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ET轻文事务所][MW文库][甲田学人]夜魔 -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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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夜魔
原作:甲田学人
插画:三日月かける
设计:荻漥裕司
总务:笔君
动漫东东-NEET轻文事务所制作:
本文仅供学习交流用,不得用以任何商业途径
转载时保留译组、人员等以上信息,珍惜他人的劳动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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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魔 -怪-(《Missing》外传)

「这株樱花你看得到么? ……可那是幽灵喔」鬼才全力献上的幻想怪奇谭──。

「你的『愿望』是──什么?然后,你的『绝望』又是────」 一天晚上,夜樱盛放。暗恋的表姐伫立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她的倩影是那么的妖娆美丽,令人不知不觉地被她深深吸引。而那天晚上,她在樱花树下吊死了。现在——她融入了那棵樱花树中。……好想见到她——深信表姐还存在于樱花树中的男人,终于遇到了能够实现自己愿望的,身披夜色风衣的黑暗使者。使者乃是活着的都市传说,他自黑暗出现,能够实现他人的愿望。使者乃不灭的魔人,诞生于夜,栖居在这座城市里。而且,他也是令恐惧钻入心灵缝隙的心魔——鬼才·甲田学人全力献上的怪奇短篇集。




小梦是个很年幼的女孩,也是个很小巧很可爱的女孩。
她穿上黑色的洋装,拿起扫帚,向一只叫做栗子的黑猫叫道
「我是魔女哦」
「喵」
但她不会使用魔法。
小梦在外面有许多的朋友。
小梦总是去找那些朋友们到外面一起玩耍。
「我出门了,妈妈」
「注意安全」
「有朋友陪着呢,没事的」
可那些朋友们,除了小梦之外谁也看不到。

小梦家背后的空地上住着神明。
那是个胡子很长,很高大的神。
神的脑袋钻进了云里,两只脚挤在狭窄的空地里。
小梦对神明说
「真奇怪,神竟然会住在空地上」
神明对小梦说
「我不属于特定的某一个人,绝大多数的神明都是属于大家的,所以我住在空地上」
小梦又对神明说
「可是,我家总有一天会占用这片空地的」
神明无奈地回答说
「你说的没错,所以神明渐渐地失去了居住的地方。因为在这大地之上,人类实在太多了」

————市居·梦子《小魔女小梦》

  †

————当我懂事的时候,我已经是“魔女”了。

我既没有魔杖,没有能飞上天的扫帚,也没有黑猫作为使魔。
什么都没有。
即便如此,我也确确实实是个“魔女”。

在看到绘本的时候我发觉到了。
那册绘本描绘的是一位带着黑猫拿着扫帚的小小魔女的小小冒险故事。
那是隐藏在附近的空地上,在墙上的破洞中,在打开的绘本里展开的小小冒险。
大人们觉得那册绘本里的故事荒诞可笑,但我根本不明白那究竟有什么奇怪的。
我觉得那些都是非常正常的东西。
“妖精”、“幽灵”、“神明”、“恶魔”到处都有。
另外还有许许多多除此之外无法形容,但怎么称呼却又都不恰当的东西。
大人们……不,就连小孩子也是,似乎都看不到他们,而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注意到这件事。因为我完全不觉得它们有什么不可思议,因此也没有对任何人问过它们的事。
存在于那些地方的那些东西,只有我能看到。
当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察觉到——
啊,原来是这样。
我也一样。
我知道我是什么了。

我跟那个绘本里的女孩一样————是“魔女”。





魄线奇谭 -HakusenKitan-

 1

「————不能踩到白色外面,白线上面可是『安全地带』喔!」

黑色双肩包摇摇摆摆,阿祐沿着混凝土围墙,在路旁人行道上的白线上奔跑。
「等等我,阿祐」
「就不等!」
我和妹妹被书包的重量扯得东摇西晃,每一脚都快要踩到线外,以这样的状态拼命朝阿祐的背后追上去。
白线是『安全地带』,而黑色的柏油路面是『洞』。摇摇欲坠的我们完全提不起速度,而运动神经超群的阿祐在白线上如履平地,把我们甩得越来越远。
「诗乃,歌乃,你们好慢啊!」
阿祐一边笑话我们,一边「快点快点」地催促,然而我们好不容易追上去,他又哈哈大笑着逃掉,距离越拉越远。
「等等啊!」
「就不等!」
阿祐的脚步越来越快,在白线上拐了个弯,冲到了斑马线上。
接着——

「呀!!」

只闻「咚!!」的一声巨响,一辆巨大的卡车飞驰而过,阿祐的身影在我们眼前卷入车底,消失不见。
…………………………
………………

  †

八年前在这个路口发生车祸的那一瞬间,我和歌乃如今仍历历在目。
当时我上小学三年级,歌乃上二年级。跟我们发小的阿祐冲到了车道上,在我们眼前被大型卡车轧死了。
随着一阵可怕的刹车声,阿祐的身体被那个钢铁制造的庞然大物重重地撞了上去,酿成了一场惨不忍睹的事件。他的身体被巨大的车轮卷进去,手和脚弯向了诡异的方向,脑袋在巨大力量的牵引下钻进了车盘底下。当大人们把他拉出来的时候,他的脑袋已经彻底撕碎,消失不见。
当时状况之凄惨,连成年人看了都忍不住放声惨叫。
看到那一幕之后,我眼前天旋地转,心乱如麻,后面的事情就记不清了。
我和歌乃彼此间都不去触及当时的记忆。不过,我只记得一件事……我在事故发生时大哭大叫过,但那并非发自对阿祐的悲伤,而是源于纯粹的恐惧。
要是可以,我永远都不想再想起那件事,而且更不希望歌乃想起那件事。
那场事故的场面给歌乃心中留下的伤,比我还要深得多。当时的歌乃很黏阿祐,目睹车祸后的精神打击,让她陷入了严重到不得不送上救护车的恐慌状态,而且事件过后依旧会频繁地发生闪回,再度陷入强烈的惶恐。
想要让歌乃重新振作起来非常困难,她所需要的心理辅导时间要比我长得多。
于是,我深深地担心着妹妹,我一直不让她的身影离开我的视线,而这样的表现都让身边的人当我有恋妹情结了。
我觉得,这说不定是一种变了形的后遗症。我担心歌乃,为了让她内心平静下来操碎了心。在她面前,我不提阿祐的任何事情,甚至连阿祐的名字都谨小慎微地注意不去提及……做到这个地步,我自己都觉得好荒唐。
然而即便如此,那段血色的记忆仍会不时地出现在我们的梦境中。
只有从梦中惊醒大声惨叫的时候,我们才会谈及阿祐。
时光流逝,上小学时来得那么频繁的梦,如今也已几乎不再侵扰我们。可即便如此,我们姐妹在穿过那个路口的时候,总还是不约而同的钳口不语。

「………………」
「………………」

身着高中校服的我和歌乃站在清早的路口上,车辆在我们面前来往穿行。
这个路口位于略微偏离住宅区的一座手工作坊旁边,穿过这里的大卡车向来都比其他道路要多。
我们为了参加社团的晨练赶早出门,然而这一大清早卡车就疯狂呼啸,穿梭不息。白色的尾气化作阵风扑在等待绿灯的我跟歌乃身上,我的短发和歌乃的长发在风中一边吸附难闻的气味和大量的尘埃,一边无力地摇摆着。
这里在我们上学的路线上,我们每天都要经过这里。
在这片景色中走过了好几年,早已完全适应了。
那起事件发生之时立起的,在时间中渐渐腐蚀的『注意死亡事故』的告示牌,当初根本无法直视,现在也能当成空气一样无视掉了。而记忆也像那块告示牌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腐朽,反反复复经过了八年时间,这条令人讨厌的交叉路总算变成了普普通通的路。
我们上了同一所初中,现在在同一所高中入学,我们走同样的路上学,走到这里必定会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只要在过去几年,我和歌乃间的这份沉默也会消失吧。
我偷偷看了眼身旁歌乃乖巧的侧脸。
在这个红得特别长的路口等待时,我总是会偷偷地看看歌乃,当我看到她正面观察来往车辆,表情平静时,我就会在心中偷偷地松口气。
但是,平时都在无言中度过的这个惯例,今天被打破了。
「————诶?」
注视着前方的歌乃,双唇间忽然漏出微微的呢喃。
「咦?」
我被这声呢喃牵动,循着歌乃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车流不息的车道对面,斑马线一头有一个少女。
「姐姐,那孩子……」
「咦?那孩子怎么了?」
听到歌乃大惑不解的声音,我反问回去,同时向那名少女看去。
少女穿着离这里不算近一所的初中的制服,她手搭在膝盖上半蹲下来,就像要观察车道的路面。
她一眼看上去个子很小,有着一头栗色的及肩齐发。她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车道上了,维持着半蹲着的姿势仔仔细细地盯着发白之后又被熏黑的柏油路面。
「嗯?她在盯着什么?」
我在车来车往的柏油路面上看不到任何东西,于是这样向歌乃问道。
「……姐姐,不是的」
「咦?那又是在干什么?」
「那孩子……在跟什么东西说话」
「咦?」
我连忙又朝少女看去。跟爱说的没错,少女真的正对着什么也没有路面说着什么话。
「……!」
那一刻我注意到了,我的第一印象其实是错的。
少女弯下腰并不是为了观察什么。
这是配合小孩子的视线时所做的动作。在车辆奔驰,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就像有个小孩子似的……可那个地方对我们来说…………

「………………」

来往的车流停止了,信号灯变绿了。
「……走吧」
我声音略有紧张,催促歌乃。
「……嗯」
歌乃对我这样的态度有些困惑,但还是快步跟着我走过斑马线。我一边留意着身后跟来的她,一边硬着脖子直面前方,只转动眼睛偷偷看了眼对面那个少女的情况。
信号灯都已经绿了,可少女还是没有要过马路的打算。她依旧在路旁半蹲着,摆着有些困扰的表情对着车道说话。
如果这不是那里的话,我想我会觉得看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孩子,顶多不去理会就会淡忘掉。然而她出现的地点实在太不凑巧了。哪怕只有一丁点勾起那段车祸记忆的可能性,我都不能让歌乃久留,必须带着她尽快离开这里。
……那个女孩,就像在跟去世的阿祐说话。
这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歌乃那么想的话就全完了。
歌乃为了从事故的阴影中走出来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事到如今就算想起来也不觉得会引起什么严重的问题……可我就不行了。事故发生后,我一直都在从事故的打击之下保护歌乃,并借此让自己克服阴影。对我来说,这份身为姐姐的责任心,正是心灵中的沉重“创伤”,也是我的重要“支柱”。
正因如此,我才那么的担心歌乃。
为了早点离开那个危险的少女,我加快脚步走过斑马线。
歌乃似乎很在意那个不可思议的少女,但幸好看上去还没跟那起事故的记忆联系起来。这样就行了……我决定维持着这样的状态,不去看那位少女,尽快拉着歌乃离开,于是快速地穿过了斑马线,穿过了少女身旁。
……但就在这时。
少女的声音传入了我耳朵里。

「不、不可以啊,你现在没有头啊……」

瞬息间,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
我一转过头便跟少女四目相会。少女也一样向我转了过来,一样吃了一惊,同时发出微弱的叫声。
「什……!」
「啊……」
少女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她好像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怎样的话,脸上露出友好的微笑。
只见歌乃面色苍白。这时我恍然大悟,歌乃也听到了少女刚才的那句话。
我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这让我眉头突然一纵。沦肌浃髓的责任心在我心中喷出火焰,情绪激动的我紧紧地盯着少女,厉声质问
「……你是**中学的学生吧」
「嗯,是的」
我从一开始就是诘问的语气,然而少女却还没有认清自己的立场似的,仍旧面带笑容地回答了我。
「你叫什么?」
「十叶……咏子」
面对口气强烈的我,那个叫咏子的少女似乎总算明白了情况,这才表情黯淡下来。
「嗯,我知道了。十叶咏子同学,你究竟在干什么」
「诶…………什么是指什么……」
「你什么意思?你究竟明白什么?你在哪儿听说的?你有什么目的?」
我绝不容忍那样的恶作剧,对她步步紧逼。没错,我只能认为那是场恶作剧。
这孩子肯定是那种喜欢吹嘘自己有灵感应力的人,然后不知从哪儿听说以前这里出过事,于是为了吸引行人们的注意才那么做的。
光是想想这些,我心里就已经烦得要死。
我狠狠地瞪着这个爱撒谎的少女,气急败坏地跟她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然后向她逼问
「那个死掉的孩子是我们的朋友啊!」
我一定要让少女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让我、歌乃,还有阿祐家的叔叔婶婶有多么生气,不这么做我的气就消不了。
但是……
「嗯,我知道」
少女的音调虽然降了不少,却还是理所当然一般这样说道。
「……什么!?」
「我问过那孩子了。他说他也要跟着你们,但他没有头,我就劝他别那么做」
少女直直地凝视着我,这样说道。我一下子呆住了,但是下一刻,我对她毫无畏惧的那句话涌起了满腔的怒火。
「你这家伙,还要撒那种谎……!」
「我没有撒谎,那孩子一直都在这里哦」
少女一副殊死的态度向放声怒吼的我争辩。
「那孩子一直都在白线上跑,说那是“安全地带”,不能踩空」
「!」
我脑中对少女准备好的非难之言,全都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间消散了。
「什……!」
我吃惊地瞪圆了双眼,完全说不出话来。
阿祐所说的“安全地带”,我们没对任何人说过。
我们并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大人们都没有问过这件事。可是一方面没人问起,一方面我们也极力地避免谈到阿祐的话题,最后那个“安全地带”的事情就成了只属于我和歌乃两个人,其他人都不知道秘密。
按理说,那件事没有任何人会知道。
除了我和歌乃,还有阿祐本人之外……
「……是真的哦」
少女那眼神是在求我相信,我看到那样的眼神,明白她所说的都是真的……就在这一刻,我内心对少女的愤怒,瞬间被置换成了难以名状的恐惧,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
我感觉,少女和我周围的气温顿时下降了。
少女直直地看着我,我也直直地看着少女,我害怕得冷汗都冒出来了,连倒退都做不到,只能僵在原地。
我注意到,之前的交谈中让我怒不可遏的那个少女,其实是个非常令人毛骨悚然的家伙。这一刻,汽车按着喇叭疾驰而来。那声音也好,那风也好,都在不祥地扰动着空气,不知不觉间,这个路口充满了异样的空气。
这种感觉,就像预示着可怕的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诡异微风。这个荒凉的交叉路口的景色,不断地被这股潮湿阴冷的风扰动着
行道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少女屹立于此情此景之中,张口说道
「……他在的哦,就在白线之上」
少女的声音御风流转。
我被那句话牵动着,眼睛缓缓地滑向一旁。
不祥的预感令我神情僵硬,我的视线就像被扯向那个方向似的,停不下来。
就这样,我的视线转向了车行道,车道一侧的白线进入视野。然而视线循着白线继续往那边移动,扫过车辆穿行的斑马线……我看到了————

在车行道上,有只穿着童鞋的脚

这一刻,我的肩膀从背后被人抓住。
「噫——!」
我吓得呼吸停止,发出一声惨叫,条件反射地身体一缩,想都没想就把抓住我肩膀东西奋力挥开了。随后,传来一声微弱的惊叫,而那个声音让我清醒过来。我恍然大悟,向发出惊叫的人看过去……只见歌乃露出害怕的表情站在那里,把被我挥开的那只手收在胸前。
「啊……」
看到瞠目结舌的我,歌乃呢喃起来
「姐……姐姐?」
歌乃似乎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随后,我全身上下冷汗如注。
在我无法动弹的这个时候,那个自称十叶咏子的少女飞奔着离开了现场……就像从我身旁逃走一样。我只觉得必须得阻止她,但我的意志跟身体都被彻底吓软了,完全不听使唤。
「………………」
少女的背影一路飞驰,没过多久便消失在了小巷里头。
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眼中消失。
歌乃开口了
「姐姐,那孩子……」
「…………」
「怎么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我回答了她,可她看上不相信我说的话,露出担心的表情再次开口
「可是……」
「都说什么也没有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实话实说。歌乃看到我这样,也不再继续追问了。
我没有去看歌乃的眼睛,视线垂下来,从她身上移开。
然后,我为了证实我刚才看到的东西,胆战心惊地将余光向斑马线投去……那里别说是鞋子了,根本什么也没有,只有轰轰作响的车辆从上面驶过。

 2

上完课,放学后的社团活动结束的时候,已经过六点半了。
好不容易把一切收拾完之后,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回家。当我们离开校门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周围洒满深沉的夜色。
我们走出校门搭上电车,做了二十分钟的车到达离我们家最近的车站。我们一出车站来到外面,路灯的影子几乎完全消失,夜色仿佛将周围这片偏僻的街景吞噬掉似的,满幅铺开。
我和歌乃并肩走在夜色下的小镇之中。
这个时候,在跑道上练到发热的身体也凉了下来,刚入夜的风吹得浑身发冷。
我们在车上的时候一直谈论着学校里还有社团里的事情,但我们走进行人变得稀少的工厂区域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对话一下子变少了,无言的时间仿佛融入夜色中一般不断延长。
「………………」
黑暗的夜路上,巷道中只有我们两个的脚步声跟远处车辆的声音。
听着「踏滋、踏滋」的脚步声,沉默在我们心中满满地堆砌着,变重,变暗。
这条路虽然和往常一样通往家门,但唯独今天的含义略有不同。
我们将要途径的那个地方,已经很近了。

怎么办……

我和歌乃在夜色中并肩走过的这一路上,一直没办法不去想那件事。
直至昨天我们每天都会经过的这个路口,如今已经变得特别不对劲,我已经不知道该不该平平常常地从这里通过了。
自从遇到那个少女之后,我一直都在思考。自从我看到斑马线上的“那东西”之后,不管是上课还是休息时间,一直都在暗自苦恼着。
我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个竖在行车道中央的……“童鞋”。
我很想把那当做错觉或者神经过敏。
要是真的有童鞋掉在那里,没准我就用不着这么担心了。
可是当我再次看过去的时候,路上却什么也没有……这让我愈发不安。
『那孩子一直都在这里哦————』
少女的那句话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越是刻意驱赶就愈发鲜明。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和歌乃一起在夜色中走向那个路口。

————踏滋、踏滋、踏滋、

脚步声在黑暗幽静的巷道中回荡。
周围的夜色与漆黑的不安之雾凝集成块,在胸口凝重地弥漫开来。
我不知道走在身旁的歌乃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一次都没跟歌乃提过那个路口的事情。
那个话题就跟车祸的记忆一样,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们之间的禁忌。
所以歌乃把那个少女的话究竟听了多少,心里在想什么,我完全无法判断。
不过我觉得,歌乃一定没有看到“那东西”。正因如此,我全心全意地押在了那微乎其微的一丝希望上,期盼着“那东西”是我看错了。
没错,一定是我神经过敏。
我觉得,那女孩只是在恶作剧。
我拼命地认定这件事,继续往前走。毕竟,要是走到这里提要变道的话,就不得不提及那个少女了。

————踏滋、踏滋、踏滋、

我们一边呼吸着夜晚的空气,一边默默地向前走。
沉重的车辆驶过交叉路口的声音渐渐变大。
车头发出的刺眼灯光撕破黑暗,从身旁穿过,随即消失。
不知不觉间,这条小巷走到头了。

————踏滋、

走出小巷之后,我们眼前铺开一片黑色的景色。
我们终于到达那个路口了。
这时碰巧没车,除了路上的信号灯朦胧闪动的红绿光线之外,什么也没有。在这个灯光不足的空间里,自然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纵使把这个被信号灯的蓝光昏昏照亮的路口望了个遍,还是没有发现“那东西”的身影。
路口什么都不存在,只有空虚的景色。
「………………」
我本可放心才对,然而面对眼前的黑暗空间,我却根本平静不下来。
现在这个路口很少见的没有车经过,一片漆黑,充斥着令人忐忑不安的异样寂静。空荡荡的路上连个像样的路灯都没有,信号灯的灯光朦朦胧胧地游离在黑暗之外,灯柱和「注意死亡事故」的警示牌在红光中微微照亮。
这片广阔的空间里一阵风都没有,死气沉沉,静得过分。
空气凝重而淤滞,只有我和妹妹的呼吸能算活物的迹象。
「……」
我们迈着突然加重的腿,站在了斑马线前面。
面对着一辆车也没有的行车道,我们开始等待信号灯变色。
我们茫然地等着信号灯,眼前是路口的空间。
道路两侧的白线和横断路面的斑马线在行人红绿灯的红光之下,在黑暗之中朦胧地呈现着红色。
染成血色的斑马线,在我们面前向前延伸。
身处这片参杂着红光的黑暗中,一种奇妙的焦虑感堵在我心里,一点点地涌上来。
「…………歌乃」
这时候,我静静地开口了。
「现在没车,我们过去吧?」
虽然我故作镇定,但嘴巴已经干得不得了。
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堵得我透不过气来,侵蚀全身。

————不能呆在这里。

我的直觉跟皮肤触觉正在对我大喊。
周围那冰冷的黑暗渗进我的胸口,扯住了我激烈搏动的心脏。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必须逃走

根本没有什么理由。此刻,静谧的恐慌在我的脑子里爆发,我感觉我被周围那浓重的黑暗气息逼得走投无路,根本不等歌乃的回答,逃跑似的踏上了被红色信号灯微微照亮的斑马线。
我踏出的脚,踩到了染红的白线。
这一刻,在我眼前有一个没有头的孩子

