就是我的生命。我再次认识到,这是多么不祥的一件事。我无法认同她的嗜好。我无法接受这位名叫茧墨阿座化的不祥的少女。她应该也知道,我很厌恶她。我的烦躁情绪,她应该感受到了。
「在干什么呢?快走吧,小田桐君」
但是,她不会抛下厌恶着她的我,不会让我凄惨地死去.


不管我想着什么,她都会在我身旁。


不管怎么说,我这条命是她给的。
即便我就算死也不想称之为拯救。


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我呼了口气,握紧拳头,向前走去。
然后,我脸背着她,走到她的身旁。




B.A.D.AFTER STORY



嵯峨雄介
过去对人的头骨异样地执着,经常带着金属棒。
开朗多话,言行诡异,爱闹,却很有常识。

茧墨日斗。
墨阿座化同父异母的哥。
由于具有「实现他人愿望」的超能力,喜欢言行之中试探别人。
=====================================

我要讲讲某人的事。
那是个我认识的人。

那个人在一家枫树旁的小店里,每日悠闲地工作着。据说店里没什么客人,收入也非常少。即便如此,他对这样的日子还是感到由衷的开心。

他说,以前工作的地方是地狱,但是以前在工作结识了很多人。他的笑容告诉我,他肯定并不讨厌以前那个工作。聚集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大家都很喜欢他,那个店让人很舒服。

每当我抱着买来的书从亮丽的红叶之下回去时,总会感到一阵寂寞。再过不久,这条路将完全化作冬日的景色,那夕阳般的美丽红叶将要消失,而我应该也将渐渐改变。

不论何时,事物的结束总是让人感到落寞。
季节也是,植物的颜色也是,人与人的关系也是,故事也是。

蓦然回首,我身边的一切都在渐渐发生变化。岁月匆匆不等人,本来还在身边的人也已不在了。地球无时无刻不在高速运转,让人心生不安,生怕自己会碌碌无为地终其一生。

然而,他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就像在表达,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不安,自己总是非常幸福一样。而且,他也在寻找着关于「某件事」的故事。

他将来还会一直去寻找吧。
在变迁的岁月里,唯独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所以,我要跟他讲述那个故事。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那家红叶下的小店。

讲述一个有些不可思议,或许并不真实的轶事。


  * * *

那天,我逃走了。漆黑的夜路上没有人影,脚步声从背后逼近。

我每在柏油路面上踏上一步,就会确确实实地离家更远。然而,我根本没有余力去改变方向。汗水顺着下巴滴下来。我大口喘着粗气,喉咙发出笛子一样的声音。我驱策着因疲劳而痉挛的脚,一路狂奔,泪水夺眶而出。然而,我不能停下脚步。

我不停地跑,头也不回,拼了命地跑。要不然,就会被那东西追上。
————————————————————————————啊

回过神来,路面直扑我的眼前。我立即把手伸了出去,只感觉手掌一阵剧痛。我狼狈地摔在了地上,表皮和肉被磨掉一层,空气中散发出血腥味。但是,好像也没有骨折,还能跑。然而,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那东西比我预想中还要近得多。在宁静的夜色之中,那张被寒冷的灯光微微照亮的脸,正盯着我。我喉咙发紧,身上冒起鸡皮疙瘩。我的心脏快要冻住,心快要垮掉了。
有谁会来救我?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我心里明明清楚,却还是放声大叫。

「谁来……谁来救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呀——————————————————————!」

一个非常轻松的声音回答了我。下一刻,眼前的那东西离我远去。突然出现的金发青年抓住了拿东西的后领,拖向后面。那东西开始抵抗,转向身后,但手腕被抓住,被一记过肩摔扔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了路面上。在夜色中,救我的人那头金发摇摆起来。他的手法相当漂亮,我同时感到一阵诧异。

他抓住那东西了。真恶心。

金发的人向我转过身来,许多虫子嗡嗡嗡地在他脸庞飞来飞去。他站在那里,全身上下聚满了虫子。在肮脏的黑点之中,短暂地露出出奇标致的容貌。他长得很帅,但他的脸被丑陋的昆虫完全爬满。那虫子很像苍蝇,但颚很大很锋利,会咬人。
从他现在仍抓在手里的那东西里面,虫子不停飞出来。那东西西服上面的头部完全变成了一团虫子。金发的人摇了摇那东西,虫子喷发似的飞了起来,而金发的人更剧烈地把虫子摇出来。长着细毛的足,不停地拍打他的脸,发出奇怪的声音。虫群就像蚂蚁,坚韧的双颚一开一合。这样的情景特别恶心。
如果不赶快逃走,难保这个不会也变成那东西。我准备站起来,但身体使不上力气。这时,金发的人注视着我的脸,开口说道

「那边的,你没事吧?奇怪,不吱声啊。哎呀,我这大半夜的跑出来到处乱晃确实有点吓人呢。不过啊,我只是一个在秋天的长夜里突然想吃前幼女上次炫耀过的哈根达斯新品的,人畜无害的男孩子哦。并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啦。至于下意识扔出去的这个人嘛,总之我相当手下留情了,应该没问题的吧。所以,现在现在最不像没事的就是你了……哇,擦伤了……嗯?」

喋喋不休的他,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我的脸,纳闷地歪起脑袋。虫子齐刷刷地飞了起来,又立刻回到了他的脸上。他动起沾满虫子的嘴,大惑不解地说道

「我说,你在看什么?」
「…………………咦?」

这一刻,虫子从他脸上消失了。他正直勾勾地,非常严肃地看着我。那双感觉很受女生欢迎的大眼睛里,映出了我的样子。他的脸上已经没有虫子了。他咻地蹲了下去,就像在询问我似的微微歪起脑袋。我茫然地望着他的脸。他刚才,说什么了?

我之前所看到的东西,根本没人认得出来。为什么这个人会知道。

下一刻,他飞快地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虫子又立刻聚集在他的脸上。然而在此之前,他呢喃了一声,伤脑筋似的说道

「你,看到了什么?另外,这是什么?」
他这么说着,明示我手腕上无数的咬痕,问道。我的两只手臂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三角形的小小齿痕。
「啊————…………这不是我负责的案件啊」

他讷讷地说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下一刻,他目光转向脚边发出呻吟的那东西。他跟那东西叽里咕噜地交谈了一阵子,然后向我看过来,然后又十分苦恼地仰望天空。
「唔,前些时老是带人过去呢。不过,放着不管的话会被他说教,那样也很烦啊。话说,这就是冰激凌和前幼女之间的诅咒之一啊」
他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自顾自地想通了,又在我面前蹲了下去。我吓得身体一弹,他好像很理解一样,对我点点头。他为什么能够露出那样的表情?我感到很不可思议。应该没人能够理解我才对。然而,这位素不相识的金发男孩,却用非常认真地口吻对我说
「这么问的可能很突然。如果你遇到莫名其妙而自己却没办法解决的怪异,被那种东西烦恼着,却又什么都做不了,你会怎么办?」
「…………………………………………………………………………想,办法?」
「哎呀,有些时候放着不管会恶化来着。嗯,这要看本人的意思跟状况的严重性呢。真的已经来不及的家伙,我也不会管的啦。尽管还是会想出分力就是了」
他简简单单地提出了问题和风险。听到他问我想不想解决,我微微一笑。
这种事,哪里能解决得了?外人根本不可能忙得上忙。这痛苦,这痛楚,怎么可能解决得了。然而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点了好几下头。
泪水自动地哗哗流出。我想要帮助,想要拯救,想要解决这个苦恼,想要有人帮帮我。
「请、请帮帮我。虫子,虫子,只有我能看到的虫子要把我……!」
「收到,虫子啊。嗯,从视线的移动感觉到了一些呢。其实我不是很清楚啦,而且明天还有讲座要听呢。算了,前半部分就翘掉吧」
他喃喃自语,抬头望天,然后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再次向我说道

「————没办法了,那就」
—————跟我来吧。

我也没问要上哪儿。
他也没说要去哪儿。

  * * *

那天,我跟他分别之后回了趟家。然后我在床上,做了个一直以来困扰着我的,漫无止境的噩梦。在黑暗中,我的皮肤被一点一点地割掉,手上腿上传来熟悉的痛楚。当我浑身盗汗醒来时,感觉一切是那么的荒唐。

没错,真荒唐。去找那个人就能有所好转么。

而且我是个高中生,今天还要上课。我好像听到他说他有讲座,这方面我也一样。而且高中的课程哪怕放下片刻,想要补上都非常吃力。我不想找他,找他也无济于事。我一边咒骂,一边换好衣服,摇摇晃晃地迈出脚步。爸爸去工作了,妈妈应该在睡回笼觉吧。我直接离开了家门。

