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口士][魔弹之王与战姬][第10卷][台/简]


本帖最后由 终焉之月 于 2015-5-8 19:48 编辑


魔弹之王与战姬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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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川口士
插画:片桐雏太
角色原案:YOSHI☆WO
译者:微笑皮耶罗
图源:大熊猫
扫图:坂本萤石
录入:终焉之月
修图:黑羽、米大可
初校: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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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斯——也就是堤格尔,在得到了伊莉莎维塔的协助后,击退了芭芭·雅加,但却仍遭到魔物之力波及,被传送到未知的森林之中,并遇到了名为达马德的墨吉涅人。达马德正衔命搜索着堤格尔的行踪,因而在得知他的身分之后,即刻举剑指向堤格尔。在堤格尔陷入危机的同时,莉姆、马斯哈与蒂塔三人在艾莲的命令下抵达了路伯修公国的公都。伊莉莎维塔恰巧也回到了此地,并决心与芭芭·雅加一决雌雄;而在嘉奴隆公爵的暗中谋划下,布琉努王国与吉斯塔特王国将爆发另一波新的动乱……
在这个逐渐染上非比寻常的疯狂气息,混沌情势愈演愈烈的世界中,人们期待着英雄复活——极受欢迎的美少女奇幻战记小说,第十集!

川口士
1979年生。2006年以『战鬼』获得第18届富士见Fantasia长篇小说大赏的〈大赏〉。
之后便在各式各样的地方从事各式各样的创作。
主菜终于上桌。虽说第二个终点来临,却也意味着这个系列故事来到了新的起点。《魔弹之王与战姬》能走到这一步,真的多亏了大家的支持。首先,请大家一起欣赏第二部故事的结局吧。

Illustration 片桐雏太
于2002年以《ONE2~永遠の約束》一作出道。其后也绘制了包含《恋姬†无双》在内的诸多作品,并在此为各位读者献上《魔弹之王与战姬》第10集的插画。
如果本书插画能让各位读者看了觉得开心,我也会觉得无比幸福。希望大家喜欢。

个人网志「ひなだまり」
http://hinadamari.blog.fc2.com/





Elen 艾莲
Tigre 堤格尔
Regin 蕾琪
Elizaveta 伊莉莎维塔


「……堤格尔少爷?」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这名顶着一头暗红色头发的男子毅然站在荒凉的大地上。
「堤……格尔?」


contents

1.回归者与来访者
2.乌鲁斯
3.魔女
4.冬季结束
终章





登场人物介绍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本书主角。十七岁。昵称是堤格尔。布琉努王国的伯爵,原以客将的身分暂居于吉斯塔特王国的莱德梅里兹,但如今丧失记忆,自称「乌鲁斯」,在伊莉莎维塔底下做事。
◆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
七战姬之一。十七岁。昵称是艾莲。负责治理吉斯塔特王国西南方的莱德梅里兹。龙具为长剑「银闪」艾利菲尔。
◆莉姆亚莉夏
艾莲的副官,也是她认识已久的好友。二十岁。昵称是莉姆。目前与蒂塔和马斯哈一同旅行,前往乌鲁斯所在的路伯修。
◆蒂塔
侍奉堤格尔的侍女。十六岁。目前暂居于莱德梅里兹。目前正与莉姆等人一同前往路伯修。
◆琉德米拉·露利叶
七战姬之一。十七岁。昵称是米拉。负责治理吉斯塔特王国南方的奥尔米兹。龙具为长枪「冻涟」拉斐亚斯。和艾莲势同水火。
◆苏菲亚·欧贝达斯
七战姬之一。二十一岁。昵称是苏菲。负责治理吉斯塔特王国东南方的波利西亚。龙具为锡杖「光华」萨德。擅长外交。
◆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
前七战姬之一。于奥尔席纳海战结束后因病过世。昵称是莎夏。龙具为双剑「煌炎」巴尔格雷。
◆伊莉莎维塔·法米那
七战姬之一。十八岁。负责治理吉斯塔特王国西北方的路伯修。龙具为长鞭「雷涡」沃利兹夫。拥有一对「异彩虹瞳」。她收留了失去记忆的乌鲁斯,并让他成了自己的随从。
◆奥尔嘉·塔姆
七战姬之一。十四岁。负责治理吉斯塔特王国东方的布列斯特。龙具为巨斧「罗轰」姆玛。
◆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
七战姬之一。二十二岁。负责治理吉斯塔特王国东北方的奥斯特罗德。龙具为巨镰「虚影」艾萨帝斯。
◆蕾琪
布琉努的公主。十六岁。代亡故的父亲治理布琉努王国。爱慕着堤格尔。
◆马斯哈·罗达特
布琉努王国的伯爵。是堤格尔的父亲乌鲁斯的好友,在他死后一直很照顾堤格尔。他受艾莲所托,为了确认乌鲁斯的真实身分,目前正与莉姆和蒂塔一同前往路伯修。
◆嘉奴隆
布琉努王国公爵,于布琉努王国内乱之中与泰纳帝公爵势力相争,最终失去下落,行踪不明。尽管世人皆以为他已死亡,但实则潜伏于吉斯塔特王国之中。
◆芭芭·雅加
外型为老妇人的魔物,曾授予伊莉莎维塔非比寻常的强大力量。
◆多勒卡伐克
外型为老人的魔物。过去曾仕于泰纳帝公爵,现则潜伏于吉斯塔特王国境内。
◆渥加诺伊
外型为年轻男子的魔物。


1 回归者与来访者

  广阔的天空漫布着薄薄的云层,在风中无声无息地轻轻晃荡的模样宛如白雾,遮蔽了太阳的轮廓,也遮蔽了阳光。
  大地在寂静的冬季里默默承受着酷寒,等待遥远的春天造访。山野埋没在雪堆之中,花草树木结满了冰霜,河川表面形成一层厚厚的冰原。
  位在布琉努王国王都,尼斯中央的柳贝隆山也同样耸立在严寒的气候之中。
  据说这个国家的开国君主——夏立尔王,在这座柳贝隆山上遇见了被诸神派遣至人间的精灵,得到精灵授予的宝剑杜兰达尔,以及魔法神驹贝亚德。
  贝亚德是匹黑鬃赤马,即使奔驰于荒野一整日也不会显露出半点疲态;杜兰达尔则是一柄宝剑,能轻易斩断铁甲和盾牌,抵御诡谲咒术,还能杀败龙、精灵,以及妖魔。
  夏立尔王扛着宝剑杜兰达尔,跨着神驹贝亚德,驰骋于大大小小的战场,以胜利堆砌出了他的王国——布琉努。
  为了表达对诸神的感谢,他在柳贝隆山的山巅建造了神殿,并指派了十余名神官管理,维持了长久安逸的时日。
  此时,有三名男女造访这座神殿——由一名穿着白色丝绢外裳,身材纤细的年轻女子带头,领着一男一女的侍从。
  他们先向神官长打了招呼,但没特别交谈,便一同离开神殿。三名来访者的目的不在神殿之内,而是神殿之外。
  「这个季节格外寒冷,您不先到神殿内取暖一下吗?我们可以为您准备葡萄酒……」
  尽管神官长这么说,但年轻女子却礼貌地回绝了。一如神官长所说,山顶上寒风刺骨,但她没有休息的余裕。
  女子年纪约十六、七岁,一头浅金色头发切齐肩膀。怀里小心地抱着一束白布包裹的花束。她有着一张中性的五官,丰润的脸颊散发着女性特有的柔嫩感。
  加上言行举止均给人一种高贵的印象,在在显示出她美丽的特质。
  女孩名叫蕾琪。
  蕾琪的全名是——蕾琪·艾斯帝尔·卢瓦尔·巴斯堤安·多·夏立尔。是布琉努王国的公主,目前正代理去年驾崩的父王治理国政。
  跟在蕾琪身后的两人是负责护卫公主的骑士。他们穿着白银胸甲,腰上配着长剑;男的名叫克罗德,女的名叫瑟蕾娜,均未满三十岁,相当年轻。
  两名骑士一脸紧绷的表情,原因不只来自于护卫公主的责任,也是因为他们的目的地,是对他们来说极为重要的场所……
  蕾琪在距离神殿十余步之外的地方驻足,这里有一座墓碑。
  这是一座没有多余雕饰的朴素新立墓碑。石碑上仅刻着『罗兰』这个名字,以及简短的一句话:『骑士中的骑士』。
  要描述罗兰这名男子,只需要这么一句话就够了。
  骑士罗兰拥有『黑骑士』之别称,在极为年轻的岁数便就任纳瓦拉骑士团的团长,他只要现身于战场,便能让邻国士兵闻风丧胆。然而,这位骑士团长在去年的布琉努王国内乱之中辞世。其原因并非战死,而是遭到嘉奴隆公爵谋杀。
  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以为罗兰的遗体会遭到弃置,但老宰相玻德瓦偷偷接过了遗体并葬在此处——因为罗兰是个孤儿,曾由任职于这座神殿的巫女收容,在此将其扶养长大,而这便是基于这段情分所做的安排。
  蕾琪口中呼出白烟,低头凝视着墓碑。她将花束放在墓前,双手合十向诸神祷告。
  蕾琪对罗兰这个人的印象不是特别深刻,只听闻他刚毅忠勇,但蕾琪也知道,这份忠诚只属于她的父王法隆。
  直到去年迪南特一役之前,父王与罗兰之间的关系对蕾琪来说始终无关紧要。因为当时父王法隆仍以健康的体态维持着治世,而蕾琪伪装成王子,不敢积极与臣子、贵族,还有王国的骑士们建立关系。
  然而,她现在必须带着花束前来慰问。其中一个原因,是父王也一定会这么做。
  至于另一个原因,则是蕾琪在开始治理国政后,才深刻感受到罗兰对布琉努王国来说究竟是何等可靠的存在,并燃起了对他的敬意。
  西方国境近期的情势极为动荡。萨克斯坦王国不断派出一千至两千的兵力骚扰着国境。看来一方面是在打量年轻公主的治国能力如何,同时也刺探着失去罗兰之后,布琉努王国西部的国境守备能力。
  关于罗兰的事,蕾琪曾与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谈过一些。这位有着一头暗红色头发,昵称为堤格尔的年轻伯爵曾如此称赞着黑骑士罗兰:
  「他很强……非常强。而且是位相当了不起的骑士。」
  这句话带有相当深刻的感触。因为堤格尔曾在泰纳帝和嘉奴隆两位公爵的计谋陷害之下,被贬为叛国贼,并与罗兰率领的纳瓦拉骑士团交过手。这让堤格尔以亲身体验的方式品尝到与罗兰为敌究竟是何等恐怖的一件事。在布琉努人之中,拥有这番体验的人可是少数中的少数。
  对堤格尔来说,罗兰不只是一名强敌,同时也是他的恩人。
  在墨吉涅大军攻入布琉努境内之时,国内各地的骑士团纷纷聚集到了堤格尔旗下。能成就这个局势,一方面是因为马斯哈·罗达特伯爵和雨果·奥杰子爵的游说,而另一方面则是多亏了罗兰的号召。
  现今负责辅佐蕾琪的宰相玻德瓦,以及马斯哈都曾说过,要是罗兰还活着,对于她的政权肯定会有相当大的帮助。
  ——我不会奢望你还能活着为国效力。
  人死不能复生,无论是罗兰或蕾琪的亡父皆然。
  她和她的臣民只能代替已逝之人,继续守护这个国家。
  ——谢谢你守护了这个国家。
  她对着罗兰的墓碑深深地一鞠躬,随后回头。两名护卫谨守规范地站在她的身后三步,丝毫不敢大意地警戒着四周。
  「你们不为罗兰祷告吗?」
  蕾琪知道这两名骑士都很尊敬罗兰,因而开口询问。然而瑟蕾娜却不为所动,带着近乎无情的冷静语气回话:
  「殿下,承蒙您的体恤,但臣等若是为此而疏忽了护卫工作,恐怕只会让黑骑士卿之灵为之震怒吧。」
  一旁的克罗德没有回话,看来他的态度似乎也和瑟蕾娜一样。
  「我了解了,那么我就连你们的份一并祷告吧。」
  蕾琪苦笑着说完,再次面向罗兰的墓碑合起双手。

  结束献给诸神的祈祷之后,蕾琪在两名骑士的守护之下离开山顶,沿着山路朝着王宫移动。克罗德走在前方,瑟蕾娜则陪在蕾琪身侧。两名骑士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

  蕾琪的浅金色头发在冬季寒风中摇曳着,她侧眼窥探瑟蕾娜。
  ——贞德还比较平易近人呢。
  她尽管知道不该这么比较,但脑子里却仍不由得浮现出这番感想。
  贞德是蕾琪在隐瞒性别、化名为雷格那斯时的一名护卫。她教导了蕾琪许多事,包括如何生火、眺望夜晚的繁星以辨识方位的方法,甚至是宫廷里的导师们绝不会告诉蕾琪的——一些庸俗的故事。
  这位贞德于迪南特一役之后,为了守护蕾琪而在旅途中殒命。
  「殿下,臣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瑟蕾娜察觉到蕾琪的视线,带着疑惑的眼神回望着她。蕾琪摇摇头说:
  「瑟蕾娜,今后也要仰赖你们了。不过也希望你们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包含瑟蕾娜在内的这些护卫,其职责就是即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蕾琪。而蕾琪虽然知道,却仍旧忍不住这么开了口。
  听到这句话,始终面无表情的瑟蕾娜也忽然显出惊讶的反应。她接着微微一笑,对着蕾琪微微低了头说:
  「很抱歉,让殿下操心了。臣等没有过度勉强自己,但今后一定会更积极锻炼,不让殿下为了臣等烦心。」
  尽管这番话被微妙地曲解了,但蕾琪仍笑着点点头,结束这个话题。
  不久之后,蕾琪带着两名护卫回到王宫,出来迎接的人是宰相皮埃尔·玻德瓦。这位穿着一身灰色官服的老宰相对着蕾琪恭敬地低头行礼。
  「殿下,您平安归来了。」
  如果要形容玻德瓦的容貌,说他长得像猫是相当贴切的比喻;一张圆润的脸庞嘴边长着两撇灰色的胡须,加上一对上吊眼等特征,都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只猫。
  「我只是到柳贝隆山顶上去而已。再说,还有克罗德跟瑟蕾娜陪在身边呢。」
  看到蕾琪笑着回话,猫脸宰相也随之将目光投射到两名护卫身上。克罗德和瑟蕾娜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需要回报的。
  「玻德瓦卿,我有话要跟你说,可以请你到办公室来一趟吗?」
  尽管蕾琪唐突地提出这个要求,玻德瓦也丝毫没有惊讶的反应。
  「臣了解了。对了,需要臣帮殿下备个温葡萄酒吗?」
  玻德瓦也去过柳贝隆山上的神殿不少次,非常清楚这个时节的山顶上有多么寒冷。
  「谢谢你,不过酒就不用了,可以麻烦你帮我准备红茶吗?」
  这意味着蕾琪与玻德瓦接下来要谈的是不是闲聊,而是更严肃的话题。于是玻德瓦跟在蕾琪身后,路上吩咐了侍女一会儿端红茶进办公室来。
  他们抵达办公室之后,留下护卫守在门外,只有蕾琪和玻德瓦两人单独进了办公室。
  蕾琪是这座王宫的主人,王宫里有好几间房间都是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包含休闲用的起居室、游戏间、私人房、寝室、书房等等。其中大小和装潢设计风格各异其趣的起居室跟私人房当然不只一间。
  不过这位公主却独偏好这间说不上宽敞,室内也只有简单几样摆设,以及加挂了一张红马旗帜的办公室。就算没有需要紧急处理的事务,她也多半都会待在这间办公室内。这里对蕾琪来说,是最能够让她觉得平静而舒适的地方。
  她在办公桌前的椅子坐着,让玻德瓦入座。而这位老宰相行了礼之后也照着做。
  「殿下,您找臣这一副老骨头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嘉奴隆跟圣窟宫的事。」
  蕾琪很快切入正题。
  嘉奴隆公爵是过去统领布琉努王国北部卢堤迪亚的贵族,其家系始源可追溯至开国之君·夏立尔先王时代,是一支足以代表布琉努王国的贵族家系。
  去年,嘉奴隆公爵与泰纳帝公爵共谋欲暗杀蕾琪。同时又让国王法隆服用了诡异的毒药,致使法隆王的健康急转直下,减损其寿命。若非如此,蕾琪的父王理当还活在世上。
  然而,嘉奴隆公爵已经不在了。
  他在败给泰纳帝公爵后,连同他的官邸一起放火烧掉了亚尔堤西姆城。这座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城市就此葬送在火海之中,而公爵官邸亦躺了无数漆黑的焦尸,无法辨别哪一具是嘉奴隆公爵的尸体。
  而圣窟宫就位在亚尔堤西姆的地底下。
  据说这是开国之君夏立尔先王接受神谕之地。这个令人联想到古代宫殿或神殿的广大地底建筑之中,有一扇只有王族才能开启的大门。
  去年内乱之际,蕾琪为了证明自己的王族的身分,带领堤格尔等人一同前往圣窟宫。
  然而,他们在抵达那扇门前,便遭到泰纳帝公爵设下的埋伏阻挠,更令圣窟宫内的天花板大举崩塌,致使这座地底建筑就此埋没。
  「为什么圣窟宫会建造在亚尔堤西姆城——建造在嘉奴隆居城的地底下呢?」
  蕾琪带着几分不安情绪,对玻德瓦宰相开口询问。
  直到今天为止,她从未对这件事有过太深入的思考。她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是作为一名统治者,在庞大的责任压迫之下,她始终没有时间好好思考这件事。而今天之所以会想起来,是因为杀害罗兰的人就是嘉奴隆公爵。
  玻德瓦感受到蕾琪真挚的目光,像在搜索记忆般沉默了一阵子。
  「根据建国神话及古文献记载,我国的开国之君夏立尔先王,非常信赖嘉奴隆公爵家的鼻祖——初代的嘉奴隆公爵。对于先王夏立尔来说,初代的嘉奴隆公爵几乎可以说是他的挚友。而嘉奴隆公爵家受封于圣窟宫所在之地,亚尔堤西姆也说明了夏立尔新王与初代嘉奴隆公爵之间的关系吧。」
  「光是这个原因,就足以使先王夏立尔将卢堤迪亚——将亚尔堤西姆城和圣窟宫托付给嘉奴隆公爵家?」
  看到蕾琪公主一脸不解,老宰相用手指理着胡须说:
  「根据一份文献记载,初代的嘉奴隆公爵似乎是一名神官。也许这也是先王夏立尔将卢堤迪亚赐给他的原因之一吧。」
  听到玻德瓦这么说,蕾琪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神官……是吗?我身为王族,也读过建国神话,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初代嘉奴隆公爵是位神官呢。」
  「殿下,您没有遗漏疏忽。关于初代嘉奴隆公爵与先王夏立尔的关系,建国神话之中确实只记载了他同时身为先王夏立尔的重臣,以及是先王至交的部分。」
  玻德瓦没有否定蕾琪所说的话,缓缓点头。而他这样的态度,也让蕾琪公主无法理解地蹙起了眉头。
  「这是有什么缘故吗?」
  「初代的嘉奴隆公爵虽说是神官,但其实身分跟现今的神官完全不一样。据说初代嘉奴隆公爵不只接受诸神的神旨,还会进入森林深处或积雪的深山之中,与精灵和妖精交谈,借重他们的智慧。同时也擅长咒术。」
  「这样的话,与其说初代嘉奴隆公爵是神官,不如说他是咒术师或是祈祷师更为贴切吧……」
  蕾琪不自觉地吐露出了这番感想,让玻德瓦眯细了眼睛苦笑。
  「臣也颇有同感,但当时的人们确实是称呼初代嘉奴隆公爵为神官。臣以为,当时神官的责任范畴恐怕与现在截然不同吧。」
  「所以建国神话才没有提及这个部分吗?」
  蕾琪这才能够理解。也许是编纂这个建国神话的人认为,开国之君的挚友能与精灵沟通并长于咒术,这件事会给人不好的观感,所以才会省略了吧。玻德瓦接着说:
  「而且,嘉奴隆家作为神官的历史,自初代嘉奴隆公爵开始只延续了三、四代的样子。之后大概是习惯了布琉努贵族的身分,作为神官的知识、戒律,以及仪式作法,就没有继续传承下来了。」
  玻德瓦进一步解释,随着布琉努王国的国家组织、政治形态趋渐完备,贵族之间也形成了诸多礼仪规范。而嘉奴隆家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逐渐抛弃身为神官的身分吧。
  「臣所知道的就只有这样了,不知道是不是多少能为殿下带来一点帮助。」
  「这样啊,谢谢你,玻德瓦卿。」
  蕾琪面带微笑地道了谢。虽然还是有一些让她在意的部分,但至少表面上的疑惑是解开了。于是她接着也将话题带到另一个方向:
  「这么说起来,亚尔堤西姆城的情况怎么样了?」
  内乱平息后,蕾琪成为布琉努王国的统治者。而她也理所当然地着手亚尔堤西姆城的复兴工作。不仅派兵进驻,也运送资材,力图重建这座王国北境的重要都市。
  「根据上个月得到的报告,亚尔堤西姆城各方面都已经恢复以往三分之一的风光了。该座都市原本就是连结北部与中央的要冲,往来的人潮繁多,相信假以时日,它一定会取回往日荣景的。臣以为若要着手修复圣窟宫,现在差不多是时候了。」
  蕾琪在决定重建亚尔堤西姆城的时候,下令先不管埋没在瓦砾堆中的圣窟宫。毕竟圣窟宫与亚尔堤西姆城的居民生活无关,她作为执政者,认为复兴的首要工作应该摆在城市本身。
  因此,听到玻德瓦的提议,蕾琪摇摇头。
  「时候尚早,圣窟宫不急于修复。玻德瓦卿,麻烦你春天的时候再汇整一次亚尔堤西姆城的复兴工程进展,届时我们再来讨论这件事。」
  「臣了解了。」
  无意间,蕾琪将目光从玻德瓦身上挪开,落到了眼前的办公桌上。她想起了堤格尔。对她来说,圣窟宫不仅是她让许多士兵平白牺牲之处,同时也是她思念对象的伤心之地。
  这人原本始终都以客将的身分待在异国,但据闻他之前坠入冬海,目前不知去向。而这个消息正是吉斯塔特王国的使者带来的。
  蕾琪以询问详细内容为由,将这名使者暂留在王宫之中,就这样过了几十天。这个处置实质上形同监禁,但也许这位使者早已做好面对这种待遇的准备,是以没有提出任何怨言。
  另一方面,蕾琪也派遣马斯哈·罗达特伯爵前往吉斯塔特王国,以确认详情。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蕾琪由衷祈祷着,无论堤格尔现在是什么模样、什么身分,她只希望他能够平安无事。而有朝一日当堤格尔回到布琉努王国,蕾琪也深深盼望能以最大的礼数迎接他。一如他曾经守护过蕾琪,蕾琪也想要尽可能守护他。
  蕾琪一对青碧色眼眸中,流露出不安的心绪和殷切的企盼,口中吐出喃喃低语,向天上诸神祈祷。
  玻德瓦从这位公主的表情中察觉了她心里大概的想法,默默坐在一旁守候着。
  这位猫脸宰相也非常清楚,堤格尔就各种层面而言,对蕾琪公主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离开蕾琪公主的办公室后,玻德瓦回到他位在王宫内的私室。
  这间宰相专用的私人房,内部陈设与蕾琪的办公室没有太大差别。左右墙壁各设置了摆满各类文件和书信的书架,中央墙上挂着一面红马旗帜。墙前有一套老旧的办公桌椅,烛台桌上待处理的公文堆积如山。
  玻德瓦亲手点燃了烛台,绕过办公桌,坐到桌后的椅子上。当他从先王法隆手中获赐宰相的职务之后,这个动作就成了他每日必行的职务之一。
  然而,正当他准备拿起待处理的文件时,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猫脸宰相捻了一下嘴边的胡须,出声要门外的人进来。
  走进来的是一名文官,他带着一封信,上前将信交给玻德瓦。
  「这是来自涅梅塔库的信。」
  听到文官这句话,玻德瓦忍不住眯细了眼睛。他再次捻了一下胡须,接过信件,而文官则行礼之后告退。
  玻德瓦确认房门关上之后,默默地翻开了手中的书信。
  涅梅塔库位于布琉努王国南部,过去曾是泰纳帝公爵统治的领地,但去年泰纳帝公爵和其子萨安双亡之后,这个领地便由王族接收,现由蕾琪指派官员代为管理。
  泰纳帝公爵谋害了国王,亦试图杀害蕾琪公主,蕾琪作为一国的统治者,理应即刻废除泰纳帝家的爵位及名分,但现在因为诸多缘故,仍保留了这个家系跟爵位。
  其中一个原因,是废除泰纳帝家的名分和爵位需有缓冲期,否则将会有为数众多的人在一夜之间失去工作、流浪街头。为了避免这个情况出现,蕾琪和玻德瓦商讨之后,编出了几个理由暂让泰纳帝家保存家族名分和爵位。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作为统治者的蕾琪生性软弱。当先王法隆还在世时,蕾琪在政治领域的存在感就相当薄弱,也没有什么实绩。而她之所以会被以王子的身分养大,王室对外声称的理由则是源自于『神谕』而做出的决定。
  内乱终结,重拾平静的贵族诸侯中,其实有不少人都对蕾琪是否够格主持国政都感到怀疑。甚至有人认为,这位公主可能会是受到吉斯塔特王国控制的傀儡。
  尽管玻德瓦宰相和马斯哈伯爵四处奔走,暗中进行交涉,说服他们向王室宣示忠诚,但形势仍是相当扑朔迷离。
  而蕾琪若是在这时候废除了泰纳帝家的名分跟爵位,就算理由再正当,恐怕还是会对这些人造成过大的刺激。
  事实上,现在泰纳帝家的封地由王族接收,家族中亦没有人能够继承爵位。就算蕾琪对他们置之不理,这个家系迟早会消灭的。因此,他们判断,只要日后再找适当时机处理这件事即可……
  然而,现在泰纳帝家族之中却传出了可疑的动静。
  ——他们在探询公主殿下身边的情况……?
  玻德瓦手中的信上简短地写了这样的内容。
  捎来这封信的人是杰拉尔·奥杰,是统领王国东侧特里托尔的雨果·奥杰子爵之子,在王宫之中担任书记官。
  这位杰拉尔现在正受玻德瓦之命潜伏于涅梅塔库,随时观察泰纳帝公爵家的遗族是否有出现可疑之举。而他也不负所托,详细掌握了他们的动向,并将调查的结果回报给玻德瓦宰相。
  根据杰拉尔信中所述,行为有异状的人是泰纳帝公爵遗孀·梅莉桑德。她是先王法隆的侄女,换句话说,也是蕾琪的表姊。
  她是泰纳帝公爵之妻,在夫婿谋反的罪证确凿之后,理应同被问罪判刑,但因其身上流有王族血脉而免于受罚。事实上,对蕾琪来说,看到这位同时经历丧夫及丧子之痛,又失去封地的表姊,她也没有想要将这位表姊处刑的念头。
  然而,以蕾琪和玻德瓦的立场来说,他们也不可能就这么放任这位谋反者的遗孀不管,因此将她安置在涅梅塔库的一座神殿之中。他们原希望梅莉桑德能够在此静静度过余生,不要再滋生事端。但现在看来,这个希望是不可能实现了。
  玻德瓦看完了手中的信后,目光盯着空中的一点,开始沉思了起来。

       ◎

  有两名青年的身影出现在夜色笼罩的森林一角。
  这是非比寻常的情景。两人都坐在地上,但其中一青年举剑直指着另一名青年。紧绷的空气之中,他们脸上映曳着冬季寒风吹抚之下轻轻摆荡的营火火光。
  这里是吉斯塔特王国西北方境内的路伯修公国。从公都到这两名青年所在的森林,大约是步行一天的距离。在夕阳沉入西方地平线下后,已经过了一刻钟以上的时间。
  被举剑指着脸的人,是顶着一头暗红色头发,年纪大约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他身上的衣物多处破损,脸上的表情看来也显得极为疲惫。
  这名青年名叫乌鲁斯,是路伯修公国的领主——战姬伊莉莎维塔·法米那身边的随从。但其实他脑中仅有这几十天以来的记忆,而乌鲁斯则是他搜索丧失的记忆片段后,最终浮现的单字。
  而他的面前——举剑抵着他的青年是一名拥有褐色肌肤的墨吉涅人。这人的年纪看来则大约是二十岁左右;身材高挑,有着锐利的鼻子和下颚线条,眼神宛如凶猛的野兽。跟乌鲁斯不同的是,他穿着一身旅行者的装扮。
  这名墨吉涅人名叫达马德,是当乌鲁斯遭遇强盗袭击时出手营救他的人。然而,在围绕着火堆交谈的过程中,达马德却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似地,拔剑举向乌鲁斯。这情况让乌鲁斯觉得非常莫名其妙。
  ——这是怎么回事……?
  乌鲁斯凝视着眼前的剑尖,忍不住在心里叫苦。
  「你说你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达马德口中透露出了敌意和些许惊讶的反应。短暂地犹豫之后,他挥动手中举起的剑,迅速地刺向了乌鲁斯的脸庞。乌鲁斯反射性地向后倒,一把白刃随即间不容发地从他的头上划过。
  达马德没给对手逃命的机会,顺势将剑向下一劈。乌鲁斯铁青着脸,拼命伸出左脚踢向营火,将火堆中的木柴全部踹飞。
  木柴堆崩塌,火星四溅。火焰一晃烧向了达马德的脚。年轻的墨吉涅人发出短促的痛吼,劈向乌鲁斯喉头的剑则挥了空。
  乌鲁斯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在地上打了个滚,避开了对方的剑。接着他起身背对着达马德,拔腿冲进了树林间的黑暗之中。
  乌鲁斯带着急促的呼吸,几度几乎要被绊倒地拼命奔跑。没撞到树干应该算是幸运了。
  但最后脚还是被树根绊了一下,他连觉得不妙的时间都没有,便整个人翻了一圈摔倒在地上。肺里残存的空气和不成声的哀嚎同时从咽喉中挤了出来。
  「呜哇……」
  他没有余力马上从地上起身,一时之间还喘不过气来。全身上下的筋骨都在哀嚎。夹在冰冷的空气和地表之间,他只能茫然地凝视着眼前漆黑的世界。
  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宛如接连造访的恶梦,没有一件带有那么一点点真实感。
  他白天陪着伊莉莎维塔一同前往古代神殿,这座神殿对伊莉莎维塔来说似乎代表了一段忌讳的记忆。
  而就在他们要离开神殿的时候,一群路伯修的骑士现身。他们指称其主对乌鲁斯的评价名过其实,因而拔剑攻击乌鲁斯,甚至连伊莉莎维塔都卷了进去。这群骑士的表现显然不太正常。
  随后,一位名为芭芭·雅加的可疑老妇出现,让已然陷入混乱的场面更是急转直下。
  伊莉莎维塔不得已,只好将几名手下打倒,带着乌鲁斯一同遁入神殿之中。然而,神殿的地板却忽然崩塌,两人跌落地底。
  幸亏有伊莉莎维塔的龙具·沃利兹夫保护,才使得他们只受了点皮肉伤。但出乎意料的异常事件却没有就此结束——
  他们在地底下遭遇了一只身上长了两个头、外型诡异的龙——双头龙。
  伊莉莎维塔为了保护乌鲁斯而奋力迎战。但双头龙的实力非同小可,加上地底下几乎没有光源,视觉受限的情况下,让他们陷入无比的劣势。
  这时候,乌鲁斯忽然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漆黑的弓——加上伊莉莎维塔所持龙具的雷涡之力所形成的箭矢。
  乌鲁斯借此一举击溃了双头龙。
  然而,他们才放心没多久,芭芭·雅加又再次现身,让乌鲁斯被黑暗所吞噬。
  而当他清醒后,便发现自己一个人倒在森林里。黑弓从手里消失,同时伊莉莎维塔也不见踪影。
  乌鲁斯因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寒冷和疲惫而无法动弹,却在这时候遇上了盗匪。在这个危机之中拯救他的,就是方才那名自称商人的达马德。
  他们升起了营火。两人一边吃着达马德猎到的野兔,乌鲁斯一边道出自己的身分。在对话中,对方忽然问起了一件事
  『你知道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这个人吗?』
  ——对,问题就出在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这个人身上。
  乌鲁斯在回首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时,呼吸也平稳下来,这才终于取回冷静,得以开始思考。
  当时听到达马德的询问,乌鲁斯回答「我也许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而这个答案让达马德有所反应。现在回想对方举剑指着他的时候脱口说出的话,这么判断应该没错。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乌鲁斯试着将这个名字轻轻念了一遍,一阵轻微的头痛即刻随之而来。然而,这次的头痛没有像稍早之前以黑弓打倒双头龙之际,带来诸多片段的影像画面。
  「——好了,我该怎么办呢……」
  他让冰冷的身躯勉强挤出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回过头可以看见树丛中有一道微弱的火光静静地杵在暗夜的森林中。那是之前他和达马德升起的营火。尽管他拼命跑,但实际上似乎只跑了三十阿尔昔(大约三十公尺)远。
  他拍了拍身上沾的泥沙开始思索,为什么对方没有追来?而他接下来又该怎么办才好……
  他没有太多时间。因为他现在仍是遍体鳞伤,而且达马德仍保有相当充足的余裕。时间拖得愈长,夜愈深,夜里的寒气就会让他更加难受。
  「今天遇到的,真的全都是些令人费解的事。」
  然而,他没打算在这里倒下。无论如何,他都得回到公宫,回到伊莉莎维塔的身边。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凝视着远方的营火,确认了手脚都还能动,没有问题。
  这名青年的一对黑眸浮现出坚强的意志。
  他抓起衣服的袖子,用力扯下一块布料。尽管他因为受伤的关系,身上没有多少力气,但因为与双头龙交战时,身上的衣物就算没破也留下许多伤痕,让他现在可以轻易撕开。
  为了保险起见,他藏到树干后面,开始准备反击。

  达马德定睛直视着乌鲁斯跑走的方向——树林间的深邃夜色之中。
  「本来以为那家伙呆呆的,没想到还满机灵的嘛。」
  这声嘟哝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内心的焦躁。但这份焦躁与其说是针对乌鲁斯,不如说是针对他自己。因为他在这个极短的时间内犯下了两个错误。
  其一是他在还没有确认乌鲁斯就是堤格尔的情况下便拔剑。
  再者,当他拔剑指着乌鲁斯时,要杀他却显得犹豫。
  他不应该在那时候拔剑,但若是拔剑,就一定要立刻解决。
  但他没能够做到,因此犹豫之中露出了破绽,不仅给了乌鲁斯反击的机会,也让他逃走。
  「这可真是搞砸了……要是让王弟殿下知道了,可不是挨骂就能了事的。」
  达马德并非商人,而是墨吉涅王国的王弟,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的近侍。墨吉涅的赤胡王弟对于这位年轻近侍在战士以及指挥官的能力都有着相当高的评价,并且对他抱以期待。
  而这次他被任命前来确认堤格尔的生死——若目标还活着,就杀掉他。
  达马德乔装商人潜入吉斯塔特王国,迄今已经过了几十天时间,但一直以来都得不到堤格尔这个人的消息——也许这个人真如传闻所说的坠海死亡了……他一边带着这样的感想,一边持续旅行。
  「……不过就是听到一句『那个人大概是我』,我竟然这么轻易就做出反应……看来我也真的是急坏了。」
  他一边嘟哝着,一双黑色眼眸也同时持续紧盯着暗夜中的森林深处。手里紧握那把剑有着墨吉涅特有的弯月形刀刃。
  他认为乌鲁斯一定会折回来。
  ——他逃往森林里面终究不是办法。这么冷的暗夜,若没有照明工具是不可能穿出森林的。他绝对撑不了四分之一刻的时间。
  现在达马德穿着外套,站在营火前面,冬夜的寒气仍旧透过细缝钻了进来。尽管他身为耐热怕冷的墨吉涅人,但就算是习惯生活在寒冷气候的民族,面对这片冬日森林里夜晚的寒气恐怕也是难以承受,更遑论现在身体状况显得极其虚弱的乌鲁斯。
  ——要是他不折返回来,而就此死在森林里面,那也没办法了,这代表他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问题是如果他真的回来的话……
  这时候,某个物体划破黑夜和空气飞了过来,打断了达马德的思考。
  不明物体冲进营火之中打飞一根木柴,发出一声干涩的撞击声,让火焰为之晃荡。
  达马德察觉危险,赶紧趴到地上。地面冰冷的气息骚扰着他的下颚。
  在过了数到五的时间后,空气再次传来一声呼啸,声音落在他右腕的附近,激起另一声硬物碰撞声响。而这个硬物又弹了一下之后,在地上滚动着。
  ——是石头!
  达马德感到一阵颤栗,而这并非源自于地面传来的寒冷。他的额头甚至冒出了冷汗。身为一名墨吉涅战士,他很肯定这是来自乌鲁斯的攻击。
  ——糟糕……
  乌鲁斯潜伏于黑暗之中,处在营火边的达马德对对手来说,可是无比显眼的攻击目标。
  然而,达马德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扑灭身旁的火堆。这里是森林,林里想必有凶猛的野兽到处活动。要是附近有狼之类的野兽,那可说是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了。
  再说,就算扑灭了营火,达马德也无法借此确保自己的优势。漆黑的森林对双方来说都不利于行动,因而得在寒冷的低温之中摸索彼此的位置迎战。这对怕冷的达马德来说是希望极力避免的情况。
  又一颗石头飞过来击中火堆,溅出一堆火星。
  ——石头飞的速度真快。而且瞄得也很准……我还以为他其实已经相当虚弱了呢。
  乌鲁斯出手要是扔不准,石头恐怕会打在身边的树干上还会反弹砸伤己身,但他却仿佛完全不把这种危险性放在眼里,不断展开攻击。
  ——他不是用手。是撕下衣服做出了简易型的投石索吗?
  要是用手投掷,这几颗石头飞行的轨道绝不会这么直。
  「真有一手。」
  达马德颇为佩服地叹了一口气。
  乌鲁斯虽然出其不意地踹翻营火,遁入森林之中。但如果他的能耐只有这样,那么达马德应该也不会对他有太好的评价。
  然而,这名丧失记忆的青年却即刻展开反击。而且在对手持剑的情况下,他也刻意避开有利于对手的肉搏战方式,选择潜行于黑暗中,以投掷石块的方式攻击。
  ——在他被强盗包围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只是个走投无路的普通人呢。
  这名墨吉涅青年一对黑眸之中透露出来的战意逐渐缓和下来。
  他判断乌鲁斯毫无疑问是个骁勇的战士,而达马德从不讨厌这样的人。
  ——要是我跟他消耗下去,赢的人应该是我吧,不过……
  不过这不是能力或技术差距的问题,而是乌鲁斯累积了远高于达马德的疲劳,同时也缺乏御寒装备。就算只是待着不动,森林里的寒气也会让身体持续失温。
  然而,对方仍会持续进攻,这么一来达马德也不可能全身而退。达马德判断,若是为了这场无谓的纷争而受伤,就实在太愚蠢了。毕竟就算赢了,对他来讲也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第四颗石头仍旧击中了营火的火堆,达马德等对手做完这次攻击之后,即刻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来到营火前方十步左右,举剑指向漆黑树丛的深处说:
  「乌鲁斯!我有话要跟你说!我把剑放下当作证明!你回来吧!」
  他大喊了一声,将剑插入地面,随后便退回到营火旁,等待乌鲁斯现身。
  达马德知道是他先举剑指向对手的,现在又说这种话,实在没什么立场。不过他认为乌鲁斯会接受这个提议。毕竟在这个情况下该如何权衡得失,乌鲁斯应该不会不懂。
  随后,五十秒、六十秒的时间过去,森林中的暗处缓缓浮现一幢人影。
  「再十步……不,五步就好,请你向后退,然后张开手掌,把两只手举起来。」
  这幢黑影带着紧绷的语气提出要求,而达马德也照做。对方要他举起手,恐怕是害怕他使用石头或短剑之类进行投掷攻击吧。
  一阵踩在土壤上的脚步声传来,乌鲁斯这才从林间现身。他右手缠着一块沾满泥土的布,左手紧握着一颗小型的石块。看来是打算在对手有任何可疑之举时即刻攻击对手。
  他带着警戒的眼神凝视着达马德,同时捡起插在地上的剑,整理过呼吸之后,带着冷静的语气说:
  「告诉我,为什么忽然攻击我?」
  这个问题早在达马德的预料之中,于是也即刻以脑中准备好的答案回话:
  「因为你说你可能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乌鲁斯听了不禁屏息。他担心堤格尔跟眼前这个名叫达马德的青年之前是不是有什么过节。隔了一个呼吸之后,乌鲁斯再次开口询问: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做了什么会招致你怀恨在心的事吗?」
  「没有。详细原因我不能说,不过因为种种缘故,我得生擒他,或者杀了他。」
  这名墨吉涅人挺着胸膛,双手仍举在头上地回了话。他这样的反应让乌鲁斯听傻了。乌鲁斯恐怕完全没料到对方会答话答得这么坦率。不过他也即刻调整心绪,接着丢出下一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把剑放下,还叫我回来?不论你要杀我还是要抓我,你只要等到我不能动就好了。还是你以为只要我听你说完你的目的,我就会乖乖跟你走?」
  「这个嘛。」达马德刻意表现出了怀疑的表情说:
  「你真的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吗?」
  这个反诘对于丧失记忆的乌鲁斯来说,似乎是有些出乎意料的问题,因而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愣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
  「就你听到的意思。你确实是说你可能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而我一时也相信了。不过仔细想想,你这么说可没有任何证据呀。」
  乌鲁斯不为所动,屏息持续聆听达马德接下来想说什么。而对方也接着继续开口:
  「我说,乌鲁斯,你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你真的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吗?只要你回到路伯修公国的公宫,你就找得到证据吗?」
  听到这声质问,乌鲁斯登时沉下脸来。他无力地摇摇头。而他这样的反应倒是让达马德心里松了一口气。毕竟要是对方说有,他就又得改变自己的决定跟想法了。
  「也许你真的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但也许你不是。而且你这人还失去了以前的记忆。要是我光听你的一面之词就妄下判断而行动,这简直就像是骑着蒙了眼睛的骆驼走进一片沙漠一样,实在太危险了。」
  这般语带讽刺的说法,似乎让乌鲁斯听来觉得非常不是滋味,因而瞪了达马德一眼。
  「你刚刚还想杀我,现在却说这种话也未免太奇怪了。」
  「那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吗?」
  听到达马德这么说,乌鲁斯无言以对地低下头。他的脸庞显露出不安和疑惑的神色。而达马德看到他这样的反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对着乌鲁斯笑着说:
  「我说得太过火了呀?其实我没有想要吓唬你的意思,只是如果你不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而我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你,那我也实在太蠢了。我可不想这样。」
  看到对方丝毫没有歉疚的反应,乌鲁斯叹了一口气。随后仿佛嫌这个情况麻烦似地,不耐地随口问了一句:
  「那你想拿我怎样?」
  「我会带你回路伯修的公宫。」
  面对仍摆出警戒态势的乌鲁斯,达马德明快地回了话说:
  「既然没有证据证明你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那么你就是路伯修公国的乌鲁斯。我会带你回公宫领取百枚银币,作为报酬。」
  乌鲁斯听了,带着一脸目瞪口呆的反应望着眼前这名墨吉涅青年,随后不太能理解地左右摆了一下脑袋。
  「你都出手要杀我了,为什么你会觉得你一定拿得到报酬?照常理来说,我肯定会告诉我的长官你做了什么,直接让你被关进监牢里去吧。」
  「那我就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你就自己回公宫去吧——若是你办得到的话。」
  达马德说完不忘哼笑一声。这句话似乎戳到了乌鲁斯的痛处,让他咕哝了一声。
  这片森林距离公宫似乎只有一天的路程,但现在所处的地方对乌鲁斯来说,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位移动。
  加上身上也没有水跟粮食。而若要说武器的话,现在也只有手上的简易型投石索。光靠乌鲁斯一个人,别说是回公宫,能不能出得了这片森林都是个问题。
  然而,乌鲁斯仍旧摆出一脸不满的表情,以猜忌的眼神凝视着达马德。
  「你就没想过我回到公宫会翻脸不认人吗?」
  「这种事到时候再想要怎么办吧——怎么样?你接受我的提议吗?」
  此时一阵风吹来,撩拨着营火,火光从下方照出了两人的脸庞。
  乌鲁斯没有马上答应,但他思考了不到十秒就得出了结论。他双眼直视着达马德,带着当晚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叹息说:
  「我知道了,就请你帮我带路吧。」
  「那就成交喽。」
  听到达马德笑着回话,乌鲁斯则带着挖苦的眼神扫向这名墨吉涅青年。
  「这么说来,你之前说过你是商人?那是骗人的吧。」
  「只要有买有卖,交易成立,就是商人了呀。」
  这人还真是能说……乌鲁斯苦笑着心想,欲将手中的剑交还给达马德,但这名黑发墨吉涅人不仅不收,还将剑鞘递给了乌鲁斯。
  「那把剑你带着吧。那是我们之间信赖的象征。」
  就算没有剑,达马德身上还有弓与短剑。他这么做不是因为肉搏相对是他的弱项,而是因为就算遭遇什么意外事故,他都有自信可以应付得来。
  「好吧。那在抵达公宫之前,这把剑我就收着了。」
  其后,两人捡了捡地上散落的木柴,轮流看守四周状况,度过了这个夜晚。
  由于夜晚的森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凶猛的野兽靠近,若是要在森林里过夜,就绝对不能让营火熄灭。因此,不论乌鲁斯和达马德彼此对对方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现在都必须通力合作。

