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江君人]孤独公主与神灯恶魔1[台/繁]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6-8-2 09:11 编辑


  孤獨公主與神燈惡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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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入江君人
  插圖:カズアキ
  譯者:陳盈垂
  圖源:裸奔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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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說能實現任何願望的神燈惡魔,
  出現在帝國霸王的獨生女──珂古蘭公主面前。
  然而,珂古蘭沒有任何願望,冷淡地驅趕惡魔。
  不相信貪婪的人類沒有顏望的惡魔,不斷糾纏珂古蘭,
  因而得知了「沒有願望」背後哀傷的真相,
  以及看似樂園的後宮真正的面貌……
  擁有一切卻無法實現真正願望的孤獨公主,
  能夠實現願望卻不被允許擁有願望的惡魔,
  在殘酷童話中追求真愛的故事──

  作者:入江君人
  榮獲第二十一屆Fantasia大賞,以而後改名為《神不在的星期天》的得獎作出道,該作品也改編為動畫,另外著有《魔法之子》等作品。獨特的世界觀深獲讀者支持。
  譯者:陳盈垂
  台大日文系畢業,東北大學碩士,專攻日本中世史。現為文學、理工兩棲的譯者。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6-7-21 23:35 编辑


  「來吧,說出妳的願望。」


  那天,珂古蘭累得精疲力盡。她早上學習才藝,中午上課,晚上還和「那位」瑪古努斯姨丈與米蘭達叔母一起度過。那真是一場折磨。叔母的酒品很差,喝醉酒的她用充滿酒氣的嘴不停地冷嘲熱諷。姨丈則是邊吞雲吐霧,邊說著不好笑的冷笑話。這種折磨持續了三刻鐘。當她回到寢室已經是深夜,爬上床時累得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
  惡魔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來吧,說出妳的願望。」
  那是一個擁有赤紅雙眼的惡魔。
  惡魔輕飄飄地坐在空無一物的半空中,以月亮為背景,身體搖來晃去。月光在他的睫毛上嬉戲,潤澤的眼眸閃耀著妖異的光芒。宛如遠古的名匠雕鑿出的肉體,被包裹在融合東西方風格的裝束之下,身戴八玉寶石,美得彷彿一尊火神。
  「我可以為妳實現一個願望──任何願望。」
  掛在他手腕上的金環發出叮噹聲響,有著琉璃色指甲的手直指珂古蘭。
  「……任何願望?」
  珂古蘭緊張地吞嚥唾液,惡魔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用看起來不真實的嘴唇魅惑地低喃:「沒錯,任何願望。」惡魔的笑容飽含對人類的睥睨,而惡魔的言語是如此誘人,人們因此無法對他的呢喃置若罔聞。他的身影美得懾人心魂,不只是誘惑人的聲音,連嘆息聲也悅耳動人。
  「那麼,我就告訴你吧。」
  但不巧的是,現在珂古蘭已經睏得快要張不開雙眼。
  「請你立刻滾回去,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嗯?惡魔疑惑地歪著頭。
  「奇怪?我剛才聽錯了嗎?」
  惡魔全身散發出魔性的威嚴──直到這一刻之前為止。他似乎真的認為自己聽錯了,因而有禮貌地提出請求:「抱歉,能不能請妳再說一次?」大概至今為止,從未有人對他說過「滾回去」這三個字吧?
  不幸的是,他一個字也沒聽錯。
  「我叫你滾回去。」
  好不容易襲來的睡意全部消散,珂古蘭嘆口氣,在床上坐起來。被人消遣「長這麼大還不長肉」的身軀坐在巨大的床上,身形更顯嬌小。她用那雙被人嘲諷「跟那個女人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銳利眼神,怒瞪著眼前的惡魔。
  「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安安穩穩地睡一覺。」
  珂古蘭隨意紮起唯一引以為傲的黑髮,用冷淡僵硬的聲音無情地宣告。
  「你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嗎?我叫你滾回去!」
  「我……」
  紅玉般的眼眸眨了幾下。
  「等等,妳怎麼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既然如此,妳為什麼要召喚我?」
  「你在胡謅什麼?我才沒有召喚你。」
  惡魔的臉上浮現疑惑的神色。
  「……哦?看來我們有必要好好確認一下。」
  「說的也是。」
  兩人互看對方一眼,達成共識。
  「首先,我問妳,摩擦神燈召喚我出來的人不是妳嗎?」
  什麼神燈?珂古蘭不解地歪著頭。瞬間,她想起某個東西。
  「你說的神燈是這個嗎?」
  她從枕畔拿出一個大小可以置於掌上的小油燈。
  「沒錯!那正是我的居處──魔法神燈。妳果然擁有它!」
  「你可別誤會,這是我的所有物沒錯,但姨丈剛剛才將它送給我,我對你根本一無所知。」
  「哦?把我這般強大的魔法道具贈予妳,可見妳姨丈對妳疼愛有加。」
  「……我想姨丈也不知道你的事。畢竟這盞油燈這麼老舊,清洗乾淨之前跟古董沒兩樣。」
  「老舊?嗯……」
  惡魔冷不防看向窗外,凝視星空,暗自計算起什麼。
  「傷腦筋……我似乎稍微睡過頭了。」
  「睡過頭?你睡了多久?」
  「大概一百五十年吧?原來如此,難怪沒有人知道我的事。」
  一睡一百五十年,這種睡法未免太豪邁。
  「那麼!我先讓妳聽聽紅眼魔人的豐功偉業吧!」
  惡魔彈一下手指,下一秒神燈冒出煙霧。煙霧在半空中變幻形狀,化為金銀珠寶掉落地上。
  「我乃活了一萬年的神燈惡魔,在惡魔界排名第八的大元帥!」
  煙霧再次變幻,化為從未看過的奇花異卉點綴四周,鮮豔的彩蝶如紙片般翩翩飛舞。乍現的樂器逕自鳴奏,唱誦讚揚惡魔的樂曲。
  「我乃魔力無邊、窮凶惡極的魔人!振臂一揮可摧毀大陸!與天地神祇為敵也一無所懼的欲望化身!」
  惡魔慷慨激昂地自吹自擂,身穿黃金鎧甲統率千軍,在光芒之中熠熠生輝。在珂古蘭看來,他的演技實在有待加強,不過聲光效果可圈可點。
  「……但是某一天,天下無敵的我中了人類的陷阱,被生擒活捉……」
  場景陡然一變,換上駭人的音樂。下一秒,一名老人從惡魔的背後出現,高舉神燈。一條金蛇從神燈鑽出齧咬惡魔,接著用洪亮的聲音說:
  『紅眼魔王啊,你欺凌弱者,不曾傾聽被踐踏的花朵悲鳴。因果循環,輪到你品嘗這種痛苦了。你沒有怨言吧?』
  齧咬惡魔的金蛇化為手銬連著神燈。
  『今後你必須痛改前非,為人類竭心盡力。待你真心反省,我施加的魔法將自行解除!』
  戲劇到此結束,幻影煙消雲散,只留下惡魔。
  「這就是事情的始末。我淪為可悲的罪人,被迫實現人類的心願。」
  「……你把自己說得很淒慘,但看起來很愉快。」
  「因為我發現這份工作其實很有趣!呵呵呵!」
  彷彿量身打造、緊緊套在惡魔手上的金色手銬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響。雖然惡魔受到手銬束縛,但沒有囚犯的淒涼感覺,那副手銬反而為他增添一分色彩。
  「結果,那名魔法師只是一個流於空想的理想家。妳知道他所信任的人類向我許了什麼願望嗎?聽到可憎靈魂吐露的願望,妳知道我的心情有多麼雀躍嗎?呵呵呵,該反省的事我早就反省透徹了。因為這份喜悅,我再也無意隨意虐殺弱小的生物!」
  烈焰再次熊熊燃起,惡魔在魔法之中恭敬地垂下頭。
  「讓我重新向妳致敬,我的主人。我乃低下的神燈惡魔,今後我將侍奉妳、敬愛妳,誓死忠誠。來,說出妳的願望吧!無須對我客氣!即使冰雪聰明的妳許下再鄙俗的願望,我也不會喟嘆!彼時有賢帝的願望是肉慾之宮,法后公主的願望則是與親皇兄結為連理!」
  「那麼我就不客氣了。」
  「說吧!」
  「請你立刻滾回去,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遵命……什麼!」
  惡魔氣得用力跺腳。
  「……沒想到惡魔還挺會搞笑的。」
  「喂,妳的願望真的只有這樣?再不坦白說出來,我真的要回去了喔!」
  「我從剛才就一直叫你回去了。」
  「……嗯,沒想到我會遇到這麼有趣的小妮子,不過好像很棘手……」
  一臉束手無策的惡魔坐在床沿用手支著臉頰。
  「嗯……以賢帝和法后公主的變態事蹟為例似乎不太妥當。我跟妳說,就算妳許下『擁有財富』或是『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這種普通的願望,我也會幫妳實現。對了,還是說,妳要不要嘗試變成某國的公主?享受從城堡眺望出去的景色和珍饌佳餚……這都是像妳這樣的小妮子無法體驗的愉悅吧?如何,心動了嗎?」
  「聽起來都沒什麼大不了。」
  「嗯?」
  惡魔不解地歪著頭。
  「妳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那才是我要說的。
  珂古蘭的腦海瞬間浮現這句話,隨即想到一件事。
  「等一下,你該不會不知道我的身分吧?」
  惡魔露出一副「妳以為妳是誰」的表情,張開嘴正要說什麼的時候──
  「……等一下。」
  珂古蘭立刻揚起手制止他的發言。惡魔驚訝得瞠大雙眼,因為珂古蘭的臉出於羞恥和後悔而赧紅,彷彿剛才的冷靜沉著都是裝出來的。
  「我居然說出像宮廷裡的三姑六婆一樣愚蠢的話……」
  「嗯?雖然我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是這樣嗎?」
  「是,『以為對方一定知道自己的身分』是一種傲慢,我明明最鄙視這種行為……」
  語畢,珂古蘭下床,穿著睡衣站在地上,與惡魔面對面。這麼做不是向他表達敬意,而是為了消除自己的罪惡感。

  「我的名字是珂古蘭‧迪亞斯‧艾爾凱歐斯‧雷吉娜。」

  珂古蘭向他行的並非頷首禮,而是屈膝禮──是高貴之人所行的禮。
  「是藍達那利亞帝國的第一公主。」
  藍達那利亞帝國,支配十四諸島國家的帝國之名。
  「……這真是……太令人驚訝了。」
  惡魔毫不掩飾訝異地說道。
  「沒想到妳居然是公主殿下。」
  「……我還以為你知道我的身分才來找我。」
  珂古蘭說完自己的身分,便重新鑽回巨大的床舖。
  「我知道妳的身分?開什麼玩笑?我剛才不是說我睡了一百五十年嗎?即使沒有沉睡那麼久,我也不會做出『選擇主人』這種無聊的把戲。還是說,妳認為自己是公主就該天下皆知?」
  「……不要責備我,我已經在反省……」
  「我沒有責備妳,相反的是稱讚妳,因為妳很討厭偏見。」
  「……你說的沒錯。我最討厭偏見和刻板印象。所以,如果你知道我是公主而改變態度,我真的會生氣。」
  「我才不會那麼做,珂古蘭,因為我是惡魔。」
  亞魔直呼珂古蘭的名諱。即便是如此呼喚身分低微的人也很失禮,所以珂古蘭略感不悅。但是,她已經事先說不要因為她是公主而改變態度,所以沒有立場對惡魔發怒。況且,不論對方是國王還是乞丐,對惡魔來說都沒有兩樣吧?因為他最在乎的事只有「願望」。
  「不過,這麼一來,實在讓人很傷腦筋。」
  惡魔苦惱地嘀咕。
  「珂古蘭,妳對金錢和權力……」
  「我不需要。」
  「那麼珍饈佳餚呢?」
  「沒興趣。」
  「帥哥?」
  「敬謝不敏。」
  「不然美女呢?」
  「……你把我當成什麼?」
  「唉,這下子我真的傷腦筋了。」
  惡魔舉起雙手,好像在說「敗給妳了」。
  「原來如此,因為妳已經擁有世界上的一切。一出生就擁有財富、權力和最頂級的一切,而且似乎還很聰明。」
  「……我沒有那麼說,但的確是這麼一回事。所以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請你滾回去』。如果明白我說的話,請你……」
  「我不會回去。」
  惡魔冷不防出現在珂古蘭眼前。他在不知不覺間鑽進床舗,身體包覆著珂古蘭。再熟悉不過的床舖向下沉到出人意料的位置,珂古蘭的身體宛如往低處流的水,滑進惡魔的臂彎之中。
  「難得遇到如此有趣的主人,我怎麼能回去?」
  粗糙的大手從額頭到臉頰輕輕撫摸珂古蘭。惡魔身上散發出宛如焚香的香氣。他果然不是珂古蘭的妄想,也不是幻影。
  惡魔就像一頭看到獵物的肉食動物,露出溫和的笑容。
  然而,珂古蘭卻沒有太大的反應。
  「……你終於露出本性了。」
  「嗯?什麼本性?」
  「你說自己是神燈惡魔,根本是騙人的,其實你是死神吧?你打算虐殺我嗎?」
  「不不不,我怎麼可能殺了妳?至於凌虐妳……我倒是有點心動……不過,強人所難並非我的興趣。因為妳對我心懷警戒,我想拉近與妳之間的距離,才會稍微誘惑妳。」
  「……既然如此,快點離我遠一點。」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很可怕。」
  惡魔不禁感到錯愕。
  「但是,妳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很害怕的樣子。」
  事實上,珂古蘭並沒有哭泣,也沒有害怕得全身瑟縮。她面無表情,依每個人的觀點不同,她看來甚至像一名身經百戰的情婦。
  不過,這就是珂古蘭膽怯的方式。
  「我沒有哭、沒有發抖,你就可以斷言我不害怕嗎?沒有露出膽怯的樣子、害怕得尖叫,你就有權決定我並不害怕你嗎?」
  「我……」
  惡魔凝視著珂古蘭半晌,冷不防飄起來,離開床舖。
  「……這個玩笑好像開得太過火了。抱歉,我發誓不會再做這種事。」
  「是嗎?謝謝你。」
  語畢,即使在這場鬧劇結束之後,珂古蘭仍然面無表情,連畏懼的痕跡都只剩下被捏得凌亂的床單。
  「……呃,很抱歉,嚇到妳了。」
  惡魔過意不去地道歉。不過,珂古蘭的情緒已經從恐懼轉變為憤怒。
  「是,我真的好害怕。被巨大的身軀壓在身上,還有男人陡然改變的態度,都讓我嚇得心臟差點停止跳動。」
  「唔!因為妳太成熟沉著,我才會……啊,這也是藉口吧?」
  「沒錯,不過那是合理的藉口。說到底,只是不諳大人遊戲方式的小女生,擅自感到害怕而已。如果換成米蘭達叔母或琪儂,可能會樂在其中,畢竟你長得很俊美……所以,你不必再向我道歉了,這只會讓我覺得自己很淒慘……」
  「好吧,我明白。」
  惡魔高舉雙手表示投降。
  「看來是我輸了。」
  「雖然我無意和你一較高下,不過既然你認輸,就快點滾回去吧。」
  「遵命。」
  惡魔鞠躬,像小丑一樣行一個禮。
  「再繼續糾纏妳,未免太不解風情。公主,我確實聽見妳的願望就是『沒有願望』。請妳為自己感到驕傲。在我實現無數人類願望的經驗中,這是獨一無二的願望。睽違一百五十年的工作竟如此暢快,我感到無比喜悅。」
  「是嗎?我只覺得很睏……」
  「失禮了。妨礙年輕淑女的睡眠並非我的本意,就此告辭。那麼,永別了,公主。祝妳有一場美夢。」
  語畢,惡魔驀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盞老舊的油燈。
  一般人看到這一幕都會嚇得驚慌失措吧?或許會六神無主得找醫生或占卜師也說不定。
  然而不巧的是,珂古蘭已經睏得快要張不開眼睛。
  「唔……美夢?說得真好聽……」
  珂古蘭將臉埋進枕頭裡,發出香甜的鼻息。
  「我早就在作夢了……唔嗯……」
  因為這就是一場夢。
  無論如何,公主與惡魔邂逅,兩人的故事就此展開。


  第一話 回憶中的小偷

  未來是黑暗的,
  宛如巧克力蛋糕。

  †

  藍達那利亞帝國是海洋國家。

  春天,吞沒所有來自大陸的融雪的列島海域終於飽餐一頓,收起了獠牙。一個月以前彷彿要吞噬船隊的海洋笑逐顏開,從帝都俯瞰的波浪溫柔和煦。
  在跨越春分的吉日,帝王基爾德凱魯亞將寶劍刺向港灣,祈求海神保佑航行平安。港口生氣蓬勃,冬天新造的船隻與花飾一同在港灣下水。人們撬開新酒,小型船隊、大型船隊接連緩緩駛入港灣。為乘船旅客送行的親朋好友,將棧橋擠得水泄不通,對短暫抑或是永遠的道別依依不捨。
  所有的燈塔升起浩浩狼煙。白色的狼煙,是向藍達那利亞帝國全土宣告春天來臨的顏色。皚皚白煙在大陸繚繞,在列島諸國也有著同樣的景色吧?
  充滿離別的港灣,同時也是充滿喜悅邂逅的地方。緊接在帝都的離別之後,是在諸國的邂逅;而在諸國的離別,會在帝國迎來新的邂逅。
  春天是邂逅與離別的季節,在珂古蘭生活的後宮也不例外。

  †

  從某處傳來獻給神祇的歌聲,是慈螺的祈禱之歌嗎?珂古蘭邊想邊穿過金猶宮。
  早晨,這個時間的後宮迥異於平時的喧鬧,鴉雀無聲。沒有人讚美庭園的花丼,空蕩蕩的學舍裡只有被遺忘的筆掉落其中。
  珂古蘭從容不迫地走在沒有人影的迴廊上,穿過銀樫宮,進入庭園,來到庭園深處的茶館。這個中午人聲鼎沸的地方,現在顯得冷冷清清。
  珂古蘭往更深處走去,爬上樓梯,穿過走廊,推開裡面的一扇門。那是一間平常使用茶館的人也鮮少知道的小圖書室。
  「……」
  踏入這間圖書室時,即使知道裡面絕對沒有人,珂古蘭也沒有放鬆警戒心。她像一隻閃躲老鷹、啃咬著果實的小鳥,穿梭在書架之間,從中抽出幾本書後,往圖書室的深處走去。
  圖書室最深處有一處小型凸窗形成的半包廂。
  嘿咻,珂古蘭努力爬上固定在牆上的椅子,將帶來的東西放到黑檀木製的桌上。首先是書,接著,她打開右手提的包袱,拿出茶具和烤好的點心擺到桌上。
  她用半途汲來的熱水泡了一杯茶後,終於能歇一口氣。窗外射入的陽光灑落全身,讓她覺得很舒服。陽光一天比一天炙人,茶杯中裊裊升起清晰得彷彿可以用手抓住的熱氣。
  最後,珂古蘭拿出筆記用品擺到桌上,準備工作大功告成。首先是筆,接著是尺、小刀和小缽,最後是油燈。
  「……嗯?油燈?」
  珂古蘭一說完,頓時……
  「──召喚我出來的人類啊……搞什麼?原來是妳啊?」
  啵!油燈冒出煙霧,一名惡魔從中現身,然後立刻露出掃興的表情。
  「珂古蘭,妳怎麼又召喚我出來?還是說,妳改變心意了?」
  看到在太陽底下依然身影清晰的惡魔,珂古蘭下意識地眨眨眼。
  「……啊。」
  她的記憶連貫起來了。
  「……那不是一場夢呀。」
  「妳在說什麼?」
  「請你不要在意,剛才召喚你只是一時失誤。」
  「失誤?」
  珂古蘭重新確認自己帶來的東西,發現原本要帶的墨壺變成了油燈。看樣子她似乎拿錯了。
  「那麼你呢?你在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等待下一個主人啊。」
  惡魔打了一個大呵欠,彷彿一百五十年的睡眠還無法滿足他的睡意。
  「希望下一個主人可以讓我輕鬆一點……話說回來,這裡是什麼地方?」
  惡魔直接穿過窗戶,自珂古蘭眼前消失。
  「這是怎麼一回事?」
  珂古蘭喝完第二杯茶、看完取來的書的前言後,惡魔終於回來了,他臉上帶著困惑的神色。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圖書室,你看不出來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知道的是更大範圍的意思。這裡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女孩子?跟我認知中的王宮相去甚遠。」
  「當然跟你的認知不一樣,因為這裡不是王宮,而是後宮。」
  「妳說什麼?」
  惡魔冷不防跳起來,像一隻青蛙般黏在窗戶上。
  「妳說這裡是後宮?」
  惡魔興奮得像個孩子,珂古蘭的眼神則變得冰冷。
  「……瞧你一副色瞇瞇的模樣。」
  「因為這裡是後宮啊!是男人的夢想!桃花源!酒池肉林!我活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被召喚到後宮!教我怎麼能不興奮!」
  「……」
  「換句話說,那些女孩是慰藉國王的床伴嗎?唔,我只稍微瞥一眼,各個貌美如花。這麼說來,珂古蘭,妳也是其中一朵嗎?現任國王的品味真不錯,看來我應該可以跟他把酒言歡。」
  「請你停止令人不愉快的發言和眼神。我說過我是公主吧?後宮的主人是我父王。」
  「妳的意思是,他把親生女兒送進後宮?怎會有這麼寡廉鮮恥的男人……真是可怕……」
  「……惡魔,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珂古蘭輕喚惡魔。
  「什麼事?」
  「你能不能再回去剛才的油燈裡?」
  「小事一樁。咚──我很厲害吧?」
  「是呀。」
  「哦?如何?喜歡嗎?呵呵,心動了?妳可以拿起來看看,做工非常精細吧?那是手藝最精湛的工匠耗費半年雕刻而成的。嗯?啊,打開窗戶是一個很好的方法,因為陽光能讓我散發最閃耀的光芒。哈哈!不過,妳拿的時候要小心一點,現在放手的話,我會倒栽蔥摔到地面──哇!」
  在千鈞一髮之際抓住窗框的男人放聲尖叫。
  「妳想殺死我嗎?」
  「對。」
  「還回答得不假思索!」
  回到圖書室的惡魔驚慌失措地逃到書架的另一邊。
  「真、真是心狠手辣的女人!如果我是人類,早就一命嗚呼……」
  「誰叫你要詆毀父王。」
  珂古蘭拍了拍殘留在掌中、不可思議的煙霧後,才回到椅子前。
  「這裡雖然是後宮,但是並非你想像中那般糜爛的地方。陛下年邁,而且即使沒有年齡的問題,他也不會隨便命人侍寢。」
  「這麼一來,豈不是跟囚禁她們沒有兩樣?真是太殘忍了……」
  「不,幾年後,她們就會回到自己的國家。」
  「嗯?我不懂。既然如此,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藍達那利亞帝國的後宮,起源得追溯到前帝國時代。最初支配列島海域、殘虐無道的國王,從各國徵選公主建立一座大後宮。據說那座後宮正如惡魔所想像的,是個墮落且糜爛的地方。
  三十年後,前帝國被併入藍達那利亞帝國,同時解散了當時的後宮。
  現在的帝國建立數年後,重新整建新的後宮。
  「不過,那是因為設立後宮有其好處。對王室來說,後宮有確保人質和繼承血統的作用;以四方諸國的立場,他們期待未來的皇后會來自自己的國家,所以也是為了外交。」
  藍達那利亞帝國橫跨兩大陸和兩大洋,參與聯盟的國家超過五十國。對帝國來說,外交政策可說是最重要的國家政策,為此所需的設施是海洋航路、學院以及後宮。
  「所以現在的後宮絕非風花雪月的地方。後宮的宮女恪守宮廷禮儀,甚至比一國的公主更冰清玉潔。換句話說,這裡是女子學院……更正確來說,是學院仿效此處。」
  「哦?聽起來真無趣。」
  難得珂古蘭講得熱切,惡魔卻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
  「反正這裡是女人花園的事實沒有改變,所以我沒有虧到。呵呵呵,真期待下一個主人。」
  「……你打算對她們出手嗎?」
  「出手?妳太高估我了吧?是她們對我出手。」
  「……等一下,你該不會打算讓她們當你的主人吧?」
  「如果有緣的話。」
  惡魔露出一如他身分的笑容。
  珂古蘭不禁按住額頭。看來事情朝向比她的預期還要麻煩的方向發展了。聚集在後宮的女孩,有人甚至將成為國家的中流砥柱。珂古蘭實在不願想像,若惡魔胡亂實現她們的夢想,將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
  「……請你不要這麼做。」
  「哦?這可嚇了我一跳,沒想到公主殿下居然會說出不願臣子幸福這種話,實在太過分了,我只是想要實現人類的願望而已。」
  「真虧你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這種鬼話……」
  「快別這麼說。不過,珂古蘭,『不希望別人得到幸福』也是很了不起的願望。如何?要不要我先幫妳實現那個願望?呵呵呵。」
  倏地,惡魔彷彿回想起重力的存在般落在地上,單膝跪地,低垂著頭。
  「我暫時的主人啊,紅眼魔王在此發誓,我會遵從妳的要求,留在此地。」
  「……你設計我?」
  直到這一刻,珂古蘭才察覺他的詭計。
  「結果你還是想要糾纏我。」
  「不不不,我不會那麼做。我只是想確認一件事。」
  「確認什麼事?」
  珂古蘭不禁心想,怎麼會有這麼下流的笑容?
  「珂古蘭,妳說過自己沒有任何願望吧?」
  那是涵蓋所有欲望、充滿糜爛的笑容。
  「我實在無法相信妳。呵呵呵,因為我很清楚人類的欲望無窮無盡。」
  惡魔稱呼珂古蘭為主人,態度卻很狂妄。他毫不客氣地牽起珂古蘭的手。
  「擁有世間一切的公主啊,享盡榮華富貴之後,妳還有什麼期盼?我在意得夜不成眠呢……而且奪走妳的心願,似乎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呵呵呵呵呵!」
  「你這個惡魔!」
  「的確如妳所言,公主殿下──愉快的話題就到此為止。」
  啪!惡魔拍一下手。
  「從這一刻起,妳隨時將油燈帶在身上吧。」
  「等一下,你不要擅自決定!」
  「不然妳要扔掉嗎?我可是無所謂喔。啊,不要露出那種表情。我不是說了嗎?我的工作是幫助人類。珂古蘭,我想幫助妳。」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珂古蘭已經無奈得啞口無言。
  「我會為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嗯……不過,妳不想把油燈帶在身上?我變成一個可以讓妳佩戴的東西吧?妳喜歡什麼?魯貝尼風格的手環?或是我在慈螺看過的國寶耳環如何?喜歡什麼,儘管開口。」
  「不行。如果我佩戴那些東西,侍女會嚇到暈倒。」
  「啊?」
  惡魔像孩子一樣不解地歪著頭。
  「不僅如此,佩戴慈螺的國寶耳環……稍有不慎,甚至會演變成外交問題。」
  「妳在說什麼啊?區區一顆寶石,怎麼可能會……」
  「就是會。」
  珂古蘭斬釘截鐵地說道。
  「後宮就是這樣的地方。即使不是他國國寶,我身上穿戴的珠寶全都是從國家借來的。你大概不知道,一天結束之前,我的衣服和首飾都必須接受檢查,確認是否有缺少。如果憑空增加國寶級的寶石,後果可想而知。我的侍女大概會口吐白沫地暈倒吧。」
  「沒、沒想到這麼嚴重。」
  惡魔驚訝得頭向後仰。
  「意外地很麻煩。呃……那我到底該變成什麼才好?」
  「我想想,筆記用品也不行。手帕的話,我會不小心拿去洗。」
  「求求妳,千萬不要把我拿去洗!」
  「這麼一來,只有……」
  珂古蘭絞盡腦汁思考著。乍看之下,她像一名煩惱著不知道該穿戴什麼服飾的少女;事實上,卻是一名苦思解決方法的研究員。
  「頭髮。」
  「什麼?」
  她思考出的解答過於獨特,惡魔不由得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
  「頭髮。請你變成我的頭髮。」
  「頭髮……妳是說妳的頭髮?」
  「不然是誰的頭髮?頭髮的話,數量稍微增加也不會很醒目吧?」
  「這……說的也是。」
  惡魔也有機靈的一面,不,正因為他是惡魔,所以才能理解女人心、。然而,這個破天荒的提議似乎超出他的理解範圍。
  「不過,真的沒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但是,沒有其他辦法了吧?」
  「……和妳在一起真的一點也不會無聊,這還是我第一次變成人類的頭髮,呵呵呵。」
  「你到底要不要變?還是說,你做不到?」
  「我當然要變,而且我也做得到。妳睜大眼睛看著……」
  惡魔手中的油燈開始融化,首先變成黃金,接著是白銀、鑽石和珊瑚,並且超越常理的法則混合在一起。修長的手指拈起融化的黃金,像路邊攤在拉麵條般越拉越長。惡魔每折一次,金線的顏色就變化一次,折到一百次時變成銀色,數到兩百次左右時變成了褐色。惡魔笑著說:
  「對了,難得有這個機會,妳要不要染一頭醒目的髮色?」
  「不用想也知道我不能那麼做。」
  「什麼嘛,真無趣……那就這個顏色吧……」
  一千零二十四根頭髮是帶有光澤的黑曜石色彩。惡魔將頭髮朝天一灑,隨意散落的頭髮降落在珂古蘭頭頂,全部落在屬於自己的位置。
  「妳覺得如何?」
  啪!惡魔拍了一下袖子,從他的手臂下方憑空冒出一面巨大的鏡子映照著珂古蘭。鏡子裡映照出與平常的珂古蘭相同──卻又不盡相同的身影。究竟是哪裡不一樣也說不上來。硬要說的話,就是髮絲的光澤,頭髮散發難以言喻的光輝。
  「如何?」
  惡魔完美地實現珂古蘭的要求。憑空增加的髮絲沒有將珂古蘭變漂亮,也沒有折損她的美貌,只是讓她散發出更加帶有自己魅力的光彩。
  「……嗯……嗯……」
  這種感覺像剪完頭髮後被問:「您滿意嗎?」
  珂古蘭知道某個地方不太對勁,但不知道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好像有點奇怪?」
  「會嗎?那些髮絲可是使用了我的真身,不是隨隨便便的東西。」
  「這也讓我很困擾……我不能太醒目,要是把我變得樸素一點就好了。看樣子還是盡快找出別的更適當的東西比較好。我想想……」
  珂古蘭自言自語著走向書架。
  這件事似乎在此告一段落,該說的話與該決定的事全都完成了。
  「什麼?變漂亮也不行?怎麼這麼麻煩?」
  「是呀,這個地方說好聽是中規中矩,說難聽一點是食古不化。」
  「嗯……感覺就像用原則和糖果建立的地方,讓我一時之間還難以置信。」
  兩人在書架之間穿梭。珂古蘭像一隻眼尖的瓜子鱲,在書架探頭探腦,尋找有參考價值的書;惡魔像一隻悠閒漂浮的水母,感覺不會傷害人類。
  「你的意思是我在說謊嗎?不是這本……也不是這本……」
  「我沒有那麼說。但是,妳很喜歡開玩笑,而且還是很不好笑的那種。坦白說,妳其實是誇大其辭吧?妳說所有東西都會被檢查,連內褲都受到嚴格管理,聽起來太誇張了。」
  「咦?我說過那種話嗎?」
  「哈哈哈……喂!知道我在搞笑,就吐嘈我啊!」
  「你沒有在搞笑吧?好奇怪,這本書被借走了嗎?」
  「真受不了妳……」
  惡魔雙手一攤,搖了搖頭。珂古蘭也看著惡魔,嘆了一口氣。看來彼此說的話都太超乎常理,所以兩人一時之間都無法接受。
  「我沒有說謊。剛才說過了吧?我們持有的物品幾乎都是跟國家借用的……不過,只是一件制服或一項筆記用品的話,應該不成問題,至少在管理上不會像寶石一樣嚴格。」
  珂古蘭回答。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她甚至可以向父王發誓,自己所言絕無半句虛假。
  然而,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卻讓她不得不收回說出口的話。
  「不,妳撒謊。」惡魔用莫名自信的口吻說:「如果妳說的是真的,那是什麼?」
  如果兩人之間存在一段故事,恐怕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吧?時序是春天,在冬日嚴寒逐漸消退、海洋風平浪靜的時節,發生在後宮深處圖書室裡的故事。惡魔輕鬆地指向自己發現的東西,絲毫不知道那個東西的嚴重性。公主看向惡魔所指的東西,抽出書本的動作瞬間僵住。她的目光落在太陽終於開始照射進來的地面,註定發生的事件已經等待兩人多時。
  那是一個以黃金點綴紅玉的火焰色胸針。
  「妳看。這裡果然是金碧輝煌的後宮!看來管理很隨便嘛。」
  「……」
  惡魔用勝利的口吻說道,珂古蘭則是一臉凝重。
  胸針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誇耀著自己的瑰麗。
  就這樣,惡魔與公主之間發生的第一起事件揭開了序幕。

  †

  男人的夢想──藍達那利亞帝國的後宮,同時是女人的夢想之地。有磨坊的小姑娘成為皇后,母儀天下;也有在戰爭中成為奴隸的慈螺國女孩,努力不懈成為後宮之長。在這個時代,此處是女人掌握權力的地方──這就是後宮,也是藍達那利亞帝國。
  琉西卡‧瑪吉姆也是滿懷雄心壯志進入後宮的其中一人。當代的王沒有心願,而霸王已經高齡七十五歲,隨時有可能撒手人寰,所以一定有未竟的心願。琉西卡打算爬到位極人臣的地位。
  ──以上是惡魔所做的設定。

  這個時期的帝都,有時候會因海風的情況而炎熱如酷暑。這樣的日子,帝都人民雀躍地稱之為「海神的瞌睡」。
  今天就是那樣的日子,後宮炎熱得讓人忍不住想要脫掉外套。
  不過,琉西卡並沒有那麼做。因為在短暫的時間內,她已知道脫下外套會落得什麼下場。
  時間是中午,地點是餐廳。琉西卡只是地位低下的宮姬,沒有人照料她的起居,所以她只能到餐廳用膳。
  如果是真正的公主,無須親力親為。她們有親戚和貴族間的人脈,在後宮的權威宛如一個小國家之主。
  這樣的派閥有六、七個……不,其實琉西卡也不清楚,說不定後宮裡有十個以上的派閥。
  琉西卡還沒有加入任何派閥,那是因為直到最近,她才隱約察覺到「好像有那樣的東西存在」。她心想,自己總有一天必須加入其中一個派閥吧?這個地方有太多獨特的規定和潛規則,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踩到什麼地雷。
  她邊在心中暗想邊領取膳食,然後在餐桌前坐下,開始用餐。
  然而,等她察覺時,已經來不及了。
  「……嗯?」
  琉西卡感覺到注視著自己的目光──來自四面八方。
  她咀嚼配菜中的醃菜,不一會兒察覺到餐廳充滿詭異的氣氛。到底發生什麼事?她的背後開始冒冷汗,交頭接耳的聲音與意味深長的目光很明顯都是朝她而來。
  她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不妙的事,也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麼事。
  琉西卡第一個反應是低頭看自己的服裝儀容。在後宮,原則上可以自由穿著,但那只是表面上的規定,事實上必須遵守某種程度的規則。
  綁帶長靴,以及肌膚不裸露的連身洋裝──這就是後宮所謂的制服,也是所有服飾的基本。她並沒有違反規則。
  那麼,是她的行為舉止有問題嗎?但是,她有遵守禮節,也有祈禱,還盡量坐在遠離人群的座位,應該沒有給周圍的人帶來麻煩才對。
  不,等一下。這樣不是很奇怪嗎?琉西卡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仔細想想,只有這個座位沒有人坐,實在很不自然。或許有人先預約了?
  那麼,她該怎麼做?
  思考至此已經是琉西卡的極限。
  讓她感覺芒刺在背的原因,恐怕就是ˋ這個地方。但是,她已經開始用餐了,如果現在移動到別的座位,萬一遭人拒絕同桌,她該如何是好?而且,她本來就是為了避開冷嘲熱諷,才逃到沒有人坐的餐桌。
  她希望有人能開口邀她一起用餐,這麼一來,她就有藉口移動座位。然而很不巧的是,她在後宮沒有認識的人,剛才嘲弄她的前輩們現在則是一副看好戲的樣子,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宛如欺負小動物的孩童笑容。
  據說用溫水煮青蛙,青蛙就會在不知不覺間被煮熟,逃也逃不了。琉西卡覺得自己的處境就像那隻青蛙。但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熱水裡,還是在冷水裡?
  「如果不介意,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午餐?」
  所以,當她聽到邀請她的聲音後,不禁鬆了口氣。
  「我叫伊萊莎。跟我一起用餐吧,我不會陷害妳的。」
  名為伊萊莎的高雅女子,是一名年約二十歲的少女。她的言語不帶任何惡意,充滿了琉西卡這幾天以來從沒聽過的溫柔。
  「坐在那個座位不太妥當,請過來這邊吧。」
  琉西卡沒有回答,而是直接整理餐點,追在伊萊莎身後來到餐廳的角落。
  「好險。」
  伊萊莎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臉上露出宛如孩童經歷小小冒險之後的表情。伊萊莎的年紀比較大,但做出這個動作,讓琉西卡覺得她看起來比自己小很多。
  「我違反了什麼規定嗎?」
  琉西卡問道。伊萊莎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不,妳沒有違反任何規定。但是……妳明白吧?」
  「我不明白。」
  琉西卡用冷硬的聲音回答。她知道自己不該用這種態度對待救命恩人,但也知道伊萊莎不會計較所以得寸進尺。妳明白吧──不,她不明白,什麼都不明白。
  「……對不起。說的也是,畢竟妳初來乍到,難怪不明白。」
  琉西卡近似遷怒的言語,伊萊莎卻不疑有他地接受了。
  「我跟妳說,那裡是希爾蒂南小姐等人經常使用的餐桌,像妳這樣新來的人使用那張餐桌,可會大事不妙。」
  琉西卡聞言心想,聽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就是常見的爭地盤罷了。
  「妳聽好了,在這裡,有幾個人的命令妳千萬不能違抗,要記清楚喔。第一個人就是剛才說的希爾蒂南小姐,她出身子爵之家,雖然地位不高,但在這半年內就嶄露頭角,是一名才女。還有奧克塔維亞小姐,她是劇方的代表。其他還必須注意的就是王族,尤其是珂古蘭公主。」
  「公主……」
  「對,她是現任國王的獨生女。幸好她不是尖酸刻薄的人,不過,和我們有著雲壤之別,所以還是不要太接近她比較好。」
  「……我完全不知道這些事,也沒有人跟我說明……」
  「是啊。不過,那些是這裡的規矩。」
  纖細婉約的伊萊莎,這時候的語氣卻強而有力,彷彿在談論神明或法律,說得斬釘截鐵。
  「知道這些事情非常重要,不然……」
  「別說了,快讓開!」
  這時候響起某個人的怒吼聲,打斷了餐廳裡的交頭接耳。
  「啊!」伊萊莎驚呼出聲。琉西卡回頭看,發現她所說的「大事不妙」正在發生。
  數名宮姬不知何時已圍著那張餐桌坐下,她們看起來是地位崇高、在後宮如魚得水的宮姬。有一名少女倒臥在餐桌旁的地上,銀製的食器散落一地。豆子湯當頭淋下,她一臉茫然,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哎呀。」
  發出聲音的不是實際下手的宮姬,而是坐在餐桌中央的少女。只有這位金髮碧眼的少女穿著華麗的黃色洋裝。
  她就是希爾蒂南‧李茲。琉西卡從充斥餐廳的竊竊私語得知少女的名字。
  「走在平坦的地方也會跌倒,太漫不經心了。」
  宮姬說道,然後完美地遵守宮廷禮儀,繼續用餐。
  「請妳今後小心一點。」
  這就是規矩。
  餐廳在眨眼間又恢復平靜,所有人重新談笑和用餐,彷彿沒有發生任何事般地回歸她們的日常生活,留下少女淒慘地呆坐在原地。
  她茫然環顧四周,半晌,確定不會有人來拯救自己後,落寞地走出餐廳,頭上還黏著蔥花。
  「……唉,她好可憐……」
  伊萊莎按著胸口,她的表情顯得比被欺負的少女還要心痛。
  但是,也僅止於如此。
  「妳不救她嗎?」
  「……」
  琉西卡覺得自己問了一個很殘酷的問題。伊萊莎很善良,但她的善良是有限度的。
  「對不起,我也一樣,沒有去救她。」
  語畢,琉西卡重新用餐,吃著剛才那位少女無法吃的麵包,喝著她無法喝的湯。
  她在心中暗想,這個地方實在太瘋狂了。

