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ET & TSDM][电击文库][甲田学人]Missing 02 诅咒物语

[NEET & TSDM][电击文库][甲田学人]Missing 02 诅咒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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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Missing
作者:甲田学人
插画:翠川しん
设计:荻漥裕司
修图:肥猫
翻译:恵飛須沢胡桃
校对:林卡
本文仅供学习交流用,不得用以任何商业途径
转载时保留译组、人员等以上信息,珍惜他人的劳动成果
动漫东东-NEET轻文事务所
TSDM论坛轻小说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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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ing 02 诅咒物语

深夜2点会收到诅咒的传真。
如果接收到了第一封传真,那么连续7天都将有传真发来。如果收到了最后第7天的传真,就必须在那之后的第二天,以相同时间相同顺序把收到的传真转发给其他人。如若没有发送或顺序有误的话……

有一封传真发到了木户野亚纪的房间里。那封传真上面满满的全是古怪的文字和图案,其本质及其危险。亚纪周围接连不断地发生异变,“魔王陛下”——空目恭一为拯救精神混乱的亚纪,开始行动……!
人气现代奇幻剧第二集,揭幕!!




The first day 净化

参与魔法之人,星芒体中不得残有污秽。魔术师须以卡巴拉十字燃尽自身灵体中的不纯之物。面朝日出的方向,想象自己头上有颗闪耀的光球,执短剑进行仪式。用短剑划十字,吟唱祷词,净化自身的污秽。



The second day 圣别

进行恶魔召唤前的准备工作。汝须设置魔法圈。图形不过是物质,须在灵魂层面设置魔法圈。仪式执短剑进行,面朝东方在半空中划出召唤五芒星,咏唱祷词。再面对南、西、北如上重复,祈求各方位的守护天使的保佑。这个魔法圈作为仪式场将守护汝。



The third day 召唤

向魔法三角中心召唤恶魔。将魔法镜至于写下圣名的三角阵上,面对三角阵。漆黑的镜子和漆黑的水盘是最理想的魔法镜。汝须面向东方,凝视魔法镜的表面,幻想恶魔的样子,然后划出召唤五芒星,吟唱咒语,高举恶魔的徽章。如此一來,恶魔便会显现于汝之面前。



The fourth day 命令

对显现于汝面前恶魔下达你的要求。汝须展现汝的意志,以坚定的意志力排除迷惑,凭借铁一般的意志面对恶魔,避免令其失控。意志薄弱者,将倒在恶魔的尖牙之下。汝当以上帝之名持续下令,直至恶魔服从于汝之命令。



The fifth day 驱逐

驱逐恶魔,回归混沌。驱逐的恶魔将在混沌之宫殿内相助于汝,但没有驱逐的恶魔极度危险。吟唱咒语,用短剑划出驱逐五芒星,幻想将恶魔驱逐至魔法镜中。若是无法驱逐,则须不断重复上述过程,直至恶魔完全驱逐,不得停止。



The sixth day 关闭

关闭魔法圈。不得留下施法痕迹。面朝东方以短剑划出用来驱逐五芒星,吟唱圣名。再分别面向南、西、北以同样的方式利用驱逐五芒星重复魔法圈仪式。必须驱逐守护天使,废除灵魂层面的结界。幻想汝创造的仪式场渐渐消失的样子。



The seventh day 净化

关闭魔法圈,结束仪式之后,汝须再次以卡巴拉十字进行净化。魔法仪式的污秽有时会残存于星芒体中,若不净化将对回归生活带来极大危险。带着污秽进行仪式不仅导致仪式失败,对术者也十分危险,是故反之亦然。这一点须铭记与灵魂之上。


现代依旧存在着「诅咒」。
人们不相信「诅咒」,觉得它荒诞无稽,是迷信,却仍在潜意识里却惧怕着它。这是因为,人们即便否定诅咒的效果,仍旧不敢肯定没人对自己恨得不惜下咒。
一旦得知被诅咒,诅咒便会利用该诅咒的相关知识进行感染。当你得知你被诅咒的那一刻,你便会被诅咒所感染。这便是诅咒藉由『暗示效应』实现的感染。
瘟疫在过去是超自然现象。生病是鬼神作祟所导致的结果,强大的诅咒便是作祟。瘟疫是作祟,而诅咒便是瘟疫,也就表示,诅咒有感染能力。
笔者我认识到这一点时,便想到了“不幸的信”。虽不至于像瘟疫一样带来死亡,但是却隐喻着死亡,巧妙地利用不安弥漫传播,传染性堪比瘟疫。这种东西,最开始可能只承载着某个人的恶意,也可能只是源于恶作剧的心态。然后随着传播,它却唤来不安,唤来恶意,短时间内便爆发式地蔓延至全国各地。
这即是现代的作祟,“不幸的信”便是从少年少女们的恶意、压抑、不安等负面情绪中诞生的特殊的「诅咒」形式。

  ——大迫荣一郎《神秘学》


这是一则关东地区收录到的故事。
————深夜2点会收到诅咒的传真。
如果接收到了第一封传真,那么连续7天都将有传真发来。
如果收到了最后第7天的传真,
就必须在那之后的第二天,以相同时间相同顺序把收到的传真转发给其他人。
如若没有发送或顺序有误——

诅咒就会发动,将你杀死。

  ——大迫荣一郎《现代都市传说考》


本帖最后由 skyscanner 于 2016-2-1 21:52 编辑

序章 故事的开端由魔女宣告

春去夏来,从六月转入七月,暑假也近在眼前了……就在这种气氛里的某天放学后。

「初次见面,“玻璃野兽”君?」
“魔女”突然出现,冷不丁地说道。
「……」
木户野亚纪不禁哑口无言。“魔女”十叶咏子见状露出十分天真的笑容,开心地笑着说道
「你是叫木户野吧?一眼就认出来了。你的灵魂形态很有意思。那个人说的没错呢……」
亚纪转眼间露出慑人的眼神。
亚纪正在前往活动室的路上,咏子就像事先埋伏好的一样出现在亚纪的眼前,毫无征兆地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这……」
亚纪身旁的日下部稜子似乎觉得咏子要开始说什么难懂的话,脸上浮现困扰之色。
亚纪用眼神让稜子打住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问道
「十叶学姐,找我什么事?」
「咦?你认识我吗?」
咏子表现得特别高兴。
「那当然,“魔女”那么有名呢」
亚纪的语气显得有些抗拒。
「而且前几天文艺社(我们)的几个男生好像也受你关照了」
「嗯」
「这没什么」
咏子摇了摇头,亚纪的挖苦对她毫不起效。
亚纪在这所圣创学院大学附属高中就读二年级,而咏子就读三年级。而且这所学校里再没其他学生比咏子更出名的了。
被称为“魔女”的咏子,因其奇特的言行举止而闻名校内,以奇人、怪人,又或是神秘少女的形象,在学院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自称魔女,富有空想性质的诡异言行平时就没断过,被周围的大多数人当成了彻头彻尾的「怪胎」。
但有很少一部分人没有把咏子当作怪胎,认为让咏子不正常的是咏子拥有的一种能力。
换而言之,在他们眼中的咏子是————「灵能力者」十叶咏子。

咏子的眼睛能看到一般人绝对看不到的特别世界。不过亚纪对此不以为意。
「……你找我就为这些?」
亚纪冷冷地说道
「我们还赶时间,没别的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亚纪其实不想理会她。
「……哎,“玻璃野兽”虽然美丽,坚硬又锐利,但就是警惕心太强了点,有时会伤到自己呢」
「……!」
咏子突然把脸伸到亚纪跟前,仿佛看穿了亚纪的内心,这让亚纪吓了一跳不禁后仰。
身材娇小的学姐灿烂地笑起来。
两人四目相对。
咏子开开心心的样子,看上去无非是一位平淡无奇的少女,然而她过度的纯真却让亚纪一下子浑身发寒。从亚纪的主观上来说,咏子显然缺失了人类该有的某种东西,而这种强烈的不协调感转换为寒气。
「……“玻璃野兽”,我们来说说话吧」
「……唔」
亚纪倒抽一口凉气,最后点头同意。
亚纪也觉得“魔女”不是正常人,但她让这么去想的原因跟其他人并不一样,不在于咏子那古怪的言谈举止。

————欠缺邪恶的人,还能算正常么?

亚纪压抑住内心的不快,恶狠狠地俯视着咏子。
「……“玻璃野兽”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感觉不这么去说话,就会败给某种东西。
「嗯?所以说,“玻璃野兽”呢,是你灵魂的形状啊」
咏子沉吟了一声,又不以为意地接着作答
「你身旁的女孩是个普通人,但你确实是那样的形态喔。……啊,别生气。人要变得不是人,需要非常强烈的感情和天赋,那是非常厉害的事情喔」
咏子向稜子看去,稜子一脸茫然,看上去已经完全跟不上话题了。
亚纪钳口,
眼神自然而然地变得更加凶恶。
被亚纪正面瞪着,咏子却若无其事地回以微笑。
光看表面的话,“魔女”和亚纪没什么区别,同样都是人类的外表,但皮囊之下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与亚纪完全无法相容。
亚纪头顶着夏日火热的余晖,却不知道为何感到强烈的恶寒。
「呐,你的本质非常的透明、坚硬、优美、高雅而且锋利喔……」
咏子接着往下讲
「你强韧又美丽,有着能将靠近的一切东西全部切碎的锐利,但在一方面却又非常纤细脆弱。这就是你灵魂的形状。你就是这样的形态。
……所以,你真正的形态是“玻璃野兽”。漂亮而优美,锋利的爪牙能够撕碎一切,但玻璃做的爪牙却总会同时伤害自己。
但是————即便如此你仍旧不会停止攻击……因为你是高傲的野兽,而这是野兽的宿命。你的本能迫使你无时无刻不去嗅出敌人,不彻底施以攻击变不肯罢休……即使你明知最终会伤害到自己」
「……要讲废话我就不奉陪了」
亚纪听不下去了,严声打断。
亚纪可不想让别人来分析自己,更何况对方还是素未谋面的人,根本没必要奉陪下去。
但是咏子小声笑道。

「………………你瞧不是?」
亚纪顿时火冒三丈,而与生俱来的自制机能随即开始运作,强大的自制力注入到过热的脑袋里,冷却工作瞬间完成。尽管急剧平静下来的感情差点让她产生眩晕,但勉强还是让她按捺住了情绪。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她用压抑的口吻,只是这样说道。
「我觉得这样很美妙。是孤高、出色的生存方式」
「到底什么事,要讲这种废话我就走了」
「……真拿你没办法呢」
面对亚纪充满魄力的严肃态度,咏子露出一抹苦笑,随即口吻变得严肃,郑重其事地以姓氏称呼,开口说道
「木户野……」
「……什……什么?」
「有句话要先提醒你。这是“魔女”的忠告哦」
咏子就连表情也突然发生了改变,严肃得近乎面无表情。
「唔……」
「信不信由你,但是魔女绝对不说看不到的事。即使看到了本看不到的东西,即使隐瞒看得到的东西,“魔女”也绝对不会说看不到的事。所以你一定要听我一句」
“魔女”摆着一副就像戴了面具的表情,只将眼睛向上扬,这么说道。
「什……什么事?」
「小心“狗”」
「……啥?」
「我从你身上看得到“狗”喔。你的身体会被无数的“狗”所吞噬。所以说,要小心“狗”」
「……」
莫名其妙。
「你的身、心还有魂魄————都将被狗咬碎。那是看不见的“狗”,绝对没办法预防。所以要小心“狗”」
「我说……」
「小心『看不见的狗』」
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咏子一下子再次笑逐颜开,立刻转过身去。
「等等……!」
咏子根本不理会亚纪的阻止,就这么消失在学校庭院的树丛中。
亚纪一时愣住了。
「……」
被阳光灼热的暑气又回到了空气中。
亚纪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抱住了自己裸露在外的胳膊……明明顶着烈日站了那么久,胳膊却冰凉冰凉,就像有股寒气从身体内侧渗出来一般。
稜子呆呆地看着咏子消失的方向,伤脑经似地笑了起来
「啊哈哈……刚刚那是怎么回事啊…………」
「天知道」
亚纪冷静的回应道。
「“魔女”也好,“魔王陛下”也好……名人的想法还真是捉摸不透呢」
「嗯……」
稜子百思不得其解,一脸诧异地嘀咕起来
「可是……」
亚纪敷衍地说道
「稜子,你想破脑子也想不出来的啦」

「可是……」
「随它去,太在意那些不正常的人所说的话,我们这些凡人哪儿能吃得消」
亚纪没有多加理会,快速走进活动楼。
「啊……等等,亚纪……」
见状,稜子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
「等等我啦……」
亚纪没有回答,一边粗暴地往前走着,一边把刚才遇到的事从脑子里驱赶出去。
————真是不爽。
难以忍受的不快就像沉淀一般堆积在亚纪的心底。

就在这个瞬间,事件的序幕拉开了。
木户野亚纪遭到诅咒的时刻,由魔女宣告而出。

  *

然后,怪异又将开始…………



the breakdown



一章 黑魔法之夜

 1

普照大地的阳光,强烈得让人感觉空气在自发光一样,在大地之上形成明暗分明的浓重黑影。
没有什么季节的阳光比夏天更刺眼的了。
充斥于空气之中的光与热乃是太阳的恩泽,令植物焕发出绿油油的盎然生机。
这里是圣创学院大附属高中。
是位于房总半岛的学艺都市——羽间市的一所高中。
街道之上残留着的中世纪西洋风格,恰好成为了一道景观,以砖纹花砖为基调的校舍在景观的映衬下显得格外优雅。学校坐落在大山腹地,与丰饶的大自然相辅相成,给这里的夏天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情怀。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近藤武巳正坐在校庭里的长椅上。
他喜欢夏天。
他最喜欢古怪的人,不过其次其次其次……再其次就最喜欢夏天了。
不过,他讨厌酷暑。头顶似火的骄阳到处乱跑自然不在不作考虑。那他喜欢游泳么?其实并不喜欢。
武巳喜欢的是树荫。
像现在这样在酷暑够不到的自然圣域中望着太阳之下光辉夺目的夏日景色,这才是他唯一喜爱的夏日姿态。若置身事外只求眼福,没有什么比夏天更清爽的了。
武巳,喜欢夏天。

「…………喂」

「哇!」
一罐冰冷的罐装果汁突然贴在武巳的脖子上,宣告了幸福时光的结束。
现在是星期一的午休时间。武巳正坐在校庭中一张树荫下的长椅上以自己的方式享受着夏天。
这位不速之客的攻击之犀利,令武巳忍不住跳了起来,瞬息之间从自甘堕落的放纵世界中被拉了回来。武巳捂着脖子,愤愤不平地转过身去。
「太过分了吧……」
只见那位不速之客——稜子笑了起来,说
「你肯定又进入了老爷爷模式吧,表情缺乏朝气哦」
「……被你猜中了」
武巳接过稜子递来的咖啡,面对着她重新坐了下来。稜子也欢快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同时打开易拉环,喝起来,随后又沉默了一阵子。
「…………嗯,好舒服的风。我好像明白你为什么进入老爷爷模式了」
「舒服吧」
稜子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道出自己的感想。武巳听到后,有些开心地应了一声。在地狱般的室外,树荫在阳光之下制造的那一小片影子格外凉爽。
虽然这里正值盛夏,但武巳十分喜欢。武巳毫无意义地下了个决心:「夏天就呆在这里吧」。
换做平时,武巳午休的时候会在活动室里,但唯独在这个季节,不止武巳,所有文艺社员都经常待在室外。
原因很简单,因为活动室里没有空调。
由于日光直射会晒伤藏书,所以文艺社的窗户只能最小限度地打开。到了这个季节,活动室里就变成了地狱桑拿。虽然只要申请就能让图书馆来保管藏书,但取回的时候很不方便,所以最终选择让人员逃离了。
社团活动楼内只需开窗通风便不至太热,因此活动室内不会安装空调。遭罪的只有文艺社,想必接下来的日子还得继续躲着活动室。
书比人重要可是文艺社的传统。
武巳心里一边想着「这样或许也好」,一边呆呆地将目光放回前方,继续看着那片一成不变的景色。
「武巳君,你在看什么?」
稜子察觉到了武巳的目光。
「你瞧……」
武巳点点头,示意前方。
「……我在看魔王陛下」
「啊……」
稜子沉吟了一声,明白过来。
在隔着步道的另一边较为靠内的长椅上,坐着一对男女。武巳在午休开始的时候,就一直望着他们。
男子是空目恭一,女孩是菖蒲
他们都是十六岁,和武巳同龄(准确的说,四月出生的武巳要稍大一些),但空目可能因为表情的缘故显得更加成熟一些,而菖蒲看起来则小个两三岁的样子。
即便入夏之后,“魔王陛下”——空目依旧跟往常一样穿得一身黑,索然无味地翻着武巳借他的漫画。难得一张俊俏的脸,全都被冷漠的态度给糟蹋了。菖蒲拘谨地坐在他旁边,什么也不做,只是依偎着他。他们的样子与砖纹花砖的学校相得益彰,呈现出几分超尘脱俗的景色。
翠绿的树荫下,冷峻的俊男与绝世美少女的组合,俨然描绘出一副美好的图景。
稜子感慨道
「……哎,虽然不甘心,但有一看的价值呢」
「没错吧」
「嗯,太般配了。他们要是一对就好了」
「是啊」
两人发自内心地觉得惋惜似的,相互感慨。身为空目粉丝一号和二号,他们意见一致。

————尽管还无法相信,但菖蒲其实并非人类。
自空目收留那个非人少女以来,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月。
菖蒲本来是人,但被拉入『异界』成为了“神隐”,然后又被有着“魔王”这一绰号的人类——空目恭一再次拉回到人间。
她是曾被“人”抓走的“神隐”,现在已经没有抓人的力量。
之前她露出寂寞却又安心的表情说过
「我想……我剩下的『力量』已经不到一半了……」

她曾经拥有着会将接触的人拽入『异界』的,无法抗拒的“隐”之力。而她如今面临着既不被『异界』也不被『现界』所接纳的宿命。
在那之后,她便一直呆在空目身旁。
回过神来,本来呆在那里的菖蒲又消失了。
菖蒲身为“生化(※注1)”,似乎现在依旧保留着隐身的能力,只要她不想被人看到,周围的人就会看不到她。可即便这样,她还是没有办法回到自己本来的世界——『异界』。
这么说也不对,她应该是能过去的,但那边已经不是她的家园了。
菖蒲现在无家可归,她的容身之处只有空目身边。
所以,菖蒲仅仅只是存在于此,这便是她的一切意义。
「——举个例子吧。你专程把猫猫狗狗捡回去,但又直接放掉,不觉得这很不负责任么?关键在于,这在行为层面上缺乏一致性」
空目是这样说的。
有一次稜子调侃了一下客观上完全就是对情侣的他们两个,空目当时给的答案就是这个。
答案明快而唯一。就是不见空目一点害羞的样子,这不免让人觉得遗憾。
空目根本没打算把菖蒲当做『普通女孩』,终归只是将她当做“神隐”罢了。
而菖蒲对此,只是露出她特有的寂寞微笑。

「……真可惜啊」
「是呀」
看着气场如此迥异的两人,武已和稜子不约而同地呢喃起来。
两人最开始看上去那么不协调,现在看惯了又觉得他们无比般配。他们身上都完全没有现实的气息,恍若故事中登场的人物。
他们就像是同一面拼图中的两枚碎片,气场迥异却彼此契合,在某种意义上堪称绝配。
……忽然,菖蒲转向了武巳和稜子。
「————?」
菖蒲不解地歪着脑袋,似乎是注意到武巳和稜子正专注地观察自己。
武巳和稜子露出含混不清的笑容。
菖蒲回了个灿烂的微笑。那笑容无比纯真,非常美丽,令人不禁着迷。
武巳和稜子不由得害羞起来。
就在这时。

啪地一声,空目站了起来。

「!」
武巳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那多半意味着空目察觉到了武巳的妄自想象。
空目大步向武巳走来。
稜子不安地抓住武巳的胳膊。
空目面无表情地在武巳和稜子跟前止步,用那双冰冰冷冷的眼睛看着他们。
武巳的脑子完全恐惧所占据。
空目盯着害怕的武巳,眼睛眯了起来。
「对、对不起,陛下!」
武巳几乎就像磕头认错似的向空目道歉。
「…………你在说什么啊」
空目十分诧异。
「这个还你。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这么这所,但你没道理向我道歉」
空目递出去的,是武巳借他的杂志。
「……哎,吓我一跳」
武巳叹了口气。
「还以为要倒霉了呢……」
刚一说完,武巳顿觉不妙。
「……看来有必要先确认一下你眼中的空目恭一是什么样子呢」
「啊……不……那个……」
那虽然是最坦率的回答,但显然说错话了。稜子连忙岔开话题
「啊,话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书好看么?」
稜子指向了那本杂志。
「嗯……」
空目用平时那种缺乏起伏的腔调作答
「……相当有意思。但除了画工、品味、结构这些技术层面之外,我对这些漫画没什么感想好说的」
「是么?我倒觉得情节方面的比较有趣——」
稜子说着,试着专程列举了几个恋爱主题的作品。
见稜子干劲满满地想要死缠着空目,武巳苦笑起来。
空目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说
「……原来如此,确实是挺有意思的素材」
「咦?」
「是指刚才日下部列举的概括为『恋爱』主题的作品。我看到过一些与之主题酷似的作品,那些都相当有意思」
「…………」
武巳完全没想到竟然会得到空目肯定的回答,有些吃惊。他原以为自己肯定又会被空目一句话推翻。
「……相似的主题?」
「嗯」
空目点头。
「那是什么主题?」
稜子满怀期待地问道。
「这个嘛……」
空目答道
「『欲望』『狂信』『吸毒成瘾』吧」
正所谓期待越大失望越大,稜子彻底脱力。
「……比方说,对对方的容貌一见钟情,那种形式无非是头脑发热。对人抱有那种鲁莽的感情,是极不可取的。
再者,对对方所怀的过度信赖与评价无异于信仰。不管心中怀着何等强烈的期待,人类都绝不会称心如意。在这一点上,不管是神还是人,抑或是爱头脑发热的家伙,都是一样」
空目淡然地展开论述。他说的话十分晦涩,语速又微妙的快,武巳和稜子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正确言论还是强词夺理,甚至听不进去了。
「……恋爱感情乃是将虚无缥缈的精神状态神化的极端宗教性思维。是偷换感情价值的行为」
空目毫不在意,接着说道
「像这样以某种方向性进行偷换,是宗教煽动信徒信仰心的惯用手法。所有人类都会将自身拥有的感情与信仰联系在一起,在赋予那份感情价值的同时将方向性朝宗教方面进行诱导。感情的本质是人类自身的生理反应,本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然而人类却似乎乐于粉饰它以求安心。
……这么说来,媒体如此执着地维护恋爱感情的正当性,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武巳的思维已经停摆。话题实在太跳跃了,空目的提问让他听得一头雾水。
「而且在一部分恋爱故事中,登场人物呈现出吸毒成瘾者的症状,这也很有意思」
「……吸……吸毒?」
「恋爱感情可以理解为一种伴有幸福感的兴奋状态,这种感情的原理,相当于通过药物来改变意识。『分开后的寂寞』就是副作用呢。在鸦片或者可卡因耗尽时也有这种副作用。对方不在的时候所感到的不安,不正是恋爱感情美妙之处么?那说不定就是脑内麻药」
「……呃…………」
「……至少对『想一直在一起』等感情习以为常,当开始厌倦久后用量就会急剧增加,这跟毒品没有差别。『寻求非同寻常的强烈刺激,最终少了这种刺激就活不下去』的这种表现也跟毒品如出一辙。我认为是为了规避『毒品』这种惯用表述才用『恋爱』这个说法…………」
空目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在愣住的武巳与脱力的稜子之间交互地望着。
两人反应全无。
空目对毫无反应的两人观察了一阵子,觉得不可思议地眯起眼睛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已经够了」
「是么」
空目不再说下去了。
没想到读着恋爱漫画,脑子里竟然是这种事。空目果然是个怪人。
「……」
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菖蒲不知不觉间站在了空目身旁。
「……呐,菖蒲」
稜子一下子清醒过来,对菖蒲喊了一声。菖蒲对自己被喊感到十分意外,愣了片刻才做出回答
「咦?…………咦?啊、是!」
菖蒲慌了起来。都认识几个月了,她却还没有习惯这种事。
「呃…………用不着那么慌张的」
「……咦?那个……啊……对、对不起」
「……没事」
稜子只得苦笑。
菖蒲平时如同一只人偶默默站着,那美丽的形象,与现在手忙脚乱的样子实在反差太大。平时超尘脱俗的完美姿态,现在看来反倒让人不禁微笑。
这时,稜子问道
「……那个,有件事我想问问」
「啊、是!」
菖蒲反射性地端正姿势。
「……哇!呀!」
然后稜子正要开口的时候,本在端正姿势的菖蒲不知为什么绊到了脚,又踢到了什么东西,就这样向前栽去。
这一切来的十分突然,说不出任何所以然。
「……唔哇!」
武巳连忙伸出手支撑住菖蒲,菖蒲抓住空目的衣袖,这才勉强避免遭殃。
三人就像摇摇欲坠的破房子一样,最终停了下来。
「你、你没事吧?」
「……啊、啊、我没事!非、非常抱歉,对不起」
菖蒲满脸通红,脚完全悬了起来,以奇怪的姿势保持住平衡。空目露出有些吃惊又有些困惑的表情,任凭菖蒲摆布。
稜子一开始噤若寒蝉,最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别笑了,快帮忙啊」
「啊、抱歉」
三个人就像对待小朋友一样,从各个方位把菖蒲的姿势扶正。菖蒲则在一味害怕。
「对、对不起」
「…………真是的!我要问什么都给忘了啦」
「对不起…………」
「真是的」
稜子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武巳也笑了起来。
空目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口气。
菖蒲红着脸,在空目身旁缩了起来。

校庭里的学生开始回校舍。
此时,午休即将结束。

※注1:“生化”为化为人形的鬼怪。

 2

那天,亚纪到学校都已经上第五节课的时候了。
武巳看到亚纪提着运动包走进食堂。
「啊,木户也,早上好」
于是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
回应的却是仿佛从地狱传来的低沉声音。
看来亚纪的心情非常糟糕。

这个时间,文艺社的二年级成员们都在食堂吃午餐。
食堂里成排成排地摆着表面刷满白色涂料的长方形餐桌,虽然整洁却有失情调,一到午休就会被学生们挤得水泄不通。
那堪比收容所的混乱程度以及成堆成堆等着打饭的人海,早已让学生们厌恶至极。其中一部分人开始寻求打破现状的对策,有的用时间与金钱为代价到校外去吃,有的想到提早筹备便当或面包。
而升上二年级在学分方面有了富余之后,又开始有人在午餐时间上做文章了。由于这所圣学附属采取的是完全学分制,而且还是重点学校,平时的课程多达七节。
学校的课程十分丰富,一年级的时候有相当多的必修课。只要不被那么多的必修课限制着,可以将第四节或者第五节课的时间利用起来,用来吃午餐。
武巳他们选择的是第五节课。
大伙相互商量着选择所修学分,尽可能地将第五节课空了出来。于是,文艺社员的一班人便提前开始午休,并且到了第五节课就在食堂聚集。
今天也是如此,所有人在这里齐聚一堂。