       ◎

  就在乌鲁斯和达马德达成暂时的合作协议时,于路伯修公宫的角落,却有两名男子铁青着脸。
  其中一人是身上散发着劳碌命气质的壮年骑士·那姆。而另一名身材瘦弱,身上穿着官服,一头白发梳理得整齐的老人则是拉扎尔。两人都是伊莉莎维塔身边的亲信。
  「战姬大人还没有回来呀?」
  拉扎尔带着苍白的脸庞开口询问。一旁的那姆则带着苦涩表情点头。
  伊莉莎维塔出外散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直到月亮高挂天空却没回来,而且连个口信都没有,这就是头一次发生的事了。
  而且这次还是带着乌鲁斯一起出去。这件事要是让公宫里值勤的士兵或是侍女们知道了,肯定会掀起一波无聊的流言蜚语。一想到那幅光景,拉扎尔和那姆就忍不住想抱头叫苦。
  「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确切知道这件事的人,目前应该只有拉扎尔大人和我而已。其他人还不知道,我们目前是可以试着敷衍过去……」
  听到拉扎尔开口询问,那姆面色凝重地回了话。
  关于应付的方法,比方说,这两位战姬身边的亲信只要告诉门前的守卫,战姬大人已经从另一道门回来了,这样暂时可以掩饰一段时间。
  而面对负责照顾伊莉莎维塔的侍女们,只要说战姬大人今天有事,在另一间房里休息即可。由于伊莉莎维塔身为战姬,经常会遇到一些紧急情况,宫里的侍女们其实也早就习惯了。
  「问题是,我们现在要怎么找到战姬大人呢……」
  伊莉莎维塔出门前,没有交代过她跟乌鲁斯会去哪里。
  事实上,这位战姬散步总是想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比较多,所以那姆和拉扎尔也不会强问她去处。
  「要是进行大规模搜索,战姬大人不在宫里的事一定会惊动许多人,这个情况非避免不可。」
  听到那姆这句话,拉扎尔点头回应。
  「而且还是在这个时间。」
  现在月已高挂空中,城门已经全放下来。多数家庭都已吃完晚餐,要是现在派兵外出搜索战姬,那可不只是引人注目而已。
  「那姆,你可以在不惊动大众的情况下派出多少士兵进行搜索?」
  「如果要大家安静小心地行动,大概顶多五十人左右。」
  「那也无妨,麻烦你让他们做好出动的准备。」
  要是那姆和拉扎尔知道伊莉莎维塔人在哪里,肯定会即刻派兵前往。但现在的问题就是战姬大人行踪不明,这两人非常清楚,若是等到大半夜再派兵搜索,结果很可能也是徒劳无功。
  「要等到天亮再行动吗?」
  「我看我们只能先到邻近的村落打听一下了。理由就说战姬大人正长期外出视察,但公宫内有事,必须要大人紧急回宫处理好了。」
  「看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姆轻抚着脸上的皱褶叹了一口气。
  「话说……拉扎尔大人,您认为战姬大人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那姆带着极为认真的语气开口询问。这么问不只是想借重这位老文官的智慧,也是为了以备万一,先行整合彼此的意见。对此,拉扎尔也格外严肃地皱起了眉头。
  「我想,很多人都会认为是乌鲁斯把战姬大人拐跑了吧。」
  「这么说,拉扎尔大人不这么认为了?」
  那姆试着用这句话强迫拉扎尔表态。这让这位老文官不悦地撇了嘴。
  「那当然。战姬大人确实是对乌鲁斯太关照了,但战姬大人虽然年轻,却是个思虑极为清晰的人,绝对不会不知道事情的底线在哪里。无论乌鲁斯对大人说了什么,她都不可能走偏的。」
  「听到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那姆轻抚着胸口应了一声。这是他的真心话。毕竟要是战姬失踪的情况真的发生,而他的意见又与身旁这位统御所有文官的老人相左,那么路伯修公国肯定是不得安宁了。
  如此这般,这两位忠臣就在整夜没有阖眼的情况下迎接隔天的清晨。
  而他们的主君——『雷涡的闪姬』归城,也是破晓之后的事。
  伊莉莎维塔没有从四面城墙围绕的公宫正门——通往城前市街的城门进门,而是低调地从后门现身。
  接到报告的那姆和拉扎尔立刻赶到后门,迎接他们的战姬大人。但当他们看到伊莉莎维塔的模样时,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主君回来时顶着一头蓬乱的红发;一身紫色洋装破了好几个洞,袖子跟衣摆都扯得烂烂的。身上白皙的肌肤沾满了泥沙,留下好几道伤痕。她甚至赤着脚,连鞋子都没穿,手中紧握着龙具雷涡,将鞭头拖在地上。
  这位战姬脸上一对金青两色的『异彩虹瞳』尽管流露出疲惫的神情,但其中却也夹杂着激动的心绪。要是生性懦弱的人,恐怕还不敢与她四目相望。
  对这两位忠臣来说,他们的主君此时落魄的丑态,在过去任何一场激战之后都不层出现过。
  伊莉莎维塔另一手牵着的马匹身子也同样脏乱不堪,蓬乱的马鬃看来就好比破旧的扫把一般。背上的马鞍用细绳子绑了十余顶头盔,这些头盔仿佛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废铁,又破又脏。其中甚至有几顶还像是遭到铁锤轰击一般,被捶成了饼状。
  除此之外,她是一个人回来的。乌鲁斯没有跟在身边。
  看到『雷涡的闪姬』如此壮烈的模样,两人都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我回来了。」
  伊莉莎维塔带着极为冰冷的语气开了口,这才让眼前的两位忠臣回过神来——其实不只那姆和拉扎尔,就连公宫城墙后门的守卫看到这位红发战姬进门时的模样,也都表现出了同样的反应,没有人不为之惊恐。
  「我马上去叫医生过来!」
  那姆一脸苍白地喊了一声,急忙跑出去找医生。其实他没必要自己去,只要交代身边的部下跑腿即可,但此时他已经完全慌了,脑子一片混乱。
  「大人,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拉扎尔开口询问主君的声音中夹杂着颤抖。伊莉莎维塔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就有如一头负伤的野兽,不允许身旁的人开口说话。然而,老文官作为臣子的责任感和疼惜其主的心念,还是战胜了内心的恐惧。
  不过伊莉莎维塔没有直接回答拉扎尔的问题,而是单方面撂下了一句话:
  「让我的马休息。然后——把这些头盔擦亮。」
  这位战姬的目光落到头盔上时,眼神中流露出了复杂的情感。但这件事只有拉扎尔一个人察觉到。这名瘦弱的老文官对着主君恭敬地行了礼答道:
  「马上照您的吩咐去办。」
  他心想,就算他心里怀抱着无数疑问,但当主君浑身是伤时,绝不是追问这些问题答案的时候。
  再说,此时的伊莉莎维塔似乎没有失去理智。拉扎尔很清楚地看见,他的主君凝望着那些头盔时,眼神中流露出了哀怜。
  这位老臣随即对一旁的门前守卫和在场士兵们下达了指示。伊莉莎维塔瞥了赶来的这些部下们一眼,随即挺起胸膛,带着傲然的姿态迈步向前走了出去。而拉扎尔也跟在她的身后移动。
  这位红发战姬走进了公宫。拉扎尔看她行进的方向,判断应该是要回寝室。这时候,这位忠臣也忽然想起了乌鲁斯的事。
  「大人,请问乌鲁斯怎么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乌鲁斯没有跟着回来。
  「他不见了。」
  伊莉莎维塔冷冷地回了话之后——忽然改变了话题。
  「那些头盔——」
  她背对着拉扎尔又开了口。而拉扎尔为了避免听漏,加紧脚步赶紧跟上。
  「那些头盔的主人,是在公宫里面任职的骑士。虽然总共有十五人,但我没办法把头盔全带回来。」
  拉扎尔一脸呆滞地看着伊莉莎维塔,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回到伊莉莎维塔的寝室。这位战姬一进门就抓起桌上的铃铛,粗鲁地猛力摇晃。
  一名侍女吓得赶紧快步跑来,准备进门就即刻行礼,但却没能做到——她看到主人一身宛如鬼魂的模样,吓得险些昏厥过去。拉扎尔对她的反应打从心底感到同情,于是代替主君开口:
  「战姬大人累了,请你帮忙准备葡萄酒、一桶满满的热水、擦拭身体用的毛巾,然后帮大人更衣好吗?医生有人去叫了。」
  拉扎尔说话时冷静的语气和态度,让她总算是回过神来。
  「我、我马上去准备。」
  这名侍女结巴地应了一声,深深一鞠躬,随即离开了寝室。
  「辛苦你了。」
  伊莉莎维塔对着身旁的老文官吐出一句慰劳之后,便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我知道你会觉得焦虑,不过再等一下。等那姆来了,我再一起解释比较不会费事。」
  不久之后,那姆带着医生过来。这名医生是个身形娇小的老妇人。她和那姆来得相当匆忙,上气不接下气地整张脸都是汗。不一会儿之后,方才的那名侍女也提着装满热水的桶子和毛巾赶到。
  「要帮战姬大人处理伤口,得先换好衣服。拉扎尔大人、那姆大人,很抱歉,要请两位先到门外等候了。」
  「没关系,我不会介意。」
  听到医生这么说,伊莉莎维塔眯细了眼睛补上一句。身为战姬,在臣子面前更衣不会感到害臊——拉扎尔身为臣子,知道主君想表达的意思。他面不改色,恭敬地行了礼。
  「战姬大人,您看到那姆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不如在您更衣的时候先让那姆休息一下吧。」
  伊莉莎维塔看了一眼提起袖子擦汗的那姆,对他投以一个微笑。
  「好吧,那就请你们到外面稍歇一会儿吧。」
  听到主君这么说,拉扎尔随即对那姆使了一个眼色。两人行了礼,离开了伊莉莎维塔的寝室。出了寝室之后,他们彼此对望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坦白说,他们非常需要时间喘口气,冷静一下情绪的时间。
  伊莉莎维塔回到公宫不过半刻钟,但他们两人却是惊吓连连。原本已经是整夜没有阖眼了,现在更是不堪负荷。而且他们的主君接下来还要告诉他们外出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他们来说,这个时间至少可以让他们先做个心理准备。
  拉扎尔看向身旁站着的壮年骑士。
  「那姆,你认为战姬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才会让那位大人伤成那样?」
  那姆带着一脸苦涩的表情摇摇头。
  伊莉莎维塔·法米那——这位战姬就是在战场上被一、两百名士兵包围,也只要挥挥手中的龙具「沃利兹夫」,就能轻易将对手悉数扫倒。
  而那姆更是无数次看着她领军冲锋陷阵,但却从没有看过敌人的一把剑、一把枪、一根箭矢或石块在战争中伤到她。
  ——不,只有一次……
  那姆忽然想起那一段有如恶梦般的记忆。
  秋天,与莱格尼察的舰队场军合力迎战大批海盗的海战之中,一只巨大的白色怪物忽然出现在海盗大军的旗舰上。(朱月:别问我“场军”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伊莉莎维塔与昵称莎夏的莱格尼察战姬——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两人联手,好不容易打倒这头怪物。那一战结束后,抱着莎夏回到己方船舰上的伊莉莎维塔身负前所未有的重伤。
  能够伤及战姬的,大概就只有那种程度的怪物了。
  「怎么了吗?」
  听到拉扎尔开口询问,那姆这才回过神摇摇头说:
  「说来惭愧,我实在想不出来可能的情况。这件事恐怕只有等待战姬大人亲口告诉我们了。」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害怕再次提起跟那头怪物有关的事。不只是他,凡是有参加那场海战的莱格尼察和路伯修士兵,也都有同样的感受。
  而这样的感受也让那姆铁青着脸赶紧扯开话题。
  「话说,系在战姬大人马鞍上的那几顶头盔……那是我们公国骑士的头盔呀。全部都是。」
  「你都确认过了吗?」
  拉扎尔确认性地追问着。那姆点点头。
  「对,我已经派人去调查有哪些人联络不上,但今天之内恐怕很难得到答案。」
  「现在能做到这点也就够了。我想,关于这件事待会战姬大人也会一并告诉我们的。」
  就在这时候,寝室内传来了呼唤。看来伤口已经处理完了。于是那姆谨守礼仪地敲了敲门,等待主君回应之后才开门进房。
  伊莉莎维塔换上了一件新洋装坐在椅子上。她的脸颊上贴了一小块白布,肩膀和手腕上也缠了绷带。那张脸仍旧显露出十足的斗志,但也无法掩盖身上怵目惊心的伤势。
  此时这位战姬将黑鞭龙具卷起来挂在右侧腰际。那姆察觉的同时有些惊讶地眯细了眼睛。由于伊莉莎维塔是右撇子,因此总是把龙具挂在身体左侧。虽然像现在这样挂在右侧也不是不能用,但应该不太好用才对。
  然而,那姆没有开口询问这件事的余裕。因为其他还有太多事情该问了。
  「战姬大人,伤口虽然处理完了,但不代表它马上就会好。请您暂时休息一阵子。若伤要痊愈,休息是不可或缺的。」
  这位老医师说完行了礼,跟着侍女一同退出了寝室。
  于是,寝室里只剩下伊莉莎维塔、那姆和拉扎尔三人。
  「很抱歉,我回来晚了,让两位担心了。」
  伊莉莎维塔开了口。但她尽管嘴里说抱歉,脸上却没有半分歉疚的意思。但这样的表现,反而让两位忠臣觉得安心。
  「战姬大人,可以请您告诉我们,您这次出门的目的是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到拉扎尔这么说,伊莉莎维塔便开始解释她昨天和乌鲁斯出门散步,以及所有事情的经过。
  当他们正要穿过老旧荒废的神殿前方,一群公国的骑士忽然现身,对着乌鲁斯拔剑相向。异彩虹瞳的战姬继续说道:
  「他们认为我对乌鲁斯的评价名不符实,想动手杀掉乌鲁斯。而我和乌鲁斯试着说服他们,但无论怎么说都说不通……结果我们只好逃进荒废的神殿之中,但却在神殿里面遇到了龙。」
  「您说……龙,是吗?」
  拉扎尔瞪大了眼睛反问了一句。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活了将近伊莉莎维塔三倍的岁数,却从没有见过龙。但这位老文官也同时想到,若不是真的有龙,这位战姬绝不可能伤成这样。
  「我们打倒了龙,但神殿的地板或许是不堪负荷而崩塌了。那间神殿的地板崩塌之后,底下还藏有地底建筑,而我跟乌鲁斯落入其中……我找到地底建筑的出口,自己一个人出来了,但却没找到乌鲁斯。」
  从神殿地底建筑中逃脱的伊莉莎维塔找到了自己的马。所幸她的马没有逃走,也没有成为野兽的晚餐。
  随后伊莉莎维塔先到了邻近的村落一趟,命令村长召集人手,带着一群人回头寻找被她杀死的骑士尸体。尽管当时天色已黑,视线昏暗,但这位红发战姬仍应许了报酬以动员村民帮忙。
  而她之所以如此焦急地召集村民,是有原因的。
  在她带领村民赶到神殿时,那群骑士们的尸体几乎都已经被野地里的鸟兽啃食得不成人形;除了狼群之外还有黄鼠狼、狐狸、乌鸦和秃鹰,全都毫不留情地大啖着她那群手下的尸体。
  伊莉莎维塔请村民协助搬运尸体,等到天亮后,才将那群骑士在村庄附近集体下葬。
  而她则取走这群骑士们的头盔当作遗物,绑在马鞍上带回公宫。不过其中有些头盔在交战时遭到破坏,无法搜集到原有的人数。
  这位领主以平淡的语气吐出的这些话,让两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臣子听得目瞪口呆。
  她叙述这件事时的声音平淡,但听在两名臣子耳中,却不自觉地感受到了这位战姬心里压抑的怒气。伊莉莎维塔隔了几秒钟之后接着又再开口:
  「那姆,你知道我国的骑士之中,有哪些人是昨天中午过后忽然失去踪影的?应该有十五个人才对。」
  「我正在调查,今天一定会掌握这些人的名单。」
  那姆压抑着内心惊讶的反应回了话。刚刚拉扎尔这么问他时,他回话时的反应相对显得很没把握。但听闻了这件事背后的真相后,情况则不可同日而语。他得尽早查明这几名骑士的名单。
  「掌握到名单之后,战姬大人打算怎么做呢……?」
  拉扎尔带着谨慎的语气询问——若是伊莉莎维塔叙述的遭遇属实,那么这些骑士就是对着主君拔剑相向的反贼了,不仅该立刻处死他们,视情况的严重程度,甚至还得降罪于他们的遗族。
  听到这位老文官的询问,伊莉莎维塔别过头。她看着自己的右手说:
  「对外就宣称他们是在与龙交战的时候丧生的吧。名单掌握到了之后,就把他们的头盔交还给他们的遗族,然后再致赠一些慰问金给他们。」
  「这……」
  拉扎尔有些说不出话来。他认为这位领主的处置方式太天真了,但他没有插嘴。因为眼前这位主君正带着锐利的视线,以她那一对独特的异色双眸凝视着他。
  「有谁对于这样的处置方式感到不满吗?」
  「对于那些企图弑君的谋反者要是开了先例赦免,只怕会种下祸害的种子。」
  拉扎尔尽管害怕,但仍试着努力反驳。但这位有着异彩虹瞳的战姬却冷淡地摇摇头。
  「拉扎尔,你说的没错,不过你想想,尽管我国的骑士们多少都对乌鲁斯受到的礼遇感到不平,但这几名骑士为什么会挑他在我身边的时候袭击乌鲁斯呢?」
  听到伊莉莎维塔这句话,拉扎尔和那姆同时蹙起眉头思索了起来。这情况确实诡异。毕竟他们可以挑乌鲁斯一个人单独行动的时机下手。而且这样的机会绝对不少。
  「我认为这几名骑士的情况不太正常。而且,他们的行动背后应该是有人指使的。」
  如果这几名骑士的行动是有人唆使,倒是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姆带着严肃的表情凝视着他的主君。
  「我一定会找出背后的主使者。」
  「拜托你了,那姆。拉扎尔,这个决定你也可以接受吧。」
  拉扎尔听了点点头。骑士们遭人指使——这件事的事实真相如何,只有伊莉莎维塔一个人清楚。而这么一来,他也没有理由反对现在这个决定。
  随后,伊莉莎维塔也下令要他们出动搜索乌鲁斯。
  「我认为乌鲁斯还活着。」
  「是。我会派兵以废弃神殿为中心搜寻乌鲁斯的下落的。」
  那姆回了话。而这么做并非来自于他身为臣子的义务。事实上,这位壮年骑士跟乌鲁斯也有私交。
  「那么,战姬大人,今天就请您休息吧。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们来处理吧。」
  那姆说完,正准备和拉扎尔一同退出伊莉莎维塔的寝室,但这位战姬却开口叫住了拉扎尔。这位老文官觉得有些诧异,但也只能留下。
  其后,伊莉莎维塔显露出些许犹豫的反应,但马上摆脱了内心的纠结,抬头凝视着拉扎尔。
  「拉扎尔,你可听过芭芭·雅加?」
  「……您是指口传历史和神话故事中出现的那个芭芭·雅加吗?」
  这个问题实在唐突,也难怪拉扎尔会显露出惊讶的反应。
  早在吉斯塔特建国之前,芭芭·雅加的存在便已广为人知。
  关于芭芭·雅加的传说,有部分认为她是精灵,有部分认为她是妖精或怪物,也有人说她以老妇人的外型现身,搜集着死者的魂魄……
  据说芭芭·雅加在上古时代也曾经是受人崇拜的诸神之一,不仅会赐与信徒力量,也会施以诅咒。总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芭芭·雅加是一种非人的存在。
  听到拉扎尔询问,伊莉莎维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就是那个芭芭·雅加。我们路伯修公国之中不是就有好几座主要供奉芭芭·雅加的古老神殿吗?可以麻烦你尽快帮我调查一下这些神殿吗?」
  这位战姬的要求更让老文官拉扎尔觉得困惑了。他不认为这是现在应该花时间去做的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伊莉莎维塔似乎从拉扎尔脸上的表情摸透了他的想法而开了口:
  「不过这件事对我来说是必要的。而且,我没有办法拜托其他人去做。」
  尽管这位战姬大人说话时夹带着高压式的语气,但拉扎尔听得出来,伊莉莎维塔话中的意涵其实是请托而非命令。同时,他也看得出来,主君眼中正流露出气愤、焦虑和懊悔。
  他感觉到有必要认真面对这位战姬的请托,于是端正了脸上的表情和姿势。
  眼前这位红发战姬的要求绝非一时兴起,而是迫切的需要。
  「既然战姬大人这么说,那我这就即刻去办。不过供奉芭芭·雅加的神殿不在少数,所以是不是将调查结果统整到一定程度再向您报告呢?」
  听到拉扎尔这么说,伊莉莎维塔这才松了一口气地说:
  「这个嘛……麻烦你明天晚上先跟我汇整一次报告,接着再看调查结果决定。」
  「遵命。」
  拉扎尔行了礼,原本打算退出主君的寝室,但却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而回头。
  他对于伊莉莎维塔的行为和想法怀抱着疑问,而接下来要说的话多少也含有内心的疑惑无法释怀而感到焦躁的成分。但他个人的感受并不重要——重点是,这句话他非得告知他的主君不可。
  「战姬大人,不用我提醒,您知道我在这座宫里任职,是始自前一位战姬大人的时代。」
  这句话让伊莉莎维塔蹙起了眉头,但她的臣子仍接着开口:
  「我知道作为一名统治者,心里一定藏着无法对任何臣民吐露的秘密。因此,我不要求您对属下坦白。不过,希望战姬大人不要忘记,包含属下在内的所有臣子,都是为了战姬大人而存在的。」
  伊莉莎维塔带着惊讶的表情,凝视着眼前低头行礼的老文官。红发战姬也放松了紧绷的表情,展露微笑。
  「谢谢你,拉扎尔。」
  这次行礼之后,这位白发的老文官真的离开了主君的寝室。这一连串的事件让他身心俱疲,但他伸了一个懒腰,仍迈步向前走了出去。他所服侍的君主远比他年轻,作为一名臣子,不能在这么一位主君面前表现出懦弱的一面。
  ——现在刻不容缓必须处理的问题还是……
  拉扎尔的心里泛起苦意。他心想,作为公国的骑士却忽然出手袭击其主和乌鲁斯,这件事有必要想个办法处理掉。
  毕竟没有战争,却因为公国领主一个人的私事起了冲突,而且一死就是十五人。尽管这件事眼下还瞒得了几天,但迟早会走漏消息。而就算宣称他们是被龙所杀,会有多少人相信也是个大问题……
  拉扎尔最担心的,还是那几名骑士是因为伊莉莎维塔对于乌鲁斯过于倾心,因而想取乌鲁斯性命的这个消息流出去。
  对事实有兴趣的人永远是少数。多数人只要听到投其所好的流言蜚语就能得到满足……长期待在公宫的拉扎尔对此非常清楚。
  ——其他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唯独损及战姬大人名誉的结果,说什么都得避免。
  这位老臣认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得先制造一个更容易为大众所接受的剧本,并且散布出去。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刻意将问题指向乌鲁斯与这十五名骑士之间的私人恩怨,但这个说法就实际情况而言,却会显得很不自然。毕竟乌鲁斯擅长的是弓箭,要是同时面对十五名骑士,他绝对没有胜算。
  ——再说,这么一来,乌鲁斯也不可能继续再待在路伯修了……
  乌鲁斯在路伯修生活的这几十天内,公宫里没有人把他当成自己人。因此,拉扎尔所想的这个说法一旦成立,舆论会倾向支持哪一方可说是不言自明。
  这位老臣心想,他制造出来的说法绝不能让丧命骑士的遗族和公宫内的官员们,以及职员对他们的主君和乌鲁斯产生反感。
  「不过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得把乌鲁斯舍弃掉呀。」
  他下定决心,要是情况失控,致使群众的批判方向指向伊莉莎维塔,那么他就要设法让乌鲁斯成为挡箭牌。
  伊莉莎维塔一定无法狠下心做出决定,而那姆想必也会有所犹豫。因此,这个责任非得由他扛下来不可。拉扎尔不讨厌乌鲁斯,但若是为了伊莉莎维塔,必须牺牲这位暗红色头发的青年,这位老臣绝不会有半分迟疑。
  ——可能的话,我当然不乐见这个情况发生,但……乌鲁斯真的还活着吗?如果他还活着,他现在人又在哪里呢……
  拉扎尔将这番思考与烦恼深埋心里,不露于脸上,迈步走在公宫内的走廊。

  当所有人退出了寝室,伊莉莎维塔这才一个人躺到房间里挂着纱帐的床铺上。
  身为战姬在臣子面前必须表现出来的威严,此时已然从她的脸上消失。现在的她看来就只是一个脸上写满了疲惫的少女。
  「——要用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真是麻烦至极的事。」
  她想起前一刻拉扎尔脱口说出的那句话,心里便不由得一阵揪痛。
  而她之所以在整个事发经过的叙述之中抽掉芭芭·雅加的存在,固然是她认为说了拉扎尔和那姆也不会相信,反而只会让他们脑中一片混乱——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亲手除掉芭芭·雅加,这位拥有一对异彩虹瞳的战姬眼中仍旧充满了坚毅的斗志。
  至于另外的一个原因是……她微微扭动了颈子,将那一对左眼右眼呈现不同眸色的眼珠移向右臂,眼神中流露出畏惧、气愤和懊悔的情绪。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右臂的秘密。
  当她得到这股力量的当下,这股来历不明的力量让她感到害怕。
  然而,若要说这股力量对她完全没有助益,那倒也不尽然。
  因为无论是之前与莱德梅里兹的战姬,艾莲——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交手的时候,或是与托尔巴兰那样的魔物交手,她都相当仰赖右手的力量;尤其是面对艾莲的时候,伊莉莎维塔甚至有信心只靠右手的强大威力,便足以让她立于不败。
  然而,她从没想过这股力量竟是如此令人忌惮。
  她曾经一度想要砍断这只右手,但最后还是作罢。毕竟这么做不能保证她一定能够从这个诅咒之中解放。而要是这股力量在砍断右手之后转移到左手上,她甚至连能挑战芭芭·雅加的机会都会失去。
  此时,她的右手不自觉地伸向挂在腰上的龙具。这个动作让她恍然回神,赶紧转以左手抓住那把短鞭·雷涡。
  ——话说回来,为什么芭芭·雅加这时候却完全没有任何动作呢?
  伊莉莎维塔心想,若是对方想要杀掉她,在她遍体鳞伤、精疲力竭的时候,应该是最好的机会才对。但那只以老妇作为外型的魔物,却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昨晚她在神殿附近的村落中,整夜没有阖眼,等天亮回到公宫的路上,这名红发战姬心里始终怀抱着不安。
  她总是担心对方会如同操控她手下的骑士一样,再以操控村民和公宫的士兵的方式袭击她,这让她丝毫不敢松懈。
  其实现在也是。明明她已经疲惫不堪,就算立刻陷入昏睡都不奇怪,但意识却极为清醒,情绪显得相当亢奋,仿佛随时准备应付破门而入的敌人。
  而她虽然带着对人如此严重的戒心,却仍不惜绕到神殿附近的村落一趟,并且事后再回到这座公宫,这是因为她始终保有她是路伯修公国领主的——战姬的意识。
  她无法不凭吊那些可怜的骑士们,也不能避着那姆和拉扎尔。甚至,若他们被那个老婆婆魔物操控,她也做好了亲手肃清的觉悟。
  所幸目前还没发生这种事。
  难道是因为在地道的战斗中,自己给了敌人一击的缘故?虽然那一击没救下乌鲁斯,但当时她使出的龙技确实传来了击中敌人的手感。尽管太过乐观的思考方式非常危险,但也许芭芭·雅加也受了重伤,尚未痊愈……
  ——我一定要亲手葬送掉那头魔物。
  伊莉莎维塔之所以下令要拉扎尔派人调查供奉芭芭·雅加的荒废神殿,为的就是这个。毕竟她无从得知对方目前的下落,那么只有从现有的线索一一去找了。
  而她没有派遣那姆代为处理这件事,原因是这位老文官更适合这个任务。而且,要她拜托那姆,她也实在难以启齿。
  之前与海盗交战的一役之中,那姆也亲眼目睹了白鬼托尔巴兰。
  当然,由于当时那艘海盗旗舰上只有伊莉莎维塔和莎夏加上托尔巴兰三人,因此那姆绝不可能知道当时伊莉莎维塔和托尔巴兰交手时所说过的话。
  就算那姆的耳朵再好,也不可能在剑戟交错的碰撞声中听到伊莉莎维塔和托尔巴兰之间的对谈。但就算如此,她还是无法开口委托那姆处理这件事。
  忽然间,视线角落泛出微光。左手紧握的黑鞭释放出了浅浅的光芒,仿佛在鼓舞她一般。
  沃利兹夫以无声的微光告诉它的主人——雷涡的闪姬,要她先好好让身体休息一下。伊莉莎维塔领会了沃利兹夫想要传达的意念,扬起嘴角嗤嗤地笑了一声。
  「谢谢你,那我就先睡一下吧。」
  她轻轻阖眼。若是危机真的显现,那么雷涡应该会马上通知她。而既然敌人没有任何行动,那么现在与其胡思乱想,更应该先好好睡一觉才对。
  ——乌鲁斯……你一定要平安呀。
  不多时,伊莉莎维塔便带着浅浅的鼾息陷入沉眠。

       ◎

  这是一处排拒了任何光线,一切全浸在漆黑之中的房间。
  干涩的空气中有两幢人影。其一是一名身穿黑色斗斗篷,身形矮小的老人。他坐在不怎么宽敞的房间中央,没有任何动作。其双眼紧闭,仿佛正在沉思,抑或者正处于深眠。
  另一人是中等身材的青年。他以一块绿色的布料缠住一头黑色短发,布尾垂在肩上,穿着一身厚重的衣装,而衣领和袖口镶着皮草。
  他左手抓着一个小皮囊倚在墙上,不时以右手探进皮囊中取出内容物,面带笑容地将东西放进嘴里。
  他咬的是金币。但金币在他嘴里却像是饼干一样,轻松在他齿间嚼碎,被他吞进肚里。
  老人的名字是多勒卡伐克,而青年的名字叫做渥加诺伊。两人外貌看来与常人无异,实则不然。而若要问他们为何乔装人类,那是因为现在这片土地上人类文明兴盛,这身模样相对便于行事。
  「找到了吗?」
  渥加诺伊一边吞咽金币,一边对着多勒卡伐克开口询问。但这个有着老人外型的非人生物却没有回话。渥加诺伊耸耸肩,又从皮囊中取出一枚金币。
  忽然间,这个没有空气流通的空间刮起一阵涡流。
  青年立刻将金币扔进嘴里,同时将视线聚焦到这道气旋的中心。而老人也瞪大了眼睛做出同样反应。
  两人的视线交会之处,黑暗猛然向外迸开,一幢黑影从中涌现——是一名身上罩着一件连帽的黑色袍子,手上提着一把粗陋扫帚的矮小老妇。
  她身上的袍子下摆仿佛遭到粗鲁的撕扯般,呈破碎不整齐的条状,扫帚仿佛被猛兽咬过一般,帚头凌乱不堪。帽头底下的脸孔传来紊乱急促的呼吸。
  「——这是怎样?」
  渥加诺伊瞪大了眼睛,望向蹲在地板上的老妇。多勒卡伐克没有开口,但眼中却显露出惊讶的神色。
  「雅加婆婆,你也被打得太惨了吧?」
  渥加诺伊歪着嘴对着眼前的老妇——芭芭·雅加发出了讪笑。芭芭·雅加没有回话,而是专心调整自己的呼吸。
  在数了二十的时间之后,老妇起身。渥加诺伊见状,马上摆出警戒的态势。他知道芭芭·雅加恢复元气之后,肯定会毫不留情地举起扫帚打他。
  然而,眼前的老妇却只是凶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后便抱着扫帚坐到地上。她搔着那一副鹰钩鼻说:
  「唉呀呀,如你看到的,我这次真的无话可说啦。」
  渥加诺伊对她这样的反应感到意外,随即开口询问:
  「这次的雷涡之主有这么凶悍吗?」
  听到这声询问,老婆婆魔物从压得低低的帽檐底下扫出锐利的视线,对着两名同伴说:
  「——有『弓』在。」
  瞬间,惊愕有如浪涛一般,无声地席卷了整片漆黑的空间。渥加诺伊手中的皮囊差点没抓稳掉到地上,而多勒卡伐克也冷不防整个人抖了一下。
  「『弓』不是沉在海里了吗?」
  「我知道『弓』一定还活着……不过没想到他人竟然就在路伯修呀。」
  青年的声音略带惊讶,而老人的嘴角则扬起看似感叹的浅笑。等到两人的反应平静下来之后,芭芭·雅加对多勒卡伐克低头道了歉。
  「抱歉,多勒卡伐克,跟你借来的龙死了。」
  老妇魔物在神殿地底放出双头龙攻击乌鲁斯和伊莉莎维塔,而多勒卡伐克则是龙的主人。要是没有乌鲁斯,那只双头龙肯定早就把伊莉莎维塔吞掉了。
  然而,多勒卡伐克带着一张没有夹带任何情绪的脸庞回了话:
  「那倒不会。能够得知『弓』还活着,而且人在路伯修,这样的收获已经足够了。不过,芭芭·雅加,你一直到受了这么重的伤才发现是『弓』呢。」
  「这就是问题了。那家伙完全没有显露出原本的气息,直到他打倒双头龙之前,我都还以为他只是个普通人……不对,也许他没有作为『弓』的记忆也不一定。」
  「话说,你没把『弓』带来呀。」
  听到渥加诺伊这么问,芭芭·雅加不快地哼了一声。
  「我原本是有打算要这么做,不过却被『鞭』妨碍……『弓』现在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这真是可惜了。」
  渥加诺伊尽管嘴里这么说,但语气中却丝毫没有任何惋惜之意。他从皮囊中抓出一枚新的金币往空中抛了起来,随后仰头张大了嘴,准备张口接住这枚自空中落下的金币。
  然而,就在金币落入他口中的前一刻,他却瞪大了眼睛,以飞快的动作伸手拦接住了金币。
  「不要这样玩我好吗?真是够了,你这老太婆也真是让人一点都大意不得。」
  渥加诺伊啐了一口张开右手。躺在掌中的不是原本的金币,而是一枚旧铜币。是芭芭·雅加在渥加诺伊抛出金币时迅速偷换掉的。这名老妇魔物颇为刻意地别过头,作势专注地整理她的扫帚。
  多勒卡伐克丝毫不介意两名同伴之间的斗嘴,他开口问道: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芭芭·雅加?」
  对此,芭芭·雅加停下整理扫帚的手回了话:
  「先养伤,然后我要杀了『鞭』。要把『弓』掳回来是之后的事——还有,我刚刚说过,『弓』的状况有蹊跷。我想再观察一阵子。」
  「你要杀掉雷涡之主呀。亏我还想应该能再享受一阵子的呢。」
  渥加诺伊带着颇为意外的反应低头凝视着芭芭·雅加。
  「我原本也这么打算的啦。不过毕竟『弓』就在附近,要杀也得观察个几天。」
  这位老妇魔物轻轻拍了一下扫帚。同时,直到前一刻看起来都还像是一堆稻草的扫帚头,在转瞬间便恢复整齐。
  她对此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随后转头望向身旁的青年和老人。
  「多勒卡伐克、渥加诺伊,你们又怎么打算呢?」
  「只要你找到『弓』,我就会出手帮忙。毕竟与战姬为敌可是没完没了,太麻烦了。」
  金币似乎吃光了。渥加诺伊将皮囊倒过来晃了两下,开口回了话。这时,多勒卡伐克再次闭起了眼睛。
  「我正在找东西,现在还没办法顾及其他事情。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处理。」
  「这样好吗?毕竟我和你对『弓』的想法,可是有微妙的不同呀。」
  芭芭·雅加凝视着这位老人,像是要强迫多勒卡伐克表态似地。但他闭着眼睛沉稳地回了话:
  「芭芭·雅加,我的想法一直以来都未曾改变。所以你不用顾忌。」
  「——好,那就到时候再见吧。」
  芭芭·雅加挥了一下扫帚。密闭黑暗空间中再次出现一道气旋,微微拨弄着多勒卡伐克的斗篷衣摆。
  随后,这名老妇魔物就在气流静止之前消失在这片空气中。

       ◎

  若要说吉斯塔特王国波尔斯的领主,奥格尔特·卡萨柯夫有多讨厌伊莉莎维塔·法米那,那么整个国内的贵族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尽管拥有『银闪的风姬』之称的艾莲也因为种种缘故,对伊莉莎维塔怀抱着敌意,但就连这位战姬也绝对没有像卡萨柯夫如此仇视雷涡的闪姬。
  拥有伯爵爵位的卡萨柯夫时年三十五,有着一头褐色短发,以及遍布脸颊和下颚的茂密络腮胡。他的身材魁梧,肩膀很宽,肌肉也相当结实,搭配他那副锐利的眼神,给人一种精焊而充满魄力的印象。
  事实上,在他继承爵位和领地之前,一直都是一名声威远播的战士。他擅长的武器不是剑也不是枪,而是战锤。卡萨柯夫以他强健的臂力祭出的战锤能够破盔陷甲,裂肉断骨。
  他总是挥舞着战锤领军冲锋陷阵,并拥有『血腥的卡萨柯夫』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别称。
  他之所以对伊莉莎维塔感到厌恶有几个原因,其中最大的问题,出在这位战姬脸上那一对彼此颜色迥异的双眸——卡萨柯夫对于伊莉莎维塔的『异彩虹瞳』怀抱有强烈的厌恶感。这种厌恶感也许可以说是基于迷信而产生生理上的恐惧和忌讳。
  过去卡萨柯夫曾在视察领地的时候,于领地内一处村落见过一名同样拥有异彩虹瞳的女孩。
  「这是邪恶的精灵诅咒。不然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天生拥有这种可怕的眼睛?」
  这名身材壮硕的波尔斯伯爵吐出这句话之后,当下就想动手杀掉那个女孩。但一旁的随从却想尽办法说服主君罢手,让他只好收起手上拔出的剑——而这件事却没有就此结束。
  「我不杀她,但你们要帮我把她跟她的家人全都当成奴隶卖掉。」
  卡萨柯夫表现出一副若是只将这女孩赶出领地还不足以泄愤的态度,但他的随从也已经不敢再加以制止。而事情发生在这个小村落里,更是让他们无可奈何。
  这件事酿成了一起不小的骚动,但国王维克特却没有对此发表意见。
  在吉斯塔特王国之中,贵族拥有其封地内的自治权。因此,领地里的一切均属于领主所有。只要不对国家造成危害,王族无法介入各领地内的政策与管理。
  不过,据说维克特国王在这女孩和她的家人离开吉斯塔特王国之前,悄悄将他们接过来,让这家人移住到某一名贵族的领地内。关于这点,维克特王始终三缄其口,因此事实真伪也难以确认。
  总之,对于这起事件,尽管有许多人无法接受卡萨柯夫的行为,但亦有不少人表示赞同。例如这位伯爵的友人——伊莉莎维塔的父亲,罗吉翁·阿伯特就是其一。
  然而,事件过后不久,罗吉翁就犯下罪行企图逃亡,因而遭到艾莲制裁。然而,比起这位银发战姬,卡萨柯夫却更厌恶伊莉莎维塔。
  「罗吉翁犯罪遭诛是自作自受。不过他之所以犯下这个罪行,问题难道不是出在他女儿的异彩虹瞳所引起的吗?」
  听到他荒唐的看法,众人难表认同,但这位波尔斯伯爵却对于自己这样的说法深信不疑。
  对于他这种性格的人来说,真正让他觉得厌恶的不是拥有异彩虹瞳的战姬,否则要他绝对无法接受自己的领地与路伯修相邻这件事。
  「我在前一代战姬的时代可从没有觉得这么生气过。」
  这样的情绪在近期更是猛然爆发。
  比多格修的公爵,伊尔达·克鲁堤斯原本欲发兵征讨尤金·舍巴林伯爵,但其军势却被艾莲和伊莉莎维塔挡下。
  吉斯塔特王国北部所有拥有领地的贵族,几乎都与伊尔达公爵过从甚密,卡萨柯夫也是其一。但他看待这位伊尔达公爵时,心理上却是相当复杂的。
  卡萨柯夫三十五岁,而伊尔达三十四岁,两人属于同一个世代,彼此的领地距离不远,这些原因导致卡萨柯夫一直以来都不得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然而,两人之间的成就却有着相当大的差距。
  首先,伊尔达是公爵,拥有广大的比多格修这块领地。而卡萨柯夫是伯爵,受封的波尔斯只有比多格修的一半大小;尽管波尔斯在吉斯塔特王国北部也是丰饶的土地,但终究无法和比多格修相提并论。
  另外,伊尔达拥有王位继承权,而卡萨柯夫则没有。
  以上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因此对卡萨柯夫来说,他总是期许自己能在其他方面胜过伊尔达。而他之所以选择以战锤当作武器,也是因为他在剑术和枪术方面的造诣完全比不上伊尔达。
  其后,卡萨柯夫在战场上立下了宏伟的战功,甚至还得到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别称。
  然而,伊尔达在战场上丰硕的战果同样也不落人后。一方面伊尔达本身就是一名杰出的剑士,加上他有优秀的指挥能力,在部队中也得到将士们的信赖。因此,周围的人的赞赏总是凝聚在伊尔达这人的身上。
  卡萨柯夫当然也是赞赏者之一。不过他的赞赏背后总是伴随着内心的苦涩。
  而也正因为他对伊尔达怀有这样难解的情结,使他在听闻伊尔达败给伊莉莎维塔之后,更是感到焦躁不已。
  「听说伊尔达卿是因为他的侍从遭到毒杀而发兵的是吗?出兵讨伐如此卑劣之人,为什么会遭到阻挠?而且还是那个肮脏的异彩虹瞳女人!」
  他的所有情绪全都集中在这句话的最后,并且认真思考是不是该举兵攻打路伯修。
  一如前述,卡萨柯夫的领地波尔斯正巧就与路伯修公国接壤。因此他攻打路伯修不是这么困难的事。另外,在这种情况下拥有资格介入仲裁的伊尔达公爵,又因为患罪而无法离开王都席雷吉亚。
  而除了伊尔达公爵之外,其他有能力介入仲裁的人,就只剩下莱格尼察和奥斯特罗德两公国的战姬了。但莱格尼察公国在失去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之后,目前仍缺乏战姬领导。
  而奥斯待罗德的战姬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尽管拥有『虚影的幻姬』的称号,但身体虚弱,应该不至于积极介入这场内战。再说,奥斯特罗德公国与路伯修公国和波尔斯之间有一段距离,卡萨柯夫只要在对方的部队赶到之前把伊莉莎维塔收拾掉即可。
  然而,思索到这里,这位伯爵犹豫了。
  他作为波尔斯的领主,怎么说也不能因为讨厌一个人而发兵。更何况这个对象还是吉斯塔特王国七位战姬的其中一位。而他也知道异彩虹瞳在路伯修不被视为异端。
  以上诸多要素加起来,引发了卡萨柯夫对伊莉莎维塔这个人单方面的怒火,让他处在这个情绪下度过了整个冬天。
  而就在这时候,一名男子忽然造访。
  「——麦亚·裘里纳?」
  听到忽然来访的这名访客的名字,卡萨柯夫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他从没听过这个人。告知主君访客到来的下仆,接着也随即递出了一封信函。
  「这是那位麦亚卿给伯爵您的信。说是比多格修公爵阁下写的介绍信。」
  卡萨柯夫听到这句话,颇为诧异地接过信函,确认了信上的封蜡。确实是比多格修公爵家的印玺没错。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封蜡,摊开了内缄的信件。
  「这确实是公爵阁下的笔迹没错。」
  这名访客既然是伊尔达·克鲁堤斯公爵介绍来的,那么卡萨柯夫可不能不见他了。于是卡萨柯夫命令下仆请访客到会客室等候,接着便在整理了仪容之后赶去。

  那是一名身形矮小的访客。
  从他的容貌看来大约四十岁,但体格却像个十四、五岁的青少年。从那一身贵族般华美的衣装底下伸出来的四肢看来细瘦。他的顶上无毛,有着一对沉重的厚眼睑,让眼睛细得甚至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睁眼。
  卡萨柯夫低头看着这名访客,心想这人看起来实在令人觉得不舒服。
  「卡萨柯夫大人,在下名叫麦亚·裘里纳,很荣幸见到您。」
  访客报上姓名,彬彬有礼地对着卡萨柯夫低头问候。而卡萨柯夫则昂然地点头回应。
  会客室内的暖炉里燃烧着熊熊火光,烘暖了整间会客室。
  大理石制的小桌上摆了两杯盛满葡萄酒的银杯。
  「请容我失礼,但我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就连比多格修公爵阁下的介绍信里面也没写什么关于你的事。请问你是在怎么样的因缘际会之下认识公爵阁下的呢?」
  卡萨柯夫以他一贯的行事作风直言不讳地开口询问。然而,这位访客——麦亚却丝毫不觉得被冒犯,扬起嘴角带了点自嘲之意笑说:
  「卡萨柯夫大人,您不认识在下一点都不奇怪。在下虽是比多格修公爵阁下的远亲,但没有爵位也没有封地,更与王宫内的显要官职无缘,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贵族呀。」
  「喔,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卡萨柯夫板起脸了脸说。这个麦亚看来不像是来谋职的,毕竟如果是的话,伊尔达公爵的介绍信上应该会写。因此卡萨柯夫实在猜不透这名访客找他究竟有什么事。
  「伯爵阁下……」
  这时候,麦亚挺出上身提起目光,带着恳切的眼神凝视着卡萨柯夫。
  「请容在下向您确认,关于在下的来意,公爵阁下的介绍信上一句话都没有提到吗?」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奇怪。而麦亚看到卡萨柯夫摇头的反应后,仿佛觉得安心似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压低了音量,仿佛要谈论一件大事地开了口:
  「在下想请阁下出兵。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至少能有两千兵马。」
  「喔。」
  卡萨柯夫一时之间只挤得出这样的回应。
  「这一带最近没有听闻有什么纷争,你要我出兵做什么?」
  「在下想请阁下帮忙救人。」
  麦亚带着严肃的语气回完话,随后便将目光移开,挪到暖炉中的火焰上。
  「阁下您有听说过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这个布琉努人吗?」
  「有听说过,是莱德梅里兹公国的客将吧。」
  卡萨柯夫根据传闻,得知这人是从逆臣手中拯救公主,并且终结了布琉努王国内乱的年轻英雄。而麦亚听到他的回话也点点头。
  「他人现在被囚禁在路伯修公国。」
  麦亚的话简略归纳起来如下——
  夏末,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接到维克特国王陛下的密令,跨海前赴亚斯瓦尔王国。
  当他完成密令准备回国时,却在路上被路伯修的伊莉莎维塔逮住,为了将他用于政治目的而囚禁于路伯修。
  「路伯修的战姬怀着强大的野心,想进一步提升自己在王国北部的影响力。对她来说,奥斯特罗德公国的战姬现在身子虚弱;莱格尼察公国还未选出新的战姬,想必现在正是行动的好机会。」
  这番话让卡萨柯夫听了瘪嘴陷入沉默。他这样的反应,似乎让麦亚觉得卡萨柯夫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因而接着开又再口:
  「日前路伯修的战姬扳倒了比多格修公爵阁下的军队,当时她为的也是这个目的——当然,她是受了陛下的命令而出兵没错,不过表现出来的行动却无比积极,丝毫没有说服公爵阁下退兵的打算。」
  麦亚面不改色地扯了谎。伊莉莎维塔是试着说服伊尔达却遭到拒绝才决心一战的。然而,这点卡萨柯夫并不知道。
  这位波尔斯伯爵没有开口,但血潮却在怒火中窜上了脸颊。而麦亚似乎也观察到了这点,仍维持着原先的态度继续说:
  「回到原先的话题——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被囚于路伯修这件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毕竟我国的战姬出手伤害了他国的英雄,这件事要是流传开来,对我国与布琉努王国之间的关系肯定是极为严重的伤害。因此,国王陛下希望能够秘密解决这件事。」
  「这是陛下的意思……?」
  直到这时,卡萨柯夫才终于开口。而麦亚则是表现出有些装模作样的姿态点点头。
  「在下之所以前来拜会,就是为了传达陛下的旨意。毕竟像在下这般没有社经地位的人,就算来到阁下面前,也不会有人认为谈论的会是什么重要的话题。大概顶多就是要钱吧。」
  这话听在卡萨柯夫耳中觉得颇有说服力。毕竟当他听闻麦亚来访时就是这么以为的。
  「公爵阁下非常信赖卡萨柯夫伯爵阁下,打从心底认为要是自己分不开身而有要事要找人代劳,这人非波尔斯伯爵阁下您不可。」
  麦亚接着又是一句话颇具煽动性的言词,但卡萨柯夫尽管觉得内心滚烫,却也对此感到怀疑地蹙起眉头。
  对他来说,这样的说法实在太过唐突。他希望能够得到一些更值得信赖的情报。
  「不过,你说那位冯伦卿被囚的事是真的吗?毕竟要动员两千兵马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要是出了兵却发现根本是一场误会,那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关于这点,与其在下说破嘴,不如由伯爵阁下您自行派人调查吧。」
  麦亚简短回了话之后接着继续说:
  「您可以看看路伯修的公宫近期是否有新的雇员,而这人的特征是否与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彼此吻合。」
  「你说雇员?」
  「这是路伯修的战姬为了安抚身边的人所做的安排。当然,也是为了不让冯伦伯爵逃跑。」
  说完,隔了一拍之后,麦亚才又缓缓开口:
  「卡萨柯夫伯爵阁下,要是您成功拯救冯伦伯爵,您就是我国北方最有威严的人了。毕竟比多格修公爵殿下因为出兵而留了污点……」
  这句话非常确实地挑起了卡萨柯夫的自尊心。能在王国北境拥有超越伊尔达公爵的影响力,这样的机会实在充满了诱惑。而且,要是放掉了这个机会,肯定不会再有下次。
  然而,卡萨柯夫还是犹豫了。他无法即刻做出决定。
  而就在他想开口要麦亚给他一点时间考虑的时候,对方却先一步开了口:
  「如果伯爵阁下说什么都不愿意配合的话,那也没办法了。在下只好拜托其他人帮忙。不过想必国王陛下跟公爵阁下都会感到相当失望吧。毕竟在他们心里,『血腥的卡萨柯夫』应该是个能够不畏战姬的威名挺身而出的勇士才对。」
  这句话让卡萨柯夫忍不住挑起了眉毛。他无法忽视这句话。
  「你不要误会,战姬对我来说根本不足为惧——好吧,我马上就派人去调查你说的那位冯伦伯爵人是不是真的就在路伯修。只要这是事实,我就率领两千兵马攻打路伯修。」
  听到这位波尔斯伯爵这么说,麦亚脸上短暂地扬起了微笑,但卡萨柯夫没有察觉。因为这位访客已经先一步摆出恭敬的姿态对他低下了头。
  「陛下交代,若是情况紧急,您可以杀掉路伯修的战姬无妨。但我国的战姬拥有何等强大的实力,这点应该不需要在下提醒,请伯爵阁下千万小心。再说,路伯修战姬的那一对异彩虹瞳会带来什么样的灾祸,实在是无法预料。」
  麦亚再开口时刻意强调了『异彩虹瞳』这四个字,意图煽动卡萨柯夫的负面观感。