我到达碰头的地方时,比约好的提前了十五分钟。
「咦?这么早?有好好吃早饭么?」

他一边这样问我,一边把似乎是在车站附近的店铺买来的汉堡包三口吃光。他一口气把西米露喝光,然后把袋子朝我递过来。我从他手中把看上去已经空了的袋子接了过去。
我以为他在跟我找茬,结果里面还留着一包薯条,袋子还是温热的。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吃。一大早就吃油腻的东西,胃里的东西会反流的。
「……………………没关系,我不需要。早上吃这个太油腻了」
「咦?是么?我觉得那总强过什么都不吃,搞得面无血色哦?」
「……………………我觉得,只有男生一大早才会吃这种东西」
「咦、不会吧。前幼女跟小不点学妹吃得都很从容啊,而且我还认识一个只吃巧克力的人呢,以人类的规格来说实在太可怕了,她平时究竟吃东西么?搞不懂啊」
金发的人歪起脑袋。我觉得好无奈。我觉得他不像个坏人,可我不擅长跟难说话的人打交道。正当我觉得不该来的时候,响起了刺耳的振翅声。黑色的虫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朝我飞来,我感觉我会被它们给吃的一干二净。
「那么,我们出发吧」
「………上哪儿去?」
「咦?我没说过么?」
「……………你没说」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振翅声很吵,感觉脑袋要坏掉了。虫群飞快地朝我聚集。

这样下去,这个人也会被虫子给爬满,然后变成那东西吧。我害怕得不得了,可他完全不明白我的感受,接着说道
「灵~能~侦~探」
「……灵能侦探?」
「……说起来有点那个就是了。嗯,就是去找那种人」
莫名其妙,简直莫名其妙。振翅声越来越强,好想逃走,好想回去。还是赶快跑起来吧。可正当我想着这种事的后,一只大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头上。

「没问题的啦,人啊」
有的时候无缘无故就被莫名其妙地给救了
「就像打破眼前的玻璃一样。我希望你也能那样哦」

振翅声涣然消弭。周围静得不可思议。我默默地点点头,他也开心地对我点点头,同时把西米露的杯子扔进了垃圾桶里。他高喊了一声「好嘞」,情绪高涨地摆了个胜利手势,可不知为什么扭了扭脖子,又打了个哈欠。
他迈出脚步,我紧随其后。我们就这样去了地铁站,票是他买的,我连要下车的站都没问。可能是因为早高峰过去了,地铁里空空荡荡。在半路上,他拿出了文库本,摆出非常别扭的表情读了起来,可不一会儿似乎就厌倦了,然后就睡了。他虽然随身带着文库本,但好像并不喜欢看书。

我的视线转向漆黑的窗外,然后又转了回来。
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在他腿上摇摇晃晃。

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呢?在很久以前读过时,那印象深刻的一幕浮现在我脑海中。但是,即便和某人一起踏上旅途,也并不会找到那样的东西。我摇摇头,向四周望了望。
被磨破的座位上没有人。电车一点轻微地晃动,一边驶向前方。除了他脱线的喊声之外,再无任何奇怪的声音。连虫子振翅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也缓缓地闭上眼睛。
平时那个噩梦,没来打搅我。

  * * *

「哎呀,两个人竟然都睡过头了。真令人惊讶啊」
「………………………我连在哪儿下车都不知道」
「说的也没错啦。哈哈哈,浪费了一些不必要的时间呢。下午的讲座赶不赶得上呢,迟到太久会被骂的啊,怎么办啊」

我们两个一起登上一段坡道。可能附近有所大学,经常会有学生模样的人与我们擦身而过。
那些手里拿着包,穿着便装的人,一个个表情都很灿烂。沿途有大量面向学生的店面。在路的那头,两侧建着面向年轻人的购物中心。在那里,平价餐厅、咖啡厅一应俱全。街道左侧和右侧的意趣不同,感觉我们这一侧的风景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在即将登完坡道的时候,金发的人停了下来。

「嗯,哎,果然在外面啊」
坡道上面,立着一颗枫树。

准确的说,是向内走的一块院地里,立着一刻雄伟的枫树。红叶缓缓飘落,一片艳红的叶子拂过黯淡的绿色波浪形屋顶。红叶之下,有一座特别老旧的小房子仿佛,仿佛隐藏在沿路建造的那排建筑物中。在一扇布满刮痕的玻璃门前,摆着两个木制手推车。车推车里面装着大量标价百元的旧书。店内出乎意料的深,大半的空间被书架所占据。屋顶上挂着一块满是雨渍的招牌,漫漶的文字难以辨认。但是,从店面的格局就能轻轻松松地看出,这里是家古书店。
站在店门口的人抬起脸,停下了正在扫除红叶的动作,开口说道

「我说了,雄介。你迟到是没关系,好歹跟我说一声啊」
他开口第一句便是这样的话。然后他向我看来。

他是个特别稳重的人。看上去比路上的学生差不多,比这个金发的人感觉要年轻几岁。然而,他的双眸中却焕发着老者特有的,经历过岁月洗礼的那种安详。他将扫帚靠在墙边,深蓝色的单色围裙随之摇摆,然后再次面对着我。
「原来如此……雄介,这位就是你昨天提到的客人么?」
「你好。我有带人来了。没问题么?」
「啊,这倒没什么,不过说真的,我不是很推荐把人带到我这里来。不过,确实也没有其他合适的地方了……所以,呃」
他歪着脑袋,看了看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我,正在发愁。在他开口之前,金发的人向我转了过来,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我问道
「啊,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雄介,我说你啊……我早不就说过了么?面对女性,至少先要把名字好好问清楚。连名字都不知道就到处乱带,很没礼貌啊」
「小田桐先生,我以前也说过了。你这种思维方式,稍微走错一步,搞不好就会被当成性骚扰哦,知道么?」
「瞎说什么。怎么可能会性骚扰啊。因为,我可是……」
「啊,好好好,这个话题打住打住。我不想问,也不想听你讲」
金发的人用力摇了摇头,打断这个话题。估计这个人叫雄介。我想着我的开口说些什么,但第一句话却是个不得了的提问。
这个疑问虽然存在于我的脑内,但我或许真的是非常好奇。如果我要一个人生活的话,如果我不用过群体生活的话,我也会轻松一些吧。

「那个,您看上去比雄介……先生要年轻,已经参加工作了么?」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雄介和小田桐先生被我问得当场倒地。小田桐先生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捂住脸。雄介先生开始感叹
「哎,真不习惯!小田桐先生比我年轻,这种事真是完全习惯不了,完全不想承认。为什么一消失就是五年啊,真是的!」
「我又不是想消失才消失的,我也没办法啊。有什么不好啊,能这样平安无事地回来不就够了,比你年纪小又不是什么问题」
「会削减的啊,我的精神值!小田桐先生像个大叔一样,感觉非常成熟,可现在却比我小,这算怎么回事啊。感觉好没意思」
「喂,这话很伤我啊」
小田桐先生仍旧摆着伤脑筋的表情,向我转过来。然后,他慢慢开口
「那个,不好意思,我们一直在吵。容我重新问一次,你的名字叫……」
「我叫远藤光。那个……听说您是灵能侦探」
「灵能……不不不,那不是我,是另一个人。你都说了什么啊,雄介。我怎么可能跟那个人一样。站着说话不太好,总之先里面请吧」

那个人这么说着,打开了玻璃门。

  * * *

系在门框旁的铃铛轻轻地响起来。屋内充满着墨水和老旧纸张的味道。书架之间没有客人的身影。小田桐先生四下张望了一番,朝着书架深处大声叫喊

「莉那小姐,有客人来了,我要暂时休息一下,麻烦你代我收银」
「噢?来客人了却要休息,这实在是……啊,原来如此,是那种事啊,我知道了。我这边邮购的业务忙完了,应该没关系」

在店里头设置着被炉的房间里,以为穿着棉袍的女性回应道。看来这里是店铺居家一体的店。之前在里头工作的女性关上了笔记本电脑,转了转肩膀。我们跟走向店面的女性交换,走进房间里。房间里有灰尘的味道,还很温暖。雄介先生驾轻就熟地拿起一个印花的开水壶,往茶壶里倒了开水。
这个时候,那个叫做莉那的女性回来了,朝着旧碗柜指了指。
「雄介君,里头有砂糖煎饼,想吃可以吃哦」
「真的么,太好了!谢谢,那我就吃了」
「莉那小姐,你什么时候买的?希望你先跟我知会一声」
「我才不要。要是跟小甜筒说了的话,小甜筒肯定要说我吃太多,给我没收的。在把属于我的吃光之前,我会死守我的点心。不过,遇到饿了的孩子,我会分出来的」
说到这里,女性向我看过来,「哎呀哎呀」地念着,像只大方的猫一样,嘴巴弯了起来
「原来如此,这是被附身的面相。小甜筒,这可不得了啊。要是能解决就好了呢,小丫头」
「你这个不仅没有灵感应力,而且还有负面效应的人在说什么鬼话。要么去工作,要么就适当给你妹妹发个邮件。另外,不准叫我小甜筒」
「我~不~要~。我才不管小蓝啊。那个家里蹲要是想见我,自己来八轩坂古书店就行了。没关系,姐姐很寂寞的」
女性鼓着脸回店面去了。雄介先生把一只有缺口的茶杯和砂糖煎饼向我递过来。我咬了口涂满砂糖的煎饼,甜味在空空荡荡的胃里弥漫开来。
「莉那小姐还在看不到却大摆乌龙么?」
「是啊,前阵子她说做了笔大买卖,收购了旧屋里一整仓库的书。里面确实都是稀罕的书,但有三成报废了。而且有些书随便卖的话,搞不好会让死者出来」
「哎哎哎,真亏她能撞上呢。这种事貌似挺稀罕的吧」
「真是的。每次分类遭殃的都是我,真希望她能学乖一点」
小田桐先生喝了口绿茶。他斜起画着白狗的马克杯,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他喝茶的样子韵味十足,说通俗一点,就像个老爷子一样。然后,他看了看我,点点头。
「不好意思,没一开始就说明。我叫小田桐勤,我以前……嗯,稍微去了趟类似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之间夹缝的地方。因为在那里呆的时间太长了,身体上沾染了很多东西,也缺失了很多东西。所以回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我似乎能多多少少比常人多看到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了」