  †

  「完結」──珂古蘭凝視著這個印刷清晰的單字半晌,闔上書本,喝下早已變涼的紅茶。茶點已經被她吃完了,但即使沒有茶點,她的身體仍然盈滿感動。《穢土之王》真的是一本無可挑剔的曠世傑作。
  一年也得不到幾次像這樣的讀後感,珂古蘭彷彿在催促夢境的後續發展,閉上雙眼遙想,甚至希望這一刻可以成為永恆。然而……
  「我回來了!」
  門冷不防被人打開,一名紅髮宮姬闖進來。
  「我快受不了了!」
  她用力踩著地板,發出「噠噠噠」的腳步聲,放下頭髮捲起袖子,豪放地解開胸前鈕釦。
  「這個地方未免太瘋狂了吧?」
  珂古蘭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宮姬,但是,她卻大搖大擺地在珂古蘭對面的椅子用力坐下。
  「莫名其妙!這個地方是怎麼搞的?珂古蘭,妳快聽我說!」
  宮姬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剛才遭遇了多麼不合理的對待,還有壞心眼的前輩、莫名其妙的規則,以及被欺負的可憐少女。
  「太可怕了!跟妳說的一模一樣!後宮並不是充滿風花雪月的地方。別知道這些事情還比較幸福呢。男人的浪漫……唉。」
  「……」
  「在那之後還發生了更過分的事……珂古蘭,妳那是什麼表情?」
  珂古蘭露出古怪的表情,憤怒、悲傷、困惑、驚訝在她臉上閃爍,最後化為「理解」。
  「……喔。」
  她將闔起的書本堆疊在書桌的角落。
  「是你啊?」
  「嗯?妳沒有認出我嗎?」
  珂古蘭現在才察覺宮姬的真面目。宮姬在半空中翻了一圈,下一秒「咚」的一聲冒出七彩煙霧,惡魔從煙霧中現身。沒錯,進入後宮的新宮姬──琉西卡是假的,真面目正是惡魔。
  「難怪我覺得最近很安靜。」
  「妳不能責罵我,我有跟妳說『我要出去』。」
  這是事實。惡魔先告知了珂古蘭才出門,珂古蘭也有回應「喔……」,不過當時她沒有把頭從書本中抬起來。
  「然後呢?你為什麼要去外面?」
  「當然是去尋找下一個主人──雖然我很想這樣回答妳,但坦白說,只是為了打發時間。」
  「好差勁的理由,幼稚。」
  「不!珂古蘭,妳沒有資格說這種話!這次我有正當的理由!」
  語畢,惡魔的手勢像要揮下馬鞭般,手指指向地面。
  「珂古蘭,妳到底要對那個胸針置之不理到什麼時候?」
  閃耀著璀燦光芒的胸針,躺在和昨天一樣的地方散發光彩。
  距離發現胸針已經過了一天,珂古蘭卻完全無動於衷。
  「真受不了,那時候我還以為有趣的事件要發生了……」
  惡魔悲切地仰天長嘆。
  「……珂古蘭,妳不是說過在後宮,所有珠寶都會受到嚴格管理嗎?既然如此,有個胸針掉在這裡是很不尋常、很奇怪的事吧?然而,妳卻一直對它視若無睹,彷彿奇怪的人是我。這跟妳說的話不是互相矛盾嗎?來吧,這時候妳應該要很慌亂,以解決這個謎團為目標。當然,我知道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不過不用擔心,這種時候只要向惡魔許願,任何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快許下『解開這個謎團』的願望吧!」
  「……真虧你能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說這麼多話。」
  珂古蘭打消了看下一本書的念頭,一臉不悅地看著惡魔。
  「你從昨天就一直吵個不停,到頭來只是希望我向你許願而已吧?」
  「這當然也是我的目的之一,但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後續發展!快點向我許願,現在我可以特別算妳免費喔!」
  「真受不了你……所以你才會打扮成那副模樣去收集情報嗎?」
  「嗯?對呀,沒錯,就是妳說的那樣。」
  珂古蘭用漆黑的眼眸瞪著惡魔。
  「……你沒有引起事端吧?」
  「當然沒有。不過,妳再對這起事件置之不理,我就不敢保證了……」
  「又威脅我。算了,無所謂。」
  珂古蘭闔上書本,接著說道:
  「好吧,我也要開始行動。」
  「哦!我就知道妳會這麼說!妳真是一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懶惰鬼!難道妳的胸膛沒有一丁點好奇心和興奮嗎?嗯……雖然空間的確是侷促了些。但是妳這麼年輕,怎麼可以這麼無趣……妳說什麼?」
  「……你驚訝什麼?」
  「咦?因為……妳說要開始行動?」
  惡魔彷彿遭遇過詐騙的人,戒慎恐懼地反問。
  「沒錯。到目前為止,我認為以靜制動是最好的應對方法,但是已經過了一天,由不得我按兵不動。」
  「哦哦!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嗯……對了,你剛才一直說我是懶惰鬼和膽小鬼?」
  咻咻──惡魔佯裝著不會吹口哨的樣子。
  「……算了。接下來,這個胸針該怎麼處理比較好……」
  珂古蘭說要展開行動,卻坐在椅子上沒有站起來。
  「怎麼處理?一般來說,就是找到主人,然後物歸原主吧?還是說,妳想要據為己有?沒想到原來妳這麼貪婪,不過我也不討厭這樣的妳。」
  「笨蛋。」
  珂古蘭像在面對不受教的學生般嘆了口氣。
  「事情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單純。我不是說過嗎?這樣的寶石都受到國家嚴格管理,換句話說,這個胸針本來不可能掉在這裡。所以──這可能是為了陷害我的陷阱。」
  「……嗯?妳說什麼?」惡魔反問。
  「我說這是陷阱。比方說,和你剛才說的一樣,我撿到這個胸針,然後據為己有。接著,物主忽然出現舉發我:『妳這個小偷!』如此一來,舉國上下都會流傳『公主是小偷』的傳聞。」
  「妳想太多了,怎麼可能……」
  惡魔說到一半就把話打住,因為他不久前才見識到人心險惡。
  「希望你不要當真,剛才我只是打個比方,畢竟直到昨天為止,我都認為那個胸針『只是不小心掉在這裡』。但是,如果是物主遺失了胸針,應該會在晚上檢查的時候發現……」
  「哦,所以妳才等了一天嗎?嗯……既然如此,必須盡快把這個胸針物歸原主吧?或是交給第三者。」
  「那麼做也行,但是,撿到的人是我,會讓物主嚇得背脊發寒吧?對方會心想:『居然讓公主殿下撿到我掉的東西!』這是讓對方無顏面對世人的醜聞……同時,那人的侍女也難辭其咎,說不定會被辭退。」
  「唔唔唔……」
  惡魔錯愕得啞口無言。
  「啊……聽妳這樣說,好像真的什麼都不要做比較好。」
  「到昨天為止的確如此,但是,現在『不小心弄掉』的可能性變得很低……很遺憾,眼下的情況已經超出我的預測,繼續置之不理,情況恐怕不會好轉。」
  珂古蘭站起身立刻行動,飛快向前走去,以宛如水鳥捕獲獵物般明快的動作拾起胸針。
  「惡魔,你要牢記這一點,置之不理比較好的東西,卻勉強接觸而毀了它,不是我的興趣。但是,無法判斷的時候,我會選擇用自己的力量開拓未來。這就是珂古蘭‧迪亞斯的作風。」
  「喔喔……」
  不知道是否為珂古蘭的話所感動,惡魔饒富興致地看著珂古蘭,眼眸中燃起好奇心。
  「……請讓我向妳致歉,珂古蘭,我發誓今後絕不會再擅自行動。我真是愚蠢至極!後宮?美若天仙的宮姬?比起這些,整天看書、打瞌睡的妳更有趣。我真痛恨沒有察覺到這一點的自己!哈哈哈,更重要的是……」
  惡魔用復古的方式誇張地行禮。
  「來吧!快點向我許願!」
  他彈一下手指,瞬間燃起熊熊火焰,冒出的煙霧瀰漫四周。音樂憑空響起,金銀珠寶源源不絕地冒出來。
  「哈哈哈!妳的願望是什麼?是黃金?白銀?還是寶玉?不不不,這些東西妳都不屑一顧吧?哈哈哈!真是令人興奮的許願儀式!」
  在幻覺中跳舞的惡魔看起來樂不可支。
  「第一個要許什麼願望?任何願望我都會為妳實現!」
  「沒有必要。」
  然而,珂古蘭維持一貫的冷淡。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會向你許願。」
  「什麼?妳不用擔心代價,現在是試用期。」
  「……真受不了你。我不是在意那種事。惡魔,你仔細聽好,我絕不會做出逾越本分的事。用超能力實現的願望,我一定無法掌控,所以我不會向你許願。」
  「不過,這麼一來,妳怎麼找出物主?來吧,向我許願!快啊!」
  惡魔邊發牢騷邊收起幻術,賭氣地說道。
  沒想到珂古蘭卻進一步反駁。
  「這麼簡單的問題,我馬上就知道答案了……你看這裡。」
  白晰的手指指向胸針,上面有刺草和蛇的裝飾。
  「這些裝飾怎麼了嗎?」
  「這是家徽。你看。」
  珂古蘭從書架抽出《列島諸國家徽大全》。
  「……這是羅姆利亞的李茲子爵家的家徽。」
  灘開的書頁上刊載著將胸針圖案簡化而成的徽章。
  「啊啊,我想起來了,這是希爾蒂南小姐經常佩戴的胸針。」
  「她是誰?」
  「你在不久前不是親眼見過她嗎?在餐廳欺負新人的人。」
  「哦,原來是她。」
  惡魔敲了一下掌心。
  「昨天,我在中午之前都一直待在這裡,也是早上最早來的人,所以胸針是在那之前掉的……在我來之前,來過這間圖書室的至少有三個人……」
  「嗯?等一下,妳怎麼知道?」
  「看書本的情況就知道了。」
  珂古蘭走在書架之間,溫柔地撫摸陳列在書架上的書背。
  「前天還在的書,昨天被借走了;昨天沒有的書,今天被還回來了。擁有這些情報以及進入圖書室的人的情報,就不難做出這些推測。只閱讀冒險小說的人,只對學業有興趣的人……只要分析這些情報就可以了。」
  「……妳是認真的嗎?」
  「是,我當然是認真的。不過,首次來這間圖書室的人,或是什麼都沒借就離開的人,不包含在情報之內,所以我才說至少有三個人。嗯……但是,現在這三個人都跟這個胸針八竿子打不著……」
  「那個壞心眼的女生不會來這裡嗎?」
  「據我所知,她一次也沒有來過,她的跟班也是,因為她們的地盤在中庭。那天她們應該在中庭,平常時間不可能來圖書室。」
  「唔……」
  「這個紅寶石是希爾蒂南的東西,但是,我不認為她會來圖書室,甚至不小心弄掉胸針,因為她沒有理由陷害我。還是說,這是贓物?偷竊它的犯人把它丟在這裡?犯人會做這麼愚蠢的事嗎?或者犯人想要挑撥離間,讓我們對立?但是跟我無關吧?嘀嘀咕咕……」
  「喂,珂古蘭!喂!」
  珂古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她的集中力非常驚人,連惡魔在她眼前揮手都沒有任何反應,跟她閱讀書本時一樣。
  「呵呵呵,妳真的是很有趣的人類。」
  惡魔手抵著下巴喃喃自語。他對去外面遊玩的興致全失。因為他現在知道比起遊玩,陷入這種狀態的珂古蘭更有趣百倍。
  這個不靠惡魔力量解不開的謎團,她卻想靠一己之力揭曉真相。惡魔對此感到非常痛快,希望她的努力最後能夠得到回報。不過,得不到回報也沒關係,因為到時候就輪到他登場。
  「呵呵呵。」惡魔不由得笑了出來。那是設下陷阱的獵人笑容,播種時的農夫笑容,同時是看到人類顯露欲望的惡魔笑容。
  這世界上沒有一無所求的人,他一定要實現這個女孩的願望──惡魔在心中暗自發誓。
  呵呵呵,惡魔笑了。
  嘀嘀咕咕,珂古蘭喃喃自語。
  就這樣,茶館度過了一個平穩的下午。這時候……
  嗚嗚……嗚嗚……嗚嗚……
  「嗯?」
  惡魔斂起竊笑,四處張望。
  「奇怪?我剛才好像聽到一個聲音……」
  而且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哭聲。雖然現場也有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人,但她只是陰森地自言自語,沒有哭泣。
  「……是我的錯覺吧?」
  惡魔謹慎地巡視圖書室,裡面果然沒有其他人。然而……
  嗚嗚……嗚嗚……
  「……喂,那個聲音該不會是……」
  嗚咽聲越來越大,惡魔無法再告訴自己那是錯覺。
  「喂,珂古蘭……」
  「嘀嘀咕咕……」
  「珂、珂古蘭!珂古蘭!我的主人!主人大人!快點回答我!」
  「嘀嘀咕咕……什麼事啦,惡魔?你很囉嗦耶。」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妳快聽聽那個聲音!」
  惡魔要珂古蘭仔細聆聽室內響起的嗚咽聲。
  「哇!是幽靈!」
  他驚呼一聲,嚇得躲在珂古蘭嬌小的背後。
  「……」
  珂古蘭用難以言喻的眼神轉頭看向後方。
  「……你是貨真價實的惡魔對吧?」
  「對啊!」
  「……惡魔會怕幽靈?」
  「不行嗎?因為幽靈很詭異啊!」
  惡魔嚇得不敢抬頭,像一名年幼的孩子蜷縮著身體,不停發抖。珂古蘭也全身發抖,但她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在強忍著惡魔的歪理。
  「……最詭異的人沒有資格說這種話!而且你害怕的方式也太丟臉了吧?堅強一點!」
  「哼!對害怕的東西坦白說『很可怕』有什麼不對?妳沒有資格抱怨我!這就是紅眼魔王害怕的方式!」
  「你不要對此沾沾自喜……放心吧,那是人類的聲音。你過來看這邊。」
  背上黏著背後靈的珂古蘭走向書桌,打開窗戶。這裡位於二樓,可以眺望遠方,前方是御山,山下較近的地方是杉木林,接著是一座小後院。幽靈在那裡暗自啜泣。
  「是新來的人。」
  幽靈的真面目是蜷縮身體、哭得像淚人兒的宮姬。
  珂古蘭不帶任何感情地說:
  「每年到了這個時期,都會出現像她那樣的女孩。因為思念故鄉,或是被人欺負卻無人可以傾訴,只好躲在角落暗自哭泣。大概是因為圖書室的隔間方式,這裡能清楚聽到從那座後院傳來的聲苜。」
  「哦,聽起來好淒涼。」
  知道對方不是幽靈,惡魔的膽子也變大了,甚至開始窺探,想要看清楚一點。不過,珂古蘭「啪噹」一聲關上窗戶。瞬間,幽靈的聲音變得更大了。看來排雨槽似乎與排氣口相連,把窗戶關起來後,哭泣聲會聽得更清楚。
  這時候,幽靈的聲音起了變化。

  「……有人在……這裡嗎?」

  珂古蘭狠狠地瞪了惡魔一眼。
  「誰叫你剛才大聲嚷嚷,才會被她發現。」
  「抱歉,接下來我會輕聲細語。」
  「記住自己說過的話。」
  「是、是誰?居然偷聽,太卑鄙了吧?妳在哪裡?回答我!」
  「好好好,我在這裡,在建築物裡面。」
  「咦?騙、騙人!這裡沒有其他人呀!」
  惡魔悄悄從窗戶向下看,只見栗子色的頭頂慌張地在窗戶和樹籬探望,但似乎找不到任何人。於是,她異想天開地大叫:
  「啊!該、該不會是妖怪吧?」
  連一向淡定的珂古蘭也不禁錯愕。下一秒,惡魔哈哈大笑。
  「哈哈哈,原來如此,對她來說,我們的確就像妖怪一樣。哈哈哈……而且珂古蘭,妳的確有一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
  「你閉嘴……」
  「哇、哇!對不起!請不要詛咒我!」
  「啊,抱歉,剛才那句話不是對妳說的。」
  「不然是對誰說的?」
  「惡魔。」
  「哇!」
  惡魔哈哈大笑,心想,她真的是一個很有趣的女孩。
  「……不哭了嗎?」
  圖書室裡的聲音透過排雨槽傳到另一端。珂古蘭倚著窗戶說話,卻堅決不看下方。
  「咦?啊,對……」
  少女說道。她的驚訝似乎更勝於悲傷,說話的聲音已經不帶哭意。
  「是嗎?太好了。」
  「……」
  珂古蘭知道在這一刻,她們之間已經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羈絆。凌駕於悲傷之上的驚訝,被更強烈的情感取代。
  「……妳是誰?」
  宛如小心翼翼的野貓聲音。
  「我是妳所說的妖怪。」
  珂古蘭裝傻地回答。
  「……妳開玩笑的吧?」
  「換句話說,就是要妳把我當成妖怪。我無意幫助妳,相反的,也不會詛咒妳,只是聽妳說說話而已。」
  「……什麼跟什麼啊……」
  先是衣服沿著牆壁滑下的聲音,接著是臀部坐到地面上的聲音。從排雨槽傳來的聲音很清晰,珂古蘭能輕易想像幽靈的姿態。
  「……這裡真是糟透了,我說話遭人忽視,還因為莫名其妙的事惹人生氣;好不容易出現一個願意聽我說話的人,卻是妖怪。討厭……為什麼我非得受這些委屈不可……我根本一點也不想進入後宮。我聽說國王是高齡七十五歲的老爺爺,要當那種人的小妾,實在太不幸了……」
  「喂,珂古蘭,怎麼跟妳說的不太一樣?」
  「我沒有說錯。真受不了……那個女孩到底是從多麼鄉下的地方來到這裡?」
  珂古蘭覺得頭很痛。事實上,有不少宮姬的想法跟惡魔一樣,誤以為後宮是慘無人道的地方,但是,幽靈的偏見似乎更為嚴重。
  「我才不要跟年紀比爸爸大的人在一起……絕對不要!再說,國王也太不像樣了吧?居然建造後宮!色老頭!年紀一大把了還色慾熏心,老不修!」
  「……」
  別生氣啊,珂古蘭。童言無忌,所以快把字典放下來,好不好?」
  「……哦?真是個令人愉快的女孩。」
  手上的字典被搶走的珂古蘭撂下狠話,回到座位上。
  一開始只是斷斷續續地抱怨的幽靈,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或許她本來就不是陰沉的人吧?發洩完後,她似乎也比較有精神。
  「──然後,她們還瞧不起我,說我是鄉巴佬。我真的討厭死她們了!」
  「是嗎?」
  「身分高貴又怎麼樣?那些人跟帝都的人相比,也是鄉巴佬呀!」
  「或許吧。」
  不可思議的陽光灑落在此,幽靈與公主、公主與惡魔、惡魔與幽靈,在不認識彼此的情況下度過這一段時光。幽靈作夢也沒想到自己聊天的對象是「真正血統尊貴之人」,公主也不知道幽靈長得是圓是扁。唯一可以看到雙方的惡魔什麼都沒說,只是飄浮在半空中。他們像三頭不同種的野獸共享同一個飲水區。三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心思,他們的相遇有如幻影般虛幻而不真實。
  「妳有在聽嗎?妳……還在嗎?」
  「我還在。」
  珂古蘭回答,但聲音顯得很敷衍。她心不在焉地聽幽靈抱怨的同時,拿著紅寶石對照書上的內容。公主的心思,幽靈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珂古蘭有必須要做的事,也有她的極限,因為在後宮落下的眼淚是擦不完的。
  所以,這就是珂古蘭的極限。
  「我會一直在這個地方,會聽妳說話,不會去任何地方。」
  「……真的嗎?」
  「對。」
  比如說,珂古蘭隨時可以出手相救,甚至不用向神燈惡魔許願。只要珂古蘭詢問幽靈的名字,記住她的長相,每次見到她時向她打招呼。只要這麼做,就不會再有人欺負她。幽靈會很感激她、喜歡她,就像希爾蒂南的跟班一樣。
  同樣的光景,珂古蘭已經看過無數次,所以不會向幽靈「們」表明身分。
  因此,就某種意義而言,這只是一種例行公事。
  這是妖怪與幽靈之間的茶會。
  「……妳真的有在聽嗎?」
  「有。」
  珂古蘭不知道這名新的幽靈今後會變得怎麼樣。她會重展笑顏,逐漸習慣後宮的生活?還是終日以淚洗面,直到回國?無論如何,她們都會從茶館的後方離去。所以珂古蘭不會和幽靈交心,好讓那一刻隨時可以到來。她在調查胸針的時候,只是敷衍地回應幽靈。
  ──然而,這次的情況有了些許變化。

  珂古蘭直到第二天才知道。

  †

  珂古蘭不是鎮日關在房間裡足不出戶,若有必須出席的典禮她就會出席,若有想上的課就不會請假。
  歷史課便是其中之一。教歷史的古薛老師與國王很像,是一名嚴格的老人,用洪亮的聲音陳述的故事宛如祝禱詞,將後宮浮躁的氣氛排除在外。
  「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
  珂古蘭不禁心想,為什麼愉快的時間總是過得這麼快?和瑪古努斯姨丈度過的時間與上課的時間一樣長,後者卻短暫得彷彿一眨眼就結束。
  古薛離開後,支配教室的靜謐空氣在一瞬間瓦解,被宮姬們年輕紛雜的氣氛所取代。
  「……」
  珂古蘭為了挽留逐漸冷卻的夢,用力閉上雙眼,讓自己的思緒馳騁在悠久的時空之中。
  (喂,妳看那邊。)
  然而,惡魔卻不識相地打斷她。
  「……你安靜一點。」
  珂古蘭用細微得只有虱子才聽得到的聲音說。下一秒,耳畔的頭髮發出沙沙聲,化為言語──那是變化成頭髮的惡魔說話聲。
  (為什麼?這堂課不是結束了嗎?別說這些了,妳快看那個啦。)
  看什麼?拗不過惡魔的珂古蘭只好張開雙眼,出現在她眼前的是……
  (她就是那個幽靈。)
  珂古蘭沒想到幽靈距離自己這麼近。她在距離珂古蘭右方兩個座位的位子輕輕坐下。
  (長得很標緻。)
  是她啊……珂古蘭不發一語地點頭。眼前的女孩不是「絕世美女」,也不是「美得有如人偶」,而是宛如綻放在荒野的蒲公英,楚楚可憐的少女。
  (只要她學會化妝,再抬頭挺胸一點就好了。)
  這一點真的很可惜。蒲公英已經失去野生的潤澤。不過,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把綻放在荒野的花朵種到花壇裡,不一定能美麗綻放。
  (她是在乾涸的大地才會綻放的花朵。)
  「大概吧。」
  或許珂古蘭不該像這樣一邊說話一邊收拾東西。
  匡噹!
  那個聲響在嘈雜的教室裡顯得格外大聲。
  「……失禮了。」
  珂古蘭先以座禮為自己的失態向周圍人致歉,然後不發出聲音地拉開椅子。身為貴族,連撿起一枝筆也有特定的禮節,她必須坐在椅子上,輕輕撿起筆。
  「啊,拿去吧。」
  所以當幽靈這麼做的時候,珂古蘭一瞬間僵住了。
  教室內的嘈雜起了變化。
  「……咦?這不是妳的筆嗎?」
  幽靈一臉驚訝地將筆遞到珂古蘭面前,看著一動也不動的珂古蘭。這個舉動讓珂古蘭不知所措。她對禮儀很有自信,不過那是建立在對方也遵守禮儀的情況下,所以她不知道這種時候該怎麼應對才好。
  「……」
  珂古蘭猶豫著要不要接下筆,這時候,幽靈不知為何吁了一口氣。
  「妳也是一個人來上課嗎?」
  「……對。」
  幽靈沒有先自我介紹,也沒有配合時令寒暄,劈頭就問問題,珂古蘭不禁驚訝得瞠大雙眼。看到珂古蘭的反應,幽靈的表情越來越喜悅。她似乎把珂古蘭當成和她一樣無法適應後宮的人。
  「真的嗎?呵呵,其實我也是。」
  「……是嗎?」
  糟糕,真的很不妙。雖然珂古蘭面無表情,但內心非常慌亂。不知不覺間,教室裡的人投射在她們身上的目光改變了性質,黏乎乎地纏著兩人。
  「妳總是一個人嗎?有沒有朋友?」
  「我……」
  四周的目光帶來的壓力已近乎暴力,幽靈卻仍渾然不覺地為新的邂逅欣喜。
  「快說啊。妳有朋友嗎?」惡魔問道。
  珂古蘭沒有多餘的心力回答,她絞盡腦汁想要突破眼前的窘境,然而惡魔與幽靈女孩卻你一言、我一語,完全不顧她的處境。
  「妳好像很乖巧,但眼神看起來很聰明。而且,妳的頭髮好漂亮……彷彿要融入夜色一般……好美……」
  接著,幽靈說出決定性的台詞:
  「不介意的話,要不要和我當朋友?」
  惡魔發出「哦哦!」一聲吐出一口氣,那句話在教室裡引起更大的騷動。幽靈雙頰泛紅,一臉緊張地等待珂古蘭的回答。
  珂古蘭開口想要說些什麼。這時候……
  「哎呀。」
  一名宮姬分開群眾,出現在兩人面前。
  「真是不入流的問法。如果是紳士,早就賞妳一巴掌了吧?」
  那是一名宛如黃金化身的少女,身穿以黃絹織成的制服,全身散發出以這副模樣出席聖誕祭也不會顏面掃地的光芒,佩戴的首飾大概超過十幾二十個吧,一頭微捲的頭髮金黃得耀眼。
  希爾蒂南‧李茲──自羅姆利亞浩浩蕩蕩送入後宮,人稱東海第一美女的李茲子爵千金。
  「希、希爾蒂南小姐!」
  連希爾蒂南的跟班也湊了上來。
  「這點小事還不需要您出面……」
  「不!主人有難,淑女必須挺身而出。」
  啪!刺繡在扇子上的琉璃鳥消失在她的嘴角。
  「……什麼意思?」
  幽靈鼓起所剩無幾的勇氣,不過眨眼間就煙消雲散。希爾蒂南只是瞥了她一眼,她就膽怯地蜷縮身體。
  希爾蒂南微微一笑:
  「什麼意思?妳在開玩笑嗎?真是有趣的女孩。」
  「妳……妳不要用那種方式說話……我真的不明白!」
  「……真討厭,和妳說話,連我也變得不入流。真拿妳沒辦法,我直截了當地告訴妳吧。」
  虛情假意的笑容消失,扇子宛如一把利劍直指幽靈。
  「事到如今,妳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蠢事嗎?」
  「……跟、跟妳無關吧?」
  「怎麼會與我無關?一旦發生緊急狀況,我將成為她的盾牌,為她赴湯蹈火……妳真的不知道這位是什麼人嗎?」
  「咦?與、與她無關吧?妳不要來糾纏我們!」
  「……妳誤會了……聽好,剛才妳以無禮態度對待的,是珂古蘭‧迪亞斯‧艾爾凱歐斯殿下,我等主君的千金,藍達那利亞帝國的嫡公主。」
  「……咦?」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珂古蘭在心中暗想。
  「怎、怎麼可能……」
  剛才還用親近目光看著她的眼眸染上恐懼的色彩,彷彿羊看到老虎的眼神。
  「『我的朋友』對您失禮了,童話公主。」
  希爾蒂南無視幽靈僅存的骨氣,恭敬地向珂古蘭行禮。幽靈的嘴巴一張一闔,不知道是閉不起來還是缺氧。
  「能不能請您原諒她?畢竟她進入後宮的時日尚淺。」
  「……嗯,我本來就沒有放在心上。」
  無所謂原不原諒,是周圍的人擅自視為問題,但她又不能不這麼回答來結束這場鬧劇,這讓珂古蘭感覺自己好像共犯。
  「謝謝您,我由衷感謝您的寬宏大量。我還沒向您問候,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像這樣和您說話吧?我是希爾蒂南‧李茲。」
  「──久仰大名──」
  「哇!」希爾蒂南的跟班們爆出一陣歡呼。主人得到擁有國家最高權威與權力的嫡公主認可,她們的眼神彷彿看到傳說般閃閃發亮。
  最可憐的人是幽靈。她面如死灰,彷彿真的死了一樣。
  「我、我!」
  要是她屏住呼吸、默默不再說話就好了。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是這麼尊貴的人!」
  「妳說妳不知道?」
  「妳不知道童話公主?簡直太無禮了!」
  粗暴的觀眾對演員破口大罵。幽靈的臉蛋沒有半點血色,喉嚨哽住,目光游移,身體顫抖得彷彿隨時可能痙攣。
  「唔!總之!真的很對不起!」
  她一把抓起自己的東西站起來。沒有後盾,在眾目睽睽之下醜態畢露的幽靈,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落荒而逃。
  「站住!妳這個小偷!」
  「就是說呀!妳打算把童話公主的筆怎麼樣?」
  然而,殘酷的觀眾不打算就此放過可憐的羔羊。幽靈聽到她們的叫嚷才回過神來停下腳步,她手裡還握著珂古蘭弄掉的筆。
  「不、不是的!我……」
  「卑鄙的小偷!」
  「妳偷了希爾蒂爾小姐的紅寶石還不滿足,連童話公主的東西也不放過!」
  「這是……」
  「……大家不要再說了,我應該說過,那件事到此為止。」
  「但是!希爾蒂南小姐!」
  「……在童話公主面前有失禮節喔。」
  意外的是,安撫跟班的人是希爾蒂南。不過,珂古蘭沒有漏聽希爾蒂南跟班們說的話。
  「請等一下,『紅寶石』指的是什麼事?」
  珂古蘭心想自己不該多事,但為時已晚。希爾蒂南的跟班們吵嚷著回答:
  「那個人偷了希爾蒂南小姐的胸針!」
  「真是太卑鄙了!」
  「不是我做的!」
  希爾蒂南的跟班們高傲地數落幽靈。她們的話有很多明顯的錯誤,唯一篤定的是,希爾蒂南的胸針不見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妳們認為胸針是她偷的?」
  「我們可不知道卑鄙之人的想法!」
  「那是我們作夢也想不到的事!」
  妳們是白痴嗎──珂古蘭將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語嚥回去,真是好險。因為惡魔的關係,她變得很愛罵人。
  「……希爾蒂南小姐,妳有什麼看法?雖然我不知道前因後果,不過我認為胸針遺失的可能性很高……」
  「是、是的!您說的沒錯!」
  看來是她的跟班們擅自誣陷幽靈偷了她的胸針,希爾蒂南本人明白珂古蘭的意思。
  「坦白說,我也不知道胸針是弄丟了還是被偷。因為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所以無意把事情鬧大。」
  「不過……妳要怎麼向國家交代?」
  「請不用擔心,那是我私人的物品。」
  「希爾蒂南小姐!但是,那不是您的守護石嗎?」
  守護石是在長劍半島流傳已久的習俗,為父母在孩子出生時贈予的護身符。雖然市值很低,但對當事人來說是獨一無二的至寶。
  「……我為妳感到難過。」
  珂古蘭遵循教典的教誨安慰希爾蒂南,同時也明白,那起事件在這一刻解決了。雖然她還沒有解決謎團和發生的原因,不過她已經找到解決的關鍵。
  那個胸針是私人擁有的東西,即使遺失也不會引發外交問題。而且,希爾蒂南說了她無意把事情鬧大,所以事件算是告一段落。她已經找到解答與犯人,可是一旦揭曉,只會徒然在後宮掀起軒然大波。對方似乎也察覺到這一點,所以才會處處配合她。不愧是統領一派的領導人,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
  「不能輕易饒過她!」
  「絕對是她偷的!」
  可是,希爾蒂南的跟班們並不明白檯面下的盤算,只是像小孩子虐待小動物般欺負幽靈,將怒氣發洩在她身上。
  「對了,鈴蘭大人的項鍊也是最近不見的!」
  「妳該不會還偷了其他東西吧?」
  真正不妙的事態是從這裡開始。到了這個地步,倫理已經失去意義,跟班們開始用妄想羅織罪名。
  然而,即使只是妄想……
  「什麼事?大家在吵什麼?」
  「那就叫做『偷竊』。她是故意找碴嗎?」
  「不,她是慣竊。」
  「討厭,好可怕唷。」
  謠言彷彿潮水打溼沙灘,沉靜地擴散開來。
  「我不是!」
  幽靈拚命否認。但是,擴散開來的謠言不是憑她一己之力便能遏阻。
  「我沒有偷東西!」
  已經沒有人可以阻止謠言擴散。倫理和真相失去意義,宛如劇毒的空氣緩緩勒緊幽靈。
  「我沒有!」
  木已成舟,春天的後宮裡開始瀰漫懷疑與謊言。

