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山くがね]Overlord5 王国好汉[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5-7-3 12:34 编辑


Overlord5 王国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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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丸山くがね
插图:so-bin
图源:kerorok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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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的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麾下
统领战斗女仆的守护者赛巴斯,
奉安兹之命进入里·耶斯提杰王国探查邻近诸国的情报。
然而他因一时之仁救起的女孩,
背后却牵扯到王国最大地下组织的势力。
一场在如帘大雨中展开的阴谋于焉展开——

目录
Prologue
第一章 少年的心意
第二章 苍蔷薇
第三章 拯救者与获救者
第四章 好汉齐聚
第五章 熄火,漫天火花
角色介绍
后记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5-7-3 12:37 编辑



Prologue
  下火月[九月]一日  14:15
  抬头仰望,从一早就覆盖整片天空的乌云,彷佛终于忍耐不住,吐出了蒙蒙细雨。看着眼前烟雨蒙蒙的世界,王国战士长葛杰夫·史托罗诺夫啧了一声。
  要是能早点离开,也许就能及时回家,不用淋这场雨了。
  举目了望天空,厚重的乌云密不透风地笼罩着里。耶斯提杰王国的王都里·耶斯提杰,看不见一点隙缝。就算继续等下去,恐怕也盼不到雨停了。
  他放弃留在王城内等雨停,披起附在斗篷(Cloak)外套上的帽子,往雨中踏出脚步。
  看门守卫一看到他就直接放行,他走向王都中央大道。
  这条大道平时充满活力,不过现在没什么人,只有几个人在湿透发黑的路面上小心翼翼地走着,以免摔倒。
  看路人寥寥无几,雨应该已经下了有一段时间。
  (既然如此就没办法了。就算早点出来应该也是一样。)

  大雨把斗篷外套淋得越来越沉重,他默默地走在雨中,与穿着同样雨具的几个人擦身而过。虽说这件斗篷外套能够当成雨具,但湿淋淋的触感黏在肌肤上,令人相当不舒服。葛杰夫加快脚步,赶路回家。
  离自己家越来越近了,很快就能从湿答答的外套获得解放,想到这点,葛杰夫松了口气。就在这时,他的意识不经意地被某个东西吸引过去。在宛如披着薄纱的世界之中,从大道往右转进一条小路,有个丝毫不在意自己被雨淋湿,坐在地上全身脏兮兮的男子引起了葛杰夫的注意。
  头发似乎是随便染染,发根处看得见原本的发色,湿透了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滴着水滴。那人有点低垂着头,看不见他的五官。
  葛杰夫的目光之所以会停留在男子身上,并不是因为在这场雨之中,那人连雨具也没穿,不在乎自己被淋湿而让葛杰夫觉得奇怪。他是从男子身上感觉到一种不协调的突兀感。尤其是男子的右手,特别吸引他的目光。
  那人就像孩子握着母亲的手不放,紧紧握住了一把武器,与男子脏兮兮的外观极不搭调。那是出产于据说位于遥远南方沙漠中的都市,一种称为「刀」的武器,非常珍奇。
  (竟然握着刀……是盗贼吗……不对。这个男人给我的感觉,不是那种货色。彷佛让我有几分怀念?)
  葛杰夫产生一种奇妙的心情。就像扣错了一颗钮扣那样,不对劲的感觉。
  葛杰夫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望着男子的侧脸时,霎时之间,记忆如怒涛般复苏。
  「你该不会是……安、安格劳斯?」
  话甫出口,葛杰夫立刻有种念头,觉得「不可能」
  过去王国御前比武之际,在决赛交战的对手,布莱恩·安格劳斯。
  与自己激烈对战,打得难分难解的那个男人的身影,至今仍烙印在葛杰夫的脑海里。那是自从自己握剑以来,直至今日,所遇过的战士之中最强的敌手——也许这只是葛杰夫一厢情愿的想法,但他至今仍将布莱恩当成劲敌,无法忘记他的容貌。
  没错。这个男人瘦削的侧脸,与记忆中的劲敌酷似。
  可是——这不可能。
  相貌的确十分神似。虽说岁月造成了些许变化,但还能清楚看出昔日风貌。然而葛杰夫记忆中的男子,从不曾露出这种懦弱的表情。他对自己的剑术充满自信,浑身散发熊熊燃烧的激烈战意。而不是这样一副落水老狗的德行。
  踩踏出啪唰啪唰的水声,葛杰夫走向男子。
  男子仿佛对声音产生反应,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葛杰夫倒抽了口气。从正面一瞧,让他转而确信。男子确实是布莱恩·安格劳斯。
  只是,他已经失去了过去的光辉,完全成了条丧家之犬。葛杰夫眼前的布莱恩就是这副样子。
  布莱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种称得上懒散的笨重动作,绝不是战士该有的举动。就连老兵都不会是这副德性。他的目光就这样垂落地面,不发一语地转过身去。然后无精打采地走开了。
  那背影在雨中越变越小。葛杰夫有种预感,一旦就这样分开,自己将再也见不到布莱恩,赶紧走上前叫道:
  「……安格劳斯!布莱恩·安格劳斯!」
  如果对方说「你认错人了」,葛杰夫打算说服自己他们只是长得像罢了。然而,一个蚊子叫似的声音传进了葛杰夫的耳里。
  「……史托罗诺夫吗?」
  毫无气势的声音。那声音与当初挥刀斩向自己,记忆中的布莱恩的声音,简直判若两人。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愕然问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堕落。这种人葛杰夫也看多了。一味逃避,追求安逸的人,常常会因为一次失败而失去一切。
  然而,他就是无法将那种人与那剑术天才布莱恩·安格劳斯联想在一起。也许是因为他不想承认过去最强的敌手,如今竟然落魄到这个地步。
  两人的视线产生交集。
  (这是什么样的表情啊……)
  脸颊消瘦,眼眶下面浮现着极深的黑眼圈。两眼无神,面色苍白。简直像个死人。
  (不,死人还比较好……安格劳斯是成了行尸走肉……)
  「……史托罗诺夫。毁了。」
  「什么?」
  听到这句话,葛杰夫第一个看向布莱恩握着的刀。然而,葛杰夫察觉到自己弄错了。他说毁了,指的并不是刀——
  「我说啊,我们算强吗?」
  他无法回答「强」。
  葛杰夫的脑中想起了卡恩村的那件事。如果当时,神秘而强大的魔法吟唱者安兹·乌尔·恭没来解危,自己早已与部下一同命丧黄泉了。号称王国最强,也不过就这点程度。他绝不敢抬头挺胸说自己有多强。
  不知道是如何解读葛杰夫的沉默,布莱恩又继续说:
  「弱啊。我们很弱。毕竟就是人类。人类就是弱。我们的剑术实力不过就是垃圾。终究只是人类这种劣等种族。」
  没错,人类很弱。
  跟龙族之类的最强种族相比,体能差距一目了然。人类既没有坚固的鳞片、锐利的爪子或能翱翔天际的翅膀,也无法喷出毁灭万物的吐息,哪里能与之抗衡。
  正因为如此,战士才会向往屠龙的壮举。凭着自己千锤百链的力量、战友们与武具,击败有着压倒性差异的种族,是一种荣誉,是只有一部分的超战士才准许拥有的功勋。
  这么说来,布莱恩是屠龙失败了吗?
  因为伸手企及遥远的高处却构不到,因此才失去了平衡,坠入深渊了吗?
  「……我不懂。只要是战士,不是都明白这一点吗?人类本来就很弱啊。」
  对,他不懂。谁都知道有所谓遥不可及的高处。
  葛杰夫虽被赞誉为邻近诸国最强的战士,但他自己却对此抱持疑问。
  例如救国就有可能隐藏着比葛杰夫更强的战士。再说比起身为人类的葛杰夫,食人魔或巨人等亚人种的基础体能更优秀。因此,如果这些种族练成了同等程度——就算稍微差一点也行——的技术,葛杰夫必定赢不过他们。
  高处只是肉眼看不见,但确实是存在的,葛杰夫很明白。难道布莱恩不明白这一点吗?只要是战士,谁都明白这理所当然的道理啊。
  「的确有比我们更强的种族。所以才要努力战胜他们,不是吗?」
  要相信总有一天能到达高处。
  然而布莱恩用力摇头。湿透了的头发将水滴飞溅至四周。
  「不对!不只那种程度!」
  他吐血般地呐喊。
  眼前的男人终于与葛杰夫记忆中的形象产生重叠。他似乎从中感觉到布莱恩挥剑出招时的气魄。纵然呐喊的内容与气魄正好相反。
  「史托罗诺夫!真正的强者是再怎么努力也构不着的。人类这种种族就是构不着。这就是强者的真相。我们的力量不过就像拿着棒子乱挥的小孩。就像小时候玩过的扮战士游戏!」
  他以丧失感情的平静表情,面对着葛杰夫。
  「……我说啊,史托罗诺夫。你也对剑术有自信吧?可是……那只是垃圾。你只是拿着垃圾,自以为在保护人民罢了!」
  「……你看到了如此强大的力量?」
  「看到了。体会到了。那是人类绝不可能征服的高峰。」
  「不,」布莱恩有些自嘲地笑了。
  「我看到的甚至不是强者的真本事。我的实力差太远了,没资格目睹真正的顶点。那只是玩玩罢了。真是滑稽。」
  「那你就应该努力锻链,以求有一天能看见那个顶点……」
  布莱恩勃然大怒,一张脸扭曲起来。
  「你什么都不明白!人类的肉身绝不可能接近那个怪物。就算挥剑挥到超越无限次也构不着,这是肯定的!……无聊透顶。我到底都在拿什么当目标啊。」
  葛杰夫无言以对。
  葛杰夫看过这种心灵受创的人。因同伴死在眼前而灰心丧志之人。
  没有任何办法能救他们。外人帮不了他们。他们必须自己坚强振作起来,不然旁人再怎么伸出援手都没用。
  「……安格劳斯。」
  「……我告诉你,史托罗诺夫。靠剑得到的武力不足一提。在真正的强大力量之前,那只是垃圾。」
  从他身上,实在已经看不出过去的雄壮英姿了。
  「……很高兴最后能见到你。」
  葛杰夫眼神悲痛地目送转身离去的布莱恩。
  看到过去最强的劲敌,身心受创地离去的可悲模样,葛杰夫已经提不起精神叫住他了。然而他离去之际留下的短短一句话,葛杰夫无法充耳不闻。
  「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
  「等等!等等,布莱恩·安格劳斯!」
  怀抱着烈火中烧的感情,他对着布莱恩的背影喊泄
  他走过去,抓住布莱恩的肩膀一拉。
  踉跄的模样已然失去过去的光辉。然而,即使葛杰夫是用自己的全副臂力拉住他的,但他虽然失去平衡,却没有摔倒。这是因为他的腰腿锻链扎实,平衡感很好。
  葛杰夫稍微安心了。他直觉明白到,过去的强敌实力并没有退步。
  现在还来得及。他不能就这样见死不救。
  「……你这是做什么?」
  「去我家吧。」
  「住手。不要想帮助我。我只想死……我不想再活在恐惧中了。不想看到影子就害怕是不是有人在追我。我已经不想面对现实了。不想承认自己是拿着垃圾在沾沾自喜。」
  布莱恩近乎哀求的语气,让葛杰夫心中产生一股烦躁。
  「闭嘴。跟我来。」
  说是叫他跟自己来,葛杰夫实际上是抓着布莱恩的手臂,迳自往前走。布莱恩步履蹒跚,也不抵抗,只是乖乖跟上来。看到他这副模样,使葛杰夫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快感。
  「换件衣服,把饭给我吃了,就立刻去睡觉。」

  中火月[八月]二十六日  13:45
  里·耶斯提杰王国的王都里·耶斯提杰。
  总人口上看九百万人的国家首都,最适合用「古老都市」这个词来形容。不但说明它历史悠久,也暗指其中的日常生活永远是那么平淡,只是个陈旧而毫无生气的都市,一成不变——等各种含意。
  只要走在马路上,就能立刻理解这一点。
  左右林立的房屋大多老旧而质朴,没有一丝新奇或华美。不过,每个人对这样的街景各有不同观点。没错,想必有人会认为这是历史悠久、沉稳自若的一种风骨,当然也有人会觉得这是个永久停滞、枯燥无趣的都市。
  王都仿佛一路走来,始终如一,将会维持现状继续存在千秋万世。殊不知没有一种事物能长久不变。
  王都内有许多道路未经铺装,这些路面每逢天雨就会立刻满地泥泞,呈现一片都市内不该有的光景。然而这并不表示王国的水准低落。是帝国与救国的水准太高,一开始就无法相提并论。
  道路幅度也不算宽,因此虽然没有人会大摇大摆走在马车前面——马路的正中央——但市民摩肩擦踵走在马路两旁的模样实在凌乱不堪。王都的居民早就习以为常,能在人群中穿梭自如。就算两人迎面接近,也能在快要撞上的前一刻巧妙闪开。
  不过塞巴斯此时行走的马路,不同于王都内大多数的地点,少见地以石板铺装而成,而且道路也很宽敞。
  只要瞧瞧左右两旁就知道原因。路旁栉比鳞次的住宅无不富丽堂皇,散发富裕的氛围。
  因为这条充满活力的马路,正是王都的主要街道。
  塞巴斯潇洒迈步时,受到他那中年俊男的容貌与英姿焕发的气质吸引,路过的女性几乎没有不回头者。有时甚至有女性从正面对他抛媚眼,不过塞巴斯不以为意,仍然挺直背脊,紧盯前方,脚步没有一刻产生紊乱。
  本以为在抵达目的地之前绝不会停止的双脚忽然站定,留意左右驶来的马车后九十度转弯,横越了大街。
  他往一个老太太的方向走去。地上放着堆满货物的背架,老太太在一旁摩娑着脚踝。
  「怎么了吗?」
  突然被人搭话似乎让老太太吃了一惊,她抬起脸来,眼中满是强烈的戒心。不过,一看到塞巴斯的相貌与那身高贵的穿着,警戒之色便淡化不少。
  「您好像有困扰。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不、不用了。怎么好意思让这位老爷帮我……」
  「请别介意。向有困扰的人伸出援手,是理所当然的。」
  塞巴斯和气地微笑,老太太顿时红了脸。风流倜傥的绅士展露的动人笑靥卸除了她的最后一道心防。
  原来老太太做完摊贩生意,打算回家,半路却不小心扭伤了脚,正在伤脑筋。
  主要街道的治安还不算坏,但不代表走在街上的市民全都是心地善良。要是随便向人求助,运气不好也可能被洗劫一空。老太太知道实际上发生过这种抢案,所以才不敢轻易寻求帮助。
  既然如此,问题就简单了。
  「我带您回家吧。可以请您带路吗?」
  「老爷,真的可以吗!」
  「当然了。因为遇到需要帮助的人,本来就应该伸出援手。」
  塞巴斯转过身去,背对一再道谢的老太太。
  「来,请趴在我的背上。」
  「这、这个……」老太太困惑地说。「我这身脏衣服,会弄脏老爷的好衣服的!」
  然而——
  塞巴斯和蔼地笑着。
  衣服脏了又怎样呢。帮助有困扰的人,不需要在意这点芝麻小事。
  无意间他想起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同事们的脸庞。他们一脸讶异,蹙眉,或是浮现明显轻蔑的表情。不过,不管其中最瞧不起这种作法的迪米乌哥斯怎么说,塞巴斯都确定自己做的是对的。
  帮助别人是正确的行为。
  他说服了一再推辞的老太太,背起了她,一只手拎起背架。
  即使拿着沉甸甸的背架却依然步伐稳健的模样,不只是老太太,任何看到的人都发出敬佩的叹息。
  塞巴斯在老太太的带路下,踏出了步伐。



第一章 少年的心意
  1
  下火月[九月]二日23:30
  男人点燃了挂在腰间的提灯。提灯用的是特殊油料,因此冒出了绿色火焰,诡异的火光照一见四周。
  来到室外,彷佛有一股热气迎面而来。男人露出厌烦的表情,但这个季节本来就热,无可奈何。就算太阳已经下山,这个时期王国内的所有地方都是闷热难耐。话虽如此,酷暑期都已经过了,接下来应该会徐徐增加寒意,但目前还不见丝毫转凉的徵兆。
  「唉,今天也好热啊。」
  「就是啊。听说往北一点,海边附近好像比较凉快些。」
  男人抱怨道,今晚同行的搭档答腔。
  「要是能下场雨,就会凉快点了。」
  他边说边抬头看看天空,然而天气晴朗得很,别说乌云,连一片云都没有。群星看起来异样地硕大,就只是一如往常的夜空。
  「就是啊,要是能下场雨该有多好……好啦,干活喽。」
  要说这两个男人是普通的村民,似乎都有些不对劲。首先是他们的武装配备。腰上挂着长剑,身穿皮甲,无一疏漏——以村落义警队来说,装备的武器防具似乎太过正式。不只如此,两个男人的肉体与脸孔都不像是庄稼汉,而是隐藏着惯于施暴的气息。
  两个男人闷不吭声,开始在村子里走动。
  暗夜笼罩的村子悄然无声,除了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外,听不见一点声音。在彷佛万物灭绝的阴森气氛里,两个男人镇定地继续前进。他们沉着的态度,证明这种巡逻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男人们漫步的村子被高墙团团围住,光是肉眼可及的范围内就搭建了六座了望台。那结构盖得十分稳固,即使在魔物出现频仍的边境村落,也看不到这么坚固的了望台。
  此地与其说是村落,毋宁说是个战略据点。
  不过即使如此,若是第三者来看,或许也只会觉得是个戒备森严的村子。然而接下来的光景才真的令人蹙眉。
  那片景观就是如此奇异。建造护墙的时候,一般都只会围着居住的建物或仓库盖个一圈,田地则置于墙外。因为如果要把田地也围进村子,建造足以围绕广大耕地的护墙将会劳神伤财。然而这座村子,却把随风摇曳的绿草当成黄金似的小心保护,围在村子里。
  在这个奇怪村子里走动的男人,从一座了望台上感受到视线。实际上,楼台上应该有装备了弓箭的同伴。遇到状况时只要将提灯高举过头摇一摇,就可以得到同伴的支援。
  想到同伴的本领,男人不太想请他进行支援射击,不过只要把钟敲响,所有同伴都会起床,倒是让人十分安心。
  因此如果搞错状况错摇了提灯,会被换班睡觉的同伴念一顿,但男人决定只要有任何一点异状,就要立刻摇动提灯。
  他可不想为了小事丢掉性命。
  说归说,其实他不认为会发生什么状况。他已经几个月以上重复同样的巡逻工作,想必今后也会永远继续下去吧。
  男人一边对未来感到厌腻,一边沿着规定的路线,在村中漫步。
  当男人正好走完一半的巡逻路线时,突如其来地,一个像是蛇的物体覆盖住男人的嘴巴。不对,那不是蛇。紧黏男人口部不放的物体,是章鱼的脚。
  紧接着男人的下巴被一把抬起,暴露在外的喉咙产生一道烧烫的痛楚。一连串的动作耗时不到一秒钟。
  喉咙处传来咽下某种液体的声音。
  那是男人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捣住男人嘴巴的手松开,从背后支撑着他免于倒地。确认刺穿喉咙的魔法武器「吸血魔刃」(Vampire Blade)已经将血喝干,才将它拔出。
  抱着男人伫立的,是个身穿黑衣的人物。除了眼睛之外,所有部位皆以布遮掩,全身包裹着漆黑衣服。衣服本身是布制的,以护手护膝等防具提高防御力。胸部也一样覆盖着金属板,但明显隆起,形成女性酥胸的形状。
  同样地,另一个男子背后也有个身穿相同装扮的人物。这人也与前者相同,覆盖胸部的金属板有着隆起。第一个人看向第二个人,只轻轻点了个头。
  她确定暗杀成功后,窥探周围。看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状况。
  她心中的某个角落松了口气。
  虽然有提灯照明,不过她们与两个男人密不透风地贴在、一起,从楼台上应该很难看出多了两个人。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袭击的瞬间——从一个影子短距离转移到另一个影子的「暗渡」可能遭人目击,不过现在这种担心也已成为过去式。
  她没去管吸了血而更增红艳的短剑,支撑着快要倒下的男人身体。
  从了望台上站岗的那些人来看,两个本来在巡逻的男人应该就像停下了脚步,不过若是让两人继续站着不动或是无力倒下,肯定会引起疑心。
  因此得立刻采取下个手段。不过,那不是她的工作。
  突然,女子隔着手心,感觉到男人无力的身躯好像打进了一根柱子。下个瞬间她知道这不是她的错觉,男人僵硬地开始移动。
  男人明明已经断气,竟然还能行动,但女子并不惊讶。因为一切都是照计划来。
  她放开手,同时发动特殊技能(Skill)。这是她取得的忍者技能之一「潜影」。使用这种能力的人可以完全融入任何影子当中,以一般肉眼绝对不可能辨识出来。
  抛下融入影子里的两人,男人们像解开了锁链般向前迈步,顺着他们本来该走的巡逻路线步行。看起来就像是他们想起了自己的工作内容。然而他们走路的速度迟钝而笨重。伤口并未痊愈,喉咙上的一条红线却没有继续喷出鲜血,是因为所有血液早已流光。
  这样的两人却还能动,原因无他。他们只不过是变成了僵尸,听从制作者的命令行动罢了。
  做出僵尸的人不是她们。
  一般人看来,这里只有两个男人,纵使看穿了她们的隐形也只有四人。然而这里其实有第五个人。这个无形的第五人,就是僵尸的制造者。
  她们的眼睛也看不见其人身影。不过她们修得的忍术特殊技能中,有一项能够检测出以魔法或特殊技能隐藏的存在,而检测到的反应就在眼前。
  「这边已经准备妥当。」
  「完美。」
  她压低声音向对方说,立刻得到一个同样小声的回应。
  「嗯,知道了,我都看见了。我要前往下一个地点,得尽量抓个身分够高的人才行。」
  这也是个女子的声音。不过她的声音较尖,给人一种稚嫩女童的感觉。
  「我们也要开始进行袭击。另外两人呢?」
  「会不会是没机会出场,就在摸鱼?」
  「怎么可能。那两人潜伏在村子附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就从里外两边同时展开攻击行动。好。我去第一优先的那边。你们也按照预定行事吧。」
  匿迹潜形的同伴轻飘飘地——虽然只是感觉——浮上空中。这是以「飞行」(Fly)进行的空中移动。
  逐渐远去的存在感,消失在她称为第一优先的建筑物。那是这座村子里的其中一栋建筑,也是必须当先抢下的重要据点。
  其实本来应该以别的建筑物为优先,之所以将这栋建筑摆在第一顺位,是考虑到「讯息」(Message)魔法的问题。
  很多人认为这种魔法传递的内容缺乏可信度,不予采用。但也有人不以为意地运用。像是由国家主导培训魔法吟唱者(Magic Caster)的帝国、以获得第一手情报为优先的一部分大商人,还有支配这座村子的敌人都是如此。因此她们首先必须做的,就是逮住建筑物里的联络员。
  既然同伴已经前往,她们也得早点移动到目标地点附近躲藏起来。因为一切必须在相同
  的时间点进行,得趁敌人尚未发觉时完成袭击才行。
  两名忍者呼出一口气,开始奔跑。
  从暗处移动到暗处的两道身影,常人是无法目视的。岂止如此,若是一并使用身上配戴的魔法道具,纵使是高等冒险者一样很难发现。换句话说,这座村子里没有人能看见她们的身影。
  并肩奔跑的同伴灵活地动着手指。虽然只不过是弯曲手指的动作,她却一看就懂。
  ——幸好他们没带狗。
  她以手指回答「同意」。
  这是暗杀者常用的手语。像她们这样技艺纯熟的专家,使用手语就跟讲话一样快。她们也有教同伴使用,可惜同伴只学会打简单的暗号或行动指示。然而她们俩的手语无论是速度还是词汇都达到日常会话水准,两人常常用手语像这样说悄悄话。
  ——说得对。没有狗被血腥味吸引过来,轻松多了。
  要是巡逻人员有带狗,暗杀就没这么简单了。她们有准备应付狗的手段,不过麻烦事自然是越少越好。
  她如此回答后,同伴的手指高速动着。
  ——那么我前往预定的建筑物。
  她回答「了解」,身旁奔跑的同伴就错开方向,往一旁去了。
  剩下她一个人继续疾走,同时侧眼看了看田地。
  田里栽培的既非麦子等谷物,也不是蔬菜。农作物的真面目,是在王国内蔓延势头最为严重的违法药物,「黑粉」的原料植物。在这高墙围绕的村子里有好几处农田,但栽培的作物全都一样。证明了这个村子正是毒品栽培的大本营之一。
  这种名叫黑粉的毒品又被称为「莱拉粉末」,是一种黑色的粉状药物,使用时以水调匀后饮用。
  由于这种药物大量生产,价格低廉,又能轻易带给使用者欣快感与陶醉感,因此成了王国最知名的毒品。虽然它除了上述效能之外也具有中毒性,但使用者却相信这种药物没有副作用,因而被广为滥用。
  她想起黑粉的情报,不屑地嗤笑。
  没有一种毒品不会有副作用。「只要想戒就能戒掉」,真是痴人说梦。她们解剖黑粉成瘾者的遗体确认过,每具尸体的脑子都缩小到常人的五分之四。
  以野生植物调合而成的黑粉,原本可是强力的毒药。怎么会有人相信这种剧毒植物没有中毒性?
  泛滥于大街小巷的黑粉只具有毒品效能,是因为原料是人工栽培,药效较弱。
  即使如此,这些黑粉仍然具有强烈中毒性,必须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完全排出体外。因此大多数的服用者停止服用之后,都会在毒性完全排出体外前再度开始服用。除非以神官们使用的魔法强制排毒,否则成瘾到了一定阶段的中毒者,几乎不可能凭藉自己的意志力完全戒毒。
  这种可怕的毒品最棘手之处,在于成瘾症状不明显,就算陷入恶幻旅(Bad Trip)也不会产生暴力倾向,危害他人。因此王国高层人士不了解这种毒品的危险性,光是尽力取缔其他药物,黑粉几乎受到默许。
  难怪帝国要提出抗议,怀疑王国拿生产黑粉当地下产业了。
  就她而言,当她还是个暗杀者时,会在某些情况下使用,组织也有栽培这种药物,因此她并不感到排斥。这种麻醉药品只要运用得当,也能发挥良好效果。说穿了,其实就是一种具有危险性的药草。
  不过这次的工作是受人之托,跟她个人的意见无关。只是——
  (……未透过冒险者工会的委托有点危险。)
  ——她也不太能接受这次的委托就是了。
  她蒙面布底下的表情苦涩起来。这次的委托人是小队领队的朋友。虽说对方会支付合理的报酬,但接受未通过工会的委托有可能引发各种问题。就算她们是王国仅有的两支精钢级冒险者小队之一也一样。
  (嗯?现在好像变成三支了?)
  思及于此,她想起有听说出现了新的精钢级冒险者——就在暗自思忖之际,她来到了代号为「二号」的建筑物。
  她的职责就是回收这栋建筑物内的所有情报。结束之后还得在田里放火。
  熊熊燃烧的毒品冒出的浓烟确实有毒,但必须这么做,任务才能结束。
  根据当时的风向,有可能会危害到村民,但是她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办法能疏散村民。
  (必要的牺牲。)
  她如此告诉自己,将村民的安危抛到九霄云外。
  从小被培育为暗杀者的她,很少被死亡影响心情。尤其是素不相识的人,不管遭到什么不幸,她都无动于衷。她唯一不喜欢的,是每当有人牺牲时,领队脸上浮现的表情。不过,在研讨这次作战计划时,她已经获得领队同意。因此她丝毫没有要救人的念头。
  况且比起这种事情,袭击结束后她得马上使用传送魔法移动到别的村子,同样放火烧村。这个计划占据了她的所有心思。
  栽培毒品原料植物的地点不只这个村子。根据她们的调查,王国内就有十处大规模的栽培地。而且恐怕还有几个地方没有查获。不然栽培的分量实在不足以供应泛滥王国各地的毒品推测量。
  (只能见哪里有杂草就拔……虽然会白费许多力气,但也没其他办法……)
  如果能在这村子里找到书面指示,那是再好不过,但恐怕没这么好的事。只能期待这个村子的负责人之类,会握有某种程度的情报。
  (至少如果能掌握到组织的蛛丝马迹……领队也会高兴。)
  栽培这种毒品的强大犯罪集团,组织名称为「八指」。名称取自土神的从属神「盗贼之神」只有八根手指。是盘踞王国黑社会的巨大组织。
  该组织分成奴隶买卖、暗杀、走私、窃盗、毒品交易、保镳、金融、赌博等八个部门共生共存,一般认为他们是王国内非法组织的龙头老大。而且因为组织太过庞大,全貌笼罩着神秘面纱。
  不过,有个景象轻易显示了这个组织在王国内的势力范围到底多庞大。那就是她眼前的这座村庄。
  在村落里明目张胆地栽培种违法植物。光从这一点,就知道拥有这块土地领主权的贵族也是一丘之貉。然而就算加以检举,贵族也不会被问罪。
  就算由王族进行查问或是司法机构介入,要让封建贵族付出法律代价仍然相当困难。这块土地的贵族想必会说:「我不知道这种植物能成为毒品的原料。」要不然就是把责任推到村民头上,说是他们擅作主张。
  采取法律途径弹劾成效有限,即使想抑止毒品流通,物流也会受到与组织同流合污的贵族插手,状况已然恶化到靠卫士等人的力量无法解决。
  所以,除了放火烧田这种倚靠暴力的最终手段,她们已经无计可施了。
  老实说,她认为就算烧了这些毒品,也算不上对症下药。侵蚀王国内部的非法组织实在太过强大,势力也深入政治领域。
  「只是争取时间……如果不能伺机一发逆转,做这些也是徒劳……」

  2
  大雨如注。
  雨点发出耳鸣般的嗜杂声响。
  王都的路面在铺设时并没有考虑到排水功能,尤其小巷子更是如此。结果导致整条巷子化为巨大湖泊。
  打在湖面上的雨点飞溅出水花。水花随风飞起,到处散播水的气味,为王都营造出宛如沉入水中的氛围。
  被水花染成灰色的世界里,有个男孩子。
  他住在一间破房子里。不,那地方甚至不值得用破房子来形容。屋子以只有成年男性手臂粗的细木头支撑。破布代替屋顶披在上头,邋遢垂下的破布就成了墙壁。
  六岁左右的男孩子待在这种跟餐风露宿没两样的住处,像个被随手乱扔的垃圾蜷缩成一团,在地上铺了块薄布,躺在上头。
  仔细想想,无论是当作支柱的木头,还是用破布搭盖的屋顶与墙壁,都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勉强做得出来的——就像小孩子游玩建造的秘密基地。
  这个几乎可说有等于没有的屋子唯一一个优点,顶多就是不用直接被雨淋吧。下个不停的雨造成气温急远降低,让人簌簌发抖的寒气包围着男孩子的身边。呼出的气息只短短一瞬间显示自己的存在,紧接着温度便遭到剥夺,消失在空气中。
  逃进家中前,男孩子的身体早已被冷雨淋得湿透,急速失温。
  他没有任何办法能止住身体发抖。
  不过这个彻骨的寒气,让遭到痛打而满是瘀青的身体稍微舒服了点,在这恶劣至极的状况下,恐怕也只能寻求这点小小幸福吧。
  男孩子维持横躺姿势,眺望着再也无人经过的巷子,以及世界。
  能听见的声音,只有雨声与自己的呼吸。阒寂无声的空间足以让他相信,这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人。
  男孩子虽然年幼,但已明白自己即将死去。
  由于他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理解死亡,因此并不怎么害怕。况且他不觉得活着是那么有价值的一件事,会让他舍不得放下。他至今之所以还赖活着,可以说比较像是因为怕痛而逃避。
  如果能像此时此刻这样,毫无痛楚——只是寒风侵肌——地死去的话,死亡也不是件坏事。
  湿漉漉的身体徐徐失去感觉,意识开始变得朦胧。
  他本来应该在开始下雨之前找个地方躲避风雨,然而运气不好被几个恶霸缠上,遭到拳打脚踢的身体,能回到这里就算不错了。
  他还有一点小小的幸福。那么剩下的一切是否全为不幸?
  整整两天什么都没吃是常态,所以算不上不幸。没有双亲呵护也没有人照顾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所以算不上不幸。穿破布当衣服,发出令人不快的臭味也是理所当然,所以算不上不幸。吃腐烂的食物充饥,喝脏水果腹是他唯一知道的生活方式,所以算不上不幸。
  那么,偶尔居住的空屋遭人夺走,努力盖起的住处被人破坏当有趣,然后又被酒醉的男人们拳打脚踢,浑身上下疼痛不已。这些算得上是不幸吗?
  不是。
  男孩子的不幸,在于他如此不幸,却毫无自觉。

  不过,这一切都即将结束。
  男孩子所不知道的不幸就要在这里结束。
  死亡会平等地出现在幸运与不幸之人面前。
  ——对,死亡是绝对的。

  他闭上眼睛。
  早已渐渐感觉不到寒冷的身体,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黑暗中,听得见自己微弱的心跳声。在只能听见雨声与这个声音的世界里,混杂了奇怪的声音。
  有种声音挡住了雨势。在逐渐消失的意识中,孩童特有的好奇受到吸引,男孩子使劲撑起眼睑。
  「那个」映入了细线般的视野。
  男孩子睁大了快要阖上的双眼。
  有个好漂亮的东西。
  他一瞬间无法理解那是什么。
  最好的形容词,应该是「有如宝石」「金块般的」吧。然而吃半腐败废弃物果腹度日的人,想不到这种形容词。
  对。
  他只有一个想法。

  ——好像太阳一样。

  那是他所知道最漂亮,最伸手不可及的东西。这个词汇浮现在脑中。
  被雨染成灰色的世界。支配天空的是又厚又黑的乌云。或许是因为这样,太阳觉得没有人会看到自己,出去旅行,才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吧。
  他产生了这种想法。

  「那个」伸出手来,抚摸了他的脸。于是——

  男孩子原本不能叫做人。
  没有人把男孩子看作是人。
  不过,这一天,他成为了人。
  ●

  下火月[九月]三日4:15
  在里·耶斯提杰王国的王都。位于最深处的位置,外围周长达一千四百公尺,二十座圆筒形的巨大高塔形成防卫网,以城墙围绕广袤土地的罗伦提城。
  那间房间就位于这二十座塔的其中之一。
  灯光完全熄灭,不算太宽敞的房间里,有着一张床。床上躺着恰好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年龄不上不下的一名男子。
  金发剪得极短,肌肤经过日晒,呈现健康的肤色。
  克莱姆。
  只拥有这个名字而没有姓的他,被允许贴身护卫人称「黄金」的女性——一身承受着许多人的妒意——是个士兵。
  他起得早,总是在日出之前醒来。
  当他感觉意识从深远的暗黑世界浮上表面时,思考立即变得清晰,肉体功能几乎完全转为正常运作状态。快速入睡快速起床,是克莱姆引以为傲的一个长处。
  他睁大眼睛,眼角略微上扬的三白眼里燃起钢铁般的意志。
  掀开盖在身上的厚毛毯——虽然时逢夏季,但置身石材围绕的空间中,到了夜晚依然有点凉意——克莱姆从床上坐起来。
  他以手指按住眼角。放开时,指尖湿了一片。
  「……又是那个梦吗?」
  克莱姆拿衣袖擦擦脸,拭去眼泪。
  大概是因为两天前下了场豪雨,让他想起了少年时期的记忆吧。
  流下的眼泪绝不是出于悲伤。
  人在一生当中可以遇见几个值得尊敬的人?能够觅得一位良主,为主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吗?
  克莱姆在那一天,有幸邂逅了一位女性,让他坚信随时愿意为其舍命。
  这眼泪是欢喜的泪水。是感谢产生了那场邂逅的奇迹,所流下的泪水。
  克莱姆稚气未脱的脸庞高涨着坚强的意志,他站起身。
  在没有一点光明,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里,克莱姆以过度训练而变得沙哑的声音低声道:
  「亮灯。」
  对克莱姆说出的关键字产生反应,吊在天花板上的灯亮起白色灯光,照亮室内。这是附加了「永绩光」(Continual Light)的魔法道具。
  这种道具虽然一般市面上也能买到,但价格不菲,克莱姆之所以能够拥有,不全是因为他的立场特殊。
  像是以石材建造的塔,这种空气不大流通的场所,就算是为了照明,点火燃烧某些东西总是称不上安全。因此,纵然得花些初期费用,但这里几乎所有房间都安装了魔法式的照明器具。
  白光照亮的地板与墙壁都是以石材建造而成。地上敷衍了事地铺了块薄地毯,用以缓和地板的冰冷坚硬。房间内其他有的,就是木头做的粗糙床铺、做得稍微大一点,似乎连武具都放得下的衣柜,以及附抽屉的桌子,再来就只有放了块薄椅垫的木制椅子了。
  第三者看起来,或许会觉得寒酸,不过以他这种地位的人来说,已经是受之有愧的优渥待遇了。
  一般士兵不会分配到个人房,都过着在通铺睡双层床的团体生活。他们分配到的家具,除了床铺之外,就只有收纳私人物品的上锁木箱而已。
  再看看安放在房间角落的白色全身铠(Full Plate)。这件光泽毫无暗沉,彷佛是从自只身上散发光辉,制作精美的铠甲,当然不可能是一般士兵的配给品。
  这种特别待遇绝非克莱姆凭自己的力量赢得的。这是克莱姆舍命效忠的主人出于一片美意而送给他的。所以自己会成为嫉妒的对象,也是无可厚非。
  他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衣服。
  一边看着衣柜里的穿衣镜,一边整理仪容。
  穿上金属气味洗也洗不掉的旧衣服,最后套上链甲衫(Chain Shirt)。本来应该要再穿上铠甲,不过现在不用那么正式。取而代之地穿上附有好几个口袋的背心与裤子,就穿戴完成了。手上提着装有毛巾的桶子。
  最后他再看看穿衣镜,检查有没有奇怪的地方,或是服装有无凌乱。
  克莱姆的失态,一个弄不好,会被当成抨击他效忠的公主「黄金」的材料。
  所以他必须多加小心。自己待在这里不是为了给主人找麻烦。自己是为了将一切奉献给她,才会待在这里。
  克莱姆在镜子前闭上眼睛,想起自己主人的容颜。
  黄金公主——拉娜·提耶儿·夏尔敦·莱儿·凡瑟芙。
  恍如女神下凡的神圣气度;不愧其高贵血统,慈悲为怀的精神光辉;构思出多种政策的睿智。
  真是贵族中的贵族,公主中的公主。最完美的女性。
  如此金光闪耀,一尘不染的宝石,不可以留下一点刮痕。
  以戒指来譬喻,拉娜这位女性就好比明亮式切割的硕大钻石。至于克莱姆,则是四周固定的戒爪。戒爪的廉价已经降低了戒指的价值,不能再做出有损价值的行为。
  克莱姆想到主人的事,无法阻止胸膛发热。
  纵然是笃信神只的的虔诚信徒,也比不上此时克莱姆的心意吧。
  打量了一会儿自己的模样,确定不会让主人脸上无光后,克莱姆满意地点了个头,走出房间。

  3
  下火月[九月]三日4:35
  他正在前往占据塔中一整层楼,作为训练所使用的敞厅。
  平时这里总是充斥着士兵们的热意,不过毕竟时间还早,所以没有半个人。空荡荡的空间悄然无声,听见的只有寂静。由于四面八方都以石材围绕,因此克莱姆发出的脚步声形成了响亮回音。
  半永久发光的魔法灯具将敞厅照得明亮。
  大厅里并列着绑在桩子上的铠甲,还有稻草做的人偶,用来当作箭靶。墙边可以看到排列着各种未开锋武器的武器柜。
  训练所原本应该设置在野外,之所以会设置在室内,是有原因的。
  罗伦提城内有弗蓝西亚宫殿。因此如果士兵们在户外进行训练,他们的模样会被外国使节等人士看见,认为这样缺乏格调,所以才在塔内设置了几处训练所。
  精悍兵士雄壮威武地练兵的景象,照理来说应该也能当成外交上的「亮牌」,然而王国不喜欢这种作法。在这个国家有种风气,认为在外宾面前:应该永远表现出优雅、华丽、贵族式的风范。
  话虽如此,也有些训练非得在户外进行:这种时候士兵必须躲在角落偷偷训练,或是在城外的运动场或王都外进行。
  克莱姆彷佛拨开冰凉的空气,踏进静悄悄的大厅,在角落慢慢做起伸展运动。
  仔细做了三十分钟的伸展运动,克莱姆的脸涨得不是普通的红。额头渗出汗水,呼气中也含有运动的热气。
  克莱姆伸手拭去额头上的汗,走到武器柜前,以一再长水泡、破皮而变硬的手,拔起未开锋的练习用厚重铁剑。他确定握着的手感,检查自己的手握起来是否吻合。
  接着将金属块装进口袋,盖上袋盖然后扣好,以免金属块掉出来。
  装了好几块金属的衣服,变成跟全身铠一样重的装备。未施加魔法的普通全身铠,虽然坚固耐打,但缺点是十分沉重,而且关节的可动范围也受到限制。因此,考虑到实战需求,应该穿上全身铠进行训练才算正确。
  然而,克莱姆不太会为了一般训练特地拿出全身铠。况且他领取的白色铠甲不适合在训练时穿着。所以才要这样装金属块代替。
  用力握紧比巨剑更巨大的铁剑,持举上段架势后:克莱姆一边吐气,一边慢慢挥剑。在挥下的剑打中地板前的最后一刻停住,然后吸气,再举到上段架势。他一步步加快挥剑练习的速度,眼神锐利地瞪着眼前的空间,只是心无旁骛地专注练习。
  重复这个步骤三百次以上。
  克莱姆的脸涨到不能再红,滴落的汗水沿着脸流下。呼吸彷佛吐出体内逐渐累积的热气,急速升温。
  克莱姆以士兵来说经过严格锻链,但大型巨剑的重量对他来说仍然很重。尤其是将剑往下挥时,还得控制速度不敲到地板,需要相当强壮的臂力。
  超过五百次时,克莱姆的双臂开始抽筋,像在发出哀嚎。脸上汗水有如泉涌。
  克莱姆自己也明白练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即使如此,克莱姆仍然不打算就此打住。
  不过——
  「——差不多该休息了吧?」
  有个第三者出声叫住他。克莱姆急忙转向声音方向一看,一位男性的身影闯进视野里。
  没有比精悍二字更适合形容他的词了。就是这么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岩石般的脸庞皱了起来,浮现出许多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更老。结实贲起的肌肉证明了这名男子并非泛泛之辈。
  王国中的士兵想必没有人不认识他。
  「——史托罗诺夫大人。」
  王国战士长葛杰夫·史托罗诺夫。被誉为王国最强,放眼邻近诸国也无人能及的战士。
  「再继续练下去就过头了。勉强自己是没用的。」
  克莱姆放下了剑,看了看自己发抖不止的手臂。
  「您说的是。我有点太勉强自己了。」
  见克莱姆面无表情地表示谢意,葛杰夫轻轻耸耸肩。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就别让我老是讲一样的话。都不晓得是第几次了……」
  「非常抱歉。」
  见克莱姆低头道歉,葛杰夫再度耸耸肩。
  这段交谈对两人来说就像见面打招呼,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了。不过按照以往,两人应该会就此打住,各自专心做自己的训练。但今天不一样。
  「如何,克莱姆。要不要试着与我对剑一次?」
  听到葛杰夫这样说,克莱姆平板的表情一瞬间差点失常。
  以往两人即使在这里碰到,也从不曾对过剑。这是两人间的潜规则。
  因为两人进行训练没有好处。不对,好处是有,只是坏处太大了。
  现今王国分成了拥王派,以及六大贵族之中的三家联手组成的贵族派,两个派系进行权力斗争,国势十分危急。甚至有人认为,国家之所以尚免于分裂,是因为每年还得与帝国发动战争。
  在这种情势下,国王的心腹,王国战士长葛杰夫·史托罗诺夫——其实他不可能会输,只是打个比方——万一落败,等于是给了敌对的贵族派最好的抨击材料。
  至于克莱姆更不用说,若是惨败,贵族一定会说不能让这种人贴身保护公主(拉娜)。既是绝世美女,又没有婚约对象的公主,重用克莱姆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士兵,让他当自己的贴身侍卫,招惹了很多贵族的反感。
  基于上述状况,两人的立场不允许双方败北。
  更不能让人看见弱点,暴露出要害,给予敌人攻击的话柄。两人同样是平民出身,都万事小心提防,不愿给主人找麻烦。
  而葛杰夫却打破了这条潜规则,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呢。
  克莱姆环顾周遭。
  不可能是因为这里四下无人。城里可是龙蛇杂处。少不了有人从远处监视,或是从暗处偷窥。可是,他又想不到其他理由。
  克莱姆猜不透是好的理由,还是坏的理由,感到困惑又惊愕,但不曾变成表情显示出来。
  然而,站在克莱姆面前的是人称王国最强的战士。一般人感觉不到的感情的瞬间紊乱,也被他敏锐地察觉,说出答案:
  「最近我体会到自己武艺不精。所以想跟有点能耐的家伙一起练武。」
  「史托罗诺夫大人竟然会这样认为?」
  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能让人称王国最强的葛杰夫体认自己武艺不精?这时,克莱姆想起葛杰夫指挥的部队,最近少了几个成员。
  克莱姆没有亲近的同袍,因此只在餐厅听过传闻。听说部队好像被卷入某起事件,因而失去了几个人。
  「是啊。要不是遇见了一位慈悲为怀的魔法吟唱者,并且得到对方出手相助,我现在恐怕不会站在这里——」
  听到这番话,克莱姆感觉再也把持不住自己的铁面具。不,谁听到这番话能不吃惊呢。他忍不住好奇地问:
  「那位慈悲为怀的魔法吟唱者是什么人?」
  「……对方自称安兹·乌尔·恭。据我推测,这位人物恐怕能与帝国的那个怪物级魔法师匹敌。」
  克莱姆没听过这个名字。
  克莱姆崇拜英雄,有着蒐集英雄传记这种不为人知的兴趣。而且不分种族。不只如此,邻近各国知名冒险者的冒险传奇,只要是能打听到的,他都一一蒐集起来。但他对葛杰夫此时提到的名字没有任何印象。
  当然,也有可能用的是假名。
  「那、那——嗯嗯!」
  克莱姆压下想问个仔细的心情。
  (怎么可以兴奋浮躁地问人家失去部下的事件经过……太失礼了。)
  「那位大人的名号,我会记在心里……那么,真的可以请您陪我练武吗?」
  「算不上练武,只是对剑罢了。能不能从中掌握到些什么,就看你自己了……因为你在我国的士兵当中,有着一流的水准。我锻链起来也比较起劲。」
  虽然得到了高度评价,但克莱姆却只当这是客套话。
  不是克莱姆特别厉害,是平均值太低了。纯粹只是因为王国士兵的本领比一般人好不了多少,比起帝国的专业士兵「骑士」来说弱得多,没有人能以勇武扬名邻近诸国罢了。葛杰夫直属的士兵确实很强,但还是比克莱姆差一点。
  克莱姆本身的实力若以冒险者等级评断,在铜、铁、银、金、白金、秘银、山铜、精钢当中,顶多被归类为金吧。虽然不算弱,但多的是比自己实力高超的人。
  像自己这样的小角色,真的能让葛杰夫这位冒险者等级确实达到精钢的男人觉得起劲吗?
  克莱姆赶走了懦弱的心志。
  王国最强的男人陪自己练武,可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就算结果会害葛杰夫失望,他也不会后悔。
  「那么,请您陪我过招。」
  葛杰夫咧嘴一笑,重重点了个头。
  两人一同走向武器柜,拿出大小适合自己的剑。葛杰夫选了变形剑,克莱姆则是小型盾牌与阔剑。
  接着,克莱姆从口袋中取出铁块。与实力高于自己之人对战,带着这种东西太失礼了。而且他必须全力应战,否则无法获得成长。对方可是王国最强的战士。自己应当卯足全力,感受厚重的高墙。
  等到克莱姆做好万全准备后,葛杰夫问他:
  「那你的手臂还好吗?麻痹退了没?」
  「是,已经没事了。虽然还觉得有点发热,不过握力什么的都没问题。」
  克莱姆挥挥双手,葛杰夫看他的动作,知道他没说谎,便点点头。
  「是吗……从某方面来说,这倒有点可惜了。在战场等各种场面上,能以万全状态战斗的机会不多。如果握力降低了,就得想出配合握力的战斗方式。你有学过这些吗?」
  「没、没有,我没学过。那么我再挥一遍剑……」
  「啊,不用,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只是,你常常需要保护公主殿下。练习一下在不允许带剑的场所过袭的战斗方法,或是使用各种武器的战斗技巧,对你没有坏处。」
  「是!」
  「……剑、盾、枪、斧头、短剑、武器护手、弓箭、棍棒、投掷武器。这些称为『九武艺』,是武器战斗的基础功夫……但若是想无所不学,常常会博而不精。建议你可以专挑两、三样进行训练。好啦,闲话讲多了。」
  「别这么说,史托罗诺夫大人,谢谢您的教诲!」
  葛杰夫面露苦笑,挥挥手回应克莱姆的道谢。
  「那么,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吧。总之你先以目前的状态向我出招看看。之后看时间……这个嘛,虽然无法带你练武,但我会找机会教你使用九武艺其他武器等等的战斗诀窍。」
  「是,那么请您不吝赐教。」
  「好。不过,我没把这当作是训练。你就当成是实际战斗上吧。」
  克莱姆慢慢将剑放到下段,以藏在盾牌后方的左半身朝向葛杰夫。克莱姆的视线锐利,也不再是训练心态。同样地,葛杰夫也散发出有如实战的氛围。
  两人互瞪,然而,克莱姆无法主动出招。
  他刚才拿掉了铁块,因此行动起来方便多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觉得自己能赢过葛杰夫。无论是体能还是经验,葛杰夫都比他强太多了。
  随意踏进对手怀里,恐怕只会轻易遭到迎击。因为对方实力在自己之上,这或许无可奈何。然而,如果这是实际战斗,难道要一句无可奈何,就丢失性命吗?
  既非如此,那该怎么做?
  答案就是:只能针对葛杰夫弱势的部分进攻。
  肉体、经验与精神,论战士所需的能力,克莱姆没一样比得上他。双方之间若有差距,那就是武装层面了。
  葛杰夫的武器是变形剑。相较之下,克莱姆的是阔剑与小盾。如果是魔法武器的话还有差距,但这是训练用装备。武器上没有差距。
  不过,葛杰夫只有一件武器,克莱姆则是两件——盾也能当作武器使用。如此虽然力量会分散,但优点是攻击手段较多。
  ——用盾牌弹回一击,然后挥剑。或是用剑卸力,以盾牌打击。
  克莱姆制定战略,决定伺机反击,而认真观察葛杰夫的动作。
  经过个几秒钟,葛杰夫笑了笑。
  「你不过来吗?那么,就由我——准备出招喽?」
  向对手表现得游刃有余,葛杰夫举起了剑。他稍微沉下腰,肉体如压住弹簧般开始蓄积力量。克莱姆也于全身灌注力道,以备随时遇到剑击都能弹开。接着葛杰夫踏出一步,手中之剑朝着盾牌砍下。
  ——好快!
  克莱姆放弃移动盾牌弹开攻击。他将全身神经与能力都用作单纯防御,以撑过攻击。
  下个瞬间——惊人的冲击撞向盾牌。
  那道冲击强烈到令人怀疑盾牌或许已被击碎,刚强的攻击更是让持盾的手麻到完全无法动弹。想挡下这种攻击,除了用上全身的力道别无他法。
  (还说什么弹开呢!这种攻击哪有可能配合时机去反弹!至少得设法卸力化解……)
  克莱姆对自己的天真想法啐了一声,腹部忽然受到另一道冲击。
  「嘎啊!」
  克莱姆的身体被打飞出去。背部撞上硬梆梆的石板地。空气被逼出了肺部。发生了什么事,只要看看葛杰夫便一目了然。
  他正好在收回猛力踹飞克莱姆的那只脚。
  「……因为我只拿着剑,就只注意我的手,不太好喔。有时候可是会像刚才那样吃上脚踢的。我刚才踢的是你的肚子,不过本来应该找铠甲更薄的地方踢。比方说踢断膝盖之类……还有,就算在胯下加装护裆,要是被金属护脚踢中下体,运气不好可是会破的喔?要看清对手的全身上下,注意对手的一举一动。」
  「……是。」
  克莱姆忍受着腹部涌起的钝痛,慢慢站起来。
  王国最强的战士葛杰夫,体能也相当惊人。一旦葛杰夫认真起来,就算克莱姆身上穿着链甲衫,也能轻易踢断他的肋骨,或是让他失去战力吧。然而克莱姆并没有遭到那种下场,八成是因为葛杰夫并没拿出真本事,而是先用脚瞄准再使力,目的只是把他踢飞而已。
  (果然是训练……真是太谢谢您了。)
  克莱姆深切体会到王国最强的战士正在带自己练武,心怀感激地再次举起剑。
  这段时间不知有多贵重。他得千万小心,别让这段时间太早结束。
  克莱姆再度以盾遮住身体,一步步靠近葛杰夫。葛杰夫沉默地注视着克莱姆。继续这样下去只会重蹈方才的覆辙。克莱姆逼近对手的同时,被迫重新制定战术。
  葛杰夫平静地等候对手过来的身影,让人感受到令人慑服的从容。克莱姆丝毫没能让葛杰夫使出全力。
  若是觉得懊恼,那是傲慢。
  克莱姆就快接近极限了。他这样一大清早进行剑术修行,成长速度却比老牛走路还慢。从最早开始学剑的时期算起,进步得实在太慢了。纵然今后能够藉由锻链肉体提升剑术的速度与力道,恐怕也无法获得战技之类的特殊能力。
  这样的克莱姆面对天资过人的男子,若是气恼对方不拿出真本事,那就太失礼了。应该怨怪自己缺乏才能,无法让对方全力以赴才是。
  刚才葛杰夫叫他不要把这当作训练,以实战心态交战,想必是层次远远高于自己的葛杰夫,在警告自己「你要用夺我性命的决心和我对战,否则不配当我的对手」吧。
  克莱姆咬牙切齿,发出低微的摩擦声。
  他恨透了自己的弱小。要是自己能再强一点,就能帮上更多的忙了。就能化身公主的宝剑,正面对抗祸国殃民的那些恶徒了。
  想到公主唯一的一把剑如此脆弱,连挥剑都要小心注意,甚至让克莱姆产生了罪恶感。
  不过,克莱姆即刻摆脱了这种想法。现在他该做的,不是受到那种悲观想法所困。而是用上自己的一切与实力高强之人交手,努力获得任何一点成长。
  胸中怀藏的心意,只有一个。
  那就是成为公主的助力——