不过,还是比不上真正能够看到的人,真的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

小田桐先生喝了口绿茶,再次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但是,他咬了口砂糖煎饼之后,皱紧了眉头。他说不定讨厌吃甜的东西。比起这些,感觉他刚才一派轻松地说出了非常奇怪的一番话。我只觉得不知所措,雄介先生也叹了口气。
「我说啊……每次听到小田桐先生这句话我都很有意见啊!你所谓的普通范围也太大了吧。另外,你的事迹太波澜壮阔了,就连知道内情的我都觉得匪夷所思啊」
「是么,人类就是这样的东西吧?呃,对了,莉那小姐……也就是这里的店长,运气实在太糟糕了,总是引进怪书。我运用这个本领阻止了她的厄运,平安得到就业机会,于是在这里做着店员……另外……」

他放下杯子,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我。他说的听得我一头雾水。
这个地方也好,这样状况也好,都超出了我的理解。现在的情况明明让我感到不安都不足为奇,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虫子在天上飞。说不定是他太过悠闲的缘故。

然后,他将存在着某种偏差,定义十分模糊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也在做类似烦恼咨询的事」

  * * *

「…………咦,这才是正确答案么?」
「没什么正不正确,我做的就是这样的事吧。所谓的灵能侦探,是挂起招牌,能够将一切怪异连根铲除的人。我顶多只能听一听对方的烦恼,拜托水无濑或唐缲帮忙,介绍能够应对的人而已」
「但是,烦恼咨询还不是怪羊头卖狗肉啊」
「到头来还是把我说的跟小茧一样」
「那个…………………………我!」
感觉放着不管的话,这两个人会一直说下去。我连忙开口,两人齐刷刷地朝我看过来。然后,他们同时咬了口砂糖煎饼。为什么要吃东西,这情景应该让人很烦躁才对,可我却觉得清清爽爽,真是不可思议。我端正姿势,再次转向小田桐先生。
「我,会怎么样呢?」
「……你的烦恼是虫子么?」
「……啊,是,没错!」
「是怎样的虫子,能够稍微画一画么?请你详细地说明一下」
小田桐先生把纸向我递了过来。我怀着困惑,拿笔画了起来。那虫子跟苍蝇很像,但颚像蚂蚁一样巨大而锋利,能咬人。
纸面上出现了一只凶恶扭曲的生物。我将纸交给小田桐先生,然后回答
「虫子一到晚上就会咬我。另外……我只要跟其他人说话或者发生牵连,虫子就会聚集在对方身上,覆盖对方的头。然后,那个人就听不懂我说的话了,而且对方说的我也一样听不见了。我将变成那种状态的,称为那东西
「我最开始发现的时候,一个大叔就像流氓一样追着小光哦,于是我一把抓住那个大叔扔了出去。看来小光眼里的大叔,似乎是被虫子爬满的状态呢。大叔并不是原因所在。然后我就被扭到局子去了,后来找学妹把我带出来了」
「……你让熟人看到你那个样子没问题么?」
「……说起来,她奶奶这方面的权利很大哦,她爸爸喝醉酒的时候说过来着……据说他爸爸就是不喜欢这种事,才不回本家的」
小田桐先生点点头,默默地抬起我的手。她看到我手腕上的伤痕,眯起眼睛。他的眼神认真得吓人,看来他相信我说的话了。然而,我又不知为何开始感到不安。同时,一个小小的影子飞了过来。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令人讨厌的黑点在他周围废屋。一只虫子戒备着停在了他的头发上,巨大的颚相互咬合,后腿相互摩擦。那对反射着哑光的复眼正监视着我。

————————啪!

下一刻,小田桐先生准确地朝那只虫子拍了下去。但是,那只虫子没有死也没有扁。他的手掌上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但是,小田桐先生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掌,歪起脑袋。
「难道说,难道说是那个?就在这里么?」
「不,我只是总觉得有点痒……嗯,我觉得虫子确实存在,只不过……」
他直直地盯着我,露出沉思的表情。经过了一段沉默,他缓缓起身。可能是没有得出结论,说了些类似铺垫的话。
「首先试试抓到它吧。我家正好有不错的东西,不……过……」
此时,小田桐先生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向平拉门那边的店面看过去。说起来,古书店还在营业。随后,莉那小姐也把脸露了出来。
「小甜筒,想去就去吧。今天我放你假」
「不,这可不行吧。要是有收购的委托上门,你一个人应付岂不是很危险么?」
「没事啦没事啦,谁会这种时候来啊,顶多就是学生了。这个小家伙很困扰是吧?你就去吧,其余的交给我就对了,八轩坂家是很重情义的呢」
莉那小姐灿烂一笑。小田桐先生烦恼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把围裙脱下来放在桌上叠好,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好意思。这份恩情来日再报」
「太好了,山中堂的大福一组!」
「还真是一点不犹豫,一点不客气啊!」
「不愿意的话不勉强,这是莉那小姐的作风哦,年轻人」
「不,并不是不愿意。那就破例弄一份莓大福吧」
「太好了,小甜筒真男人。我爱你哦~,莉那林要加油工作了!啊,对了,我也爱雄介小弟弟哦~」
「坠入爱河耶耶耶~」



「哇,你这小骗子,花心大萝卜」
莉那小姐吵吵闹闹地回了收银台。她头上的短马尾辫摇摇晃晃。最后,她朝我挥了挥手,向我打气。雄介先生和小田桐先生语重心长地呢喃起来
「……………………………果真挺像的呢」
「……是啊,这开朗的样子,是有些像啊」
「还会不会寂寞了呢?」
「还是经常会啊。特别是偶尔跟七海一起吃饭的时候,感觉特别的……」
小田桐先生紧紧地抓住左手,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然是他摇了摇头,立刻换回了平时那张安详的表情,朝我看过来。

「事不宜迟,我们出发吧」
——我带你去我住的公寓。

他说着,笔直地朝我伸出手。
于是,我握住了这只自然而然朝我伸出的手。

  * * *

小田桐先生在前面带路,登上了老旧公寓的楼梯。他每踩下去一步,锈迹斑斑的台阶就会令人不安地咯吱作响。我和雄介先生跟在后面。在秋高气爽的蓝天下,凉爽的风吹拂我的脸。听不到虫子的振翅声。对我来说,这是极少见的状况。

从刚才开始,全是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然后不知为何,心里却觉得特别踏实。小田桐先生打开房间的门,雄介先生抢先扑了进去,欢呼雀跃。
「我回来了,小田桐先生的房间~」
「雄介,有句话我先说清楚。那句话完全轮不到你说哦」
「什么嘛,你觉得你不在的那段时间,是谁在给你打扫房间?」
「七海和白雪小姐……然后还有你吧。不过你只是乱丢零食包装袋,增加垃圾罢了」
「对吧?所以我也想来上一句『我回来了』呢!」
雄介先生兴高采烈地转着圈。小田桐先生没有理他,在壁橱里摸索起来。他从里面取出了一个装着灭火器的纸箱,然后从箱子里面拿出了什么。
「当当当~当,莫名其妙的东西出现了!」
雄介先生唱出某国民级动画的旋律,这样说道。小田桐先生拿在手中的,是一个卷轴。卷轴用红色的绳子紧紧地捆着。他抚摸干燥的表面,轻声说道
「这是某人为我准备的。里面画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只要打开卷轴,里面的东西就会成真,具备各种各样的效果。这是那个人和我试验的成果」
我听不懂他这番话的意思。打开之后就会成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画会从卷轴里跑出来不成?然后,还有另一件事令我在意。

他所说的某个人,究竟是谁呢?
「那个……您说的那个人是谁?」

当我问出这句话的瞬间,雄介先生露出了非常不开心的表情,相反,小田桐先生会心一笑。他以优雅的姿势按住额头,嘴唇玩得更深,对着绝妙的角度细声说道

「—————————————我老婆」
「本、本世纪最臭屁的表情,真有你的」

雄介先生阴沉沉地酸了一句,而小田桐先生毫不在意。他挂着光芒万丈的表情,从怀中取出一支智能手机。他摆着之前从未有过的表情,飞快地摆弄画面。我不禁会退一步,而他的表情就是如此灿烂。
「要看么?照片我有很多哦。我老婆真是太可爱了呢」
「哎,这时候最好还是别搭理他。他手机内存里基本上都被老婆的照片占满了,最好还是不要随便开那个头,因为搞不好会没完没了的,哎……」
雄介先生挠了挠头,我点点头。然后,他向小田桐先生问
「可是,你们还没有正式结婚吧?水无濑家提出条件要比试,结果怎么样了?」
「……………………………………………………不管多少次,还是赢不了幸仁」
小田桐先生忽然露出了非常严肃的表情。雄介先生叹了口气,在狭窄的房间里张望了一番,将放在角落的一把塑料伞拿了起来。不知怎么搞的,伞被凝结的墨汁固定住了。
「神威终焉攻击很强呢,那简直就是浊流,根本无法抵御」
「没想到……………没想到那家伙竟然成为了最后的难关」
「哎呀,真是出乎意料啊……咦?最后的难关也就是说……难道赢了么?赢了那个雅!赢了那个负责照顾族长的人!真的么!」
雄介先生惊讶地张大了双眼。小田桐先生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视线游移。
他双手在胸前交叉,望着窗外的秋日天空,然后有些疲惫地笑了起来。

