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榎宫佑著·暇奈椿著]时钟机关之星4[台/简]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6-6-28 03:25 编辑


时钟机关之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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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榎宮祐·暇奈椿
插画:茨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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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受兔
校对:化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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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伊尼·哈尔达背叛了……?
  「……这是怎么回事。哈尔达,你这是在做什么!!」
  地球死亡后,变成一切都用齿轮与发条
  加以重现、重新建构的世界——
  直人他们来到世界上
  最糟糕的犯罪都市·香格里拉区。
  但是在那里等待他们的,
  是背叛、阴谋与——新的Initial-Y。
  在恶意与欲望翻腾加速的即兴剧中,直人发誓。
  「——我要照我的想法,贯彻我想做的事。」
  来,证明吧。
  证明人类能够靠自己的意志,掌握无限可能性——!
  在此献上榎宮祐×暇奈椿×茨乃共同交织的
  颠覆性奇幻物语·第四弹!




  contents
  序章 14:00(叛徒)
  第1章 09:15(演员)
  第2章 07:30(制作人)
  第3章 11:00(丑角)
  第4章 15:30(小丑)
  尾声 22:30(后台)










  序章 14:00(叛徒)

  最初空无一物,然后世界突然诞生了。

  至今为止,各式各样的神话如此描述创世:
  由主神花七天创造。母神与父神相爱。或者是巨人或龙被打倒,从尸骸生出万物——
  但是,神话虽然描述了世界如何诞生,却没叙述世界为何诞生。
  永远、无限、混沌——据说世界是从这些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概念中,没来由地出现。
  就连名为科学的神话,都如此定义开天辟地(大爆炸):
  那是从不分时间空间的「无」之中忽然诞生,爆发性地膨胀。

  神、爱、怪物、特异点、庞大的能量从「无」之中出现。
  那究竟——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没有。
  ……不,或许其实有,但至少人类既无缘发问,也找不到解答的存在。
  重点是这个问题真的有意义吗?
  例如这座『时钟机关之星』的创造者。
  用齿轮重制这个世界的最新造物主。
  也就是——『Y』会怎么回答呢?

  「你为什么要创造世界?」

  『Y』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为了人类?为了拯救即将灭亡的地球?
  会说出这种合乎常理答案的生物,会创造出这么超乎常理的东西来吗?
  说不定『Y』会极其困惑地歪头说:
  我从来没想过。

  本来就不是只有神才能创造世界。
  写诗就行了。画图就行了。说故事就行了。音乐或雕刻也无妨。
  再不然也不必勉强创作,只在脑中自由幻想也可以。
  这样我们就能够创造出属于我们的宇宙。
  而且这么做没有意义或理由。因为不需要。
  从事创作的小说家、漫画家、音乐家或许会回答:这么做是想要表达思想,取悦大众。
  但那说穿了都是假话,只是装模作样而已。
  「因为想创造,所以就创造了。」
  除此以外的理由,都只不过是事后加上去的罢了。

  最初空无一物,然后世界突然诞生了。
  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意义。
  当然,要恣意幻想这个奇迹具有某种高尚意志、崇高意图,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自由……
  但总而言之,这和世界诞生一样,没有什么意义——
  过去名为『Y』的一名天才用齿轮改造了世界。

  一千年后……

  ●

  ——瓦伊尼·哈尔达不相信命运。

  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少年、尚未改造成义体时,从第一次上战场的那天起就一直——不,想必从更久之前,到现在这瞬间都是如此。
  他至今历经数不清的战场,创造数不清的死亡。
  眼前所见的一切,尽皆是赤裸裸的现实。
  以经验与体会来获得证实、绝不动摇的确信,在面对单纯的一连串偶然时,彻底否定、排除非理性想法。
  世界没有涵义。
  生命没有价值。
  真相没有意义——
  那有时会轻易消失,有时会被随意消费,比纸屑还不如。
  要比喻的话,就好像失去信用的货币一瞬间丧失价值一样……
  褪去信仰的『命运』,一瞬间就失去其意义,沦为只是单纯的一种『状况』的存在。
  正因为如此——那所谓的『命运』,总是会不费吹灰之力地带来一切的终结。
  如果说自己有当士兵的才能,是因为自己理解这冷酷的现实吧。哈尔达这么想。

  香格里拉区东部市场,石龙军路。
  那条路上杂乱无章的摊贩被称为夜市,过去是陈列传统工艺品吸引观光客造访的景点。
  如今摊贩陈列的却是危险的武器、兵器、可疑的毒品、儿童色情或杀人影片的合辑——在先进国家光是持有就可能吃上一百年徒刑的违法物品,在这里像是零嘴一样随意贩售。
  哈尔达逛到其中一家摊贩,仔细打量着货架陈列的巨大变形式手枪。
  微胖的店员从货架另一头探身招呼:
  「看上这个啊,先生你眼光真好。」
  看到店员搓着手,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推销,哈尔达苦笑回答:
  「是手制品吗?看起来威力颇强。」
  「这是这里名匠的作品,仅此一件。枪铭是《帝王》。采变形构造,从狙击到扫射都包办。最大威力可以二十连发十五毫米硬芯穿甲弹。听说有肉做的笨蛋试射时弄到手骨折断,但先生你就可以放心了……」
  店员的推销并非客套话。
  哈尔达是全身义体。
  虽然不是最新型,却是很多『军方』纳入制式装备的第五世代型。而且一看他那远超过标准男性的魁梧身躯,就知道那不是降低威力的隐密规格型,而是突击规格型,专门设计来使用血肉之躯无法运用的高威力兵器。
  全长四十公分、重量十七公斤——虽然这把『庞然大物』仿佛在挑战随身武器尺寸的极限,但是店员会判断哈尔达有办法轻松驾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手指抚过擦得像镜子一样亮的枪身以后,哈尔达点头说:
  「原来如此,有意思。我就买这把吧。」
  「是,谢谢惠顾。试射时请到【仓库】的店家。只要报我们家店名,不管哪里都优惠一小时免费。」
  「谢啦。」
  哈尔达付钱,佩上专用枪套,插入刚买的枪。
  那把枪与其说是手枪,更接近小型大炮,但是佩在像哈尔达这样的壮汉腰际,却显得小得可怕。
  哈尔达将西装拉整齐,转身离开。
  钻过摊贩之间前进片刻以后,就会来到贩卖不同种类商品的地带。那条路主要贩卖军用机械零件或非法改造的自动人偶。
  ——在那条路一角,有一群人发出格格不入的吵闹声。
  哈尔达一认出那群人,就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靠过去。
  「——直人!你不是吹嘘你已经完全掌握昂克儿的构造了吗!现在居然说不晓得需要的零件,我可以将这句话视为你的败北宣言吧!」
  发出尖锐——残留稚气的嗓音大叫的是一名金发少女。
  少女穿着薄薄的白衬衫,底下搭配黑白条纹细肩带上衣与丹宁裤裙。
  在那身清凉装扮中,格外陈旧的工具腰包格外显眼。
  「我说过好几遍了吧,玛莉!我不是不晓得要用什么零件,只是不知道零件名称而已!」
  被称为直人的黑发少年怒吼着回应少女。
  他穿着便宜的印花T恤与浅水蓝色吊带裤。
  头上戴着萤光绿色降噪耳机,压住蓬松的头发。
  两人的装扮以青少年、青少女而言并不算显眼,但是在这种贩卖可疑物品的摊贩街上却显得非常突兀。
  「只要看到实物我就知道了,这样没问题吧!」
  直人一大叫,金发少女——玛莉就仿佛瞧不起人般从鼻子发出冷笑。
  「哦呵~?意思是直人小弟阁下打算走遍这条街所有卖零件的地方,一家一家找吗?敢问阁下可知道需要多少零件?」
  「就说了,只要有六千八百三十二万三千四百零五个零件就能够做最起码的修理!」
  「就算一个零件平均花一秒找到,也要大约七百九十天喔?你想要在这种臭得像水沟一样的脏乱地方住那么久吗?你是白痴吗?」
  玛莉的翠绿色眼眸一往上挑,直人的浅灰色眼眸就瞪回去。
  像这样——如果放着不管,两名少年少女可能就会互瞪一整天;这时哈尔达格外和气地搭话:
  「唷,等很久了吗?」
  依然和直人互瞪的玛莉回答:
  「并没有——还好啦。东西买完了吗?」
  「是啊,买到相当不错的东西。你们那边……怎么,意见不合吗?」
  「不,我想他们的争论无法用意见不合这种高等的争辩来形容。」
  淡淡回答的人,是站在直人身旁的银发少女自动人偶——琉紫。
  她的美貌巧夺天工、隔着黑色礼服也看得出肢体妩媚动人——即使不是在这样的场所,依然会深深吸引他人目光。
  「玛莉小姐看直人阁下拥有自己绞尽拙劣脑汁却还是无法得到的解答,会爆发庸俗低劣的嫉妒心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希望玛莉小姐至少要有懂得隐藏嫉妒心的矜持——因为很吵。」
  「谁嫉妒了,你不要乱讲话!」
  琉紫充满恶意的一长串话,惹得玛莉转头怒骂。
  只见玛莉指着直人说:
  「搞清楚——是这·家·伙!如果他做事像那张嘴巴一样厉害,我哪会动不动就大吼大叫——」
  「听我说……妈妈。」
  就在玛莉暴跳如雷时,幼女外形的自动人偶昂克儿拉着玛莉袖子这么说。
  她乌黑的头发与纯真的表情非常惹人怜爱,就连最高级的玩赏用人偶都相形失色。但是和头部相比之下,她的身体却严重受损。即使隔着当地传统服装——包住全身的连身裙装,还是看得见拼凑修补的部分,令人怵目惊心。
  只见昂克儿摇摇晃晃地靠过来央求:
  「不要吵架,好不好?」
  玛莉随即笑容满面地抱住昂克儿。
  不悦的怒吼声也一转成为宛如哄小猫用的甜软嗓音。
  「你在说什么呀,昂克儿——妈妈才没和人吵架喔♪」
  「……可是在生气耶?」
  「没生气没生气。一点儿也不生气喔!心情好得很。」
  玛莉抱起年幼机体,边说边用脸颊磨蹭。
  看那个样子,她早就将自己几秒前的态度抛诸脑后了。
  「好了好了,得赶快买齐昂克儿的零件才行。没时间拖拖拉拉了——走啰?」
  「算了,走就走……变脸变得这么干脆,我都要甘拜下风了。」
  直人露出仿佛失去吵架兴头的眼神嘀咕以后,迈开步伐。

  哈尔达心想:
  ——听到这段对话,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傻眼抱头。
  这就是一个月前,以秋叶原恐怖攻击预告事件为始,引发秋叶原磁化危机与樱田门前会战,动摇日本国家根本的『二八事变』——其首谋主犯,如今被全世界视为威胁的武装恐怖组织——Second Upsilon的实态。
  表面上是这样。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他们自愿背负污名,摧毁所有阴谋,因此防止了世界危机。不仅不是恐怖份子,称他们为救世主也不为过。
  这种程度的资讯——对只要稍微了解世界幕后情报的人来说,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是……

  「……话说苦艾酒大叔去哪了?他两天没回来了耶。」
  「谁知道?反正是去了什么风化场所吧。」
  「拖着那具义体?大叔是哪门子变态啊。」
  (插图)
  「那个小混混是变态这件事早就知道了吧。」
  就在这时,琉紫压低声音通知:
  「——直人阁下,非常抱歉在您对特殊癖好显露出不寻常好奇心时打断您,但我有一事禀告。」
  「爸爸,妈妈,有危险的人喔……?」
  玛莉怀里的昂克儿也板起脸警告。
  直人警觉地竖起耳朵倾听,接着低声说:
  「有人瞄准我们……」
  「——这是怎么回事?哈尔达,不是已经和当地组织打过招呼了吗?」
  「是和组织打过招呼了。但是讨厌遵从命令和集体行进、自以为是独行侠的白痴,在这座都市满街都是。你觉得那些家伙统统都会乖乖遵守规矩吗?」
  回答玛莉的同时,哈尔达拔出刚买的枪。
  玛莉他们毕竟是现在全世界处境最危险的一帮人。光是生死不拘的悬赏金就已经充满魅力,渴望其技术的犯罪组织更是多如繁星吧。
  哈尔达没有向她陈述这些事,迳自叹气。
  他心想:这正是问题——
  不管众所周知的事实为何,这两架自动人偶拥有超越常识的战争能力,再加上这两名少年少女曾经轻而易举地掌控国家中枢机构。
  在这些不容撼动的真实之前,事实、善恶、功过都不重要。

  ——如果是神就没事了。
  如果一切都是万用的『奇迹』、俗气的『魔法』、无奈的『命运』使然,那么谁都无法反驳,谁都无法抱怨。
  但现实是,他们只不过是如假包换的人类。而且自身持有莫大『力量』,却不受国家机关管理。
  不管当事人怎么想,那都是等同于神的压倒性『权力』。
  但是……

  ——瓦伊尼·哈尔达不相信神。
  至少,他绝不相信这世上有绝对无上、唯一且全知全能的神。
  这是因为哈尔达知道——
  就算拥有再强大的力量,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事物是绝对的——这个冷酷的事实。
  自从东京那起事件之后,为了抓到直人他们,警察、『军方』、各种犯罪组织全副武装蜂拥而至——但是那些人统统都弄错了。
  居然想要用单纯的暴力挑战虚数装置、永久装置这些鬼东西,光是这种思维就已经失策了。
  对付打不赢的对手不应该战斗——应该将对方排除才对。

  ——瓦伊尼·哈尔达不是一级钟表技师。
  既没有走在眼前的少年少女那种掌握世界的异能,也没有『无国界技师团』那些专家的技能。就算扣掉全身义体这项不利条件,取得二级——平庸凡人正常努力就能够获得的知识和技术,就已经是他的极限。
  但那就足够了。
  无论是由何种超绝技巧制作的钟表,只要一个零件出问题——就会停摆。
  这项事实,不管任何才能都无法改变。

  ——所以,只要这么做就行了。

  哈尔达以极其自然的动作,抓住直人的后领,用枪抵住他的太阳穴。
  气氛冻结。
  「……敢问这位破铜烂铁在做什么呢?」
  琉紫缓缓地转头。
  哈尔达承受着琉紫仿佛光是视线就足以戳死人的杀气,微笑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小姐。如果用三流电影的说法就是,想要这家伙的命就乖乖听话。」
  「大叔?」
  「哈尔达,你这是——」
  直人哑口无言地低语,玛莉瞠圆眼睛说不出话来。
  挟持着直人,缓缓和琉紫拉开距离的同时,哈尔达心想:
  我还活着——
  这已经算是一个胜利了。
  自己只不过是旧式军用义体,凭这架自动人偶的可怕性能,本来应该会被快到甚至无法知觉的速度切割解体才对。
  以这个位置、这个时机来说,就算她不可能在扣下扳机到子弹贯穿直人头盖骨的几毫秒间,将子弹连同枪一并砍碎……
  琉紫另有绝招。
  只要使出虚数时间——『相对机动』,这个状况将一瞬间逆转。
  但琉紫没这么做——她不能。
  因为她明白,这么做也是白费工夫。
  「感谢你这么机灵。」
  哈尔达保持微笑继续说:
  「假如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瞄准直人的话,我跟直人都死定了。」
  「…………」
  「为了保险起见,先说好,配置的可不是只有狙击手而已。我知道你的性能和直人的耳朵,要建构舞台将这些能力全部封杀并不是难事。」
  没错,并不是难事。
  琉紫要进入『相对机动』需要几秒缓冲时间。纵使有办法省略这几秒,也只能解一时之急。
  一旦进入『相对机动』,之后发条动力将会耗尽。
  如果不晓得敌方对付直人的布局——其威胁、位置、总数就进入虚数时间,只要漏了一个没收拾掉,直人将会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危险之中。
  琉紫不可能轻易冒这种风险。
  「…………所以?」
  琉紫用淡淡的口吻说。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开溜,你的黑镰很可怕。」
  「很好——请尽管逃。就算躲进茅坑——抱歉说了不雅字眼。哪怕是躲进马桶盖底下,我也会把你拖出来。哪怕要将这整座都市切成碎屑……」
  「这个好,希望你务必尝试——到时候将引发姊妹斗争吧。」
  「!?你的意思是——」
  直人在怀里挣扎。
  但哈尔达沉着冷静地转动抵住直人的枪口。
  「不好意思,直人。不准建议和发问。你敢说一句话,我就瞬间扣下扳机。如果你多嘴,难保我的计划不会失算。」
  「……唔。」
  抵着太阳穴的冰冷触感,让正要开口的直人闭上嘴。
  另一方面,玛莉发出颤抖的声音大叫:
  「……这是怎么回事。哈尔达,你这是在做什么!!」
  看到少女流露出混乱与愤怒——两种突破极限的感情瞪着自己,哈尔达混杂着苦笑回答:
  「抱歉,玛莉,这也是工作。」
  「工作……?」
  「有贵客出大笔钱要收购这家伙的头和耳朵。这家伙连中心支柱都能掌控,这份才能有多大价值,不必我一一说明你也知道吧?」
  「为什么——你背叛了吗!?」
  「背叛?」
  哈尔达呆呆地覆述,然后失笑了。
  「——不好意思,大小姐。我既不记得和你签过契约,也不记得和你拿过薪水喔?我之前帮大小姐是出于纯粹的好意——既然是社会人士,工作时可不能夹带私情吧?」
  「哈尔达——!!」
  从玛莉气得发抖的双唇之间,发出激烈怒吼。
  语气听起来甚至包含了憎恶。
  ——总而言之。
  震撼世界的才能与性能,就这样被封杀了。
  在仿佛眼前炸弹即将爆炸的气氛中,哈尔达露出游刃有余的微笑,回顾这次『工作』——的意义。

  事情开端要追溯到两天前——
  (插图)




  第1章 09:15(演员)

  「——烂透了。」
  玛莉发出不高兴的嘀咕,下了『圆筒铁路』的舷梯。
  空气闷热潮湿,就算松开领带还是一样令人不快。沾满汗水的金发黏住额头也很恶心,呛鼻的厨余味更是令人作呕。
  玛莉从太阳眼镜底下环视『月台』一圈。
  地板因为不明污垢而发黏,墙壁充斥猥亵涂鸦与广告海报。天花板的照明昏暗,被涂掉站名的看板摇摇欲坠。
  虽然这里宛如废站,一点也不像有人管理,但『月台』挤满了从刚刚抵达的『圆筒铁路』下车的乘客。
  「真的是烂透了。」
  玛莉再次重述,一把摘掉太阳眼镜。
  从黑色遮光镜片下现形的是不爽到极点的臭脸。
  「像垃圾的城市发出像垃圾的味道呢,这是当然的吧。烂毙了。真的是烂毙了!火气都上来了呀,混帐东西——能不能放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喂喂喂,劈头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吗?小姐。这里可是世界第一热门的观光地喔?就不能发表个更开心一点的感想吗?」
  一道安抚似的说话声从背后传来,玛莉转过头去。
  在她眼前的是浮现冷嘲笑容的苦艾酒。
  他的外表是性感火辣的金发美女自动人偶——但声音却是轻浮的男性嗓音。不管是表情、声音还是性别都不搭调的奇妙存在。
  玛莉厌烦地说:
  「观光地?是垃圾场才对吧。也可以说是蟑螂的巢穴。」
  「——或许是。但你是不是忘了,在世人眼中,我们也像是厕所出没的害虫——而且还特别大只喔?」
  苦艾酒扭起嘴唇这么说。
  然后他就像品尝烟味一样,将空气吸进去再缓缓吐出来。
  「——呼~这股像臭水沟的空气……很怀念对吧?很安心对吧?」
  「在那之前。」
  见浦直人插嘴说道。
  他似乎被『圆筒铁路』的噪音弄痛耳朵,脸痛苦扭曲。
  「是不是差不多有谁可以告诉我,这里是哪里了吧?」
  「总之……你可以赶快换掉那副恶心打扮了。」
  玛莉眯起眼睛冷冷地说。
  直人穿的是层层缤纷布料重叠的当地传统服装——能够遮住身材曲线的女装。
  身材瘦小、嗓音残留稚气的直人穿成这样,怎么看都是女生。
  那副打扮当然不是他的嗜好——
  「你搞清楚。当初说我是长相曝光、遭到通缉的恐怖份子——而且!」
  直人将一手拿着的纸摊开,抵到玛莉面前。
  「还开进泰国军港大闹一通,所以叫我变装掩人耳目的人就是你吧!」
  直人摊开的是一份英文小报。
  玛莉眼前,一幅停在港口的泰国海军驱逐舰照片,以及抢眼标题跃然纸上。

  『2nd.Y(Second Upsilon)劫持驱逐舰!泰国军港全毁!!』

  这是关于单方面瘫痪泰国海军基地,强行击退当地军力与警察的同时,将泰国国民打入恐怖深渊,目前仍在逃的世界级恐怖份子——『Second Upsilon』的报导。
  玛莉将抵在鼻尖前的报纸拍掉,发出恼怒低吼:
  「我是叫你变装——可没叫你男扮女装呀!」
  「直人阁下,不需要在意低层贫民的意见。」
  发出清脆声音插嘴的是自动人偶琉紫。
  她上前掩护直人,开口说:
  「玛莉小姐看自己的长相标准分数低到跨越性别、不如直人阁下,会产生自卑感也是情有可原的事。而且发脾气逃避自卑感,是凡俗愚昧至极者最后的权利。还请不要剥夺玛莉小姐最后的权利——」
  「要直人扮女装的是你好吗!这些话有一半是对你说的呀,你这废铁!」
  「——我说大小姐啊。」
  全身义体化的哈尔达插嘴说道。
  这名壮汉显得很局促地弯身下车,一边叹气一边说:
  「就到此为止吧。你们想在『月台』谈天说地吗?」
  「在要求本小姐以前,先要求这个动不动就闹事的缺陷人偶吧!要不要我告诉你,这两个星期我究竟咽下了多少骂人的话!?」
  「哦呀,玛莉小姐想要炫耀自己会数到十以上吗?可以呀?就尽管炫耀——」
  「总共发生十六次麻烦!!因为你!的关系!在那边节外生枝!」
  玛莉提高嗓门怒吼,瞪着琉紫。
  他们航行于印度洋时被泰国海军驱逐舰发现,展开反击开进普吉区的军港,已经是两个星期前的事情了。
  之后选择走陆路,明明已经尽可能低调、安静、隐密移动了,却还是被警察、军人、甚至是媒体追得团团转。
  每当枪口——乃至于其他可疑物品对准直人,琉紫就会不负自动人偶之名,自动将恶意、杀意、敌意不由分说地斩除。
  结果——就是这样。
  每次稍微引起旁人注意,就会引发骚动。
  只要引发骚动,就会被追兵查出所在位置。
  为了躲避追兵,他们不停变更目的地,四处徘徊。
  从春蓬前往曼谷、芭达雅。一度转往柬埔寨,从乌汶再度回到泰国。然后北上到坤敬、廊开。
  他们几乎走遍这个国家的主要都市,穿过寮国国境,好不容易来到这座无名车站。
  这趟盛大的逃亡之行期间,被发现十六次。
  如果能顺利躲过追兵,运用当地交通工具根本不到三天的路程,他们却花了将近五倍的时间。
  说到理由——
  「还不都是因为你们太显眼了啦!!」
  「……但是啊,大小姐。很遗憾的是,我们这群人要隐密行动本来就有困难吧?」
  哈尔达好言相劝,玛莉不发一语。
  就算玛莉气昏头,也不得不承认哈尔达的话有理。
  哈尔达和苦艾酒没有任何问题,玛莉和男扮女装的直人也一样,只要装成十来岁的外国旅容就不会显得招摇。
  但问题在于琉紫。其姣好的容貌、动人的银发光泽,想藏也藏不住,注定引人注目。
  再加上——
  「爸爸?这里是哪里?」
  「哦——!昂克儿,对不起喔~因为那个讨人厌的臭老太婆——哎呀,不小心用了有碍小孩品格教育的字眼——那个金发地雷女不肯讲,所以爸爸没办法回答你。」
  直人柔声回答稚龄少女外形的自动人偶·昂克儿。
  黑眼珠不安地闪动、双颊圆润柔嫩、樱唇点上粉红色,这副惹人怜爱的长相,再配上因为修理不完全的关系而摇摇晃晃的动作。
  她的模样勾起旁人强烈的保护欲。
  就像哈尔达说的,这样一群人想要低调移动,实在有困难——
  「那边的家伙!不许灌输昂克儿奇怪的想法!」
  「妈妈,这里是哪里?」
  昂克儿一歪头发问,玛莉就顿时收起不悦表情,笑脸迎人地回答:
  「是清迈区喔,昂克儿。」
  「虽然没说错,但是小姐,这年头只有你会这么称呼了喔。」
  苦艾酒嘻皮笑脸地泼她冷水。
  那句话惹得玛莉不服气地撇嘴反驳:
  「在国际法上,这里现在还是清迈喔。」
  「但是就连原本领有这里的泰国,在官方文件都不使用那个名称了。现在反而是通称比较像正式名称了吧?」
  听到这段对话,直人疑惑地发问:
  「……?什么通称?」
  「叫『乐园』。」
  苦艾酒一回答,直人似乎又加深一层疑惑似地环视周围。
  「……你是说这种车站破破烂烂的地方?」
  「这里没有不卖的东西,也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从兵器、武器、自动人偶、违法零件到毒品——甚至连人类或人权也不例外。是犯罪者、恐怖组织、武装势力、激进派的天堂。后来不知道是谁起头,就这么称呼这里——」
  苦艾酒扬起嘴角一笑,公布答案:
  「世界屈指可数的犯罪都市——香格里拉区。」

  ●

  清迈区——过去是泰国仅次于首都的大都市。
  此处在一千年前是内陆城市,但是在这座星球改造成时钟机关时,因为区块重划,获得连接外海的港口,进而发展成为贸易港。
  然而在泰国、马来西亚、缅甸、越南、孟加拉缔结五区块间协定时,清迈区反对协定,宣布独立自治。
  表面的目的,是拒绝五区块间协定干预经济,追求贸易市场自由化。
  但实情是——复数非法组织与武装势力趁各国政局不安定,想要创造巨大黑市贸易市场罢了。
  结果造就的是容许所有违法行为的不道德之都。
  也就是——
  「——不知道是谁取的通称:香格里拉区。后世创作的虚构理想乡,网罗世上一切的恶人乐园。唉,还真是讽刺呢。」
  出了无名车站,从塔佩门——红砖城门走向旅馆的路上,玛莉嘲讽地耸耸肩。
  在相传绝对不能关上的城门围绕下,香格里拉区的中央市场区充满燥热喧嚣。
  在挥之不去的热带暑气中,行人熙来攘往。
  人种、性别形形色色,在普通都市不常看见的全身义体及自动人偶也随处可见。
  四周充斥着鲜艳的遮阳伞与遮阳棚、广告海报、密密麻麻的通讯导线。
  在这样视线不良且人潮拥挤的路上,人力三轮车(samlor)、嘟嘟车(tuk-tuk)、双条车(songthaew)灵活穿梭。车道和步道形同没有区隔,何时发生事故都不意外,却没有人在意。
  「——所以,简单来说,这里没有法律这种文明产物,是人口买卖、毒品交易、走私武器、非法私造、甚至连违禁的自动人偶都无所不包的非法都市。」
  「喂喂喂,你是不是忘了最大的卖点?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纯粹不想讲,就帮你补充吧,小姐。」
  苦艾酒插嘴道:
  「再加上从活体手术到人体改造都应有尽有。在这个地方,性别年龄没一个可信。只要付钱,皱巴巴的老头子也能在一夜之间变成灰姑娘。附近的摊贩到处都在贩卖移植用的新鲜内脏。」
  「……这是开玩笑吧?」
  直人脸色难看地问道,玛莉叹着气回答:
  「请在你脑中列出所有想得到的违法行为、非人道行为——在这里的纪念品店全部都找得到。」
  『哈哈!在这里买不到的东西只有两样。」
  苦艾酒闭上单眼说:
  「就是良心和品德。不巧的是这两样东西在这里是超贵重物品,只要有办法进口,或许可以卖个好价钱喔?」
  「这点子真棒——前提是忽略没有市场需求这点。」
  「我有个单纯的疑问……这样好吗?」
  直人质疑警察、『军方』、国际区块管理机构是为何而存在,玛莉板着脸回答:
  「当然不好……国际区块管理机构和安全保障理事会除了武力制裁以外,早就采取所有想得到的措施了。只要召开世界高峰会,就一定会提到这座都市,它被列为世界危机之一喔。」
  「如今你们才是头号危机吧?」
  玛莉无视苦艾酒的打岔,继续说:
  「尽管如此却没有人对这里下手——不,是无法下手。」
  「……为什么?」
  只见玛莉一副很不想承认事实的样子,懒洋洋地竖起指头回答:
  「一是因为这里的中心支柱和钟塔——受到彻底管理,比缔结五区块间协定的国家还彻底。」
  「咦……这里不是无法地带吗?」
  「这里的确是无法地带,根本没有政府,有无数黑手党和武装势力在这座都市争夺地盘……目前中心支柱与十二座钟楼是由其中最突出的三个组织负责管理维持。」
  「……犯罪组织怎么会有那种技术力?」
  「不论是否违法、容许一切的都市——喜好这种环境的技师和研究者,从全世界大量集中到这里来了。」
  在这座时钟机关之星,『国家』的最高义务就是保全都市机组。
  如果疏于维持管理中心支柱,将酿成世界危机。为了维护世界安全,健全的国家营运或人权保障都可以摆第二——这是国际社会的真心话。
  因此,就算是国际公认为正当政府的组织,只要被判断缺乏管理能力,就得接受ISS下层组织或技师团的援助。如果拒绝接受,就会被武力介入,强行纳入管理——
  「不光是人才而已。不管国际区块管理机构采取任何经济、物流制裁措施,对于靠黑钱与黑市交易发展的这座城市而言根本不痛不痒。和缔结五区块间协定的周边诸国之间的国境也多得是漏洞可钻。」
  「不只如此喔。要是胆敢贸然以武力制裁,惹得这里的地头蛇暴动起来,那才不知道会造成中心支柱和周边诸国多大损害——将这里当成洗钱据点的企业和小国也拿这套理论施压。」
  「意思是……」
  「了了(Savvy)吗?什么都能弄到手,就表示进货的人、卖的人、买的人一应俱全。」
  苦艾酒闭上单眼歪嘴笑,直人不自觉仰天感慨。
  然后他把脸埋进双掌,深深叹气。
  「政治真是匪夷所思啊……」
  「虽然评价两极,但我不讨厌这座城市喔。就连读书读到最后竟然问『为什么不可以杀人』这种高智商白痴的疑问,在这里也可以简单获得解答。」
  苦艾酒讽刺地咯咯笑了。
  「这座城市没有警察、没有律师,也不会有人慢慢地审判。这座城市没有不可饶恕的事情,所以规则很简单——做得太过火就会被杀。麻烦的手续就用子弹全部省略。虽然看似矛盾,但正因为是无法地带,就某种意义而言反倒能严格维持治安。比那种只要律师够厉害,连杀人都无罪的国家还好懂,我很喜欢喔。」
  「说穿了就是退化的野蛮人聚集的地方吧。」
  玛莉辛辣地总结。
  「颓废!恶德!妥协!虚伪!欺瞒!仿佛把我讨厌的狗屁东西全部塞进去煮成一锅的城市就在这里。啊啊,讨厌,好像会沾染这股臭味。不觉得这座城市其实应该被消灭才对吗?已经够了吧。就忘了管理能力这些表面话,将这座城市沉入地底消除得一干二净吧?」
  「大小姐,我知道你在开玩笑,但是凭个人好恶让都市陷落是不折不扣的恶德喔。」
  哈尔达无奈地低声说完,苦艾酒就得意地点头。
  「没错没错,要知道有需求才有供给。因为不能理解、看不顺眼就说要排除,唉,是很像激进派恐怖份子会干的事啦。」
  「少啰嗦,凡事都要有限度吧!」
  玛莉不高兴地摆臭脸咂舌。
  不料苦艾酒突然板起脸来:
  「……听我说,小姐。我诚心建议你,我给你钱,你去随便找个喜欢的男娼床战一晚吧。只要嗑药一边高潮一边流泪放尿,你就能够用子宫理解人类只不过是一种野兽喔?」
  「你再继续开这种冷到不行的玩笑,我就把你分解成螺丝卖掉。」
  玛莉散发令人打寒颤的气息这么警告。
  但苦艾酒始终维持着严肃的表情,叹气说道:
  「你搞清楚,如果只是开玩笑,我就会说我来当你的对象了。既然我没这么说,还希望你评估一下我有多认真。」
  「如果你是在开玩笑,那只是低级,如果是认真的,就是恶质到极点呢。」
  「我从之前就觉得,你的洁癖太重了。正常是女人比男人更能接受开黄腔喔?你会反应过度地排斥,就表示……」
  「……怎样啦。」
  「这是你的压抑反弹现象——对吧?不然,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以前一个叫女巫酒的女同事沉迷的店家?你放心,技术有保证,就算是性冷感的处女,只要一晚上就能够变成浪女——」
  「我好心再提醒你一次,苦艾酒。」
  玛莉缓缓地断句,和善地浮现微笑。
  「——闭嘴。小心我杀了你。」
  苦艾酒从这句话嗅出真正的杀意——好像也不尽然是这样,但苦艾酒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玛莉发出哼一声,从苦艾酒身上移开视线。
  然后忽然看向琉紫问道:
  「话说回来,你没什么反应呢。」
  「——什么?像各位这种和蝼蚁相提并论都会惹得蝼蚁抗议的人类,自以为聪明地穿上衣服或不穿衣服,内在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吧。我确信,有自己只是野兽的自觉、安分守己,反而比不自知、低能,还自以为是文明人要强多了,所以我既不觉得不满也不觉得感慨——只要直人阁下不要对那种野兽产生邪念就好。」
  「咦?我吗?你说我对那团蛋白质和杂音产生什么?」
  「你放心,小子,这座城市也能满足那种需求。世界数一数二性能的情趣娃娃,配备活人绝对不可能办到的卓越技巧,你有兴趣吗?」
  「咦!」
  直人僵住了。
  他显然在一瞬间做了某种想像以后,慌张摇头。
  「——不、不用了,那有点……应该说,我未未、未成年?」
  「怕什么,在这座城市,未成年根本不算什么。甚至从妈妈两腿之间爬出来就直接去娼馆也没问题喔?」
  「不,可是……」
  「——直人阁下?」
  「有!」
  听到琉紫冷若冰霜的声音,直人吓得倒抽一口气挺直背脊。
  「我我、我没那个念头喔!完全!一点也没有!我丝毫不觉得『既然都这么说了,想体验看看』或是对这种危险的玩火行为感兴趣!」
  「是吗?我想也是。」
  这么说完,琉紫从背后抱住直人。
  她白皙滑嫩的手,宛如捕捉猎物的蛇般抚摸直人的脸颊。
  「——话说直人阁下。虽然年轻健康是直人阁下少数的优点,但我要郑重奉劝您,您立于这座星球少数智慧生物的顶点,轻易受青涩冲动影响是自损格调的行为。假使直人阁下靠自制心实在难以克制,我提议是否应该透过外科治疗,将构成原因的要素粉碎掉——您意下如何?」
  琉紫边说,边在直人眼前做出仿佛要把某部位掐烂的动作。
  「咿!不需要吧,我想!」
  「是吗——希望是不需要对吧?」
  琉紫再三确认后,缓缓地放开直人。
  然后目露凶光地看向苦艾酒说:
  「那边那位破铜烂铁也一样。如果你再屡次对直人阁下提出淫秽诱惑,我将会把你当成不适宜存在的东西处理掉,请小心了。」
  「好好好。是我错了,原谅我吧。」
  苦艾酒高举双手,摇摇手道歉。
  「话、话说回来……那个没关系吗?」
  直人仿佛要改变话题般说道。
  「那个——你是指从刚才就一直监视我们的那些人?」
  玛莉这么说完,悄悄地扫视周围。
  一个、两个、三个——先前错身而过的路人、缓缓迎面驶来的嘟嘟车司机、卖果汁的摊贩店员。只要稍微留意,就能轻易发现有人格外注意这边。
  就连没受过专业训练的玛莉都发现这么多人了。要是再加上擅长这方面工作的行家,不知道周围究竟潜藏了多少眼线……
  琉紫露出冰冷表情说:
  「如果嫌碍耳,要不要我去收拾掉?」
  「随他们去吧。」
  制止的人是哈尔达。
  他想必早就发觉来自四面八方的监视,却完全不露神色地保持自然,一边继续走一边说:
  「想要打落东京区的那帮人进入了自己的地盘,会派人监视也是当然的吧。不需要动不动就大惊小怪。」
  直人呆然地歪头说:
  「既然这样,果然应该变装才对吧?」
  「不用,没关系,这里的组织也不是笨蛋。他们不会给周边诸国的『军方』和警方借口干预这个香格里拉吧。」
  哈尔达一席话,博得苦艾酒点头同意:
  「没错没错。只要我们乖乖作客,大家就会表面装作不知道,也不会有人想要自讨苦吃,无视这个默契来这里抓我们。」
  「但是只要引发不必要的骚动——到时候把我们卖给邻近诸国都还算好下场了。」
  哈尔达叹气说完,玛莉疑惑地问:
  「……有人敢对我们出手吗?」
  言下之意是:消息灵通的人早就知道——两架Initial代号Y系列,再加上能力足以镇压都市的技师——有人要招惹这种战力吗?
  但哈尔德和苦艾酒互看后耸肩。
  「喂喂喂,小姐,你还是很不知世事耶。」
  「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是大小姐,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得意忘形了?」
  被左右两道声音否定,玛莉明显愠怒。
  「怎样啦,这里的犯罪组织有这么可怕吗?」
  苦艾酒没回答,反而转头面向琉紫问道:
  「我有个问题,人偶小姐。你打得赢的Initial代号Y系列有几架?」
  「如果你是问我打得赢吗——我的回答是『全机』。」
  琉紫爽快回答。
  「极端一点来说,就算对手是昂克儿,只要我用『相对机动』先发制人,谁都无法招架。」
  「原来如此,那么如果无法先发制人会怎样?如果从正面硬碰硬,你打不赢的机体有几架?」
  「…………论整体性能没有妹妹超过我,但是——」
  琉紫先这么声明以后,继续说:
  「——我的回答是『全机』。因为我在Initial代号Y系列之中是最谦虚而柔弱的。」
  这是『相对机动』的性质问题。
  琉紫一旦进入『虚数时间』,就连最强的昂克儿都无法招架。
  只要在昂克儿提高『绝对机动』的排档以前,在静止的世界将其一刀两断,这样一来就算她处于万全状态也一样束手无策。
  但如果是以正面冲突为前提单挑,就像琉紫说的——琉紫是Initial代号Y系列最弱机体。
  苦艾酒点点头,然后嘻皮笑脸地看向玛莉。
  「——她说是这样喔?最糟的情况,如果像这个小不点(昂克儿)一样被洗脑的Initial代号Y系列再度来袭,你还能像现在这样掉以轻心吗?」
  「……意思是『Ω』的魔掌或许会伸到这里来?」
  「有任何理由不能这么想吗?」
  「那都是其次。」
  哈尔达尖锐地说。
  「假设真的有心要排除我们,武力也好、技术也好,这些东西根本没有意义——手段多得是。」
  他语气平淡,既不像是倚老卖老,也不像是恐吓。就只像老师和气地提醒不听话的学生一样。
  光是这样,这番话就有了不容反驳的份量。
  看气氛变得有点凝重,直人叹气说:
  「总之——这个地方听起来就很危险,真的安全吗?」
  「你放心——」哈尔达这么说完,重新背好背上的行李。
  「只要我们当模范客人,对方也不会贸然出手。只不过少不了严格监视,而且底下的人或许会乱来——不过对方的度量也没那么小,不会因为我们收拾掉脑袋有问题的挡箭牌就大惊小怪。」
  「重点是同行……真正的恐怖份子在这里本来就一大堆。事到如今再多几个也不会有人在意。而且——」
  苦艾酒顿了一下,停下脚步。
  「甚至还有旅馆附设专业到不自然的——工作室啊。」

  ●

  潘朵拉旅店算是品质还可以的高级旅馆。
  至少建筑物美观到在混杂的香格里拉市街里稍嫌突兀的地步。
  虽然和先进国家的五星级饭店不能比,但是以犯罪者盘据的都市旅馆而言,绝对称得上及格吧。
  一进去里面,一楼是餐厅,与旅馆共用柜台。
  「我要附设工作室的房间——最好在逃生梯附近。」
  哈尔达一告知来意,亚裔的年轻接待人员就带他们去房间。
  房间符合要求,位在逃生梯附近,附设工作室。格局宽敞,内部装潢也很完善。
  「如何,大小姐,有没有问题?」
  「够好了。」
  啥尔达的声音传来,确认过工作室设备的玛莉简短回答。
  工作室的工具机和作业设备都算是旧式,但全部都是以前的最高阶机种。如果还想要更好的设备,就得去大学实验室,不然就是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室。
  哈尔达点头,给接待人员旅馆费和不少小费后,将接待人员遣出房间。

  不禁眉开眼笑的接待人员一离开,玛莉就率先发难:
  「——所以?哈尔达,可以请你说明吗?」
  「说明什么?」
  听到哈尔达的平淡回答,玛莉横眉竖目。
  「非要我说你才懂吗?」
  「我毫无头绪。」
  「喔,是喔。那我就告诉你,你给我听清楚了。」
  她深吸一口气以后——
  「为什么!我!和直人!住同一间房间呀——————!!」
  玛莉的怒吼震撼了房内的空气。
  一旁的琉紫也带着险恶的表情开口:
  「虽然不得不同意这位玛莉小姐,教人极其遗憾,但我也请你务必说明。只不过无论你如何解释,我可能都只会判断这是你大费周章的自杀行为。」
  同时承受着金发少女和银发自动人偶的冰冷视线,哈尔达叹口气。
  「这个嘛……」哈尔达一边斟酌用词,一边打开房间窗户。
  潮湿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光是这样,室内凝滞的空气就感觉没那么糟了。望着香格里拉区不甚干净的街道,哈尔达说:
  「首先——大小姐想和昂克儿住同房对吧?」
  玛莉点头。
  「对,没错。那是当然的吧,因为我要修理她呀。」
  「然后直人绝对要和琉紫、昂克儿住同房。」
  「当然。」
  「那当然。」
  直人和琉紫点头,哈尔达也连连点头回应。
  「然后昂克儿不能离开直人一定以上的距离——而且,希望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昂克儿重重地点头。
  「而这间旅馆能够长期住宿、附设工作室的房间,每层楼只有一间——那么,还有其他方法吗?」
  「喔,有呀。只要无视直人的鬼话,安排我和昂克儿同房就好了对吧?」
  「是,有方法。只要迅速回绝玛莉小姐的梦话,实现直人阁下的要求就好了。」
  「——如果我拒绝呢?」
  「宰了你,不然?」
  「将你解体,不然?」
  「……是啊。但是有个惊人情报——就是我还不想死。」
  这么说完,哈尔达转过头。他用下巴指着在房间角落嘻皮笑脸地观战的苦艾酒,说:
  「顺便一提,非常不得已的是,我在隔壁和这小子同房。羡慕的话,过来这边也无所谓喔。」
  「喂喂喂,什么嘛~老兄~你这是在勾引我吗?虽然我现在的身体的确是可以回应你的需求——」
  「小子,不想被宰掉就闭嘴。」
  苦艾酒耍嘴皮子,惹得哈尔达低吼警告。
  另一方面,玛莉不满地噘起嘴说:
  「但是……这个房间,只有一张床呀!」
  这是事实。这里本来是双人房,室内虽然宽敞,却被工作室和——不知为何是双人加大尺寸的床占掉大半,生活空间很狭窄。
  哈尔达耸耸肩说:
  「这件事跟我抗议也没用。因为没有其他房间了,有什么办法。」
  「这是要我怎么办啦?」
  「你们又不是小孩子,睡觉的地方这种事就自行商量决定吧。记得表现文明人风度。」
  这么说完,哈尔达和苦艾酒离开房间。

  被留下的玛莉怨恨地瞪着门半晌,最后叹着气无奈地垂下肩膀。
  「……算了,没办法。」
  就算再继续小孩子气地抱怨,床也不会因此变多。
  重点是她的肉体和精神都已经疲惫至极了。
  虽然有哈尔达及琉紫护卫,但四处逃命的期间根本不曾睡得安稳。
  如今住进不管怎么说都非常像样的房间,一放下沾满灰尘的行李,看到柔软的床,想要睡得像滩烂泥的欲望就袭卷而来。
  「啊啊,讨厌……!我要先冲澡。总觉得今天好累,事情弄一弄就赶快睡了吧。」
  直人眨眨眼睛,疑惑地说:
  「——咦,现在就要睡了吗?还不到中午耶。呃,虽然我也累了。」
  「不管要做什么,都要等到晚上才方便行动。」
  看直人一愣,玛莉竖起一根手指继续说:
  「要不要我猜你在想什么——虽然说明了那么多,这座城市感觉倒是相当和平。我没猜错吧?」
  「嗯……看起来和至今去过的城市没有多大差别。」
  萦绕的湿气和热气、布满灰尘的街道,以及色彩鲜艳的人潮。
  如果只挑出这些部分来看,的确,和至今路过的东南亚地方都市或许没有太大差别。
  就在这时——

  ——枪声响起。

  就算没有直人那种超能听觉,也能清楚辨别这道尖锐枪声。
  「什么……喂,刚才那是!」
  直人仓皇地从窗户往外张望,玛莉若无其事地告诉他:
  「只是烟火而已。」
  「怎么可能!?刚才那毫无疑问是枪声耶!?」
  「在这座城市,枪声这种东西就像烟火一样。只听到枪声就别在意,听到爆炸声再通知我。」
  「不是吧,玛莉,你怎么能够这么不在乎……?」
  「呼——……我就好心告诉你一件事,直人。」
  玛莉这么说完,忍不住叹气。
  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翠绿色的眼眸浮现远方的景象。
  「——无国界技师团会派去的地方,虽然也有像日本那样的例外,但基本上只有两种。」
  她叹息道。
  「无法独力维护都市机组的贫困地带——不然就是已经无人管理的纷争地带。你在交战区域连夜赶工两三天试试看啊?哪还会在意几道枪声呀。」
  只不过像这个城市一样腐败的地方也不多见就是了——玛莉这么结语。
  她把行李一扔,脱下夏季大衣挂在衣架上,然后抽掉领带。正要解开衬衫钮扣时,她警告直人:
  「顺便提醒一下,接下来敢往我这边看就宰了你。」
  「你白痴啊,最好有人会想看你换衣服啦。不必你说我也不会看,重点是我有琉紫——」
  「请放心。」
  琉紫露出冰冷至极的表情点头。
  「万一直人阁下快要转头,我会小心迅速地将他的头转回正常位置。」
  「咦?」
  听到琉紫的反应,直人惊呼一声当场语塞,玛莉则是诧异地歪头问:
  「琉紫很难得这样呢。今天吹的是什么风?」
  「不——像玛莉小姐那样充满遗憾和缺憾的干瘪裸体,不能让那种东西弄脏直人阁下的眼睛。」
  「喔,是喔。」
  玛莉烦躁地绷紧太阳穴。
  但另一方面,直人跳起来——
  「——好耶,是嫉妒!你看到了吗?昂克儿!那张老婆提防专情老公外遇的表情——!!」
  「……原来姊姊,会露出那种表情……」
  昂克儿小声低语。
  妹妹宛如幻灭的视线,惹得琉紫皱起眉头:
  「直人阁下,希望您不要误会过头了,这并不是那种低俗的感情,而是身为辅佐主人者该有的危机管理意识——」
  「喔、喔!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唷~」
  「……这是怎么回事呢,行动演算法一直累积原因不明的错误。如果要勉强化为言语,就是不由自主地觉得『烦』。」
  笑嘻嘻地展现雀跃的直人,惹得琉紫的心情加速恶化。
  ——就这样一辈子耍白痴吧,一群笨蛋。玛莉在心中这么低语。
  她脱了上衣,一边解开裤裙的钮扣一边说:
  「昂克儿?这种东西看久了会感染笨蛋病喔。过来这边,和妈妈一起冲澡吧。妈妈帮你洗。」
  「啊,好——」
  在这瞬间,直人猛然转头,大喊:
  「慢着,玛莉!不许未经我同意就脱光昂克儿!」
  在他眼前的是,高举双手让人脱衣服脱到一半的昂克儿与——仅着内衣、露出少女娇嫩肌肤的玛莉。
  (插图)
  「——唔、呀啊啊啊!?不许看这边!」
  「直人阁下。」
  「啊——不,等一下琉紫,刚才那是——咕噎。」
  琉紫的双手夹住直人的脸,强制扭回去。
  而涨红了脸的玛莉,则是使出后旋踢轰炸他的后脑勺。

  ●

  痛昏过去的直人醒来时,已经是玛莉和昂克儿冲完澡之后了。
  直人揉着隐隐作痛的脖子和后脑勺,正要进浴室,琉紫就仿佛理所当然般跟过来了。然后她说:
  「请在那边坐下,脱掉衣服。」
  直人没有反抗。他听话地在浴缸边缘坐下,将女装——变装用的衣服——脱掉,露出上半身。
  他的身体——衣服底下缠着绷带。从右肩、右上臂到整个背都贴满保护膜,再用医疗胶带和绷带牢牢固定。
  琉紫仔细地将那些包扎一一拆掉。
  ——底下出现的是重度烫伤痕。
  是皮肤熔化与肉烧焦的痕迹。整个背变成暗红色扭曲状,令人看了就觉得痛。这是直人在秋叶原将烫得发红的琉紫背起时受的伤。
  虽然已经注射医疗用奈米机械预防化脓、促进痊愈,但……
  琉紫依然沉默,将手指放在他背上的伤痕。
  在奈米机械形成的治疗皮膜下方,内部组织依然溃烂。照理说稍微动一下就会疼痛发痒、难以忍受才对,但直人一声也没有吭。
  ——这伤不会完全康复。
  至少,除非植皮或使用人工皮肤,不然不会恢复原本的外观。
  毕竟是和温度足以熔解建材的『物体』长时间接触,没死就已经很幸运了,没残障更是接近奇迹。
  直人严肃地开口:
  「不必在意喔。」
  「……我不能不在意。」
  「这不是琉紫的错,是我自己要做的。所以——」
  「不。」
  琉紫粗鲁地抓住直人的头,压进洗脸台。
  她无视直人发出「呜喔!?」的惨叫,转开莲蓬头开关,然后加入洗发精,连同温暖的热水搓揉直人的头发。
  「喂,琉紫——」
  「坦白说很臭。」
  「啊!?」
  「烫伤还另当别论,主人散发水沟味可是会连带影响我的品格。」
  「不会吧,我发出水沟味吗!?」
  愕然失声的直人全身发软了。
  琉紫趁机用浸过热水的干净毛巾擦拭直人的身体,彻底清洁,杜绝细菌孳生,但是动作细心而轻柔。
  然后她在烫伤部位涂抹药膏,贴上新的保护膜,再用绷带和医疗胶布固定回原状。
  「好了吗?我已经没有水沟味了吗?」
  将疼痛藏在心里的直人间道,琉紫点头。
  「是,水沟味还另当别论,但根深柢固的直人阁下味就没救了,不过我想这样已经达到最起码的除臭效果。」
  「是吗?那么换人吧。琉紫,你脱掉衣服。」
  ……哦呀?琉紫疑惑地歪头,过了片刻后点点头。
  「我竟然没察觉,实在太丢脸了。直人阁下本来就无法排解郁闷兽欲,想必累积多时,而且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需要在意昂克儿的眼光——就是这么回事对吧?」
  「不对。」
  直人简洁回答,要琉紫背对自己,然后让她迅速脱掉齿轮纤维的衣服,并从带进浴室的沐浴组取出一个扁平罐子。
  盖子上印着英文『Repair kit(Cream type)』。
  那是人工皮肤的修复剂。
  高级自动人偶使用的人工皮肤是由形状记忆材质制成,会自动修复某种程度的损伤。但如果损伤超过限度,就必须补充不足的奈米齿轮。
  「哎呀——终于可以修补琉紫的人工皮肤了。附设的工作室居然配备了这种高级品,这家旅馆还真棒啊,真不愧是哈尔达大叔选的地方。」
  直人开心地哼着歌,打开修复剂的盖子。
  他用手指挖取乳白色的修补霜,抹在眼前的肌肤上。
  ——自从琉紫在京都醒来以后,有事没事就让琉紫逞强乱来。虽然每次都借助玛莉帮忙修理,但是像这样在光线充足的地方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人工皮肤上的小瑕疵变得很明显。
  也差不多要好好保养,应该说必须保养了——直人这么心想。
  他用指尖画圆,温柔、仔细地将修补霜抹开。不需要过度出力。充分抹开以后,接下来用手掌接揉帮助吸收。
  等乳白色修补霜变得透明、渗透进去以后,弹润美肌就大功告成了。比人类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极致触感与质感——
  「直人阁下,希望您说明这失礼至极的行径。」
  琉紫突然不高兴地出声,直人愣了一下。
  「咦,你是指什么?」
  「直人阁下开心是很好,但是让我脱掉衣服却毫无反应,这实在有点——不对,是相当令人费解。而且我的造形美应该不可能有任何缺陷才对,难道是直人阁下机能不全吗——在男性功能方面?」
  琉紫的说法,吓得直人瞪大眼睛大叫:
  「你误会了喔!?」
  「但是种种迹象都这么显示……口口声声叫我新娘,却从来不曾对我宣泄情欲。听说在这座城市什么都能弄到手?看来不光是需要治疗烫伤,还得考虑重建男性机能——」
  「等一下,琉紫小姐!你要知道我有多忍耐啊……!!」

  ●

  ——吵死了。
  玛莉在心中嘀咕,大声咂舌。
  浴室发出的吵闹声,连在工作室都听得一清二楚。就算没有直人那种听觉,玛莉也知道这段对话的意思。
  老婆抗议老公把自己脱光光却没有进一步动作,老公则在意小孩——昂克儿,安抚着老婆。
  玛莉对恋爱话题或情侣吵架都没兴趣——应该说甚至不曾留意,但就连她都心想:
  你们就这样吵一辈子吧——最好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吵。
  听不惯咂舌声的昂克儿,略显不安地抬起视线。
  「——妈妈?」
  「啊啊!别在意。好了,就这样乖乖地别动喔?」
  玛莉慌忙浮现笑容,专心于眼前的作业。
  在她正面——工作台上,脱掉衣服赤身裸体的昂克儿横躺着。
  玛莉正在做的事和浴室的直人一样——修补人工皮肤。
  但之间的差别就是,不像琉紫那样只要涂抹修补霜就可以搞定,而是接近移植、更换人工皮肤的作业。
  (插图)
  自动人偶的人工皮肤有两个作用:外壳与涂装。
  涂装作用其实无关紧要——假使这么说,直人可能会气得发狂,但人工皮肤发挥的涂装作用,说穿了就只是美观问题而已。
  讲得极端一点,如果人工皮肤只有涂装作用,就不会是必需品。
  问题在于外壳的功能。
  自动人偶或全身义体搭载的复杂机芯,其可动部分——手脚、颈、腰等连接部分,可想而知一定会露出来。
  若是不想露出来,就只能在可动部分覆盖装甲,如此将大幅限制可动范围——妨碍重现自然动作。
  但是露出来,就代表灰尘或尘埃等细微异物有机会从可动部分进入。而机芯甚至会使用奈米尺寸的极小零件,那样就足以造成故障。
  因此需要既强韧又有伸缩性的——人工皮肤保护。
  正因为人工皮肤是这种重要零件,对于直人迫切希望尽快修复琉紫和昂克儿的人工皮肤,玛莉其实无意反对——尽管他的目的令人怀疑。
  尤其现在的昂克儿,本来就已经是靠着拼拼凑凑才处于勉强能动的状态。玛莉绝对不希望她再发生更多故障,但是—
  俯视着躺在工作台的昂克儿,玛莉小小叹气。
  足以负荷昂克儿或琉紫这种等级自动人偶性能的人工皮肤——其素材可是相当有限。
  这个等级的人工皮肤素材——不是一般人在大卖场随便买得到的东西,而是既昂贵又稀少,使用上也需要专门如识。
  ——然而这间出租工作室却配备了这种东西。
  也就是说有这种需求的人——需要处理违法高威力义体或自动人偶的违法钟表技师,是这里的主要顾客。
  虽然很气人,但不愧是犯罪都市。
  ……不过,既然如此——玛莉不出声地喃喃自语。
  在这里或许能找到修理昂克儿必要的零件。
  不光是人工皮肤,足以负荷Initial代号Y系列性能的零件,每样都非常稀少、难以取得。
  像昂克儿这样的幼儿尺寸就更是难上加难。
  自动人偶或全身义体要小型化,本来就很困难。
  这是因为已经是小型化成『人类尺寸』了。要用钟表技术重现人体这种复杂构造,就是这么困难的技术。
  因此幼儿型的自动人偶或全身义体,通常会牺牲马力或性能。
  正常来说,根本没必要特地做成儿童尺寸。
  不惜自找麻烦也要追求小型化和高性能,这么做的理由和必要性——
  「是为了伪装,或只是不折不扣的变态呢——不管哪个目的都是犯罪吧。」
  「妈妈……?」
  「没事,我在自言自语。」