「……亚纪,伤势要不要紧?」

稜子很担心,朝已经落座的亚纪问道。
「嗯,伤倒没事」
亚纪一边说,一边将装了词典、教科书等东西,看起来十分沉重的包放了下去。
武巳从稜子那里听说,亚纪昨晚受了伤,今天早上去了趟医院。亚纪昨晚伤得不是很重,但到了早上却痛了起来,于是就上医院了。因此,亚纪早上打电话告知稜子会晚点来学校。
而亚纪左手缠着的绷带就是证明。
「……怎么受伤的?」
「被纸割的」
「纸?」
「嗯,被纸割伤的。伤口出乎意料的深,到了今天早上就痛起来了,还化脓了」
「喔……」
武巳不由得感叹起来。他从未听说纸能把人伤得那么重。
「……你没事吧?」
「都说没事了,伤的又不是惯用手」
「那太好了。继村神之后要是再出现重伤员的话,搞不好还会出现第三个」
「……那真是对不住了」
俊也冷眼回应。
常言道,逢二必有三。村神俊也在四月份腿部骨折,虽然石膏已经拆掉,但现在还拄着拐杖。对外宣称的是体力过剩做危险动作而受了伤,一度骨折后进行过复位。
「伤倒没什么……」
亚纪不开心地哼着笑了起来。她心情不好的原因不在于受伤。
「……教古文的柳川才叫人恼火…………」
「…………喔」
光听这话,武巳就基本明白了。柳川是个讨人厌的老师。
亚纪愤懑不已地叹了口气。
由于今天早上没有来上课,亚纪分别对各科任老师说明了情况。她在解释的时候顺便也是去拿分发过的习题,不过第四节课的古文老师——柳川对亚纪说了一堆难听的话。
不发生瓜葛的话,柳川只是一名体格消瘦戴着银框眼镜的普通男性教师,可是一旦被他盯上,就会被他死咬住不放,因此大多数学生都不待见他。由于古文的学分不能用别的取代,所以同学们对他的厌恶愈演愈烈。
武巳也很不喜欢他。
他有一次在柳川的课上打过瞌睡。
「……就是那个『既然有闲情打瞌睡,这种基本知识想必不可能没掌握吧,近藤同学?』的柳川节是吧?哎,想想就有气。过去那么久的芝麻小事,那家伙现在都不放过」
「……课上一直那样呢」
「一碰到他就会被他训,到现在都没放过我」
「哎……」
有过经历的武巳和稜子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足见上柳川的课有多么烦人。
「亚纪,你最终也难逃此劫啊……」
稜子表现得十分同情,又试着问了另外两个人
「……陛下和村神没遇到过那种事吧」
可两人当即否定
「不,他说我态度不好。我没有理他,就招惹到他了」
「我撑着脸的时候被他训过」
「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啊」
「…………」
看来文艺社二年级全军覆没。
「柳川对大伙出乎意料的平等呢……」
稜子喃喃说道。空目听到,轻轻哼了一声。空目对于「平等」「公平」这些概念持怀疑态度。武巳记得他说过「至少我不相信平等的现实和平等的正义」。
「……算、算啦,反正就是那样了,可以不用在意喔。啊哈哈」
稜子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我们之中没被盯上的,就只有菖蒲了喔」
「……喂喂喂,那不是废话么」
武巳笑了起来。菖蒲不用上课,甚至根本不是学生,那要怎么被老师盯上?
听到这话,菖蒲吃了一惊。
亚纪把手指放在了额角上,开口了
「……我说」
那是评说无可救药的东西时特有的腔调。
「就算这世上全人类都被柳川说过难听的话,那跟我的不满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柳川对一切生物都说过难听的话,又岂能消除对我做出不当发言的罪?换做你们,自己要是被其他学生都喊成『瞌睡虫』,又能够消除一丝一毫对柳川的不满么?」
「咦?这个嘛……」
「不,那种事……」
「那就别说这种没用的话」
亚纪恶狠狠地说道。
「再说了,我要只是被柳川那种货色说了难听的话,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
武巳觉得完全至于,但不敢说出来。他要是这么说了,不知会遭到怎样的反击。
取而代之,武巳问道
「还发生别的什么事了?」
「……算是吧」
亚纪说着,把包打开,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叠纸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纸在包里打卷了。武巳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那些纸。
「…………传真纸?」
「对」
正如亚纪所回答的,那是一叠感热纸。纸张表面富有光泽,很薄,B4大小,大致一看有十来张。光看这些知道没什特别,无非是普通的传真纸。
只不过————
「……呜哇」
「这是……什么……?」
可看到上面的内容,感觉显然不正常。
每一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印满了像是乱打一气似的英文字母,就连元音和辅音都乱七八糟
那些字仿佛蠢蠢欲动,让人感觉像一大群昆虫爬在之上。武巳只看到一眼,胳膊上就冒起了鸡皮疙瘩。

——AAhaaAuaaaaaaaAAAaAAAAAAAAer  /  TteeieeeeeerehiierrrEEEeereeeeieeeeeeee
  eereeee//MMaaaAhhhhaaaaAAaauuaaaaaaaaRRruuUUUuouuuuuuvvvvvvvvvvu/KKKKhuu
  uouRuuuuouRuuuiurraaavruuuuuuUUUt///Vee/geeHaaEEeEeeeeeruuarEEEEhheeeeee
  eeeEyy/BvuuuurRRRUuuvvvvvbbuuVuuuuuaaahaaaAaaaAaaaaaaaaaaahh//Vee/Geeeee
  eeeeeeeeeeeeeeeeeeeehe/BdryuuUuuRLuuuhaaAAAaaaharearRRrrruaaaAAAAAAHHAAA
  AAEa/RUyUU/uOOOOOOOOOOouuruuuuuuaaaayaaahhhaAAAAAarrrRMMMMMUUUUouuuuuuua
  Muu/eAaaaaaaaaaaaaaaahM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MmnnnnnnnnnnnnnnnnNn
  …………


内容过于异样,这让武巳等人噤若寒蝉。
纸上莫名其妙地散发着一股刺骨寒气,然而这应该并不仅仅是冷气所致。
连村神也愀然颦眉。只有空目若无其事地将传真纸拿在手中,看了起来。想必是因为他的精神构造从根本性上异于常人,所以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稜子非常厌恶地呢喃道
「……这东西是怎么搞的?」
亚纪说道
「昨天晚上发来了传真」
昨天半夜(准确的说今日凌晨)两点钟的时候,这些传真件突然发到了亚纪家。
亚纪一个人住公寓。
把亚纪家选为目标,可以说性质十分恶劣。
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就读这所学校的人并不少见,不过宿舍设备齐全,绝大多数学生都入住宿舍了。亚纪属于非常少见的情况,一个人生活,而其中似乎有些隐情。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这个性质恶劣的恶作剧。就别提亚纪是个女生了,而且还是一个人住,就算身为男生的武巳都觉得,自己家要是半夜里收到这种东西肯定会怕得睡不着觉的。
合计十三页的字母乱码,合起来恐怕有好几百,乃至几千字。那粗暴且密度异常的文字序列已经够瘆人的了,而且还满满写了那么多张B4纸,那执念也十分可怕。文字序列不少地方有大的间隔,而间隔之处必定会画上大大的十字。而十字的上部还画着小十字架。
坦白的说,这确实非常吓人。
武巳想象在黑暗的房间里拿着水性笔专心致志地在纸上写着文字的男人身影,心中产生强烈的厌恶。
「没显示发件人呢……」
村神看了看页眉,进行了十分务实的检查。
「……是跟踪狂么?」
「我哪儿知道」
亚纪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说道
「总之,我一方面是想当做话题,一方面是想发发牢骚,所以把这些东西带了过来。其实我恨不得立刻就把它们扔进垃圾桶,但捉摸着说不定能当做证据,所以就留下来了」
她已经有报警的想法了。
「这样做比较好」
俊也也表示同意。
「你还可以去找电话局,屏蔽掉未知传真」
「嗯?啊……原来如此…………不过啊……」
亚纪说话突然变得结结巴巴。这让武巳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对劲。
对话终止了,众人沉默下来。第五节课中的食堂里仍有几分喧嚣,传进众人的耳朵里。
突然,稜子开口了
「…………想起来了……」
「……嗯?想起什么了?」
「我听过。这大概是类似“不幸的信”的东西吧」
「啊————」
听她这么一说,武巳也想起了那个传言。他记得听过那种事。
其他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看来他们之中只有武巳和稜子听说过那件事。
「是『诅咒的传真』么…………!」
武巳喃喃说道。

————『诅咒的传真』

这个传闻听谁说的,武巳已经记不起来了。
内容基本算是“不幸的信”的亚种,有「一天家里的传真机突然收到了可疑的传真,如果不把传真发给别人的话……」这样的固定台词。
这个故事在羽间市的中学生之中流传很广,广播节目里也对这个故事简略地做过介绍。
流行起来的时间,大约是百年前。羽间市还没有出现被害者,但据说有东京的高中生受波及而死。
虽然这件事很无聊,却散发着诡异的真实感。据说,有人真的收到过那种东西。
记得某人说,是这样的故事:
——深夜2点会收到诅咒的传真。
  如果接收到了第一封传真,那么、连续7天都将有传真发来。
  如果收到了最后第7天的传真,
  就必须在那之后的第二天,以相同时间相同顺序把收到的传真转发给其他人。
  如若没有发送或顺序有误——

  诅咒就会发动,将你杀死。

………………

 3

「————蠢死了」

不出所料,亚纪的感想十分冷淡。
「我真想看看相信那种东西的家伙脑子里究竟是什么样。蠢不蠢?又不是小学生,别搞这种无聊的事情啊……」
亚纪不屑地吼了起来,气得两眼发直。
「……你跟我说也没用啊」
武巳害怕了。
亚纪看上去非常恼火,坐在对面的武巳就算知道亚纪不是在瞪他,还是非常害怕。
武巳自知性格软弱,光是看着别人当场发火都会心脏乱跳,尽可能地想要避免跟生气的人打照面。
但现实正是如此。
「你想,可能并不是真的相信才那么做的……」
武巳本想附和——
「不是恶作剧,那更可恶!」
但似乎是在火上浇油,于是武巳不再多嘴了。
他看了看大伙向大伙求救,但其他人都各自看着传真纸,思考着什么,没人去看武巳那边。
「…………真过分」
武巳的脸不禁抽搐起来。
「……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呢」
稜子忽然开口了。
她刚才还表现得非常厌恶,现在已经拿起几张看了起来。
「看不了呢。不像是英文,会不会是法语?」
「怎么可能啊」
不开心的亚纪愿意回答稜子,这让稜子十分欣慰。武巳一下羡慕起了稜子。
「啊哈哈,开玩笑啦。这个没办法正确发音呢。该怎么读呢?……啊啊哈啊呜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够了,羞死人了」
「……十字架感觉也很讨厌。就像在说『杀了你』你一样」
「…………那种话就别说啊」
「抱歉。不过要说十字架的含义,也就只能想到那些了吧」
「…………」
亚纪的脸极度颦蹙。不过稜子说的完全没错。
武巳无意识地看了看稜子,随后稜子给他使了个眼色。这样,武巳就察觉到了。
稜子那么做是岔开话题,帮武巳脱困。
武巳轻轻地手刀手刀行礼表达感谢。虽然对不住亚纪,但友情是不可或缺的。
稜子回应武巳,灿烂一笑,看准这个时机向大伙扫视一番,又多补上一句
「…………我说的没错吧?」
「是啊……」
武巳也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么做是为了岔开话题,并不是为了摆架子。不过武巳能想到的,也确实只有那些了。
现场气氛的走向已经转向了武巳他们。
可是————

「……不,没那种事」

空目之前默默听着他们的交谈,现在突然开口,予以否定。
「……咦?」
「由于十字架有着『墓碑』的形象,所以常被视为『死亡』的象征,但其实不是的。那个形象本来有双重含义。本来是不同的含义」
空目说得非常坚定,大伙对此显得有了几分兴趣。
「文化人类学中有一个分支叫做象征学……」
空目在回想事情或提取知识的时候总是会闭上眼睛。
「世界上的种种征兆,都在文化层面中暗藏着含义。你们不会忘了吧?『十字架』是基督教的象征。十字架代表的含义本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神之子』。十字架作为宗教的象征,成为了『信仰』『教堂』的符号,不过原本的象征意义是『赎罪』。然后,从中衍生出来的还有『救济』,这个象征被用作医院的符号。然后从中进一步衍生出了『圣性』。那是魔法中使用的概念。后期的魔法是基督教文化的产物,所以魔法师经常会在这个意义层面上使用十字架。而根据十字架的形状,也代表着『人类』」
「……喔」
「它当然也代表着『死亡』,不过是在墓碑之下『建立在信仰之上的死亡』。换个说法,也可以用『升天』。原本不是用在不好层面的含义,但『死亡』这个概念本身被视为不好的概念,所以算不上好的含义。在我们日本,不以基督教的思维做基础来考虑,通常会认为十字架就是『死亡』的象征。不过这些先放在一边……」
说到这里,空目缓了口气,又接着说道

「……这种情况完全不对。这多半是〈卡巴拉十字之净化〉」

空目道出的结论,是个完全陌生的词。
武巳听不明白,于是反问
「咦?卡巴拉…………那是什么?」
「〈卡巴拉十字之净化〉。是『魔法』的仪式」
空目兴致索然地进行说明。
「魔法……」
「嗯。〈卡巴拉十字之净化〉是一种魔法仪式,是在进行其他仪式前后进行的净化仪式。使用该仪式能拂去自身灵魂的不纯物,让自身内部充满灵能。那是所有魔法仪式前后都要进行的仪式,市面上那些魔法入门书上很多都作为初学者的必修技术刊载着。可以说,〈卡巴拉十字之净化〉是魔法入门者需要最先熟练掌握的最基本的魔法仪式」
「…………这就是那个仪式?」
武巳一脸怀疑地拈起传真。
空目公事公办的解说,怎么也无法跟眼前这些可怕至极的东西联系上。
「嗯」
空目点点头。
「……这些传真的文字,从字间距、每行长度乃至字的大小都乱七八糟。这说不定是想给人一种『乍看上去是在乱写』的错觉。
可是你看。用十字架图案划分开的文字都是以A开头,N结尾。而中间的拼接的一字一句也是一样。虽然用了无法正确发音的衔接形式…………但我觉得这多半是进行仪式时吟唱的希伯来语祷词」
「希、希伯来语……?」
「『ATEH MALKUTH VE-GEBURAH VE-GEDULAH LE-OLAM AMEN』」
空目念出陌生的语言。
「咒文要随着音节将句尾拖长并进行震动,发音酷似传真上的文面,含义为『愿汝之王国雄伟,庄严,永世长存』。在进行仪式的时候,一边吟唱祷词,一边结剑印或用真短剑划十字,就像这样」
空目只将右手中指与食指笔直伸出。这是代表剑的『剑印』。
「每一句祷词只见都画着十字架,那么十字架应该就表示划十字的记号。上面画的小十字架则是『剑』。在〈净化〉仪式中『剑』最开始也跟图案中一样是置于头上的。最开始幻想头上有颗太阳,然后用『剑』去触碰太阳」
空目一边说,一边将『剑印』举上头顶。
「然后吟唱祷词。『ATEH』」
又将『剑印』置于额头。
「『MALKUTH』」
再是胸口。
「『VE-GEBURAH』」
再是右肩。
「『VE-GEDULAH』」
再是左肩。
「『LE-OLAM AMEN』」
最受双手在胸前交叉。
「……这是个简单的仪式,这样就做完了。用呼吸法与想象跟上面的方法相结合,便能清除术者灵魂的不纯物。后面的就是我的想象了,我认为“灵魂的不纯物”应该跟“杂念”的概念基本一致」
「喔……」
「实际来做的『魔法』其实与现代人们通常想象的天差地远。现实的魔法师既无法在天上飞,也无法喷火。
所谓魔法,本是以改变本人的意识为目的的技术。在近代可以称得上魔法师的人,比方说马瑟斯(※注2)、克劳利(※注3)、福琼(※注4),全都是通过这样的修炼来打下魔法基础的。魔法师相信意志可以对现实造成影响,但如此一来,不能自由变换自身的意志就没有意义了。而仪式则是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而『恶魔』其实也不过只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所用到的“意象”罢了」
这也就表示,通过仪式来切换自身的仪式即为魔法,而升华精神等同于魔法实践。空目是这么说的。
说到魔法,一般会想到献上活祭,有恐怖的恶魔冒出来,搅拌毛骨悚然的大锅之类的情景,所以空目的说法让武巳觉得十分意外。
空目所说的“魔法”比武巳想象中的感觉要正派。光从上面那些可以感觉到,那就像是修行一样,完全没有危险。
「那么,这封传真没有危险咯?」
武巳问了出来,可空目依旧做出否定。
「我一次也没有划定过善恶。我说的仅仅是『改变自身意志的技术』即为『魔法』」
空目一副就像在说「你到底有在听么?」的表情说道。
「咦?可是魔法是用来提升自我的,所以跟诅咒不是没关系么?」
「……看来你是被『魔法』这个词彻底蒙蔽了」
空目叹了口气,接着推敲语言,眼神稍稍游移了一会儿,说
「那我们就换成『武道』这个词吧。『武道』虽然是用来提升自我的,但拿来伤害他人就会变成危险的技术,对吧?」
「?嗯……」
「『魔法』也是一样的。带着邪恶的目的与意识市站魔法,将是相当危险的」
「嗯」
「你明白么?『魔法』有的有益,但有的也有害。用陈腐的说法来区分,就是黑魔法与白魔法。它们都是通过相同技能使用的『魔法』,只是道具,只是根据使用者的不同而带来不同效果的单纯道具。『魔法』本身并没有善恶之分,一听到『魔法』便主观认为那是邪恶的,这是很大的误区」
「……啊,是这样啊」
「你本认为『魔法』就是“邪恶”,观点被否定之后就一味认为那是“善”对吧?这既是被过去基督教对『魔法』植入的印象彻底蒙蔽的佐证,是极端的善恶二元论呢。善恶本身已然是模糊的概念,这个时候首先应该抛开用善恶来评判事物的基准」
「…………明白了」
结论下得太武断了,魔法关键也要看使用者。
武巳把传真拿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这究竟属于那种?」
这才是武巳想知道的。重点在于它是否危险。
武巳这么问了之后,空目就像在说「总算提了个正确的问题」似的,作出了回答
「是危险的」
「……不出所料」
「〈净化〉仪式本身不过是魔法师进行仪式之前的准备工作,然而问题在于术者的意向。就算是相同的仪式,意向不同也会让意义变得截然相反。既然是使用了激发人不安的文面,那显然就是不怀好意了」
空目如此断定。
稜子突然担心地问了起来
「…………亚纪,你真的没事么?什么怪事都没发生么?」
「没有」
「……真的?」
「你啊…………」
稜子紧咬不放,亚纪觉得很伤脑筋。
听到对方不怀好意,稜子突然就担心起来。
「……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么?魔王大人」
「不清楚」
她还问了空目,但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现阶段无法判断发这些传真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下不了定论。我虽然说传真内容酷似一种魔法仪式,但也无法完全排除偶然的可能性与生搬硬套的嫌疑。就算那是〈卡巴拉十字之净化〉,也无法判断对方究竟是魔法师还是懂得魔法知识的跟踪狂。就算是跟踪狂,也无法断定是仅仅停留于恶作剧的阶段,还是到达了会实际做出伤害行为的级别」
「怎么这样……」
「说不定也只是发错了。现在危险度仍是未知数。不过————」
空目呼了口气,目光落在了传真上。
「发这封传真的人,要么就是对收件者怀着恶意,不然就是怀着某种扭曲的感情。就算不提『魔法』,这也非常明显吧」
空目一句话将自己之前的解说全部归于枉然。不管是不是『魔法』,事实就摆在眼前,任谁都看得出来。
「陛下……这是不是有点……」
「这样就已经足够充分了。注意紧闭门窗就好」
空目的说法非常实际。
「可是这……」
「怎么了?若是跟『魔法』有关,想对策根本是白费功夫」
武巳无法理解空目的这句话。
「……为什么?」
「不为什么……」
空目静静地皱紧眉头,轻描淡写地一口咬定
「……『魔法』影响现实的情况,我闻所未闻」
「啥…………?」
武巳一下子愣住了。
「我对『魔法』仅仅是作为知识去了解,既没有实践过,也不相信它有效果。除非是闹着玩,谁还会准备什么对策?」
「…………」
武巳无言以对。他感觉之前当做前提的东西被彻底推翻,感到轻度眩晕。
空目说的没错。
稍微想想就很清楚了。空目所阐述的终究只是对传真内容的推测,这跟诅咒啦魔法啦那类东西是否实际存在没有任何关系。
是武巳擅自认定亚纪中了『诅咒』。
武巳在不知不觉间,完全被空目讲话的氛围给压倒了。
空目开口
「近藤,你在我们之中是最容易中『诅咒』的」
「……为、为什么」
「『诅咒』存在着『暗示』的一面。在未开化的社会中,广受信仰的巫师在要诅咒别人的时候,必定会告诉对方诅咒的内容,然后巫师再施展诅咒。不过那无非只是无伤大雅的表演,有的是仪式,有的是祈祷,总之是形式上的东西。
不过……这样一来,被诅咒的人就会感到不安。因为那人会认为自己被那片土地上象征着权威的法师诅咒了。如此一来,这件事便会对那人产生『暗示』。被诅咒的人会坚信自己会因诅咒而死。然后就是安慰剂效应了。就算『诅咒』实际并不存在,因为坚信自己会被咒死,受到诅咒的人也会真的死去」
「唔……」
「近藤,你要知道。『诅咒』就是这样的机制。木讷是完全没问题的,但你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对那些不存在的东西全盘相信,可是会丧命的」
空目淡然地吓唬武巳。
武巳哑口噤若寒蝉。
「————噗」
随后,亚纪不禁失笑。
「啊哈哈,『木讷』么……说的没错呢,完全没问题呢……」
「你什么意思啊……」
武巳恼火了。
「啊哈哈,抱歉」
亚纪大笑着站了起来。
「……抱歉,我有气过头了。不就是一封恶作剧传真么?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那么担心」
亚纪潇洒地把包背在肩上。说起来,第五节课就快结束了。
「木户野」
俊也郑重其事地说道。
「嗯?」
「还是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的」
「要小心的是跟踪狂。人可比那什么诅咒危险多了。暴徒要比超常现象危险好几倍。现实中————打断我腿的不是菖蒲,而是
俊也这样说道,拍了拍还没痊愈的腿。菖蒲害怕地缩了起来。
亚纪咧嘴一笑。
「深有同感」
随后,第五节课结束的铃声响了。
「…………嗯,那我走了」
「嗯」
亚纪就这样起身离去。距离第六节课开始还有十五分钟,大伙也各自开始为下节课做准备。
武巳也站了起来。这事,他发觉空目的表情十分奇怪。
「…………陛下,你怎么了?」
「没什么……」
武巳问了一声。空目不解地皱紧眉头,就像深呼吸似的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好像在思考某种想不通的事情。这让武巳突然感到不安。
「……难道又闻到什么气味了?」
「…………」
空目没有回答。
空目拥有能闻出“不属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的气味”的特殊能力。他小时候曾被“神隐”抓走,由那次异常经历获得了这个能力。这个能力前些时候将菖蒲的存在告诉了空目,最终引发了一起非常危险的事件。
按他本人的说法,那个味道与现实的味道完全无法区分。由于跟通常存在的味道没有差别,所以除非非常不对劲,不然就无法察觉到。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时不时地留意到奇妙的味道跟空气混合的那东西。而属于“异界”的存在,就存在于那里。
不管怎样,空目的能力是『真货』,正因如此,空目如果嗅到了奇妙的味道,那么那里就必定存在着什么
又因为刚才的那番讲解,武巳感觉更加不对劲。
隔了片刻,空目说道
「……应该是……腐臭吧」
「咦?」
「很微弱,但应该是肉腐烂的味道」
他说出了恶心的事情。
「然后还有动物的臭味。应该是犬科的…………嗯?搞错了么」
空目说着,困惑起来。武巳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是、是“那边”的味道么?」
「不知道,气味太淡了」
「可这里是食堂啊,不会有腐臭跟狗的味道吧」
「那可说不准」
空目这个样子维持了几秒钟——
「——————不行了,散掉了」
突然这样说道,匆匆地去上课了。
「咦?等等……」
武巳连忙跟了上去。

那时仅仅以此作结。
到头来,那时还是没有搞清楚是什么情况。

※注2:马瑟斯全名塞缪尔·利德尔·麦葛瑞格·马瑟斯,是共济会和英吉利玫瑰十字会的成员,黄金黎明协会三大创始人之一。
 注3:克劳利为阿莱斯特·克劳利,全名为爱德华·亚历山大·克劳利,英格兰神秘学家、作家、登山家。影响了西方宗教和历史发展的人物,被称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神秘学领袖。
 注4:福琼为迪昂·福琼,英国神秘学家,对近现代魔法服刑起到了重要作用,将精神分析学与分析心理学的概念导入到魔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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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 倾轧之夜

 1

放学后,稜子按照当初的计划来到了亚纪家。
时间已经将近六点。在第七节课结束之后,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即便如此,亚纪住的地方离学校相对较近,而且是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直接过来的,所以稜子完全赶得上女子宿舍七点钟的门限。由于亚纪的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所以稜子自然经常会跑到这里来玩。
亚纪住的公寓距离稜子的女子宿舍之间距离很近,徒步往返完全不吃力。
地点女子宿舍位于附近的住宅区,往里走大约十五分钟就能看到一幢名叫『沙龙都古』的公寓,那就是它了。
建筑为两层楼,建筑本身跟优雅的名字比起来显得十分普通,不过这也是很常见的情况了。每层楼各有两户,最多可供四户入住,就是一所普普通通的公寓。砖红色的外观很符合这座城市的风格,但内部格局很普通,很简易。由于是八张榻榻米大小的独间,房租相当贵,但也有厨房宽敞的好处。
亚纪的房间在二楼。
走进房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房里全是书,完全没有女孩子房间的那种格调。不过,独居人士的房间实际上可能就是这样的。房间有在打理,虽然有些缺乏情调,但井然有序,体现出了亚纪的风格。这体现出了亚纪本人的风格,稜子挺喜欢这个房间。
只不过————
「……打扰了」
稜子这么打着招呼,跟着亚纪走进房间,却感觉到了扑鼻的野兽味道。那究竟是不是搞错了呢?
当她大吃一惊四下张望的时候,气味已经消失了。
「…………」
稜子呆呆地站在玄关里。
这里是亚纪平时的房间,可稜子一时间感觉房间整体十分陌生,就像走进了不认识的房间。这是一种不能仅凭「错觉」一词来解释的强烈异样感。
稜子对亚纪的房间十分熟悉,可这里让稜子感到坐立不安。但稜子很容易想象到,就算说出自己的感受,亚纪也不会当回事,搞不好还会影响亚纪的心情。
稜子自然而然地减少了开口的频率,默默地在桌旁落座。
即便如此,她还是感觉放心不下,漫无目的地到处张望家具等物品。
「红茶喝么?」
亚纪从厨房里问道。
「啊、嗯……」
那不是询问,而是确认。亚纪是红茶党,不管稜子喝不喝,家中也只有红茶。
「没有茶点喔,你这次突然过来,所以没准备……其实我记得有饼干的,可是找不到了。好像弄不见了」
「嗯……没关系,不用在意」
「是么?」
「嗯…………」
稜子回答了亚纪说的话,可她的回答显然心不在焉。
她没办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对话上。实际上,稜子只顾着环视亚纪的房间,亚纪说的话有一半都没听进去。

————视线。

这就是原因。稜子感觉有人正盯着她,是那种脖子痒痒的感觉。
在这个除了稜子和亚纪之外再没别人的房间里,稜子一进门就一直觉得有别的东西盯着自己。因为这个缘故,她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在被什么东西盯着。
从合上的窗帘缝隙间,
被直直地盯着。
尽管一朝那边看去,视线就唰地消失了,可是被盯着的感觉一点都不曾消失。越是去在意,那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被盯着。
从床下面。
朝那边一看,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被盯着。
稜子站了起来,将手伸向附近柜子上的一只狗狗布偶,将布偶正面转向里头。那是这个房间里唯一有女生情调的装饰品,可那眼睛(感觉会跟那只布偶视线对上)感觉好瘆人。
「……暂时麻烦你别看这边喔」
稜子让它面朝墙壁之后,轻轻拍了下它的脑袋。
就在这一刻————

……叩、叩、

稜子全身窜过一阵恶寒,整个人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动作停了下来。
从柜子最下面的双开格里,明确地传出了敲击声。
柜门是关着的。不是特别大的敲击声从里面传出来。本应没有放活物,更没放能够敲门的东西的柜子里,有什么东西
稜子胆战心惊地向下面看去。
柜门严严实实地关着。
鸦雀无声。
能够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柜门,严严实实地,关着。
声音,没有。
…………
……能感觉到气息。
里面有什么东西。
柜门里面什么也听不到,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那里只有异样的寂静……异样的寂静————和存在感。
坚硬的门表面的,内侧……感觉得到气息。
那气息静静地,屏气慑息地跪着。
那里确实存在着某种东西。柜子里有什么东西。
稜子伸出手。
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柜门。
必须看看里面
必须搞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
呼吸和心跳变得剧烈。
手,抖了起来。
抓住金色的小把手。
稜子犹豫了。
虽然犹豫了,但还是用力握紧了把手。她向颤抖的手施加力量。用力后,颤抖变得愈发剧烈。
她屏住呼吸,下定决心,接着拉开把手。