「!」

我浑身的寒毛骤然间根根倒数。撒着朦胧红光的黑暗之下,斑马线中央的白线之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小男孩。
他的轮廓自肩膀以上被截断,消失不见。然而他的脖子部分就像被扯碎了似的,鲜红的肉裸露出来,而被扯碎的一部分颈部皮肤挂在正面,一直垂到了胸前。
那个没有头的孩子就像在前方寻找着什么,把两只手朝我伸了出来。他好像要朝我冲过来,好像要紧紧的抱住我,好像在呼喊我的名字,那看上去就像一层层肉壁裹在一起的颈部断面对着我,蠕动起来。
我感觉,我的眼睛与不可能存在的双目对上了。
「……噫————!」
我吓得瞪大双眼,肺部就像痉挛一样无法呼吸,张得大大的嘴里近乎迸发出惨烈的尖叫。
刺耳的惨叫声贯穿了我的耳朵。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我并没有喊出来,我听到的惨叫声并不是我发出来的。
「歌乃!?」
听到那个声音,我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回过神来。
我转过身去,只见歌乃正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声嘶力竭地发出惨叫。过去的八年间不少目睹的状况,如今在这里再度上演。
「不要!!」
歌乃现在的精神状况极为混乱,连方寸大乱这个词用在她身上都显得太轻了。
我根本来不及阻止,她立刻转过身去,将书包和提包统统往地上一扔,逃离了这里。
「……歌乃!」
根本没工夫去思考。我将强烈的恐惧彻底抛下,捡起歌乃扔在地上的东西,急忙追了上去。我双肩双手背着提着两个人的书包和提包,身体在奔跑中被那些负重扯得乱摆乱晃。歌乃逃出了大路,钻进胡同里没头没脑地到处逃窜。我时刻小心着不要把她跟丢,拼了命,气喘吁吁地在她身后追赶。
歌乃和我在民宅和房子间的小巷中拐过一个又一个弯,不停地向前奔跑。
在因缺氧而变窄的视野中,巷道中犹如迷宫一般的景色从我两侧纷纷向后流逝。
可我根本没有余力确认我自己跑到何处,拼尽全力不停追赶着埋头逃跑的歌乃。书包的重量以及下脚时的冲击令我双腿作痛,肺已经在轧轧作响。即便如此,我为了不被歌乃甩掉,仍旧不断进行着几乎把肺弄坏的剧烈呼吸,在小巷中一个劲狂奔。
幸运的是,在我跟丢之前,歌乃绊倒了。她整个人翻了过来,摔倒下去,然后瘫坐在小巷的正中央。
我气喘吁吁地拼劲最后一口气,总算追上了她。她精疲力竭地坐在路中央,抱着脑袋。我走到她身边,随随便便地把书包放在地上,紧紧抱住她的肩膀。
我刚一停下,汗水就开始往外喷,像下雨一样从我脸上滴下来。
「歌、歌乃……」
我气喘吁吁地瘫坐在路中间,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苍白的脸不住地颤抖。我将脸凑了上去,拼了命地跟她说话
「……歌、歌乃……没事的,什么都不会过来的……」
歌乃的牙齿直打哆嗦,那声音大得连我都能听到。
「姐姐我会陪着你的,所以没事的,冷静下来吧……」
我嘴里重复着这样的话,心中几乎确信,歌乃那时候肯定“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眼下发生了异常情况,但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坐在路中间。我抚摸着歌乃的背,四下张望,然而周围的景色我从未见过,不知道我们究竟跑到了哪里。
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然而我却无法分辨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条狭窄的小路,一旁有大型建筑的高墙,应该是一条面对店铺侧门的路。
然而在这栉比鳞次的建筑群当中,只有一家店的店门对着这条小路。那家店的招牌发着光,看上去是家咖啡厅。
「……我、我们先到那里去,好么?」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我扶着歌乃让她站起来,向那家店走了过去。
不管是要跟家里联系还是要上医院,当务之急是找个能够平静下来的地方。我用肩膀支撑着歌乃的身体,感觉就像背着她似的,走向那家店的入口。
那里的楼梯就像被其他建筑掩埋了一样,向地下延伸。
我们相依相偎,走下黑暗狭窄的楼梯。
楼梯走到头的店门是红砖墙壁跟木门的搭配,十分雅致。我拼命地打开那扇门,门铃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在浅层意识中回想起我刚才在招牌上看到的店名。

————『coffee 无名庵』

………………

  †

我们现在在咖啡厅里头,唱片中正在播放透着几分忧郁的弦乐。店内是古风装潢,与夹杂着噪音的音乐相得益彰。
来到这家店后花了三十多分钟,歌乃才总算镇定下来。
我搀扶着歌乃冲进店里,向站在吧台里的店长说明了情况之后,便找了个靠墙的座位坐了下去,两人一直面对着面静静坐着。我最开始想给家里打通电话,可不巧这里没有信号,而且这家与时代完全脱节的店里连固定电话也没有,我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了跟家里联系的念头。
尽管出了这家店应该手机就能用了,只需要短短几分钟就能把事情办妥,可我感情上还是不忍将视线从歌乃身上移开。
于是,我就决定先在这里等歌乃冷静下来。
我们没有点单,但店长给我们端上了温暖的热可可,我对店长道完谢之后,就在这家昏暗的店里一味地消磨着时间。店里连时钟都没有,恍如时间的流势与外界不同似的。在如此奇妙的氛围中,我一边跟歌乃说话,一边等待她平静下来。
随着时间过去,歌乃终于有所好转。

「……姐姐,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

身体不再颤抖的歌乃双手捧着热可可对我这样说道。而这个时候,杯子早已不冒热气了,里面的东西也一点不热了。
「是么,真是太好了…………好久都没发作过了呢」
「……嗯」
我稍稍放了心,歌乃听到我的话点点头,说
「明明一直都没复发的……」
「说不定还是该吃药呢。就像以前那样,当成是护身符」
「嗯……」
歌乃点点头。我们说到这里,对话突然中断了。
「……」
我们虽然有话题,但现在也害怕将这件事当做话题。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说。
这件事如果不确认清楚,对我们今后的生活将会造成重大的影响。我做了一番心理斗争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
「呐,歌乃…………你……看到什么了吗?」
听到的提问,歌乃仍旧垂着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给了肯定。
「…………………………嗯」
「是么……」
听到她的声音,我完全没勇气继续这个话题了。
可是这个话题既然已经开始了,在这里打住也不是办法。不搞清楚发生的究竟是什么情况,不论是我还是歌乃,肯定都将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我问了
「你看到……什么了?」
而歌乃回答
「…………………………阿祐」
「……!」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我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不出所料……」
「呃,那个,在路口人行横道的线上……站着一个小孩。小孩没有头,只有鲜红的伤口……」
歌乃仍旧直直地盯着下方,嘴里吐露出细若蚊蚋的话语。
「脖子……脖子撕碎的部分看到了……鲜红色的……」
「够、够了!别往下说了!」
我连忙挥了挥手,让歌乃打住。
「姐姐也……看到了?」
「嗯……」
「那是阿祐吧……」
「这个……我说不清……」
我移开了目光。没有头的小孩子不一定就是阿祐,可这种话根本就苍白无力,我也只好作罢。
在那个地方,以那个样子现身,除了阿祐还有是什么呢……
我虽然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歌乃的视角又跟我有所不同。
「可是…………那个女孩子那时候也说了那是『安全地带』呢……」
「……!」
歌乃的根据在这里。
我一下子哑口无言,随后又探出身子,用逼问式的语气对歌乃说道
「你听到那句话了么!?」
「嗯……白线上的『安全地带』」
「……」
「那件事,应该没人知道才对的……」
我动摇了。说些什么搪塞过去吧?那个少女究竟是什么来头?……各种各样的思绪在我脑中闪现,而每一个疑问无法得出答案,最终落得一头雾水。
「阿祐一直都在那里么……」
「别、别这么说啊,那怎么可能啊……」
我连忙否定这个说法。这种事连想都不愿去想。好不容易才快要忘记的,拼了命地去遗忘的……死去的阿祐一直都站在我们每天经过的那个路口,这种事我根本不想去想。
脑袋被扯碎的阿祐,怎么可能还站在那里。
「幽、幽灵什么的……」
怎么可能存在——我正要这么说的,然而这句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没有说出来。
面对忽然语塞的我,歌乃也没有再说什么。
沉默弥漫开来。我们在无言之中,只有自己胸口下面的心脏像闹钟一样激烈地响个不停。

……就在此时。

「————那就是那孩子的『愿望』吧」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吓得心脏突然收紧。
「!」
嘎嘡!我猛烈地转向身后,椅子跟着慌了起来。只见我身后背对背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位身披黑色风衣的男子。
他既然坐在了客席上,想必也是客人吧。可他就在我身后,我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再没有其他客人进来。
既然如此,只能认为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了。
可是在他跟我说话之前,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店内除了我们还有其他客人。我只能想到这个男人是随着那句话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的。
男人没有转过来,仍旧用背对着我。
他的背后披着女性一般的乌黑长发,那件外套长得就像披风,如夜色般漆黑。
「什……!」
「出什么事了么?」
男人含着笑意对我说道。到这个时候,『他』才总算朝着惊讶的我微微转过身来。
依稀可见的那张脸白得病态,戴着一副落于时代的圆框眼镜,嘴角像新月一样高高扬起,挂着笑容。
「……」
我无缘无故地感觉到那张侧脸是不祥的东西,可这种话我又怎么可能说出来,于是含糊其辞
「啊……不、那个……」
但『他』没有对我继续追问,只是发出几声阴沉的冷笑。
然后,『他』保持着背对我的姿势,静静地对我说道
「……你的『愿望』就是守护这位妹妹么?」
「咦……?」
『他』突然问了我这样的问题,这让我难于作答。
「……」
「为了永远的结束,永远的继续下去。就像坏掉的唱片机一样,唱针要飞出去才能放回来……为了让『愿望』周而复始地继续下去」
这句话不管是听上去还是理解起来都十分可疑,可我却不知为何就是无法阻止或者无视。
「而且,人往往会陷入那种坏掉的『愿望』不能自拔。有的人活生生地被关进了坏掉的唱片机中,有的人在平等的死亡之下永远地加入了他们当中,诸如此类形形色色」
「……」
昏暗的店内,唱片机的粗涩声音静静地播放着,而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嘹亮。
我问他
「……你是灵能力者之类的人么?」
这是个可疑的问题。
而『他』作出了回答
「先不管灵能力者这个词的定义,从广义上来理解的话,这样的叫法用在我身上应该没有问题」
我皱紧眉头。我是不是该把他的话理解为肯定呢。
「你……」
「是什么人?你是要问这个吧」
『他』推测出了我后面要说的话,接着说道
「那你就叫『我』神野阴之吧。这是最能体现现在的『我』的词,同时在代指『我』的词汇当中也是最没有意义的一个」
他的回答拐弯抹角,我沉默下来。
「……也罢,『我』是什么人根本不重要」
『他』静静地说道
「如果你想从那个天真无邪却有危险的孩子的『愿望』之下保护你的妹妹,那你就要当心了。不要让他的『安全地带』踏入你的居住之所」
「……!?」
「你们看到的他为什么“踩在白线上”?仔细想想吧。他坚信着白线之上是『安全地带』,因此他只要在白线上面便能死亦不死
安全地带。再次出现的这个词令我倍感不安。
「要实现你那个『愿望』所需要遵守的,只有这一点」
「什……」
「另外,你们不能辜负那孩子的『愿望』,要一直怀着『愿望』。……好了,回去吧。你们不应该一直留在这里」
听到他这番话,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只见上面的时间已经十点多了。我一下子慌了,我只觉得我将莫名其妙地完全忘却的时间概念突然想了起来。
「……歌、歌乃、时间!」
「咦?啊……」
歌乃也看了看自己的时间,吓了一跳。
我们站起身来,对吧台里面喊了过去。
「非、非常感谢您的照顾!」
吧台内的老者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我提出付账,但店长拒绝了。我犹豫了一会儿……可我短暂的犹豫之后,最后还是不想耽误时间,于是慌慌张张地冲出了店门。

…………然后……

我们回到家,我对因为我们无故晚归而大发雷霆的妈妈解释了歌乃发作的事情。
后来我想向那位店长道谢,并且付掉热可可的钱,去找过了那家咖啡厅,然而不管花多大力气终归无功而返。
在那之后,我以为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就这样几天过去了。然而,这其中最为重大最为深刻的事情,在一天我们在自己的房间里正要睡下的时候,发生了。
「……姐姐……」
从窗帘的缝隙中向外望的歌乃,把她那张苍白的脸向我转了过来。我向外一看————只见家门前马路对面的白线上,有一个没有头的小孩子正仰望着我们房间的窗户。

 3

……于是,我们的恐怖日子,开始了。

我们整晚都在害怕站在家门前的“没有头的孩子”,直到天亮。幸好那个身影到了早上就会消失,可我们还是提心吊胆,走出家门之后完全不敢像平时那样从那个路口走。
我们绕了个大远路绕过那个路口,走向车站。由于这个缘故,我们这天的晨练迟到了,于是我们决定从第二天开始提早出门。
我们真的很害怕“那东西”会突然冒出来。
从学校回去的时候非常麻烦,我们在太阳完全落山的街道上又绕了个大圈子避开那个路口,然后避开“那东西”之前出现的家门口,从侧门进了屋子。
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回来的一路上“那东西”没有出现,可“那东西”到了夜里还是会站在窗户下面的黑暗中。我们在位于二楼的自己房间里悄悄将窗帘挑开,向家门口望去,随后便会跟“没有头的孩子”四目对视。我们想都没想果断把窗帘拉上,整夜都在不安中度过。
一天过去还是那样,又一天过去依然是那样,又一天过去仍旧是那样,“没有头的孩子”一直站在我们家门口。
虽然那个身影到了早上就会像熔化在朝阳中一般消失不见,但我们晚上根本睡不踏实。我们不知道那个“没有头的孩子”什么时候就会趁当我们移开视线进入梦乡的时候穿过那条路,闯进我们的房间。
我们只有在外面亮起来的时候才能入眠。这对于早上要参加田径部晨练的我们来说是致命的,所以我没还没过三天就向社团提交了请假单。
顾问老师当然问过我们原因,可我总不能回答「没有头的孩子站在我们家门口,我们没法睡觉,所以受不了一大早晨练」这种话吧……于是拿出了歌乃病情复发当做理由。我们没办法找任何人商量,没办法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于是那个“没有头的孩子”就成了只属于我和歌乃的心病,一直令我们胆战心惊。
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然而“没有头的孩子”仍旧站在我们家附近。

每当夜晚鸦雀无声之际,我们悄悄地从窗帘的缝隙中向外窥视的时候,没有头的孩子就会露出他那石榴般暗红的断面,望着我们的窗户。
不眠之夜日复一日地持续下去,上课昏昏沉沉打瞌睡的情况越来越多。
白天无时无刻不受到睡魔的侵扰,到了夜里又在恐惧与不安的煎熬中无法入眠。我们的精力体力急剧地消磨掉。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我每天都在拼命地思考。
怎么办,怎么做才能让那个“没有头的小孩”消失?
找寺庙、神社、灵能力者来帮忙么?经书、护身符、盐……要准备什么才有效果?
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的思考一次次地陷入怪圈……且不说我,歌乃以前经常要去医院进行精神方面的复查和指导,我非常害怕我们把这件事说出后被人当成精神失常,所以我们不敢轻易地找人帮忙。
于是在这痛苦的煎熬中,“没有头的孩子”每晚都会站在那里。
每晚每晚……
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
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
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
都会站在我们家门口对面的白线上。

「————对面……?」

而我不经意地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是那个“没有头的孩子”开始站在我家门口一个多星期之后的一天。
我们向社团请了假,决定趁着天色没暗的时候离开学校。当我们在鞋柜碰头的时候,先到的我脑子里突然萌生一个疑问。
我和平时一样一个人默默等待,这段时间里我一直苦恼着该怎么对付那个“没有头的孩子”,而当我想到这个疑问的时候,我直观地感觉到我发现了某种重大的事情,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脱口而出。
「……姐姐」
正好这个时候,歌乃来了。她看到我的表情,喊了我一声,然后没有在说话。
我没有回答沉默的歌乃,只是皱紧眉头,深深地思考那个疑问。

————“那东西”为什么不从路的那侧过来?

我们一直担心着那个“没有头的孩子”入侵我们家,但“那东西”别说是进我们家门了,就连那条路都不过,只是站在白线上,一步也没朝这边动过。
那是什么意思?
还是说,有什么原因不能过来?
有什么原因不能离开对面的白线?
「白线……」
我呢喃着,忽然记忆在我脑海中重现。
『你们看到的他为什么“踩在白线上”?仔细想想吧』
这是当时在那家咖啡厅里遇到的黑衣人所说过的话。
那是一切的开端,然而那天的记忆被我彻底抛在脑后了。当我想起那番对话时,现在的状况和当时的对话内容,在我脑子里全部连在了一起,迅速地组成了确定的形状。

「是这样啊,『安全地带』…………!」

我霍地抬起脸,小声叫了出来。
歌乃大惑不解地歪着头,又对我喊了一声。
「姐姐……?」
「歌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几乎扑上去似的双手抓住歌乃的手,用力地上下摇晃。
书包掉在地上,歌乃因为惊讶和手上的疼痛,表情微微颦蹙,对兴奋地不停说着「我明白了」的我问道
「……什、什么?姐姐,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了啊!歌乃!我们说不定没事的!」
没错,我为什么就没有想起来呢?为什么一直都没注意到呢?要是更早发现,就不用那么担惊受怕,不用那么痛苦了。
如果我的推测不错,那我们就得救了……!
「走吧,歌乃!去确认一下吧!」
我叫了起来。
「确、确认?」
「没错,去确认!确认那个路口的白线!」
歌乃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对她说完后捡起了她的书包,朝着校门跑了起来。
「姐姐!?」
我听着背后歌乃惊讶地呼喊我的声音,让心底涌现的希望激励着自己,急急忙忙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

「不出所料……」

于是,我非常确定地呢喃了起来。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基本下山,我们在家附近的路边。
「姐姐……该告诉我了吧。你明白什么了?什么不出所料?」
这条路很窄,走行人的同时也走车,是条典型的住宅区小路。我俯视着路边的白线,歌乃垂下头,从下面向我看过来,向我询问。
我带着害怕的歌乃到处乱跑,趁着太阳还没完全落山的时候从那个路口到达了这条白线。人行横道上的斑马线连接着路旁的白线,那条白线向我们家的方向延伸,我一边奔跑,一边确认它的脉络与走向。
这一切都是为了印证我的假说。
于是,当我达到白线尽头之时,我的假说变成了确信。
这份确信,正是我们的希望。我抬起脸,凝视着歌乃,时隔已久地露出灿烂的笑容,挺起胸膛,强而有力地宣布
「歌乃,我们还有救哦」
听到我的话,歌乃呆若木鸡。
「诶……?」
「没事的。“那东西”————阿祐肯定进不了我们家的」
我将我的假说还有证据告诉了她。
那个“没有头的孩子”没办法从我们家门口路那边的白线到这边来。“那东西”之所在那里一动不动,既不是因为想让我们害怕,也没有打什么主意,只是没办法从那里靠近我们家而已。
那个“没有头的小孩”只能存在于白线之上
提示就在我们来到那家咖啡厅后,我跟那个黑衣男人的对话之中。
阿祐认定只有白线之上是『安全地带』,带着那份确信在白线上被卡车轧死了。但是他的魂魄遵循着那份确信,死了之后依旧只存在于白线之上。
所以阿祐只能来到白线到达的地方。
我刚才所进行的调查,正是从那个路口往我们家走,那条白线白线究竟能够近到什么地方。
而我最后发现,那条白线只到了我们家门口那条路的对面,到不了我们家的正门,也到不了侧门。
应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从侧门走的时候,一路上一次都没有遇到过“那东西”。
我们歪打正着,上学放学避开了“没有头的孩子”的可移动范围。
而且“那东西”没办法进我们家。
既然如此,正面的威胁就不复存在了。“那东西”每天晚上都站在我们家门口,确实让我们毛骨悚然,但“那东西”进不了我们家,而且我们只要像之前那样上学放学绕绕路,就不跟“那东西”直接撞见。
虽然得不到根本性的解决,但只要解决了燃眉之急,就有充裕的时间来处理了。
接下来,我们只用慢慢地思考真正地解决方法就可以了。
我们还有救。
我们不需要再想之前那样饱受煎熬了。
「……回家吧,歌乃」
我由衷的感到开心,兴高采烈地对歌乃说道。
在缓缓洒下的薄暮之下,歌乃睽违已久地露出微笑。
「嗯,回家吧……从侧门」
说完后,我们相互微笑。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可笑,和她有说有笑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

……而我们回到家,首先看到的就是用粉笔画到我们家门口的斑马线

「………………………………!!」

当那些东西进入视野的那一刻,我们哑口无言,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我们避过白线与那个路口相连的正门,准备走向后门的前一刻,正门的景象进入我们的眼角。家门前的路面跟我们所知道的截然不同,画着歪歪扭扭的白线。
那是小孩子画的涂鸦
用粉笔乱七八糟地画在黑色柏油路面上的涂鸦,就像是把玩具箱里面倾泻一空似的,整面洒满了白色。
而其中最为显眼的涂鸦,让这些特点都显得无足轻重。
就像要把我家门口的路跟对面的白线连在一起似的,路面上用粉笔画着巨大的斑马线。
「什……」
我彻底说不出话来。我茫然地靠近那些涂鸦,屏气慑息地俯视那东西
歌乃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捂着嘴。在我们脚下乱涂乱画的白线,确确实实地将“那边”跟“这边”连了起来。
突然,我听到孩子欢闹的声音。
「……!」
我大吃一惊,抬起脸,只见墙根后头有几个上幼儿园的小孩子正蹲在路面上乱涂乱画。

「————你们在干什么!!」

我想都没想就几乎像在嘶吼一样大叫起来。
正在玩耍的孩子们吓了一跳,向我看了一眼,看到我一副可怕的样子向他们走过去,于是惨叫着一溜烟地逃跑了。
「……什……什…………」
孩子们逃走之后,我站在呆呆地站在小路上,浑身抖个不停。
「……怎么会这样…………!」
恐怖、恶寒、战栗……这股冰冷刺骨的感觉连我自己都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浑身颤抖,就像呕吐一样将心底的话吐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本不应该连起来的线,竟然连起来了。
还以为有救的,本来应该有救的,竟然全都因为这种事功亏一篑……简直不可理喻。
随即,浓重的黑暗降临在我们周围。
冷得出奇的寂静,悄无声息地将我们家门口的这条小路团团围住。
这股异样的气息令我和歌乃表情僵硬。我转动沉重脑袋,向我们家房子看过去……都这么晚了,玄关也好窗户也好竟然一点光都没有,竟然一盏灯都没点。
贴着白色小方砖的门廊,朦朦胧胧地浮现在昏暗之中。
在彻底暗下来的深蓝色天空之下,这栋本来十分熟悉的房子,却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冰冷感觉。
那感觉,就像棺材一样……是装着死亡的匣子。
我们望着房子,目光从门前的小路移向了二楼我们房间的窗户。

「…………」

我感觉我跟你窗帘后头的某种东西对上眼了。
冷飕飕的感觉遍及我全身皮肤。
我和歌乃相互看了看……难道说?不,不一定就是“那东西”。妈妈应该在家。现在这个点,她应该正在做饭。
妈妈应该跟平时一样在家。
她应该正等着我们回家。
没错,就跟平时一样。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窗户没有一丁点亮光呢

「………………」

我们的家陷入黑暗。
一扇扇窗户就像一个个黑窟窿,在上面只能看到幽深的黑暗,而这毫无疑问地印证了内侧也是货真价实的黑暗。
我们屏气慑息地靠近玄关,靠近我们的家,靠近我们的『安全地带』……我们的归宿。
我的脚踏上了贴着白色小方砖的门廊,靠近玄关大门。
然后,我的手抓住了冷冰冰的门把手,缓缓转动。
门没有上锁,我静静地将门打开。歌乃紧紧地跟在我身后,紧紧地抓住我肩膀部分的上衣。