  ●

  在直人和琉紫、玛莉和昂克儿各自处理完事情,准备睡觉时——又起了争执。
  玛莉站在房间正中央。
  直人则是坐在她正面几公尺外的沙发与她相对。
  玛莉指着房间唯一的巨大床铺——
  「男女七岁不同席——古人是这么说的吧?更何况这是张床。」
  她一本正经地这么主张。
  但直人用极其冷淡的视线回答:
  「我说啊,我不知道你在警戒什么……不对,我是可以想像你想表达什么,但我不懂你为何要在意我?」
  青春期少女排斥和年纪相仿的男生睡同一张床——这点可以理解。
  而且根据常识思考,这是当然的吧。
  但问题是直人对肉身的人类根本没有那个意思,而且还一直自称是琉紫的丈夫。换句话说他就是个已婚男性。
  更何况——虽然可能性低到就算宇宙颠覆都不可能,但如果直人真的要侵犯玛莉,想也知道琉紫一定会用这世上无人能敌的压倒性暴力阻止他。
  不对,考虑到玛莉那连训练有素的军人都能轻易KO的格斗能力,有生命危险的反而是直人自己吧——!
  琉紫凶恶地眯起眼睛说:
  「……玛莉小姐?既然对杰出雄性发情、想要孕育其优秀基因是雌性本能,你会在意这个星球上最杰出的雄性个体——直人阁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是能不能请你掂掂自己的斤两?不然我必须提出最根本的解决之道,也就是——死人就不需要床了,对吧?」
  「你搞清楚……我以神和死去母亲的名誉发誓,至今我从来不曾有一瞬间把这家伙当成异性,今后也永远不会。就算宇宙颠覆也绝对不可能。」
  「那不就没有问题了吗?我也对没搭载半颗机芯的肉块没兴趣。」
  直人耸肩说完,玛莉就露出认真表情这么告诉他:
  「你搞清楚,直人,我纯粹发自内心给你这个评价——就是你很恶心。就只是这样而已,你明白吗?」
  「你啊……是不是觉得不管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受伤?」
  「像你这种把人称为肉块的死变态,很遗憾,这么说你也是当然的吧?」
  两人就这样互瞪,然后同时叹气。直人扶着额头说:
  「……算了啦。本来是因为昂克儿拜托才勉为其难答应,现在仔细想想,和肉块一起睡根本是猎奇行为,甚至会令人怀疑神智是否正常呢。」
  琉紫露出爽朗笑容点头。
  「似乎解决了,那就好。那么直人阁下,请到床上歇息。至于肉块是不需要床的吧,我想随便找个地方吊起来就行了。」
  「言下之意是自动人偶就需要床吗……?」
  「……呼啊,昂克儿,好困……」
  「啊。昂克儿例外喔~来来来,过来这边♪」
  似乎很困的昂克儿被玛莉牵走,不知所措起来。
  另一方面,琉紫在长沙发末端坐下,拍拍大腿说:
  「直人阁下,我们换个想法吧。像那种肉块用过的床,除非经过除菌、除放射污染,不然根本不能睡吧。因此,就用我的大腿凑合着——」
  「什么凑合!?那可是将房间升级为蜜月套房啊!」
  直人毫不犹豫地在长沙发躺下,头枕着琉紫的大腿。
  「——可是琉紫没关系吗?」
  「自动人偶不需要睡眠,也不会疲劳,所以完全没问题。」
  琉紫停顿一口气,扶着脸颊继续说:
  「……昂克儿要不是因为修正四肢感觉误差,造成人工智慧严重负荷,不然也不需要『最佳化』(睡眠)的……」
  「唔……」
  夹在直人与玛莉中间的昂克儿,揉着眼睛轮流看了看两人问道:
  「两个人……一起睡……不行吗?」
  被那对水汪汪的眼睛仰望央求,玛莉内心强烈动摇,却还是摇头说:
  「……就、就算是昂克儿的请求,只有这件事饶了妈妈好吗?」
  「对不起喔。要知道人类是会有些麻烦的有机问题的。」
  「……那,我睡这里……好吗?」
  昂克儿这么说完,在床和沙发中间铺了毯子,就地躺下。
  看来她似乎选择了折衷方案——睡在爸爸妈妈中间。
  直人和玛莉都不想让昂克儿睡地上,但昂克儿似乎也有自己的坚持,就是不肯起来。结果她躺到后来呼呼睡着,大家也干脆熄灯就寝了。

  「…………」
  就算如愿以偿躺到床上,玛莉还是睡不着。
  并不是因为在意旅馆外的吵杂声。这里很安全,寝具也很高级。枕头很软、床单很干净,简直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体精疲力尽,脑袋深处稍微发麻,她自知思考能力下降了。
  就算床很棒,但是……好空旷。床太大张了。
  虽然玛莉本来就娇小,但这张床大到她四肢伸展到极限都还是绰绰有余。
  其实这张床的正确规格名称是※Extreme ultra king size这种听起来像开玩笑的名字,但玛莉无从得知这件事。(译注:面积为十二乘以十英尺。)
  ——为什么会需要这么大张的床呢?这里应该是双人房吧?不管怎么想,躺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
  玛莉觉得自己快要得到令人不愉快的结论了,于是停止思考。
  然而,比起在货物车厢角落一边忍受剧烈颠簸,一边抱着双腿入睡的经验,过度宽敞的空间应该再好不过才对……但她就是觉得不踏实。
  就算伸展身体也碰不到其他东西的空旷感令人不安,让玛莉产生仿佛宇宙中只有她一个人的空虚孤独感。
  ……她在床上滚动,将头探出床缘。
  床上的玛莉、地上的昂克儿、沙发上的直人和琉紫。
  印象中,昂克儿的位置应该在直人和玛莉之间才对……
  「…………」
  只见昂克儿紧紧握住直人从狭窄沙发垂落的手。
  ……这是怎么回辜?不对吧?
  昂克儿的确是在我们之间没错,却不是在正中间吧?应该说,只有我落单了吧?我被遗漏了对吧?
  玛莉趴在床上,只探出头说:
  「那……那个,琉紫?」
  「——有事吗?我必须在晚安到早安这段时间守望直人阁下的睡脸,你要提出值得妨碍我崇高义务的事吗?」
  琉紫坐在沙发,轻轻地抚摸大腿上直人的头,保持温柔微笑回答。但她的视线连一毫米都没动。
  而且,玛莉似乎听得到她心中的副声道在说「电灯泡给我闭嘴,去死」。
  那副卿卿我我的模样,更加深玛莉的孤独感。
  「那个……对不起,是我错了,所以……就是,我睡床的最边边就好……真的睡角落就好了,能不能让昂克儿过来睡中间呢——总之直人你太诈了啦!!」
  就在玛莉稍微泛泪这么大叫的时候,应该已经睡着的昂克儿瞬间跳起来,连人带毛毯扑到床上。
  (插图)
  然后她在玛莉旁边,床的中央躺下,撒娇着说:
  「那个,姊姊、爸爸……一起睡吧?」
  没有人反对这个最后通牒,于是玛莉总算进入梦乡了。

  ●

  到了晚上,直人和玛莉自然醒来。
  他们梳洗以后到一楼一看,旅馆餐厅的气氛变得和白天截然不同,像酒馆一样。
  在昏暗照明下,香烟的烟与香料的刺鼻味道萦绕,店员中气十足的招呼声交错着。
  仅存的格调已然消失,凶神恶煞的男子与浓妆艳抹的娼妓坐满整间餐厅,形成人声鼎沸的喧嚣。
  其中,他们在楼梯附近的大桌子发现哈尔达和苦艾酒的身影。
  「唷,有稍微补眠吗?」
  哈尔达高举着啤酒杯问道,直人迷迷糊糊地回答:
  「嗯,马马虎虎……我说,这里的气氛和白天完全不一样耶?」
  玛莉一边就座一边回答:
  「我说过了吧,到了晚上就会露出本性。这才是这里的真正面貌。」
  「如果想要,坐在那边的火辣姊姊可以过来陪酒喔?」
  苦艾酒嘻皮笑脸地说。
  他用下巴指着盘据在入口附近桌位的娼妓。
  「把钱塞进她们的乳沟,如果价钱能让对方满意,就直接到上面的房间打一炮——真是个乐园对吧?」
  「是个地狱。」
  玛莉宛如能面具般面无表情,不屑地说。
  等非义体的两人入座,肌肉发达的魁梧店员就过来为他们点菜。
  「请问要点什么?」
  「米线和清迈香肠,酒就不用了。直人,你呢?」
  相较于玛莉毫不迟疑地点餐,直人看到不熟悉的菜名似乎不知所措。
  「我看不太懂菜单啦……可以帮我点不会太辣的东西吗?」
  「那就点Rat na好了?是泰式烩面喔。」
  「那就点那个吧。」
  点完菜后店员回到厨房。
  玛莉漫不经心地用目光追逐店员的身影,同时问道:
  「……言归正传,有可能拿到想要的情报吗?」
  「拿得到的。所以我想问你,小母狗,你至少有足够请我们喝一杯松口的钱吧?」
  玛莉转过头来,忽然发现哈尔达身旁还坐了一名陌生男子。
  一名穿着POLO衫和牛仔裤、朴素不起眼的中年男子。
  玛莉心想:这是个令人过目即忘的男人。
  明明坐得这么近,对方的外貌表情却没有在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象。如果男子就这样起身离开,可能不到五分钟她就会忘记对方长相了。
  恐怕他是刻意表现得没有存在感吧——看来是个情报贩子。
  玛莉轻轻地点头,然后补充说:
  「有呀——只不过,请你的酒钱一毛也没有。」
  苦艾酒发出可怜呻吟。
  「喂,饶了我吧。要知道我本来只是个小员工,而且现在还失业耶?之前待的地方是连失业保险都没有的黑心企业。至少施舍一下酒——和新的义体啦,臭贵妇。」
  「反正你一定有一两件秘密财产吧——没有吗?连自己的财产都不懂得管理的废物,还是去死一死比较好吧。」
  「要不要我说个惊人的情报,小母狗!我已经死了喔!?」
  「那么我也说个情报。你知道吗?你口中的臭贵妇也已经死了喔。好巧喔,巧到我都想吐了。」
  玛莉毒辣地低语,微微一笑,接着忽然面向直人发问:
  「顺便问一下,虽然我完全不抱期待——你有多少钱?」
  只见直人露出不悦的表情说:
  「……当然是身无分文。虽然日本的户头里应该还有琉紫用神秘手段赚来的钱才对。」
  「但是被冻结帐户了对吧,这是当然——」
  不料——
  「不,请放心,直人阁下。从京都出发前,全部存款已经汇入瑞士的日内瓦银行了。」
  「噗!?」
  琉紫若无其事告知的事实,吓得玛莉呛到咳嗽。
  「啊……?咦?是用谁的名义……?」
  「当然是直人阁下的名义,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吧,帐户不是被冻结了吗?」
  「请放心,直人阁下。日内瓦银行是崇尚永世中立与保障机密的国际银行。广告词是『只要有帐户,恐怖份子一样是客户』——」
  「等、等一下。如果想要在日内瓦银行存钱,光是帐户维持费就可以盖一栋豪宅了喔!到底是存了多少钱!?」
  见玛莉慌张地质问,琉紫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告诉她:
  「玛莉小姐,你想主张你有权利知道直人阁下的存款数字吗?你该不会把昂克儿的鬼迷心窍当真,以妻子自居——」
  「绝对不是好吗!」
  玛莉呐喊,她仿佛累了般叹口气以后,摇摇头说:
  「……算了,我懒得争辩了。不然告诉我有几个零就好。」
  琉紫没立刻回答,而是瞥了直人一眼。
  直人也仿佛很疲倦般点头说:
  「呃……虽然不是很想知道,但还是姑且了解一下吧。」
  「遵命。」
  这么说完,琉紫张开双手。
  不是投降的意思,是竖起十根手指头。
  ——起码十亿。玛莉头昏起来,继续确认:
  「那是什么币?」
  「还用问吗?当然是※关键货币(key currency)。」(译注:国际上普遍接受的货币,例如美金、欧元等。)
  「……那样是多少日币?」
  直人茫然低语,玛莉夹杂着深深叹息回答:
  「依现在的汇率……估计至少一千两百亿吧。」
  哈尔达吹了一声口哨,然后笑了。
  「了不起,直人。你买得起两百架最新锐重装型自动人偶喔。」
  「不不不,老兄,依这里的行情,可买得起两倍数量喔。呜哈,交个朋友好吗?希望你稍微资助我一下呢。」
  苦艾酒摆出恶心的谄媚动作。
  「……琉紫,可以顺便问一下那笔钱的来源——方便请教吗?」
  似乎是因为内心大受打击的关系,玛莉有点语无伦次地发问。
  但琉紫泰然自若地回答:
  「就算问来源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资本主义不过是单纯的钱滚钱游戏罢了。离开京都前,我预料东京将发生骚乱,于是将资金和杠杆额度全部卖空而已,有这点程度的获利是当然的吧?」
  玛莉正要点头表示理解,却发觉不能苟同。
  「不不不,恐怖份子靠恐怖攻击操作汇率大赚一笔……你那样根本是自导自演!」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害日本股市暴跌的人又不是我,我想这样并不算内线交易吧?」
  ——不是这个问题啦。
  玛莉把脸埋进双手懊恼呻吟,但不久之后重新打起精神:
  「……唉,算了。虽然不到那些的十分之一,但我也有秘密帐户,所以暂时不需要担心活动资金。」
  这句话惹得直人眯眼吐嘈:
  「你不也一样。」
  「你在说什么?建立秘密帐户和秘密帐簿是大企业的义务喔。」
  「你还是向善良的纳税人道歉吧。」
  「我又没赚黑心钱,只是在亏损以前先卖掉持有股份而已。为了确保活动资金,这样做是当然的吧——哈尔达应该也有这类东西才对啊。」
  「喂喂喂,我里面只放了一点酒钱而已。」
  被点名回答的哈尔达扬起嘴角这么说。
  玛莉嗤之以鼻。
  「哼嗯,好贵的酒钱喔……那你呢?」
  「喂喂喂,你对前小员工谍报员期待什么?我和你们这些臭贵妇名流不一样,是劳动阶级的大贫民耶。」
  「哈尔达?」
  「看来奥德玛出手还真大方啊,前小员工谍报员。」
  哈尔达笑着操作手边的携带终端机。
  看到终端机画面显示自己的秘密帐户,苦艾酒不禁慌张大叫:
  「喂,老兄!这是侵犯隐私耶!」
  「我看看……哦,什么嘛,好像存了不少呢。这不是很好吗?随便都买得起新义体喔。」
  被玛莉挖苦的苦艾酒回嘴道:
  「你搞清楚,我可是随时被裁员都不奇怪的可悲劳工喔?赚点零用钱以防万一是哪里错了。人家辛辛苦苦存起来的私房钱户头,你就大发慈悲放过是会死吗?真不信任我啊……」
  「怎么可能信任你,你只要向当局密告我们的行踪就可以赚大钱了呀!」
  「呜哇,这只小母狗,我明明帮了这么多忙却这样对待我吗!喂,老兄,这个臭小鬼似乎不知道什么叫作道义喔?」
  「哦?那么这是贯彻道义的薪水,还是副业的收入呢,小混混?」
  这么说完,哈尔达指着终端机显示的部分画面。
  苦艾酒发出小声呻吟。
  「这两个星期你的零用钱好像增加不少是吧?从苏凡纳布流通总共汇八次钱过来——我记得那不是泰国『军方』的掩护公司吗?」
  「咦?意思是——」
  「…………哦,这还真是耐人寻味呢。」
  玛莉对苦艾酒微微一笑。
  「和我们一起躲避追兵的期间,泰国『军方』汇了八次钱给你?你究竟打了什么零工,我非常感兴趣呢。」
  她的眼神和微笑相反,简直冷得像绝对零度。
  苦艾酒的嘴脸完全是一副事迹败露的小流氓样,深深地叹气说:
  「——饶了我吧。反正所在地注定要曝光,既然这样不如一开始就密告,还可以多赚一笔是一笔,也比较容易预测对方的行动。而且我不是也确实帮忙击退敌人了吗?这正是双赢关系吧!」
  「啊?把钱独吞算什么双赢,至少要分我们才叫有诚意吧?」
  玛莉高傲地反驳,苦艾酒咂了一下舌。
  「咳……好啦。明明是有钱人却这么爱计较——你想要几成?」
  「九比一。」
  「啊?怎么,这样就够了吗?」
  「对,我九你一——很有良心吧?」
  「你是恶魔吗!?」
  苦艾酒瞪大眼睛怒吼。
  「……?爸爸,你们在讲什么?」
  昂克儿似乎跟不上话题内容,呆呆地轻声发问。
  直人感慨地摇摇头安慰昂克儿说:
  「我们在讲赚不正当钱的人很多~昂克儿是好孩子,不可以学喔?」
  「你别说是正当赚钱,根本连工作都没有呀!你这个寄生在老婆身上的小白脸,讲话可以不要这么神气吗!?」
  「正当的十六岁少年一般来说只能打工啦!害我连打工都不能的人是谁啊!?」
  「啊?不要事到如今才在那边哭诉啦!」
  ——吵吵闹闹。
  在教人听不下去的恶言恶语交错中,哈尔达叹气说着:
  「……抱歉吵到你了。」
  他一边道歉,一边从西装怀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坐隔壁的男子。
  但男子接过钞票,简单估算以后,将大约一半钞票用纸包起来退还给哈尔达。
  「这样就够了。」
  「嗯……这样太便宜了吧?」
  哈尔达疑惑地皱眉。
  将退还的纸包打开一看,里面记载着哈尔达要求的情报概要。虽然哈尔达付的钱比行情多,但一半反而太少。
  面对啥尔达的怀疑眼神,男子淡淡地回答:
  「直到我亲眼看见以前都无法置信……没想到这样一群小鬼真的就是——那个Second Upsilon啊。」

  酒馆鸦雀无声。
  无论是喧哗的醉客、招揽生意的娼妓,还是声如洪钟的店员。所有人都顿时闭嘴,目不转睛地注视这桌。
  ——我把状况预估得太乐观了吗?
  哈尔达悄悄将手伸向腰际的手枪,无声地懊悔呻吟。
  自己并没有以为这个地力很安全而掉以轻心,却没预料到会有敌人在这个时机出手。误判这座都市的警戒心了吗……
  只见玛莉和直人慢一拍地板起脸绷紧身体。
  怎么办?
  要脱离现场很容易,但只逃得了一时。既然敌人的魔手比他预想中还长还快,末雨绸缪准备的避难地点也很难说是真的安全……
  在紧张气氛中,男子静静地站起来,手上没拿武器。
  他缓缓地环视整桌的人,然后伸出手掌——
  「——情报费算你们便宜一点。相对地,可以和我握个手吗?」
  「…………」
  啊?
  「方便的话还想拍个纪念照——可以吗?」
  男子害羞地笑着这么补充。

  ●

  他不仅热情地握手、拍纪念合照,还央求签名。
  眉开眼笑的情报贩子离开以后……在依然受到整家餐厅注目之中,玛莉用叉子戳起送来的香肠,低声说:
  「……顺便一提。」
  「你说。」
  「虽然觉得别问比较好,但刚才那是谁?」
  「人应该听从直觉,大小姐——不要知道比较好。是你可能会把他当场打成半死的家伙。」
  「总觉得……嚼嚼……好像在哪看过,无法释怀……」
  玛莉一边将料理送进嘴里,一边歪头思考。
  简直像影子一样过目即忘的那个中年男子,舍弃生意表现自己的欲望——自从他展现人味以后,玛莉就一直觉得不对劲。
  好像快想起来却想不起来,仿佛有东西卡在牙缝那样介意。
  「——要我猜猜看吗?」
  苦艾酒奸笑插嘴。
  「六年前,帕兰总统暗杀事件主犯死亡的新闻……对吧?」
  玛莉顿时变脸,她神情凶恶地瞪着苦艾酒。
  「——等一下。那起事件可是导致中美诸国陷入经济危机喔?你以为多少人因此上吊?」
  「大小姐。」
  哈尔达静静地说了。
  「台面上伪装成死亡的人多得是——例如这里也有一个。」
  「这——」
  「你是某五大企业千金小姐这件事也没有人戳破吧——道上有道上的道义,就别太追究了。」
  苦艾酒这么说,让玛莉挫了锐气。
  「所以是怎样?我不但被当成那个男人的同类,还被当成同伴——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了吧。」
  「这是你自己想要的局面不是吗?只能彻底演到底了。对吧,世界最糟糕的恐怖份子。」
  本来想要反驳苦艾酒的耍嘴皮,但玛莉沉默了。
  一点也没错——现在的自己是个恐怖份子。
  为了贯彻自我,将道理一脚踢开。若说自己和那个男人过去引发的事件有何不同,端看目的是为了钱、为了主义、为了理想……还是为了兴趣。
  对,没有任何不同。
  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至少就这点而言,现在的玛莉没资格指责对方——
  「那种事我有自知之明啦,我会忍耐的……虽然不爽得要死。」
  「放心啦。虽然你们的确是很出名又受欢迎——但这里的恐怖份子可不是只有我们而已。不然要我帮你介绍吗?可以从西到东把认识的同行都找来联谊喔。」
  「不用了。」玛莉用叉子插起下一块香肠,这么说道。
  「那么,差不多该说明这座城市的状况了。你们边吃边听就好。」
  哈尔达改变话题。
  「就像你们知道的,这座城市充斥无数犯罪组织和激进份子,根本没有政府。只不过这些为非作歹的人还是有他们自己的生态与秩序——于是形成了三个组织管理这些人。」
  「形成?」
  玛莉头上冒出问号,哈尔达点头回应。
  「想当然耳,他们原本都是哪里的某某某,但是在反覆抗争、分裂、合并的过程中,起初的组织就这样消失了。」
  「这里没有人会替组织取响亮名字,也没有不通行的语言,因为主顾客是全世界做亏心事的有钱人啊。所以大家就只是用各自的语言这么称呼。」
  苦艾酒一边扳着手指计算一边公布答案:

  「也就是——【市场(Market)】【饭店(Restaurant)】【仓库(Arsenal)】。」

  「从上到下,依序是经手买卖与情报的掌钱人、专营毒品与人口贩卖的皮条客,最后是掌握武器、兵器与钟表技术的武斗派——很简单明了吧?」
  听到哈尔达的大略说明,直人歪头问:
  「……那样称呼,市场还另当别论,但找普通仓库或普通餐厅时不会有搞混的困扰吗?」
  「不会啊,因为这里没有不受【仓库】管理的仓库,也没有不受【饭店】庇荫的餐馆。」
  苦艾酒苦笑说:
  「所以不用说也猜得到,三组织并不是相亲相爱。这是当然的吧?不管哪个组织都要做生意。在这里要经手钱就需要保镖,而保镖工作要用到武器,当然也要吃饭上床还有嗑药。」
  「简单说,就是彼此的地盘有所重叠。」哈尔达说。
  「所以彼此都觉得对方碍眼,但表面上还是处得来,这就是这个城市的奇怪之处……但总之,除了【仓库】以外都不用记得。」
  直人歪头。
  「……为什么?」
  「因为明天或许就换别的组织顶替了,没闲工夫一一记住。」
  哈尔达这么回答,换苦艾酒补充:
  「老兄也说过,三组织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组织。有多达三位数的地头蛇帮派、国外的援助与介入,甚至连恐怖组织都涉入宛如泥沼的内部抗争,最后只是暂时有人位居顶点罢了。只要走错一步,或是落人口实,五分钟后就换头了。除了【仓库】以外。」
  「就只有【仓库】由现在这组织接手了六年都还没换人——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创举喔。」
  哈尔达凝重地开口:
  「老大名叫邱大有,是这座都市实质上的支配者。他一手掌握武器、兵器、义体、自动人偶及其零件,甚至养了一批一级钟表技师占据中心支柱。」
  「顺便一提,他不仅将中心支柱纳入地盘,还配合外交手段将ISS干涉这座城市的借口彻底斩除。很了不起吧?能够活六年就证明他的实绩和手腕,以前的第二名是八个月,所以他的纪录遥遥领先。」
  就算这些情报并不完整,也听得出这不是拥有寻常才能就做得到的事情。
  玛莉不知不觉地倒抽一口气,问道:
  「……那家伙是何方神圣?」
  「不知道,也没有人感兴趣。」
  啥尔达耸耸肩。
  「这么说也不对,严格说来可能有人想知道,但是在这个城市,挖掘别人过去的人注定不长命。【仓库】的老大是不是在披萨店打过工这种事,你会不惜赌命也想知道吗?」
  「……也对,的确。」
  「简单说,只要记得他很有一手就行了。只要我们不乱来,对方也不是会产生愚蠢非分之想的人吧。」
  这么说的同时,哈尔达从怀里取出记事本。
  只见他写了东西,撕下来交给玛莉。
  「你拜托我的事,去那个地址就会找到。吃完饭就可以过去了。」
  「……哈尔达不一起来吗?」
  「我需要去办别的『入境审查』。你放心,只要没出差错,现在是你们比较安全。而且还有琉紫在。」
  「了解——那你呢?」
  玛莉朝正要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开的苦艾酒投以毒辣的视线。
  苦艾酒露出奸笑说:
  「什么嘛,想一起来吗?小母狗,虽然我知道你很寂寞——」
  「我是问刚刚才证实出卖我们所在位置的人渣想要单独跑去什么地方呀?你这人渣。」
  「喂喂喂,说秃头是秃头可不算骂人喔。那说人渣是人渣又是想做什么,确认吗?」
  见苦艾酒嘻皮笑脸地回应,哈尔达开门见山地警告:
  「——小子,你以为我会同意你在这座城市一个人闲逛吗?你和我一起来。」
  「哈哈——!不好意思,老兄,我是想要一个人去风化场所的人。」
  「我才不管你的喜好。」
  哈尔达一冷漠地这么表明,苦艾酒就突然变了表情——更正,他的表情并没有改变,还是一样挂着轻佻微笑。
  但只有表情的涵义出现了决定性变化。
  「——听我说,老兄。虽然我打从心底尊敬你身为佣兵的实力,而且我敢说我本人是你的忠实崇拜者。」
  苦艾酒弹指,随后——

  『但凡事都有分擅长或不擅长。』

  说话声从全方位传来。
  店里所有客人同时说出相同话语。
  「……!?」
  惊愕、警戒、认知——短短一瞬间,玛莉和直人、琉紫、昂克儿就不用说了,就连哈尔达都不例外,所有人的意识都出现微乎其微的空隙。
  然而苦艾酒没错失这道空隙。
  一回过神来,苦艾酒的身影已经消失——不留下任何声音、气息、痕迹。
  「——那家伙!」
  玛莉瞪大眼睛站起来,但已经太迟了。
  店内的客人仿佛不曾一齐出声掩护苦艾酒逃走般,埋没在原本的喧嚣之中。
  看到这幅光景,玛莉失去现实感,杵在原地。
  这表示在场所有人都被苦艾酒花钱雇用,协助他逃亡。
  ……他是什么时候安排的?既然抵达这间旅馆以后,他一直受到哈尔达监视……是在进入都市前吗?
  「那个混帐!」
  哈尔达发出短促嘶吼,龇牙咧嘴。
  「意思是要比躲躲藏藏就能和我不相上下了吗?小子——算你有胆。」

  ●

  夜晚的香格里拉区。
  人潮比白天更加拥挤,鲜艳摊贩欣欣向荣,霓虹齿轮闪闪发亮。
  即使太阳下山依然不降温的热气,与不知道是料理还是什么东西的臭气弥漫。玛莉牵着昂克儿的手走过其中。
  直人和琉紫紧跟在她们身后。
  不知道是认得他们的长相,还是单纯觉得显眼,有时会有人停下脚步朝他们投以奇妙视线,但至少目前没有出手攻击的迹象。
  ……但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玛莉叹气,这么自言自语着。
  玛莉他们会来香格里拉区的理由有三——
  一是为了取得修理昂克儿的零件。
  昂克儿没办法完全修好,足以负荷昂克儿超越常识的性能——负荷其最大输出的零件本来就不可能轻易弄到手。
  就算假设她的零件和琉紫同等级,也还是需要大量分子结构设计材料,那是只有国际工学研究所等级的设备才有办法制造的东西。
  来这里的途中虽然做过聊胜于无的修理,但目前昂克儿别说是战斗行为,搞不好整体性能还在真正的小孩子之下。
  姿势控制器与缓冲装置全毁,全身骨架也严重歪斜。尽管如此,昂克儿这具自动人偶的心脏——也就是发条装置依然健在。
  要比喻的话,就像是战斗机用的高马力引擎装在小孩用的三轮车上。
  目前昂克儿连路都走不稳。必须修理到最起码行动无碍的程度,否则昂克儿可能会在抵达法国前就报销了。
  二则是因为,除非利用这座犯罪都市独有的走私路径,不然就无法穿越无数大国——中华联邦、印度、阿拉伯联盟——的国境进入欧洲圈。
  就算有琉紫在,他们也不可能一边正面击溃正规『军方』大部队一边横跨欧亚大陆,这种作法非常不切实际。
  毕竟玛莉他们并不是想发动战争。玛莉和直人就不用说了——就连如今失去原本义体的哈尔达都吃不消,这样只会造成无谓损害而已。
  再来,第三个原因是——

  「所以我们到底要走去哪?」

  直人不耐烦地问道,玛莉回答:
  「去订做昂克儿的基础骨骼。」
  那部位相当于人类的背脊与骨盘。
  收纳自动人偶比心脏还重要的脊髓圆筒、汇集比蜘蛛丝还细的神经导线,以及连接其他重要零件——堪称是自动人偶或全身义体支柱的基干。
  昂克儿在先前的战斗中,基础骨骼破损——更正,歪斜了。
  「就只有那个部分不能用现成品。」
  昂克儿的设计太特殊,就算高级订制品缺乏可替换性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要找到以她的超高输出为前提,支撑足以负荷的零件,维持反应速度,还要缩小到她那个尺寸的基础骨骼,和疯狂只有一线之隔。
  将重量级赛车保持原本性能,缩小成掌上迷你车可能都还比较轻松。
  直人稍微思考了一下。
  「我们不能自己做吗?」
  「很难。」
  玛莉这么说完,耸耸肩。
  「首先,基础骨骼本身不会运作,也就是不能用你的耳朵检查——你有办法说明正确的工学设计吗?」
  「这个嘛……我没办法只说明个别零件的设计。」
  「你要说组装起来试试就知道了?可是反覆连接不适合的基础骨骼运作,也会造成昂克儿的负担喔。」
  和手脚等装置不一样,基础骨骼不能随便更换。平常的维修保养就不用说了,就算是好几年一次的全盘检修,正常也不会拆卸基础骨骼。
  只要基础骨骼损坏,通常就会将整架自动人偶报废了。
  「但是……」直人板起脸。
  「那是连我和玛莉你都做不出来的零件吧?你到底想找谁订做啊?」
  「……是呀,虽然那不是普通技师做得出来的东西。」
  但假使要说有钟表技师办得到——
  「乔凡尼·亚堤杰诺。」
  玛莉说出那个钟表技师的名字。
  「单纯论基础骨骼设计的话,据说他可是名超越五大企业的连接设计师喔(Overclocker)。」
  「——连接设计师?」
  「也就是能够将本来不同规格的自动人偶零件,灵活自在组合的技术人员。」
  听到玛莉的回答,直人百思不解地歪头反问:
  「……那有那么困难吗?」
  「那当然。没有统一规格的自动人偶零件,本来可不是能够随意更换的东西喔。就像是想要将鸟的翅膀移植到人类背上让人类飞上天那样,应该是这么荒谬的事情喔。」
  功率不同、强度不同、性能不同。说穿了性质根本不同。
  要将不同规格的零件组合起来正常运作,就是如此困难而细腻的工作。玛莉这么大力地强调着。
  正因为如此,受正规训练的钟表技师不会特地做那种事。与其组合不相容的零件,不如从头设计还比较快。
  但是在这个城市——这种需求多到不行。
  不想被查出制造者的非法制造兵器或模仿品、组合不同规格零件的改造品——要让这些东西动起来,就需要超一流的连接设计师。
  「虽然我也略知皮毛,但完全比不上超一流连接设计师。更别说他还能发挥超过正规设计的性能,要说他神乎其技都还嫌客气。」
  看直人瞠大眼睛,玛莉这么回答,然后竖起食指说:
  「外人这么称呼他——『终极设计者(masterro finito)』。不管拿多么特殊的零件过来,他都有办法设计最适合的基础骨骼,组合出超越原本性能的成品……而且对其他事情都不感兴趣,是个公认的怪人。」
  「……这么厉害的技师,住在这里?」
  玛莉点头。
  「虽然我也不晓得他是怎样的人,但听说他拒绝了五大企业与来自世界各地的无数挖角,在这香格里拉区开设独立工怍室喔。」
  「哦——……!」
  「不过我想实际上,传闻是加油添醋的吧?」
  听到玛莉的话,直人愣了一下说:
  「咦?什么嘛,亏我还觉得他好帅呢。」
  「因为理论上是不可能的。高级订制品的用意就是为了完美发挥零件性能,拼拼凑凑的东西要如何调整才能超越原厂正品呢?」
  玛莉苦笑。
  「不过,就算详情不明,他的技术可是货真价实的喔。只有『不管任何东西』这部分是不实广告,但他身为世界数一数二的基础骨骼设计者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喔。想必他能够做出比常见市售品或现在的我们还要好的东西来吧。」
  一行人从中央市场区穿过北边的昌卜克门。
  一离开护城河与喷水池边栉比鳞次的摊贩市场,周围的气氛就大为改变。抢眼的广告与鲜艳的照明消失,路上行人也顿时绝迹。从这里往西走会到【饭店】管理的风化区,但是就连那里的喧嚣都显得很遥远。
  这里有的,是仿佛用废弃建材堆成的住宅区。酝酿出平民区气氛的不是来这里做生意的访客,而是真正在这座城市扎根的居民们。
  这座城市本来就不可能治安良好,其中尤为糟糕的危险地带就是这里——
  但玛莉毫不迟疑地踏进深处。
  她牢牢牵紧昂克儿的手,另一只手摊开地图,走过连街灯光源都不充足的暗处。
  就这样走了一段路以后,一栋两层楼高的老旧建筑映入眼帘。
  那名钟表技师的独立工作室就夹在灰色无机质的公寓之间。
  「…………那个超厉害的钟表技师住在这种地方吗?」
  「应该没错——不过看来他似乎不是正常人呢。」
  玛莉觉得,直人会狐疑地嘀咕也是情有可原。
  首先,这栋建筑物太破烂了。
  重点是号称工作室却连看板也没挂。玄关前的走道打扫得很干净,但墙壁布满细小裂痕,仿佛随时会剥落崩坍。虽然周围建筑也多半肮脏老旧,但这里特别糟。
  看这栋建筑物的气氛,就算说是从一千年前的旧时代就存在至今也一点都不奇怪,这种说法甚至反倒容易让人信服。
  但哈尔达抄的地址毫无疑问是这里。
  玛莉提心吊胆(因为怕弄坏建筑物),慎重地敲了玄关门。
  她等了片刻,考虑再敲一次门时,门打开了。
  『是——请问是哪位?』
  显然是机械的合成语音传来。
  接着一张陶瓷人偶风格的硬质脸蛋探出,现身的是一具女仆型自动人偶,穿着可以说复古的古典围裙装。
  琉紫或昂克儿就不用说了,比起极为接近人类的现代主流自动人偶,这显然是旧式人偶。
  玛莉盯着那双一看就知道是玻璃珠的苍蓝眼眸,报上姓名。
  「我是玛莉,这孩子是昂克儿。」
  「……啊,我是直人。」
  「我叫作琉紫。」
  『是——感谢各位这么多礼。抱歉自我介绍晚了,我是诺诺·菲莉亚,是本工作室负责接待客人的自动人偶。』
  她——诺诺优雅地行礼。
  玛莉一边瞪大眼睛,惊讶于她流畅得吓人的动作,一边开口问:
  「这里是乔凡尼·亚堤杰诺的工作室没错吗?」
  『是——几位客人有工作要委托大师是吗?』
  「对,有工作无论如何都想拜托他。能不能让我们和本人直接谈?」
  『是——好的。那么这边请。』
  玛莉在诺诺招待下踏进工作室内,顿时张目结舌。
  和破破烂烂的外观截然不同,室内到处都看得出有用心维护。
  染上机油味的室内还算宽敞,但几乎被各式各样长年细心使用的陈旧工具机淹没。满墙工作架则是塞满无数零件与材料、大量文件与书籍。
  虽然怎么看都像是没整理过,实际上却一尘不染。
  工作室似乎做了隔音处理,完全听不到外面的杂音。相对地,整间房间充满了无数滴答滴答的齿轮声。然而,气氛却静谧得仿佛连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部分辨得出来。
  在这个奇妙空间最里面的位置,一片昏暗的工作室中唯一的光明处,有一名老人弯腰驼背坐在工作椅上。
  ——不知怎地。
  玛莉联想到童话故事里面的魔术师。
  脑中浮现孤高贤者的形象,在远离世俗的秘境破屋,静静地磨练智慧,向挑战困难考验的年轻人传授高深建言。
  ……传闻或许是真的呢。玛莉这么心想。
  至少这间工作室和那个背影让玛莉不由得感受到,到达某种境界钟表技师的非凡气魄。
  玛莉轻声叫住那个默默进行作业的背影。
  「失礼了——请问您是亚堤杰诺先生吗?」
  对方没回答。
  「抱歉这么晚过来叨扰,但是有工作无论如何都想拜托您。大概只有您才办得到——能不能请您赏脸听我说呢?」
  老人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抬起脸。
  宁静的琥珀色眼眸望向来客——他抬起手掌靠在耳朵后面,说道:
  「…………………………你说啥?」

  ●

  ……或许白来了。
  看到老人的反应,玛莉一瞬间快要昏过去,大声开口:
  「请问,先生——」
  「老伴啊,饭刚才就吃过了吧?你是不是又痴呆了。」
  「谁是老伴啊!痴呆的人是你吧!?」
  玛莉不加思索地怒吼,直人抓住玛莉的肩膀劝阻道:
  「喂,玛莉,对方是老爷爷,讲话不要那么激动啦。」
  「你……你说得对,我怎么会这么失态……」
  看玛莉缓缓地上下抽动肩膀调整呼吸,老人歪头说:
  「……玛莉?喔喔,风华绝代的安东尼王妃!?」
  「啊?不是吧,你在说什么……话说玛丽·安东尼是一千两百年以前的人物了吧。」
  「是啊没错,她是巨乳……喔,抱歉!我完全认错人了。」
  「你在看我哪边说话啦!」
  玛莉立刻一把抱住胸部,再度大声怒吼。
  老人露出意兴阑珊的眼神仰望天花板,深深叹气。
  「是啊,亚德莉娜,我真想念那首民谣。改天再迎着阿玛菲的海风喝柠檬酒吧。」
  「你在说谁呀!?」
  玛莉宛如惨叫的疑问,换来诺诺的回答。
  『是——亚德莉娜小姐是大师的孙女。』
  「就说了!我不是你太太也不是你孙女更不是玛丽皇后!我是客人啊!?」
  玛莉尖叫。琉紫从背后悄声呢喃:
  「先不管玛莉小姐的胸部贫如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国库,听起来玛莉小姐是要向这名神智无限接近有问题的老先生委托昂克儿极为重要的零件……坦白说,玛莉小姐是疯了吗?」
  「我正打从心底后悔跑这一趟啦……!」
  玛莉宛如要吐血般小声回应。就在这时——
  「哦——……那就是Initial代号Y系列啊。」
  老人含笑继续说:
  「依老夫所见,你们是来向老夫订做那边那位小不点的基础骨骼,对吧?」
  「什——」
  玛莉瞠圆眼睛,说不出话。
  「没什么好惊讶的吧。就算老夫现在算是半隐居状态,至少还是会看报纸。」
  老人——乔凡尼就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般笑着说:
  「Second Upsilon是吧?据说持有两架Initial代号Y系列的你们特地来到这种偏僻的工作室,其中一架的基础骨骼歪斜……就算不是老夫也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是啊,他说得没错,除了一点以外。
  ——基础骨骼歪斜。
  对于不打开检查就不可能看得出来的部位,既不是说坏掉,也不是说接触不良,而是直接断言歪掉。除了这点以外。
  玛莉战栗,同时确定了。这名老人的技术如假包换。
  但是——
  「……请问,您不是痴呆了吗?」
  「没有啊。别看老夫这样,老夫可是很重视健康的。每星期接受诊察一次,医生从来没说老夫失智——对吧,诺诺?」
  『是——大师虽然有几个老化并发的宿疾,但是并未发现任何认知障碍、记忆障碍、定向力障碍的征兆。』
  「不然刚才那是怎样!?」
  「你也知道,平常会来这种偏僻工作室的都是些板着脸的黑道份子。老夫只是想调剂一下,稍微戏弄你罢了。」
  ——这个臭老头。
  玛莉感觉到太阳穴抽动,勉强咽下怒气。
  「算……算了,没关系。既然您神智清楚,事情就好谈了。我一开始也说过,有工作想委托您。」
  「是啊,事情好谈最好——老夫拒绝。你请回吧。」他立即这么回答。
  因为对方拒绝得实在太干脆了,玛莉好一段时间愣在那边,然后眨了眨眼睛问道:
  「……呃,方便请教理由吗?」
  「不巧现在预约满了,行程没有空档。」
  乔凡尼耸肩这么说。
  「如果你愿意排队,要接也行——不过大概要等个五年吧。」
  「想也知道不可能等那么久吧!?」
  玛莉大叫,差点激动起来,但忍住了。她一边深呼吸缓和情绪,一边客气地重新拜托。
  「我知道中途插队会造成困扰!可是,再怎么说也等不了那么久。我会支付相应的报酬,能不能请您稍微通融一下呢?」
  但老人苦笑告诉她:
  「哎呀,你还真是强人所难啊,小小姐。」
  「……」
  「你说你知道会造成我的困扰,但你根本不懂啊。你以为这里是哪里?是和黑道打交道的偏僻工作室,那些黑道可是一抓到小辫子就准备把人吃干抹净。只要迟交一秒,别说是违约金了,可能整间工作室都会被炸飞喔。」
  「这……」
  看玛莉语塞,老人投以冷冷视线继续说:
  「重点是像这样扔钞票强迫别人的作法,你不觉得稍嫌没品吗?学院没教你什么叫社会观感吗?」
  玛莉无言以对。
  「不、不然,能不能让我当助手帮忙呢?我会缩短您目前订单的交货期,再请您用空出来的时间处理我的订单,您看如何?」
  玛莉手放胸前这么提议,顿时——
  这次老人明确露出冷笑。
  「不好意思,老夫的工作可不需要外行人小小姐帮忙。」
  「外——行人!?」
  玛莉愕然,连声音都发不太出来。
  她一瞬间不明白自己被说了什么。至今不管任何技师,都不曾对自己说过这么失礼的话。
  一回过神来,玛莉就气愤地开口:
  「恕、恕我直言,别看我这样——」
  「我知道。你是布列格家栽培的爱女对吧?」
  「!你知道我是谁——!」
  「只是稍微听过传闻的程度。」
  老人苦笑。玛莉的声音因屈辱而颤抖。
  「你、你明知道我是什么人,明知道我是一级钟表技师——却说我是外行人?」
  「老夫就是这个意思,怎样?」
  玛莉气得握拳发抖,杵在原地。
  老人说玛莉是外行人。
  他知道玛莉是布列格之女、一级钟表技师、曾经在『技师团』担任团长,他明知道上述一切背景——却还说玛莉是个外行人。
  ……玛莉并没有拿这些事实自夸,绝对没有。但是——
  「不管你是一级钟表技师还是布列格家栽培的爱女,在老夫眼中都和外行人没两样。只是比人家早点戒掉尿布而已,有这么值得骄傲吗?」
  老人托腮嗤笑。
  「既然自认是内行人,自诩是在第一线活跃的真正钟表技师,来找老夫这种半隐居的老糊涂哭诉以前,应该有其他的事要做才对。」
  ——啪叽。
  玛莉听到某种东西断掉的声音。那或许是太阳穴的神经,也可能是所谓的忍耐极限,又或者根本只是错觉。
  不管怎样,玛莉已经到达极限,没有忍耐的余地,当场大叫:
  「那还真是失礼了,抱歉打扰了喔!就请您在这个像屎一样的地方独自颐养天年等死吧,保重!」
  玛莉转身,瞪着直人说:
  「走了,直人!留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想别的方法吧。」
  要制作完整的基础骨骼,不管是设备还是时间上都不可能。
  但如果将歪斜程度列入计算,反覆调整到勉强不至于报销的状态,应该不是做不到吧。
  ——至少比讨好这个惹人厌的老人、指望其非自愿做出来的东西要有建设性多了。
  然而看玛莉就要走掉,直人却摇头告诉她:
  「不好意思,玛莉,你先带昂克儿回去。」
  玛莉瞠大眼睛。
  ……太意外了。想不到直人会坦率地将昂克儿交给玛莉,想不到他会不惜这么做也想要留下来。
  「我——还有点事要找这个老爷爷。」
  想不到直人会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玛莉打从心底感到意外。
  这是浪费时间啦——玛莉本来要这么重申,却闭嘴了。
  玛莉不认为自己了解见浦直人。
  但她已经打从心底深刻体会到,怀疑他的判断力和直觉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既然直人会如此正经地这么说,就表示其中一定有什么玛莉不明白的道理在……应该是这样才对。
  玛莉咂舌。最烦躁的莫过于,自己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喔,是吗?那就请你和这位痴呆老人自便吧!我想在你回来以前我就会修好昂克儿了,你就准备痛哭流涕吧!」

  ●

  玛莉发出粗鲁的脚步声,带着昂克儿离开工作室。
  直人一转回视线,就看到老人耸耸肩呼着气低声说:
  「真是的,这个小小姐还真吵啊。」
  和他的毒舌相反,老人嘴角浮现淡淡笑意。
  琉紫疑惑地开口:
  「——直人阁下,我并不是赞同玛莉小姐的意见,但我认为继续留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您有何打算?我相信您总不会因为太爱全人类就将爱发扬到照护老人上了吧。」
  「我想看看这个老爷爷工作的样子。」
  「抱歉,小子。如果你要打发时间,可以请你回去吗?就像你看到的,我家很穷,既没空闲也没余裕陪你这种还在包尿布的三流见习生慢慢耗。」
  「——哦?」
  琉紫以冰冷刺骨的声音说:
  「是我的听觉器官有障碍吗?还是你有语言障碍,不对,果然是失智症吧。就凭你竟然敢对这位你连瞻仰都嫌失礼的——」
  「琉紫,停止。」
  直人伸手打断琉紫的话。
  另一方面,老人语气平淡地继续说:
  「说三流是三流有哪里不对了?不过是单纯的事实罢了——看样子本人比你还有自觉喔。」
  「……直人阁下,可以麻烦您说明吗?这位老人家轻视直人阁下的正当理由——具体而言,请说明我不能尝试对其头盖骨稍微施加冲击,帮助大脑恢复正常位置的理由。」
  「不需要说明吧。我的确就像老爷爷说的,是个三流见习生。」
  直人苦笑着继续说:
  「但是老爷爷你也真坏心啊。」
  「……哦?」
  「老爷爷,你一次也没说你『办不到』吧。而且你完全知道昂克儿是Initial代号Y系列。」
  对,他没说过。
  面对这具处于快要报销的状态,但依然远超过现代钟表工学的机体,这名老人没有表现出半点退缩或迟疑。
  不,何止这样,这个老人说昂克儿的基础骨骼歪斜时的表情。
  ——直人不可能遗漏。
  他的脸上清清楚楚地这么写着:

  ——就连『Y』的杰作都只有『这种程度吗』。

  琉紫无奈地说:
  「也有可能只是个自信过头的痴呆老人吧?」
  「普通的痴呆老人做得出这种东西来吗?」
  这么说完,直人看向诺诺。
  「外观是旧式自动人偶,但如果因此小看她,就只是没眼光的笨蛋。只要仔细看就会知道保养做得无懈可击,使用的技术也非比寻常。」
  「就像刚才说过的,老夫也不是闲着没事。像那种连东西好坏都不会分辨的笨蛋,老夫根本没空理会。」
  直人点头同意这句话,继续说:
  「到这里为止,玛莉也发觉了。因为她判断老爷爷是超一流的钟表技师,所以想要委托老爷爷。但是玛莉好像没发觉诺诺的内涵。」
  直人苦笑。
  他由上往下,宛如品头论足般观察诺诺——这具怎么看都只是单纯旧式自动人偶的机体,吞了一口口水。
  「要说这是旧型——才没这种事。这是一般自动人偶联合起来都比不上的艺术品……这是开玩笑的吧?要怎么样才能做出这种机芯啊。」
  琉紫疑惑地问道:
  「直人阁下,我无法判断,这真的是那么优秀的机体吗?」
  「嗯。」直人点头说:
  「使用的零件只不过是将市售零件稍微调整过罢了,材质也比琉紫或昂克儿差了一截——但是却不同凡响。」
  直人停顿了一会儿。
  「她的性能——如果只从基本动作性能看来,可不逊于琉紫。」
  琉紫哑口无言。

  「——呵呵。」

  老人嗤笑了。
  ——光是这样,工作室内的气氛好像就变得截然不同。仿佛普通的老旧工作室变成神秘莫测的魔窟,在这里的不是单纯的老钟表技师,而是到达某种境地的可怕怪物。
  老人保持浅笑,愉悦地说:
  「原来如此,你就是传说中的『Y』二世吗?本来以为传闻这种东西根本不可靠,但似乎也不全然愚昧。」
  看老人变了一个人,似乎连琉紫都大吃一惊,发不出声音。
  但直人歪扭嘴唇低声说:
  「终于露出本性了。」
  老人没回答,把手伸向工作台摆放的马克杯。
  他悠然喝了一口润润喉以后,继续说:
  「老夫就承认你是一流观众。但是,你似乎误以为自己同时也是一流的批评家,是老夫的错觉吗?」
  「就算只是普通观众,至少听得出这是好曲子。」
  「——原来如此,你似乎也没有因此骄矜自满。」
  老人一垂下眉毛点点头,气氛就稍微变得和缓了。
  琉紫随即露出锐利目光看向站在附近的自动人偶,说:
  「诺诺·菲莉亚。」
  『是——什么事?』
  「稍微冒犯了。」
  话才一说完,黑色闪光便纵身奔驰。
  琉紫优美地甩动裙摆,从礼服下伸出的机械臂拔出两对黑镰挥砍。这是连军用重装型自动人偶也能够瞬间解体的致命一击。
  但是——诺诺·菲莉亚轻而易举地应付了这一击。
  虽不知道原本收纳在哪里——只见她从女仆装裙摆拔出外观凶恶的小刀,将左右袭来的黑镰轻松敲落,同时沿着地面压低身体,以目不暇给的速度逼近美丽的银发自动人偶。
  清脆声音响起,刀刃交错迸出火花。
  两人以超过子弹的速度,从彼此的正面、死角发动斩击与突刺、打击。
  双方一步也不退让地缠斗,展现攻防一体的近战机动。
  「琉紫!」
  直人回过神来大叫。
  听到直人宛如责备的语气,老人愉悦地说:
  「可以回来了,诺诺。」
  『是——』
  诺诺从激烈的战斗动作顿时转换,听从命令收刀。
  恢复待机状态的她,机体并没有明显损伤——直人确认这点以后放心地吐气,然后说:
  「琉紫,刚刚太失礼了喔!你要好好道歉。」
  一被直人责备,琉紫就一边收起黑镰,一边老实低头致歉。
  「抱歉冒犯了,请原谅我的无礼。看来这位的基本性能的确足以和我匹敌。如果要解体,我想会有点棘手。」
  「我也道歉,对不起了。」
  ……听到琉紫那不完全称得上谢罪的说词,直人也低头赔罪。
  但老人露出淡淡微笑摇头。
  「别在意,这真是相当有趣的余兴。就老夫而言,就算继续打下去也完全无所谓喔。我家的练习作能够逼近Initial代号Y系列到什么程度,这实在有意思。」
  ——……?
  「练习……是,咦?」
  「是练习作。」
  老人这么重述。
  「她是老夫休养后用来重拾手感的暖身作。第九个女儿(nono figlia)——这只是单纯的制造序号对吧。」
  「……!这玩笑真可怕……」
  直人这次甚至怀抱战栗与敬畏地看着乔凡尼。
  「那么——」老人正眼迎视直人,问他:
  「少年,可以报一下名字吗?」
  「直人——见浦直人。大师。」
  「老夫是乔凡尼·亚堤杰诺。交货期限快到了,没办法好好陪你,如果想看老夫工作就尽管看过再走吧。」
  「谢谢大师,请务必让我观摩。」
  直人向他表达最高敬意,挺直背脊。