————吱

门发出微微的倾轧声,大大地敞开了。
………………

「——————不是什么都没有么?」

「哇!」
突然被人从背后搭腔,稜子发出尖叫。
转过身去,只见亚纪正两手拿着茶杯站在那里。那张冰冷冷静的脸上,眉毛微微颦蹙。
「…………别叫那么大声啊,我倒被你吓到了」
亚纪边说边把茶杯放下来。从她的动作看不出有她说的吓得那么厉害。
稜子慌了。
「……啊……对不起」
「没关系。不提这些了,柜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是吧?」
「啊……嗯」
敞开的柜子里,放着叠好的毛巾,其他什么也没有。刚才感觉到的气息也消失了。
「……可是……刚才感觉听到了敲打的声音…………」
「嗯。下面放着毛巾,上面放着书,因为上面比较重,所以是下面的柜子被压得轧轧作响吧」
亚纪若无其事地这样说道。稜子歪起脑袋。
「真的么?我感觉不像那样的声音……」
「木材倾轧的声音种类可是相当多的」
「有么……」
「你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不会懂的呢……」
亚纪嘴角微微扬起,笑了起来。但总觉得她的笑容很空泛。
「我妈妈的老家在乡下,所以我很清楚。那边房子很老旧,跟现在的住宅不一样,木制的结构居多,有些季节会发出很可怕的声音哦。我小时候还被吓到过呢」
「喔」
稜子点点头。
「还有这种事啊……」
半信半疑。
「就是那么回事」
亚纪一口咬定。
「不过……哎……」
亚纪说着,眼睛忽然眯了起来。
「……那房子在我上小学之前,奶奶去世的时候拆掉了」
她淡然地说道,表情之上多了几分怀念之色。
「那是个很气派的房子呢…………」
「喔……」
那为什么拆掉呢?稜子觉得不可思议。她无法凭自己的感觉去思考,于是问道
「……那为什么拆掉呢?」
她感觉话题被亚纪给岔开了,但还是问了出来。
「这个嘛…………我爸妈搬到叔叔家之后,那里就没人住了呢」
亚纪喝了口红茶。
「用不着就拆掉了。我对那房子最后的记忆,就是拆除现场喔」
「好可惜……」
稜子不禁沉吟。
「是啊。地皮也卖掉了,把那个地方拆得个一干二净。所以那里就是就成了我消失的故乡,我也不会再过去了」
「把那里留下来不好么……」
「也不一定好。房子放着不管,不用多久就会荒废,要上税也很头疼吧」
听亚纪的口吻,就像在说那些都是陈年旧事。
「现在乡下明明也很受欢迎的」
「……」
稜子言者无心,亚纪却听者有意,应了声「……难说呢」露出奇妙的表情,说
「受不受欢迎不是问题呢……」
「咦?」
「……具体情况不清楚,不过在乡下住似乎非常苦。妈妈说,那时候完全没有好的回忆。那明明是她的故乡啊……」
亚纪讲述连自己都弄不清的事情时就是这个表情。那多半说的是她母亲的事情,想必无法说得太具体,但在她心中似乎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是么?」
稜子也无法理解,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过乡间生活很令人向往呢,那里有着邻里间形同家人的亲密关系,那是在城市里体会不到的」
「那种挺麻烦的啊」
「会么?可我经常听人说乡下是好地方」
「但相对的,完全没有隐私可言。而且乡下还保留着一些老规矩,不知道的话会吃亏的。妈妈就吃过那样的亏」
「诶,那种东西现在还有啊…………我都没听说过啊」
「先声明我不是在模仿恭仔,那样的话不就是对乡下做美化宣传了?」
「唔……这个嘛…………」
稜子分不清楚,陷入沉思。
亚纪也沉默起来。
「…………」
两人沉默下来,屋内的异样寂静突然渗透进肌肤之中。迄今为止从未有在这屋子里感受到过的淡漠的气氛,激发出一种奇妙的不安。
……忽然,稜子感觉到了视线,咽了口唾液。
她现在完全不是能够思考事情的状态,感觉不说些什么就会被这股不安给压垮。
然后,她开口了
「……亚纪,是不是有些冷?」
「有么?空调没开喔」
亚纪冷冰冰地答道。
「唔……」
稜子经亚纪这么一说,发现确实是这样。现在正值夏季,没开空调却觉得冷,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里充满着令人快要冒起鸡皮疙瘩的寒气,体感温度就像身处空调开过头的房间里。
稜子隔着薄薄的上衣保住自己的肩膀。回过神来,她已经忘记了现在是夏天。
「亚纪,这不正常啊……」
「哎……毕竟这屋日照不好呢……」
亚纪的口吻也像是在寻找借口。稜子一直都很在意,来到这里之后,亚纪的言行就有些支离破碎。
总觉得……很奇怪。
有种……微弱的不协调感。
视线。
气息。
寒气。
…………稜子发觉那个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

噶哩、噶哩……噶哩……噶哩…………

那是很小的声音。
可是这一刻,亚纪和稜子的脸同时绷了起来。声音来自南侧窗帘那头有阳台的窗户那边。那是硬东西发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在刮窗户的声音。

噶哩、噶哩、噶哩……

微弱的抓声回荡起来。寂静之中,存在着某种拥有明确意志的东西,正在发出声音。
「…………是什么?究竟有什么?」
亚纪没有回答稜子的提问,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窗户。亚纪整个人愣住了,根本不像平时的她。她的心,不在这里。
「亚纪————」
稜子呼喊她的名字,可她还是没有反应。到了这时候,稜子总算察觉到了异常。亚纪正攥着那只缠着绷带的左手,微微发抖。
就像是正在看着什么。
就像是正在忍耐什么。
她的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油汗。
「……!」
在这一刻,稜子察觉到了。亚纪也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危急程度超乎想象。
亚纪身上果然发生了什么。她即便平时装作没事,心里却害怕着那东西
稜子下定决心。
——现在只靠的只有我自己了。
她靠近窗户。
抓起窗帘。
必须看一看。
必须去确认。
不管那里存在着多么不正常的东西,都必须进行确认。不然的话……这样下去会被压垮的。

噶哩、噶哩……

唰,窗帘拉开了。
在那里,什么也没有。
声音也戛然而止。
稜子茫然地杵在原地。

「————稜子」

稜子转过身去,见亚纪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她面色苍白,就像能乐面具一样面无表情,站在那里就像一只幽灵。
「亚、亚纪……」
「……快到时间了吧,你得回去了」
亚纪淡然地说道。
稜子沉吟了一声。她觉得亚纪的状态怎么看都不正常。
「我没事的,你回去吧。会赶不上门限的喔」
「可、可是……」
「我没事的啦」
怎么可能会没事。可是亚纪的口吻虽然温和,却有种不容分说的气魄。恐怕稜子就算劝她,她现在也根本听不进去。即便如此,稜子还是想要对她说
「亚纪……」
「我没事」
亚纪打断了稜子。
她们彼此凝视,彼此沉默了一阵子。
没过多久,稜子大觉到了不正常的东西。
那是亚纪垂下的双手。缠在她左手食指上的绷带脱落了,握在亚纪的右手中。那绷带染成了鲜红色,已经不能叫做绷带了。
是血。
绷带吸血已经饱和,沉重地垂了下去,红色的液滴从端部一滴滴落下。
想必是她把完全湿透的绷带紧紧握住,直接把绷带从手指上扯下来了吧。可问题是,那么多的血是怎么来的?
亚纪的伤口显然绽开了。
「唔…………!」
稜子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
「我没事」
亚纪面无表情地说道。
稜子无言以对。
最开始,稜子以为那不是指头。
那个颜色不正常。
是坏疽。
之前一直藏在绷带之下的坏疽,就像从指尖到根部涂上了着色剂一样变得乌黑,就像熟透了果实一样,情况非常惨。
手指上割开的伤口,就像破败的果实一样,里面的肉露了出来。
血就像腐烂的果汁一样从里面滴出来。
「亚、亚纪……这…………」
稜子不禁捂住了嘴。
「我没事的」
亚纪又重复了一遍。
「我去过医院了,我什么事都没有。稜子,你回去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可是……可、可是……」
「别说了」
亚纪静静地打断了不知所措的稜子。
「稜子,你回去」
用平淡而坚定的口吻。

……噶哩…………

变化在此时发生。
随即,野兽的味道猛然间充满屋内。
「!」
稜子感到强烈的呕吐感,直接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房间。气味不是直接原因,而是猛然感受到了一种就像是大脑被某种东西直接摇晃一般感觉。
那种呕吐感,就像晕交通工具。
亚纪从稜子身后喊了一声。
「包忘了喔」
亚纪拿起领子的包,如同步步紧逼一般走到玄关。
「唔……」
稜子束手无策地被推到了玄关。
「……给,包」
「…………」
「你脸色好差,还是早点回去吧」
「…………」
稜子已经说不出话来。
亚纪打开门,正常的恐惧从外面灌了进来,有股充满湿气的……雨的味道。
「拜……」
亚纪那张就像戴了面具的脸上,露出面具一般的空虚笑容。

「……明天见」

亚纪露出彻彻底底只剩驱壳的笑容,这样说道。
这不是稜子认识的那个人……不,那看上去已经根本不是人类了。
那是异质的人。
不然就是化为人形的异质东西

————吱吱吱吱吱

稜子感觉脑袋里听到了尖锐的狗吠。
在强烈恐惧的驱使之下,稜子逃也似的冲出了玄关。
她一心只想尽可能的远离那里,伞都不打不停地奔跑。行人看到不顾淋湿在雨中奔跑的稜子,纷纷露出诧异的表情,而就连这些也已无法进入稜子的视野。
呕吐感与恐惧让她大脑彻底停摆。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整个人都被强烈的恐惧束缚着,只想着尽快逃离“那东西”。
只是,她究竟在逃离什么东西,究竟要逃到那里才行,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清。
到了宿舍,她冲进自己的房间,把头埋进了被子里。可即便这样,恐惧仍旧无法消除。室友看她这样十分担心,但恐惧已经密实地占据了她的大脑,就连朋友的关怀都被拒绝在外。
“恐惧”死死地赖在脑髓之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让她一个劲地抖个不停。

……过了许久,恐惧从她的身体里慢慢泄去。
当她回过神来,一边哭一边跟武巳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几小时之后了。

 2

嘟噜噜噜噜……
喀嚓,受话器拿了起来。
哔,接通提示音。
收件按钮摁了下去。
……哔

…………
……嗡嗡……嗡嗡嗡嗡…………

经过一段时间的储存之后,第三夜的传真开始冒出来。
在暗得离奇的房间里,神殿一般的静寂与充满亵渎的腐臭开始弥漫。
机器震动,就像苦闷不已一般持续痉挛。
不久,诅咒之子一点一点地爬了出来。

「………………」

亚纪静静地,静静地注视着吐出来的传真纸。
她没有任何想法,没有任何感觉,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恐惧也好,愤怒也好,好奇心也好,全都没有。
亚纪觉得,自己说不定正在受到操纵。
即便如此她还是能够肯定,自己拥有着自我。
理性在正常运作。
磨灭的,是感情。
这就跟强行扼杀自身感情时的感觉十分相似。
这是重度的安定,还有虚无感。
就像蒙上了一层雾。
亚纪认为,人类习惯用感情去把握周围。视觉、听觉、触觉,这些全都会被感情染上颜色。真实的世界枯燥乏味,而感情会渲染它。感受即是感觉,所以扼杀感情就能达到安定,麻痹感觉。
在没有感情波动的人看来,世界是安静的。现在,亚纪正身处那个荒凉的世界中。
这里没有感情波动,是一片墓园一般的圣域。否定一切事物的价值,换来绝对的安定。不会愤怒,不会悲伤,不会受伤,不会恐惧。
代价是没有快乐,没有喜悦。
维持亚纪曾经的状态。
这种时候,是最为理想的吧。
没错————于“对决之时”。
曾经与周围的一切对决时,亚纪正是这种状态。
「…………」
亚纪静静地站着。
静静地注视着『诅咒传真』。
尽管十分消极,但亚纪留在这里是为了对决。
就连空目面对这个情况也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手段。
亚纪虽然装作漠不关心,但一直深刻注意着大伙所说的话。空目与俊也偷偷商量让稜子进行侦察的事,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亚纪从一开始就明白情况不正常。
并且进行战斗的,是亚纪自己。
没有有关敌人的知识。
没有任何人真正地可以依靠。
既然如此,就应该自己一个人来面对。既然连有没有胜算都不知道,就不需要别人来碍手碍脚。总之,稜子那样的人现在的状况没有任何帮助,所以亚纪把她赶了出去。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就不需要选择哪种防卫手段了。她会毫不犹豫地把其他人当做肉盾,用完就扔。她迄今为止的这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因为身边不曾有任何同伴站在她这边。但是,稜子又当如何呢?
亚纪非常清楚,要战斗的对象正是自己。
亚纪不讨厌稜子。正因如此,稜子不应该留在这里。
现在的亚纪会去保护稜子。
所以她不需要稜子。
所以当她感觉到不正常的时候就让稜子回去了。
可是亚纪又觉得,自己会不会冷漠过头了。
看到稜子离开时那么害怕的样子,亚纪胸口有些刺痛。她不过是想强硬一点赶她出去,根本不是要让她那么害怕的。
稜子那异常的恐惧状态,如今让亚纪有种奇怪的感觉。
……罢了,事到如今根本用不着去管那种事。
亚纪一个人站在这里。
传真继续吐出来。

……嗡嗡嗡……嗡嗡嗡嗡…………

感热纸慢慢地吐出来。
可以看到纸的表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写的还是那么潦草,还是那么莫名其妙。就像将感情胡乱宣泄出来的可怕文字,以疯狂的密度写在纸上。
据空目所说,今晚应该是〈召唤〉仪式,要对应目的召唤出恶魔之类的东西。
传真件附近沉积着某种东西腐烂一般的气味。
那一块,好像很暗。
怎么回事?
要被召唤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那东西被召唤出来的话会怎么样?
目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人干的?
亚纪盯着传真,思考着电话线路“另一侧”的发件者,也就是敌人
“存在着某种东西的声音”开始从窗户、柜子、天花板、床下……屋内一切阴影之中传出来。

……噶哩、噶哩、噶哩、噶哩…………
…………叩、叩、叩、叩……

空气中混着野兽的气味。
气息,呼吸,从房间里的角角落落都能感觉得到。
厨房的红茶罐就像里头有什么在乱动一样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摆个不停,突然大幅度地弹到了半空中,哐的一声掉在地上。盖子摔掉了,茶叶洒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然后就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上面滚来滚去一样,茶叶被弄得到处都是。
咚咚咚,看不见的东西在地板上跑。
床上的被子剧烈蠕动。
腐臭变得更加强烈。
可想而知,伴随着肉烂掉的气味逐渐增强,已经丧失知觉的左手手指上漆黑破溃的部分也在一点一点往上爬,。漆黑的坏疽就像正在吐出来的传真件上来的文字一样,逐渐扩散,侵蚀亚纪的身体。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苍蝇飞舞的声音响起。
出纸的声音已然像是无数只苍蝇在房间里乱飞。
腐烂的手指产生强烈的瘙痒与疼痛。
坏疽就像受到振翅声的刺激一样,如针扎般阵阵作痛。
图案携带着苍蝇的振翅声,一点一点地从传真机里爬出来。
纸上画着一个双重圆,圆里头用曲线构造出一个地画般的图案,似乎是将公牛之类的东西图案化之后的徽章。

并且————这一刻,黑暗中传来野兽的低吼声,响彻屋内。

「————————!」
事情来得太突然,亚纪尖叫起来。
荧光灯突然破碎。
苍蝇的声音更加强烈,腐臭的味道忽然在封闭的屋内卷起风来。
野兽的味道弥漫开来。
犹如骤风扫过一般,架子上的东西被吹飞出去。
书飞了起来,桌子飘了起来。
暴风将亚纪摁倒在地。
随后,亚纪与某种东西四目相接。
在倒下的亚纪面前,床底下的黑暗中有无数双野兽的眼睛正绽放着凶光。
「噫……!」
亚纪一叫,光便立刻消失了。
可随后,屋里的风暴威力增强,地毯在她眼前被撕开,书架被挖掉一半,荧光灯连同灯罩一起被扯碎,墙壁、天花板、门、家具上留下多道锐利的爪痕。
屋内充斥着振翅声与轰鸣声。
看不见的某种东西正在屋内疯狂肆虐。
屋内的一切东西都被剜掉、破坏,碎片与残骸在空中到处乱飞。
有形的东西都被吹起来,砸在墙壁上,纷纷丧失形状。
即便如此,传真机还在若无其事地运作着,把印着诅咒的感热纸一张一张地吐出来。感热纸从末端被卷上空中,一边展示着魔法咒文,一边在屋子里狂舞。
窗户玻璃被破坏。
苍蝇的声音就像从打破的窗户溢出一般,飞了出来。
风暴平息。
黑暗中,阴影中,闪耀着光辉的野兽眼睛一个个地逐渐消失。
屋内被原先的寂静所笼罩。

…………那种状态……持续了多久呢?
过了许久,亚纪一片狼藉之中缓缓起身。
她打开破碎的窗户,来到阳台上。她的身体精疲力竭,赤裸的脚踩在碎玻璃上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雨水将她浑身打湿她也毫不在意。
亚纪茫然地仰望夜空。
羽间的夜晚,很黑。
那漆黑的夜色,如今被厚实的云压得更加漆黑。
发粘的黑暗,唯有昏黑。
黑暗的街道在视野中整面铺开。
雨下着。
…………
………………
…………忽然,亚纪发觉到了。
黑暗的街道之中,存在着明显的异质色彩。
白色的,伞。
在少量路灯撒下的昏暗光线之下,那把塑料伞格外鲜明地映照出来。
鱼白一样的煞白之色,泛着濛濛的光泽站在雨中。
那是个男人。
撑着伞的男人那身影站在雨中,朦胧,漫漶,直直地盯着亚纪所在的阳台。
他就像在抓自己的脸一样,左手紧紧地捂着脸,眼睛从指缝中直直地望着亚纪。
刹那间,他与亚纪对视了。
随后,男人消失了。
伞掉在了路灯之下。有什么东西跑掉了,只闻啪唰啪唰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昏暗的灯光之下,白色的伞孤零零地任凭雨水拍打,任凭积水打湿。
明明没有风,却咕噜咕噜地滚动起来。
就像被爪子撕开的一样,伞上开着破洞。
那破洞就像空洞的眼窝,直直地盯着亚纪。

 3

……一大清早,教室的平拉门被打开了。
亚纪一走进教室,武巳等人便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亚纪面对无言的迎接没有半点动摇,瞥了武巳他们一眼就走了过去。
「…………」
气氛非常怪异。
然后更怪异的是状况。
除了武巳、稜子、空目、俊也,然后还有刚刚到的亚纪,现在教室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宽敞的大教室里空空荡荡,五个人在这里无言相顾。
教室里鸦雀无声。
这也无可厚非,因为现在还是早晨七点刚过。
在这个时间到校的,也就只有在体育系社团参加晨练的人了。距离八点的上课时间足足还有一个钟头。通常从上课前三十分钟前人才开始聚集。不过在这个时间之前,教室的门是锁上的,不去办公室是开不了门的。
亚纪就是这么早到的教室。
而且大伙比她更早就聚集起来了。
看到这个情况,亚纪还是什么都没说,看上去既没感到吃惊也没感到疑惑,只是用缺乏起伏的口吻说道
「……办公室的钥匙没了,还以为是谁先来了呢」
她的脸上————不只是脸上,胳膊上,腿上,露出来的所有部分都贴着大量创可贴,当中还有淤青。绷带昨天还只是缠着手指,今天已经缠满了整个手背。她的样子惨不忍睹,显然伤得很重。
「……竟然这么早来,真少见啊。发生什么事了么?」
「怎么可能啊」
亚纪这话不只是在装傻还是认真的,俊也答道
「我们正在讨论你的事情,木户野」
「喔……」
亚纪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声。
对内容、目的这类事,她显得毫不在意,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认清了状况。
说不定她只是在假装那个样子。
俊也和目光平淡的亚纪一时间无言地相互瞪视起来。

武巳的手机接到过稜子打的电话。那是昨天晚上的事。
稜子一边哭一边说,语言支离破碎,很难听懂她在说什么。即便如此,武巳还是听明白了亚纪的样子很古怪,但具体是怎么个古怪法,武巳直到最后也没办法理解。稜子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该怎么说才好。
武巳无可奈何,先安抚了稜子,然后就跟空目和俊也打了电话。
不过,武巳也没办法很好的进行说明,所以也只是将情况有异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会不会像上次一样,突然之间丧失冷静了?」
武巳对空目问道,可是——
「电话里说不清楚呢」
被空目一口回绝。
然后大伙按照俊也的提议,决定今天提早到学校集合了。经过一个晚上,稜子也应该冷静下来了,这么做还能直接听她描述。关于亚纪的事,必须及早商量。
……结果,在开始商量之前,亚纪就这副惨样来到了学校。

「……亚纪……你受伤了?」
稜子问道。
「嗯」
亚纪不耐烦地点点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还没什么!发生什么了?」
稜子的声音变得粗暴。亚纪露出无力的表情,讷讷地答道
「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
「只是窗户破了,身上很多地方被划破了。就这样」
「……就这样?」
「嗯」
亚纪在座位上坐下,慵懒地撑起脸。
「……能不能让我睡会儿?我顾着收拾碎玻,一宿没睡啊」
亚纪说着,好像立刻就会睡过去一样。
「等等,睡之前回答我几个问题」
亚纪坦然地遵从了空目的制止。
「…………那就问吧」
亚纪喃喃回应。空目用冷彻的口吻开始对亚纪提问。
「……第三晚的传真发来了?」
「嗯……发来了」
「东西呢?拿过来了么?」
「我给扔了」
「………………」
随即,空目的眼神多了几分严肃。
「……啥?」
听到亚纪出乎意料的回答,武巳惊呼出来。
「你想,那东西那么无聊。被『诅咒』啦『魔法』啦那种东西耍得团团转,简直蠢死了。那东西没有让大伙去纠结的价值,所以我就扔掉了」
「为什么自作主张……」
「这是我的个人问题吧。我都说『我完全没事』了,自作主张胡乱猜测的反倒是你们啊。……我有说错么?」
「…………」
亚纪说的话声音就像睡糊涂了一样,然而这一句话便让武巳无言以对。武巳看看空目,空目静静地叹了口气,说
「……那对不住了。我问完了」
「嗯……」
亚纪听到空目的话,点点头,脑袋慢慢地滑了下去,趴在桌上。
两人间的对话太过简单,武巳不禁问道
「……这就完了?」
「嗯,没有传真,本人也不想说的话,那就没什么可问的了」
空目给出肯定。
「感觉状况跟我预期有所出入。虽然无法理解,无法解释的现象有不少,但木户野根本不想说……」
空目一边说,一边缓缓扫视在场的所有然。
然后空目,这样说道

「…………其实,昨晚我家收到了『诅咒传真』」

「咦!」
武巳和稜子吃惊地向俊也看去,俊也默默颔首。
「村神现在把东西拿过来了。但有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
空目将俊也从包里拿出来的纸接了过去,在桌子上展开。可怕的诅咒字句,在桌上慢慢铺开。
「…………咦?」
随即,武巳发出怪声。
「这是……」
「没错,正如大家所见」
空目似乎预料到了武巳会有这样的反应,冷静地说道
「这个…………不对吧?」
————没错。
这东西不对。
传真的文面与武巳所知的『诅咒传真』毫不相似,也就是说,那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第一眼看到的是最上面的纸。上面是机打的文字。

此传真是诅咒传真。
后面还有6份传真会依次传来。
请正确记住时间顺序纸张朝向。
然后在收到最后一份传真的第二天将传真转发给另一个人。
如果没有发,
或者步骤有任何错误,
诅咒将会发动。

纸一共有四张。武巳拿起其中一张。
『诅咒』
传真假的呢中央孤零零地画着一个人的图形,在人的胸口用黑乎乎的渗得很厉害的墨迹,只写着一个文字。
这在日本或者中国的奇幻作品中见过,用纸裁下来做成人的形状。
「……跟木户野的那个相比要高雅不少吧」
俊也用讥讽的口吻说道。
他说的确实不错。比方说,俊也手上拿着的纸中央画着一个五芒星,里面有一个梵文。这是曾经见过的设计风格。五芒星的四个方向上写着东西南北。
上面写着满满的汉字。
「是般若心经」
空目对上面的汉字进行解说
「在寺庙神社的导览册上应该有它的拷贝本。右端应该有『般若心经』这个标题。有可能是制作的时候去掉了,也可能是传真时没有扫描到。从飞白的程度上可以看出传真已经重复发过很多次。感热纸特有的文字劣化也如实地反映了出来」
「喔…………」
这么说来,文字确实有一部分飞白消失了。
「……木户野收到的没有飞白现象么?」
武巳问。
「嗯」
空目如响斯应地作出回答。他似乎有仔细进行确认。
武巳深深地感慨道
「……亏你连这种地方都看得那么仔细啊…………」
「不,我是今天才注意到的,是在看到这些之后」
空目摇摇头。
「……这是个盲点,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如果『诅咒传真』是垃圾传真,那就应该反复转发过很多次,而且是必须在接收到的七天之后转发的机制,感热纸在保存期间很有可能褪色。换而言之,真正的『诅咒传真』必然应该出现劣化」
「……咦?等一等」
突然讲出武巳压根就不会想到的事情,武巳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发给木户野的传真可能不是通常所说的『诅咒传真』」
虽然分辨出来了,但也不能完全一口咬定。
「木户野和村神都收到了『诅咒传真』,如果要分个真伪的话,应该认为更老旧是原型。木户野收到的『诅咒传真』可能某人跟着凑热闹刚刚开始玩,也可能是派生出来的品种,不然就是对方直接盯上了木户野。
……不管怎样,现在的还为时尚早。之前想过的对策都派不上用场了,也不能保证在第七晚到来之前木户野能够安然无恙」
空目轻轻地耸耸肩。
「怎么这样……」
稜子悲怆地呢喃起来。她的眼睛看着亚纪,亚纪正静静地睡着。能听到平静而深沉的呼吸声。
空目说道
「综上所述…………现在的情报,就只有日下部昨天在木户野家中所感受到的情况了」
「咦?」
稜子露出不安的表情,指向自己。
「我……我么?」
「嗯,能说说么?」
空目双臂交抱,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出什么事了么?昨天听近藤的说明完全搞不清内容。有必要听你详细地说说」
「是啊」
俊也也赞同空目的看法。
「………………那是我的错咯?」
武巳小声抗议,但自然没人理会。
「可是……我觉得我派不上什么用场……我当时不太对劲…………一下子就错乱了……」
稜子就像恐慌状态还在延续一样。
根据昨天武巳听到的支离破碎的内容,确实感觉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稜子还是因为异常的情况乱了阵脚。
「无妨」
空目一言以敝,然后接着说道。
「要问村神的“原型”和木户野的“冒牌货”在神秘学上哪一种更危险,我会投后者一票。
“原型”是将阴阳道、佛经以及不幸的信胡乱拼凑而成的。虽然表面上显得很可疑,但完全感觉不到统一性和知识基础。但说要“冒牌货”,那是成套魔法仪式的“置换品”。没有不必要的虚张声势,一切都合乎逻辑。那是真货,不然就是更加接近真货的东西
要是有传真件的话就方便了,可是木户野不配合的话也没有办法,只能做些前期准备了」
空目如此说道,催促稜子说出当时的情况
「发生什么事了么?」
「啊、嗯……那个…………」
听完空目这番话,稜子总算结结巴巴地开始说明。
亚纪正发出安静而规则的微微鼾声。
「…………」
武巳忽然目光转向了下着雨的外面的景色。
距离其他学生到校,还有一段时间。

 4

——————
——————
——————好困。

亚纪的精神和肉体正被强烈的睡魔所侵蚀。
在教室里。
第七节课。
是古典课。
到头来,这份身心的疲劳一整天都没散去。稜子跟大伙似乎在谋划着什么,然而理性被难以抵御的疲劳所吞噬,亚纪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
亚纪只在上课和读书的时候才会戴眼镜。
光学性的矫正也无法矫正在睡意之下变得朦胧的视野。
睡魔化作雾霭,笼罩意识,渗进全身,一点一点地将亚纪的自我意识吞噬殆尽。
睡魔侵蚀黑暗与自我之间的界线。
自我变得十分稀薄、脆弱,维持意识的行为变得十分痛苦。
自我在消融,意识在消融。
灵魂快要掉进温暖的黑暗中。
所谓自我,是构成紧张、兴奋以及清醒的原动力。
现实越是单调、冗长、死气沉沉,自我就越会丧失紧张,变得沉静,丧失清醒,不久就容易坠入睡梦的黑暗中。
柳川单调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
「————就——————所以——」
意识被蛀得千疮百孔,讲课的内容已经听不进去了。
无聊的课程,充满了催眠的一切要素。
单调、冗长、死气沉沉。
身体就不用提了,就连精神上也无法维持活性。
课程多数情况不是能够满足自身求知欲的行为,只是一项被强加上某种东西的,机械性的作业————除非是非常感兴趣的课,或者老师教的很好。
现在在讲台上讲课的柳川虽然能讲出历史的美妙之处,但从老师的身份来评判,就算恭维他也算不上一个好老师。