  葛杰夫感叹地呼出一口气,表情有了些许变化。
  因为站在他面前,年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人,表情不一样了。一直到刚才,他都还像是个遇见知名人士的小孩子,散发出兴奋雀跃的情绪。然而不过是踹了他一脚,那种浮躁的氛围立即烟消云散,变成了战士的神情。
  葛杰夫将警戒等级提高了一个阶段。
  葛杰夫对克莱姆的评价,比克莱姆所想的更高。他特别欣赏的一点,是克莱姆那种贪婪地想变强的真挚个性,以及如信仰般笃实的忠诚心。再来就是他的剑技。
  克莱姆的剑法不是拜师学来的,而是悄悄观察别人训练,偷学而来的技术。他的技法不漂亮,多余动作也多。然而,跟不经大脑思考,只是接受训练学会用剑的人不同,自己考虑每一剑意义的剑术,是重视实战运用的剑法,说难听点就是杀人剑。
  葛杰夫认为这是非常好的一件事。
  剑这种玩意说穿了就是杀人工具。训练中锻链起来,属于游乐性质的剑术,在真正的战场上发挥不了作用。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也救不了想救的人,只能任由敌人宰割。
  然而克莱姆不同。想必他能斩杀仇敌,保护重要的人吧。
  然则——
  「虽然你已改变心态,但你我能力差距依然悬殊喔。那么,你做何打算?」
  直截了当地说,克莱姆没有才能。就算比任何人更加努力——不管如何严格锻链肉体,没有才能就是无法到达巅峰。像葛杰夫或是布莱恩,安格劳斯。这些都是克莱姆望尘莫及的对象。
  克莱姆想变得比谁都强,不过是做梦或幻想。
  既然如此,自己为什么会想带克莱姆练武呢?将时间花在更优秀的人身上,不是比较有益吗?
  答案很简单。葛杰夫只是无法旁观克莱姆不断重复无用的努力。如果人类根据自身才能而有所谓的极限值,少年不断用身体去冲撞的就是名为极限值的墙壁,这点让他产生了怜悯之情。
  所以,他想教克莱姆别种手段。
  他相信才能有其极限,但经验没有极限。
  此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他对自己最强劲敌惨不忍睹的下场深感慽限。
  (这可以说是一种替代行为吧……对克莱姆真是过意不去……不过与我交手,对这小子总是没坏处吧。)
  「——来吧,克莱姆。」
  他的自言自语,得到一声气壮山河的回答。
  「是!」

  回话的同时,克莱姆脚下一蹬,飞奔而出。
  不同于方才,葛杰夫神色严肃,慢慢将剑扛在肩上。
  来自上段的挥砍。
  一旦以盾牌挡下,动作将会完全遭到扼杀,若是用剑挡下又会被弹开。这种攻击将能使得防御行为失去意义。挡下这一击是下下之策,但克莱姆使的武器是阔剑,比葛杰夫的变形剑短。
  他只能冲进葛杰夫的怀里。葛杰夫深知这一点,于是严阵以待,准备迎击。
  自投虎口的行为——但只有一瞬间的犹豫。
  克莱姆闯进葛杰夫的剑击范围。
  葛杰夫早就等着,一挥剑,克莱姆用盾挡住。惊人的冲击比刚才那一下更强。手臂传来的痛楚让克莱姆皱起脸来。
  「太遗慽了。竟然跟刚才落得一样的结果。」
  流露些许失望神色的葛杰夫,将脚对准克莱姆的腹部,然后——
  「『要塞』!」
  伴随着克莱姆的吼叫,葛杰夫浮现出略为惊讶的表情。
  战技「要塞」并不是非得使用盾或剑才能发动。只要有心,用手或铠甲照样能发动。然而一般人之所以会在用剑或盾抵挡攻击时发动,是因为发动的时机必须十分准确。用铠甲发动时,一不小心也可能毫无防备地遭受对手攻击。因此大家都会希望至少能用剑或盾挡住再发动,这是人之常情。
  不过,像此时的克莱姆知道葛杰夫会使出脚踢,就没有这种顾虑。
  「你就在等这个吗!」
  「是!」
  葛杰夫的脚踢力道彷佛被柔软物体吸收般散去。葛杰夫伸长了脚,无法使力,只好放弃脚踢,打算踩回地面。见葛杰夫即将重整不利的态势,克莱姆挥剑砍向他。
  「『斩击』!」
  发动战技后,再举剑过头,一剑砍下。
  你得研发出一招能满怀自信施展的招式。
  谨记某位战士对自己的教诲,缺乏才能的克莱姆弹精竭虑磨练出来的,就是来自上段的一击。
  克莱姆的肉体没有大块肌肉的铠甲包覆。因为他的体格天生就不出色,不容易长肌肉,也没有身手敏捷的潜能,能够在练出一身沉重的肌肉后照样行动自如。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藉由近乎无限次的反覆锻链,打造出特化的肌肉结构。
  成果就是来自上段的挥砍。这是他唯一达到异常领域的高速斩击,像是要掀起刚风般的剑闪。
  这一击朝着葛杰夫的头部挥下
  若是砍中将造成致命伤,但克莱姆想不到这一点。他是对葛杰夫抱持着绝对信赖,相信强悍如葛杰夫不会因为这点程度就送命,才敢施展这招。
  清脆的金属声响起,举起的变形剑与挥下的阔剑激烈相撞。
  到目前为之都还在预料之中。
  克莱姆灌注全身力气,试图让葛杰夫失去平衡。
  然而——葛杰夫的身体不动如山。
  即使只以一只脚难以维持平衡,却仍能轻易挡下克莱姆使出浑身解数的一击。有如巨木粗壮的树根遍布大地。
  克莱姆用上全身力气的最强一击加上战技。即使同时运用这两项技术,依旧无法与单脚站立的葛杰夫并驾齐驱。克莱姆对这项事实感到震惊,眼睛却看向自己的腹部。
  以阔剑砍向敌人,就表示拉近了双方距离。也表示葛杰夫有可能再度抬脚攻击克莱姆的腹部。
  克莱姆向后跳开的同时,脚踢袭击了克莱姆的身体。
  轻微的钝痛。接着两人隔着几步距离僵持不下
  葛杰夫眼角微微下垂,嘴角泛出笑意。
  那虽然是笑容,但不会让人不快,显得十分爽朗。面对葛杰夫露出父亲看到儿子成长时会有的笑容,克莱姆感到有点难为情。
  「很精彩。所以接下来我会稍微拿出真本事。」
  葛杰夫的表情变了。
  克莱姆全身窜过一阵惧意。因为他直觉到王国最强的战士即将在眼前现身。
  「其实我有带一瓶药水。只是骨折程度的话还治得好,别担心。」
  「……非常谢谢您。」
  听到对方暗示自己免不了骨折,克莱姆的心脏重重打了一拍。虽说他早已习惯受伤,但并没有被虐嗜好。
  葛杰夫踏出一步。那一步的速度比克莱姆快上一倍。
  变形剑尖端指地,描绘出极低的轨迹,往克莱姆的脚直冲而来。伴随着离心力的速度让克莱姆慌张起来,将阔剑刺在地上,准备保护自己的脚。
  两者产生激烈冲突。就在克莱姆这样想的瞬间——葛杰夫的剑往上弹起。变形剑沿着阔剑的侧面向上冲,使出一记捞击。
  「呜!」
  克莱姆整个身体连同脸一起后仰,变形剑划过他的身旁。掀起的劲风削掉了好几根头发。
  对短短一瞬间就将自己逼入绝境的葛杰夫产生畏惧,克莱姆仅以视线目送剑锋离去,却目睹变形剑急远停住,一个翻转。
  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行动。
  如同受到生存本能的催促,突出的小盾与变形剑相撞,再度发出尖锐的金属声。
  然后——
  「——啊!」
  随着一阵剧痛,克莱姆的身体被横向打飞。他滚倒在地,撞上地板的冲击使得剑从手中滑落。
  原来是撞上小盾后向上弹跳的变形剑直接横向移动,狠狠打进了克莱姆门户洞开的侧腹部。
  「要前后连贯。不要把攻击跟防御分开想,每次行动都要能够进入下一发攻击。要把防御也当作是攻击的一环。」
  克莱姆捡起落地的剑,捣着侧腹部正要站起来时,葛杰夫和善地对他说:
  「我没有太用力,以免让你骨折,所以应该还能打吧?……你觉得呢?」
  相对于呼吸平顺如常的葛杰夫,克莱姆的呼吸已被紧张与疼痛打乱。
  连几下攻击都撑不住,这样只会浪费葛杰夫的时间。但即使如此,克莱姆还是希望能尽量变强。
  他对葛杰夫点点头,举起了剑。
  「好。那就继续吧。」
  「是!」
  发出沙哑的大喊,克莱姆拔腿奔跑。

  被打、被震飞,有时还遭到拳打脚踢,克莱姆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卧在石头地上。冰凉的地板隔着链甲衫与衣服夺去热度,非常舒服。
  「呼……呼……呼……」
  他没去擦流出的汗水。应该说是连擦汗的力气都没了。
  忍受着身体各处产生的疼痛,克莱姆受到全身涌起的疲劳感支配,轻轻闭上眼睛。
  「辛苦了。我挥剑时有注意不要打断或打裂你的骨头,你觉得怎样?」
  「……」克莱姆躺在地上,动动手臂,又摸摸疼痛的部位,睁大了眼睛。「好像没有问题。虽然会痛,但都只是跌打损伤。」
  阵阵抽痛的感觉很轻微。不会影响护卫公主的职责。
  「是吗……那就用不到药水了吧。」
  「嗯。况且随便使用反而会消除肌力训练的效果。」
  「本来应该是进行强烈回复,但魔法效果反而会让肌肉恢复原状嘛。也好。你接下来要去担任公主的贴身侍卫,对吧?」
  「是的。」
  「那就给你吧,以防万一。若是遇到什么问题就用吧。」
  药水发出「叩」一声,放在克莱姆身边。
  「谢谢大人。」
  他坐起身,看着葛杰夫。看着自己的剑术一次都构不到的男人。
  毫发无伤的男人觉得奇怪,问他: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您真厉害。」
  额上几乎没有流汗。呼吸也没有紊乱。这就是倒在地上的自己,与王国最强男人的差距吗。克莱姆叹着气,但也觉得服气。至于葛杰夫则是露出类似苦笑的表情。
  「……是吗。这个嘛……」
  「为什么——」
  「——如果你是要问我为什么这么强,那我答不上来喔。因为我只是拥有才能罢了。顺便一提,战斗方式也是在做佣兵的时候学的。这种被那些贵族骂说没品,动不动就爱踢人的习惯,也是在那段时期学起来的。」
  变强没有诀窍。葛杰夫如此断言。克莱姆原本想,如果累积相同种类的训练,是否能多少变强一些,结果一下就遭到否定。
  「就以这种意义来说,克莱姆很适合用我这种战法。就是拳打脚踢,运用手脚的战斗方式。」
  「是……这样吗?」
  「是啊,你没有接受过剑士或士兵的训练,反而有好处。只要一拿起剑,难免会专注在用剑战斗上……但我不认为这是件好事。我认为只把剑当作一种攻击手段,连手脚都用上的战斗方法,在实战中才能派上用场。讲白了就是比较土气……适合冒险者的剑术啦。」
  克莱姆不再像平时那样面无表情,脸上浮现笑容。实在没想到王国最强之人,居然会高度赞赏自己的剑术本领。这套七零八乱、不合正统剑术的动作。
  自己受到贵族背地里嘲笑的剑术竟能获得称赞,让他喜不自胜。
  「好啦,就练到这里,我该走了。我得赶上国王的用膳时间。你不用赶去公主身边吗?」
  「不用。因为今天公主有客人。」
  「客人?是哪里的贵族吗?」
  想不到那位公主会有访客,葛杰夫觉得不可思议,克莱姆答道:
  「是的。是艾因卓大人。」
  「艾因卓?喔!……所以是哪一位艾因卓?应该是苍,不是深红吧?」
  「是的。是苍蔷薇的艾因卓大人。」
  葛杰夫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原来如此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既然朋友来了,那就……」
  葛杰夫猜测拉娜是因为来了朋友,所以用餐时不让克莱姆随侍身旁,但实际上是克莱姆婉拒了邀请。
  虽说他与公主之间建立起了不需过度拘谨的关系,要是听到他回绝了王族的邀请,就算是葛杰夫恐怕也会颦眉蹙额,所以他没说出口,交由葛杰夫自由想像。
  克莱姆透过与拉娜的关系,跟艾因卓本人认识,艾因卓对他也不错。就算克莱姆参加了餐会,想必她也不会像其他贵族那样表示排斥。
  只是,考虑到主人(拉娜)几乎没有同性友人,他想身为男人的自己不在场,两位小姐比较能聊些平常不能聊的私密话吧。
  「今天非常谢谢您,葛杰夫大人。」
  「不,别客气,我也玩得很开心。」
  「……只要您方便,今后是否还可以像这样指导我呢?」
  葛杰夫一时无法回答——看到他的反应,克莱姆正要道歉,但他先开口了。
  「没问题。只要是在没有别人的场所与时段。」
  克莱姆很清楚葛杰夫内心有着何种纠葛,因此没多说什么。他强撑着酸痛的身体站起来,只是诚挚地说出自己的心意。
  「非常谢谢您!」
  葛杰夫大方地挥挥手,迈出脚步。
  「那就收拾一下吧。要是赶不上用膳时间就糟了……对了,你那招上段攻击挺不错的喔。只是,你最好先设想到攻击后的下一步行动。像是上段遭到闪避,或是被挡下来之后应该怎么做。」
  「是!」

  4
  下火月[九月]三日6:22
  与葛杰夫道别后,克莱姆用湿毛巾擦汗,接着前往一个与敞厅截然不同的地方。
  这间房间的宽敞程度跟克莱姆刚才待过的敞厅不相上下,室内有许多人坐在长椅子上,天南地北地聊天。混杂在这种温暖的气氛中,傅来让人胃口大开的香气。
  这里是餐厅。
  横越室内,穿过喧哗扰嚷的人声,克莱姆排到数人的队列之后。
  克莱姆也跟排在前面的人一样,拿起了好几个叠在一起的容器。托盘、木盘,还有木制汤碗。最后放上木头杯子。
  他按照顺序领取餐点。
  一块较大的蒸马铃薯、褐色面包,还有放了不少料的白浓汤、醋渍高丽菜与一根香肠,对克莱姆来说算是相当丰盛的一餐。
  这些餐点放在托盘上,飘散出香喷喷的味道。克莱姆感觉着胃急速受到刺激,环顾餐厅。
  吵吵嚷嚷的士兵们正在用餐。坐在一起的人一边吃饭,一边讨论着下次放假的计划,或是关于食物,关于家人,一些轻松的任务话题等等,都是闲话家常。
  克莱姆找到一个空位,穿越嘈杂人声走过去。
  他跨过长椅子坐下。两边都坐着士兵,跟朋友们正聊得起劲。即使克莱姆坐下来,身旁的士兵也只是看他一眼,立刻失去兴趣般看向别处。
  彷佛只有克莱姆的周围平静无风。
  从旁看来,那气氛十分诡异。
  周围继续开心地谈天,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想找克莱姆说话。的确,没有人会想向不认识的人攀谈。但大家都是士兵,在同一个职场执勤,有时候还会互相解救性命危机,从这种关系来思考,他们的应对态度实在有点异常。
  简直好像当克莱姆不存在似地。
  克莱姆自己也不打算跟任何人说话。因为他相当清楚自己身处的立场。
  在这罗伦提城守卫的士兵,都不只是士兵。
  所谓的王国士兵,包括拥有领地的贵族向领民提供装备组成的民兵、都市的统治管理者支付薪资雇用的私人士兵,以及主要任务为巡逻都市的卫士等等。不过他们之间只有一项共通之处,那就是他们都是平民出身。
  然而如果由身分不明的平民,保护能够接近王族与王国各种重要情报的王城,会产生许多问题。
  为此,守卫罗伦提城的士兵必须由贵族推荐。如果士兵在城里引发问题,责任必须由推荐的贵族来扛,因此推荐的人选必然都是些身世清白、思想行为无偏差的人物。
  只是这种措施,促成了一种现象。
  那就是「派系」。
  推荐的贵族本身都属于某个派系。由贵族选出的士兵,自然也会被拉进该派系。由于反抗贵族的人本来就不可能中选,因此就算说士兵无一例外,统统都属于某个派系也不为过。
  听起来仿佛只有坏处,不过好处大概就是因为会被卷入派系竞争,所以士兵之间会切磋琢磨吧。虽然远远比不上帝国骑士,不过王城守卫士兵也还算有点本领。
  当然,克莱姆的本领比他们强多了,然而就连这点都成了惹恼贵族们的原因。因为事实上他比贵族推荐的士兵更强。
  的确,推荐士兵的贵族也有可能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然而目前来说,王国分成了拥王派与贵族派,两方对立,在这样的状况下,「只有一名贵族」政治手腕精明到能如同蝙蝠般在两边吃香。
  士兵也一样,除了这名贵族推荐的士兵之外,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克莱姆。
  克莱姆的立场非常尴尬。
  本来以克莱姆的身分,是不能随侍拉娜左右的。出身卑微的人,永远得不到贴身保护王族的重责大任。能够护卫王族身边安全的只有贵族,向来如此。
  不过,王国当中有葛杰夫·史托罗诺夫这位王国最强的士兵,以及他底下最精锐的战士们这些例外。再加上只要贵为公主的拉娜强烈希望,也很少有人能公然反对。若是王族就能对拉娜提出劝告,然而国内拥有最高权力的君王已经许可,也就没有人再多说什么。
  克莱姆之所以拥有个人房,也是因为他身处的立场太尴尬。
  克莱姆能获得个人房,是因为拉娜的一句话,但也具有隔离的意味。因为不属于任何派系的克莱姆,安排到哪里都不方便,是个烫手山芋。
  从克莱姆本身的际遇与身处的立场思考,应当隶属于拥王派。然而,拥王派是向王发誓效忠的贵族集团。他们并不欢迎身分不明的克莱姆。
  结果,克莱姆对拥王派来说,成了拉进阵营里会很棘手,不如摆着不管,还会自主提供协助的存在。与拥王派对立的贵族派,则认为拉拢克莱姆很有好处,但也像是引狼入室。
  不过虽然统称为派系,毕竟是众多贵族组成的集团。并不是所有人都一条心。派系这种组织,纯粹只是基于思考方向与利益组成的集团。这么想来,拥王派当中当然也有将克莱姆——不但是来历不明的平民,还与被誉为黄金的美丽公主最为亲近——视如毒蛇猛兽的人三向对立的贵族派当中,自然也有人想将克莱姆拉进阵营。
  无论如何,目前还没有人那样轻虑浅谋,单为了克莱姆一人害得派系分裂。
  就结论而言,两派对克莱姆的评价都是——虽然不愿意交给对手,但也不想拉进自己这一派。
  所以才会没人跟他搭话。让他孤伶伶地用餐。
  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管别人做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吃饭。不到十分钟就解决了早餐。
  「好了,走吧。」
  伴随着满足感,念着经常独处而渐渐养成习惯的自言自语,克莱姆正要从座位站起来,被正好经过的一个士兵撞上。
  与葛杰夫锻链时受伤的部位被手肘一顶,克莱姆虽面无表情,却也因为疼痛而停下动作。
  撞到他的士兵什么也没说就迳自离去。周围的士兵们当然也不发一语。看到这个情况,有几个人略微皱起眉头,但仍然没人说些什么。
  克莱姆吐出长长一口晦气,端着空碗盘走出去。
  这点程度的整人是家常便饭。只会让他觉得幸好没在碗里装着热汤时来。
  被人伸出脚差点绊倒。假装巧合故意撞人。这些都是常态了。不过——
  ——那又怎样。
  克莱姆处变不惊地向前走。对方也做不了更过分的事。尤其是在餐厅这种公共场所。
  克莱姆始终抬头挺胸。眼睛看向前方,决不低头。
  一旦自己暴露出不像样的德性,就会给主人拉娜造成困扰。因为克莱姆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他竭诚效忠的女性——拉娜的评价。



第二章 苍蔷薇
  1
  下火月[九月]三日8:02
  身穿白色全身铠,腰间佩剑,整顿好全副武装的克莱姆,踏进弗蓝西亚宫殿。
  弗蓝西亚宫殿可大致分成三座建物,他此时进入了其中之一。这是三栋建物中最大的一栋,作为王族的住所。
  跟克莱姆刚才所待的地方大不相同,宫殿的采光设计十分地完善,炫目耀眼,彷佛闪闪发光。
  打磨得亮晶晶的走廊岂止没有垃圾,根本是纤尘不染。克莱姆走在走廊上。白色的全身铠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因为它是混合了秘银与山铜锻造而成,并且附加了魔法。
  在宽广洁净的走廊上,站着穿戴全身铠,保持立正的宫廷警卫精锐士兵——骑士。
  帝国的「骑士」,指的是从平民等阶级当中录用的专业士兵。相对而言,王国的「骑士」是领受一代贵族爵位的族群,常常由贵族三男等无法继承家业的人来担任。不过,由于王室支付给他们相当高额的薪俸,因此只有剑术本领一流者才能被选上,即使是贵族也没办法走后门。
  「国王的亲卫队」是最能贴切形容他们的词语。
  顺便一提,葛杰夫的「战士长」地位,是由于许多人反对授予他骑士爵位,于是乎国王便新立了一个地位。自此以来,葛杰夫亲自选拔,由他本人所率领的精锐士兵们,便统称为战士。
  克莱姆向这些人轻轻点头。只要是骑士大多都会回礼。很少有人是不情不愿,其中甚至有人是真心致意。他们虽然是贵族,同时也是对王尽忠,拥有战士精神之人。对于向国王竭诚尽节的优秀战士,都抱持着足够的敬意。
  相对地,克莱姆在走廊上,也与一群明显怀抱敌意的人擦身而过。
  是女仆们。她们几乎所有人,每次看到克莱姆都会板起一张脸。
  跟一般的女仆不同,在王宫内服务的女仆经常是贵族女儿,来这里工作是为了提升自我价值。从某种层面来说,女仆身分比克莱姆更高。尤其在王族身边服侍的女仆,几乎都是高级贵族的千金。所以她们一想到要对身分比平民还低贱的男人卑躬屈膝,不满就化为怒气写在脸上。
  克莱姆身分比她们低是事实,难怪她们在拉娜看不到的地方会摆臭脸了。克莱姆这样想,因此从不会对她们发脾气。
  然而这种想法加上克莱姆的面无表情,造成女仆们以为自己遭到忽视,对克莱姆恶感更深,而克莱姆却对这种恶性循环浑然不觉。或者该说他要是有那么细心,对人对事应该都能处理得更圆滑吧。
  即使如此,不得不说克莱姆走在这宫殿里,仍然会感到精神疲劳。
  这座宫殿里除了拉娜与兰布沙三世之外,当然还有其他王族。
  (——唔!)
  克莱姆看见其他王族往这边走来,立刻靠到走道:万挺直背脊,以手抵胸敬礼。
  走过来的是两个人。走在后面的是体格瘦高,一头金发往后抚平的男子。
  他的名字是雷文侯爵。王国的六大贵族之一。
  问题是走在前面的微胖男性。他的名字是赛纳克·瓦尔雷欧·伊格纳·莱儿·凡瑟芙。王位继承权排第二位,是国王的次男。
  赛纳克停下脚步,布满松弛肥肉的脸酸溜溜地扭曲。
  「哎唷,克莱姆啊。你是要去见那个怪物吗?」
  赛纳克王子会称为怪物的人物只有一个。克莱姆明知这样是犯上,但仍然无法苟同。
  「殿下。恕我冒昧,但拉娜大人绝非什么怪物。那位大人心地温柔,美丽动人,足可称为王国珍宝。」
  解决了奴隶买卖问题,提出将平民摆在第一位思考的多样政策,这样的女性不是珍宝,那什么才是珍宝呢?的确,由于贵族常常从旁作梗,她的政策很少付诸实现。但克莱姆依然知道,她是多么为人民着想。
  每当为人民着想的提案因为无聊的面子问题遭到否决,这位温柔善良的女性总是在克莱赛纳克姆面前落泪,一事无成的男人(赛纳克)岂有资格对她说长道短。
  克莱姆产生想怒骂对方的冲动,恨不得能狠狠给他一拳。
  虽然只有一半——但继承了相同血统的人实在不该讲这种话。然而,克莱姆绝对不能怒形于色。
  拉娜说过:「哥哥是想激怒你,好冠你个侮辱罪。我想他一定很想找藉口,把你拉离我的身边。克莱姆,你可千万不能在哥哥面前暴露弱点喔。」
  克莱姆想起那一天,他曾经坚定发誓,只有自己绝对不会背叛那寂寥的神情——他那连家人都不给予支持的主人。
  「我可没说拉娜是怪物喔。是你自己这样想……算了,还是别讲这种老套的藉口吧。不过你竟然说她是珍宝啊。那家伙提出那些政策时,真的以为自己的提案会被接受吗?我总觉得那家伙是明知不可行,还故意要提出来。」
  怎么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这男的只会胡乱猜疑,丑陋地嫉妒别人。
  「小的以为绝不会有此等事情。」
  「呼呼呼呼呼。看来你就是不认为那女人是怪物啊。不知道是你眼光太差,还是那女人演技太好……我劝你还是稍微懂得怀疑一点吧。」
  「怎么能怀疑呢?拉娜大人是王国的珍宝。这点我深信不疑。」
  她的行动全都正确。克莱姆一直以来都在她身边看着,因此可以断言。
  「是吗,是吗?真有意思。那么可以麻烦你带个话给那个怪物吗?……就说我这做哥哥的虽然把你当成政治工具,不过只要你愿意协助我,我可以废嫡,在边境赐你块领地。」
  一阵恼火袭向克莱姆心头。
  「……您说笑了。不敢相信您居然在这种地方对我说这些。我会当作没听见。」
  「呼呼呼呼呼。那真是遗憾。走吧,雷文侯。」
  一语不发地从旁观察两人的男子微微低头致意。
  克莱姆不太了解这个雷文侯。他对克莱姆似乎划清界线,但看克莱姆的眼神又跟一般贵族有些不同。拉娜对于雷文侯,也没特别指示克莱姆怎么做。
  「对了。雷文侯也跟我站在同一边,认为那女人是个怪物。不,应该说我们所见略同,所以才会跟我联手吧。」
  「——王子。」
  「让我说吧,雷文侯啊。我告诉你,克莱姆。如果你是盲目信奉她的一切,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不过……我是觉得你有可能被那个怪物骗了,所以才好心劝你,让你知道那女人是个怪物。」
  「王子,恕小的斗胆问一句。您究竟觉得拉娜大人的哪一点像怪物了?没有人比那位大人更为国、为民着想了。」
  「……因为她所做的一切几乎都是白费力气。她的行动太多都以徒劳收场。起初我以为她是不擅长事先与各方人士疏通。然而有一次,我在跟雷文侯谈的时候忽然想到,也许那一切都是她算好的。这样一想,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如果真是如此……在贵族之间没有多少管道,几乎躲在宫殿里不出来的女人,竟然能随心所欲地操纵贵族们……这不叫怪物,什么才叫做怪物?」
  「这只是您的误解。拉娜大人绝非您所想的那种人。」
  克莱姆坚决地说。
  那些眼泪绝不会假。拉娜是一位慈悲为怀的温柔女性。克莱姆是她捡回来的,比谁都清楚。
  然而,克莱姆所说的话无法打动王子。他苦笑了一下,就从克莱姆面前走开。后面跟着雷文侯。
  在人迹散去的走廊,克莱姆喃喃自语。
  「拉娜大人是我国最温柔的人士。我的存在能够加以证明。如果……」
  克莱姆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但在心中继续独白。「如果能由拉娜大人统治王国,王国想必会成为以民为本的伟大国家吧」。
  当然,从王位继承权的观点来看,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即使如此,克莱姆依旧无法舍弃这种念头。

  下火月[九月]三日8:11
  稍后,克莱姆到了宫殿内最常来的房间门前。
  克莱姆数次确认四下无人后,不假思索便伸手转动门把。
  不敲门就开门是极为欠缺常识的行为,但这是房间主人要求他的。不管克莱姆如何抗拒,主人就是不听。
  结果让步的是克莱姆。女性一拿出眼泪攻势,他简直毫无胜算。话是这样说,主人还是准许他提出几个条件。例如国王驾临房里时,他实在不敢不敲门就闯进去。
  然而不敲门就推门入室,也的确对克莱姆造成极大压力。做这种事是要受罚的。他抱着这种想法开门,当然会有压力。
  克莱姆正要将门推开得大些,却听见半掩的门扉后,传来激动热烈的辩论声。
  他听见了两个声音。两边都是女性。
  其中一个声音的主人,虽说克莱姆还站在门外,但她并未注意到克莱姆,大概是因为太热中了吧。既然如此,克莱姆不想冷却她的热意。克莱姆站定不动,侧耳倾听室内的谈话声。虽然偷听让他产生了点罪恶感,但打断两人热烈的讨论会让他更过意不去。
  「——以我说了嘛。人们基本上都比较重视眼前的利益啦。」
  「嗯……」
  「……拉娜说的轮流种植其他作物的计划……虽然我实在不觉得这样能增加收获……大概多久能收到成效?」
  「估计大约需要六年左右。」
  「那么这六年间,栽种别种作物造成的金钱损失大概多少?」
  「这要看作物的种类,不过……假设平常的收获是1,我想大概会降到0.8……也就是会损失0.2。不过,预估第六年之后收获量会永久增加0.3。如果同时牧草栽培推动的家畜饲育上了轨道,想必数字会更高。」
  「……光听你这样讲好像很诱人,但农民能接受整整六年0.2的损失吗。」
  「……这0.2的损失,我想只要由国家提供免利息免担保的贷款,等到收获回本后再偿还,应该就没有问题了……万一收获量没有增加……就不用偿还,或是其他方法。最重要的是只要收获增加,四年就能支付贷款了。」
  「我看很难喔。」
  「为什么?」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人们比较重视眼前的利益——很多人都想追求安定。就算告诉他们六年一定能增加到1.3,大家当然还是会犹豫啊。」
  「我……不太懂耶。实验田地都进行得很顺利啊……」
  「也许实验是进行得很顺利,但还是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啊。」
  「……的确做实验时并没有预设所有状况,所以不能打包票。因为如果要考虑到当地的土质与气候等全部因素,实验规模会变得太大……」
  「那就很难了。我不知道刚才说的0.3收获量是最低还是平均,总之这样没有说服力。如此一来,必须要能确保足够的利益才行。而且要保证眼下不吃亏。」
  「那么免费提供六年间的0.2如何?」
  「对立的贵族派想必乐得很吧。因为国王的力量会减弱。」
  「可是,只要六年后保证能获得那么多的收获,国力也会增强啊……」
  「这么一来,对立贵族的力量也会增强。只有国王的力量下降1.2。构成拥王派的贵族们绝对不会认可。」
  「那就请求各位商人……」
  「你所说的是那些大商人吧?那些商人也有各种对抗关系,要是轻易协助拥王派,搞不好会弄糟跟另一个派系的生意关系。」
  「困难重重呢……拉裘丝。」
  「……就是因为你不擅长事前疏通,所以政策漏洞才多啊。好吧……我也明白国内有两个巨大派系,政策要通过的难度很高就是……只在国王的直辖地施行如何?」
  「我那些哥哥们一定不会同意呢。」
  「哦,你说那些白……那些为了你把智慧留在母亲肚子里的男士们。」
  「……我跟他们不是同一个母亲喔。」
  「哎呀,那就是留给国王了吧。不过,连王室都不团结,害处真是太大了……」
  室内陷入寂静,让克莱姆知道话题告一段落。
  「啊,你可以进来喽。可以吧,拉娜?」
  「咦?」
  听到这句话,克莱姆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他惊讶于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但同时又觉得不意外,慢慢打开了门。
  「——失礼了。」
  一幕熟悉的景象闯入克莱姆的视野。
  虽然豪华但不流于浮夸——这样的房间里,两位金发淑女坐在窗边的桌旁。
  两位都是与华丽礼服相映成趣的美丽少女。
  一位当然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拉娜。
  另一位女性坐在她的对面。她那绿色眼眸与粉色朱唇,都焕发着健康色彩。她的美貌虽不及拉娜,但也洋溢着不同的魅力。如果说拉娜是宝石的光彩,她就是生命的光辉吧。
  她正是拉裘丝·亚尔贝因·蒂尔·艾因卓。
  看她一身淡粉红色的礼服装扮无从想像,但其实这位女性正是王国仅有的两支精钢级冒险者小队——其中之一的领队,也是拉娜最亲密的友人。
  年仅十九岁已经达成多项丰功伟业,登上精钢级的地位,想必都要归功于她的旷世奇才吧。克莱姆内心深处也曾浮现些许妒忌。
  「早安,拉娜大人、艾因卓大人。」
  「早安,克莱姆。」
  「早呀。」
  克莱姆打完招呼后,正要移动到他的固定位置——拉娜的右后方,却被叫住。
  「克莱姆。不是那里,是这里。」
  拉娜指着她右边的椅子。
  克莱姆觉得很不可思议。围绕圆形桌子的椅子共有五把。这跟平常一样。只是,倒了红茶的茶杯却放了三杯。
  拉娜面前,拉裘丝面前,再来是拉裘丝身边的座位——不是拉娜所指的座位。他左看右看,但到处都找不到第三个人的身影。
  克莱姆虽感到讶异,但还是看了看椅子。
  平民跟主人,而且还是与王族同桌的冒犯行为也好,不敲门就进房间的命令——拉娜称之为请求——也好,拉娜的命令大多都对克莱姆的胃造成严重负担。
  「可是……」
  克莱姆想求助,视线看向另一位女性。他无书地希望能婉拒同席要求,却立刻遭到否决。
  「我无所谓喔。」
  「这、这个……艾因卓大人……」
  「我之前也说过,叫我拉裘丝就好了。」拉裘丝望向拉娜,「克莱姆特别。」
  「……讨厌。」
  听到拉裘丝语尾彷佛浮现爱心符号的甜腻声调,拉娜边抱怨边露出微笑。如果只翘起嘴角,眼神却不苟书笑的表情,能够叫做微笑的话。
  「艾因卓大人,请别开我玩笑了。」
  「好好好。克莱姆真是古板。也许你该学学她的不拘小节喔。」
  「咦?玩笑?」
  相对于惊讶的拉娜,拉裘丝装模作样地立刻顿住,然后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当然喽。好吧,克莱姆对我来说是比较特别,但那是因为他是『你的』,所以才特口口。
  拉娜脸蛋微微泛红,两手包着脸颊,克莱姆不知如何是好,将视线从拉娜身上移开,突然瞪大了双眼。
  因为在房间一隅,有个人彷佛融入角落残存的黑暗里,抱膝坐在地上。那人穿着贴身的黑色衣物。是个跟房间气氛格格不入的女性。
  「啊!」
  克莱姆吃了一惊,抓住挂在腰上的剑沉下腰,做好准备保护拉娜。
  拉裘丝叹了口气。
  「都是你摆那种姿势,吓到克莱姆了吧。」
  拉裘丝冷静的语气中丝毫没有戒心或危机意识。克莱姆明白了意思,放松肩膀的力道。
  「了解,老大。」
  坐在暗处的女性,维持原本姿势蹦的一跳,一下子站起来。
  「啊,克莱姆你不认识她吧。她是我们小队里的一人——」
  「——是缇娜小姐。」
  拉娜接在拉裘丝后面说。
  就克莱姆所知,精钢级冒险者小队「苍蔷薇」,是由身为领队的信仰系魔法吟唱者拉裘丝、战士格格兰、魔力系魔法吟唱者伊维尔哀,然后是修习了盗贼系技术的缇亚、缇娜这五位女性组成。
  克莱姆有见过前面三位,但其余两人没有见过面。
  (这位就是……原来如此。确实名不虚传。)
  以贴身服装紧包全身修长肢体的模样,确实像是修习了盗贼系技术之人。
  「……失礼了。初次与您见面,我叫克莱姆。」
  克莱姆向缇娜深深低头。
  「唔?不用在意。」
  那人大方地挥挥手,回应克莱姆的致歉后,不发出一点声响,以有如野生猛兽的流畅动作走近桌子。接着缇娜搬动拉裘丝身旁的椅子坐下。刚才的茶杯看来是她的。
  放在桌上的茶杯有三只,从数量来看应该不可能,不过克莱姆还是环顾周遭,仔细寻找有没有另一名未曾谋面的女性。
  拉裘丝立即看出克莱姆东张西望的理由,开口道:
  「缇亚没来。格格兰与伊维尔哀也说不喜欢拘谨的场合……其实也没那么拘谨啊?我是为了保险起见才穿正式服装,但并没有要强迫她们也照做。」
  拉裘丝虽然这样说,其实在公主面前穿正装才合乎礼仪。不过,克莱姆并不打算对拉娜的朋友,而且是拥有贵族爵位的女性讲这些话。
  「这样啊。不过有幸过见声名远播的缇娜大人,是我的荣幸。之后若有机会,还请您多多指教。」
  「坐下再聊吧,克莱姆。」
  说着,拉娜将红茶注入新准备的茶杯。从魔法道具保温瓶(Warm Bottle)倒出来的红茶就像刚泡好的一样,冒着热气。
  这个保温瓶可以在一小时之内保持里面的饮料温度与品质不变,是拉娜特别中意的道具之一。尤其是招待重要客人时,她经常使用这个。其他时候则不太使用。
  克莱姆知道已经无法推辞,死了心,于是坐下来喝了红茶。
  「很好喝,拉娜大人。」
  虽然拉娜微微一笑,老实说,克莱姆一点也喝不出来好不好喝。不过既然是拉娜泡的,克莱姆认为一定好喝。
  突然,传来一个听不出感情的平板声音。
  「——那丫头今天应该是预定收集情报。本来我们是要三个人一起来的,结果都是我们的魔鬼领队临时指派工作。全都要怪魔鬼领队不好。」
  不用说,这声音是缇娜发出来的。拉裘丝听见「魔鬼」两个字,脸上浮现出骇人的微笑,克莱姆将视线从她身上拉开,说道:
  「是这样啊……希望今后能有机会在哪里见个面。」
  「克莱姆,缇娜小姐跟缇亚小姐是双胞胎,连头发长度都几乎一样喔。」
  「所以只要看其中一个人就行了。」
  克莱姆觉得问题不在于行不行,但姑且表示了解。
  不过,缇娜毫不客气地投向自己的视线,让克莱姆感到困惑。克莱姆本来想忍着,但又想到对方可能是发现自己有什么过失,于是下定决心直接询问。
  「有什么问题吗?」
  「长太大了。」
  「……嗄?」
  有听没有懂。看到克莱姆头上浮现好几个问号,拉裘丝插嘴表示歉意。
  「没什么,我们自己的事。别放在心上喔,克莱姆。不,真的不要放在心上。真的。」
  「是……」
  「……怎么回事,拉裘丝?」
  克莱姆叫自己别多间,但拉娜好像不能接受,插嘴问道。拉裘丝看着拉娜,露出讨厌的表情。
  「真是,一讲到克莱姆的事……」
  「啊,我啊——」
  「——住嘴。我没带缇亚来,是因为她会对拉娜灌输些有的没的。所以可以请你也谅解一下,少说两句吗?」
  「好啦,魔鬼领队。」
  「……拉裘丝。这是怎么回事?」
  拉裘丝受到拉娜追问,表情真的开始抽搐了。甚至还显出苦闷的神情。
  克莱姆正打算插嘴时,拉裘丝视线一转。
  「呃……克莱姆,看你好像满喜欢这件铠甲的呢。」
  「是,这是件相当精美的铠甲。非常感谢您。」
  虽然这个话题转得硬到不能再硬,不过克莱姆不想让客人丢脸,于是立刻答腔,用手摸摸拉娜赐给自己的雪白全身铠。这件使用了大量秘银——也使用了部分山铜——打造的铠甲施加了多种魔法,惊人地轻巧而坚硬,利于行动。
  为了制作如此精美的铠甲,苍蔷薇的成员们免费提供了秘银。克莱姆再怎么低头道谢,都不足以表达心中的谢意。
  克莱姆正要低头道谢,被拉裘丝阻止了。
  「不用放在心上。我们只是把制作秘银铠甲时用剩的材料给你们而已。」
  虽说是用剩的,但秘银可是非常昂贵的材料。山铜级的冒险者想必有钱做得起秘银的全身铠,秘银级的冒险者或许也能拥有一把秘银武器。但大概也只有精钢级的强者,能够不收一毛钱地白白送人吧。
  「再说拉娜拜托我,我怎么能拒绝嘛。」
  「——那时候你不肯收我钱呢。我明明有存零用钱……」
  「……公主花零用钱,会不会有点不太对?」
  「领地的收入我有另外存起来。我想用自己的零用钱做克莱姆的铠甲嘛。」
  「也是啦。你一定很想用自己的钱,送克莱姆一件全新打遥的铠甲吧——」
  「……既然你都明白,为什么还要免费送我嘛。拉裘丝这个笨蛋。」
  「一般这种情况,不应该说我是笨蛋吧……」
  气呼呼的拉娜与笑嘻嘻的拉裘丝,开始了称不上吵架的拌嘴。
  看着这副光景,克莱姆硬是绷紧了脸,不让脸上产生表情。
  能够看到这种光景——这种平稳温暖的光景,全都得感谢主人将自己捡了回来。然而这份情意不允许溢于书表。
  若只是感谢之意,显露出来倒还没关系,但只有克莱姆隐藏在感谢之下,对拉娜的强烈感情绝不可以显露出来。
  这份——爱意。
  克莱姆用力握碎了自己的感情,隐藏心意。取而代之地,道出了重复讲过好几次的台词。
  「非常谢谢您,拉娜大人。」
  见到他对双方立场划清界线——明确暗示主人与下人的不同立场——的态度,拉娜有些——只有每天看着她,比任何人看着她的时间都久的克莱姆,才能察觉到的少许程度——寂寞地微笑。
  「不客气。话题扯得有点远了。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你是说八指吧?刚才讲到我们闯进栽培毒品的三座村庄,将农田焚烧殆尽,这边不用再重复吧?」
  听到这个名号,克莱姆在强装出来的铁面具底下皱起眉头。
  在王国暗处蠢蠢欲动的非法组织「八指」。敬爱的主人为了惩治他们,正在采取行动。
  一旦烧毁村庄栽培的毒品,不难猜测以此维生的村庄,今后会落得何种凄惨下场。然而,为了扑灭侵蚀王国的毒品,只得牺牲村人的性命了。
  若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或许能采取其他不同的手段。然而拉娜虽然贵为王女,却等于没有后盾,只能做出拯救能救的人,其他事物一律舍弃的冷酷取舍。
  假使拉娜向父王请愿,或许能在她要求的地点以权力或武力施加打击,然而,由于八指与部分贵族关系密切是不争的事实,想必情报定会泄漏出去,被对方抢先湮灭证据。
  为此,拉娜采用的手段,是直接委托自己的友人拉裘丝。
  克莱姆知道这是相当危险的行径。一般来说,冒险者会经由工会接受委托行动,不允许直接向客户接受委托。这是违反规定的。
  的确,他记得工会不能处罚最高位(精钢级)的冒险者,也不能对其做出放逐处分。话虽如此,这样做仍会降低冒险者在工会内部的评价,今后想必会造成损失。然而苍蔷薇还是接受了委托,这是因为她们爱国心强,也把拉娜当成朋友。
  对于宁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拉裘丝,克莱姆产生了更强的感谢之意。