  †

  那天,珂古蘭不禁回想起過往的事。

  「嗚嗚……嗚嗚……」
  早上,珂古蘭來到圖書室時,果不其然,她也來了。
  珂古蘭緩緩走在哭泣聲迴盪的室內,刻意像往常一樣尋找書籍,然後走到窗畔,邊聽著她的哭聲邊打開書本。
  「嗚嗚……嗚嗚……我受不了了……好想一死了之……嗚嗚……」
  過了約莫半刻鐘,這段時間裡珂古蘭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喂。」
  幽靈用帶著鼻音的聲音說道。
  「……妖怪,妳在嗎?」
  珂古蘭稍微思考了一下自己該不該回應她。
  「不在。」
  「這樣啊……妳明明就在!」
  眼淚和悲傷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幽靈氣勢洶洶地吐嘈。不過,氣勢維持不久,幽靈很快又變得落落寡歡。
  珂古蘭沒有和她說話,繼續看著自己的書《鳳凰山莊》。但是,直到看完這本書,她始終無法集中精神,索性把書放下,取出書籤。
  「……喂,妳知道這個國家的公主嗎?」
  「當然認識。」
  而且再清楚不過。
  「……所有人都知道她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
  「……但是,連妳都知道,代表所有人都知道吧?」
  「為什麼我知道她,就代表所有人都知道?」
  「因為感覺妳對世間的流行很遲鈍。」
  珂古蘭無法認同這句話,但還是保持沉默。
  「而且很陰沉又冷淡。妳今年幾歲?二十?三十?是不是常有人說妳的個性很惡劣?」
  沉默,她要努力保持沉默。
  兩人維持一如往常的距離。這是幽靈與妖怪的茶會,時間是蹺掉祈禱的上午時分。
  幽靈滔滔不絕地說起前幾天發生的事。她大概作夢也沒想到,當時珂古蘭也在場吧?她所說的內容不外乎是,當時她站得直挺挺地面對公主,都沒有發抖,還回嘴了一句話等等,其中夾雜一些謊言。不過,珂古蘭只是隨口答腔,沒有更正錯誤的地方。
  「尤其是那個公主!」
  這次珂古蘭沒有答腔。
  「公主又怎麼樣?我怎麼知道她是公主?既然是公主,就散發出自己是公主的光環啊!」
  「……或許吧。」
  「妳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如果妳又像之前一樣心不在焉,我可不原諒妳!」
  「我有在聽……」
  珂古蘭費了很大力氣才擠出回答。幽靈不知道她正是公主本人,推心置腹地對她坦承心事,這讓珂古蘭感到心痛,也覺得自己很卑鄙。
  「……妖怪。」
  這般心情因幽靈接下來的問題變得更強烈。
  「妳應該不是出身尊貴的家族吧?」
  「……」
  彷彿幼童看到燒得火紅的炭,覺得「很漂亮」而想要觸碰的心情。幽靈雖被狠狠背叛,但還是忍不住伸出凍僵的手。
  如果這時候推開她,她大概今後再也不敢伸出手了吧?或許會與所有溫暖的東西保持距離。不,這也是藉口。到頭來真正尋求溫暖的,或許是珂古蘭自己?
  「我不是。」
  珂古蘭撒了謊。
  「……是嗎?太好了。」
  幽靈吐出一口氣。這是她今天第一次發出欣喜的聲音。
  「出身尊貴的人都不是好東西!幸好我只是出身自子爵家。」
  「欺負妳的人也不是王族吧?」
  「什麼嘛!那她們還那麼高傲?」
  「這就是後宮。」
  珂古蘭斬釘截鐵地說:
  「這裡的權力與外界略有不同,學會察言觀色、配合大家是最重要的事……她們其實沒有那麼殘酷,甚至可以說很普通。總有一天,妳也會習慣這個地方,或許會變得跟她們一樣。」
  「我才不會變成那種討厭的人。」
  「是嗎?我反而覺得變成那種人比較好,因為可以活得比較輕鬆。」
  「哦?可是這麼一來,就不會有人來找妳了,妳不在乎嗎?」
  珂古蘭想回答「當然不在乎」,但令她驚訝的是,聲音卻堵在喉嚨發不出來。
  「……哼!妳要是覺得寂寞,就坦白說出來呀。」
  不是,她才不寂寞──但這句話卻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真是的。至少讓我看看妳的長相吧?妖怪,妳到底躲在什麼地方?」
  珂古蘭感覺到胸口萌生陣陣刺痛,像被小小的荊棘刺痛。
  真是討厭的傢伙。她沒有權利讓自己感覺到這種疼痛。因為,如果她感覺到疼痛,表示幽靈說的話是正確的。
  「……或許妳真的是妖怪吧?為了過於寂寞的我所誕生的妖怪……」
  再也承受不了疼痛的珂古蘭打開窗戶,緩緩讓自己的身體暴露在大氣之中。
  她將手肘靠在欄杆上,看向後院。後院裡的幽靈窺探著一樓窗戶,似乎在尋找什麼。
  只要幽靈一抬頭,珂古蘭的行蹤就會曝光。她把自己置身於那樣的地方,但絕不會主動叫喚幽靈。自我滿足的緊張感稍微緩和了自我厭惡和罪惡感。是對方找不到自己,她已經刻意來到會被人發現的地方了──珂古蘭很高興自己能以此為藉口。
  不過,她太大意了。
  「啊!好痛!這是什麼?」
  這個聲音讓珂古蘭張開雙眼。不知道是因為篩落的陽光,還是心中的盤算,讓她有一瞬間鬆懈了。
  原本拿在她手上的書籤掉了下去。
  「從上面掉下來的……?」
  那一瞬間,她們差一點就要四目相接。
  「我知道了!是二樓!妳在二樓!」
  幽靈大聲驚呼。珂古蘭感覺到心臟撲通跳動。
  「那裡是圖書室!妳果然不是妖怪!」
  珂古蘭已經無法呼吸,也說不出謊言。
  「把書籤還給我。」
  「呵呵呵,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拜託妳……」
  「哈哈哈,真拿妳沒辦法。我馬上拿去給妳──」
  「不行!」
  珂古蘭發出了自己這十年來最大的聲音。她比幽靈還驚訝於這件事。
  「什、什麼嘛!」
  這是對她的懲罰嗎?
  「求求妳,不要過來……不要看我的臉。要是妳看到,我們就不能再像這樣子交談。」
  彷彿她真的是妖怪一樣,不能見人,會讓見者感到恐懼。她就是那樣的妖怪──名為「王族」的妖怪。
  珂古蘭可以聽到幽靈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那麼,這枚書籤該怎麼辦才好?」
  「……妳放在那裡,我等一下去撿。」
  「不行,萬一被風吹走怎麼辦?我不能做出這麼不負責任的事。」
  「妳在胡說什麼……」
  這時候,珂古蘭看到幽靈臉上掛著得逞的笑容。
  「我幫妳保管吧。」
  「妳說什麼……」
  「呵呵呵,第一次聽到妳發出這麼慌亂的聲音,真讓人愉快。」
  「快還給我!」
  「我當然會還給妳,只是幫妳保管而已。」
  珂古蘭很傷腦筋,因為那枚書籤是父王送給她、對她非常重要的東西。但是……
  「……不行嗎?」
  聽到幽靈的聲音,她無法強硬地要幽靈還給她。那是受傷、疲憊,即使快要倒地不起也堅持向溫暖伸出手的野獸聲音。
  「如果不行就算了,我會放棄……」
  「……我只是暫時讓妳保管喔。」
  珂古蘭無法拒絕。
  「以後妳一定要還我。」
  「我……我會的!一定會還妳!」
  珂古蘭覺得頭很痛。那枚書籤是少數能讓她感到自由的東西。
  「那麼,我就告訴妳我的名字以示公平。」
  「不用了。」
  「別說了,妳就聽我說吧。那是我真正的名字,只有家人和親密的朋友才會這麼叫我……在這裡沒有人會呼喚的名字……」
  這是契約。
  「蒂娜,我的名字是蒂娜。」
  她們互相讓對方保管名字與書籤,訂下心靈相繫的契約。
  「所以,妳不要再叫我幽靈了。」
  「……我知道了,蒂娜,在這裡我就如此稱呼妳。」
  「呵呵呵,我還是一樣繼續叫妳妖怪。」
  「……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妳不要這麼做。」
  「那妳就告訴我妳的名字呀。」
  「我……」
  在那之後,蒂娜還是經常找珂古蘭聊天,或是天南地北地閒聊,或是發發牢騷。蒂娜逐漸走出身處後宮的陰影,聊天內容開始加入在別處認識的朋友話題。
  幽靈的腳步與珂古蘭的孤獨成正比似的,離茶館越來越遠。
  這樣也好──十二歲的珂古蘭一直這麼想。

  †

  有人指責幽靈是「小偷」之後,轉眼間謠言遭加油添醋地擴散開來。
  「胸針好像被偷了。」
  「偷的人似乎是新來的宮姬。」
  「那個宮姬好像還對公主做出很失禮的事。」
  「有人的戒指好像也被偷了。」
  「該不會也是她偷的吧?」
  「不會吧?」
  空穴來風的謠言在後宮滿天飛,沒有人查證內容的真實性,謠言彷彿妖怪變得越來越大,到處散播腐臭味。
  就像生鏽的鐵、枯萎的花,謠言以不可逆的形式讓後宮蒙上一層陰影。
  幽靈和珂古蘭說話的時間越來越長,茶館後方吸收了滑落的淚水變得溼淋淋的,隔著牆壁傳來的聲音只剩下無盡的訴苦。
  後宮的氣氛越來越沉重,已經到了珂古蘭無法置之不理的地步。

  「嗚嗚……嗚嗚……我要回去了……」
  那是日落之後的夜晚。幽靈發了無數的牢騷,落下數不清的淚水後,終於要回去了。但是,她的步伐很沉重,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從茶館後方離去。
  「……好想死。」
  離別時,她只說了這句話。
  在沒有燈光的室內,珂古蘭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幽靈的背影。像這樣在黑暗的深處竊聽幽靈的聲音,珂古蘭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變成妖怪。
  「……嗯?真受不了,那個愛哭鬼終於回家啦?嗯~~」
  惡魔醒過來,伸了個懶腰。最近他聽厭了幽靈的牢騷,只要幽靈一來,他不是離開圖書室就是打瞌睡。
  「每天都講一樣的話,真虧她說不膩,欺負她的人也一樣。」
  惡魔似乎對謎團和犯人有興趣,但是對人類的心理興致缺缺。尤其是像小孩一樣的宮姬們幼稚的霸凌,神通廣大的他根本沒有任何興趣。
  「妳有沒有聽到謠言?好像有人的項鍊被偷,還有人的戒指也被偷,現在那個女孩簡直是大怪盜。甚至有人提起半年前弄丟的東西,真是愚蠢至極。這個年齡的女孩們腦袋都空無一物嗎?」
  「怎麼可能?」
  「失禮了,妳當然例外。」
  「我不是那個意思。散播謠言的人,其實不認為幽靈真的是小偷。」
  「哦?」
  惡魔「咚」的一聲降落到地面。
  「向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一回事?」
  「也沒什麼好解釋的,謊言就是這樣的東西吧?不負責任地散播,自己也取一點謠言當成和同伴聊天的題材,僅僅如此。」
  「所以那些人的東西實際上沒有不見嗎?」
  「不,我沒有這麼說,其中也有真的被偷走或是遺失的東西……還有些東西是送給學院裡的男孩子。」
  「喂,那樣是嫁禍吧?」
  「我不是說了嗎?任何事都有前提。寶石受到嚴格管理是真的,但是,負責的人是否真能管理好所有寶石,那又另當別論。有人遺失寶石,也有人害怕醜聞而隱藏真相。對她們來說,幽靈就像很方便的垃圾筒。」
  惡魔驚訝地張大雙眼。
  「……真是太令人驚訝了。不,在妳眼中看來,我也是腦袋空無一物吧?我萬萬沒想到她們心中有這麼複雜的心思。」
  「……其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複雜,因為她們幾乎是下意識地做這些事。」
  「怎麼可能?」
  「我是說真的。她們只是配合周圍的氣氛和常識發言……所以,若是幽靈上吊自殺,她們也會感到難過。」
  惡魔的心跳漏了一拍。
  「妳說幽靈會死?」
  「對。」
  「哦,妳開玩笑的吧?幽靈會死?呵呵,真是有趣的比喻。」
  「這不是比喻,也不是開玩笑,那個女孩差不多快死了吧。」
  珂古蘭說得斬釘截鐵。
  「怎麼可能?」
  「你不是常聽到嗎?她每天都說:『我好想死,我好想死。』」
  「不,通常會說那種話的人反而不會死。」
  「或許吧,因為在我遇見的幽靈之中,結果真的死去的只有一個人而已。」
  「……」
  惡魔沉默不語。
  「我不是說過嗎?就某種意義而言,這只是慣例。」
  珂古蘭拿起紅寶石映照著月光,仰著頭從各個角度觀察它。
  「我從十歲左右就來這裡,已經見過無數次這樣的景象。欺負人的,被欺負的;拯救人的,被拯救的,還有逃離一切的人……我和你都只是局外人。散播謠言的人和欺負她的那些跟班們也一樣,大家都認為『只不過是一點小事』。確實,對她們來說,只是『說一點閒話』、只是『稍微欺負她』。然而,如果被一百個、兩百個人用這種天真的想法對待,你覺得結果會怎麼樣?」
  那大概是惡魔無法理解的世界吧?
  「只要被霸凌,人就會死。」
  不過對珂古蘭而言,那是不言而喻的道理。
  「……這樣啊,既然妳這麼說,或許就像妳說的一樣吧。」
  「是呀。所以,我差不多該出手解決這件事了……」
  宛如以墨描繪的細眉皺起。
  「這個星期裡,我一直在等待……這段期間內,如果對方有動作,事情就很好解決,真遺憾。到了這個地步,我再不出手,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沒錯。」
  珂古蘭再次進入自己的世界,沒有察覺到惡魔言語中的不對勁。
  「對啊,再這樣下去,情況恐怕不妙……」
  惡魔化為一陣煙飛到半空中,露出與天上月亮如出一轍的笑容。煙霧團團上升,湧出閃閃發亮的金銀珠寶。珂古蘭仍舊沒有察覺。
  「是啊,後果不堪設想。但是,該怎麼做才好……」
  「嗯,很困擾吧?妳很煩惱吧?」
  惡魔宛如傳說中的人頭蛇,一邊纏繞著珂古蘭一邊變幻身形。金銀珠寶從他的手中掉落,他的聲音充滿魔力。純金的手銬綻放光芒,賦予惡魔力量。
  「你還說得一副事不關己……不過,的確與你無關……」
  「不不不,怎麼會與我無關?人類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
  「嗯?你在說什麼──」
  這時候,珂古蘭終於轉過身來……

  看到了人類的夢想。

  「呵呵呵!哈哈哈!」
  圖書室已經變成截然不同的面貌,地上鋪滿三界的寶玉,庸俗的金錢從充塞智慧的書架掉落;不知何時出現的俊男美女演奏著音樂,眼前擺滿來自東大陸的珍饈佳餚。
  「珂古蘭,妳有了心願!」
  惡魔笑道。他縱聲大笑,揮舞著手。煙火綻放,夢想著全世界。
  「妳終於有了心願!這就是妳的願望嗎?哈哈哈哈哈!」
  這就是人類的欲望。惡魔笑著編織幻覺。
  「多麼奇妙的願望啊!呵呵呵!哈哈哈!我不得不稱讚妳!我活了千年,記憶中從來沒有如此深刻的體驗!」
  當然,這些全都是幻影。不過,只要主人下令,惡魔就會將一切變為真實的東西吧?
  「讓我重新向妳致敬,珂古蘭公主。我乃紅眼魔王,是實現人類心願的神燈惡魔!」
  鯨魚在空中悠游。
  「現在!妳得到了成為我主人的資格!忽然出現充滿謎團的胸針,被捲入其中的可憐幽靈!重重謎團糾葛,讓人摸不清真相。以人類的智慧,無力解開這起事件……但是,妳有我!」
  世界從惡魔手中掉落。過去、現在、未來、因果、唯我,皆化為泡沫和浪花在空中飛舞。
  「說吧,妳想要什麼?妳要許什麼願望?告訴我吧,我的主人。妳想要的是證據?證人?還是犯人?妳可以向我許任何願望,我會立刻為妳實現。」
  向十五歲的少女跪下,低喃著甜言蜜語的他,正是一名貨真價實的惡魔。
  宛如被撫觸到逆鱗而暴怒的龍,飢腸轆轆而不擇手段的野獸,沒有人可以違逆他的言語。
  「說吧,我的主人!紅眼魔王將會為妳實現願望!此刻!此地!」
  「不,沒有必要。」
  然而,珂古蘭拒絕了。
  「哦?妳要拒絕嗎?呵呵呵,不要那麼冷淡嘛,妳已經表現得可圈可點,在此時放棄不是可恥的事。不,像這樣不乾脆才可恥吧?」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惡魔,你聽好,我不是拒絕你,而是說『沒有必要』。」
  「啊?妳在說什麼……」
  眼前的情況很像某天晚上的場景重演。直到這一刻,惡魔才覺得事情不對勁。
  因為珂古蘭先說了這句開場白──
  「我早就知道犯人是誰了。」
  「……什麼?」
  惡魔宛如一名被看破手法的魔術師,動作戛然而止。
  「咦?等一下?妳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早就知道犯人是誰了。犯人的名字是……」
  「哇!哇!哇!等一下!」
  惡魔連忙阻止珂古蘭揭曉謎題,彷彿即將被告知看得正精彩的小說之結局。
  「……妳知道犯人是誰?」
  惡魔小心翼翼得彷彿手上拿著火藥。珂古蘭點頭表示肯定。
  「……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事件一發生我就知道了……大概是一個星期以前吧?」
  「也太早了!」
  幻影潰散,只剩下氣得跺腳的惡魔。
  「這麼一來,我不就像個笨蛋一樣嗎?」
  「咦?你不知道嗎?」
  「我剛才說的是反問句!當然是以『我不是笨蛋』為前提說的!」
  「是嗎?對了,你連『反問句』的意思都搞錯了,笨蛋。」
  「氣死我了!」
  惡魔氣得冒火──是真的冒出火焰。
  「……好,我知道了。退一百步來說,我可以忘記剛才的事。但是,既然如此,妳還煩惱什麼?快點去揪出犯人不就好了嗎?」
  「正是因為不能揪出犯人,我才會這麼傷腦筋。」
  「什麼?」
  「應該說,這起事件沒有可以稱之為『犯人』的人存在。這起事件只是……」
  接著,珂古蘭展開行動。
  「──潛入這間圖書室的希爾蒂南,放下這個胸針後離開而已。」

  侍女們剛睡醒的早晨時分,蒂娜悄悄鑽出房間。
  赤腳踩著拖鞋的她快步走過迴廊,穿過金楢宮,宛如一道影子穿梭在迴廊與迴廊之間。星辰閃爍,夜色逐漸褪去。她打了一個寒顫。春寒料峭,早上冷得刺骨。
  到達茶館時,天色已經變得明亮。蒂娜在南邊牆壁的第三扇窗戶下方坐下。
  調勻略微紊亂的呼吸後,蒂娜清了清喉嚨,揚聲說:「喂,妖怪,妳在嗎?」
  透過這個排雨槽說話,聲音可以傳達得比較清楚。以多年的經驗得知這個方法的蒂娜,從最適合的角度說話。
  她等待片刻,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咦?不在嗎?」
  她似乎來得太早。不過,她一點也不擔心,因為她相信妖怪遲早會來。
  「什麼嘛,害我白白緊張了。」
  蒂娜沮喪地垂下肩膀,吐出一口氣。
  和妖怪聊天總是令她很愉快,然而,只有今天,她的心情格外沉重。
  所以,她決定趁現在把難以啟齒的話說出口。
  「……妖怪。」
  蒂娜抱著膝蓋,將臉埋進外套裡說道:
  「我真的很高興有妳陪伴我……」
  這些話別說是當面說,她甚至連隔著牆壁都不敢說。
  「這些話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客套話,因為有妳,我才能活下來。雖然妳可能會說『只是聽我說話』,但是,對我來說卻極為寶貴。我真的很高興。在那之後發生了許多事,但我最好的朋友只有妳,至今我仍然這麼認為……」
  蒂娜心想,自己好像在跟妖怪道別一樣,事實上也是如此。
  「……結果,我還是無法跟妳面對面說話……」
  說她不恨妖怪是騙人的。妖怪不肯告訴她名字,也不願意在別的地方見她,她對這些事一直耿耿於懷。即使知道這是恩將仇報,她還是無法不怨恨不願回應自己心意的妖怪。
  當然,現在的她可以諒解妖怪有自己的苦衷。但是,對妖怪來說,自己只是許多來此見她的其中一人,不是朋友。
  即使如此,先陷對方於不義的是自己。以前是,現在也是。
  「……妳快點來吧。」
  蒂娜感到很寂寞,將臉埋進膝蓋消磨時間。她把頭抵在排雨槽上,等待那個毫不在乎地說著壞心眼話語的聲音。
  「妳來得好早,蒂娜。」
  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她感到欣喜若狂。蒂娜的心情瞬間轉好,臉上浮起笑容,心裡盤算著該怎麼調侃對方。
  ──本來應該如此。
  實際上,蒂娜臉上浮現僵硬的表情。因為妖怪的聲音不是透過排雨槽,而是從正面傳來。
  「……咦?」
  蒂娜緩緩抬起頭,心想不可能,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不成文的規定被打破,她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接著,她看到妖怪的真面目。
  「……失禮了,我應該稱呼妳為希爾蒂南‧李茲小姐吧?」

  凜然站在她眼前的,是珂古蘭‧迪亞斯‧艾爾凱歐斯‧雷吉娜。

  †

  「請坐在那裡。」
  珂古蘭對希爾蒂南說完,在老位子坐下,並在很少使用的第二個茶杯裡倒入茶水。早上的圖書室冷得刺骨,書本、書架和坐著的椅子都是冰冷的,腰部感到一陣寒意。
  「怎麼了?不要站在那裡,過來坐下吧。」
  「是、是。」
  呆立在門前、手足無措的希爾蒂南,在珂古蘭的催促下才挪動腳步,在桌子對面的椅子坐下。座位被搶走的惡魔在珂古蘭的頭髮裡生悶氣。
  在茶葉泡開之前,兩人都不發一語。
  「請用茶,不過我不保證味道。」
  「不!請別這麼說!勞煩您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不知道是怕燙,還是有別的理由,希爾蒂南幾乎沒有喝茶。她的緊張藉由空氣傳達給珂古蘭。
  喝了半杯紅茶,珂古蘭才開口說道:
  「……這是我們第一次像這樣面對面說話吧?前幾天失禮了。我也想告訴妳,但是在那場騷動中……」
  「請、請您別這麼說!我才是,還沒向您行禮……」
  「沒關係。」
  珂古蘭一邊喝茶一邊思考。這一個星期裡,她一直在等待,但是,實際面對希爾蒂南時,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所以,珂古蘭開門見山地指責她。
  「不過,這次的事件讓我嚇了一跳。」
  「咦?」
  此時的希爾蒂南極為混亂,彷彿做出不當的舉止、說錯話,被濁流吞沒的人。
  珂古蘭則像是拉住溺水者的腳,毫不留情地繼續說下去。
  「因為這簡直和三年前──和妳當年的遭遇一模一樣。」
  希爾蒂南察覺了某些事,慌亂地站起來。
  「……請坐下,希爾蒂南小姐,妳沒有必要賠罪。」
  「不!請讓我向您道歉!我有努力過,但還是無法壓制身旁人的意見……」
  「請妳坐下,希爾蒂南,妳無須辯解。我今天找妳來,只是想要解決在後宮引起騷動的『女竊賊』事件。」
  珂古蘭放下茶杯,手肘撐在桌上,目不轉睛地直視希爾蒂南的臉。
  「我記得一開始的謠言是她偷了妳的東西?」
  「是、是的。」
  「我認為她是無辜的,事實上的確如此,因為妳的胸針一直在這間圖書室裡。」
  珂古蘭不著痕跡地從口袋裡拿出胸針。
  「很抱歉,隔了這麼久才交給妳,請妳收下。」
  「啊……」
  那一刻,珂古蘭感覺到她確實傳達出自己的意圖。
  「原、原來如此,給您添麻煩了。」
  希爾蒂南連忙行了一個簡單的禮,手伸向珂古蘭手中的胸針。
  這個胸針只是被希爾蒂南遺落了。
  這成為事件。
  「……非常……感謝您。」
  然而,希爾蒂南的指尖在觸碰到胸針之前停了下來。
  她知道這是不會引起風波的解決方式,卻遲遲不肯收下,彷彿這麼做是要她以命交換。她當然很猶豫,不然當初她不會將胸針遺落在此。
  「還有,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妳能協助那個女竊賊。」
  珂古蘭繼續對希爾蒂南施壓。
  「最近她每天都來這裡哭訴……還是說,妳不願意這麼做?」
  「……」
  「……妳果然變成我說的那種人了。妳變得和曾經欺負妳的人一模一樣……我對此感到十分遺憾。」
  「我、我沒有!」
  希爾蒂南吶喊著。
  「沒有!我沒有欺負她!而是想救她!雖然最先找碴的是我身邊的人,但我也無能為力!縱然我是派閥之首,但只是整合她們的角色,無法一直忽略她們的意見!您應該明白吧?」
  「是的,我明白。」
  匡噹!一個聲音輕輕響起,胸針滾落在桌子上。希爾蒂南遲遲不取回她的胸針,等得不耐煩的呵古蘭便直接放手。
  「……啊!」
  希爾蒂南看著落寞地掉落在桌上的胸針,一動也不動,和三年前甫進入後宮時的她一樣。
  「既然如此,妳應該徹底忘記我。肉食性的狼想和羊交朋友未免太滑稽,遑論交心。」
  珂古蘭直直瞪著希爾蒂南,那不是面對朋友,而是充滿敵意的眼神。
  「此外,我還有一個請求。」
  希爾蒂南露出宛如祭品的羔羊般眼神。

  「請把我的書籤還給我。」

  珂古蘭翻開空無一物的右手,雪白的掌心伸到希爾蒂南面前。
  「還給我。」
  「啊……」
  「那時候交給妳保管的書籤,在妳身上吧?」
  希爾蒂南聞言,反射性地伸手按住胸口的內側口袋。
  「……您要我把書籤還給您……?」
  顫抖的指尖探入衣領,取出一枚書籤。
  那是將黃金與白銀壓薄做成的金屬書籤,書籤上綁著以七色絹線織成的繩結,表面浮雕著蘭花與喜鵲。
  「您的意思是,不願意收下我的胸針,還要我將書籤還給您……哈哈……」
  她的乾笑聲落在桌上。那是彷彿遭人狠狠背叛的空虛笑容。
  「……您不知道這枚書籤至今給了我多大的慰藉吧?委屈的時候、痛苦的時候,還是可以相信『有個絕對不會背叛自己的朋友』是多麼令人安心的事……」
  然而……
  「……您卻要求我還給您……」
  珂古蘭不發一語地聽著,因為她認為自己有傾聽的義務。
  兩人之間橫亙著漫長的沉默。
  「……其實那一天,我來這裡是為了把書籤還給您。」
  珂古蘭點頭,她心中也是這麼猜想。
  「但是到最後關頭……我卻……我卻無法鬆手……失去了這枚書籤,彷彿失去和您之間唯一的連繫,所以……」
  所以希爾蒂南留下自己最寶貴的誕生石。
  為什麼事到如今才做這種事?珂古蘭用眼神催促希爾蒂南解釋。希爾蒂南淚眼婆娑地回答:
  「我……今年春天就要離開後宮……」
  透明的液體從翠綠的眼瞳滑落。
  「我要回到祖國,出嫁他方……」
  「……恭喜妳。」
  「恭喜……說的也是,這是一件喜事……家族的人也都這麼說。對象是慈螺國的國王。以子爵女兒的地位來說,這是破天荒的殊榮……」
  她的眼淚撲簌簌流落。過於深邃的絕望化為笑容的形狀。
  「但是,對方比我大四十歲,慈螺國離我的國家又遠……我恐怕再也無法回來這個地方吧。那樣的婚姻,您真的認為是可賀的喜事嗎?」
  珂古蘭沒有回答。
  「……我認為自己至今都很努力。區區子爵家的女兒在後宮揚名,現在可以和出身名門的人往來……還能和您平起平坐地交談……但是,呵呵,說起來真的很諷刺。對方聽了我的評價,彷彿要折斷花朵般命人前來提親。很好笑吧?『金蘭大人』又怎樣?後宮第一美人又怎樣?那些稱謂跟家畜誇耀自己的味道沒有兩樣……」
  後宮被稱為花園,也被稱為樂園。
  說到底,終究只是一座狹窄的庭園。結出豐碩的果實、綻放豔麗的花朵,最後剩下的是任人折摘的命運。花朵與花朵的競豔毫無意義,因為沒有一朵花可以逃出園藝師的掌心。國王之後是父母,接著是國家、世間,都爭相把花朵與土壤分離帶回家。沒有人問過花朵的意志,甚至認為那麼做是一片好意。
  在希爾蒂南心中,過往殘酷的日子又要重新上演。她好不容易才習慣這片土壤,現在又有人要將她剪下,種植到新的地方,要求她美麗地綻放──那殘酷又無止盡的日子。
  「所以,請您……」
  後宮第一的美貌哭皺了臉,哭成淚人兒。眼前的人不是努力讓自己躋身泱泱大國皇后之列的女人,而是經過三年又來到同樣地方的小女孩。
  「我想請求您……」
  希爾蒂南緊緊抱住沒有任何力量的小小書籤,彷彿那是自己的生命,同時遞出胸針。

  「……請把您的寄託贈予我。」

  眼淚撲簌簌地滑落,被悲傷沾溼的金色書籤與火焰般的胸針閃閃發亮。
  「……我也把我的寄託交付於您……」
  她唯一能做的是就是懇求。無法逼迫,也不能掠奪,只能低著頭懇求。
  然而──
  珂古蘭沒有絲毫猶豫。
  「啊!」
  她緩緩抬起手,恰於某種猛禽般不祥的手越過紅寶石伸向前去。
  「不……」
  她向前探出身體,冷酷得近乎野蠻地攫取希爾蒂南胸前的書籤,讓再小的抵抗都失去意義。希爾蒂南無法違逆,也無法抗拒。
  「我拒絕。」
  啪!珂古蘭甩了甩書籤,彈飛上面的淚水說道:
  「我的寄託只屬於我,而妳的寄託只屬於妳。」
  睽違三年物歸原主的書籤,立刻被夾進書本,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麼一來,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了。
  「我無意交給任何人,也無意讓任何人保管。」
  「……是嗎?」
  此時的希爾蒂南宛如無人操控的傀儡,或是被拋棄的孩童,臉上浮現莫名渙散的表情。
  「……對您而言,我果然只是這點程度的往來對象……」
  珂古蘭沒有答腔。
  「這次給您添麻煩了。」
  語畢,向珂古蘭行禮的女孩,彷彿被「希爾蒂南‧李茲」附身,身體逕自動作。
  「我會負責協助她,請您安心。」
  「是嗎?謝謝妳。」
  「……告辭。」
  將胸針抱在胸口的希爾蒂南踏著搖搖晃晃的腳步離開。
  她的眼淚已經止住了。
  「蒂娜。」
  最後,珂古蘭用唯一無法還給她的名字呼喚她。
  「保重。」
  「……我會的。」
  這時候的希爾蒂南究竟露出什麼樣的表情,珂古蘭無從知曉。

  †

  從那天之後,希爾蒂南‧李茲便對「女竊賊」照顧有加。胸針被偷的事是誤會,她為此先向眾人道歉,同時向內外宣告自己將庇護「女竊賊」。
  因此,再也沒有人在背後對「女竊賊」說三道四。當然,為此也引發了一些爭執與事端,不過那又是別的故事,而且和以前相較之下,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結果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惡魔在一如往常的茶館的圖書室裡問道。
  「咦?你不明白嗎?」
  珂古蘭坐在老位子上,邊啜飲平日引用的茶邊反問。
  「是啊,我一頭霧水。」
  毫不掩飾惡劣心情的惡魔說道。然而,珂古蘭無意繼續解釋。
  「那麼你只能思考了。我和你不一樣,實現別人的願望並非我的興趣。」
  「哼!我也不希望妳剝奪我的樂趣。」
  「你加油吧。」
  惡魔絞盡腦汁,左思右想著事件的始末。
  「……對了,最後還是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惡魔俯瞰著後院喃喃說道,卻不見幽靈的身影。
  隨著時間流逝,她來茶館後方的次數越來越少,最近已經沒有再來過了。相反的,他經常看到她在教室和餐廳裡愉快談笑的身影。
  珂古蘭一點也不感到寂寞和難過。人啊,只要不知道名字和長相,就無法和對方成為朋友。
  幸好這次沒有遺失書籤──珂古蘭在心中暗自慶幸。