  ●

  穿越松达门——中央市场区的西城门,就会进入【饭店】的地盘。
  这里表面上是繁华的风化区,纵情沉醉于酒与女人与毒品的快乐之都。环境脏乱,到处都设置了稍嫌低俗的照明,路上挤满醉客。
  大马路两旁林立的店家,不是酒馆、风月场所,就是两者兼具。
  没带玛莉来真的是太好了,哈尔达独自苦笑。
  「她要是每看到一家店就尖叫一次,哪受得了。」
  又或许不是尖叫,而是怒骂。
  哈尔达边走边卷起西装袖子、松开领带、打开背心前扣。光是这么做,秃头壮汉就融入了这条路,隐没在醉客之中。
  然后哈尔达很快地拐进昏暗的小路,那是个不注意看就不会发觉那里有条路的暗巷。
  气氛顿时变了。
  醉客的笑声和女人的嗲声明明热闹无比,却好像有些遥远。
  大马路上的客人几乎都没发觉这条小路,就算发觉了也不会当作一回事吧。
  哈尔达不发一语地前进。
  ——有人被关在笼子里。
  和大马路不一样,既没有招牌也没有广告的店家前面,公然陈列着『人类』——在铁栏杆另一头,被锁链拴住,露出死亡般的眼神凝视着半空中的男女老幼。
  但哈尔达知道,他们还算好的了。
  就算他们只不过是接下来将经过某种『加工』前的『材料』……至少目前还是人形。
  在正常世界看来十分伤风败俗的这座风化区之中,更加龌龊混浊、腐败邪恶的地方就是这里。人口买卖、人体改造、活体手术……比在【饭店】经营的买卖之中加倍低级下流的领域,于这个地区泛滥横行。
  哈尔达表面上压抑住对这类买卖的不快与厌恶,朝深处前进。
  他走了一段路以后停下脚步。
  那里有一扇摇摇欲坠、略显脏污的厚门。
  哈尔达不着痕迹地将右手放在腰际的手枪旁边,用左手推门。在门后的是一股昏暗与低沉喧嚣。
  是酒馆的气息。
  店内意外宽敞,却视线不良,墙壁熏成漆黑。即使在这种地理位置,客人还是相当多。
  人种、年龄、性别各异。有单独客也有成群的客人。只不过,这里和大马路的酒馆不一样,没有大声喧哗的醉客,但也不像是以静静品酒为目的的正统酒吧。
  勉强要说的话,就是熟客对新客品头论足——这种独特的气氛。
  哈尔达一踏进店内,店内的视线就刺了过来。
  但哈尔达不以为意,就像熟客一样自在地穿过店内,在吧台坐下。
  脸上有明显划伤的中年酒保冷漠地问道:
  「点什么?」
  「有麦卡伦吗?八八年份最好。」
  「我们没有这么装模作样的酒。」
  哈尔达苦笑着说了:
  「……真的吗?酒窖里面至少躺着一瓶吧?」
  酒保丝毫不改冷漠表情,从哈尔达身上移开视线。
  他一边擦玻璃杯,一边用下巴示意:
  「那边的门通往酒窖,你自己去找。」
  「就让我这么办吧,打扰了。」
  哈尔达立刻起身,走向吧台隔壁的门。一推开陈旧的门,在另一头的是道阴暗曲折的下楼阶梯。
  下楼梯走到尽头,还有一扇门。
  里面是另一间酒馆,里头杂乱到令人觉得楼上的酒馆简直像五星级饭店的高级酒吧。
  ……不,不对。这里甚至称不上是酒吧。
  哈尔达一进去马上闻到粉红色烟雾的甜香。
  那不是香烟。恐怕是如果直接吸入,从此没有它就再也活不下去——的恶质毒品。
  同时,浑身酒味与油垢味的男女体味,毫不留情地刺激嗅觉感应器。
  室内没有桌椅,塞满不干净的沙发、床垫以及翻云覆雨的痕迹。还有酒瓶、玻璃杯、针筒、食物残渣或撕破的衣物。
  在那之中,半裸的男女淹没在靠枕之中,像死了一样地躺着。其中几个人仿佛真的是尸体一样。
  其中也有人以现在进行式办着事,互相拉扯,哈哈大笑,在肉体与床单上爬动。
  朦胧地坐起上半身的女人一将酒瓶反过来从头往身上淋酒,趴在周围的男人们便宛如幽魂般爬起来,往女人聚集……
  不幸的是——因为高度医疗技术与义体化技术,他们不会死——更正,是求死不得。因为不能失去宝贝顾客的人会面带笑容救活他们。
  然后为了筹措医药费,以及追求已经无法想像人生少了它要怎么活的那份快乐,他们将切割贩卖自己的生命与肉体。
  上面的小路陈列的『商品』,也就是这种精神比肉体先死亡之人的下场。
  ——不对,究竟哪一边才是客人、哪一边才是商品呢。
  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纯粹的消费者、生产者、奴隶。
  或者是更单纯的——物品。
  哈尔达心想——没带玛莉来真的是太好了。
  如果那个有洁癖的少女看到这幅光景,难保不会不顾前后地通报国际机关,或是冲动地放火焚化处理。
  只不过,换作是那个小子(苦艾酒)可能就会开心享受这种地方……
  在这种沦丧至极的房间深处——
  有个以美得特别显眼的屏风隔开,设置着高级皮沙发,宛如会客室的一角,有一名男子像国王一样摆出高傲姿态。
  那是个年轻的黑人,顶着像气球的爆炸头。他一手抱着几乎全裸的女人,隔着金框墨镜仰望哈尔达。
  那名男子提高嗓门发出雀跃的尖锐声音:
  「——嘿,欢迎光临!你就是Mr.妖精王?」
  「对。你是仲介人对吧?」
  哈尔达一回答,男子就一边用左手搓揉女人的乳房,一边高兴地笑了。
  「——我是洛吉。来,坐下。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嗯?这里虽然是这种地方,但收集了各种女人和『酒』(drug)。你喜欢金发巨乳吗?揭发呢?」
  「女人和『酒』(drug)都不需要。但这样好了,就给我上等的酒吧。」
  哈尔达一回答,男子——洛吉就露出感到有些无趣的表情。
  他噘着嘴说道:
  「那还真是遗憾啊。我因为想提供最棒的招待,可是事先准备了各种好东西。真的只要普通的酒和下酒菜就好了吗?」
  「不是普通的酒。是上等的酒。」
  哈尔达一订正,洛吉就讶异地歪着头说:
  「你是全身义体吧?靠酒精这种东西能够满足吗?」
  「无法买醉的人生没有价值吧?」
  ——实际上,能够饮食的全身义体很少见。
  味觉感应器就不用说了,脑壳也需要特殊处理。
  仅仅是要重现摄取酒精会醉这种天经地义的生理活动,就必须搭载本来不需要的装置才行。
  因此,普通的全身义体使用者将以奈米齿轮创造的特殊药液『酒』(drug)当成嗜好品,但是——
  「重点是因为脑壳规格的关系,那类的『酒』(drug)对我无效。相对地,我恳求对方帮我弄成能够品尝酒的身体。」
  哈尔达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我现在的雇主严格要求风纪,严厉可比※格兰迪夫人。要是在工作中带着女人的香水味回去,她可会横眉竖目气得发狂。」(译注:Mrs.Grundy,比喻非常传统古板的人。)
  「原来如此?那就没办法了。OK,就请你喝好酒吧——喂。」
  洛吉说完后张开左手。
  他怀里的女子以半裸状态站起身。
  「——是~」
  对方是个讲话腔调很甜腻的女人。
  肌肤晒成金黄小麦色,穿着火辣得吓人的内衣。五官分明,及腰的长发是闪耀的银色,眼眸则是湿润的紫水晶。
  她的胸部和臀部都丰满得呼之欲出,腰则是细得叹为观止。身材好得像模特儿一样,可以说是名令人不禁想扑过去的美女。
  ……但是——哈尔达心想:
  她的肤色、发色、眼珠颜色大概都不是天生的吧。就和身上穿的内衣一样,那应该是经过设计、专用来吸引男人的美貌。
  只见女子扭着屁股消失在店内深处,没多久就推着银色大推车回来了。推车载着冰和酒瓶、玻璃杯、调酒匙等鸡尾酒用具。
  一来到哈尔达身旁,她便深深低头衍礼说:
  「我来为您服务~」
  「……哦,大姊要帮我调吗?」
  「我好歹是这里的调酒师喔~」
  女子娇羞地咧嘴一笑,如此说道。
  「可是这里的客人喜欢药和性,更胜过美酒……所以完全轮不到我出场。很久没有人点酒了,我会大显身手喔~」
  「哈!雪莉,你也比较喜欢被抽插吧?」
  洛吉一下流地打岔,女子——雪莉就鼓起腮帮子。
  「才不是,我两个都喜欢~」
  「还真敢说。」
  「讨厌,你先安静一下——那么,请问您要点什么?」
  「我想想啊……」
  哈尔达靠着沙发,仰望半空中支吾其词。他虽然想喝一杯,但真的问他要喝什么却又讲不出来。
  「只要好喝,什么都好……对了,就给我大姊推荐的好了。」
  「我吗~?」
  「对,有什么可以喝?」
  哈尔达这么问,雪莉按住太阳穴转动手指。
  她发出「嗯——」的声音烦恼,之后忽然抬起脸问道:
  「客人,妖精王是您的本名吗?」
  哈尔达苦笑道:
  「怎么可能。是别人擅自取的,就像是外号一样。」
  「我想也是喔。」
  雪莉不禁嘻嘻微笑,说道:
  「其实有取自那个典故的鸡尾酒喔~您意下如何?」
  「好啊,我都可以。」
  哈尔达一点头,雪莉就开心地哼着歌动手调酒。
  以伏特加为基底,混入数种酒与果汁,再滴入玫瑰利口酒。最后加入蛋白,仔细摇匀。
  因为雪莉是接近全裸地摇晃雪克杯,她的丰满乳房在推车对面激烈弹跳。
  最后雪莉将注入浅碟香槟杯的鸡尾酒递给哈尔达。
  「请用——这是《妖精淑女》。」
  「……这酒还真是可爱啊。」
  哈尔达抚摸光头暗暗叫苦。
  装满玻璃杯的是粉红色与橘色的鲜艳鸡尾酒。看起来就很甜,似乎是女性会偏好的酒。
  「我想您一定会喜欢的~毕竟这是种希望男人尝尝看的酒~」
  「哦,可是它明明长这样子?」
  「您知道《妖精淑女》是指谁吗?」
  「蒂塔妮亚(Titania)吧。戏剧描写的妖精女王,奥伯龙(Oberon)的妻子。」
  「对,您的夫人。」
  雪莉舔了一下嘴唇,淫靡地笑了。
  「神气、高傲、一点也不听话,但是非常热情。既然你是奥伯龙,就得处罚她才行。」
  「喝下这个?」
  「征服她~」
  雪莉搔首弄姿地扭动身体,开始觉得有意思的哈尔达颤抖着肩膀。
  「好好好,我就心怀感激地喝下了。」
  退缩也无济于事,重点当初要她推荐的可是自己。
  含了一口后,哈尔达便瞪圆了眼睛。
  很甜——十分甜,却又火辣。尽管在酸味衬托下显得清爽,但如果没有蛋白缓和,可能会喷火醉倒。而且还有似乎是用来提味的香料刺激。
  这酒很强劲,不仅不是投女性所好的口味,可能连男人都会一杯醉倒。
  「这酒……很厉害啊。」
  「是不是~?蒂塔妮亚虽然是美丽的夫人,却是强悍高贵、不输给国王奥伯龙的女王大人喔。」
  「原来如此,所以这么强劲吗……」
  看似很甜,口感也很好,但若是软弱的男人,会被酒压过吧。
  哈尔达赌上男人的面子,若无其事地喝完,雪莉就像恶作剧成功的妖精一样兴奋拍手。
  「要不要我再帮您调一杯呢~?」
  「喔,说得也是,就再来一杯好了。哎呀,真没想到能喝到这种酒。」
  「耶嘿嘿,这是我的原创调酒喔~」
  雪莉笑咪咪地动手调第二杯酒。
  至今保持沉默的洛吉调侃她:
  「雪莉,我怎么不知道你会看莎士比亚啊?」
  「不行吗?收集聊天话题也是调酒师的工作喔?」
  「我以为你顶多只会看A书,没想到原来你是知识份子。」
  「A书我也看呀。」
  雪莉嘟起嘴。
  她一边像这样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地闹脾气,一边说了:
  「客人哪,您看过吗?『仲夏夜之梦』。」
  「……没有耶?」
  哈尔达歪着头回答:
  「这么说来我虽然没看过,梗概倒是知道。」
  「真可惜,那很有趣喔~」
  雪莉一边递出第二杯酒一边这么说。
  「国王奥伯龙和夫人吵架,妖精帕克就在蒂塔妮亚和人类身上涂春药,最后大家疯狂做爱和好,故事就是这样呢~」
  「…………是这种故事吗?」
  「结局就是这样~」
  雪莉对怀疑的哈尔达这么断言,像唱歌一样继续说:
  「『来,妖精们,所有人扭腰吧,像发情的狗一样轻快,跟着我一起歌唱。我们要配合歌声疯狂做爱』——」
  「不是吧,喂,等一下。」
  「然后蒂塔妮亚就央求说『你来主导❤』~」
  「……那是恶搞版的※粉红色电影之类的吧。」(译注;合有情色成分的成人电影。)
  哈尔达投以狐疑的视线,雪莉发出哈哈大笑。然后将多出来的鸡尾酒倒进新的玻璃杯,一口气喝干。
  「~~呼呵!」
  似乎是承受不住刺激,只见雪莉一边痉挛,一边忍不住发出笑声。
  「奥伯龙就是这种国王~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命令底下的妖精,将舞台搞得一团乱,造成大困扰大混乱大爆笑!但是……」
  她停顿一口气。
  「——最后会带给大家幸福,促成大团圆喔。他就是这样的国王~」
  雪莉陶醉地呢喃,垂下眉毛。
  她的眼睛周围已经染上红晕,似乎快要醉倒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
  哈尔达苦笑着,倾斜酒杯。
  他一边享受落入喉咙的火辣,一边耸肩低声说:
  「但是我从之前就一直觉得,妖精王这个称呼和我一点也不相配啊。」
  「没这回事喔~」
  雪莉噘起嘴说:
  「因为客人您,点了酒,我变得幸福了~超幸福~……呜嘻、呼嘿嘿嘿……」
  看雪莉变得口齿不清,洛吉低吼着警告她:
  「喂,雪莉!你怎么放着重要的客人不管,自己喝醉了!」
  「呀咿!」
  挨骂的雪莉反射性地缩成一团。
  她浑身发抖,双手抱住肩膀,发出糊在一起的声音低语:
  「呜呜,对不起~啊啊,可是~很幸福~……幸福吗?」
  雪莉想要站起来,却失败了。她意识朦胧,紫色眼眸娇滴滴地仰望着哈尔达央求:
  「幸福……奇怪,您幸福吗?要做吗?要做爱吗?要按下幸福开关吗~?」
  她的眼神和举动,已经没有理性的光辉。
  心和意识似乎已经有一半进入梦的世界。
  「……谢谢你,大姊。酒很美味。」
  哈尔达平静地说道。
  「我满足了喔。你是好孩子,就这样好好休息吧。」

  ●

  「真是的,明知道自己酒量超烂,就已经叫她工作中不准喝了……抱歉啊。」
  「不必放在心上,倒是差不多该来谈生意了吧。」
  哈尔达让醉倒的雪莉睡在旁边后,重新面向洛吉。
  他一边倾杯喝酒,一边用淡淡语气表示:
  「首先——从入境到旅馆都感谢你帮忙安排,礼貌上该这么说吗?」
  「别这样瞪我啦。」
  洛吉夸张地举起双手说了:
  「我的确是收了比行情多一倍的钱,但是要藏匿像你们这样的大人物,已经很优惠了喔?」
  「……我想是吧。」
  哈尔达没有特别追究,点头回应。
  光是有人肯答应替全世界悬赏的超大型通缉犯,安排安全确实的移动手段与住宿设施,就已经要偷笑了。
  「所以?还有什么东西想弄到手吗?」
  「对,就是这个。麻烦你了。」
  哈尔达放下玻璃杯,从西装内袋取出便条纸。
  洛吉看过一遍内容以后,顿时显得面有难色。
  「唔嗯……第六世代型军用全身义体两架还好说,但勾沃恩合金板,以及Leng Glass制控制圆筒所有种类?这都不是那么容易弄到手的东西……」
  便条纸写的主要是玛莉拜托的自动人偶用零件清单。
  小零件在这里的市场就找得到,但稀有材料与最新技术的零件,不透过仲介人就很难弄到手——
  哈尔达隔着墨镜瞪着洛吉,说道:
  「找齐这种东西是你的工作吧?如果是大卖场随便买得到的东西,就不会特地拜托你了。」
  「这么说一点也没错,但我也有难处啊。」
  洛吉深深叹气以后,用手指弹了一下便条纸。
  「尤其是这个S200号以太神经导线,基本上不单独流通。」
  「要找单样是不可能,但西班牙制的制式重装型自动人偶EI Primero应该用了这组导线才对。你就弄一架过来拆零件给我。」
  「……价钱会更贵喔?」
  洛吉这么说完,出示了教人看了眼珠会掉下来的天文数字估价。
  秘密帐户将会吐出将近一半的活动资金。考虑到东西的稀有程度,肯定被他趁机敲了一笔——不过哈尔达仍点头答应。
  因为清单列的都是很难取得,但是要修理昂克儿的机体的话绝对不可或缺、且无法代用的零件。
  在一般都市不可能弄到手,能花钱弄到就要高喊万万岁了。
  只不过,哈尔达也没忘记叮咛对方:
  「无所谓,钱就照你开的价钱。相对地,既然你收了钱就要一样也不漏地找齐喔?假如敢掺杂粗劣的假货,到时候——」
  哈尔达微微散发出杀气警告,洛吉见状害怕地缩起肩膀。
  「那、那当然,这门生意可是讲求信用的。」
  「希望是如此。」
  「嗯……这样就好了吗?」
  「对,剩下的琐碎东西,据说我的雇主要在市场找。那部分不需要向贵宝号报备吧?」
  严密的说法是,需要的零件没办法全部靠订购取得,因为直人无法说明。
  「那当然。那部分是归【市场】管辖,不会拒绝客人。」
  只见洛吉放心地松一口气,操作手边的有线终端机。
  接着他调整金框墨镜的位置,点点头。
  「多谢惠顾。我已经通知下游了,明天就会送去你们住的旅馆了吧。」
  「要怎么付款?」
  「别的下游会去收钱,麻烦付现啰。」
  这是这个城市的系统。
  接订单的、进货的、配送的、收钱的——
  全部都由不同组织负责,谁在哪里买了什么都完全保密,避免直接往来。
  只是说了想要的东西。只是送货。只是拾获失物。只是拿到钱而已。
  偶然掉了纸条、偶然捡到纸条、偶然在地上发现东西、偶然掉了钱。
  仅仅是这些偶然串连起来,碰巧成立了买卖。
  这座城市的交易就建立在这种表象之上。
  只不过——那终究只是表象罢了。
  确认事情办完,哈尔达将酒喝干。
  「——那我走了,谢谢招待。」
  哈尔达站起身。
  就在这时……
  「啊,等一下好吗?」
  「——怎样?」
  哈尔达没想到会被叫住,疑惑地皱眉。
  只见洛吉似乎有事相求地搓揉双手,似乎在观察哈尔达的脸色般问道:
  「毕竟买了这么多东西,你们的荷包想必也缩水了吧?」
  「……就算是这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啦,我是想你们或许对赚钱的工作感兴趣。」
  「——喂。」
  「老实说,我们老大有工作想委托你们——」
  气氛瞬间冻结了。
  在哈尔达心中,有某个关键开关瞬间切换。他随手从腰际拔出手枪,将枪口插进洛吉的爆炸头。
  「妈啊,等——」
  「你不是仲介人吧?」
  哈尔达对害怕得瞪大眼睛喘气的洛吉低声说道。
  「啊、啊……?」
  「至少我敢说你不是我最初接触的那个人。劫标吗?还是杀掉以后冒充他?」
  「请、请等一下,误会——是误会啊!」
  「原来如此,是被收买了吗?算了,怎样都无所谓——」
  哈尔达用手枪抵着对方,痛悔地咂舌。
  冰冷的危机感爬上背脊。该死的王八蛋。瓦伊尼·哈尔达。脑袋生锈也该有个限度。得意忘形的人是你啊!
  竟然在这种都市不知不觉间松懈,真想狠狠揍自己。
  如果是交易就没有任何问题。仅仅是钱和物品的流动而已。
  但若是委托工作——那绝对会惹祸!
  最大的问题是,就算枪杀洛吉也无法解决。情况已经陷入僵局。
  ——怎么办。
  ——怎么做才好。
  心急如焚。哈尔达无法马上应对,不发一语地杵着不动。
  随后。
  枪声响起。

  ●

  在哈尔达进屋时通过的那扇门外,楼上传来震耳欲聋的枪声。
  然后是尖叫、突然遭到杀害的死前惨叫。
  洛吉愕然大叫:
  「怎、怎么了!?」
  「对方来收拾善后了,白痴。」
  哈尔达咂舌骂道,咬牙切齿。
  ……动作太快了!
  不,或者是我方太慢了吧——
  下一瞬间,散弹枪枪声响起,唯一的门被猛烈轰飞了。
  「咿!怎、怎么回事!?」
  刚喝得烂醉如泥的雪莉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
  同时,身穿黑色战斗装甲的全身义体兵,从失去门的入口接连冲进来。手上分别拿着大口径重机关枪,他们没警告就迅速开枪扫射地板。
  ——仅仅数秒。
  在这短暂的时间之中,室内的景象为之一变。
  从干疮百孔的沙发和床垫喷出的羽毛,像雪一样飘舞在空中。在下方,原本宛如行尸走肉般交缠的男男女女变成真正的尸体——他们被子弹打成肉酱,浸泡在血海之中。
  「啊、啊、啊……」
  似乎是因为待在哈尔达他们身旁的关系,幸运逃过枪林弹雨的雪莉吓得发抖失禁,喘不过气。
  全身义体兵以整齐划一的呆板动作,将枪对准哈尔达这边。
  「咿、啊……救、救命……」
  「大姊,如果不想死就待在那里祈祷。」
  哈尔达静静地给她忠告。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
  感觉有人从楼梯缓缓地走了下来。
  「好伤心——实在好伤心啊……」
  最后有一名衣着华丽得吓人的男子现身。
  是一名身材高瘦的亚裔男性。他漂过的头发染成大红色,理成平头。他穿着以当地光辉灿烂的传统布料缝制的双排扣西装,年龄不详。既像是中年人,也像是年轻小伙子。
  一看就知道是道上兄弟——只不过不像是擅长打打杀杀的类型,然而他却散发出比周围那些全身义体兵更加危险的气息。
  「邱、邱……邱大有……!」
  洛吉声音发抖,说出男子的名字。
  只见男子——邱用丝质手帕捣住鼻子,悠然地靠近。
  「啊啊,好伤心……真是遗憾啊,洛吉……」
  「拜、拜托等一下。邱先生!」
  洛吉步履蹒跚地动起来。仿佛连哈尔达和全身义体兵正用枪口对准自己这件事都忘了一样,仓皇连滚带爬地来到邱的面前大叫:
  「拜托你,听我解释!是误会。全部都是离谱的误会!」
  「是啊,是很离谱吧,你不觉得很离谱吗……?」
  听到洛吉的悲痛叫喊,邱温柔微笑。
  「当初因应他们进入这座都市,我们协议一律不干涉他们的对吧……是我记错了吗?洛吉,是我误会了吗?」
  「没、没有啦、那是……」
  「居然打破约定,很离谱对吧,太离谱了。实在令人伤心……你就这样和他们搭上线,打破我们的平衡……对吧?」
  邱无预警地开了枪。
  他用不知何时拿在手上的手枪,随手射穿了洛吉的两边膝盖。
  洛吉发出惨叫,当场痛得打滚。雪莉的惊声尖叫与他的声音重叠。
  「啊嘎、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说洛吉……这里的规矩,唯一的规矩。单纯至极的规矩。你想得起来吗?试着想起来好吗?嗯?」
  邱和和气气地说话。
  他温柔地将鞋底踩在倒地的洛吉脸上——
  「准备好了吗?要上了喔?嗯,仔细听好喔?」
  邱顿了一口气,随后——
  「——不遵守!约定!就宰了你!以上!就连短短三句话都记不住吗!?你这个脑袋空空的糊涂蛋!!啊!?」
  邱将和气的微笑丢到一边,充满节奏地践踏洛吉。
  他一边让洛吉狗血淋头地破口大骂,一边像脾气爆发的小孩子一样,疯狂地反覆抬脚踩踏对方。
  「喂!你有没有!听见啊!?至少!回应!一下啊!你这个垃圾屎袋!像你们这种!只会拉屎的!无能猴子!也替我们这些!被你们耍得团团转!的人!想一想吧!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啊啊啊!?」
  毫无慈悲、毫不留情的踩踏。
  途中几度响起骨头碎掉的声音,在坚硬的地板与鞋底之间,被踩烂的洛吉已经不再出声,每当被踩踏便全身随之痉挛。
  「不要、别这样!拜托,救救他!」
  雪莉似乎再也无法忍受,哭喊出声。
  「洛吉先生已经死——」
  「吵死了!」
  邱在转头的瞬间马上开枪。
  点四五口径的子弹射穿雪莉的头盖骨。雪莉喷出鲜红血花当场倒下,宛如断了线的提线木偶般,比想像中更不堪一击。
  当场死亡。
  「早就知道的事还需要一一提醒吗?难道我是比这个屎袋还不如的无脑吗!?——啊~啊,鞋子弄脏了……真是的,喂。」
  邱一边掏出手帕,一边叫住身旁的全身义体兵。
  「是!」
  「把这个屎——呃,叫什么名字来着?算了,不重要。传令下去,把这个屎袋的家人和朋友统统带去我的屋子。可千万别杀了他们喔?要好好款待他们,之后再由我亲自宰了他们——话说……」
  邱迥然改变态度,朝哈尔达投以爽朗的笑容,点头致意。
  「抱歉惊动你了……喂,把这些垃圾收拾掉。臭死人了。」
  「是,立刻办!」
  接到命令的全身义体兵摊开尸袋,将附近的尸体装进去。
  邱收起手枪,绕了一大圈走到哈尔达的面前以后,不疾不徐地在沙发坐下。
  他露出微笑。
  「——那么重新郑重地向你打招呼。抱歉这座城市实在很吵杂,我是管理【仓库】的邱大有……欢迎来到香格里拉区,感谢你们莅临。」
  「…………」
  哈尔达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邱至今的凶行,哈尔达一直都默默地看在眼里。他用冰冷无机质的眼神,毫无遗漏地看在眼里。
  哈尔达在几分钟前还好好坐着的沙发上重新坐下,说道:
  「我可以问两个问题吗?」
  「那当然!请尽管问!」
  「那么首先——用枪口抵住客人的头,是你们欢迎客人的作法,我这样理解对吗?」
  邱惊讶地睁大眼睛。
  他露出宛如眼前突然变得一片黑暗的愕然表情,迅速拔出手枪射击。
  在哈尔达身后用机关枪对准他的全身义体兵一声不响地倒下。
  ——真是宛如喜剧的场景。因为如纸屑般渺小的理由,人就像玩笑般地死去。
  邱将手枪放在桌上,语气悲痛地表示:
  「抱歉失礼了……我由衷致歉。虽然已经吩咐他们要有礼貌……但似乎有连人话都听不懂的猴子混进来了,实在遗憾至极。都怪这座城市有太多装成人类的禽兽了,还希望你见谅。」
  哈尔达点点头。
  「好——那么第二个问题,有必要杀光客人吗?」
  「客人?」
  邱一愣,夸张地歪头。
  「有那种东西在吗?我眼中只看到毫无价值的屎袋……你该不会是将那些屎袋算成客人了吧?」
  「好,我懂了。我换个问法……为什么要对这个女人开枪?」
  「女人?」邱覆诵。
  他睥睨着脚边倒下的尸体,问道:
  「?这头母猪怎么了吗?啊,难道是玩到一半?你还很硬?那还真是抱歉。不嫌弃的话,要不要我送你类似的肉便器?」
  「这个大姊会调我喜欢的酒,手艺很好。」
  「哦哦……那还真是抱歉了。」
  「再加上那款酒似乎是这个大姊自创的,我也还没问作法。明明是那么美味的酒,却再也喝不到了——你要怎么赔我?」
  「咦,我的天啊!怎么会这样!本世纪最大的悲剧!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这么歉疚!泪流不止!」
  邱愕然地站起来,抱头懊恼。然后一边流泪一边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枪,开枪——朝雪莉的尸体反覆射击。
  每当子弹打中,她褐色的身体就弹起来,血花四溅。
  「是你!都是你害的!你看你害那位奥~~伯龙不高兴了,你要怎么赔我——!?啊——!?啊啊——!?怎么不回答…………已经死了!?噢,怎么会这样!」
  直到扣了好几次空扳机时,邱才歇了口气。
  然后他把子弹用尽的手枪一扔,坐回沙发。
  「呼,爽快多了♪——好了,就来谈生意吧。」
  见男子从暴怒倏然转变为欣悦,哈尔达露出无机质的眼神凝视男子。
  他暂且产生了一个结论:
  ——这个男人疯了。

  ●

  「我想你当然能理解状况吧?」
  「我知道那个仲介人(洛吉)是白目的白痴。」
  「Yeah,就是那样没错。蠢蛋做蠢事,就是正常人要受苦。哎呀,真伤脑筋——真的。」
  邱发出厌倦的语气这么说。
  「我们不知道你们是谁。你们只是来香格里拉观光,掉钱,捡几个垃圾当纪念就离开了。不巧国境充满漏洞,没有入境管理局这种上等机构。原来那是Second Upsilon!?啊啊,我们竟然允许那种大罪人用餐!但是幸好没受到严重灾害。感谢神赐予的好运——如果是这样就没有任何问题。」
  哈尔达点头。
  ……其实有问题。
  有归有,但至少只要有这种表象就可以当作没问题了。
  但如今——
  「我们知道你们的身分。我们会卖你们东西,能不能稍微帮个忙——这很糟对吧。啊啊,当然很糟糕。那个屎袋……这么做了!嚣张地!洒出有跟没有没两样的脑浆弄脏我的鞋子!」
  邱激动地粗声粗气,当场猛烈跺脚。
  然后马上像烛火熄灭一样恢复严肃表情。
  「脑袋只装屎的人实在让我受够了……只要干涉——协助Second Upsilon。依现在的国际舆论,就算后盾再强大也免不了更加严格的箝制。」
  「能否那样就了事都还是疑问。」
  哈尔达叹一口气,继续说:
  「派遣ISS调查团、联合舰队封锁海上——最糟糕的情况,或许会派出陆战部队采取局部武力制裁。」
  「能够和正常人讲话实在幸福……连这种程度都不懂的猴子是我不得不成天应付的对象,你能不能同情我呢?」
  「利用那群笨蛋,将那群笨蛋榨干是你的工作吧?」
  「但常常会厌烦……多亏三组织内的早泄处男一有风吹就勃起扑上去,我们『协助过』你们这件事已经赖不掉了。我已经掌握到情报了。被亲爱的邻居们发觉也是迟早的问题了吧——那么,重点来了。」
  邱在哈尔达面前伸出两根手指。
  「我们有两个选择。」
  「…………」
  「一个是将你们交出去主张我们的清白。另一个则是老实承认我们和你们接触,真的委托你们工作……你觉得呢?」
  「我想还有另一个选择才对?」
  哈尔达露出锐利目光,说道:
  「选择前者——将做出反击的我们歼灭,如何?」
  「喔喔,太棒了!请务必这么做。」
  邱笑容满面地点头继续说:
  「实际上那是最教我谢天谢地的作法,你懂吗?只要你们胡作非为,不管是掠夺或虐杀都好,我们就能当单纯的受害人了。毕竟别说是泰国『军方』,连日本首都防卫队你们都能轻松碾压。像我们这种小小地头蛇又能拿你们怎么办?但是你们却不这么做——不想这么做。没错吧?」
  「…………」
  「因此,我也只好非常不得已地选择后者。藏匿你们、积极支援——老实说不管拿到多少钱都抵不过风险……所以希望你们露一手华丽特技——事情就是这样。」
  哈尔达没回答。
  那双冰冷如钢铁般的眼神,小心谨慎地观察邱的反应。
  他说的是谎言?还是真心话?有几分真实?事实是?计算风险与报酬。利害得失。设定该采取的行动与损益平衡点——
  「我再三强调,我也非常不得已。要知道对这座都市而言,本来最佳剧本是你们买完需要的东西就赶快离开的,你懂吗?」
  「……我想也是。」
  哈尔达承认。
  至少现阶段这个男人并没有说谎,哈尔达能够理解这点。
  「……我啊,不喜欢高风险高报酬率的交易……如果可以,连你们进入这座都市这种事,我都不希望发生喔?我早就充分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了。想当然耳,这也在你们预料之内吧?」
  「本来是期待传闻的【仓库】大将有本事管住的。」
  「拜托你别开玩笑了。如果有办法一只不漏地仔细监视、正确指引我们家的猴子,我早就自称神了。要不要膜拜看看?」
  「All right,结论就是这么回事。」
  哈尔达叹一口气,摆出傲慢的姿态摇摇右手。
  「我们和你们都平等地犯下过失,一起抽到下下签。尽管一堆事令人看不顺眼,但世界就是这样。抱怨也无济于事。」
  「Yeah,很高兴达成共识!」
  「要来干杯吗?真无聊。」
  哈尔达耸肩说道:
  「赶快说重点吧。简单说——你想希望我们做什么?」
  「我想要这座香格里拉区的支配权。」
  邱立即回答。
  「就和你们在东京或京都做的一样,希望你们将中心支柱改成能够自由操作,然后交给我管理——很简单吧?」
  「先不谈简不简单,你想要的东西还真大喔?」
  哈尔达一慎重地低语,邱便微笑说:
  「你失望了吗?觉得我是俗气的男人?」
  「倒也没有。只是想不通。如果你得到那种东西,周边诸国不可能置之不理,甚至会成为发动武力制裁的借口。我不认为你会不懂这件事?」
  「那当然有可能发生,所以毫无疑问是高风险。」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要都市支配权?」
  「对——想要。非常想要。」
  看邱执着地点头,哈尔达眯起眼睛。
  「所以,你掌握这座都市想做什么?难道要侵略隔壁区块吗?」
  「啊?侵略?」
  邱愣了一下,接着反驳:
  「说什么傻话。侵略他们要做什么?嗯?难道要发动战争吗?咦?」
  「因为我看你不像和平主义者。」
  「没礼貌。我坚决反对战争——但是会卖武器给想战争的人。」
  邱扭着嘴唇发出嗤笑。
  「从历史学习吧。与其当淘金客,卖牛仔裤给矿工还比较赚。要驱使奴隶就给糖,要驱使女人就吐出谎言,要驱使大众就贩卖梦想——这是买卖的基本原则吧?」
  「那是诈欺师的理论。」
  「商人就是诈欺师,差别只在于是否尊重自己以外的利益。」
  邱痛快地反驳,耸了耸肩。
  「我追求的是利益与自保。战争和抗争都敬谢不敏。一旦能够操作中心支柱,我就会不时瘫痪都市机能,然后随便伪装成其他企业联合干的好事。这样一来那些猴子因为只是猴子,就会为了面子、骨气、憎恶这些完全无法带来利益的东西互相斗垮对方。我便一边隔岸观虎斗一边卖武器给双方,这就是我的如意算盘……你懂吗?」
  「……凭你的意志经营组织间的抗争。受到管理的暴力会带来安全和安定,为这座都市带来更多利益。你的意思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这想法不错吧?请你们协助,实际要做的是管理维护中心支柱,与适切营运香格里拉。驱逐垃圾虫子的同时,也替原本是火药库的这座都市带来安定,扩大经济规模——嗯~嗯!不是我要自夸,这真是好主意呢!」
  「…………」
  「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喔?这种托辞也太牵强了——的确是这样没错。但你说还有其他方法吗?如果要拒绝,现在还不迟。我说这话不是害你……你们就尽情蹂躏这座都市,带走想要的东西吧。只要别杀我的话,反而会带来长期利益。」
  哈尔达嗤之以鼻,低喃道:
  「简单说,就是只要自己得救就好吗?」
  「啊?你在说什么——那是当然的吧?」
  邱宛如弹起来般起身大喊:
  「我最珍惜我的命!为了保命,其他那些一无是处无足轻重的臭猴子,就算死了一百只还是一千只都不干我的事,他们死了我反而爽快多了——要我一字不漏四处大声宣传这些话也无妨喔?要不要我示范啊?」
  「恕我婉拒。」
  哈尔达叹着气继续说:
  「我懂你的理论了。虽然有几句话想说,但是我要承认你的话没有虚假。而且我也同意那就是彼此的妥协点。」
  「这样最好。那么交涉成立啰?」
  「不,还有问题。」
  「什么问题?」
  「我敢打赌,我的上司——玛莉和直人都不会接受这个妥协点。」
  邱挑起单边眉毛说:
  「为什么呢?为了将彼此的损害减到最低,这是最好的结论吧?」
  「因为他们是小孩子啊。」
  哈尔达耸耸肩。
  「他们是有洁癖的小丫头和怪杰(geek)小鬼头——『这样下去会出事,你们就帮忙这个坏叔叔吧。虽然会造成上千坏蛋自相残杀,但那不是你们的错,而且将会有好几倍的人得救』——他们听到这种话会有什么反应,完全想像得出来呢。」
  没错——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不可能答应。
  两个人本来就是凭着「想做就做个彻底」的小孩子理论与世界为敌的人,不可能答应「暂时忍气吞声以便减少最终受害」这种妥协或让步。
  「……原来如此,因为是小孩子啊。」
  邱这么说道。
  「但这也不是可以容许小孩子耍脾气搞砸的事情。所以你看怎样?我有个提议,能不能把他们其中一个交给我呢?」
  「——你在说什么梦话。」
  哈尔达半眯着眼这么回答,邱便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说道:
  「我可没有闲工夫说梦话。事情很简单,就只是用让我以『不想挨打就听话』这种极为原始的教育手段拜托他们做事罢了……啊啊,请你放心。我无意伤害他们,我答应会善待他们,而且工作完成以后就会马上释放他们——我保证。」
  「……凭什么要我相信?」
  「!?那还用说吗!只要敢杀掉你们任何一个人,接下来就轮到我被杀了啊!我只杀比我还弱的东西,这是当然的吧!?」
  邱一双眼睛睁大到极限,这么大叫着。
  他秀出颤抖过度的双手,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继续说:
  「现在也是。看看我这双在你这位奥伯龙面前抖个不停的手……我抖得停不下来啊。老实说,用枪口对准你的那个屎袋吓得我胆战心惊。万一不小心刺激到你,害我被杀是要怎么赔我啊。真受不了……」
  他的动作与台词像在演戏一样,怎么看都非常可疑。
  但哈尔达从那之中嗅到了真实——他的推论虽然无凭无据,勉强要说只不过是直觉罢了,但是……
  哈尔达提高思考转速,慎重地说道:
  「……原来如此。但是假设退让个一百步,真的按照你的希望,带直人或玛莉其中一个人过来好了——」
  他停顿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忘记Initial代号Y系列了?如果抓走玛莉,不管躲到这座都市任何地方,直人都有办法找上门来。如果反过来抓走直人,下场更凄惨。气疯的两架Initial代号Y系列可会把这整座都市都翻过来找人。」
  那是半出自诚心的忠告,但邱夸张地耸耸肩开口嘲笑。
  「意外——太意外了,奥伯龙小弟,你居然以为骗得过我!那两架的其中一架目前受到重度的损伤吧——首先请你订正那部分的说词好吗!?」
  「就算是这样,状况有差吗?如果只是要击溃你们,只叫壹号机(琉紫)出马对付都还绰绰有余吧。」
  邱微笑回答:
  「是啊,那当然。但不需要你担心。」
  「——什么?」
  「两天后的十三时,会有想要见她们的客人过来……没什么,只是旧识派来的使者。就让我利用那个时机吧。」
  哈尔达心中瞬间响起最大警报。
  哈尔达正确地捕捉到邱的暗示。
  「——你和『Ω』有联系,是吗?」
  和琉紫这种战力为敌还能断言「没问题」的对手——除了同样是nitial代号Y系列以外,恐怕没有人做得到。
  而哈尔达能想得到——持有那种超越常识的自动人偶,还有能力启动差遣它的对手,就只有现在仍让他记忆犹新的『Ω』而已。
  但是——
  「嗯~嗯!很遗憾的是——猜错~了。我本来期待他能成为好主顾,这是事实喔?但是!他似乎对这个香格里拉区流通的资金、资源、人才都看不上眼。虽然实在可惜,不过算了,事情就是这样。」
  ……这似乎也不是谎言。可是……
  哈尔达双手环胸,低声呢喃说:
  「……你说你不想与我们为敌,无意加害我们是吧?而你所说的对象不包含那个人偶小姐——我这样理解没错吧?」
  「哈哈哈!哎呀哎呀,要我老实说吗?」
  只见邱大有大笑,那双漆黑混浊的眼眸发出危险的凶光。
  「我啊,一点都不认为你们会输给区区『Ω』……只要能够暂时绊住壹号机,趁那段时间请直人小弟或是玛莉小妹完成工作就大功告成了。之后你们爱去哪就去哪!不然我连旅费都帮你们出吧!纪念品就送精油你看怎样!?」

  ●

  另一方面——在孟加拉湾东岸,缅甸南方海域。
  一艘老旧的货运船朝着香格里拉区航行。
  宽敞甲板上堆放的货柜,贴着小麦或衣物的标签。但是看到周围来回走动的警备人员,就知道里面的东西显然与标示不符。
  那些警备人员连制服都没穿,一看就知道是不法之徒。手上无不端着陈旧的突击步枪,甚至还有人装备机关枪或火箭炮。
  以普通运输业者而言,这种防卫火力太夸张了。
  其实他们是走私武器、兵器或毒品——不,若是那些东西,在香格里拉区都还算是普通商品。
  走私活人——甚至是人类的器官都十分有可能。
  实际上——就连负责警备的这些人都不知道自己运送什么。
  就算偶然好奇心作祟,他们大概也不会想去了解里面装了什么。一旦不小心知道货物内容,就算当场被上面的人灭口也完全不足为奇。
  这种工作就是这样。
  因此即便货物里面传来叫声、呜咽或是异味,负责警备的他们也都一律无视。
  ……照理说他们本来会无视的才对,然而——

  「我说,大哥…………那个吵死人的货柜是什么啊?」
  「你不需要知道。」
  对于肥胖年轻小弟提出的疑问,高瘦年长男子冷冷地回答。
  他的眼神像饥饿的狼一样炯炯发亮,瞪着不太平静的海面。
  「可是大哥——」
  「不需要了解的事情就不用去知道——应该说我也不清楚,而且想也明白那是麻烦货,就算知道了也绝对不会有好事。无视它吧。」
  听到大哥的冷漠回答,小弟支支吾吾地看向后面。
  在他眼前是一个贴着『机械零件』标签的黑色货柜。
  他在意的是货柜里面——从刚才就一直传出芳龄少女的说话声。

  『噢——久违了,受古老盟约束缚的我等姊妹,今天正是由这个现世证明谁才是Initial代号Y系列最高杰作的日子吧——!!……嗯——感觉不对……啊,果然还是先报上名号比较好吧……说得也是,如果帅气登场以后对方反问我是谁,我一定会糗翻了……』

  转头后就这么僵住的小弟低声说:
  「……我说大哥,刚才——」
  「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忘了它——你也不想死吧。」
  「可是啊,大哥!?明明根本不想听,对方却擅自放出情报让自己听见,听到了就要受死,这样超没天理的耶!?」
  「吵死了!拿出毅力无视它!」
  做大哥的男子捣住双耳怒吼。
  其实后面传来的蠢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而且能够理解那是非常要命的情报……
  然而警备位置是固定的,不能擅自移动。要是敢贸然走到岗位以外的地方,才难保不会遭到射杀。尽管如此,若以『货物』滔滔不绝地泄漏情报为由要求换位置,那也是打草惊蛇。
  大哥和小弟——两个小混混感受到世间有多没天理而簌簌发抖,但背后货柜内的少女自言自语依然十分起劲。

  『敲响丧钟吧!跪下来恭听我的大名!我乃棠溥,高贵的黑暗淑女,Initial代号Y系列的最高杰作——……唔嗯~这么说是不错,但感觉还差了一点,是为什么呢?』

  听到少女的语气似乎有所烦恼,做为小弟的男子悄悄低声说道:
  「……那个,我想是不是因为你太刻意装模作样了啊?」
  『——啊!?要要、要你管!我是在追求威严!这是非常重要的练习,你这头猪不要插嘴!』
  「啊!是,对不起……」
  被少女用尖锐嗓音怒骂,小弟缩起了头。
  他一转回正面,做大哥的男子就用「不许多事」的眼神瞪小弟。
  ……沉默降临。
  但不久以后——
  『……所以,没有其他建议了吗?』
  「咦?」
  小弟口中不禁发出声音。
  少女以不耐烦的声音催促:
  『我是问你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本小姐都说了愿意大发慈悲姑且听听你的意见,你就赶快回答呀,你这慢吞吞的家伙!』
  「呃、呃……」
  小弟惊慌失措地扭动起来。他仰望大哥求救,但大哥一味捣住耳朵,坚持置身事外。
  哪有人这样的——小弟在口中含糊地吐着苦水,接着说道:
  「啊——……不然,与其讲奇怪的开场白,应该先修理对方一顿再说吧?」
  『啊?那样可不算是报上名号喔。』
  「不,只要先揍扁对方,之后不管讲什么都威风啊。」
  『是、是吗……想法真野蛮呢。这点程度我早就想到了,但是因为太俗气了,我连练习都不考虑!』
  「……是吗?」
  『不过,对付愚昧老土的姊姊,这样或许比较简单明了!高兴吧。虽然非常不得已,但我就大发慈悲采用了!』
  「啊,喔……」
  心里想着「和麻烦东西扯上关系了……」的小弟垂下头来。
  少女似乎敏锐地察觉到这点,从货柜里面传来怒吼:
  『啊,那是什么反应!你刚才叹气了对吧!?就凭你这只猪竟然——唔,好痛!?怎么回事,是攻击吗!?啊,糟糕!包装破洞了……』
  「大哥……」
  「没听见没听见我什么也没听见——!」
  大哥悲痛的叫喊,在阴暗的甲板上回荡。
  上岸后,这两个小混混将迎接某个悲惨的命运……即使明确地预料到这个发展,现在的他们却无计可施——




  第2章 07:30(制作人)

  「啊啊——可恶——!到~~底是怎样呀,这个机芯——!」
  晨光射入旅馆的工作室,玛莉的叫声响彻室内。
  玛莉当初夸下海口说要在直人回来以前修好昂克儿,作业进展却不理想。
  ——更正,何止不理想,根本毫无进展。
  说起来,从「直人在歪斜的基础骨骼装上的义肢为什么勉强能动」这里就无法理解了,所以后面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面对眼前露出内部构造的昂克儿,玛莉就这么陷入痛苦和烦恼中,尽管如此,时间还是残酷地流逝——一想到白费的时间,她便更加烦躁且苦恼,导致思考都僵化了。
  玛莉完全陷入恶性循环中,抱头蹲了下来。
  「我、我说……妈妈,对不起喔……?」
  吊在架子上的昂克儿沮丧地开口。
  玛莉瞬间慌张地抬起脸。
  「啊——啊啊不是的!昂克儿没有半点责任喔!?着硬说该怪谁的话——」
  说起来都要怪我——要这么承认实在让玛莉不甘心得要死,她浮现微笑说道:
  「都是直人不好喔♪」
  玛莉如此断言。
  大致来说,这世上所有的错都归咎给那家伙就好了。
  因为那家伙使用了毫不留给人理解余地的修理方式,所以不能说他完全没有责任吧。
  另外,自己揭发了这件事,所以没有任何错。以上,证明完毕。
  玛莉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继续作业。
  在她将白白组合的装置分解回零件的同时——
  「这也不合吗……说真的,到底是怎样呀。」
  她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
  「——唷,怎么了?」
  一转头,就看到西装邋里邋遢的哈尔达站在工作室入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真难得,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大小姐失败那么多次喔?」
  哈尔达望着工作室地上凌乱的复杂装置与高级零件山,这么说道。
  但玛莉从鼻子发出哼一声回答:
  「失败?才没有呢。你都把试作品称为失败吗?」
  「是吗?但是大小姐啊,在我面前死要面子也无济于事吧?」
  「就说了不是啦,真的。」
  玛莉不悦地噘起嘴巴回答:
  「这是尝试将透过那个可恶直人眼睛看到的感觉,落实反映在技术上……从那天起,我就觉得好像快要理解什么了。因为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总之先试着做做看。」
  「……顺序是不是反过来了?」
  哈尔达捡起掉落在脚边的小圆筒这么说。
  「正常应该是先验证纸上理论再组合实机的吧。」
  「现行理论不正确,这点已经确定了——不对?正确地说,并没有任何错误。只是解释太狭隘而已,现行理论也好、『Y』或直人看到的世界也好,全部都是同样的东西喔。举例来说——」
  玛莉望着空中游移视线以后,继续说道:
  「举例来说,我想想喔。以前认为原子是物质的最小单位,对吧?」
  「对。」
  「但是后来发现分子、中子,最后甚至发现微粒子或基本粒子,便证实还有更小的单位了——那么问题来了。」
  玛莉停顿一口气。
  「就算发现量子,你觉得原子会因此消失吗?」
  「…………」
  「就和这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是现行理论对应的范围不一样罢了。但是根据现行理论画设计图,是不可能到达新领域的吧。所以我要根据当时的感觉,先具体成形再说。」
  「……所以?你掌握到什么了吗?」
  哈尔达平静地发问,玛莉点点头。
  「如果这座宇宙的最小构成要素是振动——摆荡或波动呢?昂克儿的永久运动装置也好、琉紫的虚数运动装置也罢,都是描绘出现行理论不可能的波函数驱动。如果事情就只是这样单纯,你觉得呢……?」
  「你问我,我也不晓得啊……」
  「若不是这样,现在就不可能成功解析这座时钟机关之星的部分构造了吧……是基础错了。就只是这样而已,我想并不是连基础上累积的东西都错了。」
  听到玛莉说得斩钉截铁,哈尔达苦笑。
  「……那叫作『只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喔。」
  玛莉断言。
  「就算万有引力被相对论更新了,万物皆有引力这件事依然是正确的。对呀,原子论被量子论更新时,原子存在这件事也还是正确的,就只是理论涵盖的范围更广了而已。」
  玛莉边说边站起来。
  她一手扠腰,在工作室里面来回踱步,像在上课一样继续说道:
  「现行所有理论都断定琉紫或昂克儿的固有机能『不可能实现』,可见是现行理论错了喔。单单组合齿轮就实现了虚数时间和永动机唷。就算拒绝正视这个现实,现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既然如此,能够说明这个现象的理论必定存在——」
  那是一个月前,在天御柱前,在透过直人的感觉看到的那个世界中——
  玛莉不透过理论,而是借由感觉理解的事。
  既全错也全对——并没有否定任何事,单纯涵盖现行理论,进入更高的层次——受控制的现象就在那里。
  既然如此,应该能够到达才对。
  因为直人——『Y』就做到了。
  「既然现代科学无法解释,那用未来科学解释就好了。也许就在今天,也许就在明天,由我『解释的未来』证明——!」
  所谓的未来是现在的累积。
  一秒后便全部成为过去——不管是现代科学、还是现代理论,说穿了只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既然如此,只要自己(玛莉)找出新理论,那就会是现代科学、现代理论。
  玛莉对着杵在入口的哈尔达,铿锵有力地如此宣言:
  「——现今理论这种东西,我会让它在一秒后全部变成旧式理论!」

  ●

  面对玛莉的宣言,哈尔达微微地叹了口气。
  少女这是在逞强。
  相对于胸有成竹的话语,散落满地号称「试作品」的物体显示出作业的艰难。
  事实上——这天玛莉的作业一点进展也没有。
  自从早上宣布以后,一直到太阳过了中天逐渐西沉,暮色照进工作室为止,玛莉都没有停下来过……然而却做不出半样成果。
  哈尔达认为这是当然的。
  玛莉口中的「理论的基础错了」,绝对不是一句「只有这样」就可以打发掉的问题。
  所谓的理论体系都是建立于基础——『公理是正确的』这项信仰之上。
  至今所有学者都是根据公理推理命题,发现定理。
  这重重逻辑思考累积起来才叫作理论体系。
  然而否定这点——
  就等于在宗教否定『神存在』这个大前提一样。
  根据这种不可能证明的公理建立的神学和教义都会丧失意义,这是致命伤。
  「…………」
  哈尔达看向默默持续作业的小小背影。
  ——换句话说,就是玛莉丧失她的神祇,而且还想要证明全新的神存在。
  那不是一朝一夕做得到的事情。
  不,那或许是人类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少女这是逞强。
  但是——少女说了:
  『从那天起,我就觉得好像快要理解什么了。』
  ……恐怕玛莉在那天看见神了,至少她窥见了神的观点。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哈尔达连作梦都想像不到……
  但换作是这个少女,她迟早会办到吧。
  这个绝对不会放弃,不认为有何不可能的少女。
  ——既然如此……
  哈尔达悄悄地轻闭上限。
  ——我能做的是什么?