「……事情就是这样,这里的『じ』表示“打消的推量、意志”,所以意思是『过不下去』。未然形的连接记住了么?」

柳川一边用完全不信任学生学习能力的口吻讲解着,一边在黑板的文章上画上着重线,写上活用变形和意思作补充讲解。
他拖着被野狗咬伤的脚,神经兮兮地在黑板前面来回踱步。
用亚纪的说法,这就是说明书一样的课程。
只是照本宣科的话,这种课谁都能教。柳川上课时,他的自豪感总在话语的细微之处若隐若现。亚纪听他的课时总在想,他有必要这样耀武扬威么。
柳川多半是那种对古典比当老师要拿手得多的类型。想必他跟古文这个科目很合拍,没怎么拼命学习就理解古文并取得了好成绩,最后当上了老师。
但亚纪觉得,这种人不适合当老师。
因为自己没下功夫就会了,所以完全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不会。这种人是无法理解不会的人之所以不会的重点在哪里的。因为无法理解这一点,所以教不了不会的人。而会的人,原本就不需要教。
克服过短处的人,应该才更适合当教育者。因为他们知道为什么不明白。要是不懂,课程就会变成生涩的说明书,往学生脑子里塞重点根本没用。
柳川是典型的秀才气质。
亚纪也是一样。
所以他们都不适合当老师。

「……翘课之后接着又是睡觉么?木户野同学,你可真了不起啊」

亚纪的桌子突然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亚纪身体剧烈地颤抖,一下子惊醒过来。周围的亮度迅速恢复,身体又可以活动了,体温上升,感到些许凉意。
……听到有几个人在窃笑。
亚纪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柳川就站在她的身旁,手里拿着课本,正俯视着亚纪。
他就是用那本课本敲的亚纪的桌子。笔袋弹了起来,掉下了桌,文具撒了一地。柳川那神经兮兮的目光从银框眼镜后边投过来,抽搐的脸颊作成笑的形状。
「从容不迫啊」
柳川用他特有的,那种纠缠不休的语调说道。
「……站到前面来解释一下怎么样?」
他的态度充满恶意,哪里容人辩解。
亚纪顿时心生反感,眼神中带着险恶之色向柳川瞪过去。
柳川敛去假笑。
「……笔记也没记,你到学校来是干什么的?」
柳川说着,又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不想上学就别来捣乱,出去」
「……」
「你那眼神算什么?不服气么?你说呀」
柳川的声音中充满了烦躁的情绪。
「……」
亚纪什么都没说。
怎么可能不服气,当然只能怪自己打瞌睡。
这一点亚纪很清楚,但正因如此,她现在什么都不准备说。
她对此深刻反省。
但是,个人感情又是另一码事了。
反省、自制、羞耻……这些就算全加上也抵消不了对柳川那语气感到的烦躁情绪。换做平时,亚纪完全可以当耳旁风,可亚纪今天疲劳过度,实在做不到。
两人都有着扭曲的自尊心。
说不定他们之间早就有了同性相斥的憎恶。
但不管怎么说,那些想到的“理由”也不过是马后炮,而且亚纪就算不开心不满意也根本没想反抗,所以除了顺从并沉默,就只用不服的眼神看着柳川,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行动。
当然这在柳川看来就是彻头彻尾的反抗。
「……有意见我会听的。你说啊」
柳川的声音渐渐变大。
「……」
「说啊!」
课本再一次回了下来,巨大的声音在教室中回荡。
他的怒吼声让有些吵吵嚷嚷的教室变的鸦雀无声。
亚纪低下头,钳口不语。
她并不是在害怕,而是在克制自己内心爆炸般膨胀起来的反感。要是继续看着柳川,会怒吼回去的。而亚纪觉得,跟柳川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去吵。
可是到了这一步,亚纪的举手投足都是在触怒柳川。
柳川声音突然沉了下来。
「……你来学校是干嘛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课本敲打亚纪的头。
「你上这门课就代表你是文科生吧。古典不会可是致命的」
他就这么不停地敲打亚纪的头。
亚纪的眼镜滑了下来,但她没有去扶,依旧沉默不语。
「你竟然用这种伤当做借口不上课,最后竟然还在课上睡觉。你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
「还煞有介事地缠着绷带,少撒娇了!」
「!」
他又重重地打了一下,眼镜发出硬邦邦的声音,掉在地上。
亚纪紧紧咬住牙齿,臼齿咯吱作响。
扼制感情的容器,被静谧的憎恶填满。
「……听好了,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爱撒娇的人……」
柳川继续讲。
——柳川,住手……!
亚纪心中祈求,额头上冒出汗珠。
她在拼命克制,可现在克制的已经不单单是感情了。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诡异东西正随着内心的憎恶急速涌现。
那种东西跟冲动很像,但绝不属于她自己。不属于她自己的感情凝集成团,从心脏底端涌上来。
她心跳加快,全身的血液搏动起来。并且感到胸口发闷,喘起气来。
——这是什么?
亚纪自问。
她没有得出答案,但唯独一件事,她明白。

不可以

她不知为什么,但就是明白,这股从血液深处涌现出来的诡异冲动一旦释放出来,必定会引发餐具。
那东西应该遏制住。
就跟亚纪的感情一样,是不能够释放出来的东西。
亚纪忍耐。
她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拼命将内腔的压力往下压。
但是,柳川最终对低头不语的亚纪激动起来。他放声怒吼,就像忘记了其他的一切,把可闷重重地砸在了课桌上。
「……都上高中了,谁还容忍你这样撒娇!」
「…………」
「你是考生啊!你有没有自觉!没有就滚出去,别考试了!连那么点觉悟都没有,上了大学也成不了正事!」
亚纪的臼齿咬得咯吱一响。
——柳川,快住手,不要刺激我…………!
「滚出去!」
——不要刺激我内心的东西……!
「你这样的家伙只会妨碍上课!滚出去!」
——不行……!
「听到没有!」
——啊……啊…………!

————咚哐

「………………柳川……」
低沉的话语破口而出。
柳川想必没明白亚纪对他说了什么,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但过了一会,他的怒气比之前更加强烈,吐出如同呻吟一般的言语
「…………那是什么口气……!」
「…………」
亚纪依旧低着头,手在膝盖上紧紧地攥着。
已经撑不住了。
不受控制的憎恶从胸口喷发出来。
亚纪应该没有压抑住这股感情的精神力了。
「……你刚才是什么口气!有本事再说一次!」
柳川震耳欲聋的声音向亚纪劈头而来。
亚纪呆呆地张开嘴

「柳川……闭嘴

瞬间,有人猛然站了起来。接着——
「趴下!」
空目——突然起身的空目发出尖锐的叫喊,响彻这个教室。
————随即。
「!」
窗外突然爆发出橙色的闪光,整个教室被闪光笼罩。随着抹消一切其他声音的巨大轰鸣,南面的一整排大窗全部炸碎了。
那是落雷。然而根本没有时间去发觉。
无数学生的哀鸣和怒号在教室中爆发,风和雨以及碎玻璃像瀑布一样倾泻在学生们的身上。
教室一瞬间化为地狱。
这一刻,所有人都闭上或盖住眼睛,不那么做的人必会在碎玻璃的摧残下落得更为惨烈的下场。
教室里充斥着雨的味道,血的味道,然后不知为何还有野兽的味道。呻吟声、哭声、叫喊声……不幸的学生们发出的苦不堪言的声音,如同噩梦一般让空气震荡起来。
荧光灯灭了,雨吹进昏暗的教室里,地板上流的水混进了红颜色。
大伙都陷入了恐慌状态,能够正常行动的人屈指可数。
在风雨呼啸的教室里,学生们茫然地站着,不然就是愣愣地坐着,或倒在地上,在伤痛的摧残下发出充满绝望的声音。
「……刚才是……怎么回事…………」
有人呢喃起来。
亚纪低着头,咬紧牙齿。有……除了亚纪之外,还有其他人看到了“那东西”。

那是黑色的,野兽。

在大床破碎的那一刹那,有无数黑色野兽的影子冲进了教室。
亚纪在发抖。
亚纪看到了。
一群野兽扑向了眼前的柳川,紧接着碎玻璃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然而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柳川和野兽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
柳川眨眼间就消失了。
亚纪那时听到了柳川临死前的声音。
柳川在那一刻短促地「呀……」地叫了一声,声音还没完全发出来就像被掐住喉咙一下,只留下嘶哑的声音便消失了。
然后现在,亚纪的耳朵听到了就像在吃生肉一样的湿响。
随着只有亚纪能听到的非常微弱的声音,在柳川刚才的位置迅速地涌出令人联想到屠宰场的大量血液。亚纪低着头,看着那些血液被雨水冲走。
亚纪完全明白了
她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离开了教室,来到了走廊上。
最后,她的背撞到了某人。
她转过身去,只见菖蒲一脸愕然地站在那里,看着教室里的情景。菖蒲铁青的脸看着亚纪,又看看教室,捂着嘴向后退了一步。
————她看得见
亚纪忍受不住了,转身冲了出去。
她穿过走廊,穿过连廊,只是一个劲地奔跑。
她与聚集而来的老师擦身而过,但完全没有理会他们的呼喊。
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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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魔法书之夜

 1

「……找到了么?」
「完全找不到……」
武巳和稜子在昏暗的走廊上一碰面,首先不是打招呼,而是这样的交谈。两人寻找的不是别的,正是亚纪的身影。空目和俊也现在应该也正在校内的某处寻找她。大伙为了寻找消失的亚纪,在整个学院里东奔西跑。他们找了将近一个小时,但就是不见亚纪的踪影。
「她上哪儿去了呢?」
武巳呢喃起来,稜子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低下头。
武巳想安慰她也找不到合适的话。

  *

————落雷之后,亚纪的身影就消失了。
学校对学生下达通知,所有课程停止,没有事的人离校。
遭受雷击的地方是砖墙外壁的一号楼旁边的一颗樱花树。那的确是一棵大树,然而附近还有更高的校舍和避雷针,不知道闪电为什么会击中那棵树。
而结果,距离最近的1101教室变得一片狼藉。
以武巳为首的一行人都在同一间教室里遭遇了那场事故。
大伙跟大多数普通学生一样,只受了轻伤,不过救护车和警察涌了过来,一号楼被封闭,整个学校笼罩在动荡的气氛之中。
具体情况不明,不过有传闻说当时在教室中教课的柳川失踪了。事故发生后,校内广播多次叫过柳川,但柳川都没有现身,播报持续了近十分钟。现在救护车已经走光,一辆不剩,可广播里还在继续播放着寻人启事。
亚纪也仍旧没有找到。

「————木户野逃掉了,帮我把她找出来」

事故发生后,空目立刻说出了这样的话。
「刚才的雷击跟木户野有关。具体情况之后再说,不尽快找到她保护起来的话,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在满是雨水和碎玻璃,一片狼藉的教室里,空目少有地流露出焦躁之色。
当时空目站在电灯熄灭的昏暗教室中,菖蒲也站在他身旁。
武巳十分吃惊,他至少从未在在校舍里看到过菖蒲。菖蒲通常绝对不会进入有人的校舍,特别是教室。
武巳感觉自己可能是多心了,总觉得菖蒲脸色很糟糕。菖蒲在用手帕拼命地擦拭空目的脸,空目微微颦眉。只见手帕上有一片红色,空目的脸被割伤了。应该是碎玻璃弄出来的。武巳也被碎玻璃弄了一身,头发里还挂着玻璃碴,但幸好没出什么大事的样子,抖抖衣服也就没事了。
「……你说……木户野她怎么了?」
武巳问道。
「我说过了,她逃走了。我觉得她还在学校里,你也来帮忙把她找出来」
空目抬起一只手制止菖蒲,四下张望了一番。俊也和稜子也正一边掸掉碎玻璃,一边过来。
稜子先开口了
「……亚纪在学校么?不会回家么?」
「嗯,多半不会错」
空目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
「野兽的味道还在。这个味道从三天前就一直在木户野周围打转。既然校内有这个味道,那么木户野必定就在学校里或者附近」
空目如此断定。
「但可惜的是,那味道不是从木户野身上直接散发出来的,是在她周围独立存在的东西散发出来的,不找就确定不了木户野所在的位置」
「…………」
稜子提心吊胆地说了出来。
「魔王大人……难道你……察觉到了么?」
「当然。那么不寻常的味道怎么会察觉不到」
「从什么时候?」
「基本是一开始」
听到这个回答,稜子怀着怨恨瞪着空目。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没问过吧」
空目平平谈谈地回答,接着说道
「……这理由算一半。另一个理由是我不希望被木户野注意到。所以,木户野在场的时候我对那些问题一概不理会,只要不直捣核心地问,我是完全不打算回答的。你的态度要是改变,木户野会察觉的」
「怎么这样……」
「木户野很聪明,而她想向我们撇开。她拿到充足的情报之后就不好对付了。让她彻底逃掉的话,说不定就真的太迟了」
空目说了句「没时间了」,转过身去。他打断对话,二话不说准备开始找人。稜子想必是察觉到了这件事,开口问道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
空目只把脸连转过去。
「亚纪为什么要撇开我们?」
「……」
空目想了几秒钟,然后说道
「日下部,你好像有些太看轻自己了……也就是说,木户野希望至少不让你被卷入危险之中,你在她心中就是如此重要。或许你需要一定的自觉呢。木户野总是在保护你,容忍你。你没发觉么?」
「………………!」
一听到空目这番话,稜子立刻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她又像在哭,又像在愤怒,各种各样的感情强烈地交融在一起。不久,她就像将堵在心中的东西宣泄出来一般,大声叫喊
「我、我竟然————!」
「……给她添了大麻烦,是么?」
空目静静地将稜子的话接了过去。
「但世事就是如此」
然后冷静地说道。
「这种感情总是单方面的,所以悲剧才无法根绝,喜剧也不会消失。人类真是不合理的生物呢」
稜子不知这是不是错觉,感觉空目的口吻不像是达观,更像是对此感到悲伤。所有人都不禁失语。空目就像没事一样,别开脸。
「……没时间了」
说完,空目踩着碎玻璃走了出去,感觉他不会再多说什么了。菖蒲连忙跟在了后面。俊也也转过身去,尽管拄着拐杖,动作却非常轻盈。
「你们先去找活动楼那边」
俊也说完,从另一个出口走了出去。稜子和武巳被留了下来。
人渐渐在教室里聚集起来,开始收拾这片惨状。武巳和稜子呆呆地站着。稜子直直地盯着地板。
「稜子……?」
武巳一喊,稜子就猛然抬起脸,向前走出了一步。
「喂……你没事吧?」
「嗯,我没事。走吧,武巳君」
要说这是故作坚强,感觉又显得太悲怆了。
稜子催促武巳之后,大步走了出去。
武巳跟在后面,尽管明显地感到了不自然,但还是不知道对她怎么开口。
然后两人开始分头对活动楼进行搜索。

  *

「…………」
武巳和稜子来到了一号楼。
校内只剩下这里还没找过了。尽管现在处于封锁转台,但急救队已经离开了,现在进去也不会妨碍救援。如果亚纪一直留在里面,那就说得通武巳他们为什么一直找不到她了。
已经只剩下这里了。
反过来说,这里要是找不到的话,情况就会变得很麻烦。
两人从敞开的入口进去,开始在走廊上前进。停电还没有回复,走廊上一片漆黑。
「……会不会有事吧」
武巳一边左右观察,一边呢喃。
「我不清楚」
稜子答道。一号楼里还有办公室,搞不好会被教员发现臭骂一顿。如果被强制赶出去,那就不能找人了。武巳他们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武巳将这样的担忧说了出来。可是——
「……不过真要那样,就到时候再说吧」
稜子的口吻出人意料的平淡,透露出的感情相当阴暗。那样子不像是勇敢,反倒像感觉在不安与混乱之下彻底麻痹的状态。武巳倒十分冷静,不过这也可能只是因为武巳比较迟钝。
走廊上曾有急救队等大量的人进出过,满是鞋印,到处是泥。
两人在走廊上并肩而行,低声交谈。
武巳问道
「话说……木户野现在怎么样了呢」
「那种事,我不知道」
稜子的口吻过于强硬,但她本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连忙降低音调。
「……太专横了。竟然不想让我们受到牵连而选择逃走……这完全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啊」
「哎……你说的也对」
听到稜子的语调降低后突然变得细微起来,武巳也只好点头同意。不过,教室里情况那么惨,如果是诅咒害的,武巳也不是不能理解她想逃离大伙的心情。
「不过,这也是因为她珍惜我们啊」
武巳这样说道,但这种话对稜子似乎已经不算安慰了。
「……我讨厌这样」
稜子这样说道,咬紧嘴唇。
「这不是把我们当成累赘么?亚纪或许是因为珍惜我们才那么做的,但正因为这样,才希望亚纪在这种时候跟我们商量啊。明明大伙都能帮忙的…………上次找魔王大人的时候,不就是亚纪说服村神君的么?她当时说,因为她也是魔王大人的朋友。然而亚纪自己遇到这种事,就完全犯糊涂了」
稜子说着说着,声音渐渐被泪水模糊。
她对亚纪,对自己,对许许多多的事情感到愤怒,感到悲伤……即便如此,她还是一次次地忍耐下去,但说着说着,感情还是喷发出来了。
武巳慌了。
「啊……可是…………」
武巳觉得必须说些什么,只说出了这些,可惜再说不下去了。面对说到一半沉默起来的武巳,稜子露出诧异的表情。
「……怎么了?」
「啊……………………呃,对不起。我完全没想好」
看到武巳露出尴尬的表情,稜子最开始是吃惊,接着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这是干嘛啊」
「……抱歉」
「…………不,谢谢。武巳君是想鼓励我呢……」
稜子一边轻轻地笑,一边说道。
「别笑话我啊」
「抱、抱歉。可谁让你说那种话啦……」
这算是歪打正着吧。武巳对笑个不停的稜子有些气愤,但不久也感觉自己被她的笑声传染了。
紧张接触,笑声产生连锁反应不断提高。
两人停在了黑暗的走廊上,没头没脑地继续笑着。

「————你们在干什么?」

「哇!」
突然冒出的声音,把两人吓得跳了起来。
他们把这里禁止进入的事情彻彻底底地抛在了脑后。
两人狼狈周章地转过身去,结果有惊无险,不是教职员。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小个子少女,两人认识她。
十叶————咏子。
对方不是教员,这让武巳松了口气。
咏子露出微笑,认认真真地对两人观察了一番,开口说道
「都这个点了,你们在干什么?六点早过了喔」
「啊,这个……」
武巳悸动的心还没有平复,没办法好好思考。他想随便搪塞一样,然后离开,直接把嘴边的借口说了出来
「……那个,我们忘了东西……」
「是在找木户野同学吧」
「…………!」
咏子笑容可掬地说道。面对她,武巳哑口无言,不禁跟稜子面面相觑。
「为、为什么会知道……」
「我在这里遇到过两个人。是“影子”君和“牧羊犬”君。他们问过我认不认识木户野同学」
「……啊,什么嘛……」
什么事也没有,不是在故弄玄虚,只是虚惊一场。只见稜子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武巳跟她解释,咏子说的就是空目和俊也。
「可是很遗憾呢」
咏子微笑道
「木户野同学不久前就已经回去了」
她好像觉得很可怜似的,耸了耸肩。武巳和稜子非常吃惊。
「……诶!」
「你们错过了。我刚刚把她送走喔。十分钟前她还在的……」
咏子呵呵地笑着。武巳问道
「那么陛下……更正,空目和村神呢?」
「我知道。刚才告诉过我,我想他们应该在那里」
咏子指向走廊尽头的1101教室。
「……非、非常感谢」
「加油喔」
咏子对急忙跑起来的武巳这样说道。
「……仔细一看,你们也有着奇妙的形态呢」
武巳不懂什么意思,所以没有认真去听,而且现在不是在意这种话的时候。
「…………」
咏子看着走廊上渐行渐远的武巳和稜子,轻轻呢喃

「…………但愿是个美好的故事」

“魔女”微笑,然后静静离去。
随后,只留下灰蒙蒙的黑暗充斥着走廊。

 2

发生惨剧的教室,如今被黑暗所笼罩。
在里面,微小的光芒孤零零地跃动。

————武巳和稜子赶到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三个人了。
他们一进来就踩到了散乱的碎玻璃,俊也和菖蒲察觉到声音,转过身去。
「……你们在干什么?」
俊也回答武巳的提问。
「趁火打劫」
……多半是开玩笑吧。俊也这个人能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武巳不知道如何应付,经常判断不出来。
「亚纪呢?不追上她没关系么?」
这次稜子又问了。
「知道她是回家的话就没必要着急了。她要去其他地方,要追也没办法,同样没必要着急…………情况就是这样」
但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空目这么说,多半就是这个意思。
这间教室的窗户无一幸免,全都破碎了,挂上了塑料布。
外面极其微弱的光线被塑料布挡住,照不进来。
屋内一片漆黑,菖蒲手中的手电筒就是现在这屋里唯一的光源。
空目让菖蒲拿着手电筒,依靠着那昏暗的小小光亮正在做着什么。只见他看上去正在寻找什么东西。严格意义上来说,俊也说的可能不是在开玩笑。
「居然还有手电筒啊」
稜子说道
「是空目带来的」
俊也指了过去。空目打开打湿的运动包,正在里面寻找。辞典、课本被纷纷摆在桌上,全都是武巳他们非常熟悉的东西。
看来那是这间教室的包,这样就真的是小偷了。
毕竟情况特殊,武巳有些感兴趣了。
「……在找什么?」
「没什么,只是保险起见」
空目一边说,一边打开包的口袋。
他拿出手机之后,咂了下嘴。
「麻烦了。这样的话,她要是出去就没方法联系了」
原来如此,他这样是在排除多余的可能性。不仅在寻找线索,也在限定手段。
没过多久,空目把这个口袋就被掏空了,然后又打开另一个口袋。菖蒲用手电把里面照亮,空目的动作一时停了下来。
「这是……真走运」
「什么?里面有什么?」
空目把手伸了进去,从里面取出来的,是一堆皱皱巴巴的纸。
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感热纸。这样一来,能猜到的可能就只有一种了。
「……难道是“第三夜”?」
「嗯,不会错的。文面不一样。……总之,她是拿过来了。木户野自己也在犹豫吧」
空目开始展开打湿的感热纸,把纸放在桌上,照亮。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英文字母,武巳觉得跟第一页的东西一样,不过文章似乎截然不同。他无法判断其中的差别,就连第一夜的文面都已经不记得了。
「……A……D…………不行了。会坏的太严重,无法阅读。我想应该是〈召唤〉的咒文……」
空目将纸纷纷展开。
上面写着大量的英文字母咒文,后面是逆五芒星。不,还有一张不一样。中央画着圆形的双重三角形。
「……魔法三角么。在周围布上神和天使的名字,在中央的圆圈部分召唤恶魔的身影(幻象)。是《盖提亚》魔法呢……」
「盖提亚?」
「那是魔导书的名字。别名为《所罗门的小钥匙》」
空目一边说一边继续手头的事情。这时他展开的一张纸上,画着一个被圆形包围的奇妙图案。它仿照纳斯卡地画,是将牧牛什么的东西图案化之后的图形。
瞬间,空目的眼睛锐利地眯了起来。
「……就是这个」
「咦?什么?」
空目没有回答,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展开之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本书。
然后他用手电将纸和书照亮,开始细致地观察。
「……这是什么书?」
「《盖提亚》」
空目说得若无其事,武巳差点没往心里去,隔了片刻才大叫起来
「咦?……咦!」
「…………又不是什么值得吃惊的东西」
空目显得十分烦躁。
「这可是在书店能买到的市面商品」
「……是么?」
「只要去超自然与占卜专区,你也能买到」
「哦……」
武巳看了看,那确实是本日文书。
空目将图形周围,双重圈间隙中写的字母念了出来。
「S·A·B…………“SABNOCK”?」
他呢喃着,翻动《盖提亚》。没过多久,他翻到了一页。

43 “斯伯诺克”

在写着名目的书页上,印着与感热纸上的图形十分相似的图案。
武巳问道
「……喂,这图案是什么?」
「《盖提亚》上记载的,所罗门七十二柱魔神的〈徽章〉」
空目接着补充
「这是其中之一,第四十三位魔神“斯伯诺克”的〈徽章〉。〈徽章〉分别对应七十二位魔神,从召唤到驱逐的各种时候会用到。反过来,也可以通过使用的〈徽章〉判断出召唤的是哪种恶魔」
也就是说,这就是对亚纪所下的诅咒中用的恶魔。
「……这个恶魔,“斯伯诺克”?」
「嗯,“斯伯诺克(Sabnock)”、“斯伯拉克(Sabnack)”、“萨尔马克(Salmac)”。支配五十支恶灵军团的公爵(※注5),有一颗狮子的头,是一名骑苍白色马匹的勇猛魔神。
拥有构筑高塔、城墙、城市的力量,拥有令伤口和肿块中冒出蛆虫并使其腐烂,慢慢折磨敌人的力量。另外还会赐予术者优秀的使魔。也就是说,进行想要这类效果的魔法时就要召唤“斯伯诺克”…………」
说到这里,空目突然大惑不解地歪起脑袋。
「……可是不对劲啊」
「啥?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是“狗”?毫无逻辑。令伤口腐烂暂且不提,那么强烈的野兽味道也弄不清原因。……为什么?用这个魔神无法解释么?」
说完之后,空目盯着半空。这是开始思考的动作。
「陛下……?」
空目对武巳的呼喊毫无反应。他皱着眉头,手放在最嘴边,就这样静止不动了。变成这种状态后,不管谁的声音空目都听不进去。
在场的大伙凝视着空目,沉默下来。
没有人会去打扰现在的空目。大伙都了解空目的思考速度。
………………
过了几秒。

「…………是这样啊————」

空目突然呢喃起来。
紧接着,他的样子转眼之间变得非常严峻,那是如同恶鬼一般的“凶相”。那正是空目发觉自己存在致命性失策时的表情。
失策。
那么这一次失策,是怎样的失策呢?
————没错。
换而言之,空目终于明白了一切
他小声喊了起来

「对啊,是使魔!彻底误算了!这么说,原来魔法师有两个么…………!」

武巳完全不明白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这究竟……」
武巳提出非常合理的疑问,可他刚一开口就被人抓住肩膀,不禁把话咽了回去。把回过头去,只见抓住他肩膀的是俊也。
「…………村神?」
但俊也的眼睛没有看着武巳。
他的眼神十分紧张,正盯着黑暗的教室入口。往那边看去的武巳,一下子紧张起来。
「难道……有人?」
根本用不着问。
随后,一道光照在走廊上,刚刚听到脚步声,一个人影便突然而然地从门口出现,手电的灯光打向了武巳等人,然后朝武巳等人喊去
「……你们在干什么?」
武巳在刺眼的光线下不禁闭上的眼睛,只略微地看到了蓝颜色……那是警备员制服的颜色。

※注5:空目讲解有误,“斯伯纳克”的爵位是侯爵,不是公爵。下同。

 3

……事情麻烦了。

大伙一起走在昏暗的走廊上,俊也内心这样想到。
跟平常一样的空目。表情不安的武巳和稜子。领着自己这一行五个人慢吞吞走在前头的,身着蓝色制服的中年警备员。
俊也他们在事故发生后的教室里检查亚纪的包,被赶到的警备员撞见,现在正在被带往办公室。
「跟我来一趟」
警备员这么说着,不由分说地便把俊也等人带走。他显然觉得俊也他们是在趁乱偷东西。警备员走在前头还不时地回头看俊也他们有没有溜走。
而实际情况确实如此,俊也他们百口莫辩。
不过实质上是“来取朋友的东西”,充其量无非就是会被警告一下,所以俊也没有放在心上。
俊也之所以这么烦躁,是因为他知道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容浪费时间。
不知道亚纪现在是什么情况,如果要设法解决的话,肯定是越早越好。
「嘁……」
趁警备员不注意逃走应该非常容易,但这样就必须把警备员放倒,如此一来(不那么做也没差)往后显然会非常麻烦。
办公室内灯火通明。
越是靠近办公室,武巳和稜子的表情就越发紧张。
「……进去」
警备员打开门,催俊也他们进去。他们老实进去之后,警备员最后跟着进去,带上了门。
宽敞的办公室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
应该不会这样才对。就算发生了事故,现在也才六点多……不,正因为发生了事故,所以这个时间不可能没有人留守。
「人带来了」
警备员没有理会俊也他们的困惑,这样说道,然后从背后摁住了空目的脖子。
「!」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俊也没能在第一时间理解情况。
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别动」
一个男人的声音间不容发地传了过来。
「特别是“异存在”小姐要小心点。要是有什么小动作,我可难保你的“频道(通灵人)”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喔」
一个与现状格格不入的柔和声音从办公室角落的接待区传过来。接待区被屏风围着,看不见谁在里面。
俊也的表情变得难看起来。
菖蒲脸色铁青。
过于突然的情况,让武巳和稜子愣住了。
「……嗨,你们好」
男人从屏风里面站了起来。
那是一位刚刚迈入老龄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套漆黑的西服,微微散发出高档发蜡的味道。
空目摆着不掺任何情愫的表情向那个黑衣男子看去。然后,他用平时那种缺乏起伏的口吻嘀咕了一声
「“机关”么」
「一语中的」
男人捋了下接近灰色的头发,灿烂一笑,接着行了一礼,说道
「本人是“代理人”芳贺,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他这么说着,将大伙召到接待区,递出名片。
「啊,您好」
武巳说着不合事宜的话,把名片接了过去。
名片上只印着这样一行字