  幕間1†大王

  翻過書頁,追逐著文字。場景變化,誕生了對話。
  珂古蘭緩緩翻著一頁又一頁。主角吶喊著,小丑男爵瑪吉姆縱聲大笑。她的目光在字裡行間奔跑,翻開下一頁。故事進入明快的高潮,沸騰得彷彿在說:「快點讀下去吧!」珂古蘭就像拉著精力旺盛的小狗的遛狗繩,緩緩翻頁。為了避免太興奮而沒有看清楚劇情,並且為了好好察覺到作者留下的細微伏筆,她確認了好幾次才繼續看下去。
  一般人在看喜歡的書時都會這麼做,不過,閱讀無數本書的珂古蘭,即使是面對第一次看的書,也會用這種方式細細品味。
  養成了這種看書習慣,在看書時又會產生另一番樂趣。珂古蘭心想,和下西洋棋一樣,讀者回應作者的下法,接著換作者回應讀者的反應。等級如同珂古蘭這般的讀者,光看開頭的寫法,便能一眼看穿作者的實力。起初,這份能力讓珂古蘭很難受,覺得自己看書的方式很無趣,但最近她的想法有了改變,也開始從中得到樂趣。
  然而,她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必須拿出真本事。
  小丑男爵最後還是背叛了。不過,以目前為止的劇情來說,這是很中規中矩的下法。棋盤上的布陣仍然固若今湯,十面埋伏的伏兵伺機而動。所以,身為讀者只能縱身躍入其中。會以西洋棋來比喻,是因為珂古蘭的立場不是對弈者,反而近似旁觀者。
  劇情流暢地展開,綿密得帶有美感的伏筆逐一收線。破壞的快感像推骨牌一樣,將故事向前推進。距離結局只剩下寥寥幾頁。但是,到了這個地步,珂古蘭仍然不知道主角是否能逆轉局勢。崩解已經不限於弈局之內,連棋子、棋盤──不,甚至連讀者都燃燒殆盡。
  接著,主角猛然倒下。
  原來如此,這本書是那種類型的故事啊。
  珂古蘭深刻理解。並非所有故事都是主角獲得最後的勝利,有時會出現讓人直視殘酷現實的劇情,珂古蘭認為這同樣是不錯的表現。
  然而,翻到下一頁,小丑男爵也死了。
  不,不僅如此,連女主角、國王、人民,所有人都死了。
  接著是最後一頁,所有人都到了天堂,和樂融融地舉辦宴會。
  「……」
  珂古蘭皺起眉頭,闔上書本。這本書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實力堅強的作者寫的書,它的結局不可能沒有特殊意義。不,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沒有意義。這是一場壯闊的惡作劇。
  惡作劇?
  原來是一場惡作劇啊!珂古蘭忍不住笑了。有了這種想法,她忽然覺得這樣的結局也很有趣。換句話說,這就是宛如笨蛋般寫作的大師,為了戲弄像笨蛋般閱讀的讀者所寫的書吧?
  大師精湛的技巧也將門外漢耍得團團轉。珂古蘭好久沒有這般甘拜下風地闔上書本,覺得大師彷彿在斥責她:「不要想得那麼複雜,放輕鬆享受故事就行了。」這讓她覺得很舒服。
  「我回來了。」
  這時候,圖書室的門猛然打開,一名身材高大、看起來很活潑的宮姬走進來。是一名眼眸火紅如焰的短髮美女。
  「今天的茶會真有趣。」
  美女在珂古蘭對面一屁股坐下,像個小孩子滔滔不絕地說起當天發生的事:誰和誰吵架、秋櫻大人的貓生了小孩、她被邀請下次一起去狩獵狐狸。
  「我交了很多朋友,柯琳‧尤絲弗藍,當然還有伊萊莎。真傷腦筋,我變身成女人後似乎很受歡迎,害我都忍不住擔心會不會引誘她們走上禁忌的道路!哈哈哈!」
  那名宮姬正是惡魔化身的姿態。「咚」的一聲冒起一陣白煙,惡魔變回原來的模樣,黃金手銬叮噹作響。
  某天的信誓旦旦早已遺忘,閒得發慌的惡魔再次變身成宮姬,在後宮隨心所欲地遊玩。
  「呵呵,我的朋友已經比妳多,誰叫妳一直把自己關在這裡看書……妳今天看了什麼?」
  惡魔抽起書本,看到那本書名為《小丑男爵的背叛事件》。
  時刻已接近黃昏。珂古蘭把書放回書架。嗯……關於小丑男爵的書,就放進閱讀無數本書而渴望刺激的讀者的櫃子裡吧。不,放進喜歡看羅曼史的讀者的櫃子裡似乎也不錯,對方一定會氣得火冒三丈吧?
  原來作者是以這種心情寫下這本書嗎?
  珂古蘭感到有些愉快。
  「原來是那本以我為模特兒寫的書啊?」
  在珂古蘭思考這些事的時候,把臉貼在桌上的惡魔看著書頁,興致缺缺地說道。
  「等一下。」
  珂古蘭冷不防從書架探出臉說道。她可不能對那句話置若罔聞。
  「『模特兒』指的是什麼?」
  「就是這個小丑男爵啊。」
  小丑男爵──百年一次忽然現身社交界,給世人帶來種種麻煩、永遠的小丑,和吸血鬼與巨人一樣是很普遍的角色。
  惡魔說那個小丑男爵就是自己。
  「因為每次都要想假名和設定實在很麻煩,所以我一直沿用,現在用的名字就是琉西卡‧瑪吉姆。哦?真沒想到居然被寫成書了。」
  「……」
  珂古蘭感到很不痛快,於是抽走惡魔手中的書,開始收拾。惡魔似乎對那本書沒有興趣,即使被珂古蘭搶走也沒有追上前來。兩人之間的冷熱對比微妙地牽引珂古蘭的心。
  「……這個不中用的惡魔,為什麼只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反正那個名字也是假名吧?」
  「唔……我不知道妳為什麼忽然罵我,不過我還是老實告訴妳,妳說的沒錯。其他還有魔法師巴爾杜魯和占卜師賈斯頓,我也經常使用。還有……」
  「不要再說了。」
  珂古蘭捂住耳朵逃開,希望惡魔就此放過她。
  「咦?等一下,那麼你的本名是什麼?」
  此時,珂古蘭終於發現一個問題。因為「惡魔」是獨一無二的稱呼,所以她一直沒有察覺,就像叫人類「人類」一樣,這似乎是很沒有禮貌的行為。
  「我沒有真正的名字,所以妳可以擅自幫我取一個。」
  「……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正想請妳幫我取名字,因為妳是我的主人。」
  惡魔正襟危坐地說道。他看起來真的很高興,像幼犬一樣搖著尾巴(他真的有尾巴)。其實珂古蘭不介意叫他「惡魔」,但發現這麼做如同叫人類為「人類」,讓她產生些許抵抗。
  「……我想想。」
  珂古蘭的手抵在小巧的下顎,猶豫著該取什麼名字才好。看到她的反應,惡魔越來越開心。
  「喔?妳很猶豫嗎?不用那麼煩惱啦。呵呵呵,像妳這麼冷漠的主人居然會為了我猶豫,感覺別有一番樂趣。」
  「我想好了。」
  「哇!我才剛說完,妳就立刻回答……」
  珂古蘭心想,自己無意取悅惡魔,所以隨便一個名字就行了吧?
  「雷克斯。」
  「大王?」
  「沒錯,今後你的名字就是雷克斯。」
  惡魔──雷克斯驚訝得瞠大雙眼。「雷克斯」是「大王」的古語。
  「大王……妳倒是幫我取了一個誇張的名字,不過聽起來還不賴。珂古蘭,沒想到妳還滿欣賞我的,呵呵呵。」
  「你可別誤會,我只是借用以前養的小鳥的名字。」
  「什麼?妳幫我取的是小鳥的名字?雖然我有很多話想跟妳說,但有一件事非說不可……妳把小鳥的名字取為『大王』?品味也太獨特了吧?」
  「要你管。」
  今天又和平地過完一天。珂古蘭確實關好門窗。
  「回去吧。」
  她撥了一下頭髮說道。
  「好。」
  雷克斯回答,然後停在她的肩膀上。
  「……等等,你怎麼變成那副模樣?」
  珂古蘭怒瞪著肩膀。雷克斯變成小鳥的姿態,發出「啪吱啪吱」的聲音。
  「幹嘛瞪我?雷克斯是鳥的名字吧?我變成鳥的樣子有什麼不對?」
  「唉,這就是因果論吧?」
  「我這麼做沒有特別的意思,妳別在意。離開這裡之後就讓我自由行動吧,我只是想散散步再回去。」
  結果珂古蘭還是默許了。如果她對雷克斯說「不准去」他應該就不會去,但是,這麼做好像真的成為他的主人,珂古蘭覺得自己本質上還是吃虧。不過,讓這隻得寸進尺的小鳥隨心所欲地行動,也讓她感到很不痛快,還是先跟他把醜話說在前頭比較好吧?
  珂古蘭在心中盤算的時候,一陣敲門聲將她拉回現實。
  這間圖書室鮮少有人來,幾乎可以說是公主的私人圖書室,但畢竟是公共場所,來者本來不應該敲門才對。因此會敲門的人,不是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就是再熟悉不過。
  敲門的人是後者。
  「小姐,我要進去了。」
  打開門後無聲無息地走進來的,是珂古蘭的貼身侍女—琪濃。
  進入後宮的少女們通常分為兩類:被侍奉的宮姬和侍奉人的宮女。很多新進來的少女都被分配去當宮女,第一年在打雜中度過。不論少女的身分多麼高貴,這個規則也不會改變,她們必須在這裡學習各種家事。
  理由是,未來將母儀天下的人完全不會做家事的話,成何體統?不過,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主要是來自被寵壞的千金小姐們其父母的請求。
  其中,琪儂和珂古蘭的關係則是例外。琪儂出身將軍家系的旁支,即使已經入宮五年,她還是繼續當珂古蘭的專屬侍女,隨侍在側。
  她大概比顆古蘭大一、兩歲,這名少女彷彿拉滿的弓,栗子色的頭髮經常曝晒在陽光下,看起來反而像金色;一舉一動都充滿朝氣,就像一名在老街長大的少女穿上正式服裝,活潑又可愛。
  「小姐,不好了,那傢伙來了。」
  琪儂說道,直率的遣詞用字直接呈現她的內在。對惡魔來說,珂古蘭和琪儂之間的關係依然是謎團重重,讓他充滿好奇。這個名為「琪儂」的侍女在外人面前佯裝成普通的宮女,總是一副端莊乖巧的樣子,只有在珂古蘭面前才會顯露本性。
  惡魔想找機會問清楚她們的關係,不過,現在他更想知道「那傢伙」的事。
  「您要怎麼做?」
  「老樣子。」
  「那就是要見他……怎、怎麼會有這隻鳥……?」
  琪儂用彷彿看到溝鼠的聲音說。
  「啾!」
  雷克斯叫了一聲,彷彿在說:「啊,糟糕。」因為他忘記變回頭髮。
  「……妳不用在意。」
  珂古蘭用比剛才還要凶狠好幾倍的眼神向右下方斜睨著雷克斯。
  「啾啾~~」
  雷克斯避開她的目光,愉快地唱歌。
  「……我們走吧。」
  珂古蘭不理會琪儂狐疑的目光邁出步伐,穿過圖書室,走下樓梯,出了茶館後穿越迴廊。
  古今中外,後宮都是男人的禁地,唯一被允許進入後宮的男人只有國王,即使是藍達那利亞帝國的後宮也不例外。不過,那只限於宮姬們的寢室──金楢宮,教室和茶館所在的銀樫宮,男人只要獲得許可就能進入。不僅如此,宮姬們也能到前宮──也就是王城和城下街遊玩。
  這裡的自由度之高,不得不說是一座很獨特的後宮。這正是藍達那利亞帝國的後宮被稱為「女子學院」的原因。這座後宮從好與壞的方面來說,都太鬆散了。
  這是因為過去曾發生過悲劇。太厚的宮牆與嚴苛的規定,造成上百名宮姬被燒死的悲劇;以及祕密主義釀成的災難、成為罪亂溫床等事件層出不窮,所以現在的後宮才以這種形式存在。
  珂古蘭和琪儂穿過金楢宮、比金楢宮大數倍的銀樫宮,來到通往比銀樫宮大數十倍的前宮──王城與城下街──的白翼門內側。宮姬與曾經隸屬騎士團的警備士兵們朝她們深深鞠躬……不過,他們臉上都略帶驚訝的表情。
  原因是停在珂古蘭肩膀上的小鳥。
  「……你快點變回頭髮啦。」
  「我不能這麼做,因為那個小姑娘在看著我。」
  雷克斯指的是緊跟在珂古蘭身後的琪儂。在珂古蘭身後待命的琪儂詫異地盯著小鳥,這時候忽然消失的確很可疑。
  「……既然如此,你就快飛去別的地方。」
  「不行,這樣我就看不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妳怎麼連遮一點都不懂?」
  雷克斯說道。換句話說,他只是好奇罷了。珂古蘭不禁嘆口氣,希望他考慮被人行注目禮的自己的立場。萬一傳出公主是魔女的謠言,她該如何是好?
  「哈哈哈!妳的確很像魔女!」
  她決定了,近期之內一定要掐死這隻小鳥。
  珂古蘭走過白翼門,這個做為洽商與會面的場所設有許多大小不一的房間。
  「哦哦!我的外甥女!一個月不見了!」
  在為身分尊貴之人準備的茶室裡等待的,是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他的頭幾乎要撞到門楣,手臂和下顎的體毛濃密得像猴子。與其說他是「男人」,「雄性」這兩個字更適合他。
  瑪古努斯‧戴那巴雷司‧歐姆里斯──被珂古蘭和琪儂稱為「那個姨丈」的他,其實和珂古蘭的血緣關係有點遠,但細究起來很複雜,所以珂古蘭都稱他為姨丈。
  「您好,姨丈,好久不見,今天您過得如何?」
  珂古蘭宛如按下開關的傀儡娃娃,完美地向他行禮。
  「哈哈哈!我有點事要辦,所以才來王城。難得都來了,便順道拜訪妳。」
  「原來如此。您見過愛芮了嗎?」
  「剛才見過了。她好像有急事,在妳來之前就先回去了。」
  有親戚關係的兩人之間的閒話家常,在旁人聽來一頭霧水。「啾!」雷克斯打了個呵欠。他不擇手段跟來是為了看好戲,沒想到被迫聽這麼無聊的對話。
  更可怕的是,這樣的對話居然進行了兩刻鐘。瑪古努斯滔滔不絕地自吹自擂,珂古蘭則說起姨丈同樣身為宮姬的女兒之近況。兩人間的對話沒有任何意義,唯一勉強算有意義的,只有戴那巴雷司家是可以和珂古蘭公主親密交談的家族。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看到妳這麼有精神,我很高興。」
  直到太陽即將沉入西方的海洋,瑪古努斯才站起來。
  「對了,我差點忘了今天帶來要送給妳的土產,妳就收下吧。」
  瑪古努斯在離開前拿出一個大鳥籠。
  「哇,好可愛。」
  「哈哈哈!牠是我在遠征地買的稀有品種,很美吧?」
  鳥籠裡是一隻擁有琉璃色羽毛、品種在後宮也極為少見的鸚鵡。
  「啾?」
  牠原本在睡覺吧?因突如其來的亮光而驚醒的鸚鵡看著兩人。
  「啾?啾啾!」
  「哦?這小子好像很喜歡美人呢?哈哈哈!太好了,我的外甥女!」
  鸚鵡開始熱情地唱起求愛歌曲,不過,牠歌唱的對象距離珂古蘭有些微差距。
  「喂……」
  化身為鸚鵡的雷克斯說道。
  「這隻鳥大爺……到底有什麼企圖?」
  「比起美女,牠似乎更喜歡美男子,真是太好了,惡魔殿下。」
  「開什麼玩笑!」
  「嗯?還有一隻鸚鵡啊?」
  瑪古努斯這時候才發現藏在珂古蘭頭髮中的鸚鵡,驚訝地歪著頭說道。他本質上是對他人不感興趣的類型吧?
  「我聽說妳之前養的小鳥飛走了,所以才帶一隻新的來給妳……算了,養一隻還是兩隻都一樣嘛!哈哈哈!那麼,我先告辭了!」
  瑪古努斯打道回府的速度很快,話剛說完,他已經大步離開。
  「……喂,妳要把牠怎麼辦?」
  雷克斯滿心厭惡地看著在鳥籠裡非常亢奮的鸚鵡。
  「這是姨丈送我的禮物,我當然要養牠。琪儂。」
  「是,小姐。」
  在隔壁房間待命的侍女像影子般無聲無息地出現。
  「抱歉,牠就交給妳照顧。」
  「……遵命。」
  珂古蘭的侍女似乎很怕鳥,從順從的表面隱約可見她的心不甘情不願。不過,她應該不會偷懶不照顧這隻鳥,只見她用銳利的眼神檢查鸚鵡的狀態、鳥籠的蓋子和網子。
  「失禮了……」
  「咦?」
  琪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往珂古蘭的肩膀一抓,宛如鷹鷲的爪子抓住小鳥。
  「我會負起責任照顧牠們……」
  「啾?啾啾?喂、喂!珂古蘭!珂古蘭!快救我啊!」
  「哦?牠已經記住主人的名字了?真是一隻聰明的鸚鵡。不過……稱呼主人的時候要加『殿下』兩個字……」
  「珂、珂古蘭殿下,快救我!快救我!珂古蘭殿下~~」
  唰!鳥籠被人關上,發出巨大的聲響。鸚鵡的雙眼綻放精光,不停拍響翅膀。雷克斯宛如囚犯抓著金屬籠子吶喊:「不!快來救我!」兩眼綻放精光的鸚鵡,從後方伸出爪子逼近雷克斯……
  「嗯……」珂古蘭伸展身體,感覺神清氣爽。
  「我們回去吧。」
  「啊,小姐,這隻鳥要取什麼名字?還是像以前一樣叫雷克斯嗎?」
  珂古蘭露出略微傷腦筋的表情,因為那個名字已經給惡魔了……
  「好吧,這隻鳥和那隻鳥,全部都叫雷克斯。」
  「是。」
  「妳還附和她!白痴!一點都不好!不要把別人的名字拿去給鳥用!妳的品味有問題吧?氣死我了!喂,叫你不准過來!哇~~」
  時節是春意盎然的五月,那是一個氣溫一天比一天溫暖、柔和的海風逐漸融化人心的季節。


  第二話 棄兵公主

  想要分出勝負的,
  通常都是贏家。

  †

  如同一口氣萌芽的草木,後宮宮姬們的勾心鬥角也來到五月。手忙腳亂的日子終於遠去,宮姬們的生活逐漸平靜。
  在後宮引起的那場小偷騷動,只是浮躁的氣氛所產生、宛如瘀塞般的東西。神經緊繃的她們,因開始習慣的床舖和逐漸回暖的氣候而卸下心防,對周圍環境懷抱滿溢的好奇心。
  現在後宮充滿彷彿剛睜開眼的幼貓的少女。不只是新進入後宮的宮姬,前輩宮姬們也用興趣盎然的眼神看著對方。不過,要立刻建立起友誼還是很困難。初來乍到的人會因為自己是新人而畏縮,前輩也會受限於自尊心,所以彼此間還是無法有更進一步的往來。不過,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吧?能對素不相識的人卸下心防、交到越來越多朋友的,只有那一位幽靈而已。
  非常重視人脈建立的後宮,甚至由此而生「後宮外交」的說法,所以對此特別留意。因此,在這個季節舉辦了許多園遊會。其中由官方主辦的茶會、在後宮外舉行的騎士團演武會等重大祭典上,參加的宮姬宛如把茶和牛奶輕輕調合,越來越多人遇到氣味相投的人。
  「巴隆盃棋藝賽」也是為了讓宮姬們融入後宮的西洋棋大賽。

  †

  「哦哦!哦哦哦哦哦!」
  位於銀樫宮中央的中庭,鋪設於翠綠地毯的草地庭園,平常是宮姬們休息、舉辦茶會的地方。
  不過,今天的氣氛有別於以往。
  煙火響起「砰砰砰」的聲音。
  「那裡在下西洋棋!這裡也在下西洋棋!到處都有人在下西洋棋!」
  雷克斯化身的紅髮宮姬──琉西卡‧瑪吉姆,一臉新奇地東張西望。到處都是全心投入西洋棋弈局的少女。平常的休息時間也有人在下西洋棋,但今天的規模非平時所能比擬,涼亭、樹蔭下和餐廳都被黑色與白色的棋子淹沒。
  「西洋棋大賽開始了!」
  面對白翼門的大道上,甚至出現販賣螺鈿裝飾的西洋棋盤、以寶石製成的棋子等相關產品與小飾品和輕食的攤販,像祭典般熱鬧非凡。雷克斯興高采烈地逛著攤位,買冰品、大啖炸豆子,還說古代名棋士使用過的棋盤是「贗品」而讓賣家大傷腦筋。
  今天是兩個月一次的西洋棋大賽舉行的日子。
  「啊……真是太美好了!妳不這麼認為嗎?」
  雷克斯啃著金平糖,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你不要隨便跟我說話。」
  珂古蘭狠狠地怒瞪心滿意足的惡魔。
  「你應該知道我私下不和任何人往來吧?要和我說話,至少先變成頭髮。」
  她揚起細眉向紅髮宮姬抱怨。
  「說什麼傻話?那麼做的話,我就不能好好享受祭典啦。」
  唰!雷克斯彷彿要印證自己說的話,把剩下的金平糖一口氣倒入口中。令人不悅的光景與旁人投射的好奇目光,讓珂古蘭的心情很惡劣。
  「那、那個!」
  當珂古蘭思考著該如何讓惡魔遠離自己時,背後忽然冒出一個聲音叫住他們。
  「琉、琉西卡!請妳過來這裡!想要參加祭典,就和我們一起去吧!」
  「哦哦!伊萊莎、柯琳和莉姬,是妳們啊!」
  喚住他們的三、四名少女,就是雷克斯口中的「朋友」。她們的眼神除了對朋友的關心,還有強忍的恐懼。珂古蘭明白了。也就是說,她們心裡大概想著必須拯救「因為個性樂天開朗而不小心向公主攀談」的朋友吧?那是上個月邂逅的幽靈缺乏的對象。
  「妳們來得正好,大家一起去祭典玩吧?」
  「別、別說了,快點過來!非常抱歉,童話公主,她還沒有習慣後宮……」
  「無妨。」
  在更麻煩的事情發生之前,珂古蘭離開那一行人。雷克斯似乎對她說了些什麼,但是她充耳不聞,一個人快步走開,穿過中庭,進入迴廊,走向白翼門,目的地是大賽的報名處。她必須盡快辦完手續才行。
  不過……
  珂古蘭獨自走著,同時思考某個越来越大的隱憂──雷克斯。
  最近他的行為已經逾矩了,總是刻意製造機會讓她和別人見面,或是趁她不注意把她捲入事端。像剛才那樣的行為已經不只一、兩次。
  她很清楚,也看穿了雷克斯的意圖──雷克斯希望她交到朋友。
  她覺得雷克斯真的很愛多管閒事。他的行為只會讓她困擾,但那個惡魔卻一副自己做了好事的樣子,徒增她的煩惱。
  「喂!不要無視我!」
  沒錯,比方說現在。
  「啾!」一隻鸚鵡氣憤地抗議,停在珂古蘭的肩膀上。周圍的目光又集中到她身上,珂古蘭已經氣得額頭冒出青筋。
  「……雷克斯,你在這裡做什麼?你的同伴呢?」
  「我拋下她們了。因為我實在無法丟下妳一個人不管!」
  雷克斯嘀咕著。
  「這樣啊?」
  珂古蘭強壓下怒氣,向周圍的人回以溫柔的笑容。大家看到她的笑容也不再驚訝,只是一臉納悶地別開目光。
  「……既然如此,就請你變成頭髮。」
  「唔……晚一點再變。」
  小鳥滿不在乎地敷衍她,開始吃起不知道從哪裡偷來的糕餅。看到落在自己肩膀上的糕餅屑,珂古蘭額頭上浮現更多青筋。大概是因為最近被鸚鵡雷克斯欺負得很慘,所以惡魔非常享受久違的自由時光。
  「話說回來,沒想到有西洋棋大賽。」
  讓惡魔高興的似乎不僅如此。他搖了搖臀部,用閃閃發亮的雙眼興奮地東張西望,天真無邪的模樣讓珂古蘭略感啞口無言。
  「你喜歡西洋棋嗎?」
  「對!超喜歡!那是我高貴的興趣。」
  珂古蘭忍不住心想,惡魔也有興趣嗎?不過如果是眼前的惡魔,似乎有興趣也不足為奇。
  「妳呢?我以為妳不會喜歡這種祭典。妳要參加嗎?」
  「……我之前應該跟你說過,後宮舉辦的所有祭典,我幾乎是強制參加的。畢竟王室是主辦人也是贊助者,我當然不能缺席。」
  「我不是這個意思。」
  咻咻咻!鳥揮了揮腳。
  「我的問題是,妳喜歡西洋棋嗎?」
  「……不討厭。」
  「聽妳這麼說讓我很高興。呵呵呵!早知道就早點跟妳聊這方面的話題。妳房間裡應該有棋盤吧?下次要不要來比一場?」
  「你很強嗎?」
  「很強。我有千年的資歷,還贏過名流青史的棋士,也稱不上弱。妳呢?」
  「我很強喔。」
  「哦……?」
  惡魔眨了眨眼。
  「難得妳會說出這麼強勢的話。嗯……看來妳似乎真的自信滿滿。要不要晚點來下一盤棋?讓我見識一下我沉睡的一百五十年間,棋界有多大的進步,或是墮落到什麼程度。」
  「可以呀。你要是使出發霉的古董戰法,當心輸得屍骨無存。」
  「別忘了自己說的話,黑色女王。」
  「我當然不會忘記,紅色國王。」
  難得達成共識的兩人許下一場對弈之約。
  不過,珂古蘭可沒有閒工夫和雷克斯鬥嘴。她走向張貼對戰表的布告欄,尋找自己的號碼。有上百名宮姬參加的巴隆盃棋藝賽分兩天舉行,第一天是預賽,第二天是淘汰賽。
  「嗯……我決定了。」
  看完張貼出來的名字、人數和對戰組合的珂古蘭說道。
  「這次的目標是第五名。」
  「喂,妳也太小心翼翼了吧?目標是前五名?既然是比賽,當然要以第一名為目標啊?」
  惡魔不悅地說,彷彿在嘲笑珂古蘭:「只有那點本事還敢大言不慚?」不過,珂古蘭也不甘示弱地回道:
  「你可別誤會,我的目標不是五名以內,而是第五名。」
  雷古斯不解地歪著頭,珂古蘭用冷然的側臉回應他。
  「……哦?什麼意思?」
  似乎已經想到解答的小鳥詢問。
  「因為得到第一名而引人注目,並不是好事吧?」
  不會吧?
  惡魔說:「……也就是說,如果妳有心,要得到第一名也不是難事,但是妳討厭引人注目,所以才故意放水,讓自己變成第五名……是這個意思嗎?」
  珂古蘭只簡短地回答:「對。」
  一大群人經過兩人,雜音淹沒了對話。
  「……喂。」
  在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盡頭,雷克斯用低沉的聲音開口。
  「沒想到你也會生氣。」
  「這要我怎能不生氣?」
  嬌小的鸚鵡氣得滿臉漲紅,不斷揮動爪子、拍動翅膀,在珂古蘭的肩膀「嗶嗶」叫著。
  「珂古蘭!妳是要侮辱西洋棋嗎?」
  「我沒有,只是基於我的立場採取行動。」
  「我才管不了那麼多!而且妳偏偏在我面前貶低西洋棋,是找碴嗎?」
  氣得暴跳如雷的鸚鵡,像蒼蠅邊繞著珂古蘭打轉,邊「嗶咕嗶咕」地啼叫。
  「開什麼玩笑?妳給我認真一點!今天我實在忍無可忍!」
  「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那麼生氣?其實你不是許願惡魔,而是西洋棋惡魔吧?」
  「妳要這麼說,我也不反對!」
  居然不反對?
  「妳已經侮辱了下述三件事!第一,妳侮辱了對手!第二,妳侮辱了自己的棋藝!最後,你侮辱了西洋棋本身!」
  「是嗎?不過,我不在乎。」
  「我在乎!妳就是因為這種個性,所以才會交不到朋友!」
  「等一下,現在的話題跟交不交得到朋友無關吧?既然如此,我也有話要說,請你不要再做出自以為是的行動。」
  「那才不是自以為是。沒有真心誠意面對他人,算什麼友誼?算什麼友情?再說妳……」
  兩人像沒有交集的兩條平行線。這時候……
  「哈哈哈哈哈哈!」
  高亢的笑聲拍打耳朵,震得鼓膜嗡嗡作響。
  「哎呀!我還以為有黑蝙蝠誤闖庭園!這不是表姐嗎?怎麼?妳要參加西洋棋大賽嗎?」
  朝他們開口的人,是在宮姬之中格外年輕的少女。稱呼珂古蘭為「表姐」的她,長相和體形都和珂古蘭略有幾分神似,但其他地方則南轅北轍。她的頭髮是耀眼的金色,如波浪般微捲而濃密;和珂古蘭最大的不同,就是她的表情看起來很直率。
  「這個吵死人的小鬼是誰?」
  兩人的爭執被少女打斷,小鳥在珂古蘭耳畔小聲問。
  「她叫愛芮‧戴那巴雷司‧歐姆里斯,是前幾天來訪的瑪古努斯姨丈的女兒。」
  哦,那個姨丈啊。雷克斯一副了然於心地點頭。
  「呵呵,奉勸妳還是不要出來丟人現眼。憑妳的棋藝,只會再次淪為我的手下敗將!」
  少女挺起平坦的胸部,狂妄地說道。她的樣子宛如好鬥的小型犬看到一根大骨頭,沾沾自喜地咬著珂古蘭不放。敢對珂古蘭做出這種事的人,放眼廣大的後宮,只有身為親戚的愛芮。
  「還是說,被人打得落花流水是妳的癖好?我是不太清楚,不過,世人似乎稱這種人為『變態』。啊,我可不是在說妳的母親……」
  「愛、愛芮小姐!請慎言……」
  有權者身邊總是不乏趨炎附勢之輩,愛芮的身邊也圍繞著幾名跟班。不過,她們與希爾蒂南的跟班不同,並不是景仰愛芮的人品,只是因為她的家族地位才跟隨她。愛芮在一行人之中年紀最小,便是最好的證明。
  「什麼嘛!妳們不是也經常這麼說嗎?不用擔心,我才不把她放在眼裡!母親大人也說過,必要時會採取非常手段──」
  「愛芮小姐!」
  跟班之首的宮姬臉色蒼白地看向珂古蘭。珂古蘭心想,自己根本不會在意她為了附和主子而說的壞話,所以她不需要那麼害怕。
  打定主意的珂古蘭向愛芮行了一個貴族之間的正式禮儀。
  「妳好,愛芮,很高興看到妳這麼有精神。」
  她的行為如同往滾沸的鍋子裡澆冷水一樣。
  「各位,今天也請大家多多指教。如各位所見,雖然我學藝不精,今天還是會全力以赴。」
  「我、我們也是!童話公主!」
  「請多多指教!」
  眾人趁機拚命依附著珂古蘭醞釀出的氣氛。
  「……哼!什麼嘛!」
  被人澆了一頭冷水的愛芮,似乎也失去吵架的興致,鼓著腮幫子。
  「愛芮小姐,要不要先去報名?」
  「冰品的攤販也有來喔。」
  或許可以說愛芮主從間取得了巧妙的平衡,年長的跟班們開始熟練地取悅她。
  「刨冰嗎?」
  愛芮興高采烈地跟著她們離開,看來這場騷動似乎就此落幕。珂古蘭暗自嘆了一口氣,但還來不及吐出來,愛芮又走到她眼前撂下狠話。
  「妳給我聽好……這次妳再放水,我可不饒妳!」
  「愛、愛芮小姐!」
  愛芮冷哼一聲,然後用與父親如出一轍的走路方式離去。她的身影直到消失之前都桀驁不遜得有如王者,甚至一路吵著:「我也想要那隻鳥!」
  珂古蘭和雷克斯呆立在幾乎可以感覺到寂靜的熙來攘往中。
  「……那個小姑娘好像發現妳在大賽中放水。」
  「是呀,畢竟我輸的時機太湊巧。不過,她只是起疑心而已。」
  珂古蘭撩起凌亂的髮絲,微微嘆了口氣。
  「我以前贏過她幾次,但是她看起來很不甘心,所以最後故意輸給她。沒想到她之後卻經常找碴,我真不懂那個孩子,你也這麼認為吧?」
  「……不。」
  雷克斯輕輕跳到珂古蘭撩撥頭髮的手上。小鳥與人類四目相接,但他們眼中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珂古蘭,我認為那個小姑娘是對的。」
  語畢,小鳥踢了一下珂古蘭的手指,飛離現場。
  「……」
  珂古蘭看著琉璃色的翅膀消失在後宮狹隘的天空中,放下驀然變得輕盈的食指。只是羽毛輕拂過的手指,為什麼會灼熱得刺痛?

  †

  過了中午,雷克斯仍然沒有回來。

  輕鬆取得第一場勝利的珂古蘭,回到房間吃完午餐後,朝即將進行第二場比賽的涼亭走去。位於湖畔的南大陸風格建築物,最大的特徵是像高頂帽一樣平坦的屋頂。
  珂古蘭走進涼亭。這座涼亭是這場大賽最小的會場,裡面只擺了七張對弈桌,其中兩張已經有人先坐在棋盤前方。
  「嗨,童話公主,妳還是一樣擁有一頭美麗的秀髮。」
  像雷克斯一樣說著輕佻讚美的人,是大珂古蘭兩歲的宮姬前輩,淺黑色的肌膚與捲翹的短髮是南大陸人常見的特徵。
  「謝謝妳,前輩。不過,妳現在還是不要東張西望比較好吧?」
  「童話公主說的沒錯,姐姐,妳這麼做對我很失禮吧?」
  與她對弈的宮姬,則是一名帝都特徵濃厚的白皙少女。她鼓起腮幫子,讓宮姬前輩頻頻向她賠不是。
  坐在另一張棋盤前的兩人莞爾一笑,接著,對話自然而然消失。幸好涼亭裡的人都是圖書室的常客,和珂古蘭比較親近。不過,她們之間仍然有一道無法逾越的界線。
  珂古蘭在指定的對弈桌坐下,打亂準備好的棋子。
  國王,騎士,戰車,弓箭兵,兵卒,公主。
  她開始擺放黑色的棋子,嚴肅得有如舉行儀式。在這樣的西洋棋大賽中,幾乎沒有人遵循古法,她卻依照教典的順序排列棋子。
  啪!擺下國王後,珂古蘭閉上雙眼,等待對手到來。
  天氣是雨天。晴天是晴天,雨天是雨天,天氣的表情獨立於天空。幻影般的雨滴如霧一般曖昧不明,沒有聲響、彷彿穿過屋簷落下的雨滴鑽入鼻孔。喀、喀!涼亭裡只有下棋的輕響。
  珂古蘭非常喜愛這樣的氣氛。她打從心底認為,絕對不會接觸彼此、雖然為對方著想卻又擦身而過的邂逅與離別,是至高無上的形式。
  因為她厭惡粗暴。
  「打擾了。」
  終於有人進入涼亭。是自己的對手嗎?珂古蘭張開雙眼,但來者在別的對弈桌坐下。
  進入涼亭的是希爾蒂南。她讓自己的一名跟班坐在對面,然後開始默默地擺放黑棋,看也不看珂古蘭一眼。
  珂古蘭真心認為這是最好的結果。希爾蒂南下個月底就要回國,事到如今,心中殘留任何不捨和後悔並非好事。
  輕風撫過,某處傳來鳥囀。
  「變暖和了。」
  希爾蒂南冷不防說道。以時節問候是最基本的禮儀,完全無視她的存在也很不自然,所以回應她是再正當不過地行為。
  「是呀,前幾天鬱金香也開花了。」
  「謝謝您告訴我這個好消息,我決定回國前去看一眼。」
  兩人彷彿找到對話的藉口般交換著情報──她預定歸國,以及最近變得親近的新人。宛如只汲取浮在濁酒上的清澄啜飲的對話持續著,就像出身自同個門派的武者如同演武般以說好的招式過招──切入、揮擋、化解、回敬。如果上流階級的對話也有段數之別,她們兩人無庸置疑地絕對是有段數的人,以此享受著這場交談。
  「果然……我還是不行嗎?」
  然而,希爾蒂南冷不防脫離陣型。切入的動作宛如斷線的風箏般被避開,珂古蘭也將話打住。不知為何,她有一種被人背叛的感覺。
  沉默再次回歸。
  喀!喀!只有下棋的聲音接續她們的對話。
  風,鳥囀,戰車殺死士兵的聲音。
  希望對弈的人趕快來──珂古蘭懷抱著這樣的心思看著參賽證。她的對手是梅蒂‧克羅塞爾,不過那個名字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就像第一場比賽一樣,只是一個不斷更迭的過客。
  「她快來了。」
  希爾蒂南又說了不符陣型的話。太奇怪了,她說的人應該就是珂古蘭的對手,但是她為什麼知道?
  希爾蒂南突然笑了,彎下眼角,彷彿回想起什麼笑逐顏開。
  「呵呵呵,她說因為您的頭髮太美,讓她失去自信……」
  「什麼?」
  希爾蒂南的話已經奇怪到不只是脫離陣型的程度。明明還在對弈,她卻微笑著推進自己的公主棋子。
  「她說希望能幫您梳頭,所以先去洗手。」
  「希爾蒂南小姐,請問那是什麼意思……」
  這時候……
  「很抱歉,我來遲了!」
  真實與愛來到原則與美學的空間。
  那是一名有著栗子色頭髮、夏季色彩的眼眸、香汗淋漓的少女。
  「希、希爾蒂南小姐!您怎麼抛下我一個人?真是太過分了!」
  她踢起裙子,露出白皙的小腿,宛如飛箭衝進涼亭。紊亂的喘息吹開散落到臉上的栗子色髮絲,從下顎滴落的汗水在她的腳邊描繪出小小的漣漪。
  「妳用跑的過來嗎?這樣難得梳好的頭髮不就白費了?」
  「因、因為我一出來就發現您不見了!我也不知道地點在哪裡……」
  「不過,我覺得這樣比較好,因為比較像真正的妳。這樣的妳漂亮多了。」
  「真、真是的!您又說這種話!」
  不過,希爾蒂南說的是事實。紊亂的喘息、紅冬冬的臉頰。這名宮姬撥起被汗水濡溼的瀏海,呈現出珂古蘭從未看過的美麗而光彩奪目。比起塗上粉底和口紅、強行移植到花壇栽種,這樣的她顯得更加美麗動人。
  「那、那個!我遲到了,真的很抱歉!」
  她終於就坐,直直看向珂古蘭。
  「我的名字是梅蒂‧克羅塞爾!」
  珂古蘭早就知道她的名字。除了她的本名──梅蒂‧克羅塞爾,還知道她代表的詞彙。
  「請多多指教!」
  她就是幽靈。
  原本不應該交會的目光筆直投射在珂古蘭身上。不,眼前的她已經不再適合被稱為幽靈。她的笑容哪裡像一名死者?紅玉般的紅潤臉頰是多麼絢麗。
  珂古蘭不禁驚訝地想,沒想到一個人居然能因為環境而改變至此。
  「……我是珂古蘭‧迪亞斯。」
  不過,珂古蘭沒有洩露絲毫情緒,而是在皮膚下改變動搖的形式,化為完美的禮節。支配自己的情感,對王族來說像呼吸般易如反掌。
  然而……
  「那、那個!」
  梅蒂向前探出身體,珂古蘭則是向後退了同等的距離。
  「之前!我沒有先報上姓名,真的非常抱歉!」
  咚!梅蒂用力鞠躬,額頭的前方是珂古蘭排好的陣型,騎士們受到額頭的全力攻擊,紛紛發出「嘩啦」的哀號。
  珂古蘭不禁心想,這名女孩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物。
  她在心中暗想,自己從來沒有聽過和看過梅蒂用這種方式說話,以前她只是在佯裝乖巧嗎?無論如何,她很高興看到梅蒂這麼有精神。
  接著,她決定「到此為止」。
  珂古蘭只回了一句「沒關係」,重新立起棋子排列陣型。即使是再奇妙的邂逅,或感覺到某種溫暖,都不會有更進一步的發展。這就是她的做法,她的生存方式。沒有人能成為她的例外。
  「請問!」
  然而梅蒂似乎學不乖,又向前探出身體。
  「能不能給我之前的回答?」
  什麼回答?珂古蘭思忖片刻便回想起來,不過……
  「呃……您忘記了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問您願不願意成為我的朋友……」
  梅蒂不安地說。
  珂古蘭不禁驚訝地想,沒想到她打算重提舊事。
  「……妳是認真的嗎?」
  「童話公主,很遺憾,她是認真的。」
  不知為何,回答的是毫不相關的希爾蒂南。這一瞬間,珂古蘭已經掌握每個人的意圖。
  「不行嗎?」
  梅蒂不服氣地說。這個女孩不是笨蛋,既然她受到希爾蒂南的唆使,就應該知道珂古蘭不會和任何人交朋友吧?
  即使如此,她還是開口說想跟珂古蘭當朋友。
  「……」
  這時候,珂古蘭心中懷抱著各式各樣的情感──困惑、焦躁、恐懼、混亂,不過,最強烈的是憎惡。
  憎惡──沒錯,就是憎惡。她憎惡、痛恨、恐懼著這名女孩,那種情感跟她對惡魔和愛芮抱持的感覺很相似。
  珂古蘭心想,他們也太自以為是了吧?
  想交朋友?是一件好事。想和人交心?是很美好的想法。
  不過,這些事請和擁有相同想法的人做。
  她希望他們不要把不相干的人捲入其中。如果他們以為和人建立關係是至高無上的,喜愛互相理解的關係,那麼,她希望他們能夠認同她極力避免與人建立關係與孤獨終生的選擇。
  他們的所作所為,像小孩子把石頭扔進美麗的湖水激起漣漪打亂平靜的水面,或是以砂石汙染清澄的水底。他們用骯髒的腳踐踏她的平靜,高呼她的謬誤。
  她明明不想懷抱憎惡和焦躁這類情緒。
  「您的回答是什麼?」
  「我……」
  珂古蘭嗤笑著說:
  「……梅蒂小姐,妳擅長下西洋棋嗎?」
  「咦?啊,是的!我很擅長下棋!別看我這樣,我的棋藝在家鄉無人能出其右!剛才也贏了碁方的人!」
  「碁方」是指才藝精湛的人,意即擅長西洋棋、紙牌與占卜的宮姬。自古以來,鮮少有人只憑傾國傾城的美貌即成為皇后,理解國王的興趣與嗜好、與國王共享人生才是必備的條件。
  嘿!梅蒂自信滿滿地挺起彷彿由生命力結實而成的豐滿胸部。雖然不是惡魔,不過由其強勢的發言,可以窺見她的自負。
  「那麼,如果妳獲勝,我就考慮妳的提議。」
  梅蒂先是一臉錯愕,不過立刻浮現喜悅的神色。
  「好、好的!請多多指教!」
  「就這麼決定了。請多多指教。」
  珂古蘭拿起邊緣的兵卒棋子,在雙手之間交換位置,然後在其他人看不見的位置用左手握住,並伸出另一隻手。梅蒂豎起食指,珂古蘭打開右手。黑棋先攻。
  「相反的,如果妳輸了,今後不准再提起這件事。」
  「咦?我……」
  開局。
  拾起國王前方的兵卒,前進兩格。啪!打頭陣的兵卒雄赳赳地獨自佇立戰場。那是不惜損兵折將地開拓中央、不打倒國王就不會停止前進的攻擊型布陣──「王翼棄兵」,這是珂古蘭決心擊潰對手時使用的必殺絕技。