「在对阵途中,我大喊一声『啊,那是什么!』结果出乎意料地有机可乘了」
「……………………………………………小田桐先生啊,你真够下三滥的啊」
「我以为不会有用,不想效果出奇」

小田桐先生嘟哝着,准备打开卷轴,却又停了下来。他抓着卷轴的一端,露出苦恼的表情,然后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对付虫子会出来什么。总之……在屋里打开可能会把屋子弄脏,我们到外面打开吧?」
我们走向玄关,雄介先生半路上从冰箱里拿了一些橘子出来。小田桐先生虽然揍了他的脑袋,但并没有发火。我们一边莫名其妙地吃着橘子,一边下楼。

我一边吃着甜甜的果粒,一边慢慢下楼。就在这个时候。
「——————————————————————啊」

在楼梯上遇到了一个女孩。她大概上高中,那长长的双马尾令人眼前一亮,很有特点。她将晒成小麦色的柔美小手举到那双玲珑大眼上面。
「小田桐先生就算了,为什么海蟑螂会在这里?」
「嘅、幼女不是前幼女了,竟然变成不良少女了,我好担心日本的未来啊」
「你很吵啊,海蟑螂。七海也知道正统之美是白皙。只是奶奶喊七海过去,所以急急忙忙地去了趟夏威夷,所以弄成这样罢了。给,小田桐先生,这是土产」
「啊,非常感谢。奶奶……哎,没想到她不在公寓里,其实是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啊,她还好么?」
「还是老样子。七海也不喜欢束缚别人,随她高兴反而更轻松」
那个叫七海的少女呼出一口气,将肩上的长发撩向身后。她虽然没有化妆,但标致的脸庞非常漂亮。她将来一定会出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大,饿哦热门。
「……………于是,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啊,没什么,只是稍微接受了一个咨询」
「又来么?能不能别做那么麻烦的事情?」
「素未谋面的奶奶还活着,哇,文化冲击」
他们三个人热火超前的聊着。此时,小田桐先生向我转过头来。他可能是注意到了我在困惑,就像对待小狗一样把手放在我的头上,然后露出安详的微笑
「不好意思,还是早点把事情办完比较好吧……走吧?」
「小田桐先生,你这举动,感觉一步走错就会变成性骚扰来的」
「我已经有白雪小姐了,绝对不会搞什么性骚扰!」
小田桐先生目眦尽裂,坚定地反驳了雄介先生。七海小姐啧了下舌。就这样,我准准备下楼,可七海小姐慌慌张张地朝我们喊了过来
「啊,小田桐先生,请等一下。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东西送到?」
「这么一说,确实有一个纸箱……………不好意思,你们俩个先下去吧」
小田桐先生带着七海上了楼,他们应该是回房间。开怀的声音渐渐远去。雄介先生转了一圈,重新对着我,然后一只手举起橘子,笑着说

「那我们先走吧………啊」
他的脚突然一下弯了下去。

这个变化,就像脚突然被截断了一样。雄介先生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又立刻露出了平静的表情。同时,他的额头上冒出油汗。他咬紧牙关,手抓住扶手,力气大到骨骼都分明地显现出来。我倒吸一口凉气。这突然是怎么了?
「那个,雄介先生,你,没事吧?」
「………………唔、啊啊…………」
一看就明白,这肯定不会没事。雄介先生的脸因疼痛而涨红,然后又失去血色。为什么面对这非常情况,我只能说出那种完全没用话。为什么总是这样。我感到天旋地转,虫子开始在四周飞舞,刺耳的振翅声充斥我的耳朵。

周围腾起黑暗,就如同真真正正的灾难。
到了晚上,它们就会狠狠咬我的皮肤吧。

「疼死了……没关系,只是疼而已,用不着摆出这样的表情啦……这是我以前做傻事害的,没办法的。那真的是很傻很傻的事,你完全可以笑的」
「那种事,那种事我怎么可能做的出来。对了,我去叫小田桐先生」
「不要……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烂好人啊。这么做,只会让他露出悲伤地表情」
雄介先生制止了我。但是,他的疼痛完全没有平复。这种情况,肯定不能放着不管。虫子继续增加,渐渐形成黑色的漩涡。长着毛的足触碰到我。
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无数双复眼正盯着我。雄介先生痛苦不已地对我说
「………你先………下去………好么?」
「…………………啊、好。就这么办吧」

于是,我总觉得变成了累赘

无法解决的事情就是无法结局。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所以,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也不需要担心。我立刻转向身后,开始下楼。一步、一步,我每前进一步,虫子都会变多。在漆黑的视野中,我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我避免在楼梯上踩空,小心谨慎地向前走。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虫群就像聚集在腐肉苍蝇,越聚越多。而这样的描述,没准非常贴切。我那无情的脑子肯定已经烂透了。我的内脏肯定也变成了发黑的粘液。如果我每走一步,我体内无可救药的东西就会漏出来的话,那该有多好。
这样一来,肯定就不会有任何人对我抱有期待了,也绝对不会找我搭腔了。

这样一来,我……
哐,砰

当我下到地面的同时,特别巨大的一只虫子发出声音,飞了起来。它从我身上飞离,不知朝哪儿去了。这一刻,虫群同时地蠕动了起来。它们以有意识的动作从我身上飞离,就像浪涛被撕破一般,就像乌云放晴了一般,黑色群体之上出现一道裂缝。

然后,在那边。
——有只狐狸。

  * * *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狐狸。靠在楼梯支柱上的青年,是一个普通人类。
他既没有戴狐狸面具,身影也并不会让人联想到狐狸。然而,我确确实实地误以为他是『狐狸』,明确将它认作是野兽。

他扬起白色的手指,刚才的虫子停在了他的指甲上。
「————原来如此,这是单纯却又麻烦的『东西』」

他非常断定地呢喃,然歪着脑袋,注视着我。扎成一束的长长白发,扫过他的脖子,就像狐狸微白一样摇摇晃晃。我向后退了一步。

「光看颚就能判断这虫子是肉食性的。应该就像军队蚁一样,会聚集成群袭击猎物,然后什么也不会剩下。那是可怕的生物哦,可是这些虫子只有你能看到,只有你能解除,然而————你本该是唯一猎物,却没有被吃掉,好好地活着

你既不是骨头,也不是吃剩下的腐肉。其中含义,你究竟能够明白么?
「————————不,问题在于你想不想去理解。真是愚蠢透顶呢」

他这么说着,耸耸肩,我感到一阵茫然,生理性的厌恶和源自本能的恐惧涌了上来。这个人在说什么?虫子向他脸上聚集,但周围如同有道透明的墙,将虫子挡在了外面,彻底驱散。只有一只虫子得到他的容许,停在他的指头上。我咽了口唾液。眼前这个人让我无端地感到恐惧。如果他继续在说什么,我肯定会大叫起来吧。他张开嘴,我吸了口气。

—————喵
这时,猫叫了。

只见他的脚下有一只黑发正在鸣叫,用身体蹭他。
他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但还是把黑猫抱了起来。他就像把我忘掉了一半,开始抚摸黑猫柔软的后背。猫那双金色的眼睛绽放光芒,鼻子哼了哼。我感觉,它在向我道谢。此时,上方响起了脚步声,我连忙转向身后。



被虫子侵蚀的视野中,站着三个人。抱着包袱的七海小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吃着橘子的雄介先生,然后最后一个人举起了一只手。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转向身后,可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狐狸和猫都没有留下,虫子也跟着一起消失了。我思考他刚才的那番话。虫子是肉食性的。就像军队蚁一样,会聚集成群袭击猎物。但是,我本该是唯一的猎物,却没有被吃掉,好好地活着。我能够明白其中的含义么?我想去理解么?我的脑子感到闷痛,摇了摇头,然后重新转向了小田桐先生。

「————不,并没有等多久,我没事」
虫子被他带走了。应该是,被他带走了。

所以,我,应该,已经,不需要,为任何事情烦恼了。
什么也不用,什么也不用,什么也不用,什么也不用。

  * * *

我和小田桐先生还有雄介先生来到了公寓旁的一小片空地上。
感觉这里原来好像是停车场,狭小而平坦的土地上什么建筑也没有,然而却有许许多多的东西露天放置着。其中有一个门口被木板和钉子封得严严实实狗屋,很是显眼。我不自觉地朝着板子之间的缝隙中窥视,只见里面空空荡荡的。

「啊,里面什么都没有哦。已经完全祓除掉了」
「……………………呃,祓除之前有东西么?」
「是啊,那是个接的小家伙啊……饥饿是很可怕的。因为建立在饥饿之上的欲求单纯而强大,而且能够让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增强」