  麦亚辞别了卡萨柯夫宅邸,走在路上微微呼了一口气。随后仿佛工作告一段落般扭了扭脖子。
  「真是个小角色。相较之下,泰纳帝、法隆,还有玻德瓦摆弄起来还有趣得多。」
  麦亚·裘里纳是个假名。而出自比多格修公爵的介绍信也是伪造的。
  他真正的名字叫做嘉奴隆——马克西米利安·班奴萨·嘉奴隆。
  他几天前人还待在奥斯特罗德公国,叨扰着战姬凡伦蒂娜。但现在则为了某个目的而来到这里。
  「看他那个样子,应该是肯定会出兵了。等这件事结束就回到布琉努去吧。毕竟葛雷亚斯持那边应该也有不少进展才对。」
  嘉奴隆抬头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着。口中提到的葛雷亚斯特侯爵是他的心腹,去年当他于布琉努王国内乱销声匿迹之时,这人也跟在他的身边。而这个葛雷亚斯特现在则应该潜伏在布琉努王国南部暗中谋事。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奥斯特罗德公国的战姬,倒是比想像中来得棘手。」
  嘉奴隆边走边说:
  「是不是应该杀掉她算了呢……」
  但他随后摇摇头,甩开了这样的想法。尽管对他而言,凡伦蒂娜没有半分作为女性该有的魅力,但她为了成就野心,甚至不惜煽动内乱,这名战姬的行事作风倒是挺合他的胃口的。
  在嘉奴隆眼中,凡伦蒂娜不是能够合作的伙伴。同时,若是哪天双方处于敌对立场,嘉奴隆也会毫不留情地杀了她。但对于这名战姬,嘉奴隆认为暂时还可以放任她自由行动一阵子。
  「让她收留了一年,现在就还她一个人情吧……」
  带着这声自以为是的呢喃,他一步步缓缓穿过城下市区。


2 乌鲁斯

  乌鲁斯与达马德茫然地站在一处断崖前方,带着困扰的表情凝望着三十阿尔昔(约三十公尺)外的断崖彼岸。
  对岸的崖边垂挂着残破的吊桥。
  两人天亮时出发,大约走了半刻钟左右的时间穿出森林,来到这里。
  他们站在悬崖边,小心地探头望向断崖下方,同样也看到和彼岸一样的吊桥挂在崖壁上。看来吊桥的绳子是断在吊桥中央而崩塌的。
  断崖下方是一条结冻的河川。
  「看来我们只能绕路了。」
  听到达马德带着一副不耐的语气这么说,乌鲁斯歪着头——他现在腰上挂着剑,背上背着一捆木材。这捆木材昨晚放在营火旁烘干,相当易燃。是达马德要他多少帮忙分担一点行李而要他扛的。
  「不过这个断崖不是很高耶,河川也冻结了。我们不能直接攀下断崖,穿过河面,直接到对岸去吗?」
  这座断崖目测大概五、六阿尔昔高。尽管崖面是垂直的,但其实有很多地方可以用手脚攀行。
  然而,达马德却颇为嫌弃地摇摇头。
  「河面虽然结冻了,但不能保证一定就能踩着走过去。要是走到一半冰裂了掉到水里,那可是会死人的。」
  「那我们试试看吧。」
  乌鲁斯左顾右盼,随后抱了一块一颗人头大的石头走回崖边,朝着下方的河川扔了下去。
  石头落在结冰的河面发出一声浑厚的撞击声,在河面滚了几圈。乌鲁斯笑着望向达马德。
  「你看,没问题啦。」
  「一点也不。你刚刚扔那颗石头,搞不好就让冰面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裂开了。」
  看到达马德如此顽固地拒绝,乌鲁斯忍不住带着傻眼的眼神看着他。随后脑中浮现一个揣测性的想法,遂面露坏心眼的微笑,开口对着他问:
  「你不会是害怕吧?」
  「我怎么可能害怕。」
  这声询问让眼前的墨吉涅青年板起脸赶紧反驳。然而,下一刻他也即时恢复冷静,作势咳了一声,带着说教般的语气说:
  「我国有句古话说:『走在冰层上面的人全都是呆子』。」
  「这句话也说得太直白了吧。」
  「毕竟每年冬天都会有笨小鬼在结冰的河川上乱跑,跑到河面的冰块碎了,掉进河里呀。上了年纪的男人每年还会打赌看看今年是谁先掉下去呢——走了啦。」
  达马德沿着崖边边走边说。乌鲁斯只好跟在他的身后,听着他的碎念。
  墨吉涅的冬天很短,相较于四周的其他国家也不算冷。当然,墨吉涅也会下雪,也会有凛冽的寒风,但真的冷起来的,其实也没几天。跟一到冬季就完全埋没在雪堆之中的吉斯塔特王国相比,可说是小巫见大巫。
  在这样的墨吉涅王国,河川跟湖面即使结冰也只有表面薄薄一层。因此,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达马德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想在冬天穿过结冰的水面。
  「总之你就是怕吧。」
  「我这是小心谨慎。」
  听到达马德这么说,乌鲁斯也不再取笑他。
  想想,就算河面的冰冻得结实,走起来安全,但河川的两侧都是断崖,走在上面要是像昨天一样遇上强盗,那可是无处可躲的。就这点而言,也许像达马德一样谨慎一点并没有错,就算多绕一点路,也不应该冒这个风险。
  再说,乌鲁斯的身体状态还没有复原。他的身上仍有浓浓的倦怠感,用手贴着额头,也可以感觉到身体仍微微发烫。因此,现在还是不要过度勉强自己来得好。
  「距离我们抵达公宫大概还需要多久?」
  听到乌鲁斯这么问,达马德从行李袋中取出地图。
  「我们沿着河川北上,就可以找到地方过河,然后在河川彼岸再循着河岸南下……抵达公宫应该是明天中午左右吧。」
  「这样会让我的主人担心呀……」
  「这也没办法。毕竟我们又不像老鹰一样可以在天空飞——别担心,你那位主人只要看到你活着回去,就会开心得喜极而泣,所以你可千万小心别感冒了。我可不想被你传染。」
  今天的天候一改昨天的阴郁,忽然间完全放晴了。温度不至于说冷,四周也感觉不到有猛兽活动。两人沿着河岸前进,偶尔闲聊些有的没的打发时间——当然,乌鲁斯话不多,多半都是达马德一个人叨念个没完。
  「来到吉斯塔持王国后,最让我觉得惊讶的还是这里的天气怎么这么冷。让我甚至觉得,我们人类只要有那个意愿,不管什么地方都能住呀。」
  「墨吉涅有这么温暖吗?不也会下雪?」
  「就算下雪,平地再冷也鲜少积雪超过一天。虽然境内也有终年积雪的高山,但那都只是王宫贵族为了避暑而去的,就连猎人都不会进去。」
  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旅行的达马德来说,尽管再多大概也不过两天,但有人陪在身边的感觉似乎让他觉得新鲜。走在身边的明明是昨天还拔剑相向的对手,但今天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让他带着轻松的姿态不断开口攀谈。
  至于乌鲁斯,尽管有昨天的那一场意外,但他也不想和达马德打冷战,进而制造出尴尬的气氛。更遑论现在回到公宫又要多花上一天路程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加上两人年纪相近,因此还满能搭得上话的。
  「我是贫穷农家的四男。」
  「四男?」
  看到乌鲁斯瞪大了眼睛显露出惊讶的反应,达马德笑着说:
  「穷人家的小孩子都生得很多呀。我家虽然有一片大麦田,不过田地是由家里的大哥继承;二哥、三哥什么都没分到,顶多就是帮忙大哥工作,家里有余裕才会拨一些给他们。」
  「所以你才会从军吗?」
  农家子弟除了长子之外,求生手段其实相当有限。
  要不是帮忙长子下田,然后靠着打猎、钓鱼勉强糊口之外,就是在村长的许可之下自行开辟田地。再不然就是从军或加入佣兵团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然也不要想结婚了。毕竟自己一个人能不能温饱都是问题,除非哪个女人喜好比较特殊,不然根本不可能看上这样的男人。
  因此,农家的次男或三男多半都会从军,以期能有一获千金的机会。
  然而,这样的人多半都是在初战时就被派到前线当肉盾,但也有一些人命比较硬,不仅活了下来,之后还立下一些战功。达马德就是一例。
  「我的梦想是拥有一栋装满了黄金跟宝石的豪宅,并有数不尽的美女左拥右抱,还有聪明的奴隶可以帮我做好所有事。」
  「奴隶?」
  乌鲁斯不自觉地反刍吐出了这个词汇之后,他也即刻想到,墨吉涅王国还有奴隶制度。而达马德也稀松平常地——就像闲聊一般接着开口:
  「说是说奴隶,但其实奴隶也有很多种。有人是靠着蛮力干活,但也有脑袋很好可以担任教师工作的奴隶;其他还有专门做饭的,也有园丁,若有了地位之后,好像还能有帮忙更衣的奴隶呢。」
  「真难以想像……」
  乌鲁斯心想,换个衣服还要特地让别人帮忙,这不是反而麻烦嘛。然而,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应该是因为他不是墨吉涅人。
  随后,乌鲁斯也谈论起了自己的情况……他倒在海边,被一名邻近渔村的女孩救起,随后也遇见了伊莉莎维塔。
  他避开伊莉莎维塔身上的异彩虹瞳不提,只说他使弓的技巧得到肯定,因此受雇于公宫内。这番话让达马德提起了兴趣。
  「你可以展现一下你使弓的能力给我看吗?」
  这位墨吉涅青年说完,便把自己身上的弓跟箭递给乌鲁斯。
  「我刚好想在这里猎一顿饭来吃,不然抵达公宫——公都最快也是明天的事。」
  「食物跟水都还有吗?」
  暗红色头发的青年接过弓和箭问了一句。
  他倒在森林里的时候,身上当然不可能有水跟食物,因此达马德分了一些给他。这名墨吉涅青年若是没有像个小心谨慎的旅行者一样多带些食物跟水,他恐怕根本不会提议要带乌鲁斯回公都。
  「再撑个一天没有问题,所以现在一定要多弄到一些水跟肉品。」
  达马德耸耸肩,凝望断崖底下结冻的河川说:
  「水用火把冰跟雪溶掉就有。我们必须另外张罗的是肉品。」
  「我可是大病初愈呀。」
  乌鲁斯尽管嘴里这么说,但其实有一半是开玩笑的。毕竟之前吃的东西全都是达马德提供的,欠了人情就得还。
  「我又没说你没打到猎物就不准回来,就半刻钟就好。如果你猎不到就换我来。」
  「我知道了,我试试看。」
  随后乌鲁斯猎到了一只鹌鹑跟一只野兔回来。

       ◎

  马斯哈·罗达特等人离开留宿的荒废神殿时,天已经亮了。夜里飘的雪已经停歇,朝阳高高地挂在天空。
  尽管阳光有些微弱,不是那么耀眼,但总是放晴了,这点让马斯哈觉得相当愉快。他们的目的地——路伯修公都已经近在咫尺。大概中午过后就可以抵达了。
  「虽然我从没想过所有事情可以在莱德梅里兹解决,不过现在竟然穿过莱格尼察,来到了路伯修呀……这路途也真是太远了。」
  马斯哈望向前方稀疏地长着几棵树的平原喃喃说着。
  他今年五十六岁。矮小而结实的身躯包裹着厚厚的茶褐色外套,头顶上戴着镶了一根羽毛的帽子,腰上还挂着一把剑。外套内铺了一片厚厚的毛皮,活动起来不是很方便,但也多亏了这件外套,让他在开口呼出去就是白烟的寒冬之中仍能泰然处之。
  马斯哈是布琉努王国北方领土奥德的领主,受封伯爵。以他的年纪其实差不多也该把爵位跟领地传给儿子隐居了,但目前看来时间可能还要延后好一阵子。
  他现在受了蕾琪公主和宰相玻德瓦之托,正担任着相当于国策顾问的职位。
  而当他听闻身为客将寄居于吉斯塔特王国的堤格尔意外坠海,目前行踪不明,随即为了确认这个传闻的真伪,造访了吉斯塔特王国,并且从莱德梅里兹公国的战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口中听到了详细的事发经过。
  夏末,堤格尔以吉斯塔特王国的使者身分前往亚斯瓦尔王国。
  他们完成任务准备返回吉斯塔特时,搭乘的船只遭到海龙袭击而坠海。
  然而,这件事没有到此结束。
  莱德梅里兹公国的银发战姬,之后竟在毫不相干的地点看到了堤格尔。
  他在路伯修公国的战姬伊莉莎维塔身边,作为这位战姬的侍从。堤格尔丧失了记忆,以乌鲁斯之名生活。
  乌鲁斯是堤格尔的父亲的名字。而马斯哈为了确认侍奉伊莉莎维塔的这名青年是否真是堤格尔,于是启程前往路伯修的公宫。
  他不是一个人旅行,而是另外有两人同行。
  「马斯哈卿,这边准备好了。」
  其中一人开口呼唤,让马斯哈回头。那是一名有着浅金色头发的女孩,碧蓝的眼眸有如湖底般沉郁而清澈。她站在马斯哈的身后,身上穿着和马斯哈同样铺着厚毛皮内里的外套,腰上配着剑。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
  她的表情冷淡,但这样的表情不代表她对马斯哈缺乏信赖。基本上,她对任何人都是这副模样。
  这个女孩的名字叫做莉姆亚莉夏,关系亲密的人都叫她莉姆。她是艾莲的副官,也是艾莲最信赖的挚友。
  莉姆身后有三头马匹。另一名少女——蒂塔跨坐在其中一匹马上。她是堤格尔的侍女。
  蒂塔身上穿着一件褐色外套,头顶上戴着一顶帽子围着围巾。双手一对兔毛制的白色手套略显破旧。这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加上一张稚嫩的容貌,让她看来约莫只有十四、五岁,但其实她已经十六岁了。
  蒂塔看着马斯哈,带着一张苍白的脸庞扬起了微笑。马斯哈轻抚着在漫长旅途折腾之下变得又干又硬的胡须,也回以了微笑。
  当他们昨天在形同废墟的神殿休息时,蒂塔晕倒了。马斯哈和莉姆觉得她应该是受不了如此漫长的旅程,而过于疲惫。
  「蒂塔,我们今天大概过了中午就会抵达公都了。你再忍耐一下。」
  马斯哈开口替她打气。而这个女孩点头应了一声「好的」。带着一对栗色的双马尾轻轻晃荡地点点头。

  马斯哈等人踏进路伯修公国的公都时,大概是中午过后不久。他们牵着三头马匹走在大街上。
  「我原以为太阳升上天空会比较暖和些,但结果竟然没有。」
  「是吗,我觉得已经满暖和了呢。」
  马斯哈抬头凝望着天空嘟哝了一声。莉姆听了歪着头回应。
  「喔,也许身为布琉努人的我,跟身为吉斯塔特人的莉姆亚莉夏大人耐寒的能力似乎不太一样呀。」
  「跟性别、年龄不同也有关系吧。」
  不论他们两人的感想如何,对路伯修公都的居民来说,这里的天气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戴着帽子穿着外套的孩子们开心地在大街上跑来跑去,一对对情侣彼此相依地走着,还有好几名家庭主妇站在摊贩前谈笑着。
  除此之外,摊贩紧紧相邻的大街上,每个店老板都扬起了宏亮的嗓音大声揽客。
  「真不愧是公都,好热闹呀。」
  蒂塔看到这样的景象,忍不住扬起嘴角笑了起来。看来她在进了公都之后疲惫紧绷的心情似乎已经得到舒缓。尽管脸上仍可以看出些许疲倦的神情,但一对茶色眼眸已经闪耀着开朗而明亮的光彩。看到她这副模样,马斯哈和莉姆这才终于觉得放下心来。
  「蒂塔说的是真的呢。」莉姆说。
  他们三人从莱德梅里兹公国出发,一路上经过不少城镇和村庄,但都没有这等活泼热闹的气息。
  这条大街地上铺着石板,马车载着各式各样的货物来来往往。十字路口可以看到吟游诗人唱着诙谐的戏剧,还有小丑戏弄着路人,摊贩上摆着作为商品的各类食物、用木头雕刻出的人偶,还有玻璃工艺品。
  就连莉姆也被这喧闹的景象夺去了目光。即使同为吉斯塔特境内,此地与她生活的莱德梅里兹还是大相径庭。
  远方可以看到一座以灰色石砖砌成的大型宫殿,想必那就是公宫了吧。
  那座宫殿的每扇窗都开得很大,以褐色的窗框装饰。还有倾斜度相当大的屋顶也是一样。尽管为了遮风避雪而重视坚固耐用的特质,但在设计上也不忘多添加几分迷人的色彩。这是这座宫殿外观给人的印象。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人就在那里面吗……?
  莉姆甩了甩头重新振作了一下精神,对着两名同伴提议:
  「我们先找间今晚要住的旅馆吧。毕竟我们要办的事情在一、两天内应该是办不完的。」
  「也对,这些家伙也是该休息了。」
  马斯哈回头望着手里牵着的马匹回了话。他和莉姆一样,尽管嘴上没有说,其实心里都是为蒂塔着想。
  「不过要找到能够收容这三匹马的旅馆,似乎就会多花上一些时间了。」
  「嗯,抱歉,莉姆亚莉夏大人,能请你稍微帮忙看管一下这些家伙吗?」
  马斯哈忽然仿佛看到什么吸引他注意的事物,将马交给莉姆,径自走向了一间摊贩。
  那是间热饮摊贩,老板将大锅子烧的热水倒入盛着葡萄果酱和蜂蜜的陶杯中,把溶开的果酱水作为热饮贩卖。为了保持锅里的水温,这间摊贩准备了简易的碳火炉,不断燃放着柴火。
  马斯哈从这间摊贩买了三人份的热饮。他两手各抓着两个杯子,另一个则是用手臂撑着,就这么灵巧地将饮料端了回来。
  「先喝点这个暖暖身子吧。」
  两个女孩各自道了谢,从老伯爵手中接过冒着热气的热饮。她们为了避免烫嘴,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饮料中的果酱和蜂蜜香味随即涌入鼻腔,在嘴里留下淡淡的甜味。同时,一股温暖的热意也在体内蔓延开来。
  马斯哈一边啜着热饮,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有附设马厩的大型旅馆附近好像有三间。我们从最近的地方开始看吧。」
  莉姆听了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位老伯爵。
  「您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马斯哈继续啜着手里的饮品,一边伸手指向刚才的摊贩。莉姆颇为惊讶地来回望着摊贩和眼前的老伯爵。
  她没看到马斯哈与摊贩老板闲聊,明明很快地买了三杯饮料就回来了。但这位老伯爵却在简短的交谈中,扼要地问到了他们需要的情报。
  此时蒂塔微微打了一个呵欠。看来身体暖了,整个人也一下子完全放松了开来。马斯哈伸手放到蒂塔的头顶上。
  「想睡觉就说,不用忍呀。我背你吧。」
  「我、我没事啦。马斯哈大人,我可以自己走的。」
  蒂塔红着脸回了话,但才说完就又打了一个呵欠。马斯哈和莉姆看到栗发少女羞愧地低下头,脸上也不自觉地扬起了微笑。
  他们没多久就找到了合适的旅馆。很幸运地,旅馆还有两间空房,于是三人便决定下榻在这里。租下来的两间房间里,由马斯哈睡一间,莉姆和蒂塔睡一间。三人有事要一起商量的时候,就会聚集在马斯哈房里。
  蒂塔和莉姆的房间不大,天花板上挂着的一盏油灯也显得有些破旧。屋里只有一扇小窗,窗帘的大小只能刚好遮住整面窗户。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
  不过屋里有两张床,墙壁很厚。而且两张床上各有三床厚厚的棉被。
  「这样至少晚上不用穿着防寒衣物睡觉了。」
  蒂塔确认着被子的状况,脸上安心地扬起了笑容。
  他们身上穿的厚外套虽然能够抵御寒冷,但其实还满重的。虽然这等重量对于穿惯了铠甲的莉姆和马斯哈来说不算什么,但蒂塔穿着就觉得相当沉重。
  再者,这些防寒衣物穿了这么多天,头跟脖子都觉得痒了。莉姆和蒂塔更是担心帽子戴了这么久,不知道发流会不会被帽子弄乱。
  莉姆将行李放到床边,回过头来望向蒂塔。
  「蒂塔,这漫长的旅程对你来说一定累了吧。请你先休息吧。」
  「可是莉姆小姐,您要先去找马斯哈大人谈论接下来的计划吧?这样的话我也要去——」
  蒂塔一对茶色眼眸努力地收起了疲劳的神色,勉强表现出有精神的模样。然而,莉姆摇摇头,接着像是对着妹妹说教的姊姊一般,以委婉的语气说:
  「我可以了解你的感受,毕竟我们都来到这里了。不过也因为这样,所以你现在不可以过度勉强自己。充分休息、尽快消除疲劳感,这才是你现在该做的事。」
  蒂塔听了不愿放弃,她揪紧了两只手的手心,显露出恳切的眼神凝望着莉姆。莉姆不得已,只好端出杀手锏说:
  「在我们见到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时候,你应该不会想让他担心吧?」
  这句话效用十足。蒂塔随即带着快要消失的声音应了一声「是」。接着便卸下沉重的御寒衣装,解开发带,钻进了被窝之中。
  莉姆蹲到蒂塔的床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栗色头发说:
  「我在这边陪你入睡。马斯哈卿应该会愿意多等一些时间的。」
  蒂塔微笑地道了谢,接着便轻轻阖眼,没多久便发出鼾息。
  ——看来她真的累了。
  莉姆悄悄地从地上站起来,避免吵醒蒂塔地轻声走出房间,
  莉姆来到马斯哈的房间,看到这位蓄着灰色胡须的老伯爵也已经脱掉防寒衣物,他坐在床上,那一副矮小而结实的身躯上正裹着三层棉被。

  「你来啦?你也坐到这里来吧,不然地板实在太冷了。」
  听到马斯哈非常自然地这么说,莉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这名老伯爵脖子底下全包裹在棉被中的模样,看起来就好比童话故事中的矮胖小精灵……她当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带着严肃的表情坐到床的另一头。
  「一如我之前跟您提过的,我想试着搜集在进入公宫之前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不对,应该说那个叫做乌鲁斯的人的相关消息。」
  乌鲁斯——这人亦有可能不是堤格尔。因此莉姆刻意改口,希望自己不要过度揣测。而对于这样的意见,马斯哈也同意地点点头。
  「搜集情报当然好,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做呢?」
  「我们要先乔装成旅行者,看看能不能找到在公宫任职的人,并向他们询问有关乌鲁斯的事。」
  莉姆的想法是以此为根据地,再去搭讪下班离开公宫、结伴去酒吧喝酒的文官或骑士,或是外出购物的侍女和女官,又或者为了转换心情出外散步的人,向他们探问乌鲁斯的事。
  莉姆一边说,心里也同时涌上一股难以压抑的不安情绪。马斯哈似乎察觉了她脸上微微的表情变化,在等待这个浅金色头发的女孩把话说完后,便缓缓开了口:
  「莉姆亚莉夏大人,你是不是也比起我想像中来得疲惫呀?」
  「……我看起来像很疲惫的样子吗?」
  莉姆回话时的语气和反应不如以往那般平淡而冷静。马斯哈看了,也显露出了温柔的笑容点点头——只是他裹着厚厚的棉被的模样,看来实在有欠稳重。莉姆看着这位老伯爵的模样,轻轻地笑出声来。不过她笑的方式也不怎么健康。
  「也许就如马斯哈卿您说的,我真的累了吧。脑子里面总是无法摆脱那些负面的想像……」
  昨天以前,她的脑子里只需要想着该如何抵达目的地;但当她真的踏进了公都,许多忧心的猜测便开始萦绕在她的脑中。
  如果那个乌鲁斯不是堤格尔该怎么办呢?又如果他真是堤格尔,但却说他什么也不记得了,莉姆又能否冷静地面对呢?
  听说堤格尔丧失了记忆,若果真如此,那么莉姆、马斯哈和蒂塔又能做什么呢?同时,要是被伊莉莎维塔发现他们来到路伯修公都,也不知道这位战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莉姆心想,无论如何这些想像都不能发生。因为她是得到艾莲的信赖而被指派处理这件事的,所以她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解决。
  然而,就算她想要坚定这样的想法,却仍旧无法摆脱那些负面的想像。
  马斯哈双手裹在被子里面搓揉着。他看到莉姆失落的反应,于是扬起了微笑。
  「那么我们今天还是先休息,来想想真的发生这些负面状况的时候该怎么因应吧。」
  「您说该怎么因应,是吗?」
  莉姆的碧蓝双瞳中显露出困惑的神情,眼前的老伯爵接着也点点头说:
  「假设那名叫乌鲁斯的青年真的不是堤格尔,那么,莉姆亚莉夏大人要怎么跟艾蕾欧诺拉大人解释呢?想想她当初拜托我们时的态度,若我们回去告诉她『我们确认过了,但那名叫做乌鲁斯的青年不是堤格尔』,这样还真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呀……」
  「真是这样的话,那就——要让艾蕾欧诺拉大人她……」
  莉姆反射性地开了口,但随后却觉得话说不下去。
  艾莲肯定不会怀疑她回报的内容。然而,问题是之后她会陷入何等失落的情况,一想到该怎么安慰,莉姆就觉得头痛。这跟刚刚盘据在心里的不安又是另一回事。
  马斯哈确认着莉姆脸上的表情变化之后再次开口:
  「艾蕾欧诺拉大人那边应该不需要对她说什么。毕竟有你陪在她身边,她迟早会振作起来的。不过要解释的对象,恐怕就不只是艾蕾欧诺拉大人了。像是我该怎么跟公主殿下报告,现在就得开始烦恼了呢。」
  马斯哈说完露出苦笑。尽管他看来似乎有一半是在开玩笑,但莉姆却不得不打从心底对他感到同情。因为如果换成是她,她甚至根本开不了口。光是想着该怎么启齿恐怕就要想破头了。这时候马斯哈忽然板起了脸,显露出严肃的表情说:
  「我不能不做出报告,也不能请别人代劳。要是考虑得太多而延误了回报,反而才是最糟糕的情况。但我又不能信口胡诌,毕竟公主殿下肯定会一眼看穿我在说谎,而我自己也会感到羞愧。」
  「——谢谢您,马斯哈卿。」
  莉姆恳切地低头道谢——的确,其实现在多往这方面思考,反而可以让自己不至于被早先的不安压垮。这对她来说倒是不错的做法。
  「那承蒙您的好意,我今天就先休息了。明天我们再跟蒂塔三个人一起开始行动吧。」
  「就这么办吧。我也早早休息好了,这么冗长的旅途真的是比起想像中要劳累呀。」
  马斯哈裹着棉被的身躯夸张地打了一个哆嗦。莉姆看了噗嗤地笑了一声,随后便从床上起身,对着这位老伯爵点了头,离开了房间。
  她回到自己房间,听到蒂塔正发出和缓的鼾息,同时也看到她身上的被子没盖好。于是她走向这个栗发女孩的床边,轻轻帮蒂塔把被子盖上。
  随后莉姆也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带着脑中各式各样的想法入睡。

  在莉姆走出房间约莫四分之一刻时间过去,马斯哈拨开身上的被褥,穿起厚厚的外套,把剑配在腰上离开房间。
  他走出了旅馆,先在旅馆外绕了一圈。他觉得待在这个城镇,有必要事先调查一下附近的店家以及街道的规划方式。同时,也必须知道哪些店可以在紧急的时候派上用场。
  ——这里的战姬是叫……伊莉莎维塔·法米那吗?连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还没有弄清楚呢。
  马斯哈认为,若是交涉破裂,他们甚至可能会被这位战姬禁锢在这座公都里面。
  毕竟如果那个名叫乌鲁斯的人真的是堤格尔,而这名路伯修战姬希望隐瞒这件事,那么马斯哈等人的处境就不只是危险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这位老伯爵认为他一个人倒还没什么关系,但现在他可是背负着蒂塔和莉姆——这两个很重要的女孩的性命。为了她们的人身安全,马斯哈非得小心行事不可。
  「另外也得找找看有哪些好吃的餐馆呢。」
  这么做则是为了在那两个女孩睡醒之后能让她们开心。
  如此这般,这位老伯爵便在太阳西斜、轮廓开始变得朦胧的天空下,漫步在摊贩林立的街道上。

       ◎

  满天星斗的夜空逐渐褪去,东侧的地平线上泛起了一片白霞,悄悄地预告着天明。要不了多久,早晨的阳光就会散洒在这片大地上了。
  这时候,伊莉莎维塔从位在公宫深处的寝室里走了出来。她遍体鳞伤地回到公宫已经是两天前的事。
  这位红发战姬,穿着一身一贯以紫色作为基调,镶满荷叶边和蕾丝的洋装,她将黑鞭——龙具挂在右侧腰际,以傲然的姿态走在公宫里的走廊上。
  尽管她的脸颊贴着药布,右手包裹在三角巾之中,但一对异色双眸仍带着凛然的神采,丝毫不会给人伤残的印象。负责巡逻和站岗的士兵对她行礼,她也轻轻挥了挥手予以回应。
  也正是因为她这般器宇轩昂的模样,使得公宫内的士兵没觉得有任何异状。他们没向那姆和拉扎尔报告,全都带着赞叹的观感目送着他们的主君离开。
  那姆发现伊莉莎维塔从公宫消失,大约是半刻钟之后的事。
  这位壮年骑士慌忙赶到主君房里,看到桌上留了一张字条,随后收到部下的报告,说马厩里有一匹马失踪了,这让他无奈地仰头长叹。

  伊莉莎维塔出了公宫之后,驾马奔驰在黎明时分的昏暗街道上。
  她在那一身紫色洋装外加了一件白色外套,头上戴着一顶羊毛帽。外套和帽子都是跟乌鲁斯悄悄溜出公宫、在市区散步时穿戴的。
  这身洋装就连看不到的地方都处理得相当讲究,让她可以直接跨坐骑在马上,不用撩起裙摆,也不用侧坐。马鞍上绑了一大袋的行李,里面装了食物、水,还有地图。
  这是她吩咐口风很紧的女官,事前在公宫外帮她调度来的。
  ——没想到之前跟乌鲁斯偷偷溜出公宫时准备的东西,竟然会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黎明时分的空气冷得叫人几乎要冻僵了,但对伊莉莎维塔来说,这样刚好可以让她保持清醒。
  两天前回到公宫后,她的意识就一直维持在相当紧绷的状态。她害怕公宫里有人又受到芭芭·雅加操控,出手袭击她。所幸,最后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而昨天,伊莉莎维塔听取了拉扎尔的报告。这位老文官奉命前往调查过去各地供奉芭芭·雅加的神殿遗迹。
  ——十处……总之先锁定这十座神殿。
  行李装的地图记载了这些神殿的位置。顺利的话,只要花个九至十天,就可以全部跑过一遍。
  这时候,伊莉莎维塔的左手忽然松开缰绳,伸手摸了摸卷在腰上的黑鞭。
  「对不起喔,沃利兹夫。」
  雷涡的闪姬心怀歉疚地垂下目光。
  「我真是不够格作为一名战姬,是吧?」
  一名称职的战姬理应撇除私情,只为了路伯修的利益而行动。
  然而,她没打算舍去作为一名战姬的矜持和责任。而且她也确信,打倒芭芭·雅加对路伯修这块土地绝对有正面的助益。
  只是,她虽然明白这点,却刻意将之抛诸脑后,只以私怨作为动力追击那只老妇魔物,驱策着脚下的马匹狂奔着——这是为了平息心里一股疯狂肆虐的怒火,以及遭受挑战的自尊心。同时,也为了解开右手令人忌惮的诅咒。
  「我明明没打算以战姬的身分行动,却仰赖着象征战姬身分的龙具,真是有够自私的——不过,我还要拜托你,接下来也要助我一臂之力,沃利兹夫。」
  她以左手紧握着雷涡。
  「绝不能放过那家伙——」
  举在腰上的黑鞭听到主人的声音,仿佛欲予以回应,握柄开始泛出了微光。光芒化成电流烧焦了空气,迸出白色火花,仿佛在勉励伊莉莎维塔,在她身后推她一把。
  「谢谢你。」
  这一瞬间,伊莉莎维塔脸上的表情微微泛起了笑容。然而,这抹笑容也随即从脸上消失。她抽回了手,再次以双手握紧着缰绳,将视线重新拉回到前方。

       ◎

  伊莉莎维塔溜出公宫一刻钟之后,两名青年穿过正门——是乌鲁斯和达马德。
  此时天空已经全亮了。商人们正忙碌地在大街上准备开店营业,其他像公职人员、工匠,还有士兵们也全都快步朝着工作场所移动。此外,也有正要去神殿上学的小孩身影。
  看到熟悉的街景,乌鲁斯这才因安心和疲惫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这趟路程花了两天以上。」
  达马德比肩走在乌鲁斯身边,不快地哼了一声。
  「你自己还不是走错路了都没发现。」
  他们两人应该昨天就要回来了。
  不过乌鲁斯跟达马德都不熟悉这一带的地理环境,虽然找到桥也过了河,但反而是朝公都的反方向走去。而当他们发现不对时,已经是两刻钟过后的事。
  「不过这里还真是热闹,真不愧是公都。」
  达马德看着往来的人群,颇为感动地说。而乌鲁斯开口对着他问了一句:
  「我们要先找地方吃点东西吗?我想了想,你要领到报酬搞不好要花上好一段时间呢。」
  「嗯,的确,公宫里的手续似乎是挺麻烦的……不对,等一下,我可是救了你的恩人,理应是你要带我去公宫接受款待吧!」
  「你要是太嚣张的话,我就把你要杀我的事也一并向上报告。」
  就在乌鲁斯刺了厚颜无耻的达马德一句之后,他忽然感受到有一道异样的眼光正凝视着他,因而驻足回头。
  那是一名穿着厚外套,全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风的老人。老人瞠目结舌地带着惊讶的眼神凝望着乌鲁斯。
  乌鲁斯也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老人身上抽开。他在看到这人的同时,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打从心底漾出了笑容,想开口呼唤那名老人。
  「啊……」
  然而他却僵住了,仿佛空气在转瞬间凝固,卡住了他的喉咙一般。他张阖着下颚,却发不出声音。同时,脸上的喜悦也随即消失,转而化成疑惑和焦虑在心里回荡。
  他不知道这位老人的名字。
  脑中片段的记忆带出了几许老人的身影。他知道这人是救过他好几次的恩人,也是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然而,记忆中没有提到这位老人的名字。他想不起这人的名字。
  「那个、呜……啊……」
  口中呼出的尽是些不具意义的声音,他的脸庞开始浮现出焦虑和苦涩。此时,那位老人先开了口。
  「堤格尔!你是堤格尔吧!」
  这声呼唤让乌鲁斯肩膀狠狠抖了一下,同时两脚向后退了半步。老人没有察觉到乌鲁斯的反应,带着又惊又喜的模样朝着乌鲁斯冲过来,一把将他抱住。
  「太好了!虽然之前就有听说过,不过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呀!」
  乌鲁斯无法回话,同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带着一脸困惑的表情凝望着天空。
  「——喂,老爷爷。」
  这时候介入其中的,是一直冷淡地站在一旁观看的两人互动的青年——达马德。这名墨吉涅青年揪起了老人的手腕,硬将他从乌鲁斯身上拉开。
  乌鲁斯安心地呼了一口气,同时在心里感激着达马德出手相助。否则他恐怕只能呆站在原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办法动弹。然而,老人因为这感动的重逢遭人打断,露出气愤的眼神瞪视着达马德。
  「你搞什么!我很忙啊!」
  「这是我要说的话啦。你是怎样?忽然大声嚷嚷着冲过来……大家都在看你呀。」
  老人听到这句话,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看到路上有相当比例的行人停下脚步凝视着他。有妇人对于眼前的情况蹙起了眉头,小孩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凝望着他,甚至还有人的目光流露出希望看到什么争执似的期待。
  这副景象让老人拾回了冷静,作势咳了一声之后,跟乌鲁斯拉开了距离。
  「这样不行,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你不要自作主张,我们有事要办的。怎么能随便让你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头——」
  「达马德,你等一下。」
  乌鲁斯先开口打断了黑发的墨吉涅人的话,正面凝视着眼前的老人。
  「我也有话想要问你。我们换个地方吧,不过——」
  乌鲁斯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咬着下唇犹豫了,但随即也冷静下来。
  「我的名字叫乌鲁斯。」

  于是,乌鲁斯、达马德和这名灰发灰须的老人,一起移动到一处没有其他人影的小巷。听到乌鲁斯方才的反应,老人似乎相当震撼,此时丧气得肩膀都垂下来了。
  看到老人这副模样,两名青年彼此对望了一眼。他们尽管心里有些同情,但现在也没时间等这名老人调整情绪重新振作。于是乌鲁斯果断地开了口:
  「抱歉,可以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老人抬起头,显露出一副头痛难耐的表情。
  「欸,对呀,听说你失去记忆了。」
  老人浓密的灰色络腮胡在他的嘟哝声中跟着抖动了两下,随后抬起头来凝视着乌鲁斯。
  「我的名字叫马斯哈·罗达持,治理着布琉努北方的奥德领地。」
  「马斯哈……」
  乌鲁斯板起了脸垂下头,将耳边听到的名字在口中反刍了几次。马斯哈带着期待的眼神凝视着眼前的青年,开了口问:
  「怎、怎么样?你想得起来吗……?」
  乌鲁斯没有即刻回话,拼命地试着搜寻脑中的记忆。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但脑中片段的画面却无法将这个名字与老人的形象连结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这个人,但却又觉得这可能只是个误会。
  约莫数到一百的时间过去,乌鲁斯对着马斯哈低下头。
  「对不起……」
  马斯哈将手放在额上,仰头望天。他花了好几十天从布琉努来到路伯修公国的公都,原本以为终于重逢了,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然而,马斯哈仍旧勉强振作起来,把目光挪回到乌鲁斯身上。毕竟对方在看到他的时候有所反应,从这个情况来看还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抱歉,可以请你跟我来一下吗?我想让你见两个人。」
  「喂,我们去公宫吧?你跟这个老爷爷去了,一时半刻铁定回不来的。」
  达马德带着厌烦的语气插了嘴。这名墨吉涅青年明显表现出一副对于马斯哈敬谢不敏的态度。然而,乌鲁斯却反过来拜托他:
  「虽然这么说对你很不好意思,不过可以麻烦你再陪我们多耗一下吗?」
  乌鲁斯想不起这个名字,但这位老人的模样确实出现在他脑中片段浮现的画面之中。这样的事实让乌鲁斯积极想要了解这个情况。
  「麻烦你带我过去吧。」
  「好,我们往这边走。那两人跟我一起暂住在同一间旅馆。」
  趁着这名叫做乌鲁斯的青年还没改变主意,马斯哈赶紧迈开了脚步。乌鲁斯与这名老伯爵比肩同行,而达马德则显露出一脸没趣的反应跟在他们身后。
  马斯哈侧眼偷瞄着乌鲁斯,隔了两个呼吸之后开了口:
  「你说你叫乌鲁斯是吗?这个名字是哪里来的?你没有过去的记忆对吧?」
  「是的,在我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时候,有人一次问了我许多问题……」
  乌鲁斯顺势道出了自己昏倒在海岸边,被人救起带回渔村照顾的事,以及他想起乌鲁斯这个名字,当成自己名字使用的经过。
  马斯哈听完这件事,抖动着下颚的灰色胡须,并叹了一口气说:
  「乌鲁斯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父亲的名字……」
  这名老伯爵说着,忽然对着身后瞄了一眼。
  「刚刚忘了问你,那位墨吉涅人是什么人?」
  「他叫做达马德……简单来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被盗匪袭击的时候为他所救。」
  「这样啊,那我待会还得对他道谢呢。」
  听到马斯哈这么说,乌鲁斯的心情显得有些复杂。他没把自己差点被达马德杀掉的事说出口。不过要是说了,真不知道这位老伯爵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和马斯哈比肩走着,忽然有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他确定自己曾经见过身旁这位老人。也许再多跟他说些话,失去的记忆也都能想起来也不一定——或者见到这位马斯哈的两名同伴的话。
  乌鲁斯心里盘据着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模糊不安,尤其是黑弓带来的异样体验,更加深了这样的感受。
  终于,三人来到了一栋两层楼旅馆前方。旅馆外观看来颇为结实,一旁还设有供马匹休息的马厩。
  进了旅馆,右手边可以看到通往二楼的阶梯,左手边则是柜台。中央有一条走廊笔直延伸出去。
  「你的同伴在哪间房间呢?」
  「上了楼的第一间。」
  马斯哈才说完,乌鲁斯便即刻跑上了楼梯。「你等一下!」马斯哈在后头唤了一声,但乌鲁斯理都不理,一股脑儿地冲上二楼。
  之前遇到马斯哈时带来的冲击,此时仍残留在乌鲁斯心里。尽管最后他什么也没想起来,但也许看到其他两人,他就能再拾回部分的记忆。
  他在遇到马斯哈,并与马斯哈对话之后,脑中的几幕景象随即变得鲜明。不过因为这些景象缺乏连贯性,因此他还是不知道那些片段的记忆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生的事。而这让他觉得焦虑,也驱策着他的脚步。
  ——要是看到那两个人的话……!
  他跑上楼梯,即刻用手敲了敲眼前一间木质房门,没等门内回应就推门进去。
  「——咦?」
  一个栗发女孩惊呼了一声。房里还有另一名淡金色头发的女孩。
  两人瞪大了眼睛凝视着推门而入的乌鲁斯。乌鲁斯也愣在原地,呆望着眼前的两个女孩。
  在油灯昏暗的光芒之下,他看见两个女孩身上只穿着内裤,袒露着雪白的肌肤。她们手里抓着无袖的薄裳,看来是正在更衣。
  蒂塔的体态纤细,没什么多余的赘肉,四肢也显得细瘦,但胸线和腰线却散发出了微微的艳色,昭示着她正从女孩长大成为女人的事实。
  而身形高挑的莉姆有着一副均匀的体态,手脚也同样细长,却有柔美的曲线。尽管作为一名战士,结实的锻炼之下完全没有不必要的赘肉,但看来不仅一点都没有粗犷感,身材线条也相当美丽。
  莉姆一对丰腴的酥胸露出了上半部。下半部和腰线则被她手上的那一件薄裳遮住。不过光是看到上半部的乳房,就可以想像它的大小跟重量。
  此外,还有一对结实大腿自腰部向下延伸……
  「……堤格尔少爷?」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两个女孩各自吐出了一声呢喃,她们在惊讶之余,手中的衣服也不自觉地从指间滑落——同时,莉姆丰腴的酥胸大大地弹动了一下。
  衣服掉到地板上的声音,让乌鲁斯恍然回神。他赶紧转身跑出房门,但随即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这一摔轰然作响,连蒂塔和莉姆的房间也听得见。这时候两人才倒抽了一口气,彼此对望了一眼。蒂塔满脸通红地蹲到地上,而莉姆同样也红着脸,用左手遮住胸部,急急忙忙跑到门前猛力一甩把房门关上。
  这下冲击性的重逢感受全都飞到九霄云外,直到马斯哈敲门之前,两人都不发一语地坐在房里。