————吱……

我把门打开了。
黑暗从门的内侧扑面而来,家中充满了致密的寂静。
通向厨房的走廊还有通向二楼的楼梯,都消失在了黑暗身处。
里头彻底被黑暗所笼罩,根本看不到。

「……妈妈」

我的呼喊被黑暗完全吸收,连回音都没有便彻底消弭。

「不在么……?」

……沉默。

「…………………………」

静得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感觉这阵沉默会永远地持续下去。我片刻都无法忍受这种沉默的紧张感,一边用绷紧的胸口重复着浅浅的呼吸,一边向家中的黑暗探出身子,将微微颤抖的脚放在玄关的地面上。
就在这一刻……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里头响起可怕的声音,“没有头的孩子”从二楼飞奔下来。“那东西”把露着乌红碎肉的断面对着我们,把两只手伸向我们,以昆虫一样的非人动作从黑暗中冲下楼梯。就在我觉得心脏就像被捏烂一样,在恐惧之下浑身发软的那一刻,“没有头的孩子”转眼下来到了我跟前,抓住了我上衣的下摆。尸肉冰冷潮湿的触感隔着衣服传了过来,而我在感受到那令人发憷的手的触感的同时,令人作呕的,猛烈的,充满腥臭的铁锈味道,汹涌地灌进我的嘴巴和鼻子。
「————————————————————————!!」
不成语言的惨叫从我嘴里迸发出来。恐惧爆发,狂乱侵袭全身,脑子变成一片空白,心脏快要碎掉,胸前里头的东西快要翻涌上来。歌乃几乎疯掉,逃了出去。我拖着不听使唤的脚想要飞出家门,然而上衣的下摆却被可怕的力量死死逮住……下一刻,我硬硬是将上衣扯了下来,跌得撞撞地冲出玄关。“没有头的孩子”追了过来,我一边惨叫一边逃跑,拼命地追赶先逃走的歌乃。歌乃已经彻底疯掉,一边声嘶力竭的惨叫一边逃跑,我被她拉得越来越远。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在白线上拐了个弯,冲到了斑马线上。
「呀!!」
只闻「咚!!」的一声巨响,一辆巨大的卡车飞驰而过,歌乃的身影卷入车底,消失不见。
…………………………
………………

  †

警示灯的红光撒满夜晚的路口,救护车到达了现场。
当急救队员下了车的时候,白警车盯上的警示灯早已撕裂夜色,不少警员还在慌慌张张地工作,而肇事司机正茫然地杵在人行道上。
轧到少女的卡车停在了路肩上,可怕的刹车痕迹横穿这条车道,路面上撒着连夜色也隐藏不住的大量血液。一帮凑热闹的人正远远地围着事故现场,场面十分混乱。
这一眼便能看出是场悲惨的车祸。
急救队员交口询问警员受害者住所。
在没办法对话的喧嚣之中,警员指向了喧嚣源头的人群。在本就吵闹的事故现场,一处地方更是无比吵闹。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围观轻重都注视着那里,对肇事车辆也好,肇事司机也好,路面上的大量血迹也好,几乎毫不在乎。
急救队员和警员一边大叫着遣散围观群众,一边分开人群往里头挤。
他们的喊声消融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中,然而前进了一定程度之后,忽然彻底没人了。
围观的人相当之多,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然而实际的形状却是一个大圈,所有人都在远远地围观着中间的一个点。如此人山人海,而且都在相互推及,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继续上前一步。
那一幕,堪称异样。
当急救队进入这个大圈时,目睹到了中间的景象。
一名少女正抱着一具人类躯体,久久地坐在路肩上。少女怀中的那具遗体受损严重,身上跟少女相同的制服已经碎成破布,身体就像一棵腐朽破败的树。少女紧紧地抱着那具遗体,久久地坐在人行道和车行道的分界线上。
一名警员紧绷着脸,正在向那名少女说着什么。
少女抱在怀里的东西流出的血,将她白净的手,脸,还有身上的制服,全都打得透湿,染成鲜红。
被她抱在怀中的被害者,样子露了出来。
长长的头发……是头。可是那颗头完全丧失了原本的圆形,被彻彻底底地压烂变形,变成了可怕的形状,看不出任何生存的迹象。
路面上有很长很长血迹……那是拖行留下的痕迹。
很明显,是这名少女将那个被卡车碾死的受害者拖到了这里。
警员想让少女放开受害者,正在苦心劝说。看上女的样子根本没有听警员说话,但她面朝着下面,正凝视着形同肉块的受害的脸,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急救队靠近少女,听到了少女的呢喃。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少女久久地坐在人行道与车行道之间——

「……没事的…………歌乃,你有救的。这里是『安全地带』……是白线之上…………所以……不会有事的。不会死的…………只要在这个上面……就不会死的…………」

如呓语般对着尸体呢喃。
她直直地年是着抱在怀中的破碎头部,久久地坐在道路一旁的……白线上。
…………………………
………………
…………





缮异奇谭 -TsukuroikiKitan-

 1

「…………嗯?」

有一位年轻的父亲发现了一家挂着『无名庵』招牌的旧货店。这是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走过平时不走的小巷时所发生的事。
「古董店么……」
这个时间段充其量只有买马的地方还开着,然而这家店还在营业,于是他就想进店瞧上一眼。这并不是意味着他对古董感兴趣,只是想进来逛逛,或者只是心血来潮。
店门十分厚重,铺面是西洋式的格局,却挂着墨迹鲜艳的和风招牌,有种不平衡的感觉。昏黄灯光下的古老突出式橱窗与这家店的风格十分相称,里面陈列着黄铜制的地球仪和望远镜等西洋古董。
「……打扰了」
他打着招呼轻轻将门打开,门角的风铃「叮铃」作响。
里面看不到店员的身影。他心里其实对这种氛围的格局有些害怕,看到没有人反而放下心来,走进了店内。
店内拥挤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柜子,里面陈列着商品。作为一家旧货店来说,这样的陈列方式营造出一种略显奇妙的独特氛围,那些与其说是旧货店的货柜,更像是博物学者的展品柜。
青铜制的古老显微镜。
变成白骨的鸟类展翅的标本。
塞满小甲虫的细长玻璃瓶。
这里的一切东西,他都看不出价格,感觉若是观赏方式不对,甚至会有些毛骨悚然。他穿行在这些货柜之间,心中觉得后悔。他本来是想进来看看,如果发现什么合适的东西不妨买给女儿做礼物的。
「标本啊,步美应该不会喜欢呢……」
他想爱刚刚上小学的女儿,叹了口气。
她平时工作繁忙,没办法履行身为人父应该对女儿做的那些事情,想要挑些东西送给女儿也并不是想当做补偿,他只是想要找出女儿的喜好,不想放过机会。而这也是他走进这家店的一个理由。
不过,这里的东西看上去基本面向兴趣怪异的收藏家,不适合寻找可爱的东西,让他觉得与自己的目的有些违背。
但是……

「……哦,这是什么?」

就在他放弃之后准备离店的时候,摆在角落里的一个大柜子进入他的眼睛。
那是个陈列人偶的柜子,穿着漂亮衣裳的古董娃娃和日本人偶,还有可爱的布偶以坐着的姿势陈列其中。
「什么嘛,这不是有么……」
他嘴里念着,开始端详那些娃娃,然而上面都没有标价牌,看上去都是价值不菲的商品。他面对这货架,觉得自己那点零花钱怕不够购买那些商品,心里没底,想着在出丑之前还是离开算了,一脸难看地悄悄转身。

「————你在找什么?」

他一转身,发现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哇!」
他吓了一跳。那个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的身后,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看着他。
那个男人头发很长,带着一副与时代脱节的圆框眼镜,身上披着一袭同样与时代脱节的长风衣。那件外套看上去似乎价值不菲,色泽十分复杂,并不是单纯的黑色……举例来说的话,就像幽深的夜色。
「啊、这个……」
「你是在找带给孩子的手信么?」
男人单刀直入地对不知所措的父亲说道。
「不……呃、呃。算是吧……」
「那么,有个不错的东西。因为还是新品,所以不用担心。你带走吧」
新品?这里不是旧货店么?男人没有理会这位父亲的疑问,一只手从外套里拿出来,指向货架里摆放的一只布偶。
「……小熊布偶?」
「没错」
那只布偶是随处可见的风格,并没有特别之处。
「……呃……这是那种复古商品么?」
「不是那样的。不过从这里带出的东西,一定会为帮你实现『愿望』。因为这里正是这样的地方呢……」
男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

  †

我睡在被窝里,身体动弹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从地板上滋噜一下,生出了一只白“手”。
我的脖子被那只冰冷的“手”抓住————

「………………!!」

就在这里,我在床上惊醒了。
「…………………………」
在寂静之中,我听到自己大口喘息的声音。
这里是一间公寓,是一个女孩子独居的……漆黑的房间。
我听着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搏动声音,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感觉得到被子里头已经被汗湿了。
我的脖子上残留着鲜明的触感,就像之前一直被掐着似的。
但我知道,这个触感不过只是噩梦的残渣。
梦的记忆急遽淡化,心渐渐地从梦里恐惧中走出来。
然后,就像是气球放气一样,我从喘着气的肺部,从心的底层,深深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哎哎哎哎哎哎哎…………………………………………什么啊,真是的……」

我——三条步美从被子里坐起来,把手插进头发里,胡乱地挠起满是汗水冰冰冷冷的脑袋。
我把手伸到床外,按下墙上的开关,打开了屋里的电灯。明天还要打工,还得赶早,可睡意却被刚才那个梦彻底地吹散了。
而且我不是被电话之类的原因吵醒的,而是被自己的梦给吓醒的,这让我连撒气的地方都没有,心情越来越糟糕。
「何况我都二十岁的人了,竟然还做妖怪的梦……」
我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起来。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被『噩梦』惊醒了呢。
短大※毕业后设法开始当自由业者,如今已有一年了。想一想就会发现,从我记事开始,基本上就没有做过这么鲜明的“怪物”的梦。
※注:短大为短期大学,学程通常为两至三年。
……竟然是从地板上长出“手”来的梦。
这么明显的带着孩子气的“可怕噩梦”,真的好久都没有做过了。
我寻找了一下目前依稀残留着的关于儿时噩梦的记忆,感觉那种梦以前好像做过。说起来,好像在上幼儿园的时候经常会做那种“怪物”的梦。
儿时做的噩梦,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
我漫不经心地想了想这种没有要领的事情,之后想要找条毛巾,慢慢的下了床。
现在最首要的是把汗擦一擦。
汗水不留死角地沾满全身,衬衫贴在背上很不舒服。
「哎,难得把你带回来,却弄成这样……」
我抓起搭在衣架上的毛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向床头看去。
床的一边是飘窗,在连休回家探亲时在家里找到,昨天刚刚带过来的小熊布偶正睁着圆圆的眼睛,坐在上面。
这是小时候爸爸买给我的,我当时最喜欢的布偶。虽然现在感情没那么深了,不过这是小熊布偶个头对于小孩子来说挺大的,当时我每天都抱着它睡觉,就连出去旅行的时候都要带着。
它的毛长长的,厚厚的,我非常喜欢。
虽然去上短大离开家门的时候我没有继续抱着它了,不过还是一直放在我的房间里。
我离开家门之后,我的房间没过一下子就被弟弟给占领了,所以布偶的事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前些天回家探亲的时候,我偶然地从储藏室里找到了那个布偶,心中萌生出怀念之情,于是便带到了现在一个人住的公寓里。
当然,我现在不想抱着它睡觉,不过还是情不自禁地把它放在了床边。
当时睡觉时候抱着它,总觉得特别安心。可是现在大了,布偶似乎没有那种效力了。我时隔已久地做了“怪物”的梦,糟糕透顶地醒了过来,原因应该就出在这里。
「……哎」
我搭着毛巾直接躺在了床上,抚摸那只布偶。
布偶长长的毛虽然旧了,但那种柔软的感觉仍旧非常鲜明。
在家里发现它的时候,它的保存状况竟然那么好,把我吓了一跳。要是弄伤了或者弄黑了,虽然怀念之情不会磨灭,但我一定会把它当垃圾扔掉的。
『……一定是素材好的关系吧。好东西就是用得久』
找到布偶的时候,妈妈也有些惊讶,说了这样一番话。
买这个布偶给我的爸爸当初怎么都不肯告诉我这个布偶花了多少钱。妈妈一副怀念的样子对我说,如果价格太高的话,爸爸那点零用钱是买不起的吧,不过他当时肯定也花了不少钱。
绒毛虽然已经相当毛糙了,但仍然保留着充分的观感。
我一边摸着它,一边仔细地凝视着它。
布偶身上有许多一眼便能看出来的接缝。这个布偶我用了很长时间,其间好几次绽线,每次都是妈妈缝补的,而那些接缝便是缝补的痕迹。
这个布偶用的布料虽然很好,但缝制得却似乎很简单,经常绽线。
一定也是出于这方面的原因,爸爸当时才能用他那点零用钱买到质地这么好的布偶。
我的妈妈手很笨,就算往好听的说,布偶上的缝合缝也不能算漂亮。而且妈妈的缝补很不到位,经常再次绽开,有些地方甚至用很粗的绳子缝过两三次。
所以,被妈妈多次缝补过的这个布偶,在某种意义上变得就像法兰肯斯坦似的。本来的缝合缝,大部分都被黑色的缝合缝给盖住了。
但是,这对主人来说,也是爱的体现。
我抚摸着布满缝合缝的布偶,就像向上梳小孩子的头发似的,向上撩起茶色的毛。

「……啊」

然后,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绽缝
布偶肚子上妈妈缝补过的地方,有一点点绽开了,黑色粗线在上面拙劣地穿过,勉勉强强地将布料连在一起。
塞在里面的棉花从小小的绽缝中鼓出来,线被向外顶。这看上去就像棉花膨胀从内测将伤口扩大一样,搞不一开始棉花就塞多了,所以这个布偶才那么容易绽线。
「唔,这可头疼了啊……」
我在床上把它拿起来,一边望着它一边困扰地呢喃着。
妈妈手很笨,而那个那双笨手也遗传给了我,我对裁缝之类的事情一窍不通,就连衣服扣子掉了都没办法正常地缝回去。所以,我虽然姑且拿了针线包过来,却不知道塞哪儿去了,而且根本不想去找。
「哎……」
头疼了。
可头疼归头疼,不过我的结论早就做出来了。
就算我把针线包找出来把它缝好,肯定还是要比妈妈的缝出来的那些缝更加惨不忍睹。既然如此,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了。
「……」
我默默地将布偶放回到了飘窗上。
我下了床站起来。
「唔,对不起咯」
对着布偶呢喃了一声。
然后,我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衬衫,将它跟搭在脑袋上的毛巾一起抱在怀里,当做什么也没看到,走向浴室准备冲掉身上的汗水。

  †

我把手撑在盥洗台上,注视着排水口。
我不明白为什么。总之,我在浴室的脱衣处站在盥洗台前面,正凝视着无色的流水。
面前的镜子映着我的身影,背后镶着毛玻璃的浴室门也格外清楚。浴室的灯光就像消失了一样,毛玻璃上透着里头昏昏沉沉的黑暗。
我的目光正凝视着盥洗台的排水口……视线虽然落在关系台上,意识却被镜子里浴室门那边的光线吸引过去。
暗淡的玻璃让我非常放心不下。
我忽地抬起脸。

只见两只煞白的“手”正湿哒哒地顶着毛玻璃的那一侧。

在我身后。
白“手”从浴室的黑暗中伸了出来。
不行。不能转身。
我的脑子明明这么在想,身体却违背了脑部指令,转向背后——————

当我看到门的那一刻,从毛玻璃上长出的白“手”蓦地朝我伸过来,抓住我的脖子。

「…………………………!!」
我喉咙下面发出笛子一样细微惨叫,然后醒了过来。
脖子上残留着梦中的触感。我一边感受着把我惊醒“手”的触感的残渣,一边紊乱地呼着气,在床上睁开眼睛。
淡蓝色的光透过窗帘洒在房间里。
这是破晓十分天空透下的光芒。鸟啭微微地从外面传进来。
「………………」
我了解现在的自身情况,把手放在汗湿的额头上的,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又来了,又做了同样的梦。我冲了个澡,洗去身上的汗水后,试着再小睡一会儿,又躺在了床上……然后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接着又被那个梦给惊醒了。
梦中的场景跟上次一样,是我原来的家里。我现在住的公寓面积不算太充裕,所以浴室是一体间,完全没有脱衣所之类的空间。
「…………真是的,怎么搞的啊……」
我禁不住发起牢骚。
糟透了。肯定是我太在意最开始的那个梦,所以才会连着做那个梦。
不管是从睡意上还是从时间上来看,我都完全不想再睡一觉了。
我下了床。上床之前才刚换过的衬衫又被汗湿了。
冲个澡吧……
「…………」
想到这里,我突然开始迟疑,然后思维变得模糊,最终消失。
在我脑海里,铺满了刚刚梦到的那张毛玻璃。“手”的影像密密麻麻地贴在玻璃上,弄得一片全白。
「……」
我突然觉得无事可做,四下望了望。
本来想打开电视看看,而这个时候跟摆在床边的布偶对上了眼。
「……嗯?」
随后,我皱紧眉头。
只见布偶胸前裂了个小小的缝。
那个缝一直藏在长长的绒毛之下,之前都没发现。
「哎,真讨厌……」
那个“布偶”绽线的程度,又变大了一些。

 2

铿、铿、铿,鞋子踏在公寓的铁制楼梯上,发出声响。
我每走一步,购物袋就沙沙作响。
打工加完班之后我买好了晚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走在洒满暮色的天空下,回到了我住的公寓。上楼腿僵硬得要命,又酸又重,感觉支撑着脚步的精神力都要完全透支了。
「哎……」
我刚爬完楼梯就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拜今天早上那个“梦”所赐,我的睡意被彻底驱散,疲劳一味地堆积,今天打工的时候真是够呛。
但是,连休刚刚结束正好是工作忙的时候,而且照这个势头继续努力的话说不定就能得到正式聘用,对我来说是关键时期。因此,我硬是忍受着疲劳拼命集中精力,然而今天工作中还是小错不断,只是一味的积压疲劳,一点好处都没尝到。
这一切都怪那个“梦”。
时隔已久的噩梦虽然能在打工的地方拿来当作谈资,可代价却是身体像灌了铅一样的疲劳感,一点都不划算。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从走廊上走过,来到自己的屋子跟前,将钥匙插了进去。
开了门后,我把玄关灯打开,把包跟袋子放进狭窄的厨房里,一下子放松下来,疲劳顿时侵袭全身。
「……唔……哎,累死了!」
我为了卯足气势,自言自语地大叫起来。
于是我顺势把袋子里面的饮料扔进冰箱,重重地关上了门。
吃饭,洗澡……果断一秒钟也不多耽误,尽快把要做的事情统统搞定,然后倒头大睡。
我整个人就像变成了一块石头,迈着僵硬的脚步走进房间,把手放在昏暗的墙壁上,按下电灯的开关,把灯点着。
「哎」
然后我一头栽到了床上。
我用脸蹭着柔软的被子,闭上眼睛,手脚急遽的疲劳感堪比痛觉,令肌肉阵阵刺痛。
我感觉到,我的意识渐渐地被拉向某个深深的、舒适的地方去。即便我现在累成烂泥一样的头脑也能轻松想到,我这样躺着用不了几分钟就会进入梦乡。
「唔」
好想就这样仿佛沉入泥沼中一般睡着……但我不能这么做。我拖着沉重的头发,睁开眼睛,下了床。
我觉得不管怎样,首先得洗个澡。
冲澡也能把激发一下睡意吧……我这么想着,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将随随便便挂在衣架上的毛巾抱在怀里,打开衣柜去找欢喜的内衣。

「………………」

此时,我感觉不对劲
当我打开衣柜,看到里面的那一瞬间,心中涌上一股完全无法形容的异样感,让我维持在开门的姿势不能动弹。
昏暗的空间里放着装衣服的盒子,衣架上挂着衣服。这是平时的样子,可我却感觉被什么东西牵动着,自然而然地皱紧了眉头,缓缓地用目光在衣柜里扫过。
「………………」
总觉得不对劲。
在衣柜之中的小小空间我非常熟悉,里面塞满了各类以前用过的生活用品。
黑暗的箱子里塞着盒子跟破烂。
因为开门时带动的风,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正微微地左右摇摆。
「………………」
我透过摇摆的衣服间不时产生缝隙,仔细观察衣柜深处的黑暗。
不对劲。
里面的黑暗特别的浓重。
可能是我神经过敏,仿佛皮肤都能感受到黑暗的气息。
我发现身体的某个地方感受到了视线。
「………………」
咕噜,我将口中积满的唾液咽进喉咙。
衣架微微摇摆,浓重的黑暗再次从布料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我嗖地伸出手,接触到微微摇摆的衣服,将那个缝隙————拉开。

「………………」

光线射进了拉开的缝隙中,那里除了衣柜的底板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舒了口气。
什么也没有,这是天经地义的。我真是累傻了。
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全身的紧张感随之消散,嘴上不禁露出苦笑,眼睛不经意地转向旁边。
「……?」
然后,我又皱紧了眉头。
安装在柜门背面镜子看上去有些模糊。
镜子里照出了我的脸,但镜子本身却很脏,花白花白的。不注意地触摸镜子后,经常会把油脂黏在上面,造成这种现象。
镜中的脸下半部分很模糊,看不大清了。
我平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可既然已经发现了,还是有看不过去。
我伸手想用手中的毛巾把模糊的地方擦掉,另一只手把门往外推。随后,柜门内侧被房间里的灯光照亮,镜子和表面的屋子清清楚楚地露了出来。

「噫————!」
这一刻,我感到背上一阵强烈的恶寒。
镜子里的我,脖子的地方有两只模糊的白手印
那两只手印以掐住我脖子的样子黏在镜子上。这让我一下子联想到在那个噩梦中看到的“白手”。当我发觉不对的那一刻,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全都冒起鸡皮疙瘩,汗毛根根倒数,冰冷的感觉在浑身上下的皮表到处乱窜。
「………………!」
我将毛巾抱在怀中,朝着屋子中央退了一两步。
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在了这个房间的什么地方,我转动眼睛,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些阴影。
……有东西么!?有东西在这里么!?
漆黑的不安在我心头膨胀。
我的眼睛在屋内扫视,扫过厨房,扫过桌子,扫过电视机架,扫过床上。
「……」
然后————我看向床边的飘窗。
在飘窗上,那只小熊布偶正静静地对着我,坐着。
天真无邪的表情,遍布全身的黑色接缝……然后还有胸前的绽缝。那条缝不知不觉间变大了,胸口就像裂开了一样,被线勉勉强强地拉扯住。
「…………」
而就在此时,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安。
那是我以前疼爱的对象,而我现在才头一次觉得那可爱的容貌和丑陋的接缝非常不祥。
我并没有看出当前的怪现象和布偶之间有什么明确的联系,然而我意识到,我小时候开始做恶梦的时候,几乎也是将布偶拿进房间里时候。这件事让我的心凉了下来,心中的怀疑开始变得明确。