我再次向狗屋里窥视。干燥的地面上,滚落着小动物的骨头。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抬起脸准备继续问,可他已经开始打开卷轴。
随着一阵沙沙声,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小田桐先生望着那卷美得不可思议的纸,细声说道
「这是对付『虫害』的卷轴。当被虫子相关的怪异缠上时……特别是被『书』中大量的虫子波及的时候,就要毫不犹豫的打开……这是老婆跟我讲的」
卷轴渐渐打开,就像一只白蛇在地面上盘卷。那个白色,远远凌驾于普通纸张。她站在美丽河流的中心,认真地轻声细语
有个地方,我不论如何也想去。记载先关方法的书很多都非常古老……所以,如果遇到不好的虫子在里面栖息,只要把这个打开,里面的东西就会吃掉虫子」

然后,卷轴中重重封锁的内容,露了出来。

———————蛙
「………………咦?」

小田桐先生感到纳闷。同时,白纸上唯一的文字动了起来。
『蛙』迅速溶解,化作一团漆黑的漩涡。漩涡不停旋转,密度增加,压缩至极限。然后,那团黑东西在纸张上就像一个空洞一样,变成了一个黑点。下一刻,它忽然跳向外面。黑点变成回旋的球体,猛烈地撞向地面。本以为它会像皮球一样弹起来,然而却完全压瘪。崩溃的球体迟钝地抬起脸。

—————————呱
巨大的癞蛤蟆叫了一声。

那只怕是用两只手才能捧起来,大得离奇的青蛙,悠然地四下环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文字变成青蛙,然后跳到外面来,这简直跟漫画里一样荒唐。
感觉很滑稽,没有任何可怕之处,看着他有种非常奇妙的感受。小田桐先生和雄介先生面面相觑。特别是小田桐先生非常纳闷的样子。
「呐,小田桐先生………………这家伙,会不会太逊了?」
「嗯,一点没错。完全出乎意料……我还肯定以为是鸟呢」

——————————呱
青蛙交了一声,跳了起来。

它表现出超越一般青蛙的跳跃力,飞跃的距离超过了自身长度的好几倍,一下子跳到了雄介先生的肩膀上,不知为什么一边保持着平衡,一边舔起雄介先生的脸。

—————————呱噜噜、呱噜噜、呱噜噜、呱噜噜噜噜、呱!
「小田桐先生,这不是族长做的,是幸仁做的啊。超爱舔我脸啊」
「说起来,他好像是说过要帮我制作……『有哥在,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这话是这个意思么。幸仁的超能力是不是朝着奇怪的方向进化,一发不可收拾了?那家伙进行的什么修行啊」

小田桐先生呢喃起来。同时,青蛙的喉咙鼓了起来。
———————————————————呱噜噜!

长长的舌头伸向半空,吃掉了飘在半空的一只虫。那虫似乎是我对青蛙感到动摇的时候产生了。而那虫子,轻易地消失在了青蛙嘴里。

——————呱噜噜
「———————啊」

被青蛙的舌头舔过之后,虫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这一幕,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蟲纷纷涌现,青蛙湿润的舌头像鞭子一样挥了出去,虫子纷纷消失。我茫然地望着虫子被吃掉的样子,感到一阵仿佛被雷打到一般的冲击。

啊,能行。真的有办法解决
———————————

「哦,感觉青蛙吃得超带劲呢」
「是啊……虽然看不见,不过感觉很能干呢」
虫子就像对抗青蛙一般,不停地涌现出来,化作无数的肮脏黑点,将空中掩埋。它们同时扑向青蛙,但却就连停在在那湿润的皮肤上都办不到。
青蛙威风凛凛地不断捕食。虫子是肉食性的,但不是什么都能吃。我感到血气有些丧失。虫子无法战胜青蛙。我的腹腔底部开始发冷,丧失力量。

青蛙不断的捕食。看到它一脸得意的表情,我感觉就像自己正在被捕食一般。

「————不出所料啊」
————————呱噜

看到面色铁青的我,小田桐先生突然把青蛙举了起来。青蛙四肢乱摆进行抗议。虫子改变目标,齐刷刷地聚集过去。小田桐先生应该隐隐约约地能够看到那些虫子,却一动不动。青蛙仍在抗议,要吃虫子,小田桐先生轻轻地抚摸它的背,小声说道

「————这虫子是无害的」
而且,不能让它被随便吃掉。

怎么有这种蠢事。他刚才都说了什么?我如此心想,张开嘴。
—————————————————————————喵

但是,在我开口之前,猫叫了。小田桐先生停下了抚摸青蛙的手,好像思考着什么,轻轻地闭上眼睛。然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几个月不见了?」
「谁知道呢,我可没有专程去数天数」
「你旅行回来总是那么突然啊,好歹过来之前打声招呼啊。我的钥匙可是交给你了,饭还要提前多做,真是麻烦得要死」
小田桐先生抱着青蛙,转过身去。然后,他的嘴角露出轻松的笑容。小田桐先生点点头,就像跟朋友打招呼一样,朝着那个声音冰冷的人开口说道

「好久不见啊,日斗」
「我可不觉得有多久」

令人联想到狐狸的那个人,淡然地回答了他。听到他拥有人的名字,我感到十分震惊。小田桐抱着一直在抵抗的青蛙,蹲了下去,用一只手抚摸黑猫的脑袋。
「悠里也好久不见啊……哎呀,日斗竟然给你买丝带了啊,真是太好了呢」
「她在店门口叫个不停,我没办法呢。我本来不喜欢给动物套上项圈的哦」
黑猫脖子上的红丝带摇摇摆摆,喵喵地叫。小田桐先生挠了挠它的耳朵后面,抬起脸。他站起来之后,将青蛙抱在胸前,向叫做日斗的人问道

「于是,你这次回来究竟有什么事?」
————————————呱噜噜噜
「………你能不能先把那青蛙放下?」

日斗先生稍稍把脸背过去说道。小田桐先生在青蛙与日斗先生之间来回看了看。
「怎么,你还害怕这东西?」
「不,谈不上害怕。可怎么说呢,区区青蛙却一副桀骜不驯的态度,总觉得很不舒服」
————————————呱噜噜噜
日斗先生退了一步。小田桐先生摇了摇头,将青蛙交给雄介先生。雄介先生战战兢兢地把青蛙接过去,青蛙用舌头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可不会因为你是青蛙就收下留情啊,你这可恶的两栖类!」
——————————————————————呱噜噜噜!

一人与一只的战斗打响了。小田桐先生用手帕擦了擦被墨弄脏的手,再次转向日斗先生,对着保持着退开一步的距离的日斗先生问道
「你过来什么事?嗯,你过来找我却只让我一个人说话,真够麻烦啊」
小田桐先生一边抱怨,一边走近日斗先生。我一边注意着不被发现,一边跟在后头。日斗先生看了我一眼,却耸了耸肩,开始说道
「听好了,小田桐勤。你无法明确地看到那虫子,那虫子其实拥有着强韧的颚,是吃肉的。可是,除了这位少女之外,没人能够看到那虫子。其中的意义,你明白么」
「没什么……………………………………………我明白,而且结论也得出来了」
听到小田桐先生的回答,日斗先生沉默了。那只黑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日斗先生的脚下摆着尾巴。日斗先生仍旧一语不发,小田桐先生吃惊似的开口说道
「咦?莫非就为这事?」
「……不不不,并不是这样吧。这样啊,既然那么明白,事情就好说了。这件事既单纯又复杂,那虫子不是吃掉就能解决的。因为,那是一种扭曲的逃避方法。好了,你是打算将它堵住么?」
小田桐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呼出来,直直地看着日斗先生说

「我就说了。一直逃下去……是无法得到好答案的」
「原来如此。你要坚持你的主张啊,不允许冠冕堂皇地掩饰,不允许在泥沼般的安宁中停滞……你真是一点没变啊,完完全全一点都没变啊,小田桐勤」

从黄泉国回来的都没有改变,看来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你改变了。

日斗先生眯起眼睛,露出非常冰冷,酷似愤怒的表情。然而,他的眼神又像是看着十分怀念的东西一般。回过神来,雄介先生已经坐在了两人脚下。青蛙坐在他头上,而他正用一只手摆弄着手机。
「唔,感觉气氛很糟糕,我稍微叫点人来」
「不……舞姬小姐之后我来打招呼……喂,等一下!不是那个!」
「咦?怎么了?说到怪异,当然要找这个人了吧?」
「你叫了也不会来的吧……话说那个人究竟上不上网啊」
「啊,变成已读了」
「真的么?好可怕」
雄介先生和小田桐先生正在交谈。我茫然地站在他们中间。
日斗先生歪着脖子,看着我。狐狸的脸,笑了。我感到背脊一阵恶寒。总感觉,待会儿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强烈的预感向我袭来,虫子再次大量地涌现出来。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青蛙想要吃虫子,跳了起来,却被雄介先生给逮到。我向后退了一步,感到头晕目眩。必须尽快逃离这里。可是逃了之后,还是要逃。我逃到最后究竟会怎么样?答案显而易见。这么做只会让我的人生像一块吸引虫子的腐肉,一直都毫无价值。

