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川文库][结城光流]少年阴阳师 第四十卷 颤栗之瞳 [简体]


本帖最后由 Soul滢 于 2015-8-4 22:58 编辑


少年阴阳师 第四十卷 颤栗之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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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结成光流
  插画:浅木樱
  译者:涂愫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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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出自百度贴吧《少年阴阳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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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oul滢 于 2015-5-26 12:44 编辑


关於作者
结城光流(ゆうき みつる)

8月21日生,O型,居住东京。
2000年9月以《篁破幻草子:仇野之魂》出道,成为作家。
作品有《篁破幻草子》、《少年阴阳师》、《大阴阳师 安倍晴明》、《怪物血族》等畅销系列。
非常喜欢红茶、宝石、中岛美雪、织田裕二、槙原敬之等等,尤其热爱《大搜查线》。

曾几何时。
樱花使生物痴狂。
生物为樱花痴狂。。
曾几何时。
无时无刻。

「仰首赏樱间,落花舞翩翩」(尾濑二郎)
「落花烈焰燃大篝」(正冈子规)
阴阳寮中文网站:http://www.crown.com.tw/shounenonmyouji
结城光流脸书粉丝团:http://www.facebook.com/lovemitsuruyuki
「狭雾殿」日文官网:http://www.yuki-mitsuru.com


关於译者
涂愫芸
东吴日语系毕业,游学日本三年,任职日商七年,现为专职翻译。译有《少年阴阳师》系列、《怪物血族》系列、《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丰臣公主》、《鹿男》、《鸭川荷尔摩》、《荷尔摩六景》、《华丽一族》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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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十二神将的勾阵被魔性之树尸樱夺走了神气,她在昏迷不醒前留给昌浩一句话,「腾蛇还活着!」昌浩相信她所说的话,带着屍和咲光映逃走,然而一路上卻危机重重,体力已到极限的昌浩,又该如何化解前所未有的难关?另一方面,靠着吞噬生命来绽放美丽花朵的尸樱,依然渴望得到活生生的祭品。那双魔掌不但在京城各处引发异常事件,甚至还企图侵袭晴明所带领的十二神将……



已矣哉。

1
初一刚过几天的夜晚,距离化为上弦还很久的月亮已然沉没,满天闪烁的星光,微微照耀着地面。
即便是春末,夜晚依旧寒冷。位于深山的菅生乡,更是寒风刺骨。
现在应该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卻只看到花蕾才刚要膨胀起来,还要等很久才会飘出甘甜的花香味。然而,四处都是枯槁的树木,所以搞不好只会维持这样的状态,不会开出桃花了。
树木枯萎的原因尚不清楚。菅生乡在各地派出了好几个密探,都没有人带回有用的情报。
今晚特别寒冷。
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看见吐出来的气息变成了白色。
小野萤缓缓抬起头仰望天空。
由于被侄子时远缠着,她便说了个故事给他听。听得很开心的时远,直到睡觉时间都不肯从她身旁离去。
「时间太晚了,明天再继续。」被母亲这么一说的时远,这才不情愿地走开。
萤目送大嫂带着小小身影离去的背影,陷入无法形容的思绪里,难以入眠。
心情沉闷的她悄悄溜出房间,前往可以俯瞰山谷的岩地。
那是她以前来找过哥哥的地方。
站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俯瞰湍流的萤,想起了往日种种。
她来这里叫哥哥时守回去。平时,她只有在特定的时间才能见到哥哥,所以哥哥的现影冰知拜托她去叫哥哥回来吃晚餐时,她开心地答应了。
至今萤都还清晰记得,那时开始转为橙色的天空好美,走过山中的羊肠小径,看见时守站在岩石上的身影,令她雀跃不已。
温柔的时守,无论何时,都会对萤露出温柔的微笑。
「……」
萤不由得苦笑起来。
虽然知道那是虚假的,但每当想起哥哥的脸,她总是觉得很温暖、柔和,甚至有「其实是真的吧?」的错觉。
那个聪明的哥哥,为了不让萤察觉而独自忍受煎熬。
没有人知道,他悄悄与件的可怕预言长期奋战着。
哥哥死后,被冰知供奉为神。现在,他的神名是时雨神,守护者萤和他的遗孤时远。
「……哥哥。」
喃喃呼唤的萤,垂下了头。
她好想在梦里见到,还不是神而是人的时守。她一直这么祈祷、这么期盼,时守卻不曾进入她的梦乡。
她不是想责备他,只是想见他。
见到他,然后呢——自己会说些什么呢?
萤所佇立的岩石因融雪而水位增高的湍流濡湿了大半,水花还溅到了她的脚下。
湍流宛如要将人吞噬,幽暗的水是无底的漆黑。
「——」
萤出神地俯瞰着湍流,无意识地迈出步伐,脚尖也越过了岩石边缘。
在黑暗中听着流水声的她,耳朵捕捉到那之外的微弱声响。

呸锵。

一股寒意掠过背脊。
她抬起视线,看见一只妖怪站在水面上。
胸口深处狂跳起来,发出扑通扑通巨响。
「……件……」
牛身人面的妖怪听见萤的喃喃细语,用不带感情的眼眸盯着她。
瞪视着件的萤脸色惨白,发现妖怪是稍微离开水面、漂浮在半空中,并非是站在水面上的状态。
是光浅淡不够明亮,因此没办法在岩石上照出萤的影子,水面上也没有件的影子。
水位增高的湍流卷起了波浪,轰隆作响。还有,使树木枝叶哆嗦颤抖的风声、自己的呼吸声、打鼓似的怦怦心跳声。
萤听着这些声音,无法把视线从件的身上移开。
『你将夺走一切,使他失去所有。』
萤的心跳噗通加快。
『你将夺走那个男人的一切,连同他遗留下来的生命。』
说着可怕预言的妖怪,狰狞地嗤笑。
刹那间,石砾般的东西响起尖锐的声音飞过来,贯穿了件的眉心。
萤倒抽了一口气。差点划破她脸颊的飞石,是一粒小小冰块。
贯穿妖怪头部后碎裂的冰块带着灵气。
冲到岩石上的夕雾,如捕捉犯人般从后方抱住僵硬的萤。
「萤!」
萤扎了一下眼,只转动眼珠子。
漂浮在水面上的件缓缓倾斜,无声无息地没入水中。
夕雾射出的冰块带着他的灵气,对没有实体的妖怪也有效。犀利强烈的灵气,净化了妖怪释放出来的妖气。
夕雾一边小心追踪妖怪瞬间消失的身影,一边更使劲地抱住萤。
隔着衣服也知道她冻坏了。身体原本就纤细的萤越来越消瘦,令人心痛。
为了延长她所剩无几的寿命,神拔众的长老们采取了最后手段,尽可能延缓她的成长,把成长所需的生命力转化成寿命。
所以,萤不会再长大。不,每年仍会增长一岁,只是身体一直停留在十五岁的模样,不会长成大人。
「为什么跑来这里?」
低沉的声音像是在责备萤没跟任何人说一声就偷偷溜出来了。
萤眨眨眼睛,平静地回应:
「我睡不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然后,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夕雾发现萤不见了,想必很焦急、担心。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夕雾。」
「你想事情时都会来这里。」
虽然还有其他几个候补的地方,但他相信直觉,毫不迟疑地赶来了可以俯瞰湍流的这片岩地。
而让他松一口气的,并不是自己判断正确,而是在发生不可挽回的悲剧之前赶到了。
现在的萤不能使用法术。要使用也可以,但会大大缩短已经剩余不多的时间。
萤双手抓住夕雾的肩膀,垂下头说:
「都被你看透了,其实你不必这么担心我。」
「萤。」
低着头的萤眼神露出了哀怨,微微一笑回应苛责的叫唤。夕雾越担心,萤就越知道自己生命的短暂。还有多少时间能感受这样的温柔呢?萤想遗忘,但这样的思绪卻不时涌现。
每当她感觉到年幼的侄子在成长;每当她看见乡人的脸;每当她听见长老们为自己担忧的话语。
萤就会开始思索。
自己还剩多少时间呢?这个身体还能走过多少岁月?
「件它说了什么?」
萤被紧张的夕雾逼问,她显示摇摇头,但很快改变了主意,因隐瞒也会被看穿,再小的谎言都逃不过夕雾的耳朵。
对无时无刻不倾注全力守护她的夕雾撒谎,是件毫无意义的事。
「预言。」
夕雾的红色双眸泛起厉色。萤淡淡说着,嗓音如铃铛般清澄。
「你将夺走他的一切,使他失去所有;你将夺走那个男人的一切,连同他遗留下来的生命。」
夕雾屏住气息,哑然失言。
那是件告诉小野时守的预言,内容与最后一次的预言相同。
时守临终之际,现影冰知亲耳听见了那个预言,他告诉了萤。之后,夕雾也从冰知那里知道了此事。
萤抓住夕雾肩膀的双手,力道更强劲了。她抓着夕雾的臂膀,全身颤抖。
「预言一定会……应验……」
「萤。」
「件的预言一定会应验……总有一天,我会夺走那孩子的生命……!」
总有一天,时远的眼眸会冻结着惊恐,凝视自己。
或者,自己将会看着时远倒地不起。
「现在件的预言就已经应验了……!」
正如那个妖怪的预言,本该由时远继承的一切,现在都落在萤的手上。
萤也不想这样,但时守去世後,唯有她可以接任首领的职位。
在时守的遗孤时远长大之前,萤必须肩负起辅佐的责任。
没错,她现才察觉,目前的状况等同于自己夺走了时远首领的地位、职责。
瞠目结舌的夕雾,听着她颤抖的虚弱声音。
「我要把原本应该由哥哥继承的东西,统统交给时远,这是我最后的使命。为了这个使命,我必须活着……但我活着卻随时可能夺走时远的生命。」
「萤,那是……」
「夕雾,件的预言一定会应验。」
不会不应验的。所以,件的预言将会成真。
萤拼命甩着头,全身瘫软。
无力地垂下来的肩膀孱弱单薄,夕雾看不到萤被头发遮住的表情。
「件经常出现在我面前……」
少女的模样恍若时间停止,她如吟唱般说着话。
当萤一人独处,听见水滴声,件就会出现。像人工做出来的件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视线冰冻得贯穿了她的心。
「哥哥以前可能也和我一样。」
妖怪动不动就出现,宣告预言。一次又一次的耳语,慢慢在心中累积沉淀。
那些预言宛如甘甜的毒药。
萤无声地呐喊,使尽浑身力气呐喊。
哥哥、哥哥、哥哥,你一直忍受着这样的折磨吗?仅管心被悄悄地、慢慢地、深深地摧毁,也独自拼命抗拒,不告诉唯一的现影。
温柔的哥哥、坚强的哥哥,虽然冰知说你所有的表现都是在骗我,但直到最后都不让我知道真相的坚强是真的吧?
「哥哥……」
哪怕是一点点也好,请把你的坚强分给我。
「夕雾。」
没多久,萤的声音变得异常冷静。
「若有万一……」
警钟在夕雾脑中大响。
「不准说。」
「请选择保护时远。」
「不准再说了。」
话说出口就无法摸消。
但萤还是轻轻摇头说道:
「你要阻止我。」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夕雾不用问也知道。
他从背后紧紧抱住萤,不肯回答。
萤闭着眼睛,微微一笑说:
「我只能拜托你……若你把这件事推给其他人,我不会原谅你。」
夕雾缄默不语。
不会有那个时候的;不会发生那种事。
他气自己无法如此断言,更懊恼无法阻止萤说出那么悲伤的话。
件的预言一定会应验。
预言会困住萤的心,也会困住夕雾的心。
所以应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除了现影夕雾之外,她不要任何人承担同样的痛苦。
时守在临终时也只告诉了他的现影冰知。
澎湃的水声依然灂灂(zhuo)作响。
不久,夕雾抱起冷冰冰的萤,走回乡里。
直到最后,他们都没有发现,溅起水花的急流底下,有双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

件的预言一定会应验。
听见预言的人,心会被困住。
于是,扰乱未来的预言将慢慢地、准确地转变为事实。
所以……

件得预言一定会应验。

◇◇◇

风飕飕吹过,紫色花瓣更加狂乱地飞舞。
在森林之中,尸樱是最高的树木。太阴抱住膝盖蹲坐在那里的樱树树梢上头。
风一吹过,参差不齐的发梢就会拂过左脸,让她知道变短的发尾有多丑陋。
她看见用来绑头发的绳子被烧到只剩一半,快被花瓣掩埋了。
太神奇了,居然没被烧光。
她伸出手想捡起来,卻打消了念头。
堆积的花瓣底下,有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息。因为她察觉到,如胶般的邪念发出哒噗声响颤动着。
她心想,等办完事再请天空重做吧。头发自然会再留长。不,说不定不用等到留长,晴明看不下去就会念咒语让她的头发恢复原来长度。
对,等事情办完后,晴明一定会这么做。
太阴脸上滑落一滴泪水,眼睛卻也没眨一下。
看到泪水在膝盖上碎裂,她自己也很惊讶,慌忙用手背猛拭泪。
「为什么……」
她没空哭。光连哭的余裕也没有。
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根本不算什么。
忽然,有羽毛似的东西轻轻触碰她的头,宛如安慰她般温柔地抚摸着她。
会这么做的人——
「咦……」
太阴抬起头,却没看见任何人。一阵风吹过,花瓣飘扬而去。
应该是花瓣抚了她的头。因没有任何人在,所以一定是这样。
以前、很久以前,有个同胞会这样抚摸她的头。一个现已不存在的温柔同胞。
「……」
太阴咬住嘴唇,做个深呼吸站起来,跳向了比黑夜更漆黑的幽暗中。
没空沉浸在感伤里了。她必须赶快找出那两个孩子,把他们带来这里。
安倍晴明说,不必管屍是死是活,只要把咲光映活着带回来。
神气缠绕、破风飞翔的太阴,注视着自己的手。
那名人类模样的男孩,必定会挺身保护女孩,也必会反击。
自己能否攻击那名人类模样的男孩呢?
「可以……」
而她不想那么做。
但,非做不可。
「屍他们……在哪?」
不久之前,太阴捕捉到同胞的神气,是强烈得惊人的狂流,有着通天力量,那绝对来自于勾阵。
爆发的神气转瞬消失了。
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她的踪迹。
不管飞到哪里都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标的物,太阴只能靠直觉判断方向。
勾阵神气爆发的地方,似乎比她想像中远多了。
从昌浩等人逃离现场、独自留下的腾蛇被朱雀砍伤,已经过了一段时间。
以人类的时间计算,应有一宿。
这段期间,太阴在这片广大的樱花世界飞来飞去,漫无目标地搜寻孩子们,也去过好几个散布在一无所有的黑暗中的森林。
到处都是无尽的樱树、樱树、樱树、樱树。
花开花谢的森林,安静得像失去了时间,只剩下静谧。
边凋零边绽放的花朵,重复着永无止境的日子。堆积到看不见地面的淡红花瓣,又被带着紫色的碎瓣倾注并逐渐覆盖淹没。
太阴好几次看着美丽的淡红花瓣慢慢变成紫色。
离尸樱越远,便越多淡红色的花朵绽放。然而,还是会渐渐染上如波浪般袭卷而来的紫色。
传来勾阵神气的地方,距离太阴搜索之处还很遥远、相当遥远。
翱翔天空的太阴,在一座森林的空旷处停下来。因为停得太急,绑在右耳上的一束头发和左侧的乱发,都往刚才前进的方向飘曳着。
神气凌乱且喧嚣。同胞所在之处还很遥远,空气卻已震荡起来,歪七扭八地翻腾着。
那是勾阵得神气造成的波纹。神气本身已经消失很久了,余波仍如此强烈。
太阴惊愕地倒抽了一口气。
自己与其他同胞,真能从这股强大力量的主人手上夺去那两个孩子吗?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最强的腾蛇被朱雀击倒了。太阴亲眼看见,弑杀神将的火焰之刃虽然没有烧毁腾蛇的灵魂,卻贯穿他的要害。鲜血从刀刃拔出来的地方喷溅出来,腾蛇便倒下了。
太阴用眼角余光,看着紫色花瓣渐渐地、静静地覆盖在动也不动的腾蛇身上。
她不敢直视。
她好怕,真的好怕。太阴不知道腾蛇是生是死。但她明白,腾蛇的火焰能够轻易地把她烧死。遍布全身各处的烧伤,都没有复原。这并非普通的烧伤,要花很长时间才会痊愈。
左手背被烧得很痛。伤口引刚擦试过眼泪,半湿不干,又疼痛起来。
同时,老人的脸庞闪过脑海。
——你不会受那么一点伤就喊痛吧?十二神将太阴。
她的蓝紫眼眸大大地震盪且冻结。太阴强扔着快要爆发的情绪,努力把持住自己。从下方传来微弱的声响。
有谁在这座森林里吗?
瞬间,她这么思忖,但很快想到是什么东西在那里。
盛开的花朵下、飘落飞舞的花瓣底下,有东西哒噗作响,如波浪般喧腾。
是几千、几万、几亿张脸、脸、脸、脸、脸、脸、脸、脸。
那些约莫樱花大小的脸,低声哼唱着什么。
太阴并不想听,但却反而敏锐地捕捉到音律。
风呼呼吹起。奇特的鼓譟声,犹如不断袭卷而来的波浪,一次次重复。

『已矣哉。』

太阴的背脊一阵战栗。
仔细一看,从飘摇的花朵前的树枝与树枝之间,可以看到小泡泡从堆积的淡红花瓣下噗嘟噗嘟冒了出来。
比大拇指的指甲还小、看起来像泡泡的脸,跳出来又沉下去,花瓣被弹得四处飞散。

『已矣哉。』

如涟漪般不断重复的声音,潜入太阴耳内。
漂浮在半空中的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她不得不这么做。

『已矣哉。』

看起来很开心;看起来很欢乐。
从花瓣底下涌现。
数量多得惊人,几乎要淹没整片樱花森林的脸,边嗤笑边哼唱着。
「什么已矣哉?」
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
已矣哉——意思是,无可救药,已经完了。
无数张脸哼唱着。
太阴惊恐地倒吸一口气,捂住耳朵。
无数张脸雀跃地望向她颤栗的眼眸,阴森地嗤笑着。
太阴东张西望,试图甩开邪念的声音。
仅管慌张得无法分辨方向,她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
谁来救救我啊!
神气迸裂,把眼前开始变为紫色的樱花瞬间炸飞。
神气之风将捂着耳朵的太阴带离现场。
同胞的脸闪过脑海。
「白虎……」
太阴的泪水忍不住溃决。
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
「玄武……」
不管怎么拼命地逃跑,那声音依旧穷追不舍。
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
「天一……」
神气之风箭也似的飞行,划破空气,透明的水滴被击碎,喷溅四处。
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
太阴闭着眼睛,发出惨叫般的呐喊。
「晴……明…………!」

无数张脸对着神将们的背影,发出噗嗒声响哼唱着。
『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

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2

◇◇◇

忘了是哪一天。
这个国家的前五大神明「龙神」,曾问过他。
——你最害怕的是什么?
由于问的太唐突,想必他的表情相当惊讶。
琉璃色的双眸,闪烁冰冷的光芒。记忆中的这张脸,又问了一次。
他自己的声音在耳朵深处缭绕。
——我最害怕的是……
他注视着自己的手,沉重地低喃。
当时,一边呼喊那个名字,一边伸出去的手——

◇◇◇

在无声无息飘落的片片紫色碎瓣中,十二神将朱雀注视着自己的手心。
他最害怕的是——
「……」
朱雀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着,他望向淡紫色花瓣如同暴风雪一般狂乱地飞舞的前方。
穿过尸樱的森林,前面是一整片比黑夜还要昏沉的黑暗。白色怪物摇摇晃晃地走着,就快被那片黑暗吞噬。
斑斑点点的红色血滴,缓缓被花瓣掩埋。被掩埋后,屏气潜藏的邪念便会一涌而上,贪婪吞食留在那里的生气。
朱雀挥舞的刀刃,贯穿了十二神将火将腾蛇的胸膛。刺穿肉体的笨重冲击力道,还留在朱雀手中。
他把手伸向放在旁边的大刀,微微眯起了眼。
以前,昌浩跟他一样,也曾用这把刀刺穿腾蛇的身体。
当时的伤疤仍残留在腾蛇身上,只是肉眼看不见。朱雀也毫不犹豫地刺向了相同的位置。
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死,就像赌博。然而,十二神将中最强的生命力,有着超乎想像的坚韧。
「……」
朱雀不由得苦笑起来。
倒下的腾蛇会变成怪物的模样,恐怕是无意识的反应。变成那副模样,可以减少神气的消耗。
「但那样会要了你的命啊,腾蛇。」
火焰之刃释放出来的弑神力量,还留在腾蛇体内。变成怪物的模样是不会死,但腾蛇的神气也完全被封锁了。
维持那副模样,贯穿胸膛的刀伤便不会痊愈。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刀影,依然插在他的身上。
变成无力的妖怪模样,能够走到昌浩他们那里吗?就算走得到,又能拔除身上的刀影吗?
即便能够拔除刀影,只要弑杀神将的力量还残留在腾蛇的体内,那么他就无法恢复通天之力。
唯有朱雀能去除那股力量。
听不见的声音化为震动,从朱雀的肌肤窸窸窣窣地往上传送。在覆盖地面的花瓣底下,有无数张脸钻动潜伏。
震动有种奇妙的规则性,仿佛在编制着什么旋律。
看得出来,一群邪念如卷起波浪般无声地追逐着小怪。
朱雀所在之处,也有那些家伙潜藏在堆积的花瓣下,随时侧耳倾听。
但朱雀对它们不感兴趣。
「腾蛇,最后你还是会带着那两个孩子回到这里。」
走向黑暗的白色身影,变得比花瓣更小了。
淡金色的双眸毫不带感情。
「你会不得不回来这里。」
因为尸樱要得到他们两人。
在如同雪片飘落的淡紫色花朵之中,朱雀忽然颤动眼皮,望向远方。
——哇,好棒,我也想要那样的肌肉。
他握着大刀刀柄的手,莫名地握得更用力了。
那是晴明准备去吉野的前两天晚上。
因为东忙西忙,很久没好好聊天,所以同胞们都挤进了昌浩的房间。
昌浩的房间并不宽敞。连腾蛇都设想周到,让出了位子给同胞。长期陪昌浩待在播磨的勾阵也一样,靠在通往外廊的木门上,环保双臂站立。
已经三年半没有这样围着昌浩聊天了。在场的有太阴、玄武、天一,还有自己。白虎怕人数再增加会太拥挤,所以没来。
在摇曳的橙色火光中,他们度过了平凡、安静、祥和的时间。
对神将来说,几年的时间并不长,相较于人类的感觉,只是一瞬间而已。
然而,纵使仅是短短的三年半,原本还带着稚气的男孩卻成长许多。他们感到惊讶的同时,也对他充满了期待,只是有点遗憾没能看到他成长的全部过程。
十二神将们跟随安倍晴明后,知晓了很多事。人类小孩逐渐成长的模样,带给了神将们新鲜的惊奇感、喜悦与欢乐。晴明的孩子们、孙子们,都让神将们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情感。
与人类往来,竟有这么难得的收获。要是对以前的自己说,以前的自己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本帖最后由 Soul滢 于 2015-5-27 00:12 编辑


朱雀握住了刚才握着刀柄的手指。
「我替你绑头发,你要觉得光荣啊!昌浩,这种事很难得呢。」
朱雀呐呐低语后,闭上了眼睛。
当时聚集在橙色火光中的神将们,现下都不在朱雀身边。
风的音律敲响耳朵。花飞雪漫舞。黑胶在堆积的花瓣下蠢蠢震颤。
之后,从耸立在森林深处的尸樱树根,传来老人微微低吟的声音。
「我和你约好了呢,昌浩。」
朱雀答应过要教昌浩剑术。
不擅长剑术的昌浩想跟朱雀学剑,朱雀答应教他,就像教他哥哥那样。
他们已经说好了。
『…………哉…………已……矣……哉……』
从堆积的花瓣底下传来哼唱声。
啊,事到如今,已经完了。
花飞雪前已经看不见小怪的身影。
朱雀握着大刀缓缓站起来。
他出去的步伐稍微往下沉,似乎有东西从赤裸的脚底溜滑过去。
邪念潜藏在堆积的花瓣底下,吸食着朱雀的神气。
朱雀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进。这座森林已经被躲在层层花瓣之下、如胶般的邪念所覆盖了。
即便如此,紫色樱花依然美丽地绽放。起码在朱雀眼中是这样。
忽然,在尸樱附近迸射出神气的漩涡。
睁大眼睛、拔腿奔驰的朱雀,看到尸樱周围的地方连同数目被深深刨起,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
横眉竖眼的青龙,使出浑身力量往下劈的大镰刀插在地面上,全身放射出斗气。带点灰白的斗气所卷起的风,将朱雀的肌肤刮得隐隐作痛。
「青龙,你在做什么?」
拔出大镰刀的青龙瞥了一眼满脸疑惑的朱雀,越过他的肩头望向尸樱。
「我只是驱散碍眼的邪念。」
他炸开汇集在刀尖的通天力量,强行驱散围绕于尸樱的邪念。
站在尸樱树根旁的老人应该也受到了暴风与爆炸威力的冲击,卻还是纹风不动地背对着神将们。
满天飞舞的花瓣翩翩飘落而下。被暴风刮落花朵的树枝,迅速冒出花蕾,绽放出鲜艳的花。
那些花的颜色,是比其他花更浓郁的紫色。
青龙的眼睛闪过厉光。
新开的话开始凋零。花瓣片片掉落在被爆风吹得干干净净而裸露在凄凉地面上,宛若紫色颜料洒在黑纸上,又逐渐覆盖了地面。
在花瓣落地前,小脸从土里冒出来,对着青龙与朱雀嗤笑。无数张脸从飘落花瓣底下探出来,吧嗒吧嗒动着嘴巴。
歌唱般的低喃,传进了两人的耳裡。
『已矣哉。』
躲在花下的脸哼唱着。
『已矣哉。』
没多久,这句话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青龙紧紧握住手中的大镰刀,气得大叫:
「混账……!」
蓝色的双眸增添了红色,散发出来的神气更加激烈,震荡了空气。
又要挥起大镰刀的青龙背后,飞来平静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青龙和朱雀的动作瞬间静止,平静得吓人的声音,严厉斥责他们。
「我不是叫你们把咲光映带来吗?」



「可是……!」
老人的一句话就压住了企图反驳的青龙。
「把她带来。」
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教人难以抗拒。
「把她带来尸樱这里,除此之外,其他事都不用管。」
青龙以近似杀气的强悍眼神瞪着晴明的背影,用力咬住了嘴唇。
朱雀注视着老人的眼神,平静得超乎寻常。
沉默降临了现场,只能听见穿梭于树木间的风儿,因吹落花朵而响起了如波涛般的声响。
没多久,老人对着尸樱如唱歌般说起话来。
那是神将们听不见的声音,如风声、如浪声、如保有美丽秩序的歌声。
老人绝不回头。
等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的青龙,收起大镰刀,愤然转身离去。
「青龙,你要去哪?」
「不知道。」
屍与咲光映的下落不明。稍早,同胞的神气在某处爆发,但身在尸樱森林里的他们,并不清楚那个地方的确切位置。
这座森林会扰乱时间与距离的感觉。
他们不知道这个绽放紫色樱花的世界究竟是哪里,只知道既不是人界,也非神将们居住的异界。
时间的流逝是歪斜的,空间本身也被压扁,使他们的感官之间失去正确性。
樱花会使生物发狂。招来死尸的樱花,也会是位居神明之末的神将们发狂。
足以证明神将们也是生物呢——朱雀漫然想着这种无聊的事。
青龙离开后,朱雀严肃地质问:
「晴明……」
没有回应。他早知道会这样,所以径自往下说:
「把咲光映带来,你就会恢复正常吗?」
老人依然哼唱着歌,看都没看朱雀一眼。
风吹了。
随风飘舞的花,美得让朱雀不禁闪过一个念头。
啊,好像让你看看。