  「玛莉。」
  哈尔达从背后叫住她。
  玛莉依然持续在摆弄昂克儿的装置,简短回答:
  「——怎么了?」
  「差不多该休息了。你不是铁打的,不吃饭会倒下的。」
  玛莉转过头来。
  她张着嘴巴,像是想要顶嘴,却又茫然地瞪着空中。
  ……看来她是想不到什么机伶的反驳。
  不知道是否因此确认到自己的脑袋已经累得转不过来,玛莉不甘不愿地点头。
  「我知道了。我把昂克儿恢复原状就下去了,可以先帮我占个位子吗?」
  「了解。」哈尔达点头回应,走向旅馆一楼。
  就在他占领空桌等待时,玛莉牵着昂克儿的手下楼来。
  玛莉一坐下点餐,就对坐在大腿上的昂克儿说:
  「对不起喔,昂克儿,结果害你陪我一整天。」
  「不会……妈妈才是,累了吗?」
  「我好得很喔?在技师团时代,熬夜两三天是很正常的。」
  玛莉一边用手指梳理昂克儿的黑发一边微笑。
  昂克儿觉得很痒地扭动身体,却微微垂下眼帘开口表示:
  「可是,总觉得……妈妈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喔?」
  「……这个嘛,或许是吧。可是,只要昂克儿给妈妈抱抱,妈妈就会有精神了喔?」
  「呃……抱抱?」
  「呜呼,天使真的存在呢——……怎样啦?」
  笑容荡漾的玛莉忽然抬起视线问道。
  哈尔达用难以言喻的眼神回望她,低声说:
  「没什么……我还以为大小姐是那种自己有了小孩以后,就会成为虎妈,严格管教的那种人。」
  「啊?那还用说吗?我才不会宠小孩子。」
  「——你可以照照镜子再说一遍吗?喂。」
  看哈尔达半眯眼嘀咕,玛莉正要回嘴,这时——
  「呜啊!?玛莉,你怎么擅自做出这种羡慕死人的不可取行为啊快滚开换我拜托求求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直人阁下,请您不要随便说出『我什么都愿意』这种宛如在奴隶契约签字的提议……还有,如果是我实现您的愿望,这个代价是否也同样有效呢——不,我这么问并没有特别用意。」
  转头看向传出吵闹声的地方,只见直人和琉紫回到了旅馆门口。
  两人似乎在市场买了东西回来,服装和昨晚不一样,琉紫背上还背了一大包东西。
  「——欢迎回来,弄得还真晚呢。」
  玛莉抱紧昂克儿,讽刺地说:
  「抛下心爱女儿不修理,和老婆悠哉地度假约会吗?啊啊,真是模范父母——就当作你失去亲权资格,没有异议吧?」
  「你没礼貌!非常没礼貌喔!你明明也不把家人看在眼里,还敢跟我说父亲该怎么当!」
  直人一入座就愤然地反驳。
  「重点是,你以为我出门很开心吗!?」
  「我以为你是和老婆相亲相爱地去度假约会买东西,不是吗?」
  「是没错!问题是在那之后!!我想说也帮昂克儿买件可爱的衣服,去了一间陈列女装、叫『Kathoey』的店,结果你猜发生什么事!?」
  「……那个店名,我记得在当地话是人妖——」
  「对方面带笑容说什么『欢迎迎接新的自己』,把我带去手术台了!我差点被迫放弃男儿身啊!」
  直人打断玛莉的话,拍桌子诉说。
  接着他转头看向琉紫:
  「倒是琉紫你也帮忙阻止啊!我又不懂当地话!躺上手术台的瞬间,我以为我要死了!」
  但琉紫愣了一下,歪着头说:
  「要知道我是『侍从者』。我以为直人阁下是下定决心要和自己告别,既然如此,尊重其意志是侍从的——」
  「我又不懂当地话,怎么可能预约那种手术啊!?」
  直人说道,眼神直勾勾地环视周围。
  「倒是有闲情逸致这样整人的,就只有苦艾酒大叔了吧!那个混帐,下次见到时,我要把他的脑壳接上铁桶型清扫人偶!!」
  「但是恕我直言,直人阁下,这座都市的美容技术似乎拥有出色的水准,如果能够修正您那张其貌不扬的尊容,反而应该要感谢才对吧?」
  「你搞清楚!琉紫,你已经没资格说别人变态了吧!?你摆明想让我扮女装对吧!?」
  直人抓了抓头大叫。
  但琉紫态度毅然地挺起胸膛,光明磊落地回答:
  「恕我直言,直人阁下。那家店是这座都市少见的品味高尚的店家,虽然在这城镇没有特别需要,但之后十分可能需要仔细变装,我想这是向优秀技术人员学习化妆技术的千载难逢机会,于是选择静观其变,这样错了吗?」
  「就算要变装也不需要扮女装吧!?要是我真的开窍了,你要怎么赔我!」
  但是——
  「爸爸,很可爱喔?」
  「这我就不懂了?既然直人阁下是直人阁下,事到如今再多点奇怪癖好有任何问题吗?」
  被琉紫和昂克儿一齐劝说,直人陷入沉默。
  他手扶下巴,眯起眼睛,深深沉思。
  「…………………………………………………………………………嗯。」
  「……喂,等一下,直人?」
  隐约感觉到不祥气氛的玛莉叫住直人。
  「——冷静想想。」
  然而直人并没有回应玛莉,持续自问自答。
  「我是帅哥吗——否。打从出生至今,我的长相不曾受到夸奖。那么我是美少女吗——是。昂克儿判断我可爱,琉紫率先让我扮女装。也就是两个绝世美少女都认定我是美少女。既然如此——可以显而易见确定我是美少女——————奇怪?」
  直人露出认真的表情宣告:
  「其实我不是男人也没关系嘛?琉紫、昂克儿。既然你们不在意我变成老婆和妈妈,就回刚才那家店——」
  「别闹了!当然会在意吧!!你如果想继续这样变态下去,小心我送你去矫正喔?」
  玛莉仓皇地探出上半身,越过桌面大叫。她抓住神智显然有问题的直人领子使劲地摇晃。
  另一方面,琉紫以冰冷的眼神看着玛莉说:
  「——哎呀?这是拿自己身材欠矫正这点自虐吗?玛莉小姐。既然如此,在这座都市似乎能够尽情接受那类手术。请不必客气,就去※矫正该凸的部位——」(译注:日文写成「出るとこ出る」,原本引申为「我们法院/警局见」这类恐吓意思,后面琉紫故意以字面上的意思解释成「该凸的部位凸」。)
  「我真的会宰了你喔!?」
  玛莉龇牙咧嘴地怒吼,肩膀大幅度起伏地喘气。
  她一手揉着太阳穴强忍头痛,缓缓表示:
  「——听好啰?琉紫,可以请你将接下来的话,深深地烙印在你那自称天上天下最优秀的缺陷人工智慧里面吗?每当你表达那类疑惑,我就会受到严重的侮辱。是用尽所有语言都无法表达的屈辱喔!」
  「既然如此,就请你不要干涉直人阁下的出路如何?」
  「我才不管这家伙的『那个』要怎样!但是这个本来就无可救药的变态!光是在一起都教人厌恶的变态!如果因为随便改造身体而导致感觉出问题,从勉强堪用的变态沦为没用的变态——到时候我将会彻底唾弃他的唷!?」
  就在这时——
  至今默默观望情势的哈尔达和气地说了:
  「我说,直人啊。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你想变得像那个小子(苦艾酒)一样吗?」
  「好,先前说的话取消!」
  直人爽快撤回前言,拍了一下手。
  他一下椅子,就把琉紫放到地上的东西窸窸窣窣地摊开,将分装的小盒子一个个堆到桌上。
  「来~昂克儿~?爸爸带礼物回来给你啰~♪」
  「喂,不要在吃饭的餐桌上放那种东西。」
  「唉唷,只是拿出来看一下而已。」
  这么说完,直人打开其中一个盒子。
  里面装的是埋在缓冲包材里面的小型筒状机械零件。
  玛莉愣了一下,低声说:
  「……这是什么?」
  「就说了是给昂克儿的礼物,奥德玛制的小型六重式弹簧。只要稍微裁小就可以当作手腕部分的缓冲装置吧?依这个型号,就算基础骨骼歪斜,应该也能够顺利接上才对。这可是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弄到手的喔~因为老板舍不得卖……」
  直人唠唠叨叨地讲起自己付出的辛劳。
  另一方面,玛莉看直人一下就找来合适的零件,似乎觉得羞愧,抽动嘴角瞪着那个零件。
  看着玛莉的侧脸,哈尔达露出苦笑。
  ——她的自尊心不容许自己老实赞美直人,却也不容许自己不承认直人的功劳吗?
  最后玛莉似乎在内心妥协折衷了——
  「做、做得好,直人……但果然还是别在这里打开比较好,到上面的工作室检查吧。」
  她发出有些颤抖的声音,如此说道。
  就在这时——
  「——喂,这是什么声音?」
  直人脸上失去表情,唐突地低声开口。
  随后,枪声轰然响起。
  而且不是一、两发手枪子弹,而是好几门机关枪的声音。
  接着是人类的尖锐惨叫、尖叫。尽管不是发生在旅馆旁边的骚动,却也不是远到能够忽视的事件——
  包含哈尔达他们在内,用餐的客人之间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喔,别担心!只是搜家而已!」
  旅馆的接待人员从柜台另一边大声地叫喊。
  其中一名客人疑惑地问道:
  「搜家?」
  「听说有外行的中国黑帮背着【饭店】走私难民。虽然那帮人早就遭到肃清了,但他们似乎把商品囤积在这附近的公寓,于是【仓库】的部队前来收拾善后。」
  「喂,没骗人吧?」
  「就说了,非常抱歉。上面传令下来,指示我们在开始处理以前都要保持沉默,不然被发觉也很麻烦,所以还请见谅。」
  「那就没办法了……真是的。」
  「真是扰民呢。」
  客人一边埋怨,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
  ——在这同时,枪声和惨叫从未间断过。
  「直人。」
  看直人板着脸站起来,哈尔达用压抑的语气叫住他。
  「你听见了吧。不需要在意那场骚动,忘了吧。」
  「你在说笑吗!?大叔!如果只有枪声就算了——那可是小孩子的惨叫喔!?」
  「……!」
  听到直人的话,玛莉也脸色大变地作势起身。
  看两人随时要冲出去,哈尔达淡淡地开口:
  「喂,你们打算做什么?」
  「那还用说吗!」
  「哈尔达,如果是这座城市的犯罪者就算了,但是普通小孩子被杀,就不能坐视不管了。得想办法救救他们……」
  玛莉心急如焚,表情严肃地说道。
  但哈尔达无动于衷地凝视着玛莉的脸,问她:
  「救救他们?然后又怎样?」
  玛莉错愕地睁大眼睛。
  「你问我——怎样?」
  「你有办法照顾那些难民吗?而且来搜家的【仓库】那帮人又该怎么办?把他们杀光,颠覆这座城市吗?」
  玛莉无法回答。她双唇微颤,却说不出第二句话。
  哈尔达继续说了下去:
  「这座城市是火药库。负责统辖的三组织一旦失势,就会一口气引发大火。你以为到时候会死多少人?你以为会比那群难民少吗?你怎么能够肯定,等到那场大火熄灭时,会是比现在更好的恶党称王?」
  直人恼火起来,开口说道:
  「——那种逻辑正确的理论,不过只是狗屎吧!」
  「不管是怎样的狗屎理论,毕竟还是正确的逻辑吧。」
  哈尔达冷酷地回应,忽然凑近看着直人的脸问道:
  「——重点是,你在发什么飙?」
  「你问我什么……?」
  「那些难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对成团蛋白质没兴趣吗?」
  「哈尔达!那种说法太——」
  「玛莉,你也一样。如果你想伸张社会正义,就去外面享受那种以我们的现况来说,堪称是奢侈的行动吧。」
  哈尔达瞪着板起脸气得颤抖的少年少女,表示:
  「这座城市不正常——这点昨天就再三说明过了吧。还是我弄错了吗?连我说过不许多事都忘记了吗?」
  「就算是这样……你要我们见死不救吗!?」
  「对。」
  哈尔达冷淡地点头。
  「我就坦白说了。即便出于廉价的同情,插手捣乱状况,也不会有任何人得到幸福——少自大了,小鬼们。自以为是神吗?」
  「……可恶!」
  直人气愤地站起来。
  「喂。」
  「我回房间睡觉!——这样就行了吧。」
  直人头也不回地抛下这句话以后,走向阶梯旁的电梯。
  玛莉缓缓地起身,低声开口: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好意劝我,也知遒我只是无法完全接受而已。但是……」
  接着,玛莉眼眶湿润地看着哈尔达。
  「老实说,感觉很差。」
  哈尔达点点头。
  「——是啊,我也不要求你接受。但是照做吧。好吗?」
  玛莉没有回答。
  她只是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接在直人后面离席。
  哈尔达漫不经心地看着空出来的两个位子,忽然发觉了一件事。
  ——他情不自禁地想喝酒。
  如果可以,对,最好是像昨晚死去的她调的那种既甜又强烈的酒……
  「听……听我说,机械老爷爷。」
  昂克儿突然有些顾忌地出声。
  「打起精神来好吗?」
  听到这句话,哈尔达露出苦笑。
  「……谢谢你,小小姐。但是,我不奢求你叫我大哥哥,至少能不能叫我叔叔呢?」
  「?可是,机械老爷爷……你的脑壳制造经过年数……」
  「——原来如此。」
  哈尔达起了一阵寒意。
  挥之不去的危机感爬上背脊。
  ——即使外表是惹人怜爱的幼女,以『战斗』为目的制作最强自动人偶的招牌绝无虚假。只消看一眼,就能轻易获取我方的情报。
  「而且——」昂克儿接着说道:
  「老爷爷……是自动人偶对吧?和昂克儿一样。」
  「————」
  哈尔达加深了脸上的微笑。
  他连同椅子转过身体,与昂克儿正面相对,慢慢地问道:
  「在小小姐看来是那样吗?」
  「……?不是吗?」
  昂克儿讶异地歪头。
  脸上只有纯粹的疑问。
  那是打从心底百思不解,对于——天空是蓝色的、物体会往下掉、火会热、光很快、神存在——这种不需要证明的事实想着『难道不是吗?』的表情。
  ……这具自动人偶会区别人类和机械。
  她可怕的解析眼,如此定义现在的瓦伊尼·哈尔达:

  ——你不是人类,只是机械。

  「伤脑筋了。我好歹自认是个人类。」
  听到哈尔达带着苦笑低语,昂克儿张大眼睛。
  「……是吗?」
  「我的身体的确几乎是机械。但是脑壳里面的脑浆可是血肉之躯喔?若因为你知道我的脑浆经历过的年数,而叫我老头子,我就只能认了。」
  ——坦白说,就连哈尔达自己也不记得正确的年数。虽然义体外观年龄设定为三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但脑壳年数可就不只多一倍了。
  「就是说呀,昂克儿。这不是自动人偶。」
  琉紫突然静静地插嘴。
  「不过当然也不是人类。也就是既不是人偶也不是人类,不上不下、半途而废的破铜烂铁先生。」
  「……喂喂喂,你把我讲得还真一无是处啊,人偶小姐。」
  「我只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就像我和你相较之下也有无数差别。从有无脑壳到基本件能、感应范围、输出功率、气质、知性、优雅、轻量化程度,还有对直人阁下的照顾能力。喔,包括毛发量也不一样呢。」
  「先说好,男人的价值可不是取决于发量,而是取决于心。」
  「是吗——但是,请问你有心吗?」
  说到这种地步,就连哈尔达也觉得不太愉快,但他同时也觉得不对劲。
  琉紫的毒舌倾向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然而那应该是出于毒舌回路那种莫名奇妙的装置,换句话说是她无心的恶言恶语才对。
  可是从现在这句话中,他隐约感觉到出于琉紫本人意志的恶意。
  (插图)
  ——恶意?
  「人造的自动人偶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对,我是自动人偶没错。」
  琉紫点点头说:
  「神仿造神创造人,人仿造人创造人偶。那么你究竟是什么呢?既不是人偶也不是人类的东西,是谁创造出来的呢?」
  「……哦,自动人偶相信神吗?真是耐人寻味啊。」
  「这不是信仰,就只是我知道的事实——神确实存在。」
  「是吗?不巧的是我从来没看过。」
  「原来如此?意思是你没看过的东西就不存在是吧。」
  琉紫浮现冷笑。
  「舍弃身为人类的框架,却只以脑做为根据,依然自称人类的人类仿造品,那就是你。自己先闭上眼睛和耳朵远离对方,才主张对方不存在——呵呵,恕我失礼,这实在太滑稽了,还请你继续保持下去。」
  「不好意思,我的视觉元件(眼)和听音装置(耳)都运作得很正常。」
  「是呀,你只能获得感觉器(感应器)接收到的资讯,只能感觉其他人定义的世界。只要你不怀疑这个事实——只要你无法确信世界是无限的、宇宙是无限的,那么你就永远只是奴隶,你的自豪脑袋就永远只是用来转动齿轮的零件吧。」
  「原来如此。」哈尔达摇摇一只手,直盯着琉紫嗤笑。
  「有多少主观就有多少世界吗?我对哲学没兴趣。我承认我的感觉器在某部分的确是比血肉之躯差。但那种东西……最后只是看人如何运用而已。就算是血肉之躯,不懂道理的家伙一样多得是。」
  「是呀,像那种只凭不及跳蚤的脑袋假装人类的东西——那种成团蛋白质,想必多得是吧。因此你不需要悲观喔?你只是老实介绍自己是随处可见的糊涂蛋而已。」
  「————」
  眼看现场气氛紧绷,昂克儿差点惊慌失措。
  琉紫牵着昂克儿的手静静地起身离座。她冷冷地俯视着沉默的哈尔达,以宛如刀刃般犀利的口气继续说:
  「既不曾看过也不曾听过的东西就不存在,这是在世上占大多数,愚者的见解、他们的思考极限。正因为如此,有人类会怀疑爱或神存在,却不会有人类怀疑金钱或权力存在——尽管那些东西的存在都不需要证明。」
  这非常简单易懂——留下这句话,琉紫和昂克儿就离开了。

  ●

  被留下的哈尔达依然坐在位子上沉默不语。等到外面的吵闹声安静下来,再也听不见枪声和惨叫声时,哈尔达点了一杯威士忌。
  「……随处可见的糊涂蛋吗?」
  哈尔达低语,泛出苦笑。
  她说得没错。
  这是令人甚至懒得反驳的纯粹事实,既不觉得反感也不觉得屈辱。
  从懂事起就握着枪上战场的小鬼,在反覆的输赢之中长大成人,一回过神来就已经变成了机械身体。
  他就只是这么一路活过来,没做任何特别的事。将脑袋用在该用的地方,在该做时做该做的事,过一天是一天地完成工作。
  ——结果周围的人就擅自为他取了这种称呼:
  妖精王(Oberon)。绝对战争机械(Over Work)。在九死一生的绝境引发奇迹的传说佣兵——
  「这是傻了吗?」
  哈尔达想着——你们到底在说谁啊?
  这世上既没有命运也没有奇迹。
  也没有会不知从何处自动出现、帮忙解决一切的神。
  正因为如此,结果都是苦了像自己这样的凡人。
  凡事讲求正确理论将与他人起冲突,为了情义相挺则会一起送死。尽管如此,独行侠单打独斗也有极限。问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正因为这样,就算麻烦、就算棘手,了解该做的事的人,就是得做该做的事,不然这个难以生存的世间便不会正常运作。
  所谓的转动社会齿轮就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这也是其中之一吧。」
  哈尔达低语后叹息。
  他倾斜威士忌杯。
  透过澄澈的琥珀色液体,哈尔达的思绪跳到昨晚的后续。

  ——邱大有的愿望很明确。
  那就是香格里拉区的支配权。掌控这座宛如火药库的都市,对抗因接纳Second Upsilon而变得不安定的情势。
  那并非谎言。
  至少哈尔达敢这么肯定。
  就算接受这个要求,我方也不会有任何困扰。乖乖答应请求、收下需要的东西离开,是最保险的选择。
  可是——直人和玛莉肯接受这个论调,乖乖听话吗?
  答案是NO。
  哈尔达本来就这么认为,看到刚刚那一幕就更加确定了。
  宣称对人类不感兴趣的直人,并不是个真正的冷血动物。照理说善于处世之道的玛莉,也没有理性到愿意委屈自己忍辱负重。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都是小孩子。直人和玛莉还无法成为那种『大人』。
  这是两人的强处——也是无可救药的弱点。
  「……算了,这是没办法的事。」
  哈尔达自言自语,吞下威士忌。
  两人实际上就是小孩子。就算拥有宛如神的力量,依然是普通小孩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强烈酒精带给舌头火辣的刺激感,通过喉咙下肚,身体顿时发热——哈尔达一边处理这种生理讯号,一边继续思索。
  ——他们两人大概会回绝邱大有的愿望吧。
  他们有足以回绝的力量……足够彻底回绝的力量。
  这么一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一旦交涉决裂,邱大有大概会动用组织力量对付直人他们。
  那未必是为了获胜的争斗,对方同时会考虑到琉紫反击导致整座都市毁灭的情况——不如说对方积极希望那种情况发生。
  那个男人明确说出了这个可能性。那是威胁,却不是虚张声势。
  ——不管是哪个结果都好。
  不管是发展还是复兴,在那个男人眼中一律都是商机,只不过是用来自保与担保利益的手段.
  但若杀了邱大有,失去纪律的组织将会擅自行动,结果应该还是会发生同样的事。不,如果有办法收拾局面的人不在了,就连会发生什么情况都将无法预测。
  「……也就是说,透过物理手段排除那个男人是没有意义的。」
  不仅没意义,还会造成损失。这么判断的哈尔达板起脸来。

  ——一旦和整个香格里拉区发生战争时,有办法光靠琉紫保护直人和玛莉吗?
  哈尔达认为「大概办得到吧」。
  这座都市的平时战力不可能奈何得了Initial代号Y系列。就算是那个男人暗示的Initial代号Y系列增援,也不可能构成致命问题。
  ……但是应该会死人才对,而且是大量的人。
  那两个人承受得住这个事实吗?
  又或者,那可能会成为比肉体伤害更致命的障碍。
  或许是多虑,也像是对他们的过度保护。
  但哈尔达并不是很想实际尝试——至少现在还不想。
  「……结果就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哈尔达低语,点头。

  ——将见浦直人交给邱大有。

  那绝非最佳(best)选择。却是最佳(better)手段。
  至少那样就能够避免与香格里拉区发生全面战争。
  当然,自己(哈尔达)将会成为背叛者……
  但至少能够完成保护玛莉的工作。
  直人也只要等事成之后就会平安获释。假使杀害直人,气疯的琉紫将会不顾前后地报复。邱大有并不是计算不到这种事的恶徒——想到这里,哈尔达露出苦笑。
  因为他发觉自己完全没考虑到琉紫的报复。
  「啊啊,真可怕……」
  和自言自语的内容相反,哈尔达的嘴角依然浮现微笑。
  ……自己不是不害怕琉紫。也不是乐观地认为琉紫不可能会杀自己。
  实际上,只要有那个需要,那个自动人偶要杀自己恐怕是不会有任何迟疑的。自己和那对刀刃对峙时也不可能逃得了。
  虽然明确意识到这个事实,但哈尔达毫不犹豫。
  ——做吧。
  就算被自动人偶说成机械,了解该做的事的人就是得做该做的事,不然这个难以生存的世间便不会正常运作。
  哈尔达说道:
  「转告邱大有。」
  他看着的方向没有任何人,只有空荡荡的位子。
  另一方面,在哈尔达身后与他背对背而坐的男子微微动了一下。
  「——同意交易。明天十四点在东部市场实行。还有,将接下来说的东西准备齐全。」
  哈尔达一低声交代详细指示,背后的男子便点点头,幽幽地站了起来。
  一边侧眼确认男子结帐离开的身影,哈尔达一边仰杯而尽。
  「……」
  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骰子已经掷下。

  ●

  然后,隔天——
  「为什么——你背叛了吗!?」
  「背叛?」
  哈尔达呆呆地覆述,然后失笑了。
  「——不好意思,大小姐。我既不记得和你签过契约,也不记得和你拿过薪水喔?我之前帮大小姐是出于纯粹的好意——既然是社会人士,工作时可不能夹带私情吧?」
  「哈尔达——!!」
  在香格里拉区东部市场,石龙军路,响起玛莉的怒吼。
  但她的叫喊没有意义。
  状况已经布置完成。事到如今不管她说什么,都不会颠覆现况。
  第一步就挟持住直人,因此封住了琉紫的行动。
  就连这架速度惊人的自动人偶,都无法斩断零距离发射的十五毫米硬芯穿甲弹。凭这个子弹的威力,脆弱的人类头盖骨根本不堪一击,光是擦过就会像气球一样破裂。
  如果发动相对机动,或许就能够在开枪前制伏哈尔达。
  但现场瞄准直人的不是只有哈尔达而已。
  还配置了无数狙击手。
  周围的路人之中也混杂着杀手。
  重点是这附近一带安装了大量火药式炸弹。
  一旦进入相对机动,只要漏了一样没收拾到,到时候耗尽发条动力的琉紫将无法动弹,剩下的直人会毫无防备。
  「————」
  琉紫似乎理解了这点,露出充满杀意的眼神看着这边。
  虽然几乎排除了她实际出手的可能性,但她可是不到一秒就能够将我方分解成螺丝的对手,被她盯上实在一点也不愉快。仿佛刺着背的恐怖感觉,让人快要失手把枪弄掉。
  但哈尔达使出浑身解数隐藏恐惧,露出微笑示人。
  「……机械老爷爷。」
  另一方面,在琉紫身旁像能面般抹去所有表情的昂克儿淡淡地说道:
  「放开爸爸。」
  「不行,我不能答应你,小小姐。」
  哈尔达嗤笑着回答,昂克儿就眯起眼睛。
  「现在马上,放开。」
  「我不要。」
  「不然,我会……不客气喔?」
  「哦?现在的小小姐做得到吗?」
  ——如果是本来的昂克儿,那想必是很容易的事吧。
  在哈尔达扣扳机前收拾他,扫除随后来袭的子弹,操作空间保护直人和玛莉免于炸弹炸伤。
  如果是Initial代号Y系列中拥有最强战斗能力的昂克儿,确实做得到。
  ——但是现在的昂克儿重度损伤。
  应急的机体别说是战斗机动了,就连通常机动都无法负荷。
  听说——以她现在的状态,就连操作空间都很困难。
  但是……
  「做得到喔。」
  昂克儿如此断言,同时以蹒跚的动作上前一步。
  ……牺牲自己使出敢死攻击吗?
  哈尔达点点头。以自杀为前提用最大输出收拾我方,再靠剩下的琉紫在子弹来袭前脱离现场——这确实有可能做到吧。
  这是能够颠覆这个状况的唯一生路。
  琉紫与昂克儿似乎了解彼此的任务,互相交换视线——但是……
  「——不行!」
  直人机警地大叫。
  哈尔达露出微笑。没错,这唯一的漏洞,直人会帮忙补上。
  现在的昂克儿一旦提高输出采取战斗机动,这次真的会造成再也无法修复的破损——这么说的人正是直人自己,少年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谢谢你啊。」
  哈尔达笑着低喃。
  「哎呀,真是帮了大忙。刚才那句话就不算在内了。如果你没帮忙这么说,我早就死了。感谢你回应我赌上性命的信赖啊。」
  直人一脸不悦地回答:
  「才不是为了大叔你呢,我是为了昂克儿。」
  「我知道。我是知道才这么说的——谢谢你啊,直人。」
  「哈尔达。」
  玛莉发出冷冷的声音开口:
  「我再问你一次……这到底是在做什么?视回答而定,你将有可能成为这世上我最轻蔑的人。」
  她的视线掺杂着愤怒、憎恶与……微弱的希望。
  哈尔达叹了口气。
  这名少女绝对不愚蠢。
  她确实拥有看透真伪的慧眼,与思考内幕的头脑。
  即使情绪激动、思绪混乱,依然冷静盘算「哈尔达会采取这种行动,背后应该有什么用意或隐情才对」。
  那并不是少女不愿相信现实的渺茫愿望,而是从至今累积的时间与经验推测出,符合逻辑情理的状况判断吧。
  那完全正确——同时错得离谱。
  哈尔达耸肩说道: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讲好几遍——这是『工作』。」
  「……」
  没错,是工作。
  只是做该做的事。既然那是为了达成目的的最佳(better)手段就不需要迟疑。瓦伊尼·哈尔达,完成份内工作吧。
  「玛莉啊,我奉劝过你很多次了吧?不过是凑巧在京都和东京大闹一场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吗——别得意忘形了。要排除你们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没错,要骗这种小丫头根本易如反掌。
  我差不多厌倦当麻烦小鬼的褓母了。反正又没拿到值得赌上生命的报酬,就让我现在赚点小钱就此脱身吧。
  用恶意填满内心,抹掉好意。自尊算什么。对过一天是一天的佣兵发表高见有意义吗?我才不要继续陪你们玩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家家酒。既然同样是饲主,当然要向报酬更高的那边摇尾巴。任谁都会这么做。我也要这么做。
  「与『全世界』为敌……你是不是把这件事的意义想得太轻松了?」
  这么说完——哈尔达歪扭嘴唇。
  那是想必玛莉最讨厌的,象征灵魂腐败的下流(杂碎)嘲笑——
  「喔,是吗?我彻底明白了。」
  玛莉说道。
  从她的眼神已经看不到任何感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恨,就只是看着路边石头的眼神。
  她似乎放弃了哈尔达,认为这个人不值得自己倾诉这类感情。
  「下次见到就杀了你。」
  哈尔达回答:
  「——那是不可能的,至少你做不到。」
  然后悠悠地——
  哈尔达一边采取最大警戒提防视线刺人的琉紫和昂克儿,一边保持随时能够杀掉直人的状态,拖着直人离开。

  ●

  从石龙军路来到罗伊克罗(Loi Kroh)路,那里停着一辆黑色车子。不是破旧的中古车,而是车体经过防弹处理的特殊车辆。
  哈尔达将直人塞进后座,自己也上车关上车门。
  然后隔着挡住前后座的雾玻璃告诉司机。
  「开车。」
  车子平顺地驶动了。
  等哈尔达歇了一口气,直人不悦地说:
  「大叔,已经可以了吧——把那种危险东西收起来啦。」
  直人瞪着巨大的枪口,哈尔达苦笑着点点头。
  「抱歉啊。」
  见哈尔达爽快地收起枪,直人噘嘴问道:
  「……所以?大叔,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抱歉啊。」
  哈尔达这么重申,然后继续说:
  「你放心吧——虽然要你放心很勉强,但至少我并不是打算把你卖掉或杀掉。」
  「你诱拐人在先,还真有脸说这种话啊。」
  「喂喂喂,直人,讲话措词要正确啊。诱拐是指花言巧语欺骗对方听话,像我这样强行带走人质的情况,要叫作绑架才正确。」
  「那种事无关紧要啦。」
  直人半眯着眼低吼。
  「所以,我要被带去哪里?」
  「这座都市的中心支柱。」
  哈尔达回答。
  「那边有坏蛋想要你帮忙做事。复杂情况讲起来很麻烦,所以就直接省略了。重点是如果你不答应那家伙的请求,下场就是这座都市将彻底变成烤鸡。」
  「居然嫌麻烦,大叔你真是……倒是那个坏蛋是谁啊?」
  「——邱大有。简单明了地说,他是个脑袋发疯的混蛋。」
  听到哈尔达的粗率回答,直人皱眉低声说:
  「呃……我记得他是【仓库】的老大,对吗?」
  「喔,你居然还记得。」
  「才前天的事而已,没那么快忘记啦……倒是大叔当时也说过,只要我们不乱来,对方就不会产生愚蠢的非分之想吧?」
  「……你提起这件事我就难受了。」
  哈尔达板起脸,深深叹气。
  「但是有些情况是——就算彼此都没有要乱来的意思,事情发展却还是不从人愿。唉,你就想成是有利欲薰心的笨蛋挡在我们前面,现在我们要被迫替那个笨蛋擦屁股吧。」
  「呜哇,真想宰了那家伙……」
  「高兴吧,他早就被宰了……我想现在已经变成绞肉了吧?」
  听到哈尔达若无其事如此回答,直人脸色发白地闭上嘴。
  哈尔达露出苦笑,接着说道:
  「并不是指你也会变成那样,至少做完工作以后就会平安获释了吧。虽然我想你有千百个不愿意,但你也不想让这座一无可取的城市被火舌吞噬吧?」
  「……是没错。」
  「为了和平解决,必须要请你或玛莉帮个忙,但我想就算正面拜托你们也不会答应。所以就这样吧,你就当成是被带去无聊的校外教学.乖乖死心吧。」
  「但是这方法也太过分了吧?」
  直人叹了口气,懊恼地呻吟。
  「大叔,你下次在琉紫面前出现就会瞬间被砍死喔。」
  「谢谢你的忠告啊——我就先这么谢过你吧。」
  哈尔达和直人交谈的同时,车子也通过塔佩门。
  似乎已经事先净空路段了,大马路上不像刚来这座城市时那样混杂,车子畅行无阻地抵达都市中央——中心支柱底下。
  「下车吧,坏蛋等着你。」
  哈尔达这么告知后,直人沉默地点点头。

  ●

  香格里拉区的中心支柱简直就是要塞。
  那原本似乎是座石造寺院——移建至此当作观光资源的建筑物,但是从到处设置装甲板与机械的森严外观实在感受不到那种气氛。
  其中只有外墙上的成排石雕大象显得莫名新奇。
  他们穿过后来增设的检查哨,进入里面。
  直人被哈尔达拖着走的同时,听到一群横眉竖目的男子在远处围观,窃窃私语。
  「那种小孩子是那个Second Upsilon?」
  「居然真的还是个小鬼。」
  「不是冒牌货……?」
  哈尔达无视这些声音,沿着昏暗的通道笔直前进。
  最后他们来到屋子深处像办公室的房间,两名招摇到显得格格不入的男子与少女在那里等待着哈尔达与直人。
  「——嘿!嘿!我等不及要见到你了,奥伯龙先生!」
  张开双臂这么说的人,是穿着招摇西装的红色短发男子。他不自然地弯下腰配合直人的视线高度,一脸奸笑地告诉他:
  「然后你就是见浦直人小弟吗?抱歉用这种手段招待你,但是能够和传闻的超级恐怖份子小弟见面实在光荣……能和我握手吗?」
  然而直人并没有回答。
  那不是出自反抗心的举动。就只是因为现在直人的眼睛、耳朵,以及所有的感觉——都全力集中在观察现场那名少女罢了。
  她的桃色头发扎成侧边双马尾。大大的蓝宝石色眼眸闪闪发亮,五官充满灵气,脸孔神气得像个小恶魔。
  虽然体格娇小,相当于人类的国中生,但她的胸部丰满,腰和手脚纤细,身材凹凸有致。
  她穿戴着花冠头饰、齿轮项圈、充满光泽感的黑色马甲、展现裸腿的花边大蓬裙及过膝袜——这身露出肩膀与胸口肌肤的庞克萝莉风礼服衬托出她的身材。
  和美貌静谧的琉紫或仿若天使般楚楚可怜的昂克儿属于不同路线,一名虽然青涩,却具备妖艳气质的完美美少女自动人偶就在那里。
  该怎么说呢——愈看就愈想欺负她。不,应该说是想被她欺负。
  对方猛烈挑逗着自己这种矛盾的欲望——!
  「哦……就是这个人吗?」
  少女开口了。她的嗓音甜美迷人,语气冰冷。
  「——其貌不扬呢。这种东西竟然是姊姊的第一个男朋友吗?噗——好土。」
  「哦呀哦呀?棠溥,劈头就这样是不行的喔。要知道人际关系的第一步就从打招呼开始!我劝你还是好好自我介绍比较好。」
  「我又不想和他往来。」
  红发男子的话,惹得少女——棠溥噘起嘴别过脸去。
  不料,随后——
  「哈哈哈——真是不听话的小猫咪呢?」
  直人以扭来扭去的恶心动作动了起来。他才一轻薄地靠近棠溥,马上就用敏捷得无谓的动作拉过她的手。
  「咦,你做什么——」
  棠溥似乎被吓到了,将手抽回去的同时绊到了脚。
  直人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宛如邀舞——或者是仿佛蜘蛛捕食猎物般将棠溥逼到墙边,手按在她旁边的墙。
  他施展了壁咚。
  「哼哼,幸会,棠溥美眉。我名为见浦直人——没错,就是天生注定当你主人的男人,用红线相连的命运之人。」
  「咦?咦?」棠溥一边感到不知所措,一边缩起脖子看直人。
  「你——你怎么这么唐突呀。我已经有主人……」
  「呜呼,这是何等悲剧!简直教人伤心欲绝啊!但我是不会灰心的。这是因为打从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坠入情网了……哼哼。」
  「怎、怎么会……这、这就是传说中的三角关系,三角恋吗……!?」
  「没错。请听我灵魂的呐喊,棠溥美眉——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已经为你神魂颠倒。还请你回应我的心意吧……好吗!?」
  直人一边轻声说着这种蠢话——更正,是情话,一边强势地拉近距离。
  对此,棠溥涨红了脸,视线游移地看着直人。
  尽管困惑,却又强烈动摇,且十分感兴趣——她所表现的就是这桓态度。
  「你你、你骗人!我、我知道你是姊姊的男朋友!」
  「是啊,琉紫当然是我的新娘,而且昂克儿是我的女儿。」
  「果然——真、真是厚颜无耻:」
  「但是,那和我爱棠溥这件事有任何矛盾吗?」
  听到直人的话,棠溥瞠大了眼睛。
  她喘不过气地说:
  「这、这……但是……」
  「要我说几遍都愿意。我爱你。我敢肯定,全宇宙最喜欢棠溥美眉的人是我。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我才不相信……」
  棠溥摇摇头。但是她的声音和动作都非常虚弱。
  直人充满热情地注视着棠溥,温柔地捏住棠溥的下巴。
  「——不然,能不能让我证明我的爱呢?」
  「啊呜呜呜……」棠溥不禁喘气,全身颤抖。
  「不……不可以。那种诱惑……我是不会背叛主人的……」
  「有何不可呢,小猫咪。爱可是无限的……!」
  直人把手伸向棠溥的腰摩挲,抬起她的下巴。
  那股匍匐而来的感觉,让棠溥紧紧闭上眼睛。
  「不——」
  感受得到呼吸的距离。
  视线交缠,嘴唇与嘴唇靠近——的瞬间。

  「不——不行呀啊啊啊啊啊啊————————————————!!」

  棠溥挥开直人的手尖叫。
  她用双手捣住那张仿佛挑战表情装置极限的脸红表情,摆动身体抗拒,差点就要连滚带爬地火速逃到房间外。
  剩下的直人一屁股跌坐在地,茫然地低声说:
  「……她很害羞吗?」
  (插图)
  「不,我想她的反应是出于更根本的问题。」
  哈尔达翻起白眼这么说,直人伤脑筋似地抓抓头。
  「你也知道我是草食男……你觉得我应该更肉食系地猛烈追求吗?」
  「……你还想追求什么?」
  哈尔达叹了口气这么说完,红发男子——邱大有小声地问他:
  「我说……他该不会是那个吧?是不是嗑了什么附近卖的迷幻药?我看他好像脑子严重受创耶……?」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很遗憾的是,他本来就这样。」
  「不嗑药就能茫是很幸福的事啊……实在很健康对吧?」
  「就某种意义的确是。」
  哈尔达一别开视线,邱大有便拍拍手开口:
  「啊——那么见浦直人小弟。既然呼吸过新鲜空气,彼此头脑都放松到最佳状态,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开始谈生意了呢?」
  「嗯……?是什么事来着?」
  直人一边低语,一边转过头来。
  而当他发现邱大有的身影后,终于想起自己为何被带来这里,不高兴地半眯着眼回答:
  「——总之,我拒绝。」
  「哎呀……?」
  「我已经听哈尔达大叔说明过我被带来这里的理由了。简单说就是要对你言听计从对吧?恕我拒绝。」
  直人缓缓地站起来,拍拍屁股的灰尘。
  邱大有一脸奸笑说:
  「哎呀呀……你很讨厌我呢。是为什么呢?实在想不通啊……我明明只是想要这座都市的支配权而已耶?」
  「……支配权?」
  「掌控中心支柱,在这香格里拉区像神一样威风!你们之前就干过好几次了吧?现在希望你们将那股力量稍微提供一点点给我……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对吧?嗯?」
  邱挑起单边眉毛。
  直人一脸狐疑地听完这段话,忽然皱起眉头。
  「……昨天我们住的旅馆附近发生骚动对吧。」
  「嗯?有这回事吗?」
  「你家的军队拿机关枪开火。」
  「姑且让我订正一下,我家没有军队喔?他们只是武装警备队员(保全人员)。这座城市既没有『军方』也没有警察……」
  「你怎么称呼不重要。」
  直人从鼻子发出冷笑。
  「虽然我不清楚情况,但是那些家伙连小孩子都满不在乎地枪杀……要把都市支配权交给那种组织的老大?你在开玩笑吧。」
  「哎呀哎呀,这是离谱的误会。这是所谓的见解不同,我们就来沟通吧!」
  邱张开双臂大叫。
  他就这么轻快地转身,从办公桌档案柜取出厚厚的资料夹,舔了舔手指快速翻页。
  「哼哼哼~♪……哦,是这个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民处理吗?」
  邱哼着歌看过一张文件以后,面带笑容点点头。
  「我就坦白说了。那只是寻常业务——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任何问题?」
  直人仿佛在低吼般喃喃道。
  「——明明枪杀了小孩子还说没问题?」
  「那我反问你,杀的是大人就没关系吗?」
  「不是这个问题吧!?」
  「啊~?不然是什么问题,我不懂耶。」
  邱阖上资料夹将之收回档案柜后,夸张地耸肩接着说:
  「他们是那些智能不足的猴子从某个乡下地方走私进来的『商品』。但是我们不允许我们以外的人做这种买卖,你懂吗?结果那些得寸进尺的白痴,就一边睁眼说瞎话地辩解,一边被从指甲开始碾碎变成肉派了。于是——!」
  邱深深叹气,接着说道:
  「可怜喔,他们的『商品』就沦为『不良债权』了。好了,这下该怎么办?如果放置不管,又会有其他白痴干出白痴的事情露出白痴的马脚,治安将会恶化。适切处理这种情况,就是我们该做的治安维持业务喔?」
  「……但是也不能枪杀他们啊!」
  「不然还能怎么办?」
  邱愣了一下才开口:
  「不管是难民还是小孩子都要吃饭。也要拉屎放屁。还需要房子和衣服。你说谁会帮忙出钱准备这些东西?让他们自己工作赚钱吗?但是那些猴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连一加一都不会算,你是真心觉得那种猴子能够在这座城市相安无事地自食其力生存的白痴吗?」
  直人陷入沉默。
  邱一脸奸笑地看着直人的反应,然后摇摇手指:
  「考虑到这种种成本效益,最后才判断赶快处分掉对所有人最好,事情就是这样。那些小孩子也一样,告别这种像屎一样的世界会比较幸福吧?据说小孩子是天使,趁现在死掉一定能够上天堂的。」
  「……那么我想你一定会下地狱吧。」
  「天知道,这就难说了吧?」
  邱倚坐着办公桌耸肩。
  「我做的事是真的那么残忍吗?消灭不规矩的犯罪组织,作为都市(地狱)治安维持业务的一环,将可能成为祸根的要素积极排除……我承认我的手段的确是比其他区块更苛刻。但是如果要这样比,不连同犯罪发生率及人民素质水准一起比较评价,就不公平了吧?」
  「……这么说你自认在做善事吗!」
  「不是喔?我自认在做必要的事。应该说——」
  邱接着说了下去:
  「和你们两度企图抹消日本都市区块——哦,失礼了,这是表面说法——比起来,我想我做的事要和平人道得多了喔……?」
  「…………」
  直人没有回答,咂了咂舌。
  邱加深脸上的微笑,一下办公桌就摆出做作的举动,向他表明:
  「我能够提供你们想要的物资——先说好,这可是非常危险的选择喔?毕竟你们是与全世界为敌的超~级~恐怖份子吧?但是——」
  邱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平静。
  「你们占领这座都市,我遭到要胁——这样就另当别论了。」
  「啊?要胁的人是你吧。」
  「就说了那是表面说法。纯粹是你们!强行霸道地!占据我管理的中心支柱!做了不明的违法改造。然后可悲无力、充满男性魅力的帅哥邱大有不得已屈服于要胁,被迫提供物资。啊啊——我怎么会这么可怜啊!」
  邱装出平板的啜泣声,用手帕按住眼睛。
  接着他态度一变,将脏掉的手帕随手一扔。
  「但是所谓祸福相倚。你们离开之后,其他碍眼的组织不知为何内斗自灭了——天底下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呢?但那是你们离开之后的事。跟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然后结局是可喜可贺地,这座城市的治安变好了,而我赚了大钱…………所以,你对这个剧本有什么不满吗?」
  直人不加思索地回答:
  「当然有不满——我看不顺眼。」
  「原来如此啊?」
  邱嗤笑着点头。
  「看不顺眼吗——我懂喔,嗯。这是重要的理由。我和你因为出生成长环境都不一样……所以要互相理解很难。不过思想自由应该受到尊重,所以关于这点我就深深致歉吧。然后我要问你——」
  随后——邱单手抓住直人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一股从邱的单薄身材根本无法想像的强大力气揪紧直人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吊在空中。本身的体重拉力和邱的握力令直人无法呼吸——
  「唔……啊……」
  「你们不弄脏自己的手,将后果塞给别人扛。却只有你们可以摆出圣人君子的嘴脸——我才搞不懂你母国那帮人的感性呢。你告诉我脑袋发疯的是谁啊?臭猴子小弟。」
  直人那因为缺氧而发黑的眼前,看见了邱的脸。
  那是张既没有嘲笑也没有悲叹、完全削去了一切表情的脸。他一双如泥淖般阴沉的眼眸,透露出认定周围一切毫无价值、自生一股宛如无底洞的感性——
  「喂,别这样。」
  突然获得释放,直人就这么掉到地上。他感觉到屁股一阵剧痛,猛烈地咳了起来。
  抬头一看,哈尔达正从旁插手抓住邱的手腕。
  邱眨了眨眼睛,低声开口:
  「……哎呀。」
  然后他再度露出可疑的浅笑看着直人。
  「哎呀!不小心手滑嘴滑了,抱歉!那么直人小弟,请不要让我说出那种太过陈腐的丢脸台词,好吗?」
  邱顿了一口气。
  「——你要知道,你根本没有选择权。如果你相信你那渺小愚蠢的生命是可贵的,那就请你乖乖听我使唤,替我做牛做马好吗?」

  ●

  直人遭凶神恶煞的小混混从两侧拉着走,被带去香格里拉区的中心支柱内部。
  他搭上电梯,前往地底深处。
  尽管直人平常旁若无人,但现在处于被迫和哈尔达分开、琉紫也不在的状况下,他还是不由得感到有些不安与恐惧。
  直人认为——应该是不至于被杀。
  但他深深感觉到「如果贸然抵抗就不会只有挨揍了事」的气氛。
  就这样,他抵达第一层的大厅,那里简直就像帐篷村。
  在广大的钟表机械空间,到处用帐篷或板子搭起了临时工作室,一群凶神恶煞的男子在工作室之间进进出出。
  虽然那些男子怎么看都像犯罪者,但是从他们身上的工作服和工具腰包就知道他们是钟表技师。其中甚至也有人带着作为一级钟表技师身分证明的罗盘表。
  他们傲然看向被带来的直人,劈头第一句话就是:
  「——不像话。」
  站在最前面的阿拉伯裔胡子男板起脸说:
  「这种一看就是大外行的鼻涕小鬼是Y再现?这是说笑吗?」
  「沙布尔说得没错。要我们听这种小鬼指挥改造中心支柱?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唉,是事实没错。被挟持的直人这么心想,深深地叹气。
  这种话琉紫听了可能会大开杀戒,但并没有反驳的余地。话虽然这么说,遭人强迫抓来还被用这种口气抱怨,实在不禁让他想抗议。
  直人噘嘴低声嘟囔着:
  「我又不是想来才来的。既然不需要我,就放我回去啊。」
  只见称为沙布尔的男子将脸靠近到呼气会喷到的距离,狠狠地瞪着直人开口:
  「我们是很想这么做没错,小鬼。我们也不是给小孩子使唤的下人。如果你是冒牌货就不需要客气了,直接把你剁碎喂老鼠。」
  别的技师也露出彻底瞧不起人的嘴脸表示:
  「喂,你究竟是耍什么老千操控中心支柱的?说来听听啊。」
  「不,我不认为这种小鬼有办法引发那种骚动。有传闻说Initial代号Y系列是『Y』的维修机械,我看那才是真的吧?」
  「……真是的,每个人都在自说自话……」
  直人感到烦躁,发出呻吟,猛烈地甩了甩头。
  萤光绿色的降噪耳机从他头上滑落。
  ——这可不是欠我一次就算了喔,大叔。
  从凌乱的头发之间瞪着沙布尔,直人说了:
  「——你不是血肉之躯吧。虽然外装掩饰得很好,其实是全身义体。」
  听到这句话,沙布尔似乎提高警戒地退后半步。
  「……那又怎样?」
  「那本来……大概是勒考特公司的大师G系列——以精准度测试著称的那款,但是经过了各种改造。尤其是右手,是沿用了作业用自动人偶Caliber四代的设计吧?最后一次保养是什么时候?同步误差零点零零二秒喔,真是糟蹋。」
  直人滔滔不绝地呛声完,接着看向沙布尔隔壁的白人钟表技师。
  「你那个更糟。」
  「我、我是血肉之躯——」
  「才不是说那个呢,白痴,我是指那台观测机。将破东西修理以后继续使用的惜物精神虽然可嘉,但转数有误差、反应板的共振常数不一致……你想用那个调查什么?你是笨蛋吗?想死吗?」
  白人钟表技师当场吓坏,把手中的观测机藏到背后。
  直人深深叹气,转动脖子告诉所有人:
  「——这座中心支柱总共三十五层……还满深的。第二十层似乎有别的扎营地,目前有四百五十七架作业用自动人偶在那里待机——我说错了吗?」
  「…………」
  在场的钟表技师之间产生动摇。
  沙布尔板起脸瞪直人。
  「你为什么会知道,小鬼?你曾经潜进这里吗?」
  「这点程度,听声音就知道了。」
  「声音?」
  「这是我的特技,不需要特别的器材。只要听运作声,不管怎样的机械我都能解析。」
  「你胡说!」
  「就是说,怎么可能办到那种事!」
  几名钟表技师大声怒吼。
  但沙布尔依然板着脸摇头:
  「可是这小鬼说中了是事实。这该如何解释?」
  「……或许是中心支柱的设计书还留在某个地方,被这小鬼看过了吧?」
  「从来没听说有那种东西,这个说法不现实。重点是,这无法说明连我们弄来的作业用自动人偶数量都说中的事——」
  沙布尔一这么主张,他们所有人都把话吞回去了。
  即便是沦落为犯罪者的违法技师,他们可都是这座城市有头有脸的钟表技师。即便情绪上有所反弹,头脑也无法一概否定眼前发生的事情。
  而当他们理解就算再怎么难以置信都是事实时,一种类似恐怖的感情在他们之间传开。
  ——这个不一样。
  他是具有人的外形的某种东西。
  至少可以确定是脱离自己常识范畴的存在……他们不得不如此承认。
  「……好吧。我就姑且接受你的说法。」
  沙布尔似乎觉得诡异地盯着直人看,同时摆起架子接着说道:
  「我们受邱大有委托,要制作中心支柱与钟楼的操作系统,还有具体作业内容要听你指示。」
  「那么——」直人说:
  「首先让我测量。」
  直人将抓住自己双手的小混混甩开。
  「就像刚才说过的,我不需要特别的器材,但是中心支柱就没那么简单。我必须到处听声音调查构造才行。」
  「好,但我们要派人监视你。」
  「那么就挑厉害的技师来,他得帮我翻译才行。」
  「……翻译?」
  「我不会看设计图。」
  直人难堪地低声说。
  「我会口头说明哪里有什么、怎么运作,这需要有人帮忙翻译成你们听得懂的说法……以往我都是拜托玛莉帮忙。」
  得知直人连设计图都看不懂,沙布尔露骨地露出轻视的嘴脸。
  但他同时似乎也觉得更诡异了,转头看背后问道:
  「——有谁想去的?」
  然而没有人自告奋勇。
  所有人无不保持沉默,观察周围的反应。
  ——我是知道监视的必要性,但不想和这种异常的家伙扯上关系。
  他们的神情或态度中,透露了这句真心话。
  就在这时——
  「——老夫来负责照顾吧。」
  有个人出声了。走上前的是一位穿着深咖啡色西装的瘦小老人。在纠结的白发与充满皱纹的脸之中,埋着散发圆熟知性的琥珀色眼眸。
  他身边带着一名提着巨大手提箱的旧式女仆型自动人偶,直人不自觉惊讶地提高嗓门:
  「——大师?诺诺也来了?」
  「乔凡尼老先生您吗?」
  沙布尔瞠大眼睛这么说,老人——乔凡尼点头回答:
  「老夫和这孩子有点缘分,监视交给这个诺诺就行了。至于技师的技术——老夫不够资格吗?」
  「……怎么可能。既然您开口了,没有人敢说话吧。」
  「那么,之后就包在老夫身上了。」
  沙布尔和乔凡尼之间一谈妥,在场聚集的钟表技师纷纷解散,回去自己的临时工作室。
  留在现场的直人和乔凡尼互相对看。
  「唷,在奇妙的地方重逢了。」
  「是——三十四小时不见了,见浦直人阁下。」
  「好久不见,诺诺。大师,你怎么会来这里?」
  听到直人这么问,乔凡尼耸耸肩回答:
  「在你回去之后马上就被叫来了。邱大有突然取消了五年份的委托,安插这边的工作给我。」
  「……原来大师的客户是那个脑袋发疯的大叔吗?」
  「不行吗?不管是犯罪组织还是武装势力,客人就是客人。至少,老夫自认只是赌上招牌发挥职业精神完成工作而已喔?」
  「……不会有危险吗?」
  「没什么好危险的。虽然那个男人疯了是事实,但只要好好完成工作,至少那个男人就不会对非道上的人出手。」
  「……可是我就被强行带来了喔?」
  「你自认是非道上的人吗?」
  被当面直接这么说,直人无言以对。
  ……主张自己不是道上的人也太不要脸了——直人对此有自知之明。
  乔凡尼默默地笑了。
  「总之放心吧——虽然要你放心恐怕有困难就是了。不过既然那个男人答应工作完成以后就放人,至少那并不是在骗你。那个男人如果预定要杀你,就不会设那种局,这是他的处世原则。」
  「哈尔达……同伴大叔也说过类似的话。」
  ……但是自己可没办法因此安心。
  尽管如此,看到认识的人以后:心情多少还是轻松了下来。
  直人一点头,乔凡尼就这么说了:
  「好了,一直在大厅站着聊天也不好。那些急性子的不知道会说什么。有话可以边走边说吧。」

  ●

  搭进通往第二层的电梯时,乔凡尼开口:
  「不过话说回来,刚才老夫有点惊讶。关于你们干的事,老夫听过很多传闻,不过原来你拥有相当有趣的才能啊。」
  这句话让直人叹了口气低语:
  「……这真的是才能吗?」
  「嗯?」
  「老实说,我搞不清楚。这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想起的是一个月前在东京发生的事。
  天御柱濒临破灭,在那个极限状态下进行了才能的交易。
  玛莉的理论与直人的感觉——这两者交换,证明了人类的可能性与未完成的宇宙。
  「根据玛莉……那家伙的说法,我最初就看见结果。将已经完成的完成品理解为『声音』。」
  「……『天赋』(gifted)。」
  乔凡尼点点头。
  「我们的理论体系是累积发现与证明建构起来的东西,但确实有人拥有超脱这个系统树的突出长才。那些人和单纯优秀的人才明显不同,获得上天赐予的礼物(gift)。虽然很罕见就是了。」
  「……那真的是才能吗?」
  听到直人的话,乔凡尼微微歪头问道:
  「你觉得呢?」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好像也不是这样,总觉得自己没有进步的感觉耶……」
  直人把双手插进头发里面烦躁地乱抓一通后,接着说道:
  「我的感觉绝对正确。所以我只要将感觉落实到实务层面就行了——尽管玛莉是这么说的,但是说出这种话的那家伙,只凭我稍微以言语表达的感觉,就有办法使之成形。」
  那和仅在脑中有正确解答的自己有决定性的差别。
  只是得到一点点线索,玛莉就有办法具体实现。
  那并非是上天赐予的礼物(gift),而是脚踏实地的人类的技能(feat)……
  不顾这个事实,说这是才能?只是知道答案而已的自己,反而是天才?
  「——我觉得玛莉才是真正厉害的技师,远超过现在的我。」
  这句话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令直人有些惊讶。
  这是直人不想承认的事情,尤其是死也不想告诉玛莉的事情。
  但是对这位走在遥远前方的前辈,他却不知为何可以坦率地松口。
  「嗯……原来如此。」
  老人点点头,然后告诉直人:
  「你大可以放心,少年。你应该惊讶,你的感性完全正确。而那个小姐是远超过你的卓越钟表技师。」
  直人倒抽一口气,接着问乔凡尼:
  「——大师这么认为吗?」
  「对。当然。不用问别人,你自己应该就已经确定她是比你优秀的钟表技师才对。老夫也完全同意。她的本事远高于老夫或你。」
  听到这番话,直人瞠圆眼睛。
  乔凡尼疑惑地问道:
  「怎么了?」
  「没有……我吓了一跳。大师对玛莉的评价还真高呢?」
  「那单纯是客观的事实。综合来看,那个小姐是世界顶尖的钟表技师。」
  电梯停住了,门屝随着响起的通知声开放。
  乔凡尼一边走出电梯,一边转过头继续说:
  「至少她比任何人更能巧妙运用现行理论的技术体系,延伸出更优秀的技术……但现在的你做不到吧?」
  「……对。」
  直人点点头。
  ……没错,那是现在的自己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仅只知道答案的见浦直人,无法找寻不知道的答案。
  乔凡尼接着说道:
  「你的确是拥有常人所不及的稀有才能。但是,如果你的才能只用来模仿(复制)『Y』——那么坦白说,多的是能够取代你的人。」
  「————」
  「只是竖起耳朵倾听就能够解析中心支柱的构造?是啊,的确惊人。是足以让全世界警戒的『特技』。但那只不过是超一流技师联手花时间就办得到的事情,由你一个人在几分钟内完成罢了。当然时间值万金,但是他们能够将知识经验保存为万人共享的资讯。」
  「……那也是我做不到的事情。」
  「嗯。」乔凡尼点点头。
  「这座行星因为种种细微疏失累积下来,的确开始出现故障——却还是确实运作着。如果只是要维持这座星球的机组,就算没有你还是做得到喔。差别只在于时间早晚、人数多寡而已。只要有钱和时间就能够重现的事情,称不上神迹吧。」
  老人浮现微笑,再次点点头。
  「所以放心吧,少年。你的确是拥有特殊的适性,但还不至于到世间为之疯狂,或是那名少女为之嫉妒的程度——至少现在还不是。」
  「——这样啊。」
  直人的唇流露着微笑。
  从客观来看,直人照理被说了相当毒辣的话,但他内心充满的既不是绝望也不是死心。
  既然确定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这是——
  直人露出苦笑。
  「是,我放心了。但是……」
  直人心里同时产生疑问,问道:
  「大师明明对玛莉称赞有加,之前却说了非常损人的话耶?」
  「不好意思,老夫这个老头子就是心胸狭窄。」
  乔凡尼一脸不悦地回答:
  「可以当自己孙女的小丫头,竟然是远超过自己的技师——虽然老夫愿意承认,但也没老糊涂到愿意坦率地扮演慈祥的老者。」
  直人噗哧一笑。
  「所以才惹她生气?」
  「没错。比老夫年轻、拥有得天独厚的才能与环境的小丫头,竟然傻傻跑来大放厥词说『我办不到所以来帮我』。把别人当傻瓜也该有个限度吧。听好,年轻人——在学会偷懒前多吃点苦吧。」
  直人忍不住捧腹弯腰。
  ——这个老爷爷真有趣。
  看直人不出声地笑得东倒西歪,乔凡尼指着身旁的自动人偶,告诉直人:
  「但是——老夫要订正一件事。老夫可不是在损人,只是说了单纯的事实喔——诺诺。」
  「是——」
  诺诺听从主人的声音,将至今拖着的手提箱打开。
  直人疑惑地凝视那里面的东西——然后哑然失声。
  本来一心以为手提箱里面装的是观测机或是作业用工具机,结果完全不是。
  装在透明外壳里面的物体。
  看似露出的背脊与肋骨的机械零件,那个是——