我攥紧拳头。回过神来的时候,天上已经飘满了厚重的云层。饱含水分的灰色云层,正以可怕的速度移动。大风吹拂,不稳定的云快速地流动,然后聚集。这应该只是天气的变化而已,然而我不知怎的,却强烈地感觉到……

黑色的风暴要来了。
暴风雨要来了。

  * * *

灰色的天空之下,黑色的虫子在飞舞。它们在空中悬停,就像夜色一样。青蛙那双湿润的眼睛盯着那些虫子,墨构成的薄膜摇摇摆摆。青蛙就像害怕下雨一样,就像呼喊虫子一样,叫着。

———————呱
「——————光」

小田桐先生向我转过身来。他直直地注视着我,气势逼人。周围涌出了无数的虫子。我的视线循着那些黑点,动摇起来。在我摇摆不定的视野中,只看到小田桐先生眼睛时时刻刻都注视着我。他的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

「请听我说。这些虫子并不是依附在你身上的,它们也不会伤人」

小田桐先生摆着澄澈的目光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他在说什么?既然如此,那个在说什么?在我眼前的人,很多都被虫子爬满了。跟化作虫人的那东西没办法语言交流。于是我将受害。可是,小田桐先生平静地继续说道

「虫子会感受到你的不安,你觉得不开心的情况将会成为诱因,令其产生。然后,虫子会爬满对方的头部。但是,虫子只有你能看到,没有攻击力,所以不会对对方造成损害。其实虫子并不是要恶心你,而是想要攻击可能会伤害你的东西。然而,虫子本身很弱小,除你之外的人无法接触,所以从结果上来说,因为虫子的振翅声会令你听不到被虫子爬满的人所说的话,而对方越激动,对你造成的危害就会越大」

虫子增加,并同时向小田桐先生聚集。黑点将他的身体完全覆盖,尖锐的足尖敲打他的眼球表面。他应该是能够隐隐约约看到这个情景的,即便面对像针一样的异物在扎眼球的幻觉,他还是一动不动。他就像在表达这种事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一样,凝视着我。他的眼珠毫不动摇。我心里在想,为什么……

为什么被虫完全爬满,他也不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呢?

「虫子是肉食性的。从其攻击性、外表以及总数推断,一旦它们发挥出原本的威力,被袭击的对象将尸骨无存。但是,你应该被虫子咬过,却仍然活着。那些虫子其实根本没有吃过你…………事情就是这样。你手臂上的伤痕……」

他伸出手,走上前来。我护着我的手,向后退。没错,其实我知道的。那个咬痕成呈漂亮的三角形,与虫颚的形状相差甚远

「其实并不是虫子造成的。虫子并不想将身为唯一猎物的你吃掉。没错,那些虫子……」

眩晕愈演愈烈,虫子越冒越多,感觉就像生命力从全身上下被榨光了一样。我想大叫……别说了,不要再往下说了,不能再说了。但是,我同时也想要催他接着往下说。所有东西都摆上台面吧,抖出来,让大家都看到,这样我的无法逃走了。
这样一来,我的地狱就总算到头来。于是,他用一句振聋发聩的话,朝我拍了过来。

「那些虫子,是你创造出来的

然后,从我的内面,发生了爆炸一般的暴风。

  * * *

从小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接触别人。

我不想思考,好麻烦,反正我理解不了的。每当我这么想,就会不知从哪儿飞来虫子。然后,那些虫子会爬满人的脸,然后跟那个人就什么话也说不通了。跟变成那东西之后的人,根本无法交流。我说什么对方也听不进去,所以没有办法。即便那些虫子只有我自己能够看到,即便振翅声只有我自己能够听到,即便我知道变成那东西的人是对我怀有恶意的普通人,我还是无可奈何。因为,我是个没用的人。

不管是接人待物还是其他我任何做不好的事情,蟲子都会给我搅得一团糟

于是,所以,没用的我……
一直都与蟲子相依为命。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好像冰箱启动的低沉声音把我唤醒。周围充满了一定的震动。我忽然察觉到,蟲子的振翅声变得相当沉重。我正坐在蠢蠢欲动的漆黑之中。蟲子将我完全覆盖,藏了起来。但是,它们不会啃咬我的皮肤。蟲子麇集而至,相互挤压,形成了一面墙壁。它们就像守护女王蜂的士兵一般,想要牢牢地守护我。最后,我被关了起来。这滑稽的状况,让我想要放声大笑。但是,这个地方确实非常安静。我看了看我受伤的手臂。
我的手每天晚上都会被割伤的手臂。自从第一次从我身上冒出虫子的那天开始,变成那东西的同学就会用雕刻刀割我的手。因为班上的大伙都跟那个人是一伙的,恐怕完全没把我当回事吧。我现在还记忆犹新。从虫子密集的球体中,少女的身体冒了出来,紧紧握住的雕刻刀,刀尖在手臂上染成红色。我将手上流出的血擦掉。

粘稠的血下面,传来灼烧一般的痛楚,扭曲的伤口就像虫子咬过的痕迹。

伤口留下浅浅的伤痕后痊愈了。然而,虫子每次出现,雕刻刀就会割我的皮肤,一直都没停过。那虫子会咬人……那虫子是有害的……我想要这么去笃定。
是它让我如此痛苦,是它让我承受这一切,所以我不可能想要那种东西。我根本不想去思考,那些虫子是从我的心愿中产生的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只有虫子的振翅声永不停息地充满我的耳朵。全黑的情景之中,就连时间都无法确定。虫子相互涂满粘液,不停地制造墙壁。墙壁越来越厚,越来越坚固。然而,我眩晕的感觉加重。我每次使用虫子就会感到疲劳。此后,我究竟会怎么样呢?我会不会从一个好像浑身聚满虫子的腐肉一样的女人,变得像壳中的胎儿一样,成为某种动不了的东西呢?不久,虫群为了保护我,一层叠过一层,这样下去,说不定我自己都会窒息而死。感觉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就算虫子没有了,我的人生也不会改变。就算虫子没有了,阻挡在我前面的厚实墙壁也不会消失。大家都在交谈,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彼此联系,唯独我不在其中。而我就将一切归咎于虫子,坚决地无视无可救药的自己。

这真是一场被一切阻隔的,无聊透顶的人生。

这样,不过是在真正的墙壁中结束罢了。我低沉地笑起来,然而我的脸被打湿了。某种温热的东西顺着我的下巴滴了下去。我很清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可我就是不想去承认。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唔…………………………………………呜………………………………………呜」

这样的人生就如同在厚实的墙壁中形单影只一样,非常难耐,非常悲伤,非常落寞,毫无价值。明明渴望着与别人之间小小的联系,却什么也抓不到,根本就抓不到,而且最关键的是羞耻心一直在作祟,让我害怕,让我无视一切,而这又进一步让我的人生写满了羞耻。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够不去祈祷。至少祈祷是我的自由吧。我仅仅依靠着,相信着我这份潜意识,来到了那家古书店。我明知根本就不可能得到拯救,我还是来到了这里。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我是人渣、废物,是个不能跟人好好地说话,没有生存价值,丢人现眼的垃圾。我是一块聚集虫子的腐肉。即便如此,即便我毫无价值,即便我将一切过错都推给虫子来到这种地方,请还是一定要……一定要……」

————————————救救我。
我只想……只想普普通通的活下去。

「………………………………………………………………………………………谁」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回应我的,只有虫子的振翅声。这是理所当然的。哪有那么好的事。我知道的。我的声音被振翅声给阻断,根本传不到外面……

本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厚实的墙壁微微摇晃了。

起初我觉得是我的错觉,然而灰色的墙壁不断摇晃。就像某人正在从外侧拼命地殴打墙壁一般。虫子仓惶失措地飞走,后又回来,周而复始。虫子准备用同伴的尸骸与粘液守护墙壁,然而坚硬的表面却出现了裂纹。
有人正在外面挣扎。那个人仿佛一道雷鸣,欲将阴云撕碎。我的拳头渗出汗来,开始喘不上气。本应冻结的心动摇了,热泪滑过脸颊纷纷滴落。

怎么可能解决得了。我明明知道,可我还是要祈祷。救救我。
救救我。救救我。如果能够打破这种局面,请一定要救救我。

「谁来……谁来、救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大叫起来。虫子就像被我的声音动摇了一样,飞走了。然后,黑色的墙壁终于被冲破了。在飞舞的虫子中,在风暴一般的黑色旋涡中,在碎玻璃一般坚硬的尸骸中,我静静地想起了雄介先生对我说过的话。

人啊,有的时候无缘无故就被莫名其妙地给救了。
就像打破眼前的玻璃一样。我希望你也能那样哦。

然后,小田桐先生就像打破玻璃一样,伸出手,自然而然地将我紧紧抱住。

  * * *

「——————没事了」

大量的虫子正在我们周围飞来飞去,然而他斩钉截铁地这么说道。即便被虫子的漩涡所包围,小田桐先生还是没有放开我。他抚摸我的背,想让我冷静下来。

然后,他用温馨而有力的口吻重复着。
「————————你已经没事了哦」

我不知道究竟怎么没事了。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我将一切推给虫子,逃到了这里。想必我今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每当我对某种东西感到不安,虫子就会涌出来。然后我就会不要脸地把一切推给那些虫子。哪里没问题了。
从我变得无可救药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我反正没办法跟人建立关系,没人会关注我,我的声音不会有人听得到,但选择这样的,是我……为什么,哪里没问题了?都不是不问题吧」
别撒谎了,别说漂亮话了——我狠狠地瞪着他,但他对我微笑。小田桐先生毫不动摇,就好像在说,我这种程度的愤怒只会让他觉得可爱一样。