  距离马斯哈等人下榻的旅馆几步路之外,就有一间酒吧。这间酒吧从上午就开始营业。店里不只卖酒,也提供许多餐点。
  乌鲁斯等五人来到这里,围坐在一张方形的大桌上。乌鲁斯用手搓揉着还留有痛楚的脸颊、蒂塔则羞赧地低着头、莉姆显露出一脸不悦的反应,而达马德和马斯哈则对此显得有点无奈。
  「就由我们随便点几道菜吧?」
  「交给你们了。还有,付账的时候,我的份我自己出。」
  达马德怀着戒心这么说。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跟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有来往的人,原以为就算真会遇到,也是在到了公宫之后的事。
  现在这个情况不知道会如何演变,这点让达马德不想让对方请吃饭——不想跟对方有太深入的瓜葛。
  随后,马斯哈等人开始自我介绍,向乌鲁斯和达马德简单地表明身分。而这时候这位老伯爵也想起之前的事,对着达马德低头道谢。
  「听说你从强盗手中解救了堤格尔……你身边这位青年的性命,容我在此向你道谢。」
  同桌的墨吉涅青年没有回话,而是显露出有些不是滋味的表情。面对这个情况,乌鲁斯的心境也显得有些复杂。
  不久,料理一一送上桌。
  有一整篓的面包、以深盘盛装的热腾腾炖肉、大块的起司、红甜菜和菠菜混合的沙拉等等,菜肴堆满了桌面。这让乌鲁斯和达马德的肚子同时传出了声响。
  然而,这用餐的气氛却说不上是和乐融融。
  达马德默默地开动,马斯哈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而蒂塔现在仍红着脸、不敢抬起头来面对乌鲁斯,莉姆也同样不发一语。
  几个盘子清空了之后,乌鲁斯毅然决然地开了口:
  「请问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他这么问,马斯哈和蒂塔忍不住彼此对望了一眼。此时先开口的人是莉姆。
  「要回答你的问题是可以,不过……」
  她带着一贯沉稳的气质说:
  「在此之前,可以请你稍微谈一下你之前的经历吗,乌鲁斯先生?」
  乌鲁斯听了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两眼直视着莉姆。莉姆的话让他产生了些许的异样感。对此,眼前的女孩带着一对冷淡的蓝色眼眸默默地看着他。
  ——喔,是这么回事呀。
  乌鲁斯这才发现,那股异样感是来自于对方很自然地喊了他的名字。相较于此,马斯哈在和他相遇直到现在,都没有开口称他『乌鲁斯』过。
  而莉姆这样的表现,让他此时的心情变得稍微轻松了些。乌鲁斯整理了心情,便开口讲述自己这一路下来的境遇。
  从他昏倒在海岸边,被一名渔村的女孩救起,朦朦胧胧地记起了乌鲁斯这个名字。后来在渔村生活,村子里却遭遇了海盗袭击。路伯修的战姬伊莉莎维塔击退了海盗,之后也要求乌鲁斯担任她的侍从。

  这些话让莉姆听了瞪大了眼睛,而马斯哈也摸着下颚灰色的胡须叹了一口气。蒂塔则张着嘴呆望着乌鲁斯。
  「先是马夫,再来是侍从,接着又是顾问呀……」
  「如果是因为使弓的技术得到肯定,这可说不过去呀。没有其他原因吗?」
  马斯哈重拾活力,凝望着乌鲁斯,而乌鲁斯则对此表现出了些许畏缩的反应。
  的确如马斯哈所说,他有话没说。他看了马斯哈和莉姆的模样,心知应该是瞒不住了,他搔了搔暗红色的头发说道:
  「可以请大家不要说出去吗?」
  询问之后,乌鲁斯确认了大家全都点头,才又接着开口:
  「因为我对主人——伊莉莎维塔大人坦率地表露出了我对她那一双眼睛的看法,让她对我非常欣赏。」
  「眼睛……?」
  除了莉姆之外,其他在场的三人均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唯独莉姆是面有难色地点点头。
  「你说的是异彩虹瞳对吧。」
  「哦,是说左右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吗……我之前在猫身上看过呀。」
  马斯哈这才理解是怎么回事,想起之前看到的事嘟哝了一声。而这句话也挑起了蒂塔的记忆,让她也点了点头。
  「很多地方都将异彩虹瞳视为禁忌。因此伊莉莎维塔大人想必经历了不少辛苦的遭遇。」
  莉姆说着,想是要甩开内心同情的心理似地摇了摇头,随后抬头凝望着乌鲁斯。
  「你在被渔村的人搭救了之后,就没有再发生丧失记忆的情况了吧?」
  「是啊,在那之后的记忆我都还记得。而只要一试着回想在那之前的事时,虽然脑袋会一片茫然,但没有再丧失记忆。」
  「谢谢你的回答,这样我大概知道你过去这段时间的经历了。在这个前提下,我想问你……」
  莉姆话说到一半,稍稍顿了一下,她先是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随后心里做出的决定也凝缩呈现在那一对蓝色眼眸之中。她说:
  「你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这是什么意思?」
  乌鲁斯不解她为何这么问,因而反问了一句。对此,莉姆带着平淡的语气开口: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对你来说,侍奉伊莉莎维塔大人是很重要的事,那我们会就这样回去。」
  这句话让马斯哈和蒂塔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带着惊愕的表情凝视着莉姆。
  「您、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蒂塔铁青着脸大叫了一声。而马斯哈尽管没有开口,但内心的感受想必和蒂塔一样。他那一副灰色的胡须正不断地发出颤抖。然而,莉姆丝毫不改其冷静的态度开口:
  「我们现在应该可以确定,这位乌鲁斯先生身上只拥有作为乌鲁斯时期的记忆,没有作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记忆了。」
  「这点艾蕾欧诺拉大人已经说过了……」
  「对,不过面对这个情况,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我们、还有艾蕾欧诺拉大人,都不知道如何让记忆失而复得。」
  尽管蒂塔拼命想要试着反驳,但莉姆却淡淡地开口盖过了她的声音。这句话让蒂塔和马斯哈同时屏息。而达马德倒是显露出些许期待的反应。
  「要把乌鲁斯先生当作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并带回莱德梅里兹公宫并不难,但这么做真是为了他好吗?」
  莉姆的蓝色眼眸直视着乌鲁斯。
  「要是乌鲁斯先生的记忆一直没有恢复,而我们却强要他接受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这个人的人生,周围的人也会硬是称他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并把他当作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并对于他没有作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记忆感到失望,同时抱予同情……完全不把他身为乌鲁斯的事实当一回事……」
  「可、可是……」
  蒂塔欲开口反驳,但却想不出具体的方式。而莉姆接着说:
  「乌鲁斯先生,我想你这段时间的生活应该还满充实的,不仅得到伊莉莎维塔大人的肯定,还有关系亲密的同僚。尽管有些争执,但这不是只有你才会遇到的事,而是要融入异国的环境都会遇到的。」
  乌鲁斯大幅度地点了点头。在这个国家,无论是在渔村或者公宫的马夫宿舍,始终都有人带着疏离的眼光凝视着他。但这点一定会随着时间而得到舒缓。
  莉姆又再开口:
  「我们认为你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不过我们不知道如何帮你取回记忆;甚至有可能用尽了各种方法,最后还是无法让你恢复记忆。」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事实上,乌鲁斯脑中不时浮现出片段的画面,在在都告诉他,他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而这时候,莉姆带着严肃的表情说:
  「所以我们要请你做个选择,看你要选哪一条路……」
  要作为乌鲁斯,留在路伯修公国生活。
  抑或者作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离开这里……
  在这声询问之下,四周忽然弥漫起了一股沉重的静默气息。约莫数到十的时间过去,乌鲁斯带着苦涩的表情说:
  「如果我说我要留在这里呢?」
  「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会离开这里。」
  莉姆不慌不忙地回了话:
  「一副剑鞘容不下两把剑。你不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已经坠海死亡了,就这么简单。而艾蕾欧诺拉大人一定也是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才会派我过来这里的。」
  马斯哈不发一语地凝视着莉姆和乌鲁斯两人的互动。
  莉姆刚刚撒了一个谎。事实上,如果她真是为了艾莲,那么现在应该把乌鲁斯给拖回去才是。而对马斯哈来说,若是为了人在布琉努王宫的蕾琪着想,那么她也应该要把乌鲁斯带回去。
  然而,莉姆尽管明白这点,但仍带着严肃的表情询问了乌鲁斯本人的意愿。她认为,如果是要为眼前这位青年着想,那么她们应该要这么做。
  ——我真的有为堤格尔着想吗……
  马斯哈忍不住在心里扪心自问……不,他有思考过。蕾琪知道堤格尔身上发生的事,肯定会觉得惊讶,但一定也会接受这人就是堤格尔。同时,她一定会等着他恢复记忆——等他走回属于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人生。
  然而,这其中无法容纳乌鲁斯这名青年的人生。
  同时,这对马斯哈和蒂塔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对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来说,作为乌鲁斯的记忆,却只是其中的杂质。
  但对莉姆来说却不是这么回事。她尊重堤格尔身上作为乌鲁斯的人格跟记忆,并要他选择自己的道路。不过,莉姆自己应该也非常想见堤格尔才对。
  至于乌鲁斯,此时的他心里非常困扰。
  ——就算要我选择……
  要选择的话,他会希望以乌鲁斯的身分继续活下去。堤格尔也许是个英雄,蒂塔和马斯哈也从遥远的布琉努王国来到这里,因此他们一定是真的非常重视堤格尔。而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堤格尔一定也是很受其他人爱戴吧……
  然而,这个人对乌鲁斯来说却是个陌生人。
  之前他曾经听那姆提过,但无论脑中浮现出多少记忆片段形成的画面,他就是不觉得自己就是堤格尔。
  沉默的气息再次笼罩在五个人身上。乌鲁斯手握着拳头放在膝上,目光低垂地落在餐桌桌面。莉姆等人没有开口催促,而是静静等待眼前的青年开口。
  经过了大约数到三十的时间后,乌鲁斯轻轻呼了口气,抬起头说道:
  「可以请你们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思考一下吗?很抱歉,我现在只能做出这么优柔寡断的回答……」
  乌鲁斯带着严肃的表情开了口。但那一双黑色眼眸之中显露的,不是想要逃避的念头。
  「莉姆亚莉夏小姐,一如你说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取回记忆,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恢复。而且,我对于以乌鲁斯的身分所活过的这段日子并无不满……但是——」
  乌鲁斯接着说道:
  「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因为我丧失了记忆,所以就此抛下过去曾经围绕在我身边的那一切。我想我应该是要试着去了解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这个人,真正去面对他。」
  他又说:
  「接下来的事必须要得到我的主人——战姬大人的许可,不过我想试着去一趟布琉努王国,站在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出生长大的土地上,试着努力地取回记忆。」
  不过,他想了想,又继续说道:
  「但就算我取回了记忆,我也不能跟你们保证我一定会变回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并以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身分生活。」
  「我不介意。」
  莉姆默默地回了话,随后转头望向马斯哈和蒂塔。
  「我、我了解了。」
  蒂塔先开了口。她紧握着那一双小巧的掌心说:
  「最重要的还是堤格尔少爷……不对,是乌鲁斯先生能不能取回记忆。请让我帮忙。」
  马斯哈尽管一脸凝重地凝视着蒂塔和莉姆,但仍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好吧,我也觉得莉姆亚莉夏大人提出的意见是对的。」
  「那么,我们去一趟公宫吧。」
  乌鲁斯尽管心里仍带着模糊的不安,却也表现出一副毅然的表情说道。坦白说,他不知道伊莉莎维塔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就算他决心今后要以乌鲁斯的身分而活,他也不能放着失去的记忆不管。为此,他还是希望能够获得他的主人——那位红发战姬的理解跟认同。
  随后,五人一齐出了店。
  而这时候马斯哈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开了口:
  「莉姆亚莉夏大人,抱歉,我想去看一下马匹的状况,可以请你跟我一起来一下吗?」
  他们将骑过来的三匹马寄养在旅馆的马厩之中。然而,听到马斯哈这么说,不只是莉姆,就连达马德也蹙起了眉头。
  「这种事晚一点再说吧。我们现在不是应该先去一趟公宫吗?」
  「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这么说,不过对我来说恰恰相反。毕竟去了公宫,见了战姬大人后,今天能不能出得了公宫还是问题。届时我也不能说我们担心马匹的状况,得暂时离开吧。这些琐事还是先处理掉比较好。」
  「也对,我知道了。蒂塔,你要一起来吗?」
  莉姆说完,望向身旁的栗发少女。蒂塔看了乌鲁斯一眼,随后摇摇头说:
  「我留在这里跟堤……跟乌鲁斯先生在这里等你们。」
  「我们会尽快回来的。」
  莉姆说完便留下乌鲁斯、达马德和蒂塔,转身跟着马斯哈一同返回旅馆。
  「——喂,可以麻烦一下吗。」
  达马德目送着马斯哈和莉姆离开之后,转头对着蒂塔唤了一声。蒂塔吓得整个肩膀抖了一下,挺直了身子仰头凝视着达马德。
  「什、什么事?」
  这有如小动物般的反应,让达马德不由得扬起嘴角笑了笑。
  「不是什么大事啦,我只是想跟这个家伙借一步说话。」
  说完,这位墨吉涅青年便拉起了乌鲁斯的手。他完全无视于乌鲁斯脸上困惑的反应,拖着乌鲁斯离开了大约十步左右的距离,留下蒂塔一个人呆愣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吗?」
  乌鲁斯撇头看了蒂塔一眼,随后把头转回来面向达马德问。
  「我要在这里跟你分开了。」
  达马德忽然扬起了脸上的笑容说。乌鲁斯听完蹙起了眉头,而达马德则接着说:
  「我不是说过,我是为什么旅行到这里来的吗?」
  为了杀死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这是达马德说过的。
  「从那个老爷爷跟他两个伙伴的话听来,你应该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没错了。这样的话,我就不能再继续跟你一起行动了。」
  「……那你把我带回来这里的报酬怎么办?」
  这番话听得乌鲁斯忽然觉得有些落寞。尽管眼前的这人差点就要杀了他,实在很难说他是个好人。但现在就要分别,也真的太突然了。
  「就让你欠着吧。」
  达马德说完,转身背对着乌鲁斯。而乌鲁斯赶紧对着达马德唤了一声:
  「谢谢你把我带回来这里。」
  对此,达马德背对着乌鲁斯,吐出了干涩的声音说:
  「你听好,乌鲁斯,你可别忘记我被派来的工作是什么。」
  乌鲁斯目送着达马德离开,随后回到蒂塔身边。
  「那个人怎么了吗?」
  蒂塔小心翼翼地询问,乌鲁斯则带着有些僵硬的笑容说:
  「他说他刚好有事情,要在这里跟我们分开了。」

  回到旅馆的马斯哈先确认了一下马匹的状况,随后也向旅馆主人付了钱,请他这三天先帮忙照顾马匹。这些手续办完之后,老伯爵对着莉姆开了口:
  「抱歉,莉姆亚莉夏大人,可以麻烦你写封信给人在莱德梅里兹的艾蕾欧诺拉大人吗?」
  马斯哈说话时,显露出了极为严肃的表情。而他解释说:
  「这位战姬是叫做伊莉莎维塔·法米那大人吧。我不知道她的个性如何,但若是状况破局,我们可能会被囚禁在公宫之中,并且被当作我们从没有来过路伯修公国。」
  「这个……」
  莉姆想开口否定这样的假设,但她办不到。因为不论她还在莱德梅里兹听艾莲谈论这件事时,或者刚才听到乌鲁斯提起时,她都可以清楚知道伊莉莎维塔对身旁这名暗红色头发的青年怀有强烈好感。
  而且现在还有蒂塔在。要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状况,莉姆可以拔剑抵抗,而她的身手并不弱,马斯哈也是一样。
  但蒂塔没办法使剑——她只是个普通的侍女。因此莉姆和马斯哈不能只为自己,还得为了蒂塔打算。
  莉姆点点头,但也随即将脑中浮现出来的问题吐出了嘴边:
  「说要写信,可是我们没有时间去找有能力帮我们送信的商人呀……」
  要送信到远方的时候,贵族会派遣侍从,军方会统一由传令兵送信,而平民就需要拜托商人——而且是在当地城镇或都市拥有雄厚实力,人面广阔的商人。唯有这样的商人,才拥有足够的份量商请不断在城镇间移动的旅行商人帮忙。
  毕竟也只有这样的商人才会清楚知悉哪一名商人接下来会往哪个城镇或村落移动。而他们会从顾客手中接过信件,收取报酬之后将信件委托给这些商人。
  另外,拥有这等人面的商人本身也就拥有许多负责跑腿的侍从。因此,当若有顾客需要送信,但近期之内没有旅行商人经过目的地的话,他们也可以直接派遣侍从帮忙跑腿。
  当然,在这座公都一定也有这样的商人。不过马斯哈等人也不过才来到这里几天,根本没时间寻找这样的商人。就在莉姆那一对蓝色眼眸显露出焦虑的神色时,马斯哈摇摇头说:
  「这没有问题,我已经找到了,也已经问到这封信多久可以送达。」
  莉姆难掩惊讶地凝视着马斯哈,随后带着确认性的语气询问:
  「您是在我们抵达公都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吗?」
  「就只有这种需要送信的紧急情况有想过啦。毕竟我可是游历骑士,只要搬出自己的名字,要怎么花钱请人代送紧急信件都不会遭人怀疑的。」
  听到马斯哈这么说,莉姆忍不住苦笑。她没想到『游历骑士』这个假身分竟然会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我知道了。不过这样的话,这封信送到莱格尼察的公宫去比较好。然后我们再多附一封信,请莱格尼察公国派出传令代为送信到莱德梅里兹。」
  莱格尼察位在路伯修和莱德梅里兹公国的中间,而且莱格尼察公宫对莱德梅里兹公国的战姬——艾莲怀有相当程度的好感。
  毕竟这位银发战姬曾经驾着快马,甚至不惜隐姓埋名,只为了赶来为莱格尼察的战姬·莎夏送行。莱格尼察公宫始终心怀感激地惦记着这份温情。而这点马斯哈和莉姆在这趟旅行的过程中行经莱格尼察时,也清楚地感受到了。
  「也对,莱格尼察公宫应该是可以信赖的才对。」
  「是。话说,我们这封信件该怎么写呢?」
  「先写乌鲁斯就是堤格尔的事,然后是堤格尔失去记忆,再来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艾蕾欧诺拉大人可以派个人过来。毕竟要是我们被幽闭在公宫之中,那就说什么都需要与外界联络的手段了。」
  如此这般,莉姆写完信后,就和马斯哈一同离开了旅馆。

  离开旅馆之后,马斯哈只看到乌鲁斯和蒂塔两人,觉得奇怪地摸了摸下颚灰色的胡须。
  「那位墨吉涅青年怎么了?」
  「他把我送回到这里之后,在这里跟我分别了。」
  乌鲁斯带着几分落寞的神情说。
  「嗯,他是你的恩人,那么我还是该好好向他道个谢才对。」
  这位老伯爵毫不怀疑地吐露出了这番感想,让身旁的青年只能苦笑。他不由得心想,还好没把和达马德在森林的那一场纷争告诉这位老伯爵。要是他知道了,肯定不会就这么放过达马德。
  在马斯哈的请托之下,他们先行绕到某位商人的宅邸,随后再朝向公宫出发。

       ◎

  看到乌鲁斯满身脏污地回来,公宫城门扬起一片喧嚣。
  许多人知道这位青年几天前才从公宫内消失,也知道在伊莉莎维塔的命令下,那姆派兵正在搜索他的下落。
  此时,乌鲁斯不仅带着凄惨的模样回宫,身旁还有三名从没有见过的男女,也难怪现场会一片骚动了。
  「光是看你这副模样,就已经有太多问题让人想问了,不过……你后面这三人是谁呀?」
  一名认识的守卫带着狐疑的眼神对着乌鲁斯问。乌鲁斯苦笑着说:
  「三位是那姆卿的客人。不好意思,可以麻烦帮我通报一下吗?」
  他认为,要是搬出伊莉莎维塔的名字会引发太大的骚动,因此想先请那姆来到城门前。以他的历练,应该有办法解决眼前的状况。
  四人在城门前等着,不久便看到那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他接到士兵的报告之后,马上就从办公室赶了过来。
  不过他还保持着几分冷静。才来到乌鲁斯身边,他便发现马斯哈等人的存在。
  这位壮年骑士调整了呼吸,很快地整理了衣服和头发。他没摆出乌鲁斯上司的架子,而是展现出了一副路伯修骑士应有的凛然姿态。
  「请问几位是?」
  听到这声询问,马斯哈上前一步开了口:
  「在下是布琉努王国公主殿下敕封的奥德领主,马斯哈·罗达特伯爵,此次前来有要事要与路伯修公国的领主商量。」
  那姆听到布琉努王国的名字即刻显露出脸色苍白的反应。马斯哈彬彬有礼、一丝不苟的态度,给了人一股意志坚定的印象。
  然而,那姆也是长期服侍于公宫的人,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也扬起一抹温和的微笑以礼相待。
  「在下失礼了,欢迎您远道前来,罗达特伯爵阁下。在下名叫那姆,是这座公宫的主人,伊莉莎维塔·法米那战姬大人的骑士。很抱歉,我们主君恰巧不在公宫内,请容在下代替主君迎接各位。」
  随后,众人在那姆的带领下穿过公宫城门。看来那姆是打算把大家带到接待室去。乌鲁斯加大步伐,走到那姆身边。
  「那姆,我——」
  「待会再说吧,乌鲁斯。」
  那姆的反应让乌鲁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这位骑士的侧脸看起来比起以往都来得严肃。
  「这几位访客是你带回来的,我大概可以猜得到是怎么回事。虽然听你说可能会比较好,不过我有话想先跟罗达特伯爵说。待会儿希望你尽可能不要说话。」
  「……我知道了。」
  那是一股沉静的压力,逼得乌鲁斯只能点头。

  那姆领着马斯哈等人,来到位在公宫深处的接待室。
  室内地板上铺着墨吉涅制的地毯,角落摆着银质的水瓶,中央两张沙发中间摆了一张黑檀制成的桌子。装潢豪华,但不会过于高调,给人一种沉静的印象。
  那姆请马斯哈等人坐下,待三人就座之后,自己也坐到对面的沙发上。而乌鲁斯则和那姆并坐在一起。
  「我现在这个样子,坐在这里好吗?」
  乌鲁斯拉着自己的衣摆对着那姆小小声问了一句。而这位壮年骑士头也不回地说:
  「没关系,弄脏房间的话再打扫就好了。现在时间紧迫。」
  那姆召唤了侍从进来,吩咐侍从为客人准备饮料。接着再以从容的语调交代道:
  「话说,拉扎尔卿现在人在哪里?可以帮我告诉他,我们现在有要紧的事,得处理一下吗?」
  「遵命。」
  侍从恭敬地行了礼,转身离开接待室。
  「请问您提到的拉扎尔卿是……?」
  「没什么啦,只是一位同僚而已。」
  听到马斯哈佯装自然地开口询问,那姆也以同样的方式回了话。随后也接着赶紧开口:
  「好了,罗达特伯爵阁下,请问您来到路伯修的公宫有什么事呢?就麻烦您先跟我说,我再帮您转达给我们主君——战姬大人吧。」
  「那姆卿,您知道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这个人吗?」
  马斯哈毫不避讳地直接切入了重点。这间屋子的暖炉才刚升起火,尽管也没多冷,但实在说不上暖和。而那姆的背部却已经开始冒着冷汗了。
  「知道,他的名声相当响亮呀,既是平息布琉努王国内乱的英雄,其后更以客将的身分于莱德梅里兹公宫——」
  「那么您知道这位乌鲁斯……」马斯哈没等那姆把话说完,便赶紧插话:
  「……就是您口中的那位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吗?」
  这句话让莉姆、蒂塔和乌鲁斯同时倒抽了一口气。接待室内的气息顿时变得紧绷。
  「……这真是个有趣的说法呀。在下还是头一次听说呢。」
  那姆隔了一个呼吸之后从容地开了口。
  「喔,您是第一次听说呀?」
  对方的回话让马斯哈的眼中流露出了战意。一副灰色的络腮胡正因为主人内心激荡的心绪而发出微微颤抖。然而,那姆却面不改色地正面承受着这位老伯爵的怒气。
  「罗达特伯爵阁下,您知道乌鲁斯丧失记忆的事吧?」
  「有听他提过了。」
  「那么请容在下反问您,您是从哪里判断乌鲁斯就是您说的那位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呢?」
  这简直是明知故问……对于那姆的反诘,马斯哈沉默不语。于是那姆接着开口:
  「在下与乌鲁斯相遇大约是六、七十天前的事。在下陪着战姬大人一同在海边散步时遇见他。」
  那姆简短地叙述了当时乌鲁斯正混在一群村民之中,举着弓箭猎海鸟,但随后忽然遭到突如其来的海盗攻击的事。
  「这件事伯爵阁下有听乌鲁斯提起过了吧?」
  马斯哈点点头。而那姆确认了之后接着继续说:
  「在我和战姬大人遇见乌鲁斯的时候,他已经失去记忆,除了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做乌鲁斯、有着卓越的御弓技巧,还有坦率的性格之外,其他一无所有。而我主——战姬大人非常欣赏他的后两项特质,于是将他收为身边的侍从。」
  说到这里,侍从正巧端了饮料进来。有泡了香草的葡萄酒,和用蜂蜜水稀释的葡萄酒两种。由于来访的访客之中有两名女性,于是那姆特地做了这样的吩咐。
  「这个浸泡了香草的葡萄酒比较呛,但喝了可以暖和身子。至于两位女士喝这个加了蜂蜜的葡萄酒应该比较合适。」
  「谢谢您的体贴。」
  马斯哈殷勤地低头道谢,随后也抬起头接着说:
  「这么说来,我还没有向您介绍呢。」
  他望向莉姆说:
  「这位是莉姆亚莉夏,是鼎鼎大名的『银闪的风姬』——莱德梅里兹战姬,艾蕾欧诺拉大人的副官。」
  听到莉姆的身分,那姆捧起葡萄酒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而莉姆则默默地向那姆点头示意。随后马斯哈也转头望向另一侧的蒂塔说:
  「这位是蒂塔,是来自布琉努王国东北部阿尔萨斯的女孩。」
  「……那还真的是千里迢迢呀。」
  那姆慎重其事地将葡萄酒瓶放回到桌上。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只能这么回话。马斯哈刻意佯装出没有察觉他这般异样反应,接着说:
  「这女孩跟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就好像亲兄妹一样,从小就陪在冯伦伯爵身边,跟着冯伦伯爵一起长大。她尽管现在才十六岁,但对冯伦伯爵来说,已经能够放心将家里大小事全部交给她了。」
  「喔,能够得到伯爵如此的信赖,这位小姐真是厉害呀。」
  听到那姆笑着回话,而马斯哈也同样面带笑容地接着说:
  「在冯伦伯爵以客将的身分寄居于莱德梅里兹公宫的时候,他就只带着这个女孩一起离开布琉努王国。她和冯伦伯爵之间的信赖关系就是如此深厚。」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罗达特伯爵阁下究竟是如何断定乌鲁斯就是冯伦伯爵的呢?」
  那姆在询问这句话的同时,背部已经是冷汗直流。对他来说,除了马斯哈之外,坐在这位老伯爵两边的莉姆和蒂塔也是威胁。现在的他必须尽早夺回主导权,因此勉强试着摆出毅然的姿态开了口:
  「毕竟,虽然乌鲁斯和冯伦伯爵拥有同样的容貌,也同样擅长御弓……就算您这么说,在下也只能说,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尽管乌鲁斯失去记忆,但不见得他一定就是冯伦伯爵呀。」
  「您知道冯伦伯爵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吗?」
  听到马斯哈以从容的语气询问,那姆歪着头显得有些意外。而马斯哈接着说:
  「冯伦伯爵的父亲名字也叫做乌鲁斯……这您也要说是偶然吗?」
  「——这也不能说不是呀。」
  那姆说什么也不肯妥协。当然,这时候如果乌鲁斯承认了,情况就另当别论;但若乌鲁斯没有说话,那么那姆是说什么也不打算接纳对方的说法。
  「另外,您知道日前艾蕾欧诺拉大人在战场上叫住伊莉莎维塔卿的事吗?」
  「有听说过。不过莱德梅里兹公国的战姬大人很快就承认自己失言,并且向我主谢罪……这件事旧事重提,难道不会伤及莱德梅里兹公国战姬大人的名誉吗?」
  这时候,蒂塔忽然按捺不住当下紧绷的气息而开口:
  「那个……可以请您把乌鲁斯先生借给我们吗?」
  「您说,借给您们?」
  那姆带着讶异的表情询问,而蒂塔也赶紧把解释补上:
  「我觉得,乌鲁斯先生应该也会想要取回失去的记忆才对。所以我们会带他到布琉努王国,带他看看亚尔萨斯的城镇跟村落或其他事物,这样一来,他的记忆也许就会恢复了……」
  她勉强用一口气把这段话说完,使得最后一句话听来显得有些虚弱。但至少她已经把她觉得自己该说的话说完了。而马斯哈也对此感到满意地点点头。
  「那姆卿,您不觉得蒂塔的提议是非常有道理的吗。您应该也不只一次看到乌鲁斯为了自己失去记忆的事而烦恼的情况吧?」
  「是呀,在下也对乌鲁斯失去记忆的事感到相当心痛。」
  他端起一杯盛着葡萄酒的银杯贴到嘴边啜了一口,同时刻意佯装出困扰的表情。
  这位壮年骑上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原以为蒂塔身上拥有足以证明她与乌鲁斯之间关系亲密的直接证据,但似乎也不是如此。
  「可是,现在比起让他取回记忆,在下认为让他熟悉现在的环境,融人这个环境是更重要的事……刚刚在也提过,他在六、七十天前开始在公宫任职。时间很短,对他来说,这个时期非常重要。而且——」
  那姆接着又补上一句:
  「乌鲁斯的职务是战姬大人身边的顾问,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尽管这份工作到底重要在哪,那姆自己也很是怀疑,但现在拿出来吓唬对手应该是拥有足够份量才对。而这位劳碌命的壮年骑士,接着更是带着释然的表情说:
  「罗达特伯爵阁下,您应该非常清楚,位居要职的人应以公务为先,不能把私人问题摆在前面吧。我想想,要让乌鲁斯启程前往布琉努王国,大概是三年后才有办法的事了。」
  那姆认为,若是有三年时间,就足以让乌鲁斯与过去失去的记忆切割,让他彻底变成一个路伯修人。
  乌鲁斯尽管受到伊莉莎维塔的偏爱,但他从不会借此虚张声势,反而总是非常认真地做好自己被赋予的工作。无论是出征或是出面调停,都交出了相当漂亮的成果。因此只要多一点时间,这个公国一定会有许多人认可他的价值,成为他的朋友的。
  其后对于马斯哈等人的质问,那姆同样实应虚答地全部化解掉。只要对方拿不出乌鲁斯就是堤格尔的决定性证据,他打算彻底回避对方的要求。
  随后,马斯哈再也按捺不住,带着气愤的语气开了口:
  「那姆卿,容我在此提出质问——贵国的战姬大人也跟您怀有同样的想法吗?」
  「在下不敢断言,但应该大致上是一致的。再说,罗达特伯爵阁下,您以为在冬夜里坠海的人,究竟是如何活着漂流到岸边的呢?在下可以告诉您乌鲁斯获救的渔村地理位置,个人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呀。」
  「可以让我们直接跟贵国的战姬大人面谈吗?」
  「很抱歉,这点容在下无法即刻给您答覆。」
  此时那姆认为,他应该可以完全摆脱掉这几名访客的要求了。
  「在下之前就跟您提起过,目前我国战姬大人正长期外出视察。在下只能等待战姬大人回宫之后,再代您向战姬大人禀报了……」
  「好,届时就请您代劳了。」
  对方的回答让马斯哈取回冷静,这么回应道。
  「战姬大人还不知会何时回宫,诸位愿意稍事等待吗?」
  马斯哈点了点头,而那姆则依序看了看三位宾客。
  「那么接下来就让在下为各位个别准备一间房间吧,我们会让三位在这座宫里可以毫无拘束地生活。」
  那姆殷勤地低下头。三位宾客之中有布琉努王国的伯爵,还有银闪的风姬·艾莲的副官,而剩余的这位侍女不仅深得身旁这位老伯爵的青睐,更拥有堤格尔寄予绝对的信赖,更可以说她是艾莲的朋友,因此没有一个是可以疏于招待的对象。
  ——要是弄不好,甚至有可能变成路伯修公国对上布琉努王国或是莱德梅里兹公国之间的战争呢……
  那姆在心里暗自感谢着马斯哈。他原以为这位老伯爵会摆出更高压强硬的姿态,但他其实是个讲理的人;要是能有多些时间沟通,事态发展也许会有比较好的结果。
  那姆轻轻拍了拍乌鲁斯的肩膀,随后从沙发上起身。
  「那就请诸位在这里稍候一下。等我们准备好房间,就会派人来请各位过去。」
  对着几名宾客行了礼之后,那姆便和乌鲁斯一同离开了接待室。

  出了接待室大约十步,那姆驻足,不畏他人观感地驼起了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因为紧张而冒出的冷汗让衣服湿了好一大片。
  「真是来了一群可怕的家伙呀。接下来就交给拉扎尔卿处理吧。」
  在那姆的预想之中,三位宾客应该也没想过一次商谈就能解决所有事情。而莉姆从头到尾闷不吭声的态度也让他觉得在意。也许她其实是在观察路伯修公宫这边的态度也不一定。
  「——那姆先生……」
  乌鲁斯带着有些畏缩的语气唤了身旁的壮年骑士一声。而那姆回头对着他,投以了一个苦笑。
  「真亏你能在那种情况下憋着不说话呀。你其实应该有很多话想说吧。」
  这位壮年骑士之所以能实应虚答地带过刚刚的场面,其实是因为乌鲁斯没有开口的关系。要是这位暗红色头发的青年脱口说出「我其实有可能就是堤格尔」这样的话,那么那姆恐怕也无法义正辞严地贯彻他的主张。
  然而,乌鲁斯摇了摇头。
  「我没有关系。倒是,您说主人长期外出视察是……」
  听到这句话,那姆的脸一下子忽然变得严肃。在一瞬间,这位路伯修骑士即刻就切换过了思考模式。
  「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所以之前才会急忙跑出来。结果没想到你竟然带了客人回来。」
  他现在说的似乎是刚刚那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来出现在城门前的事。乌鲁斯猜想,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因而表情也跟着变得凝重。
  「这不是可以在走廊上说的事,我们换个地方……」
  就在那姆正思索着该怎么办好的时候,远方传来一声叫唤。两人齐望过去,看到拉扎尔小跑步地赶过来。这位老文官在乌鲁斯和那姆面前驻足,花了五个拍子的时间调整呼吸。
  「拉扎尔卿,您不能太勉强自己,这样对身体不好呀……」
  「这种程度的小事不算勉强啦。再说——」
  拉扎尔用官服的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带着严肃的眼神望向乌鲁斯。
  「听说有不得了的客人来了?」
  「这件事待会再说吧。现在有没有适合我们谈话的地方?」
  那姆开口询问的同时,目光也和拉扎尔同样地挪到乌鲁斯身上。拉扎尔点点头说:
  「就到战姬大人的办公室去吧。那里闲杂人等是不准进入的。」
  话没说完,拉扎尔已经迈步走了出去。而那姆则对乌鲁斯使了一个眼色之后也跟着开始移动。而乌鲁斯则一个人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地跟在两人身后。
  ——这两个人也太慌张了吧……
  之前在接待室的时候,因为有马斯哈等人在,乌鲁斯在紧张的状况下,并没有发现那姆的态度有异。但事实上,现在整间公宫内全都笼罩着一片紧绷的气息。士兵们的脚步急促,侍女和女官们脸上也都透露出了些许的不安情绪。其中甚至有人带着异样的眼光凝视着乌鲁斯。
  当他们走进办公室,那姆便为了不让其他人进来,整个人即刻靠到了门上。而拉扎尔也没点灯,一双眼睛直视着乌鲁斯。当下只有窗外洒入室内的微弱阳光朦胧地飘荡在室内。
  「你这副模样也太凄惨了吧,乌鲁斯。」
  「那个,因为遇到了很多事……」
  乌鲁斯搔着那一头暗红色头发回了话,而拉扎尔也点点头。
  「很抱歉,没让你更衣也没让你清洗身子,就把你拉来这里,但我们现在是分秒必争……你听好,战姬大人今天早上忽然不知去向了。」
  这句话让乌鲁斯听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而那姆也跟着吐出冷淡的语气说:
  「刚刚我说是外出长期视察,但那只是表面上的说法。毕竟,我们不能对外公开说战姬大人失踪了。」
  这下乌鲁斯才终于理解公宫内这片紧张气息是哪来的。但随后他回想起刚刚拉扎尔说的话,又忍不住歪起了头。
  「抱歉,拉扎尔卿刚刚说今天早上……是主人之前有回来过吗?」
  这声询问让那姆和拉扎尔不自觉地对望了一眼。那姆随后抬头思索了一下,接着点点头面向乌鲁斯。
  「我知道了,我先把我们从战姬大人口中听到的话告诉你……就从战姬大人带着你一起外出散心的那天开始说,可以吗?」
  看到乌鲁斯点点头,那姆于是接着开始叙述。而听到伊莉莎维塔隔天遍体鳞伤地回到公宫,乌鲁斯尽管觉得惊讶,但也为了这位战姬平安无事感到松了一口气。
  至于伊莉莎维塔在告诉过那姆和拉扎尔前一天的事发经过之后,直到昨晚为止都没离开过寝室。那姆和拉扎尔原以为她是因为疲惫和伤势需要休养,也认为若是主君能够早日恢复,多沐息也是好事。
  然而,今天早上宫里的女官准备叫主君起床的时候,却已经发现伊莉莎维塔不见踪影。而且桌上还留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以战姬大人的笔迹写着:『很抱歉,让你们担心了。我出去大概十天就回来』。」
  那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乌鲁斯,我想问你,战姬大人到底瞒了我们什么事?而你知不知道,大人接下来可能又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主人接下来会去哪,不过……」
  乌鲁斯支吾着,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因而将目光从两人身上抽开看向地板。这让那姆忍不住向前挺出身子说:
  「你知道什么的话就快告诉我们吧!不管是多琐碎的事情都好!」
  这句话让乌鲁斯下定决心,抬头凝视着那姆和拉扎尔。
  「我想拜托两位——无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多么荒诞无稽,请两位一定要相信接下来我说的话。」
  那姆和拉扎尔听了,又一次相互对望了一眼。尽管乌鲁斯这句话听来异样,但他的一对黑眸充满了真挚的光辉,语气也显得极为认真。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在这种状况下,没有人胆敢开玩笑。于是那姆点点头,催促着乌鲁斯赶紧开口。
  「那天,我陪着主人外出散心。」
  乌鲁斯随后脱口说出的事,让那姆脑中顿时一片茫然,哑口无言地呈现呆愣的反应。这位路伯修骑士蹙起眉头,带着仿佛看到从未看过的料理一般的眼神凝望着乌鲁斯。
  但拉扎尔却显露出截然不同的反应。而听到芭芭·雅加这个名字的时候,这位老文官更是忍不住屏息,仿佛欲压抑着内心恐惧似地握紧了拳头。
  当乌鲁斯把话说完,一股不自然的静默氛围随即笼罩在整间办公室中。
  「战姬大人之前提到有龙出现的事,已经够令人感到震惊的了,结果没想到……」
  相隔了约莫十秒的空白之后,那姆一脸凝重地吐出一声呢喃。这位壮年骑士转头望向拉扎尔,随即发现这位老臣子的反应有些异样。
  拉扎尔带着苦涩的表情,对着乌鲁斯开口询问:
  「雅加……战姬大人确实是这么说的吗?」
  乌鲁斯点点头,这让拉扎尔忍不住仰头望向天花板。
  「之前战姬大人回到公宫的时候,曾嘱咐我调查路伯修境内过去以祭祀芭芭·雅加为主、现在已经荒废的神殿。」
  这句话说完,轮到那姆脸色大变。
  「没、没想到这样的怪物竟然是实际……」
  那姆话没说完却又吞了回去。毕竟他自己就亲眼看到过海贼首领变身成一头白色巨怪的画面,还是莎夏和伊莉莎维塔两人联手,才好不容易打倒这头怪物的。
  「那么,战姬大人是为了打倒芭芭·雅加这个怪物,而一个人只身依序调查这些神殿喽?」
  那姆这声呢喃之下,拉扎尔大幅度地点了头。
  「抱歉,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应该把调查结果回报的时间拖晚,先找你商量的……」
  「不,拉扎尔卿,要是我们没听到乌鲁斯这么说,也不可能得出现在这个结论。」
  那姆摇摇头回了话。确实,只要拉扎尔提起伊莉莎维塔下令调查荒废神殿的事就会让人起疑了,但光凭如此,还不足以预测伊莉莎维塔的行动。而且他们也不可能基于不确定的情报发兵搜索荒废神殿。
  「拉扎尔卿,可以请你告诉我们——你向战姬大人回报时提及的荒废神殿遗址吗?」
  听到那姆带着严肃的表情询问,拉扎尔也随即拾回了平时作为文官的表情问:
  「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准备一千兵马,然后以百人为单位前往各神殿负责调查,一找到战姬大人,就立刻将那位大人带回来。」
  「那么对于芭芭·雅加,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现在开始讨论,视情况可能需要商请奥斯特罗德与莱德梅里兹两公国出兵援助。而若是莱格尼察有新的战姬继位,那么可能也要商请对方帮忙。」
  奥斯特罗德公国有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坐镇,而莱德梅里兹公国则有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掌管。他们需要战姬的帮助。
  「那姆……」
  乌鲁斯带着毅然的表情向前跨出一步。
  「我也要帮忙。请让我加入搜索主人的部队。」
  听到他这么说,那姆显露出些许惊讶的反应,但马上露出赞赏的笑容说:
  「你不休息没关系吗?」
  「我是很累没错,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一点都没错。」
  拉扎尔也忍不住露出苦笑。而那姆点点头看着乌鲁斯说:
  「我知道了。坦白说,我们现在确实需要人手,就算多一个人也好。我会派一百骑兵给你,要是找到战姬大人,到时候你就算哭着乞求,也要把那位大人带回来。」
  那姆随即召唤了部下过来,要他从部队中调度一千骑兵出来。
  「十支部队各自携带两天份的军饷,不够的之后再送过去——这样的准备工作多久可以完成?」
  接到指示的部下吓了一跳,但也即刻回应大约需要两刻钟的时间。
  「两刻钟呀……」
  那姆嘟哝了一声。现在已经接近正午,两刻钟之后都要接近黄昏了。届时再下令要启程,恐怕天都快黑了。不过这位壮年骑士也随即抛开了这个疑虑——现在就算是漏夜发兵,也得出动搜索战姬大人。
  「叫这一千骑兵在铠甲上加穿一件毛皮外套;帽子、手套,还有御寒用的靴子也不要忘记带上,两刻钟之内完成!」
  补上这句指示,并待这名部下离去后,那姆也即刻将话题拉到了马斯哈等人身上。他认为这件事有必要知会拉扎尔。而听到那姆把话说完,这位老文官也微微点头。
  「我知道了,这几位宾客就由我来接应吧。那姆卿,您就专注在搜索战姬大人的工作上。」
  说完,拉扎尔将目光挪到乌鲁斯身上。
  「乌鲁斯,我确认一下,那几位宾客身上没有足以证明你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证物吧?」
  听到他这么问,乌鲁斯犹豫了之后摇摇头。
  「是有一个——就是那把弓。」
  看到两人忍不住屏息的反应,乌鲁斯接着也向两人叙述了黑弓的事——当时在与双头龙交手时,那把异样的黑弓忽然出现在他手上。
  「那位名叫蒂塔的女孩说过,冯伦伯爵家的传家之宝就是一把黑弓。」
  听到乌鲁斯这么说,那姆和拉扎尔彼此对望了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若只是这样的话,我们应该有办法敷衍过去吧?」
  「没见过实物,这实在很难说。」
  对于拉扎尔的疑问,那姆皱着眉头应了一声。而拉扎尔则想了想之后再次转头,带着额头上的冷汗面向乌鲁斯。此时他脸上显露出来的苦涩感和压迫感,远胜与以往的任何时刻。
  「乌鲁斯,这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是幸运,你刚刚说的话无法成为决定性的证据。如果你希望的话,你今后也可以继续以乌鲁斯的身分活下去。不过我想,你应该会面临一段艰苦的日子。」
  这时候,拉扎尔将之前遭到杀害的十五名骑士的事告诉乌鲁斯。
  「战姬大人说,他们是遭到龙的袭击而死的。我们也暂且就以这个方式处理这件事。不过,这件事有它背后启人疑窦的部分,也一定会致使有人因此而对你产生疑念。」
  忽然间,公宫里的十五名骑士失了踪,而隔天伊莉莎维塔更是带着遍体鳞伤的身躯回宫。加上乌鲁斯带着满身伤,又隔了几天才回到公宫……
  那几名骑士的同僚跟朋友一定都知道他们嫉妒乌鲁斯。而且就算没有,乌鲁斯在公宫服勤的时间尚浅,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有嫌疑,一定就会落到他的头上。
  那姆面色凝重地凝视着乌鲁斯和拉扎尔。他早就听拉扎尔说过他会把这段话告诉乌鲁斯,因此那姆对此没有怨言。
  然而,现在实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这时候说这个,听起来就好像拉扎尔在与马斯哈等宾客会面过后就打算把乌鲁斯赶出路伯修似的。但要是现在不说,也许乌鲁斯就会做出错误的选择……这场面实在是让人坐立难安。
  接着,拉扎尔面不改色地又开了口:
  「另外,要是公宫里的人出现对战姬大人责难的声浪,我打算把所有罪责都导引到你的身上。」
  忽然间,四下的空气顿时凝结。一股仿佛置身海底的沉重压力化为静默的气息,笼罩在办公室内。
  「——我知道了。」
  乌鲁斯开口化解了这阵沉默。
  「我也无法容忍主人因为这件事而遭受责难。再说,我受到攻击也是事实。」
  拉扎尔带着严肃的表情点点头。
  「我会尽量让事情不要往这个方向发展,不过我没办法保证结果会如何。如果你听了我刚刚说的话之后,仍决定要留在路伯修,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协助你。」
  这是拉扎尔唯一能做的事。乌鲁斯道了谢之后,拉扎尔作势咳了一声,继续开口:
  「另外,要是你恢复记亿,无论你希望以乌鲁斯的身分而活,或者要走回属于冯伦伯爵的人生,我都会支持你。」
  这句话让乌鲁斯惊讶地抬头凝望着拉扎尔。那姆也显露出同样的反应。而这位老文官接着说:
  「这是你的人生。无论你如何选择,都不要感到后悔。」