◇◇◇

进入阴历三月后的第一个巳日,是上巳①的祓②。人们会用被称为「赎物」的娃娃抚触身体,再对着娃娃吹气,把病源或污秽转移到娃娃身上,然后把娃娃丢进河里或海里,请阴阳师祓除厄运。或者前往水岸边,把手、脚泡进水里,待完成休契与祓除厄运的祭祀后,便举办曲水之宴③。
【注①三月初三。②除灾求福的祭祀。③在有流水的庭院,出席者坐在流水旁,把酒杯放水流的活动。出席者必须在酒杯流过之前念一首诗、喝杯里的酒,再让酒杯往下流,然后在其他会场讲解那首诗。】
月份一更新,几乎所有贵族就会把病源、污秽转移到预先准备好的赎物上,交给请来家里的阴阳师,让阴阳师替全家人祓除厄运,带走赎物。
在巳日时,阴阳师们会把到处收来的赎物拿到河边放水流,然后在水流祓除厄运。顺利祓除厄运后,受邀参加曲水之宴的人就去参加宴会,没受邀者就各自散去。
上巳当天,众多宅院都举办曲水之宴,贵族们一面嬉戏一面喝酒,兴高采烈地唱歌喧闹。
但这几年来,也不兴举办曲水之宴了。
传染病依然流行,可谓是国家梁柱的皇上,身体状况也不好。而很多失去亲人者也因正在服丧,形成忌讳热闹玩乐的社会风气。
时序刚进入三月,住在竹三条宫的内亲王修子并不想像其他贵族那样请阴阳师来家中,希望可以去河边修契、祓除厄运。
虽已春天,但河水还是很冷,所以命妇反对。修子反驳道:「比起伊势的海,那条河根本不算什么。」逼她让步。
看到命妇绷着脸、咬着嘴唇的模样,修子感到有点抱歉,但她实在很久没有出外走走了。
修子自从去年冬天去过贺茂的斎院以来,除了进宫晋见皇上外,因为命妇不准,她便没有出门过。
这么坚持的命妇之所以让步,是由于修子懇求她说:「祓除厄运后,我想在附近寺庙住一晚,为父亲祈祷早日康复。」
以前,脩子也曾远赴伊势为母亲祈祷。比起遥远的伊势, 贺茂川近多了。
那边的寺庙多不胜数,命妇问她要住哪间,她说想住清水寺。
知道修子的意愿后,命妇立刻转达清水寺,开始做准备。
命妇和侍女们,今天也因出发的准备而忙进忙出。
修子坐在寝殿外廊的榻榻米与铺垫上,望着前方庭院的树木。
现在是三月,春天已过了大半,白天暖和许多,但命妇仍说要是受寒就糟了,硬叫人准备衣服和火盆。
修子告诉侍女不用准备火盆,只把衣服披在膝盖上。
为了怕她无聊而搬来的书桌上放着砚台盒与诗笺。刚才她试着随兴吟唱几首,但都只能吟出好像听过的歌。
小妖们在庭院跑来跑去,追逐飞起来的白粉蝶,可能是追累了,爬上了外廊。
「哟,怎么了?公主。」
「你好像很无聊呢。」
「来,跟我们玩捉迷藏吧?」
脩子苦笑着摇摇头,对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妖们说:
「不行,被命妇看到会挨骂的。」
其实,她也很想与小妖、嵬一起在庭院奔跑、玩耍,但她知道她的年纪已经不能那么做了。
在伊势时,脩子过着与一般小孩无异的生活。她好怀念那段时光,甚至觉得到了喜爱的地步。
回想起来,当时有很多侍女和杂役,但只有藤花和云居直接照顾她。她们两人给了脩子最大的自由。
合抱双臂的猿鬼,皱起眉头说:
「当帝王家的内亲王可真累!」
独角鬼爬到脩子披在膝盖上的衣服上面,举手发言:
「真的呢,像我们都过得很自在。」
「想旅行就可以马上出发。」
把尾巴缠在高栏上、吊在半空中的龙鬼,嘿咻一声跳下来。
「公主只是要去寺庙,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
「快去快回不就行了?」
「就是啊,干嘛要做准备、整理道具,每天从早忙到晚。」
小妖们真的想不通,脩子愁眉不展地说:
「是啊,可以快去快回,我也会觉得轻松点。」
但她的身份不允许她这么做。
漆黑的乌鸦啪唦啪唦地降落在唉声叹气的脩子肩上。
『哎呀,怎么了?内亲王啊,你的表情怎么有点忧郁?是不是你们几个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被狠狠一瞪,三只小妖都嘟起了嘴顶撞回去。
「我们才没说不该说的话呢!」
「我们只是说,要去寺庙的话,快去快回就行啦!」
「我们只是说,搞不懂干嘛要大费周章,花那么多时间来准备。」
竖起眉毛的乌鸦,灵活地弯起一只翅膀,按在乌嘴上说:
『内亲王是内亲王,当然要这么做啊,搞不懂你们搞不懂什么。』
然后,乌鸦又在心里暗自嘟囔:
『凭我家公主的家世与身分地位原本也不必待在这种地方,混在人类之流里面当一个侍女啊!』
叽里呱啦碎碎念的乌鸦,忽然歪起头问:
『寺庙?内亲王啊,你要去寺庙做什么?』
脩子眨眨眼睛答:
「前几天我在画卷里看到,音羽山里的瀑布,水很清静,可以延寿。我想带那里的水回来给父亲喝,说不定父亲会因此好转起来……」
乌鸦张大了眼睛。
当今皇上长期卧病在床。嵬认为,他不是生了什么病,而是耗尽气力导致身体衰弱。皇上是映照国家的镜子,所以嵬也明白,那不会是导致身体衰弱的唯一原因。
嵬说到一半,听见啜泣声,眯起眼睛。它转头一看,小妖们竟然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的嵬,满脸讶异。三只小妖看都不看它一眼,围绕在脩子膝边。
「公主……」
「你真是……」
「你真是个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啊,公主…………!」
被脩子感动的小妖们哭的唏哩哗啦。嵬看着它们,感叹地垂下肩膀,转过头去。
有人从渡殿走来,衣服鲜艳的颜色映入眼帘,是侍女们。
被她们看到乌鸦缠着重要的内亲王,必定会引发大骚动。
嵬从脩子的肩膀飞起,移到高栏外的树木的树枝上。
来者是藤花和侍女同事。
嵬跳到其他树枝上,边整理翅膀边观察状况。只有藤花的话,它就会再飞回脩子那里,但还有另一个人在就没办法了。
它记得,那名侍女叫菖蒲,是上个月中旬才进来的。
比藤花大三或四岁,是个五官清秀、凡事保守的女孩。虽不突出,但做事眼尖手快,命妇很喜欢他,也十分器重。
两人跪坐下来,对脩子行了个礼。菖蒲开口说:
「请容我来报告明日行程。」
上午从宅院出发,正午到达贺茂川边的祭祀场所。所有仪式圆满完成后,在申时内进入音羽山的清水寺。住过一晚,在后天傍晚回到竹三条宫。
「由命妇大人、云居大人,以及我僭越随行。」
脩子点点头。这次由藤花留守。
她交代过,尽量减少照顾她生活起居的人,因为她不想太招摇。
可能的话,脩子还想去很久没去的贺茂斎院参拜,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在事情尚未完全平息前,命妇不会准她去的。
「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小妖们跳起来,追上藤花。可能是因为菖蒲在,藤花一副没看到它们的样子。
但今天是初次见到藤花,理所当然要打声招呼,否则被当成不懂礼貌的妖怪就不好了。
藤花根本不会这么想,可是这是身为妖怪的义理。
从外廊转到渡殿时,藤花和菖蒲停住了脚步。
「啊……」
独角鬼皱起了眉头,猿鬼和龙鬼的表情也很难看。
她们跪在渡殿边缘,低下了头。站在她们面前的是命妇。
小妖们都不喜欢这个命妇,说穿了是非常讨厌。
她对脩子很严厉,对藤花更是冷漠。不管藤花怎么做,她都不满意,所以也经常看见她动不动就责骂藤花。
看到藤花不反驳,只是忍耐,小妖们更觉得不用骂成这样吧?
命妇今天也不断对藤花发牢骚,好像是因为藤花没把她交代的事情做好,让她很不满意。
「快去重折。」
因为怕天气可能又会变冷,几件脩子的冬衣还放在外头没收起来。而现在春天已经过了一大半,命妇说应该穿不到了,藤花便和菖蒲一起把所有衣服都仔细折叠后,收进唐柜里。
当命妇要将亲手为脩子缝制的初春外褂收起来时,就看到她交代藤花与菖蒲收好的衣服没折叠整齐。
「倘若缝线没对齐,明年拿出来时会皱得相当严重,你到底有没有再看?」
「对不起,我马上去整理。」
藤花急着要赶去仓库时,命妇厌恶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已经折好了。」
藤花深深低下头。在她身旁的菖蒲,神情狼狈地开口道:
「请问命妇大人……」
「什么事?」
看到命妇严厉的眼神,菖蒲的脸都吓到苍白,她颤抖地接着说:
「是放在最上面的梅花图案的外褂吗?」
「嗯,是啊。」
搜寻了记忆的命妇一点头,菖蒲的肩膀就大大颤抖起来。
「那么,那件事我折的,对不起……!」
由于事情出乎意料之外,命妇扎了好几下眼睛,交互看着藤花与菖蒲。
表情严厉的命妇,对缩起身体低着头的菖蒲说:
「是吗……以后小心点,不要再犯了。」
「是,我会谨记在心。」
命妇瞥了藤花一眼。小妖们看到那么冷漠的视线,心情大乱。
命妇拖着衣服下摆离开后,菖蒲差点跪下来向藤花磕头。
「藤花大人,因为我的不小心,连累你了……」
藤花微笑着摇摇头,向急得快哭出来的菖蒲说:
「请不要在意。我也是笨手笨脚,再怎么用心做好工作,还是漏洞百出。」
然后,藤花又催促菖蒲:
「好了,快去准备明天的事吧。」
看到藤花沉静的笑容,菖蒲才安心地点点头道:
「好,明天我要与公主同行,绝对不能有任何失误。」
忽然,她歪起头说:
「但……为什么是刚来的我陪公主去,而不是藤花大人呢?」
藤花屏住气息,暧昧地笑了起来。
「一定是因为……要我在公主回来之前,把新的夏衣做好吧?昨天冥府大人把她买的绸缎送来了……」
菖蒲的眼睛亮了起来。
「啊……!藤花大人的速度很快,做得又漂亮,我也很期待回来时,可以看到藤花大人做好的衣服。」
两人边开心地聊着送来的绸缎是什么花色、什么样得织法,边走过了渡殿。
看着这幕的猿鬼,拱起肩、竖起眉毛说:
「什么东西嘛……」
独角鬼和龙鬼也跟猿鬼一样,无法压抑愤怒。
「命妇那家伙,为什么只对藤花那么冷酷啊!」
独角鬼气得直跺脚,龙鬼气得大叫。
「也骂骂那个新来的侍女嘛!」
猿鬼直挺挺的站着,模仿命妇刚才的口吻。
「是嘛……以后小心点,不要再犯。」
隔了一会,独角鬼和龙鬼大叫起来。
「你给我小心点!」
「开什么玩笑!」
「知道藤花是谁吗?藤花是、藤花是……」
它们不能再往下说了。即使一般人听不见小妖的声音,但也有可能会在某处被某人听见。
譬如说,有人意外看到了小妖的身影,或是听见小妖的声音。
所以,绝对不能说出真相。
「哼!」
因为不能说,小妖们抓狂了。
它们发出没有意义的叫喊、猛踹外廊、咚咚敲墙,但还是无法洩愤。
这样大闹了好一会儿的三只小妖,吁吁喘着气,两眼发直。
「不可原谅……」
三只小妖异口同声地低囔,彼此互看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3
安倍成亲在阴阳寮阴阳部的一个房间里唉声叹气着。
「还是没消息啊……」
祖父在上个月的月底失踪了。他们派小弟去追查,至今仍然没有任何音讯。
安倍晴明失踪一事,不但瞒着阴阳寮大部分的人,也瞒着也皇宫贵族。想也知道,事情若传出去,不只贵族就连当今皇上都会陷入恐慌。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种事发生。
阴阳头、阴阳助、天文博士、阴阳博士、天文得业生。
只有这五人知道真相,除了阴阳头外,都是安倍晴明的亲人。
「所有事情才好办。」
对外说是昌浩出差,因为有事非请示安倍晴明不可,所以派阴阳生昌浩去找晴明。
阴阳博士接到命令,说要找个人替阴阳头办这件事,考虑到是亲人的话,晴明会比较自在,便派了最没有牵绊的昌浩到吉野。
这件事有点棘手,所以昌浩可能要花点时间才能带回安倍晴明的裁示。「事情就是如此,请大家多多担待。」
成亲这么告诉阴阳生们,他们也无异议地相信了。因为对阴阳生而言,阴阳头的事离他们太遥远了。
而且,他们的顶头上司阴阳博士就是安倍成亲。他的老奸巨猾是遗传自晴明,阴阳生们还相当稚嫩,当然不可能看穿真相。
但是,有个人例外。
上完当天的课正要回阴阳部的成亲,被一个语气听来客气的声音叫住了。
「博士。」
成亲停下来,看了一眼天花板,装出正经的表情才回过头去。
是阴阳得业生藤原敏次。
他手上抱着线装书、卷轴与砚台盒。
「昌浩大人还没回来吗?」
成亲用力点头答道:
「是啊,去吉野虽是不远,但事情有点棘手。」
「是吗……不会是回不来了吧?」
听到带着忧郁的台词,成亲的眼光闪烁了一下。但他很快隐藏那样的反应,稍微侧着头,装出逗趣的口吻说:
「原来我家老幺这么不值得信赖啊?」
「啊,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敏次慌忙否定,手足无措地解释说:「我绝对没有那种意思!只是,该怎么说呢……京城的气氛十分凝重,所有阴阳头要请示晴明大人的事,想必是……」
想必是与京城、皇上息息相关,重大且严重的事。
「为国家奉献生命是我们的本分,因此应该以阴阳寮的使命为优先……可这么一来,他的学习又要落后了……」
即使是本分,昌浩也太可怜了。
刚从播磨国回来的昌浩,这三个月来都很认真上课。
「起码要让他快点……」
敏次忽然别过头去,捂住嘴巴,喀喀地咳了起来。
猛烈咳了半响后,他面色苍白地道歉。
「对不起,好像又犯了……」
他在阴历二月底患了重感冒。请四天病假后,痊愈回来上课,但这几天好像又犯了。
「晚上比想象中冷,对病情不太好。」
「不要太累,多休息几天,把病彻底治好吧。」
敏次很认真地回应阴阳博士:
「没那么严重,只是咳起来就无法呼吸,有点难过。」
其实身体还有点沉重,但真的只有一点点。可能是因为之前的感冒太过严重,体力消耗了大半,还没完全复原吧。
只因为这样就不来阴阳寮,无法成为阴阳生的榜样。做好健康管理,也是工作之一。得业生时阴阳生的典范,怎么可以那么没用呢?
成亲耸耸肩膀说:
「咳嗽比你所想的更耗体力哦……」
「是,谢谢关心。」
敏次行个礼,从成亲旁边走过去,走回阴阳部。
目送他离去的成亲,耳朵想起直接灌入大脑的声音。
《他是个好人呢。》
成亲眨个眼睛,已到外廊边缘,只把眼珠子转向旁边。
「是太裳啊……出了什么事吗?」
成亲的声音有些紧张。不过,这般的紧张程度大部分的人都不会发现,只有非常了解他的人,才会察觉如此细微的变化。
《没有,只是……》
隐形的神将似乎淡淡笑了起来。
《天后说,成亲大人可能会担心夫人的状况。》
成亲的妻子笃子突然昏倒后,一直卧床。她怀了第四个孩子,但体力的消耗比之前三个都严重。
基于某些理由,成亲并不想要第四个孩子,所以笃子原本很烦恼,该如何告诉成亲怀孕的事。
让她这么烦恼,成亲非常自责。
垂下视线的成亲,发现外廊下面有被挖过的痕迹。他想起这附近有种植杨桐树,现在却遍寻不着。
是枯了吗?
成亲的眼睛泛着厉色。不只宫内,京城各处,都有无数的树木枯槁。寝宫南殿的樱树开花了,但其他樱树卻没开多少花。
即将到桃花盛开的季节,开花的桃树也寥寥无几。
由于桃树能驱邪,成亲居住的参议宅院也种了几棵,但看得出来一日比一日虚弱。
成亲有不祥的预感,于是请神将注意妻子的状况,若有异状立刻向他报告。
听到太裳的回答,成亲松了口气。
「没事就不要来报告嘛,吓死我了。」
《对不起。》
太裳立刻道歉,成亲摇摇头说:
「别这么说……其实你们现在也没心情管这种琐事,我不该拜托你们。」
话一说完,十二神将太裳就在成亲旁边现身了。
向来慈祥、温和的神将,罕见地竖起了眉毛。
「请收回琐事这句话。」
真的很罕见,太裳的语气带着些许粗暴,吓坏了成亲。
拢着袖子将双手藏在袖子里的太裳,面对瞠目结舌的成亲,表情更严厉了。
「你担心身怀六甲的妻子,拜托我们看顾,你认为我们会当作琐事吗?成亲大人,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们从你小时候就陪在你身旁,你还不了解我们吗?」
语气虽然粗暴,但比起腾蛇、青龙等同胞,其实不算什么。
但很少生气甚至竖起眉毛的太裳,其凶狠模样仍是让成亲哑然失言。
看起来比安倍吉昌的长子年轻很多的神将,半响后垂下视线说:
「不……会让成亲大人说这种话,是我们该觉得惭愧。」
太裳转变态度,沮丧地垂下了头,成亲不知道该对太裳说什么。
安倍晴明全无消息。不知这样,连随行的十二神将的气息都掌握不到。
留在安倍家的天空,接到消息也不为所动。但很可能不是不为所动,是努力保持平静。相对地,待在异界的天后与太裳就十分慌张,擅自决定要去人界,卻被天空制止了。
——晴明有青龙等同胞跟随。腾蛇、勾阵、昌浩也都去找他,六合已采取行动。你们就地待命,有什么异状时,负责保护安倍家的血脉。
两人忍着不往外冲,听从天空的命令。
这时,成亲把他们请来,拜托他们看顾妻子,他们立刻答应了。
「别感到惭愧,不然我会无地自容。」
成亲缩起肩膀,说得很轻松,但太裳的表情仍是严肃。
「有天后跟着夫人和孩子们,所以请放心。」
「你呢?」
「我要去保护昌亲的家人。」
昌亲的女儿梓被妖怪掳走,回来后一直处于危机状态。听六合说,是道反的公主救了她。
「被道反公主抢了锋头,我身为十二神将,非挽回名誉不可。要不然,晴明大人回来时,我会被同胞指责。」
太裳说得轻松自若,恢复了原有的柔和。
成亲苦笑回应。台上眯起眼睛,行个礼便隐形了。
等神气消失后,成亲抬头仰望天空。
微阴的天空是令人郁闷的色彩。
「爷爷、昌浩,你们快回来啊……」
喃喃低语的成亲的背影,看起来比他自己想象中还要疲惫。

工作结束的钟声响起,藤原敏次很快收拾好东西离开。
明天是上巳的祓,阴阳寮的寮官们大多要去贺茂川的祓场。
敏次已经答应他所尊敬的藤原行成,要替他准备赎物。
行成以前都是委托安倍晴明。当敏次晋升为阴阳得业生的隔年,他就改托敏次了。
为了不辜负行成的期待,敏次非常努力,成绩卓越,行成晔更因此仰赖他。
敏次很高兴,更是不断、不断地钻研,鼓励自己提升实力。
轻咳几声的敏次,「唉」地叹了一口气。
不小心读书读到三更半夜,害他得了重感冒。好起来后,又熬夜制作行成与其家人、佣人们的赎物。咳嗽会再犯,完全是由于睡眠不足。
「明天过后就能稍微休息一下了。」
敏次先回家拿转备好的赎物盒子,再到行成位于四条的宅院。
途中,因看到某户人家的庭院有桃花绽放,他便去拜访这家人,请求分给他一枝桃花树枝,这家人欣然答应了。
听说这个家只有两人,敏次就把多预备的赎物给他们,请他们转移病源和污秽,再帮他们念祓词。这家人非常开心,所以敏次原本只要一枝桃花枝,他们卻给了三枚。敏次也没忘记帮桃树本身念诵祈福的祭文。桃树有点衰弱,念过祭文后似乎恢复了生气。
敏次把接受污秽的赎物用布包起来,放回盒子内,抱着树枝赶去行成家。
忽然,他抬头看向天空。
再不到一个月,春天就要结束了。暮色低垂、天空微暗的京城,感觉像是蒙上了层郁闷的面纱。

呸锵。

敏次惊讶地寻找传入耳裡的微弱声音。
这里是马路中央,到处都看不到水池或河川。
他抱着赎物的盒子和桃花枝,环视周遭。
眨个眼,觉得背脊掠过一阵寒意,他倒抽了一口气。
「……」
有视线盯着他。
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视线,敏次也没心情确认。
他把焦点对准天空,跨出了步伐。他并不急躁,但想尽可能赶快离开现场。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并非因为快步疾走,而是那之外的某种东西,加速了他的心跳。
敏次在嘴里念着祓词,片刻不停地赶路。
心想:啊,现在是逢魔时刻呢。
这么思考的同时,又担心那件要去请示晴明的事,脑中莫名其妙浮现不知何时会回来的后辈的脸,挥之不去。
他走过的地方,有扭曲的黑影蠢动,分裂成藤蔓般的形状,窸窸窣窣地摇曳隆起。
藤蔓的前端浮现指甲大小的脸,嘴巴吧嗒吧嗒张合,注视着敏次的背影。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敏次背影的脸,一溜烟没入阴影之中,不知道往哪里退去了。

◇◇◇

响起飒飒风声。
昌浩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
他好像是抱着膝盖,额头靠在膝盖上,就那样睡着了。
迷濛的大脑逐渐清晰,想起目前的状况后,昌浩才惊慌地环顾四周。
眼前是壮观的樱花森林。放眼望去,无数的樱花疯狂盛开,风吹花朵落。飘下的花朵覆盖地面,形成无限延伸的樱色床单。
十二神将勾阵动也不动地躺在特别粗壮的森林之主的树根旁。
心跳好快。昌浩站起来,环视周遭,在稍远的树底下发现了两个孩子。
男孩与女孩依偎在一起睡着了。女孩靠在男孩肩上,男孩握着女孩的手。
是屍和咲光映。大概累坏了,两人都昏睡不醒。
昌浩观察四周状况,似乎没有刺激直觉的危险。
「……」
昌浩摇摇头。
心想不对,这座森林本身就很危险。并不是没有可以明显感觉到危险的东西,而是自己已经习惯了森林的诡异。
他在勾阵旁边蹲下来。
身为鬥将的她,有人这么靠近,却没有反应,真的很罕见。
她的神气被邪念与樱树吸干,没有力气醒来,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还有呼吸,但浅慢得令人害怕。胸部的上下起伏,微弱到不仔细看几乎不会察觉,肌肤也比刚才看到时更苍白。
原本以为她睡一觉后,体力恢复原,卻无任何改变。不对,应该说情况更糟了。
森林的花朵不断飘落。无止境地飘落,是因为同时不断地开花。
花朵要绽放,必须从土里吸收养分——但真只是从土里吸收吗?
差点变成尸樱的这片森林的樱树,魔性被勾阵的神气净化,逃过了一劫。
昌浩依序看着勾阵、屍、咲光映的脸,一面偏头思考。
「……该怎么做呢……」
整理不出头绪。
昌浩直接坐在满地的樱花上,抬头仰望森林之主的樱树。
花朵飘落着。若能什么都不想地单纯赏花,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光景。
在昏睡的短暂时间,昌浩看到了梦般的幻想。
那是祖父晴明要离开京城前,神将们聚集在自己房间时的光景。
他看到笑着说「你真的长高了呢」的朱雀:看到要求小怪不要恢复原貌的太阴;看到温柔微笑的天一,她梳子的图案;看到称赞他变强壮的玄武。
朱雀用数字帮他梳头、绑发,技术好得惊人。当时昌浩非常惊讶,也很开心认识了朱雀崭新的一面。
心脏异常地砰砰跳动。
勾阵的话在耳边响起——腾蛇还活着,但神气消失了,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
「……将消失于同胞之手……」
昌浩这么喃喃自语,一阵寒意又掠过背脊。可以与十二神将最强的斗将对峙,又彻底消除他的神气者,据昌浩所知,仅有一人。
他不禁双手掩面,抽搐般喘着气。
「……他还活着,没事……」
勾阵是这么说的。
听说同胞之死会传达给神将们。昌浩听勾阵说过,是怎么样传达的。
很久以前曾发生过一次神将之死。
——天一曾经有死过一次。
啊,对了,第一个告诉自己这件事的人也是勾阵。
看着无力地闭着眼睛的勾阵,昌浩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闪过脑海的全是不好的事。他好想拥有希望,哪怕是一点也好。
然而,因为发生太多事了,现在的他不知所措。
昌浩瞥了眼屍和咲光映,仿佛看见以前的自己和藤花,无法压抑的冲动涌上心头。
看着他们,心里好难过。但还是想看着他们。无法实现的自己与藤花的模样就在那里。他可以把绝对得不到的未来托付给他们。
所以,他该怎么做呢?
「要确认重要事项的顺序……」
昌浩喃喃低语,整理自己的思绪。
同时发生太多事,人就会陷入混乱,忽略真正重大的事。然后越陷越深,老往坏处想,最后动弹不得。
应该把事实一一列出,冷静确认,思考自己想怎么做,而不是该怎么做。
他努力慢慢地做个深呼吸,敞开胸怀,抬头往上看。
「呃……不知道这是哪里。」
只能确定不是昌浩居住的人界。不会枯槁的樱树开着花。尸樱开着花。黑胶邪念聚集在招来死亡的樱树底下,执拗地追逐着昌浩一行人。
「为什么要追我们呢?」
它们是在追屍和咲光映。晴明也在追屍和咲光映,目标是咲光映,但原因不明。
只知道咲光映原本是尸樱的活祭品。屍为了阻止这件事,带她逃走了。他们的村子很可能因此惹恼尸樱,所有村人都死光。
「………………」
昌浩静静环视美丽的樱花森林。
村人们的屍骸就埋在美丽的花朵底下。
不献出咲光映,森林之主的樱树就会变成尸樱。事实上,差点就成了尸樱。是因为勾阵的神气被强行剥夺,注入了森林,才会中途停止变化,恢复原状。
昌浩望着勾阵,她仍处于不知何时会醒来的睡眠状态。
「红莲还活着,唯有这件事不会错。勾阵这么说,就不会有错。」
勾阵不会为了安慰自己说那种话,所以是真的。
于是,昌浩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既然红莲还活着,那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会回到自己和勾阵身旁。
「不要再想没有答案的事了。」
相信神拔众的长老们、夕雾、萤,都会说东想西想「可能是这样、可能是那样」,最浪费时间。
昌浩挺直背脊,开始想其他事。
想着藤花,那个遥不可及的人。
当时,自己的选择是目送她离去。倘若希望跟她在一起,会怎么样呢?
在选择的当时,那个未来就已经消失了。他卻还是无法断念,压抑不住的感情在心中闷烧,推也推不开。
他猛拍自己的双颊,闭一下眼睛再扫视周遭。
孩子们还在睡觉。
起码要帮着两个孩子逃出这里,让他们不被尸樱追杀,从此不再害怕、无需逃亡,可以过着平静的生活。
昌浩想尽自己所能,铲除他们两人的阻碍。
没有人在听他说话。所以,他悄悄说出了原本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
「我的希望是……跟你在一起……」
昌浩抬头仰望樱树,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
「我的愿望是……跟你一起生活……」
然而,如春日的阳光、如花朵般微笑的脸庞,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
所以那只是希望、只是愿望。这是昌浩仅有的自由。即使不能实现,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保持这样的希望、愿望。
闭着眼睛感受风吹的昌浩,再度张开眼睛时,眼中的光芒已十分平静。
「要设法离开这个世界,让屍和咲光映逃走。」
昌浩将愿望和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就在他点头下定决心时,沉睡的咲光映缓缓张开了眼。