————国家公务员·芳贺干比古

「…………那么,我们就开始谈话吧」
芳贺对想动却动不了的大伙缓缓扫视一番,平静地微笑起来。

  *

「……你就是现代的“仙童”,空目恭一君了吧」
「“仙童”……?原来如此,还有这种思路」
空目用毫无起伏的声音答道。
空目依旧被警备员押着。在那之后,大伙被要求在接待区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面对芳贺。
警备员面无表情。现在都让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真的警备员。
武巳小声问空目
「……仙童是什么?」
空目兴致索然地答道
「“仙童寅吉”,江户时代遭遇神隐却又回来的小孩。平田笃胤的《仙境异闻》中记载,寅吉被天狗抓走,回来的时候获得了透视等神通力——」
原来如此,这与空目的境遇确实存在相同的部分也未可知。但重点在于,对方竟然如此正确地掌握着空目等人的情况。
俊也对芳贺得提高警觉,向空目使了个眼色。空目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多有冒犯了,因为是工作,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
芳贺露出高雅的笑容,活像一位慈祥的老爷爷。
「……那惨状,是那位“异存在”小姐所为么?」
「不是」
「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芳贺对空目的回答仍以笑容作答
「我就这样说吧,很遗憾,我无法相信你的回答」
芳贺脸上始终贴着笑容,那笑容在现在这种状况之中,显得很不自然。空目被押着,俊也瞪着芳贺,武巳、稜子还有菖蒲露出害怕的表情…………在这样的紧张状态中,他依旧能够镇定自若地露出那样的表情,他的精神构造显然不正常,骗子的味道扑鼻而来。
「很可惜,我们想不到其他可能性。明显异常的事故发生,柳川则彦老师失踪,这自然会让人怀疑是“神隐”所为吧。何况现在就有一个“神隐”」
「……喔?柳川失踪了么?」
「……怎么?你还装傻?」
芳贺眯起眼睛,接着说道
「柳川老师失踪的事情千真万确,警方也差不多要联系了。……你知道么?我们的工作是驱逐那种“异存在”。我想现已去世的基城应该说过了。换而言之,他完全有可能是被你杀害的,而你完全可能在说谎。我深表遗憾,我无法无条件地相信你」
这样的对方让人讨厌。
俊也扭动身体,不禁对『被杀』这个词产生反应。
随即,芳贺向他瞥了一眼予以牵制。见芳贺毫无破绽,俊也咬牙切齿。
「……劝你还是死心吧」
芳贺的声音十分沉着。
「我知道你很厉害,但也非常清楚你光凭一只脚能做到什么地步。那个男人拥有赤手空拳将人杀死的技术,你最好不要做无谓之事」
芳贺用下巴指了指警备员。
「……也对」
空目做出了达观的回答。
即便如此,俊也还是听不进去,仍在继续紧张。
「你能理解真是谢天谢地」
芳贺似乎本来就不看好俊也,装作很恭维的样子却非常不屑地点点头。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我们在“处理”之前过来确认一下。这件事是不是那个“神隐”干的,我要问问本人。
另外……这只是形式上的程序,不要觉得否定或者沉默就能改变结果。————那么,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芳贺说着,笑了起来。然后,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这幅惨状,是那边的“神隐”小姐所为么?」

气氛绷得都快裂开了。
所有人沉默不语,俊也咽了口唾液。
不行了。不管空目怎么回答,芳贺都打算把空目“处理”掉。
「…………」
俊也攥紧拳头。
稜子抓住武巳的胳膊,微微地颤抖着。
菖蒲面色苍白。
「究竟是不是?」
这恐怕是最后通牒。空目接受芳贺提出的问题,空目开口了。他面对着要杀死自己的人,依旧面不改色,静静地说道
「…………那么,你为什么之前都没把我“处理”掉?」
空目表面上缺乏起伏,可内心发货不接地反问过去。
芳贺一时沉默起来。
隔了一会儿——————芳贺随即就像实在忍不住了一样,笑了出来。
「……」
空目的平静脸色隐隐约约地转为恼怒之色。
芳贺笑了一阵子,不久平静地敛去笑声,盯着空目这样说道
「……原来如此,你的思维确实有意思。被你戳到痛处了啊」
芳贺尽管这么说却没有动摇,笑了起来。
「这个嘛,因为你是非常特殊的样本呢。把这件事告诉你也别有一番乐趣吧」
「因为反正都要杀掉,是么?」
俊也低沉地说道,但芳贺没有回答。
「空目恭一君……」
芳贺没有理会俊也,向空目探出身子。
「……不过是我们放你活着罢了。你就是所谓的试验样本,是例外中的例外,是『样品』,是『小白鼠』。我们把你视为观察对象放你活着,但你也是监视对象,我们随时都能把你杀掉。不管怎么说,迄今为止像你这样的先例实在少之又少呢」
「什……!」
俊也哑口无言。
「我就觉得会是这样」
空目态度索然。
芳贺毫不介意周围的反应,笑眯眯地接着说道
「总而言之,我们把你当做珍贵的样本,所以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这样么」
「以前没有“人类”与“异存在”成功共存的案例。尽管现在将你视为低危险性的样品放过你,但你必定会作为“故事”的一部分成为滋养。你会失踪,并作为都市传说留下来。而那个都市传说将会制造新的牺牲者。在此之前,我们必定会将你“处理”掉」
「……是么?」
空目忽然变成了疑问的口吻。芳贺兴趣颇深地问道
「怎么了?」
「她的“故事”,你们应该不了解吧」
空目说出话里有话的台词。
「也许是吧」
芳贺干脆地承认了。
「但最后还是一样。既然引发了这类问题,已经不容我们再留你活口了」
「……我都说不是了」
空目烦闷地说道
「那你要如何让我们相信?」
「那么你觉得这像“神隐”的手笔?」
「那你说像什么?」
「诱导询问么」
「…………」
「…………」
空目面无表情,芳贺再次露出笑容,两人相互瞪视。
经过一段时间的无言互瞪之后,空目轻轻地叹了口气,把一句话说了出来
「————这次的原因在于木户野亚纪身上的『诅咒』」
「……魔王大人!」
稜子近乎惨叫地喊了出来。在这种状况下,明哲保身而出卖亚纪确实无可厚非。
「喔?」
芳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对空目这样说道
「……木户野亚纪出生于某个特殊家系,这件事你知道么?」
「…………………………『犬神筋(※注6)』么?」
「原来你知道」
俊也惊呼出来。这种事他从来都没听过。旁边的大伙也都是相同的表情。连稜子都是头一次听说。
武巳问道
「……木户野说过这件事么?」
空目应了声「没有」摇摇头,说
「眼下这种情况,听到“特殊家系”这个词自然而然就只能联想到那方面了,除此之外无理可循」
「……真是明察秋毫」
听到空目的话,芳贺钦佩地说道
「据我们调查,木户野同学的母方为**县出身,在当地被定为『犬神统』家系。她家被从本家完全分离出来,大概从三代之前就开始脱离家族了。应该是那个家系被当地人讨厌,所以离开了那里。不排除本人对此全然不知的情况」
「啊……!」
听到这番话,稜子惊呼出来。这事她似乎有印象。
「现已知晓,『犬神筋』『猿神筋』『蛇神筋』————通常被称作『凭物筋(※注6)』的家系基本是接近“异存在”的家系」
芳贺接着说道
「我就来解释一下吧,“异存在”会以故事为媒介进行感染,『凭物筋』的血统本身即是拥有『故事』的家系。
是先有“异存在”再有『故事』,还是『故事』创造出的“异存在”,这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讨论一样,因为聚落整体共有名为『犬神』的“异存在”,因此在过去发生的频率相当之高。
然而因为人们会避讳『凭物筋』,最糟糕的情况甚至会火烧『凭物筋』家族以求净化自身」
芳贺笑着说出阴毒残忍的内容。在紧张与厌恶感之下,俊也不禁作呕。
芳贺点点头,接着说道
「原来如此,『犬神』么。与多名学生的证言中提到的『黑狗』相一致呢。……那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木户野同学是『犬神统』。就连你们都不知道。这不满足“异存在”的发生条件」
芳贺交抱双臂开始深思。听他的口气,“机关”似乎在事件发生到现在这不足两小时的时间里就已经对那间教室里发生的事故进行了大量的调查,还询问了学生的证言。
了解到这种程度,应该知道跟“神隐”八竿子打不着,也就是借确认之便向空目套话。他想知道空目是否有参与,是否知情,是否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是否还在安全范畴。
「有件事我想问问」
这一回,空目向芳贺提问了。
「……什么事?」
「你们“机关”对『魔法』是怎么看的?」
这个问题问得十分唐突。
「魔法?」
芳贺犹豫了片刻,答道
「『魔法』…………是么?如果你问的并非童话中,而是现实中的『魔法』,那就不是“我们”的专长,而是欧美的领域了。“异存在”与文化背景紧密依存,文化存在差异就不能完全当做相同的体系了。但是…………」
「你知道?」
「嗯,因为我们有欧美同类“机关”的研究报告。根据研究报告上的内容,一部分『魔法』有被用于『异障亲和性』(即灵能)活性化的自我催眠训练。原理上就是用仪式、咒文、幻想来代替我们的用催眠术进行的工序。所谓的『恶魔』『精灵』之类的东西之中足以混入“异存在”。……不,毋宁说那些才是主流吧,在那边」
「那么,『恶魔』呢?」
「大多数是“幻想”或者“妄想”。将那些完全排除之后,剩下的就是“异存在”。操纵这个世界不存在的东西,这类传统必须与人类最根源的“畏惧”相通,所以那些东西基本少不了一个『魔』字。『恶魔』是藉由恶魔学这项知识确立起强大体系的,一种极具普遍性的“异存在”的形式。这怎么了么?」
芳贺歪起脑袋表示不解。
空目没有回答。
「……算了,就这样吧」
芳贺宽容地微笑起来。
「那就对木户野亚纪同学稍稍调查一下看看吧。感谢你提供情报。根据情况——————」
芳贺突然改变想法——
「————算了,说了也是多余。不好意思」
行了一礼,站了起来。站在空目作为背后,始终押着空目的保安也把手松开。
看到两人就这么离开教室,俊也不禁松了口气。
但这一刻,空目朝正要离去的两人投去了令人神经紧绷的话

「…………放着我不管,没关系么?」

「!」
俊也感到不寒而栗。他注意到了,空目的所作所为虽然是在挑衅对方,但他的言语之中蕴含着可怕的虚无。
那是对捡回一条命这件事感到惋惜似的,灵魂空洞。
那是空目自身没有察觉到的,深深的,庞大的,对“死亡”的渴望。
芳贺微微转身。
「你要知道」
他嘴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只要你还有用,就是好的」
他最后只留下了短短的一句话,便在保安的陪同下离开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路的,两人一点脚步声都没发出来,消失在了走廊的黑暗中。
————没有杀回马枪的迹象。
这一回,俊也总算是放心了,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了拐杖上,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他精神刚一解除警戒状态,立刻想到有件事不得不问。
「对了。喂,空目,那样真的没问题么?」
「……你指什么?」
「别装傻。你把木户野给出卖了吧,木户野不会有事么?」
听到俊也的话,之前一直愣住的稜子立刻恢复神智。
「……啊……对、对啊。亚纪她不会有事么?」
亚纪心有余悸地问道,而空目直接了当地说道
「不会没事吧」
「魔王大人……!」
「……让我背这个锅也没什么,只是这样也无法保证大伙的安全呢……这样一来,就没人能管木户野正在遭受的『魔法攻击』了吧。到头来,我们全军覆没。用几分危险来换取这份安全,已经很实惠了」
空目的口吻十分冷酷,然而稜子无话可说。
「话、话是这么说,可是…………」
「我或许能摆平吧」
俊也用表示反对。
「就凭你这脚?」
「…………不试试看,谁知道鹿死谁手」
「没用的。你其实也知道的吧,你根本没有丝毫胜算」
面对少有地顶嘴起来的俊也,除了空目大伙都睁圆了眼睛。
「多管闲事……」
只有这种时候派得上用场的自己,在这种时候却派不上用场。这让俊也再次恨得咬牙切齿。
尴尬的沉默在办公室中弥漫开。

「…………差不多该走了」

空目突然开口,站了起来。
「什么?」
「该走了,我们现在略有优势,或许救得了木户野」
「啥?」
空目不着调的话,让俊也傻乎乎地叫了起来。武巳和稜子也是同样的衣服吃惊表情。
「…………咦?」
「说来话长了,待会再解释」
空目亟不可待地眯起眼睛——
「总之跟我来」
以不由分说的口吻说道

※注6:『凭物筋』为灵媒体质的家系,『犬神筋』则是易被『犬神』附身,是『凭物筋』的一种,也作『犬神统』。

 4

「“机关”那伙人要查明事故原因,需要调查『木户野亚纪』『诅咒传真』,然后还有『另一个诅咒传真』。他们要得到确凿证据至少得花上几天时间,我打算趁这个时间尽可能地把事情解决」
五个人冒着雨从学校出发,正在赶往亚纪家的路上。空目边走边做出这样的断定。
俊也问道
「……可行么?」
这一点尤为重要。要是没有任何把握就不用谈了。
「嗯,姑且全部弄懂了」
空目点点头。
「说来简单,只要不让那个伪装成『诅咒传真』的〈魔法仪式〉完成就行了。换而言之,只要不收取第四夜的传真,状况就会改善。最后期限为凌晨两点」
「…………确实简单。之前从没提到过才叫人奇怪」
俊也有些扫兴,抱怨起来。想想就会发现,本来前面接收那些传真的行为才不正常。那种事完全可以早点罢手。
「理由很简单……因为木户野非常顽固」
空目哼了一声,说道
「让她罢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原来如此……」
那确实要费很大一番力气。俊也闷闷不乐地把嘴角弯了起来。
俊也沉默下来之后,从出了校门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的稜子开口了
「……魔王大人。这么说,一切都是那个『诅咒传真』害的么?」
她似乎一直都在思考。
「这么说既正确又不正确」
空目的回答还是跟刚才一样。
「开端确实是『诅咒传真』,但事故的原因不是诅咒。那个现象确实是木户野本人造成的」
听到这些,稜子露出诧异而又不安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魔法师有两个
空目说出的话,与当时他在教室里惊呼出来时的一样。
「我之前讲解过,那个传真参照了魔法仪式,对吧?但是,你认为在这种情况进行『魔法』的是谁?」
「……不是发传真的人么?」
俊也直接把想到的答了出来。
「五十分」
空目摇摇头。
「正如之前所说,『魔法』是术者用来改变自我意识的技术。魔法师用咒文或意象进行想像召唤,操纵自身的意识。
但是……你们想想。这样的话,咒文也好意象也好,魔法师自己拿着就可以了,对方没必要刻意发给木户野。如果硬是非得发给木户野的话,那目的也就能够确定了」
俊也恍然大悟。
「原来是让木户野去读么…………!」
「没错。传真的发送者想让木户野进行魔法仪式。为此,那个人专程把魔法仪式做成了传真的形式,从头到尾正确无误地发给了木户野。
……想想就会发现,那确实效果卓著。一直看着慢慢发来的大量传真,仪式的顺序自然而然地就会按顺序进入视野。弄成冲击性强的风格就能够牢牢吸引视线,就算不愿意也没办法移开眼睛。于是对方让木户野浑然不觉地进行了提前准备好的仪式」
「…………!」
「综上所述,魔法师为“发件人”与木户野两个人。
因为“发件人”在发件时也会看传真,所以仪式会隔着电话线路同时进行。“发件人”应该是明确地想着对方,也就是想着木户野发送的,所以用相同的“斯伯诺克”魔法引发了『腐败诅咒』。而木户野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所以仪式对象只能是自己,于是最后引发了“斯伯诺克”另一种力量——『使魔』的力量」
空目说完,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作出结论
「于是,木户野确确实实地得到了『使魔』。那就是沉眠于自身血脉之中的————『犬神』」
「……你说的,就是那东西么?」
「也说不定只是恰巧符合“斯伯诺克”的特性而已。按“黑衣”所说,『魔法』具备开发灵能的效果,那么只是木户野看了传真后本来的『灵能』觉醒了也未可知」
说到这里,空目的眼神变得严峻。
「但是……不管怎样,『犬神』对木户野的加害意识产生了反应。潜在的也好表现出来的也罢,『犬神』会不加区分地汲取木户野的恶意与加害意识,并且发动攻击。『凭物筋』就是这样东西。就算木户野并不是真心想要那么做,『犬神』也完全不在乎,一心只顾攻击主人的“敌人”,这就是『犬神』的习性」
俊也颦蹙起来。
「现在还好。在“发件人”不明的情况下,木户野的敌意正指向『诅咒』本身。目前她好歹还在死死咬住『诅咒』的进行。由于『犬神』也是用于诅咒的咒神,因此现在处于『犬神』跟『恶魔』进行咒力对抗的状态。但木户野渐渐疲劳,正如我们所知,敌意的指向开始失去基准。
所以————不管怎样,让木户野继续接收『诅咒传真』十分危险。木户野被逼得越紧,『犬神』的活性化就会越显著,状况处理起来就会越难。若不尽快阻止她,状况将一直恶性循环下去,最终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可是啊」
武巳说道
「不是没人知道木户野是『犬神筋』么?如果“黑衣”说的是对的,那个『犬神』为什么会出现?」
武巳一脸疑惑。这种古怪的事情他倒是记住了,但他说的确实不错。武巳有的时候特别敏锐。
但空目对此的回答却十分简洁。
「有的吧」
「……诶?」
「所以说,应该有人知道吧。……换句话说,如果有人知道木户野是『犬神统』————」
这一刻,俊也明白了空目想说的话。

那么那个人就很有可能是犯人

  *

俊也等人到达的时候,那条小巷中充斥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讨厌气氛,行人少得不正常。
「………………」
然后在雨中像这样从外望去,亚纪的房间一片狼藉。
公寓的阳台对着小巷,破碎的窗户未经修理,随便用瓦楞纸箱盖着,样子十分凄惨。
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周围的道路旁边有稀稀落落的玻璃渣。
即便如此,亚纪似乎还是回去了,从窗帘的缝隙间能看到屋里头的光。
可是那个光不是荧光灯的光,要更加微弱————恐怕是手电的光,每当光条在窗户上忽然浮现,那个光就会漏出来,看到里面的人的动作。很显然,亚纪的房间现在电灯不能用了,要不然就是已经断电了。
俊也粗略地看出了情况的严重性,嘀咕了一声
「真惨」
稜子面对眼前的情况,说出了感想
「这根本不是女孩子住的地方啊……」
武巳跟着说道
「…………就算男生也受不了啊」
俊也并没有特别的感想。空目本来就对此漠不关心,只是望着残破的窗户。
俊也嘀咕起来
「木户野好像在里头」
「是啊,按这个情况,只要在凌晨两点之前说服木户野,我们就赢了」
空目也点点头。
「如果木户野逃到别的地方,症状应该就不会继续加重了。但是,这种情况我们就得找到木户野的人。硬要说的话,后者更麻烦」
「或许吧……」
上次的事件已经让他们充分地体会到找人是多么麻烦的事情。
「……哎,不过我觉得她十有八九会回到家里」
空目说道。尽管毫无根据,但能想到『诅咒传真』中加入了暗示效果。
这么说来,也感觉亚纪对接收邮件的事表现得特别固执,至少看不出她还有正常的判断力,有些丧失理智的样子。
「……出发吧」
大伙开始登上公寓的楼梯。
现在就算进行一个步骤也得有人敦促,现场的气氛就是这么沉重。
稜子没上一级台阶,表情便黯淡几分。看来她似乎是想起了昨天在这里经历过的事情。只见菖蒲也坐立不安地到处张望。
她总在留意暗处,似乎能看到某种东西
那多半是亚纪的『犬神』。
俊也硬是故作不知,他觉得如果被稜子或者武巳发觉肯定会闹出乱子,要是那样就麻烦了。在这种地方陷入恐慌状态会很伤脑筋的。既然如此,最好一开始就别在这里逗留。
大伙来到大门前,聚到门两侧。
空目按响门铃,里面没有应答。
可是里面的人对门铃有了反应,能够感受到微弱的气息。亚纪确实在里面。
「木户野!」
首先是武巳向内呼喊。
「我们有话跟你说,你出来啊!」
「……亚纪!」
————没有回应。
亚纪在屋里试图消灭气息,但气息这种东西不是想要消除就消除得了的。不自然的沉默与紧张反而会让人的存在变得更加突出。至少亚纪肯定在听大伙说话。
「木户野!你不出来也没关系,但你要听我们说!」
俊也深知这一点并说道
「不要再接收诅咒传真了!那样你就能得救了!」
「……没用的」
听到俊也说的话,交抱双臂的空目说道
「不能让木户野不开门放我们进去控制住传真机的话,一切都是徒劳。如果让木户野一个人在里面,电话一响她就会做出反应」
「…………又是那什么暗示么……!」
俊也咋舌。也就是说,当前必须说服亚纪把门打开。而俊也不擅长劝说别人。
「先别急,最后期限是凌晨两点,还有七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空目看看表。
「就慢慢地说服她…………」
正当空目这么说着靠在墙上的时候,隔着门从无厘头传来模糊的电话呼叫声。
————这一刻,空目脸色大变。

「…………太快了!」

俊也从空目非同一般的慌张口吻中察觉到了一切。
「是『诅咒传真』么?」
「错不了!腐臭同时开始散发了!」
「…………嘁!」
俊也望了望大门周围。
「亚纪、亚纪……!」
稜子陷入恐慌,开始拍门。尽管声音听不大清,但呼叫音已经消失了。亚纪开始收件了。
空门向俊也问道
「……情况刻不容缓,能破门而入么?」
「不,这样更快」
俊也向玄关旁的厨房窗户靠近,那是面镶着隔栅的细长窗户。
「原来如此」
「喂,这会不会太乱来了?」
俊也没有理会空目和武巳相左的感想,抓住了隔栅。窗户的位置本来很高,但俊也个头也很高,这样就不成问题了。他摇了两三下,然后用了用力,大致地掌握强度。
「……看上去是便宜货,却意外的牢固呢」
俊也这么说着,放开了拐杖。
武巳连忙把拐杖接住。
俊也对扔出去拐杖别写一股,抓住了隔栅右上和左下与肩同宽的位置。然后,他扬起那只不方便的脚,用膝盖顶在墙上。派不上用场的脚放着不管不好用力,所以他干脆一开始选择只用一只脚。
俊也调整呼吸,比常人健硕一倍的心肺吸入大量的氧气,泵入到身体中。
他双臂猛然用力,手臂上的肌肉鼓了起来,肩膀和背部也顶了起来。他维持这个状态沉下腰,向撑地的脚用力。
「…………哼!」
俊也配合时机,猛力一拉。
与此同时,只闻哐啷一声,隔栅从固定件的部分被破坏,取了下来。
「哟……嚯……」
反作用力差点让俊也翻仰过去,俊也连忙使出全身的力气,勉强以下桥的动作保持住了平衡。
弄成这样,一只脚撑得很难受。俊也把破坏的格栅随手一扔,利用反作用力让上半身弹了起来,回复本来的姿势。
武巳感慨起来
「真厉害……」
俊也没有理会,脱下上衣摁在露出来的窗户上,轻易地用掌底打了上去。伴着低沉的声音,玻璃碎裂,然后俊也把手伸进去打开了窗子的锁。
俊也打开窗户,转过身去,一边从武巳手中接过拐杖一边说道
「近藤,你从这里进去」
「咦?……我么!」
武巳惊叫起来。
「这窗户太窄了我进不去,空目的运动神经也令人堪忧,而且总不能把日下部扔进去吧」
「就、就算你这么说…………」
「我又不是让你进去打架,你只要把门锁打开就行了」
俊也向犹豫的武巳指了指玄关大门。
武巳向空目和稜子看去。空目无言地催促武巳,稜子好像不安又好像期待一样,用微妙的表情看着武巳。
「我、我知道啦……我做」
武巳败在了压力之下勉强答应,而就在此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里头传来亚纪的尖叫,就像有东西在胡闹一样,爆发出可怕的声音。就像在击打墙壁,或者像在挖开墙壁一般,屋内响起充满暴力和破坏的声音。
腐臭从破碎的窗户还有门的缝隙流出来,这次强烈得就连俊也他们也闻得出来。
那个腐臭并非俊也所知的普通腐臭,而是挥之不去,非常强烈的异样味道。他从来都没有闻过,似乎是尸体腐烂的臭味。腐臭之中混入野兽的气味,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可怕臭气。
从屋内流出的空气非常冰冷,那种感觉就像是打开冰箱门,里面流出的空气拂过裸露出来的脸和胳膊。难以想象里头变成了怎样的状态,之前那么大惨叫还有动静都已经听不到了。
稜子泫然欲泣地惨叫起来,武巳转眼间脸色发青。
眼下不容片刻犹豫。俊也一只脚撑不了太久,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武巳的腰部,以这种姿势猛一用力,将武巳举了起来。接着,他就像将扔麻袋一样,一鼓作气把武巳扔进了窗户。被扔出去的武巳,上半身卡在了窗框中。
「哇!哇!」
武巳只有上半身挂在窗户上,放声惨叫,但似乎没有忘记使命,还是勉勉强强地爬进了屋里。只闻一声钝响,武巳掉进了厨房里,痛得他连连惨叫。
「……没事吧?没事就快点开门!」
「哇、哇哇哇……」
武巳瞎喊着什么,但里面还是响起了锁跟门链打开的声音。
门打开了,武巳摔了出来。俊也推开武巳进到里头。
在废墟一般凌乱的房间里不见亚纪的身影,只有满满的腐臭、寒气,然后就是血腥味。
寒气和腐臭从打开的门向外扩散,之后血腥味留了下来,密度开始上升。
堵住窗户的瓦楞纸被吹飞,风雨灌了进来,把飘荡在屋内的强烈血腥味带到了玄关。
到处不见亚纪的踪影。
从状况来看,只能认为她跳窗逃走了。
「没有赶上么……」
整个房间一片狼藉,难以形容的惨状就跟发生事件的教室里如出一辙。
就跟最开始在外面看到的一样,电灯已经被毁,甚至天花板都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给剖开,开了个漆黑的窟窿。
地上有滩血,各种各样的物品残骸在血水中染成乌红色。而且房间里就像有野兽疯狂肆虐过,到处留有血迹。
墙壁上留下了许多道爪印,电话机也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中间部分被夸张地压碎,形状勉强还能够辨认。然后,还有十几张传真纸变成了碎屑,散乱在房间里,想必是刚才收到的。
「亚纪……」
稜子瘫坐在地。武巳愣愣地站着,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空目和菖蒲踏进屋内,空目轻轻哼了一声,然后缓缓地扫视屋内,向武巳呼喊
「近藤,日下部就拜托你了。最好不要让她留在里面」
「咦?啊……也对。我知道了」
武巳回答之后,搀扶着稜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门。
「……情况怎样?」
空目没有回答俊也的提问,捡起了掉在血泊中的一张纸片。随后,有什么东西从感热纸上咕噜咕噜地滚落下来。
…………是蛆虫。
在撕碎之后撒得到处都是的『诅咒传真』背面,蛆虫接连不断地涌现出来,继续炫耀着那恶心的力量。
掉下去的蛆在血泊中生龙活虎地蠕动,露出变成团状的白色腹部,在乌红色的血泊中到处乱爬,把亚纪的血粘在身上。
房间里的碎纸都是这样。『诅咒传真』的无数残骸就像在抽搐一样蠢动着,蛆从里面涌出、麇集、到处蠕动。
面对此情此景,就算俊也也冒起了鸡皮疙瘩,确实不能让稜子看到。
「恶魔“斯伯诺克”的腐败诅咒么……」
空目嘀咕起来。
「……从这个样子来看,咒力对抗未见分晓呢。这应该还算幸运吧」
听到空目的话,俊也露出怀疑的表情。
「……为什么?」
「因为“回风”吹起来了。不论『咒术』也好『魔法』也好,诅咒别人必定会危害自己,失败的话就更是如此了。这个反作用被称为“回风”。我记得这是某地阴阳道系的民间教派中的用语」
「……这怎么解释?」
「『犬神』要是输了,木户野就会中『腐败诅咒』。要是赢了,虽然能避免『腐败诅咒』,但不久就会遭到“回风”袭击。
诅咒也好反噬也好,本来都不合算。不切断根源,谁都无法得救。也就是说,木户野恐怕会继续经受折磨,但还有得救的余地。尽管是个严酷的选择,但很幸运」
「原来是这样」
民间教派那些事根本无关紧要,只要知道木户野或许还有救,那就是个好消息。俊也跟人交友虽然平淡如水,但朋友如果死去,会对他造成源自本能的恐惧。如今在俊也心中,这种恐惧是其他任何恐惧所无可比拟的。
这一切的原因,都是空目那次给他留下的精神创伤。但俊也自身并不讨厌那个精神创伤。
微弱的曙光让俊也感到些许安心。
他明知问了也是白问,但还是试着问了出来
「于是————木户野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
空目给出的回答回答在意料之中。
「这样一来,至少关于木户野的线索算是有眉目了。相比之下,令人想不通的是,第四夜的传真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发送过来」
「是啊」
这件事俊也也想不通。
「……这种反应,就像看穿了我们会来一样」
「是啊。为什么会知道?可想而知,肯定是对方在监视木户野」
空目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感热纸碎片,开始沉思。蛆虫一个接一个从上面掉下来,在地上到处乱爬。
「……」
俊也将思考的工作交给空目,从吹进雨水的窗户向外看去。
外面漆黑一片,还是老样子窸窸窣窣大颗地下着雨,
潮湿的空气从破坏的窗户吹进来,让屋内的惨状显得更加凄惨,形成一幅『从废墟之中俯览街道』的构图。可能是日常生活中于如此情景无缘,显得相当脱离现实。就像……这里不是羽间市,而是别的地方一样。
街道被雨水淋成灰色,就像死掉了一样。事到如今,这才总算感觉到街道是人造之物。
「——————?」
俊也忽然发觉,那停滞的景色中有个会动的东西。
那是一个身穿白色雨衣的人,他鬼鬼祟祟地从小巷的拐角出来,站在屋子对面的电线杆旁。
然后那个人抬起脸,与俊也四目相接。那是个年轻男子,看上去是个与俊也他们年龄相仿。他身体被雨衣挡住,服装体格都无法分辨,但应该戴着眼镜。
他刚与俊也对视,便立刻转身离去。
「!」
他拔腿就跑,转了个弯,消失在了来时的小巷中。
「……喂!刚才那个人!」
尽管叫喊着发出警告,但其他人都没有看到男子。俊也急忙想要追上去,可他只有一只脚,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便如此,俊也还是冲出了房间。武巳大吃一惊,追上俊也。
「……怎么了?」
「有个奇怪的人!刚才跑到那边的巷子里去了!」
俊也对追上来的武巳这样回答,朝着男子消失的小巷冲去。武巳超过俊也,抢先冲进了巷子里,俊也也紧随其后。
随后,武巳在那里愣愣地停了下来。拐角那头是一条长长的,空荡荡的道路。路上……已经什么人也没有了。
「追不上了么……」
俊也知道来不及,但还是非常懊悔。在这束手无策的时候眼睁睁地让线索溜走,此乃致命的失策。
其余三人撑着伞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俊也摇了摇头。
「这也没办法」
空目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们人在屋子里,动作多快都不可能跟得上……今天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还是散了吧」
疲劳感一下子涌了上来。
啪唰,看不见的某种东西在积水中弹了起来。