  「——自动人偶的基础骨骼?」

  就直人所知,那是不符合任何一家厂商的产品。
  它是完全的订制品。因为目前是非运作状态,直人也不晓得详细性能,但正好是年幼少女的尺寸——
  「——难道这是给昂克儿的骨架!?」
  「工作取消以后,被带来这里以前正好有空,所以我就做了。因为是现在老夫才敢说这么说——只要时间允许,老夫随时想全心投入那个案件,做出超越『Y』的作品。不因此奋发努力,就不配当技师了吧?」
  直人脑中浮现「怎么可能」的想法。
  就算有空,从那天之后才过了短短两天。作业时间顶多只有一晚才对。
  不,更根本的问题是——
  「大师……难道您碰过昂克儿吗?」
  「没有啊?那天是老夫第一次看到Initial代号Y系列。虽然老夫一直很想解体一次看看就是了。」
  「那么大师是怎么做出这个的!?」
  既没解析构造,也没确认详细性能表。
  这样要怎么制作昂克儿的基础骨骼?
  见直人近乎冲动地大喊,乔凡尼扬起嘴角笑开了。
  「老夫当面看着她踏进工作室,而且近在眼前——这样就够了,以老夫的能力。」
  不可能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就算真的有可能好了,如果是市售自动人偶还另当别论,但这是InitiaI代号Y系列,是昂克儿。她的构造有多么复杂纤细,直人最清楚。
  依据常识思考,这种东西不可能适用。
  照理说不可能……
  ……不,可是这具骨架毫无疑问适用于她吧。
  伤脑筋的是,直人有这个直觉。
  「大师……」
  「只要用这具骨架,那个小不点小姐应该就能够恰如其分地运作了。至于该连接的零件,只要那个小姐绞尽脑汁思考过,大概已经找到答案了才对。」
  「…………这玩笑太过分了。」
  因为冲击实在太大,直人颓丧地抱着头懊恼呻吟:
  「大师拿出这种东西来,说玛莉是比大师还厉害的技师……那家伙要是听到这种话,可不是歇斯底里就没事了,可能还会活活气死。」
  想必这整座区块都能听到她的尖声怒号。
  乔凡尼一脸小孩子恶作剧成功的表情,耸耸肩说:
  「不不不,综合来看,那个小姐毫无疑问是在老夫之上的钟表技师。但是如果只限这个领域,老夫自负甚至超越『Y』。」
  「————」
  没有异议。不可能有异议。
  因为最有力的证据,就在眼前。
  「老夫敢保证。身为钟表技师,你们的才能位居世界顶点吧——但老夫可是个工匠(Artigiano)。在这一点上,老夫和你们有天壤之别。」
  乔凡尼微笑道:

  「——老夫说过了吧?老夫的工作可不需要外行人帮忙。」




  第3章 11:00(丑角)

  香格里拉区主要有中央、东部、南部三个市场。
  从食品衣物等日用品到区块内的不动产、以自动人偶为代表的机械零件、当然还有武器、毒品、人口贩卖——这些合法非合法交易都在此进行,而这些买卖都受到三组织一角的【市场】管理。
  然后在西部同样有【饭店】掌管的风化区。
  在提供酒或毒品、性产业的奢靡买卖背后,独占了人口贩卖、活体手术、甚至是以人类为材料的『家具』制造——这些地下经济在其他区块可不只是违法行为,这里的道德沦丧至极。
  现在【市场】的代表是唐·卡罗。
  另一方面【饭店】最有威望的人物则是安洁拉修女。
  两人都和三组织之首——【仓库】的邱大有并列为香格里拉区的支配者,但实际上两人几乎不曾受到关注。
  因为不管怎么说,两人爬上现在的地位也不到半年。
  而且没有人认为半年后两人还会坐在同样的位子上。
  香格里拉区的支配者是邱大有——【仓库】的武力以中心支柱为总部,以这座都市的各钟楼为据点,这是大多数人的见解。
  话虽如此,他们是目前三组织的代表人物,依然是不争的事实。
  这两人公然直接见面,就代表香格里拉的情势产生巨大变化。自然免不了受到这座城市的人注目,包含【仓库】在内。
  因此两人避人耳目,仅带着最少的护卫,来到都市郊外的荒废酒吧。
  「邱大有似乎采取行动了——那个疯子。」
  唐·卡罗这么唾骂,他是个肌肉发达的彪形大汉。
  浅褐色的皮肤上,从脸到四肢尖端,都密密麻麻地刺满各式各样的刺青。据说那是当他后盾的南美黑手党替他刺的伙伴证明。
  「哎呀?你是明知道这点还出手的吧,小伙子。」
  抽着烟管微笑的是名看起来才刚上小学的年幼少女。
  服装虽然是黑白两色的修女服,但妩媚的眼神与妆感、慵懒的性感媚态,怎么看都是老练的妓女。
  只要有这座城市的抗老化技术,就算她的真面目是超过一百岁的老太婆都不足为奇。
  「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吗?这样下去你的地位也会崩毁吧。」
  「对,就是那个,我就是想问那个。」
  安洁拉用烟管敲了一下烟灰缸边缘问道:
  「听说邱亲自去仲介人那边清算……简单地说,当初收买他、要他和Second Upsilon攀关系,就是你搞的鬼吧?」
  「对。」
  卡罗神经质地互搓双手手指答道:
  「但你也一样吧。那家伙的情妇……是你养的人吧。」
  「可是被杀掉了呢。」
  安洁拉眯起眼睛低声说道。
  「雪莉,可怜的孩子……邱也太粗暴了。他也不想想我替那孩子花了多少手术费呀,这下赔大了。」
  「妓女不重要。问题是我们打破协定的事被那家伙知道了,而且还没得到任何成果……这样下去就只有那家伙一个人独占甜头。」
  「哎呀,打破协定的只有你一个人吧?虽然雪莉的确是我栽培的孩子,但我并没有下任何指示呀。」
  「哦?」
  卡罗露骨地摆出瞧不起人的嘴脸,狰狞地说:
  「意思是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想坚称那女孩在场只是偶然吗?」
  「什么坚称,那是事实呀。」
  「你认为那家伙会接受那种说词吗?」
  「……假设那孩子真的是间谍好了,那又如何?派卧底去对手地盘是谁都会做的事情吧?」
  「所以没问题?哈,如果你真的想用这种借口,还不如去含那家伙的胯下。跟他求饶,还比较有指望。」
  「如果他肯乖乖让我帮他含,我有自信让他欲仙欲死。」
  安洁拉用舌顽舔了烟嘴一圈,同时微笑。
  「算了,和你互相猜忌也没有任何好处。我就承认吧。我的确盘算过,只要有机可乘就会打破协定和他们交涉。我也是在风尘打滚过的女人,当然有那种野心——」
  安洁拉和卡罗交换视线。
  结果这两个人都觉得邱大有很碍眼。只要他活着的一天,两人就无法成为真正的支配者。不仅如此,如果就这样坐以待毙,不到半年就会失去现在的地位,就算被杀掉也不足为奇。
  ——得想个办法才行。
  这时冒出来的就是Second Upsilon。
  连日本『军方』都可玩弄于股掌的流亡恐怖份子——没理由不利用他们。
  于是唐·卡罗首先采取行动。
  他收买Second Upsilon接触的【仓库】仲介人,想要趁这次交易将Second Upsilon拉拢过来。
  然后安洁拉修女也派手下妓女当仲介人的情妇,打算一边探听情势一边拢络Second Upsilon,如果拢络不成,就向邱通报【市场】的动向,以保自身平安。
  然而……两人的企图被洞烛机先的邱大有摧毁,连Second Upsilon都被他拉拢。
  卡罗涨红了脸,憎恶地说:
  「不能让那家伙再继续为所欲为。要我眼巴巴地看着那家伙坐大,我哪受得了。必须想想办法才行。」
  「既然如此,剩下的办法只有一个。邱拉拢的Second Upsilon还剩下另外一个人……只要将那个人拉拢过来我们这边,就能够和他对抗了。」
  「你说得没错——但那是真的吗?那个小丫头是应该已经死掉的玛莉·蓓尔·布列格?」
  「对,那是公开的秘密。就经历看来,钟表技师能力是以这个小姐为主力吧……我反而更意外你居然不知道这件事,卡罗小弟弟。」
  安洁拉揶揄地笑,卡罗不悦地说:
  「我们组织的大本营是南美,不清楚亚洲乡下地方发生的事情。」
  「这里也是亚洲乡下地方喔,小伙子。处理钱和情报的【市场】老大这副德性是不行的。我看你的处境有点岌岌可危吧?」
  「你讲话还真刺耳,但【市场】也不是那么团结。如果贸然刺探情报,有可能泄漏给邱知道。正因为如此,我们需要力量拔得头筹。」
  「左右为难呢……」
  安洁拉苦笑,但她自己的情况也很难称得上万全。
  虽然和卡罗比起来,她算是充分掌握【饭店】,但主要成员是妓女、小白脸、毒虫和密医——差不多就这样。都是和规划、可靠相去甚远,成天享乐的不成材东西,根本无法依靠。
  正因为如此,安洁拉想要足以和其他组织对抗的实行力。
  「那个小丫头现在在哪?」
  「潘朵拉旅店,她似乎回到他们的落脚处了。只不过,我劝你不要现在马上就过去强行掳人。那里有Initial代号Y系列护卫。」
  「根据报告,那些人偶的主人是那个小鬼,不是吗?」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我想这部分……邱那边大概有什么王牌吧?」
  「……王牌?」
  卡罗疑惑地反问,安洁拉叹了口气说:
  「请你稍微动动脑好吗?就算是邱,也不可能和Initial代号Y系列正面起冲突吧?」
  「唔……这么说也没错。」
  「也就是说,邱拥有能够压制Initial代号Y系列的王牌。听好了?我们需要看准时机。」
  「……我懂你想说什么了。简单地说,就是让邱使出王牌,趁Initial代号Y系列不在她身边护卫时下手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
  安洁拉高傲点头的同时,在内心懊恼呻吟。
  ……虽然早就听说他头脑简单,没想到这副模样居然当得了【市场】首领。
  反正马上就会换人了,就选个没用的笨蛋吧——之前耳闻现在的代表是因为这种理由选上的,看来似乎不假。
  如果不由我方主导,连本来会成的事都不会成。到时候如果只有他自灭就算了,万一连累到我方还得了。
  ……或者,在那之前就先和他切割也是个办法。
  计算劳力与风险与获利,设定停损点,确认最终保险。
  脑中盘算着各种想法的同时,【饭店】首领继续密谈。

  ●

  另一方面——在潘朵拉旅店。
  哈尔达带走直人之后,回到这间旅馆的玛莉不发一语地窝在工作室,加紧修理昂克儿。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两天。
  这段期间,玛莉连三餐都用营养补给果冻解决,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赶工。
  但是,基础骨骼歪斜这问题果然还是难以处理。
  其他部位几乎都有眉目了。复原失去的手脚、更换坏掉的缓冲装置,更换受损的神经导线——应该接近完全修复。
  但是如果就这样直接组装起来,也会被基础骨骼拖垮,这是显而易见的结果。
  战斗行动就不用说了。因为其他部位已完全修复,反而导致基础骨骼承受所有负担,最后可能会真的报销。
  「…………可恶,到极限了。」
  她绞尽脑汁,竭尽所能——最后,玛莉仰天长叹。
  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躺倒在工作室地上。
  就在玛莉仰望天花板发呆时,稍微弯腰盯着她的琉紫映入眼帘。
  琉紫说:
  「我记得两天前你露出相当得意的表情说:『只要修好昂克儿就能够打破僵局!所有人看着吧,我是不认为世界上有无法实现事情的女人——』,我能不能请教你现在的心情呢?」
  「别欺负我了……」
  玛莉似乎连怒吼的心力都枯竭,只能虚弱地呻吟。
  不必别人提醒,她早就试过所有可能性,再这样下去是白费工夫。就算用这个方法继续探究下去,也无法得到任何成果。
  要突破这个瓶颈,就需要关键的突破进展。
  「如果有足够时间反覆尝试,或许能够从失败中找到什么……但依照现状,依靠这种做法只是赌博而已。而且比中※Euro Millions还困难。」(译注:欧洲乐透彩。)
  「我想也是,目前什么要件都不足。」
  「……明明没有时间慢慢来了。」
  「不过玛莉小姐不需要沮丧。」
  琉紫温柔地微笑说。
  「因为我本来就对玛莉小姐不抱任何期待,这个状况也在预料之内。虽然我有心理准备,假如预想落空时,就算要对玛莉小姐屈辱下跪也在所不辞,不过奇迹就是因为不会发生,所以才会被叫作奇迹。」
  「——喔,是吗?那还真是可惜了。」
  玛莉半睁着眼低吼答道,接着叹了口气。
  她忽然露出正经表情开口说:
  「……让昂克儿复出参战的方案只好放弃了。」
  「是呀。」
  「这么一来,要救出直人,靠你速战速决是最迅速省事的方法……」
  玛莉低语道,琉紫耸耸肩淡淡地回答:
  「恕我直言,玛莉小姐。依现在的状况,只要我一离开你身边,不到几分钟就会有不法之徒蜂拥而来喔?如果这样你也无所谓,倒也无妨,但要是波及昂克儿就伤脑筋了。」
  「……这我知道。」
  没错,玛莉理解现状。
  现在的自己只是个包袱。
  若单纯比较战力,香格里拉区的战力不构成任何障碍。
  甚至不需要让昂克儿复出,只消派琉紫自行作战一小时,就能够让这座都市所有士兵与兵器失去效用。
  只要有玛莉的技术和直人的感觉,甚至有办法掌控整座都市。
  所以,如果是己方这群人联手,就算与世界为敌也没问题——
  本来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
  玛莉重申。
  ——哈尔达说得对,我太得意忘形了。
  自信被轻易粉碎,对策被简单地封住。我们的实力在他们面前竟然是这么脆弱的东西吗?
  玛莉心想。
  ……或许是这样没错。
  哈尔达这么说:
  『假设真的有心要排除我们,武力也好、技术也好,这些东西根本没有意义——手段多得是。』
  如今回想起来,这番话或许是他的忠告与警告。
  又或者是预告。
  「……」
  ——哈尔达背叛了。
  重新确认这个事实,让玛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一筹莫展的状况是哈尔达刻意打造的吧。
  如果目的是Second Upsilon的技术,带走玛莉应该也行。
  然而哈尔达刻意选择直人,是因为哈尔达彻底、合理、冷酷地判断——只要压制直人,就能够让这等战力毫无用武之地。
  假如被挟持的人质是玛莉,琉紫应该会毫无顾忌地行动。
  然后,若换成直人站在玛莉的立场,就能够活用感觉查出敌人的位置和数量,拟定最佳夺还作战吧。
  Second Upsilon。对抗全世界的无敌恐怖份子——然而哈尔达精准确实地攻破这个构造的『发条』,拆散他们的战力。
  ——将本小姐视为弱点。
  「那个混蛋……」
  一想到这点就火冒三丈,筋疲力竭的身体恢复气力。
  但现状已无计可施。
  即便怒火中烧,玛莉也只能等状况改变。

  ●

  直人带着乔凡尼和诺诺走在昏暗的通道。
  虽然称为通道,却不是像走廊那样的设施。这里是中心支柱第九层,离电梯所在的中央广场有段距离的机组区。
  在周围,巨大的齿轮和圆筒转动,弹簧弹振,导线发出刺耳声响。支撑这些零件的框架就像生物的骨骼一样复杂。
  这是支撑香格里拉这座都市的一部分机组,而直人他们只不过是勉强钻过那些微缝隙而已。
  跨过脚下分布的巨大管线时,乔凡尼说:
  「呼……真是岁月不饶人。稍微休息一下没关系吧?」
  他露出苦笑。
  「——这里没有其他人会看见。如果要争取时间,不到处走动也行吧?」
  直人心虚地抖了一下肩膀,脚步声停下。
  「哈、哈哈……您在说什么呢。」
  「你不需要掩饰。」
  乔凡尼放松表情继续说:
  「凭你的特技,就算是中心支柱,应该也不需要到处走动,只要静下来倾听就够了。没错吧?」
  没错。
  应该说,直人已经完全掌握这座中心支柱。
  只要有心,就算只有直人一个人都能够掌握中心支柱吧。
  尽管如此,直人还是声称自己要测量,而四处徘徊,理由就像这名老人戳破的——只不过是为了争取时间罢了。
  就在直人陷入沉默时,乔凡尼在管线坐下并开口道:
  「老夫并不是责备你。只不过,要一把老骨头到处走动实在太折腾了。」
  听到这句话,直人死心地点头。
  自己做的事其实只是在争取时间。
  要独力逃走很难,而且他感觉这会导致情况更加恶化。虽然哈尔达似乎有什么想法,但具体内容毫无头绪。
  只要有琉紫在,想必昂克儿——顺便再加上玛莉都能平安无事,但想当然耳,无法跟她们取得联络,也不晓得那边的情况。
  不管哈尔达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和玛莉、琉紫共同行动,目前还是多争取一点时间,确认状况比较好……
  然而——
  「你似乎在犹豫。」
  「……该说是犹豫吗?应该说我正为这件事伤脑筋。」
  乔凡尼的态度就像在闲聊一样,直人点头回应。
  「我不认为我可以就这样听那个疯子大叔的话,将中心支柱的支配权交给他。」
  「你可是被他用枪抵着要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还是你不在乎性命呢?」
  「我在乎。」
  直人立即回答。
  「可是,因为在乎性命就把明知道危险的东西交给对方,事后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一走了之,我觉得这样也不对。虽然坦白说,这座都市根本不关我的事。」
  「也就是你受到良心的苛责吧?」
  「这个嘛……没错。」
  「……公道地来看……」
  乔凡尼说。
  「邱大有是烂人,这点不会错。为了己利,就算杀人也不眨一下眼睛。你一旦给他这座中心支柱的支配权,他会用于强化自己的权益,而非造福这座都市,到时候将会出现大量伤亡吧。」
  「…………」
  「但如果要说他是腐败的支配者吗?却也不尽然。你或许很难接受,但在『遵守契约』这点上,邱大有甚至称得上善良。」
  「那个大叔吗……?」
  「在道上是这样。你想想看,他可是个不会说谎的男人喔?」
  等直人的头脑吸收这句话的意思以后,老人继续说:
  「而且邱大有的利益,直接关系到这座都市的利益。他的权益提高,这座都市也跟着安定。或许他的确是很残忍、很激进、很毒辣,但他却是最适合管理香格里拉区的男人。」
  「也就是说……大师您赞成那家伙支配这座都市吗?」
  「不是喔?」
  乔凡尼断然否定,但他接着订正说法。
  「啊,这么说也不正确。老夫也和你一样——不管这座都市变成怎样,都不关老夫的事。只不过老夫不喜欢自己的周围吵吵闹闹,这样会妨碍工作进行。」
  「————」
  直人想起那些被杀掉的小孩子——不对。他根本无从回忆,因为连他们长相名字都不知道。
  就只有惨叫声一直在耳边萦绕不去。
  被反问「和你有什么关系」时的满腹沉重再度涌现。
  对哈尔达主张见死不救的,「逻辑正确」的冷酷言论,直人始终耿耿于怀。
  ——该死。
  这样是要我怎么办。
  就在直人低着头时,乔凡尼开口说:
  「简单地说,就只是你看那个男人不顺眼吧?」
  「……没错。」
  「既然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别听话就行了。」
  因为乔凡尼说得实在太干脆,直人反而呆住了。
  直人没有想太多地确认道:
  「大师,我记得您好歹是负责监视我的人吧?」
  「那当然。那是老夫现在接下的工作。如果你要逃走,恕老夫把丑话讲在前头,老夫可是会妨碍你的。」
  但是——乔凡尼接着说:
  「实际上,这座中心支柱的全貌,老夫根本一头雾水。只要你在这里乖乖工作,根本无从确认你做的事是否遵照邱大有的要求。老夫也一样——上面那群庸才也一样。」
  直人吞了口口水。
  「也就是说……就算我做了和他要求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老夫是工匠。所以不能砸了招牌,接下工作就不能混水摸鱼……但就算是偏僻的工作室,还是有权利把看不顺眼的客人踢出去的。」
  说到这里,乔凡尼唐突地改变话题:
  「——你怎么看待『Y』?」
  「您的意思是……?」
  「他、或她、或者是他们——不管怎样,将行星改造成时钟机关的人,究竟有没有考虑过『结果会变成怎样』这种问题?」
  看直人愣了一下,老人苦笑着说:
  「——老夫无法像你一样理解中心支柱的全貌。但根据长年的经验——该怎么说呢,老夫自认颇能领略制作者寄托在机械的思想。」
  「制作者的思想……?」
  「嗯——也就是制作者抱持什么想法、什么愿望、什么目的制作了这个。教科书上说,『Y』是为了拯救即将灭亡的人类,用齿轮重现地球……但老夫实在不这么认为啊……」
  说到这里,乔凡尼张开右臂。
  在他右手前方,是从一千年前就不停运转的时钟机关。
  「——你看,这奇奇怪怪的机芯!从这里流露的设计思想,感觉得到对后世维修人员的考量吗?而且据说『Y』将这种东西单方面塞给人类以后,没说明理论体系就消失不见了!」
  是的,『Y』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包括理论、发现、证明,甚至连一张随手笔记都不存在。
  『Y』突然出现,像开玩笑一样,留下谁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就离开——
  「老夫听得到这样的声音——想到有趣的点子、想实际做出来、所以就试着做了、好开心、再来就不管了——老夫感觉到这种孩子气的念头。」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
  直人点头道。
  完全同意。拯救人类也好、延续世界生命也罢……这些一点也不像『Y』会做的事。而且假如自己是『Y』,建造『时钟机关之星』这种东西时,是不会思考这种多余的事情吧——直人这么心想。
  乔凡尼说:
  「老夫是一介工匠。回应客人的要求、收取正当的报酬,以此为荣接下工作。所以老夫不能贱卖自己的技艺。如果没人拜托却擅自炫耀本领,只是这样,老夫就认为不配当工匠。」
  但是——乔凡尼说到这里,吐了一口气。
  「——『Y』究竟是否为工匠?我们的祖先有支付正当报酬给『Y』吗?假使『Y』没收到报酬,这座『时钟机关之星』就仍然是『Y』的作品——我们只不过是寄居的房客罢了。」
  仿佛不留情面的话语与口气——
  但直人从那之中感受到乔凡尼的复杂情感。敬意、憧憬、目标,或者是——这名老人无法退让的自尊。
  直人询问:
  「那么『Y』究竟是什么?」
  「无人委托、也不要求报酬,就只是随心所欲挥洒才能的创造者。」
  乔凡尼苦笑。
  「——那种人就叫作艺术家。至少是那种只依靠自己的好奇心与感性行动的人。『Y』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为工匠。」
  那么——乔凡尼话锋一转,站了起来。
  他端正姿势,一双琥珀色眼眸凝视着直人,缓缓地发出宏亮的声音发问:

  「——你又是什么人?是追逐『Y』作品的旁观者吗?是实现客人心愿的工匠吗?还是将自己的心愿化为具体的艺术家呢?」

  ——答案只有一个。
  不可能会满足于只因循某人走过的路,也不想厚着脸皮撒谎说至今干过的事都是为了某人。
  见浦直人也一样。
  玛莉·蓓尔·布列格也一样。
  他们都是照自己的想法,自己动手,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啊。」
  直人的内心豁然开朗。
  他有一股错位的齿轮顺利咱合的错觉——自己现在想做什么与该做什么,两者一致重合。
  直人吁一口气,流露微微笑意。
  抬起头来,眼前是以无数巨大零件精密组合起来的装置、小宇宙。
  直人朝阴暗的深处低声说:
  「你在那里吧,苦艾酒大叔。出来一下吧。」
  「——哦呀,小子,点我坐台吗?」
  马上有人回应。
  钻过框架缝隙,从暗处冒出金发美女的自动人偶——以自动人偶为义体的苦艾酒现身,露出玩世不恭的贼笑。
  「真亏你知道我在这里耶?」
  「我已经完全掌握这座中心支柱了。既然里面混杂着熟悉的杂音,就算不想知道也听得出来……倒是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听到各种可疑的风声。【市场】和【饭店】企图联手挤下邱大有,【仓库】得到了Initial代号Y系列……还有Second Upsilona现叛徒导致分裂?」
  「也就是说你知道大略的情况是吧。」
  看直人点头,苦艾酒加深笑容回答:
  「算是吧。因为我很弱啊,被可怕的东西盯上就别想活了,所以我就一边潜入地下收集情报,一边勤快地训练,顺便来看看你有没有遭到欺侮。」
  「那还真是令人感激到眼泪都要流下来啦……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想拜托你,帮我一下。」
  「不好意思,可别指望我帮助你逃出去喔?」
  苦艾酒抢先说。
  他看向静默地伫立于乔凡尼身旁的自动人偶——诺诺,露出带有危险色彩的视线。
  「要我扛着像你这样的包袱离开这里……虽然不是办不到啦,但是那边那个小姐太不妙了。」
  「哦,你看得出来?」
  直人瞠大眼睛小声惊叹,苦艾酒厌倦地垂下肩膀。
  「——意思是我还真的猜对了吗……烟抽起来糟透了。」
  苦艾酒叹气。
  「我隐约感觉到不妙的气息。如果被外观欺骗,大意轻敌,下场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的直觉是这么告诉我的。她是位可怕的小姐。」
  『是——承蒙夸奖,实在不敢当。』
  「并不是在夸奖你。」
  诺诺彬彬有礼地一鞠躬,苦艾酒不悦地嘀咕。
  直人苦笑着摇头。
  「反正,我并不是要你帮我逃走。我想请你帮我传话和送东西去给玛莉。」
  「哦——?那倒是无所谓,但这位老爷子肯答应吗?」
  苦艾酒一说完,乔凡尼就豪迈地点头开口:
  「老夫不介意喔。虽然上面要我监视他,但没说不许你们联络。」
  「老爷子,那是强词夺理。」
  「人世间有哪一件事不是强词夺理?」
  乔凡尼大言不惭地回答。「说得没错。」苦艾酒笑了。
  直人也一边噗哧笑出来一边转头说:
  「大师,您刚才向我展示的那组昂克儿专用基础骨骼,请让我买下来。钱……虽然现在我身上没有,但之后会确实付清的。」
  「——不需要。你想要就拿走吧,反正没有其他用途。」
  「咦……可是大师,您不是不能贱卖技艺吗?」
  直人讶异地反问,乔凡尼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只花了一个晚上,也没经过测量,像这种半成品哪能收钱。那才是砸了招牌。」
  然后乔凡尼缓和表情继续说:
  「如果你过意不去,就带着修好的小不点,再来一次老夫的工作室。老夫要趁调整时顺便替小小姐打分数,看那个小小姐做到多好。」
  「打分数?」
  「对——假如表现不好,就要有收到帐单的觉悟啰?」
  「既然这样就不需要担心,那家伙是死有钱人——」
  直人停顿一口气,扬起嘴角说道:
  「不过那个好胜得要死的歇斯底里地雷女,要是看到你做的这东西,不可能不爆炸的。」
  「那么老夫姑且先期待好了。」
  乔凡尼笑了。
  听完直人给玛莉的传话内容,扛起装着昂克儿基础骨骼的手提箱,苦艾酒再度从框架缝隙钻入暗处。
  目送那个背影的直人,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提高嗓门道:
  「啊——抱歉,还有一件事!」
  「怎样?」
  「假如你遇到哈尔达大叔,帮我转告他——」
  听到直人的传话内容,苦艾酒大笑,然后这次真的消失踪影。

  ●

  中心支柱周围是视野良好的道路,正好形成一座广场。
  没有固定店面的行商一早就扛着商品和帐篷过来,摆摊形成杂乱的市场。
  陈列的商品没有共通点。令人怀疑自己眼花的高级品或稀少品被贱价出售的同时,也有客人掏出大把钞票买走怎么看都是垃圾的破铜烂铁。
  在这里买卖的东西每次都不一样,东西真假也不明,连卖家和买家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在交易什么——这里就是弥漫着这种奇妙的热烈氛围。
  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个地方或许是香格里拉区的缩影。
  ——在这种乱糟糟的市场角落。
  一个无人留意、随处可见的人孔盖突然缓缓地动了。
  「呼,嘿咻……」
  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钻出——扛着巨大手提箱的苦艾酒从地底下悄然无声地爬出来。
  苦艾酒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中心支柱,肩膀随喘息上下起伏。
  「终于来到地面上了吗?真是折腾人啊……」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突然从背后传来的说话声,与枪口抵住自己的触感,吓得苦艾酒整个人冻结。
  「………………嘿,老兄。」
  苦艾酒没转头,深吸一口气。
  接着格外慢条斯理地从口袋中取出雪茄盒,悠悠地点烟吸了一口。
  他品尝烟味,接着吐出,然后发问。
  「虽然老套,但可以让我姑且问一下吗——为什么你知道是这里?」
  「没什么,我只是一直跟踪你而已。」
  背后的说话声——哈尔达一回答,苦艾酒就露出严肃的表情。
  「一直?」
  「对——从你进这座中心支柱,见到直人,扛着东西出来鸿止,一直跟踪你。」
  这个回答吓得苦艾酒差点没让嘴里叼的烟掉下来。
  ……饶了我吧。
  苦艾酒感受到这具义体不可能感受到的头痛。
  哈尔达的义体是第五世代型的突击规格型——也就是专门在战场互殴、操作巨大兵器的类型。不管是静音性还是驱动性能,都和用来潜入敌营的隐密规格型截然不同。
  ……用那种义体潜入这座中心支柱?
  ……而且自己完全没发觉他在跟踪?
  苦艾酒突然想抛开一切,低声说道:
  「真的假的,我完全没发觉耶。」
  「喔,还满辛苦的。毕竟凡事都分擅长跟不擅长,而我并不是很擅长捉迷藏。」
  「……你这样说,专家情何以堪。怎样,老兄,你要为之前那件事报仇吗?没想到你也有热血的一面。」
  「并没有。我只是不爽被年轻小子一直看扁。」
  「真没大人风度……」
  ……挑衅到不好惹的对象了——苦艾酒在内心懊恼呻吟。
  低头后悔的同时,苦艾酒想要设法改变话题,开口道:
  「话说回来——我听说你背叛那个小姐?」
  「是啊。不过我想你也知道,这工作就是那样。」
  哈尔达这么回答,语气没透露丝毫动摇。
  苦艾酒则是发出「哦——?」的小声惊叹,接着说:
  「……工作是吧?」
  「那怎么了吗?」
  「就算像你这等厉害男人——为了工作也是什么都愿意做吗?」
  「怎么,你要骂我是叛徒吗?没想到你是这类型的人,老实说我很意外——但不巧的是,我一向主张公私分明。」
  「我并不是对老兄有怨言。坦白说我还自认了解内情……老兄这样是为了小姐他们吧?」
  哈尔达没回答。他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苦艾酒叹了口气,继续说:
  「是要和邱大有敌对,将这座都市打入地狱,还是要爽快协助邱大有。以上二选一。但不管哪个选择,那两人都不会答应,所以你帮两人找到妥协点。因为大叔背叛,所以有这结果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像这样。」
  「……」
  「喔,顺便说一下,你那卑鄙的做法也像是在给他们忠告吧?世上多得是能够设计你们的手段,要小心喔——这就是你要告诉他们的事。要教小孩,当然是不痛就不会记得吧?」
  「所以——」
  哈尔达平静地开口。
  「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我只是觉得这档生意还真是不划算。」
  苦艾酒扭曲着嘴角,继续说:
  「我们是兵器,纯粹的暴力装置。只要有需要,什么事都愿意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甚至也有——昨天还拼命保护的家伙,明天就开枪把他杀掉的这种事。」
  ——那是苦艾酒的实际经验。
  「命令以及委托……不管我们方不方便,都必须遵守。像我们这样的东西,必须一直受到管理,不然就活不下去——不能让我们继续活命。遵守这些原则就是所谓的士兵。」
  说到这里,苦艾酒保持肩膀以下不动,转头看向背后。
  「但是老兄你的情况……至少是自愿抽到下下签。这样还算好了吧?」
  苦艾酒阴郁地发问,但是——
  「你是白痴吗?」
  哈尔达从鼻子发出短促冷笑开口道:
  「所以你才是三流角色啊,小子。」
  「……」
  「所谓的一流——碰到情况不方便就会让它变方便。如果昨天拼命保护的家伙明天非杀掉不可,昨天就要先杀掉下令的人。」
  苦艾酒睁大眼睛,反问:
  「……意思是要背叛委托人?」
  「不对,是要在对方委托以前先杀掉对方。听好了——?」
  哈尔达从枪口另一端告诉苦艾酒:

  「无法选择工作另当别论,但不懂得选择工作就是三流角色。懂得选择,才终于算得上二流——至于一流的人则会创造工作。记住了,小子。」
  苦艾酒目瞪口呆,低声说:
  「……原来如此,受教了。」
  苦艾酒点头,然后问道:
  「那么——你现在做的工作称得上是一流吗?」
  哈尔达没回答。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连苦艾酒也无法参透他真正的心思。
  就在苦艾酒投以宛如刺探的视线时,哈尔达把枪放下了。
  「哦……?怎样,愿意饶我一命吗?」
  「——饶命?你好像误会了。我只是看到有个小子把先进长辈彻底看扁,所以把他抓来训话而已。而且就算把你抓起来也不会有人给我零用钱。」
  「那还真是谢了……你的金玉良言,我洗耳恭听了。」
  低声说完,苦艾酒扛起脚下的手提箱。忽然转头说:
  「这么说来,你看到我和直人讲话了是吧?」
  「是啊。」
  「那么你应该也听到了才对,但我还是姑且转告你一声吧?」
  苦艾酒说完,盯着哈尔达藏在墨镜底下的眼睛。
  告诉他:
  「『大叔就照自己的想法做吧——我也会这么做的。』直人叫我告诉你的。」
  哈尔达面不改色地点头。
  「是吗?」
  「话确实传到了喔?那就拜啦——」

  苦艾酒挥挥手,走向外面的市场——
  「…………我想做的事,是吧?」
  留在原地的哈尔达并非对任何人诉说,只是自言自语。

  ●

  另一方面——
  在哈尔达和苦艾酒所在的暗巷,住商混合大楼的屋顶上,可爱少女的说话声悄悄响起。

  「嘻嘻……被我看到了。」
  少女的嗓音充满了喜好恶作剧的稚气——但到处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明明是无处藏身的平面屋顶,却只听得见她的窃笑声——更正,定睛仔细看,就会发现那里有些微异常。
  光线稍微曲折,看得出淡淡的人形轮廓。就像是窗帘被风吹开一样,裹着透明薄纱的少女时隐时现。
  一瞬间出现的身影,是桃色头发的自动人偶·棠溥。
  那是命名为【摇动者】(Aerial)的Initial代号Y系列参号机。
  不知道是透过何种装置——她处于允许光穿透、任何光学机械都捕捉不到的状态,一边流露微笑,一边俯视暗巷。
  然后,一认出扛着大手提箱的金发自动人偶——不对,是全身义体?——的身影,棠溥就追着那个走到外面马路的身影,在大楼屋顶跳跃。
  同时,不高兴地低声说:
  「真是的,难得我专程来见姊姊,却没有人肯告诉我姊姊在哪里。我都快搞不清楚我是来做什么的了——」

  听说壹号机——琉紫重新启动,是大约一个月前的事情。
  而且根据听到的说法,那个心灵宛如铁壁的姊姊竟然有了第一个男朋友(主人)。
  棠溥一刻也坐不住,拜托修好自己的主人。
  ——我想去见姊姊。
  『唉……老实说这样做没意义。但既然你想去,要去也行喔?』
  他不会妨碍棠溥的行动,总是放任棠溥自由。
  不仅如此,甚至还帮忙安排运输船和当地住处,爽快地送棠溥过来。
  于是她一边忍耐无聊的航程,一边满心期待和姊妹们重逢。
  但是——
  当地的接待人(host),却是个完全不顺从棠溥意思的男人。
  首先,他穿着西装的品味烂得吓人,眼光差劲透顶。
  再来,他找遍各种理由,坚持不肯透露棠溥的姊妹们在哪里。
  棠溥本来心想,不然就来修理姊姊的第一个男友好了,但是那个男人说这样也不可以……话说,第一次见面时,反而好像是我被玩弄了,这状况也很不甘心!
  因为实在没意思,棠溥正想出门,没想到那个男人连这样都要干涉。
  『要知道现在可是非常~尴尬的时期喔。算我拜托你,你可以自重吗?嗯?听得懂我的话吗?啊——啊——听得见吗?』
  ……光想起来就火大,那个啰哩啰嗦讨人厌的男人。
  「我敢说,那个人绝对不受异性欢迎。」
  棠溥半瞪着眼低声说。
  但是那就到今天为止。不管那个臭人类怎么嚷嚷,都没有理由阻拦自己的行动,既然不肯讲,自己查就是了。
  就这样出门的棠溥,偶然发现了姊姊的线索。
  在下方暗巷交谈的人,棠溥在报告书上看过,是和姊妹们共同行动的人。她好像还听过说明,说其中一个人背叛之类的……算了,小事不重要。
  总之只要跟踪那个人,应该就能掌握姊姊的所在位置。
  棠溥窃笑着为自己的幸运感到欢喜,得意于自己的智谋。
  然后她妄想起之后的事。
  「哼哼,见到姊姊以后,怎么做好呢——」
  ——要她趴在地上磕头,再踩住她的头吗?
  还是要她大声宣布自己战败,再说「我听不见呀——!」之类的话挑衅呢?
  或、或者是——把姊姊的第一个男友,把那个明明长得其貌不扬却玩世不恭,只有眼光可取,看出我是世界第一美少女的人抢过来呢?
  然后,连手都不许他握。
  不会再像第一次见面时出糗,这次换我玩弄他。
  我要拼命吊他胃口、折磨他——然后像破抹布一样狠狠甩掉!
  ——哎呀哎呀,你有什么误会吗?
  ——你以为像你这种小老百姓,能够接近高贵的本小姐吗?
  ——哦,你说你什么都愿意做吗?那么就请你趴在地上舔我的鞋子吧。
  啊啊,真是不成体统……但是棒极了!
  「讨、讨厌……我真是个坏女人呀!」
  沉浸在爆发的甜美妄想之中,棠溥羞红了脸。

  然后——
  「唔、糟糕,差点就跟丢了。」
  棠溥的目光追逐着穿过人群前进的金发全身义体(?),喃喃自语。
  ……不过话说回来。
  「那个人明明外表是女性,讲话却像个肮脏下流的大叔……?」
  棠溥浮现疑问。
  「那是现在流行的增加属性吗?……哈!还、还是说,那就是传闻中的,人、人……人妖!是吗!?」
  棠溥愕然地瞠大了眼睛。
  棠溥曾从漫画之类的媒体得知世上有人妖这件事,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人妖实际存在。
  「真、真是耐人寻味……这这、这是那个,所谓的流露出学术性好奇心。我一定要趁这个机会确认真相才行!」
  表情变来变去的同时,棠溥跳到下一栋大楼屋顶。

  ●

  「……喂,这是什么意思?」
  玛莉摆起臭脸这么说。
  自己倒在工作室地上,疲惫不堪地睡着——玛莉的记忆停在这里,但一醒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移到床上。
  应该说,是用棉被仔细打包起来,扔在床上。
  而且不知为何连衣服都被脱掉。
  只有脖子以上能动的玛莉抬起头,半眯着眼看去。
  「——琉紫,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是,是我搬的。」
  以优美姿势随侍在床边的琉紫,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答。
  「目前面临的情况,已经不存在玛莉小姐能做的事。我就直接说了,玛莉小姐光是存在都教人嫌碍手碍脚。」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你就带着昂克儿去救直人如何?我不会恨你抛下我的。」
  「虽然我也考虑过这么做。」
  琉紫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点头。
  「但基于三个理由放弃了。一来是因为昂克儿很黏玛莉小姐,二来是因为情况还没紧急到必须积极处分玛莉小姐的地步。最后是因为——想必直人阁下不会希望我那么做。」
  玛莉反覆眨了眨眼睛问道:
  「你说什么?」
  「我已经说了。直人阁下不会希望我抛下玛莉小姐吧。」
  听到这个答覆,玛莉半愣住地张大嘴巴。
  但琉紫板起脸,口气强硬地说:
  「为了保险起见,恕我事先声明——如果你以为直人阁下那样想那是基于恋爱感情,还请尽早修正那种荒唐的误会。」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玛莉正色回答后,凑近琉紫,看着她的脸说:
  「所以我就更纳闷了。为什么?」
  「天知道?虽然能够推测,但我认为侍从向他人透露主人内心想法也不太像话,因此恕难回答。如果你实在很在意,就请在直人阁下回来时自行问他。」
  「说得也是,就这么办吧——那么,先不谈那件事,你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告诉我遭受这种待遇的理由了?」
  听到玛莉的话,琉紫稍微耸肩道:
  「刚才也说过了,已经没有玛莉小姐能做的事。目前除了等待情势转变以外别无他法——既然如此,就算碍手碍脚是莫可奈何的事情,但至少要充分休息,保留体力以备应变,我想这才是玛莉小姐该做的事情。」
  「…………也是哦?」
  「是。但是玛莉小姐偏偏睡在工作室的地上。与其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躺在软绵绵的床上休息更适合恢复体力,明明是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可见玛莉小姐丧失了适当的自我管理能力,我不得不这么认知。」
  「咦,不是吧,那是——」
  「我的照顾能力专门为直人阁下存在,所以坦白说,要我当玛莉小姐的褓母简直是痴人说梦……然而考虑到情况,我判断现在还是需要温柔应对玛莉小姐。」
  不理会呆住的玛莉,琉紫依然表情严肃,淡淡地继续说:
  「首先要尽量减轻衣服对身体造成的压迫,用保温效果杰出的棉被保持体温与促进血液循环。另外,先前已经透过客房服务要求配送容易消化吸收的餐点。之后将在我的管理下实施适当的营养补给。」
  「等一下,意思是你要喂我吃饭吗!」
  「那当然。这几天玛莉小姐都没摄取固体食物,如果丧失自我管理能力的玛莉小姐像饿鼠一样不知节制地暴饮暴食,将会造成肠胃莫大的负担吧。最糟的情况,甚至可能致死。」
  「喂,开什么玩笑!快帮我解开!」
  「待营养补给完毕后,将在浴室进行全身清洁,还请等到那个时候。」
  「你连冲澡都想帮我做吗!?这是在整我吧!?因为你也只能等情况改变,所以想捉弄我,借此发泄压力对吧!对不对!?」
  「你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先前也说过,我的照顾能力专门为直人阁下存在,因此我根本不是自愿要当玛莉小姐的褓——饲主的。」
  「为什么改口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接着传来客气的呼唤声:
  「客人,我是客房服务人员,帮客人送东西来了。」
  「送东西……?」
  玛莉疑惑地皱眉……琉紫要求的应该是餐点才对啊?
  玛莉用目光发问,琉紫也一边保持警戒一边靠近门。从猫眼确认门外的情况后——她歪头表示不解。
  「这就奇怪了,因为显然很可疑,所以我本来还以为是敌人……不,可以当作敌人吧?」
  「喂喂喂,这样也太过分了吧,人偶小姐。再多欢迎我一点啦。」
  听到粗犷嗓音的回应,玛莉也知道对方是谁了。
  苦艾酒穿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旅馆制服,从琉紫打开的门推着推车进来。
  他一脸奸笑地环视房间,发现床上被棉被卷起来的玛莉。
  「唷,小姐,你好…………怎样,你正在玩特殊性游戏吗?要不要我等一下再过来?」
  「——绝对不是!」
  「没错。我可没有义务回应玛莉小姐的特殊癖好。」
  「哈哈——失敬失敬。我知道了,你别那样大吼。」
  苦艾酒嘻皮笑脸地摇摇手,玛莉投以狐疑的视线说:
  「苦艾酒,在此之前你都上哪儿去了?」
  「哦呀?怎么小母狗,原来你很依靠我吗?那还真是抱歉了。」
  「啊!你在说什么梦话呀!」
  「哈哈——看你的样子,好像被老兄的行为打击得相当重喔?」
  「……你知道这件事?」
  被捆住的玛莉灵巧地抬起上半身问道,苦艾酒露出浅笑耸肩说:
  「托你的福,我的眼睛和耳朵都正常运作。虽然这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传闻,但我大致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是喔。」
  「还有,其实我刚刚见过他了。」
  听到苦艾酒爽快告知的事情,玛莉的脸色变了。同时,琉紫也用刺人的视线瞪着苦艾酒。
  在紧张的气氛中,苦艾酒摇摇手说:
  「别误会喔?我也是受打击的那方。真不愧是传说中的男人,让我又重新爱上他了……」
  「……他算什么传说。」
  明明就背叛了我们——后半这句玛莉没说出声。
  但苦艾酒挑起单眉,失笑说出:
  「哈哈!难道你还不懂吗?小姐。」
  「……懂什么啦?」
  「听好了?那个老兄并不是世界第一的专家。射击格斗、隐密潜入、兵器操纵、爆破工作、医疗知识、钟表技术——当然每样都是高水准,但是比那个老兄厉害的家伙,如果要找,世上多得是。」
  「那又怎样?」
  「……你还真愚钝啊。我要表达的是——尽管如此,那个老兄依然是人称传说的佣兵。」
  苦艾酒敛起笑容,板起脸继续说:
  「不管是怎样的怪物或英雄,如果在不可能预测的时机,往他头上扔一颗炸弹就会完蛋。不分天才或庸才,无关新兵或老兵。这种无情的现实,那个老兄知道得透彻入骨——然后照样活了下来。」
  那是——
  「他可是正确地衡量自己、准确地拉拢伙伴、适当地选择敌人、俯瞰战场与战况,在脑袋随时可能被炸飞的场面冷静地动脑,将敌我双方都耍得团团转,最后只将自己的敌人卖给死神的男人。」
  选择最佳之道、尽最大所能、承认尽管如此还是无法尽如人意的无情现实——哈尔达是个会持续挣扎到最后一秒,而且能够掌握天命的佣兵。
  「他能支配战场与战况,在战斗前就完成舞台和剧本,决定胜利。正是因为做得到这种事,所以瓦伊尼·哈尔达被戏称为妖精王。」
  苦艾酒歇了一口气后说:

  「绝对战争机械(Over work)——工作过劳。」

  怀着羡慕与憧憬,苦艾酒再度浮现微笑,斩钉截铁地说:
  「那个老兄为了一点小钱出卖你们?——不可能。那种剧本和那个老兄的舞台一点也不配。」
  「意思是哈尔达他……并不是背叛吗?」
  「谁知道?我并不晓得老兄想的剧情大纲。而且如果老兄判断有那个必要,或许是真的背叛了也说不定喔?」
  「真是不像话。」
  琉紫冷淡地低声说。
  「那个破铜烂铁绑架直人阁下,交给敌对者。整件事就我理解的现实就是这样,这样就足以决定我要如何应对了。」
  「很好啊?你会这样思考也在老兄的计算之内吧。只不过?在你打定主意想宰人的期间,老兄是绝对不会现身的吧。」
  「把他找出来就行了。」
  「请自便——算了,先不管这个,我送东西来了。可以帮我签收吗?」
  「送东西来……?不是为了进来的借口吗?」
  玛莉歪头表示疑惑。苦艾酒耐人寻味地微笑,缓缓地从推车拿出大手提箱。
  然后随手打开,玛莉看到手提箱里面的东西,倒抽了一口气。
  「这……难道是——」
  ——自动人偶的基础骨骼。
  在那样的玛莉身旁,琉紫张大毫不掩饰惊讶的双瞳,喃喃道:
  「从规格研判是昂克儿专用的吧……?但是,是谁?」
  「直人要我传话:『我跟大师买下来了。再来你会弄吧?大师说要是表现太差就要多收钱,而且算在你头上。以上。交给你了。』——这是他说的。」

  「…………………………那个混帐。」
  玛莉低吼,咬得牙齿发出轧轧摩擦声。兴奋、愤怒与混乱交杂的奇妙感情冲撞心头。
  仿佛身体深处酝酿的火种一口气燃烧起来,这股错觉让玛莉大喊:
  「别小看我了,看我的厉害吧——!」
  ——不料。
  就在这时——琉紫板着脸警觉地转头警告:

  「那么动作要快——看样子敌人来袭了。」





  第4章 15:30(小丑)

  在紧张气氛中,玛莉问道:
  「——你说敌人,难道是【仓库】的刺客?」
  「不。像那种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无法构成任何问题——似乎是我那不成材的妹妹找上门来了。」
  「!你妹妹不就是……」
  玛莉战栗地打住话语,琉紫点点头。
  「对——是Initial代号Y系列。」
  听到这句话,苦艾酒忍不住颤抖。
  他的确获得情报指出【仓库】拿到Initial代号Y系列,而且他认为那个情报相当正确。
  ……但为什么偏偏是在现在这个时机?
  目前这个状况,袭击这里有什么好处吗?——没有任何好处。只会便宜了企图从中作梗的【市场】和【饭店】那帮人。
  又或者目的就是这个吗——想到这里,苦艾酒停止思考。
  现在想再多也无济于事,首先必须应对现状才行。
  琉紫伸长黑镰,从棉被外面将绑住玛莉的绳子割断后,说道:
  「请玛莉小姐尽快修理昂克儿。虽然对方是既愚蠢又爱面子,视野狭隘的平庸妹妹,但她的战力仍旧是个威胁。」
  「——我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拜托玛莉小姐了——就这样。」
  琉紫这么说完,立刻转身,踏上窗槛一跃而出。
  她跳过马路,安静无声地降落在对面大楼的屋顶。
  苦艾酒则是从推车中拿出预藏的自动步枪,晚一步跟上去。
  他没办法不发出任何声响,重重地踏稳屋顶地板着地。
  「——唷。我来助助阵了。反正留在那边也帮不上忙。」
  「虽然不建议这么做,但请自便。」
  琉紫没有移动视线,简短地回答。
  在她眼中的是站在水塔上俯视这边的一架机影——身穿庞克萝莉风礼服的少女自动人偶。
  「呵呵——好久不见了呢,姊姊?」
  少女微笑道。
  琉紫依然投以冰冷的目光,呼唤少女的名字:
  「棠溥——是呀,好久不见了。虽然我尽可能地不想见到你。」
  「呵呵,真冷淡——是吧!」
  棠溥随即跳跃。
  少女——棠溥在空中改变姿势,往前伸出双手飞来。
  ——快攻吗!
  苦艾酒急剧提高警戒,正要回避,但是——
  「啊!糟——呀啊啊啊啊啊——!」
  ……根本不必躲开,棠溥就自己掉下去了。
  她的目测似乎严重出错,从站在屋顶边缘的琉紫他们头上飞过,踩空着地点,就这么朝地面坠落——
  「……什么?」
  苦艾酒一瞬间呆掉,仓皇转过头去。
  一俯瞰地面——就看到棠溥脸朝下插进马路。
  …………难道是姿势控制失败了?
  苦艾酒傻眼地发问:
  「喂,人偶小姐……那是什么东西?」
  「实在很不想承认——但那是我妹妹。如你所见,是个相当逊的瑕疵品。」
  「那种失误可不能只用瑕疵形容喔,喂。」
  这年头就算再旧式的军用自动人偶,都不可能会误判跳跃距离。
  更遑论是在跳跃中控制姿势失败,这绝不可能发生。
  就在苦艾酒目瞪口呆俯视中,棠溥四肢并用,将插进马路的头拔出来,表情尴尬地仰望着这边。
  虽然棠溥以高速用颜面撞击地面,但是就苦艾酒所见,她毫发无伤。虽然这种顽强表现也能称得上是可怕的性能……
  只见棠溥使劲儿擦了擦脸以后,神气地说:
  「呵…………呵呵啊!好久不见了呀!姊姊!」
  「…………喂,那个逊炮丫头,好像想要当作没发生过一样重头来过喔。她真的是Initial代号Y系列吗?」
  「很遗憾,她是。」
  苦艾酒的问题,换来琉紫点头回应。
  「不要逞强,以标准功率运转不就好了吗……她偏偏要平白无故以极限功率运转,才会出洋相。为什么就是不能稍微有点自知之明呢?」
  琉紫一声叹息,从屋顶边缘朝下方抛出问题:
  「——棠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哎呀,我要在什么地方,都是我的自由吧?」
  「不对——我应该已经破坏你了才对。在两百年前,确实无误。」
  「对,没错。当时姊姊骂我是瑕疵品,将我破坏掉了喔?但承蒙现在的主人帮我修好了。」
  棠溥张开双臂展示复原的身体,嘴唇上扬成弧形。
  不料随后——

  一脸得意地站在马路正中央的棠溥被卡车撞了。

  「————」
  「…………」
  辗到棠溥的卡车因冲击而翻覆,冲进旅馆隔壁的大楼。棠溥也被夹在中间看不见身影。
  哑口无言的苦艾酒转头看向琉紫,挤出声音问道:
  「…………呃,我再确认一次。那真的是Initial代号Y系列吗?总觉得好像连我都打得赢。」
  粗糙到连单纯跳跃都会失手的姿势控制装置。
  连卡车行驶程度的威胁从背后逼近都感应不到的索敌能力。
  这样别说是军用自动人偶,就连作为家用自动人偶都不像话,根本是废物。
  凭这种程度的性能,要正常战斗简直是痴人说梦。就算稍微坚固一点,不论是用刀还是枪,都将任人宰割——就连这具义体都能撂倒她。
  但是——
  「……喔,如果你确认撞到棠溥的卡车变成什么样子以后,还能说出同样的话,就请你尽管试试看?」
  琉紫指着下方。
  苦艾酒依言顺着她指尖看去。
  只见坏掉的卡车与大楼的瓦砾——
  不存在。
  「——!?」
  不,其实存在。
  在被撞烂的大楼墙面,发现了黏在墙上的卡车残骸,但质量明显变少。卡车残骸周围飘出宛如光粒子的物体,独特的结晶破坏痕迹——那是!那个破坏痕迹是!
  「共振破碎炮……!?」
  什么时候发射的——苦艾酒正要说出这句话,随即陷入沉默。
  并不是发射。而是与车体接触造成的,这点已经确认。
  那就表示,棠溥是以毫无防备的状态,用共振破碎现象将冲撞的卡车车体破坏掉——
  「竟然是接触型共振破碎装置……而且是自动回击?」
  「是的。」
  「原来如此……终于有Initial代号Y系列的感觉了。」
  苦艾酒虽然是义体却产生『冒冷汗』的错觉,他发出沙哑的声音低语,愈想愈止不住颤抖。也就是说,子弹刀枪都奈何不了那个自动人偶。不仅如此,要是贸然靠近,一碰到就会被共振破碎现象波及而消灭。
  ——所以说,那是会走路的破坏兵器吗?
  而且性能强大到离谱至极,即使动作装置粗糙也不是问题。

  ……棠溥推开瓦砾现身。
  虽然衣服变得破破烂烂,但机体果然看不到损伤。
  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害羞,她的脸染成正红色。
  「——啊啊啊啊啊!!讨厌,是怎样,是怎样啦!?说到这座都市,实在是又脏又臭又一直和我作对——真是烂透了!」
  「居然恼羞成怒。」
  苦艾酒不自觉呻吟。
  棠溥似乎听这句话不顺耳,狠狠地瞪着苦艾酒。
  同时,抬起绑带靴包覆的脚跟,猛烈地跺向地面。
  ——瞬间。
  像闪电一样窜过背脊的直觉,促使苦艾酒跳到空中。
  仅仅间隔一拍,苦艾酒先前站立的屋顶边缘粉碎成细小的粒子状。
  「——混帐东西!」
  苦艾酒并不确定会发生什么事。
  就只是感到自己被攻击了,然后那感觉成为现实。她恐怕是透过传导,对间接接触的物质引发共振破碎现象吗——
  苦艾酒在空中控制姿势,运用四肢减缓冲击,落到地面。
  转头一看,琉紫正好优雅地降落,表情仿佛理所当然一样。
  「喂,混帐人偶!!」
  苦艾酒大声怒吼。
  「你这家伙居然一个字也没提到她能够使出间接共振破碎!我可是差点就被她恼羞成怒杀掉了耶!?」
  「无须担心,她的间接共振破碎就如你所见,射程和速度都不怎么样。就算直接命中,顶多就是脚被炸掉而已。」
  「如果脚被炸断,不就倒在地上等着挨第二发一命呜呼了吗?你这混蛋!」
  苦艾酒一边骂琉紫,一边瞪向棠溥。
  不过,的确——
  刚才那发攻击,就算看到攻击动作以后再回避也绰绰有余。
  虽然也不是毫无威胁到可以无视的地步——
  琉紫重新面向棠溥,开口表示:
  「……虽然想不通,但看来你的确是修好了呢。」
  「哼!那当然。我的主人是这座星球最棒的钟表技师,和姊姊这种人能交到的男朋友(主人)可不一样。」
  「——恕我更正,你果然还没完全修好。居然撇开直人阁下,说其他人是最棒的钟表技师——简直胡说八道。」
  「他明明连昂克儿都修不好,就凭这种无能表现还真有脸说话呀。」
  听到这句嘲讽,琉紫静静地摆出架式。
  「哎呀——?哎呀哎呀?被说到痛处就生气了吗?」
  「并不是好吗?只是你的一派胡言惹得我非常不愉快而已。但既然你要继续大放厥词,我就只能让你闭嘴了。对——我要用物理手段对付你。」
  「哎呀真过分,怎么对可爱的妹妹说这种话呢?我好受伤。」
  「我看你好像误会了,棠溥——我爱你喔,以姊姊的身分。」
  「啊——?」
  棠溥愣住,惊呼出声。但琉紫依然一脸严肃,只有黄玉色的眼眸散发危险光芒。
  「——正因为如此,有些事更无法原谅。既然你坏过一次都还是不如记取教训、继续露出丑态,你就干脆在这里结束生命吧。我来送你上路——」
  琉紫的身影瞬间消失无踪。
  「唔——」
  一块巨大瓦砾划破空气飞去。
  ——原来是琉紫灵活运用黑镰,朝棠溥扔过去的。
  虽然只是块普通瓦砾——但一般的自动人偶可能就会被直接压扁。面对这种攻击——
  「雕虫小技……!」
  棠溥喘着气大喊。
  共振。
  坚硬沉重的瓦砾一接触棠溥,顿时宛如拍打岩石的浪涛般粉碎——完全无法对她造成伤害。
  「姊姊你老是、老是——这样!」
  棠溥仿佛脾气爆发般高举双手。
  ——随后,空气共振破裂。
  「!」
  千钧一发地避开这发攻击的同时,苦艾酒心想——
  ——琉紫这小妞想做什么?
  更多的瓦砾朝愤怒的棠溥飞去。
  那些瓦砾伴随着仿佛要撕裂鼓膜的共振声消失了。这些瓦砾又没多大,不管扔再多,棠溥都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化解威胁。
  ……但就算扣除棠溥能轻松应付的这点,像这样扔瓦砾称得上攻击吗?
  如果是一般的轻装型自动人偶还另当别论,但这可是Initial代号Y系列之间的战斗耶?
  「可恶!……烦死人了!」
  棠溥引发共振。
  产生冲击与爆炸。
  多重共振现象造成强光炸裂。化作尘埃的瓦砾与粒子飘舞,乘着爆炸冲击波打在皮肤和衣服上。
  但是在觉得灰尘很讨厌之前,琉紫早就穿破粉尘疾驰而出。
  不知道是从哪弄来的——她奋力挥舞黑镰,上面串刺着一台车,从棠溥的头顶砸下!
  「……唔!」
  爆出巨响,粒子飞散。
  视野一瞬间中断。
  苦艾酒感应到危险,用力往后一跳。随后,他上一秒所在的位置发生连续共振而破碎。
  他抬起头,看到琉紫也趁着爆炸发生之际逃了出来。
  琉紫再度拉开距离,准备将手边能抓到的东西全部丢向棠溥。
  棠溥心浮气躁地叫道:
  「可——恶!你不要太过分了……!!」
  苦艾酒心想——
  ……这种攻击果然无法构成威胁。
  虽然共振破碎现象的威力的确很可怕,但幸好都顺利躲开。假如直接遭到命中,一半身体就没了。
  本来作为军事武器用途的共振破碎炮,是一架庞然大物。它通常担任重量级兵器的主炮、或是要塞的固定炮台。
  光是缩小到个人能携带的尺寸就已经很荒谬了——虽然昂克儿就持有那种兵器——但竟然还搭载连射功能,即使它的射程不长、效果范围不大,也还是太棘手了。
  而且这股攻击力还能成为她的防御。
  光是碰到都会遭到破坏,所以无法进行迎击或牵制。
  琉紫会避开直接攻击,改用瓦砾或车辆攻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但是。
  「嘿咻——」
  苦艾酒一边回避,一边架起自动步枪。
  他不管马路破裂,扣下扳机,连续射击。
  「没用的!」
  棠溥叫喊。跟她说的一样,子弹似乎在打中的瞬间就消灭了。
  苦艾酒心想——
  ……只有这种程度吗?