4

温和的风拂过脸颊,唤醒了咲光映。
她转头确认依偎在她身旁的体温,看到屍近在眼前的脸庞,有点讶异。
悄悄起身四处张望的她,看到昌浩坐在森林之主的樱树下,还有勾阵躺在他旁边,倒抽了一口气。
她脸色发白地走向昌浩,在动也不动的勾阵旁边蹲下来。
「呃……那个……」
咲光映现在才想到,不知该怎么称呼勾阵,不由得慌张起来。
勾阵一直陪着他们、照顾他们、保护他们,她卻连勾阵的名字都没问过。这件事把咲光映逼到了无法想像的地步。
咲光映向昌浩露出求助的眼神,但回想起来,她也不曾问过昌浩的名字。
哑然无言的她,表情扭曲,快哭出来了。
昌浩从她的模样看出端倪,不等她问就先开口。
「我叫昌浩,她叫勾阵。」
现在也没必要隐瞒。在尸樱下,晴明和神将们都叫过他们的名字,咲光映他们不想听也听见了。
咲光映战战兢兢地低声复诵。
「昌浩大人……勾阵大人……?」
「不需要大人的称呼,我们都是直接叫名字。」
「可是……」
昌浩伸出手,摸着她的头以安抚。
「放心,勾阵一定也会这么说。」
勾阵应该不会在意这些细微末节的小事。再说,十二神将都是刻印在六壬式盘的神明。只是,不知咲光映他们是否清楚六壬式盘和十二神将的事。
不过,勾阵若有其他名字,让他们知道就不好了。
但昌浩没听说过勾阵有别名,至于只有同胞之间会使用的称呼,她好像也没有。(某夜:有的好嘛!!!红莲会叫“勾”的好嘛!这个也算的好嘛!)
朱雀对天一有特别的称呼,但那仅限于他们两人。
想到这里,昌浩眨了眨眼睛。
他发觉,自己好像很久没有思考这么祥和的小事了。
可能是心情上多了点余裕。能思考乱七八糟的事,证明思绪稳定下来了。应该是吧。
「勾阵虽然睡着了,但她很强,一定会醒来的。她可是十二神将中第二强呢!」
昌浩这么说,是想让咲光映放心。她听完后,歪着头问:
「第二强?」
「是啊。」
「那么,最强的是谁?」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昌浩点点头说:
「是红……不对,是腾蛇,十二神将的火将腾蛇。」
惊奇地睁大眼睛的咲光映,透明的眼睛非常漂亮。昌浩第一次看到这么沉着、毫无一丝恐惧的咲光映。
「腾蛇很强,非常厉害呢。」
想起勾阵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昌浩哑然失笑。啊,没错,他真的很强,所以只能这么说。
没亲眼看见,不会知道。以前在出云看到他没有被抑制的力量,才明白比想像中强大太多了。
对,很强。腾蛇很强、红莲很强。因为很强,所以昌浩更相信他一定会追上来。
然而,昌浩在外表还很稚嫩的女孩眼中,瞬间看见了件。
不是件出现在她眼中,而是件宣告预言的模样,浮现在昌浩脑海里。
妖怪所宣告的预告,有一则是针对咲光映。
那么,件在尸樱树下宣告的另一则预言,是针对谁呢?
——而你所爱的人,也将会丧命,死于你之手。
所爱的人?有张脸瞬间闪过脑海。但那未必就是预言所指的人。
对昌浩来说,重要的人很多,且这些人都能说是「所爱之人」。
这么一想,他张大了眼睛。因为发生太多事情,他差点忘了一件事。
哥哥的女儿梓,不知道怎么样了。屍背着梓,与咲光映一同敲开黑暗,把梓放在某棵樱树下。
然后,件又出现在逃出尸樱森林的昌浩一行人面前,说完预言,便沉入水里。咲光映看见梓映在件消失后的水面上,脸色发白。
屍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他说,那孩子被尸樱魅惑了。
昌浩怀疑祖父也被魅惑了,但勾阵不这么认为。
手按着额头,一一确认记忆的昌浩,皱起了眉。
混乱的思绪渐渐偏离了刚开始的思考方向。
那个预言、件的预言,是针对谁呢?
现场有自己、红莲、勾阵、屍、咲光映,还有神将们。
「…………」
看着昌浩的咲光映,忽然全身僵硬,东张西望。
樱花飘落。
吹起了风,低吟般的声音飞驰而过。
咲光映感觉声音里面似乎蕴含着小小涟漪般的东西,不禁站起身。
好像有人在说着什么,又犹如歌声、奇妙的音律。在风中叽叽咕咕的低喃,听起来很开心。
『…………………………………………………………已……矣……哉……』
猛然站起的咲光映,脸色越发苍白。
同时,昌浩也觉得背脊一阵凉意。
他反射性地站起来。
更加强劲的风,带来哼唱般的声响。
『已矣哉。』
咲光映害怕地握住昌浩的手。下意识地反握回去的昌浩,脑中警钟大作。
「离开这里吧……」
默默点点头的咲光映,肌肤完全失去血色。
昌浩正要说什么时,格外凄厉的声音穿刺了他的耳朵。
「咲光映——」
两人往声音的方向望去。
不知何时醒来的屍,面无表情地看着昌浩和咲光映。
他大步走来,把咲光映的手从昌浩手中夺过来。
「怎么了?咲光映。」
男孩看着女孩苍白的脸,表情与刚才全然不同,变得非常温柔。咲光映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才松口气说:
「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
屍疑惑地歪起脖子环顾四周。
然后搂着咲光映,将她带到离昌浩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
昌浩感觉屍对他有些敌意,很想抗议,但还是算了。
他已经知道屍过着怎么样的日子,也知道屍为了保护咲光映,被夺走了什么、放弃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背负了什么。
这么一想,就会觉得屍对所有与咲光映相关的人事物抱持敌意,也是无可厚非。
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也不让任何人碰触她。
这就是屍保护她的方法。
吹起了更强的风,飞起了更多的花。
『已矣哉。』
昌浩清楚听见,不知从哪传来的无数声音层层重叠。
另外,还有来自其他方向野兽般的吼叫声。
屍的表情紧张起来。咲光映颤抖着肩膀,抓住男孩。
两人注视着同一点。昌浩循着他们的视线望去,看见黑色物体从花影中缓缓走出。
是一只很大的黑色野兽,比熊还巨大。模样像山猪,但背部比山猪高高隆起,鬃毛般的长毛从头部延伸到背部。纠结缠绕的长毛摇来晃去,前端颤动着。
野兽的头朝向昌浩他们。
大大咧开的嘴,里面是红色的。跟山猪一样有两颗牙齿,不同的是,看似鼻头的地方有第二张嘴,嘴唇形状酷似人类。眼睛只有一个,大到占据了半个头。
怪兽从喉咙发出低吼声,震动了第二张嘴。
『……有……肉的……味道……』
伸出来的舌头,舔了舔嘴巴。
『还有……血腥味……好像很美味……』
大眼睛盯住了两个孩子。
屍抓着全身发抖的咲光映的手,转身跑走。
「快逃!」
瞬间,怪兽踢开满地的花,滑行般冲来。怪兽的嘴巴张开到脖子,露出鲜红口腔,吐出腥臭的气息。
昌浩挡在怪兽面前,结起刀印。
「紧!」
一直线横扫出去的刀印,立刻筑起保护墙。怪兽猛然撞上保护墙,撞扁了身体。贴在保护墙上的人类嘴唇,歪斜地动了起来。
『肚子……饿了……』
怪兽的身体扁扁地扩张开来,遮蔽整面保护墙,开始大闹。
隔着保护墙飘来的妖气,可怕得令昌浩毛骨悚然。
咲光映摇摇晃晃地单脚跪下来,屍一边扶起她一边大叫:
「是森林的妖魔!」
昌浩瞠目结舌。屍因为某件事被夺去了名字。当时就是这种妖魔出现在咲光映的面前吗?
要歼灭它,绝对可以。但昌浩选择迅速念诵咒文以强化保护墙。
妖魔从樱树后面一只接一只跑出来,开始追屍和咲光映。
昌浩以森林之主的樱花为界限,全力筑起阻挡妖魔群的保护墙,背着勾阵快跑。
出现了那么多敌人还是纹风不动的勾阵,体温降到令人惊恐的程度。
屍搂着吓到不能动的咲光映往前走,昌浩追上他们时,想从旁伸手扶他们一把,卻被屍狠狠瞪了一眼。
「你小心不要把她摔下来。」
背着跟自己身高差不多又昏迷的人很麻烦。神将勾阵比人类轻很多,但体格并不算小,所以得不时重新背正,不然很快就会往下滑。
屍说得没错,昌浩便缩回了手。
激烈的冲撞声响起。
发现猎物的妖魔们,反复用身体撞击保护墙。体力衰退的昌浩所施展的法术,没多久就会被拥有强大妖力的妖魔们破除。
「这里原本就不安全吗?」昌浩问。
屍摇摇头说:
「差点染上魔性又恢复原状的森林,会变得跟以前不一样……那些妖魔原本是在森林外面徘徊,现在闯进来了。」
男孩瞥一眼快昏倒的女孩,又压低嗓门说:
「以前我看过几次,它们在森林尽头远远徘徊着。」
听到屍这么说,昌浩的心都凉了。
封闭的森林一定是失去了封锁他们两人的力量,在此同时也失去阻止妖魔入侵的无形障蔽。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看到屍难过的表情,昌浩很心疼。
以前待在这里时,他们未必可以永远安全。睡着就会忘记一切的咲光映,什么都不知道。但对记得一切的屍来说,这里等于是恐怖的事情永远不断重复的牢狱。他以前会认为这里安全,是因为对咲光映而言,这里的危险比森林外面少多了。
「出了森林,它们会从各个角落冲出来,可是……」屍保护着害怕到紧闭眼睛的咲光映,边走边从喉咙挤出声音说:「放心,咲光映,我会保护你。」
这句话缓缓刺进了昌浩的心。屍如念咒般重复说着,好像在自我激励。
然而,看在昌浩眼里,屍卻像把自己不断推入绝境。
昌浩好几次把差点滑下来的勾阵重新背好,跟屍他们一起走向森林深处。
总算拉开了一大段距离。正当这么想时,后面响起硬物碎裂的声音,足以把人炸飞的冲击力袭向了昌浩。
「唔……!」
失去平衡向前倒的昌浩,膝盖、双手着地。滚落地上的勾阵向后仰倒,没有设防的白皙脖子露出来,出现了一条红线。是被抛出去时,皮肤被掉落的枯树枝割伤了。
红色血滴像珠子般沿着脖子滑下来。
「啊!」咲光映叫了一声,离开屍,跑到勾阵旁边跪下来。
满地花瓣下,有东西蠢蠢欲动。咲光映奋力敲打高高堆起的花瓣,驱散聚集的邪念。
怪兽在远处咆哮。无数的妖魔突破保护墙,慢慢向这里逼近了。
「咲光映,快走,它们……」
被屍催促的咲光映说:
「屍,救救勾阵。」
「咲光映?」
「求求你,你办得到吧?」
被咲光映苦苦哀求的屍,轻轻咬住了嘴唇。咲光映看他视线飘忽,似乎在想该怎么回答,又接着说:
「怎么样才能收回被森林夺走的生气呢?」
「咲光映,站起来,妖魔快追来了。」面有难色的屍,硬是把咲光映拉起,摇着头说:「没用的,被夺走就收不回来了……除非献出其他东西。」
昌浩表情僵硬地看着倒抽一口气的女孩。
勾阵的神气是代替咲光映被夺走了。要恢复她的力量,必须献出咲光映。
但屍当然不能告诉咲光映。
若是昌浩也会这么做,绝对不会说出真相。
为了保护咲光映,他们的村子全灭了。昌浩很能理解,屍不想说出这个真相的心情。
即使咲光映睡一觉就会忘记,屍一定还是不想看到天性善良的她,因心痛而哭泣的模样。
昌浩看一眼勾阵,繃起脸说:
「对不起,借用一下。」
他拔起一把插在勾阵腰间的笔架叉,熟悉武器的沉重质感后,握紧刀柄站起来。
「昌浩?」
听到屍疑惑的声音,昌浩眨了眨眼睛。这是屍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他察觉背后的视线带着困惑,头也不回地说:
「你们先走,我在闹钟这里阻挡它们。」
感觉他们倒抽了一口气,昌浩又补上一句:
「屍,你能带勾阵走吗?」
「咦……」
妖魔的气息逼近 了。回答的是咲光映。
「我来背她。」
昌浩大吃一惊,转头往后看。
咲光映面露坚决,将勾阵的手绕到自己的脖子上,努力试着把勾阵背起来。无奈身体太娇小,走没几步就跪下来了。
屍焦躁地看着咲光映,再看看勾阵,叹了一口气。因为体格的差异,他跟咲光映一样也背不起来,变成拖着走。
他把勾阵扛到肩上,抱着勾阵的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屍,你可以吗?」
女孩担心地询问,男孩臭着脸点点头说:
「比我想像中轻多了。」
男孩又看着昌浩说:
「再往前走,有涌出来的清水。」
交错纵横的树枝前方,隐隐约约看得到黑色躯体。风向变了。在花瓣乱舞之中、风中,都夹杂了妖气。
「那里是洁净的地方,应该连邪念都不能靠近。」
「知道了。」
洁净的水可以洗清污穢。污穢是从淤滞产生的。只要水保持畅通,多少都能冲走污穢。水流周边的土壤和空气会变得清冽,而邪气是污穢的凝聚体,应该也不能靠近。
被屍催促的咲光映,不安地注视着昌浩的背影。背对着他们的昌浩,点个头说:「放心吧。」
他心想,屍说会保护咲光映,那自己就保护说要保护咲光映的屍吧。
扛着勾阵的屍,冷冷看了昌浩一眼。
「屍,快点!」
被咲光映催促的屍,默默跨出步伐。他的嘴巴悄悄动起来,低声嘟囔,但昌浩咲光映什么都没听见。
「必要时用来当诱饵。」
在屍踩过的花瓣底下,有东西蠢蠢欲动。

擅自借用武器,事后会不会被骂呢?
看着手上的笔架叉,昌浩忽然这么想。
在菅生乡向神祓众学武术时,也学了剑术。但那是他最不擅长的领域,所以只学到可以观赏的程度,还没有学到能应付实战的技术。
「对了……」
与神将们共度的夜晚,蓦然于脑海浮现。
十二神将朱雀答应过要教昌浩剑术。
勾阵也可以教他,但他还是倾向拜擅长使用一把刀的朱雀为师,就跟两个哥哥一样。练到某种程度的实力后,最好能再向太裳讨教弓箭。
有些事物不得不放弃。所以不必放弃又能做到的事,就该尝试去做。
这是昌浩在播磨的生活中学到的知识之一。
人的生命都有期限,期限特别短的萤就是抱持这样的想法。她也有许多不得不放弃的事物。就近看着这样的她,彻底改变了昌浩的生死观。
有些事物非放弃不可;有些事物非放手不可。但不该放手的,就该紧紧抓住。
对现在的昌浩来说,那就是屍和咲光映。
尸樱和祖父正在追赶这两个孩子。神将们也奉祖父之命追捕他们。
本该成为活祭品的咲光映,抗拒这样的命运,和屍一起逃走了。两个孩子背负着罪名与惩罚,奋力逃亡,昌浩想设法协助他们。
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后,昌浩平静地张开了嘴巴。
「充满此地之气听令……」
调整好气息的昌浩,把笔架叉举向天空。这座森林差点枯死成为尸樱,但因吸干了十二神将勾阵的神气做为养分,及时恢复了原貌。
「树木、树枝、花朵听令。」
茂密苍郁的树干微微颤抖。向四面延伸的树枝,如回应般颤动。盛开的花朵、将花朵吹落的风,也都明显散发出与刚才不同的气息。
被森林夺走的神气,只剩下彻底变质的残渣,却也回应了昌浩。
昌浩张开眼睛大叫:
「十二神将勾阵的神气啊,速速汇集于此刀刃,成为我的力量!」
满天飞起花朵,环绕笔架叉,围成圆形。力量强大的波动集结于刀尖,闪烁着雷电般的光芒,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
昌浩以灵力控制随时可能暴冲的波动,瞄准了目标。
瞬间,无数的妖魔从樱雲冲出。
昌浩高举笔架叉对准一面咆哮一面往前冲的妖魔,使出浑身力量挥出去。
「灭!」
挥出去的刀身,放射出冲击波般的力量,把妖魔连同正片樱树都炸毁了。没想到会遭到反击的妖魔们,被炸得粉碎飞散,连一块肉都不剩。
花瓣、尘土扬起,碎屑四溅,如暴风般狂飞。
奔腾的力量好像龙卷风似的轰轰作响,站不住脚的昌浩,双膝着地跪了下来。
昌浩强忍着猛烈的冲击,并等待暴风平息,脸色发白地看着森另被挖空一大片的凄惨模样。
明明是对准妖魔射出了力量,卻牵连了周边的樱树。
「糟糕……」
喃喃自语的昌浩,摇晃了一下。被无法控制的神气拖着走,昌浩的灵力损耗了不少。
他跪着把笔架叉插入地面,靠武器撑住身体,重重喘了口气。
感觉都被扰乱了,状况比想像中严重。体力不该消耗到这种程度。
「恐怕会挨骂……」
昌浩把握着笔架叉的双手顶在头上,闭上了眼睛。
若是小怪在这,一定会斥责他思虑欠周。小怪会岔开双脚站立、竖起眉毛、呲牙咧嘴、夕阳色的眼眸如燃烧般闪闪发亮。
那副模样鲜明地浮现在昌浩脑海,令他浅浅一笑。
「小怪……」
他必须站起来,并且追上屍他们一行人。前方有清水,他们一定在那里担心的等他追上来。(某夜:你想太多了,顶多就咲光映担心你...)
但靠他自己现在仅存的灵力,很难战胜那群妖魔。
——振作点啊,晴明的孙子。
仿佛听见了小怪的声音。刚才在心中看见的小怪,应该是怒发冲冠才对,声音卻温柔得叫人想哭。
昌浩咬住嘴唇,压抑涌上来的情绪,缓缓抬起头。
小怪当然不在眼前,一切都是疲劳产生的白日梦。
深深叹气站起来的昌浩,感觉飘散在周边的灵力残渣逐渐掉落地面。
然后,他呆呆看着樱树被挖空的地面发芽,转眼间长大、变成大树、开出花朵。
「也难怪啦……」
勾阵的神气会使森林复苏,所以就某方面来说,他的灵气会是树木成长也是无可厚非的是。
这座森林会使生物发狂,再吞噬生物。
昌浩甩甩头,转身走开。
屍所说的清水,究竟离这里多远呢?他无法估计,但他目前必须赶到那里。

◇◇◇

在比黑暗更昏沉的黑暗中,大声激励着有时体力不支的自己。
每跨出一步,强烈的疲惫就会袭向全身。胸口的伤势全然没有愈合的迹象。
当鲜血啪答啪答地滴落,一大群跟在其后的邪念,就会开心得浑身乱颤,喧嚣起来。
如果回头看,应该会看到无数张脸吧嗒吧嗒地张合嘴巴,但它知道看了只会心烦,所以一味往前走。
连走路都很困难。
它知道神气完全被封锁了。久久没有愈合的伤口深处,盘踞着异样的热度,阻碍了气的流通。
「居然做到这种程度……!」
小怪咬牙低囔,但一想到火焰之刃是毫不迟疑地刺向了自己,便觉得应该庆幸只有这种程度的伤势。
朱雀若真要杀它,它的魂早已被烧毁,一命呜呼了。
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不想死或恐惧的感觉。
心中只有满满的困扰。
死了会很困扰。
因为死后所有一切都会消失。
现在,因担心昌浩而产生的焦虑、深信有勾在就能放心的想法、必须找出晴明发生什么事的烦躁感、对成为敌人的同胞们所抱持的复杂情感等等,统统会消失。
不是遗忘,而是消失。
「唔……」
呼吸变得急促。头昏眼花,沉重的身体开始摇晃。
以前,他曾经遗忘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想起来时,强烈的懊悔袭向了小怪、红莲。
然而,那只是遗忘,是能够拥有的感情。一旦消失了,就再也不会对那些事有感了。变成这样,就无法补偿也不能改过了。
再也见不到那些人的脸;再也不能为那些人鞠躬尽瘁。因为,会成为一种不认识那些人的存在。
十二神将腾蛇怎么想都不可能为不认识的人做任何事。
「因为我就是那样……」
严格来说,死后变成新的腾蛇,是完全不同的灵魂,但被称为「腾蛇」的存在方式并不会改变。
由人类想像出来的腾蛇,很难有多大变化。外貌可能不同,但性格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会有很多相通的部分,也会有很多相同的部分。
但卻是迥异的存在。
所以令人困扰。那样的存在若出现,那些人会困惑、期待、受伤、痛苦、哀叹——拼命想让自己死心。
他不能让那些人做那样的努力。
所以,它非回去不可。
尽早回去。
身体一摇晃,小怪就必须踩稳脚步,尽全力不让自己倒下。
光走路都这么困难,让它有满肚子无法宣泄的怒气。
它厌恶不听使唤的四肢。居然残废到这种地步,也太没用了。
「啊……这句很像勾会说的话呢,嗯……」
小怪甩甩头,拉回快要远去的意识,继续喃喃自语。
「哼,她就是这样,对我很严厉,看准我不会回嘴,就畅所欲言。」
不这样动动嘴皮子,小怪深怕自己会突然失去知觉,昏迷不醒。
「很敢说,卻又从来不说真会惹我生气的话。真是的,把我看透了……好奇怪的家伙。」
勾阵若是在场,一定会耸起肩膀苦笑着说彼此彼此吧?就是不在现场,小怪才说得出口。
「啊,可恶,状况糟透了……」
浅浅的呼吸夹杂着喘鸣,每踏出一步,都在消耗体力。
「朱雀,你给我记住……」
等事情告一段落,我非讨回公道不可。
小怪往后看了一眼。邪念的波动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紧跟在它后面。而且不只这样。它们虽然围绕着小怪,卻看着比小怪更远的地方。
尸樱在追屍和咲光映。缠绕尸樱的邪念,是配合尸樱追捕那两个孩子。
所以小怪确定自己前进的方向不会有错。
同胞在搜寻孩子们。若是找到,会以武力带走咲光映吧?而屍还有跟他们在一起的昌浩,都会全力抵抗吧?
十二神将不能伤害人类、不能杀害人类。
这是绝对的天条。但唯一的主人若下达这样的命令,神将们就会触犯天条,背负血淋淋的罪过。
很久以前,把神将收为式神的安倍晴明,不会让十二神将做那种事。
但现在的晴明则会不惜那么做。
同胞们收到晴明的命令,肯定会使命必达。(某夜:快递啊!)即使昌浩阻止,他们也不会听,最坏的状况是,他们搞不好还会与昌浩交战。届时,昌浩能出手攻击神将吗?
小怪非常了解昌浩,他一定下不了手,只会努力防守。
「昌浩……」
快,我必须在你与同胞对峙之前赶到。
小怪望向遥远的黑暗彼方,眨眨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但是……
有勾阵跟着他,必不会演变成那样。
勾阵会挡在前面与所有同胞对峙,不会让昌浩那么做。
她是十二神将中第二强的斗将。同胞们会像对待红莲那样,不要命地扑上来,双方都很难不负伤。
「拜托你了,勾。」
喃喃自语的小怪,微微苦笑起来。
没错,那家伙想向来毫不留情,所以即便追上他们,她也会一开口就发牢骚。
——来得太晚啦,混账。
「真是毫不留情呢……」
这次要不要回嘴说我也很惨呢?
小怪深吸一口气,心想要快点追上才行。
卯起来踏出前脚时,微弱的低吟拂过长长的耳朵。
小怪嗖地甩动白色的长尾巴,全身白毛竖立,从现场往后弹跳。
黑漆漆的大物体冲向小怪刚才的所在,邪念都被风压刮走了。
无数张脸像漆黑的花朵般飞散,嘴巴吧嗒吧嗒张合,露出歪斜的笑容。
数千、数万张的脸,眼珠子带着喜悦同声哼唱。
『已矣哉。』
小怪全身战栗。
『已矣哉。』
有如一座小山的物体,发出低吼声从黑暗中冲出。
那物体像只大山猪,有大大的眼睛、白色獠牙、裂开到脖子的嘴巴。
『……好小……』
相当于鼻头的位置,有张人类的嘴唇,开心地说着话。
『但是……有鲜血的腥味……』
从黑暗中跑出一只又一只来。
『好像很好吃……』
『好像很好吃。』
『好像很好吃。』
『好像很好吃。』
『好像很好吃。』
『好像很好吃。』
邪念的脸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
小怪满脸紧张,视线快速扫过周遭。
被包围了。
进攻的一座座小山缓缓站了起来,小怪感觉那些庞然大物摇摇晃晃地锁定了目标。
那一只眼睛从背后、左右死盯着小怪。
『已矣哉。』
黑胶邪念宛如歌唱般,不断重复同样的哼唱。
出现在现场的六只妖魔,从涂了血般的红色嘴唇伸出舌头舔舐下唇,同声吠叫。


5

◇◇◇

在水声淙淙的清流旁,咲光映把布浸入水里。那是勾阵用来擦拭脸上血迹的布。因为这块布,她的神气被森林和邪念夺走了。
为了洗掉血迹,咲光映一直在漂洗那块布。好不容易才将那些血迹洗去,让布恢复了原来的颜色。
水花怕啥怕啥地飞溅出来,她把布拧干,用布帮躺在河边的勾阵擦拭身体。
屍靠着樱树,默默看着她。
走到这里时,屍已经累到瘫坐下来。十二神将勾阵身材高大,却很轻盈。但扛着比自己高大的人,还要一边注意后方有无敌人追来,一边以最快速度奔逃,还是疲惫到超乎想像。
屍把勾阵像抛出去般放下后,便大口大口喘气。咲光映露出担忧的神色。屍告诉她没事,但她的表情仍是很僵硬。
屍看着流水潺潺、各处绽放的樱花,放松了肩膀。
果不其然,流水周边没有一丝丝可怕气息。
花瓣堆积得像被褥般厚,但底下只有地面。
清澄的水流很冰冷,把手放入水里,就会不由得挺直背脊,但令人心安。
与樱花之美不同性质的水之美,没有参杂任何气息,透明清静似乎能把心中的沉淀物也冲洗干净。
屍看着已经全干的手掌,淡然一笑。
明知不可能,卻还是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纹风不动的勾阵,裸露的肌肤沾满尘埃、木屑。咲光映很在意那些东西,就用布沾水帮她清洗干净。
这么做对勾阵并没有帮助。
但这样的行动是咲光映温柔的表现,所以屍很喜欢看她那么做。是勾阵让他看到了这样的光景,他愿意为此表示感谢。
「这样就够了……」
咲光映呼地喘口气,盯着勾阵的脸看。
端庄秀丽的脸庞,犹如雕琢出来的。在乡里之中,没见过这么美的女性。
「好美……」
喃喃自语的咲光映摸着脸颊,希望自己也能变成那么美的女性。
她的脸映照在涓涓流水上,看起来与勾阵完全不同,再怎么期盼也不可能变成那样的大美女。
有点沮丧的咲光映,听到一句温柔的话。
「咲光映比较可爱哦!」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屍看着她微微笑着。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心事被看透,咲光映觉得很难为情,赶紧撇开视线,脸有点泛红。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男孩露出真的不知道的表情,眯起眼睛说:「但咲光映就是比较可爱。」
只看外表,却是有美丽的女性,譬如绝世美女或美女或美得闪闪发亮的人,但也有可爱的女性。
但对屍而言,可爱的女性只有咲光映。打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是世上最可爱的女孩子。
咲光映撇勾阵一眼说:
「没勾阵那么漂亮……」
她不经意吐露出心声,希望自己可以变得那么美丽。
「会变美丽的,等你长大后,一定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孩。」
「怎么可能……」
想笑他说得太夸张的咲光映,看到他率真、温暖的眼神,屏住了气息。
「你绝对是最漂亮的女孩,咲光映。」
他的话没有丝毫虚假,他是真的这么相信。
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屍的咲光映,忽然表情扭曲地低下了头。
「……」
屍发现她的眼眸动荡摇曳,慌忙走到她身旁。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屍怕自己说了伤害她的话,惶恐不安,像个幼童般无助地看着她。
眼睛泛着泪光的咲光映,摇着头道:
「不,对不起,不是那样……我只是松了一口气……」
她用手指拭去泪水,柔弱地露出微笑。
「想到好久没有这样跟你说话了,我就忍不住……」
而且屍笑得好平静,那模样缓解了咲光映紧绷已久的心情。
「哦……」
可能是明白了咲光映的意思,屍放松了肩膀。
为了要逃离尸樱,他一直很拼命,卻由于甩掉追兵,将那个小女孩放回人界而被发现了。
女孩看着紧闭双眼的勾阵,眉间蒙上了阴霾。
「我知道现在不该这样放松心情……」
但能够跟屍在一起,还看到了他许久不见的笑容,她真的觉得很高兴,心中洋溢着满满的温暖。
仅管隐约的罪恶感不断扎刺着咲光映,她还是觉得很幸福。
就是这么觉得。
可勾阵仍昏迷不醒呢,自己会不会太过分了?
「没那种事。」屍用温柔的声音说:「因为她保护了你,所以不管结果怎么样,她都会很开心。」屍微笑着这么断言,语气出奇坚定。
「咦……」
一阵寒意掠过咲光映的背脊。
眼角余光看到的屍,脸上依然挂着平时的微笑。
「若是森林之主的樱树没有恢复原貌,咲光映就会有危险。她是为了保护你,用生命阻止了这件事。」
「为了……保护我?」
不,不是这样的。怎么想都不会是。勾阵不可能为了咲光映付出生命,找不到这样的理由。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不可以抛下她不管呢?就因为她牺牲了自己,不让污秽的花朵绽放吗?」
温柔的屍。柔和的声音。
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好像很开心呢?
勾阵差点没命了,现在也还在生死边缘徘徊啊!
「她防止染上魔性的森林之主变成尸樱,我们要称赞她,对吧?」
一片花瓣飘落在勾阵苍白如纸的脸蛋上。
这个月需要一点努力才能发出声音。
「称……赞……?」
为什么呢?
不知道原因,总之她不敢看屍的脸。
「是啊,幸亏有勾阵在。」
迎风飘舞的花瓣,落入涓涓流水而去。好多、好多的花瓣。
屍用手轻轻勾住咲光映的头,把她拉过来。
「真是太好了……咲光映平安无事,真的……」
男孩像唱歌般在女孩耳边细语。
「…………」
怦怦。
张大眼睛、哑然无言的咲光映,胸口深处有着不自然的鼓动。