  *

俊也他们五个人到齐,有气无力地回到了学校门前。
大伙一声不吭地走在路上,都是一副疲态。
这也无可厚非,到头来白跑一趟,留下的只有渺茫的希望。稜子现在的表情看上去,随时哭出来都不奇怪。
面对这群颓丧的年轻人,偶然擦肩而过的人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当一语不发走在雨中的他们五个到达学校时,只见一辆大型的黑色车辆正停靠在巴士站附近,一名黑衣男子正撑着黑伞站在车旁。
「诸位辛苦了」
芳贺微笑起来,说道
「……空目君和村神君住得很远吧,如不嫌弃就让我送两位一程吧」
然后,他单手示意停在身旁的车。
大伙相互看了看。他们的表情都像在问芳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空目兴致索然地哼了一声。看样子空目早就感觉到了。俊也实在忍不住心中的不愉快。
没什么好说的,俊也他们从一开始就处于芳贺等人的监视之下。
芳贺的柔和笑容,让此时的俊也非常讨厌。

五名少男少女和一名成年男子,就这样在雨中互瞪许久。





五章 魔王与魔王之夜

 1

————时间追朔到不久以前。

  *

…………亚纪在走廊上一路飞奔。

第七节课的惨剧发生后,亚纪逃出教室,穿过连廊冲向中庭。
她战栗不已。
那时,亚纪完全弄明白了。
柳川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然后现在发生什么,亚纪全都明白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诅咒』。
正因如此,亚纪才不得不去中庭。
连接一号楼与二号楼的连廊通向中庭,亚纪就在能够将池子尽收眼底的位置上,大声叫喊——朝着站在连廊上的那个人。
「…………十叶、学姐……!」
「……嗯?」
咏子本来悠然地望着厚云涌动的天空,听到喊声后便转面一笑
「哎呀,“玻璃野兽”小姐」
还有这个称呼也是……亚纪到了现在才发觉其中含义。
「十叶学姐…………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亚纪低沉尖锐地逼问。咏子微笑着歪起脑袋。
「……『那东西』?」
「就是“看不见的狗”!」
亚纪不认为做出那则“预言”的咏子会全然不知,粗声粗气地地直言相问。
咏子应了一声,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那笑容看上去非常开心,就好像自己说的话总算被人理解的小孩子一样。
「……你知道的吧,对那东西!」
「嗯,因为我是“魔女”呢」
咏子笑了起来,接着说道
「我说过的吧,那是你灵魂的形状」
「————?这不对……」
「说过哦。像玻璃一样透明,看不见的野兽。有一点点凶残,对吧」
「………………!」
亚纪哑口无言。
「连自己的本质都不知道,被耍得团团转,真可怜啊」
咏子扑哧一笑。
「所以我告诉你了。你的血肉之中栖息着“透明的狗”。知道么?这个叫做“犬神筋”喔」
“凭物筋”的知识,亚纪还是知道的。
「……你是说,柳川是死在我手上的么?可我根本不想做得那么绝啊!」
「你知道的吧,『犬神』就是那样的东西。它们潜藏在你血脉之中,对主人极微小的心愿也会做出反应,为了实现主人的心愿施展那份魔力……可是动物无非只能去做那些事情,你肯定也十分清楚」
很可爱呢——咏子笑了起来。
亚纪觉得,那种力量肯定会招人讨厌。妈妈曾教导过她不要动怒,不要嫉妒,不要憎恨,如今她终于想了起来。恐怕母亲知道此事。
亚纪紧紧地咬住嘴唇。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
「嗯?都说了是『犬神』……」
「我不想管名字跟由来,我想知道的是,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咏子对亚纪说出来的话吃了一惊。
但下一刻,咏子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就像小孩子看到了美妙的东西一样笑着说道
「……好厉害好厉害,你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一般是不会注意到这么深的。大多数的人知道名字和由来就会放心了,而你却拥有认识本质的目光,这很厉害哦」
「……我不想听你给我戴高帽子」
「嗯,我知道了」
就算被一口拒绝,咏子还是十分开心。
「可是这种事我觉得不应该问我,应该问我朋友更好喔」
「……朋友?」
「没错,在你身后的,我的朋友」
「!」
————在听到咏子说的这一瞬间,亚纪才察觉到……不知不觉间,有名恍如影子一般的黑衣男子正背对着背站在自己身后。
「…………!」
亚纪不转身也完全明白,男人穿着一袭黑暗的外套,挂着笑容的嘴弯成了一轮月牙。
甚至包括那副小镜片的圆眼镜,都像是很早以前就获知的知识一样,发自本能地能够理解。就好像『他』是被加印在人类潜在意识之上的普遍存在。
雨声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在中庭之中。
连廊还是原本的样子,而周围的景色变成了一片黑暗的荒野。
沙色的荒野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天空、远方,都是整面的黑色。
荒野零星分布着方尖塔一样的奇妙的构造物,相较于空无一物荒野,更加强调出荒凉的感觉。
那东西又像石头,又像金属。
又像雕刻,又像机械。
就像全新的,又像风化了的。
看上去就像存在目的,又像毫无意义。
在荒野之上,那种物体无视重力,一味地向上延伸,倾斜,有的勾勒出巨大的弧线,就像废墟一样零星分布着,直至遥远的彼方。
荒野明明是一片黑暗,却能一眼望穿遥远的彼方,视野就如同有月光照耀一般清晰。然而在这里,根本就不存在光线。

「————欢迎来到我的无名之庵」

背后的『他』下了起来。
咏子的身影,不知不觉间从眼前消失了。
亚纪呢喃
「神野————阴之……?」
「正是」
神野用含笑肯定。
『他』的事情,亚纪从俊也和武巳哪里听说过。亚纪之前一丁点也不相信,可她现在明白了。
『他』是实际存在的。
『他』与灵能力者这个称呼,根本毫不搭调。
『异界』的异样寂静,笼罩着两人。
「……能回答我的提问么?」
亚纪说道。她现在根本不想管『他』怎样。
「……说吧。『我』正是为此才于此时此刻存在于此」
神野回答。那个声音就像化开的糖稀,甜腻得发粘。
亚纪重复那个提问。
那东西究竟是谁是你么?」
「是『犬神』。是你从你的祖先身上继承下来的,沉眠于血脉中的力量」
神野也回答出之前相同的答案。
「这个答案我无法接受」
听到亚纪的这句话,神野觉得很可笑似的笑了起来。
亚纪不服气地对神也说
「…………怎么?」
「哎呀,你确实是的有意思的人。正如十叶咏子所说,通常只要将『血脉』『遗传』当做理由,就算无凭无据也能让人接受,就像『遗传』是构成人类的最小元素一样」
神野咯格地笑起来。那笑声就像揶揄,让亚纪不愉快地皱紧眉头。

「世界明明是场如此可怕的噩梦,你却还想做普普通通的梦…………」

「……啥?」
「……不,你非常正常。不被『遗传』『血统』那种东西迷惑的你充满了理性,作为智慧生命体的“人类”来说十分正常,非常正太。但你太正常了,你的正常心理偏离出了世界的常轨……说来,你是无法接受这个世界所拥有的“共同幻想”呢」
「……共同幻想?」
「首先是遗传」
深夜说完后,就像切断什么一样似的,将夜色外套抖动起来。
「没错,正如你所说,『血统』根本不能算理由。人类是能在自身意志之下变化成任意存在的独立个体。血脉、遗传、家系————这些不过是人类为了避免迷失生存方式而自己创造出来的幻想罢了。许许多多的人曾推翻它,按照自己的思想改变了命运,这不就印证了这一点么?反之也有将“个体”归于共同幻想的人,失去名为“家”的归宿最终毁灭的例子」
「反过来也是,是吧」
亚纪说道。
神野所说的例子确实存在,但相反的例子肯定也很多。不对,硬要说的话,相反的例子应该更多。凭着『血统』而成功的人,然后还有没能逃离『血』与『家』的人……说不定就像现在的亚纪一样。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神野问道
「大多数人逃离不了『血』,逃离不了『家』和『遗传』。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亚纪答不上来。
「…………因为『血』是自身内面所没有的“共同幻想”」
神野嗤笑,接着说道
「『血』或者『家』,不是凭一个人成立的。“遗传幻想”这东西,就如同长期在周围的强制力之下形成的污垢。孩子出生在商人家,人们会期待孩子拥有商业才能对吧?如果出生在学者家,人们则会期待孩子继承那份知性。生在运动选手家则是继承体魄。生在手艺人家则是继承手艺。
孩子在拥有自身意识之前,本人的意识就被周围给扭曲了。虽然那个方向性对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但又是也会把不合适的人强制性地编排进去,而这便是弊端。在周围名为『应有的样子』的意志之下,人类被现在的『血』与『家』束缚着。即便那是毫无根据的东西,人类还是会被对号入座地编入那个框架之中。就比方说————“凭物筋”」
「…………!」
「思考一下吧。这种东西不管怎么看都是“共同幻想”,难道不是么?但不管『血』是否实际存在,它总是与人类形影不离。家系遭人厌恶,受到百般责难,最终不存在的『犬神』引发事件……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但是————如果那个『犬神』的存在有根有据的话,那就肯定是共同幻想性的东西了。要论其中原因,那就不得不说“不能为人者”的存在本身即是那个共同幻想了呢。我们是幻想中的居民,而且此刻存在于此。怎么样?你已经无法否认了吧」
「我……我……」
「你的『血脉』被周围的意志赋予了『魔』。周围的意志扭曲了你的意志。你的存在其中一部分被周围的意志限定了,偏离了你自身的意志,偏离了你自身的理想」
「……我————」
——我,就是我。
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亚纪说不出口。
她确信自己是“个体”的信念,发生了动摇。
「你的生存方式,就如同镜子」
神野继续嗤笑道
「你一路走来,将周围指向你的加害意识原原本本地反射回去。你的“个体”以『对他人加害意识的反应』的形式塑造成型,而这恰好酷似『犬神』的特性。
你的“个体”也是个非常出色的形态,但你应该理解,那不是你所想的“个体”的形态。你的“个体”要比你的理想中的更加依赖他人。你绝非与『血』,绝非与他人的意志毫无瓜葛。而且,你越是否定你身边的东西,那股影响力就会愈发强力地束缚住你」
「!…………」
「你的不幸就在于,你所用的理性强大到足以认清『血』是幻想的程度」
「我————」
「但是,人的精神越是能够摆脱那个咒缚,就离完美越远」
「我,要怎么才————」
亚纪在走廊上颓然跪地。
「这是在确认呢」
与她背对着背的神野,说道
「你就继续前进,然后去弄个清楚吧。自己是什么人,自己的本质是什么……结论就在前方。就算你要把这个问题暂且搁置,也要等到弄清事实之后。这件事要由你自己做主」
「…………」
亚纪低着头,但她下定决心,表情之中充满了悲壮的意志。
视野笑得更加夸张。
「……好了,出发吧。让藏在你心中问题迎来终结吧。你已经是“奇谭”的一部分,而且你要做出决定————是做“行于人世之人”,还是做“受魔王引导之人”…………」
神野就像吟诗一样讲道。
「……“魔王”,么」
听完这番话,亚纪轻轻地笑了,呢喃起来
「如果是由恭仔来引导我,那倒也无所谓了呢…………」
但她如今已别无他求。
亚纪寂寞地笑了,泪水从她脸上滑过。
神野笑道
「……那个“人间魔王”么?他确实拥有着符合“魔王”之名的灵魂呢。『他』的性情与『我』可是分处两极的喔……因为『他』会铲除人类的可能性。本来人人都拥有着超越人类的可能性,而『他』的意志会将其还原于“人”————
这很有意思。『他』自身其实是这世间最想要接近“魔”的人,却要将别人拉回做人」
亚纪虽然无法理解神野所说的话,但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维持着俯视地面的状态,向背后的“影”宣言
「我……要出发了」
「是么」
神野回应
「……那我就直接将你送到你的“对决之地”吧。中途遇到『他』们的话,怕是会让你决心动摇吧」
亚纪一时没有仔细去听,但当她细想之后,又觉得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亚纪摇摇头,问道
「送…………?」
「对,你是在想『怎么送』么」
神野开心地说道
「原来如此,这种实际性的台词可能跟『我』不搭调呢,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是因为,『异界』是“不均匀”的。
尤其是这个“无名庵”,因无名而“无所不在”且“无处存在”。你只需离开这里,便会到达你想去的地方。是逃是战,想去哪里就看你的意愿了」
亚纪在身后,感觉到神野的外套翻扬起来。

「……不过,你已经决定选择“第四夜”了呢」

随即就像关灯了一样,周围被黑暗所笼罩。
亚纪感到茫然,喃喃说道
「你究竟是…………」
「……想问『我』是『什么人』,对么?」
黑暗之中,只有神野的声音。
「……『我』是领航人,是“黑夜魔王”亦是“有名字的黑暗”。为生存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向往黑暗之人担当向导的存在」
神野短短地说完这些话之后,气息便消失了。
「………………」
个了许久,亚纪的眼睛才适应黑暗,发觉那里是自己的房间。
此时,她正呆呆地注视着电话机上闪动的红光。

  *

————于是,第四夜,过去了。

 2

黑暗中,一个灯光正在运动。
那是在下着倾盆大雨的深夜中,一名少年正默默进行着某项工作的灯光。
地点在靠山的一个凉亭中。亭子很大,足以遮风避雨。
雨水从他身上的雨衣上不住地往下滴,在混凝土地面上形成的黑色印记越来越大。
这附近没有民宅,因此既没有灯光也没有路灯。
少年在这个黑暗笼罩下的凉亭里,依靠着手电的灯光从雨衣里取出了多达几十张的一叠纸。
被雨水略微打湿的那些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潦草的英文字母。
在一切都模糊不清的黑暗中,只有他手边发出黯淡的光亮。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叠阴森可怖的纸煞白煞白地悬浮于黑暗之中。
大雨刷刷落地的声音仿佛遮蔽一切,无形之中煽动着少年的不安情绪。
在不安与紧张的压迫下呼吸紊乱的少年,将纸叠放在地上。

————赶快……必须尽快…………

少年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罐子。那是他事先在超市里买到的打火机油。
近百张纸摞在一起很不便于燃烧,于是少年把一张张的纸揉成团,撕碎,堆在一起以便燃烧。然后,他将打火机油淋在上面,伴随着淅淅沥沥的声音,透明油被纸堆所吸收。

————赶快……必须尽快处理掉……

心急如焚的他就连将油倒空的短短时间都觉得十分难熬,还一边神经兮兮地晃动身体。
溅起的油黏在了他的眼镜上,他连忙擦拭镜片。可是,油跟雨水混在一起变成了乳白色,怎么擦都擦不掉。少年心烦意乱,焦躁不堪,牙齿咔嚓咔嚓地直打哆嗦。就连他自己牙齿发出的声音都会刺激到他的神经。

————可恶……可恶

气息在相互咬合的齿缝间发出声音。
他后悔自己做了那种事,觉得就因为自己着手去做这样的事,才会倒这种霉
『诅咒传真』。
这是他道听途说到的,可他不曾想却是那样的东西。一天,署着他名字的『诅咒传真』原本突然邮递到了他的宿舍。
信上写着简洁的文章以及传真机的使用说明,于是他不经意就动了那个念头。

向怨恨的人发传真吧

他每天晚上都去便利店发传真,而且每个晚上还去偷偷去看收件人的情况。到了今天,手机突然接到了一个未显示来电的号码。
那个人的声音分不清是男是女,只说了短短的一句话就挂了电话。

『…………今晚7点发传真』

听到这句话,他害怕了。对方知道他在发『诅咒传真』的事情,而且还下了命令。不照做的话不知会遭到怎样的待遇……这件事要是被抖露出去,他将身败名裂,要是连高考都受到影响就全完了。
可是…………终究还是被看到了
少年心想,那天那女人家里有个人男人,自己的长相被那个男人看到了。
所以,他觉得这是一个陷阱。

————不行了,至少得把证据销毁掉。

少年想到这里,于是买了打火机油,买了火柴,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溜出了宿舍。
雨和黑暗威迫少年,少年吁吁地喘着粗气。
少年用颤抖的手去取火柴。他本只想取出一根,却把好多根撒到了地上。
他想擦着火柴,可颤抖的手脸这么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完成。
——打湿了么?再来一次。
只闻啪叽一声,断了。
——见鬼!
他不知擦了几根,最终终于擦着了。然后他将擦着的火柴扔到了纸堆成的小山上。
小山嗖地一下燃起艳红的火光,顷刻间熊熊燃烧起来。
『诅咒传真』烧着了。
无法分辨究竟是安心还是兴奋的心情,涌上他的心头。
他眼皮眨也不眨地盯着火焰。

————这样就行了……

笑声从少年的唇缝间漏出来,可这个笑容却缓缓收紧。
他在周围的浓密黑暗中,感觉到了某种气息。那个气息正直直地盯着他,伫立在那个地方
「………………」
他转过身去,战战兢兢地将灯光转向那边。那边只有道路和树丛,没有任何不正常的东西,只看到雨滴在手电的灯光中拉出一条条银线。
然而即便亲眼看过,气息还是没有消失。

唦唦……

感觉树丛好像发出了响声。
少年站起来,转变手电的方向,让灯光缓缓扫过道路、树丛……
一圈转过来,没有什么不正常。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
「…………!」
突然,少年听到一声巨响,右脚的脚踝折断了。
他无法站稳,一下子原地跌坐下去。他的脚使不上力气,于是向右脚一看。只见裤腿和袜子上开着一个大洞。

…………那是噩梦一般的情境。

脚踝……有一半消失了。
右脚脚踝被尖锐的牙齿从后面连着裤子跟袜子一起咬了下来。
齿状的伤口露出肉和骨头,被扯碎的白色肌腱冒了出来,鲜红的血液眼看着从伤口涌出,在地板上蔓延成一片血池。
「………………!」
少年的目光无法从自己的脚上移开。
他的眼睛睁得滚圆,眼珠子恨不得要飞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东西
隔了片刻,他才感受到那种剧痛。

「……噫、噫…………呀啊啊啊……!」

喉咙里溢出的尖锐惨叫声被雨水冲刷殆尽。
树丛、道路……周围一切黑暗之中,无数双发光的眼睛眨呀眨。
灯光照亮的水泥地上,凌乱地散布着野兽的足迹。
随后,他上半身被压倒,看不见的野兽咬住了他的喉咙。
「噫————!」
惨叫还没完全发出来,喉咙便被一大股炙热的液体给堵住。
血泡取代惨叫声从口中溢出。
他的头无力地倒了下去,撞到了混凝土制的地面。
眼镜掉落,发出干巴巴的声音。
许多凶残的低吼声响起,野兽的气息向此处群集,他的耳朵、脸、鼻子、眼皮,各个部位被纷纷咬掉。
少年心中喊着「好痛!好痛!」,可就是发不出声音。
「——————!」
说和脚被撕下,被扯碎。
「——————————————!」
肚子被咬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牙齿和头不停往里钻。
少年眼前开始变暗,意识在剧痛中沉沦。

哗唰哗唰哗唰哗唰

尖锐的犬吠声在头骨中回响。
…………………………!
…………………………………………!
……

  *

亚纪不见踪影后,过去了一夜。
从黎明的时候开始,雨下下停停,丝毫不见雨完全停的征兆。
到了早上,武巳觉得亚纪没准会在学校里,怀着几分期待来到了学校,可惜事与愿违。
大家似乎也怀着相同的期待,尤其是稜子,在期待落空后特别失落。
亚纪行踪不明。
取而代之…………有个话题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

————有个姓宗谷的三年级男生死了,尸体被人发现。

这则新闻对于武巳本就糟糕透顶心情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据说那名学生昨晚偷偷溜出宿舍,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倒在与宿舍相隔大致一公里的一个坐落于徒步线路上的凉亭里。
相传他遭到了野狗的袭击,一名正在慢跑的男子发现了他被咬得面部全非惨不忍睹的尸体,当场吓得站不起来。他的雨衣被撕得稀碎,肚子里面被掏空,脸也被啃得一塌糊涂,很难辨认。
靠他钱包里的学生证才勉强辨认出他的身份。
据情况推测,该学生想要烧什么东西,偷偷跑去凉亭。在他刚刚烧毁“那东西”后便遭到袭击,现场只留下了油罐和一些化成灰烬的纸片。
但据说该学生这几天内每天都会溜出宿舍。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状况反映出了一个事实。

「多半————不会错了。那个名叫宗谷的三年级学生,就是『诅咒传真』的“发件人”」

空目如此断定。
「当时村神和近藤追赶的,恐怕就是那个宗谷。我觉得他是在那个地方被『犬神』追踪的,于是遭到了袭击」
「果然是这样么……」
武巳叹了口气。他一边听课一边等待亚纪,最后直到午休。当然,大伙的表情都很暗淡。
俊也问道
「……对那个叫宗谷的家伙有什么头绪么?」
武巳和空目摇摇头。在这所学校(尤其是文艺社内)前辈后辈之间的联系十分淡漠。连同为寄宿生的武巳都不认识他,就更别说空目了。
稜子想了一会儿,开口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
她做了这样一个开头,接着说道
「……前些时亚纪跟我说过,她收到过三年级学长的情书,但郑重地回绝了……我想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她说着说着,开始口齿不清。
虽然这根据不是很站得住脚,但毕竟情况特殊,也不是不能理解。
武巳嘀咕起来
「被拒生恨么?」
「……算了,人都死了,讨论死人没什么意义」
空目说出冷冷冰冰的话来,又接着说道
「现在更大的问题应该是木户野。即便术者死亡,〈命令〉已下达的『恶魔』的诅咒也不会失效。而且进行〈驱逐〉的人消失的话,问题会更加严重。因为这样一来,或许没人能够让『恶魔』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嗯」
「另外“黑衣”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木户野很有可能先被“黑衣”找到。可想而知,那帮家伙恐怕准备一找到木户野的人就处理掉。我们现在刻不容缓,情况十分危险」
空目说得出奇的肯定。
————既然看到了,应该明白的吧。木户野在哪里?
昨天,空目向等待武巳等人的芳贺这样问道。
————跟丢了。
这是芳贺的回答。他说他们目前正在搜索。换而言之,那帮家伙现在至少把亚纪视为重要参考人。
或者说,她已经…………空目的表情十分严峻。
武巳等人知道,“机关”影响力巨大,能够轻易地湮灭一个人失踪的事实。
「到头来,柳川的事也被处理成野狗所为了呢……」
当时从教室里消失的柳川至今下落不明,而且有学生目睹到疑似黑狗的东西,所以几乎断定就是野狗所为。
「……野狗怎么抓得走一个成年人?又不是老虎」
尽管俊也是这样的看法,但事情毕竟发生了,宗谷的死亡也起到了一定作用,警方已经决定在明天上山进行猎捕,从今晚起就会安排人巡逻。
还有人提出将所有野狗一并驱逐出去,可见大众都很正常地认定野狗就是罪魁祸首了。
在物理层面是否现实的问题,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就情报操纵的成果而论,可以说充分发挥出了明确效果。
对于“机关”来说,要将亚纪这个人埋葬于黑暗之中,肯定是轻而易举的。
「得设法赶在“黑衣”之前找到亚纪……虽然无法保证木户野现在就平安无事,但如果我们疏于制定对策,就算她平安无事也相当于我们见死不救」
他的说法太过极端,稜子听了肩膀猛地一颤。
武巳问道
「可我们该怎么做?」
武巳基本已经绝望了。对方是个组织,而且还总是监视者武巳等人,他实在找不到什么办法能够在这样的状况下摆脱“机关”。
但是,空目似乎有主意。
「……虽然不想用这招,但别无他法了」
他叹了口气。
「是啊」
俊也好像也想着同样的事,与空目交换了一下眼神,点点头。武巳交互看着两人,吃惊地问道
「咦?什么办法?」
「……是“魔女”」
俊也说道。
「啊…………」
「想必就算秘密组织也网罗不到真正的灵能者,毕竟他们是驱赶“灵能”超能者,保护人类的组织」
空目也这么说道,耸耸肩。
「不过这么做可能也是竹篮打水,而且在各种层面上都让人很不爽……」

  *

「…………你们就那么担心木户野?」

在午休时间的走廊上,“魔女”露出微笑。
武巳他们找到咏子,向她说明了情况,而这便是咏子的回答。
稜子一脸认真地说
「那当然了!学姐要是知道什么,请告诉我们。拜托了!」
见稜子那架势,恨不得要下跪请求一样。
与全校第一“怪人”对话的武巳等人,吸引了过路学生的好奇目光。
咏子一脸欣慰地看着稜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我已经提醒过了,而且那孩子很聪明的,我觉得她自己能够得出答案的…………」
咏子向大伙投去一个微笑。
武巳对她的悠然态度感到心烦,但他既没有跟“魔女”把事情解释清楚的能力,也没有那个气魄。
「我并不反对你的意见」
空目表面恭维地说道。
「可现在情况紧急」
就算“空目”也就没有对“机关”进行说明。就算要说明,内容也会变得含糊不清。
空目显然准备隐瞒对咏子说明的『隐情』。不知咏子是不是注意到了,但她表现得毫不在意。
「这是她自身的问题喔」
「我知道」
「那是个微妙的问题喔。其他人解不开,只有她自己才能解开」
「没错」
「而且不能够往后拖,必须在此时此刻得出『答案』。我觉得要是其他人牵扯进来,她会妥协的」
咏子的口气,就像全都知道一样。她跟空目之间的对话,武巳等人无法理解。
空目眯细眼睛,问
「……你都知道什么?」
「不是“知道”,只是“明白”」
咏子微笑道
「我“看得出”她的本质,而且很清楚困扰她的是怎样的“问题”。这条路我也走过」
咏子这么说着,抬头仰望天空。
在天空中,厚厚的阴云正卷着漩涡。
「认识到自己心中“脱轨之处”的人,总有一天必须决定对待世界的态度」
咏子就像唱歌一样的说道
「那个“脱轨之处”越严重,就越发无法平静地融入世界」
空目静静地向拿东西看去。
「……你已经决定了,我也已经决定了,但她还没有决定,她必须作出决定,而且必须由她自己来做决定……我没有说错吧?我觉得,我们应该静静地等待」
「没那个闲工夫了」
空目一言推翻咏子说的话。
「如果有时间给她自己来决定,我会选择等待」
听到这话,咏子微笑道
「那么,你要替她决定咯?」
「如果有那个必要,这样也无妨」
「…………你自己都还有些没有明白,却会像明白了一样做出正确的选择呢」
咏子露出微笑。
「“影子”突然浮上表面,引导人成为『某种东西』。这毫无疑问是你的“本质”喔」
那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深深的温情。
然后咏子说道
「好吧,我会帮忙的……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没有那个必要了吧」
「……为什么?」
「找人的方法,你们应该已经得到了」
「什么……?」
空目露出诧异的神情,咏子嗖地把手指伸了出去。
大伙向她手指的方向注视。