  她的这股攻击力与防御力的确很难应付,如果进行「袭击某军事基地」这类的任务,想必能游刃有余地完成吧。
  但她的准备动作太多、行动太拖泥带水。在习惯战斗的人看来,跟好心预告下次攻击位置没两样。
  再加上她还故意配合琉紫打远距离战。就算动作稍微不够灵敏,只要她发挥Initial代号Y系列的性能,一边高速移动一边引发共振破碎现象,她的攻击威胁度应该就会惊人地大幅上升才对。
  她看起来也不像做不到——却没想到要这么做?
  ——简单来说。
  这个叫棠溥的自动人偶,不知道什么缘故。
  ——完全没活用自己的性能。
  就只是仰赖能力胡闹一通而已。这个样子不但称不上战斗,简直就像是完全遗漏用以进行战斗的演算法一样,教人感到一股不对劲。
  ——Initial代号Y系列只有这种程度吗?
  和昂克儿对峙过的苦艾酒心想——
  这是不可能的。
  就算面对这样可笑的对手,Initial代号Y系列也不可能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啊啊——讨厌!烦死人了!!」
  不知道第几次的投掷与破碎之后,棠溥大叫着采取行动。
  她终于主动跳跃拉近双方距离,瞪着琉紫说:
  「——我差不多该拿出真本事了。」
  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输不起时会说的话。
  正常来说,她这么说只是逞强、虚张声势——不需要认真看待。
  但是……
  「——棠溥。如果你打算使用固有机能攻击我,可见你根本没有修好——」
  琉紫静止不动。
  她的脸宛如能面具般毫无表情,凝视着棠溥淡淡地继续说:
  「我将不得不破坏你。这次会将你破坏到再也无法修理修复、看不出原形,让你彻底化为铁屑。」

  苦艾酒无意识地倒退一步。
  至今经历过各种生死关头,他对人类的杀气早就习以为常,被无人兵器瞄准的无机质危机感也不陌生。就连遭到戴面具的昂克儿追杀时,那股近乎暴力的恐惧都勉强熬过来了。
  但是现在从琉紫身上感受到的威胁,远超过上述一切。
  苦艾酒产生错觉,感到自己不存在的皮肤爬起鸡皮疙瘩,只是个过滤装置的喉咙变得干渴。
  但是照理说直接承受这股威胁的棠溥,却仅仅嗤之以鼻:
  「哎呀哎呀?难道姊姊以为,自己有办法应付使出【月歌缭乱】(Moon Phase)的我吗?」
  「跟这个没有关系。」
  琉紫发出冷静得可怕的声音说道。
  苦艾酒想起几天前琉紫本人说过的话——

  ——正面冲突时,自己打得赢的Initial代号Y系列并不存在。

  棠溥所说的【月歌缭乱】——恐怕是她的固有机能——虽然不知道它的详细情报,但不管那是什么,琉紫都要赢。她只能尽快发动相对机动,哪怕现在这瞬间都不嫌晚,在棠溥引发共振前秒杀她才对——
  但琉紫依然散发出令人冰寒刺骨的气息,转头看向苦艾酒说:
  「——你最好逃走喔?不,如果你希望被消灭,就只是让这颗星球少一个垃圾而已,非常环保,再好不过了。」
  「……要我逃走是无所谓,但是你打得赢吗?」
  「那是个瑕疵品,已经不能丢着不管。」
  琉紫说了答非所问的话以后,转回视线。
  「不管怎样,接下来会进入『Y』的领域——不是你能帮上忙的境界。如果这样也无所谓的话,还请自便。」
  「那还真是可怕啊……了解,让我就此告退吧。而且我还有件在意的事情——」
  苦艾酒点头回应后——他的视线依然盯着两人,就这样离开现场。
  棠溥似乎已经完全没把区区义体兵放在心上,并没有抗议他们的决定。

  然后,剩下的琉紫与棠溥。
  Initial-Y系列的壹号机与叁号机。
  超越常识的两架自动人偶就只是面对面,交换充满敌意的视线。
  棠溥嗤笑宣告:

  「定义宣言——」

  ●

  「——数到四,吸气……数到三,吐气——」
  在充满光线的工作室中,玛莉握着工具反覆呼吸。
  在她眼前,手脚拆卸下来、腹部被打开的昂克儿吊在架子上。
  要挑战的是——揭开世界的薄膜,窥探隐藏在深处宇宙的感觉。
  要掌握的是——过去创造这座星球的钟表技师到达的『Y』的领域。
  「数到三,吸气、数到二,吐气——」
  她内心平静地思考。
  ——我是不认为世界上有无法实现事情的女人。
  不认为?不,不对——更正,那么想只是逃避,是道卑鄙的防线。只不过是显示自己缺乏自信,不说出口就会屈服。
  但现在自己不会再屈服。
  不,是早就屈服了。屈服、粉碎、崩溃——尽管如此,自己还是往前进。
  这个事实,让玛莉的层次提升。
  她发誓。
  ——我是会逐一证明凡事都有可能的女人。
  「数到二吸气,数到一——」
  ——闭上眼睛,声音消失。意识变得澄澈,消除一切杂音。
  然后……在没入的意识中,想像自己睁开眼睛。

  瞬间——时间停止了。
  然后在停滞的波动之中,玛莉猛烈展开行动。
  她透过认知无限扩张的全能感,完整掌握昂克儿经过分解的构造。
  包括她构成机体的齿轮、圆筒、弹簧、螺丝、导线、骨架——一个极小的宇宙空间。
  工作计划很单纯。
  取出昂克儿的脊髓圆筒和永久运动装置,移植到新的基础骨骼。
  再运用一百五十五亿三千五百九十八万零九百四十五根神经导线构成拟真神经回路。
  连接新做的五体与感觉器,根据新输出功率调整驱动演算法。
  然后——让这具名为昂克儿的自动人偶重生。
  该工程的大量步骤与检查、测试就直接略过。
  不,已经透过加速测试与压缩情报完成前项作业。
  ——再来只剩实际操作了。

  然后在无边无际的万能感下,玛莉默默地惊愕。
  ——这具基础骨骼货真价实。
  虽然完全无法想像是出于何种理论和技术架构而成——但是他,那名老人明明没分解确认,却完全掌握了昂克儿的构造与输出功率。
  多亏这具骨架,作业进行得非常理想,甚至理想得惊人。
  就只是依照指定连接零件,光是这样就毫无问题地开始运作。
  在钟表工学的世界,就连普通的机械式钟表,都会败在奈米单位的误差下。更何况自动人偶是极致的时钟机关,是模仿人体、超越人体的齿轮小宇宙——要组合出不发生任何故障的装置,就算是沿用正规规格都不可能。
  ——简直就像是我制作的一样,玛莉这么心想。
  这具基础骨骼的设计者,从玛莉会使用什么零件、会选择什么处理方式重现装置……到外人不可能知道的作业习惯,都详细地掌握、预测、反映在设计上,详细到可恨的地步。
  仿佛是距今几年后、或是几十年后,总之是未来经过成长的玛莉本人替过去的自己送来最合适的东西——玛莉甚至产生这种错觉。
  当然那种事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具基础骨骼是那名老人制作的。
  乔凡尼·亚堤杰诺——『终极设计者』。
  玛莉承认:
  「不管是模仿还是学习这个人的成就都没有意义——至少现在的我办不到同样的事——」
  这个事实令她稍微不甘心,却也感到自豪。
  看着可能与不可能的界线,这座宇宙还有自己无法到达的未知境界。
  ——却曾有人到过那里。
  而我能够瞄准那个目标前进。
  这一定是件幸福的事。
  ——不料。
  「什么……?」
  她扩张到极限的意识感应到危险。
  不是在工作室内,而是出现在房间外的复数恶意与威胁——
  是敌人。
  在意识极度敏锐的玛莉眼中,这座旅馆就形同自己的体内。即使窝在工作室也能确实发现有人靠近——但就算不是这样也会发觉吧。不知道是哪来的刺客,一群人贴心地大声炸破门,毫不掩饰地散播着枪声走上楼。
  玛莉焦急了。
  现在旅馆里只有自己,和不能动的昂克儿。
  直人、琉紫、苦艾酒——连不该算在内的啥尔达也不在。
  当然玛莉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要准备得当,就算是携带枪枝武装的士兵,一两个人,不对,三个人以内都有办法应付。
  但再多就有困难。
  先不谈技术层面,败在物量差距和不确定要素上的机率很大。
  ——妈、妈?
  「!」
  从玛莉接触昂克儿机体的指尖,传来了照理说听不见的说话声。
  目前才修理到一半,没上发条,也没接上人工声带。
  然而昂克儿却脱离玛莉的意志,正擅自重新启动。已经接上的部分装置缓缓地发出摩擦声,红色眼眸燃起光芒看着玛莉。
  ——有敌人,对吧?
  「别这样,昂克儿。」
  ——可是得战斗才行。妈妈由我——
  来保护——玛莉把指尖按上正要这么说的少女双唇。
  「不需要担心。」
  玛莉温柔地断然说道。
  「妈妈会好好保护昂克儿的,所似你就放心闭上眼睛休息吧——呵呵。」
  她不禁苦笑。
  不久前的自己绝对不会讲的话,如今却自然地从嘴里流露。
  保护昂克儿?真爱说笑——考虑到昂克儿的性能,不管怎么想,受保护的都会是自己才对。
  ——可是现在能保护这孩子的人,只有我而已。
  过去为了保护玛莉他们,少女挺身而战,直到遍体鳞伤。
  现在正要帮她疗伤,让她重获新生。在这种重要时刻,任何人都休想阻挠。
  「哈——我也没资格再叫直人变态了呢。」
  玛莉微笑。
  随后——她看见敌人闯进这层楼。
  ——让意识浮出表面。
  延伸的感觉收缩,时间认知变狭隘。没空等自己习惯这种感觉落差,玛莉就已经配上机械枪剑和携带工具站起来了。
  不能让人踏进这个地方。工作室是无尘室,万一门被爆破,飘进灰尘,很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她已经听不见昂克儿的声音,只能看到那双仿佛在担心玛莉的红色眼眸。玛莉对着那双眼眸微笑,转过身去。
  ——将最糟的情况纳入考量。
  机械枪剑装填了激发态炸药,如果用全弹射击旅馆的支柱,就能够让整栋建筑物崩塌吧。
  这间工作室某方面来说可以作为避难所,虽然会进灰尘——
  「算了,如果是直人,哪怕得动手挖掘……都会想办法搞定吧。」
  玛莉怀着这份奇妙的信赖,走出了房间。
  然后。
  『——放下武器,在地上趴下。我们并不想轰掉贵重的头脑。』
  在走廊摆开阵式的两架轻装型自动人偶与三名全身义体兵发出警告——教玛莉听得发愣。
  她不自觉低语:
  「——在开玩笑吗?」
  『不说第三遍。放下武器,在地上趴下……不然,要我们打穿你的脚让你趴下也没关系呜?』
  「是吗……是认真的耶。」
  就为了抓血肉之躯的玛莉,居然特地派遣军用自动人偶和全身义体的机械化分队过来……
  手一抖,玛莉不小心把机械枪剑掉到地上。
  「唔!」
  她不由自主发出声音。
  ……不、不行呀,玛莉……还不能笑……要忍住!啊啊,可是!
  「噗、噗嘻……嘻嘻嘻……」
  只能笑了。这种事,不笑才难呀,不是吗?
  ——得向康拉德老师道歉才行。
  以前他告诉自己的那些话,似乎是事实。
  当时自己还嗤之以鼻,心想『怎么可能』……

  全身义体兵似乎将她失手弄掉机械枪剑视为解除武装,缩短与玛莉的距离。
  老实说,都到了这个节骨眼,玛莉还是难以置信。
  ——这些家伙。
  面对一级钟表技师。
  ——却以为靠机械身体有办法应付。
  以为对手拿着『工具』不构成危险。
  ——这些家伙似乎真的这么认为——!

  全身义体兵向她伸出手。
  瞬间——玛莉让意识沉入深处。
  她用比针还细的奈米螺丝起子,像打针一样刺进伸过来的手臂。
  刺得不深,仅仅一公分。
  只是这样,就让全身义体兵机能瘫痪,无力地倒伏在地上。
  「——!?」
  对方的贫乏大脑还没意会过来发生什么事,但玛莉不给他任何时间理解。
  仿佛世界沉入沥青海般的错觉。
  在这股意识精准扩张,范围广大、深入,而且认知变得更加精确的感觉之中,玛莉动起来了。
  她踢起脚下的机械枪剑,同时在变慢的时间中优游。
  ——看得见。
  包括走廊的一切、将枪口对准玛莉的那群笨蛋的蠢脸,其表情构造使用的零件、厂牌、型号,甚至连流通年月日——全部都看得见。
  唯一看不见的就是那些蠢脸脑子里的东西——如果有装东西的话——看不见他们的脑浆而已。

  玛莉抓起浮在空中的机械枪剑,将其变形为刀刃疾驰。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玛莉撇下还来不及认知眼前事实的两名全身义体兵(笨蛋),逼近其后方的两架轻装型自动人偶CY-06《朱厌》。
  ——自动人偶不拐弯抹角。
  敌人动了,所以射击——他们的思考就是这样单纯直接。目睹同伴被一个小丫头瞬间击倒的景象,并不会仔细去思考「为什么?」这种多余的事。
  ——所以要预测或回避其行动并不难。
  CY-06《朱厌》——是中国『军方』采用的轻装型自动人偶。他们的问题就是单纯过头的接近战演算法,屡屡产生漏洞。为了提高火力,将两腕部改成武器是很好,但是被敌人冲进近身距离时的应战能力有缺陷。
  玛莉一挥动手,超振动刀刃就不偏不倚地砍中其中一架《朱厌》。刀刃穿过装甲的缝隙,将对方涂成白色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切断。
  然而接下来应该制伏的对手,并不是另一架《朱厌》。
  「——可、可恶……!」
  虽然还搞不清楚状况,但对方做了什么——全身义体兵事到如今才做出这种以笨蛋来说还算有救的结论,将枪口对准玛莉。
  但为时已晚,实在太晚了。
  他的义体是违法强化品,以湖南汽车制的《僵尸》系列为主体,挪用高阶机种《牛头》的零件改制而成。
  设计概念八成是要保持《僵尸》的轻量优点,同时发挥《牛头》的高输出功率吧——连接设计师不知道是谁,总之是个三流货色。
  虽然输出功率的确上升,但神经导线的性质不合,从产生要扣下扳机的意识,到手指实际活动之间,出现零点四二五秒的误差——这部分调整工作明明是连接设计师最能展现实力的地方,结果却只是硬把导线接上去而已。
  零点四二五秒?
  如果用那种慢到教人要打呵欠的速度拖拖拉拉——
  枪声响起。
  被玛莉插入工具的《朱厌》开火,击倒全身义体兵。
  ——要入侵自动人偶的射控装置(FCS)抢夺控制权,只需要零点四二五秒的一半时间就够了。
  这时,最后一个全身义体兵开枪了。
  因为他的反击,《朱厌》被射穿感觉器,翻了个跟头倒下。
  看样子最后剩下的傻瓜还算是优秀的傻瓜……至少他懂得即时判断,应该先收拾自动人偶再应付玛莉才对。
  玛莉叹气道:
  「——我说呀,我一直都有个疑问。」
  她将机械枪剑一挥,切换成步枪。
  眼前这名全身义体兵依然将枪口对着玛莉,却动弹不得。
  不到几秒的时间,同伴就遭到全灭,只剩自己应战——全身义体兵无法理解这种状况。顺便一提,他之所以一动也不动,或许是想起,万一杀了玛莉将得不偿失。
  恐怖、混乱、踌躇——这些情绪导致他的判断延后。
  玛莉就在敌人浪费掉的时间中,慢悠悠地继续说:
  「我说我身边的人呀,从以前就尽是些厉害得乱七八糟的家伙,看到都烦了。」
  身为前·世界第一钟表技师的父亲。
  超越父亲,公认为现·世界第一钟表技师的姊姊。
  以及据说那两人都曾在门下学习的康拉德老师、或许天生就是要成为人上人的蓬子,也包括搏命在『无国界技师团』工作的一级钟表机师。
  当然还有哈尔达、琉紫、昂克儿——以及直人。
  玛莉深吸一口气。
  「所以啊?我至今都是以身边这些人为标准,认清自己还差得远——虽然因此沮丧气馁,但还是咬着牙努力过来了。」
  玛莉当然知道自己得天独厚。
  她有着亮眼的血统与素质、最好的家人与教师,以及人望与能力兼备的友人与同僚。
  既然上天都毫不保留地赋予自己那么多了,自己能拿出还算优秀的成果也是理所当然——不然就没有脸面对他们。
  所以玛莉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表现得和自己一样。
  会希望别人和自己一样,只是种傲慢的行为,贬低自己获得东西的价值。
  ……但是。
  但是就算如此——!
  玛莉用几乎快哭出来的眼神,瞪向全身义体兵。
  「我说啊……该不会其实大多数人——都远在我所定义的『无可救药的白痴』的界线之下吧?真的吗?」
  玛莉满心惊愕。
  她陷入错觉,仿佛自己脚下的地面快要崩毁。
  「枉费我好不容易——坦然承认我根本不是天才了。」
  玛莉暴怒。
  「看你们这个样子——又会让我想误会自己是天才了呀!」
  玛莉翠绿色的眼眸点燃怒火,疾驰而出。
  敌人的枪枝爆出火光。
  但为时已晚。
  凭那把枪、那具义体、那改造过的手部与输出功率,如果瞄准我方的脚射击——枪口会偏移多少、子弹会往哪飞,玛莉都能够掌握。
  所以,只要踏出脚步就能应付。
  不理会子弹削掉背后地板的声音,玛莉重重踩下对手的脚。
  当然全身义体并不是玛莉的一踹应付得了的东西——正常情况下。
  除非像这个对手一样——右脚关节部破损。
  他的脚部像骨折一样应声一弯。少说也有两公尺高的强化型全身义体,被普通少女踩得失去了平衡。
  然后,他剧烈震荡的视线重新对焦时看到的是——
  「不及格!反省!重来——!」
  从玛莉的机械枪剑飞出的三发一三毫米口径穿甲弹。
  全身义体兵被击中发条与主要连结装置,颓然倒下。
  确认排除所有威胁以后,玛莉叹气。
  她将机械枪剑扛在肩上,低声说:
  「派出自动人偶和全身义体的机械化分队呀……难道这并不是小看我故意放水,而是自以为做了万全准备吗?」
  说到钟表技师,当然就是钟表工学的专家。
  其中一级钟表技师更是从精挑细选过后的人才再筛选而出,精英中的精英。
  要成为一级钟表技师的难度,甚至比当上总统还高。
  在他们看来,不管是自动人偶还是全身义体——无论正规品、改造品,其性能、构造、弱点,这些细节都一目了然。
  而拥有能一眼看穿Initial代号Y系列这种自动人偶的超技能,当然又是另外一个次元了……
  但总而言之——用自动人偶和全身义体这种钟表工学的结晶挑战一级钟表技师,简直就像是机密情报泄漏的军队在毫无遮蔽的平原突击一般——
  在玛莉看来,这种行为跟直接说「请击退我」没两样。
  ——她想起以前听过的教诲。
  『普通人无法理解——力量远超过血肉之躯人类的自动人偶和全身义体,在一级钟表技师眼中只是待宰羔羊喔?』
  「——就是说,真是难以置信呀,康拉德老师……」
  如果今天是武装的人类士兵,就没这么好应付了。
  就算多少学过防身术,终究没办法和专业的士兵抵抗到底,应该马上就会被制伏了。
  「……大家该不会都不晓得,为什么一级钟表技师没有人全身义体化吧……」
  全身义体兵的确拥有比血肉之躯的士兵更强韧的身体。
  只要移植作业用的机械臂,还能够高速处理普通钟表技师办不到的精密作业吧——但是。
  即使是现代钟表工学,都无法完美重现人体的一切,那具全身义体是勉强建立在纤细平衡上的一堆缺陷——
  愈是优秀的钟表技师,就愈能切身理解这个事实。
  ——人类真正将技能练就到炉火纯青时,机械绝对无法超越人类。
  「……他们不如干脆笨得彻底一点,我就完全没辙了,就是因为有多余顾虑才会失败。与其有小聪明,不如单纯愚笨还好一点……这真是沉重的真理。」
  玛莉感慨地点点头,深深地自我警惕。然后抬起目光。
  「不过,多亏这样我才得救了。总之……只要毁掉通往楼下的电梯和楼梯,似乎就能多争取一些时间了吧。」
  话才说完,玛莉便将机械枪剑一挥。
  朝两座电梯与楼梯发射装填激发态炸药的榴弹——
  无视响起的爆炸声与崩塌声,稀世的一级钟表技师悠然地回到工作室。

  ●

  另一方面——在潘朵拉旅店后面的卸货空间,五名男子板着脸互看。
  「混帐!那群废物失败了!!」
  其中一名男子烦躁地低吼。
  先前传来枪声、爆炸声、以及崩塌声。
  因为派去攻坚的机械化分队就是带着这类装备,所以出现这些声音很正常。但等了半天就是不出来,即使用昂贵的无线通讯器呼叫也没反应。
  会认为分队遭到反击全军覆没,是很自然的想法。
  「怎么可能,对手应该只是一个小丫头吧!?」
  「或许有伏兵。难道她雇用了保镖吗?」
  「有可能,或许是【仓库】的人撒了网。」
  这群男子口气急迫地纷纷交换意见。
  ——他们是【市场】和【饭店】派来的实行部队。
  所有人都是『军方』出身,枪术熟练,实战经验充足。
  其中,先前攻坚的机械化分队是与【仓库】没有挂钩的独立战力,而受到广泛运用的部队。至今都负责着不想被其他组织知道的暗杀、肃清、绑票、谍报——这类见不得人的工作。
  他们本来乐观认为,这次的工作只不过轻松绑架区区一个小丫头,就算对方是一级钟表技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结果却……
  其中一名男子小声说:
  「怎么办?要靠我们自己再度攻坚吗……?」
  「太危险了,也不晓得对方的战力情报。」
  「但是难道要不确认就撤退吗?你打算怎么向上面报告!?」
  似乎很不安的语气,透露出他们立场为难。
  直接攻坚很危险,但又不能轻易选择撤退……和『军方』时代不一样。如果在这种程度的任务失败,很可能会被判断为废物而遭到歼灭。
  「没办法……走了。」
  担任指挥官的男子把心一横,出声站起来。

  随后,他的头被炸飞。

  大口径的枪声在至近距离响起。
  目睹指挥官失去首级倒下,剩下的四人尽管哑然失色还是立即准备应战。
  但为时已晚。
  他们架起步枪时,高大人影已经从暗处悄然无声地出手突击。
  擦肩而过的同时,两名同伴还来不及吭声,就被折断脖子倒下。
  他的动作快得吓人。
  「混、混蛋——」
  剩下的两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扣下步枪——但这时候人影早就从他们的视野消失。甚至还来不及确认对方的长相模样。
  只知道——是名格外魁梧的男子,而且恐怕是全身义体——
  「嘎!」
  不加修饰的惨叫声,与身体重重倒在地板的声音传来。
  「唔!那边吗!」
  剩下的最后一人仓皇转头——随后,他眼前的景象颠倒了。
  他认知到自己被摔出去,与被摔到地面的他头盖骨粉碎两件事,几乎是在同一刻发生——

  ……寂静降临。
  一眨眼就有五名武装士兵遭到杀害,站在现场的凶手只有一个人。
  ——魁梧的全身义体男子,哈尔达。
  他不放下拳头,一面提防是否还有躲起来的残敌,一面歇口气。
  「……真是的,明明不长眼,动手却特别快。」
  哈尔达仿佛累坏般低语,歪头思索。
  「下一批敌人很快就会来了吧。可恶,到底该怎么收拾这个局面——」
  不料。
  叭叭——!
  总觉得像是在整人的汽车喇叭声响彻附近一带。
  一转头,就看到一台大型运输车辆从旅馆卸货通道开了进来。
  ——是那些家伙的同伙吗?
  哈尔达立刻从腰际拔枪,瞄准驾驶座。
  在他扣下扳机的前一秒——
  「——哦!等等、等等,别开枪啊!」
  从驾驶座车窗探出一个女人——不对,是苦艾酒的脸。
  哈尔达绷起脸收回枪,苦艾酒就探出上半身,环视周围。他的目光发现躺在地上的五具尸体。
  「暗中保护小姐吗?还真勤劳啊。」
  「……还好啦。没办法,谁教我的预定都乱了。」
  「预定是吧……?」
  苦艾酒边说边从驾驶座下车。
  他和哈尔达面对面,歪着头问:
  「不过我也没料到那个Initial代号Y系列小姐会打过来就是了啦……结果,老兄打算怎么收拾这个局面啊?」
  「你问我吗?」
  「我本来以为老兄是帮他们找到妥协点……但听老兄刚才的说法似乎不是吧?告诉我嘛。」
  哈尔达顿了一顿以后,回答:
  「……不管发端是什么,一旦和邱大有扯上关系,我们就休想平安无事离开香格里拉区了,这你懂吧?」
  「算是吧。」
  苦艾酒点头。「但是——」哈尔达耸耸肩继续说:
  「不管是直人还是玛莉——你觉得靠我或你,有办法好说歹说地让他们两个听话吗?」
  听到这句话,苦艾酒双手环胸,仰望着半空中。
  他思考整整好几秒以后,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那是这世上一等一困难的事情之一啊。」
  「是不是?与其要赌那种可能性,要我一个人毁灭香格里拉区都还比较有指望。」
  「我想老兄你的确做得到吧?」
  「说什么蠢话,我又不是动作巨星。」
  哈尔达叹着气唾骂,抚摸额头。
  「我的结论是这样:不可能答应邱大有的要求,但是也不想和那家伙正面火拼。这么一来该怎么办?答案只有一个——臭屁股让想擦的人去擦就行了。」
  「…………」
  苦艾酒沉默,他盯着哈尔达继续沉思。
  哈尔达淡淡地继续说:
  「周边诸国为何放置这香格里拉区不管?战力不是问题吧。就算必须对付【仓库】,他们也只不过是区区都市犯罪组织罢了。只要周围『军方』认真动起来,一天就能够摧毁【仓库】,他们的战力就只有这种程度。」
  ——那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那完全是因为邱大有创造的政治利益。
  拥有香格里拉区才能获得的经济收入、技术提供、机密空间。正因为舍不得放弃这些利益,周围国家才对这座城市的惨状视若无睹。
  「所以——必须制造一个让『军方』不得不干涉这里的情况。」
  邱大有曾说过。
  ——依现在的情势,只要协助你们就免不了国际社会的箝制。
  棒极了!这个好。请务必这么做。箝制还太温和了……就尽情泼粪,向爱干净的清道夫这么宣传吧——
  来喔,赶快来擦这个臭屁股吧!——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你想要的是——」
  「让直人进中心支柱,是邱大有最大的失策。虽然不知道直人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他会做出违逆那家伙要求的事帮助我们吧。」
  ——然后现在香格里拉区因为Second Upsilon逃进来的缘故,正处于国际区块管理机构(ISS)主导的【军方】监视下。
  只要在直人采取行动的阶段放出情报,『军方』就会确实展开行动吧。
  一旦『军方』进入香格里拉区,之后就只有遵照国际法严正治理一途。
  意即——

  「将这香格里拉合法解体——这就是老兄你写的剧本吗?」

  听到苦艾酒的话,哈尔达浮现淡淡微笑。
  「我只是让该做的人了解该做的事、做该做的事而已。既然是社会人士,就得按照正当规矩来吧?」
  「哈哈——我还真想知道正当这个词的意思呢。」
  两人相视苦笑。
  但哈尔达这时垂下肩膀说:
  「……唉,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的。」
  「跟那个Initial代号Y系列有关吗?」
  「对,就像你说的,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间点搅局……」
  一副打从心底伤脑筋的样子,哈尔达叹口气。
  ——考虑到邱大有的目的,现阶段袭击玛莉她们并没有好处。如果希望事情顺利进行,反而应该会派遣护卫防止其他组织暴动才对。
  但现实却发生袭击事件,趁着琉紫离开她身边,其他组织展开行动要对玛莉下手。
  既然已经展开行动,【市场】和【饭店】就不可能停手。
  很快就会发生三强之争吧——不对,是已经发生了。
  苦艾酒点头,然后问道:
  「唉,只能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吧——所以要怎么做呢?」
  「只能放弃初期计划了……虽然不想这么做,但是要进行计划B了。」
  「计划B?」
  苦艾酒反问,哈尔达摇摇头说:
  「……舞台已经揭幕了,是出即兴剧,再来就只能跟着演了。要尽快演到重点,引『军方』进来。」
  「具体来说?」
  「直人已经采取行动。我本来以为,最糟的情况会需要我在中心支柱帮忙争取工作时间,但似乎不必操心了吧?至于琉紫要应付Initial代号Y系列就已经分身乏术,那边就只能交给她了。再来就是玛莉……」
  在这个状况——玛莉成为最后关键。
  ——既然如此。
  哈尔达坚定地露出充满决心的眼神,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能做的是什么。
  「我要护卫玛莉。」
  他吸了一口气。
  「【仓库】、【市场】、【饭店】——全香格里拉区的组织都会觊觎她吧。虽然理由各异,但只要稍微机灵点就知道只能从这里着手。我要将那些威胁全部强行铲除,让那个大小姐能照自己的想法做事。」
  苦艾酒举手插嘴:
  「姑且报告一下,现在那个处女小母狗正在修理世界第一可怕的幼稚园小朋友喔?交给那个小朋友保护她比较好吧?」
  「我知道,但是昂克儿得去声援琉紫吧,毕竟那个小姐据说最不擅长正面应战啊——虽然说真的,这点很匪夷所思。」
  「有道理啊……」
  苦艾酒这么说完,接着继续开口:
  「但是啊,老兄,这计划有个漏洞吧?」
  「……」
  「要护卫那个小姐,摧毁所有敌对势力——这计划听起来合情合理,而且说起来简单,但凭现在的老兄办得到吗?」
  苦艾酒这一问,让哈尔达隔着胸口按住自己的心脏(发条)。
  感受支撑这具突击型规格全身义体的强而有力震动。
  但掌心感受到的震动,远比记忆中的熟悉震动还要微弱。
  ——这是当然的。
  现在哈尔达使用的是在东京弄到的第五世代型义体。
  讲好听点,这是目前仍受到全世界广泛运用的普及机种。但和哈尔达原本使用的布列格最新机种——第八世代型相比,可是连比较都显得愚蠢的旧型。
  无论是输出、驱动性、防弹性能、索敌能力,全部都截然不同。
  就连使用那具最新义体,应该都很难胜任刚才哈尔达所说的『护卫任务』。
  更遑论凭他现在这副旧式义体——
  哈尔达叹气,然后说道:
  「……是啊,我就承认吧。那部分跟赌博没两样。」
  不——更正,连赌博都说不上。
  就算再怎么活用这具旧式义体、加上所有能想得到的幸运眷顾,都看不见胜算。本来单枪匹马能做的事就有限。
  ——顶多带一个中队的敌人陪葬就已经是最好的战果了吗?
  但是苦艾酒面对那声叹息,却像感到非常意外般说遒:
  「……喂喂,老兄……别说这种让人软掉的话啊。虽然我想不可能,但是难道在那方面我反而是前辈吗?」
  「你说什么……?」
  「和那种小鬼们在一起,居然还会那样想吗?」
  苦艾酒苦笑。
  「这种时候你身为男人,应该要耍帅说『小事一桩』吧?」
  「…………」
  哈尔达感觉到,那句话让自己的嘴唇很自然地泛起微笑。
  不知不觉间他充满压力的身体变轻,姿势放松。
  哈尔达摸摸光头,喃喃说道:
  「……其实我没试过啊。」
  「啊?你说试过什么?」
  「所谓的顺其自然啊,至少我不记得我曾经自愿这么做。」
  「……老兄啊,吹牛也要打草稿吧。在战场上,发生出乎意料的事才是常态吧?」
  苦艾酒充满怀疑地皱眉反驳。
  但哈尔达耸肩说:
  「当然发生过,但当时和现在的条件完全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以前只要活下来就算赢了。」
  哈尔达苦笑。
  「如果条件只有这样,就算多少发生出乎意料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当场修正错误就能够维持原计划……但现在……」
  和只要活下来就好的那些日子,已经不一样了。
  ……他的束缚变多,也扛起了责任。麻烦事倒霉事接二连三冒出来,事到如今也没办法抛下不管。
  既然变成这样,总不能还自以为是独行侠、无业游民了。
  也就是说,对——他变成大人了。
  「算了,真没办法。」
  哈尔达摸摸光头,说:
  「这是我揭开序幕的大舞台,总不能事到如今还说丧气话吧。」
  「——既然这样,老兄啊。」
  这么说完,苦艾酒竖起大拇指,指着背后示意。
  他指向那台他开来的运输车辆。
  只见苦艾酒绕到车辆背面,开锁以后,缓缓地打开货舱门说道:
  「能不能看一下这家伙呢?」
  遵照苦艾酒的话,哈尔达越过肩膀探头看货舱里面——瞠大了眼睛。
  「记得这家伙吗?」
  「————」
  他下可能不记得。
  货舱载的是一具全身义体与换装装置。
  哈尔达非常熟悉那具义体。型号也好、性能也好,他清楚得很。

  ——BCP7-R,布列格公司制,第七世代型试作十八号机(7th prototype Romeo)。

  那毫无疑问是哈尔达自己过去使用的义体。令人傻眼的是,义体就连脸部造形都还维持哈尔达的设定。
  「这种东西……你从哪弄来的?文件上分明写着这东西已经遭到废弃处理了才对啊?」
  哈尔达一问,苦艾酒咯咯笑着回答:
  「要知道到处都有传说佣兵的崇拜者……我把住在这座都市的收藏家私藏的家伙弄过来了。配备也很完整喔。」
  「……你意思是那种兴趣奇特的家伙碰巧住在这座都市吗?」
  哈尔达怀疑地低语,但苦艾酒耸耸肩说:
  「你说呢?我看是受到你的天命影响了吧。」
  「天命吗……」
  「不管再怎么哭喊,不幸还是会擅自降临吧?又没有法律规定幸运必须每次降临时都吹喇叭预告。」
  「所以是你抢来的吗?」
  「我跟直人说过,我不会一直毫无作为。甚至还很机灵,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就是这样,我已经先勤快地准备好了。」
  苦艾酒扬起嘴角,接着说:
  「这家伙足够让老兄完成所有想要做的事情吗?」
  第七世代型试作十八号机。
  远超过现行最高机种的第六世代型,即将上市的新一代机种。
  而且在试作机之中属于后期版本,经过充分测试与改良。
  最大输出就不用说,反应速度和运动性能足以与第八世代型匹敌。
  还是配合试用者调整过的机体。
  如果使用者限定瓦伊尼·哈尔达,这毫无疑问是顶级品,比在这座都市弄得到的任何义体都还要优秀。
  「最强的佣兵搭乘旧型的自机复活——蹂躏战场。虽然正统却是最他妈热血的剧情发展吧?」
  苦艾酒浮现仿佛孩子般开心、满心期待的表情。
  他发出宛如祈祷的声调说:
  「——我这样是不是稍微接近一流了呢?」
  「真是的……」
  哈尔达的肩膀随叹气重重垂下,苦笑道:
  「我老了不中用啊……你在帮忙找我的义体以前,都没想过帮你自己换一下吗?」
  「我决定等事情结束以后再换装成正常义体。如果那个天才小母狗不肯帮我调整的话——沿用现在的义体还强多了。」
  「……是啊,你说得没错。」
  哈尔达点头。
  纯换装的高性能军用义体,远不如玛莉调整过的义体值得信赖,即使官方性能标示值(catalog spec)没那么漂亮也一样。
  因为左右一个人在极限状况中的战斗力的『人类极限』(capacity)有决定性的不同,只靠反应速度(response)、运动性能(performance)、精密操作(accuracy)、运作保证(guarantee)——这种单纯的输出数值是无法衡量的。
  苦艾酒宛如呻吟般说:
  「那个认知错误的小姐想必没自觉吧。」
  「是啊,绝对没有。」
  「『这点小事谁都会吧——?』说着这种鬼话,完全没发觉自己设定的界限值其实远超过常人的理论值。」
  似乎有同感的哈尔达叹着气说:
  「……她可是能用血肉之躯和自动人偶分庭抗礼的大小姐,你就体谅她吧。」

  ——之后,哈尔达借助苦艾酒的帮忙换装义体。
  透过几乎全自动化的换装装置,换完脑壳以后,哈尔达静静地等待重新启动。
  心脏(发条)开始运转,接上感觉器(感应器),透过神经导线带动,全身的肌肉齿轮(Muscle Gear)开始运作。
  ——视觉元件(眼)打开了。他呼唤:
  「苦艾酒。」
  还来不及调节光量,视野亮得刺眼模糊。
  但是,哈尔达看得见苦艾酒激烈惊愕似地瞠大眼睛。
  「……老兄。」
  同时,吊着义体的架子解除锁定。
  哈尔达缓缓活动重获自由的手脚,站了起来。
  稍微往下看,低着头的后辈就在那里。哈尔达不勉强他看着自己,只是轻拍他发抖的肩膀说:
  「谢谢你啦——我走了。」
  语毕,哈尔达跳出车外。
  魁梧的身躯因为装备了战斗装甲与各种武装,壮得像铠甲武士。
  发出重重的着地声之后,哈尔达驱动全身的齿轮跳跃。从被抛下的后头传来苦艾酒扯开嗓门的呐喊:
  「喔!慢走——!!」

  ●

  直人带着乔凡尼和诺诺,往下来到中心支柱的第十五层。
  这整层是一个超巨大的发条盒。
  高三千公尺,直径五千公尺,外围长达一万五千公尺以上,空间惊人地广大。
  外墙比其他层厚一倍以上。这也是当然的,因为这里安放的是超乎寻常的调速器与擒纵机构,管理整座都市的能量。
  ——也就是说,这是比这座都市的任何装置都还要重要的心脏部分。
  填满内部的是无数漩涡状构造物的集合体。
  比纸还薄、比行星周长还长的钢板——正确地说这并不是钢铁材质——绕出上万、上亿、上兆圈的漩涡。
  「……这里简直就是太阳系啊。」
  乔凡尼不禁低声吐露感想,直人不发一语地颌首。
  无穷的热量,与浩瀚的转动就在这里。
  即使过了一千年,人类还是无法重现这组机芯。
  ——这毫无疑问是『Y』的遗产之一。
  活在现代的人类,从出生时就无一例外地蒙受其恩惠,这是至今人类还无法理解的未知超科技。
  在这伟大的心脏部分深处,有间小厅堂。
  被大大小小各式各样齿轮淹没的空间正中央,地板中央隆起,膨胀成圆顶状。
  安置在那里的,是以无数的轴心、轴承、球体所构成的巨大圆筒——或许应该称为螺栓,不然就是表冠的构造物。
  面对这神秘的装置,直人间道:
  「大师,可以借用诺诺吗?」
  「无妨。因为听你的指示作业,就是邱大有的委托。」
  「那我就不客气了。」直人转过头,接着对诺诺说:
  「诺诺,我一打信号,你就帮忙转动那个巨大的表冠好吗?」
  「是——了解。」
  女仆装自动人偶静静地行礼以后,抓住比她自己还大的表冠。
  「顺便一提——」
  乔凡尼似乎很好奇地问:
  「你可以告诉老夫,你想要做什么吗?」
  「我要将这个区块切离『赤道发条』的线路。」
  直人坦率地回答。乔凡尼扶着下颚疑惑道:
  「唔嗯……?要断绝能量供给是吗?」
  「只是暂时性的。我想要稍微重组都市的连结装置,如果接着这条线路会有点碍事。」
  「但是在那段时间里,这里的都市机组会停摆吧?」
  「如果只有一下下,靠这层楼发条储存的能量就够用了。只不过,要从自动上链切换成手动上链很困难啊……」
  直人说完以后,将装置下方四边长约一公尺的板子拆掉。
  在板子底下,有着宛如洞窟的隧道开口。
  「在切换供给线路的几分钟内,必须由我方管理能量分配,将各装置的转数调整到最适当的输出功率与速度才行。」
  直人打开头灯,滑进坑中。他一边操作隧道的墙壁,一边接上带来的控制面板。
  乔凡尼悠哉地问:
  「失败了会怎样呢?」
  「如果转速太弱,发条就会停止,太强的话弹簧就会飞出去。」
  哈哈哈——虽然直人发出笑声,但讲的话简直让人觉得他疯了。
  想要蓄意让都市机组崩坏——
  像这种疯狂举动,如果在场有任何一个明理人在,就算当场射杀直人也不奇怪;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这里没有这种人。
  对于直人想要做的事情,乔凡尼也充分掌握其内容和危险性,却连一声责备也没有。反而像是监督学生的老师一样,默默地凝视着直人动手。

  直人从地板的隧道中探出头来,提高嗓门说:
  「诺诺,准备好了吗?」
  自动人偶淡淡地回应:
  「是——随时待命。没有任何问题。」
  好,要上了——直人深呼吸。
  他静静地呼气,让意识变得敏锐,使思考澄澈——接着下达指示:
  「作业开始——请转动表冠。」
  随后,伴随着浑厚的机械声,厅堂不停震动。
  诺诺半蹲使力,缓缓转动巨大的表冠。现场的齿轮与之连动,开始运转。
  震动静静地扩散至远方,厅堂墙壁里面的几根圆筒逐一旋转突出。
  细密的突针弹着墙壁内的梳齿,演奏出尖锐的声响。
  最后,整个厅堂忙碌地活动起来。简直就像是巨大的音乐盒一样,仿佛这个地方本身就是一个系统、一个完整的装置。
  「我看看……变更驱动式、连接赤道回路……」
  直人以令人捏把冷汗的动作操作控制面板。
  「咦~不对……啊,是这个!手动上链(self winding)——起动!」
  系统随后切换。
  从『赤道发条』供给的能量,切换为都市储存的能量。
  直人眼前的一部分装置——差分机关猛烈运转起来。
  齿轮构成的演算装置发出轻快的连续敲打声。打了无数个孔的金属带——打孔卡流过控制面板上。
  直人无视这一切。
  因为直人不需要仰赖这些资讯,就已经掌握中心支柱的状态,不过他本来就没办法像玛莉那样用指尖读取打孔卡就是了。
  「好……从第五四六系统,转换为第三二五系统,开始连动。」
  直人低语,按下控制面板的按键。
  直人同时感觉到,原本沉默的发条银河系活动了起来。
  就像小小的火苗烧得愈来愈旺一样。它经过规律的不规则过程,逐渐从小星系扩张为大星系。
  「……虽然老夫至今见识过许多事物,但你实在很不可思议呢,直人小弟。」
  老人冷不防地低语。
  「你自觉不成熟,但是你对自己的感性与直觉却深信不疑。你拥有强烈的确信,用盲信来形容都还太保守——自信,是你拥有的东西。实在是很不可思议,明明谦虚得近乎自卑,却傲慢得近乎不逊。」
  「呃……请问这是在夸奖我吗?」
  「没什么,只是老夫的感想罢了。」
  直人愣了一下,同时敲打按键。
  ——转数一五四四,开始第二次同步。
  异常声响传来。
  在发条运作声之外,连接的装置发出宛如悲鸣的声音。
  「糟糕,转数太快了。」
  直人赶紧操作控制面板。
  ——从第二级调降为第一级,重新连接传动机。
  只见突出厅堂的圆筒,有几根旋转着缩回。同时,宛如心跳声的低音震得室内砰砰响。
  ——舍弃七号线路,第一二四系统加速。
  「接上了吧……可是很微弱,得再找一条接上才行。」
  ——分割五号线路,从第六四六系统绕道而行。
  一道仿佛要撕裂鼓膜的巨响如雷贯耳。
  只见厅堂里的其中一根圆筒像炮弹一样迅速突出——然后停止。
  「啊——可恶!转数不合啊——!」
  直人宛如惨叫般呐喊。
  他慌张地重新操作控制面板,声音马上变低、变小。但直人知道远处低沉的运转摩擦声还一直持续着,仿佛在储存力量。
  直人不禁吐起苦水。
  「啊——混蛋!这种事,换作是玛莉八成会哼着歌搞定吧……为什么我就是弄不好呢!」
  「那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你和老夫或她不一样,你才刚学会走路而已。」
  乔凡尼苦笑着继续说:
  「但是,这样好了——要不要老夫教你一些诀窍呢?」
  「……诀窍?」
  「老夫要死还太早了。虽然老夫并不晓得你在做什么,但这类调律作业的诀窍通常大同小异。」
  「那么就麻烦您了。务必现在告诉我!具体来说在三十秒以内!」
  ——不然会死掉!
  看直人露出拼命的表情,乔凡尼和蔼地问:
  「你已经掌握中心支柱的全部装置了,对吧?」
  「差不多!」
  「那么,你能够想像超越这个装置的东西吗?」
  「————咦?」
  直人睁大眼睛,惊讶得喘不过气。
  乔凡尼俯视着直人,微笑道:
  「不要追求最好(best),太无趣了。那只不过是你的终点。」
  「……」
  「追求更好(better)就好。那不是妥协,而是挑战。你必须一直追求更好,因为那将是你的旅程。」
  「……!」
  瞬间,直人操作起控制面板。
  ——从第一级调升为第五级,重新连接传动机。
  几个高音接着重叠,仿佛削烂金属般刺耳的不和协声音响彻整个厅堂。
  「与其追求完美而停下脚步,不如为了莫名其妙的事冲刺到最后一刻,将自己燃烧殆尽更好。这么一来,人和事物就会回到该有的样子,这是天理的趋势。」
  ——重新设定转数,三六六九。
  「太快。」
  ——重新设定转数,三二五七。
  「这次慢了。」
  ——重新设定转数,三四六七!
  声音连接起来了。机件合奏的声音调和、共鸣,卷入一切,形成猛烈漩涡,与发条银河系同调——
  乔凡尼说:
  「打个比方,现在的你只是演奏者。就连残缺的乐谱都能复原,建构完美的音乐——但是那些完美的东西通常很无趣。」
  「所以要时常把目标设定在更好……」
  「你就算保持现状也会成为超一流的演奏者吧。但是那样的你既不会是作曲者,更不会是编曲者,依然比不上那个小姐和老夫。」
  「——就算现在是这样。」
  直人露出仿佛豁然开朗的表情仰望乔凡尼。
  「或许在今天……如果不行,就是在明天。我迟早能超越瓶颈吗?」
  「你真的是名很不可思议的少年啊。」
  乔凡尼苦笑,反过来凝视着直人。
  他露出不愧是一代工匠的眼神,充满从容与期待——以及挑战。
  「你为什么还要特地问一个老糊涂,你已经用感性与直觉,还有心和灵魂都确定的事情呢?还是那是对我的宣战?」
  直人没有回答,就只是加深微笑,仿佛要迎战般仰望乔凡尼的眼睛。
  「——好吧。但你要记住喔?只要你前进一步,老夫也会向着更前方迈出一步。」
  口气固然和蔼,但直人准确地听出背后的凶狠。
  不,想必老人根本无意隐藏那些想法吧。
  ——站起来。奔跑。向前进。仰望夭空。锻炼自己往更高处爬吧。
  ——只要踩着一步步累积的高度,老夫就能够到达更高境界!
  老人龇牙咧嘴地笑了。
  「虽然才八十年,但老夫也累积了足以夸耀之技术。为后进示范那些钻研要付出多大心血,也是前人的工作吧。」
  就是这个——直人心想。
  即使不断累积,依然满足不了的克己心。
  就算超越极限直到破表,依旧不会停止的上进心。
  总是持续奔跑挑战更好,以不可能存在的最好为目标的无尽理想。
  ……直人知道拥有类似形象的人——就是玛莉。
  将不屈不挠铭记在心奔驰的人生态度,和这相同。
  但是从老人身上嗅到的这股感觉,似乎是远比玛莉强韧且极致的态度。
  或许玛莉只要顺利成长就会获得这种精神……直人心想。
  ——那一定就是自己欠缺的致命关键,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会这样渴望。
  他们就算面对神,应该会照样大发豪语:

  我要超越祢——

  然后直到真正超越神的那天为止,他们绝不会屈服。不,就算真的超越了,他们应该还是会锁定新的猎物继续奔驰。
  恐怕,大概,会冲刺到迎接死亡的瞬间为止。
  那就是贪图神宝座的人类,滚烫沸腾的本性。
  直人操作着控制面板。
  「全线路连接完毕……开始完全同步!」
  透过自己的耳朵与小小的控制面板、中心支柱,直人掌控了整个香格里拉区。
  一切准备就绪。
  再来就剩深呼吸一次,胸怀绝不动摇的意志,专心挑战。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得像玛莉或乔凡尼那样。
  不,大概不可能吧。那和见浦直人的人生态度不一样。
  但是——直人不想输给他们。
  他想要领先那群不断奔跑的人。
  如果自己想那么做,答案就只有一个。
  直人低语:
  「——我要照我的想法,贯彻我想做的事。」
  他发誓道:
  不管被谁嘲笑成小孩子、被谁责备自作主张,那都是自己的做法。
  ——忍耐、妥协、让步,我都不要。
  所以,首先就从今天这一击开始。
  ——太义、理想、正确的言论都和我没关系,我才不管。
  如果有怨言——
  「来啊,尽管放马过来……!!」