◇◇◇

在太阳沉没前赶到行成府邸的藤原敏次,极力地抚着跳得特别快的心脏。
「太奇怪了……」
好像有东西在后方追着他,但他不敢回头,拼命赶路。
直到看得见行成府邸大门的附近,他紧张的心情才稍微缓和下来,悄悄往后面看,卻没看到任何人,好像也没有妖怪。
只觉得空气特别沉重,如此而已。
「可能是阴天的关系,心情比较郁闷。」
这种时候,光吹过一阵风,人就会懒得动,觉得身体疲惫不堪,满脑子想着不该想的坏事。
尤其是像行成这样失去妻子和女儿的人,埋藏着深沉的悲哀和烦恼,这种现象会更为显著。
「敏次大人,请往这边走。」
侍女把敏次带到寝殿的主屋。
屋内微暗,点着灯台和悬挂是灯笼。看到橙色火光,敏次就无意识地松了口气。「明亮」是件能让人安心的小事。
穿着狩衣④、指贯⑤,一身轻便打扮的行成,坐在摆着屏风的主屋,面向矮桌振笔直书。
【注④平安时代高官等的便服。⑤上面宽大,裤脚有绳子可以绑起来的裤子,通常与狩衣搭配。】
灯台被搬到桌旁,火光清楚照映出行成的侧面。高高摇曳的火焰照出了阴影,使行成的脸颊看来比以前更加消瘦。
「啊, 敏次,欢迎你来。」
行成看到敏次,对他笑了笑,吩咐侍女准备东西招待他。
稍微后方的位置备有坐垫,敏次在那里坐下,简单地行个礼后,把手中的盒子放在地上。
他解开包巾,打开盒子,拿出做好的赎物。
「为了明天的祓,我带了这些东西来。不好意思,麻烦分给大家,把污秽或病源转移到这上面。」
再怎么亲密,行成的身分还是比敏次高很多。他三年前晋升为参议,又身兼大弁与侍从,所以比臧人头⑥时代更忙碌。
【注⑥官名。职责是传达圣旨或上奏,相当于天皇的秘书。】
担负重责大任,又深受当今皇上信赖,想必要操劳很多事。随着他病倒的次数越来越多,就是最好的证明。
加上夫人去世的心痛,使他动不动就会病倒。
两名端着高脚漆盘的侍女快步走过来伺候,在行成和敏次的前方各放置了一个高脚漆盘。其中一个提起壶子,将里面的液体倒进行成的杯子里。
「啊,我……」
敏次坚持不用替自己倒,侍女抿嘴一笑说:
「这是音羽山的清水。」
他以为是酒的液体,原来只是一般的水。他苦笑着拿起杯子,请侍女倒水。
「请把这里面的东西分给大家。」
敏次指向盒子,马上了解意思的侍女接过盒子,先把赎物递给了主人。
行成拿出一个,在额头、脖子、胸口一带抚触过后,吹了三口气。
「行成大人,请放在这里。」
敏次拿出一条布。侍女接过来,把布摊开,接下行成的赎物。
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已经相当熟悉步骤的侍女,为了请家里所有人把污秽转移到赎物,便先行退下。
另一名侍女则留下来倒酒,但行成也叫她退下,等候叫唤。(某夜:不是水嘛...不是说好的水嘛?!!)
听说音羽山的灵水可治百病。应该是哪位贵族送的,希望能让身体不好的行成恢复活力吧?
被敏次这么一问,行成苦笑着说:
「不,是左大臣大人送的。」
「咦!」
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己真的可以喝吗?敏次慌张了起来。行成对他说没关系,要他陪他一起喝。
「因为身体不好,侍女们不让我喝酒。我嘴馋得慌,幸好有这些灵水。」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在灯台火光的照射下,行成脸上的阴霾更深了。
「光是晴明不在京城这点,就让人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敏次把杯子放到高脚漆盘上,深深低下头说:
「对不起,我们阴阳寮的寮官都太没用了,才会让行成大人这么……」
行成慌忙挥着手对俯首道歉的敏次说:
「不,抱歉,不是那样……在你面前,我会不自觉地放松,脱口说出那种话。」
然后他低声笑了起来。
「你可别对成亲大人说我说了那些话哦。」
成为阴阳博士的成亲即使面对参议行成,也必定会狠狠呛他说,我们寮官就那么不可靠吗?
虽然与安倍晴明的猜谜比赛是由阴阳寮取得胜利,但京城的贵族们仍是习惯仰赖安倍晴明。
这样下去不行。安倍晴明年岁已高,近几年来已有多次病倒,每每都把行成吓出一身冷汗。
因为,皇上会比谁都还来得忐忑不安。
「即使晴明完全退出幕前,阴阳寮还是有许多有实力的人。只要得到大家的肯定,皇上应该也会安心。」
晴明不在就心慌意乱的贵族们,是令皇上不安的原因之一。比皇上年长者,个个都仰赖晴明,年轻的皇上看到这种情形,当然会受影响。
 行成喝着杯里的水,眯起眼睛端详已是有为青年的敏次。
「我家有你在就安稳啦。」
 敏次瞠目结舌,慌张得不知所措,那模样让行成觉得很有趣。
「咦?!不、不不不,没那种事!」
 发现自己回应得莫名其妙,敏次硬是把瞬间不知跑哪去的冷静拉了回来。
「我……我还不成材,所以您那么说,太高估我了……」
 行成心想,他在这方面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呢,以后不管他在阴阳寮里爬到什么地位,都希望他不会改变。
 这时,侍女回来了。
「敏次大人,大家都很感谢您。」
制作这么多赎物,想必要耗费很多时间。成为阴阳得业生后,敏次的工作加重了,每天还要用功读书,却不只帮行成和他的孩子们准备赎物,也有准备给在这里工作的所有人。
敏次摇摇头说:
「这是我的职责,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他不能让侍奉行成的人发生什么意外。行成可以专心工作,都是因为有这群人帮他守着这个家。敏次常想,绝不能忽视他们的存在。
侍女看到敏次一本正经的摸样,微笑颔首。
 这时,一名侍女拿着蜡烛走过来。
「打扰了。」
敏次看到她,暗叫一声「咦」?没记错的话,她是……
「大人,对不起,打断你们的畅谈。」
「怎么了?」
行成疑惑地问,侍女说:
「是这样的,小姐说想见敏次大人,已经等很久了。」
敏次眨了眨眼睛。
没错,那是侍奉小姐的侍女。
 自从星星掉落在这座宅院以来,小姐就很依赖敏次。
 过完年了,所以小姐应该是七岁了。
 细眯起眼睛的行成点点头说:
「嗯,你去吧,她也一直等你来呢。」
「是……那么,我先失陪了。」
 敏次对行成行个礼,跟着侍女离开了主屋。
 一名侍女目送敏次满脸严肃地走向小姐房间,噗嗤笑了起来,另一个侍女也微笑着猛点头。
 看到她们那模样,行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侍女们察觉到主人的表情不对,彼此使个眼色,开心地说:
「小姐真的很仰慕敏次大人呢!」
「她算准明天是祓的日子,所以今天敏次大人一定会来,特别准备了敏次大人爱吃的苏⑦呢!」
【注⑦八到十世纪时,日本最初制作的乳酪。】
「对吧?」
侍女们互看着,嘻笑起来。
行成眨了一下眼睛,还是满脸困惑。
「嗯……?」
看到主人的样子,侍女们视线交会,又嘻笑个不停。
敏次到了对屋,就看到七岁的小姐端坐在屏风前迎接他。
「敏次。」
小姐的脸瞬间亮了起来,向他招手。
 敏次在侍女请他坐的蒲团坐下来,一个女童⑧有如算准了时间似的,拿着高脚漆盘出来。
「听说你病了一段时间?」
小姐担心地询问,敏次温柔地回答:
「承蒙小姐关心,在下光荣之至。」
 小姐一听,鼓起双颊说:
「人家真的很担心呢……已经好了吗?」
 原本要点头的敏次突然吸一口气,别过头去,捣住了嘴巴。
又开始激烈咳嗽了。随侍在侧的侍女们欠身而起,小姐大惊失色,视线惶恐地飘来飘去。
 咳了一会后,敏次脸色苍白地道歉。
「对不起,我的身体已经没问题了,但咳嗽还没痊愈。」
敏次告诉小姐,有时会这样咳个不停,但应该快好了。小姐这下才安心,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要吃有营养的东西,才会好起来哦。以前你说过你喜欢吃苏,所以我请石蕗帮你准备了。」
石蕗是小姐的奶妈。而她的女儿小夏与小姐则是乳姐妹,也就是刚才端高脚漆盘来的女童。
把高脚漆盘移到敏次前面的侍女,名为朝来,比敏次大八、九岁。她是在小姐诞生时被雇用的女性,因为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便来当侍女。
看到盘子里的苏,敏次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劳您费心了……」
没错,以前他好像说过,他在受邀的宴席上吃过一次,非常好吃。
顺道一提,敏次从来没有在家里吃过苏。敏次家虽是藤原氏族,但身分地位并不高,所以那么高级的食物,在他们家连提都不会提起。
眼睛原本闪闪发亮的小姐,表情渐渐像花朵枯萎般蒙上阴影。
「你不高兴吗?」
「咦?」
 没想到小姐会那么问,敏次惊慌地抬起头。
看到小姐不安的样子,敏次紧张地说:
「不!我很高兴,太高兴了!只是没想到小姐会如此费心,有点惊讶。」
敏次端正坐姿,郑重地道谢。
「谢谢您,小姐。」
小姐的脸又亮了起来。
「太好了,一定很好吃。」
 微笑看着他们两人对话的朝来开口:
「敏次大人,请尽管享用,不用客气,这是石蕗应小姐的强烈要求而准备的、最好吃的苏呢!」
「是吗?那么……」
敏次用筷子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好久没吃到了,比想像中美味好几倍,整个胸口都暖了起来。小姐对他的心意,更胜过美味。
小姐紧盯着敏次的反应,战战兢兢地问:
「怎么样?好吃吗?」
 敏次把筷子放在高脚漆盘上,展开笑容说:
「好吃,非常好吃。」
温柔的话语,让小姐笑得好灿烂。
吃完一片,他就不好意思再吃了,但小姐坚持要他全部吃完。最后,敏次将为他准备的苏全吞进了肚子里。
大病初愈的敏次,可能真的很需要营养价值高的苏。吃完后,几天来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收下小姐和服侍她的侍女们的赎物后,敏次便离开了四条的府邸。
周遭天色已暗,行成说把他留太晚了,要用牛车送他回去,他却坚持不肯,徒步踏上了归途。
刚到府邸时,有股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紧张感,但现在完全平静下来了,朝着无人的道路上前进的步伐也变得轻盈。
天空依然微阴,星星都已经躲了起来。
但抬头仰望天空的敏次,心情却非常开朗。
「明天要去贺茂川呢。」
今晚他要早点睡,以免明天睡过头。很久没有好好睡了,他觉得今晚似乎可以睡得很沉。
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降临京城的夜幕,缠绕着肌肤。
黑影般的东西在敏次脚下延伸。
如藤蔓般的东西,发出哒噗声,缓缓从黑影中站起。
距离一点一点地缩短。
 赶着回家的敏次并无察觉。
 就快碰到敏次的鞋子了——
忽然,敏次微微笑了起来。
「唠、温、塔拉库……」
他低声咕哝的是真言。
「奇利库、亚库。」
 行成的千金今早作了恶梦,所以拜托敏次教她念咒。
 敏次念咒语给小姐听,她很认真地复诵。为了谨慎起见,敏次还帮小姐写下了梵字和读法。
他用右手结刀印,把刀尖按在嘴边,暗自祈祷若有灾祸降临小姐或那座府邸里的任何人,都能靠此法术破除。
「嗡、阿迦拉达显达、萨哈塔亚、温。」
最后气势十足地呐喊一声「喝」!
脚下响起什么被弹开的声音,敏次突然被往前推倒。
「哇?!」
他撑住差点倒下的身体,做好防备转头一看。
但后方没有人。
「怎么回事?」
好像听到什么东西「咻」地退去的声响,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但只听见风声和猫头鹰的叫声。
 观察周遭好一会儿的敏次,最后疑惑地歪着头离开了。

◇◇◇

微阴的天空里,看不见一颗星星。她想日落后起码能看到月亮西上,但望向西方天际,还是被云朵所遮蔽,看不到月光。
待在自己房间的风音,背倚着柱子坐下来,托着下巴想事情。
看不见星星,所以无法得知正确时间,她估计已过了丑时。
从稍微拉起的上板窗吹进比平时温热的风,黏腻地拂过脸颊。
风音没点灯,因为夜晚她也能看得很清楚,所以一人独处时没必要点。
她的脸色更加阴郁了。
天亮后就是上巳的祓。她要跟修子去设在贺茂川的祓场,接受阴阳师的消灾祈福,之后再去清水膜拜。
其他还有扛轿子的轿夫、侍女们、护卫的侍从。修子希望尽可能不要引人注目,因此跟随人数减少到最低必要限度。
毕竟是当今内亲王的出行,最后还是决定由侍女的牛车、骑马的侍从、徒步的随从组成队伍前往贺茂川,将修子的轿子摆在队伍中央。
竹三条宫不可能都没人在,但会比平时冷清许多。
「上巳的祓啊……」
风音低喃着,眼眸的颜色更加深沉了。
自从安倍晴明出发前往吉野那日起,京都就飘散着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气。原因很清楚,是仰赖晴明的贵族们的不安高涨,更加速了气枯竭的扩散。
风音每晚都会趁京城居民入睡时溜出竹三条宫,四处察看,在气枯竭尤其严重的地方施行法术,让气循环。
然而,气的枯竭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枯槁的树木有增无减。
风音深深地叹口气,把额头靠在膝上。
戴在头上的假发好重,侍女服也好重,心情越来越糟。
很不想承认,自己似乎比想像中还要疲惫。
她动着嘴唇说:「好累啊。」接着又说:「好想见他,一眼也好。」
「你怎么了?」
听见突如其来的声音使风音瞠目结舌,反弹似地抬起了头。
 十二神将六合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她完全没察觉他现身时的气息。
六合看着风音的眼神十分担忧,她眨着眼睛说:
「你呢?你怎么了?」
六合一直在搜寻下落不明的安倍晴明。但晴明杳无音信。听说,他在前往吉野的路上来来去去,找遍了所有可能与晴明相关的阴界、游民聚集处。
而且,那是几天前的事,在那之后他还没回来过。
「我是回来向天空报告的,」六合在风音身旁轻轻地坐了下来,「还有,也担心你怎么样了。」
风音为了阻止气枯竭在京城扩散而疲于奔命,六合因此担心她会不会太过劳累。除非事态严重,否则她不会寻求协助。
在有着朝霞色彩的眼眸的注视下,风音靠着柱子,垂下了肩膀。她心想,真是败给了六合。刚才排山倒海而来的沉重感、疲劳感,竟然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风音一手拨开刘海,眼神透着百感交集,笑说:
「这样下去解决不了事情,我正在思考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京城的气淤滞,皇上身体状况就会更糟。皇上若身心俱疲,也会传染给整个京城、整个国家、所有人民。影响不是单向,而是双向。
前几天,被她救活的安倍昌亲的女儿梓,已经忘了一切,现在恢复了健康,但再也不敢靠近水池。
听说,把梓拖进水池里的东西所散发出来的妖气酷似安倍晴明的灵气。
而在梓体内闷烧的妖气,就是晴明的灵气。
「还没找到晴明大人吗?」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确认。刚才六合说,他是回来向天空报告,如果找到了晴明,他就不会那么说。况且,缠绕在他身上的氛围依然紧迫。若确认主人平安无事,他会显得比较沉着。
想着想着,风音皱起了眉头。六合注意到她的视线,疑惑地歪着头。
「彩辉……那是溅到的血吗?怎么回事?」
仔细一看,六合披在身上的深色灵布,到处都有淡淡污渍。
六合眨眨眼睛说:
「啊……只是在山里碰到了妖怪。」
只是?灵布上到处都是血迹,范围也太广了。
风音伸手掀开灵布,看到下面的甲胄有好多小裂痕。
这附近有能把六合伤成这样的妖怪栖息吗?风音想不出来。
她目光犀利地注视着甲胄上的裂痕,六合耸耸肩说:
「初次跟那样的家伙交手,苦战了一会儿。」
「苦战……?」
风音哑然失言。竟然可以让斗将六合陷入苦战,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怪?
「很像山猪,但身体比山猪大三倍。有一只眼睛,鼻子的位置有人类的嘴巴,样子不太好看。」
六合形容的妖怪,风音记忆中也没有。有活过漫长岁月的山猪,修炼妖力,变成异形,被称为山中霸主,但好像跟那个不同。
「没有任何动静,突然从森林冲出来。」
六合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攻击,但甲胄被白色獠牙划过,出现了裂痕。
「森林?」
「是啊,」神将点点头,眼睛闪过厉光,「就是进入吉野附近的樱花森林。」
六合在天亮前离开了竹三条宫。
他说,要去妖怪出现那附近再搜索一次。因为长得像山猪的妖怪,散发出来的妖气有点像晴明。
竹三条宫的人都还在睡梦之中。
风音去看以前被晴明与昌浩救回来的那棵樱树。
樱花凋落了八成。仅存的少数花朵,混杂在叶子里绽放。
看到那些花正逐渐转变成紫色,风音喃喃叫着:
「污秽……」
还不到转为魔性的程度,但显然产生了变化。
风音一手掩住双眼,咬住了嘴唇。这棵樱树若转为魔性,京城的树木就会严重枯槁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要当场净化这棵樱树很容易,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树木枯萎会招来污秽。气不流通使树木枯萎,导致京城的气枯竭。京城因气枯竭而产生的污秽,又转回这里。
正在循环的不是气,而是死亡。死亡会招来死尸。最后形成尸樱。
「如果晴明在……」
有晴明在,人心就不会淤滞到这种地步。但晴明不在京城,到底在哪里?
连在不在这个世界都不知道。
不能依靠不在此处的晴明。
风音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注视着樱花巨树。
「我必须想想办法——」
让年老的晴明回来时,不要有负担。
喃喃自语的风音,眼睛如同没有一丝涟漪的水面般深邃。



本帖最后由 Soul滢 于 2015-5-30 21:48 编辑


5

◇◇◇

在水声淙淙的清流旁,咲光映把布浸入水里。那是勾阵用来擦拭脸上血迹的布。因为这块布,她的神气被森林和邪念夺走了。
为了洗掉血迹,咲光映一直在漂洗那块布。好不容易才将那些血迹洗去,让布恢复了原来的颜色。
水花怕啥怕啥地飞溅出来,她把布拧干,用布帮躺在河边的勾阵擦拭身体。
屍靠着樱树,默默看着她。
走到这里时,屍已经累到瘫坐下来。十二神将勾阵身材高大,却很轻盈。但扛着比自己高大的人,还要一边注意后方有无敌人追来,一边以最快速度奔逃,还是疲惫到超乎想像。
屍把勾阵像抛出去般放下后,便大口大口喘气。咲光映露出担忧的神色。屍告诉她没事,但她的表情仍是很僵硬。
屍看着流水潺潺、各处绽放的樱花,放松了肩膀。
果不其然,流水周边没有一丝丝可怕气息。
花瓣堆积得像被褥般厚,但底下只有地面。
清澄的水流很冰冷,把手放入水里,就会不由得挺直背脊,但令人心安。
与樱花之美不同性质的水之美,没有参杂任何气息,透明清静似乎能把心中的沉淀物也冲洗干净。
屍看着已经全干的手掌,淡然一笑。
明知不可能,卻还是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纹风不动的勾阵,裸露的肌肤沾满尘埃、木屑。咲光映很在意那些东西,就用布沾水帮她清洗干净。
这么做对勾阵并没有帮助。
但这样的行动是咲光映温柔的表现,所以屍很喜欢看她那么做。是勾阵让他看到了这样的光景,他愿意为此表示感谢。
「这样就够了……」
咲光映呼地喘口气,盯着勾阵的脸看。
端庄秀丽的脸庞,犹如雕琢出来的。在乡里之中,没见过这么美的女性。
「好美……」
喃喃自语的咲光映摸着脸颊,希望自己也能变成那么美的女性。
她的脸映照在涓涓流水上,看起来与勾阵完全不同,再怎么期盼也不可能变成那样的大美女。
有点沮丧的咲光映,听到一句温柔的话。
「咲光映比较可爱哦!」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屍看着她微微笑着。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心事被看透,咲光映觉得很难为情,赶紧撇开视线,脸有点泛红。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男孩露出真的不知道的表情,眯起眼睛说:「但咲光映就是比较可爱。」
只看外表,却是有美丽的女性,譬如绝世美女或美女或美得闪闪发亮的人,但也有可爱的女性。
但对屍而言,可爱的女性只有咲光映。打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是世上最可爱的女孩子。
咲光映撇勾阵一眼说:
「没勾阵那么漂亮……」
她不经意吐露出心声,希望自己可以变得那么美丽。
「会变美丽的,等你长大后,一定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孩。」
「怎么可能……」
想笑他说得太夸张的咲光映,看到他率真、温暖的眼神,屏住了气息。
「你绝对是最漂亮的女孩,咲光映。」
他的话没有丝毫虚假,他是真的这么相信。
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屍的咲光映,忽然表情扭曲地低下了头。
「……」
屍发现她的眼眸动荡摇曳,慌忙走到她身旁。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屍怕自己说了伤害她的话,惶恐不安,像个幼童般无助地看着她。
眼睛泛着泪光的咲光映,摇着头道:
「不,对不起,不是那样……我只是松了一口气……」
她用手指拭去泪水,柔弱地露出微笑。
「想到好久没有这样跟你说话了,我就忍不住……」
而且屍笑得好平静,那模样缓解了咲光映紧绷已久的心情。
「哦……」
可能是明白了咲光映的意思,屍放松了肩膀。
为了要逃离尸樱,他一直很拼命,卻由于甩掉追兵,将那个小女孩放回人界而被发现了。
女孩看着紧闭双眼的勾阵,眉间蒙上了阴霾。
「我知道现在不该这样放松心情……」
但能够跟屍在一起,还看到了他许久不见的笑容,她真的觉得很高兴,心中洋溢着满满的温暖。
仅管隐约的罪恶感不断扎刺着咲光映,她还是觉得很幸福。
就是这么觉得。
可勾阵仍昏迷不醒呢,自己会不会太过分了?
「没那种事。」屍用温柔的声音说:「因为她保护了你,所以不管结果怎么样,她都会很开心。」屍微笑着这么断言,语气出奇坚定。
「咦……」
一阵寒意掠过咲光映的背脊。
眼角余光看到的屍,脸上依然挂着平时的微笑。
「若是森林之主的樱树没有恢复原貌,咲光映就会有危险。她是为了保护你,用生命阻止了这件事。」
「为了……保护我?」
不,不是这样的。怎么想都不会是。勾阵不可能为了咲光映付出生命,找不到这样的理由。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不可以抛下她不管呢?就因为她牺牲了自己,不让污秽的花朵绽放吗?」
温柔的屍。柔和的声音。
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好像很开心呢?
勾阵差点没命了,现在也还在生死边缘徘徊啊!
「她防止染上魔性的森林之主变成尸樱,我们要称赞她,对吧?」
一片花瓣飘落在勾阵苍白如纸的脸蛋上。
这个月需要一点努力才能发出声音。
「称……赞……?」
为什么呢?
不知道原因,总之她不敢看屍的脸。
「是啊,幸亏有勾阵在。」
迎风飘舞的花瓣,落入涓涓流水而去。好多、好多的花瓣。
屍用手轻轻勾住咲光映的头,把她拉过来。
「真是太好了……咲光映平安无事,真的……」
男孩像唱歌般在女孩耳边细语。
「…………」
怦怦。
张大眼睛、哑然无言的咲光映,胸口深处有着不自然的鼓动。

◇◇◇

在太阳沉没前赶到行成府邸的藤原敏次,极力地抚着跳得特别快的心脏。
「太奇怪了……」
好像有东西在后方追着他,但他不敢回头,拼命赶路。
直到看得见行成府邸大门的附近,他紧张的心情才稍微缓和下来,悄悄往后面看,卻没看到任何人,好像也没有妖怪。
只觉得空气特别沉重,如此而已。
「可能是阴天的关系,心情比较郁闷。」
这种时候,光吹过一阵风,人就会懒得动,觉得身体疲惫不堪,满脑子想着不该想的坏事。
尤其是像行成这样失去妻子和女儿的人,埋藏着深沉的悲哀和烦恼,这种现象会更为显著。
「敏次大人,请往这边走。」
侍女把敏次带到寝殿的主屋。
屋内微暗,点着灯台和悬挂是灯笼。看到橙色火光,敏次就无意识地松了口气。「明亮」是件能让人安心的小事。
穿着狩衣④、指贯⑤,一身轻便打扮的行成,坐在摆着屏风的主屋,面向矮桌振笔直书。
【注④平安时代高官等的便服。⑤上面宽大,裤脚有绳子可以绑起来的裤子,通常与狩衣搭配。】
灯台被搬到桌旁,火光清楚照映出行成的侧面。高高摇曳的火焰照出了阴影,使行成的脸颊看来比以前更加消瘦。
「啊, 敏次,欢迎你来。」
行成看到敏次,对他笑了笑,吩咐侍女准备东西招待他。
稍微后方的位置备有坐垫,敏次在那里坐下,简单地行个礼后,把手中的盒子放在地上。
他解开包巾,打开盒子,拿出做好的赎物。
「为了明天的祓,我带了这些东西来。不好意思,麻烦分给大家,把污秽或病源转移到这上面。」
再怎么亲密,行成的身分还是比敏次高很多。他三年前晋升为参议,又身兼大弁与侍从,所以比臧人头⑥时代更忙碌。
【注⑥官名。职责是传达圣旨或上奏,相当于天皇的秘书。】
担负重责大任,又深受当今皇上信赖,想必要操劳很多事。随着他病倒的次数越来越多,就是最好的证明。
加上夫人去世的心痛,使他动不动就会病倒。
两名端着高脚漆盘的侍女快步走过来伺候,在行成和敏次的前方各放置了一个高脚漆盘。其中一个提起壶子,将里面的液体倒进行成的杯子里。
「啊,我……」
敏次坚持不用替自己倒,侍女抿嘴一笑说:
「这是音羽山的清水。」
他以为是酒的液体,原来只是一般的水。他苦笑着拿起杯子,请侍女倒水。
「请把这里面的东西分给大家。」
敏次指向盒子,马上了解意思的侍女接过盒子,先把赎物递给了主人。
行成拿出一个,在额头、脖子、胸口一带抚触过后,吹了三口气。
「行成大人,请放在这里。」
敏次拿出一条布。侍女接过来,把布摊开,接下行成的赎物。
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已经相当熟悉步骤的侍女,为了请家里所有人把污秽转移到赎物,便先行退下。
另一名侍女则留下来倒酒,但行成也叫她退下,等候叫唤。(某夜:不是水嘛...不是说好的水嘛?!!)
听说音羽山的灵水可治百病。应该是哪位贵族送的,希望能让身体不好的行成恢复活力吧?
被敏次这么一问,行成苦笑着说:
「不,是左大臣大人送的。」
「咦!」
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己真的可以喝吗?敏次慌张了起来。行成对他说没关系,要他陪他一起喝。
「因为身体不好,侍女们不让我喝酒。我嘴馋得慌,幸好有这些灵水。」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在灯台火光的照射下,行成脸上的阴霾更深了。
「光是晴明不在京城这点,就让人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敏次把杯子放到高脚漆盘上,深深低下头说:
「对不起,我们阴阳寮的寮官都太没用了,才会让行成大人这么……」
行成慌忙挥着手对俯首道歉的敏次说:
「不,抱歉,不是那样……在你面前,我会不自觉地放松,脱口说出那种话。」
然后他低声笑了起来。
「你可别对成亲大人说我说了那些话哦。」
成为阴阳博士的成亲即使面对参议行成,也必定会狠狠呛他说,我们寮官就那么不可靠吗?
虽然与安倍晴明的猜谜比赛是由阴阳寮取得胜利,但京城的贵族们仍是习惯仰赖安倍晴明。
这样下去不行。安倍晴明年岁已高,近几年来已有多次病倒,每每都把行成吓出一身冷汗。
因为,皇上会比谁都还来得忐忑不安。
「即使晴明完全退出幕前,阴阳寮还是有许多有实力的人。只要得到大家的肯定,皇上应该也会安心。」
晴明不在就心慌意乱的贵族们,是令皇上不安的原因之一。比皇上年长者,个个都仰赖晴明,年轻的皇上看到这种情形,当然会受影响。
行成喝着杯里的水,眯起眼睛端详已是有为青年的敏次。
「我家有你在就安稳啦。」
敏次瞠目结舌,慌张得不知所措,那模样让行成觉得很有趣。
「咦?!不、不不不,没那种事!」
发现自己回应得莫名其妙,敏次硬是把瞬间不知跑哪去的冷静拉了回来。
「我……我还不成材,所以您那么说,太高估我了……」
行成心想,他在这方面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呢,以后不管他在阴阳寮里爬到什么地位,都希望他不会改变。
这时,侍女回来了。
「敏次大人,大家都很感谢您。」
制作这么多赎物,想必要耗费很多时间。成为阴阳得业生后,敏次的工作加重了,每天还要用功读书,却不只帮行成和他的孩子们准备赎物,也有准备给在这里工作的所有人。
敏次摇摇头说:
「这是我的职责,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他不能让侍奉行成的人发生什么意外。行成可以专心工作,都是因为有这群人帮他守着这个家。敏次常想,绝不能忽视他们的存在。
侍女看到敏次一本正经的摸样,微笑颔首。
这时,一名侍女拿着蜡烛走过来。
「打扰了。」
敏次看到她,暗叫一声「咦」?没记错的话,她是……
「大人,对不起,打断你们的畅谈。」
「怎么了?」
行成疑惑地问,侍女说:
「是这样的,小姐说想见敏次大人,已经等很久了。」
敏次眨了眨眼睛。
没错,那是侍奉小姐的侍女。
自从星星掉落在这座宅院以来,小姐就很依赖敏次。
过完年了,所以小姐应该是七岁了。
细眯起眼睛的行成点点头说:
「嗯,你去吧,她也一直等你来呢。」
「是……那么,我先失陪了。」
敏次对行成行个礼,跟着侍女离开了主屋。
一名侍女目送敏次满脸严肃地走向小姐房间,噗嗤笑了起来,另一个侍女也微笑着猛点头。
看到她们那模样,行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侍女们察觉到主人的表情不对,彼此使个眼色,开心地说:
「小姐真的很仰慕敏次大人呢!」
「她算准明天是祓的日子,所以今天敏次大人一定会来,特别准备了敏次大人爱吃的苏⑦呢!」
【注⑦八到十世纪时,日本最初制作的乳酪。】
「对吧?」
侍女们互看着,嘻笑起来。
行成眨了一下眼睛,还是满脸困惑。
「嗯……?」
看到主人的样子,侍女们视线交会,又嘻笑个不停。
敏次到了对屋,就看到七岁的小姐端坐在屏风前迎接他。
「敏次。」
小姐的脸瞬间亮了起来,向他招手。
敏次在侍女请他坐的蒲团坐下来,一个女童⑧有如算准了时间似的,拿着高脚漆盘出来。
【注⑧服侍贵族的小女孩。】
「听说你病了一段时间?」
小姐担心地询问,敏次温柔地回答:
「承蒙小姐关心,在下光荣之至。」
小姐一听,鼓起双颊说:
「人家真的很担心呢……已经好了吗?」
原本要点头的敏次突然吸一口气,别过头去,捣住了嘴巴。
又开始激烈咳嗽了。随侍在侧的侍女们欠身而起,小姐大惊失色,视线惶恐地飘来飘去。
咳了一会后,敏次脸色苍白地道歉。
「对不起,我的身体已经没问题了,但咳嗽还没痊愈。」
敏次告诉小姐,有时会这样咳个不停,但应该快好了。小姐这下才安心,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要吃有营养的东西,才会好起来哦。以前你说过你喜欢吃苏,所以我请石蕗帮你准备了。」
石蕗是小姐的奶妈。而她的女儿小夏与小姐则是乳姐妹,也就是刚才端高脚漆盘来的女童。
把高脚漆盘移到敏次前面的侍女,名为朝来,比敏次大八、九岁。她是在小姐诞生时被雇用的女性,因为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便来当侍女。
看到盘子里的苏,敏次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劳您费心了……」
没错,以前他好像说过,他在受邀的宴席上吃过一次,非常好吃。
顺道一提,敏次从来没有在家里吃过苏。敏次家虽是藤原氏族,但身分地位并不高,所以那么高级的食物,在他们家连提都不会提起。
眼睛原本闪闪发亮的小姐,表情渐渐像花朵枯萎般蒙上阴影。
「你不高兴吗?」
「咦?」
没想到小姐会那么问,敏次惊慌地抬起头。
看到小姐不安的样子,敏次紧张地说:
「不!我很高兴,太高兴了!只是没想到小姐会如此费心,有点惊讶。」
敏次端正坐姿,郑重地道谢。
「谢谢您,小姐。」
小姐的脸又亮了起来。
「太好了,一定很好吃。」
微笑看着他们两人对话的朝来开口:
「敏次大人,请尽管享用,不用客气,这是石蕗应小姐的强烈要求而准备的、最好吃的苏呢!」
「是吗?那么……」
敏次用筷子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好久没吃到了,比想像中美味好几倍,整个胸口都暖了起来。小姐对他的心意,更胜过美味。
小姐紧盯着敏次的反应,战战兢兢地问:
「怎么样?好吃吗?」
敏次把筷子放在高脚漆盘上,展开笑容说:
「好吃,非常好吃。」
温柔的话语,让小姐笑得好灿烂。
吃完一片,他就不好意思再吃了,但小姐坚持要他全部吃完。最后,敏次将为他准备的苏全吞进了肚子里。
大病初愈的敏次,可能真的很需要营养价值高的苏。吃完后,几天来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收下小姐和服侍她的侍女们的赎物后,敏次便离开了四条的府邸。
周遭天色已暗,行成说把他留太晚了,要用牛车送他回去,他却坚持不肯,徒步踏上了归途。
刚到府邸时,有股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紧张感,但现在完全平静下来了,朝着无人的道路上前进的步伐也变得轻盈。
天空依然微阴,星星都已经躲了起来。
但抬头仰望天空的敏次,心情却非常开朗。
「明天要去贺茂川呢。」
今晚他要早点睡,以免明天睡过头。很久没有好好睡了,他觉得今晚似乎可以睡得很沉。
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降临京城的夜幕,缠绕着肌肤。
黑影般的东西在敏次脚下延伸。
如藤蔓般的东西,发出哒噗声,缓缓从黑影中站起。
距离一点一点地缩短。
赶着回家的敏次并无察觉。
就快碰到敏次的鞋子了——
忽然,敏次微微笑了起来。
「唠、温、塔拉库……」
他低声咕哝的是真言。
「奇利库、亚库。」
行成的千金今早作了恶梦,所以拜托敏次教她念咒。
敏次念咒语给小姐听,她很认真地复诵。为了谨慎起见,敏次还帮小姐写下了梵字和读法。
他用右手结刀印,把刀尖按在嘴边,暗自祈祷若有灾祸降临小姐或那座府邸里的任何人,都能靠此法术破除。
「嗡、阿迦拉达显达、萨哈塔亚、温。」
最后气势十足地呐喊一声「喝」!
脚下响起什么被弹开的声音,敏次突然被往前推倒。
「哇?!」
他撑住差点倒下的身体,做好防备转头一看。
但后方没有人。
「怎么回事?」
好像听到什么东西「咻」地退去的声响,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但只听见风声和猫头鹰的叫声。
观察周遭好一会儿的敏次,最后疑惑地歪着头离开了。