「…………………………我?」

被指的武巳下意识呆头呆脑地惊呼起来。
挂在手机上的铃儿,叮铃……在脑内响了一声。

 3

下午五时三十分,一辆出租车驶入放学后的校园。
那是空目叫来的车,武巳他们五个人决定乘上这辆出租车离开学校。
「到港口」
空目向司机做了几项指示。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是武巳。
汽车发动,几分钟后到达女子宿舍附近,稜子下了车。尽管她本人极力要求跟着去营救亚纪,但大伙最终还是决定不带上她。
毕竟此行凶险,而且还有别的理由。稜子很不情愿,但最终听从意见。
「魔王大人,亚纪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拯救她」
稜子下车的时候殷切地说道。
「我无法保证」
而空目的回答却冷冷冰冰。即便如此,空目目前也从未辜负过她的期待。稜子明白这一点,所以什么也没说。
武巳对稜子苦笑起来。稜子表情十分消沉,尽管无力却还是回了一个笑容。武巳觉得刚才那样反倒让稜子操心了,开始自我反省。
出租车发动,雨滴打在车窗上往下流,羽间市熟悉的街景纷纷向后流逝。
感觉雨又变大了。
武巳一边呼吸着出租车的味道,一边默默地看着景色。
「……你们附属的学生到港口那种地方是去干什么?」
司机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诶?这、这个……」
武巳结巴了。
他知道不能够说出实情,但也明白司机这么问很正常。要说羽间港,人人都知道是个什么也没有地方,尤其是下雨天的时候海面波涛汹涌,连垂钓之人都不会有。
那里就是那样的地方,所以武巳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我、我们是去拍照的…………拍海」
武巳总算是说了出来。
「喔?那你们是摄影社的咯?」
「呃,嗯。是的」
「跟刚才下的人不是一起的啊」
「啊,是的……」
「大雨天的难为你们了,但愿能拍到不错的照片就好了」
「…………嗯」
不过几句闲聊而已,然而武巳冷汗都快冒出来了,露出含糊不清的笑容。武巳从来不会撒谎,撒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慌都让他有种胃袋开出窟窿的感觉。真正要命的还在后面,可武巳已经兜不住了。
出租车不久到达港口,武巳支付了空目提前交给他的费用,大伙下车后,空车向街区返回。
「…………」
武巳独自站在港口……虽说是港口,这个下行设施基本上就是一个停车场。
一直这么站着鞋子会被淋个透湿,于是武巳发现了一处自动售货机专区之后,到那里去避雨了。
他买了罐咖啡,从这个只有一片屋檐的这个地方望向外面的景色。
混凝土制的码头任凭雨水冲刷,海面波涛汹涌。
他没多久就厌倦了景色,心中开始不安。
「……要是带个文库本就好了…………」
不管怎样,他不知道一直这个样子究竟好不好。
武巳感到日暮穷途,而就在这一刻,一辆漆黑的车滑进他的视野,停在了旁边。
「!」
来了
驾驶座的车窗打开了,一位初老男性探出脸来。
「是近藤君呢,有件事我想问问————其他三个人怎么了?」
芳贺露出那个假笑,这样说道。
「刚才的计程车里没有人,空目君他们怎么了?」
「…………」
武巳一语不发,露出僵硬的笑容。

————你去牵制“黑衣”

这是托付给武巳的任务。武巳本打算沉默到底,可他与生俱来的软弱性格让他没办法这么做。
芳贺露出慈祥的笑容。
武巳背上冷汗涔涔。
「……算了。你站在那种地方也不是办法,上来吧」
后排车门打开了。
「………………」
武巳依旧挂着抽搐的笑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

圣创学院大学,以及其附属高中所在的羽间市的山林中,有一条长约二十公里的步道。这条路穿出住宅区之后经过大学院地附近,通向半山腰,到展望公园基本就算到头了。后面是一条登山路,虽然名字变了,但实质与前面无异。由于并没有步道应有的硬化,所以鲜少有人踏入。
山路入口竖着一个警示牌,提醒人们雨天危险不能进入。这是因为登山路都是裸土,在雨水的冲刷下很容易发生土崩。说到底,会冒雨来到公园的好事之徒本来就少,如今野狗的事又闹得人心惶惶,已经可以说不会有人到这里来了。现在太阳快下山了,就连巡逻的青年团(※注7)也不会深入。
更上面连山路都没有山里就更不用说了,那里已是无人问津的世外秘境。

亚纪,就在那样的地方。

她岔开登山道路,在不能算路的路线上走了十几分钟,来到了这片杂草丛生却没有树木的地方。
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一棵古树在风雨中被连根拔起,制造出一片爪痕一般的空地。从树木的缝隙间投下的阳光让杂草生长繁茂,阻挡了树木的进入,空地就这样维持了下来。
朽木上长满青苔,杂草有膝盖那么高。
亚纪一个人蹲在空地外面的树下,直直地注视着躺在眼前的古树。
就好像选择与古树一起在这里渐渐腐朽一般,又像心智被逐渐腐朽的古树迷惑了一般,整个人像一具人偶,又像一具尸体,蹲在那里此情此景之中,任凭浓墨重彩的黑暗与墨绿将自己掩埋。

唦唦、唦唦……

周围不断传来声响。
那个声音有别于雨声,是某种东西弄出的动静,不断地传进亚纪的耳朵。
它不断敦促着亚纪自闭。那是“证据”,是“烙印”,是让亚纪有必要隔绝一切的充分“理由”。
————『犬神』。
这正是“理由”,也是“烙印”。
————不能憎恨,不能嫉妒。
母亲说过的话鲜明地在耳边重现。亚纪曾以为母亲的那则教诲,仅仅只是家长教育孩子的道德,是当成口癖一样不断叮嘱的教导。
那根本不是道德,而是用来抑制『犬神』的教导。
亚纪的母亲被家乡的人所厌恶,讨厌家乡,逃离了家乡,然后为了坚决不让继承“犬神统”的女儿有同样的感情,严厉地告诫过亚纪。
————我不孝啊……到头来我还是没能遵守妈妈的教诲。
枝叶间漏下来的雨把亚纪全身淋得透湿。吸水变重的头发、衣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但是,这种感觉让亚纪觉得很舒服,因为这样让自己充分接触树木,深深感受地面,有种随时都会回归大地的感觉。
她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

啤叽啤叽啤叽啤叽……

响起湿润的声音。
无数湿润的,柔软的,小型的某种东西在杂草中蠢蠢欲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来了么…………」
亚纪呢喃。一股令人胃液倒流的可怕腐臭混在雨水气味中,弥漫开来。
她左手很痒。血流不畅的手指冒出一阵一阵好似疼痛的瘙痒。
坏疽令整个食指发生溃烂,乌黑的颜色蔓延到了手腕以及中指与食指根部。伤口滴下透明的腐水,手指的瘙痒让她忍不住想要奋力抓挠,但她知道手上的肉一挠就会坏掉。
乌黑的血渗出来,与腐水相互混合,大颗大颗地滴在地上。
腐烂的血滴下来之后,地上不知从哪儿涌出成群的蛆虫,大量地相互纠缠,贪婪地相互舔舐腐水。浑圆粗大的白蛆沾上粘液之后油光透亮,周围响起令人作呕的声音。
亚纪感觉这几天已经流了不少的血,可血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流。
她的身体已经冷透,意识也已不再清醒,但她凭借强韧的精神力,拒绝逃离现实。
『恶魔』要来了。
腐臭的密度缓慢攀升。
被唤醒的无形『恶魔』一心为了腐烂开始在此显现。
为了咬死那个看不到的“敌人”,看不见的『犬神』数量慢慢增加。

咔唦、咔唦咔唦……
啤叽啤叽啤叽啤叽…………

令人发疯的气味跟声音,充斥着周围这片恍如噩梦的空间。
照这样下去,搞不好会疯掉。
继续衰弱下去,搞不好会丧命。
蛆虫在身上聚集,搞不好会彻底腐烂。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亚纪还是觉得不错。
她打算在这个地方,就这样腐朽殆尽。

「…………」

亚纪缓慢起身。
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无力,但透着几分险恶。
她默默地注视着前方。那里是她来时走过的山路那边。
那片黑暗、幽深、郁郁葱葱的新生树林之中,残留着亚纪踏入时所留下的痕迹。
亚纪紧盯着那片被分开的树丛。
没过多久,树丛沙沙作响。
树丛被分开,黑暗与绿色之中浮现出鲜艳的红色。
「………………赶上了么」
俊也粗暴地拄着拐杖,从树丛中走了出来,真不知道他这腿脚是如何登上山坡的。在他身后不远处,菖蒲,还有空目也接连现身。
亚纪没有吃惊,她确确实实地有那种感觉。
俊也穿着蓝色雨衣,空目撑着伞。那把伞是抢眼的红色,菖蒲站在他身旁,身上的衣服和伞的颜色一样,在绿色之中亮丽地突显出来。
「你们这群笨蛋…………」
亚纪呻吟似的说道
「你们是怎么……算了,你们来这里干嘛?」
这是她的心里话。亚纪觉得,只要自己在这里腐朽,至少就不会伤害到朋友了。亚纪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自己的这番苦心归于枉然。
亚纪无力地向空目瞪过去。
「民间有『山中异界』的说法……」
空目没有回答,岔开话题。
「……古人认为山里头是一种『异界』,人们把它视为人类的力量所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不然就是死亡的世界。
“天狗”正是大山之神秘的体现,“避世荒村(※注8)”和“迷途之家(※注9)”也都位于山中。被“神隐”抓走的人最后也是消失在山中,大山常被视为“神”的居所」
空目的言语就像讲演的学者一般,在阴森的森林中回荡。
「腐臭、野兽臭,虫子加上野兽…………这里确实是个符合『异界』这一称呼的地方」
「…………」
「若在以前,以你现在的状态说不定会遭遇“神隐”」
空目只是说着感觉毫无意义的事情。
但是……亚纪听着空目那头头是道,但又缺乏感情的陈述,也发觉自己的心莫名地渐渐平静了下来。
到头来,亚纪就是这样的人
事到如今,还是被发现了。
当她注意到的时候,悲伤之情一下子涌了上来。她已经无法与任何人相互接触了。
「…………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啊,恭仔」
亚纪眯起眼睛说道。
她此时露出的笑容,与菖蒲露出的那个笑容极为相似。

※注7:青年团这里指由一定区域居住的青年组成的自治团体。
 注8:避世荒村(隠れ里),日本有名传说,指隐藏在深山里,或墓穴中,或循着河流的遥远上游,或深谷之中理想的世外桃源。相传猎户误入深山之中偶然到达;在山中听到机杼、捣米声循声到达;发现上游漂下碗筷循川到达。
 注9:迷途之家(マヨヒガ),由民俗学者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的介绍而在日本成为家喻户晓的传说。描述来到迷途之家的人会得到富贵。

 4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是近藤的“铃铛”,那东西对地图也能产生反应。于是我们就用地图占卜术的要领确定了方位」
如同死神一样的空目,与如同幽灵一般的亚纪开始对话。
俊也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回想之前的历程,暗自咂舌感叹。

————没想到真的没有人注意到……

俊也在来到这里的一路上一直戒备着周围,到头来别说是跟踪了,就连监视的目光也一个都没有。
他们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黑衣”的监视之下。
但是,空目不过是乘上计程车,在女子宿舍附近跟稜子一起下车,然后直接走到了这里而已。他并没有隐藏,是正大光明地沿着路走过来的。然而,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
就连三个人下了车这件事,“黑衣”都没有察觉到。他们三个就像透明人一样,擦身而过的行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最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情况,就是呆在民宅窗户上的家猫曾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们,除此之外谁都没有发现俊也他们三个。
这是一场怪异的经历。俊也感觉自己就像变成了幽灵。
而作为“原因”的少女,正在空目的伞下露出无所适从的样子,目光在空目与亚纪之间往返,不时还会惴惴不安地向树丛看去。

————那是“神隐”的能力。

空目最后还是决定使用最终兵器了。
然后,当空目下令,菖蒲念出一首诗的那一刻,三人的身影从现实世界中消失了。他们保留着肉身,仅有身影瞬息之间被『异界』所吞噬,无法从现实世界被认知。
俊也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尽管他早就知道了情况,但他对菖蒲的非人之力还是有了重新认识。他认为这名少女果然很危险,但现在不想对此追究到底。
现在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
「…………」
俊也无言地将雨衣的兜帽掀开。他不在乎雨水淋湿脑袋,只求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比方说“看不见的野兽”会扑过来。
周围弥漫着腐臭,然后还有野兽的臭味。俊也现在也能明白那个味道表示『诅咒』和『犬神』都还活着。
“蛆”随着腐臭在气味中蠕动,正觊觎着将亚纪,搞不好甚至要将俊也他们一起活生生地腐化、吃掉的机会。
“野兽”会对亚纪的加害意识做出反应,空目要是激怒亚纪,一下子就完蛋了。
俊也就像保护空目的骑士一样,守候在空目身旁,不过他现在是独脚骑士,状况不容乐观。
亚纪没有理会神经绷紧的俊也,那张端正的脸庞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那笑容别说是暖人了,反倒令人发寒。
「————我记得跟稜子也说过了……」
她面带笑容,说道
「你们快回去好不好?这里充满了『诅咒』。不光是『传真』的诅咒,还有『我』的诅咒……丑话说在前头,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回会做出什么」
那平静的说话方式,蕴含着一种不被亚纪的意志所控制的危险味道。
「……不是『你』,而是你的『附属品』才对吧」
「没那么大的区别啊」
亚纪回答空目,接着说大
「我不知道你们了解到了什么程度,“那东西”不是我想怎样就能控制得住的货色,那就是对我的“加害意识”作出反应的自我本身。那无疑就是我自身的意志,即便如此……不对。虽然我真的不希望,但其实却是希望的……我这是在说什么啊」
亚纪带着自嘲的感觉笑了起来。
换做平时的亚纪根本不会说出这种支离破碎的话来。她能够理解其中的矛盾,这突显了她的痛楚。
「……不过啊,总之这就是事实。所以“那东西”我控制不住,我试图用意志去压抑,但总是办不到。我无法阻拦忽然涌上来的“杀意”。
我就明说了吧,对恭仔也好,村神也好,稜子也好,近藤也好,我对你们动过的杀念可不止一两次啊。我很明白我自己的攻击意识,照这么下去,我肯定会杀了大伙。
现在只杀了一个柳川,可以后就不能保证了。一个柳川,我根本不后悔,可要是把你们也杀了,我觉得我肯定会后悔的。所以我求你们,不要让我后悔」
亚纪淡然地说道。
「不要让你后悔,是么……」
俊也喃喃说道。他其实很想问亚纪「你知道那个姓宗谷的三年级么?」,但他此刻非常害怕让亚纪得知宗谷的死讯。空目也完全没有谈及那件事。
取而代之,俊也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
「……那是我要说的」
俊也由衷地头痛起来了。
——空目也好,亚纪也好,为什么我的朋友净是这种家伙,为什么身边唯独不在乎自己死活的家伙越来越多?这份责任应该由我来背负,我才是不惜拼上性命也想保护朋友的人
「…………就知道自说自话……」
俊也的板牙咬得咯吱一响。
「这么说或许没错……」
亚纪无力地微笑起来,接着说道
「……不过说真的,你最好别以为我还有救。那些『犬神』可是会对那种东西产生反应,行动起来的。
柳川就是个例子,『诅咒』也是。那些家伙一直沉眠在我身体里,现在非常饥饿。你们要是有什么举动,他们肯定会把你们当成送到嘴边的食物咬上去的…………别让那种事情发生」
亚纪这样说道,她的表情痛苦地微微扭曲。
如今即便是乍现的感情,都会让亚纪要了俊也他们的命。树丛沙沙作响。就算是如此琐碎的小事,恐怕都会让『犬神』做出反应。为了控制住事情的发生,亚纪拼命扼杀情感,苦苦哀求
「所以…………快点…………快点……从这里…………」
「消失,是么?」
空目缓缓张开嘴
「我要问你一句——」
以冷静的口吻,对亚纪说道

「——这种小事,足以构成让你自我毁灭的理由么?」

那样子与其说是在劝说,倒不如说他是真的对此怀有疑问。
亚纪顿时露出呆滞的表情。
「…………咦?」
「我在问你,自己搞不好会杀掉朋友,这种事真的足以构成你杀死自己的理由么?那种事对谁来说不都一样么?」
亚纪还没有从吃惊中恢复过来,愣愣地问道
「……你觉得无所谓么?不在乎自己被杀掉么?还是说,你只是不明白我随时都能做出这件事?」
「不」
空目摇头。
「你的意思是,杀意可能会如实地执行下去,没错吧?」
空目说着,微微倾首。
「这跟普通人究竟有何区别?我无法理解。你以为这个世上每天都有多少人杀害自己的『朋友』或者被『朋友』杀掉?人生在世,本就总是伴随着被身边的人杀害的可能性,而人也总是携带着杀害身边之人的可能性。
……只要有了机会和方法,谁都会轻易地杀死自己的朋友。木户野,你只是碰巧同时得到了机会与方法罢了。也就是说————这根本不存在问题,无非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面对与常人完全无异的你,我为什么要害怕?」
空目的眼神十分认真。
亚纪不禁哑口无言。

————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是伴随着会杀害他人或被人杀害的可能性。

这虽然是极端论调中的极端,却是无法反驳的事实,而且俊也知道空目真的相信这一点。空目上小学的时候有次险些被同学杀死,他曾亲身体验过那种事情。空目身上之所以会缭绕着死亡的气息,这也是一方面原因。空目无时无刻都不曾忘记,自己说不定就会被眼前正有说有笑的人杀死,哪怕是对亚纪,对武巳,对稜子,对相处近十年的俊也都不会抛下那样的想法。
空目生存在死亡之中,他眼中的世界就是那个样子。他在深知这一点的状态下生活着,死在他眼里不过只是一种总能看到后一步的可能性。
「恭仔…………你为什么活得下去?」
亚纪看着空目,眼神中充满了不解之色。
「……我不知道。为什么呢…………我不知道,只是我没死吧」
空目回答。
「活着有何意义,是不是为了弄懂其中意义而活?……我是为了思考这些而活的。因此,我应该只是没有死吧了。因为……」
「……因为什么?」
「无法保证死了之后还能思考什么」
「………………这话真有你的风格」
亚纪看着如此说道的空目,露出耀眼的笑容。
「说真的,我很羡慕恭仔你这种地方。可我没办法像你那样。我手里的这件凶器完全不会区分对象,我承受不了。我无法越过这道坎」
看是堪称绝望的,悲伤的笑容。
空目说道
「那么,把那凶器扔了不就好了」
「……扔得掉就不用那么辛苦了。“那东西”毫无疑问就是我自己,我要怎么把我自己扔掉啊」
「你真这么想么?」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人所拥有的东西,没什么是扔不掉的。即便那是自己也好,也不例外」
「………………」
两人沉默起来,雨水拍打雨伞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与绿色的空间中。亚纪表情很简单,但她并非不能理解空目的那番话。
她在犹豫。
她显然在犹豫,面对如此状况还该不该抱有希望。
空目说道
「……最开始的问题还没回答呢」
「最开始的……?」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亚纪的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她微弱地呢喃了一声
「…………别说了」
「我是来问你,你想不想“回去”的」
「不行啊……就算『犬神』不在了,『诅咒』也不会消失。要是没有防御,我会被『诅咒』啃噬殆尽。不论如何,我的命运都已经注定了。坦白的说,没有连累你们跟着冒险的价值」
亚纪摇摇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替你想了一个强硬的方法」
空目说完,从挂在肩上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什么。那是白底之上染着乌红斑点的,大大小小的无数纸片。
「这是忘掉的东西。我把它送过来了」
纸上依稀可见写得密密麻麻的文字跟记号的序列与碎片。
「…………『诅咒传真』……!」
「没错,这里已经是『诅咒』的大本营了。报告中存在仪式参加者在『恶魔』召唤的现场屡屡发疯的事例,所以我们已经是命运共同体了」
听到这话,亚纪呻吟起来
「恭仔,你……」
「我当然明白。我还没有失常到分辨不清自己所作所为的地步」
空目边说边把手中的纸片撒开。淋到雨的碎纸在空中飞舞了一小会儿,然后落在草地上,在绿色之上带来杂色。被雨打湿的纸片中有腾起一股股腐臭,被腐臭麻痹的嗅觉被更强烈的腐臭淹没。
「唔…………」
「……来吧,来继续开始被中断的“第四夜”吧。勇猛而令人厌恶的魔界公爵,恶魔“斯伯纳克”于此显现」
空目就像魔法师一样,淡然地吟诵诗词。
「已经无法回头了。〈驱逐〉仪式现已丧失,那只『恶魔』要么达成目的,要么毁灭,不然之前恐怕将一直停留在现世……」
「…………!」
「木户野,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最坏的情况,就让我们一起死吧」
听到空目的话,亚纪露出绝望的表情。
可是,那表情之中,却微乎其微地掺进了————好似安心的感情。

 5

「……吾以至高之名命令汝。造物主,令一切生灵跪拜的伟大存在啊,显现吧,回应吾之号令吧。吾秉承神之意志,遵从吾之号令,现出汝至高之身影吧。Adoni El Elohim Eheah Yeheah Asha Eheah Thavote Tetragrmton Shadey…………」

空目的呢喃之声,震荡潮湿的空气。
俊也感觉到,森林正在吟唱声中渐渐脱离现实。
腐臭如今就像久经熬煮一般被浓缩,开始在空气中饱和,达到了令人光呼吸便会胃液上涌的可怕地步。那极度异常的腐臭空气直接从山林的空间中渗出,将气味、空气、空间,一切正常的东西悉数彻底侵蚀。
传真的残骸就像触媒一般,空目将它们抛洒出去之后,这个现象便立刻开始加剧,让世界变得模糊,令境界溶化,渐渐侵蚀现实世界。
空目吟唱的咒文只是一种形式,变质毫无关联地正在加速。
神野曾经那句令人讨厌的台词,在俊也脑中闪过。

————这个世界正渐渐地被『异界』所吞噬。

没错,『异界』与每一寸土地接壤,『异界』的碎片只需些许契机便能在瞬息之间律出。
于此处出现的是『恶魔』,然后『犬神』的密度也在渐渐增加。
野兽的气味和气息就像把腐败的空气推开一样,将周围团团围住。树木之间、树丛之中、朽木的空洞、杂草的阴影……所有黑暗中,无数双野兽的眼睛正闪耀着强烈的凶光。
凶恶的野兽发出低吼,低沉的声音以腐臭的空气为介质震动传播。
周围的一切都充满敌意。敌意与憎恶,疯狂与腐败,以令人窒息的密度充斥着森林之中。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犹如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可怕的腐臭与紧张感令胃袋抽搐、翻涌。
四撒开来的『诅咒』残骸在倾注而下的雨中打湿,纸片以超乎常理的速度溶解崩溃,变成一堆堆肮脏的泥垢粘附在杂草上。污垢不停抽动,分崩离析掉在地上,不久变成一团团蛆在地上乱爬,状况惨不忍睹。不只是杂草上,就连空目脚下都被密密麻麻的蛆彻底爬满。
白色的东西在杂草的缝隙间蠕动,树丛里紧密布满着野兽的气息。
“蛆”和“看不见的野兽”的源头,出现了眼前不远处。
「………………真是场噩梦……」
俊也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发粘的油汗混着冰冷的雨水,变成不冷不热的一团东西,顺着额头流了下去。一片常人无法忍受的难受、可怕的空间,在周围铺开。
空目停止吟唱咒文,用平静得不正常的声音呼喊俊也
「村神」
「……什么事?」
「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你都要保护好我和菖蒲」
俊也稍稍吸了口凉气。因为,空目很少向别人拜托这种事。他平时很少顾及自己的安全。而他现在既然这样开口了,足见接下来着手的事情胜算很低。
纵然四个人在这里搞不好会闹成集体自杀的结局,但俊也还是明确的做出回答。
「……不用你提醒」
「…………对不住了」
俊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将还没完全好的那只脚放到地面上,像模像样地举起拐杖拉开架势,将顶端指向脚下的树丛,牵制『蛆』和『犬神』。
杂草满满覆盖地面的情况,可以说非常幸运。大雨,杂草,都让满满聚集在附近一带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显现了出来。在这三个月里,俊也已经充分掌握了拐杖的距离,说到底那就是跟短棍,当武器来用也很容易。
「木户野————做好觉悟了么?」
在异样的空间中,空目向亚纪呼喊。
「……你要怎么赔我?」
亚纪微微抬起脸,露出空泛的微笑。她的脸失去血色,面色苍白,然而她左手的伤口仍在不停出血,乌黑的血不断地往下滴。即便身体状况如此糟糕,亚纪的微笑也岿然不动。
「要杀了我?那样一来就结束了呢。如果是被恭仔杀掉我也认了。我已经别无所求了啊……」
亚纪微笑着说道。疲劳与衰弱在那个微笑之上撒下了浓浓的阴影。那是觉悟与达观交融在一起的,死之笑容。随后,亚纪又接着说了下去
「恭仔……」
「什么事?」
「…………还是算了。什么也没有」
亚纪欲言又止,又一次寂寞地低下头。她那淋得透湿的身影,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虚无缥缈。
空目什么也没说,转向菖蒲。
菖蒲点点头,摊开双手,深深地吸了口气。
于是,平衡被破坏了。

————山之领地,乃避世之地。避世之神,乃山神。
    硝子之空,墓碑之地。愿皆归山野————

只闻清澈凌冽的声音,空气为之震动。
腐臭与野兽间千钧一发的平衡,遭到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气息入侵。随着菖蒲的声音,空间震动,空虚而静谧的气息扩散开来,撕裂了复仇,击碎了杀气,将铺满大地的东西全数破坏。
蛆虫蠕动的声音激发出来,尖锐的远吠响彻山林。令人讨厌的平衡被打破,此处的一切存在都寻求敌人,开始行动。
「…………要开始了」
空目说道。就算他不说,俊也也感受到那股凶猛的气息开始肆虐起来。
俊也咽了口唾液。敌意、腐败、静谧充斥着这个空间。
菖蒲的诗歌震荡世界。
为了将一切回归于无。

————山之领地,乃逝者之地。逝者之土,乃虚土。
    硝子之空,墓碑之地。愿皆归山野————

无数个凶恶的声音开始响起,激烈地扰动树木。
空目身处此境,说
「……稍稍来场讲座吧」
树丛被弄得一大糊涂,大树的树干被无差别地挖掉,留下一道道爪印。空目身处如此却如若等闲,开始讲述
「……弗雷泽(※注10)将诅咒的形态分为『类比诅咒』与『感染诅咒』」
「空目,你干什么……」
空目打断诧异的俊也,淡然地接着说道
「闭嘴听着……其中『类比诅咒』是基于“相似连锁”这一理论的咒术,“用诅咒的人偶或肖像代表诅咒对象在上面钉钉子”这种诅咒的总称。
而『感染诅咒』是基于“相互之间存在过关系的物体,在分离之后依旧维持着联系”这一信仰的诅咒,做法是将对象的一部分,也就是头发、指甲等东西当做『咒物』并加以操纵,藉此对对象造成影响。
这两者都十分接近人类形象的“原型”,几乎在所有文化圈中都被当做咒术使用,而且基本倾向于认为后者更加强力」
流畅的言语,就像咒语一样在此地响起。
可是,俊也分焦急。
在空目讲话的时候,“看不见的野兽”的失控情况愈演愈烈。而且就像做出响应一般,“蛆”也开始大量地变成蛹,然后纷纷开始羽化,抛弃蜕下的壳,之后成群的黑色苍蝇一边发出恼人的嗡嗡声一边飞来飞去。
苍蝇一边麇集一边形成一个漩涡,密度越来越大,犹如黑色的雾霭一般遮蔽树木,遮蔽杂草,成片成片地飞来飞去,开始产下卵一样的白色颗粒。
白色颗粒当即开始到处乱爬,将杂草、树皮啃得乱七八糟,个头暴增。短短数秒,那东西便变成了浑圆粗大的蛆,变成蛹,羽化。
“看不见的野兽”将那个周而复始的过程彻底破坏。苍蝇被撕碎掀飞,蛆、蛹、卵被碾碎,恶心的粘液贱得周围都是。粘液拉出丝来,把杂草弄得水光透亮,而蛆虫在粘液上蠕动,相互舔舐,进一步成长。
眼看着苍蝇将周围彻底淹没。
汹涌的苍蝇凝集成团,缠在空目的雨伞上。
“看不见的野兽”向那把伞施了一击。
「……!」
鲜红的伞掉了下去,被蛆和苍蝇所淹没。
然后,看不见的爪子朝着成群的苍蝇挥了下去,伞瞬息之间被撕成碎片。
「空目……!」
俊也叫了起来。这一刻,野兽的气息穿过他的脚下,疾驰而去。
「!」
他能躲开基本算是碰巧。即便如此,厚实牢固的雨衣,下摆还是被轻易地咬掉了。蛆虫爬上雨衣,俊也连忙将蛆虫拍掉。
俊也背脊上冒出冷汗。现在不能只顾着空目。