……这个布偶里面,究竟有什么

我的脑子突然被这个想法控制住。
我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屏气慑息地注视着布偶。
布偶用那双乌黑的圆眼睛直直地回望着这边。那对不聚焦的人造眼睛,呆呆地望着我。
然后,满覆茶色容貌的身体敞开着,巨大的绽缝已经完全隐藏不住了。
它就像一只被解剖后的动物,白色纤维质的棉花就像内脏一样从肚子里溢出,肚皮勉强兜着里面的东西,然而还是可以看到少许落下。
维系着那道缝的黑线现在绷得快要断掉,已经完全吃进了棉花里。
缝制手法粗糙的粗黑缝合线拦着棉花,就像把皮绷紧把肉往里推似的。
此时此刻成为了分界线……那个我所喜爱的,经过许多次拙劣修补的布偶,如今看上去却那么的恶心。
我连忙四下环视,认定房间里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情况之后,急忙将脱得到处都是的衣服捡起来,打理行装。

……扔掉吧。

这个时候,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把这个布偶扔掉吧。
虽然不能肯定,但我心中的怀疑已经强烈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就连我多年以来的爱都被这份疑惑彻底湮没。
总之,我不想再把这个不偶放在这个房间里了。我要用垃圾袋把它装起来,然后扔掉。
我穿好衣服后,转向身后准备去拿厨房抽屉里的垃圾袋……而那个敞开的衣橱,跟厨房在一个方向上。我下意识地转向了柜门的内侧,只见镜子和上面的白色“手印”正对着我。
「……!」
当我转过身去的那一刻,“那东西”进入我的视线。
我感到害怕。当我看到镜子上那个“手印”的瞬间,我的心脏猛然一跳,脚步禁不住停了下来。
刹那间,我的眼睛牢牢地定格在镜子上。
时间短暂地停止了,而就在此时,背后传来小声。

————噗滋

那是个微弱的声响。
「…………………………」
那是好像某种东西断掉的声音。
我的动作,嘣地一下,停住了。
我刚才在这个静悄悄的房间里听到的声音十分微弱,微弱到我怀疑是不是真的听到了,然而耳膜的感觉却异常清晰。
我呆呆地杵在原地,周围一片死寂。
屋内的空气彻底停滞,无声之中可以听到高频的耳鸣。
荧光灯的白光模糊而毫无生机地洒满房间,在角角落落留下暗淡的影子。
「………………」
我的眼睛依旧对着正前方,可我的意识、感觉却牢牢地锁定身后,探寻着刚才那微弱声音周围,感知着那周围的空气。
背后是一片冰冷的静谧,没有一丝声响。然而我非常害怕,害怕我现在转过头去会看到“某种东西”。
我已经看着前方,没有回头。
寂静在我背后凝集成一团冰冷的气息。
我的眼睛发自本能地想要去看我背后的东西,实现不停地向一旁移动。然而,我的意识却别恐惧的感情所束缚,把身体、脖子都像雕像一样固定着,维持面对前方的状态。

……不要看,不能看。

我的意识在向我低语。
我的心在告诫我,看了一定会后悔。
我将颤抖的视线拉回前方,同时感受着背后的气息。

……不要看,不能看。
我依旧面对前方,强行扭动身体动了一步……不,是半步。
不能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我不想管那是什么声音,不想管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我拼命地让微微颤抖的脚动起来,然而我即便使出浑身力气,脚依旧不听使唤,无法前进。

……必须逃走,不逃不行。

往前走,往前走……我在心里在干着急。
身体不听使唤,脚使不上力气。
快逃,必须尽快逃离这里。
朝前走,朝前走,快呀、快呀!

……不逃不行……!

我浑身发僵无法动弹,只有视线摇摆不定第滑向逃跑的方向,拼命地爬向厨房,爬向更前面的大门口。
然后,我的视线不久从“那东西”上面……敞开的衣橱门背面的“镜子”上面……印着白色“手印”的镜中风景上面……滑了过去。
我的视线在屋内风景的镜像上瞬间滑过,然后我忽然发觉————我的视线,转回来了。
镜子里,映出来了。
映出了我背后的东西。

————噗滋

在我背后又出现了那个微弱的“声音”。
镜子里是我的脸,那张抽搐的脸,连我自己都不曾见过……然后,在我背后的床边,也被朦朦胧胧地映出来了。
映出……来了。
白手从床旁边飘窗的窗帘下面伸出来,长长的手指伸进布偶接缝中的情景

「…………………………!!」

冰冷刺骨的感觉在背上窜了起来。
我发出不成声的惨叫,可是这声惨叫和这阵恶寒在我背后猛地推了一下,终于让我的脚拔出地面,跑了起来。
我的脚被绊到,跌跌撞撞地抓住了大门,接着我死命地转动把手,把门推开,滚到了外面。出门之后,我用身体把门用力一撞,门应着「嗙!」的一声巨响紧紧关上,公寓的墙壁也随之颤动,随后沉默下来。
我连滚带爬地从门附近离开,这时我已经浑身发软,站不起来,手和脚都抖个不停。
「……呜」
随后,我胸口下面心脏、肺、气管,全都在紧张中开始痉挛。我捂住嘴巴,闭上眼睛。
我空荡荡的胃什么都没有吐出来,但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渗了出来————以此为开端,泪水开始一颗接一颗,哗啦哗啦地往下掉。
…………………………
…………………………………………

  †

「……对不起,要暂住在你家打扰你了……」
当我站在我还算是朋友的早苗家门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看到我一定觉得很吃惊。
我逃出家门后,什么也没带就离开了公寓,没打招呼跑到了大学时的朋友早苗住的高级公寓,决定开始避难生活。
好在钱包跟手机一直装在衣服的口袋里没拿出来,生活上并没有立刻遇到困难。钱跟现金卡都在身上,问题不大,而且也能用手机跟打工的地方取得联系。如果我这个人再稍微认真一点,肯定会把那些东西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所以我活这么大还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谢过妈妈遗传给我的这个马虎性格。
「只是暂住的话倒没关系」
现在正在做白领工作的早苗听了我说的情况之后,发扬了她大度的风格,接纳了我。
「不过,因为家里有妖怪而不能回家,这是不是有点那个?」
「……没关系的。信不信随你便」
我借用早苗家的浴室冲了个澡,还借了她的睡衣穿在身上,而现在坐在借用的坐垫上,口气阴沉地回答了她。
「不,我并不是不相信」
「……」
看她不是不相信,反倒很感兴趣的样子,眼镜后面的双眼放着光。不过,我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胆量回答她……更确切地说,我连那个资格都没有。好心为我提供住所的,偏偏是她。
「哎呀,没想到你竟然会成为传闻啦怪谈那种故事的当事者呢。你是因为离奇现象而回不了家的主人公,而我的角色是接纳主人公留宿的朋友。真是场不错的体验呢」
早苗事不关己一般,轻松悠闲地对我说道。
我已经累的精疲力尽了,提不起精神再说任何话了。
「……」
「哎呀,我不是在戏弄你啦,别往心里去哦」
这我明白,早苗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才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她。
只不过,我现在身体已经彻底累坏了,脑子也停摆了,她那豁达过头的性格稍微影响当了我的神经。
「……哎,不管怎么说,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呢」
「嗯,话是这么说……」
她终于说了点正经的话题,于是我勉为其难地回答了她。
她说的没错,确实把屋子那样放着。
「怎么办?」
「唔……早苗,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个布偶扔掉?」
「我不要,那么可怕。让我当留主人公住宿的朋友倒没关系,可让我当出手干预而被缠上的角色,那我可不干」
我灰心地垂下肩膀。不过,这也不能怪她。
「怎么办呢……」
「怎么办好呢」
我垂着头呢喃起来。早苗把手指放在嘴上,思考起来。
过了一阵子,她说
「这个……是不是那种情况?果然还是要把原因查清楚吧?」
「原因?」
她又在说什么啊。我皱紧眉头,不过早苗接着说了下去
「你要不要试试去问家里人有没有头绪?」
「嗯,不过我觉得不会有的……」
「可那个人偶是从家里拿过来的吧。就算什么也没有,现在能查的地方也只有你家了吧」
「唔……」
我开始犯难。
「可是……」
「反正这是你的事。你回家一趟然后回来,连个平安都没报是吧?你那现在就报个平安,顺便问问不是挺好么?只是这么点事情,没必要想太多」
早苗滔滔不绝地对我说。我听着她的话,我也渐渐觉得这么做未尝不可。
「……嗯……没多大点事呢」
「是吧」
听到我的回答,早苗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早苗,你是好奇心作祟才说这番话的吧」
「我也确确实实地在为你担心哦」
「……」
早苗说得斩钉截铁,我又在另一个层面上感到丧气。
即便如此,我还是选择顺其自然,将手机从桌上拿了起来。然后,我从通讯簿中找到我家的号码,犹豫了片刻之后,按下了呼叫键。
「喂喂?」
「啊,妈妈?我是步美」
我报上了名字。早苗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看着我打电话。
『哎呀,什么事?』
「呃……我平安到达了,于是给您说一声……」
看到早苗充满好奇心的眼神,我皱紧眉头,同时将一直不曾想过的话说了出来。随后,妈妈如同天经地义一般回了这样的话
『……真稀奇。你从来都没报过平安的』
「呃,还好啦……」
我含糊其辞。但正题不在这里。
『这是吹的那阵风?』
「唔,不是那样的……只是不知不觉地想到了」
『呼』
到了关键时刻,对话变得痛苦起来。我决定果断切入正题。
「……那、那个,我不是把那个布偶拿过来了么?」
『布偶?啊,那个啊』
「我把它放在床边,然后做了可怕的噩梦。感觉那个梦是我很久以前做过的。妈妈,你还记不记得什么?」
『可怕的噩梦?』
于是我将我被“白手”掐住脖子的梦告诉了妈妈。
我自然没指望能从妈妈口中得到什么,反倒觉得没那种事更好。要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或许就能把它重新当成普通的梦,安安心心的回家了。
但是,我感觉到妈妈听了我简单的说明之后,在电话那头突然沉思起来。
过了片刻,她就像对上号了一样,突然叫了一声,对我说道
『……啊!说不定是“那个”』
「那、“那个”?“那个”是哪个?」
我从她的态度感觉不对劲,一下子慌了。
「那个布偶有什么问题么!?」
那个布偶身上有什么不好的故事么?不祥的预感在我的脑海中扩散开来。
然而奔腾的预感却被妈妈一语否定。
『不,倒不是那个布偶的问题……』
然后
『只不过那个“掐脖子的手”的梦嘛……』
她这样说道,随后稍稍语塞,接着又含糊其辞,最后沉默下来。
『…………』
「…………」
电话两头的沉默不断加重。
这样的沉默过后,我有些茫然弟说道
「那、那手…………怎么了?」
『哎,你也已经是大人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吧……』
对我的提问,妈妈用困扰的口吻答道
『那是你在记事以前,正好开始能走路的时候…………你在公园里,正好跑到了我眼皮子外面,那时有个有些奇怪的女人掐过你的脖子哦』
「…………咦?」
我能发出的,只有惊呼。
『哎呀,以前我带你上公园玩……我跟附近的太太稍微聊了会儿话,你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到公园外面去了。那个时候你……你钱我们住的镇上不是有那样的人么?喏,就是奇怪的女人呢,那时候你好像碰巧遇到了她,然后被她掐了脖子。她用的是双手,非常用力,当时脖子上的印子好一阵子都没消啊』
「什么……!?」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这种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当时,路过的人大声叫喊,你也得救了,不过……』
妈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在那之后,你有时半夜就会做恶梦,哭着惊醒过来哦。非常频繁。
你做的好像就是被“手”桥住脖子的梦……那时候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你大概上了小学之后,那种情况就消失了。你一提这个事,我又想起来了』
「………………」
我在脑子里一点一点地品味妈妈说的话。这件事跟我最初设想的完全不同,非常关键。
「为……为什么把这种事瞒着我啊……」
『因为那是非常不好的回忆吧,你都做噩梦了。难得见你慢慢地忘掉了,却又要揭老疮疤,让我怎么不担心啊』
妈妈非常苦恼地回答了我的抗议。
『你当时还是孩子啊……』
「……」
我无法接受这种说法,但我能理解这么做的理由。我决定在这一点上不再追问下去。
「……那、那么,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她是个出了名的怪人』
「那个人怎么了?后来」
『据说她的家人过来把她领了挥去,送进医院还是什么地方去了,具体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叹了口气,看来妈妈真的只知道这些了。
「是这样啊……」
确认这一点后,我随便说了几句话,最后以一句晚安作结,管段了电话。
我现在头脑比打电话之前更加混乱。在一旁偷听对话的早苗正交抱着双臂,苦思冥想。
「早苗……」
「唔,感觉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那单纯只是噩梦产生的原因,并不是离奇现象发生的原因呢」
早苗眯起了眼镜后面双眼,接着说道
「步美做噩梦的原因算是搞清楚了,你看到那个“白手”,会不会只是搞错了?」
「唔……」
我无法接受,但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因为看到了小时候的布偶,所以无意识之中响起了小时候做的噩梦,而噩梦太过可怕,以致我产生了幻觉。
在那之后,我们两人一起苦思冥想,我最后败给了疲劳,深深地沉入了睡梦中。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得到更合理的结论。

 3

…………住进早苗的屋里开始,已经过了四天。

事情没有任何进展,我一直将自己的公寓放着没管,只是往返于打工的地方和早苗的家,就这样过了四天。我应该去那间放着没管的公寓看看,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也做不出任何对策,在浑浑噩噩中度日。
早苗好像也很关心我,后来没有提及房间的事。于是,我就接受了她的好意,将视线从眼前的问题上移开,暂时住在早苗的家里,跟她一起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
我自己也知道,不能长此以往下去。
我也很明白,我必须得出一个结论,搞清楚当时我在那个房间里看到的“东西”究竟是现实还是错觉。
可即便这样,我还是下不了决心。公寓里现在可能潜藏着莫名其妙的东西,这让我怎么敢进去。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今天也没有做出来。
打工结束后,到了晚上,我就会回到早苗的公寓,用她借我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去。
早苗基本上要跟同事喝了酒之后才会回来,所以每次都是我先进门。我要趁这个时候完成作为留宿之人的分内之事。尽管不擅长,但我还是帮她打扫打扫房间,帮她把她交代过的东西提前买回来。然后,由于这个自治团体是晚上回收垃圾,丢垃圾也是我的工作。
今天是垃圾回收日,所以我简单地把屋子打扫了一遍之后,拎着满满的垃圾袋离开了公寓。这个公寓丢垃圾的地方在公寓背后,我乘电梯下到一楼,一边听着垃圾袋发出沙沙声,一边打开后门,来到外面。
丢垃圾的地方被水泥板墙围着,毫无格调。
这里垃圾袋已经堆了不少,正静静等待着垃圾车的到来。
我现在也要将垃圾袋堆了上去,让这座山更加壮大。不过,今天有人先到了。有位少女稳稳地坐在垃圾山前面,正仔细地凝视着什么。
「………………」
我的眉头自然而然地缩到了一块儿。
那个少女看上去像个初中生,她手里握着一根绳子,绳子拴着旁边的一只大狗。可是,那只狗跟少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好像很担心似的,望着坐在地上的少女。
这个女孩大概正在带狗散步,然后在丢垃圾的地方发现了什么。
疑问冰释的我没有理会少女,来到她的身旁,将手中的垃圾袋放在了已经堆起的垃圾山上。
我尽可能地不去看少女,但我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在临走之际瞅了眼少女的手。
随后————我们视线对上了
我大吃一惊。少女仍旧坐在地上,抬起脸,直直地看着我。
「………………!」
「晚上好,大姐姐」
少女有一头略偏茶色的及肩齐发,她望着吃惊的我,向我问候。
然后我看到了……少女正伸手在触碰那堆垃圾袋中的一个塑料袋里装着的破旧布偶。
这个我那个“布偶”的风格不一样,大小也不一样,然而我瞬间将它们联想到了一起。当我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我感到微寒的气息缠上我的双臂,令我冒起一小层鸡皮疙瘩。
「……晚……晚上好。你……在做什么?」
我结结巴巴地也向少女问候了一声。
「呃……这、这个是垃圾,不可以捡的哦?」
「不,我没有捡。我只是在对这孩子说『辛苦了』」
少女回答了我的话,接着站了起来。
「而且,一直工作直到破成这样的布偶,有些危险的。因为里面塞满了可怕的梦。大姐姐也不可以把它带回去哦?」
少女模仿我的口吻对我说道,然后恶作剧似的一笑。然而吸引我的不是他的态度,而是她刚才提到的内容。
「…………你说的,是怎么回事?」
我禁不住认真起来,音调降了下去。
这位少女的言行显然跟正常的孩子不一样,然而她说出那番话的时机实在太巧了,让我不得不认认真真地向她反问。
「嗯,听我说哦。和孩子一起睡觉的布偶啊,会替孩子吃掉噩梦哦」
少女对我天真无邪地露出微笑,像蜜一样甜美地道出了答案。
「所以,小孩子和布偶在一起可以安然入眠,可是布偶的肚子里装的噩梦太多了,所以很危险哦。布偶越是得到孩子的疼爱,相处的越久,吃掉的噩梦也就越多,全都堆在肚子里了」
「…………」
听到这番话,我甚至忘了点头附和。
「旧布偶外面哪里皮了都能补好,可是肚子里面的噩梦堆得太多,会把布料撑破,而破的地方就是缝合缝或者脆弱的地方。因为妈妈把那些缝修补好了,所以堆在里面的噩梦才没有漏出来。所以布偶先生的肚子里,塞了很多很多孩子的噩梦。所以不可以捡回去呢。那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呢…………毕竟是“噩梦”的“集合体”呢」
「……」
「然后,破掉的地方补不好也是不行的。噩梦会从破洞里漏出来的。噩梦吃得越多就越容易破,事情会变得很严重的。不过,容易破的布偶先生不修好的话,积累到那种程度的强烈噩梦就会全部跑出来。那样的话就大事不好了」
少女俯视着垃圾堆中的布偶,有些寂寞地说道
「所以呢————咦?大姐姐?」
后面的我没有再听了。
我听着背后那位陌生少女大惑不解的声音,亟不可待地打开锁,冲进了公寓大楼。我焦躁不堪地不停连按电梯的按键,一路奔跑,急急忙忙地冲回到早苗的屋子。进门之后,在本来熟的不得了的房间里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开始寻找至今为止在这个屋里从未找过的“那东西”。
我现在就需要它。
然后我没花多少时间就从衣橱的盒子里找到了它。
「有了……!」
那是一个装在盒子里的,便携式针线套装。
没错,它就是我要找的唯一东西。我要用它将我屋里“布偶”绽线的地方缝回去。
听到少女那番耐人寻味的话时,一切都在我的脑子里对上了。
那个“布偶”塞满了我小时候的噩梦
我毫无道理地从心底里理解了那番言论,毫无根据也毫无证据,就像得到了猜谜的答案一样接受了这个答案。
那一刻,之前在我头脑中浮游的散碎情报碎片,突然汇集成了明确的形状。那说不定是错觉,可我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所知道的,全都分毫不差地吻合了。我的感觉告诉我,那就是正确答案。

……得尽快把绽缝缝回去……在噩梦彻底跑出来之前。

我慌慌张张地将针线盒塞进了我的裤子口袋,急急忙忙地准备离开早苗的家,去我自己的公寓。
可我正准备去玄关的时候,口袋里响起了高亢的乐曲声。时手机响了。这个曲子是家里来电话时专用的。
「……喂喂!?」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打来。
我烦躁地拿出手机,接通电话。
打过来的是妈妈。我一边在玄关穿鞋,一边跟她讲。
「什么事?我现在有点忙……」
『啊,是么?对不起。不过有件事我想问问。步美,这阵子你有没有打来过无声电话?』
「啥?」
我不禁停下了穿鞋的手。
「什么意思?」
『那你是不知道咯?昨天半夜,你公寓的号码给家里打了好多无声电话啊』
「………………!!」
一听到这句话,我顿时冒起鸡皮疙瘩。我一直都住在早苗家里,这段时间竟然有人从我的公寓打了电话
『你现在在哪儿?』
「…………朋友家」
『一直都在?刚才还打过来了啊……』
「…………………………」
『你没在公寓么?』
「………………嗯」
『这边打过去也不接,奇怪啊…………喂,这是不是应该报警?』
妈妈担心地说道。我的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但我没工夫跟她解释。我为了不让她发觉,硬是装出很有朝气的样子,对她说
「啊,没事的。就是电话最近有点不正常」
『…………是么?』
「嗯,是的。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没问题的,我会叫专业的人来修电话的」
我拼命地搪塞过去。而这个时候,我继续开始穿鞋了。
『可是……真的没问题么?』
「没问题,我想是电话的原因」
『要是那样就算了……』
「嗯,没事的。我现在有急事,先挂了」
说完,我不等回音就挂断了电话。而这个时候,我已经穿好了鞋,正好推开玄关门。
「………………」
我将门锁好后,快步走到公寓的走道上。
我整张脸绷得紧紧。再不抓紧就真要来不及了。
搭上狭窄的电梯之后,我按了一楼的按钮,电梯开始运转。而这个时候我也急得不得了,不停地晃着身体。
「……」
这死气沉沉的时间,让我萌生些许不安。
可是忽然间,我猛然察觉到我手里一直紧紧地攥着电话。
然后,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我怀着这个想法,短暂地盯着屏幕,不禁犹豫起来,可最最后还是决定付诸实施,在下一刻按下了手机的按钮。
————拨打我公寓的电话号码
这个时候,电梯已经到了楼下。我一边大步流星地朝公寓门口走去,一边继续操作手机。
我穿过公寓入口的感应门,走在夜景之中,将按下通话键的手机放在了耳边。呼叫提示音在耳边响起。我听着这个声音,漆黑的不安与紧张在开始我胸口一点一点地扩散开。

嘟噜噜噜噜噜……

模糊不清的呼叫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要说也很正常,不会有人接电话的。呼叫音没过多久便切换成了电话留言的提示语音,我稍稍放下心来,挂断了电话,
但是,这件事不会改变现在的状况,也不会改变我要做的事情。
我十万火急地赶着夜路,一边感受着在紧张的作用下跳个不停的心脏,一边大步走出夜色中的小巷。
我来到大路上后,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我告诉司机目的地后,在后排座位上一边压抑着内心的焦躁,一边望着窗外流逝的夜景。
这个时候,我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实在闲得发慌,于是又把手机拿了出来,再次拨打了我公寓的电话。我明知毫无意义,然而如果不去确认没有人在,我便无法保证自己不被不安压垮。