◇◇◇

微阴的天空里,看不见一颗星星。她想日落后起码能看到月亮西上,但望向西方天际,还是被云朵所遮蔽,看不到月光。
待在自己房间的风音,背倚着柱子坐下来,托着下巴想事情。
看不见星星,所以无法得知正确时间,她估计已过了丑时。
从稍微拉起的上板窗吹进比平时温热的风,黏腻地拂过脸颊。
风音没点灯,因为夜晚她也能看得很清楚,所以一人独处时没必要点。
她的脸色更加阴郁了。
天亮后就是上巳的祓。她要跟修子去设在贺茂川的祓场,接受阴阳师的消灾祈福,之后再去清水膜拜。
其他还有扛轿子的轿夫、侍女们、护卫的侍从。修子希望尽可能不要引人注目,因此跟随人数减少到最低必要限度。
毕竟是当今内亲王的出行,最后还是决定由侍女的牛车、骑马的侍从、徒步的随从组成队伍前往贺茂川,将修子的轿子摆在队伍中央。
竹三条宫不可能都没人在,但会比平时冷清许多。
「上巳的祓啊……」
风音低喃着,眼眸的颜色更加深沉了。
自从安倍晴明出发前往吉野那日起,京都就飘散着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气。原因很清楚,是仰赖晴明的贵族们的不安高涨,更加速了气枯竭的扩散。
风音每晚都会趁京城居民入睡时溜出竹三条宫,四处察看,在气枯竭尤其严重的地方施行法术,让气循环。
然而,气的枯竭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枯槁的树木有增无减。
风音深深地叹口气,把额头靠在膝上。
戴在头上的假发好重,侍女服也好重,心情越来越糟。
很不想承认,自己似乎比想像中还要疲惫。
她动着嘴唇说:「好累啊。」接着又说:「好想见他,一眼也好。」
「你怎么了?」
听见突如其来的声音使风音瞠目结舌,反弹似地抬起了头。
十二神将六合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她完全没察觉他现身时的气息。
六合看着风音的眼神十分担忧,她眨着眼睛说:
「你呢?你怎么了?」
六合一直在搜寻下落不明的安倍晴明。但晴明杳无音信。听说,他在前往吉野的路上来来去去,找遍了所有可能与晴明相关的阴界、游民聚集处。
而且,那是几天前的事,在那之后他还没回来过。
「我是回来向天空报告的,」六合在风音身旁轻轻地坐了下来,「还有,也担心你怎么样了。」
风音为了阻止气枯竭在京城扩散而疲于奔命,六合因此担心她会不会太过劳累。除非事态严重,否则她不会寻求协助。
在有着朝霞色彩的眼眸的注视下,风音靠着柱子,垂下了肩膀。她心想,真是败给了六合。刚才排山倒海而来的沉重感、疲劳感,竟然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风音一手拨开刘海,眼神透着百感交集,笑说:
「这样下去解决不了事情,我正在思考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京城的气淤滞,皇上身体状况就会更糟。皇上若身心俱疲,也会传染给整个京城、整个国家、所有人民。影响不是单向,而是双向。
前几天,被她救活的安倍昌亲的女儿梓,已经忘了一切,现在恢复了健康,但再也不敢靠近水池。
听说,把梓拖进水池里的东西所散发出来的妖气酷似安倍晴明的灵气。
而在梓体内闷烧的妖气,就是晴明的灵气。
「还没找到晴明大人吗?」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确认。刚才六合说,他是回来向天空报告,如果找到了晴明,他就不会那么说。况且,缠绕在他身上的氛围依然紧迫。若确认主人平安无事,他会显得比较沉着。
想着想着,风音皱起了眉头。六合注意到她的视线,疑惑地歪着头。
「彩辉……那是溅到的血吗?怎么回事?」
仔细一看,六合披在身上的深色灵布,到处都有淡淡污渍。
六合眨眨眼睛说:
「啊……只是在山里碰到了妖怪。」
只是?灵布上到处都是血迹,范围也太广了。
风音伸手掀开灵布,看到下面的甲胄有好多小裂痕。
这附近有能把六合伤成这样的妖怪栖息吗?风音想不出来。
她目光犀利地注视着甲胄上的裂痕,六合耸耸肩说:
「初次跟那样的家伙交手,苦战了一会儿。」
「苦战……?」
风音哑然失言。竟然可以让斗将六合陷入苦战,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怪?
「很像山猪,但身体比山猪大三倍。有一只眼睛,鼻子的位置有人类的嘴巴,样子不太好看。」
六合形容的妖怪,风音记忆中也没有。有活过漫长岁月的山猪,修炼妖力,变成异形,被称为山中霸主,但好像跟那个不同。
「没有任何动静,突然从森林冲出来。」
六合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攻击,但甲胄被白色獠牙划过,出现了裂痕。
「森林?」
「是啊,」神将点点头,眼睛闪过厉光,「就是进入吉野附近的樱花森林。」
六合在天亮前离开了竹三条宫。
他说,要去妖怪出现那附近再搜索一次。因为长得像山猪的妖怪,散发出来的妖气有点像晴明。
竹三条宫的人都还在睡梦之中。
风音去看以前被晴明与昌浩救回来的那棵樱树。
樱花凋落了八成。仅存的少数花朵,混杂在叶子里绽放。
看到那些花正逐渐转变成紫色,风音喃喃叫着:
「污秽……」
还不到转为魔性的程度,但显然产生了变化。
风音一手掩住双眼,咬住了嘴唇。这棵樱树若转为魔性,京城的树木就会严重枯槁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要当场净化这棵樱树很容易,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树木枯萎会招来污秽。气不流通使树木枯萎,导致京城的气枯竭。京城因气枯竭而产生的污秽,又转回这里。
正在循环的不是气,而是死亡。死亡会招来死尸。最后形成尸樱。
「如果晴明在……」
有晴明在,人心就不会淤滞到这种地步。但晴明不在京城,到底在哪里?
连在不在这个世界都不知道。
不能依靠不在此处的晴明。
风音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注视着樱花巨树。
「我必须想想办法——」
让年老的晴明回来时,不要有负担。
喃喃自语的风音,眼睛如同没有一丝涟漪的水面般深邃。




本帖最后由 Soul滢 于 2015-5-30 22:39 编辑


5

◇◇◇

在水声淙淙的清流旁,咲光映把布浸入水里。那是勾阵用来擦拭脸上血迹的布。因为这块布,她的神气被森林和邪念夺走了。
为了洗掉血迹,咲光映一直在漂洗那块布。好不容易才将那些血迹洗去,让布恢复了原来的颜色。
水花怕啥怕啥地飞溅出来,她把布拧干,用布帮躺在河边的勾阵擦拭身体。
屍靠着樱树,默默看着她。
走到这里时,屍已经累到瘫坐下来。十二神将勾阵身材高大,却很轻盈。但扛着比自己高大的人,还要一边注意后方有无敌人追来,一边以最快速度奔逃,还是疲惫到超乎想像。
屍把勾阵像抛出去般放下后,便大口大口喘气。咲光映露出担忧的神色。屍告诉她没事,但她的表情仍是很僵硬。
屍看着流水潺潺、各处绽放的樱花,放松了肩膀。
果不其然,流水周边没有一丝丝可怕气息。
花瓣堆积得像被褥般厚,但底下只有地面。
清澄的水流很冰冷,把手放入水里,就会不由得挺直背脊,但令人心安。
与樱花之美不同性质的水之美,没有参杂任何气息,透明清静似乎能把心中的沉淀物也冲洗干净。
屍看着已经全干的手掌,淡然一笑。
明知不可能,卻还是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纹风不动的勾阵,裸露的肌肤沾满尘埃、木屑。咲光映很在意那些东西,就用布沾水帮她清洗干净。
这么做对勾阵并没有帮助。
但这样的行动是咲光映温柔的表现,所以屍很喜欢看她那么做。是勾阵让他看到了这样的光景,他愿意为此表示感谢。
「这样就够了……」
咲光映呼地喘口气,盯着勾阵的脸看。
端庄秀丽的脸庞,犹如雕琢出来的。在乡里之中,没见过这么美的女性。
「好美……」
喃喃自语的咲光映摸着脸颊,希望自己也能变成那么美的女性。
她的脸映照在涓涓流水上,看起来与勾阵完全不同,再怎么期盼也不可能变成那样的大美女。
有点沮丧的咲光映,听到一句温柔的话。
「咲光映比较可爱哦!」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屍看着她微微笑着。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心事被看透,咲光映觉得很难为情,赶紧撇开视线,脸有点泛红。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男孩露出真的不知道的表情,眯起眼睛说:「但咲光映就是比较可爱。」
只看外表,却是有美丽的女性,譬如绝世美女或美女或美得闪闪发亮的人,但也有可爱的女性。
但对屍而言,可爱的女性只有咲光映。打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是世上最可爱的女孩子。
咲光映撇勾阵一眼说:
「没勾阵那么漂亮……」
她不经意吐露出心声,希望自己可以变得那么美丽。
「会变美丽的,等你长大后,一定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孩。」
「怎么可能……」
想笑他说得太夸张的咲光映,看到他率真、温暖的眼神,屏住了气息。
「你绝对是最漂亮的女孩,咲光映。」
他的话没有丝毫虚假,他是真的这么相信。
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屍的咲光映,忽然表情扭曲地低下了头。
「……」
屍发现她的眼眸动荡摇曳,慌忙走到她身旁。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屍怕自己说了伤害她的话,惶恐不安,像个幼童般无助地看着她。
眼睛泛着泪光的咲光映,摇着头道:
「不,对不起,不是那样……我只是松了一口气……」
她用手指拭去泪水,柔弱地露出微笑。
「想到好久没有这样跟你说话了,我就忍不住……」
而且屍笑得好平静,那模样缓解了咲光映紧绷已久的心情。
「哦……」
可能是明白了咲光映的意思,屍放松了肩膀。
为了要逃离尸樱,他一直很拼命,卻由于甩掉追兵,将那个小女孩放回人界而被发现了。
女孩看着紧闭双眼的勾阵,眉间蒙上了阴霾。
「我知道现在不该这样放松心情……」
但能够跟屍在一起,还看到了他许久不见的笑容,她真的觉得很高兴,心中洋溢着满满的温暖。
仅管隐约的罪恶感不断扎刺着咲光映,她还是觉得很幸福。
就是这么觉得。
可勾阵仍昏迷不醒呢,自己会不会太过分了?
「没那种事。」屍用温柔的声音说:「因为她保护了你,所以不管结果怎么样,她都会很开心。」屍微笑着这么断言,语气出奇坚定。
「咦……」
一阵寒意掠过咲光映的背脊。
眼角余光看到的屍,脸上依然挂着平时的微笑。
「若是森林之主的樱树没有恢复原貌,咲光映就会有危险。她是为了保护你,用生命阻止了这件事。」
「为了……保护我?」
不,不是这样的。怎么想都不会是。勾阵不可能为了咲光映付出生命,找不到这样的理由。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不可以抛下她不管呢?就因为她牺牲了自己,不让污秽的花朵绽放吗?」
温柔的屍。柔和的声音。
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好像很开心呢?
勾阵差点没命了,现在也还在生死边缘徘徊啊!
「她防止染上魔性的森林之主变成尸樱,我们要称赞她,对吧?」
一片花瓣飘落在勾阵苍白如纸的脸蛋上。
这个月需要一点努力才能发出声音。
「称……赞……?」
为什么呢?
不知道原因,总之她不敢看屍的脸。
「是啊,幸亏有勾阵在。」
迎风飘舞的花瓣,落入涓涓流水而去。好多、好多的花瓣。
屍用手轻轻勾住咲光映的头,把她拉过来。
「真是太好了……咲光映平安无事,真的……」
男孩像唱歌般在女孩耳边细语。
「…………」
怦怦。
张大眼睛、哑然无言的咲光映,胸口深处有着不自然的鼓动。

◇◇◇

在太阳沉没前赶到行成府邸的藤原敏次,极力地抚着跳得特别快的心脏。
「太奇怪了……」
好像有东西在后方追着他,但他不敢回头,拼命赶路。
直到看得见行成府邸大门的附近,他紧张的心情才稍微缓和下来,悄悄往后面看,卻没看到任何人,好像也没有妖怪。
只觉得空气特别沉重,如此而已。
「可能是阴天的关系,心情比较郁闷。」
这种时候,光吹过一阵风,人就会懒得动,觉得身体疲惫不堪,满脑子想着不该想的坏事。
尤其是像行成这样失去妻子和女儿的人,埋藏着深沉的悲哀和烦恼,这种现象会更为显著。
「敏次大人,请往这边走。」
侍女把敏次带到寝殿的主屋。
屋内微暗,点着灯台和悬挂是灯笼。看到橙色火光,敏次就无意识地松了口气。「明亮」是件能让人安心的小事。
穿着狩衣④、指贯⑤,一身轻便打扮的行成,坐在摆着屏风的主屋,面向矮桌振笔直书。
【注④平安时代高官等的便服。⑤上面宽大,裤脚有绳子可以绑起来的裤子,通常与狩衣搭配。】
灯台被搬到桌旁,火光清楚照映出行成的侧面。高高摇曳的火焰照出了阴影,使行成的脸颊看来比以前更加消瘦。
「啊, 敏次,欢迎你来。」
行成看到敏次,对他笑了笑,吩咐侍女准备东西招待他。
稍微后方的位置备有坐垫,敏次在那里坐下,简单地行个礼后,把手中的盒子放在地上。
他解开包巾,打开盒子,拿出做好的赎物。
「为了明天的祓,我带了这些东西来。不好意思,麻烦分给大家,把污秽或病源转移到这上面。」
再怎么亲密,行成的身分还是比敏次高很多。他三年前晋升为参议,又身兼大弁与侍从,所以比臧人头⑥时代更忙碌。
【注⑥官名。职责是传达圣旨或上奏,相当于天皇的秘书。】
担负重责大任,又深受当今皇上信赖,想必要操劳很多事。随着他病倒的次数越来越多,就是最好的证明。
加上夫人去世的心痛,使他动不动就会病倒。
两名端着高脚漆盘的侍女快步走过来伺候,在行成和敏次的前方各放置了一个高脚漆盘。其中一个提起壶子,将里面的液体倒进行成的杯子里。
「啊,我……」
敏次坚持不用替自己倒,侍女抿嘴一笑说:
「这是音羽山的清水。」
他以为是酒的液体,原来只是一般的水。他苦笑着拿起杯子,请侍女倒水。
「请把这里面的东西分给大家。」
敏次指向盒子,马上了解意思的侍女接过盒子,先把赎物递给了主人。
行成拿出一个,在额头、脖子、胸口一带抚触过后,吹了三口气。
「行成大人,请放在这里。」
敏次拿出一条布。侍女接过来,把布摊开,接下行成的赎物。
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已经相当熟悉步骤的侍女,为了请家里所有人把污秽转移到赎物,便先行退下。
另一名侍女则留下来倒酒,但行成也叫她退下,等候叫唤。(某夜:不是水嘛...不是说好的水嘛?!!)
听说音羽山的灵水可治百病。应该是哪位贵族送的,希望能让身体不好的行成恢复活力吧?
被敏次这么一问,行成苦笑着说:
「不,是左大臣大人送的。」
「咦!」
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己真的可以喝吗?敏次慌张了起来。行成对他说没关系,要他陪他一起喝。
「因为身体不好,侍女们不让我喝酒。我嘴馋得慌,幸好有这些灵水。」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在灯台火光的照射下,行成脸上的阴霾更深了。
「光是晴明不在京城这点,就让人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敏次把杯子放到高脚漆盘上,深深低下头说:
「对不起,我们阴阳寮的寮官都太没用了,才会让行成大人这么……」
行成慌忙挥着手对俯首道歉的敏次说:
「不,抱歉,不是那样……在你面前,我会不自觉地放松,脱口说出那种话。」
然后他低声笑了起来。
「你可别对成亲大人说我说了那些话哦。」
成为阴阳博士的成亲即使面对参议行成,也必定会狠狠呛他说,我们寮官就那么不可靠吗?
虽然与安倍晴明的猜谜比赛是由阴阳寮取得胜利,但京城的贵族们仍是习惯仰赖安倍晴明。
这样下去不行。安倍晴明年岁已高,近几年来已有多次病倒,每每都把行成吓出一身冷汗。
因为,皇上会比谁都还来得忐忑不安。
「即使晴明完全退出幕前,阴阳寮还是有许多有实力的人。只要得到大家的肯定,皇上应该也会安心。」
晴明不在就心慌意乱的贵族们,是令皇上不安的原因之一。比皇上年长者,个个都仰赖晴明,年轻的皇上看到这种情形,当然会受影响。
行成喝着杯里的水,眯起眼睛端详已是有为青年的敏次。
「我家有你在就安稳啦。」
敏次瞠目结舌,慌张得不知所措,那模样让行成觉得很有趣。
「咦?!不、不不不,没那种事!」
发现自己回应得莫名其妙,敏次硬是把瞬间不知跑哪去的冷静拉了回来。
「我……我还不成材,所以您那么说,太高估我了……」
行成心想,他在这方面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呢,以后不管他在阴阳寮里爬到什么地位,都希望他不会改变。
这时,侍女回来了。
「敏次大人,大家都很感谢您。」
制作这么多赎物,想必要耗费很多时间。成为阴阳得业生后,敏次的工作加重了,每天还要用功读书,却不只帮行成和他的孩子们准备赎物,也有准备给在这里工作的所有人。
敏次摇摇头说:
「这是我的职责,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他不能让侍奉行成的人发生什么意外。行成可以专心工作,都是因为有这群人帮他守着这个家。敏次常想,绝不能忽视他们的存在。
侍女看到敏次一本正经的摸样,微笑颔首。
这时,一名侍女拿着蜡烛走过来。
「打扰了。」
敏次看到她,暗叫一声「咦」?没记错的话,她是……
「大人,对不起,打断你们的畅谈。」
「怎么了?」
行成疑惑地问,侍女说:
「是这样的,小姐说想见敏次大人,已经等很久了。」
敏次眨了眨眼睛。
没错,那是侍奉小姐的侍女。
自从星星掉落在这座宅院以来,小姐就很依赖敏次。
过完年了,所以小姐应该是七岁了。
细眯起眼睛的行成点点头说:
「嗯,你去吧,她也一直等你来呢。」
「是……那么,我先失陪了。」
敏次对行成行个礼,跟着侍女离开了主屋。
一名侍女目送敏次满脸严肃地走向小姐房间,噗嗤笑了起来,另一个侍女也微笑着猛点头。
看到她们那模样,行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侍女们察觉到主人的表情不对,彼此使个眼色,开心地说:
「小姐真的很仰慕敏次大人呢!」
「她算准明天是祓的日子,所以今天敏次大人一定会来,特别准备了敏次大人爱吃的苏⑦呢!」
【注⑦八到十世纪时,日本最初制作的乳酪。】
「对吧?」
侍女们互看着,嘻笑起来。
行成眨了一下眼睛,还是满脸困惑。
「嗯……?」
看到主人的样子,侍女们视线交会,又嘻笑个不停。
敏次到了对屋,就看到七岁的小姐端坐在屏风前迎接他。
「敏次。」
小姐的脸瞬间亮了起来,向他招手。
敏次在侍女请他坐的蒲团坐下来,一个女童⑧有如算准了时间似的,拿着高脚漆盘出来。
【注⑧服侍贵族的小女孩。】
「听说你病了一段时间?」
小姐担心地询问,敏次温柔地回答:
「承蒙小姐关心,在下光荣之至。」
小姐一听,鼓起双颊说:
「人家真的很担心呢……已经好了吗?」
原本要点头的敏次突然吸一口气,别过头去,捣住了嘴巴。
又开始激烈咳嗽了。随侍在侧的侍女们欠身而起,小姐大惊失色,视线惶恐地飘来飘去。
咳了一会后,敏次脸色苍白地道歉。
「对不起,我的身体已经没问题了,但咳嗽还没痊愈。」
敏次告诉小姐,有时会这样咳个不停,但应该快好了。小姐这下才安心,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要吃有营养的东西,才会好起来哦。以前你说过你喜欢吃苏,所以我请石蕗帮你准备了。」
石蕗是小姐的奶妈。而她的女儿小夏与小姐则是乳姐妹,也就是刚才端高脚漆盘来的女童。
把高脚漆盘移到敏次前面的侍女,名为朝来,比敏次大八、九岁。她是在小姐诞生时被雇用的女性,因为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便来当侍女。
看到盘子里的苏,敏次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劳您费心了……」
没错,以前他好像说过,他在受邀的宴席上吃过一次,非常好吃。
顺道一提,敏次从来没有在家里吃过苏。敏次家虽是藤原氏族,但身分地位并不高,所以那么高级的食物,在他们家连提都不会提起。
眼睛原本闪闪发亮的小姐,表情渐渐像花朵枯萎般蒙上阴影。
「你不高兴吗?」
「咦?」
没想到小姐会那么问,敏次惊慌地抬起头。
看到小姐不安的样子,敏次紧张地说:
「不!我很高兴,太高兴了!只是没想到小姐会如此费心,有点惊讶。」
敏次端正坐姿,郑重地道谢。
「谢谢您,小姐。」
小姐的脸又亮了起来。
「太好了,一定很好吃。」
微笑看着他们两人对话的朝来开口:
「敏次大人,请尽管享用,不用客气,这是石蕗应小姐的强烈要求而准备的、最好吃的苏呢!」
「是吗?那么……」
敏次用筷子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好久没吃到了,比想像中美味好几倍,整个胸口都暖了起来。小姐对他的心意,更胜过美味。
小姐紧盯着敏次的反应,战战兢兢地问:
「怎么样?好吃吗?」
敏次把筷子放在高脚漆盘上,展开笑容说:
「好吃,非常好吃。」
温柔的话语,让小姐笑得好灿烂。
吃完一片,他就不好意思再吃了,但小姐坚持要他全部吃完。最后,敏次将为他准备的苏全吞进了肚子里。
大病初愈的敏次,可能真的很需要营养价值高的苏。吃完后,几天来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收下小姐和服侍她的侍女们的赎物后,敏次便离开了四条的府邸。
周遭天色已暗,行成说把他留太晚了,要用牛车送他回去,他却坚持不肯,徒步踏上了归途。
刚到府邸时,有股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紧张感,但现在完全平静下来了,朝着无人的道路上前进的步伐也变得轻盈。
天空依然微阴,星星都已经躲了起来。
但抬头仰望天空的敏次,心情却非常开朗。
「明天要去贺茂川呢。」
今晚他要早点睡,以免明天睡过头。很久没有好好睡了,他觉得今晚似乎可以睡得很沉。
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降临京城的夜幕,缠绕着肌肤。
黑影般的东西在敏次脚下延伸。
如藤蔓般的东西,发出哒噗声,缓缓从黑影中站起。
距离一点一点地缩短。
赶着回家的敏次并无察觉。
就快碰到敏次的鞋子了——
忽然,敏次微微笑了起来。
「唠、温、塔拉库……」
他低声咕哝的是真言。
「奇利库、亚库。」
行成的千金今早作了恶梦,所以拜托敏次教她念咒。
敏次念咒语给小姐听,她很认真地复诵。为了谨慎起见,敏次还帮小姐写下了梵字和读法。
他用右手结刀印,把刀尖按在嘴边,暗自祈祷若有灾祸降临小姐或那座府邸里的任何人,都能靠此法术破除。
「嗡、阿迦拉达显达、萨哈塔亚、温。」
最后气势十足地呐喊一声「喝」!
脚下响起什么被弹开的声音,敏次突然被往前推倒。
「哇?!」
他撑住差点倒下的身体,做好防备转头一看。
但后方没有人。
「怎么回事?」
好像听到什么东西「咻」地退去的声响,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但只听见风声和猫头鹰的叫声。
观察周遭好一会儿的敏次,最后疑惑地歪着头离开了。

◇◇◇

微阴的天空里,看不见一颗星星。她想日落后起码能看到月亮西上,但望向西方天际,还是被云朵所遮蔽,看不到月光。
待在自己房间的风音,背倚着柱子坐下来,托着下巴想事情。
看不见星星,所以无法得知正确时间,她估计已过了丑时。
从稍微拉起的上板窗吹进比平时温热的风,黏腻地拂过脸颊。
风音没点灯,因为夜晚她也能看得很清楚,所以一人独处时没必要点。
她的脸色更加阴郁了。
天亮后就是上巳的祓。她要跟修子去设在贺茂川的祓场,接受阴阳师的消灾祈福,之后再去清水膜拜。
其他还有扛轿子的轿夫、侍女们、护卫的侍从。修子希望尽可能不要引人注目,因此跟随人数减少到最低必要限度。
毕竟是当今内亲王的出行,最后还是决定由侍女的牛车、骑马的侍从、徒步的随从组成队伍前往贺茂川,将修子的轿子摆在队伍中央。
竹三条宫不可能都没人在,但会比平时冷清许多。
「上巳的祓啊……」
风音低喃着,眼眸的颜色更加深沉了。
自从安倍晴明出发前往吉野那日起,京都就飘散着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气。原因很清楚,是仰赖晴明的贵族们的不安高涨,更加速了气枯竭的扩散。
风音每晚都会趁京城居民入睡时溜出竹三条宫,四处察看,在气枯竭尤其严重的地方施行法术,让气循环。
然而,气的枯竭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枯槁的树木有增无减。
风音深深地叹口气,把额头靠在膝上。
戴在头上的假发好重,侍女服也好重,心情越来越糟。
很不想承认,自己似乎比想像中还要疲惫。
她动着嘴唇说:「好累啊。」接着又说:「好想见他,一眼也好。」
「你怎么了?」
听见突如其来的声音使风音瞠目结舌,反弹似地抬起了头。
十二神将六合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她完全没察觉他现身时的气息。
六合看着风音的眼神十分担忧,她眨着眼睛说:
「你呢?你怎么了?」
六合一直在搜寻下落不明的安倍晴明。但晴明杳无音信。听说,他在前往吉野的路上来来去去,找遍了所有可能与晴明相关的阴界、游民聚集处。
而且,那是几天前的事,在那之后他还没回来过。
「我是回来向天空报告的,」六合在风音身旁轻轻地坐了下来,「还有,也担心你怎么样了。」
风音为了阻止气枯竭在京城扩散而疲于奔命,六合因此担心她会不会太过劳累。除非事态严重,否则她不会寻求协助。
在有着朝霞色彩的眼眸的注视下,风音靠着柱子,垂下了肩膀。她心想,真是败给了六合。刚才排山倒海而来的沉重感、疲劳感,竟然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风音一手拨开刘海,眼神透着百感交集,笑说:
「这样下去解决不了事情,我正在思考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京城的气淤滞,皇上身体状况就会更糟。皇上若身心俱疲,也会传染给整个京城、整个国家、所有人民。影响不是单向,而是双向。
前几天,被她救活的安倍昌亲的女儿梓,已经忘了一切,现在恢复了健康,但再也不敢靠近水池。
听说,把梓拖进水池里的东西所散发出来的妖气酷似安倍晴明的灵气。
而在梓体内闷烧的妖气,就是晴明的灵气。
「还没找到晴明大人吗?」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确认。刚才六合说,他是回来向天空报告,如果找到了晴明,他就不会那么说。况且,缠绕在他身上的氛围依然紧迫。若确认主人平安无事,他会显得比较沉着。
想着想着,风音皱起了眉头。六合注意到她的视线,疑惑地歪着头。
「彩辉……那是溅到的血吗?怎么回事?」
仔细一看,六合披在身上的深色灵布,到处都有淡淡污渍。
六合眨眨眼睛说:
「啊……只是在山里碰到了妖怪。」
只是?灵布上到处都是血迹,范围也太广了。
风音伸手掀开灵布,看到下面的甲胄有好多小裂痕。
这附近有能把六合伤成这样的妖怪栖息吗?风音想不出来。
她目光犀利地注视着甲胄上的裂痕,六合耸耸肩说:
「初次跟那样的家伙交手,苦战了一会儿。」
「苦战……?」
风音哑然失言。竟然可以让斗将六合陷入苦战,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怪?
「很像山猪,但身体比山猪大三倍。有一只眼睛,鼻子的位置有人类的嘴巴,样子不太好看。」
六合形容的妖怪,风音记忆中也没有。有活过漫长岁月的山猪,修炼妖力,变成异形,被称为山中霸主,但好像跟那个不同。
「没有任何动静,突然从森林冲出来。」
六合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攻击,但甲胄被白色獠牙划过,出现了裂痕。
「森林?」
「是啊,」神将点点头,眼睛闪过厉光,「就是进入吉野附近的樱花森林。」
六合在天亮前离开了竹三条宫。
他说,要去妖怪出现那附近再搜索一次。因为长得像山猪的妖怪,散发出来的妖气有点像晴明。
竹三条宫的人都还在睡梦之中。
风音去看以前被晴明与昌浩救回来的那棵樱树。
樱花凋落了八成。仅存的少数花朵,混杂在叶子里绽放。
看到那些花正逐渐转变成紫色,风音喃喃叫着:
「污秽……」
还不到转为魔性的程度,但显然产生了变化。
风音一手掩住双眼,咬住了嘴唇。这棵樱树若转为魔性,京城的树木就会严重枯槁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要当场净化这棵樱树很容易,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树木枯萎会招来污秽。气不流通使树木枯萎,导致京城的气枯竭。京城因气枯竭而产生的污秽,又转回这里。
正在循环的不是气,而是死亡。死亡会招来死尸。最后形成尸樱。
「如果晴明在……」
有晴明在,人心就不会淤滞到这种地步。但晴明不在京城,到底在哪里?
连在不在这个世界都不知道。
不能依靠不在此处的晴明。
风音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注视着樱花巨树。
「我必须想想办法——」
让年老的晴明回来时,不要有负担。
喃喃自语的风音,眼睛如同没有一丝涟漪的水面般深邃。