  拉裘丝心想差不多该提起这件事了,于是打开缇娜拿来的包包,取出一张羊皮纸。
  这是拉裘丝她们苍蔷薇成员无法解读的文件。不过就她(拉裘丝)所知最有智慧的拉娜,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我们在烧毁村里毒品时,发现了这张羊皮纸。我猜应该是某种书面指示,就带回来了……看得出什么来吗?」
  摊开的羊皮纸上写的全是记号,不是任何一个国家的文字。拉娜只瞥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回答:
  「……是替换式密码呢。」
  所谓的替换式密码,就是将明文以一个字或是几个字为一个单位,替换成其他文字或记号等等而成的密文。例如「a」对应的是△,「b」对应的是□,△△□□△就是「aabba」。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找替换表找了半天,可惜没找着。因为替换表有可能是默背的,我们俘虏了一个疑似负责人的男人,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应该是用迷惑魔法让他倒戈,问出解码方式,可是……我想你也知道,同一个术士对相同对象连续施展迷惑魔法,效果会越来越差。因此第一次使用时我想谨慎点。要先跟你谈过,我才能施法。」
  「原来如此……这个留在现场的理由……陷阱……还是更深的理由?若是这样,那就不会用太难的替换。嗯。我觉得这个密码应该不难解读喔。」
  拉娜的发言让拉裘丝眼睛瞪得好大。她忍不住与坐在身旁的缇娜面面相。
  不敢相信。但相对地,又不禁觉得「就知道她行」
  「我想想,在王国语当中,文章的第一个字只会是阳性冠词、阴性冠词或中性冠词:等我一下喔……」
  拉娜口中念念有词,拿着羊皮纸站起来,去拿了纸笔回来。
  然后她在纸上写出连篇文字。
  「这是一个文字对应一个记号的简单密码,所以很容易解读。而且幸运的是,上面使用的是王国语。如果是拿帝国语的书籍之类作为替换表,那就几乎解不开了。这个……只要知道其中的一个字,再来就一个个填上去就好了。只要努力,谁都解得开喔。」
  「不不……说起来简单。那要知道上万个单字才解得开吧?」
  「这可是密码写成的书面指示喔。一般不会写得咬文嚼字,也几乎不可能使用深难字词。应该会用小孩子都看得懂的单字写得简明扼要。所以其实选项不多的。」
  拉裘丝在内心冒冷汗。
  这个朋友讲得简单,但绝没有她讲的那么容易。
  (不过这丫头的话应该办得到……不敢相信竟然有这样的天才。)
  每次碰面或交谈,总是让她啧啧称奇。拉裘丝从没过过像拉娜这般堪称天才的人物。
  相较于暗自感到颤栗的拉裘丝,拉娜轻松自在地说:「解完了。不过不是书面指示就是了。」将纸递给她。纸上写着王国内的许多地名。也有七个王都内的地名。
  「是不是表示这些地方有毒品的囤积处,或是重要据点?」
  「我觉得一般的生产区不会放那么重要的文章……大概是诱饵吧?」
  「诱饵?你是说陷阱吗?」
  「嗯……我想不是。这样说吧,八指虽然是一个组织,但结构上是分成八个组织,比较接近互相合作的形态对吧?」
  拉裘丝点点头。
  「所以这个应该是其他七个组织……还是应该说部门?就是将毒品部门以外的情报故意提供给外敌,以暂时分散敌人对自己的注意力。」
  「也就是说,他们事先准备好其他部门的情报……虽然旱就料到他们并不团结,但没想到这么离谱……」身为冒险者,背叛同伴的行为让她感到不齿。「虽然这是早就知道的事了,不过这下得赶紧行动,不然不太妙呢。」
  看到友人(拉娜)点点头,拉裘丝又接着问道。
  「这么一来,那家娼馆的事情怎么办?听说那是一家相当恶劣的娼馆,能够体验到所有想像得到的服务喔?」
  拉裘丝自己讲出口,都觉得气愤填膺。
  (王八蛋。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人渣赶快去死吧!)
  回想起调查到关于娼馆的情报,她不再是贵族千金,而是作为闯荡江湖的女冒险者,在心中不屑地辱骂。「所有想像得到的服务」代表何种意思,根本连想都不用想。可以确定的是必定有好几人——不分男女——为了娱乐而遭到杀害。
  过去奴隶买卖还合法时,地下世界里有好几家这种娼馆。不过多亏眼前这位朋友的尽心尽力,奴隶买卖变成了违法行为,这种设施也就消声匿迹。这次查到的设施,很可能是王都或是王国的最后一家非法娼馆。
  正因为如此,所以无法轻易勒令停业。可以想像将有顽强抵抗等着她们。因为对于拥有不可告人的低级嗜好的人们来说,那里是他们最后一个污秽乐园。
  「呐,拉娜。既然不能行使权力进行搜查,不如由我们强行攻坚,揭穿他们的罪行如何?只要找到证据就没问题吧?如果真的是奴隶买卖的部门在经营娼馆,击溃他们将可成为一大打击,看证据指向谁,应该也能给狼狈为奸的贵族一个惨痛教训。」
  「也许你说的对,拉裘丝。可是这样做,会对你家……亚尔贝因家造成困扰喔?所以我很难动手。请苍蔷薇的成员们出动也是……可是要克莱姆一个人攻陷那里又不可能……」
  「属下力有未逮,万分抱歉。」
  见克莱姆低头致歉,拉娜伸出了手包起克莱姆的手,温柔地微笑。
  「对不起,克莱姆。我不是那个意思。那里是王都唯一的非法娼馆。不管是谁都不可能一个人攻下的……听我说,我最信任的克莱姆。我知道你为了我有多么尽心竭力。不过,千万不可以做出轻易涉险的事喔。这不是请求,是命令喔?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
  连在一旁看着的拉裘丝身为女性,都觉得好像被绝世美女的一双泪眼打动了。那么,克莱姆的心境又是如何?
  他拚命想装作面无表情,但实在办不到。那涨红的双颊,都说明了一切。
  若是吟游诗人(Bard)要为这感动的一幕加上标题,想必会命名为「公主与骑士」吧,但拉裘丝却感到一丝恐怖。她想应该不可能,但如果拉娜是故意这样做,那么她将是个教人难以置信的狐狸精——
  (我在想什么啊。怎么可以这样怀疑好朋友呢?况且至今的一切,不都证明了她不是那种狡诈的小人?见义勇为挺身而出,堪称「黄金」的她如果不值得相信,那还能相信谁?)
  拉裘丝摇摇头,开口说话。这样做也是为了摆脱骇人的念头。
  「对了,根据缇娜她们的调查,查出了几个与奴隶买卖的头子——岢可道尔有关联的贵族名字。不过真伪尚未确定,所以目前采取行动还太早了就是。」
  拉裘丝举出几个贵族的名字时,听到其中一名人物,拉娜与克莱姆同时做出反应。
  「那名贵族的千金在我身边担任女仆。」
  「咦?我想应该不至于是对你有戒心,才派去当卧底的,不过……也不能保证只是个想提高自己价值的女仆呢……」
  「是啊。看来情报管理上得十分小心了。克莱姆也要记在心里喔。」
  「那么,来讨论一下从密码解读出的这些地点要怎么处理吧。所以,拉娜。克莱姆可以借我用一下吗?我想麻烦他去通知格格兰她们可能要紧急行动。」

  2
  下火月[九月]三日9:49
  克莱姆走在王都大道上。在外观上不怎么引人注目的克莱姆,完全融入人群之中。
  最显目的白色全身铠当然没穿来。虽说只要使用特殊的链金术道具就能改变铠甲颜色,但他没有想穿到那种地步。再说只是走在街上,没必要穿起全身铠武装自己。
  因此他穿着轻装,将链甲衫藏在衣服底下,最多只有腰际佩挂的长剑强调出与一般市民的差异。
  这点程度的装备,与巡回士兵——卫士——或是佣兵等走在路上都能看到的人们相差无几。只会多少受到回避,还没有重装备到会让人群自动开路。
  如果有身穿重装备的人,那应该是冒险者吧。他们与其说是出于需要,毋宁说是为了引人注目而穿。
  以冒险者来说,打扮得引人注目并不是件奇怪的事。因为这能为他们带来宣传效果。其中甚至有人穿得特别标新立异,让他人留下强烈印象,一传十,十传百,藉此打响名声。换句话说,奇特装扮就如同冒险者的注册商标(Trademark)。
  不过等级高到像克莱姆现在正要去见的「苍蔷薇」一行人,就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到了她们那种境界,光是走在路上就会引起话题。
  不久,就看见大道一侧有家冒险者的旅店。当中具备住宿设施与马厩,以及足够用来练剑的宽广庭院。美轮美奂的外观不难想像内部装潢必定同样华美,客房的窗户镶嵌着澄澈透明的玻璃。
  这家王都当中最高级的旅馆,是对自己本领有自信,付得起高昂住宿费用的冒险者聚集之地。
  无视于站立左右的警卫兵,克莱姆打开旅馆的门。
  使用了整个一楼空间的宽敞酒店兼餐厅,以它的宽敞程度而论,冒险者的人数寥寥无几。这显示了高阶冒险者是多么稀少的存在。
  店内的喧嚷只平息了一瞬间,好奇的目光蜂拥而来。克莱姆并不介意,环顾店里。
  店里尽是些精悍强壮的冒险者。这里所有人都能轻易打倒克莱姆。每当造访这种场所,总是让他体会到自己的渺小。
  克莱姆强忍住想陷入消沉的心情,视线停留在店里的一个点上。
  克莱姆视线的前方——店里最里侧的位置。那里有张圆桌,他盯着坐在桌旁的两人。
  其中一人个头矮小,以漆黑长袍滴水不漏地盖住全身。
  脸看不见。不是因为光线不足,而是额上镶着朱红宝石的怪异面具,完全遮掩住了那张脸。只有眼睛部分裂开一道细缝,连细缝底下的瞳眸颜色都无法辨认。
  另外还有一人。
  刚才那位人物是小个头,这位则是个无人能比的大个子,让人脑中浮现出「巨石」这个字眼。全身以某种意味来说很粗壮。这并不是指那人浑身肥油。
  粗大臂膀让人联想到圆木。用以支撑头部的脖子,直径大概有女性一双大腿那么粗。在这脖子上的脑袋呈现四方形。为了灌注力道而咬紧的下颚横向发展,窥视周围情形的眼瞳宛如肉食猛兽。金色头发剃得短短的,完全只重视实用性。
  被衣服辽蔽的胸膛故意炫耀似的向前隆起。立刻能想像到经过彻底锻链的胸肌。说得明白点,那已经不是女性的酥胸了。
  仅以女性组成的精钢级冒险者小队——苍蔷薇。
  她们是其中两名成员。魔力系魔法吟唱者——伊维尔哀,以及战士——格格兰。

  克莱姆朝她们走去。他要找的人点了个头,拉开富有磁性的嗓门:
  「唷,处男!」
  渐渐转开的视线再度集中到克莱姆身上,不过没人出声揶揄。反而好像立刻失去了兴趣,带着些许同情转开了视线。
  周围其他冒险者之所有会有这种平淡反应,是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敢对格格兰的客人有那么一点不尊重,就算是山铜或秘银级冒险者都不叫做勇敢,而是自不量力。
  克莱姆即使受辱,仍然淡淡地继续走。
  不管说多少递,格格兰就是不肯改变对克莱姆的称呼。既然如此,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放弃,装作不在乎。
  「久违了,格格兰大人——女士。还有伊维尔哀大人。」
  他来到两人跟前,鞠个躬。
  「哦,好久不见了。怎么,你是来让老子上的吗?」
  格格兰用下巴比一比要他坐下,却在四方形的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猛兽狞笑,向克莱姆问着,他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格格兰每次都来这套,可以说是一种打招呼的方式了。然而她却也不是在开玩笑。要是克莱姆敢开玩笑说「对」,格格兰想必会马上把他带进二楼的单人房。在她无人能及的臂力下,克莱姆根本没有抵抗的余地。
  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爱吃处男的格格兰,就是这么一号人物。
  面对这种态度的格格兰,伊维尔哀只是面对前方,脸部文风不动。面具底下的眼睛也许是对着克莱姆,但他不能确定。
  「不,不是。是艾因卓大人叫我来的。」
  「嗯?领队叫你来的?」
  「是的。我捎了口信来。『可能要紧急行动了。详细情形回来再说。』不过,大人希望两位能做好准备,随时应战。」
  「收到。哦,就为了这点小事啊,真是辛苦你啦。」
  格格兰脸上浮现粗犷的笑容,克莱姆想起还有话得告诉她。
  「今天,我有幸让史托罗诺夫大人指导我练剑,当时您教我的一击——从大上段发动的一击,获得了史托罗诺夫大人赞许。」
  那一击是格格兰在这家旅馆的后院教他的。格格兰就像是自己被称赞一样,破颜而笑。
  「哦,你说那招啊!哼哼,挺有一套的嘛。不过啊……」
  「是,我不会就此满足,我要继续锻链,精益求精。」
  「继续锻链也是要啦。不过你差不多该设想到这招被破解时的状况,练个能接连发出的招式啦。」
  该说是凑巧,还是这对一流战士来说是常识?格格兰的建议竟与葛杰夫说过的话十分类似。克莱姆正对两人发言的巧合一脸惊讶,格格兰好像误会了他的反应,「当然,我教你的那招下砍,必须当作是一击必杀来施展,否则就没意义了。」她笑着说。
  「其实原本应该从千变万化的剑技之中,选出适合每一个场面的招式才对。可是呢,这你是办不到的。」格格兰话中之意,是暗指克莱姆没有天赋。「所以你必须研发出至少连续三击的攻击型态。这三连击必须让对手就算挡下了,也无法转守为攻。」
  克莱姆点点头。
  「虽然在对抗魔物时,有时会遇到好几只手臂的畸形怪物,就行不通了。但是在对付人类时应该有用。虽说攻击模式这种玩意,一旦被对手记住就完蛋了,不过对初次交手的人还挺有效的。你要研发出能够不断进攻,不给对手喘息余地的招式,知道吗?」
  「我知道了。」
  克莱姆重重点头。
  今天早上,他只有那一次攻入葛杰夫的怀里。其他都被立即看穿,一味遭受反击。
  那么,自己是否就这样丧失自信?否。
  是否就这样感到绝望?否。
  正好相反。
  他的感受完全相反。
  一个凡夫俗子能够那样逼近王国——不,是邻近诸国最强的战士。克莱姆知道他并没拿出真本事。然而,那对走在漆黑道路上,丝毫不见光明的克莱姆而言,已成了极大鼓励。
  彷佛在告诉自己:你的努力并非完全白费。
  想起这一点,就完全能领会格格兰想说的话。
  他没有自信能研发出漂亮的连续攻击,但仍有意愿去挑战,心中深处涌起了火热意志。自己一定要获得更强的力量,好在下次与战士长交手时,能让他再拿出更多真本事。
  「……对了,你之前也有拜托过伊维尔哀什么事,对吧?记得好像是魔法的修行?」
  「是的。」
  克莱姆稍微瞄了伊维尔哀一眼。当时她只是从面具底下投以嘲笑,这事就告吹了。在毫无改变的状况下提起同一件事,也只会得到相同的结果吧。
  不过——
  「小子。」
  传来一个听不太清楚的声音。
  撇开戴着面具不说,那声音依然非常不可思议。她戴着的面具并不是那么厚,应该能分辨出某种程度的音质才是。然而,从伊维尔哀的声音中听不出年龄与感情等性质。至多只能勉强判断出是名女性。既像年事已高,又彷佛还年轻。听来像是不带感情的平坦声音。
  应该是因为伊维尔哀戴的面具是魔法道具吧。然而她为何要如此隐藏自己的声音呢?
  「你没有才能。往别的方向努力吧。」
  好像除此之外没话好说似的,不给人回嘴的余地。
  这种事克莱姆清楚得很。
  克莱姆没有魔法的才能。不,不只是魔法的才能。
  不管他如何练剑,挥到破皮渗血,磨破水泡弄到手皮变硬,都没能到达他冀望的领域。对于天赋异禀的人来说,轻而易举就能跨越的矮墙,对克莱姆来说却是无法攀越的绝壁。
  不过,也不能因此就放弃跨越绝壁的努力。因为既然自己没有才能,就只能相信努力不懈能够带来些许的进步。
  「你好像不服气啊。」
  看出了克莱姆平板铁面具底下的感情,伊维尔哀接着说:
  「天赋异禀的人是从一开始就拥有才能……有人说才能是开花前的蓓蕾,每个人都有……哼。让我来说的话,那只是愿望。是才智劣弱的人用来安慰自己的好听话。过去那十三英雄的领袖也是如此。」
  十三英雄的领袖。传说他起初也只是个凡人。比任何人都弱小,但即使受伤流血仍然继续挥剑,最后变得比任何人都强大的英雄。能够无限成长的强者。
  「那家伙只是有才华但没开花罢了。这点跟你不同。因为你已经很努力了,但还是只有这点本事……对。才能不是人人皆有,而且差异再明显不过了。有的人就是有,没有的人就是没有。所以……我不会叫你放弃,但你还是该知道自己的斤两。」
  伊维尔哀的一番严厉言词带来了一瞬间的沉默。而打破这片沉默的还是伊维尔哀。
  「葛杰夫·史托罗诺夫……那家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那就叫做天赋异禀的人类。克莱姆……你与那人之间的差距,用努力弥补得来吗?」
  他哑口无言。今天的训练才刚让他体会到,自己实在到不了那个境界。
  「好吧,拿他举例或许不太好……不过能与他的剑术才能匹敌的人,我只想得到过去的十三英雄。像旁边这个格格兰虽然功夫也很了得,但也比不上葛杰夫。」
  「……别拿他跟老子比啊。葛杰夫大叔可是一脚踏进英雄领域的存在耶?」
  「哼。你也是被世间称为英雄的女人吧……不过性别带个问号就是。」
  伊维尔哀一时之间含糊其词,格格兰笑着回答:
  「喂喂,伊维尔哀。所谓英雄指的不是超越了人类领域——拥有异常才能的怪物吗?」
  「……我不否认。」
  「那么,老子还是个人啦。是个无法踏进英雄领域的普通人。」
  「……即使如此,你还是有才能。跟克莱姆这种没有才能的人不同。克莱姆,你该做的不是朝星星伸出手一味追逐。」
  克莱姆没有才能,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然而被人家这样一直讲你没有才能,你没有才能的,也的确让他很沮丧。话虽如此,克莱姆并不打算改变目前的人生观。
  ——己身全为公主。为了这份心意——
  也许是从克莱姆身上感受到某种近似殉教者的气息吧。伊维尔哀在面具后方啧了一声。
  「……我都说这么多了,你还是不想罢手是吧。」
  「是的。」
  「真是愚蠢。实在是太蠢了。」她用力甩头,说自己无法理解。「抱着无法实现的愿望前进,终将自我毁灭的,知道吗?我再说一遍,你要明白自己的斤两。」
  「我懂。」
  「懂归懂,但不打算学乖就是了吧。用愚蠢都不足以形容你这个男人。你是会早死的那种类型……你死了,有人会为你哭泣,不是吗?」
  「什么啊,伊维尔哀。原来你是担心克莱姆,所以才欺负他的啊。」
  听到格格兰这样说,伊维尔哀顿时垂头丧气。接着她转向格格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抓住她的前襟,怒吼道:
  「你这没大脑的肌肉女,少说两句行吗!」
  「但老子说得没错吧?」
  格格兰让她抓着前襟,仍然满不在乎地说,伊维尔哀听了一时无话可回。然后她将身子沉进椅子里,矛头转向克莱姆改变话题。
  「先学魔法的知识吧。增长了知识,想必就能理解使用魔法的敌人有什么企图。这样一来也能更正确地行动。」
  「要学习成千上万的魔法知识,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啊?」
  「没那回事。魔法吟唱者重点性使用的魔法并不多。只要从常用的那些学起即可。」
  要是连这点程度的事都办不到,那就放弃吧。伊维尔哀冷淡地低语。
  「再说最多只要学到第三位阶,我想基本上就没问题了。」
  「……我说啊,伊维尔哀。我们都知道魔法最高到第十位阶,可是谁都没在用位阶那么高的魔法啊。但却有这种魔法的相关情报。这是为什么?」
  「嗯……」
  伊维尔哀摆出一副老师教学生的样子,在长袍底下做了一些动作。克莱姆随即感到周围的声音似乎飘远了。有点难形容,应该说桌子周围彷佛包上一层薄膜。
  「别慌张。我只是发动了个无聊的道具。」
  克莱姆不知道发动道具这个行为,表示对周围的耳朵有多大的戒心。他只知道伊维尔哀打算以相当严肃的态度回答格格兰的问题,到了必须这样戒备的地步,因此自己也坐正了姿势。
  「在过去的神话——被认为只是故事的传说当中,有一则提到了称作八欲王的存在。他们又被称为夺得神力之人,相传他们曾以绝对性的力量支配过这个世界。」
  八欲王的故事克莱姆也听过。虽然作为童话故事不受欢迎,但只要是稍有学识之人,都知道这个故事。
  故事内容简略而言,就是在五百年前,出现了称作八欲王的存在。有人说他们的身高直达九宵,也有人说他们外形如龙(Dragon),这八欲王转眼间毁灭诸国,倚仗着排山倒海的力量支配了世界。然而,他们欲望深重,为了争夺彼此拥有的事物而争斗,最后同归于尽。
  这个故事不受欢迎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它是否真的只是童话故事,意见却不尽相同。克莱姆自己认为这是个经过夸大的故事。只是,冒险者当中也有少数人士,认为八欲王是实际存在的——力量也比现代的任何存在都要强大。
  他们作为根据的,是传闻位于遥远南方沙漠中的一个都市。据闻那是八欲王在支配大陆时所建立的首都。
  当克莱姆沉浸于自己的想法时,伊维尔哀继续说着:
  「据说八欲王拥有无数的强力道具,其中力量最强的当属『无铭咒文书』(Nameless Spellbook)……人们是这样称呼这本魔法书的。这就是一切的答案。」
  「啊?也就是说高位阶的魔法都记载在那书里喽?」
  「没错。在那传说中的八欲王所遗留下来,超越想像的魔法道具书籍之中,据说记载了世间一切魔法。而且听说不知出于何种魔法的效用,即使新发明的魔法也会自动记录进去。」
  克莱姆知道八欲王的神话,但完全没听说过这种书籍的事情。他隐约察觉到这种道具有多么稀奇,就不插嘴,只是侧耳倾听。
  「就是因为有这项道具为根据,我们才会知道第十位阶魔法是存在的。当然,知道我刚才讲的那些——『无铭咒文书』的人并不多就是了。」
  克莱姆的咽喉发出咕嘟一声。
  「您、您不会想去寻求那本『无铭咒文书』吗?」
  克莱姆将她们看作是登峰造极的冒险者,才会这么问。
  伊维尔哀冷笑了一声,像是在说「别胡说八道了」
  「哼。听看过的人说,那本书附有强固的魔法保护,除了正统持有人之外,闲杂人等连碰都不能碰。听说那玩意的价值足以匹敌一个世界,看来也具有相等的危险性啊。我这人懂得自己的斤两,才不会因为想要那种道具,而像八欲王那样迎接愚蠢的死亡呢。」
  「连据称拥有十三英雄的武器而闻名的人物担任领队的小队,都会这样想吗?」
  「……那个境界差太多了。不过我也是从看过的人那边听到而已,细节并不清楚就是了。话题好像扯远了。总是就是这样,格格兰。明白了吗?」
  接着伊维尔哀罕见地显露出有些迷惘的举动,才开口道:
  「克莱姆。你可别因为想得到力量,就做出舍弃人性的行径喔。」
  「舍弃人性……您是说像故事里那种恶魔吗?」
  「那也是其中一种,还有就是变成不死者或是魔法生物。」
  「一般人不可能做到那种事。」
  「是这样没错……变成不死者后,心智往往也会跟着扭曲。原本只是为了实现热情理想的手段……肉体上的变化有时会影响心智,把一个人变成骇人怪物。」
  面具底下传来的声音本来连一丝情感都无法窥视,此时却点缀着显而易见的怜悯之情。格格兰看见伊维尔哀彷佛望向远方,发出故作开朗的声音。
  「要是早上起来看到克莱姆变成了食人魔(Ogre),公主应该会吓晕吧。」
  伊维尔哀应该察觉了格格兰此话背后的好意吧。声音又变回了读不出感情的调调。
  「……的确,这也是个办法。只要使用变化系的魔法,就可以暂时性地变成其他种族。我就明说了,以提升肉体能力的意味来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这我恐怕有点敬谢不敏。」
  「就从变强的意味来说,变成其他种族就是很有效果。因为人类这种生物本身,能力并不算特别优异。如果拥有同等才能的话,基础肉体能力自然是越高越有利。」
  当然了。如果技术一样的话,肉体能力较高的一方自然比较有利。
  「实际上,十三英雄当中也有很多人类以外的种族。顺便一提,说是十三英雄,其实人数本来更多的。结果成为传说受到歌颂的只有十三人……由于与魔神之战是跨越种族藩篱的大战,对于推崇人类的人们来说,可能不想让其他种族太过活跃的英雄谭流传出去吧。」
  伊维尔哀对着某人挖苦地说。之后她态度一转,以带有乡愁的语气接着说道:
  「挥动旋风烈斧的战士是风巨人(Air Giant)的战士长,还有拥有先祖精灵特征的精灵王室成员,至于我们领队持有的『魔剑齐利尼拉姆』原主——四大漆黑之剑的持有者黑骑士,则是人类与恶魔的混血儿。」
  「四大漆黑之剑吗……」
  十三英雄之一的黑骑士,被认为拥有四把利剑,分别是邪剑修米利斯、魔剑齐利尼拉姆、腐剑可洛克达巴尔与死剑史菲兹。而拥有其中一把的,正是苍蔷薇的领队拉裘丝。
  「凝聚了无限黑暗而成的最强漆黑之剑,魔剑齐利尼拉姆吗……问个问题,听说这把剑只要解放所有力量,就会放射出足以吞没一个国家的漆黑能量,这是真的吗?」
  「这是在说什么?」
  伊维尔哀困惑地说。
  「我们领队之前一个人的时候,我听到她在喃喃自语。她按着自己的右手,说『只有我这样侍奉神的女性,才能倾注一切压抑住魔力』什么的。」
  「我没听说有这种事……」伊维尔哀不解地歪着头。「但既然持有者这样说,或许是真的吧。」
  「那么诞生自黑暗精神的漆黑拉裘丝,也是真有其人吗?」
  「什么?」
  「没有啦,后来老子又听到她一个人念念有词。她好像没注意到老子,所以老子就偷听她是怎么了,结果她就那样说啊。她说『只要你稍有大意,我这个来自黑暗根源的漆黑存在就要支配你的肉体,解放魔剑的力量』什么的,听起来很不妙啊。」
  「这……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呢。一部分受诅咒的道具的确可能支配主人的精神……若是拉裘丝遭到支配,事情就严重了。」
  「老子是觉得她好像想保密,可是事情非同小可嘛?所以老子就当面问她,结果她满脸通红,叫老子别担心。」
  「嗯。本应祛除诅咒的神官反倒遭诅咒道具支配,一定觉得很可耻吧。而且也许她不想让我们担心?那家伙真是的,竟然想一个人承担吗?」
  「后来老子就没看过她那样了……不过你想想看嘛。她不是也是从得到了魔剑之后,才开始替五只手指头戴满了毫无意义的铠甲戒指吗?」
  「我本以为那是戴好看的,你的意思是说那可能是封印系的魔法道具或触媒吗?」
  克莱姆无法再假装面无表情,蹙起眉头。
  就目前听起来,拉裘丝很可能逐渐遭到邪恶道具支配。想到自己刚才待过的地方,焦躁感更趋强烈。
  「……拉娜大人有危险?」
  克莱姆立刻就要冲出去,被伊维尔哀拦下来。
  「别慌。我想状况不会突然恶化的。就算快要受到黑暗力量支配,那家伙也不可能在浑然不觉的状态下受到支配。既然她什么都没告诉我们,应该表示她有自信能控制得住吧。我相信那家伙的精神力量。不过……没想到那把剑有那种能力……连我都没听说呢。」
  「为了保险起见,要不要跟阿兹思讲一声?」
  「向劲敌寻求帮助虽然有点不甘心,不过……毕竟是侄女,还是讲一声比较好吧。」
  「嗯,那么,是不是应该立刻行动?还得调查一下现在人在哪里才行呢。」
  「唔。是应该做好万全准备,好随时能够支援拉裘丝。」
  「毕竟能够阻止精钢的,就只有精钢嘛。」
  「——嗯?啊啊!讲到这我想起来了,格格兰。听说第三支精钢级冒险者小队,已经在耶:兰提尔诞生了。」
  「什么?真的吗?这老子倒是头一次听说……是你一早去冒险者工会时听到的吗?」
  「不……啊,对了。真抱歉,我完全忘了讲了。那支小队好像是黑色的喔。」
  「黑色?老子还以为红色、蓝色之后会是褐色与绿色呢。」
  「因为黑色是六大神信仰会使用的颜色嘛。没什么好奇怪。搞不好下个会是白色喔。」
  「老子不太喜欢斯连救国耶。实际上,我们在那件事上,也曾经跟像是秘密部队的一群家伙大打出手过嘛。」
  克莱姆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相当危险的话题,但两人没理他,继续说下去。
  「格格兰讨厌他们吗?……虽然我也是遭到他们追杀,不过那个国家的方针我能理解。或者该说那些人对自己课以的使命,就是立誓成为人类全体的扞卫者。以人类这个种族的观点来看,是很正当的事吧?」
  「嗄?你是说为了这个目的,杀害无辜的亚人类或森林精灵(Elf)也无所谓吗?」
  格格兰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嫌恶感,激烈的怒火在眼中燃烧。然而承受她怒火的伊维尔哀却只是耸耸肩带过。
  「这附近一带有好几个人类的国家嘛,像是王国、圣王国、帝国等等。那么格格兰,你知道吗?离这里越远的地区,以人类为主体的国家就越少。都是亚人类等比人类更优秀的种族建立国家。有些地方甚至还有以人类为奴隶阶级的国家喔?这附近之所以没有这种国家,最大的原因之一是斯连教国长期以来,将伺机抬头的亚人类势力一一消灭。」
  听到伊维尔哀所言,格格兰怒火被浇熄,臭着一张脸低声说:
  「谁叫亚人类的肉体能力比人类优秀呢。要是他们一个弄不好聚集起来,发展起了文化,人类往往是对付不来的。」
  「只要身为人类,就应该对教国的人们寄予高度评价。他们确实有流于冷酷的缺点,即使如此,却也没有人比他们对人类做出更多贡献……虽然等到被算进遭到舍弃的弱势族群当中,还能不能说出同样的话,就要另当别论了。再说开创冒险者工会先河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们喔。」
  「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真伪不明,但可能性很高。因为冒险者工会是在与魔神的战争后创立的,当时人类的力量减弱了许多。我认为有可能是温存力量的他们,为了在各国间不产生磨擦的状况下提供援助,而建立这种机构。」
  话题中断时特有的沉默笼罩桌席。忍受不了这种沉寂的克莱姆开口道:
  「抱歉打断您,伊维尔哀大人。您刚才说有精钢级的冒险者诞生了,请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嗯?对,刚才有讲到嘛。我记得应该是叫——飞飞。人称漆黑英雄的战士担任领队,小队名好像尚未决定。只是人们都称他们为『漆黑』。」
  「喔唷。那其他成员呢?」
  「听说是与人称美姬,名字叫做娜贝的魔力系魔法吟唱者两人一组。」
  「嗄?就两个人?那是什么状况?对自己的本领超有自信的笨蛋……不对,就是因为如此才会是精钢级吧。这下绝对是藏了什么秘密武器。所以咧?他们立下了啥丰功伟业?」
  克莱姆也倾耳细听。那可是达到精钢级的冒险者小队。想必是进行了常人无法置信的勇敢冒险。还没听到那震撼人心的冒险谭,胸口已经先期待得发热。
  「据说这些好像是在约两个月之内完成的……首先是解决耶·兰提尔出现数千只不死者的事件。再来是歼灭北上的哥布林部落联盟、在都武大森林采集极为稀少的药草、讨伐巨型蛇怪、消灭来自卡兹平原的不死者师团。其他我还听说他们打倒拥有强大力量的吸血鬼(Vampire)。」
  「巨型蛇怪……」
  克莱姆喘不过气地说。
  那是既像蜥蜴又像蛇,全长将近十公尺的巨大魔物,视线具有石化效果,体液是立即致死级的剧毒,又硬又厚的皮肤能与秘银匹敌,可说是极为可怕的存在。既然能打倒足以毁灭城镇的魔物,被封为精钢级也是合情合理。
  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
  「那可……真是厉害啊。可是啊,这些真的是两个人能做到的事吗?巨型蛇怪靠战士与魔力系魔法咏唱者两个人,应该对付不来吧?老子看不可能喔。」
  ——说得没错。凭两个人几乎不可能办到。尤其两人是战士与魔力系魔法吟唱者,那要靠什么回复呢。不可能有办法抵御石化视线与剧毒体液等所有特殊攻击。
  「啊!抱歉。其实也不能说是两个人。听说他们凭着实力制伏了森林贤王,收为部下。」
  「……森林贤王?那是个什么魔物?」
  克莱姆想起曾经在类似英雄谭的传奇故事里听过这个名字。不过这种时候插嘴实在太过放肆。
  「我知道的也不多。相传那是自古以来住在都武大森林的魔兽,其强大实力举世无双。我的熟人以前……对,在两百年前去到大森林时,好像没看到它就是了。」
  讲到两百这个数字时,伊维尔哀逗趣地耸耸肩。
  这个年纪以森林精灵而言并不奇怪,不过从她的态度看来,克莱姆判断应该只是个小玩笑。
  「喔唷。那,这些故事到底有多少真实性?大抵都是加油添醋吧?」
  都是这样的。讲给别人听时一下子讲得太夸张,或是遗体四分五裂无法判断正确的尸体数量,有时候冒险者也会替自己夸大宣传,而一再替事情加油添醋。
  相对地,伊维尔哀竖起一根手指「啧啧啧」地左右摇晃。
  「关于这些事迹,据说几乎都是千真万确。其中特别是耶·兰提尔的事件,那名冒险者投掷大剑击败了不死者巨人,突破成千的不死者集团。这是出自存活卫兵的目击情报,由于所有人的报告内容几乎相同,因此应该不是夸大其辞。他们打倒了不死者集团后方的两名事件首谋,尸体也已确认过。而且在那之前还打倒了两只骨龙(Skeleton Dragon)。」
  格格兰哑然无语,克莱姆向她问道:
  「就算是格格兰女士也很难办到吗?」
  「如果数千只不死者是僵尸或骷髅(Skeleton)的话没问题,可以突破。两只骨龙也应该能勉强打倒。但是引发这么大事件的两个首谋就难说了。在没摸清对手能力的状况下,实在没自信。」
  「有非官方见解认为可能是知拉农。」
  「真的假的啊,伊维尔哀?啊……如果是他们的得意门生的话,那就没搞头啦。潜入那么深的险地之后还想打赢他们很难。再说只要有一点差错,中毒或是麻痹,那就玩完了。那两个人是怎么回复的?靠药水吗?那个叫飞飞的战士也许像我们的领队一样,会用信仰系魔法也说不定。还是叫美姬的会用?」
  「无法断定他们不会。」
  伊维尔哀不断点头同意。
  「不过啊,巨型蛇怪嘛……老子实在没办法。那种敌人对战士……以近身战为主的人来说太凶恶了。虽然老子有魔眼必灭(Gaze Bane)的力量,但没人支援还是有危险。」
  「听见了吗,克莱姆?也就是说格格兰一个人是办不到的。换言之,这要看那个叫娜贝的女人有多少本事。若是与她组队作战,也许能做到一样的事……能吗?」
  「啊,如果那女的跟伊维尔哀实力不相上下,那应该很容易吧?若是让你来的话,就算碰上巨型蛇怪,只要以远距离战为主体,你应该不用拿出真本事,一个人也应付得来吧?」
  「我哪有那么厉害。一定要拿出真本事才行。」
  「只要有你在,这两起事件当中,老子需要对付的只有骨龙……不行,这样等于是依赖伊维尔哀的实力,如果是跟山铜级魔法吟唱者组成两人小队……铁定打不赢。」
  克莱姆觉得很不可思议。
  伊维尔哀这位魔法吟唱者真有这么厉害吗?一般来说,冒险者小队应该都是由相同等级的成员构成,而且也应该都在一起进行一样的冒险。之间会产生如此大的差异吗?
  「没那种事。我很清楚格格兰女士的实力。绝不会输给那些突然出现的人士。」
  「喔唷,谢谢你的高度评价啦。好,要不要跟老子睡?」
  「不,这我拒绝。」
  「所以你才会是处男啦。俗话说得好,到口肉不吃是男人的耻辱耶。一直当处男没好处啦。等你要跟真心喜欢的女人睡觉时,你打算怎么办?想被人家说你技术很烂吗?你喜欢玩那种的吗?你被虐吗?」
  格格兰不等克莱姆回话,一口气讲完,然后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大口气。
  「好吧,老子是不会勉强你啦。老子随时奉陪,想找老子陪你时就说一声吧……不过话说回来,美姬这个绰号还真肉麻啊。本人不会输给名字吗?」
  「听说那个叫娜贝的相当漂亮喔。根据消息指出——」克莱姆感觉到伊维尔哀的视线一瞬间朝向自己,下个瞬间就知道确实如此。「——其美貌能与王国的『黄金』匹敌。」
  格格兰用一种像是坏孩子似的眼光看向克莱姆。克莱姆猜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抢先出招。
  「美丑标准各人不同。况且对我而言,没有人比拉娜大人更美。」
  「啊,是喔。」
  听到那语气,就知道她心里觉得没趣。
  「唔。闲聊得有点太久了。抱歉让你听我们讲这些闲话。我们接下来要依照拉裘丝的指示,开始做准备。」
  格格兰与伊维尔哀站起来。克莱姆也跟着起身。
  「抱歉啊,克莱姆。老子是很想跟你多搞搞,但没那闲工夫了。」
  「不会,请别介意,格格兰女士。还有伊维尔哀大人。感谢您的金玉良言。」
  格格兰目不转睛地盯着克莱姆看,发出疲累的笑声。
  「嗯,好吧。那么,你应该会立刻回去吧,我们的领队就拜托你啦。多关照啦,处男……对了,道具要装备齐全喔。你腰上的那把,不是平常用的武器吧?」
  「是。这是备用品。」
  「搞不好会发生一些状况。镀甲也就算了,剑最好随时带在身边喔。这是冒险者的守则,特别是对战士来说。还有老子送你的道具,有没有带在身上?」
  「您是说铃铛吗?在这里。」
  克莱姆拍拍装在腰带上的腰包。
  「是吗,那就好。记好了,我们是战士,只能挥动武器。然而,有时候会发生武器无法解决的状况。这时就要靠魔法道具来辅助了。你要弄到各种道具,留在身上,知道吗?还有治疗系药水至少要带个三瓶喔?老子就曾经受过这玩意的帮助。」
  克莱姆有三瓶药水,不过这次只带了两瓶在身上。「我明白了。」他回答。
  「……想不到你还挺会照顾人的嘛。」
  「别挖苦老子啦,伊维尔哀……抱歉把你叫住。老子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怠怱了准备,万事小心。」
  「我了解了。」
  克莱姆向格格兰深深低头。

  3
  下火月[九月]三日6:00
  坐在圆桌旁的是九名男女。
  八指的各部门管理者同桌而坐,却看也不看别人一眼,要不就是看看手上的文件,要不就是跟背后待命的属下交谈。
  气氛宛如完全不同组织的集会。虽然还不到一触即发,但能明显看出面对敌人的戒备心。不过,这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虽然的确隶属同一组织,相互有着合作关系,但实际上却常常互相侵占权益,偶尔才会产生所谓的合作关系。
  以毒品交易的部门为例,从生产到通路全都由部门自己管理营运。走私等其他部门不可能提供协助。各部门即使不会公开对立,背地里互扯后腿却是家常便饭。
  这些以组织来说毫无益处的行为,来自于原本由复数非法组织构成的弊害。
  这几位互相交恶的管理者,之所以会在固定日期参加在王都举行的八指各部门长的集会,是因为不参加将会带来坏处。
  事实上,不参加这场会议的人会被认定有背叛的可能,而成为肃清对象。因此就连不常来王都的人,都会为了参加会议特地前来。
  连平常躲在安全场所的人,就某种意味来说,等于是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害怕遭到暗杀而让护卫跟在背后,也是理当如此。受限于允许参加会议的人数上限,他们会带上从自TI部门精心选拔的两名精锐。
  ——不过,只有一人例外。
  「既然大家都到齐了,就开始例行会议吧。」
  在男人的一句话下,众人坐回座位,椅子发出叽的一声。
  开口发声的男人是这场会议的主持人,也是八指的整合者。这名五十来岁的男子颈上戴着水神圣印,慈眉善目,怎么看也不像是在这种黑社会里打滚的狠角色。
  「有几项议题要讨论,其中必须优先解决的是——希尔玛。」
  「在这。」
  回话的是个白皙的女人。
  肌肤色泽病态地发白,身上的衣服也是白色的。
  从持着冒出艳紫烟雾的烟管的手到肩窝,刺着蜿蜒向上的蛇。与紫色眼影同色的口红。以轻薄衣物裹身的姿态蕴藏着高级娼妓的颓废氛围。
  「呼哇……」她装模作样地打个呵欠。
  「开会时间就不能再早点吗?」
  「……听说你的毒品栽培设施被某人派人袭击了?」
  「是啊,遇袭了呢,当成生产设施的村子。害我花了好大一笔钱。今后毒品通路可能得缩水了。」
  「关于幕后黑手,你没掌握到什么情报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不过正因为如此,倒不难想像是谁干的。」
  「哪个颜色?」
  只是这样问,在场的所有人就都明白了。
  「不知道啦。我刚刚才知道村子遇袭耶,哪有时间查那么多。」
  「是吗。那么各位,就是这么回事。有掌握任何情报者,请举手。」
  没有回应。要么就是不知道,要么就是知道但不想回答。
  「那么下一个——」
  「——喂。」
  是个低沉的声音。暗藏着惊人力量的男性声音。
  所有人视线都集中向那里。那里有个半张脸纹上野兽刺青的光头男子。不过,他身上每个部位都很庞大。肌肉贲起的体格,隔着衣服都能清楚看出隆起的立体感。冷峻的眼光充满战士血性。
  其他部门长都带着护卫,只有这个男人背后空无一人。这是当然了。带着没用的一群人来有什么意义。
  男人瞪着贩毒长希尔玛。不,他大概不是有意瞪她,只是薄如刀刃的细瞳看起来就像在瞪人。
  女子背后的护卫仅一瞬间乱了呼吸。那是知道彼此战斗能力的落差,才会有此反应。
  因为这个男人根本是个怪物,要杀光这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不成问题。
  「要不要雇用我们?你招募的喽罗们恐怕保护不了什么吧?」
  此人名叫桀洛。是从保镳到贵族护卫无所不包的「警备部门」管理者。而更令他名声响亮的,是八指全体成员中,出了名的最强战斗能力。然而男人的这项提议——
  「不用了。」
  ——却被一口回绝。
  「不用了。况且我也不能让别人知道重要据点在哪。」
  事情就此结束。桀洛彷佛失去了兴趣般闭上眼睛。这样做使他变得像一块岩石。
  「那这样好了,这项提议,我想代为接受呢。」
  开口的是个线条纤细的男子。他看起来软弱无力,与桀洛正好形成对比。
  「桀洛,我想雇用你那里的人。」
  「怎么,岢可道尔。你付得起吗?」
  如果说希尔玛的毒品交易蒸蒸日上,那么这个男人,岢可道尔的奴隶买卖就是每况愈下。这是因为黄金公主推行奴隶买卖非法化,使得他的生意变得必须偷偷摸摸私下进行。
  「没问题的,桀洛。而且如果可以,人家想雇用一个六臂级的,要精英中的精英。」
  「哦。」桀洛彷佛这才有了兴趣,再度睁开双眼。
  感到惊讶的不只是桀洛。在场所有人几乎都抱持着共通的想法。
  「六臂」名称取自盗贼之神拥有六条手臂的兄弟神,是警备部门中拥有最强战斗能力之人的总称。
  当然,部门中的翘楚就是桀洛,不过其他五人的实力也不遑相让。据说拥有切割空间能力之人,以及能操纵幻象之人都是他们的一分子,甚至还有强大的不死者「死者大魔法师」(Elder Rich)隶属这个部门。
  如果葛杰夫·史托罗诺夫或精钢级冒险者是表面世界的最强战士,六臂就是地下世界的最强杀手。雇用一个这样的人物,只代表一个意思。
  「你惹上了这么大的麻烦吗?好吧。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最强的部下们会保障你的财产安全。」
  「真是不好意思呢。本来要处理掉的女人出了问题啦。我是觉得这样兴师动众有点小题大作了,可是那家店要是被砸了,人家会很伤脑筋。对了,契约金什么的等会再细谈吧。」
  「可以。」
  「会议结束之后可以立刻派人吗?其实人家有件工作想立刻请他做。」
  「知道了。我有带一个人来,就把那家伙借给你吧。」
  「……那么进入下一个议题。关于最近诞生的精钢级冒险者『漆黑的飞飞』,有没有人知道些什么,或是向他发出邀请?」