嘟噜噜噜噜噜……

我按下了通话键,手机里传出呼叫音。
耳中是电话的呼叫声作响,眼中是车窗外纷纷流逝的黑暗与光亮。

嘟噜噜噜噜噜……

这个声音响起的同时,我那空荡荡屋子里,电话也在响起。
无人接听的电话在屋里鸣响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我脑中。

嘟噜噜噜噜噜……

这个电话声音的那头,连接着我的公寓。
那个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在的,房间。

嘟噜噜噜噜噜……

应该没有任何人才对的,房间。

嘟噜噜,噗滋……


应该没有任何人才对的,房间里。
呼叫声,突然,断掉了

『 …………………………………………………………………………………………
………………………………………………………………………………………………
………………………………………………………………………………………………
………………………………………………………………………………………………
………………………………………………………………………………………………
………………………………………………………………………………………………』

随后,在电话与我之间,一阵可怕的沉默弥漫开来。
有什么东西拿起了话机。从这一刻起,呼吸也好,眨眼也好,我都忘记了。
我神经完全绷紧,绷得快要断掉。我额头上顿时喷出喊来。我只是愣怔怔地一直听着存在于电话另一头的沉默与空气的声音,听着自己胸腔之内疯狂乱跳的心脏的声音。
「…………………………」
微微颤抖的身体定格在将手机贴在耳边的状态,冷冰冰地僵住了。
我跟在我房间里拿起电话“某种东西”,中间隔着一个电话。
对方什么都不说,“那边”就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传过来。
我连呼吸声都生怕被“那边”听见,却感觉心跳的声音都传过去了。
「………………」
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很僵硬。汗水流过我抽搐的面部皮肤,心脏扑通扑通地在胸口下面激烈跳动。
沉默。单纯的沉默持续着。
可怕的紧张感将我的胸口完全勒紧。胸部内侧感觉都要外翻出来。
存在于那边的东西,那边发生的事情,这些都让我怕得要死。即便如此,我还是下定了决心,除了将一直堵在脑袋里的那个字说出之外,我已别无他法。

「——————谁?」

这一刻,只闻噗滋一声,通话中断了。
沉默变成了嘟嘟的无机之声,不久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了沉默。
「客人」
随后,司机跟我说话了。
「到了」
不知何时,出粗车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车窗外是我熟悉的公寓,然而我从未觉得它的颜色有现在这般暗淡。它大门口点着昏暗浑浊的玄关灯,阴森地伫立在夜色之中。
「………………」
我下了车,来到了公寓前面。
住宅区只有零星点点模糊的灯光,黑色天空下的这座两层楼的公寓被黑暗所吞噬,只有大门口的灯游离其外。
我抬头向二楼的我房间窗户看去,能看到窗帘和里头透出的荧光灯的灯光。那天我连关灯的余力都没有,房间现在维持着我逃离时的状态。
「………………」
我仔仔细细地注视着窗户的状况。
房间里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动静,光没有闪动,窗帘上也没有透出影子。
……没有气息。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液,朝着公寓向前踏出一步。
在沉静的夜晚空中,我一边铿、铿、铿地发出大到烦人的脚步声,一边登上锈迹斑斑的铁制楼梯。
铿……当我发出最后的声响,登完楼梯之时,便看到饱经风雨冲刷的过道以及排成一排的四扇门在暗淡的玄关灯之下浮现在夜色之中。
我的房间是最里面那间。
我沿着过道往里走,往里走。
路过第一扇门……路过第二扇门……
接着,我又走过了最近的领居家门前……来到第四扇门,我的家门前。
四天前,我从我住的地方……从这扇门逃了出来。
就在刚才,“某种东西”接了我的电话,“某种东西”就在这扇门里。
我将手放进口袋,确认了一下放在里面的针线盒。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那个“布偶”装满了我的噩梦,我必须把它身上的绽缝缝好。
「………………」
屋门鸦雀无声,冰冰冷冷地拦在我面前。
我为了握住把手,轻轻地伸出手。
我颤抖的手指,握住了冰冷异常的把手。然后,我将颤抖抑制下去,向手中施加力量,转动把手。
喀嚓一声,门开了。
这一刻,我感觉我就像打开了一间封印在冬日中的房间,微微的寒气从打开的缝隙中流了出来。
在屋子里,空气完全淤滞。一直照着屋内的荧光灯,在屋子里头死气沉沉地发着光,透过光线可以勉强看到玄关里头。
我拉开门。
在黑暗的厨房那边,屋子被白蒙蒙的光照了出来。
在房间里头,我看到了我的床。
然后,还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小熊布偶。
胸口绽了个大窟窿的,茶色的小熊布偶。
「…………赶上了……!」
光用眼睛就看得出来,布偶胸口的破洞在那之后变大了一些,但还为时不晚。
我慌慌张张地踩进了玄关。
立刻动手还赶得上。现在还来得及勉强把这个绽缝完全封起来。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没问题了。
我路过狭窄的厨房,冲进屋里。
这间屋子还是跟四天前的那时候一模一样。我靠近床,取出针线盒,将手伸向床边飘窗上的那个“布偶”————

————噗滋

当我正要抓起它的时候,手,停住了。
「………………」
有个微弱的“声音”。那是那天一切恐惧的开端……那个微弱的声音在我几乎就碰到布偶的时候,让我的手停了下来。
我无法继续动弹,直到此刻我的身体才开始注意到,这个屋子里充斥着异样的寒气。
冷气仿佛在流动,接触我的皮肤。
我寒毛倒竖。凝滞的空气就像冰冷的玻璃。
在这样的空气中,我朝着手伸出去的方向,朝着眼前的“布偶”看了一眼。
那对不聚焦的人造眼睛没有生命力,冰冷坚硬,然而里头却像在蠕动一样,充满活物一般的光感,散发着阴森的意志。
看到“布偶的眼睛”,我注意到了。
其实一切都为时已晚。
屋内充满的,是非现实的淤滞光线。
那是荧光灯的光线,同时也是与“噩梦”之中极为相似的光线。

————噗滋

在淤塞的光线照亮的空气中,“声音”再度响起。
在眼前,布偶肚子上维系着裂缝的粗线,应声崩断。

————噗滋、噗滋噗滋噗滋……

就像是从内侧被撕扯开似的,布偶的绽缝开始一个个地绽开。粗线崩断,用线串在一起的布料被扯碎,塞满内侧的棉花就像活的一样搏动着。
然后,“某种东西”就像从布偶内侧掉出来一般,露了出来。
白色的东西从雪白的棉花里,汹涌不绝地爬出来。

那是煞白的————无数根手指

手指,死肉之色的无数根手指从布偶的肚子里像虫子一样爬出来,恶心地蠢动着。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面对这骇人的情景,我放声惨叫。接着,我伸出手被手指抓住,使不上力的身体摔在了地上。
我想要逃跑,在地上打滚,然后我用手撑住地面,抬头一看——————在敞开的衣柜里,煞白的手从衣服之间的缝隙下面长长地伸了过来……脖子被手指缠住的触感,冷冷冰冰…………

…………………………
…………………………………………
…………

  †

早苗来到步美住的公寓的时候,是步美不告而别的第三天早上。
这两天里,步美不打电话过来,早苗打过去也打不通。
早苗实在放心不下,于是星期天的早上到了步美居住的公寓来看看情况。
早苗觉得,往公寓里打电话也没人接,人说不定不在这里,可是除了这个地方,早苗实在猜不出不美还能去别的地方。早苗登上铿铿作响的铁楼梯,沿着过道向里头走,来到了步美住的204号室门前,望着房间号码。
然后,她按下了门铃的按钮。
「……步美?」
她听到屋内响起门铃的声音,接着又敲了敲门,往里喊了一声,里面却没有反应。
「不在么……」
早苗灰心地叹了口气,明知毫无意义却还是握住了门柄,转动起来。门轻轻松松地打开了,这让早苗绷紧了脸。
「步、步美?」
早苗偷偷地向里头窥视。
屋里什么人也没有,从外面只能看出一大早却拉着窗帘,还开着荧光灯。
「……步美,你不在么?我进来咯?」
早苗一边呼喊,一边走进屋内。她路过厨房,看到了屋子,然后打开浴室。可是哪里都没有人影,空无一人。
「步美……」
早苗茫然地站在屋子正中间,呢喃起来。
怎么办?总之先报警么?
她用混乱的头脑思考着这种事情,目光突然发现有个奇怪的东西掉在床上。一开始,步美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什么。
「………………」
一只长着茶色毛的生物被非常粗暴,非常随意地扔在床上。
她起初怀疑那是动物,可是样子却不对。然后她轻轻地伸出手,将那个物体翻了过来。

那是一只撕得稀碎的“布偶”。

这只身上开着个大洞,里面的东西被完全掏空的小熊布偶,被孤零零地遗弃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接鬼奇谭 -TsugikiKitan-

 1

我有一个表姐,她大我一岁,非常漂亮,我从小时候就一直在暗恋她。
她管我叫「小达弥」,我现在都二十岁了,她还是完全没有改口,总是露出与她那楚楚动人的面庞十分相称的笑容,用「小达弥」来喊我。我一直都没习惯她样子,总是像个初中生一样羞红脸。
小时候她的个头也比我大,虽然相差一岁,却是个出色的姐姐。
她住在隔壁镇上,是本家的女儿。每逢上小学放暑假的时候我就会找她玩,开心也好害羞也好,我都觉得很快乐,现在还记忆犹新。
我最近去了稍微有些远的地方到大学深造,所以没办法照例去本家了,自然而然地就跟本家的表姐疏远了。
我在大学里结交了朋友,说实在的,回本家的欲望是越来越淡了,搞不好跟表姐可能不会再有来往,不过从结果来看并没有变成那样。
出于这这那那的原因,我大学的朋友们很多要回本地,走的走散的散,我最后也因为父亲得了重病而需要回家。然后,在我上大学的这段时间里,我的家在本家附近盖上了新房子,搬了过来。就这样,我最终与这位美丽的表姐重逢,甚至比原来住得更近了,因此交往也变得更加密切。
但是——

「————姐姐!?你在干什么?」
「啊……小达弥」

我们中间隔着一道挡网。那是围在小学周围的,到处掉漆锈迹斑斑的挡网。
听到我的呼喊,站在学校用地里的表姐向我转过身来。她长长的头发随她的动作飘动,美丽的脸庞上露出微笑,喊了我的名字来回应我。
当时,我在一家不动产企业就职,工作还不满一年。我拖着奔波了一整天的疲劳身体,走在回家的路上,途径附近的一所小学时,校庭中有一棵树枝越过挡网伸到道路上方的巨大樱花。我发现表姐站在樱花树下,不由得呆住了,便向她喊了过去。
「而且都这么晚了……」
我今天应酬喝了酒,回来坐的电车基本上都是末班车了。
天空中没有云,月亮挂在澄澈的深蓝夜空中,将皓洁的月光洒满空荡荡的校庭。自樱花盛放之际,空气急遽转凉。表姐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就站在那冰冷的空气中。当我看到深夜的学校里站着一位长发飘逸,毫无生气地游离于月光之下的女性时,我第一反应以为看到了女鬼,吓得跳了起来。
「差点把你当成妖怪了啊……」
「呵呵」
在寒冷的早春空气中,我边叹着气边说。表姐听到我的话觉得很好笑似的,微微一笑。
「这可不好笑啊。你在做什么」
「我来看樱花」
她被我笑话,摆出抗议似的口吻来掩饰尴尬,用这样的话回答了我提问,接着在挡网的那一边眯起眼睛。
然后,她向天空望去。我看到这一幕,不禁感到背脊发寒
她的动作和表情是那么的妖娆美丽,令我禁不住看入了神。我在这么近的距离目睹她的倩影,就像中了催眠术一样,被她的言语和气场深深吸引,无意识地扬起了目光,仰望自己的头顶。
随后——我茫然了。
我的视野被纯白的颜色扰乱了
在我头顶上是盛放的夜樱。抬起脸,满目皆是繁茂的枝桠,随即视野被奥妙无穷的光芒所覆盖,变成白色。我感到一种不像恐惧又不像快乐的,难以言的寒意窜上背脊。
「————啊————」
思维和疲劳,一下子从全身散去。
我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托着半遮之月的黑蓝天空之下,密实的怒放之樱毫无规律地,濛濛地反射着淡淡的月光,异常鲜明地游离在夜色之外,宛如一片亮白的云彩。

「————————————————————」

此情此景,美轮美奂
我的眼睛被它夺去,魂魄被它吸走。
然后,是站在樱花树下,脸上撒着淡淡的暗影,就像恶作剧似的对我投来微笑的她。
她的身影恍如怒放之樱的化身,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美丽缭绕在她的身上。我许久地凝视着她,她对突然不说话的我有些纳闷,不解地喊我名字。
「……小达弥?」
「咦……啊……」
我忽然间回过神来。
「啊,啊啊。嗯。真壮观,竟然这么美……」
我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声。这就像是在打圆场,却也是我的心声。
「我每天都会经过这里,却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啊。这么美丽的花都没有发觉到,我的生活还真是乏味呢……」
我叹了口气。
我总是被大堆大堆的工作压着,就连回家路上的樱花都不曾关心过。
想到我这样的生活,我又抬头看看每天过而不见的樱花,暂且让我的身心,沉浸在透着月光的夜樱之美中。
如此美丽的而应,我从未见过。
但表姐听到我这番话之后更纳闷了,对我问道
「咦……小达弥,你看得见么?」
这一回换我感到不可思议了。
「嗯?是说这株樱花么?当然看得见啊」
「……」
她听到我的回答,敛去了一直挂在脸上的那种爱作弄人的感觉,严肃地把脸绷紧,对我说出了非常奇怪的事情。

「可那是幽灵喔」
「……」

哎,又来了么
她温柔而美丽,但认识她的人亲戚朋友都知道她不仅仅是这样,而且还有些古怪。
感觉,她有时候能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用通俗的话来说,那就是灵感应力。二十五岁的她,在人们印象中是个有些奇怪的美女,因此她没有传出什么艳闻,离开短大后一直在做短工。
亲戚们也觉得她人很好,很漂亮,很喜欢她,可还是不太待见她。
要说,我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从小就恋慕着她,然而也因为她的诡异行为,同时另一方面也因为我们是亲戚,所以一直没办法想象我们发展成男女关系的样子,结果一直没有逾越表姐弟的关系半步。
她已经不是当初我怀着初恋般的感情时的那个少女了,可她依旧十分美丽。
原本的花样少女,如今在岁月的流逝中仍保留着少女的情怀出落长大,那侧脸现在依旧美得让人心醉神迷,让我禁不住忘乎所以地凝视她。
然而令人困扰的是,这样让我死心塌地的她,随着年龄增长的不仅仅是她的美丽,还要她的古怪行径也是。
现在就有个不错的例子。据我所知,她以前时不时的会说一些灵感应之类话,只是被当成一个无害的怪人,从没有做出像现在这样深夜偷偷潜入学校里面,没准会给路过的人提供无聊鬼故事素材的事情。
而她那么做的原因,就是樱花。
我现在才突然发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对『樱花』出奇的执着。
头上的樱花美轮美奂,令我思考停摆,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然而原因同样在于樱花。只要和樱花扯上关系,她的言行就会变得古怪。
「……我说,姐姐」
我带着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交杂着叹息向美丽的表姐说道
「还是回去吧」
「咦?」
我的表情、态度跟语气都突然改变,催她回家,而她露出困惑与不安的表情。
「回家吧,我送你。虽然这里离家很近,但也不能保证不会遇到危险」
醉意散掉了。
酒醉也好,樱醉也好,还有对表姐的沉醉也好,全都散去了……之后只留下精疲力竭的沉重身心。
「听话啦,伯伯他们也会担心的」
「…………」
表姐直勾勾地看着我态度突然转变之后的脸。
她脸上满满的困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微微露出略显落寞的微笑,用微弱的声音呢喃了一声。
「…………哦……谢谢你,小达弥」
然后——
「我不,我还要留在这里」
她在樱花树下,神情落寞地说出这样的话。
看到这样的她,我一下子不忍心将她抛下……她此时的身影,就是如此的如梦如幻。我醉意已醒,各种各样的疲劳一下子涌了上来,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再继续对她纠缠不放了。
「是么……那我先回去了,注意别太晚哦」
我一边拉着护栏一边说道。
表姐脸上依旧挂着虚无飘渺的微笑,朝着我轻轻地招了招手。
「嗯,谢谢你。说真的,我已经累了啊」
然后,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把感觉重了一些的公文包重新握好,一边拖着沉重的皮鞋迈出脚步,一边对她说
「是么。那你要快点哦」
「嗯。话说……樱花,漂不漂亮?」
她对临走的我问道。
「嗯,大开眼界了」
「是么,太好了」
她终于露出了有几分活力的表情。
「要是办得到,要让这棵樱花活过来哦?」
「啥?」
「没什么,再见」
「啊……嗯。再见」
一瞬间停下脚步的,再次迈出的脚步。
我回家的脚步,心,都好沉重。我好想尽快回到自己家,往被子上一趟,像滩烂泥一样睡过去。
而这一天,便是我跟表姐的离别之日。

……我对此深深地后悔,而同时,这也成为了一切的开端。

 2

表姐上吊了。
在上,附近遛狗的人发现了吊在那棵樱花树上的表姐,报了警。
我一大早就被母亲叫醒,得知了此事。
在发现的时候,表姐已经身亡了。她肯定正好就是在昨天夜里我跟她分别之后上吊的。
「什么!?」
早晨,我一从神色紧张的母亲口中听闻这件事,刚起床的睡意跟不耐烦的情绪,全都彻彻底底地飞散了。
起初我是一百个不相信,脑袋被慌乱与茫然混合在一起的感觉完全占据,连忙打电话知会会社我要缺勤,然后和母亲一起感到了伯父伯母家。
那段时间里,我还被警察叫过去问了话,但我完全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现实感也好,时间感也好,全都变得一团糟,那种琐碎的事情根本没有记住。那天一整天我都被接肘而至的状况和信息弄得晕头转向,白天饭都没吃,等到了晚上注意到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我也回到了一片漆黑的家里。
然而第二天,遗体送回了。
我在会馆守夜,参加了葬礼。
她的仪容还是那么美丽。
而当她的身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争奇斗艳的樱花也仿佛随他而去般,香消玉殒。

「…………………………」

于是,我感觉胸口就要被压坏一样,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后悔。
就好像盛极的樱花散落后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一般,骚动和漫樱时节结束后,漆黑的后悔之情在我的心里扬起了头。
要是那个时候强行把拉走,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在那之后,这样的假设在我脑子里不停打转,没有带她回去的这份悔恨一直折磨着我。
所有人都知道她诡异行动和精神不稳定的情况,因此大伙虽然感到震惊,但没人觉得不可思议,因此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责备我……但我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于是我向伯父伯母下跪道歉。
在她上吊自杀不久前见过她并跟她说过话的这一事实和这段记忆,成了我一块不解的心结。那时她像平时一样的身影、表情、对话……各种各样带着体温的记忆,不久之后都与冰冷的死亡这一可怕的事实相互交融,变成了猛烈的毒素腐蚀我的心,就像要在胸口上开出洞来。
『再见』
『啊……嗯。再见』
每当我想起她最后的身影,我的胸口就难受得想吐,都会觉得她的死是我害的,一股难以忍受的东西便会随着仿佛心脏被紧紧抓住的错觉从心底涌上来。
那个时候我要是带她回去,那天她就不会上吊了。她在那棵樱花树下的时候,我要是看得更加注意一点,说不定就能注意到某些变化,注意到她要自杀的预兆了。
就因为我工作劳累,什么都没去在意,抛下了她,所以她才会死的。
身边的人都在照顾我的感受,就连应该最伤心的伯父他们都来安慰我,可只要这个铁铮铮的事实摆在面前,我便无法不去责备自己。
「小达弥,我们明白你很自责,但那不是你的错,不要责备自己了」
「哎……」
「那孩子也是的,看到因为她的关系害你这么痛苦,我们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你就别往心里去,忘掉这件事吧」
「……对不起」
我自我厌恶的样子非常明显,每次碰巧碰到伯父伯母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都会像这个样子给我关怀。
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我自我厌恶的情况也越严重,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这颗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心已经不行了,注意到不能这样下去。
以前想要忘掉的时候,我都逃不出自我厌恶的束缚,觉得非常对不起表姐。但我现在注意到,我这个样子只会令伯父伯母更加悲伤,把他们伤得越来越深。发现情况之后,我开始拼命地压抑自我厌恶的情绪,努力地忘掉那件事。
把表姐当成坏人非我所愿。然而这么想之后,我总算可以释然地去逃避了。
我最终开始接受身边的人安慰,听着「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这种话,等待着时间发挥力量。
我心里觉得如此强烈的感情不可能忘掉,在这个时候回到了被工作定额赶着跑的生活,一边在忙碌之中求得几分救赎,一边久久地等待着岁月消磨掉那段记忆与那份罪恶感。

……时间真是温柔得无情,而人的感情也脆弱得可耻。
我逃进工作中,不去想那些事情,久而久之,姐姐最后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浮现的次数渐渐减少了。
就这样,罪恶感也像花儿凋临一般逐渐减轻。
眼看一年就快这么匆匆过去,我的精神已经十分稳定,都开始觉得自己那个时候明显不正常了。

 3

樱花盛开的季节到了。
不知不觉间,又到了。然后我又跟去年一样,没有去看枝桠上结起的饱满花蕾还有美丽花朵,迎来了漫樱盛放的时期。
和去年不一样的是,今天我明确地意识到了樱花的存在。
以前每年报纸上都会刊出樱花的话题,但那只是「这种季节到了」的情报,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可是今年,我实在没办法充耳不闻地把樱花的话题当成毫无意义的话题。
「啊,对了,那边的」
「……是,课长,有何指教?」
「你今年也不能来赏花么?干事让我确认人数」
「啊……对不起,正好是表姐的一周年的忌日……」
「嗯,知道了。但愿你早点恢复过来呢」
「漫长的三年里才录用到两个新人,一个不来的话,另一个会很可怜的呢。哈哈哈……」
没错,一年了。已经快一年了。
美丽的表姐的死后,她在盛开的樱花树下上吊之后,已经快一年了。
听到樱花,我不可能不想起那时候的事情。但现在就算想到,涌上胸口的沉重感觉也远不如自己所觉得那么强烈,只是带着淡淡忧伤的温情苦楚。
事件发生之后,我甚至觉得再也不能看到樱花了。
我当时真心实意的觉得,当一年后樱花再次绽放,再次看到盛开的樱花时,我很可能会承受不住自我厌恶而崩溃。
但实际又到樱花盛开的季节,我只是带着自嘲的意味觉得当时那么去想的自己十分可笑。之前,我拼了命地想从表姐之死的罪恶感逃出来,然而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再回头一看,曾经的魔物已经变成了海市蜃楼。
认为是我害死表姐的想法,然后还有樱花,我差不多应该可以面对了吧。
我下了班,从回家的电车上下来,站在车站前面狭窄的环形道路上。
我心想,这条路好久都没走过了。我现在下定决心,再去看一眼之前我一直回避着那棵樱花树。
然后——