6
◇◇◇

老人抬头看着尸樱,嘴唇振动,像是在哼唱什么。
躲在紫色花瓣下包围着老人的无数张脸,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

『已矣哉。』

忽然,老人沉默下来。
接着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道:
「我不会让事情变成那样……」
老人又继续念着什么,如歌唱般,声音微弱。
起风了,紫色花朵激烈乱舞。
在花瓣似乎要将老人吞噬的森林里,邪念的声音阴沉地缭绕着。

『已矣哉。』

无可救药。已经无可救药了。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这些花、这些染上魔性的樱树都会……

『已矣哉。』

无数张脸发出嚏噗的声响跳跃着。

一起嗤笑起来。

◇◇◇

咲光映注视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十二神将勾阵,忽然听见松了一口气的温柔声音。
「啊……找到你们了。」
她的肩膀大大颤动。回头一看,显得疲惫不堪的昌浩,手扶着樱树,吁吁喘气。
她从尸怀里溜出来,起身跑向昌浩。
「咲光映……」
尸惊讶地低声叫唤,但咲光映就是不敢看他。
昌浩迎接眼神惊惧、直直跑向自己的女孩,疑惑地皱起眉头。
「咲光映,怎么了?」
紧紧抓住昌浩的咲光映,很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说,默默摇着头。
昌浩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尸。
弓起一条腿坐在小河边的尸,目光炯炯地盯着昌浩,眼神十分冰冷。
看到他的眼神那么冰冷,昌浩难掩疑惑,把手放在女孩肩上,侧头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那个妖魔在附近出现了?
这么一想,昌浩紧张地环顾四周。但附近都没有妖气。覆盖地面的花瓣是美丽的粉红色,花瓣底下也不像有蠢动的邪念。
反而还许久没被这么清澄的空气包围了。
昌浩深吸一口气,放松全身力量,拍了一下咲光映的肩膀,走向勾阵和尸。
咲光映紧抓昌浩的狩衣袖子,慢慢跟着他走。昌浩放在她背上的手又大又温暖,所以她才有勇气往前走。
低着头不敢看尸的咲光映,紧靠着勾阵坐下。
瞪着昌浩的尸,询问全身僵硬、已坐下的女孩:
「咲光映,你怎么了?哪里痛吗?」
听得出来他很关心咲光映,也很困惑。
尸紧盯着咲光映,努力思考着。
「…………」
好不容易追上两人的昌浩,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只能静观其变。
自己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奇怪的是咲光映。
尴尬的沉默笼罩现场。
半晌后,尸忽然眨个眼睛说:
「我知道了,你累了吧?」
这么嘀咕的他,猛点头同意自己所说的话。他在咲光映旁边坐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
似乎是找到了什么,尸的眼睛一亮,拿出一个小布袋,打开布袋口,伸手进去,拿出了黑黑的东西。
「你看,咲光映。」
低着头的女孩看到被递到眼前的东西,轻轻叫了一声「啊」。
放在男孩手上东西是柿子干。
双手接过柿子干的咲光映,满脸惊讶地看着男孩。
「这是……」
尸松了一口气:心想咲光映总算肯看自己了,点点头说:
「嗯,这是你以前给我的柿子干……我舍不得吃,所以都没减少。」
笑得很腼腆的尸,眼神率真又温柔。
将柿子干往嘴里送,浅尝一口,天然的甜味便在嘴里扩散开来,那种滋味教人好怀念。咲光映品尝着暖进心底的味道,眼角热了起来。
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呢?竟然觉得尸很奇怪、很可怕。这样想他太可笑了。可能是因为一直待在樱花森林里,神经太过紧绷,两人在哪里出现了分歧吧?一定是害怕那样的分歧,才觉得尸很可怕。
看到咲光映平静下来,尸很满意,要把袋子收进怀里时,瞄了昌浩一眼。
「啊,是柿子干呢,好久没吃了。」正这么想的昌浩突然与尸四目交接,惊慌失措地眨了眨眼睛。
就在这时,肚子小声叫了起来。
「………………………………」
清澄的水哗啦哗啦地流过。被风吹落的花瓣翩翩飘落在水面上,骨碌骨碌旋转,描绘出图案。
眨了下眼睛的咲光映,好奇地望向昌浩。
尸则面无表情地盯着昌浩看。
难为情的昌浩把手放在腰带上,陷入了沉思。他让思考回路运转到最大极限,想着该假装镇定,还是笑着老实说:「哎呀,我肚子饿了。」
他在记忆中搜索,想到自己在祖父下落不明的那天早上吃过饭后,就再也没喝过水、吃过东西了。
可能是发生太多、太多事,知觉麻痹而忘了吃,等于是长期绝食。
原本连这件事都忘了,但看到尸拿出食物,身体就产生反应,告诉他肚子饿了。
以生物来说,这是正确的反应,但理性却在这种状况下大叫「慢着」。
皱起眉头正要开口的昌浩,听见咲光映说:
「尸……也给昌浩一个。」
「咦?」
尸立刻大叫,显然是不愿意。但咲光映并不死心。
「拜托你,一个就好……不行吗?」
她偷瞄尸一眼,被恳求的尸满脸不情愿。看样子,怎么求都没有用,咲光映用手把柿子干被咬过的地方撕下来。
知道她要做什么的尸,在她开口前,赶紧从袋子里拿出柿子干。
他把柿子干粗暴地塞给昌浩,很不高兴地说:
「吃吧。」
「谢谢……」
昌浩迟疑了一下,坦然接受,满脸尴尬地端详拿在手里的柿子干。咲光映看着这样的他,露出了微笑。
昌浩耸耸肩,苦笑了下,假装没察觉尸刺人的视线,咬了一小口柿子干。
令人怀念的味道让他心情放松。
「柿子干啊……」
昌浩喃喃低语,尸却回嘴说道:
「怎样,不满意的话……」
昌浩慌忙摇头解释:
「不、不,我只是想起以前吃过杏子干和桃子干。」
嘴角绽开笑容的昌浩,眼睛追逐着遥远的往日。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
她说想给昌浩吃好吃的东西,便去市集买了些东西回来。
因为她那份心意,尽心为自己设想,让昌浩很开心。
桃子可以驱魔,所以他曾经使用桃子干布设结界。
也曾经与白色小怪大口大口咬着杏子干,问六合要不要吃,但六合没吃。
好想吃久违的杏子干,也已经好久连看都没看到了。在播磨时没那种心情,回京城后,也不想自己去市集买。
昌浩又咬了一口柿子干。不是一口全塞进嘴里,而是一点一点地咬,仔细咀嚼。
味道虽然跟杏子干不同,但还是唤起了他的思念。
「很好吃呢……」
听到昌浩充满种种思绪的话,咲光映开心地点点头说:
「是我和母亲一起做的呢。」
「哦?」
「我们摘下庭院树木的果实,用小刀剥皮,剥满了好几笼呢。」
由于不习惯剥皮作业,刚开始手指被割伤好几个地方,后来使用小刀就越用越纯熟。把留在柿子蒂头前端的小树枝穿过粗草绳的绳结,吊在屋檐下,以免被雨淋湿。
很多柿子排在一起,黄红色的果实很像过年时悬挂的饰品,非常漂亮。
「父亲也称赞说很好吃。我们做了很多,也分给了乡里的人。」
咲光映说得开心,昌浩边附和边眯起了眼睛。
尸看着咲光映的眼神很冷漠。他从布袋拿出柿子干,粗鲁地丢入嘴里。怎么看都不像在品尝,只是面无表情地咀嚼。
「尸也说很好吃哦。」
咲光映转头看尸。
尸抿嘴笑着。
「嗯,咲光映很会做柿子干呢。」
昌浩的胸口不规律地跳动起来。
刚才是看错了吗?
一阵寒意袭至脖子附近。
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快。昌浩隔着衣服轻轻扣住挂在胸前的道反勾玉,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尸蹲下来,用小河里的水洗手。啪唦啪唦溅起了水花。他用洗干净的手掬起水,倒进嘴里润喉。再接着洗脸,用力甩头甩干水珠,刚才显露的可怕表情已经完全不见了。
看到尸豪迈地用袖子擦脸,咲光映也学他把手放进水里。过了一会,她双手捧起水送到嘴边。
昌浩看着他们:心想原来这里的水可以喝?就也跪在河边,伸手到水里。
比想像中冰凉的水,仿佛以清澄舒畅的波动,冲走了体内淤滞的东西。
柿子干和冷水,刺激空荡荡的肚子,突然感觉回到了现实。
体能到了极限,灵气也几乎消耗殆尽。刚才与妖魔对峙,元气大伤,幸好没受伤,还能走动。体力与灵力所剩不多,但气力还没用尽。
这个地方充满正常的水气,在这里稍作休息,应该多少可以复原。
昌浩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勾阵。不只是他,勾阵待在这里,说不定也能恢复力气醒过来。
「妖魔呢?」尸问。
「在那里出现的妖魔全被我歼灭了。」
咲光映呼地松了一口气,但尸的表情还是很严厉。
「其他妖魔闻到血腥味也会跑来。」
男孩望向勾阵。她额头上的伤已经愈合,咲光映也帮她把残留的血渍都擦干净了,但仍有血腥味。
妖魔的嗅觉很敏锐。其他妖魔会不会闻到人类闻不出来的血腥味而追上来,谁也不敢保证。
老实说,丢下她会比较安全——尸的眼睛这么说。昌浩看出他的意思,便开口说道:「不……」
「不可以那么做。」咲光映抢先昌浩一步,坚决地说。她盯着尸的眼神,认真得吓人。「尸,你是不是想扔下勾阵?不可以那么做,要逃一起逃。」
「可是,咲光映……」
「扔下她太无情了,我讨厌说话冷酷的尸,我讨厌那样的尸!」
「咦……」
咲光映当然不是真的讨厌尸,但尸大受打击,表情很受伤。
看到尸那么慌张,昌浩也同情他。
勾阵为了保护尸和咲光映,才会搞到不能动,所以咲光映说尸冷酷也有道理。
可是,看看鼓起腮帮子、对尸不予理会的咲光映,再看看欲哭无泪、拼命找话说的尸,还是会觉得女孩把男孩逼到了绝境。
尸以保护咲光映为优先考虑,才会做出这么无情的判断,却被咲光映说成那样,叫他情何以堪?
昌浩认为自己应该挺咲光映。他心里明白,却还是想挺尸,可能因为尸很像以前的自己吧?
「咲光映,别这么说。」
「不行,我们说好一起走的。昌浩、勾阵都要一起走。」
男孩拼命解释,女孩却漠视他。在一旁听他们对话的昌浩微笑着,忽然想到——
要走去哪里呢?
这里是尸樱的世界。为了使尸与咲光映的罪过、责难、惩罚永远不断重复,而被封锁的樱花森林被打开了。妖魔入侵了原本进不来的森林,那很可能是以前攻击过咲光映的野兽变形怪。
尸樱的目标是咲光映,晴明与神将们都在追咲光映。待在森林里,神气、生气、灵气都会慢慢被剥夺。
必须在感觉产生异状前逃出森林。
想到这里,又回到最初的问题——该逃到哪里?
怎么才能离开这个世界?即使能离开这里,晴明和神将们也一定会追到天涯海角。
因为昌浩和晴明都住在人界,不管逃到人界的哪里,只要晴明想找他们就能找到。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昌浩不知道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他唉声叹气。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状况。黄泉的风穴被凿穿,硬是把他拖了进去。历经种种之后,又回到了人界,但回去时也与昌浩本身的意愿无关。
这次,同样是被那个黑色邪念与晴明的力量硬拖进水池里,醒来就在这里了。
由于不是自己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去。
「我居然……」
实在太没用了,居然重蹈覆辙。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梦到时没有提高警觉也没有防备呢?
大哥成亲一定会说:「都是事后才悔恨,所以叫『后悔』。」
——你真没用呢,晴明的孙子。
仿佛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又给了他致命一击。昌浩在嘴里低嚷:
少啰唆,你不过是只怪物,现在又不在这里!
白色怪物嘻嘻窃笑的脸、大哥浮现捉弄笑容的脸、二哥困惑的脸,轮流从眼前闪过。
好像哪里不对劲。
「咦……」
昌浩把快要从大脑流出去的东西硬拉回来。
梓是昌浩等人被拖进水池里的开端。
从播磨国菅生乡回来后,昌浩一次也没见过她。来到这里后,却见到了这个下落不明的侄女。
在仿佛被微白樱花照亮的迷蒙森林中,有条流水潺潺的小河。但映照出梓的水面,与那条小河不同,浮现在比黑夜更昏沉的黑暗中。

呸锵。

昌浩听见了水声。不是真的听见,而是在大脑里重演了当时画面。
映照出梓的水面犹如乌黑发亮的镜子,牛身人面的妖怪缓缓沉入水里。
黑暗中,尸背着梓奔驰,咲光映也拼命跟上他的脚步。不知道怎么办到的,尸撬开黑暗,他们抵达在盛开的樱树下。
那是寝宫南殿的樱树的母树。
响起了尸的声音。
——那孩子被尸樱魅惑了。那棵树会吃下有生命的东西,靠这样……
「尸……」
听到昌浩发出来的低沉声音,两个孩子都默默把头转向他。
躺在地上的勾阵身影,掠过视野角落,昌浩突然发觉她更苍白了。
「我有个六岁的侄女,映照在件沉没的水面上。」
孩子们猛然倒抽一口气,面面相觑。
「背着她跑的人是你,尸,那时候你……」
咲光映站到尸前面,袒护他说:
「是尸救了那个被带来的小孩,是尸救了她。」
男孩面无表情,缄默不语。咲光映激动地接着说:
「她是代替我被尸樱魅惑了,都怪我不好,都怪我……」
都怪我逃跑了。
咲光映说不出口,但她很清楚是怎么回事。
男孩从背后轻柔地搂住了咲光映,他只怕不得不放开怀里这个体温。
从女孩脸颊滑落的泪水,在男孩的手臂碎裂溅开。
「所以我们又回到了这里,从那孩子的世界回到了这里。因为只要我待在这里,那孩子就不会有事。」
尸樱的目标是咲光映。梓只是咲光映的替代品。有咲光映在附近,尸樱就不会吞噬在其他世界的梓。
所以,她选择在这个世界逃亡到筋疲力尽。她决定了,无论被迫得多紧,她都不会停下来。尸说会保护她,而这句话是她唯一的寄托。
搂着咲光映的尸,眼神杀气腾腾。昌浩竟敢惹哭咲光映,让他怒火中烧。
昌浩举手发言:
「啊……呃……我不是要说这个……」
他不怪咲光映,并不是要斥责她,只是想确认这件事。
咲光映看着跟自己想像中不一样的昌浩,吓得缩起了身子。
昌浩注意不要跟散发出强烈杀气的尸四目相接。
「你们撬开黑暗,将那孩子放回了人界吗?」
咲光映点点头。
「是尸做的吗?」
她又点点头。
「尸会做,但那是很耗精神的法术,所以不能常常施展。」
咲光映转头向尸确认,尸回她说:
「不过,你要我做我就会做。」
咲光映的眼波荡漾,微微动着嘴唇说对不起。
她知道尸会说不用道歉,但她还是忍不住。
「那么……」昌浩用手指按着嘴唇,皱起眉头说:「我希望你把从这里去到那里的路再连结起来。」
咲光映张大眼睛摇着头说:
「不行,那是很耗精神的法术,做太多次的话,尸会……」
「所以一次就好,只要帮我连结起来,我自然会有办法。」
「咦……?」
困惑的咲光映,交互看着尸与昌浩。
稍微垂下眼睛思考的昌浩,看着动也不动躺在地上的勾阵。
——昌浩,这个地方……
他想起勾阵说的话。
——很像道反圣域。
那里以大岩石隔开人界,时间的流逝与人界不同,虽紧临人界,性质却是全然迥异。
由于那里被完全隔离,尸樱的力量到达不了。而且有神守护,不管发生什么事,没有取得许可,安倍晴明也不能动手。
「那边跟这里很像,到了那,谁也不敢追来。」
那个世界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尤其是瑞碧之海,只要浸泡在海水里,就能使伤势或神气复原。体力消耗到这种地步的勾阵,浸泡后也一定很快就能恢复元气。
「去那里就没事了,一定会没事……」
握紧拳头的昌浩,不只是说给咲光映和尸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勾阵说神气消失的红莲还活着。
既然活着,就还有救。若是失去神气,只要浸泡瑞碧之海就行了。他也能施行他会的所有法术,或念诵祈求病愈的咒语。
对了,干脆使用禁忌招数,去向贵船的祭神伏地叩首,要求协助。
不过,回京城后都没去打过招呼,恐怕祭神不会答应帮忙。
清澄的河流瞬间闪过晴明的脸。
因为发生什么事而产生变化的祖父,只要活着,也一定有办法复原。
可以去找道反女巫,也可以去找高龗神。啊,对了,还可以去找伊势海津见宫的她。或求助于根源之神也是种办法。
等祖父恢复原状,他就要跟祖父说:
爷爷是个堂堂大人物,怎么会搞成这样呢,太丢脸了。
「一定会有办法,我会做给你看。所以,尸,请再连结世界一次。」
昌浩希望自己能连结世界,尝试去做,说不定真的能办到。
但既然眼前有保证能做到的术士,最好还是交给这个人来执行,成功率会比较高。现在的自己灵力所剩无几,若当场学习回到人界的法术,即使成功返回,也大有可能动弹不得。
因此,考虑到那之后的事,必须做比较实际的选择。
「道反女巫一定会帮我。」
回到人界,就保护他们两人去道反圣域。
出云有九流族的后裔男孩,和与他相依为命的狼。虽然他们曾经与女巫敌对,但女巫并不计较,还是试着协助他们。有时守护妖们会深入山里,偷看他们过得好不好。
那么庞大的身躯,要闪闪躲躲恐怕很难,守护妖们自以为偷看,其实对方肯定都发现了。
反而是发现的一方假装不知道。
昌浩想,好久没见到他们了。
脑中随即浮现风音的身影。
她说过愿意随时提供协助。对了,可以找她居中斡旋。
昌浩把想到的事,告诉不安的咲光映和依然面无表情的尸。
他们两人都感到很困惑、旁徨。咲光映为尸担心,尸则怀疑自己能不能保护咲光映的安全。
「连结世界时,我会协助尸,也会保护咲光映的安全。」
昌浩很有把握地点着头,咲光映把嘴巴紧闭成一直线,满脸严肃地盯着昌浩,用不曾听过的僵硬声音说:
「尸真的不会有事?」
「我会尽全力协助他,让他平安无事。」
听到昌浩的回应,尸的眼眸闪过一道光芒,抚摸着咲光映的头发,好像在想什么。
「……」
他动着嘴唇,低声复诵「道反圣域」。他听过这个地方,有坡道通往黄泉。
很久、很久以前,当村子、村人都还在时,抚养他长大的亲人,是会使用咒语的婆婆。当时他们虽然穷,但日子过得很安稳。
婆婆不但教他咒语,还说了许多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的事。
这世上有很多门都被关上了,而门后面是没有阳光照耀的混沌黑暗。很多世界与原始的黑暗相连结。
无论任何世界都有两扇门,那就是入口与出口。打开其中一扇门,另一扇也会敞开。由于所有世界会彼此相互影响,只要在某处有门敞开,就会在所有地方发生相同的事。
——所以藏在遥远的过去。
「…………」
尸稍微张大了眼睛。
好久没想起婆婆的话了。那是很久以前听婆婆说的。
久远到记忆都已模糊,不确定是不是真是出自婆婆之口。
这个世界的门,藏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所以不能打开。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打开。
——可以做出与那里之外的世界相连结的道路。
尸的眼眸深处出现微乎其微的动荡。
——想知道方法吗?我可以告诉你。不过可要小心,如果为了好玩而横越众界是会没命的。
那么做,等于是削减了些自己的生命用来当钥匙,打开通往世界之门。在打开门时,成为钥匙的灵魂就会爆开消失,产生的波动会传到遥远的彼方。
一次又一次打开门,生命就会一次又一次缩短。
婆婆说可以教他,但警告尸不能使用。若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人也要一起通过那扇门,生命就会缩减更多。
尸没告诉咲光映这件事,只敷衍地说不能做太多次。光说这样,咲光映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
尽管知道,她还是恳求尸放那孩子回去,所以尸把那孩子送回了人界。
碎裂的钥匙产生的波动,被尸樱捕捉到了。神将发现他们两人,展开追捕。
尸可以做出通往人界的路,要开几次门都可以。
让咲光映通过没关系,只要能保护她,缩减自己的生命也无所谓。
但是,他并没有义务让昌浩和勾阵通过。
尸瞥一眼躺在地上的神将,眨了眨眼睛。
对了,可以用来当钥匙吧?
如果真能逃过尸樱的话。
咲光映从这个世界消失,又没有其他祭品,那么一来,招来死尸的尸樱总有一天会枯萎倒地。
尸樱枯萎后,就没有东西可以威胁尸和咲光映了。
封锁他们的森林改变了形式。既然妖魔可以进来,他们也能够出去。
在那些邪念追上来之前—在尸樱的力量抓到他们之前。
只要脱离这个世界。
他就可以跟咲光映永远在一起。
再也不用继续供应活祭品了。
——……要……保……尸樱……
忽然响起断断续续的声音。
是婆婆的声音,她临终时说的话。
尸讶异地稍稍偏起头。
他回想过往。
为什么自己选择不断提供祭品给尸樱呢?
他大可带着咲光映逃跑。
明明这样做就可以了啊!





7
昌浩对表情僵硬的咲光映又说了一次:
「为了脱离这个世界,我会尽所有力量来协助他。」
然后,昌浩转向了沉默不语的尸。
「尸,拜托你。尸……?」
看他毫无反应,昌浩诧异地皱起眉头。
「尸,你怎么了?」
显得心不在焉的男孩,被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他眨了几下眼睛,回看昌浩后,对担忧地看着他的咲光映笑笑,让她安心。
「对不起,我在想一些事。」他抬起头,盯着位置比他高的昌浩的眼睛,低声问:「真的去那里就可以把咲光映藏起来吗?」
男孩的声音增添了几分厉色,昌浩一时说不出话来。
紧盯着他看的尸,表情变得更可怕了。
「我不相信你。」
尸短短撂下话,抓住咲光映的手走开。
「尸?」
疑惑的咲光映被拖着走。
尸走向河川上游。一边被拖着走,一边回头的咲光映,困惑地望向昌浩。
她不希望尸再使用法术,但也不想离开不能动的勾阵和昌浩。
她的眼神这么诉说着。
昌浩背起勾阵,跟在尸后面。
「等等、等等。」
小孩子的步伐小,昌浩很快就追上了,与尸并行。
尸直直往前走,似乎朝向了某个目标。
强风迎面吹来,花瓣打在身上。可能是风势的关系,又小又薄的花瓣打在身上还是很痛。
昌浩迎着把人往后推的风向前走,微微张嘴说:
「你要去哪?」
河流越来越窄,出现了水源的泉水。
相隔一段路,才又有樱花环绕。樱云中断,可以看到只有黑暗的天空。
从树间缝隙可以看到森林之主的樱花树梢。距离这么远,居然能看到顶端,可想见那棵树有多么高大。
待在那棵树底下时,被盛开的花朵辽蔽了视线,没看到全貌。离开后,从远处看才知道高度。
昌浩心想,这座森林到底有多大呢?
在黑暗中走了很久才到达这里,应该离尸樱很远了。进入森林后,一直是朝与尸樱相反的方向走。
森林差不多该到尽头了,树木却更为茂密,连绵不断的樱云如大海般延伸到远方。
「好像一片樱海……」昌浩喃喃说着。
咲光映听见,眨了眨眼睛。
「海?」越过泉水平野,又进入大片树林时,咲光映问昌浩:「你看过吗?」
昌浩对眼睛闪闪发亮的女孩点点头说:「嗯。」
「有多大?是什么颜色?」
「比这座森林大很多,非常大哟!晴天时,看起来像蓝色;而阴天时,看起来会有点黑。」
咲光映一边随声附和,一边开心地听着,尸瞥见她的侧面,眯起眼睛看着她,平静地开口说:
「你想看海?」
倒抽一口气的咲光映,看见男孩温柔的眼神,小声回答说:
「想看……」
听见含蓄的心声,尸闭了一下眼睛说:
「嗯……我知道了。」
他紧紧握住牵在一起的手,把眼睛转向昌浩,目光十分冷漠,与刚才对咲光映时完全不同。
「我只做一次。」
看到他的态度差那么多,昌浩干笑着回应:
「我知道,拜托了。」
「————」
尸稍微加快了脚步。
「尸,我们要去哪?」
咲光映显得很不安,男孩温柔地回答:
「尽可能远离尸樱,寻找只能跟那棵樱树相连的树。」
「那棵樱树?」昌浩问。
尸看也不看他,说:「对。」
「只能跟那棵树相连的树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啊,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呢!」
看昌浩搞不清楚状况,尸毫不隐藏他的焦躁。
「尸,怎么回事?」
换咲光映歪着头问,尸很有耐心、仔细地回答她:
「在人界的那棵樱树很长寿,所以我要找跟那棵树差不多岁数的樱树帮忙,这样会轻松一点。」
「……………………」
昌浩把嘴巴撇成へ字形。
「哦,好吧。」
他露出一点都不好的表情,呆呆地低喃。
勾阵快滑下去了,他重新背好,让勾阵靠在他左肩上,那张靠他很近的脸,越来越苍白了。
隔着衣服传来的体温,似乎也逐渐下降。要弥补被夺走的生气,需要清净的灵气或压倒性的神气。小河附近充满清澄的空气,只能把消耗降到最低限度,没办法让她复原。
在这段期间,森林还是继续剥夺昌浩他们的生气。
离清净的河流很远了。现在充斥在昌浩他们周边的气,跟刚才充满那里的清澄空气有如天差地别。
盛开的花很美。飘散的花很美。就只是美。美到不像这世上的东西。
昌浩已经不想再看见樱花。
他咬住嘴唇,垂下视线,看到铺满地面的粉红色花朵,稍微变了颜色。变成枯萎的颜色,带点淡紫色。
心跳怦怦加速。
他环视周遭。树枝上绽放的花是粉红色。放眼望去,没有变色的花朵。
然而,在飘落的花瓣中,却不时夹杂着几片淡紫色的花瓣。
尸发现昌浩的表情不对,生硬地说:
「快穿出森林了。」
昌浩猛然回神,尸用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对他说:
「可能会出现妖魔,还有那一大堆脸,你要好好保护我们!」
尸的语气很霸道,连咲光映都竖起了眉毛。
「尸,怎么那么说话呢……」
「他刚刚说会尽力协助我啊。」
尸用眼神问昌浩是不是这样?
昌浩默默点着头。
「看吧……啊,咲光映,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咲光映抬头看着昌浩,满脸歉意。昌浩用眼神回应她说不用在意。
除了一个人之外,尸完全不把人当人看。不仅面对的表情不一样,声音也不相同。分得很清楚,够爽快。
那样子很像谁呢?
想到这里,脑中闪过朱雀与天一的身影。
「…………」
昌浩有如吞下了铅块,心情变得好沉重。

黑色东西发出嚏噗声,爬上了昌浩等人走过的树根。
无数张脸对着快步离去的背影轻声哼唱。
『已矣哉。』
响起嘎唦声。
连绵不断的树木间,躲着好几只隐藏杀气的大野兽。
黑胶邪念重复着同样的话。
『已矣哉。』
在飕飕风声中、在落花飘舞中,有着半月形大眼睛的野兽们,无声地追逐猎物。
它们躲在樱花霞雾里,看不见身影,风却会透露它们的行踪。
出了森林,就没有任何东西遮挡了。
无数张脸避开野兽,纵横无尽地滑行,追逐着男孩们。
『已矣哉。』
已经完了。已经完了。不论去哪都已经完了。
野兽经过的樱树,树枝上冒出来的新花蕾,带着淡淡紫色。