  巴隆盃棋藝賽的預賽,上午舉行第一輪,下午是第二輪比賽,獲得兩勝的人可以晉級到隔天的淘汰賽。

  第一天結束後,珂古蘭以全勝的成績晉級。

  †

  煙火發出「砰砰砰」的聲響。
  「各位來賓!巴隆盃的淘汰賽即將展開!今天的戰況勢必比昨天更加激烈!」
  在階梯式觀禮台上揚聲高呼的,是曾經在炎金座挑大梁演出的劇方宮姬──奧克塔維亞。不愧是在劇場受過訓練的練家子,即使在屋外,她的聲音仍然響徹全場。
  「在此為各位來賓介紹主要的選手!請大家給予熱烈的掌聲~~」
  不知是因為在宮姬中庶民色彩較濃,還是天生的演員,奧克塔維亞扯開嗓門介紹起選手。
  「第一位是預賽全勝!去年的王者!『一旦持有紅棋就永不敗北』、『受棋子深愛之人』!碁方西洋棋部門之首!戴朵菈‧歐魯斯雷亞小姐!」
  頭髮蓬亂、臉上脂粉未施、睡眼惺忪的宮姬,向全場觀眾鞠躬行禮。她的姿色與「美麗」這兩個字完全沾不上邊,是一名憑著驚人棋藝進入後宮的天才。
  「第二位也是全戰全勝!文武雙全!『才色兼備』這個詞根本是為了她存在的金蘭大人──希爾蒂南‧李茲小姐!」
  「哇!」希爾蒂南的跟班看準時機,發出熱烈歡呼。在預賽獲得勝利的希爾蒂南,落落大方地向周圍人行禮。
  「第三位同樣是全戰全勝!她的棋路之幽玄,可以感覺到她對西洋棋的理解之深刻!沒有人比她還更適合拿黑棋!同時是本屆大賽贊助者的童話公主──珂古蘭‧迪亞斯‧艾爾凱歐斯‧雷吉娜殿下!」
  珂古蘭向周圍人行禮時,不禁苦笑。主持人大概絞盡腦汁才想出那些介紹詞吧?因為她從來沒有得過獎,也不曾名列前茅,真虧主持人能說出這麼多恭維的話。
  珂古蘭的工作到此大致上告一段落,接下來的比賽對她來說就是消磨時間用的,只要比完四場再放水認輸就行了。心情鬆懈下來的珂古蘭暗自嘆了口氣,但是,她心中又冒出另一個煩惱。
  所謂的煩惱就是雷克斯。
  那個吊兒郎當的惡魔,昨天一直到晚上都沒有回來,今天則是一大早就跑得不見人影,還鬧彆扭地露出像小孩子一樣不高興的表情跟她冷戰。
  珂古蘭也很不虞快,所以她冷酷地扼殺心中湧現的情緒。雷克斯太我行我素了。既然他想冷戰,乾脆離她遠一點,越遠越好。
  「接下來這位是今年剛進入後宮便嶄露頭角的新人!戰績是兩勝一敗!勝利全是來自打敗碁方宮姬的戰績!唯一一場敗戰,對手是童話公主!令人期待的新星──梅蒂‧克羅塞爾!」
  那個女孩也通過預賽了嗎?出現在珂古蘭眼前的,是一名精神抖擻、不斷向周圍人鞠躬行禮的女孩。她說對自己的棋藝很有自信,看來不是自吹自擂。雖然輸給珂古蘭一場,但她贏了另外兩場比賽。
  兩人的目光不經意交會,梅蒂便沮喪地垂下頭。珂古蘭希望她不要露出那種表情。
  「各位!我們當然不能忘記全戰全勝的這一位!去年與前年的亞軍!大賽的贊助人,同時是文化的守護者──愛芮‧戴那巴雷司‧歐姆里斯!呃……愛芮小姐的棋路,在弈局之初是不動如山,中盤則充滿奇想,收尾時堅若磐石。她被喻為站立時有如芍藥,坐姿彷若牡丹,行走姿態則如薔薇……」
  聽到主持人像演員在練習說出華麗詞藻的冗長介紹詞,現場漸漸騷動起來。
  「她是被迫說出那些話的吧?」
  「……一定是。」
  周圍的宮姬交頭接耳地說著。
  大賽的營運人員吹捧贊助者或協助者是常有的事(就像剛才吹捧珂古蘭一樣),但是在介紹愛芮時,實在說得太過火,讓人很明顯感覺到是受人之命。列席的宮姬開始散發出不耐煩的氣氛。雖然戴那巴雷司家是最古老的血統之一,但品味有如暴發戶。被戲稱為「血統純正的暴發戶」的戴那巴雷司家風評不太好,不少人對他們敬而遠之。愛芮稍後的致詞一定也是冗長的自吹自擂。
  當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厭煩的時候……
  「那麼!愛芮小姐!請您為淘汰賽的開幕說幾句話!」

  「交給我吧!哇哈哈哈哈哈!」

  若要比喻,就像老虎與貓的差別,龍與蜥蜴的不同。
  「各位!在今天這個良辰吉日!把靈魂浪費在下棋的奢侈人們啊!我向爾等獻上祝福!來得好,同志們!我祝福妳們的靈魂!」
  她是誰?列席的宮姬面面相覷。映照在她們眼中的,是和往常一樣自視甚高、傲慢、臉上浮現如火焰般歡喜的愛芮‧戴那巴雷司。
  然而,似乎又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
  「我也說不上來……她的樣子沒有變,但是……」
  「個性囂張的矮個子,身材不比男性,沒有幾兩肉──怎麼看都是平常的愛芮小姐,卻充滿活力……」
  「該、該怎麼說呢?我覺得她平常只是在虛張聲勢,今天的樣子卻很像少年,讓我忍不住怦然心動……」
  「我明白。感覺像少年,卻有大人的成熟風韻,又像是美男子的氣息……啊啊,到底該怎麼形容這般心情……」
  周圍的宮姬開始騷動,只有一個人除外──珂古蘭。
  那個……
  「今天!我感謝天地神明!讓我能與各位一較高下!」
  那個笨蛋!
  「各位!振奮妳的精神!站起來!提起妳的鬥志!」
  直視著五十名以上宮姬的惡魔說道:
  「倘若這場盛宴能夠帶來新的邂逅,成為連接人與人之間的橋梁,那是何等幸福!為此,各位!我希望所有人能夠全力以赴!在這場大賽,即使是面對王族,也無須手下留情!追隨妳的心!秉持妳的意志!盡情玩樂!盡情戰鬥!我希望大家能夠建立真正的友誼!以上!」
  現場歡聲雷動,如雷的掌聲不是平常的阿諛奉承,所有人都衷心為這番慷慨激昂的致詞熱烈鼓掌。
  「各位!第一百二十二屆巴隆盃淘汰賽,開幕!」
  最後,愛芮用力伸出拳頭,結束這場幾乎令她汗流浹背的致詞,向觀眾揮手致意。驀地,她與珂古蘭四目相接。
  接著,露出珂古蘭再熟悉不過的得意笑容。
  珂古蘭心想,她得趁早絞斷對方的脖子才行。

  †

  「喔,提娜莉,妳說我剛才的致詞很精彩?謝謝妳。」
  前方圍起一道人牆。
  「站在那裡的是伊萊莎嗎?哈哈,妳還是一樣內向。我和妳那麼熟,不要見外,快過來。」
  某人抱住某人,現場響起一陣歡呼。
  「哦?米藍小姐。嗯?妳說我變了?不不不,變的人不是我,而是妳吧?不然我問妳,以前的妳和現在的妳有什麼變化?我發現一個,就是妳的臉變得比以前還紅。」
  珂古蘭筆直前進。
  她闖進人群,周圍的人發現她,歡談在一瞬間靜下來。珂古蘭利用這一瞬間的空檔,打斷愛芮與其他人的交談。
  「打擾了。」
  甚至沒有人察覺到有人來鬧場,珂古蘭徹底掌握現場的主導權。不過,較量的另一方卻不吃這一套,立刻還以顏色。
  「喔!這不是表姐嗎?」
  愛丙露出本尊絕對不會浮現的笑容,熱烈歡迎珂古蘭的加入。宛如頭髮纏在身上般的嫉妒目光,讓珂古蘭感到有些不自在。
  「謝謝妳抽空來找我,恭喜妳進入淘汰賽,下午的比賽會和妳交手,但我不會手下留情。」
  「無妨。」
  珂古蘭壓抑心中的怒火,對高傲下戰帖的愛芮投以微笑。
  「我有些話想跟妳說,能不能耽誤妳一點時間?」
  「當然沒問題。和表姐聊天,對我來說永遠是最優先的事項。」
  惡魔有如騎士般說道,實際上,他真的屈膝跪下,親吻珂古蘭的手背。
  「哇~~」
  觀眾發出羨慕的尖叫聲。相對的,珂古蘭則是在心中咒罵。
  「各位!很抱歉,下次再和大家暢談!比賽也快要開始了!」
  「什麼~~」
  現場發出一陣哀號,為首的人連忙出聲反對。
  「請、請您別這麼說!愛芮小姐,請再和大家多說一些話!」
  今年剛進入後宮的宮姬──尤娜率先發難。
  「童話公主,您太狡猾了!縱然妳們是親戚,您也不該獨占她!」
  進入後宮第二年的亞爾敏握拳高舉。
  「呵呵呵,這不是大好機會嗎?我反而想和珂古蘭殿下多聊一些呢。大家一起聊天吧?因為愛芮小姐不屬於任何人。」
  米席藍‧拉德瑪亞不愧已入宮四年,狡獪的提議不僅安撫群眾,還把珂古蘭捲入其中。
  珂古蘭身旁的大傻瓜還自言自語地說:「哦,我真受歡迎!」這個遲鈍的傢伙得意洋洋地看著眾人爭吵,儼然把自己當成獎品。
  不過……
  「很抱歉,米席藍小姐,恐怕妳的認知有誤。」
  珂古蘭直接否定。
  她忽然把手伸向愛芮纖細的腰部,緊緊抱住,向眾人宣告:
  「她是我的人。」
  「咦?」
  被珂古蘭摟在懷中的愛芮與在場所有宮姬都露出同樣的表情驚呼。
  「失陪了。」
  珂古蘭拋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帶著愛芮離開。
  只留下一陣難以言喻的粉紅色沉默。
  狡獪的米席藍,拉德瑪亞率先回過神來,捧著染上紅暈的臉頰,吐出一口灼熱的氣息說:
  「這樣也不錯呢。」

  †

  「哎呀!我被人擄走了!」
  珂古蘭抓著雷克斯的手,大步向前走。兩人穿過路邊攤後方的篷架,快步走在運送物品的路上,來到沒有人的建材放置處。
  「啊啊,快來人啊!誰來救救我!公主殿下發狂了!」
  擁有愛芮外貌的某人,一路上不斷吵吵嚷嚷地演著戲。
  「不,快住手!妳把我帶來沒有人的地方,想要對我做什麼?」
  「……快停止你像猴子一樣拙劣的演技。」
  珂古蘭就像不習慣跳舞的男方,粗暴地甩開握住的手,但是,對方卻巧妙利用她的力量,轉了個圈後優美地行禮。
  「說我是像猴子一樣的演技,比喻得真貼切。呵呵,實際上,如果猴子真的演戲,哪怕再顯而易見,人類也會看得很高興吧?更何況,這次是惡魔演的戲。」
  「你的嘴只會吐出歪理嗎?」
  「不,我還能吐出更多東西,像是甜言蜜語、讚美主人的歌、真相、花和旗子。妳看!」
  「快住手。」
  表妹手中不停變出看來沒有使用任何小把戲的魔術,珂古蘭用力拍開她的手。
  「……你果然是雷克斯。」
  「正是我。」
  對方的表情不變,但身體從嬌小的女孩變成高大的男人。
  「……把事情說清楚。」
  珂古蘭拉開過近的距離,向雷克斯說道。
  「說明什麼?」
  揮動白旗的雷克斯反問。
  「首先,你為什麼變成那副模樣?你把愛芮怎麼了?」
  「這個問題真失禮,我怎麼可能傷害人類?」
  惡魔「咚」的一聲變身,紅著臉嘔吐的愛芮出現在珂古蘭眼前。
  「咳!咳!那個叫愛芮的女孩像這樣,今天早上忽然發高燒,臥病不起。我恰巧路過的時候,她的跟班正想盡辦法哄她躺下,但她在病床上氣喘吁吁地說:『我一定要打敗珂古蘭。』我被她的意念深深打動,所以才決定借用她的姿態出席大賽。」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
  珂古蘭感覺到太陽穴陣陣抽痛。然而,惡魔接下來說了更令她頭痛的事。
  「對了,珂古蘭,妳剛才終於承認了。」
  白旗一翻,變成勝利的旗幟。化為可愛身影的惡魔興高采烈地高舉雙手。
  「妳說我是妳的人!妳承認自己是我的主人!」
  「……沒錯,我承認了。」
  珂古蘭心中充滿不痛快。
  到今天為止,珂古蘭一直拒絕向惡魔許願、抗拒成為他的主人。然而,他的行為已經越界。他什麼人不變,偏偏變成瑪古努斯之女──擁有莫大權力的愛芮。到了這個地步,珂古蘭再也無法放任他胡做非為,只好變更自己一、兩項原則。因為「情況改變了」──跟胸針事件一樣。
  「你贏了,惡魔……我像奴隸一樣受你威脅,成為你的主人……」
  珂古蘭雖然認輸,但是她的自尊心並沒有受傷,因為她知道,此時抗拒,愚蠢地擴大傷口,那才是真正傷害自己。
  「我命令你,今後不准胡來。我命令你不准動也不准說話,還要把你關進籠子裡飼養。」
  坦白說,她有一點遺憾。
  沒想到惡魔不惜使出如此強硬的手段,也要讓她成為他的主人。這讓她感到遺憾。
  但是,那不過是一種無法釋懷。她也有錯,因為她做出錯誤的判斷。
  然而……
  「我不要。」
  雷克斯意氣風發地宣告。
  食指還指著雷克斯的珂古蘭錯愕地說:「什麼?」
  「喂喂喂,珂古蘭,妳不要小看我。我說過吧?我想要的是妳真正的心願。」
  這個愚蠢的惡魔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麼?
  「你胡說什麼?你說的話和做的事互相矛盾吧?」
  「不,沒有矛盾。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觸動妳的心。」
  姿態是清純少女的惡魔觸碰珂古蘭的黑髮,下流地嗤笑。
  「我不會威脅妳,珂古蘭。用那種方式逼妳說出心願,有什麼意義?我想要的,是像水自然滿溢、像成熟的果實自然掉落,近似呻吟的靈魂吶喊。」
  惡魔揚起魔性的微笑,像千年融雪,又似腐爛的果實釀為美酒。
  「呵呵呵,妳就像個藏寶箱,那小小的腦袋裡,究竟隱藏著什麼願望?擁有聰明才智的妳,究竟還期盼什麼?呵呵呵呵!」
  「……離我遠一點。」
  「哦!失禮了。」
  一陣白煙「咚」的冒出,惡魔退離珂古蘭身邊。
  「珂古蘭!我不是僕人也不是主人!而是以我的身分擅自糾纏妳,決定幫妳實現心願!」
  「你說了這麼多,簡單來說,就是無意聽從我的命令嗎?」
  「命令啊……」
  惡魔臉上浮現意味深長的笑容。
  「如果妳要奴隸聽從的不是命令,而是『請求』或『交易』,我也不是不能配合。若是這樣的條件,就沒有違反妳的原則吧?」
  「這……」
  「所以,我們來一決勝負吧!」
  一決勝負?珂古蘭用表情反問。
  「沒錯,一決勝負。項目是西洋棋,舞台就是這次的大賽!」
  「等一下,你在胡說什麼?」
  「在這次大賽中,名次較高的人便獲勝。倘若妳贏了,我發誓不再擅自行動;但是,如果我贏了,妳必須讓我隨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
  「等一下!你……」
  「妳害怕嗎?」
  逕自決定一切的惡魔露出挑釁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妳要拒絕和我一決勝負也無所謂!但是!那就算我不戰而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一下!我什麼都沒有說……」
  說完想說的話、做完想做的事,惡魔擅自訂下約定後,就化為一陣風,像融入大氣般飄走。
  「喂!我叫你等一下!」
  珂古蘭彷彿在抓漂流在河面上的布,向雷克斯伸出手。然而,可憎的惡魔卻化為無數笑聲乘風而去。
  「那麼!決賽見了!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咳咳!咳咳……糟糕,嗆到了……咳咳!」
  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惡魔的笑聲化為回音,最後回歸一片寂靜。
  只留下珂古蘭一個人。

  今年進入後宮的希朵蓉‧安那德林是劇方的宮女。因純粹的美貌而進入後宮的她們,在達到培養美貌與禮儀的目的後,就會回到外面的世界。所以她們有別於其他宮姬,隸屬大會營運、播報與樂團,每天都辛勤地工作。
  她所尊敬的宮姬前輩──奧克塔維亞曾說:「我們跟那些好吃懶做的宮姬不一樣,若不每天跑步鍛鍊,很快就會被遠遠抛在後方。不要以為進了後宮就可以高枕無憂,該做的事必須全力以赴!」
  對此,希朵蓉也懷抱同樣的想法。
  憑實力被選入後宮的劇方與碁方宮姬,其實有一點瞧不起單憑血統和門第就能留在這個地方的宮姬。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因為她們毫不努力,也沒有接受任何訓練,身材越來越臃腫。只會勾心鬥角的乳豬的肚子有什麼價值?所以希朵蓉非常看不起那些宮姬。
  比方說,像這樣給她們造成困擾的珂古蘭‧迪亞斯。她不知道王族有多麼高貴,但是到了比賽時間還遲遲沒有現身,是想找碴嗎?還是說,她忽然心情不好,打算蹺掉這場比賽?或者根本不把這場比賽當成一回事?
  進入後宮一個月的時候,希朵蓉面對貴族千金還懷抱著憧憬和敬畏,但是,在從事幕後的工作時,這份心情轉眼間全部歸零了。哼!高貴又怎麼樣?說穿了,只是隨處可見、個性惡劣的小女生。希朵蓉絕對不會忘記,這一個月以來因為她們而遭受多少不合理的對待。
  「真受不了,她只不過長得美了點,少瞧不起人!」
  希朵蓉還在尋找珂古蘭,心想,雖然她沒有和珂古蘭說過話,但想必珂古蘭跟其他貴族千金一樣,也是腦袋空無一物的草包吧?最好的證據就是她遲到了。啊,真討厭,要是珂古蘭刁難她怎麼辦?真希望找到公主殿下的是其他前輩,而不是她。
  「童話公主!珂古蘭殿下!您在哪裡?」
  或許她不該抱持這般投機的想法,走進建材放置處的希朵蓉很不巧地真的找到了珂古蘭。
  「啊啊!原來您在這裡!」
  希朵蓉完美地隱藏想咂舌的心情,展現和藹可親的微笑。
  「咦……妳是……」
  「我的名字是希朵蓉,今年剛進入後宮不久。我們走吧,比賽就要開始了。」
  像珂古蘭這樣身分高貴的人需要格外奉承。託某個「血統純正的暴發戶」之福,希朵蓉對這種潛規則再熟悉不過,所以她屈膝跪地,將手抵在胸前。
  「對……比賽。」
  珂古蘭公主彷彿剛睡醒,慵懶地喃喃說道。
  「是、是的……比賽快開始了。」
  然後,希朵蓉不禁看得出神。在眾多美若天仙的宮姬之中,珂古蘭顯得與眾不同。細長的睫毛,晶潤的眼眸,沒有絲毫贅肉、宛如妖精的身軀,飽含緊張感,彷彿即將融化消失的冰。
  尤其是她的頭髮……希朵蓉不由自主地吞嚥唾液。公主的頭髮比墨更漆黑,比黑闇還要幽暗。揉和暗黑七色的十萬青絲,光是看著就美得教人忍不住嘆息。
  啊!
  忍不住發出的讚嘆,化為微風飄入空中。令人驚訝的是,光是如此,黑髮就像夜晚的海浪妖異地搖動。不知為何,希朵蓉不由自主地羞紅了雙頰。因自己的吐息而擾亂那份美,讓希朵蓉在感到過意不去的同時,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若要比喻,可說近似於攀折美麗的花朵,將之據為己有的喜悅。
  彼時的吟遊詩人吟唱:「她宛如童話故事中的居民。」所以珂古蘭被贈予「童話公主」的別名,現在希朵蓉可以正確理解那個別名的意思。
  身為同性,忍不住覺得她很卑鄙。
  因為她宛如融雪之美,是明月沉落前最後的光輝。
  「說的也是,該走了……抱歉,給妳添麻煩。」
  「不、不會!一點也不麻煩!」
  希朵蓉按住撲通跳動的胸口,心想珂古蘭說不定其實很和善。她對珂古蘭抱持好感,所以才會自以為是地希望珂古蘭不要跟其他貴族一樣惡劣。她想要如此相信珂古蘭。
  不過,遺憾的是,她的幻想在一瞬間幻滅。
  「對……比賽……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呵呵。」
  「是的,所以我們必須快點走……呃,童話公主?」
  「呵呵……呵呵呵呵呵……」
  希朵蓉一開始還無法理解笑聲來自何方,因為眼前的麗人,與迴盪耳畔的邪惡笑聲是那麼不相襯。
  倘若希爾蒂南聽到,一定會不平地大喊:「不公平!」因為自詡為公主手帕交的子爵千金,花了三年的時間,才如願以償地聽到珂古蘭發自內心的聲音。
  但是,對希朵蓉來說,不得不說那是天大的不幸。
  「……呵呵呵,很好,算你有種……呵呵呵呵。」
  不知為何,這時候的希朵蓉有一種自己會被殺的錯覺。
  「呵呵呵……很好,我就如你所願……拿出我的真本事!」
  「那、那個……公主殿下?」
  「我要把你燒得連灰燼都不剩……燒盡十萬億極樂淨土,連烈焰也燃燒殆盡……讓你再也無法誇下海口。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那、那個……」
  「逼我使出真本事的下場,我一定要讓你後悔至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哇……哇哇哇哇哇哇……」
  嚇得站不起來的希朵蓉全身發抖,此刻她親身體驗了世界上真的有絕對不能違抗的人。

  世人對珂古蘭‧迪亞斯棋藝的評論是:「很可惜。」理由是,擁有深厚棋藝知識的她,在開局與中盤的棋路都令人刮目相看,但是到了比賽的後半段,總是失誤連連而落敗。
  不過,有時候到了比賽的最後,她也沒有犯下任何失誤,以驚濤駭浪般的棋路讓名列前茅的宮姬甘拜下風。對於這樣的珂古蘭,碁方的宮姬都會嚷著「蛇出籠」或「虎出穴」,呼籲大家嚴陣以待的同時也感到熱血沸騰。
  這次的巴隆盃,珂古蘭也「現形了」。
  第二輪比賽,與珂古蘭對弈的去年冠軍──戴朵菈‧歐魯斯雷亞,在賽後留下一句話:
  「那根本是惡鬼。」

  †

  第一輪比賽的對手,是來自長劍半島、剛進入後宮的新人宮姬。可憐的她自始至終都被珂古蘭的騎兵與弓箭兵玩弄,最後被戰車輾殺。
  第二輪的對手就是戴朵菈‧歐魯斯雷亞。考量到兩人之間的實力差距,以前珂古蘭都會輸給她,但是今天她不能輕易束手就擒。戴朵菈是後攻,還很罕見地布下幾乎沒有效力的「聯合攻擊」陣型,彷彿在挑釁說:「拿出妳的真本事。」但是,今天的情況特殊。珂古蘭將這般陣型做了最大利用,布下持久戰的棋局。當戴朵菈發現時已經太遲了,最初的損耗對整盤棋局造成莫大的傷害。即使如此,雙方還是戰得難分難捨,手上都剩不到五枚棋子。
  「……如果妳有意拿出真本事,希望妳一開始就告訴我……」
  戴朵菈塌著一頭蓬亂的頭髮,語帶嗚咽地說道。已經擁有「帝都最強」稱號的少女,仍然渴望勝利。
  「……如此一來,我一定能下得更快樂……」
  「很抱歉。」
  這個棋鬼!在千鈞一髮之際險勝的珂古蘭,苦笑著安慰對方。不過,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小棋鬼,最後卻露出了微笑。
  「不過,我還是很開心……公主殿下……因為妳拿出了真本事……」
  「我們再一起下棋吧。」
  戴朵菈說完這句話,朝珂古蘭揮手後跑著離開。
  和戴朵菈的對弈結束,上午的比賽到此告一段落,十六強的名單也出爐。珂古蘭去報告了勝利的成績後,起身離開準備用餐。這時候……
  「哈哈哈哈!妳似乎很順利地晉級了,珂古蘭。總之,我先恭喜妳吧!」
  珂古蘭鬱悶地回頭,果不其然,一張令人厭煩的臉出現在她眼前。
  那是惡魔化身的愛芮。
  「不過!這一切都是我邁向勝利的布陣!謝謝妳幫我打敗戴朵菈!哈哈哈哈哈!」
  他認真起來時的變身,似乎還真的有模有樣。
  「……看來你的演技進步很多。」
  「咦?妳在說什麼?討厭啦,妳傻了嗎?」
  「……」
  「啊,我不說了。抱歉,我太得意了。我向妳道歉,拜託妳不要默默走開!」
  惡魔「咚」的一聲變回原來的姿態。他們在通往白翼門的便門,像今天這樣的日子,沒有任何人往來。
  「呵呵呵,不過,我很高興妳能夠晉級,珂古蘭。呵呵呵,我也比得很順利。這裡也有棋藝精湛的棋士,我好久沒有這麼熱血沸騰了!」
  「喔,是嗎?」
  「是啊!呵呵呵,最後只要打倒妳,一定會大快人心吧!」
  語畢,惡魔又「咚」的一聲,變成囂張孩童的臉。
  「哈哈哈!但是!我的目標是冠軍!妳只是路旁的小石子!因為妳太礙眼,所以我會把妳踢進水溝裡!」
  「如我所願。」
  珂古蘭任憑烈焰掌握自己。她已經很久沒有產生這種感覺。
  啊啊,她根本不想知道,自己體內居然還殘留著這樣的感覺。
  「下午第一場便是我們的比賽!這次妳可不要再遲到了!哈哈哈!」
  惡魔說完便大笑著離開。前方有幾名之前在尋找她的少女等著她,一看到她走回來,便發出興奮的尖叫。
  珂古蘭不屑地嗤笑,然後對天立誓。
  在勝利之際,她絕對不會再讓惡魔口出狂言。

  †

  「雷克斯,你真的是好孩子……」
  吃完午飯後,珂古蘭喝著茶,在房間稍作歇息。
  「啾?」
  「你不會說任性的話,不會胡來,很乖巧,毛長得很漂亮……」
  「啾~」
  「更重要的是,你不會說話。你真的是一隻很出色的鳥。」
  珂古蘭所說的「雷克斯」,指的當然是那隻鸚鵡。她讓鸚鵡停在自己的指尖,輕輕撫摸牠。惡魔不在的時候,這隻可愛的鸚鵡很黏珂古蘭。
  「……該不多該出發了……」
  「啾……」
  「不要發出那種聲音,我要去把你的同伴抓回來。沒錯,回來後,我會立刻把他關進籠子裡,要煮要煎都任你處置。」
  鸚鵡彷彿聽得懂她的話,高興得啼叫。
  出征了。
  珂古蘭把鸚鵡關回鳥籠後,離開房間。
  她穿過金楢宮,走向銀樫宮,橫越中庭,進入學舍。昨天有上百名參賽者,現在只剩下十六名。因為人數少很多,所以比賽會場只需要一棟建築物就足夠。
  其中一間被借用為比賽場地的教室,正是最終決賽的會場。可以進入這間教室的,只有參賽者和主辦比賽的宮女,觀眾則在窗外擠得水洩不通。沒有人不認識珂古蘭,所以她直接進入會場,按照指示走向一張桌子。大概是太早來,會場沒有其他人。
  珂古蘭仔細觀察戰場的桌子,在周圍繞了兩、三圈,精確測量桌子的情況和陽光的角度之後才就坐。
  她輕輕坐下,藤椅的蔓條甚至沒有發出咿軋聲。她調整角度與位置,讓自己的姿勢可以耐得住下棋。
  很好。
  接著,她用過去實行了無數次的動作,開始將黑棋排到棋盤上,遵循古法,用彷若儀式的動作正確擺放棋子。不,不是彷若儀式,正是儀式。
  冬季的沁寒已然沉寂的五月,在帝國最深處的後宮,公主擺放著棋子。她的對手是紅眼惡魔。如果她的動作不是儀式,還能稱為什麼?但是,她甚至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儀式。
  啪!最後擺下女王棋,大功告成。
  珂古蘭以約莫一隻幼貓的重量向後靠在椅背,閉目養神,想像自己化為物體,被人放在椅子上;想像衣服與頭髮都與肌膚貼合;接著,想像肉體貼合在骨骼上。
  她很喜歡這段時光,甚至可說是熱愛。五月的下午,明亮的窗畔,靜靜地消磨時間。如果世界上有「完美的時間」,她可以自信滿滿地說就是現在。
  參賽者魚貫進場,坐在裡面桌子的人已開始對弈。
  啪!啪!下棋的聲音宛如波浪,潮起潮落。
  珂古蘭心中已沒有任何負面情緒,儀式淨化她的心,火焰化為餘燼,熾熱地、微微地燃燒。
  既然要她盡情享受、盡情遊玩,她就如他所願吧。不過,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孤獨地、沉靜地寄託自己的意念。
  珂古蘭心想著,希望他快點來。然後……
  「哈哈哈哈哈!」
  這一刻終於到來。
  「抱歉,我遲到了。為了這個值得紀念的第十勝,我猶豫該穿什麼衣服,猶豫了好久。因為等一下妳就會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從此留下敗戰的陰影!這種情況下,如果我沒有好好打扮,妳豈不是很可憐嗎?呵呵呵!哈哈哈!哇哈哈哈!咳咳!咳咳……」
  「你想怎麼說,隨你高興。」
  「咳咳……嗯?」
  珂古蘭不禁苦笑,在她如流水般滌淨心靈的時候,惡魔似乎找來更多把戲。
  她苦笑著。
  「因為我現在心曠神怡。」
  「……哦?」
  「坐下。我們開始吧。」
  「哦……瞧妳一臉大徹大悟的樣子……嗯,好吧!」
  等雷克斯擺放好棋子,珂古蘭拿起右方的兵卒棋,在掌中搖晃。她先攻。
  「請多多指教。」
  「好啦,請指教。」
  弈局開始。珂古蘭毫不猶豫地拿起國王前方的兵卒,前進兩格。對方也立刻回應布陣,兩種顔色的兵卒正面交鋒。
  接著,珂古蘭向上推進兩個騎士系的兵卒,對方還以顔色。紅色兵卒殺死第一個兵卒。雷克斯獲得一個兵卒。相對的,珂古蘭獲得一個容易進擊的陣型──「接受王翼棄兵」。雷克斯接下她的戰帖。
  然而,到此為止,還看不出棋局是有利還是不利。那是古老的陣型,雷克斯對此也有相當的研究吧?所以她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序盤,珂古蘭按照自己的心思布陣,從王翼向前推進,以最快的速度入堡,隱藏國王。對此,雷克斯也以相應的陣型布陣。
  到了中盤,雙方仍然平分秋色。這場對弈彷彿按照從前的棋譜進行,戰況逐漸陷入膠著。
  這時候,珂古蘭忽然想到,紅棋是不是討厭速戰速決?王翼棄兵是對序盤與中盤的展開有利的陣型。既然如此,雷克斯所能採取的對策,就是在陣型展開之前猛攻──意即急轉直下的快攻。
  當然,這只是其中一種對策,選或不選,對弈局的利弊都沒有太大影響。不過,那只限於對手走理想中的棋路。
  會不會雷克斯不知道由此展開的快攻?有可能。既然如此,她就有機會處於優勢。但如果這是陷阱呢?雷克斯佯裝避開快攻實則布下陷阱。倘若這是惡魔鑽研千年的陷阱,她該如何是好?
  她決定了。
  珂古蘭只猶豫了一下,便果斷地挪動最前方的陣線。她選擇白白犧牲兵卒,已經損兵折將的她擴大損傷,藉此得到的是有如剃刀般雙面刃的攻擊力。
  雷克斯旋即察覺到突出的兵卒的意義。那看似龍形變化,但意思完全不同。取之,就能速戰速決;反之,則會被步步逼退。
  雷克斯在一陣思索之後,選擇了後者。
  ……嗯?
  那一瞬間,珂古蘭感覺到某種東西斷裂,而她的感覺是正確的。
  結果雷克斯這一步,種下紅棋的敗因。
  珂古蘭的勝利與雷克斯的敗北逐漸成為定局。紅棋的陣型逐漸潰散,珂古蘭漸漸取回在序盤失去的優勢。完美的局勢漸漸崩解,無力回天。紅棋的敗北已是顯而易見的結局,唯一能做的只有魯莽的攻擊。不過,他的攻擊也被人海戰術擊退。
  珂古蘭不禁心想:「為什麼?」與其魯莽進攻,為何剛才不選擇攻擊?為什麼要選擇那一步棋?還有,為什麼還要繼續下棋?勝負已定,除非珂古蘭失誤,否則對方已無法扭轉局面。
  難道雷克斯期待她失誤?
  一思及此,珂古蘭心中重新燃起熊熊烈焰。
  啊……珂古蘭忍不住嘆息,心中的烈焰名為憤怒。
  她明明不願懷抱這種情感,手指卻背叛她的心意,以冷靜的判斷弒殺騎士。澄澈的心被烈焰吞噬,盼望平靜的靈魂被包覆在嗤笑聲中。
  他這樣太丟臉了,實在很難看。這麼一來,他比真正的愛芮還差勁。還不如爽快地伸出首級,她會立刻送他上西天。
  紅色國王還在逃,把下屬當祭品,甚至連公主都用來當擋箭牌,藉此逃到狹小棋盤的深處。
  「將死!」
  正好是第五十步棋。黑色女王的劍,結束了這場漫長的戰爭。
  她贏了勝負,贏了打賭,如此一來,就可以限制雷克斯的胡作非為。然而,珂古蘭卻一點也不高興,她的心中只有黑暗的憤怒。
  「……我還沒輸。」
  珂古蘭從棋盤抬起目光,看到難堪的偽裝者懊惱得表情扭曲。
  她不禁心想,他怎麼有臉露出那種表情?那是全力以赴之人才有的權利,自取滅亡的笨蛋沒有這種資格。
  「太難看了。」
  當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把話說出口。
  「什麼!」
  「你誇下那麼大的海口,虧我還充滿期待,沒想到你的實力不過爾爾。」
  珂古蘭拉開椅子站起來。勝者有權奪走對方的參加證。她在觀眾看不到的位置小聲嘲諷。
  「妳說什麼?」
  「有意見的話就向我說清楚,那時候為什麼退縮了?」
  大概沒有人認為那一步是敗筆吧?但對戰的兩人心知肚明,那步棋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你畏怯了吧?」
  「那、那是因為……」
  「很遺憾,在那之前,這真是一場精彩的比賽……」
  原來如此,珂古蘭稍微可以理解戴朵菈的心情了。
  原來她總是懷抱這種心情嗎?倘若如此,自己真的很對不起戴朵菈。
  不知為何,她無法安慰對方。
  她心中的火焰依然燃燒著。
  「你明白了吧?我是主人,你是下人,今後不許違抗我的命令。」
  「什、什、什麼?」
  「你的回答呢?」
  珂古蘭以勝者之姿睥睨對方,「嘩啦」一聲推倒他的國王,彎下腰目不轉睛地直視喪家之犬的眼眸,散發出前所未有的魄力,彷彿要滲入他的靈魂般瞪著他。
  「……對我發誓,你不會再違抗我的命令,也不會再胡來。」
  「哇!」
  「不要尖叫,我想聽的不是你的哀號。快點發誓。」
  「我、我……」
  「怎麼樣?」
  「不、不會……」
  「不會怎麼樣?」
  「不會……不會再……再……再……」
  大概是感到太過屈辱,雷克斯低著頭,身體發抖。他看起來真的非常害怕,珂古蘭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凶了。這時候……
  「嗚……」
  金色眼眸泛起霧氣。