  过场
  锵啷,锵啷,贵金属互相碰撞的声音响起。
  确定翻倒过来的皮袋里已经空无一物后,安兹把撒在桌上闪闪发光的硬币排列整齐。
  金币与银币各堆成十枚一堆,计算数量。
  重复数了几次钱堆的安兹,拿起皮袋看看里头。
  果然已经空了——确定了这一点后,安兹把皮袋随手一扔。然后抱着头烦恼起来。
  「不够……钱完全不够啊……」
  幻术制造出的人类脸庞阴沉地扭曲。当然,眼前的钱堆是一笔不小的财产,这世界的一般民众花几十年也赚不到这个金额。然而,对他这个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主人,又是唯一能赚取外币的存在来说只算小钱,实在让他心里不踏实。
  安兹的精神只要变化超过一定幅度就会强制稳定,因此就算是只剩一枚银币的火烧眉毛状况,受到打击的精神也应该会立刻安定下来。然而此时他拥有一定数量的金币,内心角落还有一丝余裕,使得强制稳定未能发挥效果,让他感受到微火烧灼般的焦躁。
  安兹甩甩头,依照用途将眼前的金币分成几堆。
  「首先,这是给塞巴斯的追加资金。」
  堆起的钱山一口气减少,安兹的脸抽动起来。
  「接着是这边吧……按照科塞特斯的希望,提供给蜥蜴人(Lizardman)村落的复兴援助与道具的筹备费,还有……」
  虽然比刚才少一点,但钱山再次移动,只剩下寥寥几枚金币。
  「……这钱是要送给蜥蜴人村子的物资经费,所以只要从冒险者工会购买,就可以利用精钢级冒险者的门路。应该可以再……便宜一点……所以大概就这样吧?」
  他从拨给科塞特斯的钱山中取回几枚硬币。
  数了好几遍剩下的钱币数量后,安兹低声喃喃自语:
  「……也许找个商人当赞助商是最好的办法吧……作为冒险之外能获得定期收入的方法。」
  精钢级冒险者包括安兹在内,王国里总共只有三组。因此,有时候会接到商人的指名委托。这类工作基本上对安兹来说都既轻松又好赚,他巴不得能多接几个。然而他至今总是裹足不前。
  因为安兹要避免自己扮演的冒险者飞飞,对商人或冒险者留下嗜钱如命,或是只要付钱什么都干的印象。
  安兹打算在此地建立人人赞颂的冒险者形象,等到时机成熟,再将这一切的荣耀归与安兹。乌尔,恭。为此他必须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可是……就是没钱啊。我就说不用住这么昂贵的旅店嘛。」
  安兹环视奢华的房间。
  这里是耶·兰提尔最高级的旅店,而且是店里最好的房间。住在这种房间,费用自然也贵得吓人。不需要睡眠的安兹住这种上等的房间根本也不能怎样。真想把这些钱用在别的地方。
  餐点也是一样。不管旅店提供再豪华的餐点,安兹又不能吃,根本毫无意义。还不如取消送餐,把饭钱节省下来比较聪明。
  然而,安兹也很清楚不能这样做。
  安兹……不,飞飞是这座都市的唯一一位精钢级冒险者。这样的大人物自然不能去住一切自助的小客栈。
  衣食住行毕竟也是容易被拿来与他人比较的一项评价标准。精钢级的冒险者,就该维持精钢级冒险者该享有的旅馆与服装。
  这就叫虚荣与体面。
  所以安兹无法降低住宿的等级。就算他明白这是浪费钱也一样。
  「要是觉得我这么有价值,工会可以替我订旅店啊……唉……其实只要我开口,他们应该会做啦……」
  可是他不想欠人家人情。至今每次受到工会紧急委托,他总是立刻行动,卖人家人情。他打算等到卖得够多了,再语带威胁地叫人家还给他。要是让人家用这种芝麻小事报答自己,计划就乱了。
  「啊……闹钱荒啊。怎么办咧。也许还是该接受委托……可是,最近好像没什么值钱的工作呢。而且要是接太多,也会引来其他冒险者的反感……」
  既然要让安兹·乌尔·恭成为亘古不变的传说,当然希望不是臭名远播,而是流芳百世。安兹做出呼出一口气的动作,数数剩下的金币,将能够自由运用的金额好好记在脑子里。
  一说到钱,守护者们的薪水怎么处理呢?」
  安兹「唔」了一声,一边将身体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
  守护者们都坚持不收薪水。他们说为无上至尊工作正是最大的喜悦,怎么能收取报酬。
  然而,安兹却觉得或许不该过度依赖他们的好意。工作就应该获得正当的报酬。
  虽然守护者们都表示向无上至尊尽忠就是最好的报酬,但安兹有点不太能接受。
  也许这是一直以来在公司上班领薪水的人自以为是的想法。但他总是觉得劳动就需要报酬。
  薪水制度可能会让纯真无知的孩子们堕落。即使如此,他仍然觉得有实验性导入的价值。
  「问题是该用什么形式支付薪水啊。」
  安兹的视线从天花板,转向桌上减少的金币。
  「守护者的薪水换算成证券交易所上市的的部长阶级,年收就要一千五百万圆……夏提雅、科塞特斯、亚乌菠、马雷、迪米乌哥斯还有雅儿贝德应该要更多吧?也就是乘以六。嗯,没办法。我赚不了那么多钱。」
  安兹抱头苦思,然后猛然睁开眼睛。
  「有了!只要用代用品取代就行了!只要发行只能在纳萨力克内使用的纸币——类似玩具纸钞的货币,然后把一张的价值定为十万左右就行了嘛!」
  喊到这里,安兹表情又扭曲起来。
  那么要怎么让大家使用这个货币?
  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内的所有设施皆为免费,就算做了货币,他也想不到有什么东西能用到钱。
  「例如用来购买这个世界的道具?」
  安兹拿这个世界一般的商品与纳萨力克的类似物品做比较,不禁怀疑有谁会想要外界的商品。
  「可是把现在免费使用的设施政成付费制,又本末颠倒了……该怎么办呢。」
  嗯忖了一会,安兹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有了!可以叫守护者们想啊。只要问他们有什么东西会想花钱购买,不就行了吗!」
  安兹正喜孜孜地自言自语着「好主意,好主意」,表情忽然急速变得苦涩。
  「不过……」
  自言自语变多了,安兹心想。
  当这还只是游戏时,因为都没人来,他自己也知道自言自语变多了。然而即使NPC产生了意志,能够自己行动,他还是一样爱自言自语,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已经养成习惯了吗。还是——
  「因为我仍然是一个人吗……」
  安兹寂寞地笑了。
  当然,身旁明明有拥有心灵的NPC在,说自己是一个人对他们过意不去。只是,他也会这样想。也许是由于为了扮演守护者们所想要的安兹·乌尔·恭——四十一位无上至尊的整合者,自己正在扼杀铃木悟的人格吧。
  安兹叹了口气,目光再度转向摆在桌上的硬币时,听见敲门的声音。
  隔了一小段时间后,门扉被打开。确认如他预期的人物——娜贝拉尔·伽玛走了进来,安兹装出一副表情。
  现在安兹脸上浮现的表情,是扬起单边嘴角,彷佛瞧不起对方的表情。
  安兹所能使用的低阶幻影,因为会直接表现出内心想法,有可能浮现出不符合纳萨力克统治者的表情。因此只要有人在的时候,尤其是在娜贝拉尔的面前,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威严十足的统治者,他照着镜子模拟了好几次,费尽心血固定为这一个表情。
  「怎么了,娜贝?」
  他发出一如平常装出来的声音。
  「是的,飞飞大——先生。」
  「你这个老毛病常常跑出来呢。不过只要我提醒,你好歹会暂时改一下,所以也许我该死心了吗。啊,不用低头道歉。我没在生气,你对我讲话带有敬意……也没关系了。包括工会长在内,其他人好像都误会了什么,所以无所谓了。所以你来有什么事?」
  「是。是关于飞飞先生命商人搜集铁矿石一事。」
  我才没命令人家,只是做生意啦。他在心中抱怨,但脸上从刚才浮现的威严表情仍然固定不动。
  「是吗……所以是哪个地点的铁矿石?八个地点都搜集到了吗?」
  「非常抱歉,我没问那么多。」
  「……没关系。钱的话多得是。就算不清楚是从哪些地方来的,应该也能全数买下吧。」
  安兹威风地将摆在桌上的硬币装进袋子里,扔到娜贝拉尔脚下,望着她毕恭毕敬地检起钱袋的模样。
  「遵命。不过,可以容我问一句吗?」
  「你是想问我从各地收购铁矿石的理由吗?」
  娜贝拉尔点点头,安兹向她说明。
  「是为了投进兑币箱。简而言之,我想调查不同地方采到的矿石,价格是否会产生变动。」
  兑币箱基本上不会受形状影响。比方说就算有一尊精巧的石雕,投进兑币箱时,审定的价格将会与相同重量而没有做任何加工的石块相等。那么,含有成分的差别——品质的差异又是如何呢。这就是他收购各地铁矿石的理由。
  「娜贝你也知道,之前我将小麦等物品投入箱中,也一样能审定价格。」
  只不过投入了一堆小麦,好不容易才换到一枚金币就是了。安兹在心中嘟哝。
  既然如此只要大量生产就行了,于是他想到可以在纳萨力克外围开垦小麦田。利用不死者或哥雷姆,应该可以开垦出广大的小麦田。当然,要执行这个计划,将会面临堆积如山的问题。
  「明白了。那么我这就立刻去购买。」
  「嗯。不过你得多加注意。因为不能保证没有人会对你下手。若是有个万一……你明白吧?」
  「我会以暗影恶魔(Shadow Daemon)当作肉盾,不要想着获得情报,以安全为优先,全力进行撤退。同时传送到亚乌莅大人制作的假纳萨力克,让对手得到假情报。」
  「很好。要重视安全,绝不要走人烟较少,容易受到攻击的路线。还有,就算被人类缠上或是搭话,也不要把对方打个半死。上次那个男的哭着求我救他,说他只是跟你搭讪时,老实说我可是吓了一大跳喔。也不可以到处散发杀意。捏烂扒手的手或许可以,但不要每次都这样做啊。还有绝对不可以把人类叫成虫子。简而言之就是伤人害命的行为要控制点。因为我们是人称漆黑的最高级冒险者飞飞与娜贝啊。」
  看到娜贝拉尔表示明白,安兹想应该没有其他要提醒的,点了个头。
  「……嗯,大概就这样吧。那么,你去吧,娜贝。」
  拿着皮袋的娜贝拉尔行了一礼后便走出房间。目送着她的背影,安兹虽然没有肺部,但还是呼出一大口气。
  「……缺钱的时候偏偏一堆开销。真受不了。」



第三章 搭救者与获救者
  1
  中火月[八月]二十六日  15:27
  将老太太送到家后,塞巴斯前往原本预定的目的地。
  他来到一处墙壁连绵不断的地点。
  墙壁内侧有三座五楼高的塔露出头来。由于周遭没有比那些塔更高的建筑物,因此看起来格外高耸。
  几栋二楼高的细长建物环绕着这些塔。
  这里是王国的魔法师工会本部。由于此处也在开发新魔法与培训魔力系魔法吟唱者,因此需要广阔的用地。他们几乎没有接受国家的援助,却能拥有这么大的土地,想必是因为他们一手包办了魔法道具的制作工作吧。
  走了不久,就看到一扇坚固的大门。格子状的门扉大大敞开,坐落于门扉左右,二楼建筑的值勤站当中,可以看见好几名佩带武装的卫兵。
  塞巴斯并未被卫兵阻拦——只被他们瞥了一眼——便穿过门扉。
  前方有个坡度低缓的宽幅阶梯,以及一扇通往庄严古老的自墙建物的门。当然,这扇门也是敞开的,以欢迎来访者。
  走进门里,有座小小的门厅,前方就是大厅。挑高的天花板上,吊挂着好几盏点亮魔法灯光的水晶吊灯。
  右手边是放了好几件沙发等家具的大厅会客厅。可以看到几名魔法吟唱者正在交谈。左手边摆了个告示板。一些身穿长袍如同魔力系魔法吟唱者的人,以及看似冒险者的人认真地看着上面张贴的羊皮纸。
  大厅深处安置了一个柜台,几名年轻男女坐在后头。每个人都统一穿着长袍,胸前有进入建筑物时挂在上头的徽章刺绣。
  柜台左右两边站着个像是素描用木偶,没有眼鼻的真人大小瘦长人偶——木头哥雷姆(Wood Golem)。好像是一用来当作警备兵。外面也就算了,在内部不设置人类警卫,大概是出于魔法师工会的虚荣心吧。
  塞巴斯发出「叩叩」的整齐跫音,走向柜台。
  柜台里的青年看到是塞巴斯,仅以眼神打个招呼。塞巴斯稍微低头回礼。由于塞巴斯经常来光顾,因此两人都混熟了。
  「欢迎来到魔法师工会,塞巴斯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
  「是。我想买魔法卷轴。可以拿平常那个清单给我看看吗?」
  「好的。」
  青年迅速将一大本书放在柜台上。大概在看到塞巴斯的身影时,就偷偷准备好了吧。
  书本内页是轻薄雪白的高级纸张,封面裱以皮革,相当精美。而且文字还缝上金线,恐怕光是这一本书就价值不菲了。
  塞巴斯将书拉到手边,翻页。
  遗憾的是,塞巴斯看不懂上头的文字。不,应该说YGGDRASIL的存在无法解读这种文字吧。即使语言能以这个世界的奇怪法则听懂,文字却不然。
  不过,塞巴斯的主人给了他一个能解决这种问题的魔法道具。
  塞巴斯从怀里取出眼镜盒,打开。
  里面放了一副眼镜。细框部分使用的是有如白银的金属。而且仔细一瞧,可以看见上面刻有细小的文字——或者类似纹路的图案。镜片是以苍冰水晶磨薄制成。
  戴上眼镜,就能借助魔法之力读懂文字。
  塞巴斯快速但细心地翻页的手,忽然停住了。他的视线离开书本,向坐在柜台后头,青年身旁的一名女性,温柔地出声问道:
  「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
  女性红着脸,低下头。
  「只是觉得您的……姿势很美观。」
  「谢谢您的赞美。」
  塞巴斯微微一笑,女性的脸更红了。
  白发绅士塞巴斯,是个光是看着就会为他痴迷的存在。不只是五官端正,散发的气质更是引人注目,走在街上,九成女性无分年龄,都会回头多看他一眼。坐在柜台里的服务小姐,看塞巴斯看到浑然忘我也是无可厚非,而且也是常态。
  塞巴斯觉得可以理解,之后视线再度落在书本上,在其中一页再次停下了手,向青年问道:
  「可以请您详细介绍一下,这个魔法——『漂浮板』(Floating Board)吗?」
  「好的。」青年流畅地开始介绍。「『漂浮板』是第一位阶魔法,能够制造出半透明的浮板。浮板的大小与最大装载重量会受到施术者的魔力影响,不过如果是以卷轴发动,最大极限为一平方公尺,装载重量为五十公斤。制造出的浮板会跟在施术者的背后移动,最远可以离开五公尺。由于这块浮板只会跟在施术者背后,因此无法执行移动到前方等操作,如果施术者原地一百八十度转身,浮板会慢慢地移动到施术者后方。基本上这是用来搬运物品的魔法,在土木工程现场有时可以看到。」
  「原来如此。」塞巴斯点了个头。「那么我就买这个魔法的卷轴吧。」
  「好的。」
  对于塞巴斯选了不怎么好卖的魔法,青年没有丝毫一点惊讶。因为塞巴斯购买的魔法卷轴几乎都是这种非常冷门的魔法。再说能够清掉剩余的库存,对魔法师工会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一个卷轴就可以了吗?」
  「是,麻烦你。」
  青年向坐在旁边的男子轻轻比个动作。
  一直听着两人对话的男子即刻站起来,打开柜台后面墙上通往室内的门,走进里面。卷轴也是昂贵的商品。就算有警备兵在,也不好大刺刺地堆积在柜台里。
  过了约莫五分钟,刚才离开的男子回来了。他的手上握着一卷羊皮纸。
  「这是您的卷轴。」
  塞巴斯看向放在柜台上的羊皮纸。卷起的羊皮纸制作精美,光看外观就跟随处能买到的纸张不一样。上面以黑色墨水写出魔法名称,塞巴斯确认那名称与自己要买的魔法名称相同,这才拿下眼镜。
  「的确没错。我买了。」
  「谢谢惠顾。」青年彬彬有礼地低头。「这个卷轴是第一位阶魔法,收您一枚金币与十枚银币。」
  相同位阶且只以魔法方式制作的药水价值两枚金币,因此这个算是比较便宜。这是因为一般来说,卷轴只有能够使用同系统的魔法之人才能使用。也就是说任何人都能使用的药水比较贵,实属自明之理。
  当然说是比较便宜,不过一枚金币与十枚银币对一般人来说仍然相当昂贵。相当于一个半月的薪水。然而对塞巴斯——不,塞巴斯所侍奉的人物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钱。
  塞巴斯从怀里取出皮袋。拉开袋口,从里面取出十一枚钱币,交给青年。
  「金额无误。」
  青年不会在塞巴斯面前确认钱币的真伪。因为一直以来的交易,已经为塞巴斯赢得了这点程度的信用。
  ●
  「那位老先生好帅喔。」
  「就是啊!」
  塞巴斯离开魔法师工会后,服务台的人员,特别是女性们议论纷纷。
  在那里的不是睿智的女子,而是遇见白马王子的少女。坐在柜台里的一名男性略为皱起眉头,露出吃味的表情,但他也实际感受过塞巴斯的非凡气质,因此没说什么。
  「那种人一定有侍奉过显赫贵族的经验。就算他本身是小有地位的贵族家三男也没什么好奇怪。」
  出身贵族家庭却无法继承家业的人成为管家或女仆,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而且身分地位越高的贵族家庭,就有越多人特别想雇用这种出身的人。塞巴斯这名人物的仪表姿态无懈可击,宛如贵族风范,说他是贵族出身反而能让人接受。
  「因为他的举止进退都相当优雅嘛。」
  坐在柜台里的所有人都不住点头。
  「要是他邀我去喝茶,我绝对会乖乖跟去。」
  「嗯,一定去一定去!我也绝对会去!」
  女生们尖叫连连,兴奋地欢呼。一下子说他应该知道哪里有雅致的好店,一下子又说他一定很会当护花使者,男人们斜眼看着这一群女人,自己也聊得起劲。
  「那人看起来好像知识很渊博,会不会也是魔法吟唱者?」
  「不知道耶。搞不好喔。」
  塞巴斯选购的魔法,都是最近新开发的种类。由此可以推测他对魔法也有相当广博的知识。如果是受到命令而来购买的,那不需要翻书,直接向柜台说出名称即可。塞巴斯没有这样做,而是翻书选购,可见是他自己在挑选要买什么魔法。
  一个普通的老人绝不可能办到,换句话说,可以推测他应该受过魔法专门教育——是个魔法吟唱者。
  「还有那副眼镜……看起来相当昂贵呢。」
  「会是魔法道具吗?」
  「不,应该只是高级眼镜吧?矮人制作之类的。」
  「嗯,能拥有那么漂亮的眼镜,真厉害。」
  「我好想再见到一次以前一起来的美女喔。」
  一名男性彷佛忽然想起般轻声说道,一旁却传来反对的声浪。
  「咦,那个女的一副就是空有外表的样子耶。」
  「嗯,那时候的塞巴斯先生好可怜喔。好像被她颐指气使。」
  「虽然长得很漂亮,可是个性一定很糟。还用那种鄙夷的眼光看我们。塞巴斯先生竟然得侍奉那种人,真可怜。」
  听到女性们对同性的批判,男性们都不敢作声。塞巴斯的主人是位绝世美女,一瞬间就夺去了他们的心。身旁这些女性也是经过精挑细选,作为魔法师工会门面的美女,但与那名女子简直判若云泥。男性们很想叫她们不要嫉妒人家,但要是讲出这种话来,之后会有什么下场不言自明。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蠢到那种地步。所以——
  「好啦,就聊到这里吧。」
  看到冒险者往柜台走来,青年出言中止闲聊,所有人便绷起表情,收心工作。
  ●
  中火月[八月]二十六日  16:06
  走出魔法师工会的塞巴斯,稍微抬头望向天空。
  由于中途送老太太回家,超出了预定的时间,天空已徐徐染成暗红色。看看从怀中取出的表,是该返回住处的时间了。然而,预定今天要处理的事情还没做完。这些事情摆到明天再做也没关系,那么是不是该摆到明天呢?还是应该按照预定,就算时间超过也要在今天内做完?
  他只犹豫了一瞬间。
  老太太那件事是自己擅作主张。那么就应该完成职责。
  「——暗影恶魔。」
  塞巴斯的影子传来爬行蠢动的气息。
  「请转达索琉香,说我会晚点回去。以上。」
  虽然没有回答,但那气息开始移动,从影子到另一个影子,渐渐远去。
  「好。」塞巴斯喃喃自语,挪动脚步。
  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塞巴斯接下来要做的,是完全掌握王都内的地理环境。主人并没有特别命令他这样做,是他自动自发的行动,当成是收集情报的一环。
  「那么,今天就往那边走走吧。」
  塞巴斯喃喃自语,抚平了胡须后,转了转单手拿着的卷轴。那副模样也像是个心情愉快的孩子。
  他不断前进,渐渐远离治安良好的王都中央地区。
  延着通道弯过几个转角后,巷弄开始酝酿出脏污感,飘散着些许恶臭。是厨余或排泄物的臭味。塞巴斯在这种彷佛会污染衣服的空气中默默行走。
  他不经意地停下脚步,环顾周围。他似乎走进了极为隐密的后巷,巷道狭窄到只能勉强供人擦身而过。
  夕阳西下的细窄巷弄,左右林立着杏无人烟的高大建物阻挡光照,让人寸步难行。不过,对塞巴斯来说没有任何问题。他恍如融入暗夜般,无声无息地前行,不发出一点脚步声。
  弯过好几个转角,塞巴斯继续往人迹更少的方向走去,毫无迷惘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漫无目的地随兴晃荡,一路走到这里来,发现自己离作为据点的住处已经相当遥远。塞巴斯以直觉大致掌握得到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在脑内将现在地点与据点这两个点,用线连接起来。
  以塞巴斯的体能,这段距离根本一蹴可及,不过那是说一直线前进。若是照一般方法走路回去,得花上一点时间。想到夜幕已然降临,或许差不多该折返了。
  他并不担心住在一起的索琉香安危。
  就算出现极为强大的敌人,如同塞巴斯的影子里潜藏着暗影恶魔,索琉香的影子里也一样潜藏着魔物。只要把魔物当做肉盾,应该足以争取逃走的时间了。话虽如此——
  「……该回去了吧。」
  说实话,他很想再稍微散一下步,但是把时间用在这种一半算是兴趣的行为上,并不值得赞许。不过,就算要打道回府,至少可以看一下这前面有什么吧。他继续往细窄巷弄里迈步走去。
  在黑暗中静静前进的塞巴斯,他的前方——十五公尺外一扇看似沉重的铁制门扉,突然发出轧轧声慢慢开启,漏出室内的亮光。塞巴斯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发生何事。
  等门完全打开后,有个人露出脸来。背光让塞巴斯只能看到那人的轮廓,不过应该是个男的。男人四下张望着。不过,他好像没能发现塞巴斯,没做什么反应就缩回门内了。
  咚的一声,一只相当大的布袋被扔到外头来。在从门扉漏出的灯光照亮下,可以看到袋子里的柔软物体被摔得变形。
  门虽是开着的,但好像丢垃圾地扔出布袋的人大概是暂且进了屋里,没有下一步行动。
  塞巴斯只一瞬间皱起眉头,犹豫是该前进,还是往别的方向走。插手这件事情可是会麻烦上身的。
  经过一小段犹疑后,他直接在悄然无声、细窄阴暗的巷道里往前进。
  「——去吧。」
  大袋子的袋口松开了。
  塞巴斯的皮鞋在巷弄里发出橐橐声响,不久便靠近了袋子。
  他正想直接经过,脚步却停了下来。
  塞巴斯的长裤传来一个钩住某物的轻微触感。塞巴斯视线往下一看,发现了预料之中的物体。
  他看到一只枯枝般的细手从袋中伸出,抓住了裤脚。还有从袋中现身的半裸女性——
  袋口此时大大敞开,女性上半身暴露在外。
  蓝色眼瞳空洞无力,混浊无光。长至肩膀的一头乱发,因为营养失调而变得乾枯断裂。脸部遭到殴打,肿得跟球似的。枯树般的皮肤布满无数指甲大小的淡红斑点。
  干巴巴的瘦削身体,连一滴生气都不剩。
  那已经是具尸体了。不,当然她还没断气。抓着塞巴斯裤脚的手就是最好的证据。然而只会呼吸的存在,真能说是活着吗。
  「……可以请你放手吗?」
  女子对塞巴斯说的话毫无反应。一眼就能看出她并非装作没听见。因为由于眼睑肿胀,只睁开一条线,彷佛望着空中的混浊眼瞳当中什么也没看见。
  塞巴斯只消动动脚,就能轻易甩开那比枯树枝还不如的手指。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继续问道:
  「……你遇到困难了吗?如果是那样的话——」
  「——喂,老头。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一个低沉凶狠的声音打断了塞巴斯。
  男人从门后方现身。有着隆起的胸膛与粗壮的两条胳臂,脸上留下旧伤的男人露出明显的敌意,凶巴巴地瞪着塞巴斯。他手上拎着提灯。提灯发出红光。
  「喂喂喂,老头。你看什么看?」
  男人故意啧了一声给塞巴斯看,扬起下巴。
  「给我滚,老头。现在我还可以放过你。」
  见塞巴斯动也不动,男人踏出一步。门扉在男人背后发出沉重的声响关上。男人作势威胁,故意慢吞吞地把提灯放到脚边。
  「喂,老头。你是聋了不成?」
  他轻轻转动肩膀,接着转转粗脖子。只见他慢吞吞地举起右手,握紧拳头。很明显能看出他行使暴力不会手软。
  「唔嗯……」
  塞巴斯露出微笑。有如年老绅士的塞巴斯所露出的深沉微笑,能够让人感受到无比的安心与慈祥。然而不知为何,男人却觉得眼前彷佛突然出现了一头强悍的肉食猛兽,因而后退一步。
  「哦……哦,哦,你干——」
  被塞巴斯的微笑所震慑,男人口中漏出不成句子的字词。男人连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都没察觉,只想继续后退。
  塞巴斯将本来拿在一只手上,绘有魔法师工会印记的卷轴夹进腰带。然后他仅只踏出一步,正确地拉近与男人的距离,伸出手来。男人对那动作,连反应都反应不来。发出不成声的声音,女子抓着塞巴斯裤管的手掉落在巷弄的地上。
  犹如以此为信号,塞巴斯伸出的手抓住男人的前襟,然后——轻轻松松就将男人的身体举了起来。
  如果有人现场目击这副景象,想必会以为这是在开玩笑吧。
  就从外观的特征来看,塞巴斯跟男人一比,简直毫无胜算。论年轻、胸肌、粗壮胳膊、身高、体重,还有散发的暴戾气息都是。
  这样一位如同绅士的老人,却能用一只手就把重量级的强壮男子举起来。
  ——不,并非如此。若是在现场亲眼见识,也许能敏锐感受出两者之间的「差别」。虽然说人类在生物的直觉——野性直觉方面较差,但面临确凿不移的差别,想必还是可以体会出来吧。

  塞巴斯与男人之间的「差别」。那就是——
  绝对强者与绝对弱者的差别。

  被举高到完全离地的男人,摆动双脚,扭动着身体。然后当他想以双臂抓住塞巴斯的手臂时,似乎领悟到了什么,眼中开始隐藏着惧意。
  男人终于察觉到了。眼前的老人与他的外貌,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无用的抵抗,只会造成眼前的怪物更加恼火。
  「她是『什么』?」
  冷静的声音,闯进因恐惧而逐渐僵硬的男人耳里。
  那声音如同一道清澈见底的静谧流泉。与单手轻易举起男人的状况完全不搭调,更让人感到害怕。
  「她、她是我们店里的员工。」
  男人拚命以因为恐惧而走调的声音回答。
  「我问你她是『什么』。而你的回答是『员工』吗?」
  男人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然而在这个状况下,这应该最接近正确的答案了。男人睁得老大的眼睛,像胆怯的小动物般不停转动。
  「没什么。只是我的同伴里也有些人把人类当成东西看。所以我以为你也是把人当成东西看。因为如果你是这种观念的话,就表示你不觉得自己在做坏事。可是你的答案是『员工』。也就是说你这样做的时候,是把她当成人看,对吧?那么容我再度提问吧。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置她?」
  男人稍微想了一想。然而——

  彷佛听见一阵压挤的声音。
  塞巴斯的手臂更加使力,男人顿时变得喘不上气。
  「——咕呜!」
  塞巴斯抓住男人的手更为用力,使得他呼吸变得更困难,发出奇怪的哀叫。塞巴斯做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不给你时间考虑,快说」。
  「她、她生病了,所以我要带她去神殿——」
  「——我不太喜欢听到谎言呢。」
  「噫咿!」
  塞巴斯手臂的力道再次增强,男人整张脸涨得通红,并漏出奇怪的哀叫。就算退让一百步,容忍把人装进袋子里搬运的行径好了,男人把袋子扔在巷弄里的举动,丝毫感受不到要把病患带去神殿治疗的温情。那根本是在扔垃圾。
  「住手……嘎啊……」
  呼吸困难,生命开始陷入危险的男人,不顾一切地乱打乱踢起来。
  塞巴斯轻而易举地以单手挡下朝着脸部飞来的拳头。乱踢乱踹的脚撞到塞巴斯的身体,弄脏了衣服。但塞巴斯的身体不动如山。
  ——当然了。
  单凭人类的脚,怎么可能推动巨大的钢铁。即使被粗腿踢中,塞巴斯仍然好整以暇,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楚地继续说:
  「我劝你还是老实说吧。」
  「嘎——」
  仰望变得完全无法呼吸的男人充血涨红的脸,塞巴斯眯细眼睛。他看准男人即将完全失去意识的瞬间,松开了手。
  发出「碰」的好大一声,男人滚倒在巷弄地上。
  「嗯呃啊啊啊!」
  男人把肺里最后残存的空气化为惨叫吐了出来,接着贪婪地吸取氧气,发出一阵阵的咻咻声。塞巴斯一语不发地俯视着他。然后再度将手伸向他的咽喉。
  「等……求、求求你等一下!」
  亲身体会过缺氧恐惧的男人忍受着疼痛,翻滚着逃离塞巴斯的手。
  「神……对!我本来是要带她去神殿的!」
  (还在说谎啊。想不到精神这么强韧……)
  他本以为男人害怕痛苦或死亡,会立即从实招来。然而,男人只是害怕,却不像是要立刻说真话的样子。也就是说泄漏情报的危险性,足以与塞巴斯的恐吓匹敌。
  塞巴斯考虑着是否应该改变攻击手段。这里就某种意味来说,是敌人的阵地。男人没向门扉后方求助,代表他不期待会有人立刻来救他吧。话虽如此,长时间待在这里只会引发更多麻烦。
  主人并没有命令自己惹麻烦。他只有指示自己混入社会人群,悄悄收集情报。
  「如果是要带她去神殿的话,我带她去也行吧。她的安全就由我来保护。」
  男人大吃一惊,眼睛左右晃动。然后他拚命藉故推托。
  「……谁也不能保证你真的会带她去吧。」
  「那你可以一起跟来啊。」
  「我现在有事不能去。所以晚点才会带她去。」男人从塞巴斯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急躁地接着说。「那个在法律上,是属于我们的。你如果想插手,就会违反这个国家的法律喔!你有胆就把她带走啊,你这样是绑架!」
  塞巴斯顿时停止了动作,第一次皱起了眉头。
  男人戳中了他最大的痛处。
  虽然主人说过情非得已时可以做出某种程度的显目行动,但那是说在假扮千金小姐与管家时有需要的话。
  触犯法律会受到司法调查,甚至可能连伪装工作都被揭穿。换句话说这样做可能会直接引发严重风波,导致主人所不乐见的显目行动。
  塞巴斯不认为这个粗野的男人有多少学识,但他讲话充满了自信。这么说来,应该是有人教了他一点法律常识。这样一想,他的振振有词很可能有其根据。
  现在没有目击者,问题很简单。只要暴力解决就行了。不过就是在这里增加一具颈骨折断的尸体。
  不过,那是逼不得已时的手段,是只有为了达成自己主人的目的时才能行使的最终手段。不能为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女性轻易动手。
  既然如此,对这名女性见死不救,才是正确的行为吗?
  男人的下流笑声,让犹豫不决的塞巴斯感到恼火。
  「尽忠职守的管家大爷,可以瞒着主人惹麻烦吗?」
  看到男人笑嘻嘻的德性,塞巴斯第一次明显地蹙起眉头。男人或许从他这种态度中,看到了弱点吧。
  「我不知道你是哪位贵族的家仆啦。不过要是事情闹大,不是会给主子找麻烦吗?啊?而且你的主子搞不好还跟我们店里有交情喔?不怕被骂吗?」
  「……你以为我的主人连这点程度的事都解决不来吗?规定这种东西对强者来说,不过就是用来违反的吧?」
  男人似乎心里有底,一瞬间显示出畏缩的样子,但又立刻取回自信。
  「……那你就试试啊,嗯?」
  「……唔。」
  塞巴斯的虚张声势,没能让男人退缩。男人想必有个有权有势的后盾吧。判断这方面的攻击不会有效,塞巴斯转从其他角度进攻。
  「……原来如此。确实在法律上,会造成麻烦呢。不过,同样也有一条法律,规定只有在当事人寻求帮助时,可以强行救出当事人而免于受罚。我只是依据这一点帮助她罢了。首先,她现在意识不清,所以必须前往神殿接受救治,对吧?」
  「唔……不……这个嘛……」
  男人伤透脑筋地念念有词。
  假面具剥落了。
  男人差劲的演技与迟钝的反应,让塞巴斯松了口气。塞巴斯撒了个漫天大谎。不过是因为对方拿出法律压人,所以自己也掰出一番大道理罢了。
  如果男人继续拿法律反驳,就算他只是说谎,对这国家的法律概念所知不多的塞巴斯,想必会无法回嘴吧。结果都是因为男人并没有深入理解法律,只是现学现卖,才会无法看穿塞巴斯的谎言。
  又因为他学到了不够充分的法律知识,遭受别人拿法律辩驳时,反而更不知如何是好。而且这个男人应该是个小喽罗。所以无法靠自己的判断做决定。
  塞巴斯将男人赶出视野,抱起女子的头。
  「你希望我救你吗?」
  塞巴斯向她问道。然后将耳朵凑近女子乾裂的嘴唇。
  落在耳朵里的是微弱的呼吸声。不,彷佛乾瘪气球泄掉最后一点空气时发出的声音,真的能算是呼吸声吗。
  没有回应。塞巴斯左右轻微摇头,再问一次。
  「你希望我救你吗?」
  拯救这名女子,与帮助那个老太太的情况完全不同。塞巴斯想在能力所及范围内帮助别人,然而拯救这名女子可能会引来极大麻烦。这样做能得到无上至尊的谅解吗?这种行为不会违背大人的意愿吗?想到这些,一阵冷风吹过内心。
  还是没有回应。
  男人微微露出下流的笑容。
  这人知道女子过去置身于什么样的人间地狱,当然会如此嘲笑了。不然怎么会把她扔到外面,准备废弃呢。
  真正的幸运是不会连续发生的。因为会频繁发生的现象,不可能称得上是幸运。
  没错,刚才她伸手抓住了塞巴斯的裤管,如果那称作幸运,那就不会有第二次了。

  ——对她而言,幸运是塞巴斯踏进了这条小巷,就此结束。之后的一切全都起因于她力求生存的主动行为。
  那些行为——绝非幸运。
  ——微弱地。
  没错。女子的嘴唇只是微弱地动了动。那不是呼吸的自然动作。是能让人清楚感觉到意志的行为。
  「——」
  听到这句话,塞巴斯只大大地点了一次头。
  「我不愿帮助只会祈祷谁来拯救自己的人,如同沭浴天降甘霖的草木。不过……若是挣扎着努力求生的人……」塞巴斯的手缓缓移动,覆盖了女子的双眼。「忘却恐惧,歇息吧。你已在我的庇护之下。」
  宛如依偎着慈祥温暖的触感,女性闭起混浊的双目。
  不敢置信的是男人。所以他差点脱口说出理所当然的一句话。
  「你骗人——」
  我根本没听见什么声音。男人正要抗议,却冻结在原地。
  「你说……我骗人?」
  不知何时塞巴斯已经站起来,眼光锐利地射穿男人。
  那是一对凶眼。
  犹如兼具捏烂心脏的物理压力,凶险的眼光停止了男人的呼吸。
  「你说我会为了你这种人而撒谎?」
  「啊,不,啊……」
  男人的喉咙大幅起伏,发出咕嘟一声,咽下嘴里累积的口水。他的眼睛移动,盯着塞巴斯的臂膀。大概是想起了刚才得意忘形而忘掉的恐怖吧。
  「那么这个人我带走了。」
  「等、等等!不,请等一下!」
  男人大喊,塞巴斯瞥了他一眼。
  「还有什么事吗?是想争取时间吗?」
  「不、不是的。是这样的,你把她带走,事情会变得很糟糕的。你和你的主子也一样,会惹祸上身的喔!你应该听过八指吧?」
  塞巴斯在收集情报之际,有听过这个名称。是暗中掌控王国的犯罪组织。
  「所以啦,好吗?拜托你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要是被你把她带走,我就等于是工作失败,会遭到处罚的。」
  看到男人明白到靠蛮力无法取胜而一脸谄媚,塞巴斯冷冷地看着他,同样冰冷不屑地说道:
  「我要把她带走。」
  「拜托你帮帮忙吧,我会没命的!」
  干脆在这里杀了他吧,塞巴斯心想。当他在脑中计算杀了男人的好处与坏处时,男人还在哭诉个不停。
  塞巴斯原先以为男人可能是在争取时间等待帮手,但从他的态度判断应该不是。可是他想不到理由。
  「你为什么没有呼救?」
  男人惊讶得眼睛瞪成两个点,快嘴地回答他。
  简而言之,就是如果自己呼救时被女人跑了,等于是告诉同伴自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就算把同伴叫来,他也不觉得能打赢塞巴斯。所以才想尽办法说服塞巴斯,希望他改变心意。
  那种可悲至极的窝囊态度,让塞巴斯顿时提不起劲,完全失去了杀意。只是话虽如此,他并不打算把女子交给男人。既然这样——
  「……那么你可以逃走啊?」
  「别强人所难了。我哪有钱跑路啊。」
  「我不觉得钱会比命贵重,不过……就由我来出吧。」
  塞巴斯所言让男人脸上亮起了光明。
  也许杀了男人比较安全,不过如果他能拚命逃跑,应该可以争取点时间。自己只要趁这时候治好她,带她到安全的地方就行。
  再说若是在此处杀了他,其他人可能会开始搜索失踪的她。
  而且不知道她怎么会落入这种状况,难保不会给她的熟人造成困扰。
  想到这里,塞巴斯开始思忖,自己为什么会走这样的危桥。
  因为他真的无法理解,自己内心产生的,想拯救这名女性的涟漪究竟从何而来。若是纳萨力克的其他存在,大抵都会为了避免惹麻烦而视若无睹吧。他们应该会收手,直接离开这里吧。

  ——路见不平,当然要拔刀相助。

  塞巴斯对于这种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心理现象,决定现在先不去管它,回答男人:
  「用这个雇用冒险者什么的,拚命逃跑吧。」
  塞巴斯拿出了皮袋。男人眼中浮现狐疑之色。大概是觉得一只小皮袋里的钱让人无法放心吧。
  下个瞬间,男人的眼睛紧盯着洒落在小巷地上的硬币。看到那近似银色的光辉。那是交易通用白金币。有着金币十倍价值的硬币滚落在路上,总共十枚。
  「使尽你的全力逃跑,明白了吗?还有,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有时间回答吗?」
  「啊,没问题。我为了处理……啊,不是,那个,为了将她带去神殿,已经说要外出了。多少花一点时间应该也不要紧。」
  「我明白了。那么走吧。」
  塞巴斯简短说完,下巴一抬示意男人跟上来,就抱起女子,踏出步伐。

  4
  中火月[八月]二十六日  18:58
  目前塞巴斯滞留的住处,位于王都治安较为良好的高级住宅区。
  比起周边矗立的洋房,这栋房屋显得比较小巧,应该是以与仆人一家差不多两个家族为前提建造的。只有塞巴斯与索琉香两个人住,实在太大了。
  之所以会租下这么大的宅邸自然有其原因,因为两人伪装成远地富商的家属,不可能住什么蓬门荜户的屋子。只不过因为这样,他们向建筑工会租房子时,由于没有什么门路或信用,只好支付高出行情好几倍的租金,而且还得预先一次付清,成了好大一笔开销。
  到了这样租来的房屋,走进家门,立刻有人出来迎接。此人穿着白色礼服,是直接由塞巴斯管辖的战斗女仆索琉香·爱普史龙。其他还有暗影恶魔与恶魔雕饰(Gargoyle)等房客,不过那些都拿去当警备兵了,不会出来迎接。
  「您回来——」
  索琉香话说到一半卡住了,正要低下的头也停止动作。比平常更冷淡的视线望向塞巴斯抱在怀里的物体。
  「……塞巴斯大人,那是什么?」
  「我捡到的。」
  对于这简短的回答,索琉香没说什么。然而,气氛却变得凝重。
  「……这样啊。我不认为这是送我的礼物,您打算如何处置这东西?」
  「这个嘛。可以先请你为她疗伤吗?」
  「疗伤吗……」索琉香看看塞巴斯抱着的女人的状况,先是明白了状况,摇摇头,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塞巴斯。「那把她放到神殿去不就行了吗?」
  「……说得对。我真糊涂,竟然没注意到……」
  见塞巴斯没有一点动摇,索琉香眼神冰冷地瞅着他,两者的视线仅仅交错了一瞬间。先移开视线的是索琉香。
  「要现在拿去扔掉吗?」
  「不。带都带回来了。我们应该想想有什么好方法可以善加利用。」
  「……我明白了。」
  索琉香本来就是缺乏表情的那一型,现在素琉香的表情简直有如能剧面具。而她眼中隐藏的感情之光,就算是塞巴斯也无法识破。只是他十分地清楚,索琉香完全不欢迎现在的状况。
  「首先可以请你检查她身体的健康状况吗?」
  「我明白了。那么我马上……」
  「这样未免太……」
  对索琉香来说,女子不过是这点程度的存在,不过在大门口检查身体总是不太好。
  「屋里还有空房间,可以请你到房间里检查吗?」
  索琉香无言地低头答应。
  把女子从门口搬到客房的一路上,双方都没有对话。虽然索琉香与塞巴斯都不怎么多话,但两人之间确实有种以此不足以解释的僵硬气氛。
  代替两手抱着女子的塞巴斯,索琉香打开客房的门。此时因为厚窗帘是拉起来的,室内很暗,不过感觉一点都不闷。由于房门打开过很多次,空气很新鲜,室内也打扫得一尘不染。
  踏进从窗帘隙缝间泄进室内的微薄月光照亮的室内,塞巴斯小心翼翼将女性放在铺着洁净床单的床上。
  他已先将气灌入女子体内,做了最低限度的治疗,但她依然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像具尸体。
  「那么……」
  站在一旁的索琉香草率地扯掉包着女子身体的布,遍体鳞伤的肢体出现在两人眼前。虽然那凄惨模样看了教人难过,但索琉香表情毫无变化,眼中也带着兴趣缺缺的暗光。
  「……索琉香,之后就麻烦你了。」
  塞巴斯只说了这句话,就离开了房间。开始替女子做触诊的索琉香,一点都没有要挽留的样子。
  来到走廊上,他以不会被房里的索琉香听见的微小音量自言自语:
  「真是愚蠢的行为。」
  自言自语立即消失在走廊上,当然没有任何人回答。
  塞巴斯无意识地触摸胡须。自己为什么救了那个女人?塞巴斯自己都说不上来。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穷鸟入怀,猎夫不杀?
  不,不对。自己为什么会救她?
  塞巴斯是个管家(Butler),也负责管理纳萨力克的仆役,尽忠的对象是四十一位无上至尊——每一个人。现在以安兹·乌尔·恭为己名的公会长,才是自己应当竭智尽忠的存在。
  这份忠诚绝无虚假,他敢说自己对无上至尊赤胆忠心,连性命都能轻易舍弃。
  然而,可是——如果假设,要他在四十一位无上至尊之中,只对其中一人尽忠,塞巴斯将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塔其·米这位人物。