  这天傍晚,乌鲁斯去找了一趟马斯哈等人,想告诉他们,自己将会离开公宫几天。
  其实他可以不用特地与马斯哈等人会面。不过也许他们的出现,确实让他脑中的片段记忆变得活络,这是事实。而拉扎尔说希望他不要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这也让他变得积极了些。
  当他来到马斯哈被安排住进的客房时,这位老伯爵全身裹着被褥,以看来有些滑稽的姿态出来迎门。这模样让乌鲁斯忍不住喷笑,同时心里也涌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之前在公都大道上与这位老伯爵初遇的时候也是如此——而且不只是这一位而已,当他与蒂塔和莉姆围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内心盘据的不只是尴尬的情绪,也有一股同质的安心感。
  ——是那把黑弓的关系吧。
  乌鲁斯之前使用黑弓打倒那只双头龙时,忽然感觉到一阵异样的头痛。随后,许许多多的片段情景也在脑中涌现。
  ——要是我现在再与那位莱德梅里兹的战姬见面,不知道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怎么了吗,乌鲁斯卿?」
  也许是时间久了,让马斯哈习惯了,此时他呼喊乌鲁斯这个名字时已经不再感到困惑。而乌鲁斯也对此心怀感激,并开口告知他明天将暂时离开公宫的事。
  「很抱歉,我没办法告诉您详细的原因……」
  这时候,马斯哈的眼中忽然显露出锐利的光芒。
  「如果可以的话,能带着我一起行动吗?」
  这是令乌鲁斯出乎意料的要求,让乌鲁斯觉得有些闲扰。而马斯哈接着又更进一步开口:
  「哎呀,不会怎么样的,我绝不会妨碍你的。我们之前已经说过,我们是为了你而来的。所以我们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回去……可以吗?」
  「这个……我一个人没办法决定。而且,这不是一趟安全的任务,而您是路伯修公国的宾客,我不能……」
  听到乌鲁斯这么说,马斯哈大动作地点头。
  「如果不是安全的任务,那我就更是非去不可了。之前在与那姆卿谈话的时候没有提到这点,不过要是我没把你带回去,恐怕人头不保呀。」
  马斯哈带着乌鲁斯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说。
  堤格尔若选择以乌鲁斯的身分过活,而这件事又让人在布琉努的蕾琪公主知道了,还真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要是光觉得抱歉就能了事,那就真是太好了。
  「再说——」马斯哈显露出沉稳的表情接着说:
  「我可不能让你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丧命呀。」
  「——我知道了。」
  乌鲁斯决定妥协。毕竟怎么看他似乎都没办法拒绝这位老伯爵的要求。再加上,乌鲁斯其实也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就是堤格尔。
  「我会跟那姆先生报备。不过这次的任务真的很危险喔。」
  「放心吧,危险对我来说早就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马斯哈带着极为从容的语气回应,让乌鲁斯觉得这人看起来相当可靠。

  对乌鲁斯来说,另一个意外出现了。在他说服了那姆、准备去接马斯哈的时候,没想到莉姆也跟马斯哈站在一起。
  「我也要一起去。」
  看到她带着冷淡的表情和语气这么说,乌鲁斯带着哑口无言的反应看着马斯哈。
  「她也跟我一样,若是没把你带回去,就没有脸回莱德梅里兹。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要她只是在公宫里面虚耗,这可没办法拿来当无法把你带回去的理由呀。」
  看着马斯哈脸上的笑容,乌鲁斯心想,这下子被摆了一道。这位老伯爵应该早在刚刚会面时就已经料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了。而乌鲁斯看着莉姆,对着她开了口:
  「这次的任务真的很危险喔。」
  看到莉姆默默点头,乌鲁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说服她留下来了。
  「我知道了。不过无论如何,请两位都要以自身的安全为第一优先。」
  乌鲁斯只能这么说了。但同时他也发现,光是有这两个人陪在身边,心里就忽然涌现出一股莫名的安心感。
  ——对呀,他们过去就是这么协助我的……
  脑中浮现出朦胧的片段情景。但这些画面却在鲜明地呈现之前,又沉入了深邃的黑暗中。仿佛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想起自己忘掉的那些事了……
  如此这般,三人并肩走在昏暗的走廊上。
  而在听到乌鲁斯回报这件事的时候,那姆颇为困扰地思索了好一会儿,随后开出了以下条件:
  「首先,诸位必须以士兵的身分服从乌鲁斯的指示。再者,要是诸位受伤,我路伯修公国一概不负任何责任。这点要请乌鲁斯作证。」
  事实上,他不是没想过干脆把马斯哈等人监禁起来,但他已经不想再把人手分出去了。毕竟几天前才一口气失去十五名骑士,现在又得派出一千骑兵。
  而一想到伊莉莎维塔的例子,他也深深怀疑这群宾客若是知道乌鲁斯出任务去了,他们搞不好也会偷偷溜出这座公宫。毕竟刚刚交谈过之后,他就很清楚这三人对乌鲁斯怀抱着何等真挚的情感。
  「这样的话不如就让他们跟乌鲁斯一起行动。毕竟这么做至少还可以掌握他们的行踪。」
  最后那姆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于是乌鲁斯变带着马斯哈和莉姆,一同率领百名骑兵离开了公宫。

  目送马斯哈等人离去之后,蒂塔一个人待在被分配到的客房之中向诸神祷告。她解开发带,让一头栗发垂至胸口的位置。
  她身穿一袭丝绢质的睡衣,感觉触感极佳,而且尽管只有薄薄一件,但却不会真的觉得室内很冷——虽然也不至于说暖和,但只要待会钻进被窝里就不是问题了。
  「请守护堤格尔少爷的安全。」
  她祷告的声音听来有些哀凄,但已经比起前几天来得开朗许多。
  毕竟堤格尔还活着,而他带兵出征的目的也不是打仗。再说,就算发生了什么事,也有马斯哈和莉姆陪在身边。
  我们一定可以四个人一起结伴返回莱德梅里兹的。
  接着,蒂塔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吐出了这番祈祷:
  「也希望那把传家的黑弓可以回到堤格尔少爷手中。」
  她知道那把黑弓其实带着让人发毛的气息,但同时也知道它曾多次帮助堤格尔化解危机。
  「如果您要借用我的身体,无论怎么用都无所谓,所以拜托您……」
  这是她头一次向蒂尔·纳·法祷告。
  而这间客房的天花板上,一幢黑影正低头俯视着她。这幢黑影有如一把黑弓,其中寄宿着明确的意识,但蒂塔没有察觉。
  其原因有二,第一、这个意识的存在感非常稀薄;其二、它还未拥有显形于人界的力量。

       ◎

  波利西亚公国位在吉斯塔特王国的东南方。
  统治这块领土的战姬名为苏菲亚·欧贝达斯。这位拥有『光华的耀姬』别名的美丽战姬,拥有一头金色的大波浪长发和一对有如祖母绿般闪亮的绿色眼眸。与她关系亲密的人都直接称她为苏菲。
  她有着一副修长的身材,包裹在以绿色作为基调的洋装底下。手上一把形影不离的金色锡杖看在旁人眼里,就好比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似的。而那正是将她遴选为战姬的龙具——『光华』。
  此时,她正在公宫一角的藏书库中查阅资料。她摊开一本古书,坐在一张橡树质地的长桌子前。
  她在长桌的右侧摆了一盏烛台,烛台上点了火。而左侧则堆了高高的书籍和卷轴。这些书籍和卷轴全都是拥有相当历史的老旧文献,边缘泛黄,上面的字迹也都已经模糊不清。
  她脸上没有以往总是挂在嘴边的微笑,而是左手拿着一块系着链子的圆形透镜,带着极为严肃的表情翻阅着手边的文献。
  公宫之外,夜色已然攀上了天空,带着满天星斗闪耀着斑烂的星光。在公宫服勤的人,此时几乎都已经就寝。
  然而,苏菲一个人忙了一天的政事,却丝毫没有显露出疲态,仍默默地阅读着眼前的古书。
  从夏季开始,她就一直处在繁忙之中,从没有闲下来过……
  先是作为吉斯塔特王国的使者,远赴海峡彼岸的亚斯瓦尔王国,并且被卷入该国的内乱。而该起事件因为有堤格尔和战姬奥尔嘉的活跃,还以为终于可以圆满收场,却又在归途的船上遭遇托尔巴兰这头魔物和海龙袭击。
  在这场混乱之中,堤格尔坠海,生死未卜。而苏菲绕到莱德梅里兹向挚友艾莲叙述这件事的始末之后,还得返回王都席雷吉亚,向维克特王报告任务的执行结果。一切结束之后,她才得以返回波利西亚公国——而她返抵达公宫,已是仲秋时分。
  然而,她在回到波利西亚公国之后也从没有闲下来过。外出期间累积的公务必须处理,有许多公文都得由她亲自审阅。
  但她从来也都只有开玩笑地抱怨,始终用心地处理所有政务。而这对她来说,这其实是一种救赎。
  当她在亚斯瓦尔王国遇难时,堤格尔出面解救了她。然而,在托尔巴兰现身的当下,她却无法出手解救堤格尔。
  同时,另一位战姬——同时也是苏菲非常重要的朋友,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在随后爆发的战役中丧命,这更是让她的心情荡到了谷底。
  「……今年真是厄运连连呢。」
  作为公国的领主,她原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生命的来去。然而,亲近的人死亡对她来说依然是十分痛心。另外,尽管堤格尔坠海之事不是在她面前发生的,但她仍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深深感到懊悔。
  ——不管怎么说,这个仇至少要报……
  苏菲正在调查的是关于魔物的事。她试着回想当时托尔巴兰说的每句话,发现它明显熟知关于战姬的事。但它们所知道的跟人不一样,是它们独有的知识。
  如此一来,若要与这些魔物交手,无论如何都得多少了解一下敌人的来历——轻视情报掌握工作的人,绝不可能打赢任何一场战争。尽管能够暂时处于优势,但迟早会被战场淘汰。
  苏菲看完了桌上摊开的那本书,将左手持的透镜放到桌上,稍微伸了一个懒腰。随后她挪动了椅子回头看了看。
  烛台孱弱的火光点亮了不甚宽广的藏书库。但这件藏书库除了门和小窗之外,每个角落都堆满了书架,搜罗了近百卷藏书和同等数量的卷轴及书简。
  这是她在成为战姬之后的数年间搜集到的文献,她甚至会付钱向布琉努和墨吉涅等邻国贵族,征得抄写书籍的许可,再派人前去抄写,并将誊好的副本带回。
  这样的藏书量以个人藏书来说相当了得,恐怕没几个大贵族拥有这等藏书。
  还好我有收集藏书的习惯——她绽着祖母绿般的眸子,这么自嘲地想着。
  ——不过,怎么想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没死。毕竟波利西亚公国位在吉斯塔特东南方,而伊莉莎维塔统治的路伯修公国则位在东北方。
  加上苏菲和伊莉莎维塔的交情不算亲密,在她返回波利西亚之后也忙于政务,从没有离开过公都。
  稍事休息之后,苏菲再次开始翻阅手边的书籍,却在这时候看到了书中的一段叙述:
  「——魔弹之王?」
  她仿佛曾经听过这个词汇,因而抬头望向天花板,在脑中搜寻着过去的记忆。没多久,她便想起了一段过去曾经听闻过的事——
  那是很久以前,甚至是远在吉斯塔特王国建国之前的时代,一位英雄所拥有的别名。
  这位英雄的名字不详,但可以从过去的记述中确认到他是一名男性,还有魔弹之王这个别称。他拥有女神赐与的一把弓,这把弓能使他百发百中,并以这把弓打倒了无数敌手,进而称霸为王,于是让他得到了『魔弹之王』这个称号。
  「对,应该是这样的内容没错……」
  苏菲吐出一声呢喃之后,再次将目光挪回到书本上。她现在阅读的是所有和古代传承中提及的魔物、妖精,以及古代诸神有所牵连的人物传记。因此,书里冒出这个魔弹之王的名字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这本书提及魔弹之王的内容不过短短几行字,但其中混杂着灭国已久的旧时代文字,让这段文章变得难以理解,就连苏菲要看懂都得花上许多时间。
  ——魔弹之王为女神意志显世的代行者。时而诛灭非人之物,时而弑人;或步履王道,或遵行魔道;可为英雄之材,亦是魔王之卵……
  苏菲看了这段文字,皱起一对形状姣好的眉毛。看得懂的部分约略是这个意思,但她无法参透其中的意涵。而且这段文字带有一种不祥的意象。
  ——总觉得这段文字写得不清不楚的,像是在女神这单字前后写的「三」和「七」之类的数字……此外令人在意的,还是所谓『非人之物』吧。

  非人之物,托尔巴兰毫无疑问就是其一。
  而苏菲针对魔弹之王思索了一会儿后,忽然倒抽了一口气,连忙甩头。她现在要调查的应该是魔物的事。
  ——虽然魔弹之王的事也同样令人在意,不过那等下次有机会再说。
  做事一旦常态性地偏离原本的目的,那么无论有多少时间都不够用了。苏菲叹了一口气,再次把目光投注到了书本上。


3 魔女

  这座荒废的神殿,与公宫相距了要策马跑上一日的距离。
  宫殿外的墙壁和支柱都已爬满了裂纹,外表满布着黑色的苔藓。宫殿外观的装饰全都已经在长年的风雨中受蚀,看不清原本的面貌,甚至无法辨别这座神殿原本供奉的主神是谁。神殿的大门没有门板,俨然就是一处四角形的洞穴。
  这座神殿光看外观给人的印象,直叫人联想到有山贼或是鬼魂栖息。
  神殿距离城镇非常遥远,附近也没有村落。当然,也有可能是曾经存在,但后来因故而消失了。
  一名女子来到这座没有人靠近的荒废神殿面前。
  她骑在马上。一顶帽子遮住底下一头鲜红色的头发,以及一对眸色彼此迥异的眼珠。一袭紫色洋装上披着一件外套,腰上挂着捆起来的黑色短鞭。
  她就是『雷涡的闪姬』伊莉莎维塔。
  「看来就是这里没错了。」
  她抬头凝望着荒废神殿嘟哝了一声,下了马,以左手紧握着黑鞭,毫不畏惧地走入了神殿。神殿中凝浊的寒气飘了过来,贴在伊莉莎维塔的脸颊上。
  她手里的黑鞭泛出了白光,驱走了一部分黑暗。此时她不自觉地望向自己的右手,现在还无法感觉到任何异象。
  伊莉莎维塔将发光的黑鞭甩了一圈,确认着四周的情况。这座荒废的神殿内部和外观同样腐朽严重,爬满了裂痕的狭窄走廊到处都散落着碎瓦砾。没几步路,她便来到一处宽阔的空间。
  这个大约能容纳二、三十人的空间深处,摆了一尊矮小老妇人模样的石像。
  「芭芭·雅加!」
  伊莉莎维塔瞪着这尊石像,发出足以摇撼整座神殿的呐喊声大叫着:
  「快给我出来!芭芭·雅加!」
  然而,这位红发战姬的叫唤却无人回应。待这声呼唤的残响隐没在空气中,她便大步走近石像,猛力挥出黑鞭。一声撕裂空气的呼啸和硬质的迸碎声中,石像即刻被打成细小的碎块。
  伊莉莎维塔抽回黑鞭重新摆开架势,视线扫向室内各处警戒着四周的情况。但她的期待落空,在数到一百的时间之中,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默默地转身背过石像的残骸,一步步离开了神殿。
  「我简直就像是个疯子……」
  只身闯进几十年没有人来过的废弃神殿大声呼喊,随后破坏石像离开……要是她听到有人做过这种事,她大概也会觉得这人的脑袋有问题。
  然而,现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和乌鲁斯一同造访的废弃神殿之中,芭芭·雅加就是化身成为石像——抑或者是借由石像作为媒介显形的。
  因此,要找芭芭·雅加,她唯一想得到的方法,就是对着路伯修境内所有的芭芭·雅加石像呐喊,并且破坏石像挑衅。除此之外,无论是找其他人商量,或者请国内的学者详加调查都太花时间了。
  她将黑鞭卷起来挂回腰上,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左手。
  她是右撇子。尽管为了以防万一而刻意训练以左手使鞭,但相较于惯用的右手,两者能带来的信赖感仍有一段不小的落差。她担心在与魔物交战时,不知能否自在地挥舞雷涡。
  ——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试着这么说服自己,随后跨上了乖乖等在神殿门外的马匹,她握紧缰绳,踢了一下马腹,驾马飞奔了出去。
  过去用以供奉芭芭·雅加,但如今已然荒废的神殿,目前还有九处没看过。现在还是得先继续行动。而这样的作法究竟有没有意义,她决定等剩余的这九座神殿全都绕过一遍,再回头去想。
  于是,这片荒凉的大地上持续回响着阵阵奔驰的马蹄声。

       ◎

  人在莱德梅里兹的艾莲收到信,是在莉姆等人与乌鲁斯相遇之后七天的事。若是考量到路伯修公都和莱德梅里兹公宫之间的距离,这送信的速度快得吓人。
  收到信的当下,艾莲正在办公室处理政务,但接过信看了一眼,便随即蹙起了眉头。
  「从莱格尼察寄来的信……?」
  信上的封蜡盖的是莱格尼察的印玺。艾莲觉得疑惑,但还是仔细地割开了信封,很快地浏览了一遍信上的内容。
  信上的笔迹可以看出这封信是莉姆亚莉夏的手笔。是路伯修公都透过商会送信到莱格尼察,随后再转送至莱德梅里兹。
  这位莱德梅里兹战姬一边阅读信的内容,一对红色眼眸也一边焕发出明亮的光彩。看完之后,她极为感动地掐紧了手中的信件。
  「太好了……」
  这声嘟哝是她发自内心的感慨。眼眶泛泪的同时,一股暖意在胸中漫开,「太好了……」这位银发战姬忍不住又重复了一次。
  「他果然是堤格尔。」
  在送走莉姆、马斯哈和蒂塔之后,艾莲就尽可能不让自己去想这件事。
  她脑中一浮现堤格尔的脸庞,她就会即刻想起现在人在伊莉莎维塔身边的乌鲁斯,心情也会顿时变得低落。不过她觉得,这件事交给莉姆和马斯哈处理应该没问题才对。
  「可是他的记忆还没有恢复……」
  艾莲向后靠到椅背上,抬头仰望着天花板。她也不知道该帮助堤格尔拾回记忆的方法。她挪动目光,将视线聚焦到挂在墙上的一把长剑。
  「艾利菲尔,你知道方法吗?」
  收在鞘里的银闪送出一道宁静的徐风回答主人的问话。艾莲脸上的表情温和,但嘴角却扬起了苦笑。
  「不知道呀……不对,是我问了一个怪问题。」
  艾莲说完,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抓起银闪,摇了摇桌上的铃铛叫文官进来。
  文官进门之后,艾莲脸上扬起已然消失好一段时间的笑容说:
  「我要外出一阵子。这段期间这里就交给你了。」
  「请问大人有什么事吗?」
  这位文官看到艾莲脸上许久不见的开朗笑靥,觉得有些反常,因而带着怯懦的语气询问。
  「我要去一趟路伯修。莉姆亚莉夏找到冯伦伯爵了,他是我们莱德梅里兹的客将,我要去把他带回来。」
  这位文官听了,口中扬起一声惊叹。他对堤格尔这个人没有特别的感触,但很清楚一个公国收容着另一个公国的客将,是何等程度的大事。
  「这是说,冯伦伯爵被囚禁在路伯修吗?」
  「不是。冯伦伯爵遭逢意外而失去记忆,随后受到路伯修的战姬赏识,目前寄居在路伯修公宫之中。」
  事实上堤格尔不是寄居,而是受聘为伊莉莎维塔身旁的顾问。但艾莲为了方便解释而使用了这样的说法。
  「需要兵马吗?」
  艾莲的文官带着确认性的语气询问,而这位战姬则摇摇头。
  「我不是要去打仗,一个人去就够了。」
  「但至少请带些人马与您同行吧……」
  「你会担心也是当然的,不过我有他陪我。」
  艾莲边说边用手拍了一下长剑的剑鞘。
  「虽然麻烦,不过这里就拜托你了。」
  听到主君这么说,这位文官似乎是死了心,于是恭敬地行了礼——其实他应该是在听到这位战姬开口告诉他这件事的当下,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了。
  这天,艾莲便从公宫动身启程。

       ◎

  柴火熬煮的大锅之中炖的鱼汤正发出白色的蒸气。锅中装满了水,切成块状的鱼和蔬菜在其中熬煮着。
  今天的食材是盐渍鲑鱼、马铃薯还有芜菁,而每一锅也都分配到了少量的胡椒跟香草。而除了鱼汤之外,还有黑麦面包跟一整个陶杯的伏特加。
  莉姆接过一盘鱼汤,带着新鲜的语气说:
  「原来路伯修会把马铃薯跟芜菁切成细条状呀。」
  「这么说来,在莱德梅里兹切得更粗些呢。」
  马斯哈也同样捧起一盘鱼汤,一边啜着一边回话。这是在吉斯塔特王国各地都可以吃得到的料理,但各地仍会有些许不同的调理方式。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乌鲁斯看着大锅里的鱼汤,闷不吭声地在心里点头附和。他就觉得跟这个有点不太一样的鱼汤之前曾在哪里看过。看来是他在丧失记忆之前,曾在路伯修之外的吉斯塔特王国境内吃过吧。
  他环顾了四周,看到各处柴火上,大锅子里都冒着蒸气。锅子周围也都回荡着士兵们的谈笑声。
  太阳正准备没入西方的地平线下。逐渐变暗的天空已经有许多星星高挂在天空中闪耀。空气中开始增添了几分寒意,所有人也都紧紧披上了外套。
  乌鲁斯带着莉姆、马斯哈,还有百名路伯修骑兵抵达这座荒废神殿已是几天前的事。他们在神殿附近扎营,等待不知何时会来到这里的伊莉莎维塔。
  而乌鲁斯和莉姆、马斯哈三人一同围绕在一锅鱼汤前面一起用餐,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毕竟乌鲁斯是指挥官,而莉姆和马斯哈也是客将,当然是乌鲁斯得陪着他们。
  莉姆是莱德梅里兹人,而马斯哈则是布琉努王国人。起初部队里的士兵还都带着怀疑和警戒的眼神凝视着他们。但不要多久,马斯哈就和这群路伯修士兵打成一片。
  现在他们三人正在用餐,此时有一名路伯修士兵朝他们走来。这人大约二十岁前后,是名相当年轻的士兵,下颚不修边幅的胡须已经开始冒出来了。
  「罗达特伯爵,今晚也可以麻烦您吗?」
  「喔,我吃完就去,想听我说话的人,就请你事先帮我召集起来吧。」
  马斯哈一边吃着鱼汤里的鲑鱼,一边悠然地回话。这名年轻士兵听了显露出颇为开心的笑容对着马斯哈,之后他对着乌鲁斯行了礼,便转身离去。
  ——这不是比我还有人望吗?
  乌鲁斯看着身旁这位老伯爵的侧脸,心里不由得产生这番感想。但这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对于这位老伯爵的钦佩。
  马斯哈之所以能和士兵们打成一片,是因为他每晚都召集了一群士兵,对他们讲述他各式各样的人生经验。
  乌鲁斯也曾混在士兵们之中一起听这位老伯爵说话。其中包含了布琉努和萨克斯坦等其他国家的事;有美食、有酒、有旅行的趣闻,还有从吟游诗人口中听来的古代英雄谭,闹了鬼的荒废豪宅的逸闻等等……马斯哈能聊的话题真是无奇不有,无穷无尽。
  这次那姆下的命令之中,有许多士兵们无法认同的部分。毕竟他们必须大老远跑来距离城镇相当遥远的废墟神殿,在这里等候他们的战姬大人。
  不过,那姆其实也不需要解释伊莉莎维塔前往这些荒废神殿的理由。一方面,他们全都了解指挥官不会将作战的意图一一向士兵们解释。而这些士兵们其实也都对伊莉莎维塔怀有相当程度的忠诚和尊敬。
  然而,来到一处距离村落遥远而寒冷的地方,从早到晚守候着一座宛如废墟的神殿,这实在也是无聊至极的任务。
  因此,马斯哈跟士兵们之间的闲聊就变成重要的娱乐。就某些层面来说,这些士兵们和这位老伯爵的交情,甚至比乌鲁斯还来得好。
  「罗达特伯爵,谢谢您。」
  乌鲁斯对着马斯哈深深点头行礼。乌鲁斯尽管拥有实际的功勋,但他在路伯修服勤的日子尚浅,实在不能说他真的得到了士兵们的信赖。而现在这支部队之所以能够维持着高昂的士气,无疑是多亏了马斯哈的交际手腕。
  「小事一桩。再说,我也从这些士兵们身上听到很多有趣的事呀。」
  马斯哈用黑麦面包沾着鱼汤放进嘴里,面带笑容地回了话:
  「好了,今天要跟他们说什么呢?就说一头小熊被猎人所救,为了报恩而假装成猎人的女儿出嫁的事吧?」
  「马斯哈卿,我也可以一起听这个故事吗?」
  就在身旁的老伯爵吐出这声呢喃的同时,莉姆迅雷不及掩耳地开口搭了话。乌鲁斯颇为意外地凝视着她。
  「你对熊有兴趣呀?」
  听到乌鲁斯这么问,莉姆先是觉得有些惊讶,随后即刻转而落寞地微微笑了笑。而在这一瞬间的变化之后,又收拢成她脸上一贯的冷淡表情,并开口说道:
  「嗯,有一点。」
  她这样的反应让乌鲁斯疑惑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因而暗自反省着。心想,也许待会应该找个没人看见的场合跟她道歉。
  自他们从公都出发之后,莉姆几乎从头到尾都维持着那一贯冷淡的表情,也鲜少开口说话。她从不和路伯修士兵打交道,几乎都待在马斯哈身边。甚至有许多士兵误以为她是老伯爵的侍从。
  然而,莉姆对这支部队的观察相当深入。只要行军中队伍一有混乱的情况出现,她马上就会告诉乌鲁斯。其他像是部队的编制调整,还有扎营的地点,她都会带着谨慎的态度向乌鲁斯提供意见。
  她是这支部队里唯一的女性,因此待在部队之中应该相当辛苦。但她却从没有吐出一句不满,也没有诉苦过。
  而她这一切都是为乌鲁斯所做的考量——和路伯修士兵打成一片的工作交给马斯哈,她则担任辅佐指挥官的职务,退居于部队中不显眼的位置。
  乌鲁斯原本就对这个女孩颇有好感,这几天下来则是更感谢她所做的一切。
  ——不过,主人不知道现在人在哪里呀……
  乌鲁斯一边咬着手里的黑麦面包,一边抬头望向远方。几幢帐棚林立的彼方,耸立着一座腐朽的神殿。
  他知道芭芭·雅加似乎对他这个人有兴趣,但他也觉得,现在这头魔物的目标应该是伊莉莎维塔。否则若是对方想杀他,他和达马德回归公都的那一趟路程上多得是机会。
  乌鲁斯原本认为,他其实不应该加入那姆的编队,而是该自己一个人借匹马,独自绕遍所有神殿。不过他不熟悉路伯修的地理环境,这么做肯定迷路。
  因此,他告诉自己不要焦急。现在这是最好的处置方式。
  ——请您一定要平安无事。
  乌鲁斯在心里这么祈愿着。此时入夜的天空夜色也愈来愈浓。
  而这时候,他忽然发现一件任何人都没有察觉的事。
  他们所在的地点,和地图上所标示的荒废神殿遗址是不相符的。
  当然,这不是乌鲁斯等人的错。
  而是那姆和拉扎尔看漏了这件事。他们没想过部队接到指示待命的目标神殿遗迹附近,还会有另一间过去同样为了祭祀芭芭·雅加所造的神殿。
  这十处神殿遗址是拉扎尔在伊莉莎维塔的嘱咐之下,花了整整一天调查出来的。同时,这位红发战姬也害怕臣子再次遭受芭芭·雅加操控出手袭击她,因此尽可能提早出发,于是就先针对这十个地点进行调查。
  当然,拉扎尔接着也继续进行调查作业,察看是否还有其他供奉芭芭·雅加的废弃神殿。
  然而,随着伊莉莎维塔从公宫之中消失,加上乌鲁斯也回到了公宫,让他被这些事情绊住,忽略了现在乌鲁斯的部队遇到的这个问题。
  事实上,如果神殿遗址的地点辨识度能再高一点,乌鲁斯等人也不会弄错。然而,这十座神殿全都位在距离村庄和城镇甚远的郊外,而且能用以定位的象征地标又少,光看地图实在不容易辨认。
  此外,那姆对于这次任务的指示,就只有这么一句:
  「每支部队各自前往目标神殿遗迹,在遗迹旁扎营待命,直到见到战姬大人为止。然后一旦发现战姬大人,就请那位大人与你们一起返回公宫。」
  在种种原因下,乌鲁斯等人现在扎营的位置,距离他们原本接到任务所指示的目标神殿遗迹大概相隔了五贝鲁斯塔(约五公里)远。

       ◎

  成堆的木柴上点了火。
  火堆旁用树枝串着马铃薯插在地上。马铃薯一共三颗。
  「虽然我比较喜欢煮的,但我没办法准备锅子,所以只好这样了。反正像这样直接用烤的也挺有趣的。」
  坐在火堆旁的女孩看着马铃薯,颇为开心地说。伊莉莎维塔微微转动了颈子,望向身旁的这个女孩。
  她的年纪大概跟伊莉莎维塔一样,都是十岁左右。而那一头银色长发和带有活力的闪亮红眸令人印象深刻;她穿着以蓝色为基调的衣装,而自袖口和裙摆下伸出的四肢也和伊莉莎维塔同样纤细,但却也同时具有十岁孩子特有的活力和柔软的触感。
  附带一提,马铃薯是这个女孩带来的——据说是悄悄从主厨那里偷摸出来的。伊莉莎维塔疑惑地问:
  「你说烤马铃薯很有趣?」
  「听说会有烤得很漂亮的部分跟没有熟透的部分,味道层次似乎很丰富呢。」
  银发女孩回话的同时扬起嘴角。而她这样的反应也牵动了伊莉莎维塔脸上的笑容。
  她是昨天遇上这位银发女孩的。
  当她一如往常地被村子里的孩子们欺侮的时候,就是这个银发女孩出面救了她。事情发生在一间房舍背后——一处没什么人会来的地方。皑皑白雪覆盖在地上、房舍的屋顶上,还有村庄周围的树上。
  「你们几个!聚集起来欺负一个女生不觉得可耻吗!」
  欺侮她的一共有四个人。其中甚至有人块头比起这位银头发的小女生还来得高大。但这个女孩丝毫没有显露出任何惧色,她将双手盘在胸前,带着一副傲然的姿态瞪视着这四个孩子。这四个孩子先是蹙起了眉头,但随后却发出了哼笑。
  「跟你没关系吧!你一个外来人少管我们的闲事!」
  听到对方这么说,银发的女孩迈步向前一步步走来,站在身材最为壮硕的孩子面前,然后瞄准他的脸部揍了下去。
  这突然的光景,让包含伊莉莎维塔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傻了。而这个银发女孩则显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瞪着在场的几个孩子说:
  「这样我跟你们就不是没关系了吧?」
  被揍的孩子气得胀红了脸,挺起身子就扑向那个银发的女孩。而其他孩子们也为了不让对方逃跑,因而将她团团围住。
  面对这样的情景,伊莉莎维塔只能蹲在一旁的地上观看。在那几个孩子的拳打脚踢下,伊莉莎维塔早已浑身是伤,她现在全身上下都觉得疼痛,根本没有余力介入。
  这场群架形成一面倒的情况——由那个银发女孩单方面痛揍着那几个村子里的小孩。
  那几个村子里的小孩其实不弱。他们从小就在田里面帮忙,因此不但体力好,臂力也够强。而打架在那群孩子们之间更是家常便饭,早就习以为常。
  然而,要说打架,这女孩却比他们更习惯而擅长。双方的动作流畅度有如天壤之别,银发少女不只是专注于眼前的对手,更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她先是看准了四人之中最弱的一个孩子下手,一脚迅速地踢向他的要害。趁着这个男生抱着跨下蹲到地上之际,女孩也随即穿出了四个孩子形成的包围网,然后依序将剩下的孩子全部撂倒——出手就是瞄准头、脚等等要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你给我记住……!」
  四个孩子哭着撂下狠话逃跑,只留下这个银发女孩和伊莉莎维塔两人留在原地。
  伊莉莎维塔瞪大眼睛,凝望着眼前的银发少女。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对于从小一直被村里的孩子们欺负的伊莉莎维塔来说,她一直都认为那几个孩子很强。而她想都想不到跟她一样年纪的小孩——而且还是个女生——竟然可以打赢他们。
  「你站得起来吗?」
  女孩面带笑容地对着伊莉莎维塔伸出手。而伊莉莎维塔尽管肩膀抖了一下,但仍畏畏缩缩地搭上银发女孩的手。她的手非常温暖。
  「你这张脸也太惨了吧?都肿了。冰敷一下会比较好吧。」
  银发女孩对着伊莉莎维塔傻眼地说。伊莉莎维塔听了蹲到地上,捧起一把雪敷在脸上。发烫的脸颊接触到冰雪,让她觉得受用了些。
  这个银发女孩名叫艾蕾欧诺拉。
  「你叫我艾莲就好。」
  听到对方带着笑容这么说,伊莉莎维塔于是有些僵硬地动起嘴巴,缓缓喊出她的名字。
  附带一提,伊莉莎维塔为了遮掩她那一对异彩虹瞳,现在右眼正戴着眼罩。她是因为左右眼睛的眸色不同,而受到村里的孩子们欺负,她才想到了这个方法。然而,村民原本就知道她相貌的特征,因此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是佣兵团的人——说是这么说,其实也只是在里面打杂就是了。」
  这句话的前半段在伊莉莎维塔的预料之内。因为要说在这个穷酸的小村落会出现哪些陌生面孔,那就是昨天来到这个村庄的——一支名为『白银疾风』的佣兵团了。不过当然,她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佣兵团里会有小孩。
  「像你这样的小孩也可以成为佣兵吗?」
  伊莉莎维塔好奇地开口询问。这支『白银疾风』佣兵团一共有四十个人左右,除了上阵打仗的三十多名男性之外,另外还有厨师、铁匠,和几名年轻女人。而像艾莲这样的小孩,伊莉莎维塔就只有看到她一个了。
  「我不知道。」
  听到伊莉莎维塔这声询问,艾莲答话答得相当干脆:
  「听团长说,我是他们是在战场上捡到的婴儿。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养大,但在他们捡到我之后,我就一直待在这个佣兵团里面。我从没有看过团长他们雇用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
  伊莉莎维塔瞪大了眼睛,听艾莲说话听出了神。那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世界,而她似乎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艾莲打架这么强了。毕竟每天生活在那般粗暴的人群中,不管她愿不愿意,都会变得很强吧。
  「话说,你为什么会被他们欺负呢?」
  听到艾莲这么问,伊莉莎维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她不想提起自己那一对异彩虹瞳的事,因此谎称自己的右眼失明,并将自己是弃婴的身世告诉艾莲。
  艾莲毫不怀疑伊莉莎维塔的话语。
  「原来如此,不过你不能因为这样就闷不吭声让他们欺负。你应该要还手的。」
  听到艾莲这么说,伊莉莎维塔吓得整张脸失去血色,连连摇头。同时忽然又觉得,这人果然是外地来的人。毕竟她要是真的还手,搞不好在这个村子就待不下去了。
  「我没有要你一定要打扁他们,不过打不还手,就只会让他们愈来愈嚣张而已。你要让他们知道你也有拳头,会踢人,会咬人。」
  伊莉莎维塔手上的雪块松手落地。她摸了摸脸颊,脸颊上的痛楚没有消失。而且不只脸颊,其他像是手臂、侧腹部、背部还有大腿,都还觉得疼痛。
  刚刚艾莲打跑村子里的孩子时的印象,此时又浮现在伊莉莎维塔的脑中。
  「我也办得到吗……?」
  脑中的这般情景,彻底粉碎了伊莉莎维塔一直以来的成见。
  对她来说,能打赢那群小孩的,就只有村子里的大人们。
  尤其是带头欺侮她的那个大块头。她从没有想过那个小孩竟然会打输一个女生。
  「当然可以。」
  艾莲笑着点头。
  「我们预计会在这个村子里面住三、四天。你要是有时间就来找我,我教你所有我会的打架方法。」
  其后,『白银疾风』佣兵团在这个村庄停留了四天。据艾莲说,他们是受雇于当地的领主,为了讨伐这个村庄附近的盗匪而来。
  「这里的领主跟附近的贵族打了一场,结果打输了,他手边的兵员不足,所以雇用了我们佣兵团。」
  在许多人眼中,佣兵团就跟强盗集团没什么两样。然而这其实也不全然是他们的偏见,毕竟就是有一些佣兵团为了取得食物或燃料,而袭击他们原本受雇而应该保护的村落,或者以武力威胁一些小镇,逼他们就范。
  和那些佣兵团相比,这个『白银疾风』就显得正派多了。除了艾莲之外,佣兵团的人完全没有对村民出手;就算要找女人,也会在好好协商之后乖乖付钱。需要调配食物和燃料的时候也是一样。
  不过就算肯付钱,这个小村庄要提供四十人的寝食需求也不容易,他们得到邻近的村庄或城镇采买,才勉强能够补足。
  至于艾莲和村子里的孩子们打架的事,由于那几个孩子没有向大人们打小报告,所以事情就这么平息了。倒是艾莲似乎还挨了佣兵团的团长一顿揍。
  总之,伊莉莎维塔在这四天内跟艾莲学习了打架的方法。就这么四天。而且,自幼以弃婴的身分被收养于这个村落的她,在家里得负责打水、洗衣、织布等繁重的工作,只能利用工作中的闲暇时间学习。
  艾莲教导她打架中基本的身体活动方式,还有要求她在打架时一定要看清楚四周的情况。
  「你听好,就算我离开了,你也要每天抽空练习。这四天我教你的,都是你日后练习的基础。」
  「只要我每天练习,就会变强吗?」
  「只练个十天半个月是不行的;要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你可以办得到吗?」
  伊莉莎维塔点点头。这位银发女孩的锻炼方式非常严厉,但伊莉莎维塔仍不断驱策着疲惫的身躯,拼命跟上她的训练。她当然想打破现在的境遇,但心里更强烈的想法,是想更接近艾莲。
  「就你的情况来说,也许要先想着你不能输。虽然想赢是很重要的事,他们也是教我不可以舍弃这样的想法,不过……」
  「嗯——我不会输的。」
  四天,一晃眼就过去了。
  这天早晨,伊莉莎维塔为了向艾莲道别,而去了她住的地方,但却看不到任何人的人影。『白银疾风』佣兵团已经离开了。
  伊莉莎维塔因为无法向艾莲道别而丧气地垂下肩膀。随后,她摸了摸右眼的眼带。
  ——这件事也没办法告诉她……
  她始终瞒着艾莲自己拥有异彩虹瞳这件事。过去几天,她有好几次鼓起勇气,想对艾莲开口,但对这个十岁的小女生来说,要真正坚定起这样的意志,四天实在太短了。
  这天,村子里的孩子们再度开始欺负伊莉莎维塔。
  她和以前一样单方面遭到殴打,被踢倒在雪地里,但她没有因此而绝望。艾莲也说过,如果只练习了十天或半个月,是不足以变强的。
  ——就一个月。你们在一个月后等着瞧吧。
  那个在她和艾莲相遇之前——对于一切都死了心的女孩已经不存在了。伊莉莎维塔自幼被素未谋面的双亲抛弃,因此而遭到大家轻视,而那对异彩虹瞳更是惹人嫌恶。不过,这些对现在的她来说都已经不是这么在意了。
  那些欺侮她的孩子们绝不是打不赢的对手。虽然被揍很痛,但她现在已经不需要一味地惧怕他们。
  也许是心里开始产生了余裕,让她的视野变得开阔。
  村里的大人们总是对于那几个孩子欺侮伊莉莎维塔的事闷不吭声,还不时助长这样的行径,但当那几个孩子欺侮得太过火时,村里的大人们都会介入制止。这让伊莉莎维塔开始觉得,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
  三个月后,一名男子造访,她才终于知道理由何在。
  这时候的她,已经可以毫不留情地对那些欺侮她的孩子们展开反击,而且不是只有还手。如果需要的话,她会选择逃走,或是捣毁对方的工作成果,又或是撒谎离间那几个孩子;她也因而在村子里面被视为麻烦。
  来访的这名男子对伊莉莎维塔说:
  「您的父亲要您过去见他。」
  她这才知道自己是某一名贵族的私生女。而村里的大人们会对孩子们霸凌她的举动有所箝制,也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件事。
  随后,她也知道身为私生女的她为何会在这个村子里被当作弃婴收养,甚至被其他孩子们霸凌——原来是伊莉莎维塔的父亲罗吉翁·阿伯特因为女儿拥有异彩虹瞳,因而随便在领地里挑了一个村子,将女儿丢过来。
  然而,罗吉翁得以继承家位的儿子病死了,他没办法,只能将女儿伊莉莎维塔接回来。
  自此,伊莉莎维塔便开始以贵族千金的身分展开新的人生。

  她离开了那一座寒酸的小村落、与艾莲重逢,则是五年后的事。当时伊莉莎维塔十五岁,而艾莲十四岁;两人各自带着战姬的身分再次聚首。
  伊莉莎维塔一看到艾莲,即刻就想起了那段过往。然而,这位银发战姬却没发现伊莉莎维塔就是当时那个孩子。
  伊莉莎维塔心想,毕竟她当时隐瞒了艾莲异彩虹瞳的事,因此也难怪艾莲想不起来。再说,无论是艾蕾欧诺拉或伊莉莎维塔,都不是太稀奇的名字。
  莱德梅里兹与路伯修两公国之间距离甚远,鲜少有机会交流。而伊莉莎维塔原本打算一边尽自己身为战姬的职责,一边等待有机会再将这件事告诉艾莲。但不知不觉之中,她们彼此之间已经产生了难以修复的裂痕。

       ◎

  眼前的柴火火光摇曳着。伊莉莎维塔恍然回神抬起头来。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眼前的营火旁用树枝插着一颗马铃薯烘烤着。
  这颗马铃薯是一刻钟前在行经的村庄买的。
  「真是令人怀念的梦呀……」
  身上累积的疲惫让她不自觉地打了盹,而地上的柴火和马铃薯则唤起了她过去的记忆。
  忽然间,一股烧焦味撩拨着她的嗅觉,让她惊慌地抓起马铃薯的树枝,但树枝太烫,令她不小心松了手,马铃薯也随之滚到地上。
  仿佛像在责备她似地,烧焦的部分正朝着上方。
  伊莉莎维塔叹了一口气,隔着外套捡起了马铃薯。她用外套的袖子拍掉马铃薯沾染上的泥土和烧焦的部分,毫不犹豫地便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她现在位在一条远离城镇、没什么人烟的小径上。枯草覆盖了大部分的路面,但四处仍有泥土外露。这一带没有半棵树。天空一片灰蒙蒙的云层,连太阳的轮廓也看不见。
  她离开公宫已经十二天过去,一共去过了九座荒废的神殿,将所有芭芭·雅加的石像全部破坏。
  然而,这一路上却没有看见那个魔物。
  过程中,她遇见了几次那姆派来的路伯修骑兵队,她试着说服了一些部队,若他们不从,就以高压的姿态下令要他们离去,甚至还假装听从,然后伺机偷偷溜走。这一趟旅程无论说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同行。
  一次失去十五名骑士带来的冲击实在太过强烈。在打倒芭芭·雅加之前,她打算从头到尾一个人行动。就连刚刚绕到一处村庄,她也只买了必要的食物跟燃料就离开。
  过去十二天,她没有借住在城镇或村落的空屋,全都是野宿在外。只要一想到身边的人都有可能会被芭芭·雅加操控,她就难以忍受。
  ——接下来是最后一座废弃神殿了……
  要是芭芭·雅加没有现身,她就只能返回公宫了。因为她不知道其他神殿遗址的位置。
  为什么那只魔物没有出现呢?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意义呢……
  「无论如何,还是先去一趟最后的那座神殿再说吧。」
  伊莉莎维塔吃掉最后一口烤马铃薯后,用土扑灭了柴火。那双彼此颜色迥异的眼眸之中。透露出了旅途中累积的疲惫和内心的焦虑。她的意识始终处在紧绷状态,无法放松;而露宿野外的日子更是让她身心俱疲。
  她牵起一旁休息的马匹,一脚跨到马背上。
  于是,这位雷涡的闪姬再次启程奔向第十座荒废的神殿遗址。