————恨、妒、嫉、咒,皆归山野。
    杀、盗、灭、狂,弃诸逦迤————

菖蒲继续吟诵。
空目若无其事地,淡然地继续讲解。
只有俊也到处挥舞拐杖,对看不见的威胁一边威慑,一边战斗。靠近空目和菖蒲的东西被彻彻底底驱赶开。
「……」
这个时候,俊也忽然在意起亚纪的安危,向那边瞥了一眼。
不过,这种担心是多余的。
尽管杂草被蛆虫啃噬腐烂,缺损严重,但亚纪有『犬神』的守护,毫发无损。可是,『犬神』没有放过俊也此时露出的破绽。
一只『犬神』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俊也的死角,咬住了他拿拐杖的右臂。
「唔……!」
俊也条件反射地绷紧肌肉,防止牙齿陷进里面,然后对着那片虚空用力挥下拳头。伴随着殴打动物的沉重手感,袖子和胳膊上的皮肤被带掉。隔了片刻,裸露出来的皮肤渗出血来。俊也痛苦地皱紧眉头。
苍蝇一下子朝伤口聚集过去。
「……可恶!」
他挥开苍蝇,用破损的柚子盖住来保护伤口。恐惧与生理性的厌恶混合在一起,让他几乎陷入恐慌。
「……自古以来,不管“凭物”也好,“诅咒”也好,这种异常情况都是以『咒术』或『暴力』来解决问题。这是早已注定的」
俊也受了伤,空目还是眉头都没皱一下。
「用『暴力』解决,是跟那个“黑衣”相同方法论。将当事人全数抹杀,事件就会消失。要是觉得那种方法不能用,就会用咒术来处理。那就是『感染咒术』」
空目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张名片大小的纸片。
「『咒术』须以相同的知识做基础方能成立。讲解到这里,我做好了那个基础。接着准备好『咒物』…………」
空目的讲义进入佳境。俊也刹那间看出一群『犬神』向空目扑去。树丛被大举分开,草被笔直地撕碎飞起。看这个样子,可想而知是那个情况
「嘁!」
他做出的第一反应便是迅速插进空目与『犬神』之间。随即,他的胳膊和腿接连不断地传来剧痛。
随后,只闻骨头断掉的声音,俊也右脚折断了。没有康复的脚承受不住高强度的动作,身体向一侧倾斜,摔在地上。当他发觉大事不妙的时候,为时已晚。
『犬神』如同野生食肉野兽,纷纷瞄准了猎物的脚。而它们还像受过训练的战斗犬一样,向拿着武器的手集中扑来。在它们的如剃刀一般的锋利尖牙之下,厚实的雨衣形同薄纸。像针一样排列在一起的尖牙撕破皮肤,咬进肉里。
俊也在恐惧的驱使下把拐杖随手一扔,乱挥手臂,把看不见的野兽砸向地面,挥开。
他全身上下被疯咬撕碎,承受着剧痛的折磨。皮肤被钩爪撕破,流出来的血打湿了身体。然后蛆虫和苍蝇向鲜血聚集上来。俊也不寒而栗,到处打滚。
他发觉呼吸就在脸的附近,在发觉危险的同时挥舞手臂,随即传来打中的手感。迟了片刻他才明白,是“看不见的野兽”刚才扑向了他的喉咙,随即他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他护住喉咙的双臂不断地传来疼痛,不断地有重量挂在上面。他觉得大事不妙,但已经束手无策了。渐渐地,他没办法再摆出防御姿势,没办法再进行反击了。强韧的肉体阻挡了致命伤,然而不知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消极情绪和恐惧彻底侵占他的头脑。
俊也真切地体会到了死亡。
要是延髓或颈动脉被咬断,立刻便会丧命,其他动脉或腹肌被咬破也离死不远了。他蜷缩身体,护住要害部位,然而看不见的野兽还是打算硬生生把头钻进去。看不见的野兽完全了解人体的要害,施加有效的攻击,而同时又有数不尽的蛆虫聚集在伤口之上。疼痛与恐惧让俊也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照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嘎嗷嘎嗷嘎嗷嘎

附近传来高亢的狗叫声。
片刻之后他才察觉,那个声音正在脑袋里头回荡,陷入激烈的恐慌之中。
叫声逐渐变大,响彻整个脑袋,侵蚀他的意识。他的意识完全被叫声占据,彻底丧失分辨力。
蜷缩起来的整个身体痉挛起来,不知不觉间张大了嘴巴,从喉咙里头漏出酷似哀嚎的嘹亮声音。
那不是惨叫。
而是长啸。
他就像事不关己一样,用自己的耳朵,听着从自己喉咙里溢出的,酷似狗发出来的嘹亮尖细的远吠。
不属于自己的胆怯与敌意,充斥他的大脑。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他扬起伏下的脸,喉咙不自主地放声咆哮。
强烈的敌意充满头脑,而就在敌意投去的方向上,一个巨大的气息就快涌现出来。
在那片开阔地的中央,一个令人生厌的气息渗出来。
苍蝇聚集,卷起巨大的黑色漩涡,就像一座尖塔耸立在那里。
那个形状渐渐发生扭曲,苍蝇的聚合体开始变成其他的东西。
黑塔的轮廓不定型地崩解,变形,让中央的气息得到实体,最终成型。
那是一个巨大的人类
它身材细长,四肢像鞭子一样弯曲着。『恶魔』的身影,伫立在昏暗的森林中。
整面的蛆虫一边白涔涔翻滚着,一边迎接它们令人厌恶的主人。
————『恶魔』降临。
恶魔“斯伯诺克”那颗由无数苍蝇形成,轮廓像雾一样飘忽不定狮子头,发出咆哮。
无数尖锐的远吠,带着敌意与之针锋相对。

————嘎嗷嘎嗷嘎嗷嘎

『犬神』的疯狂叫声,在俊也的头骨中回荡。
「————够了,停手啊!」
远处听到亚纪悲痛的叫喊。
一切都被恐惧和疯狂彻底渲染。
这是一场密度异常的噩梦。
而空目站在这场噩梦之中。
「听着!」
空目低声吼叫
「由魔而生则以魔伏之,由血而生则以血化之,一同归于火焰吧!尘归尘土归土,汝等随咒物一同消失吧!」
说完,空目伸出纸片。那张纸片超过一半染着血色,在混乱之中明确地浮现出来。
俊也直觉感觉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感觉到那纸片与自己息息相关,而且与眼前的敌人也息息相关。
成型的『恶魔』抬起头,『犬神』停止了动作。
以空目为中心,所有的一切顿时停了下来。
就连空气也停止了。
下一刻,空目右手一闪,取出打火机。
噗地一下,火点着了。
随即,在场所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都害怕起来。无名缘由的恐惧在脑中,在这片空间内爆发了。
现在,它们完全注意到了。
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所有敌意向空目蜂拥而至。
「……已经晚了」
此时,空目用手中的火焰点燃纸片的一端。
……在那一刻,视野猛然被无声的光辉所吞没。

————其为太刀之馆,多知之质,
    魔国之王一路断、裁、截、绝,莅临此处。
    山为天狗故里,亦为魔国之乡。
    山为天狗领国,亦为狗神领国。
    天为仙,狗为童,
    血连血,咒通咒。
    魔之王国居山中,死神之国居山中。
    天狗之国居山中,隐世之国居山中。
    迷途之馆居山中,妖魔之梦居山中。
    诅咒之神居山中,魔国之王居山中————

……意识豁然开朗,俊也连忙跳了起来。
那些入侵脑内的『犬神』的气息,消失了。而且聚集在全身的无数『虫子』和『犬神』同样荡然无存。
俊也站起来————愣住了。
周围的景色正火红火红地熊熊燃烧。
他一开始以为是山火。森林、杂草、树洞、树丛,目光所及之处无不燃起烈焰,释放火星,熊熊燃烧。
但他立刻发觉并非如此。此时此地正在燃烧的不是山,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正在燃烧的不是杂草,是蛆虫。
看上去火星一样的东西,是燃烧中到处乱飞的苍蝇。
然后树丛、森林燃起的烈火,是变成火球到处打滚的大量野兽。

「……自古以来,『歌』就是“祈祷”,是“真言”,也就是“神谕”」

空目背对着空虚的火光,说道
「“神谕”创造了世界,“真言”昭示了世界,“祈祷”改变了世界。它是魔法,是诅咒,是人类为了推动『世界』而造就的技术」
诗与歌就是咒文。空目静静地编织话语
「菖蒲的『诗』是『钥匙』。『诗』能够改变世界,这里现在已被菖蒲从世界分离开来。就像魔法师制造结界一样,此处魔即为法……」
空目他右手打火机,纸片正在他左手中燃烧。
当他点燃那一刻,构成『恶魔』的一切东西,以及存在于此的所有『犬神』一只不剩地全都同时燃烧起来。
蛆虫发出恶心的声音在火中溶化。汇聚成『恶魔』的苍蝇四散逃跑,巨大的身影眼看着变成无数亮红的火珠,崩解消散。
至今不能被人看到的『犬神』在火焰之中现出原型,又是痛苦地惨叫,又是跌跌撞撞地到处乱窜。
周围充斥着咆哮一般的振翅声,以及野兽尖锐的吼叫。
腐败的空气被静谧之物一扫而光,只有好似纸燃烧的味道腾了起来。
「这也是————『诅咒传真』么?」
「没错,这是泡过木户野的『血』的,第四夜的『诅咒传真』。要说有什么咒物可以同时感染『犬神』与『恶魔』,那就非它莫属了。不论削弱哪一种,都会激化另一种,所以不论如何都需要将两者同时消灭」
可能是泡过了煤油,被诅咒的纸片一直旺盛地燃烧着。
而这个时候,『恶魔』的残渣也在以飞快速度消灭,苍蝇燃烧殆尽落在地上,蛆虫化成了灰,就连本来是感热纸的白色污泥也早已烧光。
那些东西不留痕迹地,轻轻松松地燃烧殆尽了。
森林深处,树背后,树丛中,脚下,看不见的野兽化成火焰野兽,凄烈地嚎叫,到处乱窜。
这一幕就像地狱一般惨烈,却又充满了异界之美。
据说古战场会燃起火焰。
整片整片熊熊燃烧的情景,就如同那怪异的火焰。
悲壮,静谧,充满幻想色彩。
森林和树丛被被火焰吞没,燃烧的野兽数量看去有成百上千只多。
一个个火焰形成小型野兽的形状,随后一边苦苦挣扎、哀嚎,一边在杂草上到处打滚。狗一样的野兽正在熊熊燃烧,张皇逃窜。可是它们根本没办法逃离自己身上的火焰。
大群大圈的『犬神』燃着火焰,就像是森林、树丛、草地正整面地燃烧着。但是,吞噬『犬神』的火焰属于异界,完全没有引燃现实世界的森林。
异界之火缓缓侵蚀『犬神』。
『犬神』纷纷停止运动,遗骸变成火星,不留痕迹地崩解消散。
一只『犬神』挤出最后的力气扑向空目,但是既然能够看到,俊也要将它击落自然不是难事。
『犬神』承受一击,冒着火星掉在地上,然后就那么直接化作火星纷飞消散。
它们看上去是那么的虚无缥缈,俊也完全感觉不到他们就是刚才差点杀死自己的东西。
「……」
周围无数火星正在纷飞,静谧的空气中为数庞大的火星正疯狂跃舞。
在空目的手中,纸燃烧着血一般鲜红的火焰,渐渐化为灰烬。
当火就要烧到手的时候,空目撒开了手。
纸片一边下落,一边燃烧,在即将落地之前便彻底燃尽,化为火星消散在半空中。以此为标志,『犬神』的数量飞快减少,全都变成火星腾飞起来,在空中化为一片绚丽的光芒。
一只『犬神』出现了,虚弱地爬到了亚纪的脚边。
「…………」
在亚纪悲伤的俯视之下,那最后一只『犬神』也分崩离析,消散到同伴们的生变。
可能是看清『犬神』全部消失了,亚纪突然晕了过去,膝盖猛然弯了下去,瘫倒在草地上。
「……喂!」
俊也连忙冲了过去,确认亚纪还有呼吸之后,摸了摸亚纪的脸。
亚纪脸像死人一样苍白,却滚烫似火。但是,她的呼吸没有紊乱的迹象,并不痛苦的样子。如此一来,就用不着再分秒必争了。
「总算是……活下来了呢」
俊也安心地叹了口气。
「我将『犬神』连带木户野的血液一起烧掉了,我觉得这个症状可能是贫血或者发烧,不然就是两者兼有。需要尽快送到医院」
空目如此说道。
「……嗯,是啊」
俊也放松下来,随口回应。
亚纪雪白的脸颊上被俊也的血弄脏,俊也本想把血擦掉,但还是放着没管。因为俊也满身都是血和泥土,觉得自己去擦反而会把她的脸弄得越来越花。
空目仰望着缓缓消失在夜空中的大片火星,菖蒲在他身旁,跟他一样眺望着天空。
红色的粒子撒向周围,令视野朦胧的大量火星漫天飞舞。

————硝子之空,墓碑之地。愿皆归山野。
    恨、妒、嫉、咒,皆归山野————

菖蒲吟诵诗歌。火星缓缓地升上天空。
「————啊啊」
俊也明白自己的目光为什么会随之扬起了。上方的天空霍然洞开,形成这片林中空地那么大的开口。本被厚实云朵所遮蔽的天空,彻彻底底地放晴了。火星就如同被吸进去一般向上盘卷,消融在那篇红色天空里。
不久,『异界』的天空云消雾散。
红色的天空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之后,黑灰色的天空再次出现。
这才是原本的天空。
「……这就是最终兵器」
空目望着天空,喃喃说道
「我不知为什么,理解某个『异界』的法则,菖蒲能够将那个『异界』召唤到这个世界。只要对象是『异界』的东西,就逃脱不了这些理论与法则。
『魔法』就是这样的东西。这是藉由我,以及与梅菲斯特(※注11)之间的契约所实现的一种『魔法』」
「……」
那个梅菲斯特——菖蒲向俊也投去透着几分胆怯的目光,就像过意不去,就像请求原谅一样看着俊也。
俊也心想。
空目拥入的东西就等同于招来毁灭的力量,他在得到对付『异界』的力量时,也换来了毁灭的可能性。空目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件事。他用危险作交换,意图维持与『异界』之间的接点。
「你…………准备用那个“契约”做什么?」
俊也瞪向空目。
「保密」
空目用毫无感情的眼神回望俊也。两人一时间相互瞪视,无言的意志相互碰撞。
「…………」
俊也本来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又不说了。
现在,俊也精力和体力已经彻底见底,但他们还得下山。

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少量的『犬神』残渣,就像溶化在山野的空气中一般,在眼前消失了。

※注10:詹姆斯·乔治·弗雷泽爵士,出生于苏格兰格拉斯哥,社会人类学家、神话学和比较宗教学的先驱。主要著作有《金枝》《图腾信仰》等。
 注11:梅菲斯托费勒斯,最初于文献上出现是在浮士德传说中作为邪灵的名字,此后在其他作品成为代表恶魔的定型角色。在歌德的作品中,浮士德必须将自己的灵魂抵押在魔鬼梅菲斯特手中,只要一停止对生命的追求便是死期来临。




终章 而魔女没有道出故事的结局

「————成功了呢…………」

空目和菖蒲搀扶着亚纪,四个人好不容易下了山,等待着他们的是一辆黑色汽车。
出现在那里的是芳贺,然后还有手被绑在身后的武巳。
「……你都交代了啊」
「…………对不起」
俊也一瞪,武巳低下头。空目什么也没说,毫无感触地向芳贺看去。菖蒲惴惴不安地看着空目。
芳贺缓缓向众人环视了一圈,然后——
「……太棒了。你真的是个独特的个体呢,空目君」
露出满面的笑容,如此说道。
「在我们的记录上,不抹杀“一次感染者”,仅仅将“异存在”驱逐掉的先例极端稀少。而且还是有意为之,那种事例就更加稀少了。你就是“仙童”或者“魔王”,看来不会有错了。这真的是太棒了」
芳贺不停拍手,那夸夸其谈的腔调就跟过去基城一样,看不见他的心声。而这个时候,芳贺走了过来,将空目搀扶下的亚纪拉了过去。
对此,俊也朝空目大喊了一声
「……喂,空目!」
空目轻易地便把亚纪交了出去,俊也不敢相信空目的所作所为。
不过芳贺看了眼愤慨的俊也,平静地说道
「完全不用担心,弄清楚没有异常就会还给你们」
言下之意便是,如果存在异常就不能保证了。
但是————
「随你便」
空目轻易作罢。
他这个人会在最后的一刻抛开一切,完全不去挣扎,就算对待自己性命也一视同仁,面对无法避免的状况会轻易就范。
那是空目内心最根源的虚无的表露,虽然眼下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这种时候免不了影响人的心情。
芳贺好不顾及俊也的内心情感,说
「没关系,我们会全权承担的」
空目答道
「反正我们也无法抵抗,随你便」
芳贺微微一笑
「……只要你们对之前的事情守口如瓶,我保证一切如故」
「我可不是喇叭嘴」
「很好」
对话到此结束,与“黑衣”之间的协议这样就算达成了。芳贺将亚纪搬到车上,解开了武巳的手铐。
「……看来你派的上用场」
芳贺对空目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异常鲜明地残留在俊也的耳朵里。

于是————

过了几天,一切都解决了。
教师柳川失踪,学生宗谷意外死亡。巡山狩猎按预定计划进行,驱赶野狗十四只,得到差强人意的成果,事件在舆论层面宣告终结。
亚纪得救了。
她被直接带往“机关”,几天后,众人得知她因身体衰弱及重度贫血住院的消息。
得知住院前的几天空白期间,就连亚纪本人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被破坏的公寓在不住不觉间恢复原状,房子里里外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不过,屋内没有任何生活用品,取而代之,放了五十万现金。
闹出那么大的乱子,可房东、邻居、不动产商,谁都没有提出任何意见。亚纪回到了原来的生活……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在后面的几天里,公寓里除亚纪外的住户不知为什么一个不留全都搬走了,只留下了空房间。
「虽很很不爽,但也没办法了……」
亚纪如同妥协一般说道,回到了日常生活之中。
她一度做好死的决心,如今正如字面意思,附体的邪魔退去,恢复到了原本的状态。就连几乎把她手指烂掉坏疽也奇迹般的恢复了。虽然现在绷带还不能取,但感觉顶多只会留下一些伤痕,能够痊愈。连医生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太好了,女孩子的手就得完完整整的呢」
对此,稜子比亚纪还要开心。
除开一部分之外,感觉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然而,弄清楚的事情却非常少。

柳川最后怎么样了,没人能够给出肯定的说法。
宗谷为什么会死,也没办法给出正确的解释。
『犬神』是否真的消失了,没人能够判断。
『诅咒传真』这件事最终迷雾重重,就只能推断出发件人就是死去的宗谷,但就连这一点没有任何证据支持。
到头来,最后一件事也没弄清楚。
自然的,谁都没有再去谈论这次事件,一切都变成不曾发生过。

  *

「…………」
这是一个阔别多日的爽朗晴天,空目恭一正站在校园的中庭。他的眼神还是跟平时一样毫无感触,菖蒲也站在他的身旁。
总感觉菖蒲的表情好像有些生硬。每当她见到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时,表情不知怎的就会比平时更加僵硬。想必这样的变化与这个人所拥有的绰号并非毫无关系。菖蒲对这个人怀着近似恐惧的感情。
那位“魔女”十叶咏子看着他们连个,露出灿烂的笑容。

「……真少见呢,你们两个竟然会一起到这里来」

那是发自真心的天真笑容。
那个微笑完全不像正常人的表情,欠缺一切本应存在的邪恶,犹如光洁无暇的镜面一般清澈透亮,不由分说地让对着她的人看到自身内心的黑暗,激发人的不安。大多数人不会注意到这件事,因此别人在看到咏子的笑容之后会有种不协调感,对咏子本人感到产生离奇的感觉。
只不过————那绝非错误的评价。
「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影”人」
「我过来是有事要问」
空目对咏子的提问如此作答。他还是平时那个缺乏起伏的音调,从语调中读不出任何感情。
「有事要问?」
咏子歪起脑袋。空目点头,然后说道
那东西究竟具备着怎样的意义?」
「…………那东西?」
「我是指『诅咒传真』」
咏子露出不解的表情,但空目没管,淡然地继续往下说
「“魔女”会施魔法,仅从语言上来看,这没有任何奇怪之处。『诅咒传真』是你制造的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咏子轻轻一笑,干脆地承认了,可见她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
刚才那个不解的表情,并不是为了装傻。她只是单纯地弄不懂空目为什么会知道。
咏子说道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是日下部走嘴说出你对木户野说过的『看不见的狗』那些话的时候,当时我想到一种可能性。如果是你,应该就算不知道木户野的家系也能一眼看出她的血统……然后,我们在阻止第四夜的传真时,你抢先下手了。我就是那个时候基本肯定的。知道我们当时行动的人,在我所知的范围就只有你一个」
「真了不起,“影”什么都看透了呢」
「……所以在找你咨询的时候,我才提不起劲来」
空目说着,皱紧眉头。咏子开心地呵呵一笑
「可是你们找我谈,我觉得很开心喔」
不知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咏子如此说道。空目则对此漠然置之,直言相问
「……所谓『诅咒传真』,就是强迫收件者与发件者参与〈魔法仪式〉的道具,能强行让有潜质的人窥见『异界』。拜其所赐,木户野险些丧命……你目的何在?」
然后,他又将最开始的问题重复了一次
「那东西究竟具备着怎样的意义?」
「没什么意义喔,不过理由是有的」
「……理由?」
「没错,因为这里是“特异点”」
「…………?」
空目露出诧异的表情。咏子笑道
「都市呢,是“特异点”啊。世界将从这里逐渐改变」
「……此话怎讲?」
「……我都说了啊,没有什么意义。换做别的事情,你什么都能弄明白,可唯独这件事却理解不了呢……」
咏子叹了口气。
「所以说,你非但没有到“那边去”,甚至还把“那边”的东西拉到“这边”来了啊」
「……什么?」
「意义是人类创造的,赋予意义的世界就不再是原本的世界了。虽然现在很稳定,但稳定的世界是属于人类的。本来的世界啊,难道不是更加模糊不清的么?」
「…………」
空目沉默下来,推测咏子了解的是什么。
咏子将双臂大大张开,意在示意“世界”。
「人类赋予意义的地方会变成人类的领域,人类这样就能感到安心。可这样不算是能看到真实的世界,思考那什么意义就无法看到原本的世界了。世界上存在着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对吧?他们就是证据。
……你很聪明,很擅长给事物赋予意义。不论多么光怪陆离的东西,你都能赋予意义,拉到人类的领域中。所以,模糊不清的东西都会被你吸引,那边的“神隐”小姐也是一样。他们无法仅凭自己来维持自身的存在,必须有人赋予定义呢」
菖蒲的肩膀突然颤了一下。
看到菖蒲的样子,咏子呵呵一笑,说
「没关系,我并不是要责怪你。“影”人也是,我不是想说你那么做不对。大家都属于这个世界,有形形色色的人才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世界。那就是世界的形态,每个人都是世界所不可或缺的」
咏子露出尤为温柔的表情,就像唱歌一样说道
「这句话你先记在心里吧。世界呢,是“故事”。
行行色色的人读着同一个故事,解释、感想、赋予的意义、看法、好恶、教训、带入感情的对象……这一切都会因为每个人的不同而截然不同喔。可是,大家读到的“故事”本身是同一个东西。名为“世界”的故事,大家都在读。
世界呢,是“故事”。所以“世界”会因故事而逐渐改变。创造那些“故事”的是人类,人类聚集起来就成了都市。所以都市是“特异点”,从中诞生的『传闻』『都市传说』等『奇谭』会创造出改变世界的因素。我只是在后面稍稍推了一把,这就相当于兴趣吧」
咏子这样说着,抬头望向空空荡荡的天空。
她张开双臂,那表情就像在幻想中驰骋。
空目一声不吭地注视着言行举止彻底脱离常轨的咏子。菖蒲就像是害怕了,紧紧抓住空目的胳膊。
咏子忽然放下视线,接着——
「…………我说,你不想看看“世界”逐渐改变的样子么?」
对空目问出这样的问题。
咏子此时露出的笑容,是真真正正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是清澈无比,不染一丝污秽的笑容。

「你————疯了」

空目静静地,肯定地说道。
「嗯。疯的不只是我,还有你也是……」
咏子露出微笑,如此说道……就如同天经地义一般。

「疯了啊。谁让我是“魔女”,你是“魔王”呢。嗯,我想我们一定是疯了…………」

咏子的一抹微笑,让她的周围飘散起一样的气味。
那是那个就像肉腐烂的,令人胃液翻滚的难闻气味。

  *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以羽间市的为中心相继发生少女自杀的事件。
那些事件登上了媒体,一时间引发深刻的社会问题,但大多有见识的人都对这个现象赋予了“思想波动期的少女所引发的现象”的意义。
全社会放下心来,事情不久淡出人们的记忆。
就这样,一切都变成没有发生过。

少女们是不是『凭物筋』,是否收到过『诅咒传真』,已无人知晓。



the Creation?


后记


在这里,我首先要感谢您阅读这本书。
然后,我要对参与本作品的全体各方人士,尤其是直接关照我的编辑峰老师,和田老师,负责插画的插画师翠川老师表示感谢。
那么…………

前些天我和一个老相识谈话的时候,他对书中的“机关”发表看法,跟我说「那么直接地照搬电影里的模式没事吧」,我感到十分震惊。
黑衣人的电影是存在原型的,是美国一个很有名的都市传说,内容大致是『神秘黑衣人会出现在UFO研究者或目击者面前要求他们隐瞒情报』。但是…………我只能说我很失策。我被电影本身的知名度所迷惑,没有把『有人不知道那件事』的情况考虑到。
我本来只是想把都市传说的精华带入进去,可是看来我给读者朋友们带来了强烈的违和感,我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决定怀着羞愧继续努力。学海无涯,看来我要学习的东西还远远不够。
————我将如噩梦一般犹豫,樱花一般疯狂,
    时钟一般精密地……描写故事。
最近创作的口号与理想相差甚远,令我很是头痛。
当然有时候我会做到最好,噩梦也会更加恐怖,樱花也会更加疯狂。由于对待不擅长的事情经验不足,说到精密方面就跟日晷差不多。
即便这样,如果还是有人夸我写的作品不错,那将是对我最大的鼓励。

…………话虽如此,人生在世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说来惭愧,我朝着目标奋斗过的事情,目前还没有过最终像模像样的。
我朝着画家的目标奋斗了十几年,而朝着作家的目标奋斗还不足一年。其实我曾经想成为一名画家,以前都没写过什么小说。
一想到我把自己的才能看错了十多年之久,我就感到一股无法挽救的空虚。
人,就是碎纸漫天飞舞。

    二零零一年七月 甲田学人

6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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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全部評論 10

10000
hpjany 子爵
跪拜日更狂魔!!!!!!!顺便新年好

8 年前 0 回復

半夏阳炎 平民
有生之年系列!没想到居然可以看到Missing一卷以后的翻译我太感动了!感谢各位翻译君!

8 年前 0 回復

qq740565960 平民
厉害厉害,很喜欢这种怪谈类的小说。话说第一章哪去了啊,没找到啊。

8 年前 0 回復

零崎鈴識 騎士
非常感謝各位的翻譯呢 甲田老師的書真是非常的有趣  異常的對我胃口呢  雖然早就不記得上一本的內容了233333     插畫的這種早年的畫風也是很棒  

8 年前 0 回復

全球气温 伯爵
虽然断章看似很长,但是完全不够看啊


8 年前 0 回復

waitingfor 王爵
看到能够在有生之年里看到MIssing,真是喜极而泣啊。

还有,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东西,噩梦也会被吓跑吧、

谁让魔法师就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家伙呢?

8 年前 0 回復

无骨者伊瓦尔 勳爵
辛苦了!终于等到Missing翻译完成了。。。上一本神隐物语还是两年前看的,内容都忘得差不多了。。。

8 年前 0 回復

desblood 勳爵
藥終於來了 自從補完斷章系列就一直處在禁斷狀態
超喜歡鄉野奇談 都市傳說 感謝翻譯組

8 年前 0 回復

bbb252 皇帝
NTR组怎么少了一个,R不干了?

8 年前 0 回復

肯德基(百胜) 皇帝
欢迎光临汉堡王DIY汉堡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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