  那是创造出塞巴斯,「安兹·乌尔·恭」之中最强者。身为世界冠军,无与伦比的大人物。
  公会进行以PK为首等行为而日益强大。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塔其·米身为「最初的九人」,创立了公会前身的小团体,其实是为了救济弱者。然而这是事实。
  飞鼠一而再再而三遭到PK,气得差点退出游戏时,是塔其·米救了他。当泡泡茶壶因为外貌不讨喜而找不到人一起冒险时,是塔其·米主动出声叫她。
  这样一位人物残存的意志,化为看不见的锁链捆住了塞巴斯。
  「这可说是诅咒吗……」
  这恐怕出言不逊了。要是其他隶属于安兹·乌尔·恭的存在——四十一位无上至尊创造的纳萨力克成员——听到的话,甚至可能以不敬为理由攻击他。
  「对不属于安兹·乌尔·恭的可悲存在怀抱怜悯之情,是错误的行为。」
  塞巴斯沉重地自言自语。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纳萨力克成员除了一部分例外——四十一位无上至尊如此设定的存在,例如女仆长佩丝特妮·S·汪可——其他人都相信,轻易地舍弃不属于安兹。乌尔·恭之人,才是正确的行为。
  举例来说,他曾经接到索琉香的报告,说卡恩村的一名少女与战斗女仆(昴宿星团)之一——露普丝雷其娜感情很好。然而塞巴斯很清楚,若是有什么状况,露普丝雷其娜将会即刻舍弃那名少女,毫不迟疑。
  这并非因为她性情冷酷。
  一旦无上至尊们命令他们自裁,他们不得不死,就算对方是自己的朋友,只要无上至尊下令杀了那人,他们就得立刻动手。这才叫真正的忠义。相反地,无法理解这一点的人,将会受到同胞们投以同情目光。
  拿人类的——无聊的感情做判断,本身就是错的。
  那么自己又是如何呢——自己现在采取的行动是对的吗?
  当塞巴斯咬紧嘴唇时,索琉香走出了房门。那脸上还是不带感情。
  「怎么样?」
  「……梅毒与另外两种性病。几根肋骨与手指裂开。右臂与左脚的肌腱遭到切断。上下门牙被拔掉。内脏功能似乎也有所减弱,另外还有裂肛。可能有某种药物的中毒现象。此外还有无数的跌打损伤与撕裂伤,因此我想关于她的现况就简单报告至此……需要更详细的说明吗?」
  「不,我想不用了。重要的只有这一点——治得好吗?」
  「轻而易举。」
  这个毫无迟疑的回答,也在塞巴斯的预料之中。
  只要使用治疗能力,就算四肢被切断也能恢复原状。因此只要使用塞巴斯的气功,轻易就能完全治好肉体上的损伤。其实要不是担心紧急状况或是走漏情报,那个老太太扭伤的脚也能当场治愈。
  不过气功虽能回复体力,却无法连中毒或疾病一起回复。因为塞巴斯没有学会那一类的特殊技能。为此,这方面的治疗必须请索琉香帮忙。
  「那就拜托你了。」
  「如果要使用治疗魔法,或许应该找佩丝特妮大人来比较好。」
  「不用那样麻烦。索琉香,你有携带治疗系的卷轴吧?」
  确定索琉香点了点头,塞巴斯接着说:
  「那就用卷轴治疗吧。」
  「……塞巴斯大人。这个卷轴是各位无上至尊赐与我们的。窃以为不该用在区区人类身上。」
  说得没错。应该想想其他方法。先治愈她的伤让她远离死亡,再赶紧治疗中毒与疾病。然而,他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多时间。如果患者是因为中毒或疾病而步向死亡,除非一直不断地回复体力,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塞巴斯考虑之后,以绝不让别人察觉内心想法,如钢铁般的声音告诉索琉香:
  「做吧。」
  索琉香眯细了眼,同时瞳眸深处似乎有种红黑色的火光摇曳。然而索琉香低头表示同意,掩饰住了那种变化。
  「……我明白了。将那名女性恢复成毫发无伤的状态——也就是在进行那种行为之前的肉体状态,对吧?」得到塞巴斯的肯定,索琉香恭敬地低头。
  「我立刻进行。」
  「那么治疗结束后,可以请你烧热水,替她擦身体吗?我去买吃的。」
  这幢宅邸里没有人需要进食,也没有人会烧饭。而且也没有可让人不需进食的备用魔法道具,因此必须替她准备食物。
  「……塞巴斯大人。治疗肉体非常容易,不过……我无法治疗她的精神创伤。」索琉香讲到这里顿了顿,盯着塞巴斯问道:「如果要治疗精神创伤,我认为请安兹大人驾临是最好的办法……您不请大人来吗?」
  「……没必要劳驾安兹大人。精神方面的问题就搁着没关系吧。」
  索琉香深深一鞠躬后,不发一语地打开房门,走进房里。塞巴斯目送她的背影,慢慢将背靠到墙上。
  该如何处置她——
  最好的方法,应该是等治疗到一定程度后——趁男人逃亡时,带她到她想去的地方,放了她吧。至少要找一个远离王都的地方。在这里叫她离开太危险了,也很残忍。这样帮了等于没帮。
  可是,这真的是正确的行为吗?作为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管家,塞巴斯·强来说。
  塞巴斯呼出一大口气。
  要是能用这种方式发泄掉内心累积的诸多郁结,该有多轻松啊。然而,什么都没改变。心乱如麻,思绪不清。
  「真是件傻事。我塞巴斯竟然为了那样一个人类……」
  再怎么想也得不到结论,塞巴斯放弃追求解答,现在应该从简单的问题开始解决起。虽然终究只是拖延时间,但这是塞巴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
  索琉香改变手指的形状。纤纤玉指伸得更长,变成几公厘细的管状。索琉香本来就是不定形的史莱姆,能够大幅改变外观。改变指尖的形状根本是小事一桩。
  她瞥了一眼房门,敏锐察觉到塞巴斯已经不在门外,于是静静地走近躺在床上的女人身边。
  「既然已经得到塞巴斯大人的许可,麻烦事就早早解决吧。你也应该希望如此吧。再说反正你也没感觉。」
  索琉香张开没有变形的那只手,让收在体内的卷轴滑出。
  索琉香藏在体内的物品不只有这个卷轴。包括以卷轴为代表的消耗系魔法道具在内,武器与防具等等当然也不会少。她的身体能够吞进好几个人类,没什么好奇怪的。
  索琉香望着失去意识的女人的外形。
  她对女人的外观没有任何兴趣。她只有一个感想。
  那就是这个人类看起来不怎么可口。
  这具如行尸走肉的躯体,就算用强酸融化,大概也不会疯狂挣扎,取悦索琉香吧。
  「如果塞巴斯大人的意思是回复之后可以当成我的玩具,我还能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可是……」
  她熟知战斗女仆上司塞巴斯的个性。他那个人绝不会允许那种行为。因为在旅途中,除了遭到袭击的时候之外,他不准自己捕食人类。
  「如果塞巴斯大人是按照无上至尊的指示,听从命令才救她的,那我也只能同意……可是区区人类,真的值得使用无上至尊的珍贵财产去救吗?」
  索琉香甩甩头,挥去这些想法。
  「……趁塞巴斯大人回来之前赶快吃了吧。」
  索琉香拆开封口,摊开卷轴。里面封印的魔法是「大治愈」(Heal)。这是第六位阶的高等治疗魔法,能大幅回复体力,并且治好大多数的疾病等异常状态。
  一般来说,要使用卷轴里的魔法,所属职业必须要能够使用这种魔法。也就是说,要使用神官等信仰系魔法吟唱者的卷轴,必须拥有神官系的职业。更正确来说,是该种职业能够学会的魔法一览当中必须要有这种魔法;不过一部分盗贼系职业的特殊技能可以伪装职业,藉以「欺骗」卷轴。
  而索琉香身为暗杀者,修练过几种盗贼系职业。索琉香之所以能使用本来应该无法使用的「大治愈」卷轴,其中玄机就在这里。
  「首先为了以防万一,让她陷入昏睡,接着……」
  索琉香运用特殊技能,调合了具有睡眠效果的强力毒素与肌肉松弛系毒素,然后欺上女子的身体。
  ●
  中火月[八月]二十六日  19:37
  塞巴斯买好食物回来时,几乎刚好在同一时刻,索琉香也走出房间。索琉香左右两手拎着两桶冒出热气的桶子,里面扔进了几块手巾。
  两桶热水都发黑了,手巾也脏兮兮的,显示出那女子之前身处于多不卫生的状况。
  「辛苦了。治疗方面应该没有问题……都处理好了吧。」
  「是。都弄好了,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没有替换的衣服,所以我随便拿了一件给她穿,不知是否妥当?」
  「当然,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吗……睡眠系毒素的效果应该已经消退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吩咐,我就退下了。」
  「辛苦你了,索琉香。」
  索琉香低头回应后,便经过塞巴斯身边走去。
  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塞巴斯敲敲门。虽然没有回应,但他感觉到屋里有人在动,便静静推开门。
  床上有一名少女好像才刚醒,昏昏沉沉的,上半身坐了起来。
  她简直判若两人。
  干涩肮脏的金发如今散放着美丽光泽。消瘦凹陷的脸庞,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已然迅速恢复了丰润。乾裂的嘴唇也变成健康的粉嫩唇色。
  就她的整体外观而言,与其说是美人,不如说适合用俏丽来形容。
  年龄也微妙地看得出来。大概介于十五到十九之间吧,然而人间地狱般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超过年龄的阴沉。
  索琉香给她穿的衣服是白色睡衣。不过可爱睡衣上常见的摺边或蕾丝等装饰都极力省略,朴实无华。
  「我想你应该已经完全复元了,身体感觉怎么样?」
  没有回答。空洞无神的视线毫无转向塞巴斯的气力。不过塞巴斯似乎并不以为意,继续说话。不,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没期待对方会答话。因为他看出女子茫然的表情,属于那种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人。
  「肚子饿不饿?我带吃的来了。」
  这是他从餐馆连碗一起买来的。
  装在木碗里的粥,是用带点色泽的高汤煮成。里面放了一些麻油增添风味,散发出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对香味产生反应,女子的脸略微动了一下。
  「来,请用。」
  看到女子并非完全躲进自己的世界里,塞巴斯将放了木汤匙的碗递到女子面前。
  女子虽然动也不动,但塞巴斯也不勉强叫她吃。
  如果这里有第三者的话恐怕早已不耐烦了吧,经过了长长的一段时间,女子的手臂慢慢动了动。那是害怕遭到毒打的僵硬动作。纵然外伤已经完全治愈,烙印在记忆里的痛楚却依然留存。
  她抓起木汤匙,小小捞了一匙粥,然后送进口中,吞咽下去。
  十倍粥很浓稠。塞巴斯请店家把材料切到非常细,慢火熬煮的十四种材料,不用咬就可以吞下去。
  喉咙上下移动,粥滑进了胃里。
  女子的眼睛只稍微动了动。虽然真的只是小小的动作,却是从精巧人偶到人类的变化。她的另一只手一边发抖一边移动,从塞巴斯手中接过碗。
  塞巴斯用手扶着碗,放到比较方便她进食的位置。
  女子把木汤匙用力捅进抱在手中的碗里,狼吞虎咽地把粥灌进胃里。
  如果粥没有刚好放凉到适合的温度,照她那种焦急的吃法肯定要烫到舌头。粥水从嘴边溢出,弄脏了胸口睡衣,但她丝毫不在意。与其说是吃,不如说是用喝的。
  女子用跟刚才完全不能比的速度吃完了粥,抱着空碗呼出一口气。
  变回了人的她,眼睑沉重地缓缓闭上。
  满腹感、清洁柔软的衣物,还有擦洗干净的身体带来了相乘效果,舒缓了她的精神,开始受到睡魔袭击。
  然而,就在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的瞬间,她猛然瞪大双眼,害怕地缩成一团。
  是害怕闭上眼睛,还是怕现在的状况化为泡影消失呢。又或者是有其他原因?一旁看着的塞巴斯并不知道。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塞巴斯为了让她安心,温柔地对她说:
  「一定是你的身体需要睡眠吧。不要勉强自己,好好睡一觉吧。只要待在这里,你就不会遭遇到任何危险。我向你保证。等你醒来,你还会在这床上的。」
  女子的眼睛第一次动了起来,从正面看见塞巴斯。
  蓝色眼珠缺乏光彩,且毫无力量。不过,那不再属于死者,而是活人的眼睛。
  她的小口轻启——闭上。又再度张开——再度闭上。就这样重复了几次。塞巴斯温柔地看顾着她。不做任何催促。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
  「啊……」
  最后她的嘴唇分开,漏出了几不可闻的声音。接着很快说出了一句话。
  「谢……谢谢……您。」
  她的第一句话不是确认自己身处的状况,而是先道谢。掌握到她的一部分个陛,塞巴斯露出不同于平时演技的真心微笑。
  「不用在意。既然我已经救了你,我会尽可能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女子的眼睛稍微睁大。接着嘴巴开始抖动。
  一对蓝眼睛变得湿润,泪水夺眶而出。女子接着张大了嘴,一发不可收拾地嚎啕大哭。
  不久哭声当中,开始夹杂着诅咒。
  她诅咒自己的命运,憎恶赋予自己这种命运的存在,怨恨至今为什么没人伸出援手。诅咒的矛头也指向了塞巴斯。
  要是能早点来救我该有多好。就是这种怨言。
  接受了塞巴斯的善意——受到有人性的对待,使得她忍受至今的某个部分崩溃了。不对,也许该说是她取回了人类的心,而再也承受不住至今的痛苦回忆吧。
  她使劲乱扯头发,发丝发出噗兹噗兹的声响被扯断。纤纤玉指上缠绕着无数金丝。用来装粥的碗跟汤匙一起滚到床下。
  塞巴斯默不吭声地看着她发狂。
  她的怨言全都骂错了对象,根本只是找碴。有些人听到她的怨言,也许会觉得不愉快,火冒三丈吧。然而塞巴斯的表情没有怒意,满布皱纹的脸上有种慈悲。
  塞巴斯探出身子,抱住了她。
  那种抱法就像父亲拥抱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丝邪念,只有无限温情。
  她的身体虽然一瞬间变得僵硬,然而那种跟至今恣意侵犯她肉体的男人们截然不同的抱法,使她冻结的身子稍微放松。
  「已经没事了。」
  塞巴斯像念咒文般一再重复这句话,温柔地轻拍她的背。如同安抚哭泣的孩童。
  女子抽咽了一下——然后她渐渐体会塞巴斯所说的意思,将脸埋进塞巴斯的胸前,哭得更凄惨了。只是那种哭法,跟刚才有一点点的不同。
  ●
  经过一段时间,当塞巴斯的胸口被她的眼泪弄得全湿时,她才好不容易停止哭泣。她慢慢离开塞巴斯的怀里,低头隐藏羞红的脸。
  「啊……对不……起。」
  「请别放在心上。将胸膛借给女性依靠,对男性来说是一种荣誉。」
  塞巴斯从怀里取出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递给她。
  「请拿去用吧。」
  「可……借……这……干净的……」
  女性胆怯地问道,塞巴斯伸手抬高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害怕得不敢动时,手帕温柔地擦过她的眼睛——以及残留的泪痕。
  (这让我想起来了,上次索琉香用「讯息」跟夏提雅聊了很久……夏提雅似乎跟她炫耀安兹大人为她擦过眼泪呢。)
  主人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会为夏提雅拭去眼泪呢。他无法想像夏提雅哭的样子,虽然心里费疑猜,但手上并未闲着,替女子把眼泪完全擦乾。
  「啊……」
  「来,请用。」塞巴斯将有些湿了的手帕塞进她手里。「手帕没人使用,多可怜啊。尤其是连眼泪都不能擦的手帕。」
  塞巴斯对她微微一笑,然后离开她身边。
  「好了,请好好休息吧。等你起来,我们再谈今后的事。」
  魔法是无所不能的,在索琉香的魔法治疗下,她的肉体已经得到回复,精神疲劳也完全消除。因此要立刻开始正常行动也行。然而她在短短几小时之前还待在地狱里。精神上的伤口很可能因为长时间交谈而再度裂开。
  实际上,她的精神还不稳定,所以刚刚才会那样痛哭。魔法能暂时治愈精神痛苦,但治标不治本。精神不像肉体,裂开的隐形伤口是治不好的。
  能够完全治疗精神伤害的,就塞巴斯所知,只有自己的主人——或者以可能性来说,还有佩丝特妮·S·汪可。
  塞巴斯想让女子休息,但她急忙开口。
  「今后……?」
  塞巴斯不知是否能继续跟她交谈。然而既然本人有意要谈,他决定一边仔细注意她的情况,一边继续谈下去。
  「继续待在王都也不安全吧。有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朋友?」
  女性垂下了脸。
  「这样啊……」
  没有吗。当然他没说出口。
  这下伤脑筋了。塞巴斯没讲出来,在心里盘算。不过,也不用急着行动吧。那个男人应该不会立刻被远到,要查到塞巴斯身上也得花点时间。虽然这都是乐观的预测,但他告诉自己不用急,他希望如此。至少得等到她恢复元气才行。
  「那么这样吧。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啊……我……琪雅蕾……」
  「琪雅蕾吗?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我叫塞巴斯·强。叫我塞巴斯就可以了。我是这幢宅邸的主人索琉香小姐的仆人。」
  他们是这样套招的。
  索琉香基本上都穿白色礼服而不是女仆装,以免突然有访客,不过今后还是得提醒她琪雅蕾在家里时,必须表现得像个宅邸主人才行。
  「索……香……姐……」
  「是的,索琉香·爱普史龙小姐。不过我想你不太会有机会遇见她的。」
  「……?」
  「因为小姐脾气比较拗。」
  塞巴斯闭上嘴,仿佛书尽于此。经过一段短暂的寂静后,塞巴斯再度开口:
  「好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关于你的今后,就明天再谈吧。」
  「好……的。」
  确认琪雅蕾躺回床上,塞巴斯拿着装粥的碗,离开房间。
  一打开门,果不其然,索琉香就站在门外。大概是为了偷听吧,不过塞巴斯并不怪她。索琉香也丝毫不觉得会遭到塞巴斯的斥责。所以她只有消除气息,不躲也不藏就站在那里。如果她真的想藏身,拥有暗杀者系职业的她应该能潜伏得更好。
  「怎么了吗?」
  「……塞巴斯大人。所以您究竟打算如何处置她?」
  塞巴斯的意识转向背后的门。虽然门做得够厚,但没有足够的隔音效果能完全阻挡声音。在这里讲话,里面应该多少听得见一点。
  塞巴斯从门前走开,索琉香也默默无语地跟在背后。
  到了确定不会被琪雅蕾听见的位置,他才停下脚步。
  「……你是指琪雅蕾吧。总之我想等到明天,再来决定要怎么做。」
  「名字……」
  索琉香没说下去,不过她重新打起精神,再度开口说道:
  「我这样说也许逾越了,但我认为那个东西非常可能妨碍到我们。最好早点处分掉。」
  处分这个字眼隐含有何种意思?
  听见索琉香冷酷的言词,塞巴斯心想:果然。这是侍奉纳萨力克——四十一位无上至尊之人,对于不属于纳萨力克的存在最正确的想法。塞巴斯对琪雅蕾的态度才叫异常。
  「你说得对。如果会妨碍到安兹大人赋予我们的命令,必须尽早设法处理才行。」
  索琉香脸上浮现若干不可思议的表情。意思是说: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也许她会有什么用途。既然都捡回来了,白白扔掉多可惜。必须想个方法有效利用才是。」
  「……塞巴斯大人。我不知道您是在哪里,为了什么样的理由而把那个捡回来,但她受了那样的伤,就表示有那样的环境。而对她做了那种事的人,要是知道那个人类还活着,恐怕不会高兴吧?」
  「关于这方面应该没有问题。」
  「……您是说您已经处分掉那些人了吗?」
  「不,不是。不过,如果会产生问题,我会采取某些手段。所以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静观其变。明白吗,索琉香?」
  「……我明白了。」
  看着塞巴斯离去的背影,素琉香忍下涌起的些许烦躁。
  被直属上司塞巴斯这样讲,即使心中残留着极度不满,她也无法回嘴。再说只要不发生任何问题,她的确可以坐视不管。
  话虽如此——
  「对区区人类使用纳萨力克的财产……」
  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所有财物都属于安兹·乌尔·恭,也就是尽归无上至尊。未经许可使用这些财物,难道没关系吗?
  不管她怎么想,都想不出答案。
  ●
  下火月[九月]三日9:48
  塞巴斯打开家门。今天他照常一大早前往冒险者工会,趁冒险者们还没接受委托前,先将张贴出来的委托都写在笔记里。
  塞巴斯在王都获得的情报,就算不过是街谈巷语,他也会全数抄在纸上,送到纳萨力克。分析情报是非常困难的工程,这就统统交给留在纳萨力克的智者们处理。
  穿过大门,走进宅邸内。几天前还是由索琉香出来迎接他。不过——
  「您……回来……塞巴斯……人。」
  现在这个工作,交给了身穿长度盖住双脚的长裙女仆装,讲话嗫嚅的女性。
  把琪雅蕾捡回来的翌日,经过讨论,决定让她在这幢宅邸里工作。
  本来也可以把她当宅邸的客人看待,但琪雅蕾拒绝了。
  她说受到塞巴斯搭救,还被当作客人对待,实在不好意思。虽然这样做也不足以报答恩情,至少希望能为宅邸做点事。
  塞巴斯看出她的心意背后,藏着不安的情绪。
  换句话说,因为她了解自己不安定的立场——对这幢宅邸来说是个麻烦的来源,所以想尽量做出贡献,以免遭到抛弃。
  当然,塞巴斯跟琪雅蕾说过不会抛弃她。如果他能轻易舍弃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救她了。但他的确也没有足够的说服力,能治愈琪雅蕾的心伤。
  「我回来了,琪雅蕾。工作方面都顺利吧?」
  琪雅蕾点了个头。
  跟初次过见的时候不同,她的头发剪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一个小小的白色发饰。
  「没问……题。」
  「这样啊。那就好。」
  虽然她散发的氛围还是一样阴沉,表情也很少改变,然而过着有人性的生活似乎稍微减缓了折磨她身心的恐惧,讲话也清楚多了。
  (再来令人担心的,就是那件事了吧……)
  塞巴斯开始往前走,琪雅蕾也跟在身边一起走。
  本来以女仆的礼节来说,走在管家塞巴斯——居上位者的旁边,不是正确的行为。然而琪雅蕾从未接受过女仆职训,不明白那些礼节,塞巴斯也无意教育她女仆的举止应对。
  「今天的餐点是什么?」
  「是。是用马铃……做的……浓汤。」
  「这样啊。那真是令人期待。琪雅蕾烧的菜都很好吃呢。」
  被塞巴斯面带微笑地这样说,琪雅蕾红着脸低下头去。她两只手羞答答地抓着女仆装的围裙部分。
  「您、您……奖……了。」
  「不,不。我是说真的。我对料理一窍不远,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那么食材方面都还够吗?有缺什么或希望我买什么,尽管说没关系。」
  「是。我……后看看再……托您。」
  琪雅蕾在宅邸里以及塞巴斯的面前,都能够正常行动,但她对外界仍然怀有抗拒。由于没有办法让她做需要外出的工作,所以采购食材等等都是塞巴斯在做。
  琪雅蕾的料理并不是什么豪华大餐。就是些朴素的家常菜。
  因此做这些菜不需要用到高价食材,去市场就能轻易凑齐。塞巴斯也能藉由到市场认识各种食材,获得这个世界饮食方面的知识,他觉得是一举两得。
  塞巴斯忽然灵机一动。
  「……晚点我们一起去买吧。」
  琪雅蕾脸上浮现惊愕的表情。然后畏怯地摇摇头。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还开始冒冷汗。
  「不,不……了。」
  塞巴斯心想「果然」,但没表现出来。
  琪雅蕾自从开始工作以来,说什么也不肯做需要外出的工作。
  琪雅蕾把这幢宅邸当作是保护自己的绝对障壁,藉此压抑住内心的恐惧。换句话说她划出一条界线,告诉自己这里与外界——伤害过自己的世界——是不同的两个世界,她才能正常行动。
  可是,这样子琪雅蕾永远都无法离开宅鄙。而且塞巴斯也没办法一辈子收留她。
  才过了几天就要她走进人群,考虑到琪雅蕾的精神状况,塞巴斯也明白这样很残酷。应该要花更多时间慢慢让她习惯比较安全。但要有时间才能那样做。
  塞巴斯并不打算在此地安身,也不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他只是个异邦人,为了收集情报才会潜入城里。只要主人下达撤退命令——
  为了预备那一刻的到来,他必须尽量训练琪雅蕾,给她多一点的可能性。
  塞巴斯不再向前走,从正面注视着琪雅蕾。琪雅蕾似乎害臊起来,羞红着脸低下头,但塞巴斯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将她的脸抬起来。
  「琪雅蕾。我能体会你的恐惧。不过请你放心。我塞巴斯会保护你的。无论何种危险逼近你的身边,我会将其一一打碎,保护你不受伤害。」
  「……」
  「琪雅蕾,请你踏出一步吧。如果你害怕,可以闭上眼睛没关系。」
  「……」
  琪雅蕾还在迟疑,塞巴斯握住了她的手。然后说出了一句有些卑鄙的话。
  「你愿意相信我吗,琪雅蕾?」
  沉默笼罩走廊,时间缓慢地流逝。最后琪雅蕾微微湿润着双眼,轻启色泽变得红润的樱唇。白若珍珠的门牙露了出来。
  「……塞巴斯大人太奸……了。您这……说,我怎么能说办不……呢?」
  「请放心。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强的……这样说吧。天底下比我强的只有四十一人……还有少数几个。」
  「这……算多……吗?」
  这个不上不下的数字,琪雅蕾以为塞巴斯是在开玩笑安慰自己,微微一笑。塞巴斯看到她的笑容,只是笑而不答。
  塞巴斯再度迈开脚步。他知道琪雅蕾在旁边频频偷瞧自己的侧脸,但没说出口。
  塞巴斯知道琪雅蕾对自己怀有不至于称为淡淡爱意的微妙感情。只是塞巴斯认为她的那种感情,是对于搭救自己脱离地狱的谢意,比较偏向一种洗脑,也类似对可靠人物的依赖心态。
  再说塞巴斯是个老人,琪雅蕾也可能是把类似于家人的亲情,与男女之间的情爱混为一谈了。
  就算琪雅蕾是真心爱着塞巴斯,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回应她的爱。自己有这么多事情瞒着她,立场又大相迳庭。
  「那么我去跟小姐谈几件事情之后,就去接你。」
  「索琉……小……姐……」
  琪雅蕾的表情变得有点阴沉。塞巴斯知道原因,但没说什么。
  索琉香没跟琪雅蕾见过面,就算碰到也只是瞥她一眼,什么都不说就走开了。被人这样不理不睬,谁都会感到不安,以琪雅蕾的立场来说,想必非常害怕吧。
  「没事的。小姐向来对任何人都是那样的。并不是只针对你……偷偷告诉你,小姐的个性有点别扭……」
  塞巴斯面带微笑,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完,琪雅蕾脸上浮现的不安若干减缓了些。
  「她看到可爱的女生,就会闹脾气的。」
  「……我……怎么会。我比不……小姐……」
  琪雅蕾急着不停挥手否定。
  琪雅蕾的确颇有姿色,但还是不能跟索琉香比。不过,外貌美丑的判断会因个人而异。
  「就以外在容貌来说,比起小姐,我比较喜欢琪雅蕾喔。」
  「怎!怎么……」
  琪雅蕾满脸通红地低垂着头,塞巴斯和蔼地望着她,却看到她脸上表情一变,而皱起眉头。
  「而且……我……脏……」
  看到琪雅蕾神色一下子就变得阴郁,塞巴斯在心中叹气。然后他视线对准前方,对她说道:
  「宝石是这样没错。没有伤痕的比较有价值,也被认为比较纯净。」听到这句话,琪雅蕾的表情一口气暗沉下来。「不过——人类并不是宝石。」
  琪雅蕾似乎猛然抬起头来。
  「琪雅蕾,你好像想说自己很脏,不过人类的纯净与肮脏该从哪里判断呢?宝石有着明确的监定标准。但人类的纯净——它的标准在哪里呢?平均数值吗?大众的意见吗?那么除此之外的少数意见就没有意义吗?」停顿一下后,塞巴斯又接着说:「如同人人对美丽事物各有不同的观点,如果人类的纯净不在于外在,F我』认为不能从人的经历去判断,而是内在。我不知道你的所有过去,不过跟你共度了几个日子,就我感觉你的内在,我一点都不觉得你脏。」
  塞巴斯闭上了口,走廊化为只响起脚步声的世界。在这当中,琪雅蕾彷佛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
  「……如果……说我干净……,那就抱我……」
  没等琪雅蕾说完,塞巴斯已经抱住了她。
  「我认为你很美。」
  塞巴斯温柔地说道,泪水从琪雅蕾的双眼无声地溢出。塞巴斯慈祥地拍拍琪雅蕾的背,然后慢慢松手。
  「琪雅蕾,不好意思。小姐叫我过去。」
  「我、我知道了……」
  留下红着眼睛寂寞地行礼的琪雅蕾,塞巴斯敲敲门。然后没等回答就打开门。在慢慢关上房门时,塞巴斯对一直偷瞧自己的琪雅蕾投以微笑。
  由于这幢宅邸是租来的,因此虽然房间很多,室内却几乎没几件家具。不过这间房间凑齐了气派的家具,就算请来客人也不怕丢了面子。只是让识货的人来看,没有一件家具是经年累月的骨董,整个房间只是虚浮而无内涵。
  「小姐,我回来了。」
  「……辛苦了,塞巴斯。」
  宅邸的虚伪主人索琉香,脸上挂着百无聊赖的表情,坐在置于房间中央的长沙发上。实际上那表情只不过是演技。由于宅邸里有琪雅蕾这个外人,她才必须戴起高傲大小姐的愚蠢面具。
  索琉香的视线离开塞巴斯,移向房门。
  「……她走了吧。」
  「好像是呢。」
  两人互相观察对方的表情,索琉香一如平常地先开口。
  「您何时要把她撵走?」
  听到索琉香每次碰面都说的老话,塞巴斯也报以同样的回答。
  「等时候到。」
  若是平常的话,这个话题就此结束。索琉香会故意叹一口气,话题就到此为止。然而今天索琉香似乎无意就此打住,继续说:
  「……可以请您明确指出,您说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窝藏那个人类会不会引来麻烦,谁也说不准。这样难道不是违反了安兹大人的意愿吗?」
  「目前还没有发生任何问题……害怕区区人类引起的问题,搞得紧张兮兮,不像是安兹大人的仆役该有的态度。」
  两人之间陷入死寂,塞巴斯轻呼一口气。
  状况非常不妙。
  索琉香脸上没有浮现任何感情,但塞巴斯感觉得出来,她对塞巴斯积了满肚子的怨气。这幢宅邸虽然只是暂时性的据点,但索琉香把这里当成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外地办事处,人类未经主人许可待在此处,让她非常不开心。
  由于受到塞巴斯的强硬牵制,目前索琉香还没有要加害于琪雅蕾的样子,不过照这样看来,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时间实在不多了。塞巴斯强烈体会到这一点。
  「……塞巴斯大人。一旦那个人类危害到安兹大人下的指令——」
  「——就处分掉吧。」
  塞巴斯不让她讲下去,自己果决地说了。索琉香闭上嘴巴,以看不出感情的眼光盯着塞巴斯,然后低头表示了解。
  「那么我不再多说什么了。塞巴斯大人。请您不要忘了您刚才说过的话。」
  「当然了,索琉香。」
  「……不过。」索琉香的低语中隐含的强烈感情,足够让塞巴斯停住脚步。「……不过,塞巴斯大人。琪雅蕾(那个)的事不用向安兹大人报告吗?」
  塞巴斯沉默不语,经过几秒后才回答:
  「我想没问题。我不好意思为了那种微不足道的人类,占用安兹大人的时间。」
  「……安特玛她们应该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刻,以『讯息』魔法联络您吧。趁联络的时候顺便提一下不就好了吗?……难道您是有意隐瞒?」
  「怎么会,我没有那种想法。我不会对安兹大人有那种——」
  「那么……您这样做并非出于一己之利……没错吧?」
  两人之间流过紧张的气氛。
  塞巴斯知道索琉香有意要追究,强烈感觉到自己立场的危险性。
  存在于纳萨力克的所有人都必须对「安兹·乌尔·恭」——各位无上至尊——奉献绝对的忠诚。可以断言以守护者为首,没有人不是这样认为的。就连策划占据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管家助理艾克雷亚,对四十一位无上至尊都怀抱着没有半点虚伪的忠义与敬畏。
  塞巴斯当然也是其中一人。
  只是就算如此,他觉得只因为怕危险就对可怜的存在见死不救,仍然是错误的行为。不过他也了解,隶属于纳萨力克的大多数人都不会赞同这种想法。
  不,他只是以为自己了解。几秒前索琉香的态度,清楚告诉了他自己的认知有多天真。
  索琉香是认真的。根据塞巴斯的回答,她是真的打算跟管家——纳萨力克内部管理的高层人士,又是近身战斗最强战力之一的塞巴斯刀剑相向。他从没想到索琉香为了除掉问题,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
  ——塞巴斯面露微笑。
  看到那副微笑,索琉香眼中混杂着讶异之色。
  「……当然了。我之所以没向安兹大人报告,并不是为了图一己之利。」
  「可以请您拿出证据吗?」
  「我很欣赏那女子的料理技术。」
  「您说……料理吗?」
  索琉香的头上彷佛浮现了问号。
  「是的。再说这么大的宅邸就两个人住,不会引来些许疑惑的眼光吗?」
  「……或许会。」
  这点索琉香也不得不同意。因为宅邸这么大,出手又那么阔绰,家里却没半个下人,怎么想都很奇怪。
  「我认为至少要有几个人。况且如果有人来做客,我们却连一盘菜都端不出来,岂不是很糟糕吗?」
  「……也就是说,您是利用那个人类做伪装吗?」
  「正是。」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用那个人类……」
  「我对琪雅蕾有恩。我想就算她心里起疑,也绝对不会向外张扬。不是吗?」
  索琉香稍微思忖了一会,然后点点头。「的确。」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是一件伪装工作,也没必要特地征求安兹大人的许可吧。大人反而会责骂我们『这点小事自己想』。」
  塞巴斯平静地,对不发一语的索琉香细细解释。
  「这样你可以接受吗?」
  「……我了解了。」
  「那么,目前就先这样——」
  话讲到一半,塞巴斯停了下来。因为有某种两个硬物相撞的声音飞进耳里。
  那声音非常之小,不是塞巴斯的话应该不会注意到。
  那阵不规则地重复的声响错不了,绝对是什么人故意发出的。
  塞巴斯打开房间的门,集中神经注意走廊。
  当他发现那声响是大门门环的声音时,两人停下了动作。自从来到王都,从没有人来敲过这幢宅邸的大门。做买卖的时候都是他们亲自前往,从没有叫任何人来过宅邸。那是因为这么大的宅子只住了两个人,怕人起疑而不得不如此。
  而这样的宅邸,到了今天却忽然有人来访。足以想像是有麻烦上门了。
  塞巴斯把索琉香留在房间里,走向大门,掀起门上的窥窗盖子。
  窥窗外可以看到一个发福的男子,以及站在他左右后方待命的王国士兵。
  发福男子衣着还算整洁,穿着剪裁合身的上等衣服。胸前挂着反射铜色光辉的沉重徽章。红润的脸孔也堆满肥肉,也许是吃得太好,浮现着油腻的光泽。
  而一行人的最后面——有个怪异的男子。
  白里透青的肌肤好像从没晒过太阳。眼神锋利,与瘦削的脸颊搭配起来宛如猛禽——而且是专吃死者腐肉的那类。身上的黑衣松松垮垮,肯定是藏了武器在里面。
  刺激到塞巴斯第六感的,是男人散发出来的血腥味与怨念。
  这群三教九流的组合,让塞巴斯无从判断一行人的身分与目的。
  「……请问是哪位?」
  「本人是巡视官史塔凡·黑委士。」
  站在前头的肥胖男子,以多少有些走音的尖声尖调,报上自己的名号。
  巡视官是保卫王都治安的公职人员,也可说是巡逻都市的卫士的上司,职权范围很广泛。因此塞巴斯想不到这个叫史塔凡的男人是为了何事而来,大为困惑。
  史塔凡无视于塞巴斯的反应,继续说道:
  「我想你应该知道,王国有条法律禁止奴隶买卖……这是拉娜公主身先士卒提出法案,经过审核而制立的。我接到通报,说这幢宅邸的居民违反了这条法律。所以来查个清楚。」
  最后史塔凡说「可以让我进去吗」,替整段话做结。
  流下一道冷汗,塞巴斯犹豫了。
  他想到很多拒绝的藉口,但若是把他们赶走,也许会引发更大的麻烦。
  也没人能保证史塔凡真的是公职人员。王国的公职人员都会佩带史塔凡戴的那种徽章,但也不能证明他是正牌的公职人员。说不定——虽然罪刑很重——也有可能是他伪造的。
  话虽然此,放几个人类进宅邸里,又能有什么问题呢。如果对方想动粗,塞巴斯轻轻松松就能摆平。如果他们伪造身分,反而正合塞巴斯的意。
  塞巴斯思考造成的沉默,不知道让史塔凡怎么想,他再度开口:
  「首先恕我冒昧,可以让我见宅邸的主人吗?当然,如果主人不在就没办法了,不过我们是特地来调查的,让我们空手回去,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喔。」
  史塔凡脸上毫无歉意地笑着。笑容底下藏着滥用权力的恐吓意味。
  「在这之前我想先请问一下,后面那位男士是?」
  「嗯?他叫沙丘隆特。算是这次向我们报案的店家代表。」
  「我叫沙丘隆特。幸会。」
  看到沙丘隆特冷笑的神情,塞巴斯直觉到自己输了。
  那人的冷笑,有如残忍猎人嘲笑猎物落入陷阱。想必那人事前已跟各方面做好关说了,才敢大摇大摆地跑来。这样一想,史塔凡也很可能是正牌的公职人员。而如果自己拒绝,他们也早有准备。既然如此,自己应当尽量刺探对手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我明白了。我去通报小姐一声。请几位在这里稍候片刻。」
  「好啊,我们会等,我们会等。」
  「不过,请你尽快。我们也不是闲着没事做的。」
  沙丘隆特讪笑着,史塔凡耸耸肩。
  「明白了。那么失陪了。」
  塞巴斯放下窥窗的盖子,转身走向索琉香的房间。不过在那之前,他必须先去叫琪雅蕾躲进屋子里才行——

  让带来的士兵在门外等候,被领进房间里的两人——史塔凡与沙丘隆特,一看到素琉香,都露出惊愕的表情。
  那脸色说明了他们没想到会过见这样的美人。史塔凡的表情渐渐变得色眯眯的,视线在脸蛋与双胸之间来回游走。他眼光里浮现出近似肉欲的邪念,好几次咽下口水。反观沙丘隆特的表情却正好相反,渐渐绷紧起来,不敢松懈。
  哪个才是必须警戒的对象,已经不言自明了。塞巴斯请两人在索琉香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早已坐着的索琉香,与就座的史塔凡、沙丘隆特互报名号。
  「那么,究竟有什么事?」
  对于索琉香的提问,史塔凡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开口道:
  「有家商店向我们通报,说是某人带走了他们的员工。又听说当时该名人物向另一名员工支付了一大笔赃款。我国法律是禁止奴隶买卖的……这样听起来,好像是违反了这项法规喔?」
  相对于史塔凡渐渐兴奋起来,语气越来越硬,索琉香只是穷极无聊地回答:
  「是吗?」
  这种口气让两人差点没翻白眼。两人明明在威胁她,没想到她却能摆出这种态度。
  「麻烦的问题我都交给塞巴斯处理。塞巴斯,后面就交给你了。」
  「这、这样好吗?一个弄不好,你可能会变成罪犯喔。」
  「哎唷,好可怕喔。那么塞巴斯,等我快变成罪犯了,再来通知我。」
  「那么祝各位顺心。」索琉香展现出满脸笑容,站起身。谁也无法叫住离开房间的她。美女的笑靥具有多大的力量,在这瞬间获得证实。
  在门还没发出啪答一声关上前,外头的士兵似乎被索琉香的美貌吓了一跳,传来惊愕的呼喊。
  「——那就由我代替小姐,听听两位怎么说吧。」
  塞巴斯面带微笑,在两人面前坐下。看到他的笑容,史塔凡似乎有点退缩。但沙丘隆特代为开口说话,帮他撑住场面。
  「也好。那么就讲给塞巴斯先生听听吧。如同黑委士大人在大门口说过的,我们……店里的员工失踪了。我们逼问一个男人,结果他竟然说自己收钱把人交出去了。我发现这不正是王国法律禁止的奴隶买卖吗?我不愿相信自己店里的员工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但出于无奈,也只能报案了。」
  「一点也没错。绝对不能容许奴隶买卖这种肮脏的犯罪行为!」桌子被用力一拍。「正因为如此,沙丘隆特小弟宁可让自己的店背负臭名也要报案,真可谓市民典范!」
  对于口沫横飞的史塔凡,沙丘隆特一个低头表示谢意。
  「谢谢称赞,黑委士大人。」
  这是什么闹剧?塞巴斯如此心想,同时动脑思考。眼前的两人绝对是一伙的,既然如此不用怀疑,他们必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才敢直捣黄龙,这样想来,自己的败北是无庸置疑了。不过,怎么做才能让伤害减到最小呢。
  反过来说,塞巴斯的胜利条件是什么呢?
  身为纳萨力克的管家,塞巴斯的胜利条件是解决问题,并且不让风波继续扩大。绝不是保护琪雅蕾。
  可是——
  「我认为那个宣称自己收了钱的男人,可能做了伪证。那个男人现在人在何方?」
  「他因为奴隶买卖的罪嫌遭到逮捕,进了拘留所。而我们向他问话,详细调查的结果就是——」
  「得知买下我们员工的人,恐怕就是你了,塞巴斯先生。」
  男人遭到逮捕,大概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了吧。在受到盘问时,有可能被迫供出对他们有利的证词。
  塞巴斯犹豫着是该装傻、撒谎,还是义正词严地提出反驳。
  如果说她不在宅邸里呢?说她死了呢?
  他想到无数的说词,但都不太可能瞒混得过去,对方也不会轻易收手吧。比起这个,自己应该先问出必须知道的事。
  「不过两位是如何查到我的呢?证据是什么?」
  塞巴斯不明白这一点。他没有留下能显示自己的姓名或身分的物品,应该找不出任何证据才是。但两人却找到这里来了,他们究竟是怎么查到的?他自认外出时十分小心,都有在注意不被人跟踪。也不认为这座都市里有人能跟踪他而不被察觉。
  「是卷轴。」
  一道闪光通过塞巴斯的脑海。
  ——在魔法师工会购买的卷轴。
  那卷轴的确做工精致,不是一般的卷轴。认得这种卷轴的人,应该看得出来他的卷轴是在魔法师工会买的。之后只要勤快一点到处问话,应该就能查到一些线索。尤其是管家打扮的人拿着卷轴,自然相当显眼。
  只是,这样也无法证明琪雅蕾就在这里。他也可以坚称只是碰巧有人长得像自己。
  可是,如果他们说要搜宅邸,那就麻烦了。没错,他们会发现这么大的宅邸包括琪雅蕾在内,竟然只住了三个人。
  这部分只能坦承不讳了。塞巴斯决定听天由命。
  「……我的确是把她带走了。那是事实。可是当时的她身上受了重伤,是因为她有生命危险,我不得已才采取那种手段。」
  「也就是说你承认付钱买下她罗。」
  「可以先让我跟那名男性谈谈吗?」
  「关于这点很遗憾,不行。要是你们私下串通,那就糟了。」
  「谈话时——」
  两位可以在一旁听着。塞巴斯本来想这样说,但闭上了嘴。
  结果这终究都是事先套好招的。就算能找到男人,也不太可能让状况变得对自己有利。从这方面进攻只是浪费时间。
  「……追究这种问题之前,让她从事会受到那样严重伤势的工作,却没有法令加以取缔,以国家来说不是比较有问题吗——」
  「我们店里的工作比较严苛。会受伤是不得已的。你看嘛,矿山之类的职场不是也有职业伤害吗。就跟那个是一样的。」
  「……我觉得那不是那种伤。」
  「哈哈哈。我们是做服务业的,什么样的客人都有。我是有在留意啦。好吧,塞巴斯先生的意见我明白了。下次我会稍微——对,稍微注意点的。」
  「……稍微吗?」
  「哎,是啊。介意太多细节是要花钱的,也有一些问题。」
  对于塞巴斯的质问,沙丘隆特吊起嘴角讪笑。
  相对地,塞巴斯也露出微笑。
  「——到此为止了。」
  史塔凡叹了一口气。是人类面对愚者时的那种态度。
  「我的职责是确认是否有奴隶买卖的行为,员工的待遇调查是别人的职责。只能说跟本案毫无关系。」
  「……那么可以请您告诉我,哪位人员专门处理这类问题吗?」
  「……嗯。我是很想告诉你,但是有点难办。很遗憾,插手管别人工作的人,可是会惹人嫌的。」
  「……那么,请等到我找到相关人员再说。」
  史塔凡不怀好意地淫笑。一副「就等你这句话」的态度。
  沙丘隆特也一样讪笑。
  「……伤脑筋,我是很想等你啦,但店家已经书面报案了,我必须强制扣押你,尽快进行调查。我们是不得已的。」
  也就是说连时间都是有限的。
  「照目前的状况,就环境证据来看,你是罪证确凿了,不过店家说他们愿意对你从轻发落。当然为了和解,你必须支付赔偿费。而且销毁奴隶买卖罪嫌的相关文件也得花点钱。」
  「具体来说如何和解?」
  「这个嘛。首先希望你把我们的员工还来。再来是你把员工带走的期间,她本来应该能赚到的金额,这个损失希望由你来填补。」
  「原来如此。金额呢?」
  「换算成金币……这个嘛。哎,就算你便宜点吧。一百枚。再加上赔偿费追加三百枚,一共四百枚如何?」
  「……这金额非常大,是怎么算出来的?一天等于多少钱,又有哪些细项呢?」
  「先、先等一下。」史塔凡打断他说道:「不是这样就结束了吧,沙丘隆特小弟。」
  「哎唷,差点就忘了。因为我已经提出受害报告,就算我们几个私下解决,也得花到销毁费。」
  「说得对。沙丘隆特小弟,怎么可以忘了呢。」
  史塔凡不怀好意地笑着。
  「……了吗?」
  「嗯?」
  「不,没什么。」
  塞巴斯低声说道,微笑。
  「呃,不好意思,黑委士大人。」沙丘隆特对史塔凡低下头,说:「销毁文件的公定价格是赔偿费的三分之一,因此是金币一百枚。合计五百枚对吧。」
  「我带她过来时已经付了钱,也包含在内吗?」
  「怎么可能呢,先生。听好了,当你跟对方达成和解,就等于你没有买过奴隶。换句话说,你在买奴隶时花费的金钱会一笔勾销。就当作你掉了吧。」
  他们竟然要塞巴斯当作掉了一百枚金币。不过一半大概已经进了他们的口袋吧。
  「……不过,她的伤势还没完全复原。两位现在把她带走,伤势可能会复发。而且今后若是治疗不当,她也许会丧命。我认为还是留在我这里照顾比较安全,如何?」
  沙丘隆特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
  发现对方的变化,塞巴斯强烈感受到自己的失误。让对方察觉到自己对琪雅蕾的执着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说得的确有理。先不论如果当事人死亡,我们当然要你赔偿花在她身上的钱;在她治疗结束前,府上的小姐借我们一用如何?」
  「哦哦!言之有理。造成人家的空缺,当然要设法填补罗!」
  史塔凡满面的笑脸中,明显浮现着淫欲。肯定已经在脑中把索琉香剥光了吧。
  塞巴斯收起微笑,变得面无表情。
  沙丘隆特应该不是认真的,但只要自己有一点漏洞,他很可能会强行进攻。都怪自己暴露出对琪雅蕾的执着,麻烦事恶化的可能性摆在他的眼前。
  「……贪得无厌不怕惹祸上身吗?」
  「不准你胡说八道!」
  史塔凡面红耳赤地大吼。
  那叫声跟待宰的猪只没两样。塞巴斯想着,一语不发地注视着史塔凡。
  「什么叫做贪得无厌!我这样做是为了扞卫拉娜公主的尊贵意志制定的法律!竟然说我贪心!未免太无礼了!」
  「好了好了,别激动,黑委士大人。」
  沙丘隆特一插嘴,怒书相向的史塔凡立刻平静下来。怒气消得太快,显示出他刚才并非真的动怒,只是一种威胁的手段。
  好烂的演技。塞巴斯在心中嘟哝。
  「但我说啊,沙丘隆特小弟……」
  「黑委士大人,总之我该说的都说了。我打算后天再来问他如何决定。可以吧,塞巴斯先生。」
  「好的。」
  以这句话做结,塞巴斯带所有人到大门口。送他们离开时,留到最后的沙丘隆特对塞巴斯笑笑,送给他一段话:
  「不过我得感谢那个贱妾出身的女人呢。某位大人说,他没想到一个废弃处分品竟然会是一只下金蛋的母鸡。」
  抛下这番话,门扉发出啪答一声阖上。
  彷佛那门是透明的,塞巴斯对一行人投以视线。塞巴斯表情中没有浮现任何特别的感隋。一样的冷静表情。然而眼瞳深处,却有某种明显的情感浮现。
  那是愤怒。
  ——不,愤怒这种温和的字眼不足以形容那种感情。
  暴怒,激怒。这种字眼才比较贴切。
  沙丘隆特离去之际道出真心话,是因为他确定塞巴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自己胜券在握。
  「索琉香。是不是可以出来了?」
  对塞巴斯的声音产生反应,索琉香如滑溜液体渗出般从影子中现身。索琉香是藉由修习的暗杀者系职业的能力,融入影子之中的。
  「你都听到了吧?」
  塞巴斯这样说不过是做个确认。而索琉香也点头表示「当然」。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塞巴斯大人?」
  塞巴斯无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看到他这种态度,索琉香用明显冷峻的视线看着他。
  「……把那个人类交给他们了事如何?」
  「我不认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是吗?」
  「如果我暴露出弱点,他们想必会予取予求,直到吸干我的骨髓吧。他们就是那种人类。我不认为把琪雅蕾交给他们就能够解决问题。再说问题在于他们调查我们时,查到了多少情报。我们是以商人的身分进入王都,但是只要受到详细调查就会穿帮——伪装工作会被他们看穿。」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我想到外头走走,想想看。」
  塞巴斯推开大门,向外走去。

  索琉香在沉默之中,一语不发,只是望着塞巴斯愈变愈小的背影。
  无聊透顶。
  只要没把那个人类捡回来,就不会发生这一连串的事件了。话虽如此,现在讲这些为时已晚。重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身为塞巴斯的部下,无视于上司的指示擅作主张虽然不妥,但她觉得继续放任不管,将会引来更糟的后果。
  (要是小妹能出动的话……若是能以昴宿星团的身分行动,就不会有问题了……)
  她很犹豫。
  她犹豫不已,从来没这么犹豫过。
  最后她下定决心,举起左手张开手掌。
  如同物体浮上水面,一个卷轴从手掌中突出来。这是她一直保存在体内的卷轴。本来是交给她作为紧急联络之用——虽然现在多亏迪米乌哥斯的功劳,低阶卷轴的生产已经有了头绪,不过索琉香出发之时还没建立超生产体制,因此这个「卷轴」是紧急情况下才能用的——但索琉香判断现在情况正该使用。
  她打开卷轴,解放封印在里面的魔法。使用过的卷轴脆弱地粉碎,化为尘土飘落地面,最后完全消失。
  配合魔法的发动,索琉香产生一种类似以丝线与对手相连的感觉,出声说道:
  「是安兹大人吗?」
  「索琉香——吗?究竟有什么事?你会主动联络我,是有紧急状况吗?」
  「是的。」
  索琉香讲到这里,停了一下。这是出于她对塞巴斯的忠诚,以及想到有可能是自己的误会,而产生的停顿。然而她对安兹的忠诚心比什么都强。
  而他们所有人的行动,都应该以纳萨力克……更重要的是四十一位无上至尊的利益为最大考量,但塞巴斯目前的行为,可以说忽视了这个准则。
  为此,她想仰仗主人的判断,于是开口说道:
  「塞巴斯大人有背叛的可能。」
  「嗄!……哎?……不,怎么可能……嗯哼……不要开玩笑,索琉香。我不允许你毫无证据就指责别人……你有证据吗?」
  「是。虽然称不上是证据——」



第四章 好汉齐聚
  1
  下火月[九月]三日4:01
  布莱恩长期累积的疲劳一口气袭来,一进了葛杰夫家就陷入昏睡,几乎睡了整整一天,醒来就吃点东西,然后再度倒头大睡。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他在葛杰夫家能这样休息,是出于安心感。他知道一旦碰上夏提雅,就算是葛杰夫也不堪一击,然而往昔劲敌的家里,对布莱恩而言已经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场所,待在这里减缓了他的紧张,让他能够睡得这么香甜。
  从百叶窗洒落的光线照亮布莱恩的脸。
  隔着眼睑的阳光,将布莱恩的意识从没有梦境的沉眠世界中唤醒。
  布莱恩睁开眼睛,刺眼光线让他眯起眼睛。他伸手挡住那道阳光。
  布莱恩撑起上半身,坐在床边,像小老鼠般慌张地四处张望。朴素房间里只放了最低限度的家具。布莱恩装备的武具都收在房间一隅。
  「这算是王国战士长招待客人的房间吗?」
  布莱恩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对于没有其他人感到放心之余,也酸了两句,并伸展一下身体。体内骨骼发出喀喀声,僵硬的身体放松,血液恢复循环。
  他打了个大呵欠。
  「……那家伙应该也有机会让部下过夜啊。我觉得这种房间会让人家失望吧。」
  王公贵族之所以会过着奢华无比的生活,不只是因为喜欢享受。这是虚荣,是为了保住颜面。
  相同的道理,看到自己的队长过着富裕的生活,必然能刺激部下们出人头地的意欲,让他们产生冲劲。
  「……不,轮不到我来管吧。」
  布莱恩嘟囔着。然后鼻子哼了一声。不是对葛杰夫,而是对自己。
  大概是受到两种精神打击而快被逼疯的心境,得到抚慰了吧。竟然已经有心情去想这些琐事。
  布莱恩想起那个强大怪物的模样——无法阻止自己的手发抖。
  「果然……」
  紧黏在心里的恐惧尚未剥除。
  夏提雅·布拉德弗伦。
  就连为剑舍弃一切的男人布莱恩·安格劳斯,都远远不及那个绝对强者。拥有汇集了世上所有美丽事物的美貌,魔物中的魔物。真正实力强大之人。
  光是回想起来,心中都会涌起贯穿全身的恐惧。
  他无时无刻不在害怕那样的怪物在追赶自己,来到王都的一路上几乎不眠不休,只是不断逃命。入睡时也许夏提雅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在道路奔驰时也许她会从黑夜中缓慢现形。受到这种不安压迫,他没睡到一晚好觉,只是没命地逃跑。
  之所以选择逃进王都,是因为他认为人多的地方可能会把自己淹没,让她找不到,然而逃跑过程中苛刻的环境造成他精神极度疲惫,以至于产生轻生念头,这是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
  而遇见葛杰夫也可说是意料之外。抑或是对葛杰夫或许能解决夏提雅的一丝期待,让布莱恩的双脚无意识地寻觅他的身影。他找不到答案。
  「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一无所有。
  张开手掌,里面什么也没有。
  他看向放在房间角落的武具。
  为了从葛杰夫·史托罗诺夫手中夺得胜利,他弄到了「刀」。然而,就算打赢了葛杰夫,那又怎样呢?如今他知道有种存在比自己强上无数倍,既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又有什么意义呢?
  「倒不如去耕田……或许还比较有意义咧。」
  布莱恩正在自嘲时,感觉到有人站在房门外。
  「安格劳斯,你醒了吗……应该醒了吧?」
  是这幢宅邸主人的声音。
  「嗯,史托罗诺夫。我醒了。」
  门被打开,葛杰夫走进房间里。一身武装穿戴齐全。
  「睡得真久啊。你真的睡得很沉,把我吓了一跳。」
  「是啊,谢谢你让我睡了一觉。不好意思。」
  「别在意。不过,我现在得立刻动身前往王城。等我回来以后,再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吧。」
  「……很惨喔?你搞不好也会变得像我一样。」
  「即使如此还是非听不可。我想我们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聊,心情应该会轻松点……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当这里是自己家吧。想吃什么跟家里的帮佣讲,应该都会弄给你。还有如果你要上街……你有钱吗?」
  「……没有,不过……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卖掉身上的道具。」
  布莱恩举起戴着戒指的手给葛杰夫看。
  「这样好吗?应该不便宜吧?」
  「没关系,我不在乎。」
  这个道具本来也是为了打倒葛杰夫而取得的。如今他知道这种行为毫无意义,宝贝地留着道具又有何用?
  「高价的道具有时候无法轻易脱手,买家也需要筹钱吧。这你拿去。」
  葛杰夫扔出一个小布袋。布莱恩接住它,布袋响起金属摩擦的锵啷声。
  「……不好意思。那就先借我了。」