「——————————」

我一阵茫然。
那棵樱花,依旧异常美丽地盛放在夜色中。
月光之下,盛放的巨大樱花树犹如云雾缭绕一般,覆盖我的头顶。仰望着他的我,有种魂魄仿佛被它吸进去的感觉,一时间呆呆地杵在了原地。
没错。就是这个感觉,就是这个记忆。这些都跟那天晚上一样。
我鲜明地感受着这种好似恍惚的感觉,在这些游离于蒙蒙夜色的美丽樱花之中,看到了表姐的面影。于是,我仰望着这株夜樱,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不知不觉间,泪水从我眼角滴落,滑了下来。
她已经去世,已经不在的真实感,渐渐渗进我的心头,弥漫开来。
这股感情不是混乱、悲叹与自暴自弃混合起来的东西,而是纯粹的对失去她所感受到的真实感。我心里头一次涌上这样的感情。然后————我再次真切地品味到了那份自责。
那是我拼命地不去正视的,无法消除的后悔。
但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心想:
我必须接纳它,我必须接受那段难耐而美丽的记忆。不然的话,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站在这里的资格。
「………………」
我垂着脸,用手擦掉眼泪,然后下定决心,每天都从这棵樱花树旁走。
她,我对她的回忆,她的面影,都在这里。
我要从阔别一年的这个地方,然后也是从之前的后悔中,走出来。
我一边迈出脚步,一边对着她残留在此处的面影——
「再见」
在心中细声说道。

  †

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我感到了睽违已久的畅快感觉。
今天早晨,我的戏你久违的轻松。这一年间拼命逃避、遗忘,最终直面盘踞在心底里的感情。现在我头一次发觉,我曾经想要遗忘的事情,其实已经超乎我理解地成为了潜意识层面的心理负担。
我的心很沉重,我一直都觉得那是内心的疲劳,并试图这么认定。
我觉得,我得向表姐道歉。我打开房里的窗帘,在耀眼的朝阳下眯起眼睛,向外望去。
朝阳刺眼而冰冷。
我久违地准备带着轻松的心情走出家门。
我在心里盘算着,从那条路走过,看看残留着她面影的那些美丽花朵。然后对于我一直逃避那棵樱花树,逃避对她的回忆这件事,向她道歉。
然后,我——

「…………………………什么……?」

吃完母亲做的早饭,穿上西装离开家门,还没有到达小学附近的时候,我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棵树,彻底呆住了。
怎么回事
我的头脑彻底混乱了。
我紧紧地贴在了挡网上,这个样子在外人看来想必非常可疑。我拼命地观察那棵樱花树,从下到上反反复复地看过一遍又一遍。

这棵树……别说是花了,就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彻彻底底的枯死了。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
我在混乱状态之下,脑子里不停地念着毫无进展的同一个疑问。
那个地方,是一棵除了大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枯死樱树。周围的几棵樱花树都在争奇斗艳,而这棵古树只有枝杈,淡蓝色的天空在酷似血管的裸根之间一面铺开,完全看不到昨晚盛放时的半点影子。
对那棵樱花树的记忆是那么的清晰,我不论如何也无法承认眼前的情形。
我拼命地贴在挡网上,要不是小学放春假,我这个样子就算被人报警也不奇怪。我向内窥视,到处寻找我所见过的痕迹。
可是,书上连长出新芽的形迹都找不到。
那些散落的樱花花瓣也是来乘着风从别的树上飘来的,那么壮观的花朵,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
我的手指抓着粗涩的栏杆,百思不得其解。
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懂了。就在我茫然自失的时候,一位带着柴犬似乎正在散步的高雅老人向我搭了腔
「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
我仍然摆着钻牛角尖的表情,向那位满头鹤发的老人转过身去。
与其说我不知该怎么办,更准确的说,我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对老人说出,只是些支离破碎的言语片段。
「樱花……这棵樱花……」
「这棵百年樱么?已经枯了近十年了呢。它曾经是棵很壮观的树,真是可惜了啊」
老人感慨地仰望着这棵枯树,眯起了眼睛。
「!?」
我感觉脑袋就像被重重地打了一下。十年前就枯死了!?我的记忆被彻底否定。我对我亲眼看到过的东西已经彻底没把握去相信了。一股能把我弄坏的冲击冲进了我的内心。
「十年……!?」
「准确的说,应该是八、九年吧……大概就是这么久之前,这可樱花彻底枯死了」
老人接着说道
「一夜之间,它的叶子突然全掉了。在那之后,因为没有预算之类的原因就没有把它砍掉,放在了这里。我觉得枯树会成为虫害的温床,这么做肯定不好呢」
我感觉我的世界仿佛被颠覆了,受到强烈的冲击。那位爱说话的老人不理解我内心的感受,继续说着其他事情。
我只仔细听到了一半,恐怕连一半都没有听进去。
照他这么说,那我昨天看到那棵樱花树是什么?不,不仅仅是这样,我一年前跟表姐一起看到的那棵樱花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混乱了。
不久,我打断说个没完的老人,几乎用逼问的口吻向他问道
「等、等一下,这是真的么!?没有搞错么!?」
「……诶?嗯,是真的。不经处理的枯树会让虫害扩大到周围的树上……」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这棵树真的在十年前就枯死了么……」
面对我强烈的态度,老人瞪圆了眼睛,然还是亲切地回答了我
「我直到六年前都在撰写地方报导,这棵樱花树的事情我也写过,至少这件事是不会搞错的」
「……!」
我哑口无言。我本以为这个老人糊涂了,可事实上完全不像那个样子。
「你和这棵樱树有什么缘分么?」
「诶?啊啊,差不多吧……」
老人对我提问,可我现在不是能够好好作答的状态。
「……啊,难道你是毕业生?时隔已久再来看看这棵百年樱,结果彻底枯死了,所以心里非常震惊吧」
「呃……是的……事情就是这样……」
我实在隔壁镇上出生长大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毕业生,不过老人正好误会了,我也就顺水推舟暂且敷衍过去。
我和老人分别后,准备去上班,东倒西歪地离开了学校附近。
究竟是什么情况?我脑子里塞满了疑问。离开之后,我几乎完全陷入茫然自失的状态,甚至想不起到会社的路该怎么走了。
我真的看到樱花了么?
就当我没看到,那我的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或者,我真的看到了,那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必须搞清楚。
今天晚上,再来看一次。
这一整天我都在一边愁闷地工作,一边不停地烦恼。
说实在的,我很害怕过去看那棵樱花。不管那棵樱花树在盛开也好,没有开也好,我都得怀疑我的精神是不是正常。
但如果放着不管的话,我会觉得更加可怕。
而且要是放着不管,我又得逃避那棵樱花树了。

「………………」

到了晚上,我从会社回家,再次来到了这条路。
然后,我在那里看到的是——



怒放的樱花。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美得如同幻觉的……盛开的樱花。

………………

 4

————我看到的那东西是什么?
    我的脑子出问题了么?

本应枯萎的樱花树,夜晚绽放出惊艳的花朵。
此情此景摆在面前,我心中一阵茫然。在我东倒西歪地回到家之后,我依旧不断思考,不管求索能够让我接受的答案。
第二天我路过那里,再一天我也路过那里,白天的樱花仍然枯萎如故,到了晚上依旧万花争艳。
不管我怎么去看,就算我想破脑袋,甚至还翻过护栏触碰那棵樱花树调查了一番,还是没有得出任何像样的结论。
其实我完全可以把那当成幻觉,认定我脑子不正常。
在表姐自杀之后,我确实就变得明显不正常了,要说情况愈演愈烈,恶化到了看到幻觉的地步,这也是能让我自己充分接受的理由。
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我在一年前,表姐正好自杀的那天夜里,也同样看到了夜樱。
然而,那棵樱花树早在很有以前就已经枯死了。既然如此,我当时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那棵樱花树是我不正常之后看到的幻觉,也就表示我那个时候脑袋已经出问题了。
这一点我难以接受。这没道理,我也没觉得。
我立刻开始拼命地寻找线索,然而既无法证明那棵樱花树属于现实,也无法证明它是幻觉。回家的时候,我不露声色地向家里人问了那棵樱花的事情,而他们也只告诉我,那棵树在我们搬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枯死了。
单在早上或者晚上去看,那棵樱花树本身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就是一棵壮观的樱花树。
早上是枯萎的大树。
晚上是美丽的樱花。
按大伙的说法,有问题的是晚上的样子,不过我完全看不出那是幻觉。每当晚上路过,抬头仰望它的时候,那份摄人心魄的美丽确实就像幻觉一样,那不管是花还是叶子看上去都确确实实地存在于那里,不时散落下来的花瓣也能够触碰,而且我还带了回去。但是到了早上再一看,本来用纸巾包好带回来的花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晚上我爬上树,折断了一根树枝带了回去。那柔软的花朵也好,那水润的叶子也好,一片一片都可以摸到,显然充满了生机,然而一到早上还是变成了光秃秃的枯树枝。
折下树枝的那个晚上,我在树的附近徘徊了一阵子,等待行人穿过。我想知道行人看不到得到树枝上面的樱花,找到几个人问了问,最终所有人都看不到,然而我还是没办法证实我看到的樱花就是幻觉。
这棵夜樱究竟是什么?
我的疑问全都在这里。
树我也调查过了,但什么也没有弄明白。
硬要说可疑的地方,就是我发现树干上莫名其妙地钉着一颗生了锈的粗铁钉。

————那是什么。

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弄清楚,只能无事可做第看着这棵莫名其妙的樱花树。
我谎称身体不好推掉了应酬,提早回家。然而即便没到深夜,樱花树还是盛开着。我仰望着它,怀着无法释怀的心情,呆呆地站在了人行道上。
路上不时有人穿过,有的人没理会我,有的人好奇我在看什么,也跟着我向上看去。难道果然还有其他人能看到那些花么?但我还是拿不出确切的证据。
「………………」
话虽如此,我的行为本来就很可疑了,不可能再到处问别人「你看得见花么」。所以,我只是眼巴巴地望着这棵枯树上盛放的夜樱,思维沉浸在无果的空转中。
阵风吹过。



樱花发出微微的声音,像波浪一般在风中吹拂。
夜樱让月光一部分朦胧地透下来,一部分反射开来,在暗黑之中焕发着夺目的白色,还是美得那么虚无缥缈。
我暗恋的表姐上吊的地方,就是这棵樱花树。我像这样望着这棵树,不知不觉地想起了我看到表姐侧脸时的情景。那份罪恶感,还有对这棵樱花树的怀疑,在我心头再次重现。
——哎。
我叹了口气。
我和表姐在一起度过的最后的场景,尽管很不愿意却还是想了起来。
那时看到的樱花究竟是什么呢?
我静静地回想,渐渐想起我与她之间的对话,然后突然出现了一段令我在意的记忆,我不禁皱紧眉头。

————「你看得见么?」

那个时候,我说樱花好美。
那个时候,她不是一边指着樱花,一边露出恶作剧似的表情么?
然后我回答她,樱花正在绽放。她听到我的回答,是不是很吃惊?莫非她提问的时候,是以我看不到这些樱花为前提,打算戏弄我?她是打着坏心眼让我仰望那些樱花的?
那些樱花,不是应该只有表姐才看得到么?
只有行为怪异的表姐才能感觉到。只有据说拥有灵感应力的表姐才能看得到……
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总是执着于樱花呢?
表姐的『灵感应力』,难道是货真价实的么?
「………………!」
就在我望着眼前的樱花,对刚刚想到的假设震惊呆住的时候——

「不行哦」
「!?」

突然有个少女从旁边对我说道。我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
「哇!!什……!?」
「晚上不能一个劲地盯着樱花看喔」
那个少女带着一只大狗,似乎正在散步。她看上去是刚上初中的年纪,一头披肩齐发,个子很小,散发着有种超尘脱俗的气场。
少女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我露出认真的表情,带着狗一起朝我走来。她的表情与其说有魄力,倒不如说可爱,那对透明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拴着绳子的狗用缓慢的动作把鼻子凑近我的鞋子,烦人地嗅起了味道。
少女说道
「大哥哥,那是“樱花的幽灵”喔」
「什么……?」
你正在看的吧?那些樱花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枯萎了。夜里看到的樱花是幽灵哦。一个劲地盯着看的话,会被迷住的」
少女的话让我呆住了,随后我竟然感觉我能够领会其中的意思,身上冒起了鸡皮疙瘩,在惊讶之中抬头向盛开的樱花看去。

『可那是幽灵喔』

我跟姐姐最后的对话中有这么一句。
「……幽灵!?花的幽灵!?」
「是的」
少女点点头,接着说
「树也有新的,留下强烈思念而死的树会变成幽灵哦。所以最好不要边走边看夜里的樱花。那可能是樱花的幽灵。看了可能会被迷住,经不住跟过去的」
她这么说着,站在我的面前,自己也望着那片夜樱。
「这棵树的思念特别强烈」
「……!」
我凝视着樱花。
那每一片花瓣,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树枝,都是那么的鲜明。少女的话有一部分我能够理解,却有一部分我无法理解。
「它看上去这么清晰,而且还碰得到……这是幽灵?」
我不禁向这位陌生的少女发出疑问。
她听着我的问题,目光依旧停在那些樱花上,就如同天经地义一般,若无其事地道出答案
「幽灵可不是模模糊糊的东西哦」
「这、这……你说的可能是不错,可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这些樱花拥有摄人心魂的强烈思念,所以才能看得那么清楚……大哥哥能看得那么清楚,我想大哥哥跟它的相性一定很不错」
「!?」
「所以大哥哥最好当心一点,不要被樱花的幽灵给迷住哦?」
少女转身看着哑口无言的我,说
「这棵樱花树以前勾走过很多人的。就算没有那种情况,它的花开得也太疯狂了,看太久的话,心灵会被吃掉的哦?」
「……」
少女就像滔滔不绝地说着,用上面的话理清了我所收到的冲击。然而我之所以受到冲击,并非是对我自己,只是纯粹地针对这些会摄人魂魄的这件事。
「名表了么?要当心哦」
「啊,嗯……」
听着少女的叮嘱,我随口应了一声。
少女担心地望着我,可她的大狗狗似乎已经厌倦了这个地方,硬是把她拉走了。她走的时候还不停地向我转头,最终消失在了小道的那一头,而我却看也没看她一眼。
我一个劲地在脑子里回味着少女所说的话。
对这一年间我一直没想通的事情,现在脑子里浮现出来了一个答案。
这棵樱花树,会摄人魂魄。
这棵樱花树,会把人抓走。既然如此————

表姐难道是被这可樱花树迷住,所以才死的?

表姐为什么会自杀?因为她以前总是行为诡异,没有任何人怀疑过这个问题……莫非真的是这棵樱花树害的?就算这种想法非常的不科学,还是有一些合情合理的地方。
比方说,她对那棵樱花树异常执着。
又例如,她将上吊的地点选在了那里。
她难道是被那棵樱花树勾走灵魂了么?
这种思路在我心中渐渐变得鲜明,我望着这棵被叫做幽灵的夜樱,呆呆地站着。

「………………」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
我感觉我自己就像被樱花树迷住了一样,被深深的留恋之情牵动着……然而少女对我说的那些并没有发生,我离开了这可樱花树跟前,慢吞吞地往家走。
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棵枯死的樱花树正在盛开。
我心中有种想做些什么的欲望,然而我甚至连该怎么办,该怎么想都已经搞不懂了。
脑子懒得动了。
我一路上茫然若失,回到家也没有去找父亲母亲,只在门口说了一句「我回来了」就直接上了二楼,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
在昏暗的房间里,我伸手找到墙上的开关,开了灯。
随后,那东西映入眼中。



昨天从树上折下来的樱花树枝正放在桌子上,干枯的硬化树脂上长着饱满水润的叶子,开着艳丽的花朵,在荧光灯的白光之中格外显眼。
「…………啊……」
樱花的树枝在桌子上绽放。
我注视着它,站在房间门口,一动不动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眼睛里自然而然地流出了泪水。
这是给表姐的泪,然而并非以前一次次那样充满悔恨和悲伤,而是仿佛目睹她在光芒万丈之中升天一般,亦或者就像她活着回到了我身边一般,是一种纯净的心情。
那一天,我把樱花树枝装饰在书架上,然后便睡着了。
我久违地梦到了表姐。
她在梦里对我微笑。
就像那天晚上,她站在那棵盛放的樱花树下,对我露出宛如樱花一般虚无飘渺的美丽微笑。

  †

「………………!!」

我猛然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一睁开眼,屋内里一片漆黑。
睁得滚圆的眼睛映出的,是灰色水墨画一般,深夜中我房间的轮廓。
我现在还半梦半醒,意识和体感就像蒙了一层雾,可我一边脑子昏昏沉沉的脑子感受着梦里的她留下的残渣,一边得出了一个事实。

醒来之后,我明白了。
在那科樱花树里

她被樱花树抓走了,就在那些美丽的花儿中。那樱花亡灵的朦胧之美,便是她的面影,也蕴含着她本身。
她死在那棵樱花树下,她的灵魂被抓进了夜晚绽放的花朵中。
我明白了,理解了。然后当我注意到这件事之时,一股强烈的欲望从这一年来一直存在我心里那个未能弭平名为「她死了」的空洞中涌上喉咙。

————好想见她……!!

在那里
面对突然想通的这件事,我维持着梦中醒来后从被窝里坐起来的状态,茫然了一会儿。不久之后,我在这股侵袭胸口的欲望之下,几乎要把被套扯破一般,用力抓住了腿上的被子。
「………………!」
我向全身用力。
就像要吐出来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从肺里呼出气息。
只要去那棵樱花树下,肯定就能见到她,肯定就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我并没有彻底地失去她,只是我之前都不知道,其实她从一开始就在那里。因为以前都觉得是天方夜谭而不得不放弃的情念,突然犹如洪水泛滥一般,在我心中肆虐。
好想见她
那是我以前不曾领悟到的,藏在心中的感情。
尽管以前望着那些樱花的时候都浑然不觉,然而现在发觉之后却感到坐立不安。天还没亮,屋内的冰冷空气朝着我只穿着一件单薄睡衣的身体聚拢包围,所剩无几的睡意被驱散掉,身心振作起来。
————出发吧。
我下定决心,没有片刻迟疑。
连换好衣服我都觉得费事,直接把用衣架挂在墙边的风衣披在睡衣上,光脚踩着冰冷的地板上也毫不在乎,压低脚步声不把父亲父亲吵醒,偷偷地离开房间,走向玄关。
然后,我直接把光着的脚逃进了鞋子里,走出大门。
光脚踩踩在走廊上地声音,在黑暗中穿鞋的声音,打开玄关大门的声音,这些声音在深夜中听上去都格外响亮。
我在屋里屏气慑息,但一到外面便从所有的压抑中得到释放。
然后,我将冰冷的空气深深地吸进肺里,随后我不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朝着那个樱花树所在的地方跑了起来。
没穿袜子里的脚套在冰冷的皮鞋里,松松垮垮的皮鞋发出声音,跟脚的各个部位撞在一起。如此衣衫不整的我,在路上奋力地飞奔。
我穿过住宅区的小路,拐过拐角,冲向较为宽阔有人行道的道路。
然后,沿着人行道一路飞奔,穿过两条斑马线后,那前方看到了小学周围的挡网,以及那棵樱花树。
我来到招展的枝桠之下,把身体贴在挡网上,就像那天晚上那样,也像至今好几次做过的那样,仰望头上的花朵。
樱花还是那么美丽。
我在这份美丽之中,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禁不住热泪盈眶。樱花之景透过滂沱的泪水,犹如万花筒一般绚烂多姿。

「……姐姐…………!!」

我的心里充满了庞大的罪恶感与赎罪之心。
我没有说出道歉的话……而这一年间一直挤压着我,煎熬着我的这份负罪感,就像饱受原罪之苦终于走到了尽头,为求神的原谅一味地激烈忏悔、不停忏悔,最终化作祈祷与感情的奔流。
然后,我自小时候起一直对美丽表姐所怀的思慕,久久地被她的死束缚了一年之后,已经变成了近似崇拜的东西。我已经失去了她,已经无法再触碰她,她的存在混入了我对美的崇拜以及难以拭去的内疚,已然化作只能用五体投地的形式来表达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
「姐姐……」
我感觉到了她的存在,一边潸然落泪,一边紧紧抓住挡网。
「姐姐…………杀了我吧……」
于心中卷起漩涡的庞大感情夺眶而出,最终凝成的言语只有一句,只有这一句。
请原谅我。
然后,请惩罚我。
我好痛苦。没有人制裁我,没有人指责我。
她的死明明和我有着密不可分的直接关系……
明明我自己无法原谅自己,但没有任何人制裁我……岂止是这样,大伙反而还为我担心,让我原谅我自己……我真的好痛苦。
大伙都不来制裁我,还不允许我自己来制裁我自己。
能够制裁我的就只有她了。我好想好想见到她,好想好想让她来制裁我。
如果能被这棵鲜明地映照出她面影的美丽樱花怀抱着,被她迷惑、被她缠上、被她杀死的话,那将是至高无上的解脱与幸福。
「让我……」
让我偿还……
我趴在挡网上面,埋头恸哭。
泪水从眼睛里、鼻子里哗啦哗啦地凝集成珠,落在地面上。
我想让她杀了我,我想去她在的地方。将我头上满满遮住的樱花幽灵,只是在风中沙沙作响,就像微的表姐一样,静静地、深深地俯视着我。

 5

————杀了我。

从那天开始,我便成了一名朝圣者。
在家与会社间两点一线的生活,乍看之下还是一如既往地重复着。然而,我每天晚上都会去看那棵樱花,这样的生活在我心中,与以往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含义。
这是赎罪的朝圣。
这是等待惩罚的朝圣。
我为了被这棵能够迷惑人,将人抓走的樱花亡灵杀死,每天必定都会经过樱花树下。
我慵懒地面对生活,心中只有对表姐的思念,以及对惩罚的渴望。
在花下经过,我祈祷,又一次经过,我又祈祷……我周而复始地持续着,期待着曾几何时能被这棵樱花亡灵迷惑,然后死去。
如果我跟她一样撒手这边的世界,这份罪一定就能偿还了。
我的罪能够偿还。我只怀着这一个念想,在表姐撒手人寰的这棵樱花树下,瞻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樱花,在等死中度日。
我每天都做好了赴死的觉悟,站在樱花树前面。
我的心境如同等待行刑的死刑犯,同时也如同等待着神的召唤,相信期盼着极致幸福的虔诚信徒。
我如同望着通向天国的大门一般,望着头顶上樱花的幻影。
我期盼着从那里对我降下制裁,心中怀着对无法想象的死亡方式的恐惧,每天向她谢罪,每天等待着这棵不属于这个世界樱花将我抓走。
身居日常的我,只是一具补好表面的空壳。
只有在樱花树下祈祷的时候,我空荡荡心才会涌现感情。
忏悔。
悔恨。
恐惧。
狂热。
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形成一口腐热的坩埚。
唯独溺在着错综复杂的感情之中的时候,我才真正的活着。只有那个时候,我才会为了死亡,为了被杀,为了接受制裁而活着。