「虫子只有你看得见,只有你碰得到。着多半是因为你拥有使役虫子的超能力,但能力非常弱的缘故。你的超能力,应该是遗传自你的奶奶吧。之所以很弱,也是因为血缘很淡薄的关系吧……不过原因肯定不只是这样」

这些虫子的颚非常残暴,会爬满人的头部展开攻击,但没有吃人。本来,饥饿会让怪异变强,但你的虫子并没有具现化,一直都没有吃到人。这是因为你对你的超能力感到羞耻,根本不愿意把它释放出来的缘故。

「你虽然隐约了解虫子的真面目,却没有让它们吃人

你害怕别人,以致你逃到了这里,即便如此,你却从没有真心实意地想去杀害谁,诅咒谁去死。所以,虫子至今都一直只在给你一个人添麻烦。

你可以更加轻松的活着。没关系,超能力的控制可以慢慢的学习。
「你根本不需要对自己感到那么羞耻。你可以更加挺起胸膛做人」

小田桐先生轻轻地松开了我的背。他就像激励我一样,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在不断蠢动的黑暗中,我们面对着面。他直直地注视着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比你自己所想的,要善良得多哦」
—————————你已经很努力了。

能够一个人能做到这一步,你真的非常坚强哦。

然后,他笑了,就像真心实意地夸我了不起一样。我总是对自己感到羞耻,即便如此却不曾想去伤害过别人。他说我这样子很了不起。

就像在说,人类只要这样便已足够似的。
啊啊————我够跟大家生活在一起么?

我明白了。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认同我自己,认同虫子的存在以及释放出它们的自己。霎时间,虫子飞散开来,黑色的漩涡向空中飞舞,墙壁顷刻间分崩离析。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站在秋高气爽的天空之下,手牵着手。然后,他轻声细语

「——欢迎回来,光」
谢谢你听我说那番话。

然后,他平静地,安祥地微笑起来。他的手在打破墙壁时受了伤,沾满了血。

  * * *

「哎,回来了呢。太好啦。小光消失了,小田桐先生却在这里对着半空揍起来,然后也消失了。我还以为会怎样呢……」

这是怎么搞的?感觉我突然能够看到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雄介朝天上一指,黑压压的大群虫子正在到处乱飞。看来我承认了之后,虫子反而具现化了。可能是由于产生的太多,消失得很不彻底。我和小田桐先生相互看了看,然后小田桐先生向青蛙看去。青蛙在雄介先生头上伸出舌头,雄介先生立刻去啦,但速度完全跟不上。
「怎、怎么办?知不知道收起来的方法?」
「不好意思……………………我完全没谱」
「小田桐,事先声明。跟红衣女的乱系断绝之后,我就什么也做不到了哦」
「我本来就没想过要拜托你,你就放心吧,日斗」
「喵嗷嗷」
「抱歉,完全听不懂你说什么,悠里」
「我要继续把脑袋借给青蛙么?」
「你这么做究竟有意义么,雄介」
在彼此交谈的这段时间里,虫子还在不停地胡闹。我明白了,它们现在很混乱。随着我心境变化而产生的具现化,让虫子陷入了恐慌。但是,我什么也做不到,没办法控制它们。究竟怎样才能让它们消失呢。

下一刻,虫群犹如狂涛一般高高盘卷,朝地面蜂拥而至。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色的虫群如暴雨般倾注而下。小田桐先生紧紧地抱住我,日斗先生耸耸肩,猫叫了起来,雄介先生立刻用青蛙护住自己,露出严肃的表情。但是,虫群避开了我,落向了空气的入口附近。我从小田桐先生怀中抬起脸

在那里,绽放着一片尤为鲜艳的红色。
「——————————————咦?」

小田桐先生发出沙哑的声音。同时,虫子落了下去,像黑色的雨一样将地面完全淹没,然后就忽然消失了。虫子刚一接触到那鲜艳的红色,便一只不剩地像雾一样消融在空气中。
就仿佛,站在下面存在连触碰都不被允许一般。

随后,只留下一片清澈的夜空。红色的纸伞,在秋日的皓月之下转了起来。

————————————咕噜咕噜

伞下站着一位身着黑色哥特萝莉装的人。她那张美得超脱凡尘的脸转了过来,看着我们。下一刻,她兴致索然一般眼睛眯了起来。小田桐先生抱着我,倒吸一口凉气。少女那双如宝石般的瞳眸中,缓缓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然后,她微微一笑,轻声细语

「—————好久不见啊,小田桐君?」
「不对吧,上次采秋的时候就见过面吧」

你不是厚颜无耻地两手空空过来了么?小田桐先生向少女抱怨,少女听完后耸耸肩,一脸遗憾地缓缓摇头。
「哎呀哎呀,怎么变得这么薄情了?我难得跑到这种地方来,还是随意地迎合一下要更有气氛哦」
「这种气氛变强了也完全没有好处吧。话说……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个问题没那么复杂哦。因为刚才雄介君联系过我呢」
「是的。我联系了茧墨小姐!」
「不,这我知道,可说真的,我完全不相信小茧你会过来」
「你这男人还是那么烦人啊,小田桐君。你们怎么样,确实不关我事。按理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想离开屋子的。只不过……」

—————————————————————————————————啪
被叫做茧墨小姐的少女关上了纸伞,迈出脚步。她用纸伞的尖端指向雄介先生。

「咦?我做了什么么?」
「并不是,是你头上的东西」

雄介先生听茧墨小姐一说,战战兢兢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青蛙正挺着胸,呱呱地叫。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感觉青蛙很得意的样子。茧墨小姐用伞尖指着青蛙,不开心地说道
「这次的委托跟虫有关呢。如果是脆弱、无力、『刚刚产生』的虫子,凭现在的我也能弹开哦。但是,凭与异界断绝联系的我,实在不好对付折磨委托人的虫子。所以,我是来借这个的。不过,没想到竟然是聒噪的青蛙呢」

为什么感觉得意洋洋的?区区青蛙。

茧墨小姐皱紧了眉头。小田桐先生叹了口气,向茧墨小姐问道
「你还在接受委托么?劝你还是差不多停手吧。你肯定又在怀着那种低级的兴趣,寻找凄惨的事件吧」
「要说凄惨的话,那可是相当厉害呢。虽然吃的不多,但这些虫子确实吃了人哦。已经死了几个人了。活着的人会成为目标,情况似乎也相当惨烈」

「…………小茧,你真的一点没变啊」
我果真无法理解你。

小田桐先生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斩钉截铁地说道。对此,茧墨小姐她完全没有不开心,咕噜咕噜地旋转纸伞,笑着作答

「那当然。小田桐勤无法理解茧墨阿座化。茧墨阿座化不会听小田桐勤的意见。我们长期相依相伴,却一直如此。事到如今还提这个干嘛」
「我还是希望你不要不听劝,不过你说的确实不错」

小田桐先生沉稳地吸了口气,然后用非常非常平静的目光看着茧墨小姐。那个目光,就好像在望着很久以前便已放下,分别的人一样。

「我觉得,离开你真是太好了」
「是么,真是太对了,小田桐君」



然后,他们两个同时失笑,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彼此。
下一刻,茧墨小姐再次将伞尖指向了青蛙。

「不过啊,这东西如果不能邮到事务所里就麻烦了哦?」
「要装进盒子里?不不不不不,那已经不是我的工作了吧」
「说什么呢。如此珍奇的青蛙,只有幸仁君能做出来吧。究其根本,肯定是你老婆——族长出的主意,所以你这个装成人家老公的家伙当然要负起责任……」
「啊,说起来,我想起了一件事」
此时,雄介先生开口说道。刚才交谈的两人不明所以,相互望了望。雄介先生目光转向手中的智能手机,一派轻松地对两人说

「—————————————我联系的,其实不止一个人哦」
喏,就是那边很吵的地方……真是的,为什么七海要做这种事。

与此同时,七海小姐的声音向这边靠近。她带着某人来到了空地,一看到小田桐先生,那两根马尾辫便微微漂浮起来。七海小姐用地动山摇的声音抱怨起来
「小田桐先生~。为什么七海非得帮你老婆带路不可?」
「咦?老婆?哇」
下一刻,一个白衣人从七海小姐身边冲了出来。小田桐先生惊讶地张大双眼,却又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张开双臂。身着白色和服的女性像颗子弹一样扑进他的怀抱。小田桐先生紧紧地抱住她,转着圈,神魂颠倒地轻声细语

「白雪小姐,你来了啊,吓我一跳」
「………………、…………………」
「嗯,我明白的哦。你在担心我吧」

可是,我绝对不会死在你不在的地方哦。
「是真的哦。我不是已经发过誓,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么?」

他含情脉脉地抚摸女性的头发,然后用鼻子轻轻地顶了下她的鼻子。他看到满脸通红的女性,开心地笑了起来。女性也像撒娇一样,将脸向他依偎过去。
两人彼此凝视,相互微笑。七海小姐啧了声舌,日斗先生敛去表情,黑猫被日斗先生抱在怀中,茧墨小姐耸耸肩,雄介先生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喃喃自语