  2
  下火月[九月]三日  10:31
  考虑着该如何处置从离开宅邸就跟踪自己的五人,塞巴斯随兴漫步。没什么特别的目的。他这样做只是相信动动身体改变心情,就能想到好主意。
  不久,他看到前方路上挤了一群人。
  那里传来说不上是怒骂还是哄笑的声音,以及殴打某种东西的声响。人群中传来「要出人命了」或是「还是去叫士兵来吧」等声音。
  群众挡住了视线,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里正在进行某种暴力行为。
  塞巴斯心想也许该走别条路,打算转换方向,只犹豫了一瞬间——还是往前走。
  他往人群的中央走去。
  「不好意思。」
  只留下这句话,塞巴斯就穿越人群,走进中间。
  老人以异样的动作滑过眼前、穿越人群的姿态似乎引来众人的惊愕与畏惧,看着塞巴斯经过自己面前的人都惊呆了。
  除了塞巴斯之外,好像还有别人想往中间走,听得见那人说「请让一让」,但好像无法穿越人群,进退不得。
  塞巴斯毫无困难地踏进人群中央,亲眼确认到发生了什么事。
  好几个衣衫不太整洁的男人,正在对某个东西又踢又踹。
  塞巴斯一声不吭地继续走向前去。直到伸手就能碰到男人的距离才停下来。
  「干什么,老头!」
  在场的五个男人当中,有一个人注意到塞巴斯,凶巴巴地问。
  「我只是觉得有点吵,过来看看。」
  「你也想讨打吗?」
  男人们都跑过来,将塞巴斯围住。他们离开原地,刚才踢了老半天的东西便显露出来。应该是名小男孩吧。男孩虚脱地躺卧在地,脸上流着血,不知是从嘴里还是鼻孔流出的。
  也许是因为被踢了太久,男孩昏死过去,不过似乎还有一口气在。
  塞巴斯看看男人们。包围自己的男人们身上与嘴巴发出酒味。整张脸涨得通红,但不是因为激烈运动。
  喝醉了所以无法控制暴力倾向吗?
  塞巴斯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不过是不是可以收手了?」
  「嗄?这家伙手上的食物把我的衣服弄脏了耶,怎么能放过他啊。」
  一个男人指着衣服上的一个地方。的确沾到了些什么。可是男人们的衣服本来就脏兮兮的。这样想想,这点脏污并不显眼。
  塞巴斯视线朝向五个年轻人当中,看起来像是老大的那一个。即使是对人类来说微不足道的差异,拥有战士卓越感受力的塞巴斯都能感觉出来。
  「不过……这都市治安还真差啊。」
  「啊?」
  听到塞巴斯彷佛确认远处某种事物的发言,某个男人以为他们被忽视,发出不快声音。
  「……滚吧。」
  「啊?你说什么,老头。」
  「我再说一次。滚吧。」
  「臭老头!」
  像是老大的男人涨红了脸,握紧拳头——然后虚软倒地。
  惊呼声此起彼落。当然剩下的四个男人也不例外。
  塞巴斯做的事很简单。他只是握拳瞄准——以人类勉强能辨识的速度——打穿了男人的下巴,让男人的脑部受到高速震荡罢了。他也可以用看不见的速度把对方揍飞,但这样无法吓唬其他男人。所以他出手才刻意轻点。
  「还要打吗?」
  塞巴斯平静地低语。
  那种冷静与强悍似乎足以令男人们酒意全失,他们倒退几步,不约而同地连声道歉。
  塞巴斯心想「你们找错道歉的对象了吧」,但没说出口。
  男人们抱起昏倒的同伴逃之夭夭,塞巴斯不再去看他们,想走到男孩身边。然而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现在自己该做的,是想办法解决面临的问题。只有傻瓜才会在这种时候还去自找麻烦。就是因为自己太有同情心,做事又不经大脑思考,才会身陷棘手的状况,不是吗?
  总之男孩已经得救了。自己应该满意了。
  塞巴斯心里这样想,却还是往男孩走去。他触碰了一动也不动的男孩背部,让气流进他的体内。全力注入的话,这点伤势三两下就能痊愈,但那样太引人注目了。
  塞巴斯只做到最低限度,然后指向一个碰巧与自己四目交接的人。
  「……请把这孩子带去神殿。胸骨可能也骨折了,请特别小心地放在板子上搬运,不要摇晃得太剧烈。」
  看到自己命令的男人点点头,塞巴斯跨出脚步。不需要推开人群。因为他一踏出脚步,人墙就自动开出一条路来。
  塞巴斯再度开始前进,没过多久,就觉察到跟踪自己的气息增加了。
  不过,只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跟踪他的人是谁。
  从宅邸一路跟踪的五人,想必是沙丘隆特的手下不会错。那么搭救男孩之后跟来的两人又是谁呢。
  脚步声与步幅像是成年男性,但他想不到会是谁。
  「想也想不到答案呢。总之……先抓起来再说吧。」
  塞巴斯弯过转角,往更昏暗的地区走去。那些人仍旧紧跟着他。
  「……不过他们真的有在躲藏吗?」
  脚步声完全没有隐藏。是没有那种能力,还是有别的原因呢?塞巴斯感到不解,但决定别想得那么复杂,抓起来确认就行了。等到差不多没有其他人的气息时,塞巴斯决定采取行动,就在同一个时间点,一个沙哑——但年纪尚轻的男子声音,从一个跟踪者的方向传来。
  「——不好意思。」

  3
  下火月[九月]三日  10:27
  在回到王城的路上,克莱姆边走边思忖。
  他回想起早上与葛杰夫的一战,脑中不断重复着对战过程,思考如何才能更巧妙地战斗。若是还有下次机会,就试试这种战术吧。就在克莱姆渐渐得到结论时,他发现有一群人挤在一起,其中发出怒骂声。不远处有两名士兵旁观,好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人群中央传来喧哗声。而且不是一般的正常吵闹。
  克莱姆表情变得冷峻,走向士兵身边。
  「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从背后被人叫住,士兵吓了一跳,回头看向克莱姆。
  士兵的装备是链甲衫与矛(Spear)。链甲衫外面罩着绘有王国徽章的铠甲罩袍。这是王国一般卫士的装扮,不过从两人身上,感觉得出来训练并不精良。
  首先体格就没怎么锻链。再来胡须没有剃干净,链甲衫也没有磨亮,给人脏兮兮的感觉,整体呈现一种迈遢感。
  「你是……」
  卫士被比自己年轻的克莱姆突然叫住,以困惑与稍微愠怒的语气问道。
  「我是非值班人员。」
  克莱姆坚定地说,卫士脸上浮现困惑之色。可能是因为少年怎么看都比卫士们年少,却散发出自己的身分地位较高的氛围吧。
  卫士们似乎判断放低姿态比较不会出错,纷纷挺直了背脊。
  「民众好像发生了什么骚动。」
  这点事我当然知道。克莱姆强忍住想斥责对方的心情。不同于警卫王城的士兵,巡逻市镇的卫士都是从平民当中提拔出来的,没有经过充分训练。说穿了就只是学会如何使用武器的平民罢了。
  克莱姆将视线从战战兢兢的卫士身上移向人群。与其期待这两个人,自己出面解决还比较快。
  虽然插手管不属于自己分内的卫士工作,或许构成了越权行为,但人民遇到困难若是袖手旁观,怎么有脸见慈悲为怀的主人。
  「你们在这里等着。」
  不等两人回答,克莱姆下定决心,推开群众,硬是将身体塞进去。虽然多少有点缝隙,但仍然无法穿过人群。不对,要是有人办得到,那才叫做异常。
  他差点被挤到外面,但还是拚命拨开人群前进,这时中心位置传来了声音。
  「……滚吧。」
  「啊?你说什么,老头。」
  「我再说一次。滚吧。」
  「臭老头!」
  糟糕。
  他们打得不过瘾,还想对老人动手。
  克莱姆涨红着脸拚命推挤,穿过了人群,一名老人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还有一群男人正要包围他。男人们脚边有个遭到痛打,变得像块破布的小孩。
  老人穿着高雅,感觉得到某地贵族或是贵族佣人的大家风范。打算包围老人的男人们全都身强力壮,而且好像都喝醉了。一眼就能看出哪边是坏人。
  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强壮的男人握紧了拳头。老人与男人相比之下,有着压倒性的差距。身体的厚实、肌肉的隆起、不怕见血的暴力性。只要男人拳头一挥,轻易就能把老人的身体揍飞吧。周围群众都预测到这一点,想到老人即将面临的悲剧,发出了小声惨叫。
  然而在这当中,只有克莱姆觉得有些不对劲。
  的确看起来是男人比较强壮。然而,他却觉得那种绝对强者的氛围,是从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愣了一瞬间,错失了阻止男人施暴的机会。男人握起拳头——
  ——随即虚软倒地。
  克莱姆的周围发出惊愕的呼喊。
  原来是老人握起拳头,以令人生畏的精确度打穿了男人的下巴。而且是以极快的速度。那高速的一击,即使像克莱姆锻链过动态视力,都只能勉强看见。
  「还要打吗?」
  老人以平静而深沉的声音向男人们问道。
  那种冷静,还有从外表无法判断的身手。光这两项就足以让男人们酒意全失。不,就连周围的人群都被老人的气魄吓傻了。男人们已经无心恋战。
  「呃,嗯。是、是我们错了。」
  男人们倒退几步,异口同声地道歉,然后抱起丢人现眼地倒在地上的男人逃之夭夭。克莱姆无心去追那些男人。因为老人抬头挺胸的笔直姿势夺走了他的心,使他动弹不得。
  犹如一挺宝剑的姿势。目睹了任何战士都心驰神往的姿态,难怪他不能动了。
  老人摸摸男孩的背,应该是在进行触诊,接着将受伤的男孩交给旁人救治,迈步而去。人群分开一条线,为了老人开道。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背影,无法转移视线。老人的神态就是那般迷人。
  克莱姆赶紧跑向倒地的男孩,然后取出训练时葛杰夫送给自己的药水。
  「喝得下吗?」
  没有回答。完全昏死过去了。
  克莱姆打开瓶盖,将药水洒在男孩身上。药水常被认为是口服药,其实洒在身上也一样有效。魔法就是这么伟大。
  就像由肌肤吸收般,溶液被吸进男孩的体内。接着男孩的脸色慢慢恢复红润。
  克莱姆安心地点了个头。
  看到他使用了药水这种昂贵的道具,周围群众皆显示出跟方才目睹老人神技时一样的惊愕。
  虽然药水被用掉了,但克莱姆当然一点都不后悔。既然收取了人民的税金,保护人民、维持安宁,自然是以税金度日之人的职责。他觉得既然没能够保护到人民,这点小事总该得做到。
  他已经以药水进行治疗,所以男孩应该已经无恙,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带去神殿看看比较好。他望向方才命令在一旁等候的卫士,看到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大概是有个人后来才到吧。
  卫士们到现在才来,周围的人们都对他们投以非难的目光。
  克莱姆对一名显得尴尬的卫士出声说道:
  「把这孩子带去神殿。」
  「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对他进行暴力行为。我已经用了治疗药水,所以应该没有大碍,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希望你带他去神殿看看。」
  「是。知道了!」
  将事后处理交给卫士们,克莱姆判断这里已经没有自己该做的事。自己是王城勤务的士兵,还是别再插手管其他职场的事务吧。
  「可以麻烦你们向看到整件事情经过的人,问问详细情况吗?」
  「知道了。」
  「那么之后就交给你们了。」
  看到卫士接到命令而变得有自信,机敏地开始行动,克莱姆站起来,二话不说就往前跑。「您要去哪里……」他听见卫士的声音,但不予理会。
  来到老人经过的转角,克莱姆放慢速度。
  然后他跟在老人身后走。
  很快地,就看到老人正走在路上。
  他想赶快叫住对方,但只差一步,就是拿不出那份勇气。因为他感觉到一面肉眼看不见的厚墙——一种令人为之震慑的压迫感。
  老人弯过转角,往更昏暗的地区走去。克莱姆跟上去。明明跟在对方身后走,克莱姆却不敢出声叫他。
  这下岂不是像跟踪?
  克莱姆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烦闷。就算不知该如何搭话,也不能跟踪人家啊。克莱姆想试着改变状况,闷闷地尾随其后。
  等到踏进空无一人的后巷,克莱姆重复几次深呼吸,像个跟心仪女性告白的男人那样,鼓起勇气出声呼唤:
  「——不好意思。」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老人转过头来。
  老人白发苍苍,胡须也是全白。然而,他的背脊挺直,彷佛钢铁铸成的利剑。五官分明的脸庞有着显眼皱纹,虽然因此似乎显得温厚和蔼,然而一双锐利眼眸却又恍如紧盯猎物的老鹰。
  甚至还散发出某些高级贵族的高尚品格。
  「有什么事吗?」
  老人的声音多少有些苍老,但洋溢着凛然难犯的生命力。克莱姆觉得有股看不见的压力逼向自己,喉咙发出咕嘟一声。
  「啊,啊——」
  受到老人的魄力所压迫,克莱姆说不出话来。见他这样,老人似乎放松了身体紧绷的力道。
  「您是哪位?」
  语调略显柔和。克莱姆这才从沉重的压迫感获得解放,喉咙恢复正常功能。
  「……在下名叫克莱姆,是这个国家的一个士兵。谢谢您见义勇为,那本来是我该尽的义务。」
  克莱姆深深低头致谢。老人似乎陷入思付,稍微眯起眼睛,终于想到克莱姆说的是什么事,「啊……」轻声低喃。
  「……没关系。那我走了。」
  老人就此结束话题,正要离开,但克莱姆抬起头来,向他问道:
  「请留步。其实……说来丢脸,但我一直在跟踪您。因为我有一事相求,虽然自不量力,想笑我没关系,不过若您不介意,可否将刚才那种技巧教导与我?」
  「……什么意思?」
  「是。我长期钻研武艺,希望能更上一层楼,看到您刚才那无懈可击的动作,希望您能稍微教我一点那种技术,因此冒昧请求。」
  老人上下打量克莱姆。
  「嗯……让我看看您的双手吧。」
  克莱姆伸出双手,老人仔细端详他的手掌。这让克莱姆有点难为情。老人将手掌翻过来,瞥了一眼指甲后,满意地点头。
  「厚实,坚硬。真是一双战士该有的好手。」
  听到对方面带笑容这样说,克莱姆顿觉胸口发热。胸中产生的喜悦足以与被葛杰夫称赞的感觉匹敌。
  「不,我这点程度……不过是勉强沾上战士的边罢了。」
  「我觉得您不用这么谦逊……接着可以让我看看您的剑吗?」
  老人接过了剑,看看握柄,接着以锐利的眼神盯着剑身。
  「原来如此……这是备用武器吗?」
  「您怎么知道的!」
  「果然没错。您看,这里有凹痕喔?」
  克莱姆凝神细看老人所指的部位。的确,剑身有个地方磨损了一点。大概是在哪次训练时,砍到不对的地方吧。
  「让您见笑了!」
  克莱姆羞得无地自容。
  克莱姆知道自己还有待精进,因此为了尽量提升胜算,在保养武器上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不,应该说他以为是这样,直到这一刻。
  「原来如此。我大致掌握您的性情了。对战士而言,手与武器是反映人品的明镜。您是个非常让人欣赏的人。」
  面红耳赤的克莱姆抬眼望着老人。
  他看到的是温文儒雅的慈祥笑容。
  「我知道了。那么就稍微替您做点训练吧。不过——」克莱姆正要道谢,但老人阻止了他,接着说:「我有件事想请教您。您说您是位士兵,对吧?是这样的,前几天我救了一名女性——」
  后来克莱姆听了自称塞巴斯的老人一席话,感到气愤不已。
  有人拿拉娜颁布的奴隶解放令如此恶用,而且现况至今没有任何改善,让他掩饰不了不愉快的感受。
  不,不对。克莱姆摇摇头。
  国家法律规定禁止奴隶买卖。然而,就算不是奴隶买卖,为了还债而被迫在恶劣环境工作,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这种法律漏洞多的是。不,就是因为有漏洞,所以才会设法制定禁止奴隶买卖的法律。
  拉娜制定的法规几乎等于没有意义。脑中一瞬间产生这种凄凉的想法,但他赶走了这种想法。现在得思考的是塞巴斯的状况。
  克莱姆皱起眉头。
  塞巴斯的立场极为不利。的确,只要调查女性的合约内容,应该能够设法反击,但他不认为对方在这方面会没有准备。
  一旦对簿公堂,塞巴斯是输定了。
  对方之所以不提出告诉,应该是因为他们判断这样能捞到更多钱吧。
  「您知不知道有哪位人士没有贪污,能够提供协助的?」
  克莱姆只知道一个人。那就是他的主人。克莱姆能满怀自信地说,没有一位贵族比拉娜更高洁清廉,更值得信赖了。
  但他不能把拉娜介绍给塞巴斯。
  那些人都能干下那种勾当了。在各大权力机构中想必拥有不小的人脉。当然,与他们有来往的贵族应该都是达官显要。如果拥王派的公主发动强权进行调查或救援行动,造成贵族派的损失,一个弄不好还可能引发派系间的全面抗争。
  行使权力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像王国这样分裂成两个对立派系,弄不好可能会掀起内战。
  他不能害得拉娜做出让王国分崩离析的事。
  正因为如此,他跟拉裘丝她们谈话时,才会得到那种结论。因此克莱姆什么都不说。不,是不能说。
  不知道是如何理解他苦闷的沉默,「这样啊。」塞巴斯轻声说着,讲出一句让克莱姆受到重大打击的话。
  「……听她所说,那个地方其他还有好几人。不分男女。」
  (怎么会这样。奴隶买卖组织经营的娼馆,除了之前谈过的那一家之外,还有别家吗?还是说……他说的就是我们之前谈到的那家娼馆?)
  「也许可以设法放走那些人……虽然我得先问过主人,不过我的主人拥有领土,只要让那些人逃去那里……」
  「办得到吗?……她也可以到那里藏身吧?」
  「……非常抱歉,塞巴斯大人。这点我也得问过主人,才能向您保证。不过,我的主人很有慈悲心。我想一定不会有问题!」
  「哦。受到您如此信赖的主人……想必是位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吧。」
  克莱姆深深点头回答塞巴斯。告诉他没有比拉娜更伟大的主人了。
  「换个话题,如果有证据显示那家娼馆违反法律,例如进行奴隶买卖的相关行为,会怎么样呢?这些证据也会遭到湿灭吗?」
  「是有可能遭到湮灭,不过只要将相关资料送到正确的机构……我由衷盼望王国还没腐败至此。」
  「……我明白了。那么容我提出另一个问题。您为何想要变强?」
  「咦?」
  话题转变得比刚才还急,克莱姆不由得发出怪声。
  「您刚才说,希望我训练您。我认为您是值得信赖的人,但是我想知道您为何会想得到力量。」
  对于塞巴斯的疑问,克莱姆眯细了眼。
  为什么想变强。
  克莱姆是没人要的孩子,连父母的长相都没见过。这在王国内并不稀奇。孤儿死在烂泥之中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克莱姆本来也注定在那个下雨的日子如此死去。
  然而——克莱姆在那一天,遇见了太阳。只能在脏污暗处甸甸爬行的存在,为那道光辉深深着了迷。
  儿时只是憧憬,然后随着成长,那份心意变得更加坚定不移。

  ——这是爱意。

  这份心意非得加以扼杀不可。像吟游诗人歌咏的英雄谭那样的奇迹,在现实生活中绝不可能发生。如同没有人能构得到太阳,克莱姆的情意也绝不可能传达给她。不,是不可以传达给她。
  克莱姆深爱的女性注定将成为他人的妻室。身为公主的她,不可能属于克莱姆这种来路不明,身分比平民还低贱的人。
  如果国王倒下,第一王子继承王位,拉娜肯定会立刻被迫嫁给某个大贵族。恐怕王子与大贵族已经谈过这桩婚事了。也说不定会为了政治策略而嫁到某个邻近国家。
  正值婚龄的拉娜尚未婚嫁,而且也没有未婚夫,是很不可思议的事。
  现在这个瞬间是如此贵重,若是能让时光停止流动,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取这段有如黄金的时间。只要不把时间花在训练上,他大可以享受更多这段时光。
  克莱姆没有才能,只是个凡人。即使如此,经过一再锻链,他仍然获得了以士兵来说相当强大的实力。那么就此满足,停止锻链,多跟随在拉娜的身边,才不会浪费了这段时光,不是吗?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克莱姆憧憬着那有如太阳的光辉。这不是谎言,也没有错。是克莱姆的真心诚意。
  但是——
  「因为我是个男子汉。」
  克莱姆笑了。
  没错。克莱姆想站在拉娜的身边。太阳在天空中灿烂照耀。区区凡人绝不可能与其并肩而立。即使如此,他仍然想攀上颠峰,尽可能接近太阳。
  他不希望自己永远只能憧憬、仰望。
  这是少年卑微渺小的心意,但也是少年配得上拥有的心意。
  他想成为配得上憧憬女性的男人。纵然永远不可能结合。
  正因为他怀抱着这份心意,才能撑过没有朋友的生活、辛苦的修行,以及减少睡眠时间的勤学。
  如果有人想笑他的想法愚昧,那就去笑吧。
  因为除非真正爱上一个人,否则是绝不可能理解他的这份心意的。
  ●
  塞巴斯严肃地观察他的神情,眯起了眼睛,像要理解隐藏在克莱姆简短回覆中的千言万语。然后他满意地点点头。
  「听您刚才的回答,我已经决定好要锻链您什么了。」
  克莱姆正想道谢,但塞巴斯伸手制止他。
  「不过恕我直言,我看您并没有才能。若是真的要带您练武,必须花上相当长的时间。然而,我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我想为您做一种短时间内就有成效的锻链,不过……相当严苛喔?」
  克莱姆的喉咙响了一声。
  塞巴斯眼中的色彩,让克莱姆的背脊起了一阵冷颤。
  那眼光拥有难以置信的力量,超越了葛杰夫认真时的魄力。所以他没能立刻回答。
  「我就明说了。也许会丧命。」
  他不是在开玩笑。
  克莱姆直觉了解到这一点。他不怕死。但是必须是为了拉娜而死。他绝不会想为了私人理由而抛弃性命。
  他不是胆小鬼。不,也许他其实很胆小。
  吞下一口唾液,克莱姆犹豫了。有一段时间,四下笼罩着静寂,甚至还能听见远方的喧嚣。
  「会不会丧命要看您的心态……如果您有重视的事物,有即使在地上爬也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想应该不要紧。」
  他不是要指导自己武术吗?克莱姆脑中浮现这个疑问,不过现在的问题不在这里。他思考塞巴斯话中的含意,正确理解,然后拿出答案。
  「我已有觉悟了。拜托您了。」
  「您有自信不会丧命?」
  克莱姆摇头。并非如此。
  是因为克莱姆永远有理由,纵然要在地上爬也要活下去。
  塞巴斯凝视克莱姆的双眼,似乎从中看出了他的心意。塞巴斯重重点头。
  「我懂了。那么,就在这里进行锻链吧。」
  「就在这里吗?」
  「是的。时间也很短,只需几分钟即可。请拿起武器吧。」
  究竟要做什么呢。克莱姆心中怀着对未知的不安与困惑,还有少许的期待与好奇心交杂,拔出了剑。
  刀剑出鞘的声音在狭窄巷这里响起。
  克莱姆将剑摆至中段,塞巴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那么我要上了。请您挺住。」

  然后下个瞬间——
  ——以塞巴斯为中心,彷佛朝全方位射出了寒冰利刃。

  克莱姆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以塞巴斯为中心汹涌旋转的气息,是杀意。
  一瞬间就能捏碎克莱姆的心脏,彷佛鲜明能见的滚滚杀气如怒涛般进逼而来。他似乎听见某处传来灵魂被捏碎的惨叫。彷佛近在咫尺,又像远在他方,也像是从自己嘴里喊出来的。
  受到杀意的黑色浊流翻弄,克莱姆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染成白色。由于太过强烈的恐惧感,他的身体想放弃意识,随波逐流。
  「……『男子汉』就这点程度吗?这还只是热身呢。」
  克莱姆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听见塞巴斯失望的声音,显得格外大声。
  那句话的意思,比任何刀刃都更深地刺伤了克莱姆的心。甚至让他在短短一瞬间内,忘了来自前方的恐惧。
  心脏发出重重的砰咚一声。
  「呼!」
  克莱姆呼出一大口气。
  他实在太害怕了,好想逃跑。但他双眼噙着泪水,拚命忍耐。握剑的手抖个不停,剑尖发疯似的乱晃。全身发出的颤抖让链甲衫发出吵杂的噪音。
  即使如此,克莱姆仍然咬紧格格打颤的牙齿,试着承受塞巴斯带来的恐怖。
  塞巴斯对这副窝囊相耻笑了一声,右拳举到眼前,慢慢握紧。不到几次眨眼的时间,眼前的拳头已经握得像球一样圆。
  那拳头如拉弓般慢慢后退。
  克莱姆明白到即将发生什么事,左右摇头。当然,塞巴斯不会理会他的这种反应。
  「那么……请受死吧。」
  如同拉到全满的箭矢离弦般,只听到破风的「嗡」一声,塞巴斯的拳头飞了出来。
  ——这是即死。
  在拉长的时间中,克莱姆产生了直觉。如同远远凌驾自己身高的巨大铁球排山倒海而来,完整的死亡想像支配了克莱姆的头脑。就算举剑当成盾牌,拳头也能轻易将其击碎吧。
  全身已无法动弹。置身于过度紧张的状态下,身体僵硬了。

  ——没有办法能逃离眼前的死亡。

  克莱姆死心之余,对这样的自己火冒三丈。
  如果不能为了拉娜而死,为什么不在那时候死掉算了。在雨中受冻发抖,一个人死掉算了。
  眼前浮现出拉娜美丽的容颜。
  据说人在濒死之际,眼前会出现走马灯似的影像。一般认为那是大脑在搜寻过去的纪录,摸索逃离现况的手段。然而自己最后看见的却是敬爱主人的笑容,还真有点可笑。
  没错,克莱姆看见的拉娜是笑着的。
  自己起初获救时,幼小的拉娜并没有对他露出笑容。她是从什么时候,才开始对自己展露笑靥的呢。
  他不记得了。不过,他还记得拉娜那时露出了怯生生的笑容。
  如果知道克莱姆死了,那副笑容会变得阴郁吗?如同太阳被厚厚云层遮蔽。

  ——开什么玩笑!

  克莱姆心中卷起熊熊怒火。
  这条被扔在路旁的性命,是她捡起来的。那么这条命便不再属于自己。己身全为了拉娜而存在。。为了让她获得小小的幸福——

  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脱身吗——!

  恐怖锁链被爆发的激烈情感粉碎。
  双手能动了。
  双脚也能动了。
  只想闭起来的双眼稳稳地睁开,拚命试图以肉眼捕捉超高速进逼的铁拳。
  全身感官达到极限敏锐,连些微空气的振动都能感觉出来。
  有种现象称为「火灾现场的蛮力」。这是说在陷入极限状况时,大脑对肌肉的限制会得到解除,而发挥难以置信的爆发力。
  同时脑内还会分泌大量的荷尔蒙,思考能力专精于求生。大脑以高速处理各种庞大资料,搜寻出最佳行动方式。

  只有在这个瞬间,克莱姆站上了一流战士的领域。然而塞巴斯的攻击速度却远远超越了这个领域。为时已晚了吧。或许没有时间闪避塞巴斯的拳头了。即使如此他还是得动。绝对不放弃。
  在极度压缩的时间之内,克莱姆看见自己的速度简直慢如乌龟,但他扭转身子,拚命地移动。
  然后——

  轰的一声,塞巴斯的拳头通过克莱姆的脸旁边。带来的风压拔掉了他好几根头发。
  平静的声音传进耳里。
  「恭喜您。克服死亡恐惧有何感想?」
  ——
  ——克莱姆不懂他的意思,一脸呆愣。
  「面对死亡的感觉如何?克服死亡的感觉呢?」
  克莱姆重复着急促的呼吸,用一种失了魂的茫然表情望着塞巴斯。塞巴斯一点杀意也没有,好像刚才只是一场骗局。他渐渐理解了塞巴斯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
  彷佛刚才是被激烈杀意所支撑着,克莱姆的身体像断线人偶般不支倒地。
  他跪伏在巷子里的地上,贪婪地将新鲜空气送进肺里。
  「……幸好您没有休克而死。有时候会有这种状况的,就是因为确定自己必死无疑,而放弃维持生命现象。」
  克莱姆的喉咙深处还残留着苦味。他确信这就是死亡的滋味。
  「只要再重复个几次,想必您就会变得能克服一般恐惧了。不过有一点必须注意,那就是恐惧能够刺激生存本能。若是这方面完全麻痹了,就连显而易见的危险也会变得感觉不出来。您必须仔细分辨真正的危险。」
  「……恕、恕我失礼,但您究竟是什么人?」
  克莱姆匍甸在地,呻吟似的问他。
  「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那、那股杀气不是常人能发出的。您究竟是……」
  「一个对本领有自信的老人罢了。目前来说。」
  克莱姆无法从微笑的塞巴斯脸上移开视线。他看起来只是温厚地笑着,却又像是远远超越葛杰夫,绝对强者的狞猛傲笑。
  也许远远超过邻近诸国最强战士葛杰夫的存在。
  ——克莱姆要自己的好奇心就此满足。他认为不能继续深入,追究这个问题。
  即使如此,塞巴斯这位老者究竟是什么来头?只有这个疑问强烈残留心底。该不会是那十三英雄之一吧。他甚至有这种想法。
  「那么差不多可以再来一次——」
  「——等、等等!我有话想问你们A。」
  打断塞巴斯的话,后面响起一个含有许多畏惧的男子声音。
  4
  下火月[九月]三日9:42
  布莱恩出了葛杰夫的家。
  回头看看,想到回来时的事,他将房屋外观仔细记在脑子里。因为葛杰夫带他来时,他体温过低,意识有些朦胧,所以记得不大清楚。
  他之前就知道葛杰夫家的住址,因为他想将来有一天要找葛杰夫挑战,所以收集过情报。不过那只是听人描速,有点误差。
  「屋顶上根本没有插把剑嘛。」
  他对卖给自己假情报的情报贩子咒骂了一句,细细观察房屋。
  比起贵族们居住的宅邸,这房子小多了,比较像是小康市民的住宅。不过让葛杰夫与家里帮佣的老夫妻三个人住,也绰绰有余了。
  将房子外形牢记起来后,布莱恩迈出脚步。
  没有特别要去哪里。
  也不想再去选购武器、防具或魔法道具了。
  「今后该怎么做呢……」
  嘟哝声消失在半空中。
  他觉得就此消失在某处也无所谓。其实他到现在,还受到这种念头强烈吸引。
  他探寻自己的内心想要什么,然而心中只有空虚的洞穴。目的完全遭到粉碎,连残骸都不剩。
  既然如此,为什么——
  他低头看看右手,还握着刀。衣服底下穿着链甲衫。
  来到王都的路上,他紧紧握着这把刀不放,是因为恐惧。他知道遇上夏提雅那种怪物,那种能以小指指甲弹开布莱恩全力攻击的怪物,这把刀根本没用,但是手无寸铁还是会让他恐惧不安。
  那么现在拿着刀的理由又是什么?他大可以放在葛杰夫家里。还是因为不安吗。
  布莱恩一想,左右摇头。
  不对。
  但既然如此,自己又是出于何种感情而拿着刀?结果,他找不出答案。
  布莱恩回想起以前初次来到王都的记忆,四处漫步。有些建筑物依然一如往昔,例如魔法师工会或王城,但也看到许多记忆中没有的新建筑。布莱恩正在享受记忆与现实的乖离时,前方路上发生了骚动。
  那吵闹声让他蹙起眉头。人群中传来的气息是尖锐的暴力。
  布莱恩正打算往别处走,改变脚尖方向时,一名老人吸引了他的目光。老人用有如滑行的动作钻进人群之中。
  「……什、什么?那动作是怎么回事?」
  他眨了好几下眼睛,同时无意识地发出惊叹。那动作实在太令人无法置信。他不禁以为自己在做所谓的白日梦,或是受到某种魔法效果的影响。
  老人的动作,恐怕就连布莱恩都办不到。那是必须掌握对手的意识与整体人群的推挤之中产生的力量流动,才能办到的神技。
  ——那以动作来说,已经达到了一种颠峰。
  他的双脚毫不犹豫地往人群移动。
  布莱恩一再推开其他人,走到中央,正好看见老人以高速震荡男人下巴的瞬间。
  (什么?刚才那一击……如果是我的话,挡得下吗?很难?他诱导了男人的意识与视线?是我多心吗?不过话说回来,那一击的动作实在漂亮,都可以当成教科书了……)
  他反覆玩味刚才看见的那一击,口中不禁发出感叹的呻吟。
  他没有看得很清楚,也很难拿相同基准比较剑士与拳士。即使如此,那短短的时间就足以让布莱恩理解到,眼前的老者身手相当了得。
  也许那人比自己还强。
  布莱恩咬紧下唇,想把老人的侧脸与自己记忆中的强者资料做比对。然而他的记忆中没有过这号人物。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老人转眼间就走出了人群。一个少年追在他的背后走去。彷佛被引诱般,布莱恩也一时冲动,开始跟在少年身后。
  他总觉得老人的背后好像有双眼睛,不敢直接追在他后面,不过跟着少年就不用担这个心了。况且狡猾地说,就算少年被发现,自己也还安全。
  跟踪没多久,布莱恩就发现了紧跟老人或少年的多数气息。不过布莱恩一点也不在乎。
  不久两人转进转角,往更昏暗的地区走去。那种有如受到诱导的行动,让布莱恩心生不安。
  少年难道都不觉得奇怪吗。就在他开始讶异时,少年向老人说话了。
  两人正好是在弯过转角的近处开始对话,因此布莱恩躲在转角前方,偷听他们谈话。
  简而言之,少年是在向老人求教。
  (想得美。那个老人不可能收那点程度的小鬼当弟子。)
  拿两人的才能一比较,如果少年是石子,老人就是巨大的宝石。两人所生活的世界实在差太多了。
  (……真可悲。不明白彼此实力的差距,竟然是这么可悲的事。适可而止吧,小鬼。)
  布莱恩没说出口,只在口中喃喃自语。
  这番话是对少年说的,同时也是对自以为天下无敌,过去那个愚蠢的自己吐露的自嘲。
  他继续偷听——娼馆的话题他毫无兴趣——结果老人好像愿意为少年做一次锻链。布莱恩实在不认为那点程度的少年有什么可取之处,能够吸引那样厉害的老人。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又看错人了?不,不可能。那个小鬼作为武人的能力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应该毫无天分才对!)
  老人想怎么锻链他呢。然而从这里只能听见声音,看不到情况。布莱恩输给好奇心,想从转角偷窥,消除了气息慢慢移动。说时迟那时快——
  全身受到骇人的气息贯穿。
  发出不成语言的尖叫。
  全身为之冻结。
  那种感觉就像巨大的肉食猛兽脸贴脸对自己吐气。来势汹汹的杀意让世界为之变色,别说动一下,连眨眼都办不到。甚至误以为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布莱恩认为夏提雅·布拉德弗伦是这世界上最强的存在。而此时这股气息似乎与她不相上下。
  若是心灵脆弱之人,恐怕就不是错觉,而是真的停止心跳了。
  他双脚打颤,一屁股跌坐在地。
  (连自己都这副德性了,那个少年岂不是要气绝身亡了吗?)
  运气好一点也要昏死过去吧。
  布莱恩在地上爬着,心惊胆战地偷看两人的状况,赫然看见一幕难以置信的光景,受到的冲击令他一时之间完全忘了害怕。
  少年还站着。
  他跟布莱恩一样,双腿吓得发抖。但仍然站着。
  (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个没多少本事的小鬼,还能站得住!)
  自己丢脸地吓到腿软,少年却还能维持站姿,让他难以理解。
  是不是少年拥有能抵御恐惧的魔法道具或武技?还是他具有特别的天生异能(Talent)?
  的确,不能保证他没有这些东西。然而,望着少年不可靠的背影,他直觉到以上皆非。虽然答案令他难以置信,但也只有这个可能性。
  少年比布莱恩更强。
  (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
  少年看起来有锻链身体,但肌肉量还不够。从跟踪时的脚步与身体的移动方式推测,他也不觉得少年有多少才能。明明不过是这点斤两的少年,结果却完全不同。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真有这么弱小吗?)
  视野变得模糊。
  布莱恩知道自己在流泪,但提不起劲擦眼泪。
  「呜,呜呜……呜呜……呜……」
  他拚命压抑住呜咽。但泪水仍然源源不绝地流出。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布莱恩握紧地面的泥土,使力让自己站起来。然而排山倒海般的杀气使他无法动弹,双脚简直像受到他人支配般动也不动。他只能抬起脸,看着两人的情况。
  看得到背影。
  少年到现在仍然站着。
  少年还在与放出杀气的老人对峙。本以为弱小的背影,如今看起来遥不可及。
  「我……」
  竟然这么弱小吗?
  等到杀气都已经烟消雾散,自己却只能勉强站起来,让布莱恩对自己气恼不已。
  少年与老人似乎还要继续锻链,但布莱恩忍不住了,他鼓起勇气冲出转角,喊道:
  「——等、等等!」
  如今的布莱恩已经没那心情想到不便打扰两人修行,或是找个恰当的时机现身。
  听见那拚死拚活的语气,少年回过头来,肩膀剧烈一震,面露惊愕的表情。若是立场颠倒,布莱恩也会做出相同反应吧。
  「首先,我真心对打扰两人表示歉意。因为我实在等不及了。」
  「……您跟这人认识吗,塞巴斯大人?」
  「不,不认识。原来如此,也不是您的朋友吗……」
  两人以怀疑的眼光看向他。不过这他早就料到了。
  「首先容在下报上姓名,在下名叫布莱恩·安格劳斯。请让在下再度对打扰两位表示歉意。真的很抱歉。」
  他比刚才更深地低头。可以感觉到两人稍微动了一下。
  等觉得表达了够长的歉意后,抬起脸一看,可以感觉到两人的戒心比刚才淡了点。
  「那么有什么事吗?」
  对于老人的疑问,布莱恩瞄了一眼少年。
  「究竟是什么事?」
  见少年一副不解的样子,布莱恩呕血似的问他。
  「为什么……你为什么面对那样的杀气,还能站得住!」
  少年略为睁大双眼。由于他装作面无表情,因此从这点小小的变化中,都能感受到巨大的感情波动。
  「我想问个清楚。那股杀气超出了常人所能承受的领域。连我……抱歉,连在下都承受不了。然而你却不一样。你承受住了。你站得住。你是怎么办到的!那么困难的事!」
  兴奋使他变得语无伦次。但他就是压抑不住。面临夏提雅·布拉德弗伦压倒性的力量,害怕得逃跑的自己。遭遇与她同等的杀气迎面来袭,却还能屹立不动的少年。他想知道这差距是源自于哪里。
  他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布莱恩的热诚似乎传达给少年了,他虽然困惑,但还是认真想了想,然后回答:
  「……我不知道。我也一点都不明白,自己怎么能承受得住那样的杀气暴风。不过,也许是……因为我想着主人的事吧。」
  「……主人?」
  「是的。只要想到我侍奉的大人……我就有力量继续撑下去。」
  怎么可能因为这种理由就撑得住。布莱恩差点没大叫出声。但在那之前,老人静静地开口解释:
  「也就是说他的忠义之心,足以克服恐惧。安格劳斯先生。人们只要是为了珍惜的事物,能够发挥出无法置信的力量。如同在崩塌的房屋中,母亲能为了帮助孩子而抬起柱子,又如同丈夫能单手拉起快要从高处摔落的妻子。我认为这是人的力量。也就是说,这孩子也发挥了这种力量。而且这跟您并非毫无关系。只要您有绝对不能让步的事物,想必就能发挥超越您想像的力量。」
  布莱恩无法相信。他绝对不能让步的事物,就是对强大力量的渴望,但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啊。轻易就被击溃,结果自己只能害怕地逃走。
  渐渐转为阴沉,俯视着地面的脸,因为老人接下来的一番话而猛然抬起。
  「……自己一个人培养起来的信心是非常脆弱的。因为一旦自己受到挫折,一切就结束了。不要什么都靠自己,只要能与别人共同建立信心,为了别人付出,就算遭受挫败也不会倒下。」
  布莱恩陷入沉思。自己有这样的事物吗?
  然而什么都想不到。因为一切都被他当成无用之物舍弃掉了。难道说他以为追求强大实力时不需要的那些事物,其实才是最重要的吗?
  布莱恩不禁发笑。笑自己的人生满是错误。所以他忍不住讲出了近似抱怨的话来。
  「统统都被我舍弃掉了。现在还来得及挽回吗?」
  「没问题的。就连没有才能的我都办得到了。安格劳斯大人这样的人物一定行!绝对不会太晚或来不及。」
  少年的话语毫无根据。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番话却为布莱恩的内心带来温暖。
  「你真是温柔,而且又坚强呢……真的很抱歉。」
  突然被人道歉,少年愣了一愣。如此勇气十足的人物,自己竟然把他当成小鬼,还瞧不起他。
  (真是愚蠢。我真是太愚蠢了……)
  「对了,您说您叫布莱恩·安格劳斯……莫非是过去曾与史托罗诺夫大人打得不分高下的那位?」
  「……你真清楚啊……你也看过那场对战了?」
  「啊,我没有看到。只是听看过的人说的。那位大人说安格劳斯大人是相当厉害的剑士,即使在王国实力也是数一数二,看到您的举手投足,重心稳当的动作,让我知道那位大人果真所言不假!」
  被对方纯粹的好意压倒,布莱恩吞吞吐吐地回答:
  「……呃,谢、谢谢。我、我觉得自己还差得远了,不过被你这样称赞……倒是有点高兴呢。」
  「嗯……安格劳斯先生。」
  「老先生。请直呼我为安格劳斯就可以了。像在下这样的小人物,不配让您以敬称相称的!」
  「既然如此,我叫塞巴斯·强,希望您能叫我塞巴斯……那么,安格劳斯小弟。」
  「小弟」这种称呼让布莱恩有点害臊,不过以两人的年龄差距来看,这样的称呼的确不奇怪。
  「可以请您替这位克莱姆小弟锻链剑术吗?我想这对安格劳斯小弟来说,也一定有所助益,如何?」
  「啊!这真是失礼了!我的名字是克莱姆,安格劳斯大人。」
  「不是要由老先生……失礼了。不是要由塞巴斯大人锻链他吗?刚才在下打扰两位之前,好像有听见两位谈这件事?」
  「是的。我本来是想这样做的,不过在那之前,好像有客人来了,我想先招呼他们几位——来了呢。看来是准备武装花了一点时间。」
  塞巴斯看向一个方向,布莱恩慢了点,也往同一个方向看去。
  三名男子慢吞吞地现身。他们身穿链甲衫,戴着皮革厚手套的手上,握着拔出的利刃。
  他们散发的已经不是敌意,而是明确的杀意。那股杀意是冲着老人来的,但看起来不像是会有慈悲心肠放走目击者。
  看到这帮人,布莱恩不禁惊愕,哑着嗓子喊叫:
  「不会吧!遭遇到那种杀气,竟然还敢过来!实力当真这么了得!」
  若真是如此,那么他们每一个人的本领恐怕都能与布莱恩匹敌——不,是比他更高超。跟踪技巧那么笨拙,只是因为他们修习的是战士系技术,不擅长潜行吗?
  然而,塞巴斯否定了布莱恩的担忧。
  「我刚才的杀气只有针对你们两位喔?」
  「……咦?」
  布莱恩自己都觉得发出的声音很蠢。
  「我对克莱姆小弟发出杀气是为了训练,对您则是因为不知道您的真面目,想逼您露面,或是削减您的战意、敌意等等。由于我从一开始就把他们视为敌人,因此没对他们发出杀气。要是把人家吓跑就不好了。」
  听到塞巴斯若无其事地解释着惊人的真相,布莱恩连惊讶都懒得惊讶了。竟然能精密控制那样浓厚的杀气,根本已经超出了常识能理解的范围。
  「原、原来如此。那么您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大致上可以猜到,不过还不能够确定。所以,我想抓一、两个人起来,问出情报。不过——」
  塞巴斯低头致歉。
  「我无意将两位牵扯进来。可以请你们立刻离开这里吗?」
  「在那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他们……是犯罪者吗?」
  「……给人的感觉应该是。一看就觉得是作恶多端的那一型。」
  听布莱恩这样说,克莱姆的眼瞳燃起热火。
  「也许会妨碍到您,但我也想一起战斗。身为保卫王都治安之人,保护人民是我应尽的职责。」
  也没人能断定塞巴斯就是正义的一方吧。布莱恶心中窃想。没错,与出现的这几人相比,谁都会觉得态度廉洁正直的塞巴斯是对的。但没人能保证真是如此。
  (真是青涩……)
  不过,他也能体会少年的心情。
  拿保护孩童免于醉汉暴力的人物与这几个男人一比,就算是布莱恩,也会毫不犹豫地决定该帮哪一边。
  「我想您大概不需要助阵,不过……塞巴斯大人。请让我……呃不,请让在下也助您一臂之力吧。」
  布莱恩站到克莱姆身边。塞巴斯不需要他们掩护……甚至可以说他们离开也没差。只是,他想效法一下为别人而战的克莱姆,选选看过去的自己绝对不会选择的答案。他想保护这个拥有一颗坚强的心,但剑术本领差强人意的少年。
  布莱恩看见男人们握着的武器,皱起眉头。
  「毒药吗……使用可能伤害到自己的武器,代表他们应该有点经验……是暗杀者吗?」
  这种短剑称为破甲剑(Mail Breaker),剑身刻有凹槽,里面反射着危险液体的油亮光泽。再看男人们不同于剑士等职业,更注重机动性的轻巧身手,比布莱恩的喃喃自语更肯定了一切。
  「克莱姆小兄弟。当心点。除非你有能抗毒的魔法道具,否则千万小心,一击都不能让他们打到。」
  如果将体能提升到布莱恩这个等级,就能几乎百毒不侵,不过以克莱姆的能力,恐怕抵御不了强力的毒药。
  「从正面现身却不立刻动手,是想等另外两人前后包抄吧?难得有这个机会,就先从正面突破如何?」
  塞巴斯故意大声讲话让对方听见,男人们的动作一瞬间停住了。围攻计划被对手看穿,让他们产生了动摇。
  「这样最妥当吧。先击溃前面再解决后面应该比较安全。」
  布莱恩肯定塞巴斯所言。然而这个意见被提出的本人否决了。
  「啊,这样会让对方逃走呢。这样吧,前面三人由我来对付,可以请两位对付绕到背后的两人吗?」
  布莱恩表示了解后,克莱姆也点头表示同意。这是塞巴斯的战斗,两人是勉强请塞巴斯同意他们帮忙。只要塞巴斯没犯什么致命性的错误,他们应该照塞巴斯说的做。
  「好,上吧。」
  布莱恩对克莱姆说完后,转身背对男人们。之所以敢在充满敌意的男人们面前显得毫无防备,是因为有塞巴斯在。将自己的背后交给塞巴斯,有如靠着厚重的城墙般令人安心。
  「那么,虽然很遗憾……请各位就当我的对手吧——哎呀,请不要三心二意去打那两人的主意,好吗?」
  布莱恩转头一看,只见塞巴斯右手手指间夹着三把短剑。他张开手指,男人们扔向毫无防备的布莱恩或克莱姆的短剑便应声落地。
  男人们的杀意明显地越来越弱。
  (这是当然了。扔出的短剑被人用那种方式挡下,谁都会丧失战意的。终于明白到塞巴斯大人的强大了吗?不过现在明白也来不及了。)
  他们不可能逃出那个老人的手掌心。就算兵分三路也没用。
  「真是厉害。」
  克莱姆站到布莱恩的身边。
  「是啊。就算谁跟我说塞巴斯大人才是王国的最强战士,我也会信。」
  「比战士长还强吗?」
  「你说史托罗诺夫啊。嗯。那位老者就算由我……在下……抱歉,让我轻松点讲话吧。就算由我与史托罗诺夫两人一起上,肯定也毫无胜算吧……哦,来了。」
  两个男人绕到另一边,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两人果不其然,穿着打扮也跟刚才那三人相同。身旁传来拔剑出鞘的声音,布莱恩慢了一点,也跟着拔刀。
  「没有让其中一人躲起来偷扔短剑,大概是因为被那位老先生看穿了吧。」
  伏兵就是要不为人知才有效,要是已经被看穿,就只是分散战力罢了。对方应该是判断既然都被看穿了,不如一次全部出动,个别对付比较有胜算。
  「真是天真的想法……克莱姆小兄弟,我对付右边那个。左边那个交给你。」
  观察男人们的动作,布莱恩看出哪个比较弱,向少年做出指示。少年点了个头,举起了剑。那种毫无迟疑的态度,是历经过生死交关的人才有的反应。知道他绝非只做过训练的实战新手,让布莱恩顿时放心。
  (应该是克莱姆小兄弟的胜算比较大,不过……考虑到对手会使毒,也许只能险胜。)
  就算克莱姆有实战经验,布莱恩也不认为他会历经血战,经常有机会对付使毒的对手。搞不好这就是他的第一次经验。
  就连布莱恩自己在跟会用腐蚀强酸或剧毒的魔物战斗时,都会变得太过慎重,而难以发挥全副实力。
  (是否该立刻宰了这家伙……然后去支援他?这样对他有帮助吗?我主动去帮他,会不会反而伤了他的自尊心?要代替他对付敌人吗?不。  还是说塞巴斯大人打算一有危险就出手帮他?如果塞巴斯大人没有要出手相助的意思,我该介入吗?想不到我会有为这种问题烦恼的一天……)
  布莱恩用没握刀的手抓抓头,从正面紧盯敌人。
  「好了。不好意思,就请你当弥补我空白期的祭品吧。」