◇◇◇

正要出发去贺茂川参加上巳的祓时,侍女云居的身体很少见地出现了状况。
她说头有点晕,怕妨碍工作,希望可以换其他人陪公主去。
顺应卧病的她的请求,临时换成了其他侍女。
命妇非常不高兴,认为她没做好健康管理,但想到现在流行恶性感冒,还是叫她好好休养。
修子趁出门前大家手忙脚乱时,偷偷溜出了主屋。她小心观察四周,瞒着所有人走向风音的房间。
确定四周无人后,她悄悄溜进房间。风音躺在床上,把大外褂拉到脖子,闭着眼睛。
修子蹑手蹑脚走到枕边时,风音猛然张开眼睛,坐了起来。
「公主,你来这种地方会被命妇骂。」
修子在她枕边一屁股坐下,侧着头说:
「风音,你好像很健康嘛,听说你头晕?」
「我是觉得有点晕,不过好像好了。」
风音若无其事地回答,苦笑起来。
「对不起,这次不能陪你去。不过,我会叫嵬去,所以你大可放心。」
修子眨眨眼睛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任务?」
她早就发现,风音会趁夜深人静时溜出府邸,躲过守备的随从、杂役们,摸黑出去,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
看到内亲王用聪慧的眼眸注视着自己,风音轻抚她的头说:
「我的确有点事。等你回到这里时,我就完全没事了,放心吧。」
修子知道她所说的「没事」,不是指身体好起来。其他人或许会那样解释,但修子的心告诉她不是那样。
「我不会有事,嵬不去也没关系。」
她想,如果风音是要去完成任务,最好带嵬一起。最近,十二神将六合也经常不在风音身旁,现在也不在附近。
「放心吧,有猿鬼它们陪着我。」
猿鬼、独角鬼、龙鬼三只小妖摩拳擦掌地说,在贺茂川修禩后,还要去音羽山的瀑布做瀑布修行。
风音浮现复杂的笑容,眼神飘怱。她总觉得,小妖们最近好像有点忘了自己是妖怪。有哪个世界的妖怪会去修禊、再去做瀑布修行呢?不过,它们只算是淋浴吧。现在还是春天呢,它们也太有精神了。
不愧是去伊势参拜过的小妖们。
「我知道你不会有事,但我还是担心,所以会叫嵬陪你去。」
修子皱起眉头,风音愉悦地笑了起来。
「你差不多该回主屋了,命妇好像在找你了。」
修子点点头站起来,走出去后又忽然想到什么,回过头说:
「京城还好吗?」
风音的眼眸闪过亮光,心想公主真的很聪敏。
「有阴阳师在,不会有事。」然后,她沉稳地补上一句:「那套衣服是藤花搭配的吧?很适合你呢。」
衣服衬出了修子白皙的皮肤,也衬出了修子浓密乌黑的直发。
是没有同行的藤花,全心全意帮她搭配、帮她换上的吧?
外层是淡红色,中层是白色,里层是黄绿色,这样的搭配叫「桃之袭」。
修子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稍微摊开双手展示袖子,开心地笑了。

「没有人了,可以出来了。」
窥视周遭的龙鬼摇摇尾巴。躲起来的猿鬼和独角鬼跑出来,从屏风与墙壁间的缝隙钻进某个房间。
那是命妇的房间,是其他侍女房间的三倍大。
双层橱柜上叠放着好几本书,浅盒里排列着几个卷轴。上板窗附近有张桌子,旁边摆着灯台。砚台盒是高级品,但很老旧了。
砚台盒旁边有个陶制花瓶,插着一根小树枝。
「什么啊?」
只插着没有花、没有叶子的树枝,真是奇怪的品味。
橱柜下方是双开门的架子,门安装了锁头,但没上锁。
三只小妖聚集在橱柜前,把门打开。里面有一叠纸张,以及一个细长的布包。明明还有很多空间,却只放了这些东西。
「这是什么?」
独角鬼摸摸看,觉得布摸起来很柔顺。
「是丝绸吧。」
「会是画卷吗?」
猿鬼把布包拿出来,解开布巾。哗啦滚动敞开的布包,跑出了一个卷轴,比放在橱柜上方的卷轴细。解开绳子一看,里面写满了毛笔字,没有它们想像中的图画。
「嗯?是女人的笔迹呢。」
猿鬼摊开卷轴,歪起了脖子。
龙鬼说:「就拿这个吧。」
独角鬼点点头说:「好吧,好像是很宝贝的东西。」
「是啊。」
回应的猿鬼把用来包卷轴的布扔回橱柜里,骨碌骨碌地卷起卷轴,再绑上绳子。
「啊,先用这个包起来吧。」
龙鬼拿出不知从哪弄来的油纸,猿鬼用那张油纸把卷轴包起来。
四处张望的独角鬼找到针线盒,拉出线来,骨碌骨碌缠绕卷轴,打了个结,以免油纸脱落。这是藤花教它们的做法。
「嘿嘿嘿。」
独角鬼开开心心地把针线盒放回去,带着猿鬼、龙鬼走出了房间。
猿鬼把刚才的卷轴紧紧握在手里。(某夜:坑爹队友三人组!)
匆忙准备启程的竹三条宫,侍女和杂役们都忙得不可开交,比平时更紧张。
人类看不见小妖,但会看到小妖拿在手里的油纸包,所以它们躲到对屋的外廊下面,屏住了气息。
侍女等府内的人在它们上方走来走去。
它们观察状况,发现门口喧闹起来,夹杂着马嘶声、牛叫声、车轮声。
感觉很多人开始移动。没多久,人的气息完全消失了,响起嘎吱关门声。
它们还是悄悄躲着,察觉有几个杂役走过庭院。
「顺利出门了。」
「要在他们回来之前,重种那棵树。」
「很难得的柊树呢,真可惜。」
三只小妖彼此互看:心想种在庭院角落的柊树枯萎了吗?
京城外很多树枯萎了,京城内也处处可见。
「本来这里都没事呢。」独角鬼说。
「大概只剩晴明家没事了,那里有强大的结界保护。」龙鬼低喃。
猿鬼抱着油纸包,「唉」地叹了一口气。
「晴明到底去哪了呢……」
独角鬼沮丧地垂下了头。
「他不在,事情就不会平息。」
「虽然年纪大了,但只要有他在就行了。」
「所以,他应该早点来我们这边,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就不会像人类那样很快变老、很快死去。
他有一半属于小妖这边,应该在更早、更健康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加入这边。虽然他比其他人类长寿,但人类的生命毕竟还是短暂。即使小妖们把他归类为自己人,他还是继续活在那一边。
总有一天,他会渡过那条位于某处、小妖们不能渡过的河。
心情沉重的三只小妖,在原地待了一阵子。
想说差不多了,正要从外廊底下爬出来时,又有几个人的脚步声靠近。
小妖们慌忙缩进去。
「……藤花,那就拜托你了。」
「是。」
三只小妖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是藤花!
因为还有其他人在,所以它们没有出去,追着像是藤花的脚步声,在外廊底下移动。
脚步声经过渡殿,来到寝殿。没多久,又走到外廊,去了其他对屋。
她一定想不到小妖们就在自己脚底下。
三只小妖觉得很好玩、很有意思,没出声地笑了起来。
四处移动的脚步声,最后似乎移向了那个房间。
猿鬼看看手中的卷轴。就是这东西所在的房间。
她去那里做什么呢?
附近都没有其他人了,所以三只小妖把油纸包放在地上,爬上了外廊。
「藤花。」
听到叫声,手上抱着桃花树枝的藤花大吃一惊回头看。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咦?」
龙鬼猛眨着眼睛,在它旁边的独角鬼大叫一声「啊」!
「对了!」猿鬼也跳起来。「会被扔下来!」
它们说好要坐修子的轿子,居然忘得一干二净。
「快去吧,贺茂川的祓还要很久才会结束。」
小妖们慌慌张张从外廊跳下来。
「谢谢你,藤花!」
「我们去去就来!」
「等我们的礼物!」
小妖们蹦蹦跳跳穿过庭院,从墙壁跳出去,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藤花轻声叹息。
「一定是忘了……」
小妖们就是这样,被眼前的事吸引,便会忘了其他事。刚才它们可能是在外廊下面玩躲猫猫或是抓鬼。
不,说不定是在玩寻宝游戏。它们会把没什么价值的东西当成宝物,一只去藏起来,另外两只再靠推理找出东西。有时候会呼朋引伴,一大群小妖一起玩。
很多小妖在一起就会吵翻天,所以修子和藤花立刻会知道。吵过头时,风音会叹口气拍两次手,它们就一溜烟地不见了。然后,不好意思的三只小妖会默默走出来,在外廊听乌鸦训话。
到明天为止,都不会有这种事,竹三条宫会安静些。
藤花看着手上的桃枝,微微笑着。
这是伊周送给修子用来抚慰心灵的桃枝,在修子出门后才送到。
这么多的树枝,几乎都是仅冒出花蕾的状态,就快开花了。
伊周是希望经过一晚,当修子他们从清水参拜回来时,桃花正好开到三分的程度迎接他们。
等到他们回来,许许多多的桃枝就会陆陆续续开花。
修子一定会很开心。
而且,桃花可以除魔。里面应该注入了满满的祈祷,希望修子可以远离疾病、厄运。
伊周说,不只要给修子,也要装饰在命妇和侍女们的房间。总管把这件差事交给了藤花,因此藤花在冷清的府邸到处走动。
最漂亮的桃枝放在修子房间。
命妇的房间比她们侍女大三倍,整理得井然有序,别无长物。房间不豪华,最醒目的是书籍和卷轴。
以前她在后宫侍奉皇后定子时,听说是以知性深受宠爱。
这个传闻想必是真的。
藤花把几根树枝放在桌上,并附上伊周写的留言。
总管收到桃枝后,立刻派人去通知命妇,所以不会因为她不在时,擅闯她的房间而被谴责。否则,一定会被骂得很惨。
想到命妇冷漠的对待,藤花的肩膀不由得垂下。
她总是很努力、很用心在工作,但看在命妇眼里,似乎还不够完美。命妇是在皇宫的后宫侍奉过皇后的人,标准比较高也是无可厚非。
「哎呀?」
双层橱柜的门半开着,里面有揉成一团的布。
这与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格格不入。
「命妇大人走得太匆忙了吗?」
藤花不敢随便替命妇整理橱柜,只把门关好,也没碰门上的锁。
「这样就行了。」
剩下的桃枝是自己和云居的份。不太好看的桃枝留到最后,装饰藤花自己的房间。
「云居大人,打扰了。」
藤花打声招呼进去,正好与拿下假发在梳头的风音视线交会。
「啊……」
她慌忙退出房间,风音笑着摇摇头说:
「没关系,请进来。」
「是……」
穿着短下摆衣服的风音,头发梳成两个马尾,再把尾巴扎起以免散开。
「这是伊周大人送的,他说也要分给侍女们。」
风音露出别有意味的表情,注视着把桃枝拿给她看的藤花。
「嗯……可见他还是有察觉到什么。」
「咦?」
藤花眨了眨眼睛,风音接过桃枝,把手指按在嘴上说:
「刚好,可以拿来用。」
桃的果实、花朵都可以除魔。
「我明天早上就回来了,不用担心。」
风音是借口自己卧病在床,所以她施行法术,让大家以为她躺在床上。
「我交代过我没食欲,不用叫我吃饭,不过……」
「如果有万一,我会跟大家说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善解人意的藤花,主动接下了这份差事。风音微微一笑说:
「谢谢。」
她用右手结刀印,把刀尖按在嘴上,小声念着什么。藤花注视着她的背影,感觉一股寒意,全身战栗。
「对了,云居大人……」
风音转过头来。藤花不知道该怎么说,欲言又止。
「呃……是不是会发生什么大事?」
脱口而出的话,是她从没想过的,连她自己都惊讶地捣住嘴巴,她原本是想要说其他事情。
风音挥挥桃枝,深思地说:
「没错,很可能发生。」
藤花大惊失色,哑然失言。
「所以,」风音又接着说:「我要去改变这件事。所幸今天是上巳的祓,多少可以借用阴阳师们的力量。」
她要扫荡蔓延京城的沉重淤滞。
接收污秽的大量赎物,会被聚集在贺茂川的祓场。阴阳寮的阴阳师们会全体动员,把赎物放水流,再进行修禩、修祓。
他们单一一个的力量,绝对赢不了安倍晴明。但团结起来就不同了。
而且安倍家族的阴阳师也会到场,他们的实力有目共睹。
念出上巳的祓祝词,就能靠多数的力量增强威力。
在完成祓除祭典的瞬间,京城的淤滞就会依附在赎物上,被一举消除。
安排好的程序没有问题。昨晚已经采取措施,筑起了环绕京城的结界,以防气枯竭更加严重。
被封锁的气枯竭淤积在京城上空。从一大早就沉沉低垂的云,就是淤积的气枯竭。
只要那片风也吹不走的云继续飘浮,就会有人身体不适卧病在床。
如果风音的策略成功,云就会散去,展露出蓝天。
「看到天空放晴,阳光普照,就表示所有事情都解决了。还有,我可能会晚点回来,但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说得好像只是去市集买点什么,风音笑了起来。
直盯着她看的藤花,默默点头。
阴阳师经常会散发出这样的氛围。
当抱着必死决心要去做什么大事时,他们会不动声色,假装没什么事的模样,露出平日的笑容。然而,带笑的眼眸深处闪烁着奇妙的光芒。
现在的风音,眼中也有那样的光芒。
她不是阴阳师,而是比阴阳师扛起更多责任的神的女儿。
有很多事,风音不能说也不想说。她会承担重责大任,让不必知道的人可以永远不知道。
「那我走了。」
风音转过身,挥手道别。藤花默默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手上的桃枝。
「呐、昌浩……」
我不知道的事,你一定也不会告诉我。你会笑着说不用知道。
而我一定会连自己不知道都没察觉,深信你让我看见的就是全部。
你们会隐瞒所有的事,平静地微笑。隐瞒的事越多,就越坚强。
这就是阴阳师。
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知道看得见的事就行了。
这就是和阴阳师在一起的生活。
所以,我要那样活下去。



8
到达贺茂川的修子一行人在远离阴阳师的河岸扎营,架起布幕遮住轿子。
下了轿的修子站在铺好的布上,仰望阴暗的天空,皱起眉头。
「好像快下雨了。」
怱然响起乌鸦叫声。
修子环视周遭,看到一只乌鸦呱呱吼叫,在他们头顶上绕着大圈子。
中途追上来的小妖们爬到轿子上,指着乌鸦大叫。
「啊,是守护妖。」
「喂,乌鸦!」
「嘿哟!」
盘旋的乌鸦表情可怕,对着朝它啪嚏啪嚏挥手的小妖们,发出更凄厉的叫声。
『还不快滚!』
听在普通人耳里的猛烈嘶吼,其实是在喝斥小妖们。
「唔哇!」
三只小妖躲进轿里,叽叽喳喳地发牢骚。
「有什么关系嘛!其他人又看不见我们。」
「就是啊!」
「它干嘛在那里骨碌骨碌绕圈子,可以停下啊!」
修子耸耸肩,苦笑起来。
侍女们搭乘的牛车不能到有很多小石头的河岸,因此她们停在河堤,半打开车窗看着这里。
修子往命妇与菖蒲搭乘的牛车望去,看到她们两人开着窗,用扇子遮住了脸。命妇看到修子,把车窗开得更大,探出身体,摇晃桧扇的穗子。命妇看着修子的眼神好柔和。
不知道为什么,隔这么远修子还是看得出来。
布幕里有修子、她所搭乘的轿子、一个穿着壶装束⑨的侍女、四名侍从。布幕外有一倍人数的侍从、随从待命。
【注⑨平安时代的贵族女子出远门时的装扮。】
牛车周边也有侍从和随从,构成了超乎想像的大队人马。
取下市女笠⑩的侍女把侍从们赶出布幕外,等他们出去后,修子才走到水边。
【注⑩中央突起的大帽子,用蓑草编织而成。】
她把身上的污秽转移到侍女交给她的赎物上,吹三口气后将赎物丢进河里,赎物很快就被流水冲走不见了。用来做成赎物的纸相当薄,所以容易溶解。
修子用双手掬水,啪唦啪唦地洗脸,发现水没有伊势那么冰冷。
这样就完成修禩了。再等阴阳师消灾解厄,活动便告结束。
她坐在铺垫上,喘了一口气。
原本应该由昌浩帮她消灾解厄。但昨晚接到通知,说昌浩由于阴阳寮的事去找晴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修子鼓起了腮帮子。
「昌浩是我的阴阳师,阴阳头居然随便派遣他。」
而且,昌浩是在几天前就离开了京城。
「以后要叫他凡事都向我报告。」
小妖们在耍脾气的修子后方彼此对看。它们知道事情真相,却怕修子知道会担心。
昌浩一定不想让她担心。
三只小妖相互使个眼色,点头约定不说出口。

从牛车里面看着修子的命妇望向阴阳师们聚集的地方,皱起眉头。
公主在等他们呢,他们在干什么啊?」
为修子消灾解厄的人,是阴阳助安倍吉平。阴阳助会来坐在布幕前,念诵祓祝词。念完后,修子一行人就要前往清水寺。
「待在那种不能遮风的地方,公主会感冒的……」
命妇焦躁地碎碎念,阖上了扇子。
「菖蒲,你叫随从去催促阴阳助。」
跟命妇同车的菖蒲,要去把话传达给随从。
「还有,把这件外套拿给公主,别让她着凉了。」
风比想像中冷。命妇把原本自己要穿的外套交给菖蒲带走。
看着披上外套的侍女与随从一起徐徐走下河堤,命妇深深叹了口气。
她坐下来,手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觉得头有点疼。
这几天睡醒时都不太舒服,好像作了梦,但完全记不得梦境。
醒来后总是全身盗汗,冷到骨底。
可能是太过劳累了。身体不舒服就会心浮气躁,想找人发脾气。每天几乎都是看到藤花,就忍不住大声叫吼。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个女孩心情就很乱,感到浑身不对劲。
命妇掩住眼睛,又叹了一口气。

呸锵。

某处响起了淌落的水声。
是河川的水花吗?从这里都听得见,可见是很大的水花。

呸锵。

又响起淌水声,命妇讶异地抬起头。
有张脸从敞开的车窗往里面看。
是人的脸,长着两根角,脖子特别粗,连着野兽的身体。
从小小的车窗只能看到这样。
「唔……!」
命妇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睛。人工般的脸看着她,缓缓张开了嘴巴。
命妇顿时失去了意识。

「————……」
张开眼睛时,命妇发现自己躺着,非常惊讶。
「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爬起身,看到车窗敞开着,冷风从那吹进来。
往外一看,菖蒲正跟在随从后面爬上河堤。
她猜想,自己可能是昏迷了一下。头痛好像变得更严重些。
命妇关上车窗。
「命妇大人,打扰了。」
菖蒲掀开后车帘,爬上车子。
「我将衣服交给公主了……命妇大人,您怎么了?脸色……」
命妇脸色发青,几乎没有血色。
「您不舒服吗?我帮您通通风……」
菖蒲正要打开窗户时,被命妇制止了。
「不用!」
强硬的语气把菖蒲吓得收回了手,缩起身子。
菖蒲惊讶地望向命妇,看到她背对窗户,张得斗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好像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命妇微微摇着头说:
「请……关上窗户。外面会看得到的……」
「您看到了什么吗?」
「没有!」
命妇立刻否认,凝视着后面的车帘。
「我什么也、什么也没看到,对,什么也……」
她一次次地重复这句话,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

风音在看得见京城入口「罗城门」的地方等候时机。
就快到了。
「来了……」
阴阳师们将大量赎物丢进河里,念完祓祝词,同时击掌拍手。
在掌声震荡大气时,风音闭上眼,对着插在地上的桃枝念起咒语。
「阿波利矢、游波须度万宇佐奴、阿佐久良仁、守护此地之神、于利万万世。」
这片土地有很多守护神,风音请祂们将神圣的力量降临在当作依附体的桃枝上,再借用阴阳师祓除的力量,加强除魔的力道,一举发射出去。
响起一般人听不见的清澄声音,一道如针般的细长光芒贯穿云朵。
光芒直射桃枝,被吸入地底下。
风音张开眼睛,把刀印举向天空。
「残害破障、急急如律令——……!」

◇◇◇

藤花将桃枝插往花器里,忽然站身走到外廊。
沉沉低垂的云裂了开来,蓝天逐渐露现。
没多久,真的洒下了许久不见的阳光。
藤花喘了一口气,心想事情一定是解决了。
吹起了风。与刚才不太一样,似乎微微飘荡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绿意。
被风吹过的庭院树木,恢复了原有的娇艳。
回到房间,刚才还紧闭的花蕾已经开始柔和地绽放了。
经过一晚,修子等人带着音羽的水回来。
看到开始绽放的桃枝,修子睁大眼睛,灿烂地笑了起来。
「这是哪来的?」
「是伊周大人送给公主的礼物。」
主屋里放了好几个花器,不管坐在哪里都能看得到桃枝。
一问才知道,不只这里,连侍女房间都同样插了桃枝。
修子边一根根观赏,边戳戳还没开的花蕾,眯起眼睛端详。
「太棒了,要写信道谢才行。」
对了,把带回来给父亲的音羽水也分一点给伊周吧。
「藤花,帮我准备纸张。我要写信给伊周大人,要漂亮的纸张。」
「是。」
藤花行个礼走到外廊,看到小妖们板着脸蹲在那里。
「你们怎么了?」
它们两眼发直,争相对疑惑的藤花说:
「喂,藤花,桃枝是你到处发的吧?」
「你要我们怎么办?放那种东西,我们就进不去主屋了。」
「不要这样嘛。」
藤花眨眨眼睛说:
「啊……除魔……」
桃枝会除魔。
「可是,你们不是去修禊,还去冲了瀑布吗?」
「是啊!」
百思不解的藤花疑惑地问:
「既然被祓除过,表示没有东西可以再被祓除了吧?」
三只小妖彼此对看,似乎还是有点怀疑。
「是这样吗?」
「我们可是历史悠久的京都妖怪呢!」
「桃枝对黄泉鬼怪也有效,是历史悠久的除魔道具呢!」
「我们果然还是敌不过桃枝吧?」
三只小妖同时点头,「嗯」了一声。
独角鬼沮丧地垂下肩膀。
「在桃枝枯萎前,我们都不能来这里了。」
猿鬼和龙鬼也无精打采。
藤花看着沮丧的三只小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想到,伊周对外甥女的心意会有这样的影响。
忽然,龙鬼眨了眨眼睛说:
「啊,对了,有晴明做的辟破除。」
猿鬼和独角鬼都张大了眼睛。
没错,有以前晴明在伊势帮它们做的东西。那是修子在海边捡的贝壳,晴明念过咒语后,用绳子串起。
戴着那个贝壳,待在有清净力量保护的伊势斋宫也没问题,还可以神采奕奕地去参拜神宫。
小妖们蹦跳起来。
「没错、没错,有那个东西。」
它们吱吱喧闹起来,独角鬼骨碌地翻了个跟斗。
「我们去拿来。」
猿鬼向藤花挥挥手,转身跑开。
从外廊跳下去,正要拔腿往前冲时,眼角余光看到从渡殿走过来的外褂的花样。
龙鬼心想这个侍女还跑得真快呢。通常,侍女再怎么匆忙也会静悄悄地前进,很少看到侍女会跑得这么快,把头发甩得乱七八糟。
到底是谁呢?一看那仕女的脸,竟然是命妇。
她头发甩得乱七八糟,眉毛上扬,眼睛也布满血丝,模样相当可怕。
看到龙鬼突然停下来,猿鬼和独角鬼也停止脚步。拉着衣服下摆奔跑的命妇是在看谁呢?小妖们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听到脚步声的藤花缓缓转过头,看到命妇正以射穿她般的眼神瞪着她。
凄厉的目光把她吓得往后退。
「命妇大人……?」
命妇揪住因震慑而呆呆伫立的藤花的前襟。
「你把那东西怎么样了?!」揪住藤花的衣领紧紧勒住的命妇,把脸逼近藤花,胁迫地说:「你把那东西怎么样了?拿去哪里了?快说!」
勒住藤花的力气大到不像女人,藤花被勒得不能呼吸。
她颤抖着把手伸向命妇的手,虚弱地反抗。
「……命……妇……大……」
干什么啊?
呼吸断断续绩的藤花动着嘴巴,模样像女鬼一样可怕的命妇对她大吼:
「你拿去哪里了?你说啊,快说……!」
小妖们呆呆看着用不寻常的强大力气摇晃藤花的命妇。
灵力用到一滴不剩的风音,瞒着所有人偷偷溜回了竹三条宫。
进到房间,就全身虚脱了。她靠着柱子瘫坐下来,好一阵子都不能移动。
可能的话,她很想就这样沉沉睡去。
「起码要换件衣服……」
现在的打扮,万一被藤花之外的人看见,就很难解释了。
风音套上单衣、穿上裤子、解开头发、戴上假发。
已经累到快昏倒了,勉强才做到这样。
她喘口气,几乎把肺里的气全吐光,然后拖着身子钻进被褥里。
她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没去清水参拜,但现在真的是头昏眼花,可以光明正大地卧病在床。
闭上眼睛,瞬间就睡着了——应该会是这样。
周遭安静得出奇,所以远处的声响也格外大声。人处在沉睡与沉睡前的狭缝间,五官会特别敏锐。稍微进入深沉睡眠,就会脱离那种状态,什么都不知道了。
风音正在那个狭缝间飘浮。
淤滞在京城的气枯竭,算是扫荡一空。等体力恢复后,她打算去找行踪不明的昌浩。已经筑起新的结界,所以京城暂时安泰了。
除非人心偷窥那个黑暗,因此坠入深渊里——。

呸锵。

水声响起。

「唔————!」
以几乎发出声响的气力张开眼睛的风音,猛然从被褥跳起。
她抓起外褂,一边冲出房间一边把手穿过袖子。
那声音是个征兆。
「件……!」
在哪?
就在她低嚷的瞬间,从主屋传来叫骂声。
风音听出那是命妇的声音,倒抽了一口气。
那里冒着类似妖气的烟雾,只有那附近特别昏暗。
冲到那边的风音,看到面目狰狞的命妇勒着藤花的脖子。
听到吵闹声跑来看的修子,一拉开木门就呆住了。她没办法撇开视线,也没办法闭起眼睛,睁圆的眼睛有着颤栗。
嘎嚏嘎嚏发抖的她,动着稚气未脱的嘴唇,叫着「命妇」。
表情扭曲的藤花抖动一下,瘫软地向后仰,试图剥开命妇手臂的双手也滑落下来。
命妇还是不放过全身瘫软无力的藤花。
她激烈地摇晃藤花大叫:
「你拿去哪里了!说啊,快说……!」
府里的人听到吵闹声,都大惊失色聚集过来。
风音细眯起眼睛。
命妇每吼一声,缠绕在她身上的黑色物体就逐渐成形。
是很小、真的很小、只有小指头的指甲大小的脸。
吧嗒吧嗒张合的嘴巴,配合命妇重复着相同的话,宛如哼唱着什么。
「还我、还我!还我还我还我……!」

呸锵。

响起了水声。
无数张脸哼唱着。
风音耳边响起不该听得见的声音。
不该在这里的妖怪的脸,仿佛出现在命妇背后。
『你最厌恶的人,会夺走你的宝物。』
缠绕着命妇不断增生的黑脸,听到像是件说的话,带着邪恶的喜悦,一次次重复同样的话语。
『你最厌恶的人……』
命妇高声怒吼,清净的空气开始沉滞。沉滞的主人是命妇。
风音咂了咂嘴。
「什么时候的事……!」
近在咫尺,她居然没发现。
她迅速结刀印、低声念咒语、唱出九字真言。
封锁不断从附近喷出来的妖气后,再以凌厉的气势发动攻击。
无数张脸「呀」地尖叫,视线同时转向风音。
它们似乎想诅咒风音,但还来不及那么做就烟消云散。
这时,命妇发出颤抖的叫声,翻白眼昏了过去。
所有人都吓呆了。
瘫软的藤花手指微微动起来,她发出嘶嘶声响,吸入了空气。
「喀……!」
因强烈咳嗽,身体弯成く字形的藤花,流着泪气喘吁吁。
她拼命呼吸,勉强撑着抬起头,满脸惊恐地望向命妇。
躺在地上的命妇动也不动。
「……命……妇……」
尽管仍有余悸,藤花还是慢慢爬向命妇,轻轻摇晃她。
从命妇嘴里溢出微弱的呻吟声,藤花确定她还活着,才安心闭上眼睛。
藤花不太能出声。因为脖子被勒得太紧,声带受到压迫,声音嘶哑了。
修子无法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全身僵硬不能动弹,慢慢转动张大的眼睛。
原本在视野内的小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四处张望,看到快哭出来的小妖们东倒西歪地跑进了外廊下面。
使尽全力踏出步伐的修子,发出僵硬的嘎吱声,走向藤花和命妇。
风音跑过来,搀住差点跪下来的修子,搂她入怀。
修子紧紧抓住了风音。
「风……音……」
一直没办法眨眼的修子,眼皮总算颤动起来了。
「命妇怎么了……?」
风音咬住嘴唇,难过地说:
「对不起……我竟然没发现……」
修子完全听出了这句话的意思。
没错,邪恶的东西避开修子,攻击了命妇。
冲进外廊下面的小妖们,哭着爬来爬去。
「在哪里?怎么会没有呢!」
「是这边没错啊!」
「明明放在这里啊!」
命妇所说的东西,可能就是那个卷轴。因为卷轴不见了,所以她才那么生气。
的确是放在这里。它们只是把用油纸包起来的卷轴,暂时放在这里。
小妖们哭得唏哩哗啦,把附近都挖遍了。
「怎么会这样呢?出来啊!」
「别开玩笑了,喂!」
「为什么……不见了……」
拼命扒土的手动作越来越慢,终究停止了动作。
它们噗通坐下来,不安地缩成一团,哭得抽抽噎噎。
谁叫命妇老是找藤花麻烦呢?
它们觉得命妇太过分,才会想整她一下。
只是想把她重要的东西藏起来,让她着急。
原本打算等事情过后,再悄悄放回,一定会还给她。
因为那个命妇虽然对藤花说过很多难听的话,但仍然很照顾公主。
公主也一样,尽管对她有很多想法,还是很敬仰她。
更重要的,是做了坏事会被阴阳师骂、会被晴明骂、会被昌浩骂。
真的、真的成为祸害,就会被阴阳师毫不留情地祓除。
它们并不是来真的—它们只是恶作剧而已。
然而……