  这座神殿四周是一片荒凉的大地,除了眼前这幢腐朽的建筑之外,眼中只看得到灰色的砂砾和些许的雪泥。铅灰色的天空之中看不见太阳的身影。此时应该已经接近日落时刻。
  伊莉莎维塔下马,带着愤恨的表情抬头凝望着眼前的神殿。这座荒废的神殿和之前看到的九座没有太大的差别,外墙和支柱在细微处呈现多处破损,上面爬满了裂痕。涂抹在墙壁上的一层灰泥剥落,只剩下少部分还留在墙上。
  她左手握着沃利兹夫走到神殿前方。这座神殿同样没有门板,敞开的大门门边还挂着铰链在风中摆荡。
  这位红发战姬朝着阳光照不进去的神殿内部大喊着:
  「芭芭·雅加!你听到的话就快点出来!」
  这声怒吼的残响还没有消失,黑暗中随即传来一股温热的风。接着,一声沙哑的老妇人声音也飘了出来。
  「——你不要太大声,要是这座神殿崩了可怎么办才好?」
  这声音让伊莉莎维塔瞪大了眼睛,随即向后退跳开。那一对金色和碧色的眼眸充满了怒气和杀气,握着龙具的手更是加足了力道。同时,黑鞭的持柄也发出白光。
  随后,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妇人拖着扫帚自黑暗中现身。她身上罩着一件比起身体还大的黑色长袍,黑色的帽子深深盖住脸庞,只露出一副长长的鹰钩鼻,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令人屏息的凶恶瘴气。
  「你竟然一口气捣毁了九尊供奉我的石像……『鞭』呀,看来我得给你一点教训——」
  这头魔物这句话的语尾,淹没在横向吹来的一股暴风之中,伊莉莎维塔向前跨出一步,挥出手上的龙具,夹带着电光的黑鞭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扫向芭芭·雅加。
  对于对手的攻势,老妇魔物不闪不避,任由沃利兹夫由左向右地划破她的一身黑袍。瞬间,破败的黑袍大大敞开,遮住伊莉莎维塔的视线。
  这位红发战姬抽回了黑鞭向后跳开,然而背上却撞到了东西。一股战栗的冲击之中,伊莉莎维塔仍向后挥鞭攻击,同时顺势倒地在快速爬起,抬头看看自己究竟撞到了什么。
  那是穿着粗质外衣的四个小孩。伊莉莎维塔记得他们的长相。那是小时候欺侮她的四个小孩。
  ——这是怎么回事……?
  这四个孩子看到伊莉莎维塔带着惊愕的表情凝视着他们,脸上全都露出令人胆寒的微笑。
  「为什么像你这种这么恶心的女生会在我们村子里呀?」
  「左右眼睛颜色不一样,你其实是妖怪的小孩吧?」
  「臭妖怪!看我惩罚你!」
  这副景象让红发战姬的脸庞在盛怒中扭曲。那是她小时候每天都会听到的咒骂声。
  ——竟然耍这种卑鄙的手段……
  那群孩子们蹬地朝着伊莉莎维塔扑了上来。
  这群孩子肯定是芭芭·雅加制造的幻影,但伊莉莎维塔就算心里知道这点,还是得先做好心理建设,才能痛下杀手。
  「消失吧!」
  一声嘶吼声中,手中挥出的龙具划出一道锐利的轨迹。几个孩子脸上挂着残虐的笑容,拦腰断成两截。然而,他们身上一滴血也没流。而手握着雷涡的伊莉莎维塔左手则没有打中物事的手感。
  他们的身影即刻变得稀薄,隐没消失在空气中。
  「——喂!」
  身后传了一声呼唤。伊莉莎维塔回头,看到一名银发红眸、年约十岁的女孩。
  ——艾莲……?
  这小女孩毫无疑问就是她小时候遇见的艾莲。小艾莲左手藏在身后,带着当时那般开朗的笑容凝视着伊莉莎维塔。
  「为什么像你这种这么恶心的女生会在这个村子里呀?」
  艾莲口中吐出了和刚才那群村庄小孩一样如出一辙的言语。伊莉莎维塔呆愣着站在原地,而小艾莲仍旧面不改色地带着方才的笑容,又是一字一句重复着方才那些孩子们对她的辱骂。
  「你也是……幻觉吧!」
  伊莉莎维塔的咆哮声中明显表露出了怒意。她猛力朝着眼前的女孩挥出雷涡。但这次的动作却慢了半拍,而且动作有些僵硬。
  银发女孩轻盈地向后一跳,闪过了对手这记鲁莽的攻击。夹带着电光的黑色旋风凿开了地面,掀起一波砂砾和泥土向外四溅。
  「真是充满威力的一击呀。好吧,我就用这个当作给你的奖赏好了。」
  小艾莲对着剧烈地喘着气的伊莉莎维塔笑了笑,随后,她从容地将藏在身后的左手向前一抛——那是一颗沾染着鲜血和泥沙的首级。
  伊莉莎维塔看到这颗首级在地上滚动,整张脸顿时失去血色。
  那是这位红发战姬的父亲,罗吉翁·阿伯特的脑袋。罗吉翁在两年前畏罪潜逃,事后遭到艾莲制裁。
  而此时让伊莉莎维塔无法抽离目光的,是这颗脑袋此时正张口如哀嚎般,吐出了话语:
  「为什么你没有救我?」
  当时伊莉莎维塔原想拯救她的父亲,但罗吉翁却丝毫不听女儿的劝说,一味企图逃亡。但这个颗脑袋接着又继续开口:
  「为什么你不为我报仇,杀了那个取我性命的战姬?」
  罗吉翁被杀之后,伊莉莎维塔曾与艾莲决斗。但她完全不是艾莲的对手,最后以惨败收场。
  这颗首级淡淡地持续吐出内心的愤恨。这些言语化为无形的毒物,钻入了伊莉莎维塔的耳中,撕扯着她的心房。
  「——不要说了!」
  伊莉莎维塔大叫了一声,同时紧闭着双眼别过头去。她同时挥出手中黑鞭,以撕裂空气之势划出弧光,粉碎了那颗首级。
  每次挥舞龙具,她就必须使尽浑身的力气。而她没有调整已然紊乱的呼吸,猛一抬头,她又看到不知何时堆积在眼前的无数尸体。每具尸体都已经浮肿起来,表皮上爬满了异样的黑色斑纹;指尖沾满了血迹,脸上全都显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为什么没救我?」
  其中一具尸体出声,对伊莉莎维塔发出了责难。随后,其他的尸体也全都开口责备着这名红发战姬。他们是罹患瘟疫而死的。伊莉莎维塔没能够拯救他们。
  ——我不能听他们说话。
  伊莉莎维塔欲将目光从这些成堆的尸体上抽离,但一转回正面,却又看到艾莲就站在眼前——此时的艾莲不是小时候的模样,而是现在的艾莲。这位银发战姬穿着一身以蓝色作为基调的衣装,腰上挂着一把长剑,两眼直视着伊莉莎维塔。
  「玩得还开心吗,『鞭』?」
  一声沙哑的老妇问话声之中,艾莲的脸庞扭曲。左眼膨胀到几乎要占据半边脸庞,随后整颗眼球从脸上滑落。这般骇人的情景,让伊莉莎维塔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艾莲空洞的眼窝淌出黑色的粘液,粘液爬满了她的脸庞,将整张脸塑形成阴险的老妇人笑脸。
  伊莉莎维塔反射性地欲挥出雷涡,却在出手之前即时停止。她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冷静,这也是幻觉。
  她看着用艾莲的身子寄生着老妇人脸庞的丑恶生物,在心中说服自己。现在就算打碎她,它也会像之前的幻觉一样消失无踪,然后再变成其他东西出现。
  「沃利兹夫……」
  她调整了呼吸,同时开口呼唤着手中的龙具。而沃利兹夫也呼应着主人的呼唤,鞭头几度释放出白色的电光明灭。
  每当雷涡闪烁,鞭头便释放出数十颗、上百颗砂粒般大小的光子飘散到空气中。那是电光,是就算碰到也只会觉得痒而不会痛的微弱雷电。但伊莉莎维塔这么做的目的不是为了攻击对手。
  成簇的雷电光子默默地飘向了四周空无一物的空间,她要用这个掌握魔物的气息——不是眼前假冒艾莲的幻影,而是她的右侧十步之外,空无一物的地方。伊莉莎维塔毫不犹豫地朝向该处挥出雷涡。
  「——撕裂暗夜的刹那之牙!」
  随着一道有如雷鸣一般的轰然巨响,黑鞭的前端迸发出强光。这道光以闪电般的速度划破空气,贯穿了潜伏在虚无空间之中的魔物。一股扎实的手感透过龙具,传入伊莉莎维塔的掌中。
  下一刻,假冒的艾莲和地上成堆的死尸全都如蒸发般,没入了空气中。
  披着黑袍的老妇由伊莉莎维塔驱使龙技攻击的地点现身。她的帽檐底下显露出一副鹰钩鼻,手上拖着一把粗陋扫帚——是芭芭·雅加。
  「我才在想你可以陪我玩到什么时候……唉,差不多就这样吧。」
  帽檐底下传出老妇魔物的嗤笑声。伊莉莎维塔带着凶狠的目光瞪视着冷笑的芭芭·雅加。
  「看你的样子还满悠哉的嘛。你还有什么把戏吗?」
  「是呀,比方说这个。」
  这头魔物带着一派轻松的语气回了话,随后双手举起扫帚,开始咏唱咒语。
  随后,老妇手中的扫帚前端迸出一道拳头般大的火焰,令伊莉莎维塔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火焰在摇曳中膨胀,变成一颗人头大的火球,随着芭芭·雅加的扫帚一挥,火球登时拖着长长的火焰扑向伊莉莎维塔。
  ——这也是幻觉吗!
  红发战姬咬着牙,挥舞雷涡挡开火球。
  然而,由于挥动的不是她惯用的右手,致使雷涡的轨迹稍微偏离了她的预期。雷涡和火球在近乎于预期的距离相冲。火球被雷涡击碎,巨响、狂风和高热同时在空气中迸散。
  沉重的冲击透过龙具传回到手上,火球迸出的火星溅到伊莉莎维塔身上,烙出一小块灼伤。
  ——不对,这不是幻觉……
  「挡得好。那么接下来这招如何?」
  芭芭·雅加带着愉悦的笑容转动了手中的扫帚,同时将帚头指向伊莉莎维塔。帚身即刻迸出白光——
  「沃利兹夫!」
  伊莉莎维塔察觉危险而急忙大叫,而对方扫帚亦同时闪耀出白色电光。这道电光与黑鞭发出的金色电光两相冲突,在空中迸出耀眼的火光。
  两色的电光交缠狂舞,遮蔽了伊莉莎维塔的视线。轰然的巨响夹带着庞大的空气震荡,让这位异彩虹瞳战姬的肌肤直打颤。四散的雷电烧伤了伊莉莎维塔,而她也必须使尽双脚的力气稳住身子。
  两道电光产生的爆炸在空气中造成强大的推挤力量,化成强烈的冲击力道扑来。电光没有分出高下,同时在冲突中消失,而为强光所遮蔽的视线也逐渐恢复。
  ——我该怎么应战才好?
  伊莉莎维塔身上发出了止不住的战栗。
  她有和人、兽、龙,甚至于像托尔巴兰这类魔物交手的经验。
  但打倒托尔巴兰的人不是伊莉莎维塔,而是莎夏。要是她一个人与托尔巴兰交手,她肯定会败下阵来。
  而芭芭·雅加和托尔巴兰截然不同,她能够催眠人类,释放幻觉,还能自在地操控火焰和雷电,简直就是古老传说故事中的可怕魔女。
  她完全无法预料对手会如何出手。
  还不止如此——她现在使用非惯用的左手,无法确切挥鞭击中目标。挥鞭的速度稍慢,而且挥出的轨迹还会产生偏斜。如果对手只是普通人,这等程度的差距尚可以忽略不计,但若是面对如同芭芭·雅加这样的怪物,这就成了致命的缺陷。
  芭芭·雅加看着手足无措的伊莉莎维塔,从盖住双目的袍子下发出了轻笑。
  「怎么啦?你不攻过来,我就要先动手喽?」
  老妇魔物由右至左挥动扫帚,发出一道狂风,卷起地上的碎石和尘土扑向伊莉莎维塔。这位红发战姬反射性地举起左手遮住脸。
  ——竟然耍这种小伎俩!
  尽管狂风撼动了伊莉莎维塔的重心,但她仍举起了手中的龙具准备反击。
  然而,眼前的魔物竟忽然消失——遮住视线的短暂瞬间产生了破绽,让对手隐去了身形。
  「在上面。」
  一声沙哑的笑声撩拨着伊莉莎维塔的听觉。这位雷涡的闪姬反射性地挥出了手中的龙具,以沃利兹夫撕裂了蓦然出现在她头顶上的黑影。
  但这一击没有传来击中目标的手感。黑影在这位红发战姬的眼中有如雾散一般消失。同时,伊莉莎维塔脚上忽然传来一股冲击力道,让她顿时失去重心。
  她忍不住屈膝跪地,却在这时候看到一把倒持的扫帚以帚柄朝她扫了过来。她没有余力闪避,在脸颊一股炽烈的痛觉之中遭到轰飞,滚倒在地上。
  随后,芭芭·雅加的扫帚前端再次出现火球,并掷向伊莉莎维塔。这位红发战姬原本欲以翻滚的方式闪避,但右手却忽然如同铅块一般沉重,而且传出剧痛。她别无选择,只好维持着原本倒在地上的姿势挥出雷涡。
  这一记反击让让她免于直接遭受火球伤害。但火球在极近距离爆炸掀起的暴风,仍将她再次轰飞。热波烧灼着她的身体,冲击力道扯裂了她身上的衣装。
  伊莉莎维塔仰躺着倒在地上。
  她的视线朦胧摇晃,身上传出剧痛。她想试着起身,但却无法使力,也无法出声。沉重的右手臂连一根指头都无法动弹。
  她不想输,但此时脑中却完全想不到该怎么做。
  「差不多该给你最后一击了吧。」
  芭芭·雅加拖着长长的袍子走来。伊莉莎维塔紧握着手中的龙具,但却无力反击,只能懊悔地瞪着对手。
  眼前的老妇魔物举起了扫帚,但她没有即刻朝伊莉莎维塔劈下来。
  「说起来,我有事想问你呢——『弓』在哪里?」
  这头魔物帽檐底下的双眼发出异样的白光。尽管伊莉莎维塔无从得知,但芭芭·雅加之所以到今天才出现在她的面前,为的就是这个。
  芭芭·雅加至今始终都注视着伊莉莎维塔,同时也在寻找乌鲁斯的下落。不过她始终找不到乌鲁斯,于是前来清理伊莉莎维塔。
  「……我就算知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伊莉莎维塔呛了一声。即使面对死亡的危机,她也维持着傲然的气质。
  「那好吧——」
  芭芭·雅加回话的同时,一道撕裂空气的呼啸声传入伊莉莎维塔的耳中。一支箭矢射中了这头魔物的帚头,并在被弹开之后落在地上。
  这位红发战姬惊讶地凝视着眼前的箭矢。随后,耳边再次传来马蹄的阵阵骚动,笔直朝着她的方向奔来。
  伊莉莎维塔那一双颜色彼此迥异的眼眸泛出了泪光。
  这支箭矢是从三百阿尔昔远的地方射出来的。
  而放箭的人是一名有着一头暗红色头发的青年。
  他的名字叫做乌鲁斯。


4 冬季结束

  乌鲁斯大约是在半刻钟前察觉到情况不对。前往侦察的骑兵传来回报,他们发现了另一座废弃神殿。随后,前往村庄搜集情报的部队也报告村里来过一名年轻的女性旅行者。
  乌鲁斯接到这两个报告之后,即刻下令要部队撤营,率兵奔向新发现的该座神殿。随后在还只是朦胧看得见伊莉莎维塔和魔物对峙的情况下放出一箭,将那头魔物的目光吸引过来。
  这情况可谓千钧一发。
  「你们在这里待命!」
  乌鲁斯对着身后的士兵们大叫了一声,随即驾马冲了出去。他从挂在马鞍旁的箭筒中再抽出一支箭矢,搭上弓,拉弦,整套动作完成时,敌我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两百阿尔昔。
  与此同时,芭芭·雅加则带着疑惑的眼神凝望着乌鲁斯。
  「那确实是『弓』,但还是感觉不到『弓』的气息,又不像是刻意隐藏……」
  乌鲁斯放出第二支箭,精准地狙击芭芭·雅加的头部,但却被对手一帚扫掉。
  「普通的箭矢呀……一点该有的力量也没有。」
  这头魔物遮蔽在帽檐底下的一双眼眸显露出不解的神情。
  「……来试探他一下吧。」
  一声呢喃之中,芭芭·雅加有如滑行般直直向后退开。随后她举起始终遮蔽在袖子底下的左手,伸手指向倒在地上的伊莉莎维塔。
  同时,伊莉莎维塔的右腕忽然向上举起。这位红发战姬看到自己的右臂完全不顾自己的意志行动,惊讶得忍不住瞪大眼睛。
  她在自己的右手拖行之下,从地上站了起来。
  「主人!」
  乌鲁斯带着开心的呼唤,骑马急奔向伊莉莎维塔。在这位青年眼中,雷涡的闪姬看起来就像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起身的。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这是他的误解。伊莉莎维塔背对着魔物,用右手抢过了原本持在左手上的沃利兹夫。
  「乌鲁斯!快躲开!」
  这声呼喊的同时,她在重心完全倾斜的情况下挥出黑鞭。鞭头没有夹带着闪耀的电光,但却仍发出撕裂空气的强大力道奔向乌鲁斯。
  乌鲁斯惊讶地趴伏在马背上。一道炙热的触感掠过耳边,他随即看到马头被轰成碎片。大量的血肉散洒在半空中,迎面浇在他的脸上。
  断了头的马匹身子一歪,将背上的骑手甩到了地上。乌鲁斯背部重重地撞了一下,但在顺势滚了一圈后,马上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不顾脸上沾满了马血,而是带着惊愕的表情凝视着他的主人。
  伊莉莎维塔从地上站起身子,以左手拼命地试着压制紧握黑鞭的右手。她的一头红发显得蓬乱,呼吸急促,表情苦涩。凝望着眼前这位青年的金色右眼流露出安心,但碧色的左眼则显露出哀伤的心绪。
  「主人?」
  「乌鲁斯,你快逃……」
  伊莉莎维塔拼命地挤出声音,而她的右手撵开了左手,再次甩出雷涡。乌鲁斯惊讶地在地上翻了一圈,勉强避过黑鞭的攻击。
  黑鞭打在地上,凿出一道犹如马车车轨般的痕迹。那黑鞭的一击,甚至能斩断有人体那么粗的马首,要是正面挨了一下,乌鲁斯肯定是即刻变成一团肉糊。
  乌鲁斯拉开与伊莉莎维塔之间的距离,同时转动了视线,瞪视着躲在主人身后十步之遥的黑袍老妇。
  ——是她干的好事吗?
  那头魔物肯定对伊莉莎维塔动了手脚。乌鲁斯调整了呼吸,瞥了一眼倒在身旁的马匹。那匹无头马的颈部渗出鲜血染红了地面。而马匹周围散落着从箭筒洒出来的十余只箭矢。
  他紧盯着芭芭·雅加,而自己则缓缓朝着马尸移动,同时开口对着老妇魔物大声质问:
  「你这家伙对我的主人做了什么!」
  「唉呀呀,你怎么说得好像我对这个小妞儿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乌鲁斯和芭芭·雅加之间大约相距十阿尔昔(约十公尺)远。这是以正常音量开口时,对方不容易听清楚的距离。然而,这名老妇魔物沙哑的声音尽管不怎么大声,却仍清楚传入了乌鲁斯的耳中。
  「我只是把力量借给她而已呀。」
  「力量……?」
  「是呀,只要她有那个意图,空手就可以击碎铠甲,将人撕成碎块。你们要也是该感谢我,埋怨我可没道理呀。」
  话说到这里,芭芭·雅加顿了一下,将目光投射到乌鲁斯身后的莉姆、马斯哈,还有路伯修的士兵们身上。
  乌鲁斯下令要他们在原地待命,因而暂时停止前进。但眼见前方的情况异常,整批部队又再次驾马狂奔了过来。
  「要操控他们的心智不是这么容易呀……」
  芭芭·雅加拥有之前操控十五名骑士的魔术。而要行使这种魔术,得要对方身上表现出强烈的情绪反应才行。当时那十五名骑士因为喝醉酒,对乌鲁斯显露出了负面情绪,致使这头老妇魔物能够轻易使唤他们。
  然而,这群迎面赶来的路伯修骑兵心里带着要挺身救助主君的意念,却也对眼前异样的情况感到疑惑。这时候若要施展操控人心的魔术,恐怕无法发挥完整的效果。此外,芭芭·雅加也想专心面对乌鲁斯和伊莉莎维塔。
  「——那就用军队对付军队吧。」
  妖妇挥帚,扫过脚边的地板。同时,乌鲁斯和莉姆等人之间的地面忽然出现异样的变化。
  地上的泥土和砂砾向上隆起,在长至人头高度之后,缓缓化成了人形。
  骑在部队前方的莉姆和马斯哈看到这一幕,惊讶地赶紧拉缰勒马。身后的路伯修骑兵也打算煞住,但由于状况过于唐突,许多骑手撞在一起摔下马背。
  泥土凝聚成人形的人偶有着圆圆的头,上面没有脸孔;具备魁梧高壮的身材,外观看起来十分光滑,就好比制作中的石像。但肩膀、手肘,还有膝盖等关节却如同真人一样活动自如。
  这群泥土人开始缓缓移动。数量大约一百。
  路伯修的骑兵看到眼前这样的景象,第一时间无法意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而带着茫然的眼神凝望着这些泥土人。这情况实在太过异常,他们的理智无法跟上。
  其中一名士兵口中扬起不成句的哀声,接着其他士兵也开口向左右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有同僚拼命念诵着诸神的名字,试着压抑自己内心的慌乱情绪。
  士兵们狼狈的反应,清楚地传到骑马站在部队前方的莉姆和马斯哈身上。但就连他们要接纳眼前的现实也需要时间。
  这群泥土人偶逐渐拉近和这支路伯修骑兵队之间的距离。一名士兵耐不住紧张和恐惧的感受,终于忍不住发出哀嚎。这般情绪如同涟漪一般向外扩散,感染到了其他士兵们身上。
  这群路伯修骑兵看似就要在战前溃败瓦解,然而——
  「别慌!」
  一声尖锐的嗓音怒斥,冲击着士兵们的听觉。这声怒斥来自于莉姆。她收起了平时那般冷淡的表情,显露出锐利严肃的一面。
  「看仔细了!对方不过就只是普通的泥土而已!你们路伯修军全都是面对这些泥土就会害怕的家伙吗!你们主君就近在眼前!你们作为战士的尊严到哪里去了!」
  其实对莉姆来说,这些泥土人同样令她感到害怕,要不是现在身边还有其他人在,她早就勒马掉头逃走了。
  然而,她稳住了自己的脚步。为了艾莲,为了堤格尔,加上她锻炼出来的责任心,让她克服了恐惧。
  而她的斥责发挥了效果。始终表现得低调的莉姆此时忽然开口大吼,这样的反差似乎镇住了士兵的心神;而这名来自莱德梅里兹的女性,居然能毅然地面对眼前的怪物,这也被士兵们看在眼里。
  这些因素,让这群自始至终都跟随着伊莉莎维塔在战场上穿梭的路伯修士兵拾回了他们的骄傲和强韧的意志,致使他们振作。
  接着,马斯哈又是一声大喊:
  「这么说来,我之前在萨克斯坦见过这些东西!这些玩意儿是奇形怪状没错!但不过就是街头表演的小把戏!尽管近距离接触是有它的危险性,但只要跟他们保持距离,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位老伯爵开口的同时,一把灰色的络腮胡也跟着抖动,喊话时的模样就和以往一样泰然自若。而他的呼喊随风飘到了后方骑兵们的耳中。
  连这位来自异国的老贵族都能够如此从容应对,这也让路伯修士兵们再次提起了士气。
  「部队朝左右两侧散开!」
  莉姆眼见部队的士气恢复,立刻发号司令。而路伯修骑兵队的队长听到这声指挥,也即刻下达了命令。这支部队很快重整了队伍,举起手中的长枪摆开架势,保持着距离呈散开队形,包围眼前这群泥土人。
  「不要马上进攻!我们现在只要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住就好!」
  莉姆谨慎地做出了这样的指示。骑兵的优势是机动力,若有需要,他们大可迂回地绕过这群诡异的泥土人,直奔向堤格尔和伊莉莎维塔协助他们。
  她这时才安心地松了口气,并转头望向身旁的马斯哈。
  「真叫人感到惊讶,没想马斯哈卿居然见过这种怪物。」
  「不,我没见过。」
  马斯哈的目光始终不敢从眼前的泥土人身上抽开,他直视着前方,带着冷静的语气回话。这句话出乎莉姆的意料,让她一时之间哑口无言。而马斯哈则接着说:
  「坦白说,现在真的是还好我们身边只有一百名骑兵。要是有五百甚至一千士兵,混乱的情况肯定是无法收拾,终至整支部队四散逃命。」
  马斯哈轻抚着下颚的灰色胡须叹了一口气说。而莉姆这时回神开了口:
  「您刚刚是骗人的吗……?」
  「想在短时间内镇住这些士兵,大概也就只有这个方法了。不过也只有暂时性的效果就是了。」
  马斯哈一派轻松地说。这种别说是莉姆、恐怕就连乌鲁斯或伊莉莎维塔都无法稳定军心的情况,这位布琉努老伯爵却成功地办到了。

  芭芭·雅加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她创造出来的泥土人军队和路伯修骑兵队。她听得见莉姆和马斯哈之间的对话。
  扣掉莉姆以斥责的方式达到激励的效果不说,马斯哈信口开河的哄骗方式更是让这个老妖妇整个人听傻了。但这名老妇魔物没有生气,反而是压抑着内心的笑意用扫把敲了一下地面。
  「真是有趣的人类,要在这里杀了他们实在有些可惜呀。」
  芭芭·雅加边说,边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的状况。要对付那群骑兵,方才召唤出来的这些泥土人偶应该已经够用了。而且就算那一百骑兵忽然杀过来,她也有自信可以笑着全身而退。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对付眼前这对男女。
  暗红色头发的青年目露凶光地瞪着芭芭·雅加。那一对黑眸之中夹带着强烈的敌意、疑惑,以及些许的不安。而伊莉莎维塔已经连撑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你说你给了主人力量,那是什么意思?」
  乌鲁斯吐出了质问。
  芭芭·雅加对于这名青年内心的想法了若指掌——他当然想知道眼前这头老妇魔物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但他的目标却不是这个。他想制造机会让他能够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箭矢,也想为伊莉莎维塔争取恢复体力的时间。
  「真能干呀。」
  这头老妇魔物在帽檐底下扬起冷冷的笑靥。对她来说,她想试着迷惑乌鲁斯的心。因为这人毫无疑问就是『弓』,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显露出原本该有的气息。而这点让芭芭·雅加觉得非常在意。
  ——渥加诺伊……
  她没有出声而暗自呼唤着她的同伴。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一声觉得无趣的回应也即刻传入她的耳中。
  『怎样?』
  ——你有从这个人类小鬼身上感受到『弓』的气息吗?
  『你都感觉不到了,我能感觉到什么?』
  渥加诺伊带着没干劲的语气回了话。此时的他潜伏在地底下,当芭芭·雅加决定要面对伊莉莎维塔时,她为了保险起见,也让渥加诺伊陪同。而对这位魔物伙伴来说,只要能遇到『弓』,他就没有意见。
  然而,这个结果让他非常失望。
  芭芭·雅加用扫帚持柄敲了两下肩膀,凝视着乌鲁斯说:
  「那个小妞儿呀,向我许了愿望——她说她不想输给任何人。」
  这句话让乌鲁斯听了蹙起眉头。而芭芭·雅加一边窥探着乌鲁斯的反应,一边接着说——
  一年前,伊莉莎维塔在与艾莲的决斗中败下阵来,随后在出外散心的时候找到了一座荒废的神殿。那时候伊莉莎维塔在心里怀抱着一股强烈的愤恨之意。而芭芭·雅加感受到了这股意念,于是开口呼唤她:
  『你想要力量吗?』
  伊莉莎维塔听到这声呼唤觉得疑惑,但也即刻回答:我想要。于是芭芭·雅加实现了她的愿望,赐与了她力量……
  说完之后,芭芭·雅加显露出嘲讽的笑容,将目光投射到乌鲁斯身上,随后也看了看伊莉莎维塔。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欸,也难怪你不信——不过小鬼,你要不要自己问问那个小妞儿?自己问清楚最实际了对吧?」

  乌鲁斯愕然地呆站在原地。他知道自己应该要相信伊莉莎维塔,但面对主人的眼神却无法保持冷静。
  伊莉莎维塔蹲在地上以左手按住右手,此时也抬起头来。
  她的视线和乌鲁斯对上,随后也即刻显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别开了视线。那张脸上写满了羞愧和屈辱的心绪,仿佛心里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忽然被揭穿了一般。
  ——主人……
  乌鲁斯发不出声呼喊伊莉莎维塔。事实上,芭芭·雅加刚刚所说的一切应该也都确实传入了这位红发战姬的耳中。那么,为何主人不否认这老妇的胡言乱语?为何她没有坚定地摇头否定?
  「我要继续说吗?」
  乌鲁斯和伊莉莎维塔的反应,似乎让这头老妇魔物觉得有趣而接着开口。而光是这句话就足以让伊莉莎维塔又吓得颤起肩膀。这完全正中了芭芭·雅加的下怀。
  然而,这时候伊莉莎维塔忽然抬起头来。
  「我……我从没有因为得到这股力量而感到开心过!更没有随便滥用这股力量!只有非用不可的时候,我才会……!」
  她拼命地大叫着,但在乌鲁斯听来,这声音却显得有些心虚。对此,芭芭·雅加弓起了背,显露出一副觉得滑稽的反应笑着说:
  「用说的谁都会呀。但无论你如何隐瞒,我都知道,我赐给你的力量,你可是一点都不想放手呀。」
  「我才没有……」
  「我知道的可清楚了。毕竟那是我赐给你的力量嘛。再说,要是你真的不想要的话,把右手砍下来就好了,不是吗?」
  老妇魔物开口打断了伊莉莎维塔孱弱的反驳,带着笑声继续说:
  「你这个小妞儿终究还是想要力量想要得不得了呀。你刚刚说,你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使用,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你把我赐给你的力量当成最后的王牌吧。」
  听到芭芭·雅加这么说,伊莉莎维塔一张脸顿时失去了血色。她无法否认。而乌鲁斯也是一样。不能再让这头魔物继续说下去了……乌鲁斯尽管知道得先救助主人,但双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你没有在施展别人无法拥有的力量时得到快感吗?愈是努力修行的人,就愈明白这股力量绝非努力修行就可以获得……期望力量、渴望力量、执着力量——小妞儿,你就是这样的人呀。」
  芭芭·雅加说完轻轻挥动了左手,而这个动作让伊莉莎维塔好比受到丝线牵引一般从地上站了起来——不对,应该说她是被右手硬生生从地上拉起来的。
  「好了,来施展一下你期望得到的力量吧。只要有这股力量,你就不会输。就算你认为自己输了,但绝对不会一蹶不振。要是你真的想放手的话,那你就否定这股力量呀——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你不想要这种力量呀?虽然不管你怎么挣扎都没有用就是了。」
  伊莉莎维塔拼命地试着压制自己的右手,但她的右手却忽然传出剧痛,这令她哀号一声,瘫坐到地上。
  ——我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帮助主人?
  乌鲁斯握紧拳头,带着凶狠的视线紧盯着眼前身形矮小的妖妇。
  芭芭·雅加究竟为何要做出这么仔细的说明呢?因为这头老妇魔物非常清楚,详细叙述这件事情的始末,是带给乌鲁斯和伊莉莎维塔冲击和绝望最有效的方法。
  而令人气愤的是,她成功了。此时伊莉莎维塔垂着头,肩膀微微发出颤抖,面对芭芭·雅加的嘲弄,她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想要拥有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力量……?
  乌鲁斯无法否定伊莉莎维塔的这般渴望。毕竟他在与双头龙对峙时也希望得到力量。
  ——但是,绝对不能从这种家伙的手中取得力量!
  乌鲁斯想开口大声喊出这样的想法,其实伊莉莎维塔一定也知道这点。
  「不想输给任何人……」
  乌鲁斯开口吐出一声呢喃,同时拼命地思索着。
  ——不想输,不想输给任何人,芭芭·雅加说这是伊莉莎维塔的愿望。
  而且这头老妇魔物则是听到伊莉莎维塔这样的愿望,而赐与她力量。
  要怎么才能让伊莉莎维塔否定这股力量?浮夸的道理跟方法是没有用的,而且芭芭·雅加应该也会以更为义正辞严的话语反驳吧。
  这位老妇魔物最骇人的地方,是她会将人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间。相较之下,使役龙跟使用诡异的魔术都是小事。
  乌鲁斯拼命地思索着能够说服伊莉莎维塔的说法。
  没有人不会输,或者该说,失败的人能得到更多的东西——
  这样的说法不行,这点程度的道理伊莉莎维塔一定也知道。
  告诉她,她身边有那姆和拉扎尔等许多部下支持她——
  这也不行。据芭芭·雅加所说,伊莉莎维塔渴望得到力量是在一年前,也就是她已经成为战姬之后的事。当时那姆跟拉扎尔已经跟在她身边了。她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希望得到力量的。
  乌鲁斯无法否定她渴望变强的执着和希望。
  他看着左手的弓。
  ——要是我现在有黑弓的话……
  既然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力量,那么只要以更强的力量加以否定即可。要是有当时一箭轰飞双头龙脑袋的黑弓,乌鲁斯就可以办得到了。
  ——不对!我在想什么!
  他猛力地甩头欲摆脱这样的想法。要是有那把黑弓,他的实力确实有可能凌驾于芭芭·雅加之上,但那可是伤害了伊莉莎维塔的凶恶力量,要是有个什么差错,搞不好这位主人的性命就没了。
  面对眼前窘迫的情况,乌鲁斯内心无比焦虑。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他必须将手边有限的情报串联起来,就算没有办法确信他必须采行的作法是正确的,他也必须去做。
  「乌鲁斯,你快逃……」
  伊莉莎维塔开了口。她被右手的动作牵引着,开口吐出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我至少可以……为你争取让你逃跑的时间……」
  这句话让乌鲁斯胸口一阵揪痛。伊莉莎维塔即便想试着让乌鲁斯逃走,她还是没打算否定芭芭·雅加给予她的力量。
  此时,乌鲁斯试着回想那姆之前告诉他的——关于伊莉莎维塔过去的境遇。她渴望得到力量,并且说什么也不肯放手,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乌鲁斯仍非得将伊莉莎维塔得到的这股力量从她身上抽去不可。
  忽然间,乌鲁斯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这是危险的赌注。但他认为,要是顺利的话,这个赌注比起无谓的道德劝说或是黑弓的力量都更能说服伊莉莎维塔。
  乌鲁斯直视着伊莉莎维塔,对着她开了口:
  「——主人,我们来打个赌吧。」
  「打赌……?」
  伊莉莎维塔一脸呆愣地凝望着乌鲁斯——眼前这位青年脱口说出的话就是如此出乎她的意料。状况都如此危急了,他到底还在想什么?难不成是耐不住现实的冲击,忽然脱口说出了自己脑中完全没有思考过的话吗?
  然而,乌鲁斯极其冷静。他默默地点头之后对着伊莉莎维塔解释:
  「内容很简单,由我射箭,如果主人挡下来了,就是您赢,而要是主人没挡下来,就是我赢,可以吗?」
  「这有趣呀,小鬼。」
  芭芭·雅加笑着说:
  「你是要让那个小妞儿比输之后,否定我赐给她的力量吗?凭你短时间内想到的把戏来说,是挺不错的,不过凭你一个普通人办得到吗?」
  乌鲁斯掩饰着内心的紧张和焦虑,摆出从容的姿态凝视着芭芭·雅加。
  「你刚刚说我是一个普通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
  他摆出了傲然的姿态,笑着用力地握紧手中的长弓。事实上,他的内心也在疑惑着不知道这究竟是否是正确的方法。
  不过他也没有时间进一步思考了。
  同时,现在只有乌鲁斯和伊莉莎维塔在场。莉姆、马斯哈还有路伯修骑兵们全都遭到芭芭·雅加创造出来的泥土人偶绊住,无法靠近解围。
  乌鲁斯必须放手一搏。机会只有这一次。
  眼前的老妖妇没有回话,但却也没表现出任何动作。看来她打算放任乌鲁斯与伊莉莎维塔之间的这场打赌。
  ——好!
  最困难的关卡解决了,乌鲁斯心里忍不住为此欢呼。他最担心的就是芭芭·雅加插手阻扰。要是这头魔物对于乌鲁斯的提议一笑置之,并继续指挥伊莉莎维塔的右手行动,那么这场打赌肯定是要破局了。
  乌鲁斯从地上捡起一支箭矢,仔细地用袖子擦拭箭镞和箭羽。这一箭绝不能射偏,因此必须谨慎再谨慎。
  他举起弓搭上箭,弓弦只拉了一半。
  ——你对我警戒过头了。
  这名老妇魔物非常清楚乌鲁斯拥有一股超乎常人所及的力量。同时,她也对乌鲁斯为何不使用这股力量感到疑惑。因此她才创造出一群泥土人挡下了莉姆、马斯哈,以及路伯修的骑兵队,只允许乌鲁斯一个人靠近。
  尽管她揭露了惊人的事实,但却也只出手攻击过一次,然后持续观察乌鲁斯的情况。乌鲁斯也观察到了这点,而对方采取旁观的态度,更是正中他的下怀。
  ——另一个担心的地方是……
  当这个念头浮现在他脑中的这一刻,他便随即摇头甩开这样的想法。现在去想这些也无济于事,他只需要坚信不移地放出这支箭矢即可。
  乌鲁斯面对着伊莉莎维塔,而这位红发战姬垂着双臂,紧闭着双眼杵在原地。这模样看来好似对乌鲁斯怀抱着绝对的信赖,但也像是放弃一切希望的消极反应。
  我得让主人知道,她一点都不需要这股力量。
  一阵徐风吹起。乌鲁斯屏住呼吸,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到了指尖上。
  紧绷的气息盘据着现场。风停了。这一刻,持弓的青年随即松弦放箭。
  与其说箭矢破风而行,不如说这支箭驰风飞翔——它的目标是伊莉莎维塔的右手。
  「搞什么呀……」
  老妇魔物口中发出一声失落的叹息。
  「不过就是没有半点力量的一箭嘛。」
  伊莉莎维塔以右手举起雷涡,准备一鞭将迎面而来的箭矢击碎——无论乌鲁斯的箭多么准确,但终究只是普通的箭矢,只要黑鞭一闪就能粉碎。
  然而,结果却不是如此。
  沃利兹夫在空中忽然诡异地扭动起来,以自然的弧形轨迹缠住伊莉莎维塔的右手。这情况让伊莉莎维塔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雷涡持柄泛出白光,释放出微弱的电击冲击了其主人的右臂。红发战姬吃痛,忍不住发出哀嚎。
  随后,乌鲁斯放出的箭矢击中了她的上臂。伤口溅出了血花,让伊莉莎维塔顿失平衡,摇晃了一下。
  乌鲁斯看到这一幕,脸上的汗水大量从皮肤底下冒了出来。隔了一次呼吸之后,他放下手中的弓,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指尖还发出微微颤抖。
  比起开心,更多的是安心的感受。
  「你说过吧,你是因为主人不想输的期望,所以给了她力量。」
  他调整了呼吸,凝视着芭芭·雅加说:
  「不过你给的力量,没办法满足主人的期望——不对,只要主人持续拥有这股力量,主人就不会赢。」
  只要伊莉莎维塔持续使用芭芭·雅加赋予她的这股力量,恐怕她的龙具就会让她尝尽所有败绩。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她仍执着于这股来自于魔物的力量,她就必须做出选择——是要继续成为战姬,抑或者舍弃身为战姬的身分。
  乌鲁斯深信,她绝不会放弃战姬的身分。
  同时,只要她继续作为战姬,那么她的龙具就不会离开她。
  对沃利兹夫来说,只要伊莉莎维塔手握着龙具,并以伊莉莎维塔自身的意志挥舞他,他应该就不会拒绝。但这把龙具却在伊莉莎维塔身上感觉到主人以外的意志,因此擅自做出了有违主人意志的行动。
  伊莉莎维塔理解这个情况是怎么回事,因此用左手按着黑鞭缠绕的右腕瘫坐到地上。那一对彼此颜色迥异的眼眸洒出了斗大的泪珠。
  「……对不起,对不起……沃利兹夫。」
  她的龙具没有回话,而是仿佛要安慰主人似地泛出了白光。
  沃兹利夫恐怕就是在等这一刻吧。
  芭芭·雅加给予的力量,伊莉莎维塔始终都只是在必要的时候使用。换句话说,那都是她陷入危急情况的时候。
  也因为这个缘故,雷涡从没有阻止她。因为要是制止,他的主人恐怕就会有生命危险。
  此时,伊莉莎维塔拔出刺进右臂的箭矢。洒出的鲜血溅湿了地面。而她的脚边则淌了一滩她洒落的眼泪。
  「我好害怕,我一直好害怕。所以我不想输给任何人。」
  以至于她依赖起错误的力量。
  她以左手握着雷涡从地上站起来,带着一双澄澈的眼眸凝视着芭芭·雅加。
  「沃利兹夫,如果你还愿意承认我是战姬的话,就请你把你的力量借给我。」
  这声询问,让手中的黑鞭鞭柄仿佛开口回话一般,泛出了白色的电光。
  对此,芭芭·雅加不快地哼了一声。
  伊莉莎维塔收回了原本的祈愿,致使芭芭·雅加对她的干涉能力减弱,这点当然也让这头老妇魔物觉得不快。但更令他觉得不爽的是,乌鲁斯没有施展黑弓的力量。她的目标是乌鲁斯,而伊莉莎维塔只是她耍弄的对象罢了。
  「好吧,『鞭』已经没有用了。我就杀了你,把『弓』掳走吧。反正让多勒卡伐克看看,搞不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头魔物丢出这句话的同时,身上随即放出骇人的浓烈杀气,让乌鲁斯和伊莉莎维塔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这头老妖妇黑色的帽檐底下一对眼睛放出白光,握着扫帚的手也染成黑色,矮小的身体忽然膨胀撑起了那一身袍子。
  「这次我可不会像之前那样大意了!」
  她的额头长出尖锐的犄角,撕裂了斗篷的帽子钻出。一副鹰钩鼻变得更尖,更弯。嘴角绽裂,延伸至耳畔。口中露出白色的獠牙,和变成黑色的皮肤成了醒目的对比。她的眼尾以极大的幅度上扬,耳朵变得细长,那张脸看来已经完全没有人类的影子。
  这头魔物身上一件黑袍被它撑破,原本看来远比伊莉莎维塔矮小的老妇身躯,现在已经膨胀成一般成年人的体态。在干涩的声音中,魔物一手捏碎了它的扫把。
  这一身漆黑的表皮细得就有如皮包骨,同时背上长出一对如同蝙蝠般的翅膀。仿佛脱去一身穷酸的外衣而得到喜悦一般。
  它——芭芭·雅加仰头对着天空吐出有如黑雾一般的瘴气。
  ——这就是那个老婆婆的真正模样吗……?
  乌鲁斯瞠目结舌地呆站在原地。面对魔物变身时这般冲击性的景象,他震惊得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弓』呀,你觉悟吧。我至少要取走你一只手臂。」
  芭芭·雅加头顶上冒出一颗火球,砸向了乌鲁斯。然而,这颗熊熊燃烧的火球却在击中这位暗红色头发的青年之前,遭到另一股蛮力冲散。轰然的巨响摇撼了四周的空气。夹带着高热的风暴和火星烘烤着乌鲁斯的肌肤,让他恍然回神。
  「乌鲁斯!你振作一点!」
  伊莉莎维塔怒斥了一声。这位雷涡的闪姬左手紧握着黑鞭,一对异彩虹瞳释放出高昂的战意瞪视着眼前的魔物。
  「唉呀呀,直到前一刻都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缩在地上的小妞儿,现在竟然摆出一副一流战士的样子呀。」
  面对芭芭·雅加的挑衅,伊莉莎维塔哼笑了一声。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真是让你看笑话了。」
  这位战姬手中的黑鞭仿佛辉映着她的怒气似的,鞭头闪耀出激动的电光。
  「所以,我决定要消灭你,把我的丑态全部葬送掉。」

  正对付着一群泥土人偶的骑兵们,无法像他们的主君般冷静地面对眼前的情景——一名矮小的老妇人竟忽然变成了古老传说中的凶恶怪物。
  而视线一转,一群没有五官容貌的人偶又闷不吭声地朝着他们逼近。这情境就好比他们忽然误入了恐怖骇人的童话故事。
  有人怀疑自己的眼睛而呆站在原地,有人吓得从马上摔下来,亦有人大喊了一声「怪物」,随即晕倒在马背上。这群路伯修骑兵在本能的恐惧驱策之下丢下武器,将马匹掉头,争先恐后地准备逃跑。
  而这时候,芭芭·雅加创造出来的泥土人群起对着他们展开攻击。一阵混乱之中,一群泥土人出现在莉姆和马斯哈的面前,让他们不得不拔剑应战。
  莉姆一剑砍掉了前排人偶的脑袋,而马斯哈也同样劈下了另一只泥土人的手臂。透过剑传回来的手感告诉他们,这群泥土人大概比起黏土来得硬一些。
  ——这样的话……
  莉姆调整了呼吸,在心里怀抱着些许希望。然而,这股希望却随即遭到新的冲击吞没——这群泥土人就算被砍掉头、手,动作仍没有任何迟钝的反应。它们有些伸长了残存的手臂,有些则是直接撞了上来,欲将目标拖入地中。
  一名路伯修士兵遭到一群泥土人围攻,在混战中被拉下了马匹。这名仰躺着倒下的士兵吸引到一群泥土人包围——而他口中扬起的哀嚎忽然中断而消失。
  泥土人偶的手和指头钻进士兵的铠甲接缝,撕裂了猎物的身体。
  它们如同石头般的手击碎了这名路伯修士兵的颜面,捏烂了他的眼睛和鼻子,撕裂了他的嘴,消灭了他最后一口生气。这具尸体的手脚上的肉也被撕开,染血的肉块之中露出了白骨。
  这般残忍的场景同样出现在其他的路伯修士兵身上。
  这支部队中仍有人挺住了身子挥剑迎战,但面对这群过于异质的对手,士兵们无法发挥原有的实力,逐渐被泥土人群压制。
  莉姆和马斯哈也打算后退,但同时面对的泥土人实在太多,让他们根本无法动弹。
  他们各自挥剑,朝着左右两方最靠近他们的泥土人偶展开攻击,而被拦腰展成两截的泥土人偶虽然倒到了地上,但下半身却又站了起来,撞向面前的猎物。而被截断的上半身也以爬行的方式伸手欲绊住敌人的马脚。
  「面对这些家伙,用战锤搞不好比剑还有效。」
  马斯哈带着急促的呼吸抱怨了一句。面对断了头,断了手,却不畏剑刃的威胁而持续扑上来的泥土人偶,马斯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迎战才好。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莉姆紧咬着牙关,从眼前这群怪物中挪出视线,看向彼方的乌鲁斯和伊莉莎维塔和他们面前的怪物。跟那头怪物比起来,眼前的泥土人偶应该是好对付得多。而他们应该远比莉姆等人更需要人帮助。
  然而,问题是莉姆等人连甩开眼前这群泥土人偶的能力都没有。
  「莉姆亚莉夏大人!让我来争取时间,你带着残存的兵力先退下吧!」
  马斯哈忽然喊了一声。这位老伯爵灰色的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被汗水濡湿,手上的剑刃也出现破损。但他仍持续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对付着眼前的泥土人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听到马斯哈这么说,莉姆一反常态地显露出怒意。她的一头浅金色头发显得蓬乱,一头刘海也因为沾染了汗水而紧贴在额头上。
  「您在说什么!您可是我们莱德梅里兹公国的贵宾呀!」
  仅仅是这两句话的时间,眼前的泥土人又簇了上来。莉姆拼命地挥剑,但剑身终于应声折断。
  ——到此为止了吗……
  就算要逃现在也为时已晚。
  「——莉姆!退下!」
  就在这时候,一声唐突的呼唤,让莉姆仿佛觉得自己听见了幻听。
  她带着惊愕的表情回头,看到一头银发迎风飘荡。一对坚毅的红眸锐利的目光投射在眼前一群泥土人身上。她的手中握着银白色长剑,剑身缠绕着无形的气流。
  她迎上前来穿过莉姆和马斯哈,笔直劈出手中的长剑。
  「——横扫大气!」
  长剑放出的狂风如同野兽一般灌进了泥土人偶群中,一口气撕裂了十余具泥土人偶。
  挥剑的女孩重新持剑摆开架势,眯细了一只眼睛。
  「这些泥人的人数也太多了吧。」
  听到这句话,莉姆这才得以回过神来开口呼唤:
  「艾蕾欧诺拉大人……!」
  前来搭救的人,是莱德梅里兹公国的战姬,『银闪的风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