  随后——香格里拉区发生强震。

  ●

  安达曼海北部。
  现在,北望香格里拉区的这片海域,正有众多军舰摆开阵势。
  他们是国际区块管理机构召集,周边诸国的『军方』。
  一个月前,他们接到情报指出,出现在日本首都东京区的头号恐怖份子集团Second Upsilon逃进香格里拉区。
  这可是世界第一犯罪都市与世界第一犯罪组织的组合,天知道会产生什么化学反应。
  本来以为会立即抢滩……结果却没有。
  他们接获的命令只有一个——就是「监视那里」。
  因为那里是泰国的领区、目前正和当地统治组织协调、要考虑到经济影响、可能会殃及平民——理由各异,但总结就是源于政治压力。
  这无疑是周边诸国不想刺激香格里拉区。
  拜此所赐,几十艘军舰集合起来,却连经济封锁都做不到。
  明明货船(恐怕还载满违法物品!)就在眼前往来,可是只能眼巴巴地袖手旁观。
  虽然感觉实在恼人,但他们身为军人,总不能无视政府指示擅自行动。
  说到他们能做的事,顶多就是找寻能让上层改变心意的材料,努力透过探测器收集情报而已……
  「——舰长,仪器出现奇怪的反应……」
  在泰国驱逐舰《玛哈拉特》上,一名情报士官大声报告。
  舰长他那叻中校疑惑地反问:
  「你说奇怪是怎么回事?」
  「我侦测到香格里拉区发生连续微震.而且赤道回路似乎也出现连接不良的状况。」
  「……意思是那是人为现象吗?」
  「可能性很高,至少那是纪录上史无前例的数值。」
  听完情报士官的报告,他那叻中校板起脸来。
  说到会干涉都市机组的家伙,除了Second Upsilon就没有其他人了。
  这就表示那个恐怖份子集团终于展开行动了吧。
  这次的作战行动由国际区块管理机构主导,目的是对抗Second Upsilon。既然如此,这个异常情况将会是采取具体行动的绝佳借口。
  「联络本国!说那些家伙可能已经采取行动,请示今后的指示。」
  「了解!」
  但送出报告的结果,却不是他们乐见的答覆。
  政府的指示依然如故——就是「继续监视」。
  虽然也请示过联合舰队旗舰,但那边的回答也是「请待命」。
  「可恶,居然一味观望情势……」
  他那叻中校咬牙切齿地低吼。
  这次事件本来就已经让泰国『军方』颜面尽失。
  从驱逐舰被抢开始,一下是军港被摧毁,一下是国内的追缉一直落空……再加上那帮人逃进去的那个区块,追溯起来算是泰国的领区。
  ——无论如何都必须在此挽回名誉。
  但包含《玛哈拉特》在内,这支舰队是周边诸国派遣的联合『军』。
  如果未经许可做出无视本国意愿的行动,那不仅是《玛哈拉特》的失态,更有可能会被他国『军方』视为专断独行而击沉。
  既然如此……只要再一个……
  只要再一个大家都会认为擅自判断也是情非得已的正当名目……
  「——舰长!」
  情报士官宛如惨叫般呼喊。
  随后,伴随着宛如从地狱深处呼啸般的声响,舰桥剧烈摇晃。
  「怎么回事!?」
  「地、地震!震源是香格里拉区!是超过规定值的大幅振动!」
  他那叻中校大喊,情报士官一边紧紧扶着通讯设备一边回答。
  香格里拉发生的地震波及周边区块,还在这片海域引发海啸——情报士官如此报告。
  「舰长,这明显是人为灾害!那帮人终于……!」
  「呜……!」
  他那叻中校嘴里发出苦恼呻吟,开始思考。
  这情况并不是仪器故障,毫无疑问是那帮人采取了具体行动。这有可能是圈套或计谋之类的吗?当然。但要是因为害怕中计就按兵不动,难保不会坐以待毙……!
  他做出了决定:
  「左转十度、两舷全速前进!航向香格里拉区!」
  「了解,两舷全速!」
  舵手回应,转动舵轮。
  仿佛呼应最早转向的《玛哈拉特》一样,从舰桥能够直接看到其他船舰也接连转向。
  「旗舰《伊湿伐罗》来讯!」
  「接过来。」
  隔了一拍以后,从指挥台通讯机响起怒吼声:
  「《玛哈拉特》,这是做什么!不许擅自行动!」
  「……恕我直言,阁下。」
  他那叻中校沉着地回应道:
  「这明显是紧急情况。Second Upsilon在香格里拉区进行某种危险活动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迅速压制他们是我们的任务。」
  『那该由我们负责判断!』
  「就我认知,现状即为适用紧急判断的事例。我们不过是依照规则,尽该尽的义务罢了。」
  『不,贵舰的行动违反军令!』
  「见解不同啊。那么稍后再于会议室查证吧——通话结束。」
  这么说完,他那叻中校关掉通讯器开关。
  情报士官绷着脸询问:
  「舰长,这样好吗?」
  虽然这的确是紧急情况没错,但是这么明目张胆地无视旗舰的指示,之后免不了发生问题。情报士官想说的是:发生问题也没关系吗——
  在指挥台上,他那叻中校泰然自若地反过来凝视情报士官。
  「有哪里不好吗?我们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应对Second Upsilon。」
  「那么我们的义务就显而易见了。做该做的事吧,诸君。」
  从指挥台上环视舰桥,他那叻中校大声号令:
  「情况刻不容缓!要舰载机起飞!陆上部队立刻准备登陆!」

  ●

  香格里拉区发生强震的瞬间。
  从潘朵拉旅店上层的窗户跳出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以人类不可能办到的速度在空中奔驰,以标志或看板为支点,沿着大楼壁面滑行冲下来!
  那身影以公主抱的姿势抱着金发少女,是一具身穿银红配色甲胄的年幼自动人偶。
  也就是玛莉和昂克儿。
  「轰——隆!」
  撕裂大气的冲击与速度席卷而来,紧接着宛如深水炸弹的着地声响彻一带。
  那阵震动声将地面的地砖掀起炸飞。
  「————!」
  预料将面临强烈反作用力的玛莉闭上眼睛,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冲击并未到来。
  甚至产生了一股仿佛被轻柔地放在羽毛被上的错觉。反作用力去哪里了?惯性法则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脑海掠过疑问——但玛莉将所有疑惑收进脑袋角落,睁开眼睛。
  昂克儿呆呆地问:
  「……?妈妈,没事吧?」
  「我没事——倒是你的状态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昂克儿的状态很完美!」
  昂克儿开心地涨红双颊,得意地挺起胸膛说:
  「昂克儿,完全复活!」
  「是吗?太好了。」
  玛莉一回以微笑,就从昂克儿的手上滑下来——顿时被现在仍持续的猛烈摇晃震得站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
  「——唔……那个笨蛋是在一个人闹事(开嘉年华)吗?」
  玛莉开口咒骂,摆起臭脸。
  这场地震和都市机组为了消除负荷的微震明显不一样。
  毫无疑问是直人引发的某种动作吧。
  既然如此——玛莉转过头去。
  她仰望着在剧烈摇晃中,依然若无其事地双脚站得稳稳的少女说:
  「昂克儿,你去帮琉紫的忙。」
  「嗯!可是妈妈呢?」
  见昂克儿略显不安地发问,玛莉回以微微一笑道:
  「我不要紧的,至少能够保护自己。比这个更重要的是——」
  玛莉正色继续开口:
  「琉紫比较危险。那家伙居然会拜托我,看来满严重的。」
  琉紫说过,前来袭击的是Initial代号Y系列。
  不管来犯的是姊妹之中的哪一个——琉紫已经声明,和其他Initial代号Y系列正面交战时,自己绝对打不赢。
  「唔、嗯……因为姊姊不是很强……」
  「那概念有些难懂……总而言之,既然这样,能够帮助她的就只有你了喔,昂克儿。」
  就在这时,摇晃终于停止了。
  不知是否由于地震引发混乱的关系,远处传来人们的惨叫及巨响。
  玛莉一屈膝站起来,就将双手放在昂克儿肩上,告诉她:
  「——去吧,去完成只有你做得到的事。」
  听到这句话,昂克儿睁大眼睛,抿紧嘴唇回答:
  「是。」
  她用力点点头。
  然后昂克儿一转身,就在离玛莉稍远处压低姿势。
  瞬间,爆音响起。
  这具娇小的机体踢碎路面,迅如闪电地远去——

  目送那个背影以后,玛莉喃喃自语道: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好呢。」
  没有计划。
  玛莉捏着下巴、歪着脑袋思考了起来。
  从先前的地震看来,直人似乎在中心支柱展开行动,但他的目的依然不详。既然这样,该过去帮忙吗?
  但是在中心支柱那边,【仓库】八成正闹得不可开交,先不考虑已经潜入的直人,自己要单独闯入相当困难……
  ……首先还是得想办法和直人取得联络才行——
  不料就在这时,玛莉的脑袋变成了一片空白。
  「——————啊?」
  不经意抬头一看,她眼前出现了奇妙的东西。
  即将西斜的太阳光辉,渐渐染上鲜艳红色的南国天空。放眼望去万里无云,更正——能看到好几条重叠扭曲的细细白云。
  ……类似的景象,她曾经看过。
  以前受邀参加某航空展时,当时在蓝天自由翱翔的飞机用烟描绘成的空中文字,跟眼前的画面很相似……
  玛莉试着念出那些白云排列的图案——

  ——【不要慢吞吞了地雷女 赶快去最西边的钟楼!】

  对方居然还细心地在句子最后面特地加上惊叹号。
  ……在天空写上文字的原理玛莉是懂 的。
  只要掌控中心支柱,操作都市内的气压、地热与重力,在空中用云写字是很容易的伎俩。不过容易归容易——
  「那个笨蛋……难道就为了这点小事,不惜引发地震吗?」
  玛莉感到一阵强烈头痛,不自觉地踉呛了几步。
  ——现在得冷静下来。对方再怎么说都没有笨到那种地步——不对,那家伙比我想得更笨。慢着慢着,要冷静,玛莉·蓓尔·布列格。事到如今为了那家伙做的事惊慌有什么意义?虽然那家伙的确是笨蛋没错,但却笨得有道理——
  ……?
  不觉得奇怪吗?
  玛莉正色,陷入沉思。
  如果只是想和她联系,只要介入适当地点的共振通讯就行了。不对,如果只是要传递讯息,拜托苦艾酒再度传话就够了。
  他故意用这么显眼的方法,正大光明地传达讯息?这简直就像是将我方的动态告诉敌人吧?
  要知道现在的我,本来就已经是全香格里拉所有组织的目标了——
  「——咦,难道这就是他的目的!?」
  玛莉不禁愕然。
  直人的讯息本身非常简单明快。
  就是要她前往这座都市最西边的钟楼——第九号钟楼。恐怕那边有事情希望玛莉处理吧,而事情内容也能预测得出。
  ……但是公开这个指示将会发生什么事呢?
  现在的玛莉已经是各路人马争相寻找的对象。甚至琉紫才一离开她身边,刺客就立刻拔上门。现在公开玛莉要去的地方,将会给敌人明确的狙击目标。
  「那家伙!是要我当诱饵吸引敌人吗!?」
  ……从实行效率的层面来考虑,这方案是不错。给予敌人目标,借此限制敌人的行动,然后将集结的敌人一网打尽,这样一来还能够减少无谓的灾害.
  但是——
  「虽然我差不多习惯那家伙的笨法了,但是……!」
  问题是——玛莉必须突破集结的敌人战力进入钟楼才行。
  也就是说,那是他变相强人所难,叫玛莉想办法应付全香格里拉的敌人。
  ……
  「那家伙在想什么呀!那个下三滥的变态大笨蛋!是不是以为我是好莱坞电影的主角呀!?」
  ——那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嘛!
  玛莉一边怒吼一边跺脚,就在这时候——
  她感到某种动静,一转头就看到一台大型运输车辆挟着猛烈的速度开过来。
  玛莉才刚慌忙靠到路边,那台车就突然减速,它的轮胎滑行发出宛如尖叫的声音,在玛莉身旁停住了。
  然后从驾驶座探出一张飘着玩世不恭气质的女人——不对,是义体男子的脸。
  「Hey!那边那位可爱的※Parisienne~?要不要搭我的车?」(译注:法文,意为巴黎女人。)
  是苦艾酒。
  他的脸看起来心情莫名地好,玛莉眯眼凝视着他,问道:
  「你……是不是嗑『酒』(drug)嗑茫了?」
  「要你管,女人不会懂的啦。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回到久违的纯真少年时代喔……那么,你的决定如何?不搭吗?」
  「——我想想喔,要我赏光搭你的车也行啦。」
  「※Oui,mademoiselle.」(译注:是,小姐。)
  苦艾酒露出宛如调侃的浅笑,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玛莉一边爬上车坐进副驾驶座,一边说:
  「你这次出现得真是时候呢。」
  「因为这就是我的职责啊。」
  苦艾酒耸耸肩,开动车子。
  「所以,要去第九钟楼是吗?」
  「对,但问题是……」
  前往目的地时,将会遇上阻挠的香格里拉敌对势力。
  恐怕会包括【市场】、【饭店】,以及有的没的犯罪者——【仓库】当然也会出现。
  对手说穿了不过是小混混,但其中可能有前军人或佣兵,除了全身义体或轻装型自动人偶以外,可能还会派出重装型自动人偶。
  该如何突破这些战力——
  就在玛莉皱起眉头时,苦艾酒嘻皮笑脸地说了:
  「——为了得到你的身体,现在全吞格里拉的凶神恶煞都流着口水靠过来了。」
  「喂,不要讲得那么恶心!」
  「高兴吧,你桃花很旺喔?」
  「那种事情,我才高兴不起来!?」
  「——放轻松吧,mademoiselle。」
  苦艾酒冷不防地静静开口:
  「就好好享受这场难得的即兴剧吧。大家都只是抛开礼教为所欲为而已,只有你一个人想得那么严肃也无济于事。」
  玛莉不悦地抿紧嘴唇,从鼻子发出冷笑。
  「既然是即兴剧,就表示这是某人硬塞给我的戏约对吧——简单说,就只是别人为所欲为的后果落到我头上呀。」
  「既然看不顺眼就搞砸这场戏吧?不会有人怪你喔。」
  「事到如今才动手吗?」
  ……舞台已经开幕。
  玛莉隐约知道直人想做什么,他恐怕没完全掌控住中心支柱——因为技术还跟不上感觉。
  根据这个预测,可见直人叫玛莉去钟楼,就是希望玛莉从中心支柱外侧支援他吧。
  既然如此,如果自己现在不去钟楼,将会发生什么事?
  结局恐怕不是只有中心支柱失控就能了事的。虽然不知道直人干了什么好事……但光是想到得收拾残局就头痛。
  「那个笨蛋,这样简直跟威胁没两样。」
  「别沮丧,女演员。既然只能硬着头皮演,就努力炒热舞台吧?」
  苦艾酒提高嗓门说得一派轻松,然后转动方向盘。
  窗外的景色旋回流逝。
  视线扫向前方,就看到一群男子举枪瞄准这边。
  ——敌人马上就登场了吗?
  玛莉一边压低身体,一边拔出机械枪剑懊恼呻吟道:
  「但愿能以喜剧收场就好了!但现实不管谢幕与否,可是会持续下去的喔?」
  「收拾善后是后台人员的工作,女主角只要披上浴袍开香槟庆祝就好。」
  「喔,是吗!那么眼前的垃圾谁会来帮忙收拾!?」
  「喂喂喂,你忘了吗?」
  苦艾酒耍着嘴皮,浮现狰狞的微笑。

  ——随后,响起的枪声与惨叫重叠。

  那些举枪的男子被不知道从哪发射的子弹击中倒下。
  「……!?」
  看玛莉不自觉瞪大眼睛,苦艾酒踩下油门说:
  「——你可是有个身手不凡,又最英俊潇洒的保镖在吧?」

  ●

  「——时机正好,苦艾酒。感谢啰。」
  透过瞄准器凝视着奔驰的运输车辆,哈尔达微笑了。
  他正趴在松达门西边的旧医院屋顶上。
  那里比周围建筑物高出一截,视线良好,是个绝佳狙击位置——
  哈尔达将狙击枪放在地上,抖掉身上披的都市迷彩斗篷站起来。
  沿途的威胁几乎都排除了。
  至少已经不会有组织来碍事,而单纯产生非分之想的小混混则已吓得落荒而逃了吧。或许会有一两只不识相的白痴冒出来,但那点敌人只靠苦艾酒也有办法应付。
  ——再来就剩主菜了。
  哈尔达转头。
  在他眼前的是位于白色寺院中间的第九钟楼——以及集结在前方广场的【仓库】兵团。
  不愧是【仓库】,就连远望都看得出那支兵团和只是拿着枪的小混混不一样。
  虽然装备不一,但是从他们井然有序地筑起防卫线的样子看来,可见多少受过训练,应该也有一定程度的实战经验才对。
  他们的总兵力在四百到五百之间,规模相当于一支大队吗?
  如果把对方编列着六具重装型自动人偶的火力也考虑进去的话,实力大概跟一支不算太强的连队不相上下。
  「要我消灭这种兵力吗?」
  少强人所难了吧——哈尔达苦笑。
  身为一个身经百战的佣兵,他的直觉建议立即撤退。
  那不是全身义体该对付的对手,也不是全身义体有办法应付的对手。
  就算换上了第七世代型义体,自己终究是单枪匹马。只要中了重装型自动人偶的副炮就会死无全尸,就连轻装型或步兵的火器也是直接命中就可能造成致命伤。
  换作是平常的自己,会先回避战斗,找别的方法解决吧。
  伹现在不一样。
  究竟能否排除万难,能否贯彻不明智与不合理——
  那就是现在这瞬间哈尔达面临的考验。
  「没办法,我就跟你拼了。」
  哈尔达一扬起嘴角,便深吸一口气,从屋顶往空中纵身一跃。
  他身无任何装备,就直接从高达几十公尺的八层楼建筑物屋顶上跳下去。
  换作是血肉之躯的人类,这样跳绝对会当场死亡,但全身义体化的他得心应手地平安着地。
  然后他缓缓地按下配在腰际的机械按钮。
  发生了爆破——爆破、以及爆破。
  无数的爆炸声、尖叫声,以及惨叫声宛如喷发般重叠。
  那是先前确认过的钟楼方位——哈尔达自己事先安装的炸药连续引爆的声音。
  哈尔达放低姿势奔驰而出,同时心想:
  ——光明正大?那种战斗方式交给唐吉诃德就好。
  没错,我是个佣兵。
  就尽管卑鄙地、卑劣地、龌龊地、残忍地——彻底地战斗吧。

  他穿过巷弄,绕到敌阵侧面。
  这段时间里,敌阵也不断响起枪声。
  ——开始了吗?
  哈尔达预测,现在发动攻击的是【市场】的唐·卡罗。
  那个男人早就直接打破和邱大有的协定,处于火烧屁股的状态。而且在旅馆绑架玛莉的计划也失败,如今他剩下的选择,就只有趁着这场骚动摧毁【仓库】,重新抓住玛莉而已。
  看来他眼见哈尔达引发的爆炸就觉得机不可失,发动袭击了吧,但是……
  「真可悲啊,实力不一样喔。」
  虽然目前因为爆炸影响而陷入混乱,但【仓库】很快就会重整态势了吧。到时候唐·卡罗就完蛋了。
  因此——
  「就来尽量援助一下他们好了。」
  哈尔达喃喃说完,从背后抽出小型榴弹发射器,然后一边继续跑一边随便往上瞄准。
  那里面装填的并不是榴弹。
  ——枪管发出「啵啵啵啵」的轻快声响,发射出烟幕弹。
  烟幕弹画出抛物线,在敌人筑起的防卫线正上方等间隔落下。
  「怎、怎么回事!?」
  「是烟幕!敌人要冲过来了!进入警戒!」
  听得到敌方士兵发出着急的声音这样大喊。
  但哈尔达不冲过去。
  施放烟幕的目的是为了扰乱战场。只要透过光学方法遮蔽敌方视线,自动人偶还另当别论,步兵就没办法贸然开枪了。因为有误伤自己人的风险。
  话虽然这么说,这种程度的援助争取不了多少时间吧。
  得赶快才行。
  一往前看去,就看到端着步枪的士兵——巡哨中吗?似乎还没发觉这边——真是碍事。
  哈尔达极其自然地这么判断,然后加速冲上。
  缩短距离。直到他逼近身边前一刻才发觉的士兵转过头来,正要大叫。
  ——有敌人!
  「没错。」
  哈尔达这么低语,单手抓住那名士兵的脸一扭。发出喀——的低沉声响。
  然后就这么毫不停歇地跑走。
  随着他移动,附近的建筑物愈来愈矮。广场近了,烟幕的自烟乘着风扩散到这里来。
  一出巷弄,在建筑物和白烟的影子之中就出现一架重装型自动人偶。
  型号不明。虽然感觉到和瓦诗隆制很相似的气息,却对造型完全没印象。恐怕是在这座城市组装的改造品吗——
  对方用复眼捕捉到哈尔达,将九八毫米机关炮对准这边。
  ——射击。
  哈尔达没停下脚步,继续奔跑。躲进暗处也没用。碰上大口径穿甲弹的风暴,连障碍物都会一起变成蜂窝。而且逃也没意义,那组复眼就算隔着烟幕,也能够正确捕捉瞄准我方的身影。
  ——如果那些人偶小姐遇上对方的话。
  哈尔达心想。如果是她们,是不是就连这种炮弹都能够以目视闪避呢。
  如果是这样就太犯规了。不管再怎么提高义体性能,都无法改变人脑认知速度。就连现在用药物强化过的哈尔达,性能也顶多比平时提高百分之六十四而已。
  以初速三千m/s击出的炮弹,而且还是※前置射击。如果要目视以后再闪避,即使说得保守一点——也是完全不可能。(译注:预测目标的移动方向与速度,根据我方武器的弹速,计算瞄准位置与射击时机。)
  因此,选择只有一个。
  就是滑进唯一的死角——敌人的脚下!
  「……!」
  震撼听音装置的巨响、在背后炸裂的炮弹、飞溅的玻璃与建材碎片、踏进死地之际仿佛胃脏冻结般的恶寒。哈尔达压抑着这股冷颤,仰望上方。
  眼前的是逆关节样式的二足步行型重装型自动人偶。
  「如果是这型……就该锁定那边吧!」
  低语、判定、跳跃。
  只见哈尔达抓住装甲缝隙、维修用的梯子,攀在敌人背面。
  感应到机身被攀住的重装型自动人偶,像脱缰野马一样扭动机身,但哈尔达发挥义体性能牢牢地固定住身体,从腰际拔出手枪。
  那是两天前取得的变形构造式手枪——《帝王》。
  换作是普通人早就被甩下来了,但是哈尔德以熟练动作切换为扫射模式,瞄准目标——
  发射。
  十五毫米硬芯穿甲弹连射二十发——这样虽不足以贯穿重装型的装甲。但威力已经足够打坏维修舱门锁了。
  哈尔达收起枪,扯掉维修舱门,探头看内部构造。
  ——如果是玛莉的话。
  哈尔达苦笑。如果有媲美像玛莉那种一级钟表技师的技术,这时候就会漂亮地骇进机体吧,但自己不可能办到。
  「既然如此,只需要这样做就好。」
  这么低声说完,哈尔达从后背包取出一个小小的圆筒型规格装置(module)。
  然后装进维修舱里面的空插槽。
  重装型自动人偶的动作顿时改变了。
  它简直就像是痛苦不堪般发抖、扭动。
  哈尔达趁机迅速跳下机体,一边小心不要被发现,一边躲进烟幕与建筑物后方逃走。
  然后被他留下的重装型自动人偶突然转头,举起主炮——发射。
  ——朝己方阵地。
  「嘎啊啊啊!!」
  「怎、怎么回事,等一下!那边是自己人——!!」
  传出惨叫与怒吼。但重装型自动人偶不理会自己人的叫喊,迳自跑起来,也没仔细瞄准就朝四面八方疯狂射击肆虐。
  哈尔达远远地望着那幅失控场面,吹了声口哨。
  「唔嗯……那玩具意外地有用啊。」
  哈尔达刚才装的圆筒,是人工智慧的干涉装置。
  现在那架自动人偶的敌我识别装置应该发生混乱,将周围一切全部当成敌人才对。
  那本来是以恐怖攻击为目的开发的违法机械——但是在这座都市,在路边摊就能随便买到。
  另外,它本来该在自动人偶启动前就预先安装好,而不是在自动人偶采取战斗机动时临时使用的东西——
  「好了,不知道这场失控能够帮忙收拾掉几个人昵……?」
  哈尔达躲在暗处,发出毫无感触的声音低语。
  十个人?二十个人?如果还能顺便帮忙收拾掉其他重装型自动人偶就太棒了,不过那样好像过度奢求了……
  不管怎样,这样就先将最大威胁的六架自动人偶解决掉一架了。
  剩下五架,战力相当于步兵的数百人。战况绝佳混乱中。
  半途插手当诱饵的【市场】不仅靠不住,也不算是友军。
  ……要我收拾剩下的全部敌人吗?
  他产生了重担落到肩膀上的错觉。不禁有种强烈欲求,想直接回家喝杯威士忌,但是——
  哈尔达深深地吐出叹息,由下往上抚摸着光头。
  低吼道:
  「——真是的,没办法!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机械老爷爷的骨气!」
  半自暴自弃地吐出这句话以后,哈尔达冲上战场。

  ●

  琉紫与发动固有机能的棠溥展开激战。
  她选择当作战场的是一栋圆筒状空大楼,离最初开战的旅馆前马路不远。
  大楼遮蔽物多,而且中央是挑高空间。因为琉紫擅长活用速度的立体机动战,这个舞台对她有利。
  但是。
  琉紫沿着建材坚固厚实的墙壁,宛如一道流星般奔驰。
  「唔——!」
  前方将发生共振破碎现象——她感应到这个征兆。
  瞬间,琉紫往左跳去。
  她有惊无险地及时逃过前方发生的破坏风暴。
  眼前是挑高空间。
  琉紫没放任自己毫无缓冲掉下去,将两对黑镰当作第二副手脚使出立体机动,滑降到下一层楼。
  视线转向下方,就看到全身围绕光芒的棠溥仰望着这边,宛如嘲笑般扭曲嘴唇。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还是很令人焦躁呢。」
  琉紫略显烦躁地自言自语。

  ——【月歌缭乱】(Moon Phase)
  那是Initial代号Y系列叁号机【摇动者】棠溥的固有机能。
  作为肆号机搭载的【永久运动装置】(Perpetual Gear)的前提技术,制造了这个【相变运动装置】(Photonic Gear),追求的是如何控制无限输出的能量。
  背叛物质性。操作声子,中和所有振动,干涉界面。
  现在的棠溥脱离了物质的枷锁,甚至能够成为纯粹的一团能量吧。
  但那究竟意谓着什么——

  棠溥的身影冷不防地消失了。
  「……!」
  琉紫赶紧转身就逃,本来要应付那种状态就只能这么做。不管任何物理攻击,都已经完全无法干涉棠溥。
  在后方,伴随着空间迸散的声音,产生光芒。
  物质失去原有形状。琉紫先前站的通道,其墙壁、地板、天花板都被光芒吞没,融解消灭。
  然后仿佛光辉直接具体成形般,光芒变成少女棠溥的形状。
  那道光芒大叫——
  「你休想逃,姊姊——!!」

  这是棠溥的能力。
  棠溥天生就没安装战斗演算法。
  理由很单纯,因为太凶恶了。
  这意谓着她并不是为了战斗而设计的机体。
  但假使她获得配合能力最佳化的战斗演算法,并且充分运用的话,她的战斗能力恐怕能够和昂克儿匹敌。
  这是因为,她只要有心,就能够改变万物的相位。
  ——心想,动起来。只是这样就能够与空间共振、转移。
  ——心想,粉碎掉。只是这样就能够中和、破坏物质。
  虽然不知为何会如此显眼地发着光,但本来应该没有那个必要才对。
  她能够化身为统一的能量,也就是——化为波动,成为这世上任何人都无法观测的存在,行动接近无限自由。
  就像月亮即使盈亏变化、化作新月消失,始终泰然存在那样——

  琉紫跳了起来。
  她活用空间与遮蔽物,驱使五体与黑镰使出三次元机动加速。
  「可……恶!动来动去的!」
  棠溥大叫。
  如果只是单纯动作还另当别论,但像这样的机动战就难以应付了。在棠溥看来,形同本应能够随时击溃的敌人,一再地在最后关头逃掉一样。
  ——想必让她很焦躁吧。
  琉紫浮现微笑。
  先前都市剧烈摇晃.就证明中心支柱发生某种异变。
  也就是说,自己的主人展开行动了。
  他即使身陷敌营,依然坚持要开拓己路、贯彻自我意志。
  「——直人阁下。」
  她为这个事实感到自豪。
  胸口深处,隐藏在坚硬齿轮之中的心脏加速跳动,遍布全身的神经导线共鸣,收纳在基础骨骼的脊髓圆筒剧烈颤动着。
  既然如此,现在的自己该做什么。
  以【侍从者】(Your Slave)身分受他期许的我,真正期望的是什么。
  光芒再度大叫:
  「说了大话,却只会逃吗!?真是滑稽呀,姊姊!」
  「——被一副滑稽样的妹妹这么说,感受特别深刻呢。」
  琉紫头也不回地撇下这句话,再度跳跃。
  话虽如此,我方也无法反击。
  相对于发动固有机能的棠溥,我方的武装是黑镰——只能进行物理性的劈斩。就算进入相对机动,也没有致胜手段。
  在这个状况,如果要勉强找出胜算——只能让棠溥的发条动力消耗到无法维持固有机能吗?
  但是,棠溥的攻击就算不够精准又容易闪避,但只要中一发就足以造成致命伤。虽然有办法一直回避下去——但那样或许会在发条动力耗尽前引发更致命的情况。
  ——战局艰难呢。
  琉紫苦恼呻吟。
  就在这时——
  「!」
  大楼震动了。
  空间发出宛如哭喊的声音轧然作响,外墙崩坍。
  不是棠溥的共振破碎现象造成的。那是源自更单纯的力量,是超乎想像的能量造成分子解离。
  传来一声楚楚可怜的呼喊:
  「姊姊……!」
  ——在崩塌的瓦砾与飞扬的粉尘之中,伫立着一名天使。
  举着超过身高的大剑,穿着银色甲胄的昂克儿就在那里。
  「唔,不会吧,昂克儿——!?」
  「赶上了吗?这就证明玛莉小姐还算有点用处呢。」
  光芒发出惨叫,琉紫则是放心地松一口气。
  「居然能够修好坏掉的昂克儿,到底是谁……不,那不重要。」
  棠溥垂下视线,瞪着闯入的妹妹。
  「昂克儿?很遗憾,我还不能被打坏。如果你要妨碍我杀姊姊,你会稍微吃点苦头喔?」
  仿佛恫吓般,棠溥身上的光芒变得更强。
  ——以她的性能限制,对付昂克儿可没有余力手下留情。
  但是,她能够将世上一切一击粉碎。她发动【月歌缭乱】时的攻击,只要直接命中,就算是昂克儿也不会毫发无伤——
  但是。
  遭到恫吓的昂克儿愣了一下歪起头。
  她将扛着的大剑放下,仰望在大楼挑高空间对峙的两个姊姊发问:

  「……姊姊你们……为什么要打架呢?」

  「咦?」
  被这么一问,棠溥张口结舌。
  她露出显然至今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的样子,伸出手指按着嘴唇。
  视线在空中游移,身上的光芒变得黯淡。
  「你问我为什么……那是……」
  「那是?」
  「呃——那个,是因为两百年前姊姊破坏我吗……她突然骂人家是缺陷机,像这样……一刀砍下来?」
  听了棠溥支吾其词的回答,昂克儿仰望琉紫问道:
  「……是这样吗?」
  「大致是这样没错。」
  琉紫一点头,昂克儿就露出更加疑惑的神情问:
  「……为什么?」
  琉紫点点头,庄重严肃地立正挺胸回答:
  「——因为那孩子是笨蛋呀。」
  随后马上转身离开原地。
  她上一秒站的位置发生共振破碎现象消灭了。从那道吞没物质的光芒之中,棠溥发出气得颤抖的声音宣告:
  「事情就是这样,昂克儿。因为姊姊似乎最讨厌我——」
  「——你这笨孩子。」
  琉紫一边跳跃一边再度开口:
  「看来你真的忘了,忘了我们的『契约』——」
  她的话语仿佛含着哀叹,棠溥倒抽一口气后低声说:
  「契……约?」
  「你全部弄错了。包括交给你的重要课题、赋予你的机能,还有机能的用途,全部都弄错了——那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事情。」
  「我才没弄错!」
  棠溥张口大喊。光芒随着她的视线奔流,削掉了琉紫前方的柱子。
  「我是【摇动者】——谁都无法束缚我!要比任何人都要自由!要过得随心所欲!这就是为此赋予的能力,这就是交给我的重要课题!」
  「那就是你的答案吗?你真的没有任何疑问——?」
  琉紫向她抛出问题的语气,听起甚至像在请求宽恕。
  但棠溥宛如大发脾气的小孩子般摇头叫喊:
  「我不管——那种事我才不管!」
  「——真遗憾呢。」
  琉紫闭上眼睛一瞬。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眼里只写着『决心』。
  「再见了,棠溥——这将成为你我的永别吧。」
  「唔,姊姊啊啊啊啊——!!」
  棠溥咆哮。
  与咆哮共鸣发生消灭现象,琉紫跳跃避开,在昂克儿身旁着地。
  昂克儿略显不安地开口:
  「姊姊……」
  琉紫垂下眼帘,声音不带感情地回答:
  「昂克儿,我在两百年前犯了错。明知道棠溥坏了,却还是对她寄托渺茫希望。」
  「……」
  「我以为,既然坏了,或许有一天会有人修好那孩子,让那孩子想起自己真正该有的样子……所以我出手拿捏在还有可能修复的伤害范围内。」
  琉紫深深叹息。
  「但是,既然修理以后还是重蹈覆辙,就已经没有话好说了。在那孩子变得无可救药以前,收拾局面是我们的职责。」
  琉紫抬起视线。
  但昂克儿摇头回应那香话,温柔地开口:
  「——不对喔,姊姊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昂克儿仰望着无言的姊姊,毅然决然地继续说:
  「得阻止她才行。」
  「——但是,已经……」
  「既然这样,再动手阻止她就好了喔。不管多少次都去做。」
  说到这里,昂克儿微笑了。
  她左手握紧大剑,戴着臂铠的右手按住胸口。
  (插图)
  「那是约定——【毁灭者】的力量就是为此存在的!」
  「——」
  琉紫瞠大了眼睛。
  她非常难得地,仿佛呆住般停止不动几秒钟,然后苦笑。
  「你真的是我引以为傲的妹妹呢。」
  琉紫一呢喃,昂克儿就仿佛害臊似地脸红起来。
  然后踏出一步,开口宣告:
  「来,姊姊!」
  「是,我们上吧,阻止虽然无法为她骄傲,却依然可爱的妹妹!」
  ——齿轮转动。导线铿锵。圆筒铮鏦。
  胸怀着坚定不移的意志与使命,两架自动人偶同时跃起。

  ●

  面对眼前光景,【仓库】执行部队的指挥官戈马克队长茫然低语:
  「这是什么……」
  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无法接受目睹的景象。
  站在旁边的副官李也是一副快要昏倒的样子。
  「这、这种事……怎么可能……」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让人觉得他还能站着简直不可思议。但不是因为中弹负伤,他只是被冲击击垮,意志摇摇欲坠。
  戈马克能够充分体会他的心情。看到超越理解范围的情况,这是当然的反应——但同时,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就因为他绝非头脑迟钝的男人,所以也无法逃避眼前的现实。
  ——周围延展出一片地狱。
  几十分钟前这里还是钟楼前广场,如今已充满爆炸引发的火苗与烟雾,地面被炸得坑坑洞洞。
  然后最骇人的景象是不分血肉之躯或义体的士兵尸体、轻装型自动人偶的残骸,甚至连重装型自动人偶——都凄凉地曝尸街头。
  那些罹难者几乎都是戈马克的部下。
  其中还有趁着爆炸袭击的【市场】成员,但现在那已不重要。反正全都是死人了。
  戈马克转头。
  在他背后集合的是一架半毁的轻装型自动人偶、包含副官在内的三名士兵,以及四名全身义体兵。
  其他人全部死了。
  戈马克以战斗顾问的身分,率领一个大队——几乎等同于【仓库】的全势力。但战果如何?他手下只剩下快坏掉的破铜烂铁、与七名部下。
  ——自己并不是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损害本身不重要。单就规模而论,戈马克经历过更悲惨凄惨阴惨、根本就是地狱最底层景象的惨绝人寰战争。
  问题是——
  「这竟然……竟然是仅仅一个全身义体兵造成的结果!?」
  ——这荒谬的事实。
  一转回视线,就能在化为焦土的广场上认出敌人的身影。
  那是在堆积如山的残骸上,以屈膝跪下的姿势僵直沉默的一名男子。
  ——瓦伊尼·哈尔达。
  戈马克确认这名男子存在的时间点,是在配备的六架重装型自动人偶全部遭到破坏的时候。先前他都忙于应付【市场】的部队与失控的兵器、混乱的战况,到那时才终于知道己方被谁袭击了。
  ——被发现以后,男子还是很顽强。
  当时大队虽已濒临瓦解,但戈马克仍将男子认定为最大威胁,向全部队下达决杀令。但男子用倒下的己方尸体当盾牌,活用障碍物,躲进暗处神出鬼没地捣乱战场。
  说到男子的战斗方式,一举一动都美得让人想写进战术教学书,全都是最有效率的最佳战术。
  要是与他进入枪战就会压倒性地击杀我方;要是被逼到子弹用尽就转而夺取其他士兵的枪枝;一旦跟丢男子,在下次发现前就会有几十名友军被接连打倒。
  最后搬出秘密武器电磁脉冲榴弹,波及几十名己方的全身义体兵——这才不好容易将男子解决掉了。
  「混帐东西……!这怪物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说他是Initial代号Y系列都还比较能够接受啊!?」
  没错——如果是那样就还能够理解。
  离谱的技术、脱离常轨的性能——『Y』的遗产。如果是被那种近乎魔法、宛如奇迹或开玩笑的东西击溃还比较好。不,其实也不好,但至少可以当作天灾降临那样坦然接受吧。
  但是这情况不一样。
  ……瓦伊尼·哈尔达。
  这家伙、这个男人应该只是名普通人类才对!
  戈马克也知道这个男人的外号。
  妖精王、绝对战争机械、在九死一生的绝境引发奇迹的传说佣兵。
  戈马克并不是怀疑这些外号,也不是小看这个男人。他了解这些经历与战绩都是如假包换——尽管如此,这次战果还是只有异常两个字可以形容。
  虽然这个男人似乎使用了还不错的义体,但仅仅一名士兵,不可能只因为区区这种理由就瓦解五百人组成的一个大队。
  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我不承认……」
  戈马克低声沉吼,从腰际拔出手枪。
  他按住发抖的手,慎重地瞄准沉默男人的脑袋。
  再来只要稍微扣下扳机,这个不合理存在就会永远从这世上消灭——
  「这种事,怎么能够承认啊——!」
  ——枪声响起。

  ●

  哈尔达在黑暗中。
  不,实际上这么说也不正确。
  战斗——虽然称不上十分顺利,但自己也觉得已经拿出最大战果。眼看就快要达成目标的时候,或许是松懈了。
  是否该因为指挥官毫不害怕波及友军,而称赞他的果断呢?
  总而言之,哈尔达中了电磁脉冲榴弹。
  ……那是使用禁忌电磁技术的战术兵器。就算在这座都市也没那么轻易流通才对,想不通他到底是在哪弄来的。
  虽然勉强免于全毁,但义体之中比较细致的部分——感觉器类全部坏了。
  现在的哈尔达没有视觉、听觉、触觉,称为五感的机能完全停摆。
  他失去所有外部讯号,只有大脑浮在什么都没有的『无』(死)之中。
  处于这个状态,让他就连活动义体都无法如愿。
  ……看来这里似乎就是自己的终点。
  (搞了半天,最后却是这副德性吗……这样会被大小姐笑啊……)
  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以思考懊恼呻吟。
  但这也算是种哈尔达熟悉的感觉。
  将活生生的脑装进机械匣的脑壳——如果不接上任何外部输入装置,就会处于和现在相同的状态。凡是全身义体使用者,在换装时一定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这空间中如果不持续思考,就连自我都会变得稀薄。别说是区别天地,就连时间感觉都变得模糊的虚无感,身处比梦还要茫然的虚幻宇宙。
  这也就是所谓的模拟死亡。
  一般认为,不适应的人几秒钟就会发狂、自我崩坏……
  但意外地,哈尔达并不讨厌这感觉。虽然对外界实在缺乏防备,所以还是会觉得不安或静不下心。
  尽管如此,这种从所有束缚解脱的静谧是一种快感。
  这里什么也没有。
  既然无法认知所有讯号,能够确认的实际存在就只有自己。
  这时——
  『原来如此?意思是你没看过的东西就不存在是吧。』
  听到说话声了。
  那是几天前——不对,几个月前?甚至也像是几年前。或者也像是现在这瞬间在耳边呢喃一样,时间感觉模糊不清、难以理解。整个人好困。
  不管怎样,这应该是单纯的回想、记忆的重播才对。
  『是呀,你只能获得感觉器接收到的资讯,只能感觉其他人定义的世界。』
  记忆低语着。
  那些话明明非常零星片段,听起来却莫名充满现实感。
  『正因为如此,有人类会怀疑爱或神存在,却不会有人类怀疑金钱或权力存在——尽管那些东西的存在都不需要证明。』
  他忽然浮出一股疑问。
  瓦伊尼·哈尔达不相信命运。
  很久以前,当自己还是少年、尚未改造成义体时,从第一次上战场的那天就一直——不,想必从那之前,到现在这瞬间都是如此。
  他至今历经数不清的战场,创造数不清的『无』(死)。
  那压倒性的现实。
  经过经验与体会证实、绝不动摇的确信,在面对单纯的一连串偶然时,彻底否定、排除非理性想法。
  世界没有涵义。
  生命没有价值。
  真相没有意义——
  因此当然能得到一个结论——瓦伊尼·哈尔达不相信神。
  『只要你不怀疑那个事实——』
  既然如此。
  ——瓦伊尼·哈尔达要以什么定义自己?
  他的眼界冷不防被打开了。
  一认知到子弹逼近眼前,哈尔达顿时闪身回避。
  「怎、怎么可能——居然重新启动了!?」
  对方宛如惨叫般大喊。
  确认五体状态——左手损伤,轻微。两脚部缓冲装置异常,无视。火控装置停止,切换为手动控制。感觉器全毁——嗯?等一下,那么这些资讯是怎么认知的?
  虽然冒出疑问,但总之继续检查。
  全动力效率低下,输出功率为百分之五十七——不影响战斗行动。
  「不、不可能!」
  「李!现在是怎样!那家伙不是应该停止机能了吗!?」
  「怎么可能有全身义体中了电磁脉冲还能动——!?」
  ……他听得到照理说应该听不到的声音。
  不,不光是这样,视野出奇清晰。仿佛全身都变成视觉元件(眼),产生周围的光都钻进这边的错觉。
  多到满出来的资讯,像海啸一样袭卷而来。如果不持续思考,自我就好像快要变得稀薄,但和先前的『无』又不一样——这次洋溢全身的是一股全能感。
  ——嗯,感觉不赖。
  「那家伙确实一度停止机能!最起码应该破坏了他全部的感觉器才对!」
  「别说蠢话了!不然那家伙现在是靠什么活动的!?」
  ——说得对极了,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但这具身体的确动了起来,现在这个事实就是一切。
  哈尔达拔腿疾驰。
  在丧失五感的无音无明之中,尽管身处如此状态,还是确实看得见敌人。
  ——他踏出脚步。
  就像是在体验过无数次的『无』(死)中确认自己存在那样。
  ——上前一步。
  这次没有怀疑的余地,能够相信不可能观测的实际存在。
  ——击出拳头。
  依循至今重覆过上万次的动作,他的铁拳击碎了一名敌兵。
  不必看也能理解这点。
  「——杀、杀了他!」
  指挥官男子凄厉大叫着:
  「开枪——!将那家伙收拾掉——!!」
  哈尔达能感觉到,大脑的思考速度无限地加速。
  不只增加了百分之六十四。是百分之百?百分之两百?不对,还是——无限大吗?
  义体以惊人的速度与准确度动起来了。
  看到子弹从四面八方过来,闪避这波交叉火力——却不是用目视。视觉元件已经停止,重点是看到以后再闪避根本来不及。
  那这是怎么回事——哈尔达突然理解了。
  就是因为勉强想要看见看不见的东西,才会搞得太复杂。
  只要认定它看得见、认定它在那里,这样就行了。
  就只需要期望现实。
  『——世界是无限的,宇宙是无限的——』
  那就是所谓的超越极限。
  就像现在,明明输出功率降低,但摆脱了认知速度枷锁的这具义体发挥的反应速度与运动性能,却超越最大值,甚至还持续刷新极限。

  哈尔达体认到了——
  这座宇宙的确有『某种东西』,只有人脑能够认知。
  见浦直人是闭上耳朵听出它的吧。
  而玛莉·蓓尔·布列格似乎是闭上眼睛看出它的。
  那么——不是天才的凡人呢?既然只能被强迫接收感知他人定义的世界,瓦伊尼·哈尔达究竟该以什么期望现实才好呢?
  他得到如此疑问。
  瓦伊尼·哈尔达该以什么定义自己?
  他才不会相信命运,奇迹和魔法也都不存在。
  世界、生命及真实,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他看过好几次人的死亡。相反地,也看过好几次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的景象。同样体验过好几次希望被轻易粉碎、绝望被简单扫空的事态。
  幸运与不幸毫不留情地普遍存在于这世上。
  也就是说这世上的一切都像是个玩笑吧。
  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受到那种东西拯救,如今我还活着。
  在死线徘徊、跨越死线几千几万次后,我站在这里。
  没道理吗?不合理吗?
  但那是现实,无可否认的事实。
  其中或许有什么理由,或许有什么超越人智的意志介入。要称呼那个为神吗?随你高兴。但我还是不认同那种想法。
  ——那么我该相信什么、认同什么?
  丧失五感,已经无法确认任何实际存在的我。
  得到这问题的答案了。
  瓦伊尼·哈尔达——唯一能定义你的事物,取决于你的意志(will)。
  哈尔达从腰际拔出小刀。
  他以几乎可以说是草率的动作,沿着地面滑动踏出一步。
  在他前方的是将枪口对准这边的三名全身义体兵。
  对方开火。
  看见弹道了。会直接命中的子弹有三颗,剩下的可以忽略。哈尔达将小刀架在身前疾驰,面对来袭的子弹——他用超硬材质的刀身阻断其中一颗子弹的轨道。
  「铿!」地一声,迸出火花。认知加速,超越思考速度之下,手中小刀一闪。第二颗子弹被打落,接着是第三颗,会来不及挡开。
  他立刻转而伸出手,笔直地——不对,稍微倾斜地迎向弹道。中弹。这颗假如直接命中将会贯穿我方装甲的穿甲弹,只滑过哈尔达手臂的表面。一边削掉人工皮肤,一边从下臂沿着上臂前行,再从肩膀往背后飞掠。
  「什么!?」
  他看见敌人惊愕,瞪大了眼睛。哈尔达不放过敌人僵住的好机会,蹬地疾驰。抢在敌人再度开枪前缩短距离,在冲进中央敌人怀里的同时一扭身。
  重击敌人的背。
  一道破碎声传出。
  敌人连惨叫也没发出,仿佛被铁锤敲烂般全身扭曲,摔飞出去。
  紧接着,一记横砍从左边迎来。
  见我方接近,敌人似乎弃枪拔出小刀。这个判断虽然正确——但是实在太慢、太笨拙。
  将敌人挥过来的手抓住,拉向自己。顺着对手的力道,扭身将敌人的小刀引导到自己这里,再刺进右手边的敌人心脏。
  然后,朝惊愕得僵住的最后一个全身义体兵下巴施予重击——粉碎他的脑袋。
  「——开枪!」
  敌方施令。随之动起来的是半毁的轻装型自动人偶,一具全长二点五公尺的巨人。虽然在轻装型里面归类为大型,但右手已经损坏不见。
  巨人用剩下的左手机关炮瞄准我方。
  开炮轰击。
  哈尔达不慌不忙,往旁边错开半步,躲过机关炮的弹道,同时迅如闪电地起手投掷小刀。
  刀光一闪。
  机关炮的轰隆声,在「铿」地一道清脆声响之后停止。
  哈尔达的小刀穿过空中,干净俐落地贯穿了巨人的头——也就是感觉器。
  哈尔达起步奔跑。
  他一瞬间缩短距离,扫向巨人的脚。沉重的庞大身躯轻易倒下,震得地面隆隆作响。然后哈尔达用脚跟将露出破绽的喉部机关踩成粉碎——
  ……剩下的是?
  看见下一个敌人后,哈尔达悠然踏出一步。

  ●

  「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因为恐惧而精神错乱的李,一边胡乱开枪,一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男子头也不转,不耐烦地一挥手臂。他的拳头宛如吸进李的身体般,将李打得整个人扭曲变形、飞出去了。

  一回过神来,在场剩下的只有自己。面对眼前甩开部下尸骸的男人,戈马克喃喃说:
  「Initial代号Y系列算什么……」
  如果是拥有不寻常性能的武器,必能发挥脱离常轨的战果。
  就像战车的炮弹会比手枪的子弹造成更大破坏一样。
  就像追求性能的跑车会比一般车跑得更快一般。
  但眼前这个究竟是什么?
  「该死的怪物,你的存在还比那些更不合理!」
  他只是全身义体兵,不过是个区区人类,竟然轻而易举地交出不该有的战果,如果不是怪物会是什么!
  ——重点是,你应该要早点死掉才合理啊!
  戈马克甚至连手中的枪都不举起来了,就只是瞪着步步逼近的死亡。

  他是个优秀的指挥官。兼具技能与勇气,脑筋也转得快,慧眼独具。
  但同时也是思考非常实际的男人,因此他无法理解——
  只是一味期望现实这件事。
  人类能够靠着自己的意志掌握无限可能性。
  丧失所有实际存在的男人,凭着仅仅一个确信证明的结果——
  戈马克直到最后都无法理解。

  ●

  胜负分晓的时刻,几乎跟太阳下山同时发生。
  「……唔、呜呜……」
  棠溥发出痛苦呜咽,跪倒在地。
  她身上不再围绕光芒。棠溥将发条储存的能量耗尽,无法继续维持固有机能。
  她用膝盖支撑体重,挺起上半身——就连这种普通动作都略显僵硬。
  顺着她怨怼的视线看去,是全身染成赤红与漆黑的昂克儿。
  「姊姊……」
  昂克儿低语,不自觉吐气。
  那仿佛是信号一般,只见暗黑犄角随之变成洁白光环,殷红长发变成漆黑短发,赤红爪子变成银亮甲胄——昂克儿从宛如恶魔的模样恢复成平常状态。
  在旁边的琉紫开口:
  「你比我想像中还难缠呢,棠溥。」
  「哼……这是挖苦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这是事实。
  棠溥奋战的时间,远超过琉紫根据记忆与纪录的棠溥运作资料做出的预测。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回到两百年前,琉紫与昂克儿联手是不用跟她缠斗这么久的吧。
  ——可见棠溥成长了。
  既然如此——琉紫心想。
  ——妹妹再这样成长下去,找回自己该有样子的可能性也不会是零。
  但是自己抱以期许的妹妹,却像是闹脾气般瞪着自己开口: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是指?」
  「……你打算折磨我吗?这种兴趣实在称不上高尚呢。」
  棠溥似乎感到厌烦地耸耸肩膀,垂下头来。
  「姊姊要破坏我对吧?虽然不甘心得要死,但既然我输了,就不会一直反抗——请赶快动手吧。」
  「棠溥,你想死吗?」
  琉紫静静地回问她,棠溥像是反弹似地抬起脸说:
  「问这做什么?反正在姊姊心目中我就是个不成材的妹妹吧!?还是你连处分瑕疵品都嫌麻烦——」

  「——不行喔,姊姊。」

  面对激动的棠溥,昂克儿插嘴道。
  「昂克儿——?」
  「不可以说那种话喔……」
  牵起棠溥无力地垂放着的手掌,昂克儿说:
  「……听我说喔?其实琉紫姊姊最喜欢棠溥姊姊了,当然昂克儿也一样。」
  听到昂克儿直接表白,棠溥抿紧嘴唇摇头说:
  「你——你骗人!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想破坏我呢!?是因为讨厌我、嫌我碍眼对吧!?」
  「并不是想要破坏掉,是想要拯救你喔。」
  「拯救我什么!?」
  「拯救你免于后悔。」
  棠溥的呐喊,换来昂克儿简短回应。
  然后昂克儿告诉棠溥:
  「听我说,姊姊……其实昂克儿以前也曾经搞错过。」
  听到这旬话,棠溥正眼看着昂克儿的脸,然后问道:
  「……搞错什么?」
  「以前昂克儿一直以为,昂克儿是以破坏为目的制造出来的……所以只会破坏而已。」
  她的回答声很沉静,听起来冰冷无情。
  「……昂克儿讨厌这样。所以一直很痛苦、很拼命,就算玩游戏也觉得不开心。如果当初继续那样子,昂克儿有一天一定会做出后悔莫及的错事。」
  「昂克儿……」
  「……但其实不是的!」
  昂克儿的声音转为雀跃,露出宛如天使的微笑。
  「是爸爸教会昂克儿的。昂克儿的破坏能力,其实是用来修复的力量。用来让其他人正确重生的力量——那不是暴力,是力量!」
  她手按着胸口,大声地说:
  「所以昂克儿决定了!昂克儿要变强。只要能够拯救最喜欢的那些人,就一点都不讨厌。昂克儿现在终于觉得,最强是件好事了。」
  棠溥发出颤抖的声音问道:
  「……意思是,我也……搞错了吗?」
  「昂克儿是这么想的没错。」
  「你说,我到底搞错了什么……?」
  「……我想,棠溥姊姊得靠自己找出来才行。」
  昂克儿一摇头,棠溥似乎就更加混乱。
  「我……搞错了?但是我明明就很自由……」
  棠溥不安地抱住肩膀,视线游移……然后如梦初醒般抬起脸来大叫:
  「我没搞错!对、没错!因为我的主人也说这样就好!所以我没弄错任何事!!」
  「……你不光是脑袋,连贞操都很弱吗?」
  琉紫朝激动的妹妹投以冰冷目光,叹着气低声说。
  因为主人说过——只根据这样的理由,就盲目地相信吗?
  ……她就是俗称那种『一味逢迎伴侣的女人』吧。
  起初涌现心头的是傻眼,但随后而来的是气愤。
  简单说,妹妹似乎被她的主人花言巧语利用了。
  棠溥的主人,恐怕就是在东京现身的那个男人——『Ω』。
  而且从他这么不把她当一回事的举动看来,恐怕就算是利用棠溥,也没把她看得多重要。
  ……昂克儿也是、棠溥也是——
  「居然把我妹妹当成始乱终弃攻略路线的角色对待……胆子真大呀。」
  绝对会让你后悔——琉紫将那名还未谋面的男子重新定位为仇敌。

  另一方面,面对激动的棠溥,昂克儿耐心地说道:
  「姊姊,一起加入我们嘛。」
  「啊?我吗……?」
  「昂克儿,那样——」
  琉紫插嘴制止,但昂克儿不肯退让。她正眼凝视着棠溥的眼睛,告诉她:
  「一起和爸爸他们聊一聊好吗?如果有心事,就说出来吧。一定能帮助姊姊找到答案的……」
  「帮助我……?」
  「嗯。爸爸绝对会——」
  「那个人他……」
  棠溥盖过昂克儿的声音,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着。
  随后。