  「嗚哇~~」

  愛芮紅著臉,放聲大哭。
  「嗚哇~~嗚哇~~」
  「……咦?」
  珂古蘭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大騙子~~嗚哇~~」
  「……等一下。」
  「妳溫和的樣子,果然都是裝出來的~~嗚哇~~」
  少女再也顧不得面子和形象,露出與年齡相襯的哭臉哇哇大哭。接著,她捂住臉,像火球般跑走。
  「表姐是大笨蛋~~」
  最後拋下這句咒罵。
  留下錯愕不已的主辦單位,以及不解地歪著頭的珂古蘭。
  「……咦?」
  在會場的角落,希朵蓉‧安那德林點點頭,喃喃自語:「這是可以預見的。」

  †

  「沒辦法啊!誰叫那個女孩忽然回神了。」
  下午,一如往常的房間裡,惡魔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滔滔不絕地發牢騷。
  「雷克斯,你真的是好孩子……」
  珂古蘭徹底無視惡魔,不斷稱讚小鳥。
  「她在發燒,不斷咳嗽,還用化妝和藥物來瞞過大家的眼睛,堅定地說:『我一定要跟珂古蘭比賽!』所以我只好助她一臂之力囉。」
  還是小鳥比較好,既不會說任性的話,很乖巧,摸起來也很温暖。
  「喂!我也是受害者好嗎?我明明那麼想下棋!哦!對了!不然我們現在來比一場吧?」
  惡魔憑空取出豪華的西洋棋組,在頭上高高舉起。
  「雷克斯,為什麼我之前都沒有發現你是如此美好?」
  「雷克斯是我!不要理那隻小鳥,我們來下棋吧!」
  「很抱歉,今後我會加倍疼愛你……」
  「來下棋!來下西洋棋!下西洋棋!」
  珂古蘭無視像大孩子一樣的惡魔,一整天都和小鳥嬉戲。

  順帶一提,比賽結果正如珂古蘭一開始設定的目標,名次是第五名。跌破眾人眼鏡的是,第一名是那位幽靈。
  因此,比賽結束後,梅蒂來找珂古蘭吵著說:「用最後的名次來看,贏的人是我!對吧?」不過,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還是小鳥比較好……」
  「聽我說話啦~~」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6-7-22 10:26 编辑


  最終話 珂古蘭公主與許願惡魔

  看得見卻不去看,
  聽得見卻不去聽,
  有夢想卻不追逐,
  剩下的,只有平淡而已。

  †

  若向世人打聽對於珂古蘭‧迪亞斯的看法,幾乎沒有負面評價。
  「珂古蘭公主?她冰雪聰明又深謀遠慮,是我們帝國引以為傲的公主。」
  「高高在上,又美若天仙,所謂的『公主』就像她那樣。」
  「……雖然很不甘心,但我不得不說她是天才。」
  不過,先等一下。和他們混熟後,如果再問一次同樣的問題,他們會怎麼回答?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因為她很明顯沒有繼承國王的血脈……」
  「但她卻名列王位繼承權的第一順位啊。希望她能嫁去門當戶對的地方……」
  「她是被詛咒的孩子!不應該誕生在這個世上!」
  所有人──尤其是越接近權力中心的人,對於這個問題越難以啟齒。
  珂古蘭‧迪亞斯‧艾爾凱歐斯‧雷吉娜。
  是現在帝國煩惱不已的最大火藥庫。
  「一開始其實沒什麼問題,因為公主的王位繼承順位很低。」
  在街上認識的學院青年說道。
  「但是,事態往不好的方向發展。繼承順位高的人一個一個死去,不知不覺間,第一順位就變成她了……話說回來,你長得真俊美。等一下有空嗎?」
  在晚會認識的貴婦人說道。
  「如果她是個笨女孩,那倒也罷。」
  莫名知道很多內幕的乞丐說道。
  「如果她夠蠢,就會變成某人的傀儡,或是在宮中橫死就好了。不幸的是,偏偏她聰穎過人。嘿嘿,別看我這樣,我以前曾經謁見過陛下。陛下曾說:『孤的女兒有王者之風。』喔喔?給我這麼多嗎?嘿嘿,謝謝大爺……」
  雷克斯送給乞丐幻覺的銀幣後跑開,穿過港灣大道跑向山邊,變成雲霧飄上天空。眼尖的狗兒對他狂吠,當學徒的小孩用棍棒毆打他。
  夜晚,雷克斯化為遮掩滿月的雲,眨眼間橫越帝都。
  在那之後,過了兩個星期。這段期間,雷克斯不斷收集情報,結果卻很悲慘。大家一開始都不約而同地說:「她是美麗的公主。」「她是讓人引以為傲的公主。」「她是帝國的獨生女。」
  然而,每個人臉上都充滿痛苦。對她讚不絕口的同時,又忌諱她的出身;同情她的同時,又期待她死亡。從每個人的一言一語之中,隱約可見其複雜的心境。甚至有人毫不避諱地說:「希望她橫死在沒有人會察覺到的地方。」
  實際上,珂古蘭不只一、兩次遭人暗殺。
  然而,她卻倖存下來了。活下來,治療傷口,學習生存的方法,宛如一匹負傷的狼,變得城府深沉,適應名為王宮的瘋狂世界。
  小鳥事件只是冰山一角。傷口越多,她變得越堅強,武裝起心房應對瘋狂的世界。
  現今,她的立場維持一種微妙的穩定。元老院與將軍家的陰謀,以及與他國聯姻的傳聞甚囂塵上,又悄然無聲。她成為極度危險的角色,令人不敢貿然對她出手。
  結果演變成她在後宮過著悠閒的生活。不,或許這種局面是珂古蘭一手引導的。無論對方是貴族或武士,她都不放在眼裡。她可以用一句話操縱人心──就像一名惡魔。
  「……」
  雷克斯回到後宮,變成鸚鵡降落在窗邊,用鳥喙輕敲玻璃。
  「來了,我馬上幫你開窗。」
  珂古蘭很快就來到窗邊,她看起來心情很差。
  「雷克斯,你回來了。你最近都在外面遊蕩到好晚,變成小鳥的樣子要小心一點。」
  珂古蘭說道,然後下意識地伸出手指。雷克斯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跳上她的手指。
  她走向沙發,輕輕坐下。
  「你肚子餓了吧?要吃堅果嗎?」
  「……吃一點好了。」
  「來,吃吧。」
  珂古蘭輕輕遞出堅果,惡魔再次猶豫,但最後還是吃了。
  那天之後,珂古蘭的日常生活沒有任何變化。她在圖書館看書,在晚宴招待賓客,完美地執行公主的任務,沒有任何異常。
  不,有一個地方很不對勁,那就是「過著日常生活」這件事本身就很異常。
  小鳥被殺了,她卻滿不在乎。
  殺了小鳥,她卻若無其事。
  這樣的日子真的可以說是正常嗎?發生悲傷的事,就應該哭泣;遇到痛苦的事,就應該感到受傷。這是人類的本能。所以雷克斯打從心底認為,珂古蘭應該哭泣、應該感到受傷。
  但是,他無法以此責備她。
  人們哭泣,是為了尋求幫助。就像嬰兒用哭泣引起母親的注意,傳達出「我很痛,快點救我」的訊息,讓對方知道自己需要安慰。
  發出哭泣聲,就會被發現藏身之處。
  眼淚模糊了視線,就會被敵人趁虛而入。
  活在那種世界的人,最後學會了一種生存方式。
  不把眼淚當作眼淚,不把傷口當作傷口,用這種方式活下來。
  究竟誰有資格責備她?至少雷克斯知道自己沒有那種資格。
  但是,必須有人告訴她,矯正她的謬誤。
  因為這種生存方式並非長久之計。
  「呵呵呵,雷克斯,你是乖巧的孩子。」
  被珂古蘭摸撫的時候,雷克斯可以清楚感覺到她的反常。
  發現的人只有他吧?愛芮、梅蒂和琪儂,都以為公主與平常沒有兩樣吧?但是,雷克斯知道她的不對勁。
  「來,吃吧。」
  珂古蘭又遞給他一顆堅果。
  「……」
  以前的珂古蘭不會做這種事,至少惡魔變成小鳥的時候,她從來沒有親手餵過他。他想的果然沒錯,珂古蘭把他跟死去的鸚鵡重疊在一起,而且這大概是下意識的行為。
  「來,吃完這顆就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回去鳥籠吧……」
  珂古蘭收拾著堅果,看向原本放鳥籠的地方,忽然全身一僵。因為那個地方已沒有鳥籠。
  在她察覺之前,雷克斯飛到半空中轉一圈,變回惡魔的姿態。
  「說的也是。抱歉,讓你配合我。」
  「……嗯,沒關係……」
  珂古蘭一臉「好像某個地方不太對勁,但是不知道哪裡不對勁」的表情,走向床舖,把油燈放在枕畔,脫下罩衫,把毯子和枕頭翻過來再放回原位。以前雷克斯完全不在意這個行為,後來才知道那個動作是在警戒毒針和毒蟲。明白她的意圖後,便會發現珂古蘭在日常生活中的行為全都充滿了警戒。
  半晌,珂古蘭才終於鑽進床舖。
  「晚安,雷克斯。」
  「嗯,晚安,珂古蘭。妳好好睡一覺吧。」
  「……好,我會的。」
  略帶困惑的眼睛緩緩閉上。
  可惡!雷克斯為自己的失言懊惱。他明知道珂古蘭最近都睡不好,講話還這麼不經大腦。
  雷克斯將臉湊近枕畔,凝視著珂古蘭。近距離觀察,可以明顯發現她的身體狀況不太好。僵硬的肌肉和緊繃的皮膚可以看出她很緊張,鮮紅的嘴唇和擴張的瞳孔卻顯鬆弛,很明顯不尋常。仔細一看,會發現她呼吸急促,臉頰上出現輕微發燒的症狀。精神上的衰弱已經影響她的身體狀況。
  然而,那樣的身影卻美得令人屏息。
  一股寒慄直竄他的背脊。現在的珂古蘭美得驚心動魄,豔紅的嘴唇宛如滴落新雪的鮮血,帶有異樣光澤的黑髮比暗夜的深海還要黑暗妖異。
  雷克斯終於明白詩人將她比喻為童話中人的意義。她的確美得異常。在傷口上添加新的傷口,在瘋狂與正常的縫隙間綻放的美,宛如絕對不會生長在原野上、人造的奇形蘭花。
  但她的美卻讓雷克斯感到哀傷。童話公主又如何?帝國的獨生女又如何?每個人只會讚頌她,卻沒有人傾聽她的心願。沒有任何人對她敞開心房嗎?
  怒火熊熊燃起,又瞬間凍結。
  沒有人。沒有人傾聽她的嘆息,也沒有人對她敞開心房,包括戴亞、瑪古努斯、愛芮、希爾蒂南──還有他。
  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因為連身為「許願惡魔」的他,都是束縛她的現實之一。現在他才發現這種情況有多麼滑稽。他一再要求珂古蘭「說出心願」,珂古蘭卻守口如瓶。因為向她打聽心願的都是她的敵人,只會為她帶來傷害。
  不敞開心房,她什麼也不會說吧?
  「……怎麼了嗎?」
  忽然響起一個輕輕詢問的聲音。
  「你一直在旁邊,讓我在意得睡不著。」
  「啊,抱歉。不然我跟妳說一個枕邊故事當賠罪,如何?」
  黑暗的深處驀地亮起燈光。
  「你要跟我說……枕邊故事?」
  「沒錯,我來跟妳說故事。我來講一個珍藏多年的故事吧!」
  「……喔?聽起來很有趣。」
  聽到「故事」就被挑起興致,這點跟平常的珂古蘭一樣。她微微一笑,翻身面向惡魔。
  「不過,我聽過的故事不少,如果是已經聽過的,我可不要聽。」
  「放心吧,即便是妳也絕對沒聽過這個故事……因為這是我活了這麼久第一次跟人說。」
  珂古蘭挑起秀眉。雷克斯制止她,希望她現在靜靜聽他說。
  「……妳以前問過我『究竟是什麼人』吧?」
  雷克斯用目光問她是否還記得這件事。
  「……對。」
  珂古蘭彷彿強忍舊傷似地回答。
  「但是,我已經無意強迫你告訴我。」
  「沒關係,妳聽我說,因為我想告訴妳……」
  雷克斯心想,或許自己一直希望某個人能聽他傾訴吧?那是無法向任何人啟齒,也無人過問,連他自己都已淡忘的身世之謎。
  「我是蛆蟲。」
  雷克斯娓娓道來。
  「……蛆蟲?」
  在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珂古蘭才開口反問。
  「沒錯,我是蛆蟲,也是青蛙。」
  「青蛙?」
  「是青蛙、烏龜、羊,也是黃金、白銀和滴著血的心臟。」
  「心臟?」
  聽到這裡,連珂古蘭也不禁眨了眨眼,似乎非常驚訝。這讓雷克斯有些愉快。
  「這一切要從三百五十年前說起……」
  他緩緩回到過去,記憶沒有絲毫褪色。
  那是距今三百五十年前的事。在東方的盡頭,現今已荒廢的沙漠之都,住著一名老人。老人有一個願望,但那個願望太大,無法憑一己之力實現,所以他一直很鬱悶。
  因此,他踏入了魔道。
  加入蛆蟲、青蛙、烏龜、烏鴉、沙金、銀塊、橫紋瑪瑙之後,老人又燒盡三海的珍奇異獸與五山的寶玉以召喚惡魔。然而,惡魔始終沒有現身。老人再燒完財產、野獸、蟲子、花草、寶石,甚至連剩下的最後一名奴隸都遭殺害並焚燒。
  「好過分……」
  雖然珂古蘭看起來很冷酷,但她其實喜歡結局圓滿的故事,所以聽到這裡忍不住皺起秀眉。
  她說的沒錯,雷克斯點頭表示贊同。
  「妳說的對,人類真的無藥可救。」
  「不要把人類說得如此不堪,想要祭品的人是你吧?」
  「怎麼可能?」
  「咦?」
  「為什麼我會想要蛆蟲或人類的心臟?太噁心了。我才不稀罕那種東西。再說,珂古蘭,妳不是問過我,惡魔界真的存在嗎?」
  「……對,我問過。」
  「怎麼可能有惡魔界?呵呵呵。」
  這種時候,惡魔卻笑了。
  「妳用常理思考,世上哪來的惡魔界和為人實現願望的紅眼惡魔?這些充滿幻想的東西,都是憑空捏造出來的。」
  「……等一下,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總之,妳聽我說就對了。換句話說,老人所做的事都是自己的妄想。」
  老人徹頭徹尾瘋了,用扭曲的理性創造出毫無意義的理論,深信只要奉獻一切就能召喚出惡魔,而白白燒光金銀財寶。
  「哈哈哈,無藥可救到這種地步,反而讓人想笑吧?這一切都應該在無意義之中落幕,因為老人的理論全是妄想。沒想到……」
  那一瞬間的事,雷克斯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等我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存在於世界上。」
  應該在無意義之中結束的瘋狂儀式,卻結出了瘋狂至極的果實。
  「……什麼意思?」
  「換句話說,老人創造出惡魔。他用瘋狂與妄想編織出的理論,創造了神燈惡魔。」
  雷克斯輕輕將手搭在胸口,取出心臟的代替品。
  「等一下,你怎麼知道那是妄想?你有生存一萬年的記憶吧?或許真的有惡魔界啊。」
  「當然,起初我也是這麼想,沒有絲毫懷疑,深信『我就是神燈惡魔』。然而,過了一百年左右,我察覺到體內有『奇怪的東西』。」
  那天,他不經意地看了朝陽後,反射性地思考:「啊,我必須準備主人的早餐。」
  「從那天之後,我都會不經意地想起不該有的記憶。去了市場,就會想:『啊,主人喜歡的石榴好便宜。』看到小狗,就會想:『我怕被牠咬。』」
  「那是……」
  「沒錯,那是被當成活祭品的奴隸記憶。」
  不僅如此,雷克斯也有烏龜和蛆蟲的記憶。現在的他,是所有被當成活祭品的東西整合後所創造出的人格。事後回想起來,連他的身體也是自那名奴隸的外表所創造出來的吧?
  「跟這些活生生的記憶相比,惡魔的記憶和捏造出來的沒有兩樣。我說自己活了一萬年,卻不知道這一萬年間自己做了什麼事,也不知道惡魔界是什麼樣的地方。然後,我再次察覺到:『當我回過神來,自己就在那裡了。』」
  這個事實為他帶來很大的衝擊。因為太過震撼,他才拚命忘記一切,不然會從根本顛覆他的存在。他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
  「所以,當妳對我說『放你自由』的時候,我真的全身寒毛直豎……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仍會忍不住發抖。如果實現這個願望,我會變成怎麼樣?」
  對他說「放你自由」,等於打開緊閉的牢籠,破壞僵化的系統,解放被囚禁之物。
  然而,倘若牢籠之中一無所有呢?或者,倘若那不是牢籠,而是他護身的鎧甲、是容納內臟的皮膚、是保護卵的外殼呢?
  那樣的東西被破壞之後,剩下的只有破銅爛鐵。
  「……跟妳擔心的後果一樣,我恐怕會崩壞吧。」
  「怎麼會……」
  「我不是說過嗎?存在的只有設定,我沒有可以寄託的過去,也沒有伙伴。我所擁有的,只有行動的原則……」
  其一,惡魔會實現召喚者的願望。其二,若召喚者沒有許願,惡魔就幾乎無法使用魔力。其三,惡魔的本體是神燈。其四……其五……
  這些設定,就是惡魔的全部。所以他不敢想像,如果自這些設定解脫、獲得自由,自己會落得什麼下場。那才是真正的「奪取心願」。從束縛解放之後,他才發現束縛就是自己本身。
  「我一無所有。」
  「……原來如此。」
  聽完雷克斯的坦白,珂古蘭如此說道。
  「聽起來你也挺辛苦的。」
  雷克斯微笑著說。
  「話雖如此,我其實勝任愉快,因為這份工作非常適合我。只是……我有時候會忍不住想,這樣的日子能夠持續到什麼時候?」
  他不禁回想起那個暗淡無光的夜晚,以及看著美得令人屏息的夕陽時的事,思考自己能在世界上存續到什麼時候?
  他每天都在思考,更換無數的主人之後,自己究竟存在何方?
  一轉眼,就是一百五十年。
  「……我認為,那是非常痛苦的事。」
  珂古蘭謹慎地選擇用詞,這讓惡魔很高興。
  「我只能憑空想像,但那是一座牢籠。」
  「話雖如此,偶爾遇到好主人,即使是牢籠也會發生有趣的事。所以我才能活到現在。」
  這是他的逞強,同時對此深信不疑。能夠遇到像珂古蘭這樣有趣的主人,這份工作也不是苦差事。
  所以雷克斯才開玩笑地說:
  「……所以,妳也別再堅持,快告訴我妳的心願吧。」
  珂古蘭不禁啞口無言。
  「你還沒有死心呀?」
  「等一下,別生氣啦!拜託,珂古蘭,原諒我。」
  雷克斯連忙低頭賠不是,覺得自己好像被愛情沖昏頭的庸俗男人。
  「至少告訴我,妳真的沒有心願嗎?沒有想要賭上人生實現的渴望嗎?求求妳,珂古蘭,告訴我吧。」
  如此一來,惡魔等於放棄所有武器,因為他已毫無保留地說出膚淺的過去,以及自我的設定。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低頭哀求,滿心期盼自己的誠意能稍微傳達出去,打動她的心。
  「……我當然有心願。」
  皇天不負苦心人。
  「我也有賭上人生也想要實現的心願。」
  「哦哦!」
  雷克斯欣喜若狂,因為他一直以為珂古蘭真的沒有任何心願。
  「太、太好了!那麼!快點命令我幫妳實現!」
  「不行。」
  「嗚,為什麼……」
  「發出可憐兮兮的聲音也沒用,你只要我回答有或沒有而已吧?何況,那是個不能說出口的心願,更遑論命令你實現它。」
  雷克斯原以為總算有進展,沒想到立刻遇到瓶頸。
  「我不明白,妳總是說出我無法理解的話,能不能說明清楚一點?」
  「不行。聽了你剛才說的話,我更加確信絕對不能告訴你……我才不會告訴你……呼啊……」
  這時候,珂古蘭打了呵欠。
  「……抱歉,說到一半打呵欠……」
  「沒關係。我不是說了嗎?這是枕邊故事。妳想睡覺,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雷克斯將毛毯拉到她的肩膀,為她重新蓋好。不知道這個舉動哪裡奇怪,珂古蘭忽然間開心地露出微笑。
  「……總覺得好不可思議。」
  在墜入夢鄉之前,混雜清醒與瘋狂的笑容,近似小女孩的笑靨。
  「……沒想到,我還有機會聽人講枕邊故事入睡。」
  「……」
  「……晚安……雷克斯……明天見……」
  珂古蘭彷彿斷線般沉沉睡去,臉上沒有絲毫痛苦和惡意。
  「……好,晚安。」
  雷克斯也露出微笑。那是和珂古蘭同樣性質的笑容。
  不過,笑容旋即從他的臉上消失。
  「……神啊,請您守護她的安眠……」
  已經很久沒有向神明祈禱的雷克斯不禁苦笑。養成的習慣,經過再長的時間都無法改掉。那名奴隸似乎沒有學到任何教訓。不論他怎麼向神祈禱,老人都沒有恢復正常。
  即使祈禱,神明也不會給自己任何幫助。如果無人許願,惡魔就無法提供協助。
  一切必須由自己率先採取行動。
  「……妳等著吧,珂古蘭。」
  雷克斯稍微打開窗戶,化為夜霧飄到空中。底下的宅邸顯得越來越小,最後化為巨幅夜景的一部分。
  他的目的地是王宮。
  「我去找他談判。」
  前往霸王──基爾德凱魯亞的所在之處。

  †

  在滿月的照耀下,白色都城明亮得宛如本身會發光。
  藍達那利亞帝國的主城──卡西安。冠以第二代皇帝名諱的建築物,不只是帝都,同時是列島海域所有居民崇敬的地方。
  雷克斯朝據聞模仿天上世界建造而成的純白宮殿緩緩下降。從雲化為霧,從霧化為風,最後以惡魔的姿態降落在小露台上。
  這個地方就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國王──基爾德凱魯亞的寢室。
  雷克斯打開窗戶進入寢室。國王的寢室意外地簡樸。天花板挑高,但東西很少。架子上擺滿了書,沒有其他嗜好品。
  國王寢室的氛圍近似珂古蘭的房間,這讓雷克斯莫名不悅。他別開目光,走向寢室深處。國王已經熄燈。
  「……國王,別出聲,聽我說。」
  站在附有華蓋的巨大床舖旁,雷克斯宛如死神般宣告。
  「我不是間諜,也不是密探。我來此,只是想問你一件事。」
  雖然他是惡魔,但如今面對的是一國之君,還是珂古蘭的父親,沒有理由省略禮儀。所以他將手抵在胸口,垂下頭,盡可能真摯地面對國王。
  「……嗯?」
  然而,國王遲遲沒有回應。
  雷克斯疑惑地窺探床舖。因為掛著薄絹,所以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只看得出棉被凌亂,但床上沒有人──
  明知這麼做是大不敬,雷克斯還是把手搭在薄絹上,一口氣……

  劍?

  「……奇妙的傢伙。」
  冷不防從胸口竄出的劍刃,在出現的同時又收回。
  「以間諜和密探來說,你的裝扮太顯眼,看起來又不像宮中之人……而且劍明明刺入你的身體,卻沒有刺中的感覺。」
  雷克斯轉身一看,眼前是一名宛如獅子的老人。頭髮與鬍鬚花白的他,將白刃持在眼前。
  「劍身上果然沒有血也沒有油脂。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你、你!」
  雷克斯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你幹什麼啦!臭老頭!」
  他連忙與老人拉開距離,按住胸口審視。沒想到這個老人居然刺穿惡魔的心臟。
  「喔喔,好久沒有人痛罵孤,聽起來真爽快。畢竟當上國王,就沒有人敢當面罵孤。」
  不知道哪裡有趣,老人愉快地笑著將劍收入劍鞘。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雷克斯輕觸胸口,感到陣陣疼痛。劍稍微擦到位於心臟的神燈。老人年事已高,身手卻仍如此矯健。
  「過來,年輕人。」
  雷克斯抬起頭,但已經不見老人的身影。他連忙追尋聲音的來源,看到老人坐在寢室角落的小沙發上。
  「坐。」
  老人指向眼前的椅子,一把撥開擺在桌上的西洋棋。
  「喝吧。」
  接著,「喀」的聲放上一個厚實的玻璃杯,注入琥珀色的液體至杯緣。
  ……這個臭老頭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惡魔感到困惑不已。這個粗暴又精神飽滿的男人是國王的事實,還有他已年過七十,以及他是珂古蘭敬愛的父親,這些事都令他不敢置信。
  雷克斯警戒地在桌子前坐下。雖然聽從臭老頭的命令讓他很不甘心,但為心臟被貫穿的事吵嚷更讓他不快。以惡魔的身分來說,一點也不優雅。
  「……身為一國之君,也不點燈就在這種地方一個人喝酒嗎?」
  「笨蛋,剛才孤的老友還在,現在則有你在。」
  真難應付。
  雷克斯一口氣喝光酒杯中的液體,然後「咚」的一聲將酒杯用力放回桌上。
  「喂,好好品嘗酒的味道啊,太浪費了。」
  「哼,你是國王,不要那麼小氣。這種酒到處都有,又不是多名貴的酒。」
  「笨蛋。孤雖然是國王,但不是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到了這把年紀,身旁的人都會擔心,不讓孤飲酒。這可是孤偷偷珍藏的酒,你不屑就不要喝。」
  「臭老頭,我管你那麼多!既然如此,我就親切地幫你喝光!」
  「住手,笨蛋。」
  「少廢話,把酒給我,臭老頭。」
  兩人在桌上你來我往地爭奪酒瓶。
  「……不對,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跟你喝酒。」
  和樂融融地喝完半瓶酒時,雷克斯忽然說道。國王一副窮酸樣地將酒瓶倒過來,伸出舌頭。
  「哦?這樣啊。」
  「你也不是為了和我喝酒吧?為什麼要勸酒?」
  「沒辦法啊,劍刺不死你,警衛和狗都沒有反應。你的存在超越孤所認知的領域,所以孤能做的,就是在被你殺死之前喝杯酒。」
  「……我說過自己不是暗殺者吧?」
  「你的確說過,但你沒有表明自己的身分,說不定是更惡劣的東西。」
  雷克斯不禁在心中暗自叫苦。他本來想敷衍國王,問出想知道的事情就離開,但眼前這個老人可沒有這麼容易打發。
  「……我是惡魔。」
  「哦。」
  國王面不改色。
  和某人如出一轍的反應,讓雷克斯感到相當不痛快。
  「……你相信嗎?」
  「不相信,孤還沒有昏聵到那種地步……孤很想如此回答,但是這麼一來,孤就不得不懷疑這傢伙。」
  國王拍了拍靠在椅子上的機關枴杖。
  「多說無益……算了。惡魔,你來找孤所為何事?想附身的話,去找別人。」
  「誰要附在你這種臭老頭身上!我的主人是珂古蘭。」
  「……你說什麼?」
  這次國王總算有了反應。
  「快說。」
  「呵呵,你的態度跟剛才完全不一樣。」
  「廢話少說。」
  雷克斯開始娓娓道來。關於自己的事、珂古蘭的事、幽靈與希爾蒂南的事、西洋棋與愛芮的事,還有戲劇與小鳥的事。
  「……嗯。」
  國王邊沉吟邊把玩枴杖,反芻獲得的情報。雷克斯覺得很吵,希望他能安靜一點。
  「你說自己附在她身上,看來所言不假。」
  「……是。」
  雷克斯緊張得心跳加速,心想這個臭老頭的魄力驚人,連身為惡魔的自己都對他感到畏懼。
  「而且,她似乎很信任你。若非很了解她,你絕對說不出那些話。」
  「哼,被臭老頭稱讚,我一點也不高興。」
  「別說這種話,孤很佩服你。」
  深厚皺紋彼端的眼眸瞇起,老人柔聲問道:
  「……她過得如何?」
  他的眼神,是對女兒滿懷關心的父親眼神。雷克斯再次感到意外不已。珂古蘭和基爾德凱魯亞在獨自一人時,看起來是冷血又桀驚不遜的強者,談到彼此時卻又如此溫柔。
  雷克斯感覺胸腔深處湧現一股莫名的煩躁。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孤想聽的不是那些,而是更細瑣,關於她日常的話題……」
  「……」
  雷克斯想立刻切入正題,但看到國王的表情,又不忍心潑他冷水。不得已,雷克斯只得隨口說一些好笑的事:珂古蘭整治傲慢宮姬的事;對企圖詐欺的商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事;圖書館出現老鼠時,兩人抱頭竄逃的事。
  「哈!她一點也沒變,不愧是孤的女兒!」
  基爾德凱魯亞只是津津有味地喝著酒。
  「……聽夠了嗎?」
  「夠了,惡魔,孤要答謝你。託你的福,孤才能知道女兒的近況。雖不是獎賞,但這次換孤聽你說說想說的話。你是為了某個目的才來找孤的吧?」
  廢話,不然他才不會離開她的身邊。
  「那我就不客氣了。國王,你為何對她置之不理?」
  「什麼意思?」
  「……我剛才說了小鳥的事吧?」
  陣陣煩躁有如毒藥侵襲他的心。這對父女對待彼此的方式令他感到極度不快。
  「我已經告訴你她遭遇了什麼事吧?」
  「你說了。」
  「既然如此!你快點為她做些什麼!快點拯救她啊!」
  「哦?」
  年邁的國王捻著鬍鬚,自言自語。彷彿在說「不用急」的態度,更加深雷克斯的煩躁。
  「……我不明白。」
  咬指甲的習慣顯露在臉上,他的腳不停抖動,焦躁的情緒已經強烈到無法壓抑,轉變為憤怒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不明白什麼?」
  「……你們父女對待彼此的方式。你們兩個人究竟是怎麼搞的?一開始我以為你不在乎珂古蘭,而可憐的她沒有察覺這一點,始終像雛鳥愛慕父母般美化了過去的記憶。」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雷克斯發現,就像冷酷的珂古蘭敬愛的人只有父王一樣,這名傲慢的國王也深愛著珂古蘭。
  國王露出微笑。
  「哼,無禮之徒,她沒有那麼蠢。」
  「你、你那種好像無所不知的口氣讓我很不爽!」
  「不是好像,而是真的無所不知。同時孤也知道,她和孤如出一轍。」
  「唔、唔唔唔!」
  「相反的,孤要問你究竟知道珂古蘭‧迪亞斯什麼?」
  「唔、唔唔唔唔唔唔!」
  問他知道什麼,他只能回答「什麼都不知道」。他身處可以輕易得知珂古蘭任何情報的環境;在與她親近的人之中,自己大概在十隻手指數得出來的範圍內,但是,他對她一無所知。
  「要說不知道,孤也有不知道的事。」
  「啊?你在說什麼?」
  「話說回來,惡魔,你為何會來此處?」
  「剛才跟你說過了,我是來告訴你珂古蘭的困境……」
  「在誰的命令之下?」
  真正的劍豪揮劍時,因為劍鋒太銳利,有時候對手甚至沒有發現自己已經被斬成兩半。
  此時的雷克斯就是處於那樣的狀態。
  「……什麼?」
  「孤在問你,是誰命令你來找孤?『許願惡魔』。」
  雷克斯感覺很怪異。就像明明已經死了,卻沒有察覺自己死亡的幽靈一樣遲鈍。
  「你說自己可以實現人類的願望。反過來說,你的行動應該都是基於某人的命令。可是,你現在卻來找孤。是她命令你這麼做的嗎?」
  「不,她沒有。」
  「那麼,這是『你的心願』。」
  心願。
  聽到國王說出這句話的瞬間,雷克斯心中產生石頭般的異樣感。石頭在轉眼間變大,接著化為言語從他口中吐出。
  「你說這是我的心願?」
  「沒錯。」
  「哈、哈哈!胡說八道!臭老頭,我是『許願惡魔』!哈哈哈,惡魔怎麼可能有心願?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己說的話只是空虛地流逝。
  惡魔沒有心願。這是創造神燈惡魔時,最重要的牢籠之一。倘若惡魔產生心願,他就會隨心所欲地動用自己的力量。因此,沒有人類的命令,雷克斯只能使出微弱的魔力。
  現在也一樣,雷克斯只有使用變身魔法……本該如此。
  然而,他卻無法抑止心中湧現的不祥預感──
  「喂,那是什麼?」
  老人冷不防問道。
  「嗯?什麼?」
  「沒什麼,因為你說自己是惡魔,所以孤原先以為那是很普通的事……」
  「你到底在說什麼?」
  老人饒富興致的眼神在笑。

  「就是……你的右手變透明了。」

  「什麼?」
  雷克斯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自己的右手真的變得透明。
  他不記得自己有解開幻術,也沒有使用新的魔法,然而,他的右手卻從手腕開始逐漸消失。不,不僅如此,他的左手也開始消失,從手腕、手肘到上臂,漸漸變得透明。
  「……這是怎麼一回事?」
  「孤怎麼知道?」
  「這到底是……」
  此刻,雷克斯總算察覺了。
  他的身體很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肉體冒起泡沫,心開始溶解。位於心臟位置的神燈火熱得令他發出哀號。
  「這是怎麼一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肉體開始瓦解,頭髮燃燒起來,皮膚化為泡沫逐漸消失,肌肉像彩虹變得透明、模糊不清,心臟膨脹得幾乎要破裂。
  其中,唯有一樣東西的力量越來越強大。
  是右手的手銬。
  金環瞬間膨脹,並且在膨脹的過程中分解掉落,接著像一條蛇般扭曲、纏繞,狠狠齧咬雷克斯的上臂。
  在黑暗之中,殷紅的眼眸閃閃發亮。
  是蛇。
  有一條蛇。
  那是束縛惡魔、吞噬其身的魔法之蛇。
  雷克斯看著變成泡沫的雙手,終於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什麼事。
  他違背了設定。
  本來應該實現人類願望的惡魔,卻為了自己的心願而行動。設定上產生矛盾。
  「我、我收回剛才的話!」
  雷克斯向正要再次撲向自己的蛇大喊。
  「我不期待任何事!沒有任何願望!」
  腳被吞噬的雷克斯跌落地面,宛如向神懺悔般吶喊。
  「我是紅眼魔王!是實現人類心願的神燈惡魔!我沒有任何心願!我是惡魔!是在魔界的爵位中位列第八的惡魔大元帥!」
  雷克斯緊緊攀住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記憶,勉強維持逐漸瓦解的「許願惡魔」型態,傾盡全力用化為泡沫的雙手抓住幾乎要破裂的心臟。
  「我!沒有心願!」
  不知道過了多久。
  「呼……呼……呼……」
  平靜下來的雷克斯在冰冷的地上喘息。
  蛇已經消失不見。
  雷克斯不打算再主動採取行動,因為他根本無法拯救珂古蘭。
  「哦?看來惡魔也不好當。」
  老人從頭到尾都無動於衷,只是在一旁喝酒觀賞。
  「混帳……」
  跪在地上的雷克斯,此時才發現自己的腳還在,手臂與手也已恢復原狀。
  但是,心臟受的傷卻沒有消失。
  「……總之,忘了我剛才說的話,我什麼都不期待……」
  「好,孤知道了,紅眼魔人。孤什麼也沒聽見,這樣行了吧?」
  「嗯……」
  聽到老人的承諾,雷克斯感覺心臟稍微舒服一些。他步履蹣跚地緩緩逃向窗邊。
  「呼……呼……」
  不知為何,他忽然很想見珂古蘭。
  想看那個堅定地冷眼旁觀世間百態的笑容。
  想要見那個不期待自己為她做任何事的女孩。

  「可憐的傢伙,紅眼魔王。」

  隱藏在黑暗中的人類向被滿月照耀的惡魔說。
  「……你說什麼?」
  「沒有賭上性命的心願,也沒有讓心情焦灼的糾結……以生物來說,你很怪異。」
  「……廢話,因為我是惡魔。」
  「你是惡魔?那就活得像惡魔一點。你只是哭著糾纏活人的死人。沒有生,也沒有死,是創造失敗的怪物。」
  雷克斯的直覺告訴自己,不能聽這個人所說的話。
  「你說自己可以實現人類的願望,事實上,你卻一次也沒有實現過。孤向你預言,你無法拯救她的絕望,也無法實現她的心願。」
  然而,雷克斯無法捂住耳朵。從黑暗洩漏的老人聲音,宛如惡魔的呢喃抓著雷克斯不放。
  「明天孤就去後宮,重新宣示對她的庇護。」
  枴杖敲打地面,發出「咚咚」聲響,來到窗畔的霸王自信滿滿地宣告。
  「孤說過了,很遺憾,你無法拯救她。因為能夠拯救她的,只有孤。」
  挫敗感將雷克斯打擊得體無完膚。

  †

  國王將蒞臨後宮。
  獲得這個消息,大部分的人都予以正面評價,沒有人用有色眼光看待,他們期待高齡的國王安頓帝國的火藥庫,做好他最後的工作。尤其是同情珂古蘭的帝都人民與宮姬都安心下來。因為他們知道,國王會做出英明的處置。