       ◎

  对艾莲来说,乌鲁斯等人所在的地点很幸运地位在路伯修的东南方。这里距离莱德梅里兹比起到路伯修公都少了两天路程。
  此外,也幸好伊莉莎维塔在场。因为艾利菲尔能够感觉到沃利兹夫的存在,并且告诉艾莲沃利兹夫的确切位置。

  这位银发战姬挥舞着长剑,接连劈碎了成群包围过来的泥土人偶。莉姆和马斯哈只能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这一幕——被艾利菲尔砍到的泥土人偶全都瘫软在地,没有再出现任何动作。
  艾莲没有停止挥舞手中的长剑,以带着怒气的眼光短暂地瞟向远方的芭芭·雅加。
  那东西明显不是什么野兽,也不是龙——而是全身上下散发着邪气的怪物。
  「那就是魔物……」
  艾莲口中的吐出了一声不寒而栗的呢喃。她握着缰绳的手也因汗水而濡湿,要是不刻意控制,紧张的情绪几乎就要乱了她的呼吸。
  她之前已经从莎夏和苏菲口中听闻到魔物的存在。
  而听说得来的震撼力仍旧远不如亲眼目睹。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魔物的长相。
  「莉姆、马斯哈卿,我待会再询问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群士兵可以交给你们整顿吗?」
  若莎夏之言属实,那能与魔物抗衡的,就只有战姬而已。
  「遵命!」
  「我尽力而为吧!」
  此时,莉姆和马斯哈终于调整好呼吸,重新振作起来回了话。而艾莲也面带微笑地点点头,骑马冲了出去。
  她连人带马一跃跳入了泥土人偶群中,左劈右砍。每当艾利菲尔划出银白色的弧形轨迹便激起一道旋风。艾莲将扑上来的人偶群全部铲倒,果敢地杀入敌阵。芭芭·雅加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乌鲁斯和伊莉莎维塔身上,完全没有打算对这头的敌人采取任何行动。
  于是这位银发战姬便骑马杀出了周围的人偶群。
  「——站住。」
  忽然间,一道黑影横过来扑向艾莲。这位银发战姬反射性地挥出长剑应对。
  艾利菲尔仿佛劈到岩石般,传来一声铿响。来袭的黑影向后跳开,拉开了与艾莲之间的距离。而艾莲也勒住缰绳,正面瞪视着眼前这幢黑影。
  那是一名年轻男子。他一头短短的黑发外缠了一圈圈绿色的布条,身上穿着一件衣领和袖口镶了皮草的厚外套。
  艾莲蹙起眉头看着他。艾利菲尔不是普通的剑,这把龙具别说是厚重的铠甲,就连龙鳞也可以撕裂。要挡下来应该是极其困难的事。
  ——这人看起来像是用手拨开我的剑的……
  要是正常人这么做,手臂肯定已经飞了出去。不过如果对手不是人的话,情况当然就另当别论。艾莲手里握的艾利菲尔严正地发出警告。说起来,这名男子给人的感觉与芭芭·雅加极为相似,身上都散发着一股令人感到忌惮的气息。
  「你不是人吧。」
  「你看得出来呀,银闪之主?」
  这名男子如此称呼艾莲,让这位银发战姬脸上的表情更显得严肃。
  虽然艾莲不知道,但这人其实就是渥加诺伊。
  「要是一次出现两名战姬情况就不太妙了。再说,『弓』也还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实在不想让你加入那边的战局呀。」
  「虽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
  艾莲举起长剑面对着渥加诺伊摆开架势——由于这名对手身上释放出一股非人的异质气息,让艾莲不得不提高警觉。
  「我知道你是敌人。」
  艾莲跃下马。她知道,如果对手是普通人情况当然另当别论,但如果对手不是人,那么骑在马上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劣势。而她这样的举动让渥加诺伊眯细了眼睛。
  「真是个聪明的判断。」
  说完,渥加诺伊随即蹬地冲了过来——这一蹬即刻就缩短了他与艾莲之间长达十步左右的距离。这让艾莲觉得惊讶,但没有因此而感到害怕。她向后跳的同时一剑挥了出去。
  一声剑光交错的铿锵声中,艾莲的银闪和渥加诺伊的右手同时夹带着强大的反作用力向后方弹开。
  「果然是用手……!」
  「不只是手而已喔。」
  渥加诺伊张口吐出了舌头,那根暗红色的舌头飞快地向前延展,如同长枪一般刺向艾莲。这位银闪的风姬瞪大了眼睛,瞬间扭过身子闪开对方的攻击。但渥加诺伊的舌头却忽然划出一道弧线,缠住了艾莲的右臂。
  随后,一股强大的拉力将艾莲猛力拉向渥加诺伊。然而,艾莲没有抵抗,反而轻轻蹬地,加速缩短了双方之间的距离——她同时伸出左手,接过了右手上的艾利菲尔,扭动了身子。
  一道剑光闪烁。尽管渥加诺伊察觉到了艾莲有所动作,但来不及抽回舌头,他那一副暗红色的舌头便被艾莲的长剑一剑斩断。就算是魔物,挨了这一下也忍不住捂着嘴整个人向后仰。
  「——风影。」
  艾莲毫不犹豫地蹬地跃起,在艾利菲尔的风之力加速中,她两手握着银闪,一口气拉进了她和渥加诺伊之间的距离。
  一声气势磅礴的呐喊声中,艾莲祭出一剑。对此,渥加诺伊猛力地抬起右脚抵挡。
  强烈的冲击之下,艾莲和渥加诺伊同时大大地向后弹开。而艾莲在银闪的风之力加持之下,并没有失去平衡。至于渥加诺伊尽管身体重心大幅度偏移,但仍以右脚踹了一下地面稳住身子,拉开了和艾莲之间的距离。
  随后,渥加诺伊举起右脚频频审视着。
  「亏我很喜欢这鞋子的。」
  在方才的冲突之中,渥加诺伊的鞋底完全被削掉了。至于艾莲则根本没心情管这个。她要是再继续跟这名男子纠缠下去,理智都要断线了。
  「你这家伙的身体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
  从刚刚开战到现在已经过了不少时间,艾莲脸上流下了几道汗水,呼吸开始变得紊乱。
  从她还是佣兵的时候开始,一直到成为战姬,她都经历过了无数战场,但从没有遇见过像眼前这样的怪物。
  渥加诺伊没有回话,一张嘴阖起来嘴里径自搅动着。随后再张开嘴又吐出了舌头。
  原本被艾莲切断的舌头,此时又重生了。
  他用手指轻抚着舌头,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舌头刚再生出来,感觉还有点迟钝呀。」
  看到这一幕,艾莲又一次觉得不寒而栗。

       ◎

  芭芭·雅加张开双翼腾向空中。
  她高举双手,双掌之间生出一道火焰。火焰瞬间膨胀成一颗火球,席卷着四周的空气朝着伊莉莎维塔疾射而去。红发战姬挥舞着雷涡,作势迎击。
  黑鞭一甩撕裂了火球,打散的火星洒在伊莉莎维塔的头顶上。而乌鲁斯捡起箭矢射向空中,但芭芭·雅加却丝毫没有闪躲的打算。这支箭矢在魔物的表皮上被弹开,落回地面。
  芭芭·雅加再一次以双手召唤出白色的电光。
  「——雷刃!」
  在伊莉莎维塔的呼喊声中,黑鞭化成了剑的形状,一剑劈开了对方祭出的闪电。白色带电的光粒在空中飘散。
  然而,芭芭·雅加丝毫不给任何空档,以高速从天而降,直扑向伊莉莎维塔。魔物的利爪和伊莉莎维塔的雷剑正面交锋,漆黑的老妖妇在这股冲击之下借力使力地飞回到了空中。
  伊莉莎维塔为了抵销冲力而翻了一圈,也即刻重整态势而向头顶上的魔物。看来双方的激烈交锋,不过就只是在对方手上留下冲击的力道罢了。
  「我真是被人耍着玩呀……」
  才以为芭芭·雅加飞回到了空中,她却即刻放出了火球和雷电,以火电交织的攻击袭向伊莉莎维塔。但一波攻击之后,她却又即刻逃回空中。不断重复同样的模式进攻。
  对此,一旁的乌鲁斯只能带着绝望的表情凝视着伊莉莎维塔和这头老妇魔物之间的对决。他什么也办不到。
  环顾着四周,远处还有艾莲在与渥加诺伊交战,以及莉姆和马斯哈率领残存的路伯修骑兵一同对付剩余的泥土人偶。人类的一方全都屈居劣势,但却也都奋力地继续迎战。
  唯独乌鲁斯一个人束手无策。
  ——我该怎么办?
  乌鲁斯用力地握紧手中的弓,暗自祈祷着。
  一如他在荒废神殿遗迹地底下与双头龙交手时一样渴求着力量。
  现在的这名青年,对伊莉莎维塔来说只是碍手碍脚的存在。他手上的箭矢数量不多,而且就算射出去,也伤不了眼前的魔物一根汗毛。
  「——乌鲁斯。」
  伊莉莎维塔挥舞着雷涡,对着她的侍从唤了一声。此时她的身体已经沾满了煤灰,顶着一头蓬乱的红发,身上的洋装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形貌。然而,那一对金色和蓝色的眼眸却充满了生气,在飞窜的蓝白色电光中凛然而立的站姿,显得非常美丽。
  「你快逃!」
  「可是主人……」
  乌鲁斯原欲反驳,但这位红发战姬却毫不犹豫地接着开口:
  「这是命令。你不听我说的话了吗?」
  乌鲁斯从那一对异彩虹瞳深处看出了她内心的思绪,让他甩开了胸中的迷惘。毕竟就算他现在继续留在这里,也只是成为主人的绊脚石而已。他得尽快赶回莉姆和马斯哈的身边去。
  「我知道了。」
  「——乌鲁斯。」
  在乌鲁斯临走之前,伊莉莎维塔对着这名青年的背影唤了一声:
  「你已经很努力了。你要以此为傲。」
  乌鲁斯听了即刻迈开脚步飞奔出去。芭芭·雅加看到这一幕,立刻朝着伊莉莎维塔放出火球,同时在空中划出弧线急冲而下。
  伊莉莎维塔猛力扭过身子,侧身一跳。她于扑倒在地的同时甩出雷涡。
  「——撕裂暗夜的刹那之牙!」
  一阵轰然巨响摇撼了整片空气。黑鞭前端放出耀眼的闪光,让四周全部没入这一道强烈的白光之中。芭芭·雅加被这道出其不意的强光闪得睁不开眼。
  伊莉莎维塔就是为了等待这个瞬间,才假装任由对手玩弄的。若她不知道这头魔物对乌鲁斯有着异常的执着,就无法设下这个圈套。
  方才那贴地的一跃让她避过了芭芭·雅加的火球攻击。乌鲁斯则背对着她,因此不受她的龙技影响。
  她拉近与芭芭·雅加之间的距离,挥舞起黑鞭。沃利兹夫身上缠绕的电流即刻膨胀,释放出无数道电光。这条黑鞭夹带着耀眼的白光,化成九道窜动的闪电。
  「——击溃天地的灼碎之爪!」
  沃利兹夫释放出的雷槌烧焦了芭芭·雅加的左臂,并继续向前朝着残存泥土人偶群的背影奔窜。包裹着雷击的冲击波将轨道上的人偶全部粉碎,辟出一条通往莉姆和马斯哈等人的道路。
  这是伊莉莎维塔为乌鲁斯辟出的小路。而艾莲和渥加诺伊正在这条路旁展开厮杀。
  乌鲁斯忍受着龙技余波传来的震荡,继续向前飞奔。
  「——别想逃!」
  芭芭·雅加气愤地吐出一句咒骂,同时以烧焦的左臂重重地甩向伊莉莎维塔。连续使用龙技的伊莉莎维塔透支了体力,在无力闪避的状态下被芭芭·雅加一臂击飞。这漆黑的老妖妇没有继续理会伊莉莎维塔,而是单膝跪地,开始咏唱咒文。
  瞬间,芭芭·雅加头顶上出现一道暗影。这道暗影出现的同时随即膨胀,化成一条比起城堡支柱更粗的黑蛇。
  「看招!」
  那是芭芭·雅加召唤出来的瘴气。
  这道有如蛇形的巨大黑影扭动着身躯,无声无息地夹带着骇人的气势奔向乌鲁斯。它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一对黑色的利牙瞄准猎物。
  ——会被追上……!
  就在这时候,一头银发晃入了乌鲁斯的视线之中。
  「——堤格尔!」
  是艾莲。这位银发战姬在弹开渥加诺伊后,利用双方碰撞的反作用力在空中转身,一跃落到了乌鲁斯的身后。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一对红眸瞪视着朝乌鲁斯飞奔而来的黑色巨蟒。这一刻,银闪的剑身开始席卷周围的空气,在身上同样创造出一道有如蟒蛇般凶猛的暴风。
  「——横扫大气!」
  白银剑身放出的涡流化成一把无形巨刃,冲向迎面而来的黑色巨蟒。冲击波凿开了大地,空气发出了悲鸣,狂风大作。
  这一幕令艾莲看得瞪大了眼睛。她的龙技确实轰散了瘴气形成的黑色巨蟒,但原以为芭芭·雅加的瘴气将就此无声无息地消散,却在下一个瞬间又恢复成原样。
  惊讶的不只是艾莲,还有从头到尾看着她出招的乌鲁斯。同时,这位暗红色头发的青年也发现她正一脸茫然地呆站在原地。
  「你在干什么!」
  那是施放龙技之后必然会露出的短短破绽。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知道这件事,但乌鲁斯不知道。
  头部被击碎的黑色巨蟒恢复了原样,继续追向它的猎物。而乌鲁斯从艾莲身后抱住她,赶紧将她扳倒在地上。
  这条黑蛇窜过了两人上方。
  但这只是延缓了他们被黑蛇吞噬的命运——黑蛇在空中扭动了冗长的身子,向上方划出一道弧线,朝着勉强起身的乌鲁斯和艾莲头上扑了下来。
  芭芭·雅加飘在空中扬起一张狞笑。
  「没关系,你就连战姬一起吞掉吧。」
  乌鲁斯和艾莲的膝盖仍贴在地上,这下恐怕是无法闪避黑蛇的攻击了。面对这样的绝境,暗红色头发的青年暗自诅咒着自己实在太过大意。
  就在这时候,艾莲从旁伸手,一把将乌鲁斯抱住。她以左手搂住乌鲁斯的头,右手挥舞银闪,打算施展龙技。
  然而,空中那条黑色巨蟒却快了一步,已经准备要将艾莲和乌鲁斯连同地面一起吞没。
  「乌鲁斯!艾蕾欧诺拉!」
  目睹这一幕的伊莉莎维塔,其惨叫响彻了淡蓝色的天空。

       ◎

  取回意识的乌鲁斯被包裹在一股奇妙的触感之中,同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他的视线一片漆黑,整张脸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紧紧贴着。但很奇怪的是,这样的感觉不会让他觉得不快。
  ——这是……什么?
  他伸出右手摸了摸堵在他眼前的物体。有温度,而且是球状。他的指尖一下子就陷进那颗柔软的球体,但柔软中却又带有奇佳的弹性。
  「——喂!」
  耳边传来一声女孩的斥责。声音就近在咫尺,乌鲁斯惊讶得僵住身子。他的手被另一只手从柔软的球状物体上轻轻剥开。
  「拜托,你也看一下情况吧……你这样摸我这到底是第几次了?就只有你摸过而已耶。」
  这声不耐的抱怨声中,还夹带了些许羞赧的语气。乌鲁斯这才发现自己的脸究竟是贴在什么东西上。
  「艾蕾欧诺拉……大人?」
  「……对啦。」
  听到这声呢喃,艾莲的回话迟了半拍,语气中也显得有些落寞。
  漆黑的视线之中,乌鲁斯被艾莲抱在怀里。而他的脸庞正是埋在艾莲丰满的胸部里头。乌鲁斯吓得赶紧想从她的身上离开,但后脑勺却被艾莲的左手臂紧紧扣住,无法如愿抽身。
  「你不要乱动。若你从我身边离开,我可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听到这位银发战姬这么说,乌鲁斯这才回过神来。
  ——这么说起来,我们被那条大蛇吞进肚子里去……
  他想起了失去意识之前的情况。而这么一来,难道他们现在是处在那条黑色巨蟒的身体里头吗?
  乌鲁斯的双手轻轻绕过艾莲的腰际,抬头看了看四周。
  但他的视线之中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看不到。这里没有任何光线,甚至让人误以为自己根本没把眼睛张开。黑暗中的空气带着一股让人不快的温润感。
  除了艾莲之外什么也碰不到这点,也让乌鲁斯觉得焦虑。他拼命地伸长四肢,但无论他如何伸展,别说是墙壁和地面,他什么也碰不到;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飘在空中,抑或是向下沉。
  艾莲察觉到乌鲁斯正在扭动身子,因而开口安慰他:
  「我已经让艾利菲尔调查过了,以我们两个人为中心的周围十阿尔昔之内,可是什么也没有。」
  尽管乌鲁斯看不见,不过艾莲的右手仍握着银闪。而艾莲则是让银闪唤起了微风查探四周。
  「虽然那头大蛇看起来就不像生物,但它的体内似乎也不是普通的环境……好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为什么要救我?」
  乌鲁斯抬头望向正陷入沉思的艾莲,带着责难的语气说:
  「要是使用那把剑的力量,你明明就可以逃走的。」
  当时艾莲为了保护乌鲁斯,而用手搂住他准备使用龙技,但也因此迟了半拍,导致两人一同被芭芭·雅加释放出的黑色巨蟒吞入腹中。而艾莲要是舍弃乌鲁斯,她应该来得及逃走的。
  艾莲没有马上回话,但是抱着乌鲁斯的左手却加重了力道。
  乌鲁斯的脸被推挤得更贴近那一对丰满的胸部,让他忍不住觉得紧张。不过,他已经没有表现出慌乱的反应,而是带着真挚的表情抬头,凝望着眼前的银发战姬。
  「对呀,你说得对。我确实应该那么做的。」
  艾莲冷冷地说。但这句话听来却不像是回应乌鲁斯,而是乌鲁斯以外的另一个人。一股温热的空气摇晃着拂过乌鲁斯的脸颊,是艾利菲尔在安慰他的主人。
  「我把你的安危摆在任何人——甚至是任何事情前面,我还真是不够格当一名战姬啊。」
  说完,周围弥漫着一阵沉默。
  乌鲁斯凝视着黑暗中的艾莲。他无法开口回话。因为方才那一句话的强烈心绪,早已经透过艾莲的左手臂和胸中的悸动传递了过来。
  「不过,如果我当时对你见死不救,我恐怕会从此变了一个人。也许到了某天,我可以收起悲伤,展开笑容,也许可以继续前进。但那个人就算仍是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也不再是我了。」
  乌鲁斯紧咬着牙,握紧拳头。他的指尖刺进掌心渗出了鲜血。然而,即使这么做却也无法压抑内心疯狂涌出的情感。
  ——我……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那是一直以来从未出现在乌鲁斯身上的怒气。
  艾莲对他怀有如此深重的感情,但他却想不起与艾莲之间的记忆。
  想不起曾经身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时的自己。
  艾莲舍身守护了他。
  但她救到的人,其实是乌鲁斯。
  这一股满腔的怒火透过身体传到了艾莲身上,艾莲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开朗的语气说:
  「你别放在心上,那是我自己想做的事。再说,我们得尽快从这里出去……」
  这位银发战姬没把话说完,她轻轻噫了一声,像是在承受着苦楚。乌鲁斯听到她的反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也随即理解倒是怎么回事。
  此时四周的黑暗忽然变成细碎的粒子,包覆在他们身上。这些粒子无声无息地烧灼起乌鲁斯的身子。这恐怕也是艾莲感觉到疼痛的原因。
  现在最令人感到害怕的是,他们没有抵御的手段。
  黑暗的粒子由各个方向、各个角度朝他们逼近,约有指尖大小的黑粒一点一点烧灼着他们的身躯。他们无法回避也无法防御,而且也逃不出这个空间。
  头、脸、脖子、肩膀、手臂、腹部、双脚全都传来疼痛,让乌鲁斯和艾莲忍不住持续扭动自己的身子。艾莲虽然让艾利菲尔掀起强风,刮走这些黑暗粒子,但它们随即又回到两人身上。银闪的努力只是暂时拖延受害的情况而已。
  ——从那家伙对我的执着情况来看,她应该还不会杀我……
  这想法也许过于天真,但乌鲁斯认为芭芭·雅加只是想折磨他们,不至于要取他的性命。
  「到此为止了吗……」
  艾莲忿忿不平地吐出一声呢喃。尽管她嘴上这么说,语气中似乎还没有全然放弃,但那终究也只是时间问题。毕竟她和乌鲁斯没有脱身的手段。
  这时,两人头顶上的黑暗忽然蠢动起来。乌鲁斯和艾莲在惊愕之下赶紧抬头。此时周围依然一片漆黑,但他们可以很清楚感受到头顶上方有了动静。
  一条由黑暗粒子形成的巨蛇正缓缓朝着他们逼近。
  「艾利菲……」
  不死心的艾莲原欲举起长剑,但口中的声音却只喊了一半。而乌鲁斯怀里的她,身体也忽然变得沉重……看来她是晕过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她才历经一场激战,加上现在又遭受黑暗粒子折腾,就连乌鲁斯也几乎要失去意识。
  为了不让这位银发战姬从身边离开,乌鲁斯用力地紧抱着她。
  这位暗红色头发的青年也和艾莲一样,没有放弃求生的希望。然而,当他在思索该如何突破眼前这个困境的同时,体内却也浮现出一股异样的感受。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状况是……
  他仿佛觉得以前也遭遇过极为类似的状况。
  虽然不是完全一样,但有相当多相似的征兆。
  各种情感在转瞬间奔窜全身,又在转瞬间悉数消褪。这名暗红色头发的青年为了不要重蹈覆辙,暗地里做出了决定:
  ——对,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你有办法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忽然间,他的意识深处传来一声呼唤。男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同时朝着这股声音源头伸出手。
  他要保护怀里的这位银发少女。
  并不是因为她救了自己,而是因为他也对这名银发少女怀有深挚的情感。他不想失去她。
  青年的意识深处有一滩泥沼。他将手伸进这滩深邃浑浊的泥沼之中。
  他将身体后倾,以上身支撑着艾莲的身体。维持这样的动作还难不倒他——为了让两手能够自由活动,这是必要的姿势。
  在他的视线彼方,那条黑暗粒子形成的大蛇提高了奔驰的速度。
  青年高举已能自由活动的左手。
  「——来吧!」
  这都是为了不要让那时的悲剧再度上演。
  他的左手泛出了热意,一道有别于四周漆黑空间的『黑暗』在男子手中向上下两端延伸,大幅弯曲的两端以一条弓弦连结。
  出现在他左手上的,是一把由『黑暗』生成的弓。
  同时,无数情节也在他的脑中复苏。每当这些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熟悉人影浮现,他一双黑眸凝缩的战意也变得更为强烈。
  一张老人的脸庞忽地浮现在脑海之中,让他的眼中流露出哀伤的神色。这位老人名叫巴多兰,是长年服侍在他身边的侍从。
  这位巴多兰在圣窟宫的一场战斗中为了保护他,而在黑暗中死去了。
  这一刻,这位青年的右手又多出一道以『黑暗』形成的箭矢。
  他将箭搭上弓,而艾莲手中的艾利菲尔也随即卷起一道旋风。这情况让银发战姬忽然清醒并瞪大了眼睛——她的龙具竟在没有她命令的情况下动了起来。
  这道旋风流向漆黑箭矢的箭镞,汇集成一道涡流,缠绕在这支箭上。
  「我们要从这里出去。」
  青年用力拉弓,对准迎面袭来的黑蛇怒喝:
  「——你少来碍事!」
  弓弦震荡。
  射出的箭矢不作声地粉碎了这条黑蛇,并继续向上飞驰。
  他狙击的目标不是黑蛇,不是眼前的黑暗。
  而是远方的魔物——芭芭·雅加。这支『箭矢』肯定能够贯穿一切、飞越重重阻碍,贯穿那头魔物。
  隔了几拍的空白,一声哀嚎传了过来——那音质听来既像老妇,又像是某种野兽。同时,包围在青年和艾莲身边的黑暗也随即崩溃消散。
  首先,他感觉到靴底传来硬质地面的触感,也感觉到一阵徐风掠过。
  头顶上是一片黄昏天色。
  他左手握着漆黑的弓,右手抱着晕厥的艾莲,毅然站在荒凉的大地上。
  「堤……格尔?」
  这嘶哑的声音搔弄着青年的耳膜。他转动了视线望向声音源头,看到清醒过来的艾莲正微睁着眼望向他。
  青年面带微笑地回了话:
  「艾莲,我回来晚了。」
  这句话让银发战姬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随后也展露了笑靥。
  这位青年如此称呼她,代表他真的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堤格尔。」
  艾莲再次开口呼唤了他一声。其实她心里还有好多话想说,但最后却只吐出了这声呼唤。

  遮闭着天空的灰色云层退去,露出几道日落时的余晖洒向大地。
  伊莉莎维塔背对着夕阳。接连发生的异常事态,令她呆愣着站在原地。
  她原以为芭芭·雅加的那条黑蛇吞掉了艾莲和乌鲁斯,但才经过数到十的时间,那条黑蛇的头就忽然炸了开来。
  那一刻,黑蛇的内部迸出一道漆黑的光芒。那光芒带着冲势直窜半空,一股作气地贯穿了芭芭·雅加。
  那道光芒毫无疑问是瞄准芭芭·雅加而去的。
  黑色的老妖妇在空中失去平衡,却随即像是之前在废弃神殿之中的情况一般,无声无息地从空中消失。同时,与莉姆、马斯哈和路伯修骑兵交战的泥土人偶也接连崩溃倒地。一如细沙堆起的人偶被风吹散一般。

  方才还在与艾莲交战的渥加诺伊,此时也没了踪影。
  随后,当那条黑色巨蟒消失,一对男女的双脚踏回了大地上。而这对男女简短的对话,也乘着风送到站在一旁的伊莉莎维塔耳边。
  这一刻,这位红发战姬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
  无论是美梦还是恶梦,一切的一切都随着这片黄昏一同消失。

       ◎

  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上,一块黑影攀附在雪地上蠢动着。这块黑影不是野兽,也不是人。
  芭芭·雅加带着痛苦的呼吸步履蹒跚。她用尽剩下的最后一股力气,才勉强逃离了战场。
  她的左手烧焦宛如成了枯木,头上的犄角折断,半边脸被撕裂,加上背上的翅膀留下了好几道裂痕,完全看不出来原本是什么模样。她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痕,黑色的血水从每一处伤口中淌出。
  在这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之中,这头怪物留下的脚印除了踩出的泥土之外,上面也都沾染了黑色的污渍。
  「真是恐怖的力量。我还以为这条命都会被那支箭夺走了……不过,呵,那好像真的能成为理想的『弓』呀。」
  芭芭·雅加停下脚步,探询着四周的气息。只要能够察觉『弓』和龙具的位置就好了。
  『弓』和龙具距离这头老妇魔物至少有一贝鲁斯塔以上。这么一来,他们应该追不上来了。
  然而,芭芭·雅加却又忍不住蹙起眉头。她感觉到了同为魔物的气息,而且距离非常近。
  ——是渥加诺伊吗?
  如果是渥加诺伊的话,他没马上现身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耳边传来脚步声。芭芭·雅加扭动了满身痛楚的身子,望向声音源头。
  一个人站在那里——至少外表上是。
  这人身形矮小,手掌小,腿短,无发的头顶戴着帽子,身上穿着一件厚厚的外套。他眼睛虽大,但眯得既细又长,让人看不出来他究竟有没有睁开眼睛。
  认得他这副长相的人,会称他为『嘉奴隆公爵』。
  但芭芭·雅加则如此称呼他:
  「柯契意……」
  柯契意,这是和托尔巴兰与芭芭·雅加一样,都是古老传说中提到的名字。
  「——你搞错了。」
  然而,嘉奴隆却面带笑容地否认,同时没有显露出半分惧色地走向眼前的魔物。芭芭·雅加动着身子,试图转身逃走,但却在下一个瞬间被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嘉奴隆挡下。她和嘉奴隆之间明明至少有十步之远。
  嘉奴隆伸出小小的手掌,一把揪住这头魔物的脸庞。
  「我是马克西米利安,是嘉奴隆家的马克西米利安。你说的那个叫做柯契意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这句话中夹带着怒意。
  老妇魔物的颅骨被捏得变形,让她痛得忍不住发出哀嚎。她的颜面扬起一阵宛如黑雾般的瘴气——是嘉奴隆正在吸取这头魔物的生气。
  「托尔巴兰死在海上,让我没办法吃掉它。不过我不会让你逃走的,你就成为我的粮食吧。」
  「你、开什么……」
  老妇魔物试图挣扎,但芭芭·雅加的躯体至少有嘉奴隆一倍大,却是无法挣脱。她就好比遭到天敌捕食的可怜昆虫一般,眼见就要成为对方的食物。
  老妖妇拼命地挥舞着右手,打算撕裂嘉奴隆的身躯。而嘉奴隆则伸出空闲的左手抓住她的右手。他的身手奇快无比,但却显得极为流畅而自然。
  忽然一声干涩的声音响起,嘉奴隆一把捏碎了芭芭·雅加的右腕,让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这是芭芭·雅加最后表现出来的反应了。嘉奴隆的右手掌中飘出了黑色如细沙般的崩落物。
  芭芭·雅加这类魔物在生气被吸食殆尽之后,就会无法继续维持原本的身体,然后产生这般崩塌的反应。
  不只是脸,还有肩膀手臂、双脚、翅膀……她的身体各处都开始化成细沙崩塌。这头魔物如此折腾着人类,即使挨了堤格尔强力的一击仍能苟活,但这头原本还要继续威胁着人类的魔物,现在却濒临死亡的深渊。
  另一方面,这个身形矮小,看来孱弱无力的男子眼中却放出了强烈的邪气。
  他手中的魔物右臂失去力量,垂到地上,同时就如同枯枝剥离树干一般,上臂自肩头崩落,化成一堆灰烬。
  约莫数到三十的时间过去,原本名为芭芭·雅加的魔物已经不留半点痕迹,只剩下一滩黑灰没入雪堆之中。
  嘉奴隆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但忽然又察觉到某人的气息,而将目光移向一旁高耸的树顶。
  一名老人穿着一身黑袍,无声地站在那儿。
  嘉奴隆知道这名老人名叫多勒卡伐克,也知晓他和芭芭·雅加一样都是魔物,甚至知道他曾在泰纳帝公爵手下工作。
  多勒卡伐克出现在此处,让嘉奴隆觉得惊讶,但嘉奴隆却是不动声色,只是蹙着眉头凝视着这头魔物。毕竟,多勒卡伐克要是想出手拯救芭芭·雅加的话,那么此时他的脸上早该表现出浓浓的怒意和懊悔了。
  「你来拯救你的同伴吗?看来你来晚了呀。」
  嘉奴隆带着悠然的姿态开口询问。而多勒卡伐克则是淡淡地开口回话:
  「我不是来救她的。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嘉奴隆听了歪起了头。他原本就觉得这群魔物彼此之间的同伴意识不强,但也不觉得这头老人魔物此时还有这样的余裕。
  「这么一来,你们就失去三个伙伴了。柯契意、托尔巴兰,还有芭芭·雅加……现在加上你,你们的人应该一只手数得出来吧?」
  听到嘉奴隆这么说,多勒卡伐克帽檐底下的脸庞勾起了一抹冷笑。
  「你似乎误会了。我们只要达成目的,就是有牺牲也无妨。我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在必然的时候站在必然的位置即可……柯契意,就算那人是你也没关系。」
  嘉奴隆听了,眼中流露出杀气。这位前公爵在右手上施加了力道,身体微微前倾,作势蹬地跃起。
  「你居然把我当成你们的同类,我看你是老糊涂不中用了吧。」
  嘉奴隆话说得尖锐,但却没有即刻行动——多勒卡伐克虽然只是站在原处,但却没让对手有任何可乘之机。而他也没有受到嘉奴隆的挑衅妄动。
  「一个普通人类不可能吸食魔物。就算你乔装成这个名叫马克西米利安的人类,你终究不是人类。」
  多勒卡伐克说完转过身去。他的声音不大,但却一字一句清楚地传入了嘉奴隆的耳中。
  「就算最后活下来的人是你,我也无所谓。只要我们能够颠覆这个世界就好。」
  他迈开脚步的同时消失在树丛之中。这片雪地上只剩下嘉奴隆一个人。这位前公爵解开原本摆出的架势呼了一口气,随后颇为不悦地哼了一声。
  「最后活下来的人吗……好吧,反正我原本也就是这么打算的。」
  嘉奴隆咕哝着,悠然地走在雪地上。他至少完成吃掉芭芭·雅加的目的了,那就暂且收手吧。
  「差不多也该回去布琉努了。不过实在觉得有些遗憾,毕竟这个雪国好不容易要迎来春天了呢。唉,就当作是跟辛辣的火酒缘分尽了,该回布琉努去喝香醇的葡萄酒了吧。反正迟早还是要再回来的……」
  嘉奴隆穿着黑靴踩在白色的大地上留下足迹,一步步缓缓离开此地。

       ◎

  结束激战的荒废神殿旁,路伯修的骑兵们正为了埋葬战死的同僚们而忙碌着。但说埋葬,其实不是挖洞将尸体埋起来,只是搬到同一个地方,然后把死者的头盔和护手收回来,刻上死者的名字。
  伊莉莎维塔、堤格尔、艾莲、莉姆和马斯哈也跟着士兵们一起帮忙。这些死状凄惨的尸骸,在在昭示着他们方才体验到的一切全都是现实。而这幅情景也让不少士兵们忍不住呕了出来。
  现在还活着的路伯修骑兵人数不到六十人。而眼前的尸体不到二十,因此约有二十名骑兵逃离战场。但想想刚才面对的对手是什么模样,也只能说是无可厚非。
  「在十贝鲁斯塔远的地方应该还有另一支部队。我们在搜寻逃亡者的时候也请他们帮忙吧。」
  一名老兵提出建言,而伊莉莎维塔也采纳了。伊莉莎维塔不打算对逃亡的士兵问罪——原本阵前逃亡必须接受军法制裁,而制裁这些逃亡者不但是为了保全部队的士气,同时也为了避免让留下来死战的士兵们心生不满,这是必要的处置。
  但伊莉莎维塔这次的网开一面,也得到了士兵们的赞同。
  在埋葬告一段落后,伊莉莎维塔背对着余晖,开口慰劳着在场的士兵们:
  「谢谢你们努力奋战,也撑过来了。」
  此时这位红发战姬的模样看来相当凄惨,一头蓬乱的红发加上身上多处残破的洋装、一副白皙的肌肤遍体鳞伤,还沾满了泥土。
  然而,她的脸上浮现出开朗的笑容——金色的眼眸表现出内心对士兵们怀抱的骄傲,而蓝色的眼眸则流露出对士兵们的体恤。这些意念透过她的声音传递出去,让士兵们也对其敬爱的主君挺起胸膛行礼回应。
  伊莉莎维塔留下一半的兵力休息,并下令让另一半的士兵们前往搜索逃兵,各自散开行动。
  在这一切结束之后,她才回头面对堤格尔。
  她避开了士兵们的视线,在废弃神殿的后方与堤格尔面对面。两人彼此凝视着对方,但脸上都各自带着阴郁、迷惘和焦虑的神情。
  对此,艾莲、莉姆和马斯哈三人则站在远处守候。
  「堤格尔那家伙在搞什么啦?要道别又不快点开口,只会让情况愈搞愈麻烦而已。」
  「艾蕾欧诺拉大人。」
  听到主君的怨言,莉姆叮咛了她一下。同时,那一对蓝色眼眸也流露出些许不安。这时候,马斯哈似乎是察觉到了莉姆内心的想法,因而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不用担心,堤格尔会回来的。」
  莉姆忍不住回望马斯哈。而这位老伯爵点点头笑着说:
  「要是他有那个意思,现在也可以把所有想起来的事情忘掉,继续以乌鲁斯的身分活下去吧。」
  不过,马斯哈非常清楚,堤格尔绝不会这么做。
  众人的视线之中,堤格尔正陷入困惑。他几度想要开口,最后却又把话吞了回去。而伊莉莎维塔也是一样。
  然而,堤格尔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而开了口:
  「——虽然时间不长,但还是非常感谢您的照顾。」
  伊莉莎维塔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堤格尔,随后显得有些失落地眯细了眼睛。
  「难道没有更好的说法了吗?」
  「也不是没有,可是……」
  听到伊莉莎维塔的询问,堤格尔颇为困扰地搔着他那一头暗红色头发。这时伊莉莎维塔开了口:
  「你就用对艾蕾欧诺拉说话的方式对我说话吧。我准你这么做。」
  「谢谢。」
  堤格尔省略敬语道了谢,随后他也回应了伊莉莎维塔刚刚的问题。
  「这阵子受你照顾了。我想了很多,不过我觉得这才是『我』会做出的决定。」
  这句话听得伊莉莎维塔又愣愣地瞪大了眼睛,随后吐露出落寞的语气说:
  「是吗……你会做的决定呀。」
  她垂下视线,随后再抬起头凝视着堤格尔,那一对异彩虹瞳流露出些许不安的心绪询问:
  「不过,也对,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确实给我这样的印象。你现在……还记得多少事呢?」
  她想问的,是堤格尔还记得多少乌鲁斯这个人的人生。
  「都记得。包含在那片沙滩上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还有你问我关于你的眼睛的感想的时候,还有跟你一起到城镇里散心的时候……」
  堤格尔答了话,又继续说:
  「这些我都记得。但我还是决定以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身分而活。我不会忘记我曾经是乌鲁斯,但这也代表我今后……不会再以乌鲁斯的身分而活了。」
  他的话中掺杂着曾经作为乌鲁斯的记忆,因此混杂着作为侍从时使用敬语的说话习惯。但他不介意,而伊莉莎维塔也没有责备他。
  「你要回到艾蕾欧诺拉身边了,对吧?」
  伊莉莎维塔这句话与其说是在责备堤格尔,不如说像是在闹别扭。对此,堤格尔一时语塞,但随后也摇摇头。
  「艾莲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不过,我不是要回到她的身边。」
  他迟早要回到布琉努王国的亚尔萨斯。虽然他和艾莲之间的契约还剩下两年,但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件之后,是不是会有所变动呢?
  一想到这点,堤格尔的脑中随即浮现出那位银发战姬的笑容。他搔了搔那一头暗红色头发。他虽然说了「不是要回到艾莲身边」,但一想到要离开艾莲,他又觉得惋惜。
  堤格尔将内心的纠葛暂时摆到一边,正面直视着伊莉莎维塔。他待会要面对艾莲,在此之前,他还有话得对伊莉莎维塔说。
  「伊莉莎维塔,我答应你,只要你有需要,我一定会马上赶到你身边。」
  「为什么?」
  听到他这么说,伊莉莎维塔颇为刻意地反问了一句。
  「你已经不是乌鲁斯了,跟我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吧。」
  「去年在布琉努王国内乱的时候,你不是帮助过我吗?」
  那是在堤格尔与泰纳帝公爵决战之前的事。伊莉莎维塔出面资助了堤格尔指挥的『银色流星军』——不过伊莉莎维塔也同样协助过泰纳帝公爵一方就是了。
  「我现在才终于可以为当时的事向你道谢了。真的很谢谢你的帮忙。」
  「那其实无所谓啦。」
  伊莉莎维塔叹了一口气,耸耸肩说。看来她是真的这么想的。
  「你为了那件事,就愿意在我需要的时候为我赶过来吗?」
  堤格尔摇摇头笑着说:
  「我刚刚也说了,我不会忘记我曾经是乌鲁斯的事。而且,在我还是乌鲁斯的时候,我也说过『我想帮助你』。」
  伊莉莎维塔这才认真地打量起堤格尔的眼神,然后轻声笑了出来。
  「你是认真的吗?」
  「是啊。」
  「那我跟艾蕾欧诺拉交战的时候,你要站在谁那边?」
  伊莉莎维塔带着挑衅的眼神询问。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艾莲和伊莉莎维塔之间的龃龉还没有消失,艾莲还没有原谅伊莉莎维塔,而伊莉莎维塔也还没有原谅艾莲。
  堤格尔想了想之后说:
  「我会想办法让你们两个人和好。」
  「你说得简单,但你以为你办得到吗?」
  伊莉莎维塔将双手盘在胸前,抬头凝视着堤格尔。而堤格尔则歪起了头。
  「我不知道。不过,对我来说,你跟艾莲都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会想办法努力,一直到真的束手无策为止。」
  「这样啊……」
  对于堤格尔这番话,伊莉莎维塔没有加以否定。
  「如果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你可以试着说说看。如果我办得到的话……」
  堤格尔话说到一半,伊莉莎维塔露出了前所未见的真挚眼神凝视着堤格尔,让他把话吞了回去。
  「你说,我可以要求做你办得到的事?」
  这句话带着慑人的魄力,堤格尔只能点点头。
  于是,伊莉莎维塔松开盘在胸前的双臂——抱住了堤格尔。

  这出乎意料的举止,让堤格尔整个人吓傻了。伊莉莎维塔将脸靠在青年的胸膛上,以宛如呢喃的音量说:
  「你可以变回乌鲁斯一下下吗……一下下就好。」
  堤格尔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伸手绕过她的臂膀,温柔地抱住了她。
  这一刻维持了不知道多久——想必是比起数到三十更短的时间。
  伊莉莎维塔解开了这个拥抱,缓缓从堤格尔身上抽回了身子。而堤格尔也同样挥别了她的体温。
  「谢谢你……」
  伊莉莎维塔别过视线,转头面向艾莲。这时候,艾莲正因为方才的那个拥抱而大受打击,但在接过伊莉莎维塔的目光后,也即刻回过神来。
  伊莉莎维塔微微笑了笑,拉起堤格尔的手迈步走向艾莲。堤格尔带着诧异的表情看着她,但她什么话也没说。
  他们在艾莲面前驻足。伊莉莎维塔收回拉着堤格尔的手,将手盘到胸前,带着一副傲然的姿态瞪着艾莲。
  而艾莲也毫不隐藏胸中怒火地回瞪着她。
  「我把跟你借来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还给你了。」
  伊莉莎维塔带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说。
  「喔?在你们路伯修,借来的人是可以用这么严苛的方式对待的呀?我可是全都听说了喔——又是当马夫,又是当侍从,还得干许多麻烦事嘛。」
  艾莲逮到机会狠狠酸了伊莉莎维塔一顿。然而,这位红发战姬却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说:
  「我是有对一个叫做乌鲁斯的人做过这些事没错,不过我可不记得有怠慢过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听到她这么说,不止艾莲,就连堤格尔和莉姆都听傻了。倒是马斯哈显露出一脸钦佩的表情问:
  「原来如此,这么说确实说得过去。不过战姬大人,现在那位乌鲁斯呢?」
  「旅行去了。」
  对于这声询问,伊莉莎维塔似乎早有准备,流利地给了答案。她似乎有意要大家将这件事以此作结。
  她不想抹灭乌鲁斯的存在,所以主张她所捡到的乌鲁斯,是在神殿与魔物交战之后不知去向的。
  与此同时,她也找到之前失踪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并收留了他。而艾蕾欧诺拉接到这个消息,于是派遣副官莉姆亚莉夏,以及身为布琉努人的马斯哈、蒂塔三人一同前来将堤格尔接回去。
  这么一来,任何一方都不会遭受质疑。
  这时候,艾莲腰上的长剑和伊莉莎维塔腰上的黑鞭几乎同时泛出了白光。两名战姬惊讶地低头望向自己的龙具。
  「那头魔物死了……?」
  伊莉莎维塔接受到龙具朦胧地传递过来的讯息,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而艾莲也是一样。随后,伊莉莎维塔的右臂忽然垂了下来。
  「怎么了吗?」
  堤格尔面露紧张和焦虑的神色开口询问。而伊莉莎维塔则歪着头,试着举起自己的右手。
  然而,她的右手却无法恣意活动。明明刚刚还可以将手盘在胸前,现在却仿佛完全失去力气似地垂在身旁。
  「……发生了什么事吗?」
  艾莲犹豫着开口询问。但伊莉莎维塔没有回话,而是伸出左手掐了掐自己的右手。
  「感觉还在,所以也不是麻痹了。」
  随后,这位红发战姬叹了一口气。
  既然那头魔物死了,那应该是诅咒解开了。
  不过她也隐约感觉到,想要这只右手能够恢复原样,恐怕需要投注相当的时间跟努力。
  「大概是得到力量的代价吧。虽然这个代价也不算重就是了。」