哗。

即使真正的樱花都凋零了,那一株樱花在晚上仍旧继续绽放。
我每天都会外出,包括放假也是,开始习惯我以前从没瞧上过的慢跑,在路过那棵樱花树的时候,我会等待作祟,有时合手参拜。
我瘦了一些,培养了一些体力,因为办事而走路也没那么痛苦了,在会社中的业绩也上去了。
我适应了工作和业绩上升而变得轻松,虽然迎合身边的人说了些上进的话,但我心底里觉得根本无所谓。如果我因为她的死而变成废人一个的话,那就太不像话了。我这样只是为了不玷污她神圣的死而摆出的姿态摆了。
话虽如此,如果我选择死亡的话,想必还是会变成那个样子,至少我不希望我自己给表姐抹黑。
我们能感知到这是相同的事,可我就是没办法做我自己。
除了向她赎罪,我什么也做不到。
即便到了现在,我仍旧觉得我必接受制裁,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动摇我的决心。
这样的生活,无足轻重
这一切都是通向死亡的朝圣之路。
为了保护她的名誉而假装正经的活着,这样一点都不痛苦。因为在这种无足轻重的生活中,我没有什么像样的感情。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朝圣生活之中,还是免不了和人来往。
我养成了早上提早出门的习惯后,正好与那次把樱花枯死近十年这件事告诉我的那位老人带着柴犬散步的时间撞在了一起,所以总会和他说说话。
这位老人叫「三角」这个名字,以前做小学教师一直干到退休,现在似乎对地方史的研究感兴趣。他非常亲切地帮我对那棵叫做『百年樱』的樱花树进行了许许多多的调查。
「我突然喜欢上对跟你说话了」
这位喜欢说话而且好奇心旺盛的老人尝试调查了很多东西,给我带来有意思的传闻,兴高采烈地找我说话。
「我调查之后发现,大约在二十年前,在这所小学的儿童之间流传着『百年樱会抓小孩子』的传闻,当时传闻覆盖面很广,似乎吓坏了不少孩子」
然后,老人接着说
「之后我继续进行调查,大概再往前推十年,孩子们似乎也在害怕着相同的传闻。这么来看,百年樱会抓小孩子是个经典的传闻。尽管这种传闻现在已经完全听不到了,但仍然流传着变了形的鬼故事。有说樱花树下会有幽灵出没,有说不知什么人钉了钉子上去,那是※丑时参拜的痕迹,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呢」
※注:『丑时参拜』是日本流传的一种经典诅咒方式。获得诅咒对象的指甲或毛发等身体部分,用甘草(稻草)包起来制成诅咒人偶,在丑时(凌晨一点到三点)在神社(或地点不定)用铁定将草人钉在树上,藉此来诅咒别人。
老人边笑边说。
他并没有谈及表姐自杀那件事。我对着枯树合手参拜的样子被他看到过一次,而且我已经主动将我跟吊死在这棵樱花树下的人的关系告诉了老人。老人这样,想必出于他的关怀吧。
我自然没有向他提及夜晚盛开的樱花幽灵的事。我期望着被樱花幽灵杀死的事情,当然也没有向他透露。
我一边期盼着有朝一日被吊在这棵樱花树下,一边跟老人边走边聊硬化的事情。我把老人说的怪谈当成我所相信的神佛能够灵验的印证,总是很有兴致地去听,心情好转了一些。

就这样————整整一年过去了。

惩罚还没有向我降临,我仍旧淡然地继续着朝圣生活,一心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到她身边。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又去,再到冬天,纵然季节更迭,那棵樱花仍旧每逢夜晚就会绽放出幻樱之华。我怀着热切地期望,独自仰望着它,而她则是优美地,静静地俯视着我。
苦苦的等待持续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至今想都不曾……不,是不愿去想的,「这棵樱花是不是不会惩罚我」这种想法,终于一点点地开始浮上心头。
樱花说不定不会闹鬼,姐姐说不定会宽恕我。
要是这样,我究竟该何去何从?我那天晚上的所作所为,明明罪无可赦……
她继续让我活下去,我真的能够迎来得到宽恕的那一天么?我有这种感觉。但现在的我根本不想原谅迎来那有朝一日的自己。
是我害死了表姐,我岂能不接受任何惩罚?每当我仰望樱花树,回忆起她最后的身影,罪恶感便会把我的胸口就灼烂。我究竟要背叛这份罪恶感,悠悠哉哉地在这里过到什么时候?
……别开玩笑了。
既然如此,索性自我了断?
可这么做等同于我亲手给她的死抹黑,我不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就这样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对迟迟不下的惩罚焦虑不已,而且一直找不出自我惩罚的方法,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度过碌碌无为的一天,睡着,到了早上出门,去见最近会在樱花树前等我的那位老人,随口应付下知识渊博与人和善的他,然后上班,又开始碌碌无为的一天,漫无止境地周而复始。
就在这样的一天。

「……话说,有件事要先告知你」

老人平时只会说些不疼不痒的事情,可唯独今天好像变了个腔调,展开话题。
「什么事?」
虽然问了回去,但我准备像平时那样听听就算。
「这件事对你来说可能不太好接受…………百年樱的枯树,要被砍掉了」
「哦,哦……」
我正准备出言附和,可过了片刻忽然理解了其中的含义。这种感觉就像听到打了个很怪的比方,被突然拉回到现实中去,我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向老人转过身去。
「…………刚才,您说什么?」
「已经决定要砍掉了,那棵樱花树。哎……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我到处打听有关百年樱的各种事情,结果却变成了多余的事,落得自寻烦恼。现在校方主张『确实砍掉比较好』。非常抱歉」
老人一边拉着狗绳,把想要往前走的柴犬拉回来,一边过意不去地说道。
「我以前却是主张砍掉那棵树,然而当时是因为我忽视了它的美丽,真没想到如今却变成了这样」
「………………!!」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觉得,这件事应该通知与那棵樱花树有着不解之缘的你」
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那棵樱花要被砍掉了?这岂不是等于要砍倒我的心灵支柱?
等一下啊,那棵樱花树还活着。
虽然变成了幽灵,但它仍然在绽放。她就在那个里面,她还活着。
而且,我————还没有接受惩罚。
「请、请等一下,为什么非得砍掉她不可……!?」
我心急如焚地向老人逼问。自从开始不把日常生活当回事开始,我已经好久没这么焦急过。
老人露出伤脑经的表情,只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
「!」
在那之后,直到相互分别为止,我们都没有开口。
「…………」
即便去了公司之后,我的脑子仍旧一直都一片空白。营业期间我也没怎么干活。
我本想拼命地思考究竟该怎么办,可我脑子什么都思考不了。
我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好想看看那棵樱花树,拼命地祈祷着时间快过去。快点,为什么不快点,我必须尽快接受樱花下达的灾难……已经没有时间了
于是,时间在焦躁中过去,我打了卡之后飞奔出会社。
快点,快点,快点到那棵樱花那里去,我已经不想管惹不惹人起疑了。我想尽可能长久地留在樱花树下,尽可能长久地沐浴那樱花亡灵的诅咒。
尽可能长久地————感受她。
我几乎跑了起来,快步走向车站。在车上,我满腔的焦躁被电车越晃越厉害,等到一开门我便飞奔出去,冲出了检票口,毫不理会地从靠过来的宣传员身边冲过去,在熟悉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白天渐渐延长,然而挂满云彩的天空之下,小镇上已经撒满了不逊于夜色的夕暮。我在昏暗的街道中飞奔,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冲到恋人病床旁的男人一样拼命地赶到了那棵樱花树下。
然而——

花,荡然无存

「………………!!」
在我面前只有一棵枯树。我惊讶地张大双眼,望着这棵空有巨大枝杈,充满落寞,光秃秃的树,全身微微发颤,失魂落魄地僵在了原地。
现在足够暗了,换做平时,樱花幽灵已经绽放了。
我拼了命地赶到这里,得到的却是如此强烈的冲击。我的思考彻底停摆,就连寻求解答的本能反应都丧失了。
「什……」
我站在挡网前面,公文包从我手中滑落,就这样茫然地定住了。过往的行人从我身后走过,有的人表现出诧异的样子。
我茫然自失,连脚下的感觉都变得模模糊糊。
在仿佛世界毁灭的感觉中,只有时间缓缓流逝。
这个时候————

我忽然发觉,我身旁站着一个男人。

「………………」
连气息都感觉不到,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我现在的本来就不是能够在意周围的精神状态,就算察觉到之后我也没朝他看上一眼。
只不过,这个黑衣男子站在那里,就像一团令人视线缺失浓重黑影。
即便如此,茫然自失的我别说是注意到『他』了,就连没有辨认出『他』的存在,只是呆呆的站着。随后过了许久,男人呆在这里仍未离去,这令我感到在意,到了这个时候才有几许诧异好像影子一样入侵我内心边缘。
————怎么回事?
在黑影入侵我内心的同时,『他』就像看穿了这件事一样,对我说道

「你————已经绝望到能注意到『我』的地步了么?」
影之男说道。『他』的声音滑进了我已经掏空的内心,将我缠住。打个比方吧,『他』的声音就像一条黑色的蛇。
那是一个微微含着笑意,幽深黑暗的低沉声音,缠上并摆弄我心底特别深特别黑暗的部分,就像魔术师的声音。
「……」
我依旧茫然自失,都没想他问「你是谁」,只是视线稍微地瞥了眼。
周围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我得和『他』。枯萎的巨大樱花前面的这片地方,薄暮不知不觉间更加浓重,『他』看也不看我一样,低头对着樱花。
即便时至冬日,『他』身上这件漆黑的风衣仍显十分奇异。那黑色只称作黑的话又形容不出那过为复杂的色调,仿佛能将人的意识吸进去。硬要说的话,那就是夜色。
『他』戴着小镜片的圆框眼镜,苍白的侧脸之上挂着隐隐的笑容,就像夜空渲染景色一般站在我身旁,用非常快乐,同时又十分阴沉的声音对我轻声细语
「你的绝望给你了遇到『我』的资格」
接着,他娓娓说道
「巨大的绝望亦是巨大的愿望。绝望只是已经结束的愿望
「…………」
这个时候,我已经隐隐约约地发现,站在我身边的『他』不是活生生的人类。
「那是被截断的愿望,或者是结束之后才开始的愿望,已经无处可去的『愿望』尸骸。要实现它,就好比让死人复活,需要对现实,亦或是对秩序的亵渎」
『他』的话就像在引诱,俨然就是引诱人犯错的恶毒之蛇。
「你是恶魔……?」
我不禁呢喃了一声。
随后,黑暗地笑了。听到我的呢喃,贴在『他』侧脸之上的嘴角像新月一样扬了起来,散发着充满黑色欢喜的恐惧气息,克克克地嗤笑起来。
「这么理解也没关系,谁让『我』是“能愿望实现的人”呢」
「!!」
我整个人一愣,他的冷冷笑犹如周围的黑暗同时躁动起来,令我背脊发僵。
「用“恶魔”来称呼实现他人愿望的人,这无比正确。你的认识非常聪明。你遇到过召唤死亡的樱花的领地,遇到过小魔女,凭借着这份名为『绝望』的『愿望』得到了与『我』这个“恶魔”进行交易的资格」
然后,『他』接着说道
「来吧,说说看。你的『愿望』——————是什么?」
「………………!!」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缓缓地转向了这边,就犹如强大的存在藐视虫豸一般向我问道。我被那双透不进任何光辉的眼睛凝视着,本应早已丧失生存欲望的心,却因为被密度可怕的黑暗所侵蚀而畏缩不禁。
这是恐怖。
不,是畏惧。
但这份畏惧反而是一盆冷水,从茫然自失的我头上浇了下来,令我恢复了冰冷的意识。
愿望?
我用冻僵的脑袋进行思考。
如今我每天都能看到樱花的幽灵,对这个男人的存在没有疑问。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恶魔,但至少不是人类,是异常的存在。然后,如果能告诉我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我不管他是恶魔也好,默认也罢,都会毫不迟疑地依赖他。
「……告诉我……」
不知不觉间,我将话语从干的要死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这株樱花怎么了?花呢?她呢?究竟……」
「它的寿命到了。就像任何树木都有寿命一样,灵魂也有寿命」
「!!寿命……!?」
我感觉脑袋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
「即便是灵魂,也并非永恒不灭。不论能残存多久的灵魂,丧失生命与形的思念终将衰退消逝」
『他』对我那不清不出的问题,如此回答
「灵魂需要依靠。生命是思念的摇篮,形赋予本来无形的思念以姿态。活物一旦死去,思念就会中断,如果不用他人的思念加以补充,迟早会消耗殆尽。失去生命,只保留形态的思念,一旦失去形态,便将扩散消逝。
而这其中,存在着并未发觉自己已死的灵魂。尽管丧失了生命,容器仍旧留了下来,正因为拥有容器,灵魂才得以以那种形式留存下来。而容器的死让那个灵魂注意到自己已死,因此灵魂丧失依靠,最终死去。比方说————你对这棵樱花的“形”不是有什么头绪么?」
「……!」
话语堵在了喉咙里。我能想到的事情,只有一件。除了这棵樱花树将被砍掉这件事之外,我在也想不到其他原因。
是这个原因,让樱花的幽灵察觉到自己早已枯死的吗?
然后,这棵樱花以亡灵的形式延长的寿命,也因此迎来终结了吗?
在畏惧与冲击之下僵住的我想到这里,漆黑的感情猛烈地喷进心中,顷刻之间令我的胸口变成了滚烫的坩埚。
又来了么
我心里,这样想到

我又对她的死视而不见了么

我再一次浑然不觉地对她见死不救了吗?涌上心头的感情正是当时折磨着我的自我厌恶,那难以忘怀的感情再度袭来。
「………………唔……!」
我胸口下面涌出强烈的呕吐感。
沸腾的自我厌恶,对自己的憎恨,从腹腔底层涌上胸口,内脏挤在喉咙里就快破口而出。
我什么也做不到嘛?不止一次,还要来第二次?
我光顾着思考自己的事情,到头来又将不可挽回的东西给失去了。
第二次了。
这次是真的。
我已经失去了一次,但我不思悔改,认定最后的残渣和面影不会再失去。
可我再度失去了。
「我……」
「……你渴望的是什么?」
在沸腾的感情的驱使下,我将自己的领口连着领带一起紧紧抓住,趴在挡网之上。『他』露出发粘的笑容,悠然地低头凝视着我。
「『我』就在这里。你的『绝望』已然逾越现实的藩篱。就让我『我』给你亵渎现实与秩序的力量吧」
『他』的声音像毒素一样,渗进我的耳朵,渗进我的大脑。
「好了,说出来吧。你的『绝望』是什么?」
「…………!」
我。
我————

「你的『愿望』——————是什么?」

然后,在令我眼前发黑的自我厌恶于绝望之中,总算找到了在犹如淤泥一般的感情中就像冒着泡一样涌上来的『愿望』——————就像充满痛苦的呕吐一般,从胸腔底层吐了出来。

 6

「………………!」

当我猛然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站在挡网之前。
我身体前倾,额头几乎贴在挡网上。我的领带松了,公文包掉在了地上。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电车上站着小睡了一会,然后猛然醒来一样。我连忙四下张望,然而那个刚才还站在我身旁,就像影子一样的男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周围仍旧融入在夜色之中,然而我感受不到之前那种压迫感,与刚才那种仿佛从世界隔离出来一般的浓重黑暗像却又不像,是普通的夜色。
「怎、怎么回事……?」
我茫然地呢喃。
而这个时候,一对下班回家的男女从我身后经过,车道上穿行的车辆将那对男女、我、挡网以及樱花树的影子拉长,纷纷扫过这个世界的表面。
眼前是平淡无奇的夜间街道。而我就像一个异邦人,被这里抗拒在外,茫然地呆呆站着。
我感觉,这真的就像在做梦,不久之前的记忆是那么的不现实。我突然把手放在脸上,流着泪,然而就连这番举动也仿佛身处深邃的梦境中。
「………………」
我茫然地杵在原地。
那株隔离天日的樱花树那枯萎的巨大身姿,冷冷清清地耸立在我眼前。
我朝着踏,呆呆地望了片刻。
没过多久,我以迟缓的动作把掉在脚下的公文包捡了起来,迈着缓慢的脚步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做了个梦。
在梦里遇见了一个来路不明,如同影子一般的男人。
我从梦里醒了过来。同时也从黑暗的梦境,然后也从樱花亡灵盛开的那个梦境中,醒了过来。
只不过,从梦中回来的我,心中就像打上了黑色的烙印,深深地刻上了一个『愿望』。

————必须往这棵樱花复活

就是这样的『愿望』。
这是我在梦中发觉的『愿望』。我错了,能够偿还她的不是我死,而是实现她的心愿。
她最后的愿望只有我听到了,我必须替她实现心愿。
我被强烈的负罪感压得透不过气来,太想忘记她最后的身影,以致连她最后的心愿都没能想起。
她最后说出的话,是这样的:
『要是办得到,要让这棵樱花活过来哦?』
我总算想起来了,差点就来不及了。她一定被这棵樱花树给迷住了,一直等待着已经枯萎的樱花再度复活。然后,她厌倦了等待,将后事托付给我,为了去找这棵樱花,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我在它被砍掉之前,我必须让他复活。
我必须让变成樱花的她复活。
但我要怎么做?
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我就是确信我能做到。犹如夜色般黑暗的确信粘附在我心中。虽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根据,也没有任何具体的思虑,只凭着扎根在我胸口的这堆火热确信,就像中了邪一样僵硬地走在住宅区的道路上。
就这样,我到了家。
我已经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了,妈妈从厨房那边说「欢迎回来」我也没应,直接上了楼,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然后,当我站在漆黑房间里的这一刻————

哗。

在桌上,我看到我以前折下来的枯死的樱花树枝正在绽放
随后,存在于我胸口的确信之块就像沸腾了一样,毁灭、肆虐,在胎内扩散,我感觉到难以名状的黑色活力在全身充满全身,同时我非常清楚,我的嘴唇自然而然地————

弯成了扭曲的笑的形状。

  †

染井吉野※不以种子来繁殖。
全国数以万计的染井吉野全都是通过嫁接繁殖出来的同种树木。
染井吉野不会留下纯血之子。因为相同的东西之间不能进行授粉。染井吉野只能活一代。

也就是说————要让那棵樱花复活,就必须让死者复活

染井吉野这个品种无法通过传宗接代来获得永恒。
这些我以前受他影响而获得的樱花知识是这么说的。
※注:『染井吉野』又称吉野樱,是当前最普遍的樱花品种。
不让枯萎的樱花起死回生,便无法让她所寄宿的那棵树活过来。

咔嚓

于是大半夜里,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面无表情地把樱花树枝拿在手里,淡然地分开叶子,将剪子伸了进去。
叶子、花朵、新芽、花蕾,都十分饱满水润。
尽管看得见摸得着,但那些其实不过是幽灵……我几乎连眼睛都忘了眨,直直地凝视着树枝,将剪刀伸了进去,将叶子和花剪下来,让它们掉在桌上。

咔嚓、

声音在黑暗的房间中响起,叶片沙沙落下。
花朵落了。花蕾落了。只见树枝上繁盛的叶簇被一束束减掉,一下子变得光秃秃。

咔嚓、
沙沙、

声音在冰冷的黑暗中,淡然地回荡着。
每当咔嚓咔嚓地将叶子剪下,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催眠曲一样单调,从我脑袋里砍掉多余的思考。
枝叶被切下的心越来越黑,越来越黑,达到纯粹。
我现在已经纯粹到不知道自己有没在有眨眼,有没有在呼吸,只是淡然地,就像仪式一样,不停地执行着切掉樱花幽灵的疯狂行为。

咔嚓、
沙沙、

淡然地,淡然地。
叶子和花朵在见到之下纷纷掉落,枝渐渐地从叶片中露出来。
不久,叶子和花被完全剪掉,之后树枝上只剩下发白坚硬的树皮,以及透着红色的新芽。我停下了手中的剪刀,对着变成这样的树枝望了一会儿,然后用握剪刀的手将桌上堆成山的叶子和花的残骸推向一旁。
「…………」
就这样,我把桌子腾了出来。
喀嚓,开始把留在枝上的芽剪掉。
每当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点着绿色的红色新芽便滚落到桌上。每次将还没完全长成坚硬木质的柔软新芽剪下来,我便用拿剪刀的手伸出手指,将剪下来的芽在桌上滑动,摆在一起。

……喀嚓

不久,我剪下了最后一课芽,摆在了一起。
芽在桌上就像火柴棒一样摆着。我吸了口气,将已经没用的樱花树枝随意地放在了推到一旁的那对叶片上。
「…………」
樱花树的芽留了下来。培植樱花的时候,就是这样将芽嫁接到受体上培育的。
这样配置起来的树将成为原本的树的克隆体。染井吉野就是这样培植的。
换而言之,只要将这个芽进行嫁接培育,和那棵樱花相同的东西便会复苏。这是希望。寄宿着她的樱花,总有一天会复苏。
「姐姐……」
我心中怀着漆黑的希望,呢喃起来……就像在呼喊她。
然后,我为了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捡起了一颗芽,将剪刀斜着插进它的根部。
接着————
我就这样将剪刀伸进了我自己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夹住手指间的肉,用力剪了下去