「完全理解幸仁为什么要变成最终BOSS」

两人仍在相互凝视。白衣女子的眼中洋溢着坚定的爱。这个样子,小田桐先生确实不会想对其他女性进行性骚扰吧。我心头微微作痛,但我摇了摇头,驱散这种感情。是他的笑容拯救了我。这边便已足够了。小田桐先生紧紧地抱着白雪小姐的肩膀,抬起脸。

「时候也不早了,大家一起吃个饭吧!」

许多个声音回答他「你请客就去」。小田桐先生苦笑着点点头。虫子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周围只有清新的夜空。美丽的月亮在他背后熠熠生辉。

就这样,我无缘无故的,莫名其妙的,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拯救了。

  * * *

第二天之后,我通过小田桐先生介绍,拜访了唐缲舞姬小姐的住所。

舞姬小姐似乎认识很多超能力者,知识面也非常广。她爽快地接纳了我,在超能力方面对我进行了说明并给出了建议,还向我介绍了有类似超能力的家族,就像家庭教师一样为我指点迷津。我们在装饰着菱神昭的雕刻的窗户边上,一边喝着久久津先生送来的红茶,一边聊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而且,久久津先生总是在舞姬小姐身旁面带微笑。我问他们是不是恋人,舞姬小姐对我摆了个胜利手势,说

「那种人与人,骑士与公主获得幸福的单纯童话,任谁都厌腻得不行,却又非常美妙呢。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对此深有感触哦」

然后,久久津先生红着脸,只回答了一句「无可奉告」。

我一边学习不让虫子当即对感情做出反应的处置方法,一边去小田桐先生的店。
我只能一点一点慢慢的改变,然而世界一直以可怕的速度变动着。地球无时无刻不在高速运转,让人心生不安,生怕自己会碌碌无为地终其一生。每当不安向我袭来,他泰然自若的样子就会让踏实下来。他给人的感觉,一直都好像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不安似的。而且,他还在寻找着关于「某件事」的故事。他一直都在收集异界传说和前往异界的方法。然后,他还在寻找着与之不同的某个强大的怪异。

怪异的内容,是红衣女子和身着水蓝色连衣裙的少女。

「有时候还真的能找到那么一点点目击情报哦。我有朝一日一定要去见那孩子。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东西都没关系。我就想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

——————那孩子真的,真的是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他按捺着感情讲述这番话是的目光,闪烁着非常寂寞的颜色。

他为寻找凤毛麟角的目击情报,翻开了各种各样的文件,穷尽了一切手段。算上这次,我帮他的只有三回吧。我和经常跟雄介先生一起来书店的立花梓小姐成为了好朋友,我通过她朋友们的帮助,拼命地寻找相关的信息。

然后,我终于在网络之海的一个小小角落,找到了那个故事。

所以,我要跟他讲述那个故事。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那家红叶下的小店。

讲述一个有些不可思议,或许并不真实的轶事。

有一群年轻人擅自进入了一个被封闭的神祠。被台风吹垮的那个地方,细细地延伸着一条柔和的红色空间。那群年轻人在里头游荡,忽然一位身着红色和服的女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女子什么都没说,他们却察觉到自己要被女子吃掉,然而这时候,有个人拉了拉女子和服的下摆。据说阻止红衣女子的,是一位穿着水蓝色围裙的少女。女子疼爱地抚摸少女的脑袋,就让那群年轻人离开了。那群年轻人一哄而散,只有一个人转向身后。第二天,那些年轻人再次造访神祠,里头却只有光秃秃的岩石。

据当时回了头的那个人说,那两个人完全不像,却像母女一样。
然后,那个穿着水蓝色连衣裙的少女一边对着他们招手,一边平静地笑着。

这就是在网络之海的小角落里,因为登场人物的服装太过天马行空而惨遭嘲笑的一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听起来不太像鬼故事,更像是童话。小田桐先生听了之后……

「———————雨香」
声音沙哑地呢喃了一声。


于是,他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笑了起来。





后记

大家一切安好。
第四册就是这样的感觉。《B.A.D.事件簿》就此完全结束了。
一切都多亏了各位读者。我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不过这次的页数也不多,所以就让我赶快对各个短篇的时间轴进行解说吧。还没读本篇的人,请回去买吧。快去吧,这里有我顶着,快去吧!

————————————我是果然要出场的分割线——————————————

◆《小田桐今天也在抗争不合理》
这是在本篇的故事之前,小田桐跟七海搞好关系之前的故事。顺带一提,这也是在《B.A.D.事件簿》第一卷发售之前Web刊载的故事。这一次,因为想把《B.A.D.AFTER STORY》写长一些,所以对整个故事进行了重写,我一边修正,一边对自己初期中之初期的文章感到痛苦不已。这一篇收录在外传最终卷中,感慨良多。

◆《七海不信幽灵》
连接第一话后面,是个『幼女好可怕』的故事。七海很强势,小田桐很没用。在时间轴上,就在第一卷第一话前面不远。我很喜欢写夏日祭,所以写得很开心。在作品中出现的游戏,参考了我跟姐姐过去实际玩过的一个游戏。

◆《思念恋慕之人》
第五卷,在白雪去揍小田桐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在水无濑家一侧发生的故事。这一篇与WEB上刊载时相比较,对最终战斗的描写有一些改变。顺带一提,小田桐就算打败了幸仁,还会有偶尔来玩的龙禅等着他,一场战斗是免不了的。娶妻之路艰险无比。

◆《茧墨今天也在我旁边微笑着》
这篇也是第一卷之前的故事,是两人接受的第一个委托。这个故事也是WEB刊载的最终话。因此,是将意识回归原点写的。最好能够结合那时两人与雨香的关联性,以及本篇最终话的结局来读。

◆《B.A.D.AFTER STORY》
本篇结束之后的故事。大家一切安好。究竟是使用小田桐的视角,还是干脆来个大飞跃以下一代的视角来写呢?这个问题令我苦恼不已,不过本篇也结束了,果然还是决定用完全无关的普通人的视角来写角色们的故事了。在未来,小田桐同样永不言弃,茧墨也不会改变她的生活方式。然后,这样的日子将延续下去。

————————————我是期待有缘再会的分割线—————————————

于是,在此就要告别了。包括外传在内,能够把这本书最后写完,绫里真的非常幸福。前些天的签名会,也真的非常感谢。客人能买我的书,能够给我来信,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庆幸的事情,所以我被现实深深地感动了。我得到了许多难得的机会,这段日子真的像做梦一样。我在这里,要对编辑,设计师,不断为角色赋予生命的kona老师,出版社与多媒体部的大家,我最爱的亲朋好友们,以及我最重要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姐姐,献上由衷的感谢。尊敬的各位读者,我不知该怎么对大家怎么开口了。感谢大家将《B.A.D.事件簿》读到最后。但愿能够为您带来快来。我现在正专心致志地执笔新作。初稿已经完成,只剩下修正了,待到完成之日,您若能将其拿在手里,将是我无比的荣幸。

于是,就此别过。期待,有缘再会。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某日 绫里惠史



插画后记

小茧,谢谢你!

谢谢大家读到最后!
遇到这部作品,遇到绫里老师,仪部编辑,以及其他的各位,大大地改变了我的人生旅程!非常感谢!

在签名会上收到了美好的来信,真的非常感谢!
但愿能在别的作品里再次见到大家……


初出一览

《小田桐今天也在抗争不合理》(「FBonline2010年2号」刊载)
《七海不信幽灵》(「FBonline2010年12号」刊载)
《思念恋慕之人》(「FBonline2011年12号」刊载)
《茧墨今天也在我旁边微笑着》(「FBonline2012年2号」刊载)
《B.A.D.AFTER STORY》(新写)
7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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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全部評論 7

10000
水仪·依莲 皇帝
最后那句雨香真是很虐
不过看起来能够控制食欲和力量了
很复杂的心情

9 年前 0 回復

1773831049 子爵
突然就看到完本了啊,不过,我好像少看了一卷,脑海里最后的印象不大能连起来.......

9 年前 0 回復

tds000168 子爵
' 四夜 发表于 2015-3-26 17:45 雖然標題是靈能偵探,但實際上與偵探無關。 '


無論如何,男主跑腿的屬性基本是不會變的

9 年前 0 回復

四夜 子爵
' tds000168 发表于 2015-3-26 10:20 唉,又是loli是偵探,主角是跑腿的設定,我想看男主是偵探,然後 loli 是助手什麼的 ... '


雖然標題是靈能偵探,但實際上與偵探無關。

9 年前 0 回復

tds000168 子爵
 唉,又是loli是偵探,主角是跑腿的設定,我想看男主是偵探,然後 loli 是助手什麼的

9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非常感谢(泪)
其实我对剧透的结局还是多少不能接受,但真的是非常喜欢这个系列,总之还是等读了本体之后再看吧。吐槽一句,这本大半都是前传吧⋯⋯话说,绫里的后记里有个很大的爆点耶:“⋯⋯下一代的视点⋯⋯”我草下一代是有的么!不写出来太坑爹了绫里老师!

9 年前 0 回復

肯德基(百胜)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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