  一行人离开了荒废神殿,沐浴在夕阳的阳光底下。艾莲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唉——总算是解决一件大事了。」
  她用一股历经波折的语气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接下来只要去路伯修公都接回蒂塔,并照着礼法跑完流程,他们就可以返回莱德梅里兹了。
  「说是说解决了,不过其实还留了一堆谜题下来呢。」
  莉姆一边说,一边以冷静的视线凝视着堤格尔和他手上的黑弓。到头来,他们还是没弄清楚那些魔物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于堤格尔。而且,这些魔物总共有多少只,他们也还不清楚。
  只要这些魔物的事不解决,堤格尔身边恐怕永远都不得安宁吧。同样的,对于这名青年以客将身分寄居的莱德梅里兹公国,还有他的故乡亚尔萨斯及布琉努王国来说也都是一样。
  看到身边的副官一脸纠结的模样,艾莲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现在就算你想破头也想不出答案的。我们找时间去问问苏菲吧,不然也可以问问其他人。」
  所谓其他人是指另外几位战姬——即琉德米拉、伊莉莎维塔、奥尔嘉,还有凡伦蒂娜等人。母亲和祖母都是战姬的琉德米拉,也许会从家人口中听到一些相关讯息。
  奥尔嘉之前也和托尔巴兰交手过,她已回到了自己的领地——布列斯特公国,但应该也会着手调查跟魔物有关的事,而伊莉莎维塔接下来应该也会。至于凡伦蒂娜,艾莲虽然几乎没有和她交谈过,但就算她不知道这件事,艾莲也认为应该要把这件事做个告知。
  「抱歉,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时候,堤格尔一脸歉疚地向艾莲道了歉。关于他手上那把传家的黑弓,除了这把黑弓带给他的体验之外,他其实一无所知。而他在亚尔萨斯的家里,应该也没有留下任何跟那把黑弓有关的记录。
  「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们再查就好了。」
  身旁的银发战姬豪迈地以笑容驱走了堤格尔胸中满溢的懊悔和歉意。青年因她的笑容而摆脱了罪恶感,点了点头回应。
  「我回到布琉努之后,也会试着调查看看。不过回布琉努也是好一段时间后的事了。」
  马斯哈轻抚着下颚的灰胡说。他会在路伯修的公都休息一阵,再前往吉斯塔特王国的王都,以布琉努王国使者的身分谒见维克特王,将堤格尔的事向维克特王报告。
  「……你还是要把堤格尔带回去吗?」
  艾莲带着一脸落寞的表情对着眼前的老伯爵开口询问。她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也早已经做好觉悟。然而,内心澎湃的情绪终究还是控制不住。对此,即使是马斯哈也无法以笑容回应。
  「我是打算这么做,不过接下来还是要看维克特王怎么表示。我也不觉得这趟交涉可以很快得到结果,所以至少在春天来临之前,堤格尔应该都还是莱德梅里兹的客将吧。」
  「好吧。那么在堤格尔留在莱德梅里兹的期间,我会负责照顾他的。」
  就在艾莲带着真挚的表情回了话的同时,堤格尔忽然察觉到远方的动静,转头望向该处。
  荒野的彼方有个人骑着马赶过来。那人似乎是路伯修的士兵。这名士兵看到伊莉莎维塔之后,将马骑到距离这位主君三十阿尔昔远的地方停下来。士兵急忙地下了马,并以踉跄的脚步赶到伊莉莎维塔面前。
  「怎么了吗?」
  艾莲惊讶地歪起了头,而莉姆接过这句话开了口:
  「应该是公都发生了什么事吧。」
  听到莉姆这么说,堤格尔忍不住握紧拳头——蒂塔人还留在公都。虽然她留宿在公宫之中,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堤格尔还是不觉得安心。
  这名士兵屈膝跪在伊莉莎维塔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开了口:
  「报、报告!波尔斯伯爵带着两千兵马攻来了!为了您的安全,请移驾回公宫!」
  这名士兵大声报告完,随即从腰上的袋子里取出一封书卷,双手奉给伊莉莎维塔。
  「——辛苦了,你先休息吧。」
  这位红发战姬左手取起书卷,开口慰劳了眼前的士兵,随后招呼其他士兵前来帮他准备餐点和寝具,并要人照料他的马匹。
  看到这一幕,堤格尔上前走向伊莉莎维塔。而艾莲、莉姆和马斯哈也默默跟着。
  雷涡的闪姬察觉到堤格尔靠近,略微瞥了一眼左手上的书卷之后,随即将目光挪到身旁这名青年身上。她将书卷递给堤格尔。
  「可以请你摊开来念给我听吗——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也许是伊莉莎维塔刻意要用比较生疏的语气说话,让她多顿了一拍才得以开口喊出堤格尔的名字。堤格尔点点头接过书卷,小心翼翼地拆开。
  「这是那姆写给我的信。」
  确切来说是写给乌鲁斯的书卷。伊莉莎维塔苦笑着说:
  「我就想应该是这么回事。毕竟那姆和拉扎尔应该都不知道我在这里。」
  刚才那名士兵应该是看到伊莉莎维塔,觉得这件事非得向主君报告不可吧。
  堤格尔浏览了一遍手中的书卷,脸上显露出复杂的表情。伊莉莎维塔看到他这样的反应,疑惑地歪起了头。而跟着走过来的艾莲等人也有同样的反应。
  「怎么了吗,堤格尔?」
  「这封信上写到,那名波尔斯伯爵发兵攻打路伯修公国的目的……好像是想把我从伊莉莎维塔手中救出来。」
  那姆的信中以简明的文字叙述着,波尔斯伯爵奥格尔特·卡萨柯夫率领了两千兵马自东南方入侵,要求路伯修公国交出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不知道这位波尔斯伯爵是怎么知道的,但对方确信你就是冯伦伯爵。而我方的回应只承认主君身边有一名叫做乌鲁斯的侍从,但否认了冯伦伯爵人在路伯修公国境内。』
  信上最后写到,要乌鲁斯即刻放下搜索伊莉莎维塔的任务返回公宫。文中揭示了那姆替乌鲁斯担心的心情,让堤格尔在心里默默对这名壮年骑士怀抱着谢意。
  堤格尔看了看在场的四人,将信上的内容叙述了一遍。艾莲和马斯哈听了瞪大眼睛,显露出一脸呆愣的表情。
  「这个叫卡萨柯夫的人也真是选错了发兵的时机。他的运气实在太糟糕了。」艾莲说。
  「真的,要是这封信昨天或前天寄到的话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马斯哈说。
  相较于这两人悠哉的感想,莉姆和伊莉莎维塔同时板起了脸陷入沉思。
  「伊莉莎维塔大人,很抱歉,如果您知道的话,可以请您叙述一下这位卡萨柯夫伯爵是什么样的人吗?」
  基本上莉姆也对眼前这位红发战姬有些芥蒂,但此时她也将这些情绪感受埋藏起来,将眼下的状况摆到第一优先。
  「就他的为人简单来说,就是个自以为是,好面子的人。」
  这位雷涡的闪姬的语气中夹带着冷冷的轻蔑。
  事实上,伊莉莎维塔与卡萨柯夫大概也只见过一、两次面,但她非常清楚这个人的个性。一方面因为双方的领地相邻,加上一旦发生什么事,双方敌对的几率颇高,因此事先做了相当详尽的调查。
  红发战姬知道卡萨柯夫讨厌她脸上的那一对异彩虹瞳。而伊莉莎维塔并未在卡萨柯夫身上找到一处足以赞赏的优点。
  「这人无论是作为一名领主、一位战士或指挥官都显得相当优秀,在军队与领民之间都有相当的威望,与他交好的贵族也不少。但他对于名誉的渴望相当强烈。若是为了名誉,他可以不惜涉险。」
  「所以您是说,他要求路伯修交出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其实是为了提升名誉?」
  「就现阶段而言,这只是推测。因为他忽然发兵,这其中实在存在着太多令人不解的疑问了。」
  伊莉莎维塔回话的同时摇了摇头,一对彼此眸色迥异的眼珠夹带着狐疑和不解的神情。
  那姆捎来的信上写到,卡萨柯夫主张乌鲁斯和堤格尔是同一个人。若这样的消息为真,那他应该要对乌鲁斯或堤格尔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才对。
  但他既没有见过堤格尔,与布琉努王国也没有太频繁的交流。
  「所以是有人献计给这个卡萨柯夫吗?」
  艾莲颇为不悦地皱着眉头。而伊莉莎维塔也点头回应: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不过卡萨柯夫也不是笨蛋,所以要不就是献计的人拥有相当的身分地位,再不然就是这人拿出了具有相当可信度的证据。」
  听了身边几个女性的交谈,堤格尔折起手中的书卷,带着慎重的语气开口询问: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由我出面向他把话说清楚吗?」
  「这太危险了。我们得赶回路伯修公都,由路伯修发表公国政府找到了失踪的堤格尔,并保护了他——这样的作法应该是比较好的选择。这么一来,卡萨柯夫应该也会退兵了。」
  听到艾莲这么说,莉姆和马斯哈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然而,伊莉莎维塔却没有任何表示。她垂着头,不发一语地径自思索着。而下一刻,她忽然抬起头来,一脸紧绷地说:
  「卡萨柯夫可能就在附近。」
  夕阳底下的伊莉莎维塔,侧脸微微显露出慌乱的神色。
  她的脑中清楚地烙印着这一带的地理环境。衡量过他们所在的地点,以及卡萨柯夫可能的行军路线,这样的推测拥有相当高的可能性。
  「他的军队会从路伯修的东南边境进入,绕过城镇进军。而这一带距离城镇相当遥远,若是我们在这里和卡萨柯夫的军队相遇,也许会直接开战也不一定。」
  堤格尔听了瞪大了眼睛。
  「这个叫卡萨柯夫的人这么好战吗?」
  「这个人不会轻易发兵,但一旦发兵,他就不会轻易退兵。他对自己的判断有相当程度的自信,他会摆出大军压境的凶狠态度,让自己握有交涉的主导权。」
  现在聚集在这里的兵马大约六十,而根据那姆捎来的信,对方则有两千。若是被对方发现,遭到对方攻击,那么就算有伊莉莎维塔和艾莲全力奋战,他们恐怕还是免不了一败。
  伊莉莎维塔回头看着堤格尔。眼中短暂地流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阴霾,但随后却又即刻变回凛然的战姬模样。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请你跟艾蕾欧诺拉等人一同返回路伯修公都。」
  「那你呢?」
  堤格尔正面接过红发战姬的视线,带着沉稳的语气询问。而伊莉莎维塔对于这位青年的反应感到意外,因而蹙起了眉头,但也照实回话:
  「我跟我的士兵们留在这里。毕竟卡萨柯夫会怎么做实在无法预料。」
  「那么我也留下来帮忙吧。」
  「要是真的开战,可能会死喔?要是你死在我们路伯修,那对我们来说可是再麻烦不过了。」
  伊莉莎维塔刻意吐出了揶揄的语气回话,但对于眼前的青年却不管用。
  「我刚刚说过了。要是你有需要,我一定马上赶过来。」
  堤格尔静静地凝视着伊莉莎维塔。那一双黑眸之中没有半分犹豫。反而是红发战姬被瞧得别过了头,带着求助的眼神望向艾莲等人。
  「——没办法啦。我们只好顺应情况,一起下来帮忙喽。」
  艾莲语带叹息地开了口。这让伊莉莎维塔听傻了,瞠目结舌地望向莉姆和马斯哈。
  「与其试图说服这两个人,我们还不如一起下来帮忙比较快。」
  「只要对手是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一定都比刚才好对付得多吧。」
  先是莉姆带着消极的语气回了话,接着马斯哈也像是说服自己一般地点点头。对此,堤格尔尽管显露出一脸闯了祸的表情,但也丝毫没打算改变自己的决定。
  面对伊莉莎维塔慌乱的反应,艾莲补上最后一击说:
  「你不是说可能会开战吗?这样不是多一个人都比少一个人好吗?事情其实很简单——你就当作自己走运了吧。」

       ◎

  奥格尔特·卡萨柯夫率领的波尔斯两千兵马侵入路伯修国境,是三天前的事。
  波尔斯军一共有骑兵五百、步兵一千五,全都身穿铠甲,铠甲外加上皮草外套。骑兵带了长枪和盾牌,而步兵则以剑盾和弓箭作为武器。
  他们没有堂而皇之地绕经路伯修城镇行军,而是经由荒野,由路伯修东南侧的边境入境。
  因为军队行经城镇太过显眼,别说是商人或旅行者,就连镇守在城镇外围的路伯修要塞也会即刻察觉敌军进犯。这么一来,伊莉莎维塔恐会在沿路的城镇设下兵马防卫。
  然而对卡萨柯夫来说,若想与路伯修方面交涉,以迎回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他的波尔斯军能够多逼近路伯修公都,就会是相当重要的关键。只要波尔斯军愈逼近路伯修公都,在伊莉莎维塔身上造成的心理压力应该也就愈大。
  为此,就算进入路伯修境内的波尔斯军迟早会被路伯修发现,卡萨柯夫也希望能够更逼近公都。这是这位伯爵的盘算。
  今天,卡萨柯夫遣使向路伯修公都的士兵回来了。他将这名士兵招进总指挥官用的军帐,只留下他和这名士兵。随后这位时年三十五的波尔斯伯爵开了口:
  「战姬大人怎么说?」
  「很抱歉,战姬大人外出视察,属下没有见到战姬大人。不过战姬大人身边一名叫拉扎尔的文官,要属下传话给伯爵阁下……」
  卡萨柯夫听了,以眼神示意要他继续说。他听过拉扎尔的名字。这位文官从前一代战姬的时代就任职于路伯修公宫了。
  「拉扎尔卿说,路伯修公宫内确实有那位名叫乌鲁斯的男子,但他们非常坚持完全不认识冯伦伯爵这个人。而且,他还责怪我们发兵入侵路伯修。」
  这位士兵带着有些困惑的反应做出了这番报告。对此,卡萨柯夫面有难色地点点头,随后下令要这名士兵退下休息。
  「看来我们的军队还不够深入呀。」
  在这顶军帐只剩下他一个人之后,这位波尔斯伯爵随即显露出残虐的笑容。他派人调查过了,而他也深信乌鲁斯这个人就是堤格尔。
  「我们要继续带着整齐的队伍朝路伯修公都前进。这么一来,那个拥有一对恶心眼珠的战姬迟早要哭着跑来求我们的——不对,搞不好会为了面子,和我们打上一场呢。」
  结束休息后,波尔斯军发兵启程之际,卡萨柯夫召集了各个部队的队长,对他们宣称这是一场个人意志之战。而部队行军也避开了城镇,刻意挑选了荒野作为进军路线,但整体的士气却仍旧相当高昂。
  在吉斯塔特王国北部,这位波尔斯伯爵可说是仅次于伊尔达公爵家的第二把交椅。而且卡萨柯夫也不是平庸的领主或指挥官,他在军队中的人望之高,就是能使他的军队借着高昂的士气跟随他参加这场「个人意志之战」。
  如此这般,波尔斯军的两千兵马于路伯修的荒野上再度撤营启程。
  翌日早晨,一名自称是伊莉莎维塔的使者来访,请求谒见卡萨柯夫。而卡萨柯夫也下令要部队停止前进兼作休息,同时坐在马上接见了这名使者。
  他接过使者恭敬地递出的书卷,当场拆开封蜡,很快地浏览过了信上的内容。
  「这个战姬大人的字也太丑了吧。」
  那是他看完信的第一个感想。伊莉莎维塔以使不上力的右手绑着笔杆写字,信上表示出对于卡萨柯夫擅自越境的举动感到愤怒,同时也要求卡萨柯夫即刻退兵。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确实是由我方保护。而我雷涡的闪姬之所以要部下否认这件事,是因为这是对我方而言必要的处置。我不知道阁下是如何得知冯伦伯爵人在路伯修的事,但我路伯修没理由将冯伦伯爵交付与波尔斯。我方会负责将冯伦伯爵平安送返莱德梅里兹,这点请阁下不用担心。』
  对伊莉莎维塔来说,这根本是一个她讨厌的人突然跑来找碴,质问她堤格尔人是不是在路伯修,她其实没必要认真回话的。而她刻意隐瞒路伯修公宫的贵宾身分也不是不可为之的事。
  毕竟同样的事,卡萨柯夫自己也做过好几次。然而,他却因为个人对于伊莉莎维塔的厌恶情绪,让他完全忘记了这一点。
  ——必要的处置?别笑死人了。
  卡萨柯夫读完了信件内容,随手将书卷塞给路伯修的使者。
  「回去告诉你们的战姬大人,我提出的要求是要你们路伯修把冯伦伯爵交出来。如果你们办不到,我就会打垮所有出面阻拦我波尔斯军的部队。」
  他不相信伊莉莎维塔会乖乖把堤格尔送回莱德梅里兹。另外,他也深信,只要他将堤格尔从路伯修公国手中夺回来,并平安送抵王都席雷吉亚,他便能得到国王和比多格修公爵的信赖。
  待使者离去之后,卡萨柯夫再次发兵前进。

       ◎

  在堤格尔等人与芭芭·雅加交战的废弃神殿的东南方的六贝鲁斯塔处,有片名为比尔锲湖的湖泊。
  这个比尔锲湖的外缘呈一个扭曲的椭圆形,大半湖面都结成了冰。但无论有没有结冰,这时候的湖面都相当危险。因此附近的渔夫每到冬天都会把渔船拉回到岸上。
  此时,堤格尔等人——包含了堤格尔、艾莲、莉姆、马斯哈、伊莉莎维塔,以及一百七十名路伯修骑兵——也来到了这片比尔锲湖畔。他们右方是湖泊,背对着一片积了厚雪的森林,在这里布阵。
  接下来他将要面对人数超过他们十倍的部队,但这群路伯修士兵的士气却相当高昂——或者说,当他们知道他们的对手是波尔斯伯爵的部队之后,士气更是忽然提升许多。
  「看来卡萨柯夫真的很讨人厌啊。」
  艾莲看到路伯修骑兵们的反应,忍不住笑着说。
  堤格尔和艾莲置身在部队的后方,想趁着开战前抽出一点时间独处。
  此时太阳已经越过天顶,朝着西方落下。
  根据侦察部队的报告,卡萨柯夫的军队已经来到附近。而对方也发现我方的部队,在进入比尔锲湖畔之前先停止前进,在让部队休息的同时重整编队。
  艾莲看着眼前的路伯修士兵提着武器准备作战的模样,颇为怀念地说:
  「这么说起来,我们好久没有这样了。」
  「怎么样?」
  「就是像这样跟你一起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呀。有一年了吧。」
  「——是啊。」
  上一次堤格尔和艾莲一同驰骋在战场上是一年前的事了。当时他们处在布琉努王国内乱的风暴中心。而一个月前,艾莲与伊尔达·克鲁堤斯交战时,堤格尔已经变成了乌鲁斯。当时的他是伊莉莎维塔身边的侍从。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在吉斯塔特王国内作战。」
  堤格尔这才察觉这件事,让艾莲听了耸耸肩笑了笑。
  「对手是那个卡萨柯夫,让我有点不太满意,而且要你分开来各自行动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唉,不过现在就不做过多奢侈的要求了。」
  一如艾莲所说,他们接下来将各自分担不同的任务。毕竟他们的人数实在是不多。
  随后,一阵号角响彻了比尔锲湖畔,卡萨柯夫的军队进入视线范围。于是这位银发战姬拍了拍堤格尔的肩膀。
  「待会见啦。」
  「你可别太勉强自己。」
  听到堤格尔这么说,艾莲随便挥了挥手回应。
  对她来说,只要有这句话就够了。
  艾莲骑着马,悠然地离开了堤格尔。她看到伊莉莎维塔,便操控缰绳让马匹靠过去。这位红发战姬也察觉到艾莲靠近,因而转头望向她。
  「怎么了吗?」
  「我有件事忘了问你——卡萨柯夫有妻小吗?」
  听到艾莲忽然这么问,伊莉莎维塔回话的同时忍不住歪起了头。
  「有啊,有一个妻子跟两个小孩……怎么了?」
  「把卡萨柯夫让给我。」
  艾莲带着比起往常都来得强硬的语气开了口。同时,她那一对有如红宝石的双眸也和伊莉莎维塔的异彩虹瞳以视线擦出了火花。
  「这人闯进我的领地,但你却要我把这个人的人头让给你?」
  伊莉莎维塔带着挑衅的语气反问了一句,但她其实理解艾莲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莱德梅里兹与卡萨柯夫统治的波尔斯距离遥远,若是卡萨柯夫的遗族想要复仇,远在莱德梅里兹公国的艾莲会让他们无从下手。
  「为什么……?」
  这让伊莉莎维塔忍不住开口询问。毕竟艾莲没理由为了她这么做。而且如果伊莉莎维塔杀死了卡萨柯夫,她的敌人也会增加,这对艾莲来说可是最好的结果。然而……
  「堤格尔受你照顾了。就当作是我给你的谢礼吧。」
  艾莲背对着伊莉莎维塔回了话。隔了一会儿之后,这位银发战姬才又带着忿忿的语气说:
  「他不是说,只要你有需要,他就会马上赶过来吗?如果那是信口开河也就算了,不过他是真的会跑过来的。所以你要树敌,对我来说是无所谓,但如果那家伙为此要劳碌奔波,我可看不下去。」
  伊莉莎维塔听不出这番说词有几分为真。也许这只是她临时想到的说法,而『受你照顾』云云才是她的真心话——但也可能正好相反。伊莉莎维塔不知该如何回话而陷入沉默,于是艾莲接着又开了口:
  「再说,你现在右手根本不能用,难道你还想站到前线去吗?你就乖乖待在部队后方吧。」
  说完,艾莲的身影便隐没在士兵群中。
  而伊莉莎维塔则紧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见为止。

       ◎

  当卡萨柯夫得知眼前的敌人只有两百人不到后,他傻眼地叹了一口大气。随后他又得知路伯修的战姬,伊莉莎维塔·法米那也身在其中,这件事更令他哑口无言。
  「那个小妞真的是疯了呀……」
  他发自内心地发出这阵嘟嚷。当然,随后他也即刻摆脱了讶异,恢复理智。毕竟对方可是一骑当千的战姬,不得不小心防范。
  卡萨柯夫将两千兵马分成三阵;第一部队有骑兵一百、步兵四百,第二部队为四百名的骑兵队,而第三部队则为步兵队,数量一千。这个第三部队的功用是负责防守第一部队的后方,也是宝贵的预备兵力。
  波尔斯军将第一部队视为本队,由卡萨柯夫身穿铠甲手持战锤,亲自领军。
  将第一部队及第二部队邻着左方的比尔锲湖畔并列,而第三部队则于后方待命。这是重视纵深的布阵方针,若是两军正面冲突,他的军队绝不会输。
  「敌人的情况怎么样?」
  卡萨柯夫将副官招呼过来开口询问。
  「路伯修军仍旧背对着森林展开布阵,没有任何动作。数量只有减少,没有增加,大概只有一百上下。」
  应该是有逃兵吧——听到报告,卡萨柯夫这么心想。其实如果是路伯修军的人数占上风的话,就该担心对方兵分两路甚至三路的可能性。但若是两百人不到的部队再分出六、七十人,他实在想不出对方能变出什么把戏。
  「天快黑了呀。」
  身旁的副官抬头望向天空,神情显得有些忧郁地嘟哝了一声。太阳已经落到西方,大概再过半刻钟时间,亮度就会下降,变成染红周围天空的金黄色。也许到了傍晚,就会有敌人趁着入夜的天色逃跑了。
  「在天黑前把他们全部干掉吧。」
  卡萨柯夫非常清楚,这里是敌人的地盘,天色变暗之后,情势将会不利于他们。
  波尔斯军沿着左手边的比尔锲湖畔进军。由于路伯修军始终背对着森林不动,他们只能主动挥军前进。
  当双方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只有二贝鲁斯塔时,卡萨柯夫对第二部队作出指示。
  这支第二部队随即开始在敌人面前朝着另一个方向移动。这是一支骑兵队,部队移动的速度很快。摇撼大地的马蹄声让卡萨柯夫觉得心理非常踏实。
  他要让自军的第二部队绕到路伯修军背后的森林去。
  当他的第一部队正面与敌方交战时,第二部队则穿过森林从背后攻击对手。他打算以两支部队夹击敌军,而就算路伯修军安排了什么诡计,后方还有第三部队待命。
  卡萨柯夫带着胜利的笑容握紧了手中的战锤。

  路伯修军背后的森林,面积大约有一百阿尔昔见方。卡萨柯夫的第二部队驾马来到森林边,由于骑兵部队骑着马无法穿过茂密的森林,于是他们便开始下马行动。
  队长先派了五十名士兵,要他们提着枪和盾牌进入森林。
  一旦进入森林里,他们就必须戒备是否有对方设下的陷阱。森林里的陷阱可能是绑在树木之间的绳子,也有可能是地洞或狩猎用的捕兽夹。尤其是森林中此时也积了厚厚的雪,若有陷阱也不容易察觉。
  「多花一点时间没关系,大家小心前进!」
  队长以这句话鼓舞着他的士兵。事实上,光是作为本队的第一部队战力就已经足以击溃这支小众的路伯修军了,他们根本不必着急。
  而当他们前进了三十阿尔昔左右,忽然间一阵风声呼啸。这声音让在场的波尔斯士兵们同时望向了一名同袍。这名士兵惨在叫一声之后倒了下来——他的头顶上插着一根箭矢,一箭毙命。
  这情况让其余的波尔斯士兵忽然一阵紧张……箭到底是从哪里射出来的?他们举起手中的盾牌,压低了身子四处张望,但却到处都找不到路伯修士兵的影子。
  随后又是一道风声,又一名波尔斯士兵头部中箭倒下。他也死了。
  这情况让波尔斯士兵心生焦虑而出现慌乱的反应,举起盾牌不敢再前进。他们聚集起来,集中精神查探四周。
  当其中五个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第三支箭矢飞来。这支箭仿佛精准计算过了似地,穿过盾牌中间的缝隙,插入了一名波尔斯军士兵的颜面。看到又一名邻兵中箭不支倒地,其他人全都不约而同地扬起了一声声哀嚎。
  事实上,他们应该能从同袍中箭的方位,反推出箭是从哪里射出来的。但无论他们怎么找,就是找不到敌人的身影——这要不是敌人藏得太好,就是对方的距离太远。
  这群士兵再也按捺不住,决定从森林中折返,向队长报告森林遇到的情况。他们还没走到一半,就已经有三人中箭身亡了。要是能找到敌兵的身影,他们还可以硬着头皮前进,但现在却是完全不知到敌人从哪里狙击他们的情况。这种敌暗我明的恐惧让他们调头折返。
  队长听到士兵们的报告,整个人愣住了,随后气得怒骂他们:
  「你们有五十人,结果连一名弓兵都没找着?在这样的森林里放箭,距离再怎么远也不会超过三十阿尔昔吧!再说,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放箭,对方应该也不只一个人才对!」
  就一般的常识来说,就是能让箭矢飞上两百阿尔昔远的射手,在森林中的射程也绝不可能超过三十阿尔昔。因为在那支箭飞超过三十阿尔昔之前,一定会先插在树上。而如果要让箭矢穿过树林,需要的就是非比寻常的技术了。
  队长下令要这些士兵们退下,一个人瞪着眼前的森林,忍不住发出焦躁的嘟嚷声。他的任务是尽快要带领部队尽快突破这片森林,从敌军的背后杀出去。
  这位队长考量了一会儿后,准备了一百五十名士兵,打算要用人数优势硬闯过去。他同时下令,就算有人阵亡,也要部队继续前进。
  部队进入森林之后,依旧遭遇了路伯修军的箭矢狙击,而波尔斯军士兵则刻意假装没看到同僚中箭,默默继续前进。随后,一名士兵穿过了森林。远方传来剑戟交错的声响和战场上特有的怒吼和哀嚎。
  然而,他只听闻声音,却没看到实际景象——在他穿出森林的瞬间,一把黑鞭破风而来,连同头盔将他的脑袋一同打碎。
  雷涡的闪姬——伊莉莎维塔·法米那就站在森林之外。此时她的右手包覆着三角巾吊挂在脖子上,但仍以左手持鞭,摆出一副傲然的姿态瞪视着森林方向。
  正要穿出森林的波尔斯士兵看到她的身影,全都吓得傻住了。敌人的总指挥官身旁竟没有一兵一卒,就这么大剌剌地站在他们面前。
  这群波尔斯士兵口中扬起了呐喊,直冲向伊莉莎维塔。然而,他们的行动却显得相当紊乱——毕竟要穿过森林这样的地形,部队总是多少会有点走散。
  红发战姬即便是以左手挥舞龙具,却仍可以一鞭撂倒敌方两到三名的战力。
  每当她的黑鞭夹带着电光破风甩出,就有士兵的肢体被击碎,洒出大量鲜血泼在雪地上。
  路伯修军只靠着一名战姬,就阻止了波尔斯军的部队走出森林。而要是他们为了躲避伊莉莎维塔而遁入森林之中绕路而行,部队的战力就会拆得更散。而且,不时飞来的箭矢还会一一夺去他们的性命。
  波尔斯军的士兵们停止前进,随后慢慢开始后退。
  ——虽然他的射箭技术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不过实在是不得了呀。
  伊莉莎维塔抬头望向眼前的树林,在心里这么说道。此时堤格尔应该就在树林里的某处。他披着一件贴了树皮的外套作为伪装,只带着弓箭便只身潜入了森林。
  路伯修军之所以始终背对着森林按兵不动,目的就是要吸引波尔斯军派遣分队走入身后的这片森林,而堤格尔可以阻止他们前进,并争取必要的时间。同时,若是有零星的敌人穿出了树林,还有伊莉莎维塔将他们各个击破。
  伊莉莎维塔回头望向后方。这位拥有异彩虹瞳的战姬,将目光投射在艾莲率领的一百一十名路伯修骑兵与波尔斯本阵部队交战的情况。

  卡萨柯夫挥舞着战锤,站在波尔斯军的第一线。他一个人已经打倒了近十名路伯修士兵,手中的战锤犹如昭示着他在战场上的称号般沾满了鲜血。
  ——为什么?
  充斥着怒嚎和嘶吼的战场上,卡萨柯夫忍不住显露出意外的反应。他不敢相信自己拥有敌人十倍以上的兵力,却怎么也无法击溃对方。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无能,但却也同时说服自己这是错觉。
  ——我该投入第三部队的兵力,一口气压垮他们吗?
  就在他如此思索的同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名士兵的声音:
  「报告!后方的第三部队遭受敌人奇袭了!」
  卡萨柯夫听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的第三部队理应是处在不容易遭受敌人攻击的位置。一方面敌人必须面对眼前的波尔斯军第一部队,而左边又是比尔锲湖,第三部队遭受奇袭是没道理的事。
  ——是哪里有伏兵吗?如果敌人是绕过我们杀过去的,那这支部队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
  第三部队是从背后遭受敌人攻击的。而发动奇袭的是,由莉姆和马斯哈率领的三十名路伯修军士兵。
  因为他们打碎了结冰的比尔锲湖面,乘着木筏渡过了湖泊,借此绕到波尔斯军的背后,所以奇袭才能快得远超乎卡萨柯夫的想像。
  不过,兵力三十仅仅的奇袭不会造成太严重的损伤。而路伯修的这支分支部队也很快地乘着木筏逃走。然而,他们对于卡萨柯夫和波尔斯军士兵心理上的打击却相当严重。因为波尔斯军无法预料什么时候又会再遭受到对方从湖面或部队后方发动攻击。
  对卡萨柯夫来说,这也使他无法轻易动用第三部队的兵力。事态发展至此,他实在难以接受敌人部队总数只有两百这样的事实。毕竟面对两千兵力,怎么也不会有人只以两百人应战。这让他开始怀疑敌人还有伏兵。
  「若真是如此,那我就尽快除掉战姬,把这场仗结束掉好了!」
  下定决心之后,卡萨柯夫随即果断地冲入了敌阵,以战锤猛力打烂所有进入他攻击范围的路伯修士兵。他的战锤能够连同头盔一起敲碎士兵的脑袋;就算对手试图抵挡,长剑和手臂也会一起被敲得粉碎。汹涌的血花在夕阳底下飞溅,映着阳光照出了这位波尔斯伯爵的骁勇姿态。
  然而,正当他朝着另一名路伯修士兵挥舞战锤的同时,身边却忽然闪出一道剑光,将他的战锤弹开。卡萨柯夫赶紧瞥了一眼,在看见这名持剑者的脸庞后,感到意外地蹙起了眉头。
  那是有着一头银发,一对眼眸如红宝石般的年轻女孩。
  「一个小丫头出现在战场上?你是什么人?」
  「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莱德梅里兹公国的战姬。」
  「喔!原来您就是鼎鼎大名的『银闪的风姬』呀……为什么您会出现在这里?」
  由于对方没有异彩虹瞳,卡萨柯夫在面对眼前的这位战姬时,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敬意。而这点艾莲也感觉得到,并以同为战士的身分回应:
  「很抱歉,这不是在战场上谈论的事。波尔斯伯爵,请你退兵吧。如果你非得继续进军不可,就由我银闪的风姬来当你的对手。」
  「那就有劳指教了!」
  语毕,卡萨柯夫随即以骇人的速度挥出战锤。这强力的一击就算只是擦身而过,强大的风压也仍足以将对手的双脚从地上拔起。而随后第二击肯定就会补上来了。
  然而,艾莲面对对手的攻击,却是完全不予闪避,而是直接出剑滑开战锤的来势,并瞄准对方出手的空隙划伤对手,等候时机的到来。事实上,尽管艾莲的剑技出众,但还是多亏有了龙具的辅助,才能让她打得心无旁鹜。
  战锤划破空气,长剑裂风呼啸,剑锤交锋擦出火光和锵响,双方就这么过招了数十回合。
  忽然间,一阵金属迸裂的巨响压过了战场上的其他噪音。卡萨柯夫战锤的锤头被对方击碎了大半。他忍不住发出呻吟,但仍抓着只剩下锤柄的武器扑向艾莲。
  而艾莲只是默默地挥动手中的长剑一扫,对方的人头随即拖着一道洒出的血水飞向空中。卡萨柯夫周围的波尔斯军全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这位波尔斯伯爵的人头落地之后,在地上又滚了一圈。
  艾莲策马走向卡萨柯夫的首级,看来就好像为了保护他的脑袋不受践踏一般。她开口对着波尔斯士兵说:
  「把他带回去吧。然后转告波尔斯伯爵的遗族——杀死奥格尔特·卡萨柯夫的人,名叫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

  听闻卡萨柯夫的死讯,波尔斯军的士兵们全都失去了战意,纷纷退出战场。事实上,卡萨柯夫在开战前就已经宣称这是一场私人之战。他们完全是对于对主君的忠诚心而提起武器跟从的。
  但现在他们的主君死了,于是他们也失去继续作战的理由。尽管其中有人高唱着要为主君报仇,但终究没有人可以统领他们。
  随后,波尔斯军尽可能回收了同袍的尸体,撤出了路伯修。
  波尔斯的伯爵领主家里失去奥格尔特·卡萨柯夫这位当家,波尔斯的声望在邻近的诸侯之中一落千丈。卡萨柯夫举兵私战的行为不仅遭受国王谴责,而这位雄霸一方的领主也原本是受人瞩目的诸侯,会这么遭到奚落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其后,有一人趁着这个机会,向波尔斯伯爵家素无往来的诸侯接触,拉拢了这些贵族,一口气拉抬了这个人在吉斯塔特王国北方的影响力。
  她的名字是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


终章

  距离比尔锲湖一役之后过了四天,堤格尔等人随着伊莉莎维塔一同返抵路伯修公都。伊莉莎维塔向那姆等人解释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之后,正式对外发表了路伯修庇护了堤格尔的消息。
  而当他们返回公都之后,迎接他们的一名栗发少女,在看到堤格尔后显露出一脸困惑的神情。这名暗红色头发的青年则温柔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她靠在这名青年的胸膛上放声大哭。
  而在这天晚上,一名墨吉涅青年也悄然离开了路伯修公都。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是吗……你已经不再是乌鲁斯了啊。」
  这名来自墨吉涅的旅人语带叹息地嘟哝了一声。尽管时间不长,但对他来说,和那名暗红色头发的青年一同前来路伯修公都的这趟旅程,实在是一段颇为愉快的回忆。而如果那位青年仍是乌鲁斯,这位墨吉涅青年肯定会邀他到自国仕官吧。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离开这个寒冷的国家,到我的国家去?凭你的弓术,多少弓手趋之若鹜而不可得的称号——『流星落者』,你大概不要多久就可以到手了……
  然而,离开公都走了四分之一刻钟后,这名墨吉涅青年随即抛下了这份感伤。他必须尽快赶回故国,向主君报告这件事——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还活着,而且他的弓术比起传闻中更加精湛。

  堤格尔站在半圆形的露台上仰望着星空。
  地点是在路伯修公都的一间旅馆。
  尽管伊莉莎维塔开口邀他们留宿公宫,但堤格尔还是客气地拒绝了。
  那间公宫留有太多他作为乌鲁斯时的回忆。而且,他留在公宫里面肯定会让许多人感到困惑吧。听到他这么说,伊莉莎维塔也只能笑着表示「那就没办法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伊莉莎维塔为他们安排的这间旅馆是公都内水准相当好的旅馆。旅馆内甚至设有蒸气澡堂。对于这位红发战姬这样的安排,艾莲、莉姆、马斯哈以及蒂塔都感到相当满意。
  这里的晚餐也相当豪华。
  「如果可以的话,我跟大家其实很想要通宵庆祝你的归来呀。」
  马斯哈苦笑着说。但这对已经疲劳困顿的他们来说,实在是太累人了。毕竟才与魔物交战完,又和卡萨柯夫的军队打了一场硬仗,大家身上都还有伤没好。
  「无妨。等春天一到,你就回布琉努来吧。公主殿下也很希望看到你平安无事的模样呀。」
  「也对。不过我真的有办法回到布琉努去吗……」
  堤格尔现在是吉斯塔特王国的客将。这是为期三年,白纸黑字的契约。然而马斯哈却摇摇头,要他无须在意。
  「这次事件的问题太大了。我要去一趟吉斯塔特王都席雷吉亚,找吉斯塔特王好好谈谈。不然如果我只是来看你是不是平安,然后就这么回去,那简直就是出来跑腿的小孩子。」
  马斯哈说得没错,让艾莲和莉姆也只能坐在一旁闷不吭声。这次事件险些造成布琉努王国和吉斯塔特王国之间难以修补的裂痕,对马斯哈来说,他若是不以使者的身分向吉斯塔特国王抱怨两句,实在是无法善罢甘休。
  吃完晚餐之后,那姆和拉扎尔来到了他们留宿的这间旅馆。他们大概已经听伊莉莎维塔详述过前因后果了,而他们看着堤格尔时,脸上也露出了带着尴尬和困扰的笑容。
  「请你们就用跟之前一样的说话方式面对我吧。」
  听到堤格尔的体恤,两人同时对着堤格尔道了谢,然后跟堤格尔握了手。除此之外,其实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堤格尔目送两人离开之后,没有回到自己房间,而是来到旅馆二楼外的露台。
  夜深了,公都以外只看得到连绵的夜色。
  除了月亮和星光,放眼望去的景象中没有任何光源。但今晚没有云层遮蔽,对这位青年来说,这样就够了。
  「——真是一趟漫长的旅程。」
  他带着深深的感慨,回想着过去几个月间发生的事——他先是作为使者前往亚斯瓦尔王国,然后与莎夏碰面,在港都又遇见了奥尔嘉和马特维。
  ——这么说起来,莎夏去世了呀……
  当堤格尔从艾莲口中听闻莎夏过世的消息,一时之间愣得说不出话来。他非常后悔没有多跟莎夏多聊聊,现在只能祷颂着风与暴雨的女神依莉丝之名,为她的灵魂祈福。
  堤格尔在亚斯瓦尔王国遇到许多人和事;包含欲擒拿他们的杰梅因王子,以及与这位王子对立的艾略特王子。还有拉拢了桂妮薇亚公主,赢得了内战的塔拉多·格拉墨和他的部下路特拉等人。此外还有佣兵赛门。
  后来他还遇到了白鬼魔物托尔巴兰。虽然这头魔物被莎夏打倒了,但它实在是非常可怕的对手。
  ——我得进一步弄清楚那把黑弓究竟是什么来历才行。
  想想托尔巴兰和芭芭·雅加说过的话,这两头魔物应该是同伙的。堤格尔不知道它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肯定跟他与家传的黑弓有关。看来他有必要为了这件事跟包含艾莲在内的几位战姬商量一下。
  在他成为乌鲁斯的这数十天之间,也发生了很多事。他成了马夫,成了伊莉莎维塔的侍从,最后被升为这位战姬大人身边的顾问。
  他离开莱德梅里兹是夏末的事,原以为秋天结束就可以回到莱德梅里兹。
  然而,秋天已经过去,现在冬天都要结束了。这段期间令人目不暇给的过往,就连在亚斯瓦尔王国发生的几场激战都成了令他怀念的回忆。
  对堤格尔来说,能够认识伊莉莎维塔、那姆和拉扎尔是让他觉得非常幸运的事。
  「乌鲁斯吗……」
  如果他决定以乌鲁斯的身分活下去,结果又会如何呢。
  堤格尔对他不去选择的这条路漠然地思索着。
  伊莉莎维塔是个值得尊敬的主君,而那姆和拉扎尔也是可靠的上司。他在这里拥有好几个见了面会打招呼的朋友;迟早也会交到关系亲密的友人、恋人,也会组织一个家庭。
  他摇摇头。现在的他已经走在完全不同的另一条人生路上。
  方才的那一切都只是一场美好的白日梦。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怎么啦?」
  身后传了来一声呼唤。同时,一阵徐风轻轻掠过了他的肩颈。
  一个银发女孩站在他的身后。
  「你穿这样跑出来会感冒的。」
  「我想冷却一下自己的心绪。倒是艾莲,你还好吗?」
  堤格尔带着一半认真的心情询问。你也经历了一场严苛的激战,现在是不是先就寝休息比较好——他对着艾莲这么说,但艾莲摇摇头,走到了堤格尔的身边。
  两人默默地仰望着夜空。他们彼此心里都有许多话想说,只有一个晚上,实在是太不够了。
  然而,艾莲和堤格尔两人都没有开口。因为他们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于是他们就这么一起眺望着星空。
  好一阵子之后,艾莲才忽然想起来问了一句:
  「话说,我给你的银币哪里去了?」
  那是一枚上面写着『祝好运』字样的银币。是堤格尔夏末离开莱德梅里兹的时候,艾莲交给他的。对此,堤格尔苦笑着摇摇头。
  「应该是沉到海里去了。」
  隔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又开口:
  「也许就是它代替我承受了那场灾厄吧。」
  听到堤格尔这么说,艾莲一愣一愣地呆望了他一眼,随后脸上也泛起了微笑说: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就当成真是这样好了。反正你也平安回来了嘛。」
  此时,他们才终于将仰望着星空的视线抽回来,放到彼此的身上,开始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
  聊之前的事,也聊之后的事。

  这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

  第二部 完


后记

  各位好,距离上一集已经五个月了。对于有看我在其他出版社发行的作品的读者,我们是一个月没见。
  我是川口士,在此为各位读者献上《魔弹之王与战姬》第十集。哎呀,这次真的是很危险。我是在非常非常勉强的情况下向编辑争取到时间,赶着写完这本书的。虽然很赶,但如果各位读者能看得愉快,那就是我的荣幸。
  这本第十集,是从第六集开始的第二部故事尾声。在第二部故事里面,我想把主要焦点集中在第一部故事中几乎没有提到的几位战姬身上。
  至于黑弓跟魔弹之王嘛……呃,这个嘛,就下次再说吧……
  第三部故事将从春天开始动工,各位读者敬请期待堤格尔和几位战姬们的活跃喔!依现在的情况,※希望第三部故事能在新年的冬末初春开始出版。(编注:皆是指日方出版的状况。)
  好了,让我们来做一下宣传吧——
  由柳井伸彦老师执笔的《魔弹之王与战姬》漫画版第六集即将在十月二十三号发行。内容是小说第三集到第四集的故事。柳井老师的漫画非常能够撼动人心,而且画工细腻。请有兴趣的读者一定要看看!
  然后,《魔弾の王と戦姫 アンソローコミック》也将在同日出版。这本书是由诸多漫画家和作家撰写绘制,以「因为不是本传故事,所以请随便发挥」为宗旨的一册作品,内容真的是五花八门呢。这么劳师动众真是让我觉得有些惶恐,但也希望大家能够一并关注本书!
  另外,在这本《魔弹之王与战姬》第十集陈列于书店架上的同时,本系列的改编动画也将在各大电视台开始播映!堤格尔跟艾莲将在电视里面又动又吃又胡闹!如果各位读者也有兴趣看看,请各位千万不要错过喔!
  最后是身为作者的感谢辞——谢谢N编辑为我争取时间,也谢谢您仔细确认了动画部分的各个环节。希望我们下一次可以在比较有余裕的情况下完成这份工作。
  还有,谢谢片桐雏太老师将堤格尔和艾莲等诸多本书中的登场角色画得这么迷人!谢谢您!也多亏有您,这个系列的第二部故事才能有这么完美的结束。
  除此之外,也要谢谢协助本书能够陈列于书店架上的各位工作伙伴,还有各位翻开本书的读者们。谢谢大家。
  那么我们下次再会了。

  川口 士




等什么时候某个网站不在转载图上打水印了,这事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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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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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ryvius 平民
谢谢录入, 希望延长线能把战姬和王女全收

8 年前 0 回復

yywa2000 子爵
感谢录入,今天终于补完第十卷,恭喜这幸运的家伙又把到一位战姬

8 年前 0 回復

life黑狼猫 子爵
感谢录入,这部小说我也一直在追,很期待11卷啊

8 年前 0 回復

蓝天语意 王爵
这部小说还是不错的,没有凑字数的感觉

8 年前 0 回復

rpgghost 平民
THX A LOT
MF五套,其實這套也不差啦

9 年前 0 回復

rgm7901 子爵
在看前面的集數的時候就覺得伊莉莎薇塔不是壞人,雖然跟愛蓮和亞莉莎德拉有衝突敵對,但感覺只是因為處理關係上顯得很笨拙的關係而以,這集多虧了提格爾她終於走出自己的心理陰影,展現出更有魅力的一面。

9 年前 0 回復

ryuken 皇帝
堤格爾恢復記憶,看來還是跟艾蓮比較搭

9 年前 0 回復

excalibursaint 公爵
很期待11卷啊 这小说质量真心不错

9 年前 0 回復

o11k221989 子爵
才留意到这个的插画是片桐。。。。

恋姬系列还是满不错的

9 年前 0 回復

mbcfans 平民
新画风还是不太适应,下部应该是攻略凡伦蒂娜跟双刀、要湊齐七龙珠了吧

9 年前 0 回復

兩儀shiki 勳爵
本来想跟11卷一起看= =发现11卷还没开坑 就先看10了 感谢录入辛苦了!!

9 年前 0 回復

白色的毛巾 勳爵
' C3H5O9N3 发表于 2015-4-22 20:29 5卷第一部完结,六卷开始是1年后的故事。 '


谢谢!我过几天就回去从头补起。

9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 白色的毛巾 发表于 2015-4-22 01:46 好久没看这小说了,看到第二部进来问问第一部是在哪一卷结束的? '


5卷第一部完结,六卷开始是1年后的故事。

9 年前 0 回復

karmenrider 子爵
台版也出到10卷了
終於跟上日版進度了

9 年前 0 回復

白色的毛巾 勳爵
好久没看这小说了,看到第二部进来问问第一部是在哪一卷结束的?

9 年前 0 回復

lisichu 王爵
wow 片桐的提格爾帥氣無比 第10章錄入得真快 辛苦了

9 年前 0 回復

GX9513579 勳爵
这个的第二部也终于完了

9 年前 0 回復

御门帝人 公爵
听说出了新的双刀 那莎夏岂不是没戏了

9 年前 0 回復

Jeffreygv 勳爵
坐等剩下妹子被攻略

9 年前 0 回復

heart321 王爵
插画这眼睛也太大了。。。好违和

9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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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焉之月 皇帝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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