滋唰
剪刀发出难听的声音,首先感觉到的是刀尖刺进手指尖的肉所带来的疼痛,随后是薄薄的肉被刀锋切开的恶心触感,接着是犹如喷火一般的剧痛带来的灼热感。
「………………呀……!!」
我顿时浑身抽搐,喉咙下面漏出压抑的惨叫。手指之间的肉被完全剪开,这份疼痛令我浑身每一寸肌肤同时冒起鸡皮疙瘩,喷出油汗。
「………………!!」
双手激烈地颤抖。
剪刀的末端维持在楔入伤口的状态,颤抖的手和剪刀令伤口扩大,血液迅速地在开放的伤口上鼓起来,顺着手掌和剪刀的刀锋,啪嗒啪嗒地滴在桌子上。
「……!!哈……哈……!!」
指尖痛得失去知觉,胃和肺彻底收紧。
肺和心脏发生痉挛,喘不过气来,然而我强行驱使着让肺活动起来,进行呼吸,一边按捺着这份痛苦催生出的呕吐感,一边用颤抖的手将剪刀从手指之间拔出来。
滋啦,只感到一阵湿润的触感,铁质的刀刃动了起来,在伤口中摩擦到裸露的肉和神经。
这个手感只有一瞬间,而且非常微弱。剪断后露出来的肌肉纤维被剪刀的末端夹住,应声扯碎。这份触觉与疼痛催生出一股令人痉挛的强烈恶寒,从背脊深部一直窜到头皮。
「…………唔……噫……」
带血的剪刀尖狂颤不止,甚至在视野中变成了几重影子。
我让颤抖的手动起来,重重地把剪刀放在桌上,拈起了刚才将根部斜切好的樱花枝芽。
我一边近乎喘息地呼吸,一边张大双眼,注视着枝芽的尖头与左手的伤。我忍受滚烫的伤口随心脏跳动产生的阵阵剧痛,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油汗,调整颤抖的呼吸。
过了几秒。
我深深吸吸了口气,然后屏住。

滋啦、

将樱花枝芽的根部奋力地摁进了手指之间的伤口中。
「!!唔……!!噫…………!!」
枝芽钻入伤口的肉和神经,可怕的触感和剧痛贯穿我的头顶,刺激我的大脑,疼得我眼前发白。左手感觉丧失,右手完全脱力,牙齿咬得快要碎掉。
「………………!!」
牙齿和颌骨根部轧轧作响。视觉还没等眼泪渗出来便几近丧失。我弯下身子,几乎趴在桌子上,用右手将堆在桌子一旁的叶子和花朵的残骸紧紧攥住,在桌上胡乱一挥,但左手用手肘撑在桌上,让沾满鲜血的手掌伸向空中,保护着插进伤口里的芽,防止它掉落。
我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忍受灼烧神经一般的疼痛。
汗水喷出来,眼泪和唾液滴下来,然而我还是一直托着那只痛得就像在燃烧的左手。
疼痛太过强烈,我的感觉渐渐麻痹。
我抬起脸,张开攥紧的右手。抓在手里的叶子和花被握烂,贴在手掌上,随后一点点地落下。
然后,我用这只发颤的右手在桌面上寻找。
手挪到了墙边,摸到了从厨房里拿来的做采用的线卷,把它抓了起来。
我用牙齿压住线头,抽出来。
然后,我嘴和右手并用,用线缠住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一边忍受着绑紧伤口的疼痛,一边将两根指头和枝芽捆在一起。
「哈……哈……!!」
没错。
我要嫁接樱花
这株樱花,这株芽,不过是亡灵,所以接在树上也没有意义。
它一到早上就会消失,接在年轻的树上根本长不到一起去。除了用灵魂来嫁接,又岂有其他方法能够让灵魂生长。
我要成为受体。
我不知道我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但这是我的夙愿。
我要让樱花……让她复苏。这个样子,我才能最终偿还这份杀死她的罪孽。
「哈……!唔……」
我粗暴地喘息,呻吟。
好痛。脑袋被疼痛麻痹了,无法正常思考了。
只有对疼痛的恐惧,以及更胜这份恐惧的使命感,让我的意识跟身体继续运作。我牙齿咬得颌骨根部都疼起来,紧紧地瞪着沾满血的手和桌子,然后我再一次将手伸向了剪刀,颤抖着将剪刀抓起来……然后把剪刀大大地打开————

滋唰、

刀锋夹住中指与无名指之间的肉,向颤抖的手拼命地施力,用最大力气剪了下去。
「——————————!!」
压抑的哀鸣已经不成声音,额头重重地敲在了桌子上。
我用疼痛来冲散疼痛,勉强维持住清醒。脸砸在桌面上,沾到了血,又把手重重地放在脸上,就像胡乱抓挠一般让血的粘稠触感继续扩散。
然后,我又拿起了一颗枝芽。
再一次滋啦一下恩进伤口里。
我痛得脑子快要炸开,发出压抑的哀鸣。
然后,我再次将手伸向线卷——————

「哈……哈……」

最后,我用右手撑着桌子,勉勉强强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究竟经过了多长时间……桌上的十几根樱花枝芽已经全部嫁接在了左手开出的切口之上,用线固定住。
我只是剪开了指缝,还用剪刀插进了手臂上的肉,在里面植入了几颗樱花枝芽。那些枝芽用染得鲜红的线紧紧固定住,左臂如今变成了剧痛、滚烫以及麻痹的聚合物,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总觉得这只手很像公园之类的地方偶尔能够看到的,用绳子一圈一圈紧紧缠住的树。
我脑子里呆呆地想着这种事,将身体托付给了席卷全身的强烈感觉。
疼痛、痛苦、疲劳以及脱力。意识朦胧了。大脑跟全身的感觉仿佛蒙上了一层雾,头脑已经无法运转。身体浩辰,然而却又感觉像是漂浮在半空中,微弱的高频耳鸣在耳朵里无止尽地持续着。
「………………」
滚烫的疼痛,然后还有稀薄的恶寒在全身弥漫。
我用颤抖的右手支撑身体,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对着黑暗,用干枯的嘴唇细声呢喃。
「…………姐姐……」
我用不聚焦的眼睛凝视着黑暗,总觉得有人正在呼唤我。难以名状的欲望渐渐涌上发白浑浊的内心,令我摇摇晃晃地迈出了脚。
好想看看,那棵樱花。
我感觉樱花正在呼喊我,感觉她正在呼唤着我。
我打开门,来到黑暗的走廊,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来到玄关,鞋也没穿直接出门,来到漆黑的天空之下。
脚踩在柏油路面上,路面上的寒冷隔着袜子从我的脚底板中夺走体温。
可是,我对此毫不介意,跳到深夜的街道中。被疼痛彻底统治的朦胧意识仿佛被看不到的丝线牵引着,最开始只是蹒跚地走,没多久身体越来越往前倾,脚运动的速度渐渐加快,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靠着奔跑来坚持不倒,在夜幕下的街道中全力飞奔起来。
我的意识依旧朦胧,我的心仍旧什么也搞不懂,只是在夜间冰冷的空气中埋着头,不断地,百折不挠地,向前,向前。
我的意识跟身体早已完全耗尽,奔跑也只是一味地向乱甩的左臂提供疼痛……然而在这样的情境中,我的精神被心中的欲望所吞噬,徒增痛楚的奔跑最终变成了狂奔。不知为何,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到那个樱花树下。
到她的身边。
然后,我冲出了住宅区的小道,拐过拐角,到达了较为宽阔的道路上,在人行道上一路飞奔,穿过两条斑马线————就在此刻,我的心被我所目睹的东西给吞噬了,所剩无几的思考被彻底吹散。



在屋顶那边,我看到了那棵巨大的亡灵樱花正在盛放
「…………………………!!」
我喘不过气来,诧异地长达双眼。
疼痛也好疲劳也罢,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我感觉不是在思考上,不是在心灵上,而是在更加深邃的灵魂部分跟那棵樱花连在了一起。并且,我带莫大的欢喜明白了,我跟那棵樱花中的她连在了一起,她正在召唤我。

————姐姐……!!

我飞奔起来。
朝着学校的方向,朝着那棵樱花,飞奔过去。
学校越来越近,能够看到挡网和那边的樱花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去,紧紧地抓住学校的挡网,左臂的疼痛也好,伤口绽开流血也好,我都毫不在乎……我爬上挡网,几乎摔下去一般翻越过去,跳进了院地之中。
「唔……!!」
满目疮痍的左臂就像扯断一样的痛,可我还是站了起来,只穿着一双袜子踩在了沙地与樱花花瓣上。
我就像被那棵樱花吸附过去一般,冲了过去。然后,我站在了那棵樱花树下,喘着扯动气管的粗气,仰望头顶——————

「————啊——————」

她在那里
感觉灵魂要被吸走一样,满目的白樱缭乱绽放。当我仰望她的时候,她的上本身就像长出来一般出现了。她的脸上挂着那如花儿般美丽的微笑,将那双雪白修长的手臂向我伸了过来。
「——————————!!」
在白色的世界中,一种酷似恶寒的快乐窜上背脊。
眼泪跑了出来。我泪眼滂沱,就像追求救赎一般对着天空伸出双臂,而她回应了我,用她的双臂缓缓地环住了我的脖子——————于是我便将我的身体、心以及灵魂,交给了这随着欢喜将我脑子彻底侵占的纯白光芒。

…………………………
…………………………………………

 7

第二天早晨,在小学院地里一棵枯死的樱花树下,发现了一名上吊男子。
该男子进行了严重的自残行后上吊自杀。
他跟连年前在同一棵树上吊死的女子是表姐弟关系。
他身边的人一致描述,他对表姐的死一直感到自责,看上去好像已经振作起来了,可实际并非如此。
大伙都对他的死表示哀悼,但没有任何人质疑过他的死。

到了夏天,枯萎的巨樱被砍掉了。
然而在那之后,孩子们发现了一桩怪事。
男人的死,让本应枯萎的樱花树桩上在树被砍倒的第二年春天生出了新芽。





现实魔女奇谭 -YumemajoKitan-

  †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厌恶我。
可是,我并不在意。
天下间人这么多,有一小部分厌恶我,我也觉得不算什么。
虽说……厌恶我的人,全都是『人类』就是了……

  †

我每天早上都会带着我的约翰到外面去散步。
约翰是一只很大的狗狗,我最喜欢带着约翰出门散步了。
在散步的时候,我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跟他们说话。大伙人都很好,跟他们打招呼让我觉得非常开心。
在一个大红色的邮筒上坐着一位妖精。
「早上好,邮筒上的妖精小姐」
「早上好,“魔女”小姐」
妖精小姐在邮筒上,看着许许多多的人把信放进去。
不过她会把喜欢的信拿走,所以有时候信会送不到。
「不可以拿太多信哦?」
「国外的同胞拿得比我还多哦」
「是么?」
「是的。不过我们的眼睛很挑剔的,只会拿很少一部分真正喜欢的」

附近木下家绿篱上的蔷薇是“监视者”。
在盛放的花朵正中央的大眼珠便是印证。
监视者一直监视着什么东西,在图里面的什么人报告。
要监察什么,要向谁报告,这里面似乎有着规则,但我问他也不告诉我。
「早上好,“监视者”先生」
「嗨,“魔女”小姐,早上好」
「呐,“监视者”先生,一直睁着眼睛,眼睛不酸么?」
「我们这不是有好好地眨眼么?一年一次呢。在我们看来,你们眨眼的频率太频繁了,真佩服你们不累啊」
监视者身上泌出化为朝露的泪水,哈哈大笑。
我的提问说不定也会被他报告给土里的什么人。

小山上有块墓地,一群小矮人先生住在那里。
他们是一群妖精,留着雄伟的胡子,住在墓石下面,手很巧。
他们把别人扔掉的各种东西进行加工,自己来用。
「早上好,小矮人先生们」
「早上好,可爱的“魔女”小姐」
小矮人自豪地向我展示用人的门牙制作的锐利石斧。
「呐,这个好使么?」
「喔,非常好使。很轻很坚硬,还非常锋利。竟然把这么好的东西扔掉,人类还真是浪费啊」
「每个人类的嘴里都有好多好多那种东西喔」
「是么?那我们就趁人类睡着的时候一起去拿过来吧。既然那么多要丢,那我们拿走一些也没关系吧」
「这主意真不错,小矮人先生」

我散完步,准备回家。
木下太太正在庭院里。
「早上好,木下太太」
木下太太什么也没说,急急忙忙回到屋里,把门关上了。

回到家之后,爸爸妈妈正坐在餐桌旁,一声不吭地吃着早饭。
「早上好,爸爸,妈妈」
他们看也不看我一眼。
「早上好,小熊先生」
我对坐在沙发上的小熊布偶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爷爷」
我又跟很早以前正好就在这里去世,一直睡在这里的爷爷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奶奶」
然后我跟厨房窗外的树上吊死的奶奶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缝隙人」
我跟冰箱缝隙中一直盯着我家看的眼睛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屉子虫」
我打开厨房里的抽屉,朝里面密密麻麻的,背上长着人脸的小虫子们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天花板上的……」
「够了啊!」
妈妈很大声地吼了起来,双手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她非常生气,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妈妈,您怎么了?」
「你干什么!你究竟在那里干什么!」
妈妈的表情非常可怕,对我大吼。于是,我向打开的抽屉里指过去。
「我不是说过么?那是屉子虫哦。妈妈平时把手伸进虫儿们中间把汤匙……」
「闭嘴!」
妈妈把酱油壶朝我扔了过来。
酱油壶没有打中我,打中了站在我面前的薄片人,掉了下去。
「……扁扁先生,你有没有事?」
「够了啊!我受够了啊!」
妈妈趴在桌子上,大声哭了起来。
爸爸一脸疲惫,看也不看我一眼,念念有词地说
「……妈妈很讨厌你对那些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打招呼,所以别那么样了,好么?」
「咦?可是……」
「听话!」
「……」
被骂了,所以我不吭声了。
明明就在那里,不打招呼果然有问题。
「……我出门了」
爸爸站起来,留下哭泣的妈妈去上班了。
妈妈哭泣的声音,响亮地回荡在厨房里。
然后我继续对房屋中的人们打招呼。
「早上好,扁扁先生。刚才对不起了」
扁扁先生挥了挥扁扁的手。是他刚才保护了我,这些人都非常善良。

……可是我知道。
这些人其实非常可怕。
在我家聚集了好多好多。
而且我知道。这些人总有一天肯定会一拥而上,吃掉我的爸爸妈妈。
所以我总在跟大伙打招呼。
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快地吃掉爸爸妈妈。
可是我知道。
总有一天,爸爸妈妈肯定会被吃掉的。
「……早上好,墙上的人影先生」
妈妈的哭声越来越大。

  †

我待在家里妈妈会生气,所以我又出门散步了。
一路上又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走在路上,有一群蚊子像柱子一样聚在一起,飞来飞去。
有一个腐烂发绿的人站在那里,就像要把那大量的飞虫聚集起来似的。
他身上散发着非常难闻的抽泣,可是只有我和虫儿们闻得出来。
虫儿们就是因为闻得出来,所以才聚集在他身上的。
花的香味,血的气味,腐烂的臭味,虫儿们都很喜欢。
蚊子聚集的地方,是死过很多人的地方。这是只有我和虫儿们的秘密。

泽田先生的车里有鱼儿在游。
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到车内,好多好多的鱼儿就像在水中一般畅游着,在作为和方向盘的缝隙中钻来钻去,就像水族馆一样。我很喜欢看这辆车。
可是泽田先生现在事业上遇到了麻烦,似乎过得很不好。
这辆车说不定不久也会变卖掉,再也看不到了。要是那样,可真遗憾啊……我心里一边这么想,一边望着车内。

我走在林荫道上。
我很喜欢林荫道跟公园里的树。
我虽然会一边走一边瞧,但有些事情一定得当心。如果没起风却只有一棵树的枝叶摇起来的话,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那是不好的东西扮成树的样子在招手。
如果发现了,那就已经晚了。因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被他招去了。
所以经常看树的人,必须得小心了。

在一户陌生的人家,狭窄的庭院里晾着一件毛毯。
我观察那件毛毯,寻找缠进毛毯纤维中的头发。
我的头发有的时候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打成结,也会跟缠进毛毯的纤维里。这是妖精裁缝师练习时留下的。
妖精女王每逢季节更迭就会出生,然后死去,妖精裁缝师为了凭弔妖精女王,不停地用人的头发来编制缟素。
妖精裁缝师很热衷于工作,有时会会用人头上的头发练习打劫,有的时候会捡起掉落的头在毛毯或者毛巾上练习绣花,无时无刻不在磨练自己的技巧。
到了冬天,女王死掉的时候,缟素就会在空中展开。
肉眼看不见的缟素在空中翻飞,寄托对女王的哀伤,遮挡住冬天里的一部分阳光。

电话亭里的公用电话响了。
我不会接的。反正肯定是那些死的很惨的人要诅咒什么人才打的。
那些死者总是为了让人听诅咒而打电话。
可是,普通人听到不到死者的声音,所以接了电话也什么都听不到。
所以,死去的那些人在寻找能听到自己声音的人,会不厌其烦地反复打电话。
每当听到无声电话总会心想:
要是无声电话打到家里,说不定其实也是死去的人打来的。
然后,他们说不定会用常人听不到的声音,倾诉可怕的诅咒之言。

  †

散步的路线一下子就走完了。
我只能回家了。
为了不惹妈妈生气,我不能回家。
我寻找新的散步路线,走向完全不认识的路。

  †

在陌生的森林中,有一所被世人遗忘的神社。
在黑压压的森林和灌木丛中竖着一个彻底腐朽的鸟居※。它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但我觉得它已经维持这个样子竖了好几百年了。
※注:一种类似于中国牌坊的日式建筑,常设于通向神社的大道上或神社周围的木栅栏处。主要用以区分神域与人类所居住的世俗界,算是一种结界,代表神域的入口,可以将它视为一种『门』。
在这个鸟居上,站着一个男人。
他潇洒地穿着一件仿佛黑夜一般的黑色斗篷,戴着眼镜,头发很长。
「您好」
我向他打了声招呼,接着询问
「您是神明么?还是恶魔?」
站在神社里的总是神明,不然就是恶魔。
「————你觉得呢?」
男人俯视着我,嘴巴完成新月一样的笑的形状,回答了我。
我想了一会,说
「恶魔?」
「是么?那你就当『我』是恶魔好了。毕竟神与恶魔的区别,归根结底就是那样的东西」
男人咯咯声笑起来。他说不定在戏弄我。
「……我不是很懂」
于是我开口了,然后接着说
「可是,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神野阴之』对吧?」
我“能看到”这个人的名字。
我总能看到不同于人的东西。
我有时能从人的脸上看到动物,看到物件。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人脸上看到的是『名字』。
「……喔?你“看得见”啊。那是『我』的『器』」
男人这样说道。
「器?」
「你能看到人的『器』。打个比方,假设世间万物都是『水』一样的东西,那么令其成型的『器』则是其存在本质,同时又毫无意义」
他似乎不是在戏弄我。这个人是那种喜欢神神叨叨的人。
「器是指名字?」
「从某方面来说是这样,你这么理解也没问题」
「唔……可你还有另一个名字,为什么?」
我从这个人身上还看到了另一个名字。
「『三郎』是什么?」
「噢!原来你连那个都看得见么?」
男人非常佩服似的说道,眼镜后面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是『我』的器年幼时的名字。『我』这个器在现在这样装满水以前————也就是『我』还是人类的时候,有两个人类的名字。一个是『我』年幼时的名字,另一个是成人后的名字。『神野三郎阴之』则是代表『我』的器的名字中最为正确的一个。
你能看到这种程度,表示你是拥有稀世之力的“魔女”呢。虽然拥有这般力量的你即便知道了我的真名都不会被『我』支配,但你的未来必定困难重重,和『我』缔结契约吧。你那过于强大过于异质的力量,必定要么毁灭世界,要么毁掉你自己。不论你如何想要哪一种结局,『我』都会守护你的愿望」
男人这样说着,那苍白的脸上浮现的笑容,在由衷的快乐之下变得更深。
「说说你的愿望吧」
「咦……?这……」
我为难了。
「你是能为我实现愿望的人么?」
「没错。『我』乃“黑夜魔王”,也是“实现愿望的人”。人心乃是一口将等同愿望分量的水汲取上来,将身体湿润到彻底溶化的“贪婪的深渊之井”。只要你对黑暗怀着强烈的愿望,你就相信愿望能够实现吧。说出来吧,那份力量必然给你带来了莫大的不幸,你心中肯定怀着愿望的」
我更加为难了。
「……我,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啊」
「说出来吧」
「我只有一个心愿,我一直希望它能实现,但我相信,就算我不许愿,这个愿望总有一天也会实现的喔」
「对未知的将来所怀的确信,此乃委婉却又无比强大的愿望」
男人点点头。
「说出来吧」
他嗤笑起来。
「你的『愿望』————是什么?」
「……」
他的问题平静和强烈。我犹豫了一会儿,担忧转念一想,回答了她。

「…………希望大家能够友好相处」

我继续往下说
「希望妈妈、爸爸、妖精先生、幽灵先生、扁扁先生、木下先生,大伙、神、恶魔————然后还有我,大家都能够友好相处」
我望着鸟居上面的男人,接着说下去
「不过我最希望和睦的,是妈妈和爸爸。我觉得,他们一定是因为看不到妖精先生他们,所以才……呃…………误会的」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友好相处」
「原来如此」
「……能替我实现么?」
「当然。只要你心怀愿望,就一定能实现吧」
男人回答了我,又接着说道
「不过要实现这个愿望,你必须一直怀着比任何人都更加强烈的愿望喔。你今后永远应该都会像你以往那样,因为那份让你成为你的异常力量,遇到许多异常之物以及拥有异常之力的人吧。并且,你所遇到的那些人都怀着与你同种的异常,而那份异常必然会招致他们落得极为可怕的下场。而你则会看着他们,一次次地一直看着他们。即便如此,不管看到什么,不管遇到什么,你还是必须一直心怀相同的愿望喔。恕我直言,你今后还会遇到能让你丧命的糟糕情况,但只要你的愿望一直都比任何人强烈,『我』就会守护你。这对于你来说是比死更痛苦的事情……你能做到么?」
男人语重心长地问我,可我一秒都没有犹豫,回答了他
「……嗯,我知道了」
「很好」
男人淡淡地露出黑暗的笑容。
我担心男人会像爱捉弄人的妖精先生一样消失,一下眼都没眨,直直地盯着他。
他露出了柴郡猫一般的笑容,但并没有消失。

「那么就————让“故事”揭幕吧」

穿黑风衣的男人在腐朽殆尽的鸟居之上,就像绘本中的魔王一样,挂着黑暗的笑容对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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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7

10000
desblood 勳爵
不知道是否相性問題 此作比那些日本恐怖大作
更能沁入心脾

9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继填完绫里老师的坑之后又开始填甲田大师的坑啦,辛苦了。翻译甲田的猎奇系列这么密集精神不会被荼毒得太厉害么……

9 年前 0 回復

闇之音门 騎士
居然插图还是断章的画室··这种复古型插图有种莫名的喜欢

9 年前 0 回復

在月井之中叹息 勳爵
不愧是甲田老师的作品,有够瘆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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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年前 0 回復

化物语 王爵
又是甲田学人 翻译组还真是喜欢他呢 看来有生之年能看全甲田学人了呢 我可是很喜欢他的

9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哇,我還想著網路上沒掃圖,要自己買一本來掃順便翻譯的說。。。感謝翻譯組
看到外傳我才想起來,你們有沒有打算翻譯本傳?

9 年前 0 回復

肯德基(百胜)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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