  三击。
  塞巴斯踏进攻击范围,朝着别说防御,连反应都来不及的男人们打进三拳。战斗就这样结束了。
  当然了。连在纳萨力克都拥有顶尖战斗力的塞巴斯,这种程度的暗杀者用小指头就能解决掉。
  男人们昏死过去,像章鱼一样软绵绵地不支倒地,塞巴斯从他们身上移开视线,看向后方的战斗。
  布莱恩的功夫始终压倒对手,看着令人安心。
  与他对峙的暗杀者似乎想找机会开溜,但布莱恩不放过他,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不,那不能说是玩弄,塞巴斯感觉那是藉着施展各种攻击,恢复自己变得生疏的本领。
  (对了,刚才好像听见他说「空白期」。另外也是因为担心克莱姆小弟,随时准备出手帮助,所以才没认真应战吧。看来这人还满善良的。)
  塞巴斯将视线从布莱恩移向克莱姆。
  (嗯,应该不会有事吧。)
  一进一退的攻防战。虽然有毒武器让人略感不安,不过似乎也不用立刻出手搭救。自己遇到的麻烦把亲切的外人牵扯进来,让他过意不去。不过—
  (若不是他说希望能变强,我就会去帮他了……以命相搏的战斗也会是很好的训练。等有危险再去帮忙吧。)
  塞巴斯摸着胡须,观望克莱姆的战斗。

  克莱姆以剑挡开突刺。
  背后流下一道冷汗。只差一点就要刺中铠甲了。与他对战的男人冷酷无情的脸上,一瞬间产生失望的神色。
  克莱姆将剑向前一刺,测量两者距离。反观对手则是频频前后挪动位置,不想让他把握距离。
  克莱姆的战斗方法向来都是以盾防御,同时以剑攻击,这时必须只以剑战斗,对他来说是折磨身心的经验。而且涂了毒药的刀刃也让人紧张万分。破甲剑是特化于突刺攻击的武器,因此他很清楚只要注意突刺就行。即使如此,连一个擦伤都不能有的状况仍然让身体动作变得畏缩。
  他调整一下被肉体与精神两方面的疲劳打乱的呼吸。
  (对手也一样。不是只有自己觉得累。)
  对手的额头上也满是汗水。对方的战斗方式是以灵活身手愚弄敌人,符合暗杀者的风格。为此只要四肢受到任何一击,就会失去优势,摧毁彼此战斗力的均衡。
  一击就会分胜负。
  这就是两人之间紧张感的来源。当然,双方实力相当的战斗都是这样的。然而这一战的这种倾向更显着。
  「呼!」
  吐出一口气,克莱姆砍向敌人。这记剑击挥动幅度小,没使上多少力。这是因为如果大力挥砍,遭到闪避时将会产生巨大破绽。
  暗杀者轻易闪过这一击,伸手探入怀中。克莱姆察觉到下一道攻击,盯紧暗杀者的手部动作。
  短剑扔出,克莱姆以手中利剑打落。
  运气很好。由于他有细心注意,才能幸运将其弹开。
  然而还来不及安心地呼一口气,暗杀者已经压低姿势,如滑行般闯进攻击范围内。
  (不好!)
  背脊窜过一阵冷颤。
  没有办法挡下这记追击。他打掉短剑时,因为害怕而把剑挥得太大。如今剑浮在半空中,想转回来迎击也来不及。他想专心闪避,但论敏捷性,暗杀者比他强。
  无计可施了。至少以手臂为盾——
  克莱姆做好觉悟时,紧逼而来的暗杀者忽然按住了脸,往后大大跳开。
  原来是一颗豆大的小石子,从后方打中了暗杀者的左眼睑上面。克莱姆极限状态下加速的精神,确认到这个状况。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扔的。背后传来塞巴斯的声音,就是最好的证据。
  「畏怯是很重要的感情。不过不可以被畏怯束缚。我从刚才看到现在,觉得您的战斗方式太过单调,没有全力以赴。如果对手已有准备牺牲一只手臂的话,您肯定已经丧命了。既然体能输给对手,就以心灵取胜。精神有时候是能凌驾肉体的。」
  克莱姆在心中回答「是」,惊讶地发现自己心情轻松多了。不是因为有人帮忙,可以依赖,而是因为有人在旁边看着自己,令他放心。
  的确,他还没完全拭去或许会丧命的恐惧,但即使如此——
  「如果……我死了,请告诉拉娜大人……公主殿下,说我有英勇应战。」
  他呼出长长一口气,静静地举剑摆好架式。
  克莱姆感觉到暗杀者的眼中潜藏着不同于刚才的光芒。虽然只是短暂的时间,然而经过这段生死之战,也许自己与暗杀者的心灵相通了。
  暗杀者意识到克莱姆已做好觉悟,似乎也一样做好了觉悟。
  暗杀者踏出脚步。当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口气拉近距离。
  确认对手踏进攻击范围,克莱姆举剑往下挥砍。霎时间,暗杀者向后跳开。原来是男人看穿了克莱姆的剑速,以自己作为诱饵,要了个假动作。
  然而,暗杀者只忽略了一点。
  也许暗杀者的确几乎看穿了克莱姆的所有剑击。然而,只有一招是他不知道的。克莱姆能够满怀自信地施展,来自上段的一击,比其他所有剑击更快,也更重。
  朝肩窝砍下的剑被链甲衫挡住,没能将皮肉一刀两断。但它轻易折断了锁骨,并且压烂了肌肉,连同肩胛骨一块粉碎。
  暗杀者整个人翻倒在地。过度的剧痛使他淌着口水,发出不成声的惨叫。
  「漂亮。」
  塞巴斯自背后现身,随随便便地踹了暗杀者的腹部一脚。
  光是这么一下,暗杀者就像断线人偶般安静下来。想必是昏倒了吧。
  视野角落,布莱恩已经解决了暗杀者,轻松地挥挥手,庆祝克莱姆的胜利。
  「那么我要开始盘问了。有什么想问的别客气,尽量问吧。」
  塞巴斯将其中一人带来,将男人打醒。男人身体一震恢复了意识,塞巴斯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时间不到两秒。塞巴斯并没有按得很用力,男人的头却往后重重一晃,像钟摆似的回到原位。
  这时,男人的眼睛已经失去焦点,变得像醉汉的眼神。
  塞巴斯开始质问。身为暗杀者,本应守口如瓶的男人,竟然毫不隐瞒地说个不停。面对这异样的光景,克莱姆向塞巴斯问道:
  「您对他做了什么?」
  「这是称为『傀儡掌』的特殊技能……看来是成功了,还好。」
  这种技术克莱姆从未听过,但更令他蹙眉的,是男人泄漏的情报。
  他们是八指的警备部门最强的战士「六臂」中的一人训练出的暗杀者,似乎是为了杀害塞巴斯而尾随他。布莱恩向克莱姆问道:
  「……我知道的不多,不过八指应该是个很大的犯罪集团吧。我记得他们在佣兵方面也有门路……」
  「是啊。其中最可怕的是六臂,指的是号称组织最强战力的六名强者。我记得曾听说他们每个人的实力都可以与精钢级匹敌。不过究竟是哪六个人,这种黑社会的内幕我就不太清楚了。」
  男人又说出现在塞巴斯侍奉宅邸的沙丘隆特正是「六臂」中的一人,绰号「幻魔」,他的计划似乎是做掉塞巴斯,好让美貌的女主人任由他们摆布。
  听到这里,克莱姆受到一股寒气侵袭。发生来源是塞巴斯。
  塞巴斯慢慢站起来,布莱恩向他问道:
  「那么塞巴斯大人,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已下定决心。总之我先去击溃造成问题的那个地点。况且根据此人的说法,沙丘隆特似乎也在那里。沾上身的火花就快点掸掉吧。」
  听他回答得轻松,克莱姆与布莱恩都倒抽一口气。
  既然他要杀进对方的大本营,就表示他有自信能胜过精钢级——也就是在人类之中拥有最顶尖战斗能力的人。
  不过,两人都不觉得意外。
  (能在转眼间打倒颇有实力的三名暗杀者,赫赫有名的安格劳斯大人又对他表示敬意。塞巴斯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莫非是退隐的精钢级冒险者?)
  「……况且听说那里还有其他人遭到囚禁,还是赶紧采取行动比较好吧。」
  「有道理。暗杀者没有回巢会令对方起疑,要是他们把受到囚禁的人移动到其他地点,就救不到那些人了。」
  时间拖得越长对己方越不利,对手则相对有利。塞巴斯置身的就是这种状况。
  「那么我打算现在直接过去。非常抱歉,我不会改变这个决心。可以请两位将这个暗杀者抬到值勤站吗?」
  「请等一下!塞巴斯大人!若您不嫌弃的话,可以让我……在下也提供协助吗?当然,在下是说如果您愿意的话。」
  「还有我。守护王都治安,是身为拉娜大人属下的我应尽的义务。如果王国人民受到欺凌,我定会以这把剑拯救他们。」
  「……我看安格劳斯小弟还没问题,但您的话,可能有点危险喔。」
  「我明白。」
  「克莱姆小弟……我想塞巴斯大人可能也是嫌你碍事喔?虽然以塞巴斯大人来看,你跟在下大概都差不多就是了。」
  「不不,我没那个意思。我纯粹是担心您罢了。希望您知道,我无法像刚才那样保护您。」
  「我已有觉悟了。」
  「……接下来要做的行为,也许不能对您或您的主人带来荣誉喔?我认为有其他机会更适合您赌命战斗,您不觉得吗?」
  「若是因为危险就视若无睹,将会证明我这个男人没有侍奉主人的价值。如同那位大人拯救人民,我也想尽我所能,向陷入水深火热的人们伸出援手。」
  如同她当时对自己伸出援手——
  也许是感觉到他的坚定决心,塞巴斯与布莱恩面面相。
  「……您已经有所觉悟了吧?」
  被塞巴斯这样问,克莱姆点了一个头。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也无须多言。那么两位,请助我一臂之力。」



第五章 熄火,漫天火花
  1
  下火月[九月]三日  12:07
  「店铺就在这扇门的后方。据暗杀者所说,那边那栋建筑物似乎也有入口呢。」
  塞巴斯站在娼馆入口,琪雅蕾被扔出来的门前,指着几栋房屋隔壁的建物。在向暗杀者问话时,布莱恩以及克莱姆虽也在现场,但他们没来过娼馆,对塞巴斯的说明毫无疑问。
  「的确是这样。入口同时也具有逃生口的用途,那人说至少会由两人站岗,既然如此,也许我们该兵分二路。以战力来说要分组的话,正面就交给塞巴斯大人一个人。那边由我与克莱姆小兄弟进攻,您看如何?」
  「我不反对,克莱姆小弟呢?」
  「我也没有异议。不过,安格劳斯大人。进入内部之后要怎么做?两人一起搜索吗?」
  「我希望你可以改口叫我布莱恩了。也希望塞巴斯大人能这样称呼在下。那么……本来为了安全起见,应该两人一起行动,但也许会有连暗杀者都不知道的密道。趁塞巴斯大人从正面入侵,吸引敌人注意时,我们得尽快探索建筑物的内部。」
  「这种地方常会有头子才知道的密道喔。」布莱恩好像回想起什么事来,低声说道。
  「既然如此,我们进去之后要分头搜索?」
  「……反正都冒着危险闯进去了,就该尽量达成最好的结果吧。」
  听布莱恩这样说,塞巴斯与克莱姆都点点头。
  「那么安——布莱恩大人实力在我之上,可以请您搜索屋内吗?」
  「这样很好。那就请克莱姆小弟守住那边的出口吧。」
  搜索屋内当然比较容易遇到敌人,可以料想得到必然更加危险,因此是该交给比克莱姆强上许多的布莱恩。
  「那么最后确认就差不多这样了吧?」
  他们在来到娼馆的路上先大致讨论过,不过也有些细节必须看到现场才能决定。这些细节都在这里做好决定,没有人对塞巴斯的询问提出异议。
  塞巴斯向前走出一步,靠近看起来相当厚重的金属门。克莱姆绝对推不开的大门,摆在塞巴斯面前却像薄纸一样。
  正面这种防卫最森严的地方,虽然只由一个人单枪匹马闯入,但两人都不担心。因为进攻的人物据称就连邻近诸国最强的战士葛杰夫·史托罗诺夫,以及能与他打成平手的布莱恩·安格劳斯两个人加起来都打不赢了,根本已经超出人类的范畴。
  「那么我们走吧。听他们刚才说,在那边的出入口连续敲四下门,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我想两位应该没有忘记,不过还是提醒一下。」
  「谢谢您。」
  克莱姆并没有忘,不过还是向塞巴斯道谢。
  「还有,我会尽量把他们抓起来,不过若是遭到抵抗,我会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没有问题吧?」
  看到塞巴斯温柔地微笑,克莱姆与布莱恩的背脊一阵冰凉。
  他的应对方式十分正确,没有任何不当。自己如果遇到相同的状况,同样会这么做吧。两人都如此作想。但即使如此,仍然有种惧意窜过他们的背脊,因为塞巴斯的神情简直像有双重人格。
  温厚和善的绅士与冷静透彻的战士。宽容与无情同时存在于他的内心,到了偏激的地步。
  他们有种预感,要是就这样送塞巴斯进去,他恐怕会把里面的人赶尽杀绝。
  克莱姆战战兢兢地对塞巴斯说,。
  「我想夺去几人的性命,也是在所难免的,只要您尽量避免无益的杀生就好。毕竟我们的人数较少。只是如果遇见疑似八指干部的人物,可以请您设法逮住他吗?将重要人物抓起来盘问,能减少今后的牺牲者。」
  「我不是杀人魔,不是来大屠杀的,请放心。」
  看到他温柔的微笑,克莱姆放了心。
  「失礼了。那么就拜托您了。」
  ●
  「那么,就一口气将这里捣毁,先争取一点时间吧。」
  只要砸了这家娼馆,应该能暂时阻止他们对塞巴斯的干涉吧。若是进行得顺利,弄到了机密资料什么的,他们说不定会忙于处理这方面的事,而把琪雅蕾的事情完全抛在脑后。
  就算情况再糟,只能争取到时间,至少也有机会让琪雅蕾逃走。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在耶·兰提尔有位商人亲切地找我攀谈,不知道能否请他帮忙?」
  就算琪雅蕾振作起来了,也还是需要值得信赖的某人提供援助,才有可能过着更幸福的人生。
  塞巴斯重新面对厚重的铁门。他一面想起那时琪雅蕾被扔在这里的情况,一面触碰门扉。门扉以木头打上铁板制成,又重又厚。一眼就看得出来人类不靠工具很难破坏这扇门。
  「克莱姆小弟不知道要不要紧。」
  那个名叫布莱恩·安格劳斯的男子不用担心。就算与沙丘隆特交手,他也应该不会落败。然而,克莱姆就不同了。他绝不可能打赢沙丘隆特。
  是他主动提出要闯进娼馆——提供协助,应该已经有所觉悟,但塞巴斯总是不乐见试图帮助自己的年轻、善良生命白白丧失。
  「真希望那样的少年能活得久一点……」
  他道出年长者的普遍想法。当然,塞巴斯是以老人设定创造出来的,以出生到现在的时间来算,其实他比克莱姆还年轻。
  「只有沙丘隆特最好能由我打倒,这样比较稳妥。只希望他们别碰上他就好。」
  塞巴斯向四十一位无上至尊祈求克莱姆平安无事。
  如果沙丘隆特是这个设施的最强战力,很有可能会用来对付自己,但如果是担任某人的保镳,有可能会护送那人逃出这里。
  塞巴斯感到些许焦躁,握住门把,转动。
  转到一半手就停住了。既然是这种地下行业,门当然是上锁的。
  「我不擅长开锁,不过……也没办法了。就用我的方法开锁吧。」
  塞巴斯有些伤脑筋地喃喃自语,沉下腰。他收起右手做出手刀,左手在前摆好架式。那姿势完美无缺,躯干稳如泰山,有如千年杉树般泰然自若。
  「呼!」
  接着发生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
  手臂插进了铁门,而且还是铰链的部位。不,岂止如此,那手臂还不断发出低沉声响陷入门中。
  铰链发出哀嚎,与墙壁告别。
  塞巴斯随手推开失去抵抗的门扉。
  「什……么……?
  一进门就是一条通道,对面那一头有扇半掩的门,前面站着个留着胡子的大块头男人,张口瞠目,一脸白痴相。
  「门生锈了,所以我稍微用点力,硬是把门拉开了。建议您替铰链上点油吧。」
  塞巴斯对男人如此说完,关上了门。不,更正确来说,是把门板靠在门框上。
  在男人完全愣住时,塞巴斯毫不客气地踏进屋内。
  「——喂,怎么了?」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啊!」
  男人背后传来别的男人的声音。
  不过,正面看着塞巴斯的男人没理他们,只是对塞巴斯出声道.
  「……呃……欢、欢迎光临?」
  完全陷入混乱的男人,愣愣地看着塞巴斯走到眼前。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理应早已习惯了暴力。然而发生在眼前的光景,实在超出他至今累积的常识太多了。
  无视于同伴在背后质问,男人谄媚地对塞巴斯陪笑脸。因为生存本能告诉他,讨好对手是最好的选择。不,也许他只是拚命骗自己说对方是哪个客人的管家,才会做出如此反应。
  大胡子的男人抽搐着脸颊拚命摆笑脸的模样,实在不太好看。
  塞巴斯面露微笑。那笑容既慈祥又柔和。然而潜藏在眼中的感情却没有一丝好意。比较接近锋利刀剑迷惑人心的诡谲光辉。
  「可以请您让让吗?」
  轰咚。不,应该是咚砰吧。令人作呕的声响响遍四周。
  一个身穿武装的强壮成人男性。体重少说也有八十五公斤。此时却像开玩笑似的在半空中旋转,以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飞向一旁。男人的躯体就这样狠狠撞上旁边的墙壁,发出如水爆炸开来的轰然巨响。
  犹如巨人的拳头击中房屋,整栋房子剧烈摇晃。
  「……糟糕。应该在更里面的位置杀他,可以当做很好的防栅……好吧,反正里面好像还有人,接下来注意点也就是了。」
  塞巴斯叮咛自己再放松点力道,同时走过尸体旁边,往里面走。
  他把门大大打开,走进里面的房间,举止优雅地环顾室内。那与其说是侵入敌营,倒比较像是在无人房屋里漫步。
  那里有两个男人。
  他们目瞪口呆,看着塞巴斯背后旁边墙壁上绽放的整面血红花朵。
  房间里充斥着在纳萨力克绝对看不到的廉价酒类的气味,一瞬间就与鲜血、内脏及内容物发出的异味交相混合,调配出令人反胃的芳香。
  塞巴斯整理了一下向琪雅蕾与暗杀者问来的情报,试着想起这栋房屋的格局。她的记忆残缺不全,记不得什么重要资讯,不过她告诉塞巴斯真正的店在地下室。暗杀者没有去过地下室的店,所以接下来派不上用场。
  他望着地板,然而通往地下的楼梯似乎隐藏得很巧妙,塞巴斯找不到。
  自己找不到的话,问知道的人就行了。
  「不好意思。有件事想请教您……」
  「噫咿!」
  他才刚对一个男人开口,那人就马上发出沙哑惨叫。看来他的脑中已经没有应战这个选项了。这让塞巴斯放下心。他一想到琪雅蕾的事情下手就不知轻重,会一拳送对方上西天。
  既然对方没有战意,那么只要折断双脚应该就够了。
  吓得浑身发抖的男人紧贴墙壁,想尽可能离塞巴斯远一点。塞巴斯不带感情地看着男人的窝囊样,只有嘴角泛出笑意。
  「噫呜!」
  那人更害怕了。尿骚味在房里扩散开来。
  把人家吓唬得太过度了。塞巴斯蹙起眉头。
  一个男人翻着白眼虚软倒地。极度的紧张感使他失去了意识。另一个男人羡慕不已地望着他。
  「唉……我刚才说有件事想请教,其实是这样的,我想到地下室去。可以请您告诉我怎么下去吗?」
  「……这、这……」
  塞巴斯从不敢背叛组织的男人眼里,看见了恐惧之色。跟那些暗杀者一样,这个男的似乎也怕遭到组织肃清。塞巴斯想起头一个遇到的那个男人,照他拿了塞巴斯的钱逃走时的态度,肃清大概就等于「死」吧。
  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呢。男人还在犹豫不决时,塞巴斯讲出一句话斩断他的犹豫。
  「这里有两张嘴。我也不是一定要问您喔?」
  男人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背脊抖了一下。
  「那、那、那!那里,在那里有个隐藏门!」
  「那里吗。」
  经他这么一说,仔细一瞧,该处地板的确有道缝隙,跟旁边的地板分隔开来。
  「原来如此,谢谢您。那么您已经没有用处了。」
  塞巴斯面露微笑,男人意识到这句话接下来是什么意思,铁青着脸不住颤抖。但他还是抱着些许期望,开口说道:
  「拜、拜托。不、不要杀我!」
  「不行。」
  毫不犹豫的回答让房间为之冻结。男人睁圆了眼。人类在拒绝接受不愿相信的话语时,就会露出那副表情。
  「可是,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拜托,我什么都愿意做,饶我一命吧!」
  「是这样没错,但是……」塞巴斯叹息似的吐出一口气,摇头。「不行。」
  「你……你是在开玩笑吧?」
  「要当我是开玩笑也行,不过结果都是一样的喔?」
  「……神……啊。」
  想起自己搭救琪雅蕾时她那凄惨的模样,塞巴斯略微眯细了眼睛。
  参与那种恶行的人竟敢向神求救,这些人岂有那种权利。再说对塞巴斯而言,神就是四十一位无上至尊。男人这样做像是侮辱了他们。
  「这是您自作自受。」
  断绝一切希望,冷如钢铁的话语,让男人直觉明白到自己的死亡。
  要逃,还是要战?面临这两个选项的瞬间,男人毫不犹疑地选择了——逃。
  敢与塞巴斯敌对,下场不言而喻。倒不如选择逃跑,还有一丝生存的可能性。他的这种想法是正确的。
  因为他至少因此延长了几秒,或者该说零点几秒的寿命。
  男人朝着门口跑去,塞巴斯一瞬间就追上他,身体轻轻一旋。疾风掠过男人的头部位置,身体像断了线般滚倒在地。一颗球轻快地撞上墙壁,留下血迹滚落地板。
  慢了一拍后,大量鲜血从男人失去头颅的脖子溢出,流了满地。
  真是神乎其技。以回旋踢仅仅踢飞头颅的技巧,本身就需要难以置信的速度与力道,但最可怕的是塞巴斯穿在脚上的鞋子,竟然没有沾上一点污渍。
  ,他让皮鞋啪啪响着,走到翻白眼倒地的另一名男子身边,抬腿往下一踢。伴随着枯树折断的声响,男人的身体一阵痉挛。痉挛几下之后,男人的身体便动也不动了。
  「……只要回想看看您至今的所作所为,会遭到何种下场岂不是自明之理吗?不过,请放心。我会让您用身体做一点补偿的。」
  塞巴斯开始回收尸体。
  他要把尸体破坏得惨不忍睹,摆设在楼梯上,让想从这边逃跑的人吓破胆,裹足不前。由于无法破坏出入口,因此塞巴斯想到用这个办法困住他们。
  把捡来的尸体随意放置在各处后,塞巴斯抬脚踏向地板上的隐藏门。
  先是金属零件毁坏的声音。接着地板开出一个大洞。遭到破坏的门板发出意外响亮的匡啷匡啷声,沿着坚固的楼梯一路滑下。
  「原来如此……只要破坏这个楼梯……应该就不能从这里脱逃了吧。」
  ●
  那里是一间不算大的房间。
  空荡荡的房里只有一个衣柜。还有一张床。
  床铺并非简陋地在稻草上铺床单,而是棉花内材的床垫。品质很好,像是供贵族使用的那种。不过这床垫似乎重视的是功能性,外观朴素,没有做任何装饰。
  床垫上坐着一个裸体男子。
  年龄早就过了中年。暴饮暴食的影响让身体松弛肥胖。
  五官原本就只勉强达到平均,却又因为加上了松垮赘肉,替长相大为扣分。不管是谁来看,都会觉得这个男人简直像头猪。猪本来是聪明又爱干净的可爱动物。不过这里所说的猪,是指愚钝、品性低劣又肮脏的骂人话。
  他的名字是史塔凡·黑委士。

  他扬起拳头往下——往床垫打下去。
  殴打皮肉的声音响起。
  史塔凡松垮的脸孔浮现喜悦之情。皮肉被打扁的触感传到手上,同时为他带来一阵浑身起毛的快感。他身体抖了一抖。
  「哦哦……」
  慢慢举起的拳头上沾满了黏糊糊的鲜红血浆。
  史塔凡压倒了一个裸女。
  女人鼻青脸肿,脸部肌肤满是瘀血斑点。鼻子被打歪,流出的鼻血干涸,黏在皮肤上。嘴唇与眼睑也肿成大包,原本端正的五官全变了形。虽然身上也有瘀血痕迹,但还没脸部那么严重。周围床单上都是变色的血迹。
  直到刚才还拚命举起来保护脸部的双手,如今无力地瘫在床上,发丝在床单上散乱的模样,宛若在水中荡漾。
  「喂,怎么啦。已经没力了吗?啊啊?」
  女人不像是还有意识的样子。
  史塔凡抡起拳头打下去。
  碰的一声,拳头撞到脸颊肉与下面的骨头,让史塔凡的手也痛了一下。
  史塔凡的表情扭曲起来。
  「啧。很痛耶!」
  他带着怒气再给女人一拳。
  随着砰的一声,床铺发出叽叽声响。女人肿得像颗球的皮肤裂开,拳头沾到了血。黏糊糊的鲜血飞溅到床单上,染出深红色的污斑。
  「……呜……」
  女人即使遭到殴打也不再挣扎,肉体几乎没有反应。
  遭到这样不停殴打,是会要人命的。然而女子尚有一口气在,并不是因为史塔凡手下留情。女人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是因为床垫分散了冲击力道。如果她是躺在硬床上挨揍,恐怕早已一命呜呼。
  史塔凡出手这么狠,不是因为知道床垫有这种效果,而是因为女人就算死了也不关他的事。只要付点钱处理就能了事。
  实际上,史塔凡已经在这家店里活活打死了几个女人。
  不过,也搞不好是因为每次打死人都要付钱处理,多少伤了一点荷包,让他无意识地下手轻一点。
  望着女人动也不动的脸庞,史塔凡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嘴唇。
  这家娼馆正适合用来满足特殊的性癖好。一般娼馆绝不可能让客人做这种事。不,也许其实可以,但史塔凡不知道那么多。
  有奴隶的时候多好。
  奴隶属于一种财产,粗鲁使用的人容易遭到轻蔑。就跟挥霍无度的人会招人白眼是一样的道理。
  然而,对史塔凡这种具有特殊性癣好的人来说,奴隶是能够简便满足自己欲望的唯一手段。失去了这个手段,史塔凡就只能跑来这种地方泄欲。要不是他得知有这家店,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
  自己一定会忍耐不住而犯下罪行,遭到逮捕吧。
  对于向自己介绍这家店——相对地自己也必须为了他们方便,暗中行使权力——的贵族主人,他真是感激涕零。
  「感谢您——我的主人。」
  史塔凡的眼瞳中浮现平静的感情。从史塔凡的性癖好与性格很难想像,其实他只对自己的主人怀抱着深切的感谢。
  不过——
  从腹部深处一点一滴涌起的火焰——愤怒。
  这是对造成他失去奴隶这个泄欲口的女人产生的情绪。
  「——那个娘们!」
  他气得满脸发红,眼布血丝。
  自己压倒在床的女人,与他想起自己本该侍奉的王室——公主的脸重叠在一块。史塔凡把体内咻咻吹起的烦躁集中在拳头上,对女人饱以老拳。
  随着砰的一声,新鲜血液再度飞散。
  「要是能把、那张脸打得血肉模糊、不知道有、多爽啊!」
  他一次又一次地痛殴女人的脸。
  拳头打中脸颊,嘴里可能被牙齿刮破了。惊人的大量血液,从肿胀的双唇缝隙中溢出。
  如今女人即使被揍,也只是稍微抖一下罢了。
  「——呼……呼……」
  狠狠揍了几下后,史塔凡肩膀上下起伏,气喘吁吁。额头与身上满是油亮的汗水。
  史塔凡看看自己压住的女人。那岂是一个惨字了得,根本早已跨越半死不活的界线,律死亡边缘走进几步了。躺在那里的是个断线人偶。
  史塔凡的喉咙发出咕嘟一声。
  没有什么比奸淫伤痕累累的女人更令他兴奋。尤其是那女人原本越美越好。因为任何事都比不上美丽的事物毁坏更能满足他的嗜虐心。
  「要是也能这样玩弄那个女人,不知道会有多爽。」
  史塔凡的脑中,浮现方才造访的那幢宅邸女主人高傲的脸庞。那女人的美貌足以与这个国家的公主,号称最美丽的女性匹敌。
  当然,史塔凡也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恣意玩弄那么上等的女人。能用来满足史塔凡性癣好的,只有被扔进这家娼馆,最后用一用就要废弃的人类。
  如果是那样美丽的女子,应该会被权势显赫的贵族砸下大笔金钱买走,为了不让买卖行为曝光而送去自己的领地,让她过着禁向生活吧。
  「真想揍一次那种女人——把她活活打死。」
  要是能那样做的话,不知道有多愉快,多满足啊。
  当然,这是痴人说梦。
  史塔凡看向自己压住的女人。裸露的酥胸微微上下起伏。确认这一点,他的嘴唇下流地扬起。
  史塔凡伸手攫住女人的乳房。女人的乳房柔软地被捏得变形。
  女人完全没有反应。奄奄一息的她,已经无法对这点程度的痛楚产生反应了。史塔凡压住的女人,现在与人偶唯一的差异,大概就是柔软的身体吧。
  只是,史塔凡对她的毫无抵抗感到些许不满。

  救命啊。
  饶了我吧。
  对不起。
  住手啊。

  女人的惨叫重回史塔凡的脑中。
  是否应该趁她还有力气叫时上她?
  史塔凡感到有些遗憾,继续揉捏女人的乳房。
  被转送进这家娼馆的女人,大半精神都已经异常,心灵选择逃避现实。这样想来,今天服务史塔凡的女人算是比较好了。
  「那个女人也是这样吗?」
  史塔凡脑中浮现的是琪雅蕾。那个放走她的娼馆男员工后来落得什么下场,史塔凡没有兴趣知道。
  只是,一想起在造访的宅邸遇见的那个老管家,史塔凡就无法压抑满心的嘲笑。
  那东西不晓得被多少男人睡过,有时候连女人或人类以外的东西都当了恩客,根本没有袒护她的价值。那个管家竟然暗示说愿意为她付出几百枚金币,差点没让他当场笑出来。
  「对了,那个逃走的女人也叫得很好听呢。」
  他回溯记忆,想起她发出的惨叫。以转送这家娼馆的女人来说,她还算正常。
  史塔凡露出淫笑,开始满足自己的兽欲。他一只手抓住压住的女人赤裸的脚,大大张开。骨瘦如柴的脚细到史塔凡一只手就能整个握住。
  史塔凡将身体凑近女人张开的两腿之间。
  他握住欲火焚身而变硬的那玩意——

  伴随着喀嚓一声,门扉慢慢开启。
  「啊!」
  史塔凡慌忙看向房门,视野中出现一名似曾相识的老人。然后他立即想起那名老人是何方神圣。
  是在那幢宅邸遇见的管家。
  老人——塞巴斯让皮鞋发出喀喀声,随随便便就走进房间。看到他那极其自然的举动,史塔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幢宅邸的管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他会进来这个房间?遭遇无法理解的事态,让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塞巴斯站到史塔凡身旁。然后他看看被史塔凡压住的女人,接着对史塔凡投以冰冷无比的视线。
  「您喜欢揍人是吧?」
  「啊!」
  异样的氛圈让史塔凡站起来,想去拿衣服。
  然而塞巴斯的动作比他更快。
  史塔凡的耳畔响起「啪」的一声。同时史塔凡的视野严重震荡。
  慢了一拍后,史塔凡的右脸颊开始发烫,一阵热辣痛楚扩散开来。
  挨揍了——不,这种情形应该说是挨巴掌了吧。史塔凡好不容易才理解这一点。
  「妈的,你好大的——」
  史塔凡的脸颊再度清脆的啪地一响。然后没完没了。
  左,右,左,右,左,右,左,右——
  「路手——!」
  从来只有史塔凡揍人,没有别人揍他的,这几下子让他痛得眼角都泛泪了。
  他抬起双手遮着脸后退。
  两个腮帮子像被烫伤似的阵阵作痛。
  「哈、哈的!你好大的喊子,敢这样对偶!」
  红肿的脸颊一讲话就疼。
  「不行吗?」
  「垃还用收吗!蠢货!里当偶是什么人!」
  「不过是个愚人罢了。」
  他轻易逼近退后的史塔凡,啪!再给史塔凡一个耳光。
  「路手!拜托路手!」
  像挨爸妈揍的小孩子一样,史塔凡护着脸颊。
  他是很喜欢使用暴力,但殴打的对象总是弱势的存在。纵使塞巴斯的外观只是个老人,史塔凡也不敢打他。要确定对方绝对无法抵抗,他才敢动手。
  或许是觉察了史塔凡的内心懦弱,塞巴斯对他失去兴趣,移动视线看向女子。
  「真是太惨了……」
  塞巴斯站到女子身旁,史塔凡从他身边跑走。
  「笨蛋!」
  史塔凡气得七窍生烟。多么愚蠢的老头啊。
  他要把这宅子里的所有人都叫来,狠狠给那老头一番教训。老头竟敢对他这样的大人物动手,他绝对不会轻饶。一定要让他尝够痛苦与恐惧。
  他脑中浮现出管家的主人,那个美若天仙的女子。
  奴仆的失败,主人必须负责。他要让这对主从为他的疼痛负起责任。让老头知道他打了什么人。
  史塔凡一边暗忖,一边上下抖动着啤酒肚,冲出房门外。
  「来轮啊!有没有轮在啊!」
  他大声喊叫。
  只要一叫,应该会有哪个员工过来看看。
  然而他的指望落空了。他一踏上走道就明白到这点。
  走道上鸦雀无声。
  简直好像没半个人似的。
  史塔凡全身光溜溜的,畏怯地东张西望。
  走道上的寂静——异样的氛围让史塔凡害怕起来。
  一看,左右两边都有好几扇门。没人开门出来是理所当然的。这家店的主顾几乎都有着特殊的性癖好——而且是有危险性的,所以隔音设备完善。
  但是,不可能连员工都没听见。
  店里的人带史塔凡到刚才那个房间时,他看到了几个员工。每个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体格壮硕,塞巴斯那种老人根本不能比。
  「为什么都没轮来!」
  「——因为他们不是死了,就是昏倒了。」
  平静的声音回答史塔凡的大叫。
  急忙转头一看,塞巴斯表情平静地站在那里。
  「里面好像有几个人……不过大多都沉眠了。」
  「那、那四不可能的!里以为这里有多少轮啊!」
  「……看似员工的人楼上有三个,楼下有十个。您这样的人则有七个。」
  这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史塔凡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塞巴斯。
  「总之,楼上楼下没有人能来救您。那些员工就算恢复意识了,他们的脚也被我打碎,手臂被我折断了。只能像毛虫一样在地上爬。」
  史塔凡脸上惊愕不已。他心想不可能,可是娼馆内的异样氛围却证明塞巴斯所言不假。
  「好了,我不觉得有放您生路的必要。就请您死在这里吧。」
  塞巴斯并未作势拔刀或是拿出武器。他只是沉默不语,若无其事地走向史塔凡。那平凡无奇的举动反而让史塔凡害怕。因为他明白到塞巴斯是真的要他死。
  「冷冷!冷冷!偶可以给里……务,偶是说偶可以给林好竖!」
  「……我听不太清楚您说什么,您是说您会给我好处吗?原来如此……我没兴趣。」
  「辣里为什么要这样对偶!」
  自己没道理遭到这种对待。再说自己为什么非得遭到杀害呢。史塔凡的想法第一次传达给了塞巴斯。
  「……您扪心自问,都还不明白吗?」
  史塔凡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有犯过什么错吗?
  塞巴斯叹了口气。
  「……是吗?」
  跟塞巴斯说话的速度一样快,塞巴斯的前踢踹进史塔凡的腹部,将他狠狠踢飞。
  「没有活着的价值就是这个意思呢。」
  好几处内脏破裂,难以置信的痛楚袭向史塔凡。那种剧痛足以让人痛苦挣扎而死,但史塔凡只是脑内一片朦胧,还有意识。
  痛啊!
  痛啊!
  痛啊!
  他很想一边大叫一边打滚,但剧烈的痛楚让他无法动弹。
  「您就这样慢慢死去吧。」
  冰冷的声音落在史塔凡身上。他想出声求救,但喉咙动也不动。
  汗水流进眼睛里,眼前变得模糊。视野当中,可以看见塞巴斯离去的背影。
  救救我!
  救我!
  要多少钱我都给,救救我!
  已经没人能回答他无声的求救。
  最后史塔凡承受着腹部涌起的剧痛,慢慢死去。

  2
  下火月[九月]三日  12:12
  「克莱姆小兄弟,楼上的人都杀了吧。我们没有工具能捆绑他们,而且要是他们大声呼救就糟了。就算把他们打昏,他们搞不好会醒来,在这种状况下制压缺乏情报的地点太危险了……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
  克莱姆摇摇头,赶跑不安的情绪。心脏发出全力奔跑时的跳动声,但是他尽可能地加以忽视。
  「失礼了。我这边已经没问题了。随时可以行动。」
  「是吗?……嗯,看来你已经切换意识了。自从来到这里,你的样子就怪怪的,不过现在的你,已经是一副战士的神情了。我能体会你的不安。因为这里有目前的你打不赢的强敌。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塞巴斯大人也在。你只要想着存活下来就好。为了你的心灵支柱。」
  布莱恩用力拍拍克莱姆的肩膀,拿着已经拔出的刀,敲了四下门。
  克莱姆也握紧了剑。
  门扉后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然后听见开锁的声音,而且是三道。
  门一半开的瞬间,克莱姆按照作战计划,把门用力一拉。
  还没听见惊讶的叫声,布莱恩已经杀了进去。随即传来斩断皮肉的声音,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响。
  克莱姆慢了一步,也冲进屋内。
  先进入屋内的布莱恩正好砍倒第二个人。室内还有一个装备短剑与皮甲的男人。克莱姆朝向那人奔去,一口气缩短距离。
  「啊!你是什么人!」
  男人慌忙拿短剑去刺克莱姆,但克莱姆轻轻松松就用剑弹开。
  然后高举利剑,从上段一口气往下砍。
  那人想以短剑挡住,但区区短剑实在无法抵御克莱姆施加全身体重的沉重一击。对方的剑弹开,克莱姆的剑刃就这样砍进男人的肩窝,穿过咽喉。
  男人倒地发出痛苦呻吟的同时,想不到人体中竟有这么多的血,流满了一地。那人面临死亡,身体一阵阵的痉挛。
  克莱姆判断给了对手致命伤,保持戒备的同时也没减损气势,冲向房间深处。并没有敌人躲藏在室内挥剑砍来。背后传来布莱恩跑上通往二楼的楼梯的声音。
  室内只放了些平凡无奇的家具。克莱姆确认没有敌人后,跑向下一个房间。
  然后过了一分钟。
  巡视过各自负责的楼层,确定没有其他敌人后,克莱姆与布莱恩在入口会合。
  「我稍微看了一下一楼,没有任何人在。」
  「二楼也是。这里连张床都没有,表示他们饮食起居不在这里……我看错不了,应该还是有密道,这些人大概是住在那里吧。」
  「找得到那条密道吗?我只知道应该不会在三楼。」
  「不,我没找到类似的通道。不过如果克莱姆小兄弟说得对,那应该会在一楼吧。」
  克莱姆与布莱恩交换一个眼神,然后看看室内。
  由于克莱姆没有修习盗贼系的技能,因此光是环顾室内,是找不到密道的。若是这里有面粉之类的细小粉末,而且有时间的话,他们也许会到处洒粉然后吹开,找出隐藏通道。
  用这种方法,粉末会跑进隐藏门的缝隙,变得容易辨识。然而他们手边没有面粉,也没时间到处洒。所以克莱姆从腰包中拿出了魔法道具。
  这是以前苍蔷薇的格格兰送给他的小手铃。她说「在没有盗贼同伴的情况下冒险很危险,但有时候迫不得已。碰到这种情况时,有没有这个道具可是会有很大的差别」,克莱姆看看这几只铃铛侧面部分的图案,从三只铃铛中选出自己需要的。
  他取出的魔法道具,叫做隐藏门探测铃(Bell of Detect Secret Doors)。
  克莱姆感觉到布莱恩在身旁兴味盎然地看着铃铛,摇了摇铃。铃铛发出只有拿着的人才能听见的清凉音色。
  对铃声产生反应,地板的一个角落亮起苍白光芒。那光一明一灭,告诉他这里有隐藏门。
  「哦,好方便的道具啊。不像我持有的道具全都是强化自己能力的,只能在战斗中派上用场。」
  「可是以战士来说,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战士啊……」
  克莱姆离开苦笑着的布莱恩身边,将隐藏门的位置记在脑中,绕了一楼一圈。这个道具的魔法效果会持续一段时间。他必须在这段时间内巨细靡遗地搜过一遍。他绕了一圈,不过除了一开始的地方之外,没有其他位置对魔法起反应。
  再来只要打开这扇隐藏门,潜入其中即可,不过克莱姆眯起眼睛,看着隐藏门。然后他叹了口气,再度拿出三只手铃。
  这次选用的手铃,上面的图案跟驸才的不一样。接着他照样摇摇铃。
  跟刚才有些类似,但不完全一样的铃声响遍四周。
  解除陷阱铃(Bell of Remove Trap)。
  万事小心为上。身为战士的克莱姆没有发现并拆除陷阱的能力,中了陷阱时也没有应对办法。如果同伴中有魔法吟唱者之类的话,就算中了麻痹或毒也能帮自己治疗,然而这里只有两个战士。听说有的战技可以让毒物等等失去效果一段时间,但克莱姆没学到,也没带解毒药水。他必须当作一中毒就完蛋了。
  与其中陷阱,即使是一天使用次数有限的道具,也应该毫不犹豫地使用。
  一个沉重的喀锵声,从隐藏门响起。
  克莱姆把剑插进隐藏门的缝隙,撬开它。
  木头地板的一角一下子抬起来,倒往反方向。隐藏门的内侧安装了十字弓。搭在十字弓上的方镞箭(Quarrel)尖端部分,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不同于金属的奇妙反光。
  克莱姆换个位置,端详十字弓。
  尖端部分沾着极为黏滑的液态物质。八成是毒药。
  如果刚才随便打开门,涂了毒药的方镞箭一定已经射向自己。
  克莱姆放心地微微呼出一口气,检查能不能拆下十字弓。可惜装得十分牢固,没有工具是拆不掉的。
  克莱姆放弃这个念头,往隐藏门的深处看看。
  底下有道直的楼梯向下延伸,前方受到角度影响而看不见。楼梯与周围都以石块打稳,相当坚固。
  「那,怎么办?要在这里等吗?」
  「我有点不擅长在屋内战斗。希望能到里面找个宽敞、容易应战的场所,在那里等敌人出现。」
  「以一对一的状况来想,在楼梯上守株待兔胜算比较大,不过如果你在这里发生战斗,等我往里面走的时候,有可能会听不到战斗声……再说也有可能出现增援,放弃这里应该是对的。那么,我们一起下去吧。」
  「是。麻烦您了。」
  「我走前面。你跟我拉开一点距离跟上来。」
  「了解。先说一声,刚才的解除陷阱道具一天只能用三次,但是不能连续使用,中间必须隔三十分钟才会生效。所以接下来无法依靠道具。」
  「知道了。我一路上会尽量小心。发现什么的时候跟我讲一下。」
  布莱恩说完,先踩下了楼梯。克莱姆跟随其后。
  走在前面的布莱恩为了小心起见,用刀戳刺着梯段,一步一步谨慎前进。
  走完了楼梯,前面的通道紧密地铺着石板,墙壁也用石块做了补强。几公尺前方看得到一扇木门,周围以铁板做补强。
  他不认为逃生通道会设置比十字弓更危险的陷阱,不过经常听说一个陷阱洞穴就能让重武装的战士失去战力。只有这种陷阱绝对要避免。
  即使只有短短的一小段路,布莱恩仍旧花了许多时间慎重前进,终于来到门前。克莱姆在楼梯下待机,以免发生什么意外时受到波及。
  布莱恩先用刀戳了戳门。戳了几下之后,才下定决心握住门把——一转。然后停住。
  克莱姆正在担心发生了什么状况时,布莱恩转过头来,苦着脸说:
  「……上锁了。」
  当然了。想也知道会上锁。
  「有没有什么办法?没有我就直接打破了。」
  「啊,有的。请等我一下。」
  他拿出三只手铃中的最后一个,朝着门摇一摇。
  藉着解锁铃(Bell of Open Lock)的功效,传来门锁打开的微弱声响。
  布莱恩转动门把,把门打开一条缝隙,窥视室内状况。
  「没人呢。我先进去。」
  跟在布莱恩之后,克莱姆也闯入了房间。
  是一个敞厅。
  房间靠着墙边放置着好几个塞得下人的笼子与木箱等等。也许是杂物间吧。可是以杂物间来说似乎有点太宽敞了。
  对面有扇没有锁的门。克莱姆侧耳倾听,可以听见远方似乎起了骚动,有点吵杂。
  布莱恩回过头,向克莱姆问道:
  「这里怎么样?我觉得够宽敞了……不过也因此必须同时对付好几个人喔。」
  「如果对方不只一个人,我会打开出口的门,到楼梯附近战斗。」
  「我知道了。我随便搜索一下,很快就回来,你可别死了喔,克莱姆。」
  「麻烦您了。布莱恩大人也请多加小心。」
  「刚才的道具……方便借我用吗?」
  「当然。抱歉我顾虑不周。」
  克莱姆把三个铃铛一起交给布莱恩。布莱恩将这些铃铛收进腰带上的小包。然后他脸上浮现战士该有的精悍神态,只说了句「那我走了」就走进没上锁的门,往娼馆深处走去。
  剩下克莱姆一个人环顾安静的室内。
  他第一个先四处检查,确定木箱后面没人,或是有没有秘密通道。虽然毕竟只是战士程度的搜索,不过他觉得应该没有隐藏门什么的。接着他检查大量的木箱。
  他希望能获得八指其他设施的情报。如果能查到走私品或违法品,那就更棒了。当然,大致上的搜索必须等到占领此处后才能进行,不过在那之前,自己还是该在能力范围内尽量搜查一下
  木箱有大有小,他走向最大的那个。大小来说,长宽高差不多各有两公尺吧。
  他检查这样大的木箱有没有藏着陷阱。当然,就跟刚才一样,克莱姆没有探索能力,因此只能拙劣地学着盗贼的做法。
  他把耳朵贴在木箱上,听听里面的声音。
  他不觉得木箱里会关着什么,但这里毕竟是接近黑社会的场所,说不准会发现什么。也有可能走私了非合法的生物之类。
  可想而知,听不到声音。克莱姆接着伸出手,试着打开上面的盖子。