应该在那里的卷轴,却突然消失了。

◇◇◇



9

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

老人背对着不断重复的邪念之歌,口中念念有词。
「……在此……追逐……」
十二神将朱雀注视着站在尸樱树下纹风不动的老人背影。
可怕的邪念在他周围卷起漩涡,一边吞噬紫色花瓣一边慢慢靠近他。
在尸樱森林绽放的花朵,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颜色一次比一次深。
淡紫色的花,现在像紫水晶融化的颜色。
狂风轰轰作响。花瓣如暴风雪般飞舞,狠狠打在朱雀身上。
太阴和青龙离开后就没回来。老人命令朱雀去把咲光映带来,朱雀却不肯离开。
风声飕飕。樱花森林鬼哭神号。数千、数万张脸摇来晃去,径自哼唱。这些光景仿佛都逐渐被老人的背影吞噬。
看了几十年的安倍晴明的背影,是熟悉的背影却也是陌生的背影。
朱雀的视野莫名地扁塌、歪斜起来,脚底轻飘飘的,有种在虚幻霞雾中摇晃的错觉。
但这种错觉很快就会消失,最近经常发生类似的症状。
樱花会使生物疯狂。待在这里,这种情况会越来越显著。
小怪离去时的背影闪过脑海。
耳边响起小怪的低声询问。
——那真的是被我们当成主人的安倍晴明吗?
「…………」
朱雀闭上眼睛。
他没有回答同袍临终之际的询问。
看到从夕阳撷取下来的眼眸熊熊燃烧,朱雀霍然抬起视线。
眼前是漫无止境的樱花森林与无数飘扬的花瓣,眯起眼睛看着这种光景的朱雀,说起了他从来没说过的事。
天乙贵人。
不是现在盘着金色头发、梦幻、美丽的天一,而是很久以前死去的前任。
老实说,那之后究竟过了多久,朱雀不太记得了。
没有必要正确地记忆。十二神将的时光相当于永恒。即使度过漫长岁月,神将们也不会有多大改变。
贵人消失时,只有朱雀在场。
天一重生时,只有朱雀在场。
同名的两人,是全然不同的存在,与其哀悼消失的贵人,还不如迎接重生的天一。
朱雀就像处理易碎物般,呵护比他们晚很多出生的天一。经常关心她,给她方便,帮她解决问题。
刚开始只是这样,但不知不觉中有了改变。
先是不想看到她的脸因苦恼而扭曲,或因悲痛而蒙上阴霾。
后来又希望能看到她恬静地微笑,而且是对着自己笑。朱雀对自己这样的变化感到疑惑、惊愕。
最后,他终于察觉了。
自己试图抹去贵人的存在。明知不可能当作不曾有过,想要那么做,却一直抗拒、挣扎。
贵人在他眼前消失,紧接着天一出现。他没办法像其他同袍那样,感到绝望或是被悲痛击倒。
温柔的天一肯定看出来了,但却假装不知道,还很有耐心地守护着朱雀,等待他解开心结。
所以,朱雀没有把当时的事告诉过任何人。
当朱雀慢慢说起了这件事,小怪满脸惊讶。刚开始,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渐渐听懂后,它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听着。
有人召唤了天乙贵人。
不知道是哪个世界的人。总之贵人听到召唤,应要求去了某处。
朱雀心想应该是来自人界的召唤。到目前为止,召唤他们的人都是人界的人,所以他没有想到其他可能性。
被称为「人界」的世界,其实有好几个。这些世界相互重叠,但绝对不会有往来。朱雀知道这件事,却从没深入思考过。
每个界都很相似,只是时间的流逝不一样。现在,十二神将们与被称为人界的几个世界之一,有着密切的关系。
自从成为安倍晴明的式,所有人都追随他后,他们诞生的异界的时间,流逝速度就变得跟晴明所居住的人界一样了。
在那之前,时间的流逝非常不稳定。因此,知道前一代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也没有特别意义。
被召唤的天乙贵人,没多想就去了。朱雀也如常地送走她。
他们约定好,等她回来后比剑。她很好强,总是不认输。
「我虽然没勾阵厉害,但总有一天会赢你。」
每次输了,她就会气冲冲地这么宣示。外表看来比朱雀年长,在这方面却像比朱雀小的女人。
活泼、开朗,全身散发着生命的活力。
天乙贵人。这就是从人类的想像具体呈现出来的她。
当时有点担心她怎么那么晚还没回来。
现在才知道,那是种预感。
正担心时,她的神气就坠入异界了。
不是降落,而是坠落。而且虚弱得惊人,仿佛就要消失了。
就在朱雀面前。
面对突发状况,朱雀呆住不能动弹。
她全身瘫软跪坐下来,硬是抬起头,视线飘怱不定。动荡的眼眸是在看见朱雀在那里时,才凝聚了焦点。
她似乎想说什么。
四目交会的刹那,朱雀像解除了咒缚般弹跳起来。
——贵人!
这个叫声应该是抽搐的。
颤抖的手伸向自己。没有血色的嘴唇似在说着什么。
朱雀看到她的双眸颤动。
只差一点,伸出去的手就能碰触到了。
却在那之前,她的身体倾斜,被光芒包围后便无声地消失。
朱雀来不及抓住她。

◇◇◇

——我的手没抓到她。
这么说的朱雀,没有激动也没有哀叹。
他眯着双眼,望着飘落的花朵,缅怀过去。
「……唔……唔……」
喉咙咻咻鸣响。
小怪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老实说,它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前行。
被六只妖怪凌虐,拼死突破重围后,在耗尽力气之前,逃进了出现在眼前的森林。
每次倒在邪念上,所剩无几的生气就会被大量吸走。它的眼前一片昏暗。
而且,每当小怪试着解除插在胸口的刀影封印,也会引发贯穿全身的强烈疼痛。另外,还有注入心脏的这股波动。
「那小子……」
小怪咬牙切齿,屏住了气息。
波动慢慢地增加强度。
自己的同袍竟然可以毫不留情地做出这么残酷的事。
「这个……刀影……」
没开玩笑,必须想办法拔出来,不然会死。
这是弑杀神将的火焰波动。
若放着不管,就会殷动。是一种无言的恐吓,要它把咲光映带去尸樱那里。
沾满血的白色身体不支倒地。
花瓣被弹飞起来。
趴倒的身体下面,有蠢蠢钻动的气息。是胶的邪念潜藏在那里。
微弱的声音响起。
『已矣哉。』
小怪缓缓张开眼睛。
「……住口……」
怎么会完了呢。它才不会悲惨地倒在这种地方,就这样消失了。
昌浩一定等着自己追上来。
在深红的天空下,你抓住伸出来的手,像个天真烂漫的婴儿笑着。
「可恶……」
绝不能让你再承受那样的痛苦。
小怪这么想,却使不上力。
昌浩,你在哪里?在附近吗?我是不是正在你所在的地方搜寻,没有找错呢?
你会在我一路走来的尽头吗?昌浩。
「……」
眼睛迷蒙。
流了太多血。弑杀神将的波动,正慢慢增加强度。插在身上的刀影,会夺走它的气力及一切。
离开尸樱森林前,小怪寻找过老人的踪影。
他站在大树下,口中念念有词。
小怪并不认识那没有回头的男人背影。
它喃喃叫唤了主人「晴明」的名字。
朱雀没说你为什么变了,但绝对还有希望。
否则,那个青龙不可能追随你。
——你的名字就叫红莲吧……
很久很久以前,逼体鳞伤的你这么说。
是的,是你——
刹那间。
「红莲——————!」
这声呼唤拉回了小怪、红莲快要消散的灵魂。

昌浩咬紧牙关,心想没救了。
就快穿越森林了。这样的想法害他松懈,太晚察觉妖魔靠近。
当风向改变时,已经被妖魔包围。躲在樱树间,一步步逼近昌浩他们的妖魔,不知何时增加到数不清的数量。
妖魔们决定先凌虐被包围的猎物。
从脸前端突出来的人类嘴巴,愉悦地哼唱着。
『好像很好吃。』
『好像很好吃。』
『好像很好吃。』
『好像很好吃。』
好几个声音交叠,无止无境地扩散。从花瓣底下流出、爬上樱树树干的数万张脸,露出喜悦到扭曲的表情,重复着同样的话,覆盖了妖魔的声音。
『已矣哉。』
两种声音层层交叠,渐渐变成难以形容的声音。
在飘落的樱花与瑟瑟风声中,昌浩的气力终于败给了那个好像永远响不停的声音。
妖魔们就是等着这一刻。
最危险的是昌浩。被背着且动也不动的勾阵、眼眸因惊恐而凝结的咲光映、狠狠瞪着妖魔的尸,都只是一般食物。唯一可能成为阻碍的昌浩,也被樱花的意志困住,动弹不得。
邪念哒噗摇动,边吞噬铺满地面的花瓣,边如疾风滑行,袭向昌浩他们的脚。
尸抱起了咲光映。
「走开!」
怒吼迸出力量,缠绕于他们脚踝的邪念发出声响被弹飞开来。
抱着咲光映的尸,跳上樱树。他叫咲光映抓住树枝,然后将往上爬的邪念踢下去。
昌浩满脑子都是妖魔与邪念的声音,无法判断该怎么做。
感觉迟钝,思绪散漫。这是哪里?自己该做什么?这是什么声音?
不断飘落的粉红色碎片,异常沉重地黏上来,仿佛就要钻进皮肤底下。
好奇怪。看见的东西都是扁的。听见的声音都在四周回响翻滚,淹没了其他一切。
胶的邪念逼近。不,不对,是自己失去平衡,倒了下来。因为受到撞击,沉入了黑胶里。
在一阵混乱中,昌浩与勾阵不知何时被拆散了。
察觉时,她的身躯滚落在妖魔前。
昌浩拼命挣扎。
好几张酷似山猪的嘴戳着勾阵,确定气若游丝的她不能动了。
「啊……」
在朦胧、扭曲、狂乱的视线内,蠢动的怪兽们身体逐渐膨胀。
昌浩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幻觉吗?
但那并不是幻觉。
不是怪兽膨胀了,是邪念涌向勾阵,贪婪地吸食她的生气。原本只有小指头的指甲大小的脸瞬间胀大,每张脸都变得像妖魔的身体那么大。
好几张黏黏稠稠的脸直立起来,瞥了一眼发现胶的突变而呆住的妖魔。
巨大的嘴巴吧嗒吧嗒张合,原本如孩童般尖锐的声音变得低沉且浑厚,就像粗暴的嘶吼。
『已矣哉。』
妖魔四散。翻滚的邪念以惊人的速度绕到前面,大口吞下想逃走的妖魔。
陷入胶里的妖魔经过猛烈挣扎,慢慢地安静下来,萎缩不动了。
数量庞大的妖魔接连被邪念吞噬。每吞下一只妖魔,邪念就膨胀成长,没多久便开始吞噬靠神气不断绽放的樱花。
爬到樱树上躲避的尸,流露微妙的感动,喃喃说着:
「樱花被吃掉了……」
长久封锁他们的森林,被那些可怕的脸鲸吞而尽了。
翻滚的无数张大脸相当可怕,但尸却看得目不转睛。
「原来……」尸像发烧说梦话般喃喃说着:「给了食物……那些脸……就会把樱花吃光……」
巨大的脸哼唱起来,像是在回应他。
『已矣哉。』
『已矣哉。』
『已矣哉。』
『已矣哉。』
『已矣哉……』
尸不由得附和起阴森地响个不停的声音。
「已矣哉……」
已经完了。
尸樱。
你已经完了。
男孩的眼睛出奇的清亮,闪烁着诡异光芒。
咲光映直盯着这样的尸。
她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张大的眼睛充满无法形容的惊恐。
「尸……」
她想呼唤尸,却只能发出沙哑而断断续续的声音。
咲光映的视线垂了下来。无数张脸如黑色波浪覆盖地面。她在那里面搜寻拼命挣扎的昌浩身影。
昌浩被好几张脸推来推去,好不容易才爬到勾阵旁边。
被缠绕的胶重重压在身上,体力越来越虚弱了。身体冷得像冰。胶发出嚏噗声企图钻进他嘴里,他死命地闭起嘴巴,甩头反抗。
把胶甩开、甩开、再甩开,甩到再也甩不动了。
紧紧握起的拳头,渐渐失去力气。
可能不行了。
手臂滑落。
可能已经不行了。
撑住身体的手肘立不起来了,会被拖倒。
「…………」
不行了。
试着抬起来的头垂下去了。
在树上看到他那副样子的咲光映,泪眼汪汪地咬住嘴唇,鼓起勇气往下跳。
「咲光映?!」
尸大惊失色,吼叫的声音贯穿入耳。
转眼间,好几张脸就吞噬了掉进胶海的咲光映。
昌浩听到微弱声响,张开了眼睛。
隐约看到女孩快要沉没的白皙脸庞。
「————唔!」
怦怦。
心跳加速。
昌浩看见的不是咲光映,而是站在更远处的、当年的「她」。
灰白色的火焰在昌浩眼里摇晃。
他奋力伸出手,搜寻被吞没的女孩。
「……咲光映!」
他吞回差点叫出口的名字,改唤已经沉没的女孩名字。
「…………!」
尸发出难以形容的惨叫声跳了下来,沉入胶的波浪中。
快要沉没的勾阵,出现在昌浩的视野角落。
「勾阵……!」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在叫唤还是在哭泣。
因为,已经完了。
因为,已经无可救药了。
因为。
因为。
忍了又忍,到达极限的情感终于爆发。
昌浩紧闭着眼睛放声大叫:
「红、红莲————……!」
瞬间,刮起了凄厉的龙卷风。



10
狂风轰隆作响,卷起漩涡,袭向四方。
樱树上被邪念吞噬而枯萎的花瓣如灰,碎成粉末消失殆尽。
无数张脸被炸飞、裂开,缓缓地直立,看到躺在地上的昌浩等人,排成一长串移动了起来。
受到冲撞不能动的昌浩,拼命转着脖子。
勾阵躺在地上。在他的视线一角,尸搂着咲光映蹲了下来。
好几根白色棒子般的东西散落在地上,可能是被吃掉的妖魔骨头。
零乱涣散的邪念被吹到好几丈外,尽管脸都已扁塌仍继续哼唱。
『已矣哉。』
再次被包围,昌浩发出了低嚷声。
「可恶……」
他伸出颤抖的右手结刀印。无论如何,非脱离这里不可。
但该怎么做呢?
「谨请……恭奉……」
高高直立的大脸张开嘴巴,扑向勾阵。
「南无马库桑曼达……」
呼吸困难。黑胶腾腾翻滚涌上。
『已矣哉……』
就在这时,一声怒吼撕裂了欢愉的叫声。
「住口!」
昌浩屏住了气息。
一团东西如疾风般冲来。
起初,昌浩还搞不清楚那个滑入他与勾阵之间的东西是什么。
覆盖全身的毛应该是白色,却沾上了粉红色与红色斑点。灰白细长的刀影,从背部刺穿到腹部,放出诡异的波动。
昌浩不用摸也知道那是什么。
「火焰之刃……?」
变形怪的身体不再是熟悉的颜色,被染成了完全不同的色彩,那股凄厉的火焰波动传遍全身,成为封锁原有力量的桎梏。
缓缓回头的小怪,眯起眼睛低喃:
「很好,你看得见……」
「咦?」
小怪摇摇晃晃地走到昌浩旁边,盯着邪念与勾阵说:
「拔掉。」
昌浩瞪大了眼睛。
他看得很清楚,火焰刀影虽然封住小怪的神气,但也阻断埋入它体内的弑神火焰。
「把刀影拔出来,你会……」
「没关系,拔!」
大群蠢动的邪念,边防备闯入者边慢慢缩短距离。
无数张脸盯着不会动的神将。
这是食物,是它们的食物。还剩下一点点的力量。它们要把那些力量都吃个精光。皮肤、肉、内脏、骨头都是上等食物。
另外,躺在那里的人也是食物。
突然冒出来的小东西,也是来被享用的食物。
无数张脸依序移动视线,看着咲光映、尸、昌浩、小怪。然后再看一次宛如被当成祭品献上的勾阵。
小怪带着鸣喘,用听不清楚的声音说:
「快拔。」
「可是……」
「别小看我。」
疾言厉色的小怪瞪着昌浩,夕阳色的眼眸熊熊燃烧起来。
「我才不会被杀那么多次。」
昌浩被小怪彻底震慑,咕嘟吞了口唾沫,下定决心握住刀柄,使尽全力拔出。
新的血液从被刺穿的伤口喷出。
邪念看到生气的凝聚物,立刻跳了起来。
黑胶如大浪卷来,袭向在场的所有人。
强大的重压与冲击使昌浩无法呼吸,肋骨嘎吱作响,搞不好脊椎会碎裂。
当这样的感觉闪过脑海时,灼热的斗气漩涡卷起,高高喷向天际。
跳出来的白色火龙一边烧毁黑胶,一边以爆炸性的速度向四方扩散。
樱花残渣瞬间化为灰烬,粉碎凋落。
火焰刮起的热风狂乱吹拂,以原有的森林为中心爆散开来。
昌浩抱头蹲下,听着还狂乱不已的火龙咆哮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
四周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却不会觉得很热,这是因为有强大的神气迸发,包住了昌浩。
单脚跪地的小怪,背部正中央有个刀刃贯穿的伤口,还在出血,血滴沿着背部淌落。若不赶快止血,体力会越来越虚弱。
昌浩才刚这么想,便看到火龙跳跃着绕回来,一口咬住了伤口。
响起灼烧伤口的声音。
「——……!」
昌浩倒抽一口气,张大了眼睛。十二神将火将腾蛇看也不看他一眼,缓缓站起身。
这时昌浩才发觉,红莲手上抱着勾阵。
仰倒的勾阵的头发,被迸发的神气吹得飘扬。
昌浩悄然站起,环顾周遭。
邪念在火焰的墙壁前钻动,被可以烧毁所有东西的业火阻挡,不能再靠近。
妖魔被它们吃光了。
搅乱人心的狂乱樱花也都灰飞烟灭,不留一丝痕迹。
「弑杀神将的火焰呢?」
昌浩大概猜到了结果,但还是对着红莲的背影询问。
回复的语气令人毛骨悚然。
「焚化了。」
昌浩心想:
啊,果然。
昌浩再次环顾四周,心中涌现难以形容的惊恐。
十二神将中最强的男人,可以自在地操控会烧毁一切的地狱之火。
「绝不能跟他敌对……」
昌浩怕被听见,偷偷低喃,红莲却仍听得一清二楚。
红莲面目狰狞地挑动一边眉毛,但什么也没说。
然而,为了焚化弑杀神将的火焰,必须爆发出超越极限的神气,所以行踪恐怕已经泄漏了。
不赶快离开这里会有危险。
昌浩要开口催促大家时,被红莲横抱的勾阵眼皮微微颤动。
夹杂在喘息声里的低喃太过小声,以至于昌浩没听见。
颤动的眼皮缓缓张开。
失焦的黑曜石眼眸,好不容易才映出俯视着她的红莲的双眸。
「…………」
勾阵动动嘴唇,又闭上了眼。
透过手臂可以知道,在她张眼的前一刻所注入浑身的力量,于闭上眼睛时就全部都消失了。
红莲轻声叹息,耸耸肩。
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
「真是的,一见到我就说那种话。」
——来得太晚啦,混帐。
要等到她下次醒来才能反驳了。

抱着咲光映的尸,直盯着保持神气迸发状态的红莲。
「十二神将……腾蛇……」
勾阵的神气也是出类拔萃,但还是比不上十二神将中最强的斗将。
最强的是腾蛇。火焰的神气、灼热的斗气,都远远凌驾于勾阵之上。
把他当成食物的话……不,干脆用那把火烧毁尸樱。
尸兴奋得一颗心在胸口乱窜,耳朵发烫,几乎叫出声来。
——……要……保……尸樱……
眼睛闪闪发亮的尸,耳里缭绕着婆婆的声音。
他不悦地皱眉瞪眼,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那句话,因为他并不明白婆婆在说什么。
「……烦死人了……」
咲光映屏住呼吸,用颤栗的眼神害怕地看着低声叫嚷的尸的侧脸。

十二神将太阴从上空高高俯瞰原本是森林的地方,随手按住被依然狂乱的热风吹起来的左边头发。
「…………」
光察觉风中蕴含的神气,身体就缩了起来,颤栗油然而生。
太阴甩甩头,忍住快飘出来的泪水。
咲光映就在下面。
「我刚才想抓咲光映,可是力量失控了……」太阴握起颤抖的手,结结巴巴地说着:「就在邪念弹飞出去时……腾蛇就来了……」
绝对不是因为听到昌浩的吼叫,不堪忍受而卷起了龙卷风。
邪念会弹飞出去,是因为力量失控了。
是由于昌浩他们的运气好,才没被击中。
阴阳师不但运气好,还会操纵言灵。
居然叫唤了不知道会不会来、甚至也不知道是生是死的神将之名。
「被那样的言灵叫唤,就算快死了也会来啊……」
太阴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
被那样的言灵叫唤——
「连我都会那么做啊……晴明……」
微微震颤的声音融入了比黑夜更昏沉的黑暗中。

◇◇◇

老人哼唱的声音在风中回响。
朱雀注视着右手,用力握起拳头,闭上了眼睛。
没抓到。
当时没抓到的手,这次还是没抓到。
在紫色花飞雪与飕飕风啸声中。
几个身影被骚然颤动的尸樱吞噬了。

——你们快退下!

——怎么了?

——不行,晴明……!

惨叫声、呐喊声响起。
白皙的手指伸向了自己。
然后,比天空清澄的浅色眼眸逐渐消失在亮光中。
朱雀抬起眼皮,缓缓仰头望向尸樱。
「尸樱……」
需求活祭品的樱树,是彻底沾染魔性就会枯萎的巨树。
要有祭品才能驱除魔性,否则力量用尽时,死者的遗恨就会导致气桔竭。
尸樱会招来死亡,最后自己也会死去。
为了避免这样的结果,晴明再三嘱咐把咲光映带来。
那孩子的灵魂比任何人都能祓除尸樱的魔性。
时间不多了。
老人的声音随风飘扬。朱雀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在念什么。在这段期间,尸樱也不断侵蚀着被吞噬的同袍们。
朱雀握着大刀的手,握得更紧了。武器遵从主人的意念,瞬间改变了形状。
人类被选为尸樱的祭品。
没错,最适合的祭品是人类。
朱雀的眼睛完全失去了感情的色彩。
「安倍晴明……」
尽管只有一半,但站在那里的你,的的确确是个——人类。




为了抓住连第二次都没抓到的手。
十二神将朱雀平静地踏出了不该踏出的那一步。



后记
这是渐入高潮的《少年阴阳师》尸樱篇第四集。
首先是暌违已久的那件事,就是因为最近的后记都只有一页,所以很久没有公布的那件事。
少年阴阳师人物排行榜复活!
第一名是主角安倍昌浩。
第二名是十二神将火将腾蛇。
第三名是十二神将木将六合。
以下依序是,勾阵与小怪同票数位居第四,以下是风音、彰子、夕雾、玄武、冥官、太阴、萤、爷爷、车之辅、成亲、敏次、木花开耶姬、结城、太裳、岂斋、茂由良、青龙、凌寿、飘舞、朱雀、国成、尸、比古、小妖们。
对了、对了,虽然已经过了很久,我还是要谢谢大家送的情人节巧克力。这次也是冥官第一名,但礼物是红莲与冥官同数量。红莲,你太优秀了!……虽然巧克力的数量输了。冥官果然厉害,我以他的高人气为荣。
再来,太裳收到的也是巧克力,昌浩则是香袋。我也收到了香袋与薰香。
感谢大家的支持。不过,稳坐第一名的冥官,最近都没登场呢……
话说,从这本的上上一本,换了责任编辑。上上一本啊……时间过得好快啊……所以,新责任编辑Y井——come~on!
Y「来了、来了,各位好,我是Y井,请多多指教。言归正传,结城老师,这次的后记麻烦写六页。」
光「喔,比以前多。」
Y「可是,这样已经算少了呢。我们收到很多信,要求增加后记页数。」
光「是吗?不过,后记通常不会写那么多吧?」
Y「通常是不会,通常会少一点,通常是那样,但麻烦写六页。」
光「是吗……(言下之意就是不通常啰?但这么吐槽,恐怕只会自讨没趣吧,一定会……大概)。」
那么,因为要写六页,所以先由当广告业务的结城来宣传。
《数位野性时代》五月号,刊登了《吉祥寺所有怪事承包处》的新作。
舞台是现代,从标题可以知道,是在东京的吉祥寺。主角是十八岁的男孩,内容是与他相关的人们、有些恐怖但却暖心的阴阳师故事。也很用心地收录吉祥寺美食的资讯(顺道一提,「稍微~阴阳师的故事」就是简称《所有处》的责任编辑N崎小姐说想看的内容。对,就是那个N崎小姐,那个蛮横的N崎。很久没在一起工作了,但她还是老样子,甚至升级了)。《数位野性时代》是在BOOK☆WALKER上线的电子书,所以应该能在智慧型手机、平板、电脑上阅读。主角是个活泼的孩子,积极主动,所以写得非常开心。
角川文库版《少年阴阳师》「天狐篇」一~二集热销中。第三集以后,请透过官方网站确认出版日期。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系列也感谢大家支持,颇获好评。想看续集的朋友,请写信到编辑部,一定要写哦!
还有,透过少年阴阳师学古文的学习参考书在四月中旬出版了。
书名是《从少年阴阳师快乐学古文》,由中经出版社热销中。书中将小说的文章、台词写成了古文,每个篇章的标题也都是命令句。作者迹部拓哉把少年阴阳师读得非常透彻,写得天衣无缝。
真的是只有少年阴阳师才能解说的古文参考书。
而封面与文中插图也都是ASAGI樱老师的新作,请各位一定要看看特地为这本书画的多张插图。若在书店找不到,只要订购,就能买到。
请靠这本书提升古文成绩,然后向老师和班上同学宣传:「我就是靠这本书提高成绩的!」(笑)
宣传活动就到此结束。呃,接下来还要写什么呢?就写些喜欢的东西吧。
在简介中,我写了喜欢红茶和宝石,其实还有很多喜欢的东西。
其中之一就是钢笔。
我喜欢用钢笔写字,也喜欢钢笔。不过,我对钢笔了解不多。喜欢不等于专精。就请这么想吧,今后我会慢慢学习。
像我这种喜爱钢笔的见习生,最强的靠山就是杂志《趣味的文○箱》。这本《趣○的文具箱》实在太优秀了,只写钢笔、墨水这两种文具。
题外话,Y井女士本来并不知道这本杂志。当我介绍给她时,她感动地说:「竟然只写钢笔就能编成一本杂志!」嗯,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不知道没兴趣的领域,是无可厚非的事。但也因为不知道,才有知道的乐趣啊,呵呵呵。
这本一年发行三次的A4尺寸杂志《趣味的文具○》,从限定商品到一般商品,介绍了全世界钢笔厂商的所有钢笔,我看得神魂颠倒,好幸福。有田烧钢笔、漆器钢笔、螺钿钢笔、沉金(嵌金雕漆)钢笔,简直就是艺术品。
去年买到了「写乐」的长刀研钢笔。而在前几天的活动「世界钢笔祭」,我终于实现愿望,买到仙台大桥堂的手工钢笔。原本就有万宝龙和百利金(两者都是德国品牌)的钢笔,一直很想要日本制钢笔。题外话,笔盒是京都名店一泽信三郎帆布制。
钢笔的墨水也很有趣。首先,墨水管有各式各样的形状。
万宝龙以前的墨水管,好就好在墨水变少后要斜立吸引。
百乐钢笔的墨水「色彩零」有多种颜色,会忍不住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名字取得很好听,有夕阳、松露、冬将军、月夜、雾雨、稻穗等等,可以让人张开想像的翅膀,想像是什么颜色。
有时我会用钢笔校正原稿,这时候是用色彩零的红叶。
方便使用的平价钢笔也不错。无印良品的铝制钢笔,是我常用的入门钢笔。白金的白金牌钢笔,用起来也很顺手。
长时间没使用,墨水就会塞住,所以我每天都会想写点什么。短短的记事或写大纲时,我会很自然地使用钢笔。
「手写」这件事,比想像中重要。当整理不出思绪时,抱着玩玩的心情,把想到的单字随手写下,目标就会逐渐清晰,知道该做什么。
原稿是直接打进电脑,但想大纲或写题材时,还是手写最好。
我也曾想过,像以前的文豪那样用钢笔写原稿。但当H部女士率直地告诉我:「用钢笔写也可以,但要花时间打字,所以截稿日要提前一个月哦。」就放弃了。
没关系,写字条之类的时候,我会用钢笔写很小的字。但有时候也会使用万宝龙的铅笔。
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事,不知不觉就到了最后一页。
尸樱篇第四集如何呢?请务必写信告诉我感想。另外,也期待关于《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吉祥寺所有怪事承包处》、《怪物血族》的感想。
Beans文库的下一本新书,预计是《怪物血族》第六集。咲夜的命运将会如何呢?
那么,期待下一本书再见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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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9

10000
Ian861023 王爵
這一步真得太長了我載完一直沒看畢竟耗時了

9 年前 0 回復

c8015070 子爵
这小说居然还没腰斩!

9 年前 0 回復

公子夙 侯爵
四十卷啊。。表示前面的情节记不大清了都。

9 年前 0 回復

暗黑之翼 子爵
这个- -我记得看动画的时候我才初中还是高中。。。
居然都40卷了...

9 年前 0 回復

风致雨意 騎士
说真的  书名是不是该改成青年阴阳师了?

9 年前 0 回復

结成真人. 子爵
' TOUCH_SOUL 发表于 2015-6-6 08:52 这,,,你确定在吧里拿到转载权限了——不是说禁止一切转载吗? '


少年阴阳师第40卷的转载者是少年阴阳师吧的吧主。而37,39转载者是我,38卷也有和贴吧联系过了,请放心~

9 年前 0 回復

TOUCH_SOUL 伯爵
这,,,你确定在吧里拿到转载权限了——不是说禁止一切转载吗?

9 年前 0 回復

liuyu040404 勳爵
竟然出到40卷了,我只是看过动画觉得动画做的不错,本来想看下小说,但是一看到小说当时是35卷我就放弃了,不过在当时这部动画做的真心不错,可惜小说太长了

9 年前 0 回復

NinethMarshal 公爵
追到现在只感觉越来越糟了啊喂,还是喜欢动画里的氛围啊

9 年前 0 回復

Soul滢 平民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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