  ——她的脸不知为何一瞬间变得通红。

  然后棠溥甩开昂克儿的手站起来说——
  「不不、不必了!」
  ——她就这么蹒跚地倒退,使劲摇头大叫:
  「要、要是去了初次见面就做出那那那、那种举动的人身边,我的脑袋会出问题的!下流无耻!」
  ……那种?举动?初次见面?下流无耻?
  (插图)
  琉紫产生了好多疑问,但在她提出疑问以前,棠溥继续说:
  「今——今天我就先放过你们一马!但是,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我受到的屈辱,将乘以万倍奉还!」
  棠溥撇下这句简直是丧家之犬的台词以后,翩然转身。
  她的身影瞬间消失。
  看样子,她似乎是用刚才对话时恢复的些微能量,让光穿透过自己。
  如果她只是单纯使出光学迷彩还有办法探测,但琉紫已经无意这么做了。
  昂克儿也同样呆呆地凝视着姊姊消失的空间。
  「……是怎么了呢。」
  「谁知道,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昂克儿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呢……?」
  「不,我想你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
  「可是………………啊。」
  转头仰望琉紫的昂克儿,那张脸仿佛呆住般僵在那边。
  ……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奇妙的东西呢?
  但琉紫没问昂克儿看到什么,就这么面向中心支柱的方位说道:
  「来,我们快赶去直人阁下身边吧。而且我也有件事非得马上问不可。看棠溥那个反应,就在我挂念他身陷敌营的御体安危的时候,直人阁下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是呀,我愈来愈在意了。」
  「……姊姊,果然还是会露出那种表情呢……」
  抬头看着长姊露出难以名状的表情,让昂克儿半眯着眼叹了一口气。

  ●

  「……这都是哈尔达一个人做的?」
  在满目疮痍的第九钟楼前广场,玛莉环视战场遗迹,傻眼地低声说道。
  ——太扯了。
  到处倒着士兵和全身义体、军用自动人偶的残骸,保守估计至少有一个大队的规模。
  到底是用了什么魔法,才能单枪匹马造成这种惨状?
  站在旁边的苦艾酒,用手肘戳戳玛莉后开口:
  「喂,小姐——在那边。」
  「唔,哈尔达!」
  玛莉仿佛反射般冲了过去。
  在战场遗迹正中央左右的位置,有道疑似哈尔达的身影。
  他没有穿着平常那套西装。那名身披破破烂烂的战斗装甲,让身形显得膨大的光头男子,背靠着瓦砾堆,似乎筋疲力竭般弯腰坐着。
  不会错,他是哈尔达。
  在跑过去的途中一确定这点后,玛莉就扯开嗓门大叫:
  「哈尔达!你——……哈尔达?」
  玛莉感到一阵不对劲,话音不觉放低。本来正要一巴掌打下去的手,摇了摇眼前低着头的义体……没有反应。
  「喂,老兄!你还活着吗!?」
  追过来的苦艾酒语气焦急地大叫。
  玛莉取出携带工具,检查机能停止的哈尔达义体。
  「……损伤不算太严重。」
  战斗装甲会破破烂烂,就证明哈尔达充分活用了装甲。内部构造也一样,虽然操得很凶,但并没有磨损到无法行动的地步。
  「喂,小母狗,情况怎样!?」
  「你安静——他没受到致命伤。如果在场的人都是哈尔达一个人解决掉的,这种程度形容为毫发无伤都不为过喔。」
  「那为什么没反应?总不会是又睡着了吧。」
  「我正在确认啦……咦,感觉器全毁!?不会吧,是中了什么招才会坏成这样?」
  玛莉咂舌,取出别的工具。
  她一边检视调整内部构造,一边念念有词地抱怨:
  「讨厌,磁化了……难道又是电磁兵器?电这种东西真的是最麻烦了!」
  「喂喂喂,修得好吗?」
  「之后换零件就行了。总之先急救……嘿咻!」
  玛莉宣布的瞬间,啥尔达的义体就抖了一下。
  「唔……」
  他开始排气(呼吸)。本来毫无反应的义体缓缓地动起来,撑起上半身。
  然后仿佛要消除睡意般甩甩头以后,哈尔达仰望玛莉说了:
  「唷……大小姐。」
  「早。」
  玛莉语气凶恶地回答他。
  将差点放松的嘴唇抿紧、双手环胸,玛莉高傲地俯视哈尔达。
  「你还真会给我擅作主张呀。」
  「还好啦……你在生气吗?」
  「这是当然的。难道你以为我不会生气吗?要知道我既不是天使也不是圣人。你这里面真的有装东西吗?傻瓜先生。」
  玛莉用握紧的小小拳头轻敲了眼前的脑袋。
  哈尔达就像恶作剧挨骂的小孩子一样噘起嘴,说:
  「太狠了吧,我再怎么说也是拼了命努力耶?」
  「就没有其他方法能用吗?」
  「这可是正当的大人作法喔,学到经验了吗?」
  「可以先请教你对正当这个词的定义吗?」
  「好,我订正。是不正当糟糕大人的作法。学到经验了吧?」
  「是呀,我学到这和小屁孩任性的恶作剧没有太大差别。」
  玛莉半眯着眼瞪哈尔达,哈尔达笑得肩膀抖动起来。
  然后简单说了一句:
  「不好意思啦。」
  「你伤了我的心,伤得非常重喔。」
  「抱歉。」
  「我才不原谅你——绝不原谅!」
  她嗫嚅着低下头。
  玛莉心想——可恶。现在明明想好好发一顿脾气,声音却在发抖——
  玛莉将脸埋进大衣袖子时,苦艾酒从她身后出声道:
  「唷,老兄,辛苦啦。」
  「喔,你也是啊——干得好。」
  「还比不上你啦。」
  苦艾酒苦笑。
  然后重新环视周围。
  从那幅宛如地狱的惨状,想像着眼前的男子上演的激战,苦艾酒低声说:
  「我看老兄你搞不好连Initial代号Y系列都有办法应付吧?」
  ——独力压制战况。
  那种事究竟多么异常,苦艾酒能够切身入骨地理解。
  用战术颠覆战略是天方夜谭。如果是古代的决斗还很难说,但战争的胜败可是在开战前就已经确定了——这是现代战的常识。
  但是……看到这幅光景,常识就会动摇。教人不禁怀抱希望——
  如果是这个男人,就能够化不可能为可能。
  或许神话中的英雄就是指这种人吧?至少苦艾酒这么认为。
  ——假如在战场碰上Initial代号Y系列,还比遇上瓦伊尼·哈尔达要好一点。
  但是——
  「你白痴吗?」
  身为活传说的男人断然驳斥。
  「这只是打赢会赢的仗而已,根本没什么好炫耀的。如果勉强要说,想尽办法避免和Initial代号Y系列作战的情况发生才是我的作风。」
  「会赢的仗是吧……」
  苦艾酒怀疑地低声说:
  「我想说的是,既然老兄至今打赢了那么多场打不赢的仗,搞不好打造得出连Initial代号Y系列都能解决掉的舞台喔?」
  「你这样想真的是有够白痴。」
  哈尔达重申,接着说了:
  「那么累人的舞台,谁要搭啊。我已经岁数大了,不要再让老人家操劳了——绝对战争机械,从今天起不干了。」
  「……这样啊。」
  苦艾酒低语,在内心嗤笑。
  会赢的仗——既然要坚持主张「用散牌挑战同花大顺」是会赢的仗,就算了吧。这样才符合老兄的作风。
  但重点是这个男人有没有发觉呢?
  他嘴上虽然说累人、谁要搭之类——却从没说过一句不可能。他有没有发觉这个事实呢?
  「……他也被荼毒了啊。」
  苦艾酒半受不了地低语,同时露出微笑。
  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因为和这些家伙在一起……就会觉得自己也能够有所作为。
  就会觉得把不可能挂在嘴上很不对劲。
  那和没有根据、一味乐观的情况不同。就只是变得不愿意轻言放弃,即使是不可能的事也一样。

  「真是的,和天才为伍,辛苦的都是凡人啊……」
  哈尔达仿佛精疲力竭般叹着气嘀咕道。
  那句话惹得苦艾酒失笑说:
  「最好是有像你这样的凡人啦!」

  ●

  ——来谈后续经过吧。
  不过,明知道的事就不需要提了。
  见浦直人支配中心支柱,玛莉·蓓尔·布列格进入钟楼。
  而Second Upsilon则压制中心支柱与钟楼。
  结果——那座都市里的一切,都任由他们为所欲为。如今全世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问题是。
  接获这个消息的人无不关注,他们究竟是为所欲为地做了什么——

  香格里拉区的居民、攻入的各国『军方』,以及关注状况的周边五国首脑分别收到答案。
  ——一份亲切得像使用说明书的『犯罪声明』。
  也就是——

  『香格里拉区所有控制系统,和相邻区块直接连结啰!系统已经改成可以从对应区块的钟楼操作香格里拉区的中心支柱了唷♪』

  本来相邻区块就会互相辅助。
  只是趁玛莉进入的钟楼转一圈时,将相邻区块之间的连结加强加深而已——让这座香格里拉区变成实质上的多重区块领域。
  直人从中心支柱透过钟楼连接邻接区块的控制系统,已经无法还原了。
  毕竟他只是为了莫名其妙的事,将自己忙到燃烧殆尽而已——连怎么弄的都不记得。当然,负责中继支援的玛莉也无法全盘理解。
  因此——也没有知道复原方法的人。
  就这样,香格里拉区的统治权,强制改成由相邻五区块共同管理的形态了。
  目前在世界上,能够理解这异常情况的人少之又少。
  毕竟,就连当事人都还没全盘掌握情况——





  尾声

  既然中心支柱控制权已经委让给相邻区块,香格里拉区的实权该由谁掌握——目前相邻五国的协议正为此意见纷歧。
  这城市其实就是座宝山。
  包含黑钱与走私品、杰出的违法技术与人才、贵重的实验资料、埋葬在黑暗之中的机密情报——这些让不法企业、组织、政客、谍报机关垂涎三尺的利权,根本不虞匮乏。
  表面名目是争论统治权,实际是一场想要继承油水的利权之战。
  「不过这种政争也持续不了多久吧。」
  哈尔达一说完,走在旁边的苦艾酒就点点头。
  「迟早会有上面的人透过国际区块管理机构(ISS)介入,以委托管理的名目,展开『大扫除』兼湮灭证据吧。」
  把黑钱随便瓜分,技术和实验资料将纳入非公开的名下管理,机密则是会重新埋葬于黑暗之中。
  ——简单来说就是什么都不会改变。
  「于是,※神不为者,人为之——就是这样吧?」(译注:出自英国诗人罗伯特·白朗宁的诗句句『God's in His heaven, A1l's right with the world.』。)
  苦艾酒简短总结,发出嘲笑。
  他的模样已经不是不小心看惯的金发美女义体,换回了肌肉结实精悍的年轻男子造型。
  「一再重演的虚构桥段才会成为大众接受的真相。」
  哈尔达低声说完,耸耸肩。
  「世间就是这样运转的,随他们高兴吧。」
  「算了,要趁着这场纷争逃走的我们也没资格说话就是了。」
  逃脱计划已经准备就绪。
  要从走私用的流通路线前往印度。
  再来就只要继续过着逃亡生活前往法国,但是——

  离出发还剩几个小时的半夜。
  两人走在香格里拉区郊外的一间小宅院里面。
  建筑物虽然老旧,但外面种的树修剪得很整齐,里面的摆设也很雅致,走廊一尘不染。而且完全没有其他人的气息,鸦雀无声。
  从这间宅邸可以隐约想像到这家人神经质的一丝不苟个性。
  「话说我还没问呢,老兄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谁知道?是什么事呢,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
  哈尔达夹杂着叹息低声说完,停下脚步。
  眼前有一道厚实的门。
  从这间屋子的构造研判,门后应该是书房之类的房间才对。
  「我去办个事,你在这里等我。」
  「喂喂~怎样啦,老兄,都到这里来了却要把我支开吗?」
  「那大概不会是多愉快的事情,而且——」
  他顿了一口气。
  「花不了多少时间。」
  哈尔达语气冰冷地这么表明。
  苦艾酒收起浅笑凝视着哈尔达,但他已经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走进房间。

  一进门是一片黑暗,眼前横着巨大屏风,因此看不见里面。
  哈尔达不发一语地正要从右手边绕进去,却马上停下脚步。
  ——在屏风旁边,倒着一具少女的尸体。
  少女不知为何穿着修女服,身旁滚落一支烟管。
  她额头正中央有道枪伤,这似乎就是死因。大致上看来,少女遭到杀害以后还没过多久时间。
  「喔,如果你是看到那个,还请不必在意。详细经过听了也没意思……」
  一阵说话声传来,哈尔达抬起脸。
  屏风另一边是宽敞的房间。正面有大窗户,淡淡月光照进昏暗室内。左右墙壁很有书房风格,设置了厚实的书架,排放着充满装饰性质的皮面精装书。
  窗户前面是张大办公桌。房间似乎还兼会客室,中央摆着富丽堂皇的桌子与两张似乎很高级的沙发,沙发夹着桌子相对。
  在其中一张沙发上,男子——邱大有就坐在那里。
  他自在地倚靠着沙发,以放松的姿势倾杯小酌。
  「唷,等你很久了——就坐下来吧?」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了吗?」
  哈尔达一边在对面沙发弯腰坐下一边问道,邱摇摇头回答:
  「不是喔?就只是没来由地觉得,要是你来了会很开心而已。托你的福,我变得相当清闲喔?」
  「是吗?」
  哈尔达一将视线转向少女的尸体,邱就耸肩说道:
  「请你别误会——那女人本来是【饭店】的首领,是个装年轻的老太婆喔。」
  「那她为什么会死在你家?」
  「就说听了也没意思嘛。我不知道她有什么误会,说什么趁现在解散【市场】将利权怎样又怎样的……?因为实在很无聊,我就不小心开枪把她打死了。」
  「原来如此。」哈尔达点点头。
  「的确很没意思。」
  「所以我就说嘛——算了,先来喝一杯吧。」
  这么说完,邱似乎心情很好地晃着玻璃杯。
  他准备另一只玻璃杯和冰块,从看起来就很昂贵的酒瓶倒出酒。
  美丽的琥珀色液体,映着月光优雅地粼粼生辉,融化的冰块,在玻璃杯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邱要哈尔达接过玻璃杯,再帮自己重新倒酒,说:
  「来,就来干杯吧。」
  「敬什么?」
  邱微笑,高高地举起玻璃杯说:
  「敬新香格里拉。」
  哈尔达同样高举玻璃杯,正色询问邱:
  「旧香格里拉已经无所谓了吗?」
  「嗯?那还用说吗?我一直都是放眼未来的喔!」
  邱似乎心情很好地点头,扬起嘴角。
  「哎呀,『军方』闯进来,引发城市大骚动!政客和大企业都变了脸色疯狂摇尾巴。实在好极了,再多闹一些吧!」
  「……你虽然失去一切却相当开心的样子啊。」
  「那是当然的。我应该说过吧?你们肯彻底蹂躏这座城市,对我比较有利——结果的确变成这样了,这不是很可喜可贺吗?」
  哈尔达同意。
  ——让Second Upsilon任意作乱会对邱更有利。
  这是邱始终一贯的主张,要直人改造中心支柱只不过是妥协方案。
  「不过,如果勉强要说的话?」
  邱忽然仿佛呕气般挺起背,倾杯一啜。
  「我没料到你们真的『摧毁』了这座都市,甚至连中心支柱的控制权都抢走呢……?不过,被你们整得这么彻底,反而教人想笑啊。」
  这么说完就笑起来的邱,表情看起来好像真的不痛不痒。
  哈尔达歪头纳闷。
  「我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你为什么要做出形同毁掉自己组织的事?」
  邱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哈尔达喝口酒,继续说:
  「你是个能干的男人。脑筋很灵光,直觉也很准。」
  「被你夸,我会害羞啦。」
  「这样的你为什么会让直人进中心支柱?而且还没有严加监视,放任他自由行动。他可不是会因为无聊的威胁就乖乖听话的角色,他的真正目的这点小事,你应该能马上看穿才对。」
  ——对,就只有这件事怎么样也想不通。
  当初邱亲自率先动手收拾局面、不惜冒着惹火Initial代号Y系列的风险也要实行计划,但后来邱的对应实在太过草率了。
  就算没有棠溥专断独行,计划早就应该出问题了才对。
  简直可说事情会变成这样,在他的预料之外——不对。
  更像是事态的发展,符合他的预定一样。
  「……我倒要问你了?」
  邱大有皱眉说道:
  「你觉得带领一群头脑很差的混混或人尽可夫的婊子耀武扬威,是那么开心的工作吗?我看起来像是巴不得想保住那个位子吗?」
  「……」
  「也就是这么回事。我已经腻了,是时候收手了。」
  哈尔达突然理解了。
  为什么这个男人能够当那么久的【仓库】老大。
  原因很简单。
  ——邱大有不执着任何东西。
  地位和名誉就不用说了,他对金钱和权力也不感兴趣。既没有足够化为傲慢的自尊,没有足以成为梦想家的理想——也没有能让他变成野心家的愿望。
  既无意登上台面,也不会因为贪心而自取灭亡。
  原来如此。
  ……这些特质让他成为最适合担任地下事业管理人的人才。
  简单来说,这个男人——
  「我只要能开心就够了。」
  邱这么说完就嗤笑起来。
  「每个人都是这样吧?我也是如此,所以总是在找乐子。虽然当犯罪组织的老大也当得还算开心啦?但时候差不多了,就来换个游戏玩啰。」
  「……结果全香格里拉是因为你一个人的乐趣而被耍得团团转吗?」
  「可以这样说吧?不过,要是动不动在意那些人渣们的话,就无法享受任何乐趣了吧?所以我不在意。」
  ——他是个只顾着自己开心就好,极端的快乐主义者。
  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所以更加无可救药。
  哈尔达开口:
  「那你接下来想怎么办?」
  「谁知道?要做什么好呢。」
  邱倚靠着沙发,凝视半空中。
  「要知道这门生意的知识到处都有需求。要让聚集南美的可怜小孩,叫我一声司令官好呢?还是介入胶着的中东战争,带他们做团体操也不错。哎呀,梦想无穷啊!」
  开心地叙述梦想的邱,他的眼睛即使在月光下,看起来依然闪闪发亮。
  简直就像是年轻人想像未知新天地与未来的眼神——不过想像内容就另当别论。
  哈尔达垂下目光看向玻璃杯中的冰块说:
  「……不管怎样,你都无意做正当工作吗?」
  「啊?你在说什么,真是无聊的笑话!我自认总是正当工作赚钱的喔——!?只是手段不知为何通常都不受国际认同耶……?真是的,这世界还真不讲理。」
  所以才有趣嘛——补上这句的邱冷笑道。
  「原来如此……」
  低声说完后,哈尔达将酒一仰而尽。
  他将喝光的玻璃杯放在桌上,缓缓地站起来。
  「——谢谢招待,酒相当不错。」
  「哦呀?你已经要走了吗?」
  邱似乎很诧异,哈尔达向他点点头。
  已经获得想知道的情报了。
  果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尽管如此,如果要心怀疑问离开这座城市,又好像东西卡在牙缝一样,教人很不舒坦。
  「得趁街上一团乱的时候逃出去才行,不然会赶不上启航的时间。」
  「那还真是遗憾……不过嘛,这段时间很开心喔,谢谢你们。」
  这么说完,邱的嘴唇画起笑意。
  这句话既不是客套话也不是场面话,似乎是他的真心话。
  哈尔达心想——这个男人的确到最后都没说谎。
  「虽然我想再也不会见面了,但我会期待你们在世界某处的活跃。」
  「那还真是谢了,我就先说这么一声好了。」
  哈尔达也同样稍微泛起笑容,转身要离开房间。
  ——————
  …………
  但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问:
  「最后可以说句话吗?」
  「什么话?」
  「其实,直到现在这瞬间为止,我都还无法确定——」
  说到这里——
  哈尔达随手从腋下拔出手枪。
  就像在临别之际要求握手道别那样自然,指向邱大有的躯干。

  「简单说,我似乎是想这么做。」

  邱大有的笑容冻结了。
  他看了看眼前这把平凡无奇、随处可见的九毫米自动手枪的枪口,又看了看哈尔达的脸,一理解到这既不是作梦也不是幻觉后,邱不禁张大嘴巴。
  然后大叫:
  「我不懂!?为什么你要杀我!?」
  「————」
  「简直匪夷所思!而且好恐怖。超恐怖耶!你看,我都尿出来了!裤子和内裤都是我喜欢的花样啊,你要怎~~~~么赔我!?」
  哈尔达没回答。
  就只是动手开枪。
  砰——发出清脆的一声。
  邱大有的身体弹了一下,失手弄掉玻璃杯。他的心窝一带出现小点,那个点转眼间变得愈来愈大,形成红渍逐渐晕开。
  「哦呀……?」
  邱露出惊讶的表情歪头。
  他一俯视身上的枪伤,就缓缓地抬起视线,眨了眨眼睛说:
  「……唔嗯?原来中枪的感觉意外地痛呢……」
  不同于他说话的口气,他的表情看起来反而一脸预期落空的模样。
  哈尔达一沉默地放下枪,邱就语气平静地问他:
  「……为什么你要杀我呢?」
  「天知道。」
  哈尔达静静地回答。
  「我并不是要做个了断。真要说起来,给你添麻烦的是我们。所以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恨你,也不是对你生气。」
  「不然……是受什么人委托吗?」
  「不是。我是凭自己的意志、决定扣下扳机的。」
  哈尔达一回答,邱就似乎有些失望地绷起脸。
  「不然……是那个吗?你其实也是会为了正义杀人的……下三滥吗?」
  「我对你的游戏不感兴趣。」
  哈尔达简短否定。
  「不管你是恶人还是圣人,那都不重要,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只不过是世上多如过江之鲗的家伙之一罢了。」
  「嗯嗯……?既然这样,我就真的不懂是为什么了……我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吗?」
  邱稍微呛咳了一下,鲜血从嘴角滑落。

  ——为什么要杀邱大有?
  哈尔达问自己。
  ——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必须专程在这种深夜时分找上门来,开枪杀掉这个其实也不算世界第一罪大恶极的小坏蛋吗?
  没有。
  至少并不是利害纠葛的问题,也不是感情的问题。自己也不觉得邱大有的恶行不可饶恕……说起来,这家伙真的是恶人吗?先撇开一般道德观,从公平角度思考,邱大有的行为有这么难以饶恕吗?
  说出真心话吧,瓦伊尼·哈尔达。
  其实你看这个男人不顺眼吧?
  就算这世上有所谓的善恶,而邱大有归类为恶,但真要说起来,你的价值观也和邱大有没两样吧。
  为了自己的乐趣工作,如果有人妨碍,就算必须杀掉也得排除。
  这样的自己和他有什么不同吗——?没有任何不同,终究是一丘之貉。
  那么,你究竟为了什么理由,想要杀这个男人?
  ……那是因为……

  哈尔达说了:
  「——雪莉。」
  「啊……?」
  「是个女人。你忘了吗?在仲介人的酒馆,你曾开枪打死一个女人吧。」
  似乎是因为失血过多,邱一脸苍白痛苦,似乎努力回忆般瞪着半空中。然后发出短促的一声「啊」。
  「那个……女人?」
  哈尔达一点头,邱就仿佛打从心底感到惊愕般瞪大眼睛。
  「咦,真的假的?等一下,我会被杀是肉便器造成的吗……?」
  「你白痴啊,才不是那样。」
  哈尔达一副受不了似地摆出臭脸。
  其实不是。
  说真心话,雪莉被杀这件事根本不重要。
  毕竟自己连她的长相都没什么印象,名字也差点忘了。
  只是个偶然相遇、招待他喝酒、打发时间闲聊的对象。连一夜情都没发生过,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如果那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地分开,可能不到五分钟就会忘记她,从此再也不会想起来吧。
  但是。
  「我说过了吧。那个大姊会调我喜欢的酒,手艺很好。」
  ——《妖精淑女》。
  他只记得那股又甜又火辣、仿佛会烙印在嘴里的强烈味道。
  「明明是那么好的酒,却因为你的关系,再也喝不到了。」
  「啊哈……」
  是这样啊——说到这里,邱闭上眼睛。
  「……嗯,那就……没办法了,对吧…………」
  他的嘴唇浮现了仿佛心服口服的安详微笑。

  ……过了片刻。
  一确认邱大有确实断气后,哈尔达就走出书房。
  他催促在门前等待的苦艾酒,就这么离开宅院。
  两人直到坐进停在附近的车以前都不发一语,但苦艾酒似乎终于忍耐不住,好奇地问了:
  「老兄啊——说真的到底是什么原因?」
  「……你这家伙还真不识趣啊。」
  哈尔达似乎受不了地绷起脸,但苦艾酒也不肯罢休。
  「有什么关系,就告诉我嘛。」
  「不知道啦,我哪知道啊。」
  哈尔达不耐烦地摇摇头,回答:
  「因为想做就做了,没有任何理由——这就是所谓的人类吧?」

  ●

  直人和玛莉再度造访乔凡尼的工作室。
  为了替昂克儿的基础骨骼做最终调整——以及展示玛莉的任务成果。
  就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老人驼背坐在工作椅上,一看到昂克儿进工作室就开口:
  「哦——……嗯,算刚好及格(good)吧。」
  「刚好及格(good)?」
  玛莉不满地回应。
  她双手抱胸扬起下巴的模样,既像是回嘴质疑对方有什么意见,也像是焦急地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缺失。
  实际上,玛莉无法决定该对这名老人摆出什么态度。
  既然是拥有优秀技术的技师前辈,应该先向他表达敬意才对——但是第一印象实在太差,让玛莉没办法坦率这么做。
  再加上平常总是旁若无人的直人,对这名老人的态度却莫名顺从,这也让玛莉很不爽。
  虽然理由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但总之就是看这件事不顺眼。
  不知道是否发觉玛莉内心的反弹与纠葛——
  乔凡尼一脸若无其事地说了:
  「哦呀,但老夫认为这并不是你的最佳(best)表现喔?还是说这就是你的极限了呢,小姐?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那——那怎么可能!和某个惹人厌的乖僻老头不一样,我还很年轻,今后会往上爬得更高!」
  玛莉气愤地挺起胸,乔凡尼浮现浅笑道:
  「很好,这就表示这孩子还有改良的余地。因为她既非完美也非完全,所以才说你刚好及格(good)——这样你服气了吗?」
  「~~!好啦!」
  玛莉发出哼一声鼓起脸颊,别过脸去。
  直人从她身旁上前一步,低头行礼。
  「大师,谢谢您帮了这么多忙。」
  「好说,老夫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没这回事。托大师的福,不仅昂克儿得救了,我也……有种前进一步的感觉。」
  「那部分老夫是真的什么也没做喔,因为那是你已经选择的旅程。」
  「但是我很感谢大师喔。」
  「是吗……那么,这样好了。身为你们的先进,最后可以让老夫再说教一下吗?」
  「……?是。」
  直人正襟危坐,玛莉也疑惑地转回视线。
  只见乔凡尼微笑,说道:
  「老夫既没有像你们那样的异能,也没有值得称颂的技术。但是,只有一件事,老夫能够教育你们这些后进。」
  「…………」
  「你们过于年轻。要在有限人生急着赶路是无妨——但是太自满了。」
  直人和玛莉倒抽一口气。
  乔凡尼的琥珀色眼眸发亮,继续说:
  「你们有才能,足以改造世界的出色才能——但是被才能束缚、耍得团团转的话,就永远只会是小孩子。」
  「……是。」
  「就算你们一味依靠才能修理『Y』的遗产,也不代表你们创造了什么。最重要的是,如果你们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无法理解,那样就不过被神的礼物(gift)利用而已,并不是人打造的功绩(feat)。」
  「——」
  玛莉认为乔凡尼说得没错。
  自己和直人都只是追逐『Y』走过的路而已。
  就算被捧为天才或异能者,也还是和神相去甚远,连同『Y』都追不上。
  ——目前还是如此。
  乔凡尼说:
  「你们需要的是『神话』(brand)。」
  「……『神话』(brand)?」
  「包括你们化为可能的那些不可能,你们的意志与思想,从这些总和诞生的意志(will)与思想(idea)。要自称是独树一格的独立钟表技师,就绝对需要做到这点。」
  「……」
  「如果办不到这点,就算你们再怎么磨练技术,最终顶多成为普通的杂工而已。」
  乔凡尼以肃穆的口气说道:
  「现代人已经追上『Y』了。要让这个事实成为单纯的神的礼物(gift),还是成为人类建构传承的技能——就取决于你们。」
  玛莉坐正了身体。在她身旁,直人也同样挺起背来。
  他们心想:我们现在得到了非常重要的教诲——
  这个念头让玛莉很自然地低头致意,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了同样的话:
  「是,谢谢您了——」

  郑重道谢与告别以后,他们离开乔凡尼的工作室。
  直人和玛莉将昂克儿夹在正中间,一人牵一只手并排行走。
  「发现该改进的地方了呢。」
  玛莉一这么说,直人也轻轻点头回应:
  「的确——我们还没创造出任何东西,也还无法创造。」
  「是呀,没错……目前为止。」
  玛莉没停下脚步,将视线转向直人,没想到直人也正好面向玛莉。
  浅灰色眼眸与翠绿色眼眸相视。
  他们确认着彼此眼里映出坚定的意志光辉、与燃烧的热情,相视而笑。
  然后宣告:
  「我要照我的想法,贯彻我想做的事。」
  「我要化所有的不可能为可能。」
  「既然『Y』改造了星球——我们就来改造宇宙好了。」
  「好主意。来个全盘检修吗?我自己都觉得这个野心太渺小了。我们至少得亲手再创造一个时钟机关之星才够看呀!」
  两人都斗志高昂。
  夹在两人之间的昂克儿,讶异地歪头喃喃道:
  「真奇怪。」
  ——不是早就朝那个方向努力着了吗?
  但这番低语的后半段,并没有传入情绪激昂的两人耳里。

  ●

  天空还抹着漆黑夜色,映着满天星斗。
  在香格里拉区的秘密港口——这个直到昨天还是个走私贸易据点的场所,停着一艘船。
  在摇晃的船上,琉紫以冰冷得恐怖的眼神凝视着哈尔达。
  她酝酿出危险气氛,仿佛随时会挥起黑镰。
  在她身旁,昂克儿也同样板起可爱脸蛋,眼眸透露杀气。
  这场景比至今经历过的任何生死关头都还要可怕——哈尔达一边发着抖这么心想,一边尽量面无表情地深深低头道:
  「抱歉了。」
  没人回答。
  哈尔达依然低着头,继续说:
  「我知道就算被你们杀掉也没资格抱怨。我无意辩解,愿意尽我所能做任何补偿。」
  「…………」
  还是没人回答。
  哈尔达依然低着头,静静地等待。周围的直人和玛莉不发一语,苦艾酒也紧张地吞口水,注视两具自动人偶的反应。
  ……最后。
  「叔叔。」
  昂克儿淡淡地开口了。
  她踩着碎步走上前,仰望着哈尔达的脸问道:
  「真的好好反省过了吗?」
  「……是啊,那当然。」
  哈尔达一正视她的眼明确回答,昂克儿就继续再三确认:
  「绝对不会再犯?」
  「我保证。」
  「那就原谅你。」
  「……唔。」
  因为昂克儿说得实在太爽快,哈尔达不自觉抬起脸来。
  「但是下次再犯,就绝对不原谅叔叔喔?」
  昂克儿微微一笑,这么叮咛。
  哈尔达慌忙点头。
  然后就维持这个姿势看向琉紫——
  「……那就暂时保留吧。」
  琉紫依然眼神冰冷,开口表示:
  「如果你还是堆愚蠢、毫无价值的破铜烂铁,我现在早就不由分说地将你当成瑕疵品肢解了。虽然你脑袋比跳蚤还差,但还算是个稍微有点长进的人类,不至于需要马上处分。」
  只不过——说到这里,琉紫露出更冰冷的目光瞪着哈尔达,再补充一句:
  「如果重蹈覆辙,到时候请容我凄惨、可悲、残忍地报复你,我会让你后侮没有现在就被杀掉,请你别忘记这件事。」
  「啊……好,我知道。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那就好。」
  低声抛下这句话后,琉紫转身就走。昂克儿也从后面追上去跟着姊姊离开。

  留在原地的哈尔达耸起肩膀大大喘口气,摸摸光溜溜的脑袋。
  ……如果自己还是血肉之躯,早就满身冷汗了吧。他一边这么心想——
  「叫我叔叔……是吗?」
  一边低语。
  「昂克儿稍微把我当人类看待了吗……?」
  「真是太好了呢。」
  玛莉向哈尔达说。
  她绕到他的面前,故意仰望哈尔达紧绷的表情,笑着说:
  「如果琉紫真的气昏头,你现在早就被碎尸万段成一根根螺丝了喔?」
  「我知道,我再也不想冒这种险了。」
  「希望真是如此——对了对了,这件事也让我改变了一个想法。」
  「是什么?」
  哈尔达疑惑地反问她,玛莉半眯起眼表示:
  「你说过吧,既不记得和我签过契约,也不记得和我拿过薪水。」
  「没有啦……哎呀,那是……」
  「我反省过了喔?嗯,仰赖对方的盛情,任意使唤一把年纪的大人的确不好呢。凡事都应该确实付出代价才对。」
  所以——玛莉说到这里,从包包取出某样小东西说:
  「我决定发薪水给你。」
  然后扔给哈尔达。
  哈尔达及时接住,但一看到掌心里的东西就无言地垂下肩膀。
  那只是罐啤酒。
  换算成日币约两百日圆。
  「………………喂,大小姐。」
  哈尔达宛如呻吟般开口,玛莉冷酷地继续说:
  「那就是你的薪水。既然签约了,下次再自作主张乱来,就吃不完兜着走。」
  「真的假的………至少也给我够去喝一杯的零用钱吧!?」
  「啊?还没认真工作就敢讨价还价谈薪水,还真是好大胆子。你是不是缺乏对雇主的敬意?」
  「……真过分,居然用一罐啤酒当薪水雇用老兄,这已经不只是破坏行情了吧。」
  「给我闭嘴。」
  玛莉扬起脸蛋,双手扠腰,瞪着哈尔达。
  「听好?契约已经签下去了喔。你的老板就是我,我的命令要绝对服从!今后我会尽量使唤你的,给我做好心理准备——听懂了就回答『是』!」
  「…………是。」
  「很好。」
  玛莉浮现满面笑容。
  然后留下垂头丧气的哈尔达,非常愉悦地离开。

  苦艾酒仿佛怜悯般凝视着传说佣兵的背影,忽然问道:
  「……话说,那是真的假的啊?老兄你真的没拿薪水?」
  「当然是骗人的啰。」
  哈尔达一边把玩着玛莉硬塞给他的罐装啤酒,一边叹着气回答:
  「大小姐还在『技师团』工作时,我就已经正式受聘担任她的护卫兼秘书。而且说实话,京都那起事件之后,我收到一大笔潜伏资金(额外津贴)。」
  「对吧!?哎呀,我放心了,如果一流佣兵做白工,会让后辈很伤脑筋啊。」
  苦艾酒仿佛松了一口气般靠上船的栏杆。
  然后又好奇地看着哈尔达追问:
  「不过话说回来,能够将你这种人才留住这么久的薪水究竟是多少?能不能告诉我让我参考?」
  「打听人家的荷包深度不会有好下场喔,尤其是在这行。」
  「老兄你没资格说话吧?你连我的秘密帐户都摸得一清二楚耶。」
  哈尔达对耍嘴皮回应的苦艾酒投以微笑后,忽然闭上眼睛。
  他的脑中浮现金发少女的身影。
  那是几个月前在京都中心支柱时发生的事情。

  当少女表明决定出发时,自己这么问她:这样好吗?
  面对这个疑问,少女的表情始终潇洒。
  她的双脚牢牢踩在阶梯上,大方地挺着胸膛,双手扠在腰上,精神抖擞地挺直小小身躯,仰望着自己。
  那翠绿色的眼中,浮现的只有希望与自信。
  那是梦想。
  只有小孩子允许拥有、既傻气却又让人怀念的高尚意志(will)。
  她的眼神里那份坚定不移的光辉,让他的记忆直接回溯到更过去。
  ——布列格总公司附设的研究设施。
  过去在那里邂逅她时,自己在少女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光辉。
  远比现在幼小的她,那对宛如熊熊燃烧的翠绿色双眸。
  那份光辉到现在依然不变。
  ……没错,没有任何改变。
  少女的意志(will),以及我的选择(will),从那时候起就没有任何改变——

  哈尔达回答了:
  「不过嘛……我想想喔。」
  「嗯?」
  「我得到了无价之宝做为报酬,就先这么说好了。」
  「————」
  一瞬间愣了一下的苦艾酒睁圆眼睛。
  但似乎马上意会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只见苦艾酒贼贼地勾起嘴角,然后大声笑了出来。
  「嘎哈哈哈哈哈哈——!老兄你还真※肉麻啊——!原来如此!那玩意儿在这个业界的确是有钱也买不到,是一等一有价值的东西对吧!」(译注:臭い本来是做作之类的意思,苦艾酒故意在前面多加个イカ,变得好像骂人充满精液臭味。)
  「算吧……而且目前还持续给付,暂时算是和大小姐的专属契约。」
  哈尔达一边低语,一边拉开啤酒罐拉环。
  滑稽地发出噗咻一声。
  他仰望天空,满天星斗映入眼帘。
  那光芒是在遥远得难以想像的过去,从『无』开始,没来由地突然诞生,然后现在也依然奔驰闪耀着的永恒光辉。
  哈尔达以口就着罐子,仰头将半温的啤酒一口气灌下笑道:
  「——啊啊,好喝。好久没喝到这么好的酒了。」

  ●

  玛莉一上甲板,倚着栏杆看海的直人就转过头来说:
  「时间差不多了吧,准备好出航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现在哈尔达正在启动引擎。」
  「是吗……话说我还没问过,我们要去哪里?」
  直人一问,玛莉就受不了地挑起一边眉毛说:
  「你这个人呀……不是详细说明过了吗?你没在听吗?」
  「……有这回事吗?」
  听到直人喃喃念着「我可能忘了吧」,玛莉不禁叹了口气,在甲板的长椅坐下。
  她从身旁的冰桶取出罐装果汁,指着大海说:
  「首先沿着沿岸到缅甸对吧?再从那里转乘圆筒铁路,经由孟加拉前往印度。」
  「嗯,又要搭那个喔……接下来呢?」
  「预定北上穿过无人区块领域,一口气进入欧洲圈喔。接下来……先去法国吧?昂克儿虽然已经修好,但还有很多东西,像是预备零件或工具想要补充或更换的。」
  「原来如此。那——嗯?」
  直人突然发出疑惑的声音仰望天空。
  玛莉也随着他的动作,将视线转向上方。
  随后。

  ——一道光芒落了下来。

  「「啊啊——!?」」
  直人和玛莉异口同声地发出惨叫。
  同时,那道光芒直接击中船首,船剧烈摇晃。虽然还不至于破坏船体,但感觉就像是有什么很重的东西跳到船上来一样,听得到灼烧空气的破裂声。
  难道是打雷——!?玛莉这么心想。
  在由齿轮管理气候的时钟机关之星上,正常来说大自然不可能打雷,但这股冲击感觉和看过的纪录影像很相似——
  但直接说结论——那并不是雷击。
  船的摇晃与破裂声同时渐渐地平静下来。但是船首出现的那道光芒却变得更加闪耀,像生物的心跳一样闪烁。
  「——嘻嘻。」
  从光芒流泄出一阵窃笑。
  不对,那不是光芒。藏身在耀眼薄纱后,是宛如少女的——
  一认出那个身影,直人就叫道:
  「——棠溥!?」
  「咦,是Initial代号Y系列!?」
  玛莉顿时大幅提高警戒心,往前看去。
  光芒爆散开来。
  仿佛脱掉外套般,光芒随之褪下——
  一具身穿庞克萝莉风礼胀的少女自动人偶现身。
  「那就是……棠溥?」
  她就是玛莉还没有亲身遇过的Initial代号Y系列叁号机——
  「您没事吧,直人阁下!?」
  「爸爸!?」
  琉紫和昂克儿从船舱冲出来大叫,紧接着哈尔达和苦艾酒也赶来甲板这边。
  一发现站在船首的棠溥,琉紫就压低声音说道:
  「棠溥……!我还以为你早就像老鼠一样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了——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还在做什么?这座都市的抗争已经镇压完毕了喔。」
  「啊?你有什么误会吗?姊姊。这种城市不管发生什么事,和我都没有关系呀。」
  棠溥面对琉紫冰霜一般的凛冽视线,说:
  「我只是想见姊姊才来的喔?」
  「是吗?」
  琉紫的回答声像绝对零度般冷淡。
  「那就表示你办完正事了,不如赶快回去吧?我也要忙着照顾直人阁下,没空陪愚蠢的妹妹耗。」
  「哎唷,姊姊还真无情呢。」
  棠溥优雅地掩着嘴这么说。
  然后宛如嘲笑提高戒备的琉紫般,摆摆手继续说道:
  「请放心,我并不是来战斗的。对·上·姊·姊·还另当别论……但加上昂克儿助阵,我就会有一点点不利了唷?」
  「姊姊……?」
  「只不过——我说过吧?我受过的屈辱会乘以万倍奉还。」
  随后。
  棠溥的身影消失了。
  「——!?」
  没有声音、没有热度、没有光影,她完全消失了。
  从她刚才的醒目登场无法想像的一阵静阒,让人措手不及。
  然后下一瞬间,棠溥的身影倏然出现在直人背后。
  「咦!」
  不自觉惊呼出声的直人被棠溥抓住。
  「直人!?」
  他身旁的玛莉大叫,瞠大双眼。
  难道她是因为打不过琉紫和昂克儿,才想要报复身为主人的直人吗——!?
  只见棠溥一抓住直人的手,便像是要挟持他为人质般强行拉向自己。
  她硬是让直人失去平衡,宛如猫折磨挣扎的老鼠般,按住直人的喉咙,那个瞬间——

  啾。

  ——时间停止了。
  不,实际上时间仍然持续流动,但玛莉产生时光静止的感觉。
  该怎么说呢,棠溥她站得直直地腰部微倾、只有脸往前凑去,她以这样不自然的动作,将嘴唇压上被制伏的直人双唇。
  这、这个行为是,对……是那个。
  是接吻。
  看起来像是棠溥吻了直人。
  然后棠溥和直人都维持这个姿势僵住不动。
  至于直人他……嗯,我懂。大概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还无法理解对方对自己做了什么吧。但棠溥呢?她就只是和直人单纯四唇相接,毫无动静,她究竟有什么企图呢?
  …………应该说他们这是怎样?
  包含玛莉在内,所有人都傻眼地,或者是愕然地僵在当场。
  最后——棠溥以仿佛会听到「啾啵」这种状声词的感觉移开嘴唇。
  「呵——呵呵呵!啊——哈哈哈哈哈!!」
  放开直人嘴唇的棠溥一颤肩膀,大声高笑。
  然后迅速面向琉紫,露出扬扬得意的表情大喊:
  「看到了吗!?」
  (插图)
  ……看到了。
  应该说不幸看到了。
  「反正依姊姊你这种态度高傲却只敢出一张嘴的闷骚个性,就算交了第一个男朋友(主人),也还没接接、接过吻对吧——!?」
  「————」
  「姊姊的第一个男友!他的第第第、第一次却不是给姊姊!而是本本本、本小姐偶呀——————————!!」
  棠溥严重吃螺丝的呐喊,略显空洞地回荡着。
  她一张脸红到让看的人都不好意思,棠溥提高嗓门,指着脸庞完全失去表情的琉紫说——
  「喂、喂,姊姊!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呀!?第一个男友的初亲亲被我抢走,现在是什么心情呢!?」
  棠溥出言挑衅——毫不留情地挑衅琉紫。
  琉紫则是一言不发。
  她的沉默让玛莉打从心底害怕,不自觉地倒退。
  不,更正——应该说——
  (要是待在附近……会遭殃……!)
  她的直觉拉起至今生命中最大等级的警报。玛莉相信那股直觉,赶紧转身逃离现场。
  直觉马上成为现实——
  「——直人阁下。」
  琉紫发出低沉回荡的声音开口。
  随后,僵住的直人像惊醒般恢复神智——
  「琉、琉紫小姐!?等等,刚才是因为——」
  他仓皇地辩解——或者该说是乞求饶命,但琉紫已经听不进去了。

  「定义宣言——」
  从琉紫口中流露无机质的声音。
  同时,她胸前的虚数时钟,以莫名钝重的动作开始变形。
  那代表了反叛主张。
  表明从这瞬间开始——疏紫将要爆发嫉妒心,燃起杀机!

  「慢慢慢着!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准备进入相对机动!?」
  「没在两百年前消灭这愚蠢的妹妹,是我最大的过错与……罪孽!」
  听到直人的焦急大喊,琉紫颤抖着肩膀回答。
  「啊啊,棠溥……我一直希望,能在你有一天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以前拯救你——但这种大罪不在我的预想之内。好吧,身为姊姊……为了尽最起码的补偿,将你彻底破坏以后,我也会杀了直人阁下跟着走上绝路——!!」
  做出殉情宣言的琉紫,脸上流露出坚定的悲壮决心。
  ……她已经切换成前所未见的认真模式。
  直人露出悲痛表情嘶喊道:
  「昂克儿!阻止琉紫啊——!」
  「呼、呼咦咦咦!?」
  昂克儿惊慌失措的尖叫,与棠溥的嘲笑重叠。
  「啊——哈哈哈!你活该,姊姊!今天我就先告辞了,等接近瑞士了我再来奉陪!」
  「等等,棠溥妹妹也别再挑衅了好吗!?」
  「棠溥妹妹?」
  轰隆隆隆——琉紫背后冒出宛如空气震动的效果音,表情更加凄厉。
  另一方面,棠溥依然红着脸,闹别扭地撇过脸去。
  「少——少装熟了!只、只不过是接接接接吻而已,请你不要误会了!?」

  ——吵吵闹闹。
  玛莉别开眼睛无视眼前宛如地狱的光景,忽然喃喃说道:
  「哦……是吗?原来『Ω』的据点在瑞士啊……」
  「喂,天才小母狗……虽然我想那还真算是个重大情报,但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吧?赶快想办法解决眼前的情况啦。」
  「我才不要啦!?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你去想办法啊!」
  「你才别扯了吧!我和你们不一样,只是普通人喔!怎么可能介入那种吓死人的大战!」
  就这样——玛莉和苦艾酒丑陋地争论着。
  哈尔达无奈地眯着眼看向那幅悲惨的光景,深深叹气道:
  「为什么最后就是不能完美收场呢……」
  ——不,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吧。
  哈尔达转变想法。任何事的发生向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理由——这世间说穿了就像个笑话。
  既然这样,至少要开心享受这一切,不然就亏大了吧。
  哈尔达露出苦笑,他摸摸光滑的头,向前踏出一步。




  后记(合写)

  某月某日——在一个艳阳依然高照的季节里。
  「榎宫啊,你认真听我说喔。」
  这么起头的暇奈椿,表情反常地认真。
  并不是像平常那样——要讨论萝莉是亚洲系还是西洋系好的气氛。
  察觉这点的榎宫,同样反常地整整衣衫面向他后,椿就语气凝重地开口说:
  「你觉得我的人生该怎么办啊?」
  ————
  「…………对不起、刚才、年届三十的男人,跟我说了什么?」
  「这一年半!我减肥改善服装打扮和女孩子出去喝酒的次数多到人家问我『你在找结婚对象吗?』却还是完全交不到女朋友!像妹妹一样疼爱的表妹也要结婚了,弟弟也像普通人一样,有女朋友又有稳定工作!最惨的是老妈最近每个星期都打电话来问耶!?她老是问『你没有好对象吗?』而且口气非常认真!要知道我别说是结婚了,花了一年半都还没进展到第一步啊,可以体谅我一下吗!?」
  ——还真是无关紧要到不行,坦白说根本不关我的事。
  但是因为椿的气势实在太惊人,榎宫不自觉回答:
  「唔、喔……呃,所以?你期待我能做什么呢?」
  「就说了,我是要找你商量,我的人生该怎么办才好!」
  「……是吗?啊,你等一下喔。我现在就帮你google好的心理治疗师——」

  「我可是很——认真地在问你人生该怎——么办才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呵啊!!」
  「谁理你啊你就随心所欲地活不就好了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像这样用两行就能搞定的主题,却花了近四百五十页描写的白痴就在这里喔!」
  「提示得真明显耶!嗯~我想想喔!名字里有椿这个字对吧!」
  「——所以,结果变成这样的理由是什么?」
  看榎宫和暇奈顾左右而言他,编辑S向他们投以冰冷的视线。
  「……没有啦,因为本来打算三集就完结,根本没想过后续。」
  「嗯,我当初也是听榎宫这么说的。老实说,我当时看到『Ω』之类的,还心想他干嘛怎么突然写这些啊。」
  「说到那个啊!是因为既然已经是最后了,就半开玩笑地想说『如果要动画化就继续写第四集吧』。」
  「坦白说根本不可能嘛,就干脆随兴大量铺陈伏笔——」
  啪地一声,编辑S用企划书拍了正要愈说愈起劲的两人脸颊。
  「对,所以才像这样『实际拿到了动画企划』(微微一笑)。」
  「「啊,是。」」
  「然后,为什么迟交成这样!?我们就是要谈这件事对吧(令人发寒的浅笑)。」
  「……没有啦,这就要从那里说起……」

  ——时分接近初夏。
  「那个啊,这次要不要和第三集反过来,换我主笔,榎宫协著呢?」
  椿的话让榎宫开始思考……本来时钟机关之星就是以这个打算开始的企划。只是因为椿大肆乱改剧情导致架构出问题,才不得已改成合著——
  「是无所谓啦……但会变成我要负责应付你乱改的结果吧?」
  「嗯。所以为了避开那个危险性,我们就彻底讨论构想吧。」
  「咦?不是吧,像第一集我明明也给了草稿,但后半的三、四章几乎都被你无视掉——」
  「没有啦,那是因为你说『可以随我高兴』……不过这次我会想办法的,会超努力的!而且我也想设法改善人生!」
  「……唔,喔。呃,那么~构想需要仔细到什么程度?」
  「我想想喔……角色设定、舞台设定、情节走向——再给我一部分角色对话?」
  「……唔嗯。Ok。A11 right,看样子沟通似乎有障碍。精确成这样已经不只是构想了吧?」
  「哎呀,可是Initial代号Y系列或世界观的设定都在你的脑袋里面啊……?」
  「那部分你用感觉自行发挥就好了,而且这集算是中场休息。」
  「啊——我没办法啦。你在那方面的超毒中二思考力,我觉得一辈子都无法超越呢。」
  「既然你厉害到能够同时对我表达敬意与侮辱,我想你一个人也写得出来吧……」

  ——……
  「报告到此为止。因此迟交是因为椿的关系!」
  「哦,原来如此,那么椿先生——是为什么迟交呢?」
  编辑S淡淡问道,椿声音颤抖地回答:
  「…………因为我舍弃后半构想、乱改剧情的关系,原本两百五十页左右的故事就不知为何超过四百五十页了……」
  「——也就是你的毛病再度正常发挥对吧,我懂。」
  「但、但是!这次虽然随便——更正,跟着感觉走,也不对——总之我下笔如有神助地绕了好大一圈,但最终有在同样地方收尾(尾声)喔,这样算进步了吧!?」
  「是啊。扣掉大幅超过最初预定的截稿日这点,是这样没错啊。」
  「对不起!」
  「……那么就当作我让步了两百海里,接受你们的各种借口。虽然原案是榎宫先生,但既然几乎是椿先生独力完成,那么椿先生——你想到人生该怎么办了吗?」
  「这——是啊,那当然!我决定要随心所欲地活下去了!」
  只见椿豁然开朗,表情比已经消逝的夏日艳阳还要眩目。
  「请先教我怎么交女朋友。应该说,如果有好对象,请帮我介绍。具体来说,请介绍会做菜又聪明体贴平常会耍白痴而且容易栽进恋爱还要长得可爱符合我喜好的人,麻烦了!」
  ——这家伙,一点进步也没有!
  看椿一口气要求过多属性,而且连在十八禁游戏里都很少见等级的女孩,榎宫因此感到一阵战栗——但编辑S经过一阵深思熟虑以后,露出没有丝毫阴霾的笑容说:
  「……嗯,好啊。我有人选,就帮你介绍吧——只要第五集交稿就介绍。」
  「真的假的!?有吗!?像这种在十八禁游戏都很少见的稀有天使真的存在吗!?」
  「啊,原来你有自觉啊……」
  「好啊啊啊啊,放马过来吧,第五集原稿!喂,榎宫,我们回去工作吧——!」

  看着椿朝工作室全力冲刺的背影,榎宫心想:
  ——会做菜又聪明体贴平常会耍白痴而且容易栽进恋爱还要长得可爱符合我喜好的人——
  像这种能体现男人妄想的女人,根本没几个。
  能够实现男人妄想的,就只有男人自己了吧。正因为如此,在十八禁游戏或轻小说写出那种女孩子的一定都是男——啊!
  「怎——么啦,榎宫,怎么露出这么阴沉的表情?哈哈!我看是嫉妒我的女朋友吧!?」
  编辑S一个字都没提到对方是可爱的『女孩子』吧……
  ……唉,算了。

  在萧瑟寒风中,编辑S窃笑说:
  「……总之,他等到五集交稿时就会发觉——既然只要活得随心所欲就好……女朋友这种东西根本不重要。呵呵……」
  「呜哇……」
  ——这家伙是会不择手段、只求能够拿到稿子的类型。
  然后编辑S看向不敢恭维的榎宫,说:
  「啊,当然也要拜托榎宫先生啰。既然争取到动画了——要是敢说不写稿子……呵呵,我,呵呵,就要用这异常尖锐的靴子将榎宫先生的屁股给——」
  ————
  「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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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0

  •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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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stokes 侯爵
哦哦!

6 个月前 0 回復

迪龙骑士 子爵
汉化没更第5卷了么

2 年前 0 回復

tsushin 騎士
凉了……

2 年前 0 回復

氷芽川渚沙 伯爵
第五卷还是没有出啊。。。

3 年前 0 回復

  • stokes 侯爵 : 好像是

    6 个月前 回復

the_futurer 平民
还是是凉了啊,

3 年前 0 回復

塞缪尔 騎士
新登场的角色总感觉长的好像《神不在的星期天》的主角呢。

8 年前 0 回復

mttger 騎士

新后宫什么时候入啊。。。
话说会有四号机吗

8 年前 0 回復

charliechien 勳爵
前面篇幅跟世界觀描述看起來就不像是三卷能收完的文字量啊
幸好有繼續寫,這種題材十分合我胃口

8 年前 0 回復

peterqoo9876 勳爵
話說對面好像沒有要認主的意思,不是給那些人偶認主會比較強嗎

8 年前 0 回復

jjohhnnny 勳爵
还是不懂为什么哈尔达杀邱大有

8 年前 0 回復

爱之战士盾 平民
男主又有女装场景不过我喜欢

8 年前 0 回復

雪糕474 勳爵
什么时候会把直人最初做的人偶捡回来?

8 年前 0 回復

mttger 騎士
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终于出了啊!三号妹子是敌是友?

8 年前 0 回復

AP48 勳爵
后记太可怕了.没想到这书原计划居然打算三卷完结,而且还因为这个理由到处埋线当初看的时候完全想不到作者会故意挖坑。不过,从后记看这个要动画化了?

8 年前 0 回復

bhr123123 子爵
谢谢翻译,这个系列还真是有趣,后记想起了机伤的翻译日志

8 年前 0 回復

gh19960209 勳爵
后记超重大信息透露………原来这部本来是三卷完结的啊……………… 明明这么好看………………………………
恩… 这次这个妹妹是纯情假婊啊…… 超容易就沦陷了… 和昂克儿比起来的话……

8 年前 0 回復

赤瞑陨 皇帝
感谢楼主录入,这个系列出的真的好慢,不过终于等到TV化的消息了。感觉吧,最多最多能讲到第2卷?

8 年前 0 回復

晓·不知火 子爵
三年啊不…貌似差不多四年了?TvT终于等到新卷翻译了!感谢!

8 年前 1 回復

420860535 王爵
感谢录入,等了很久了这篇,不过新妹子棠溥是什么鬼翻译=_=

8 年前 0 回復

z469169770 伯爵
这部作品最大的乐趣是看年更后记2333

8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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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ydxn 皇帝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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