  ——打不开。

  动都动不了一下。
  他找找看有没有铁撬棍或拨火棒,但放眼望去,室内好像没有这类工具。
  「……没办法了。」
  接着他去打开一个有一立方公尺大的木箱。
  这个很容易就打开了。探头看看里面,箱子里装了各色服饰。从贯头衣到贵族千金会穿的华服,应有尽有。
  「这些是什么?难道是有什么藏在衣服底下……好像也不是……备用服饰?还有类似工作服的衣服,这是女仆装?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克莱姆搞不懂这堆衣服是做什么用的。他拿起一件瞧瞧,但就只是普通的衣服。如果硬要与犯罪扯上关系,顶多是偷来的吧,但不足以当成捣毁这家娼馆的明确证据。
  搞不懂的事情就先不去管它。克莱姆走向大小相同的另一个箱子。这时,屋里响起好大的啪答一声。
  这是不可能的。他早就环顾过整个室内,确定没有人。霎时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会不会是有人使用「透明化」隐藏形体,从一开始就躲在室内呢。
  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身体一震,克莱姆慌忙看向声音的来源。是刚才那个打不开的两立方公尺大箱子,那箱子有一面是紧贴着墙的,此时相对的那一面木板已经打开。
  箱子内部暴露在外,里面没有任何物品,只有两个男人。箱子深处是一条通道,本来该有的墙壁开了个洞。原来密道是跟木箱连在一起的。
  克莱姆完全惊得呆了,这时男人们一同走出了箱子。
  克莱姆的背后流下冷汗。
  其中一名男子的外貌,与塞巴斯描述的某个人物十分酷似。那人的名字是沙丘隆特。是这次攻坚行动中最大的障碍,也是最想捕获的头号人物。
  他是六臂的一名成员,实力足与精钢级冒险者匹敌。对克莱姆来说毫无胜算的敌人单手握着出鞘的利刃,眯细了眼问道:
  「都已经藉由『警报』(Alarm)得知有人入侵,还特地为了不碰上他们而走密道了…………我看还是应该另外做一条通道吧?」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后方的男子尖声尖调地回答。
  「哎唷?那个男生好像在哪儿见过呢?」
  「在这种状况下,要是跟我说你睡过那个少年,可别怪我发脾气喔?」
  「讨厌啦,沙丘隆特。怎么可能嘛。我想起来了,没错,是这世界上我最痛恨的那个贱货的部下呢。」
  「哦,那就是那个公主大人的部下喽。」
  沙丘隆特从头到脚打量着克莱姆身上的每个角落。
  后方的男子视线中流露出令人生厌的情欲之色,但沙丘隆特的眼神是在看清克莱姆作为战士的力量,或者是如毒蛇般判断能否将猎物一口吞下肚。
  后方的男人伸出舌头舔舐嘴唇,向沙丘隆特问道:
  「我想把那小子也带走,如何?」
  克莱姆背脊一阵发毛,肛门痒了起来。
  (这家伙是那种的喔!)
  「要多收额外费用喔。」
  无视于克莱姆内心的大叫,沙丘隆特转向克莱姆。这人的姿态本来就没有一点破绽,现在克莱姆更觉得像是面对坚不可摧的城墙。
  沙丘隆特突然踏出一步。
  迎面而来的压力让克莱姆后退一步。
  力量差距悬殊的战斗,当然通常都不会花太多时间。然而,克莱姆却得开始执行这项艰难的任务。
  (只要维持防御态势,专心抵挡攻击,应该可以争取到其中一位大人赶来的时间。)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做一件事。
  克莱姆深深吸进一口气。
  「请来救我——!」
  他扯着嗓门大喊。几乎要把累积在肺里的所有空气都吐出来。
  单打独斗获胜不能算是胜利。捕获这些人不让他们逃走才是胜利。反过来说,如果让这名男子这样的强者——也就是很可能掌握多数情报的人逃走,那等于是全盘皆输。
  既然如此,大声求助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实际上,沙丘隆特的脸色顿时凶恶起来。
  如此一来,对方就有必要短时间决胜负。换句话说,战斗很可能变成以大招为主。
  克莱姆不敢松懈,持续观察。
  「岢可道尔先生。要把这家伙带走变得有点困难了。我得在援军赶来前解决掉他。」
  「怎么这样啊!你不是六臂之一吗。连把这么一个小鬼打昏都办不到吗!这样岂不是有负幻魔之名!」
  「这样讲就尴尬了。好吧,我会尽量试试,不过请您记得,只要能让您逃走,就算是我方的胜利喔?」
  克莱姆不敢松懈,瞪着沙丘隆特,想找出他被称为幻魔的来由。如果是绰号的话,总不会取个离本身能力太远的名字。既然如此,只要查出理由,就能掌握对方一部分的能力。只是很可惜,他无法从对手的外观或装备品看出任何端倪。
  克莱姆深知战况于己不利,但仍然发出咆哮鼓舞自己。
  「这扇门有我死守。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别想逃离这里!」
  「办不办得到,马上就能分晓了。等你被我打趴在地,丑态尽出时就知道了。」
  沙丘隆特慢慢举剑,摆好架式。
  (嗯?)
  克莱姆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那剑的形体摇曳了。不是眼睛错觉。那异常现象很快就消失了,但克莱姆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是某种武技吗——
  对手之所以称为幻魔,想必来由就在这里。这就表示对手已经发动了某种力量。他并没有大意,但还是该提升警戒等级。
  沙丘隆特踏进攻击范围,挥剑一砍。
  那动作实在不像能与精钢级冒险者匹敌。甚至比克莱姆还差一点。他配合挥剑的轨迹,举剑准备抵御——冷不防感到一阵寒意,连忙跳开。
  突如其来地,躯干侧面发生一阵剧痛,差点被打飞出去。
  「呃啊,呜!」
  他就这样发出杂乱的脚步声后退,撞上墙壁。没那闲工夫思考发生了什么事。沙丘隆特已经逼近眼前。
  他跟刚才一样挥剑砍来。克莱姆擧剑保护头部,一个筋斗飞向左边逃开。
  右上臂产生剧痛。
  他在一段急速翻滚后直接起身,看也不看就往背后挥剑。
  剑刃只砍到空气。
  知道对手无意追击后,他按住右臂回头一看,只见沙丘隆特正一边留意自己的举动,一边跑向通往楼梯的门前。
  克莱姆无视于试着开门的沙丘隆特,望向岢可道尔。他想既然沙丘隆特待在这里是为了护卫岢可道尔,光是这个动作就足以形成牵制了。他猜得果然没错。
  沙丘隆特停止开门,站到克莱姆与岢可道尔之间,啧了一声。接着他先看看门与克莱姆,然后望向岢可道尔,表情大幅扭曲。
  「中计了!对不起了。我得在这里杀了这小鬼。」
  「你说什么?留这小子活口,可以拿来威胁那个死丫头耶?」
  「我被他骗了。都是因为这小鬼站在守卫门口的位置……他说要死守那扇门也是手法之一。这小鬼……竟然操弄了我的思维。」
  (……很好!上当了。他们对外头果然一无所知。这样他们就不会逃跑了。)
  他们只有一名护卫,在克莱姆还活着且能继续战斗的状况下,选择逃走是愚蠢的行为。这是因为如果楼上的楼梯口有克莱姆的同伴,他们可能会遭到夹击。同样的道理,在与克莱姆分出胜负前,也不能让岢可道尔一个人逃走。
  克莱姆明明宣称要死守门扉,却很快就离开门前,作势要对岢可道尔下手,唬住了沙丘隆特。如今他应该深信门外躲着伏兵,预备以夹击的方式捉住岢可道尔,这个想法会限制住他的行动。
  沙丘隆特应该会判断,想安全逃走,就得在这里解决掉克莱姆。当然前提是他不知道外头的状况。要是知道的话,早就打开门溜之大吉了。
  对于顿时高涨的杀意,赢了赌注的克莱姆将剑举高。
  「!」
  克莱姆忍受着躯干侧边与右上臂部位传来的痛楚。也许有几根骨头断了,所幸还能动。不,若不是那个变态对克莱姆怀有奇怪的欲望,也许自己已经被砍死了。纵然穿着链甲衫,也并不能完全防御斩击。
  (不过,那种攻击究竟是什么奇招?是以超高速多挥一次剑吗?我觉得好像不是……)
  克莱姆脑中闪过葛杰夫的脸。
  葛杰夫·史托罗诺夫的独创武技「六光极斩」据说能同时连续攻击对手六次。那么对手的招数会不会是比他差一点的武技,像是「二光极斩」之类的?
  然而这样一来,沙丘隆特的招式就会变成第一击速度普普,只有第二击速度飞快的诡异武技。
  (太不协调了。要是能解开那个招数的秘密,还能设法应对……总之一味防御于我不利。主动出击吧。)
  咽下一口唾液,克莱姆开始奔跑。视线从沙丘隆特移向岢可道尔。
  沙丘隆特的神色苦不堪言地扭曲起来。
  (他是负责护卫的,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也不喜欢看到保护对象遇袭吧。因为我也是这样,所以很能体会。)
  他一面以自己的经验用在对方身上,一面接近。
  (幻影的妖魔……如果可能的话……也许这招本身就是个圈套,不过……有确认一下的价值。)
  他逼近距离,挥剑往下劈砍。然而这招一如预期,轻易就被弹开。他压制住传来的冲击力道,再次往下切砍。由于没有将剑举高,使的力气不大,但也足够了。
  攻击再度被沙丘隆特的剑弹开,克莱姆满意地点头,拉开距离。
  「是幻术!不是战技!」
  以剑弹回的瞬间,产生了某种回异感。他感觉攻击还没击中眼前看见的剑,就先被弹开来了。
  「那右手本身就是幻术。真正的手臂与剑是隐形的!」
  也就是说,以为挡下的剑其实是幻术,是隐形剑砍中了肉体。
  沙丘隆特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以平板的语调开始说道:
  「……没错。这不过是部分透明的魔法与幻觉魔法的组合罢了。我修习了幻术师(Illcsionalist)与轻战士(Fencer)的职业。一旦识破原理,其实不过是个小戏法,对吧?想笑的话可以笑喔?」
  怎么可能笑得出来。的确道理讲起来很简单,也会觉得之前怎么没想到。然而,在一击就会要命的死战中,没什么比看不见的剑更恐怖。而且看得见幻影反而更容易被迷惑。
  「由于能力分散到两个职业,光以战士来判断,也许我还不及你,不过……」
  沙丘隆特握剑的手转了一圈。然而,那真的是他的手臂吗。也有可能现在看见的是幻影手臂,真正的手已经拔出短剑,正在伺机扔向自己。
  体会到幻术的可怕,克莱姆淌着冷汗。
  「在魔力系魔法吟唱者当中,幻术师只能使用属于幻觉的魔法。虽说有的高阶伤害魔法能够施行幻术攻击,让大脑产生错觉而致死……但我还没那么厉害。」
  「听起来像在撒谎。没有证据能保证你说的是真的。」
  「说的对。」沙丘隆特笑着。「哎,不过呢,你也没有必要相信。好了,让我想想我本来想说什么……对了。总之因为如此,我无法对自己施加强化魔法。也无法施法让你弱化。不过……你能看穿虚幻与现实吗?」
  话音甫落,沙丘隆特的身体分裂,变成好几个沙丘隆特重叠的模样。
  「『多重残像』(Multiple Vision)。」
  谁都会觉得中间那个是本尊,但没人能保证正是如此。
  (怎么能给魔法吟唱者时间!)
  克莱姆的目的是争取时间,但是让魔法吟唱者有时间使用补助魔法太危险了。
  克莱姆高声呐喊,使用能力提升与感知强化的战技,一口气冲往沙丘隆特缩短距离。
  「『闪辉暗点』(Scintillating Scotoma)。」
  「呜呃!」
  克莱姆的视野突然缺了一块。然而,魔法的效果立即消失了。看来是魔法的抵抗(Resist)生效了。
  克莱姆踏向敌人,像要横扫一切般挥剑。然而,只有其中一个人进了攻击范围。如果将所有对象都纳入攻击范围内,将被迫进行超近身战。这样用剑时无法使力。
  剑砍中了其中一个沙丘隆特,将其横着一刀两断。然而对方并未喷出鲜血,剑刃没遭到任何抵抗,直接通过了对方的身体。
  「——猜错了。」
  一阵冰凉从五脏六腑升起。喉咙附近忽然变热了。克莱姆伸出左手护住发热的部位。
  覆盖咽喉的手发生一阵剧痛,鲜血涌出,带来一种弄湿衣服的讨厌触感。要不是感受到了杀气,或是没能当机立断牺牲一只手,喉咙早已被切断了。他庆幸捡回一条命之余,咬紧牙根,忍着痛挥剑横扫。
  剑刃又一次没遇到抵抗,只划开了空气。
  继续这样下去不妙。
  克莱姆意识到这点,同时切换武技,换成一边使用「回避」一边后退。视野中可以看见剩下的两个沙丘隆特同时举剑过头。克莱姆知道那些剑全是幻影,将全副神经集中在耳朵。
  自己身穿的链甲衫,还有体内传来的心脏跳动声都成了噪音。现在该听见的,只有眼前男人发出的声音。
  (——不对——不对——就是这个!)
  那绝非从举起劈砍的剑发出的声音。眼前空无一物的空间传来些微的风切声,朝着克莱姆的脸而来,而且是正中央。
  克莱姆慌忙转头——伴随着脸颊产生的热度,有种皮肉被撕扯开的痛楚。滚烫液体从脸颊流出,沿着脖子流下。
  「二分之一!」
  克莱姆吐出流进嘴里的血,将一切全赌在这一击上。
  刚才左手被拿来当成肉盾,此时左臂手腕以下除了疼痛,什么都感觉不到。他不知道手指还有没有办法动。也许连神经都被斩断了。但克莱姆还是让左手握住剑柄,至少能添点力气也好。
  一股爆炸性的疼痛传来,他咬紧牙根。然而,左手还能动,也能握住剑柄。他觉得整只左手彷佛严重肿胀,应该只是剧痛造成的错觉。
  他以双手握紧剑柄,使出最大的力气,将剑举至上段,猛力挥砍。
  鲜血——喷出来了。随着切开坚硬物体的触感,鲜血像喷水池一样喷出。这次好像击中本体了。
  攻击似乎命中了要害,沙丘隆特重重倒在地板上。克莱姆不敢相信自己能击败与精钢级冒险者匹敌的男人,但他的确躺在地上,这是不容分辩的事实。压抑住涌上心头的喜悦,克莱姆看了一眼注视着自己的岢可道尔。
  他似乎无意逃跑。
  也许是精神稍微松懈了,从脸颊与左臂传至全身的痛楚甚至让他恶心欲呕。
  「算不上是大获全胜呢……」
  要是能连沙丘隆特一起逮捕,那就没话说了,但那对克莱姆来说太困难了。即使如此,能捕获六臂试着护卫逃逸的男人,想必也能获得相当充分的情报。
  克莱姆想逮捕对方,踏出一步,忽然对岢可道尔的表情起了疑心。他看起来太轻松了。
  他为何能如此轻松?
  这时,一个滚烫的触感贯穿了腹部。
  身体霎时如断线般丧失气力。视野一瞬间变得全黑,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倒在地板上了。他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被烧红铁棍插进腹部般的痛楚扩散开来,他粗重地喘气。一双脚踏进他只看得见地板的视野。
  「很遗憾,我不能让你赢。」
  他拚命往上看,只见几乎毫发无伤的沙丘隆特站在那里。
  「『假死』(Fox Sleep)。这是在受伤后发动的幻术。刚才那下很痛喔。你一定以为给了我致命一击吧?」
  他动动手指,在自己的胸口划下一道直线。应该是克莱姆砍中他的剑轨吧。
  「呼。呼。呼。呼……」
  克莱姆重复着急促粗重的喘息,感觉着鲜血自腹部流出,浸湿链甲衫与衣服。
  ——会死。
  克莱姆拚命拉回被剧痛撕扯得四分五裂,即将丧失的意识。
  ——只要一失去意识,肯定会死。
  然而就算维持住意识,死亡也只是时间问题,对手大有可能给自己最后一击。
  自己是与能跟精钢级冒险者匹敌的男人战斗。已经算是英勇善战了。事情至此,除了放弃别无他法。双方实力差距太明显了,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他无法放弃。
  他不可能放弃。
  克莱姆咬紧牙关,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他不能容许自己死亡,也不准自己没有拉娜的命令擅自丧命。
  「咕,叽!叽,叽叽……」
  他发出既像咬牙又像呻吟的低吼,激励快要输给剧痛的心灵。
  还不能死。不可以死。
  克莱姆拚命想起拉娜的事。他今天仍然要回到她的身边——

  「时间有限。就用这个送你上西天吧。永别了。」
  沙丘隆特拿剑朝向发出呻吟的少年。
  他受了致命伤,死亡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沙丘隆特有种预感,觉得最好趁现在给他最后一击。
  「……呐,要不要把他带回去?」
  「岢可道尔先生,饶了我吧。这扇门后面搞不好有小鬼的同伴耶?再说就算把他带走,他也撑不到我们抵达安全地点啦。请您放弃吧。」
  「那,至少把人头带回去吧。人家要附上鲜花,把它寄给那个贱丫头。」
  「好好好。只有头的话还可以……啊,呜喔!」
  沙丘隆特大大往后跳开。
  少年挥剑了。
  以濒死的少年来说,那剑击锐利而稳固。
  沙丘隆特本来用侮蔑的目光看向拚死抵抗的猎物,突然瞪大双眼。
  少年竟以剑代替拐杖,站了起来。
  不可能。
  沙丘隆特至今夺去的性命不下百人,由他来看,刚才的一击确实是致命伤。他绝不可能还站得起来。
  然而,眼前光景轻易背叛了沙丘隆特自经验累积的知识。
  「为、为什么还站得起来?」
  教人毛骨悚然。简直像是不死者。
  少年嘴巴流着长长的口水,死白的脸色怎么看都像放弃了人性。
  「还……死……娜大人……的恩情……」
  潜藏异样煌火的眼光朝向自己,使沙丘隆特一时倒抽了口冷气。那是一种恐惧。是对于少年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畏惧。
  少年踉赂了一下,沙丘隆特这才回过神来。霎时间涌上心头的是羞耻。
  身为六臂之一,居然对比自己弱小的对手感到害怕,这种事教他如何承认。
  「半死不活的!早点下地狱吧!」
  沙丘隆特踏向对方一步。他确信只要武器一刺,对手就死定了。
  然而他这样想,实在太低估对手了。
  诚然以总体实力而论,克莱姆与沙丘隆特有着明显的压倒性差距。然而,修习幻术师与轻战士双职业的沙丘隆特,与仅修习战士一职的克莱姆。光从战士的能耐来看,岂止没有差距,根本可说是克莱姆比较强。是因为有魔法的存在,克莱姆才会比不上沙丘隆特。在没有魔法强化的状况下,沙丘隆特才是比较弱的一方。
  划出嗡的一声,剑刃从高处砍下,发出尖锐的金属声。
  他之所以能挡下少年来自上段的一击,是因为濒死的少年动作已经迟钝。
  冷汗沿着沙丘隆特的脸流下。
  对方濒临死亡。被这点分散了注意的沙丘隆特,睁大了阴暗的双眼。
  因为沙丘隆特作为轻战士,一直以来做过无数次闪避敌人攻击的锻链,知道此时他以剑挡下的少年的一击,实在不同凡响。
  ——这不是濒死之人使出的一击。
  感到焦躁的沙丘隆特,脑中闪过这句话。
  不对,不只如此,那剑速甚至比完好无伤时更快了。
  「怎么搞的!这家伙!」
  在战斗中站上更高的领域。虽然不是绝无可能,但沙丘隆特从未实际亲眼看过这种人。
  少年甚至给他一种拿掉了什么束缚的感觉。
  「发生了什么状况!魔法道具?武技?」
  焦躁的语气紧张到听不出谁才是占优势的一方。
  克莱姆发生了什么变化?很简单。
  塞巴斯替他做的锻链,造成脑部保护肉体的功能出现混乱。
  对生存的执着,与接受塞巴斯锻链时目睹的死亡重叠在一起,让大脑跟那时候一样解除了限制,解放有如火灾现场的蛮力。
  虽然那场锻链只不过是让克莱姆见识了一记攻击,然而若没有那场锻链,他早已束手无策地死在这里了。
  挡下刚强一击的沙丘隆特,被远远撞飞到后方。
  狠狠砸在地板上的冲击力穿越背部,震荡了腹部。虽有山铜制的链甲衫吸收冲击,但肺部仍然有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空气,令他无法呼吸。
  发生了什么事?受到冲击的沙丘隆特本人完全无法理解,然而隔岸观火的岢可道尔却看得一清二楚。
  沙丘隆特是被踢飞了。
  少年发自上段的剑击被挡下后,立刻踹了沙丘隆特一脚。
  沙丘隆特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急忙站起来。对于以灵敏身手为最大财产的轻战士而言,趴在地上就等于置身死地。
  「可恶!这家伙没点士兵样!竟然连脚都用上了!士兵就应该墨守成规,一成不变地战斗啊!」
  沙丘隆特慌忙翻滚着起身,咋舌之余出声怒骂。
  不同于接受士兵之类训练培养的技术,那种土气的打斗方式简直像在对付冒险者。因此更不容小觑。
  沙丘隆特心中开始产生焦虑。
  起初他以为胜利手到擒来。这种小鬼,要杀他还不容易。然而如今,他感到自己渐渐失去了那份从容。
  沙丘隆特站起来,看见自己视为危险的少年慢慢虚软倒地,倒抽一口气。
  少年的脸色极差,就像刚才一连串的攻防烧尽了仅存的生命之火。不,事实就是如此。如同蜡烛在最后一瞬间冒出大朵烛火,他发动的就是那种力量吧。
  此时的少年,只要轻轻一碰就会丧命。
  看到少年这副模样,沙丘隆特感到稍微放心,接着受到困惑与愤怒所支配。
  他气身为八指最强的「六臂」之一,竟然被这样一个小兵逼到这种地步。也气自己心里竟然会觉得焦急。话虽如此,胜败这下揭晓了。只要杀了他逃走就行。
  然而——

  「——该适可而止了吧。」

  看来是勉强赶上了。
  倒在地板上的克莱姆满脸虚汗,发青到了惨白的地步。但他还有一口气在。只是贯穿腹部的是致命伤,若不立即治疗,几分钟后就会丧命吧。
  布莱恩觉得还不能放心,踏进房间里。
  室内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人看起来不像有战斗能力。
  「别理会那种可疑分子,杀了就是了嘛。」
  「要是这么做,那人会冲过来一刀把我砍死的。那个男人跟刚才的小鬼不一样。是我必须全力以赴,集中精神应战才能打赢的对手。只要我稍微松懈或是分心,马上就玩完了。」
  这么说来,回答的男人就是沙丘隆特了。布莱恩明白了对方的身分。的确外貌等等都跟听到的内容十分相似。而且那人手握染血刀刃,又做了一个分身,布莱恩本来就怀疑是他,这下更确定了。
  布莱恩一语不发,毫无顾忌地走上前,随手拔刀一砍。还没砍中,沙丘隆特已经向后跳开,刀刃只砍到空气。不过布莱恩这样做,也只是为了让对手离开克莱姆身边罢了。他跨过倒地的克莱姆,在能保护他的位置驻足。
  「克莱姆,你还好吗?有没有带什么能疗伤的道具?」
  他语气紧张,问得很快。要是没有带的话,就得赶紧找其他办法救命。
  「哈。哈。哈。哈。有……有……带。」
  他轻瞄一眼,看到克莱姆放开剑的手动了一下。
  「这样啊。」
  布莱恩放下心中大石,回答之后,眼神凶猛地看向沙丘隆特。
  「接下来由我对付你。让我替那小子报仇吧。」
  「……真有自信,不过也不奇怪吧。竟然带着刀这种来自南方的珍贵高价武器……在王国没听过你这号人物……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他没打算回答。
  克莱姆是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哥儿们。好兄弟差点遭到杀害,怎么可能还平心静气地回话……这时,布莱恩忽然产生了疑问。
  (我以前是这种人吗?)
  自己以前不是只顾修练剑术,何时还管过其他事了?布莱恩疑惑了一下,然后轻声笑了起来。
  (……哦,我懂了。)
  心志、梦想、目标、自己的人生,还有对生命的态度,都被那个怪物,夏提雅·布拉德弗伦破坏殆尽,而产生出来的缝隙之中,介入了克莱姆这号人物。面对塞巴斯这个谜样存在散发的凶恶杀气,自己只能俯首称臣;克莱姆比自己弱小,却撑过去了,就在布莱恩对他油生尊敬之情时,克莱姆进入了他的内心。因为他从克莱姆的身上,看见了自己所缺少的男人光采。
  他挡在克莱姆前面,与沙丘隆特互相瞪视。不知道克莱姆能否从这时的布莱恩身上,看到当初布莱恩从他的背影看见的意志?
  若是往昔的自己,想必已经哈哈大笑了。笑自己变得懦弱。
  过去他以为背负着某些事物,对战士来说就是弱点。以为只有锋利如剑,才是战士所需要的。
  不过——现在他懂了。
  「原来也有这种人生观啊……原来如此,葛杰夫……我看我恐怕直到现在,都还比不上你呢。」
  「你没听见吗?可以再问你一次吗?你叫什么名字?」
  「真是不好意思。我觉得告诉你也没用,不过好吧……我叫布莱恩·安格劳斯。」
  沙丘隆特瞪大了双眼。
  「什么!你就是那个……!」
  「不会吧!他就是本人?是不是在撒谎啊?」
  「不,我看不会错,岢可道尔先生。高价的武器能证明战士的层级。像那样的战士,刀这种武器的确配得上他。」
  布莱恩面露苦笑。
  「今天遇到的人,一半以上都认识我……要是以前的我也许会很得意,不过现在却感觉有点复杂呢。」
  看到沙丘隆特露出友好的笑容,布莱恩不明所以。不过他的疑问很快得到解答。
  「我说,安格劳斯!我看我们别打了吧?像你这般强大的人,有资格加入我们。怎么样,要不要成为我们的一分子?以你的本事,一定能成为六臂之一。实力到了你这种程度,光用看的就能看出来。你跟我们都是一样的,想获得力量,对吧?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说得没错。」
  「是吗?那我告诉你,八指是个不错的地方喔。对拥有力量之人来说,是最棒的组织!拥有强大力量的魔法道具也要多少有多少。瞧,这件山铜制的链甲衫!这把秘银锻造的剑!戒指!衣服!长靴!全都是魔法道具!来吧,布莱恩·安格劳斯。成为我们的同伴,跟我一样成为六臂之一吧。」
  「……无聊透顶。你们这集团就这点程度啊。」
  布莱恩难以置信的冷淡、侮蔑的态度,让沙丘隆特的表情为之冻结。
  「什么?」
  「你没听见吗?我说你们只有这点程度,聚集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哼。如果要这样说的话,那你的实力不也是没什么了不起吗!」
  「是啊。我这点程度没什么了不起。见识过真正强大怪物的我清楚得很。」
  对方自以为强大的态度,就像小水洼里的青蛙一样,布莱恩可怜他,出自真正的亲切心做出警告。
  「你的实力也是一样。也许我们实力相当吧。所以我才要警告你。我们的实力真的没什么了不起。」
  布莱恩转过头去,隔着肩膀确认克莱姆喝下药水后的状况。
  「而且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了别人而努力获得的力量,比孤独一人锻链的力量强多了。」
  布莱恩笑着说。那笑容充满善意而爽朗。
  「也许我知道的只是一小部分。但我总算是知道了。」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太遗憾了,安格劳斯。可惜我得在这里杀了与赫赫有名的史托罗诺夫实力相当的天才剑士。」
  「你办得到吗,只为自己挥剑的你行吗?」
  「当然,我能杀你。杀你还不简单。杀了你之后,再杀了躺在地上的小鬼。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也不会当好玩了。我要使出全力。」
  看着沙丘隆特开始吟唱魔法,他感觉到背后有人在动,发出警告。
  「别动,克莱姆小弟。你还没全好吧?」
  他立刻停止动作。
  布莱恩露出微笑,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跟刚才一样的惊讶,又说:
  「剩下就交给我。」
  「——麻烦您了。」
  布莱恩以笑代替回答,收刀入鞘,沉下腰肢,同时将刀连同刀鞘上下翻转过来。
  「请多小心。沙丘隆特会使用幻术。肉眼看见的不见得就是真实。」
  「原来如此……的确是难缠的对手……不过没问题。」
  布莱恩一步也不动,只是默默盯着沙丘隆特。对方不知何时变出了五个残像,并且带有几种类似魔法的闪耀光彩。不只如此,身上还披着像是黑影披风的东西。他一点也看不出来对方施加了何种魔法。
  「谢谢你给我时间准备。魔法吟唱者只要有时间准备,就能变得比战士更强。你输定了,安格劳斯!」
  「嗯,不用谢。我跟他讲了两句话后……也觉得自己绝对不会输。」
  「……大言不惭。站在原地不动是为了保护那小鬼吗?可真温柔啊。」
  他听见趴在地上的克莱姆动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一定觉得是自己让敌人有时间使用强化魔法,而在后悔吧。所以布莱恩用能让克莱姆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宣言道:
  「——一击。」
  「什么?」
  「我说我一击就能解决你,沙丘隆特。」
  「那你就试试看!」
  沙丘隆特拖着残像冲了过来。
  对手进入刀的攻击范围,布莱恩一转身,满不在乎地对跑来的沙丘隆特露出毫无防备的背部。然后——中间夹着克莱姆,神速一击朝向无人空间挥砍而出。

  轰咚一声,墙壁震动了。
  躺在地上的克莱姆与岢可道尔的视线,都转向声音发生的来源。
  在那里的是沙丘隆特。那具身躯滚倒在地,动也不动。剑掉落在一旁。
  布莱恩抽刀出鞘的一击打飞了沙丘隆特,以令人惊骇的力道将他打到墙上。要不是用刀背砍的,沙丘隆特的身体早被一刀两断了。就算穿着山铜制的链甲衫肯定也无济于事。那一击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
  「……我的『领域』能够发现任何存在,就算看不见也一样。前方以幻影吸引我的注意,再从背后攻击……虽然算得上高招,不巧遇到的是我。再说你挑克莱姆小兄弟下手也太失策了。我猜你应该是想杀了他,然后嘲笑我没能保护到他吧,但你为了攻击躺在地上的克莱姆小弟,却疏于注意我的举动。你忘了你在跟谁交战吗?」
  布莱恩牧刀入鞘,对克莱姆笑笑。
  「看,一击吧?」
  「太精采了!」
  在这个声音之外,又听见了另一个「太精采了」,两个重叠在一起。两人吃了一惊。听见的是塞巴斯的声音,这没什么好惊愕的。是声音传来的方向让他们吃惊。
  两人将视线转向岢可道尔原本站着的位置。
  塞巴斯就在那里。旁边是虚软倒地的岢可道尔。
  「您什么时候来的?」
  听布莱恩这样问,塞巴斯心平静气地回答。
  「刚刚才到。两位都在注意沙丘隆特,所以好像没发现我呢。」
  「这、这样啊。」
  布莱恩回答的同时,心想这是不可能的。
  (我可是发动了「领域」耶?虽然范围狭窄,但如果是一直线地跑来,应该感测得到才是。但我却没能察觉……?至今可是只有那怪物,夏提雅。布拉德弗伦能有如此身手喔?他在对我发出杀气时,我就在怀疑了,这位人物果然能跟那怪物抗衡。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总之,被关在这里的人都已经被救出去了。还有克莱姆小弟,真不好意思,有几个人激烈抵抗,所以我不得不杀了他们,请原谅……不过在谈这些前,应该先替您疗伤呢。」
  塞巴斯来到克莱姆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腹部上。而且只是短短一瞬间。手一轻轻碰到就离开了。然而效果却是十分显着。克莱姆即使喝下药水仍然铁青的脸色,立即恢复到健康的状态。
  「我的伤都好了……您是神官吗?」
  「不,我不是行使了神的力量,而是将气的力量注入您的体内进行治疗。」
  「修行僧(Monk)吗!难怪。」
  布莱恩叫了一声,这才明白他为何没装备铠甲或武器,塞巴斯以微笑代表肯定。
  「那么两位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首先我想赶去值勤站,解释这里发生的状况,借点兵士过来。在我回来之前,希望两位能维持这里的状况。只是说不定八指还会派援军来。」
  「……既然都帮了,就帮到底吧。」
  「我也没问题。不过,可否请您别把我的事说出去?我是来这个国家经商的,老实说,我并不想继续插手外国的阴暗面。」
  「我都可以。如果问到,麻烦就说我的保证人是史托罗诺夫。」
  「我懂了。我会照两位说的做。那么不好意思,占用一下两位的时间。」

  3
  下火月[九月]三日  19:05
  当黑夜开始支配王都之时,克莱姆终于回到城堡。
  虽然伤势已经完全治好,但全身筋疲力尽。不只是战斗,事后的各项协调也花了很多时间。结果事情能顺利解决,恐怕并非因为克莱姆有拉娜撑腰,而是因为卫士都畏惧八指,不太敢积极处理。影响最大的是责任问题。
  负责人可能会被八指盯上,杀鸡儆猴——这绝非杞人忧天,是很有可能实际发生的。因此,克莱姆将简单的事情经过写下来,请士兵送到拉娜手中,获得许可后,再签上自己与主人拉娜的名字作为负责人。
  当然这样做会有坏处,但至少能有两项好处。
  其一当然是拉娜的声誉可获得提升。
  她检举了污蠛王国的组织,而且还是一群染手奴隶买卖这种肮脏行径的不法分子,不只如此,带头对抗犯罪组织的又是她的侍从士兵,这项功绩必然能提升待在宫殿足不出户的拉娜的评价。
  其二是这样一来,能够保护塞巴斯,以及他搭救照顾的那名在娼馆遭到虐待的女性。
  成为负责人能够保护不想引人耳目的他们,也能让他们不易成为八指的头号目标。
  (攻坚的时候没帮上忙,这点小事总该做到……)
  至于布莱恩,他说他自己会转达葛杰夫,叫克莱姆不用操心。
  克莱姆不经意地想着这些事,敲敲拉娜的房门。
  本来拉娜告诉他不用敲门,直接入室就行了,但毕竟时候不早了,冒失地闯入房间总是不太礼貌。自从有一次撞见身穿薄绢的拉娜以来,晚上造访房间时他一定会敲门。
  这点主人也同意了。
  克莱姆在还没听见回答前,嗅了嗅自己的味道。
  他有擦过身体,但因为鼻子已经习惯,不敢确定血腥味有没有消失。这身模样实在不该踏进公主的闺房。但他必须紧急将今天发生的事亲口禀报拉娜。
  最重要的是被关在那家店里的人。目前她们都被送到值勤站保护,但必须在几天内将她们送到安全场所。况且其中有人受了伤,还得派遗能使用神官等治疗魔法的人前去协助。
  (心地善良的拉娜大人,一定会向身陷水深火热的人民伸出援手。)
  想到要麻烦自己的主人这么多事,克莱姆感到心情沉重。他不禁奢望若是自己能有更多力量该有多好。明明自己能够侍奉伟大的主人,能够过着这样的生活,都是拜她所赐,自己却帮不上更多忙。
  (……奇怪?好像没有回答……应该没有吧?)
  他没听到准许入室的回答。
  门前没有人站岗守夜,这个时间拉娜应该也还没睡。还是说她没通知站岗守夜的人,就不小心睡着了?
  克莱姆再度敲门。
  这次他听见室内传来微小声音准许入室,克莱姆放了心,走进房间里。他早已决定好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抱歉我回来得晚了。」
  他猛然低头致歉。
  「你害我好担心!」
  拉娜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怒气。这真是教人惊讶。克莱姆的主人极少发怒,纵然遭到侮辱,她也从未在克莱姆面前显现出怒气。正因如此,更让他明白到拉娜是真的很担心自己。
  他强压住眼角泛出的温暖水珠,低着头再度诚心道歉。
  「我是真的很担心你喔!想到会不会是八指先下手为强,对克莱姆做了什么,我就……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收到简单的报告,但可以请你详细告诉我吗?」
  克莱姆本来要站着讲,拉娜要他在老位子坐下。
  克莱姆就座,面前放了一只茶杯,拉娜用保温瓶替他倒了红茶,冒出袅袅热气。
  他道声谢,啜饮一口温度适中的红茶。
  克莱姆将整件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拉娜。因为有些人需要倚靠拉娜的帮助。
  「那么你看到那些人,有什么感觉?」
  听完整件事情经过,拉娜最初提出的问题让克莱姆有些不解。但既然主人问了,自己就必须回答。
  「我觉得她们很可怜。要是我有更多力量,就能拯救那些人免于受苦了。」
  「这样啊……克莱姆觉得她们很可怜是吧。」
  「是。」
  「这样啊。克莱姆真是温柔呢。」
  「拉娜大人,如果需要我去护卫她们,我已做好觉悟,随时可以前往。」
  「……到时候再拜托你吧。别说这个了,有件事我得先告诉你。明天,或者最晚后天,我们将对拉裘丝带来的羊皮纸上记载的八指设施发动攻击。因为可以想像这次娼馆袭击之后,时间拖得越久,对方的戒备就会越森严。」
  「万分抱歉!都是因为我擅作主张!」
  「不,请不要在意。你应该当作我们藉此下定了决心。况且我很赞赏克莱姆这次的表现喔。你捕获了六臂之一的沙丘隆特,还有奴隶买卖的部门长岢可道尔,这项成果足以摇动对手的根基了。所以我想要赶快趁胜追击。」
  拉娜挥了挥既没速度也没力量的可爱拳头。
  「趁对手还没把情报带出王都前,再给他们一次打击!」
  「我明白了!我这就立刻去休息,养精蓄锐面对明天的行动!」
  「拜托你了。我想明天将会是动荡的一天。请你谨记在心。」

  克莱姆走出房间。感觉血腥味似乎淡了些。
  「真是辛苦你了,克莱姆。接下来……」
  喝完变凉的红茶,拉娜站起身。她走向放着手铃的地方。那是一种魔法道具,只要在这里摇动,放在隔壁的另一只手铃也会跟着震动。想起在隔壁房间待命的女仆的脸,她冷笑着庆幸今天是由那女人值班。
  「哎唷,我该摆什么表情才对?」
  拉娜站到镜子前以双手夹着脸蛋,上下搓揉。她只是个人类,就算这样做也不能让脸变形。只是种类似自我暗示(Affirmation)的行为。
  放开手,拉娜面露笑容。
  「不对呢。这是以公主身分与人会面的笑容……」
  拉娜再度嗤笑。试过各种笑容,最后浮现的是纯洁无垢的笑脸。
  「这个最好。」
  觉得准备已经齐全,拉娜摇摇铃铛。很快就有一名女仆前来敲门,走进房间。
  「有事想拜托你,可以帮我准备热水吗?」
  「遵命,拉娜大人。」
  女仆一鞠躬,拉娜对着她笑。
  「怎么了吗?您似乎心情很好,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拉娜确定猎物上钩,更愉快地笑着。
  「我跟你说,很棒哟!克莱姆立下了好大的功劳喔!」
  如同小女孩的讲话方式,正符合泄漏重要情报的愚笨公主该有的态度。
  「那真是恭喜您了。」
  对克莱姆抱有反感的女仆,想巧妙隐藏自己的不悦,语气中却流露出隐藏不住的情绪。

  ——该死。
  ——这家伙也该死。
  ——敢瞧不起我的克莱姆的人都该死。

  拉娜假装没注意到对方的反应。因为此刻的拉娜是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不会体察他人的恶意,也纵容女仆的无礼。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愚蠢的公主。
  「就是啊!真的好厉害喔!克莱姆打倒了一群大坏蛋喔。然后他放走了好多被坏人抓起来的人,现在都送到哪里……送到一个值勤站了。这样就可以处罚那些帮助坏蛋作恶的贵族了!」
  「这样啊?那真是太厉害了,不愧是拉娜大人的克莱姆先生。那么可否请大人详细告诉我,他做了哪些英勇事迹呢?」
  她以为公主愚昧无知,不会起疑。拉娜开始对这个笨女人设下毒计。

  一切都在她的手掌心里。为了让她获得想要的东西。

  下火月[九月]三日22:10
  有一个诡异的集团,彷佛融入黑夜之中。
  各个成员都穿着不同的武装,没有一点士兵的氛围。如果要举出一种气味最接近他们的人,应该是冒险者吧。
  站在前头的是个铜筋铁骨的男子。跟在他后头的是个看似软弱的美男子与身穿薄绢的女子。后面是身披长袍之人,装备全身铠的某人站在队列尾端。
  这个集团看着一扇敞开的门,门内深处完全一片漆黑,早已没有人的气息。环视周围,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这状况相当奇怪。的确娼馆内的所有东西都已被运出,送到一处士兵值勤站去了。但就算空无一物,也还是会有人看守。实际上,只要往无人的路口看看,就会发现那里放着火光耀眼的篝火台,负责夜间守卫。
  然而这个门口却没有半个人影,是因为这个集团行使权力,暂时支开了看守的士兵们。
  站在前头岩石般的男子——桀洛凶猛地瞅了一眼被攻陷的娼馆,恨得牙痒痒地低声说:
  「这玩笑真是开大了。我还得向岢可道尔致歉才行。都把六臂中的沙丘隆特借给他了,竟然还这么简单就被攻陷。而且还是在借给他的当天……太好笑了。」
  背后传来嗤嗤笑声,桀洛转头犀锐地瞪向那人。
  身穿薄绢的女子熟知桀洛的性子,连忙开始说道:
  「啊,那个……所以老大,现在怎么办?要杀掉遭到逮捕的沙丘隆特吗?若是这样的话,他人在值勤站,我们都是正面突破型的,解决不来,得向其他部门借用暗杀者……怎么办?」
  「用不着这么绝。那家伙也算派得上用场。我请伯爵出面,立刻把他放出来吧……要花上好大一笔开销了。你们先把伯爵的喜好列出清单。」
  「岢可道尔那边怎么解决?」
  轻佻的美男子问道。
  「那家伙大概会利用自己的人脉吧。如果他有要求,就用我们的人脉解决,当作是赔罪。那顾客名单怎么样了?有听说被卫士拿走了吗?」
  「这方面的情报还没进来。应该说,我听说还没获得任何详细情报。」
  长袍底下的声音十分阴沉。简直有如从墓穴中向人讲话,空虚的声音让人背脊发寒。
  「那可真想弄到手呢。似乎可以拿来做各种威胁呢。」
  「别说傻话了。那个要是落入我们手中,会加强其他部门对我们的疑心。人家会怀疑这次事件全是我们自导自演。若是找到顾客名单就藏在安全的地方,过几天再拿去还给岢可道尔,向他道歉。况且名单八成是用一般解不开的密码写的,我们没办法使用啦。」
  听了桀洛一番话,美男子耸耸肩作为回答。
  「总之,这方面就之后再进去调查。因为我猜如果有的话,大概会放在隐藏金库里吧……不过这门破坏得真猛啊。是怎么开出这个洞来的?武器不太可能……魔法吗?」
  「是拳头。」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桀洛身上。桀洛重说一递,断定是拳头造成的痕迹。
  「拳头……这可真了得啊——」
  「——别说傻话了。这点程度没什么了不起。」
  打断女子敬佩的感叹,桀洛调整呼吸,做出手刀打向门扉。犹如刺破纸张一般,拳头插进了门板。桀洛慢慢抽出拳头,只见门上留下一个与塞巴斯打出的洞相同的痕迹。
  美男子没劲地开口说。
  「不能拿老大当标准吧……不过对方能打破以铁板补强的门板,虽说沙丘隆特是我们之中最弱的,但好歹也算打倒了六臂之一。应该视作大有来头的强敌吧?」
  「说这什么话。那家伙输了,也不代表对手很强吧?」压低了连衣帽的人,语气之中含有嘲弄。「他那人只要幻术遭到破解,战斗能力比我们几个差多了。他对付力量差距大的人很行,但碰上程度相当或稍微差些的就输定了。这你们不也是知道的吗?」
  传来一丝小小的笑声。那是在肯定这人的意见,也是对比自己弱小之人的侮蔑。
  「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我再问一遍,要怎么办,收手吗?我不认为与对手硬碰硬,能获得足以弥补损失的好处喔。」
  「别说傻话了。」
  桀洛的语气中流露出无法完全压抑的怒气。
  「不把袭击这家娼馆的人干掉杀鸡儆猴,我们的评价会一落千丈啦。别再去想什么损失了。六臂全体出动,干掉袭击者——『不死之王』狄瓦诺克。」
  披着长袍之人笔直伸出手。那不属于活人的手握着的宝珠呼应主人的情感,发出异样的灵气。
  「『空间斩』佩什利安。」
  至今沉默无语,身穿全身铠的人,以自己的拳头打向胸口,响起激烈的金属声。
  「『血舞弯刀』(Scimitar)爱德丝特莲。」
  锵啷摇响戴在手臂上的金属环,薄绢裹身的女子优雅地低头。
  「『千杀』马姆维斯特。」
  美男子双腿一并,鞋跟相撞,发出响亮的「喀」一声。
  「然后是本大爷『斗鬼』桀洛!」
  桀洛周遭的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或了解。
  「首先保释沙丘隆特与遭到逮捕的人,向他们问出情报。问完之后……准备个懂得拷问的家伙。我们要让袭击者见识活地狱。让他后悔自己的愚蠢行径!」

  下火月[九月]三日  17:42
  处理完一切事宜,塞巴斯回到宅邸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被囚禁的所有人都有克莱姆小弟保护。沙丘隆特与那家店的主人等等全数遭到逮捕。想必会有一段时间纷争不休。这样应该能争取到一点时间吧。)
  那么琪雅蕾该怎么处置呢。塞巴斯认为最好的方法是将她带去安全地点,但就塞巴斯所知,天底下只有一个地方最安全。
  塞巴斯一面抱头苦思,终究还是走到了宅邸。
  正要开门,手突然停了下来。门的后面有人在。那感觉是索琉香,但塞巴斯不懂她为什么要站在门后面。
  难道有什么紧急状况?
  塞巴斯内心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打开了门。然后他看到太过超乎想像的光景,让他僵在原地。
  「您回来了,塞巴斯大人。」
  站在那里的是身穿女仆装的索琉香。
  塞巴斯背脊掀起一阵冷颤。
  扮演商贾千金的索琉香,在对事实一无所知的人类——琪雅蕾——待在宅邸时,竟然穿着女仆装。是因为她不再需要演戏了,还是因为有什么理由非得穿女仆装不可呢。
  若是前者的话,就表示琪雅蕾遇到不测了。而若是后者的话——
  「——塞巴斯大人,安兹大人在屋里等您。」
  听到索琉香平静的声音,塞巴斯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纵然面对强敌或守护者等级的存在,仍能平心静气的塞巴斯,听见自己的主人来访,竟然紧张万分。
  「为、为什么……」
  他结结巴巴地说。索琉香只是沉默地看着塞巴斯。
  「塞巴斯大人。安兹大人在等您。」
  没其他好说的了。索琉香显示出这种态度,塞巴斯只得跟着她往屋里走。
  那步履有如步向断头台的死刑犯般沉重。








后记
  我是作者丸山くがね。才一眨眼的工夫,《OVERLORD》已经推出第五集了。容我向支持本系列的各位读者表达谢意。谢谢大家。

  话说由于第五集与第六集是上下篇,我在想是不是不需要后记?于是跟编辑大人讨论了一下,结果编辑大人说有些读者应该很期待看后记,希望我还是写一下……有人会期待看后记……吗?是说后记这玩意读起来有趣吗……?嗯……编辑大人此话之意,是不是要我硬掰也得掰些有趣的事呢?

  有趣的事……为了处理这次第五集与第六集的诸多事宜,从八月到十一月底,我每个假日都窝在家里赶出书……我只想得到这些。
  不只如此,因为第六集跟第四集一样是附Drama CD的特装版,出书过程比平常更紧凑,简直要人命……
  这就是兼职作家啦!

  嗯。一点都……不有趣呢。根本是在破坏大家的梦想。

  换个话题吧。
  《OVERLORD》同时也有在更新网路版小说,不过接着推出的第六集有百分之九十都会是全新创作。
  原本我就有在注意将网路版改写出书时,要尽可能追加些全新要素。这种想法将在下一集成形。
  作品本身已经完稿,只要没出什么意外,应该会在二〇一四年的一月底发售,希望能在那一集的后记再度与大家见面。

  那么,接下来容我进入谢辞的部分。
  为本书绘图的so-bin大人、负责设计工作的Chord Design Studio。负责校正的大迫大人、编辑F田大人,以及协助《OVERLORD》制作工程的各方人士,谢谢大家。还有Honey,谢谢你多多帮忙。
  最后是赏光购买本书的各位读者,向各位致上最真诚的谢意!
  (注:皆指日文版)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 丸山 くが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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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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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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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125下降to 騎士
好家伙

2 年前 0 回復

花冠女神在那 子爵
辛苦了,十分感谢楼主

6 年前 0 回復

cd0211123 騎士
王國好漢這翻譯雖然不錯
但還是覺得男子漢遠比好漢好聽多了
此外克萊姆也真的是太蠢了 就離黃金公主最近卻一直以來都沒有注意到公主的黑暗
雖然公主期望的也只是豢養著克萊姆而不是平等的關係
但這樣實在是無法將公主從內心的黑暗中拯救出來啊....
素聞公主有跟狄米烏斯搭上線搞鬼
希望這腹黑公主最後能得到點教訓

9 年前 0 回復

klsxf 王爵
好汉这一章真的写的挺燃的。。。不过,果然公主是黑的,而苍蔷薇是中二吧。。。

9 年前 0 回復

stzh1983 伯爵
好汉这翻译也太囧了,如果登场的都是些粗人也就罢了,可是王国战士长和公主的侍卫这些人用好汉来形容是不是太粗俗了些啊

9 年前 0 回復

8857367 公爵
台版也出到第五集了啊
到時候和第六集一起買好了

9 年前 0 回復

如梦似幻44 勳爵
支持~~~自从看了动画第一集后就开始补小说~~男主的所有NPC我都好喜欢啊啊啊啊啊啊

9 年前 0 回復

ultrasoul 侯爵
翻譯是自梁山出來的嗎? 看到的外皮我嚇呆了

9 年前 0 回復

eyny0204 公爵
第四集 輸入組大大們有輸入打算嗎 有期望嗎 
出動畫後 大家注意到這部作品了

9 年前 0 回復

死亡次元 騎士
感谢撸主录入,看了动画一话就跑来轻国找原作了

话说这作品录入和转载有点奇怪啊,网上能找到前7关羽卷的,然后没第8卷完整就有人翻第9了,录入也是没找到四卷台版就出现第五卷了囧

9 年前 0 回復

et9075 侯爵
感谢录入!好想快点看到下一集啊!在最精彩的地方断掉了。。。

9 年前 0 回復

didoman 騎士
好汉,这个翻译也是有点吊的。感觉好久没见这个词了

9 年前 0 回復

wf12160 侯爵
同样没搜到台版第四卷,路过的好心人给个链接呗

9 年前 0 回復

god04128 伯爵
等等,第四卷在哪里?!

9 年前 0 回復

aterssa 侯爵
楼主真乃录入狂魔,首页就这么多录入,真是辛苦了

9 年前 0 回復

閒情逸致 王爵
感謝路入!!
不愧是 老爺子阿~~
期待 6卷~~因為我想一次看阿~~
買來的5卷 還沒拆封呢!

9 年前 0 回復

freedom10a 王爵
' oofigoo 发表于 2015-7-1 23:38 我也是没找到1的台版在哪~ 4应该会有吧 '


你打Over lord搜索就可以找到第1卷了。

9 年前 0 回復

oofigoo 公爵
我也是没找到1的台版在哪~ 4应该会有吧

9 年前 0 回復

橘子i 騎士
还是台版看得比较舒服

9 年前 0 回復

零动力 伯爵
一直在等台版的,第四卷找不到?是我搜索方式不对?

9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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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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