  「你看一下,會不會很怪?」
  雷克斯敷衍地回答:「不會。」
  「你認真回答我。」
  但是,這已經是珂古蘭第八次問他同樣的問題,他連讚美都懶了。
  「真是個沒用的惡魔。」
  「對不起喔。」
  雷克斯向她道歉,然後輕飄飄地飄在半空中。
  珂古蘭不理會惡魔,重新拿起別件衣服比在身前,在梳妝台前轉一圈。她的四周散落著衣服,數量多到讓人不禁懷疑她之前到底把衣服藏在什麼地方。
  「雷克斯,這件如何?」
  「啊~~很適合妳。」
  「這件呢?」
  「喔~~那件也不錯。」
  「真受不了你。你只有品味還算不錯,所以請你認真回答我。」
  聽到那樣的讚美,誰會想認真回答?更何況,雖然她是為了與父親見面而精心打扮,但畢竟是為了別的男人,所以雷克斯根本不想協助她。
  「怎麼辦?如果要去庭院,戴帽子比較好吧?啊,但是這麼一來,就跟衣服不搭了。雷克斯,你有什麼想法?」
  雷克斯無視珂古蘭,躺在半空中飄來飄去。然而,珂古蘭興奮得甚至沒有察覺到雷克斯並未回答她。
  「啊,等等,撐洋傘就行了。不,但是,兩手拿著東西好像很奇怪?而且跟鞋子也不搭。討厭,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煩死人了。太陽穴浮起青筋,雙手用力交疊。
  「不然把現有的國寶全部戴在身上?說的也是,這樣大概萬無一失。」
  「……」
  「不過,感覺好像有點奇怪。啊,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珂古蘭已經無計可施。
  「啊!真受不了妳!」
  同時,雷克斯也忍耐到了極限。
  「珂古蘭,妳很煩耶!瞧瞧妳那副德行!平常總是冷靜自持的妳在哪裡?從剛才就一直在煩惱衣服和鞋子!妳跟煩惱要穿什麼去約會的笨女人有什麼兩樣?」
  「我要跟父王見面,當然要精心打扮。」
  「更正!妳比她們還蠢!」
  真受不了這個有戀父情結的公主。
  「夠了!妳站在那裡,不要動!」
  惡魔一邊哀嘆自己的不幸,一邊拿起被扔在最角落的衣服。
  「什麼嘛!想抱怨的話,去別的地方抱怨,我現在很忙……對了,這時候穿之前的戲服也是一個好方法──」
  「哪裡好了?笨蛋。拿去,廢話少說,快點穿上這件。」
  「咦?但是,這件是……」
  那是珂古蘭平常穿的宮姬制服。
  形狀優美的柳眉挑起。
  「我怎麼能穿這種再普通不過的衣服!」
  「妳的想法是錯的。妳想想,看到精心打扮的妳,妳父王會高興嗎?不會吧?因為他在王宮已經看過無數次。站在對方的立場想一想,他想看的是平常的妳,是在後宮過著日常生活的妳。」
  「啊……」珂古蘭驚訝地眨眼。「原來如此……沒錯……你說的對!我馬上去換衣服!」
  「去吧。」
  「等一下!雷克斯,你留在那裡!不可以離開喔!」
  得到意外有用的建議後,興奮得眼睛發亮的珂古蘭跑向屏風。
  過了半晌──
  「……如何?」
  再次現身的她,已是平常的珂古蘭。胭脂色的裙子搭配絲質襯衫,領夾與袖釦均以上等材質製成卻不會顯得華麗。這一身裝扮,是日常見慣的制服。
  然而不知為何,惡魔卻覺得今天的珂古蘭看起來不太一樣。
  不是因為衣服,而是珂古蘭本身。低頭檢查衣服的眼瞳帶有不安的色彩,她緊張地撫摸未戴首飾的手指與頸項。
  那是因為她在意對方,想要以最適合的姿態與對方見面。
  「很漂亮。」
  雷克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現在的她沒有絲毫魔性之美,但雷克斯仍然覺得她很美。
  「你又在敷衍我……」
  她沒有看向自己,讓雷克斯有些惱怒。
  「接下來我該怎麼做?是不是至少戴上項鍊比較好?」
  「不需要,妳不要多事,用平常的樣子去見他就行了。」
  「但是……啊!對了!你像平常一樣,變成我的頭髮!這就沒問題了吧?」
  「不要,我拒絕。」
  「你!你總是這樣,沒有拜託你的時候,老是多管閒事……」
  「隨妳高興怎麼說。說什麼都要我變成頭髮的話,就命令我。過來,在那裡坐下。」
  雷克斯指向梳妝台前的小椅子。若是平常,他用這種高高在上的口吻命令她時,珂古蘭一定會立刻反擊。然而,今天她卻全面投降,像一名乖巧優秀的學生,乖乖坐在椅子上。
  珂古蘭回過頭,挑起秀眉問他要做什麼。雷克斯像在栓緊螺絲般,把她的頭扳回正面。
  「啊。」
  雷克斯一拿起梳子,就看到了然於心的表情在鏡中的臉蛋上擴散。
  「接下來只要把頭髮梳理好就行了,妳就用這身裝扮去見他。」
  雷克斯有如在平順的河面上划船,用梳子梳理珂古蘭的頭髮。右手玩弄著髮梢,左手撫平烏黑的平面。
  「呵呵呵,感覺好不可思議。」
  珂古蘭笑得像被母貓舔舐的小貓。
  「上次有人幫我梳頭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那麼,妳下次回想起今天的事就行了。」
  「好。」
  這個女孩有時候會坦率得讓人不知所措。
  雷克斯細心梳理珂古蘭的頭髮。
  珂古蘭靜靜坐著,乖巧地讓雷克斯為自己梳理頭髮。
  初夏的風從窗戶吹入。
  天空晴朗得可以連接到星星的世界,綠意如火焰般萌發。不冷也不熱,不乾燥也不潮溼,今天是帝都氣候最怡人的一天。
  珂古蘭開始用鼻子哼歌,而且本人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舉動。
  雷克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想調侃她。
  「……啊,對了,雷克斯,時間還夠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珂古蘭忽然開口。
  「時間?妳是說國王來的時間嗎?距離預定時間還早。」
  「這樣啊……但是,我們還是要快一點,時間所剩不多了。」
  「……妳以為現在幾點啊?現在還不到中午。」
  「但是……」
  雷克斯不禁苦笑。珂古蘭又開始杞人憂天,擔心茶水沒有準備好,擔心挑選的茶點不適當。她詢問的時候,雷克斯都機械性地回答,繼續幫她梳理頭髮。
  「……希望天氣不要忽然轉壞……」
  最後,珂古蘭抬頭看向天空說道。雷克斯無奈地心想,天空藍得萬里無雲,她到底看到什麼東西才會產生那種可笑的擔憂?
  不過,這不能怪她吧?看著她的側臉,雷克斯這麼告訴自己。因為她至今的人生,是在滿天繁星的星空下淋成落湯雞,在湖水的正中央忍受著乾渴。
  「放心吧。」
  所以雷克斯斬釘截鐵地說。
  「今天不會下雨。」
  「咦?你連天氣都能預言?果然是靠魔法吧?」
  「不。」
  他沒有操縱天氣的魔法。即使如此,他還是可以斷言今天不會下雨,也不會發生地震或火山爆發。所有邪惡的東西,包括惡魔,都會遠離她,讓她不受干擾。
  認真說起來,其實這只是他的心願。但是,他還是深信不疑,相信這對可憐的父女重逢時,不會發生任何邪惡的事來破壞他們。
  不然,這一切豈不是一場謊言?
  「但是,我可以向妳保證,今天的會面一定會成功。」
  「呵呵呵,莫名其妙。」
  珂古蘭微笑,這讓雷克斯很高興。
  「算了,謝謝你。」
  「嗯。」

  †

  國王睽違已久的私訪悄悄進行著。謁見與贈禮都控制在最低限度,甚至幾乎沒有昭告周遭。警衛和女官都知道,這是分隔兩地的父女睽違三年的對談。
  雷克斯也一樣。
  「妳很緊張嗎?」
  珂古蘭單獨佇立在宅邸的庭園,化為小鳥的雷克斯停在她的肩膀上。
  「有一點。」
  「這樣啊……」
  遠方傳來螺貝的鳴響,是從白翼門的方向傳來的。國王已經來到白翼門了吧?
  等待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雷克斯最後還是忍不住開口。
  「不然我去別的地方吧?」
  「呵呵,你怎麼突然說這種話?一點都不像你。」
  因為雷克斯看起來坐立不安,珂古蘭忍不住輕笑出聲。
  「不用了,你就留在這裡吧,反正其他人也在。」
  「但是……」
  雷克斯壓低聲量,看向四周。庭園裡站了不少臨時派來的侍女和女騎士警衛。
  「……真受不了,不過是父女見面,有必要搞得這麼誇張嗎?哼,不知道有多少間諜混在他們之中。珂古蘭,要不要我引開他們,讓你們父女倆獨處?」
  「不用了。」
  「但是──」
  「真的不用麻煩。」
  塗上美麗指甲油的手指,輕輕撫摸雷克斯的頭。她的手指在顫抖。
  「留在這裡。」
  「……好吧。」
  國王蒞臨。
  一行人從樹林的另一端緩緩走近,帶頭的是女官長與哈理斯醫生,兩名女騎士尾隨在後,基爾德凱魯亞拄著枴杖走在女騎士後方。
  珂古蘭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原地,等待國王到來。她的雙頰泛紅,拚命壓抑想向前跑去的衝動,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國王。
  在庭園的另一端,國王命令其餘人退下,獨自一人走過來。
  他已經來到他們眼前。
  「……」
  不知為何,雷克斯覺得陽光下的霸王看起來弱小很多。他的背部佝僂,用力握著枴杖,純白的羅馬長袍看起來也有點老舊,樣子就像「不知道該跟女兒說什麼」的父親。
  珂古蘭也一樣無法言語。
  風陣陣吹過。
  「唔……」
  「啊……」
  終於開口的兩人只發出單音,開始奇妙的交談。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不知該如何啟齒,其實那是對彼此的牽制。
  基爾德凱魯亞想為三年來的不聞不問道歉,但珂古蘭不悅地蹙眉,表示自己不希望父親道歉。心領神會的父親閉上嘴巴,把賠罪的話語嚥回去。女兒感受到他的心情,所以也露出過意不去的表情。基爾德凱魯亞又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啟齒……
  這對父女是怎麼搞的?
  兩人因為尷尬而說不出話,但只靠表情就心靈相通,甚至勝過千言萬語。雷克斯不禁無奈地心想,既然能用高難度的技巧溝通,為什麼不普通交談就好?
  不一會兒,兩人都察覺到這一點。
  「呵!」
  基爾德凱魯亞微微一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
  兩人笑得肩膀都為之顫動。笑聲越來越大,響徹湛藍的七月天空。
  「蠢死了,別搞這套了。喂,珂古蘭,孤不會找藉口,也不會道歉。」
  「無妨,我也沒有理由接受。」
  「很好!」
  兩人的時間開始流動。
  「……妳長大了。」
  國王說道。
  「是呀。」
  珂古蘭露出慧黠的微笑。
  「呵呵,父王則是變白了。」
  「哈,上了年紀,連鬍鬚都白了。相反的,妳變得越來越黑。」
  「是呀,連內臟深處都是黑的。」
  兩人自然而然地邁出步伐。珂古蘭當國王的枴杖,讓他扶著自己的肩膀走過庭園。他們來到一座小涼亭。
  「哦!」
  國王面露喜色。桌上擺了一套茶具和西洋棋盤。
  「準備得真周到,完全掌握孤的喜好。」
  「當然。」
  聽到珂古蘭的回答,雷克斯差點從她的肩膀摔下來。虧她說得臉不紅氣不喘,這些都是惡魔想出的主意。
  「因為我是父王的女兒。」
  ……算了,原諒她吧,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珂古蘭這麼高興的樣子。
  兩人準備對弈。總是持黑棋的珂古蘭,此時卻自然而然地拿起白棋。這時候,雷克斯終於知道她為什麼喜歡用黑棋了。他本來以為是她適合那個顔色,或黑色是她的代表色,其實不然,那是她懷抱的淡淡憧憬。
  黑棋第一步,王翼棄兵。
  白棋第一步,接受王翼棄兵。
  時間緩緩流逝。珂古蘭彷彿要展示自己三年來的成長,細心下著每一步棋;基爾德凱魯亞也沒有忽略她的任何棋路,全神貫注地下棋。在觀棋者眼中看來,或許會感到枯燥乏味,因為戰法完全按照棋譜,防守方也以保守的常見棋路應戰。
  即使如此,這局的棋譜仍然很美。
  「……呵,妳的棋藝變強了。」
  基爾德凱魯亞推倒自己的國王棋,微笑著說。明明輸了,他臉上卻浮現滿足的笑容。
  「這是我向父王的問候。」
  「那麼,孤也向妳回禮吧。」
  第二盤,還是以王翼棄兵開始,白棋也以兵卒棋應戰。兩人之間已不存在試探與保留實力,而是自由地展開強而有力的陣型。
  夏風溫柔吹拂。
  從枝葉間篩落的陽光躍於棋盤上。
  只有下棋的聲音迴盪。
  兩人沒有交談,甚至幾乎沒有看對方,而是全神貫注地盯著棋盤,操縱棋子。珂古蘭肩膀上的雷克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對父女好不容易重逢,為何要顧慮那麼多,而不閒話家常?
  不過,看著兩人片刻,雷克斯改變了想法。
  珂古蘭移動戰車,然後抬眼看基爾德凱魯亞,國王苦笑著退下騎士。珂古蘭一副惡作劇被發現的表情,再次將陣型向後退。
  那是獅子與蘭花的交流。
  兩人之間橫亙的空白,並非千言萬語可以填補。
  那麼,該如何傳達自己的心意?因見不到他而寂寞,卻毫無怨懟;三年來對她不聞不問,連一封信都沒有送過,但她還是敬愛他。這些心情該怎麼做才能確實傳達?
  只能靠下西洋棋了吧?
  「唔,孤輸了。」
  第二盤又是珂古蘭獲勝。
  「喂,我沒有看過這一步陷阱,該不會……」
  「那是我為了贏過父王而想出的棋路,今天第一次施展。」
  「……呵呵呵,孤有一個好女兒。」
  第三盤,基爾德凱魯亞首次改變棋路,以后翼棄兵開局。右邊是白棋,左邊是黑棋,雙方戰得難分難捨、平分秋色。第四盤以夢魘風暴開始,展開宛如土石流般的速戰速決。到了第五盤,以時間來說應該是最後一盤,基爾德凱魯亞再次以王翼棄兵開局──
  「……妳真的變得好強。」
  基爾德凱魯亞推倒國王棋,有感而發地說。這五盤對弈,全部由珂古蘭獲勝。
  「……基爾,時間差不多了。」
  哈理斯御醫委婉諫言。基爾德凱魯亞回答:「孤知道。」揮揮手讓他退下。彷彿要享受這份餘韻,他深深吸一口氣再吐出。
  「哈哈哈,傷腦筋,明明輸得一敗塗地,孤卻一點也沒有不甘心的感覺。」
  「……父王?」
  贏太多而有點尷尬的珂古蘭,自下方打量國王的表情。
  「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女兒,孤很高興。」
  國王站起來,溫柔地撫摸女兒的頭,彷彿要消除她的不安。
  「看到妳的棋藝磨練得如此精湛,孤感到十分欣慰。繼承孤的意志之人啊……妳是孤的最高傑作。」
  「啊……」
  珂古蘭說不出話,只是任由國王撫摸自己的頭。
  「……是……」
  過了半晌,不再緊張的她委婉推回父王的手。
  雷克斯終究沒有察覺,在這一刻已經決定了最終結局。
  「……至今對妳不聞不問,孤很過意不去。」
  國王還是道歉了,或許他無法阻止自己這麼做吧。
  「不,父王,我知道您這麼做都是為了保護我。」
  「不,孤──」
  「我也知道您的用意……所以請您不要道歉……」
  「……孤知道了。」
  國王臉上浮現一抹苦笑。他不再說話,而是依照珂古蘭的希望撫摸她的頭。
  夜幕低垂,吹落海面的清風吹散了天上的卷積雲。
  在西沉的太陽與高升的月亮之下,盈滿了清澈的空氣。
  這裡沒有任何人事物打擾這一段只屬於久別重逢的父女的時間。天空萬里無雲,所有邪惡都逃到黑暗深處。後宮騎士的肩膀微微顫抖,女官長的眼眸也泛起淚光,惡魔亦然。
  雷克斯忍不住祈禱,希望這對父女短暫的相處時光,不會受任何人干擾,能持續到永遠。
  他向天地神明祈禱。

  †

  王宮對待公主的態度一夕驟變。
  首先,服侍她的宮女增加了十個人,沒有人整頓的宅邸打掃得一塵不染,怠慢她的貴族爭相送禮給她,寄來的時節問候信已經超過百封,還沒有停止的跡象。珂古蘭完全取回與公主相襯的地位與權威,這件事也體現在晚宴上。
  「各位來賓,請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珂古蘭‧迪亞斯‧艾爾凱歐斯‧雷吉娜殿下蒞臨!」
  珂古蘭一踏入舞廳,立即響起震天價響的掌聲。這與先前禮貌性的鼓掌不同,而是洶湧得有如滾滾洪水。
  「珂古蘭殿下!」
  「公主!好久不見!歡迎您的蒞臨!」
  「您還記得我嗎?我在您小時候與您見過面!」
  珂古蘭甚至來不及拿起杯子就被人群包圍。時節的寒暄、客套話,以及事到如今才做的自我介紹,全部化為鼓掌。
  不過,雷克斯對此已經感到極度厭煩。
  「……真受不了,妳也真辛苦……」
  被迫聽著前來問候的人無止盡的自吹自擂,變成頭髮的雷克斯悄悄對珂古蘭說道。
  「這種無聊的話題,我到底要聽到什麼時候……」
  最近不論走到什麼地方,珂古蘭都受到同樣的禮遇。以前在宴會和茶會上對珂古蘭敬而遠之的人,現在一反常態地聚集在她身邊。看到他們現實到這種程度,反而讓人痛快。雷克斯甚至心想,希望珂古蘭也能稍微向他們看齊。不,還是不要好了。
  「喔呵呵呵!真不愧是我的外甥女!」
  尤其是戴亞判若兩人的熱情,更令人嘆為觀止。她將「阿姨」的身分做了最大的利用,高高在上的樣子儼然是以珂古蘭最有力的監護人自居。一個人竟然可以丕變至此,讓雷克斯不寒而慄。
  「以及我們的皇帝!基爾德凱魯亞‧迪亞斯‧德魯‧畢魯姆‧亞雷克薩陛下!」
  最後登場的大人物,同時是晚宴主辦人的國王現身。基爾德凱魯亞坐在王座上,第一件事就是尋找珂古蘭的身影,然後微微一笑。珂古蘭接收到國王投射過來的目光,也躬身回禮。看到兩人的舉動,四周的人開始交頭接耳。
  「喂,看來傳聞是真的!」
  「聽說父女倆已經和好了。」
  「國王似乎已下定決心,帝國可能會誕生睽違百年的女王!」
  女王?雷克斯平常聽見傳聞總是左耳進、右耳出,卻對這個單字起了反應。
  所謂「女王」,是由女性擔任國王嗎?原來如此。之前國王曾說「繼承孤的意志之人」,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吧?「珂古蘭女王」……嗯,聽起來還挺悅耳的。比起隨便遠嫁他國,這個稱謂更適合她。
  「喂,珂古蘭,妳會成為這個國家的女王嗎?」
  「嗯,照這個情況發展下去,應該會。」
  沒想到她會說得這麼乾脆。
  雷克斯很想抱怨,希望她能事先告訴自己,不過忍住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知道,珂古蘭一定會回答:「是你自己沒有問我。」
  所以,雷克斯決定以喜悅代替抱怨。
  「喔!這真是太好了!原來妳會成為女王啊!呵呵呵,這麼一來,那些欺負妳的人再也不敢對妳不利了!妳有沒有看到戴亞剛才的模樣?她一副找到空檔就恨不得舔妳鞋子的樣子!」
  女王,女王……
  雷克斯讓思緒馳騁在幻想之中。珂古蘭女王,這個稱謂隱含令人雀躍的意涵。即使在狹隘的後宮,她也引發非常有趣和耐人尋味的事件,如今她將要跨入遼闊的世界,所以未來的生活絕不可能枯燥乏味。
  「喔喔!我越來越有幹勁了!珂古蘭,妳去過外面的世界嗎?例如故事裡出現的外國?」
  「聽你這麼說,我才想到我還沒有去過。」
  「呵呵呵!很好!今後妳可以慢慢體驗。在書上看與親身體驗完全是兩回事!妳知道四季如春的島嶼嗎?或是結凍的海洋?幹嘛那樣看我?啊,我知道了,妳想說當上女王之後就沒有辦法自由行動,對吧?不過,我認為那樣的生活會比現在的日子好上千百倍。」
  沒錯,故事將從這裡開始。
  珂古蘭女王與惡魔雷克斯的故事,標題就直接取為「珂古蘭女王與許願惡魔」吧。與那些大冒險相比,至今發生過的事只是序曲罷了。故事將寫下一百集、兩百集。她的治世將如同她的父王,長達五十年、一百年。
  「令人期待的事,接下來才要開始!」
  惡魔說道。
  「是呀。」
  珂古蘭回答。
  這時候,賓客不約而同地停止交談,侍者則遞給每個人新的酒杯,做為接下來乾杯所用。基爾德凱魯亞站起來,開始致詞。他的致詞充滿陳腔濫調的時節寒暄,但慣用詞中夾雜了不少對女兒的愛,聞者不難察覺他的用心。
  珂古蘭與惡魔以他人聽不見的方式交談。
  「總覺得到了這個地步,妳不願意說出心願也沒關係了。」
  「咦?你死心了嗎?」
  「我沒有死心,不過,坦白說,我決定投降了。真是的,我第一次遇到像妳這樣的例子,不僅不肯告訴我心願,甚至還讓我放棄,妳可真有本事。」
  雷克斯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變化這麼大。
  第一次見到珂古蘭的時候,他覺得她是一名很有趣的女孩;第二次見到她時,也有同樣的想法。之後每一次見面,珂古蘭都讓他感到無比有趣。
  「呵呵,往後的日子會變得更有趣!因為我們是天下無敵的搭檔!」
  雷克斯心想,如果能夠持續這樣的日子,縱然不知道她的心願也無所謂。沒錯,這樣子就行了,因為再也不會有人敢威脅她。直到她變得滿頭白髮為止,他都會陪伴在她身邊,等待她開口說出心願。
  「雖然我覺得妳到臨終之前都不會告訴我。」
  這段人生最後的場景是在床畔,年老的珂古蘭幸福地閉上雙眼,在臨終之際才悄悄告訴惡魔她的心願。
  「所以妳不肯許願的事,我就稍微忍耐吧。」
  「總覺得我接下來想做的事,好像對你很過意不去。」
  國王的致詞即將結束前,珂古蘭拿了新的酒杯。
  「嗯?妳說什麼?」
  「我說,我對你好不容易決定忍耐的覺悟感到很過意不去。」
  珂古蘭邊說邊搖晃酒杯,讓殷紅的液體在薄刃般的杯緣遊走。

  「雷克斯,我想向你許一個願望,可以嗎?」

  那是雷克斯長久以來求之不得的話。
  然而不知為何,雷克斯還來不及感到喜悅,一股不祥的風率先在他的心中吹起。
  「……什麼願望?」
  「很遺憾,那不是真正的心願,比較像是雜事,是不是不能拜託這種事?」
  「不,當然可以……」
  雷克斯感到不太對勁,因為至今再瑣碎的事,珂古蘭都不曾借助惡魔的力量。為什麼她現在突然要拜託他?
  「……總之,妳先說看看吧。」
  「謝謝。那麼,我想請你調查這杯酒的成分。」
  什麼啊?惡魔不禁一陣錯愕。
  「喂,妳在開玩笑嗎?怎麼?有蟲子飛進去?還是妳想知道酒的產地?這種事妳隨便抓一名侍者來問不就好了?」
  「別說了,快告訴我,惡魔,這是正式的命令。這杯酒的成分是什麼?」
  「唔……」
  正式的命令──珂古蘭說出這句話的瞬間,雷克斯的體內猛然湧現巨大的力量。這股力量好似無法壓抑的衝動,宛如大蛇纏繞著他下令:「實現它。」大蛇是牢籠,亦是束縛雷克斯的設定之聚合體。
  珂古蘭無庸置疑地已下達命令,如此一來,雷克斯等於失去自由意志。神燈惡魔成為實現人類願望的機械。
  「……哼,真拿妳沒轍,我就幫妳調查吧。使用魔法及魔導術,不只是酒的產地,連原料是在誰的田裡種植的,我都幫妳查得清清楚楚!」
  雷克斯一口吞下鎮壓住的大蛇,解放睽違已久的惡魔能力。主人的心願會發動魔法,莫大的魔力朝小小的酒杯發射。窺探過去的魔法回溯時空,窺探因果的魔導術解開盤根錯結的意念。
  「!」
  結果出爐了。
  「如何?」
  「珂古蘭!立刻倒掉那杯酒!」
  那是令雷克斯啞口無言的答案。
  「那杯酒有毒!」
  直到這一刻,雷克斯才明白珂古蘭許下這個願望的用意。酒杯裡倒入的是去年裝瓶、來自北方的葡萄酒……以及,讓肌肉麻痺的貝類劇毒,和讓血液流動緩慢的花籽。
  「是嗎?你調查得真快。」
  珂古蘭絲毫未顯露驚訝之情,反而像在品酒般享受酒香。
  「……這是怎麼回事?妳不是已被國王納入保護傘下嗎?從那之後,沒有人再惡整妳……」
  「是呀,換句話說,情況到了『惡整』已無法解決的地步。呵呵,我從以前就一直想,你的個性意外地單純。如果他們繼續惡整我,一旦我暴斃,矛頭將率先指向他們。」
  「……妳的意思是,犯人在宴會廳裡?」
  珂古蘭搖動酒杯。
  「我剛才拜託的事,應該也包括這個問題。」
  「對、對不起!」
  雷克斯再次潛入過去,追著在酒杯裡加入某些東西的侍者、對侍者下令的長官、長官晉見命令他的人,然後……
  「不會吧……」
  雷克斯這次真的驚訝得說不出話。
  「犯人……是她……」
  雷克斯首先指向戴亞‧戴那巴雷司──珂古蘭生母的姐姐,愛芮的母親。戴亞在宴會廳的另一頭笑容可掏地高舉酒杯,目光時不時看向珂古蘭,看似無法壓抑心中的喜悅。
  「還有……他……」
  接著,他指向元老院的幾名老頭子。
  然後,他再次操縱幻想的手指。
  「還有他……和他……和他……」
  他追溯劇毒的來源,一一指出參與密謀的共犯。當人數超過二十人左右時,他停止指認。不是因為指認完了,而是根本指認不完。
  共犯高達數十名,默認此事的人卻超過一百人。
  那是聚集在這間宴會廳中過半的人數。
  「這、這些王八蛋!」
  雷克斯已經知道真正的敵人是誰,純白的憤怒在他心中迸射開來。
  居然敢對他的主人不利,為了一己之欲,企圖殺害這朵壞心眼但冰雪聰明的稀世漆黑之蘭。
  他總算明白珂古蘭忽然使用惡魔之力的原因。換言之,這就是她所謂的「情況改變了」。這一切的確都變得不一樣。在上百人的惡意之前,區區人類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
  不過,這裡有惡魔。
  「……妳可以對我下達任何命令,珂古蘭。我不會那麼小氣,妳要許十個、一百個願望,我都會為妳實現……」
  憤怒變得像焦油一樣黏稠。
  雷克斯的指甲變長,頭上長出角,身影越來越像一名惡魔。當然,那是只有珂古蘭才看得見的幻術。不過,只要她希望,他可以立即化為實體。
  「殺誰?要殺幾個人?」
  有如猛禽的雙手不停顫抖,火焰從牙齒的縫隙溢出。
  「妳無須猶豫,是他們先對妳不仁。他們趁妳無法抵抗的時候企圖暗殺妳,甚至沒想到自己會遭到報復。」
  報復他們。包含至今所有的舊恨,對他們展開報復。雷克斯好久沒有像這樣恢復惡魔的感覺。現在珂古蘭許下再殘忍的心願,他都樂意為她實現。
  那群混帳自以為只有自己擁有生存的權利,所以才會做出這種事。欺凌弱小,一旦受到阻礙就毫不眨眼地殺了對方。
  他會好心地糾正他們的自以為是。
  「來吧,珂古蘭!向我許願!妳的惡魔將立即為妳實現!」
  「好吧……那麼,我只有一個命令。」
  「說吧!」
  國王的致詞終於結束,所有人高舉酒杯。愚蠢的壞人沒有看著自己的酒杯,而是笑著望向珂古蘭。他們的表情彷彿在說,即使觸怒神也一無所懼。蠢貨,既然如此,準備接受惡魔的懲罰吧。

  「各位來賓,請舉起您手上的酒杯,由不才的在下瑪古努斯‧戴那巴雷司帶頭敬酒!」

  「許願惡魔,珂古蘭‧迪亞斯‧艾爾凱歐斯‧雷吉娜命令你。」
  「是!」
  有如巨熊般的手臂發出「啪嘰啪嘰」的聲響。舉起的數百個酒杯,反射著水晶吊燈的光芒。紳士淑女笑著、壞人們笑著,雷克斯也得意地笑著,所有人都笑著。
  只有珂古蘭面無表情。
  「實行的人、教唆這次計畫的犯人,以及默認的人──」
  紅色、白色、琥珀色,五顏六色的酒杯被高高舉起。一條蛇在雷克斯心中誕生。他已經無意壓抑牠,恣意逞凶吧。他已經化為那條蛇本身,掌握枷鎖的只有珂古蘭一人。他將在她的命令下殺人,或是放對方一條生路。現在只待她解開束縛。
  然而,那個「願望」永遠無法實現了。

  「不許傷害他們。」

  乾杯!
  毒酒瞬間充滿口腔。

  †

  珂古蘭很難受,中途離席的她回到自己的宅邸立刻準備就寢。她脫下禮服,換上睡衣,卸了妝,遣退侍女們。
  「那個……小姐,您真的不要緊嗎?」
  留到最後的琪儂問道。
  「還是召喚哈理斯御醫來比較好吧……」
  「不需要。」
  珂古蘭回答。她的呼吸略微急促,眼眸充血。
  「我只是有點累,妳今天就先回去吧。」
  「但是……」
  「聽我的話,這是命令。」
  「……是、是的。我知道了。晚安。」
  珂古蘭回答「晚安」後,再也支撐不住地倒臥在床上。
  燈火已熄,琪儂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直到這一刻,珂古蘭才終止演戲。
  惡魔悄悄在她身旁現身。
  「……立刻向我許願……命令我清除妳體內的毒素……」
  劇毒已開始發作,被汙染的血液漸漸無法輸送氧氣。珂古蘭就像缺氧的金魚,嘴巴不斷開闔。惡魔可以篤定,不到一刻鐘她就會死亡。
  「我不要。」
  然而,珂古蘭毫不猶豫地否決他的提議。
  「……為什麼?」
  惡魔憤怒得渾身顫抖,膨脹得幾乎快要爆裂的激動壓迫他的胸腔深處,無法遏止的怒氣已經近似狂亂。
  「為什麼?珂古蘭!」
  「為什麼」是雷克斯唯一想得到的話。他從剛才就一直吶喊這三個字。
  「為什麼?快回答我!珂古蘭!」
  「……因為,救了也是白救……」
  珂古蘭利用急促喘息的空檔回答。那是和見到小鳥死亡時一樣漠然的聲音。
  「即使現在救活,之後還是會被殺。」
  「既然如此就殺雞儆猴,讓犯人死無葬身之地!」
  「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你應該也發現了吧?」
  珂古蘭彷彿在安撫不聽話的孩子,露出甚至令人覺得慈愛的微笑。
  「想要殺我的人多不勝數。把那些人殺光,這個國家會就此瓦解。」
  「那麼,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雷克斯是認真這麼想。
  「必須犧牲一個人才能運作的國家,不如毀滅算了!為什麼妳非得犧牲不可?」
  「因為我是公主。」
  她又回答得不假思索。
  「我有守護國家的義務……」
  「義務?妳說義務?那是有權利的人才需要承擔的東西!國家和那些傢伙對妳做了些什麼?他們只是不斷欺凌妳而已!妳根本不是被賦予一切的人,而是被奪走一切的人!在出生前就遭疏遠,被賦予的只有遍體鱗傷。被那些人強加在身上的義務有什麼意義?」
  「不是這樣的,雷克斯。義務與權利不能用這種方式衡量。他們確實討厭我,但不會影響我的心意。」
  珂古蘭笑了,那是母親對孩子露出的天真笑容。
  「我喜歡這個國家。」
  「珂古蘭……」
  「即使這個國家討厭我、蔑視我也無所謂。我不是因為『受了什麼待遇』或是『獲得什麼東西』才決定是否要喜歡或討厭一個人,那些事與我的心意無關。」
  「但是!」
  「我已經決定要愛這個世界,所以才深愛著它……」
  雷克斯總算知道心中的異樣感代表什麼。本來珂古蘭即使變成個性陰沉的人也不奇怪,不,她應該要變成陰沉的人才對。被愛過而愛人、被恨過而恨人,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
  然而,珂古蘭無條件地愛所有人。她認定愛與被愛並非成對的,逕自走下愛恨的螺旋。
  「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珂古蘭輕輕閉上雙眼。雷克斯的心跳漏了一拍。時間所剩不多了。
  「但、但是──」
  他必須說些什麼才行。但是,他該怎麼做才能說服她?他該說些什麼,才能挽回這名對一切死心的少女?
  「但是,妳有想過留下來的人是什麼樣的心情嗎?」
  顫抖的喉嚨發出尖銳的聲音。
  「沒錯!有人一心想置妳於死地!但是,也有人希望妳活下來!」
  「……你說的沒錯。」
  「對吧?」
  雷克斯拍了一下手。
  沒錯,就是這個理由!因為她甚至深愛著「想置她於死地」的敵人,所以才打算犧牲自己的性命。既然如此,反過來說,為了「希望她存活」的同伴,她就會活過來。
  然而,她卻說:

  「但是,那個人在什麼地方?」

  深沉的夜晚益發深不見底。
  在寬敞宅邸的黑暗之中,孤獨的公主一再重複死亡的喘息。她的皮膚蒼白得有如瓷器,染了劇毒的血液流動的血管宛如龜裂般覆蓋全身;她的指甲黑得像塗上黑墨,黏稠的汗水像水痘浮在額頭上,甚至不會滑動。
  雷克斯已經言語盡失。
  「不希望我死去的人,在什麼地方?」
  「有、有很多人啊……」
  雷克斯說到一半便語塞。
  琪儂是間諜。
  愛芮是敵人的女兒。
  希爾蒂南已經回國了。
  梅蒂一無所知。
  雷克斯在尋找,尋找深愛珂古蘭的人,能夠理解她的立場而無條件愛她、希望她活下去的人。他本來以為這樣的人可以立刻找到,但不論他多麼仔細搜尋記憶,也只找得到一個人。
  「有、有啊!」
  不過,無所謂,只要找得到人就好。因為只要找到例外,珂古蘭就願意終止死亡之路。不過,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看不順眼的男人,所以要說出那個名字讓他很不甘心。但現在刻不容緩,他已經顧不得這些。只要能夠讓珂古蘭改變心意就行了,他的不甘心一點也不重點。雷克斯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
  「妳的父王,基爾德凱魯亞!」
  說完的瞬間,雷克斯察覺到一件事。
  等等,太奇怪了。
  聰明如珂古蘭和基爾德凱魯亞,不可能沒有預料到這種後果吧?
  一切都連貫起來了。
  為什麼珂古蘭會被下毒?為什麼她能活到現在?那是因為國王對她不聞不問,讓人不覺得她會介入國政。
  但是,情況改變了,所以戴亞等人只好直接採取行動。
  換句話說,基爾德凱魯亞──
  「難道……」
  他不敢相信,不,是不願意相信。
  真正想要謀殺珂古蘭的幕後凶手是──
  「珂古蘭!」
  惡魔大吼。相反了,這一切都相反,基爾德凱魯亞真正的決心與立珂古蘭為女王相反。
  「妳被騙了!那個男人想要殺死妳!」
  「那又如何?」
  而且,珂古蘭早已察覺他的用意。
  雷克斯回想起這對父女在庭園裡的最後對話。那時候,國王想道歉,而珂古蘭拒絕了。
  「父王和我一樣,深愛世界的一切。因為愛,所以會放在天秤上衡量。結果,我落選了……不,是雀屏中選。」
  她的笑容隱含著驕傲。
  「『國王』就是這樣的工作,必須把喜愛的東西放在天秤上,留下較有價值的東西。縱然那是再痛苦的事,他也必須做出抉擇……我明白他的用心……」
  她說的話讓人心痛。
  「因為珂古蘭‧迪亞斯是他的繼承人。」
  雷克斯有一種被狠狠排除在外的感覺。彷彿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像是局外人被捨棄。
  「所以,我會死。」
  「妳……」
  「……很抱歉,讓你陪我走人生的最後一程。最後和你一起度過的每一天是那麼愉快、那麼平靜……」
  「不要再說了……」
  不要再說了。
  「妳不要好像在交待遺言!」
  雷克斯握起她的手,發現她的肌膚非常冰冷。
  「我無法認同這種事!這一切明明才要拉開序幕!」
  這明明應該是序曲,故事將延續一百集。
  「妳不是會當上女王嗎?不是要見識外面的世界嗎?妳不是充滿期待嗎?我們不是天下無敵的搭檔嗎?」
  最後一幕是在床畔。
  「……我還沒有聽妳告訴我心願……」
  雷克斯緊緊握住雪白的手,屈膝跪地,彷彿向神祈禱。珂古蘭的脈搏跳得很快,但一秒比一秒虛弱。
  「妳不是有賭上人生也想要實現的心願嗎?」
  「……真拿你沒辦法。我不是說過嗎?那個心願你無法實現……」
  「求求妳,珂古蘭!即使我無法實現,還是把妳的心願告訴我!」
  這是他最後的希望。實現珂古蘭一直以來深藏心中的願望,是惡魔最後的手段。
  「求求妳!沒有聽到妳的心願,我不甘心就此結束!我無法忍受這種結局!」
  「……真拿你沒辦法。」
  惡魔握住她的手祈禱,希望那是憑他的力量可以實現的願望。沒錯,他甚至向神祈禱了。不,他不在乎這種事,只要珂古蘭能活下來,他什麼都不在乎。
  「我想要的是愛……」
  於是,珂古蘭說出來了。
  「我可以愛人,但自己一個人沒有辦法被愛。我一直想要某個人對我的愛……那是如同家人的愛或朋友的愛那般……愛著珂古蘭‧迪亞斯……我想要無條件的愛……」
  這是個渺小得令人錯愕的心願。
  「……傻瓜。」
  雷克斯握著她的手,跌坐在地上。
  「那是過著普通生活的平民都能輕易實現的願望……」
  「或許吧。但是,我從來不曾擁有,所以很想要……」
  珂古蘭的意識已經變得朦朧了吧?她伸出左手,彷彿要抓住星星。
  雷克斯急得心臟幾乎破裂。
  到底是誰創造出這個可憐的生物?他恨不得把那些人找出來大卸八塊,指著他們質問到底做了什麼?創造出什麼?
  然而,珂古蘭甚至處處為他們著想,不只原諒他們,還深愛著他們。
  他們竟然恩將仇報。
  開什麼玩笑!這個願望太可笑了吧?這本來應該是在很久以前就實現的願望。人在出生的瞬間就被賦予這種愛,光是翻身就令人喜悅,人類在經過這些歷程後成長。
  她卻不曾擁有。
  相反的,世界賦予她的是莫大的傷痛與可悲的下場。
  「來人啊!」
  宛如絕對不會抽中的籤,死路一條的陷阱,回天乏術的疾病,她一直以來被這些東西纏身。
  「快來人啊!有沒有人在?」
  沒有人來。在黑暗的寢室裡,沒有人愛著珂古蘭,也沒有人來拯救她。
  琪儂背叛了,愛芮什麼也不知道,希爾蒂南逃走了,梅蒂已經來不及。
  沒有人。
  「笨蛋……早知如此,為什麼當初要疏遠所有人?既然妳愛他們、想要被愛……就應該主動接近他們啊!」
  「不行……倘若我這麼做,他們會像雷克斯一樣被殺害……」
  結果她伸出的手終究搆不到星星,無力地在半空中拍打,最後落到床上。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因為我喜歡的人,都會落得淒慘的下場……」
  聽到她有如夢囈的話語,雷克斯才霍然驚覺。至今珂古蘭與人疏遠,絕對不是個性使然,而是不得已的行為。
  其實她很想親近大家。
  她明明很想要別人的愛,但只要稍微顯露出那種態度,「世界」就會見獵心喜,以凶殘的手段對付「某人」,以儆效尤。
  和那些小鳥一樣。
  所以她才疏遠人群。如同親手扭斷小鳥的脖子,讓人一開始就無法接近她,而她也不會接近「幽靈」等人。
  做得太完美了。
  在這個名為王宮的巨大異形系統之下,即使身處最殘酷的地方,珂古蘭仍然以完美無缺的方式應對一切。在常人的眼中看來,就像只有被齒輪與滑輪磨損的部分,她卻讓兩者滑順地咬合,苟延殘喘了十六年。
  然而,這個機關終究只是以被破壞為前提所製造,是隨時可以捨棄的零件。可悲的是,當事人也接納了這個命運。因為深愛他們,以及未被他們所愛,所以……
  唯一可以賦予她愛的基爾德凱魯亞也期盼她死亡。
  沒有人希望她活下來。
  所有人都希望珂古蘭死去。
  只有惡魔例外。
  「……不、不然,珂古蘭。」
  雷克斯不由自主地嚥了一口唾液。
  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根本已經脫離常軌。
  「什麼……」
  「我不行嗎?」
  惡魔說得宛如笨拙的告白,事實上也是如此。
  「你……?」
  「對、對啊!沒錯!我愛妳啊!」
  「你願意愛我嗎?」
  「對!我願意愛妳!」
  珂古蘭的眼眸亮起一盞希望之燈。
  是蛇。
  「如何?這麼一來,妳就願意活下去了吧?還是說,妳對我有任何不滿?」
  「……不,沒這回事。我很高興……但是,你做得到嗎?」
  「當然做得到!」
  蛇來了。
  不過,雷克斯無視牠,硬是擠出笑容。所有阻礙他都視而不見。
  「所以,珂古蘭!命令我『愛妳』!」
  雪白的下顎輕輕搖晃。淚中帶笑的絕望以笑容的形式顫抖。
  「……你還是……不明白嗎?」
  「不明白什麼?」
  「愛是不能用命令的,不然就無法實現……」
  「妳在說什麼啊?別說了,快點命令我!不然就來不及了!」
  已經連呼吸都很艱難的珂古蘭,最後還是毅然回答:
  「我不要……」
  「妳!」
  雷克斯不懂她的堅持。
  「珂古蘭,為什麼?只要妳命令,我就會為妳實現!」
  「我想要的……不是那種愛……不是靠命令得來的愛……雷克斯,你真的不明白嗎?就連你也不明白?」
  握在掌中的手逐漸失去力量、失去最後的希望。
  「……不要,我絕對不能命令你。愛是自然流露的東西,不是強迫得來的……如果我命令你,最後愛會死去……」
  「但是……但是,珂古蘭!」
  「所以求求你,由你來許願。」
  珂古蘭說道。
  瞬間,雷克斯感到背脊竄過一陣寒意。
  「不是由我,而是由你來許願,紅眼惡魔……」
  「我……」
  「由你來說,雷克斯。說你想要我……說你愛我……」
  「唔!唔唔唔唔唔唔!」
  「只要你說出來,我會全部為你實現……呵呵呵,我們的立場對調了呢。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那一定很有趣……」
  「只要我說出口就行了嗎?只要簡單的一句話,妳就願意活下來嗎?」
  「對……」
  是蛇,蛇來了。
  那是一條巨大得前所未見的蛇,監視雷克斯是否脫離設定。
  「既然如此,我就說了。我──」
  鮮紅的雙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這時候,雷克斯的右腳已經被吞噬。
  「愛──」
  說完這個字,他的左手消失在鮮紅口腔的深處。

  ──我愛妳。

  雷克斯已經犧牲到這個地步,卻無法說出最後一個字。
  「啊……啊……唔……」
  蛇咬向他的咽喉。他冷汗直流,肌肉緊繃,雖然可以開口但說不出話。有如肉塊的身軀纏繞他全身,蛇造成的劇痛宛如警告流竄惡魔全身,不容許他脫離設定。
  「你果然不肯說……」
  珂古蘭彷彿在確認早已了然於心的結果似地說道。
  雷克斯立即改變方向,不中用地懇求珂古蘭。
  「珂古蘭,拜託!這件事……這件事我說什麼也辦不到!所以,命令我!向我許願!命令我『愛妳』!求求妳!」
  「真不乾脆……」
  最後,珂古蘭閉上雙眼,原本急促的呼吸逐漸平穩。
  「喂,妳醒醒……快醒醒啊……」
  冰冷的手讓雷克斯心亂如麻。他的感情化為火焰燃燒著心臟。
  蛇甚至對他心中的感情起了反應,緊緊纏住他的身體。
  「保重……希望你……下次能遇到更好的主人……」
  「不要死!不要說那種話!不要!我的主人是妳!我只要妳!啊啊!啊啊啊啊!快來人啊!誰快來救她!拜託!快點救她啊!」
  眼淚不斷流出,惡魔聲嘶力竭,宛如回到三百五十年前,慌得六神無主。和遭到最喜歡的人所殺時一樣,他即將失去最喜歡的人。當時的雷克斯只是渺小的一個人。
  雪白的肌膚越來越白皙,頭髮的顏色超越了烏黑而近似黑暗。她的美益發懾人心魂,令人不寒而慄。珂古蘭已經美得不似人類。
  最後,她泫然欲泣地笑了。
  「永別了……」

  就這樣,珂古蘭結束了十六年短暫的人生。

  †

  看不見月光的黑暗深處。
  被所有人捨棄的牢籠之底。
  藍達那利亞帝國的後宮。
  在這個聚集世界上所有財富的地方,高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一名少女因心願求之不得而死。
  「笨蛋……」
  送她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的只有一名惡魔。
  「妳這個笨蛋……」
  惡魔擁有實現願望的魔力,以奪取人類的心願、擅自替人實現為樂,並且以此為生。
  他卻遇見一個棘手的人類。
  珂古蘭‧迪亞斯──綻放於人類世界頂端的漆黑之蘭,擁有全世界的帝國獨生女。
  珂古蘭是個十分謹慎的少女,完全不相信惡魔的力量也不肯使用,甚至暗中磨著獠牙,伺機對抗惡魔。
  這讓惡魔感到非常痛快,甚至可以說喜歡。
  喜歡她冷酷卻又溫暖的一面,意外地貪婪卻又淡泊的一面,以及不向任何人認輸的眼神。
  所以,他悲痛欲絕。
  「妳怎麼能死!」
  攀著他的手還留有餘溫,平穩的氣息令他哀傷。他握住她的手,握得很大力,希望她會氣憤地對自己說:「很痛耶,快放手,笨蛋。」
  然而,珂古蘭什麼也沒說。
  「……結果妳還是拋下了所有人,也拋下我……」
  雷克斯忽然感到很害怕。
  永恆發出聲響,包圍惡魔,彷彿要將他帶到遙遠的某個地方。啊啊,又來了,「永遠的恐懼」又來臨。一切被均等化,失去所有價值的恐懼束縛著他。
  總有一天,他會連這件事都忘卻吧。
  忘記這件事,然後重蹈覆轍。
  「……開什麼玩笑!」
  黑暗中沒有其他人。
  只有一名惡魔和一條蛇。
  「誰要接受這種事……」
  惡魔怒瞪寢室的角落,那裡有一條伸長舌頭的紅眼大蛇。那條蛇大得前所未見。他還沒有發動魔力,甚至沒有說話,巨蛇卻表現出極大的警戒。
  「我絕對不接受!不管任何人說什麼!我絕不會接受!」
  巨蛇向他襲來,用宛如鱷魚的血盆大口吞噬他的左腳,鮫般的身軀緊緊纏住惡魔,想將異常的設定導回正軌。
  「我不接受!我絕對不會接受這種結局!」
  不過,惡魔已經不在乎巨蛇,站得直挺挺地任由牠啃噬、緊縛,將手伸向心臟。
  珂古蘭一定不期盼這種事。
  雷克斯知道。她不僅不會感謝他,還會把他臭罵一頓吧?
  儘管如此,他也不在乎。
  「實現吧,魔法神燈!這裡有一個至高無上的願望!」
  神燈散發出眩目的光芒,惡魔的身體化為泡沫的同時,巨蛇也發出哀號。這是可想而知的,因為巨蛇是惡魔的一部分,所以惡魔崩解時,牠也無法倖免於難。
  金色的光芒在黑暗中溶化,映照出十層、二十層幻想,然後又瓦解散去。雷克斯也一樣。他不認為這種事會成功,因為他的行為就像以剃刀劈柴、用椅子支撐屋頂。「紅眼惡魔」並不是為了這個目的被創造出來的。
  即使如此,雷克斯還是祈禱了。
  和創造出他的那名老人一樣,用近似瘋狂的激情衷心祈禱。
  在沒有任何人的黑暗深處,惡魔第一次有了心願。
  光芒宛如萬花筒,在改變形狀的同時瓦解。海洋、山巒、星空,惡魔至今看過的景色顯現又消失;牛、青蛙、蛆蟲,凝集成形又消失。
  當東西一件一件消失,珂古蘭逐漸恢復血色,黑指甲裡的瘀血消散,漸漸恢復生前的美麗。
  然而──
  「……抱歉,珂古蘭……我已經盡力……但還是救不了妳。」
  劇毒已經清除,她的血液應該不再含有毒素,但心臟仍然沒有跳動。
  「哈、哈哈……這種結局太不像話了……」
  右手掉落,右腳也掉落,身體化為泡沫逐漸消失。
  無力倒臥在珂古蘭身邊的雷克斯,臉上卻掛著滿足的表情。
  縱然心願無法實現,只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他也心甘情願。
  只要能前往和她相同的地方,他就心滿意足了。
  「我做了任性的事,抱歉……」
  崩解已經來到心臟,不過,雷克斯絲毫未感到後悔。
  啊,不,他有一個遺憾。
  「糟糕,我忘記說了……」
  有一句話他必須說,但是他的嘴巴已經消失,身體也消失,再也無法說話。
  ……真是……太不像話了……
  神燈惡魔最後抱持這樣的想法,消失在黑暗之中。

  †

  朝陽拂退夜晚的黑暗,充塞寂靜的宅邸恢復日常的溫暖。
  陽光照耀寢室,彷彿不曾發生過不祥之事。小鳥啁啾地演奏和平的音樂。
  不過,這間與平常無異的寢室,卻多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數個銀製的盆與盤子,以及充滿整間寢室的藥味。這些出自於坐在床畔的禿頭老人。
  「您醒了嗎?珂古蘭公主。」
  清醒的珂古蘭看到認識的禿頭老人,感到相當困惑。因為那名老人是她熟稔的宮廷御醫──哈理斯醫生。
  「……哈理斯醫生?」
  「正是老夫。」
  「……醫生,你也過世了嗎?」
  「您在胡說什麼?老夫怎麼可能過世?」
  珂古蘭定睛一看,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從窗戶射入的陽光,使寢室散發出淡淡光輝。哈理斯開始收拾藥瓶和放血用的工具。
  珂古蘭在極短的時間之內整理好思緒。
  「……為什麼?」
  她的意思隱含「為什麼要救我」。老人不愧是宮廷御醫,徹底理解她的意思。
  「……昨晚王宮接獲通知,慈螺的國王取消與希爾蒂南小姐的婚事。」
  慈螺的國王是與珂古蘭聯姻的最有力人選。他與希爾蒂南的婚事取消,代表珂古蘭重燃身為公主的價值,所以她才能獲救。
  「您的感冒很嚴重。」
  哈理斯說道。
  「您許久沒有參加晚宴,所以才會身體不適吧?我會為您開藥。」
  換言之,變成了「這麼一回事」。
  「那麼,老夫先告退。還有其他吩咐嗎?」
  「……不,沒有。」
  「請保重身體。」
  寢室裡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珂古蘭坐在巨大的床上,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還活著。
  半晌之後,她才開始產生自己倖存的真實感。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
  她忍不住捧腹大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雷克斯,你看到了嗎?哈哈哈哈哈哈!」
  珂古蘭笑了,無法克制地大笑。
  世上所有人都按照優先順序採取行動,把價值與危險放在天秤上衡量,殺死或饒過其中一方,像這樣決定一切。他們到底把人命當成什麼?想殺就殺、想饒就饒,恣意決定。這就是她的世界,她也接受了這個事實。
  但是,她沒想到會反覆無情到這種地步。
  珂古蘭嗤笑,抱著肚子嗤笑。
  人類是多麼罪孽深重啊?這反而讓她感到痛快。渺小的自己立下的誓言、做好的覺悟,竟然遭如此輕易踐踏,奪走了連萬能的惡魔也無法實現的心願。
  這就是人類,這就是世界。
  「呵呵呵,呵呵呵。如此一來,你也只能甘拜下風了吧?呵呵呵。」
  珂古蘭很快就恢復原來的自己,因為什麼也沒有改變,只是回到原點罷了,她的性命仍然被放在天秤上衡量。
  「太好了,惡魔,一切又回到原點。」
  那些不值得一提但是開心又倦怠的每一天,再次重新開始。珂古蘭擦拭眼角,向四周說道。她心想,惡魔一定很沮喪吧?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說不定會躲在某個地方鬧彆扭。
  然而──
  「……嗯?雷克斯?」
  珂古蘭終於察覺不對勁。
  寢室裡沒有其他人。
  「?」
  她從棉被鑽出來,赤腳站在地毯上,在睡衣外披上一件薄外套後,環顧寒冷的寢室。
  「雷克斯?」
  她伸手遮擋刺眼的陽光,在寢室走來走去,逐一看向沙發、桌子、天花板,卻沒看到惡魔。
  「你還在生氣嗎?快點出來啦。」
  惡魔不在櫃子裡,亦不在天花板的橫梁上。她也在地板上找,但不只沒找到惡魔,甚至連金色油燈都不見了。
  「你不要再胡鬧了,我現在沒有心情陪你開玩笑。」
  惡魔沒有現身。
  「你還不現身?真的很過分耶!我數到十,你快點出來!」
  珂古蘭數到二十,雷克斯仍然沒有出現。
  「……雷克斯?」
  最後,她打開窗戶,環顧充滿晨曦的寢室。房內什麼人都沒有。
  一個預感在心中油然而生。
  「……」
  像石頭般沉甸甸的東西梗在胸腔深處,無以名狀的想法支配她的心,冰冷得結凍的理智不明所以地顫抖。
  她心想,別理他了,反正他一定又跑出去玩,繼續找他只是白費力氣。更重要的是,她現在必須思考今後的對策。
  所以別管他了。
  「……」
  明知如此,但不知為何……
  當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奪門而出。

  †

  太陽還沒有露臉的早晨,梅蒂不經意發現在散步的愛芮。
  「啊!早安,愛芮小姐!」
  「唔!為什麼妳會在這裡……」
  只在睡衣外披上一件外套的愛芮,想逃時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她從過往的教訓中學到,自己根本無法跑贏在山中長大的梅蒂。
  梅蒂笑吟吟地走向愛芮。一大早就遇見金髮美少女(還穿著睡衣),梅蒂感到精神一振。
  「早安!愛芮小姐!」
  「早、早安。真是的,一大早就觸楣頭,今天真倒楣。」
  「沒那回事,今天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是嗎?我倒是很懷疑,對妳而言有不美好的日子嗎?」
  「當然有呀!我剛進入後宮的時候被欺負得很慘,差點就死了。」
  愛芮一臉驚訝地轉過頭來看她。梅蒂在心中反省,原來愛芮不知道這件事。當時的她心想除了一個人以外,全世界都是她的敵人,不過事實並非如此。
  「……沒想到妳也有那樣的過去。」
  「對呀!所以,我會努力讓每一天都變成美好的日子!嘿嘿,就從愛芮小姐開始。我可以擁抱您嗎?」
  「為什麼妳的結論是這個?等等!我沒有說可以吧?快點放開我!」
  肚子吃了幾記強而有力的捶打,梅蒂這才鬆開愛芮。將軍家的女兒意外地強壯。
  「不過,愛芮小姐,您起得真早。我第一次在這個時間遇見人。」
  「哼,平常我總是睡到很晚……但是,昨天她的臉色很差,所以我有點在意……」
  「她?」
  「沒、沒什麼!忘了我說的話!」
  愛芮滿臉通紅地別開臉。
  「……妳呢?妳來這裡做什麼?」
  「呃,我嗎?我的事您就別在意了。」
  「什麼嘛!快告訴我!」
  攻守逆轉,愛芮得意地笑著展開攻勢。
  「對了,愛芮小姐……嗯,這樣的稱呼好麻煩,我私底下可以稱呼妳『愛芮』嗎?」
  「喂!妳不要轉移話題!」
  「妳也可以叫我『幽靈』喔!」
  愛芮一臉驚訝。
  「……什麼意思?」
  「那是我在這裡第一個交到的朋友幫我取的綽號。」
  「……妳盡早跟那種朋友絕交比較好。」
  不知為何,愛芮彷彿愛操心的阿姨,設身處地為她著想說:「快點跟她絕交!」梅蒂不禁苦笑,這件事果然很難解釋。
  「妳不用擔心。她雖然個性冷淡又毒舌,有時候還會說非常冷酷的話……」
  「……妳還是不要跟她往來比較好吧?」
  「……我也經常這麼告訴自己……」
  但是──
  「她是我的朋友。」
  「哦?」
  愛芮略顯寂寞的態度讓梅蒂覺得很可愛。她心想,愛芮果然很像山羊。
  「為了見那個朋友,所以我現在要去茶館。」
  「……妳們約這麼早?」
  「不,我並沒有和她約定時間,而且最近都沒有去茶館找她。」
  「然而妳卻說現在要去見她?妳是笨蛋嗎?」
  愛芮看向梅蒂的眼神,彷彿在看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梅蒂一時語塞,找不到任何話語為自己開脫。
  下一秒──
  兩人看到令人難以置信的人物。
  「雷克斯!」
  那是……
  「你在哪裡?」
  那是怎麼一回事?
  兩人驚愕得瞠目結舌,僵在原地,理智拒絕理解眼前的光景,心想那大概是夢境的延續。
  「妳……」
  「……什麼?」
  「妳……有看到她嗎?」
  「……有。」
  眼前的人,竟然是穿著睡衣在庭園裡奔跑的珂古蘭‧迪亞斯。
  兩人互相拉扯對方的的臉頰,心想一點也不痛,這果然是夢境,再回去睡回籠覺吧。
  然而,夢中的人卻發現了兩人,不讓她們就此逃跑。
  「啊!愛芮!梅蒂!妳們來得正好!」
  「咦?咦?咦?」
  「等等!咦?珂古蘭殿下?」
  「雷克斯不見了!」
  雷克斯?梅蒂想起來了,那是曾參與戲劇公演的那隻小鳥的名字。一思及此,她稍微掌握了狀況。也就是說,小鳥飛走了,珂古蘭才會這麼慌亂。
  「妳們有沒有看到他?」
  「沒、沒有。很遺憾,我沒有看見牠……」
  「這樣啊……」
  「咦?但是,我記得那隻鳥──」
  愛芮說到一半便把話打住。這時候,梅蒂才注意到珂古蘭的姿態,忍不住哀號出聲。
  「天啊!珂、珂古蘭殿下!您怎麼變成這副模樣?」
  那位美若天仙的公主全身沾滿泥巴,身上的睡衣因泥巴變得破破爛爛,嬌柔的腳被碎石劃破而傷痕累累。最重要的是,她的黑髮被枝葉勾得凌亂。
  「頭、頭髮!您的頭髮!」
  「我的頭髮一點也不重要!」
  帝都百萬人民聽到這句話都會回答「很重要」的國寶,珂古蘭卻一點也不在乎,彷彿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
  「那麼,妳有沒有看到琉西卡‧瑪吉姆?或是金色油燈?」
  「什麼?」
  琉西卡是最近蔚為話題的神祕美人,但是梅蒂完全不明白珂古蘭為什麼會忽然提起她的名字?更遑論金色油燈。
  「有沒有看見?」
  「呃,我不太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一般來說,如果弄丟東西,可以到自己經常去的地方找找……」
  「妳說的對!」
  梅蒂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只是說了理所當然的事,珂古蘭卻這麼感激她。
  「謝謝妳,幽靈!我去找找看!」
  「哇、哇啊!」
  被珂古蘭用力抱住的梅蒂,驚訝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不過,珂古蘭很快就鬆開她,飛箭似地向前奔去。梅蒂看著她的背影,呆立在原地,驚愕得連衝擊都感受不到。
  等等,珂古蘭剛才說……
  「幽靈……」
  看著剛才被熱切握住的手,梅帝喃喃說道。
  「……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那種表情……」
  她身旁的愛芮則是不甘心地嘀咕。

  †

  珂古蘭向前跑去,跑過茶館、跑過餐廳、跑過庭園,尋找他的身影。
  她知道有人看到她,但她不在乎,因為現在有更要緊的事。
  她穿過迴廊,披在身上的外套早就不知道掉在什麼地方。腳底產生幾道傷口,讓她覺得疼痛,但珂古蘭仍然無法停止腳步,心中的某種東西不允許她放棄。
  穿過迴廊、穿過教室、穿過樹林,即使如此,她還是找不到雷克斯。
  「呼……呼……呼……」
  走在庭園裡的珂古蘭,身上沾了青草,衣衫凌亂,絹質的睡衣沾滿泥巴而變得破爛。這個人不再是被譽為「童話公主」的公主殿下,而是拚命追求某種東西的十六歲少女。
  不久之後,珂古蘭回到寢室,重新更加仔細地在寢室裡尋找。她翻找書架上方、沙發底下,任何再小的縫隙也不放過,不願粗心漏看小巧的油燈。
  意外的是,打從一開始,他就一直在距離她最近的地方。
  「啊……」
  那是枕頭與床舖之間的小縫隙。
  油燈掉落在那個地方。
  珂古蘭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但旋即消失。
  油燈的樣子明顯不對勁,原本閃閃發亮的寶石出現無數刮痕,黃金的表面老舊得讓人輕易聯想到三百五十年的歲月,而且油燈的正中央有一道巨大的裂痕。
  啪!裂痕越來越大。
  「啊!啊啊!」
  崩壞持續著,裂痕發出「啪嘰啪嘰」的聲響逐漸擴大,最後油燈裂為兩半。
  不僅如此,裂痕繼續變細,龜裂的範圍越來越大,油燈就此碎裂。
  珂古蘭撿起碎片,茫然低語。
  「難道他……」
  她握住碎片,鈍刃割傷她的手指。
  怎麼可能?不,絕對不可能。
  她能夠活過來,是人類做的決定,是優先順序決定了一切,是欲望的天秤傾斜的結果。一切由利益決定,世界化為法則決定了她的生死。她一直這麼認為。
  但是,她錯了。
  「……騙人,不可能!」
  奇蹟的確發生了。
  那個惡魔真的實現了願望。他懷抱「愛著珂古蘭」的心願,因此產生決定性的矛盾而崩壞。因為惡魔本來不應該愛上人類。
  愛上人類的東西,不能稱為惡魔。
  「不……」
  罪惡感深深貫穿珂古蘭的心臟,從傷口流出透明的液體。
  「你這個笨蛋……即使你愛我……自己卻粉身碎骨,那有什麼用?」
  同時,她也是笨蛋。
  她不該要求惡魔愛她。那果然是不應該說出口的願望。許願的瞬間,就註定失敗而毀滅的欲望。無私的心,只能等待他人澆灌。
  明明死也不能說出口。
  明明知道這個道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珂古蘭笑了,笑自己的愚昧、世界的殘酷,以及雷克斯的愛。
  很諷刺吧?只是希望被愛的珂古蘭‧迪亞斯,以及唯有這件事無法現實的惡魔。兩人的故事應該在公主香消玉須的瞬間落幕。
  然而,奇蹟發生了,惡魔全心全意許下愛的誓言。
  那個心願是多麼滑稽?
  這場奇蹟是多麼不必要?
  「怎麼可以?你好不容易願意愛我……卻已經不在人世,這怎麼可以?」
  她的心願好不容易現實了,終於有人愛她,但那個人卻已不在人世。既然如此,當初她沒有活過來就好了。既然如此,她一開始便對愛情徹底死心就好了。
  珂古蘭無法止住淚水。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珂古蘭泣不成聲。那不是身體反射性流下的乾涸之淚,而是從內心滲出的溫熱激情。所以,她很難受、痛苦、悲切。
  「笨蛋……笨蛋……」
  應該早已忘卻的感情,因塵封已久的激情而復甦。她無法止住嗚咽,無法止住身體顫抖,痛苦得靈魂幾乎為之撕裂而死。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一切都鮮明地復甦,所以她才會痛不欲生。她知道這個世界是殘酷的,但作夢也沒想到竟是殘酷至此。
  她想要的東西,從來不曾給她。
  不需要的東西,卻一再呈現在她眼前,最後奪走所有結局。
  她明明知道世界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啊啊!啊啊啊啊!」
  直到現在,珂古蘭才理解「愛情不能試探」這句話的意義。笨蛋,她是笨蛋。堅信絕對不會發生奇蹟,所以才會落得這種下場。她說想要別人的愛,可悲的靈魂卻堅持不相信自己有被愛的一天,所以這是上天對她的懲罰。
  她好想見雷克斯。
  但是,永遠見不到他了。
  這個事實讓她痛苦萬分。
  「既然如此,我活著也沒有意義……」
  珂古蘭抽噎著拾起最大的碎片。
  「就讓……一切結束吧……」
  她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眷戀。
  呼吸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就此結束一切,才是正確的吧?
  她將利刃抵在頸項。
  「對不起……雷克斯……好不容易你願意愛我……」
  愛她的人已經不存在,教導她「愛」的人已經消失。
  他讓已經死去的她復活,代替她死去。
  所以,到此為止吧。如果逼他走上絕路是懲罰,這麼做一定能夠成為救贖。
  「希望至少在來世……我不是公主……」
  她明明是第一次說出這句話,卻覺得很熟悉。
  「希望你在來世不是惡魔……」
  這是當然的,因為那是《狐狸與老虎的婚姻》裡的台詞。
  這種時候還能說出故事的台詞,珂古蘭忍不住對這樣的自己笑了。
  「永別了……」
  深灰色的利刃抵上頸項──

  她正要用力劃下的瞬間──

  「啾!」

  某個東西停在她的指尖。
  「……咦?」
  啾啾鳴叫的,是一隻擁有七色羽毛的小鸚鵡。
  「你……」
  牠到底是從哪裡出現的?鸚鵡發出可愛的叫聲,柔軟的羽毛按壓珂古蘭的手指。
  不只是鸚鵡。
  「呱呱!」
  這次是青蛙。
  「吱吱!」
  這次是老鼠。動物們親密地並肩行走,離開珂古蘭手指的鸚鵡跟在後方。不知從何處出現的動物們跑向珂古蘭,來到她面前。接著……
  小狗汪汪叫著,山羊咩咩叫著,跟在牠們身後的是大型動物,有牛有馬,還有駱駝抖動著嗉袋發出聲響走來。
  跟在最後方的,是小小的蛆蟲扭動著身體而行。
  「這到底是……」
  寢室變得像一座動物園,有老虎、豬、草食動物和肉食動物。但是,牠們沒有起爭執,獅子和山羊也要好地並排著凝視珂古蘭,溫柔的眼神充滿敬意與慈愛。
  那是她熟悉的眼神。
  「……」
  這時,「噹啷」一聲,某個東西掉落在她身後。那個東西滾到她的腳邊,然後正面朝上停下來。那是她從來沒有看過的異國金幣。
  背後有人,一種預感再次衝擊她的胸膛。
  野獸們用溫柔的眼神催促她,但是珂古蘭不敢回頭,沒有勇氣做出如此可怕的決定。因為,如果她回頭看,發現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片空白,那麼她該如何是好?不,她的背後一定是一片空白。她可以自信滿滿地斷言。回應希望的是絕望,回應眼淚的只有利刃。因為這個世界是殘酷的、瘋狂的,絕對不會對她那麼仁慈。所以即使回頭,也絕對看不到他。

  「……不要說那種讓人落寞的話……」

  那個聲音比記憶中還要年輕許多。
  「拜託妳……不要再說妳不想活了……」
  停下來。後天培養的本能叫她不要回頭,叫嚷著:「妳還想再次受傷嗎?妳還要再被背叛幾次才甘心?那裡不可能有妳期盼的東西!」
  然而,內心深處那小小的珂古蘭卻背叛了一切。
  她緩緩轉身。
  滿溢光芒的寢室裡,以前兩人經常閒聊的沙發旁,金銀珠寶堆得像山高。異國金幣隨意堆疊,只要一顆就足以買下一整個國家的紅玉和綠寶石彷彿彈珠散落一地。
  但珂古蘭對那些金銀珠寶視若無睹。
  她的眼中只有躺在財寶上的青年。
  「說『永別』也太過分了吧?」
  青年一副衣衫襤褸、精疲力盡的模樣,彷彿歷劫歸來,身上穿的衣服像是奴隸穿的破布,絲毫沒有以前的模樣。
  即使如此,珂古蘭還是一眼就認出他。
  「……」
  「怎麼了?為什麼露出那種表情?」
  「……雷克斯?」
  珂古蘭的心中同時存在「一定是他」與「眼前的他是幻影」的心情。
  「正是我。」
  「……為什麼?」
  強烈的確信與絕對的不相信在心中角力。
  不對,她不是想問他這個問題。既使如此,不斷背叛她的靈魂卻無法阻止她將疑問說出口。
  略微尷尬的雷克斯靦腆地說:
  「就是……這些算是活祭品吧?惡魔崩解後,似乎就回歸現世……」
  「似乎?你自己也不確定?」
  「沒辦法啊,因為我也沒想到自己還能像這樣撿回一條命。那時候,我心想和妳共赴黃泉也不錯……」
  「所以你……」
  「真的是我,如假包換。」
  她明明很高興,不知為何卻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因為她不曾像這樣高興得心中滿溢喜悅。
  然而,雷克斯卻繼續說:
  「啊,對了,有件事我必須跟妳說……」
  「你動得了嗎?如果很痛苦,不要勉強!我晚一點再聽你說!」
  「可是……我必須先跟妳說這句話……所以拜託,先聽我說。」
  「不、不要動!我知道了!我聽你說!我聽你說就是了,不要動!」
  雷克斯應該連稍微移動都很吃力吧?他用細瘦的手勉強支起身體。

  「我喜歡妳。」

  「我喜歡妳,打從心底想要妳。」
  那是誓言。
  「我喜歡妳的冷酷,也喜歡妳的溫暖,喜歡妳的貪婪和聰明。」
  雷克斯用真實編織言語。
  「我喜歡妳的美麗和醜陋,喜歡妳看書時笑得開懷,也喜歡妳殘酷的冷笑。」
  滿溢而出的話語很像泡泡,靈魂的色彩近似光芒。
  「喜歡妳吃豆子時彷彿小孩的稚嫩表情,喜歡妳的黑髮,喜歡妳吃到討厭的食物時露出似要殺人的眼神,喜歡妳走路的姿勢,喜歡妳睡覺時的微笑。還有……也就是說……」
  那是發生在晨曦射入的小房間裡的故事。
  「……我愛妳。」
  夏風吹拂,包覆在耀眼的光芒之中。寢室裡有小狗、猴子、貓咪、烏龜、駱駝和山羊,還有鸚鵡和蛆蟲乖巧地坐好,守護著年輕的兩人。
  「如果妳擁有和我一樣的感情,我會很高興──」
  夏風從窗戶吹入,東升的太場溫柔地溫暖全世界。
  所有邪惡都不存在這個地方。所有邪惡的東西煙消雲散,只剩下溫柔的祝福。
  「妳的回答呢?」
  雷克斯不安地抬頭看她。
  於是,珂古蘭回答──

  帝國曆三百五十二年六月七日,後宮日記中記載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突然出現的三海珍獸在宮中恣意奔跑,到處嚇唬剛睡醒的宮姬。這起事件被宮姬們寫成天花亂墜的傳聞,甚至謠傳有惡魔、妖怪和男人混雜其中。

  哭得柔腸寸斷的珂古蘭還不知道,有一部分好奇心強的野獸早已逃出寢室。雷克斯也不知道,不久之後,女騎士將前來抱住公主的可疑人士揍得落花流水。
  因為那又是另一篇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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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幕間3†殺死小鳥

  「啊?」
  眼前的景象缺乏真實感。
  兩人休息時坐的沙發,正中央的桌子上──
  一隻鸚鵡靜靜地死在桌上。
  「怎麼會這樣?」
  雷克斯反射性地衝上前去,踢開散落地面的羽毛,跑到鸚鵡身旁。
  「喂!鳥大爺!你振作一點!啊啊……啊啊啊……」
  雷克斯想觸碰,卻不敢觸碰牠。小鳥的骨頭被折斷,羽毛散落一地,吐了血靜靜地死去。牠的死亡是不爭的事實。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雷克斯的雙手不停顫抖。雖然他很討厭這隻鸚鵡,但是從來不曾希望牠淒慘地死去。
  「喂。」
  雷克斯的身體微微一震。
  「牠死了嗎?」
  「珂古蘭……」
  雷克斯不敢回頭。連他都受到這麼大的打擊,他不想知道身為飼主的珂古蘭露出什麼表情。
  「回答我。」
  「……啊,是啊,牠死了。」
  「是嗎?」
  珂古蘭發出腳步聲緩緩走近,在雷克斯身旁站定。
  雷克斯抬頭瞥了她一眼,發現她像平常一樣面無表情而鬆一口氣。雖然他不認為珂古蘭會呼天搶地,不過看到她的反應,他才安下心來。
  「雷克斯。」
  珂古蘭低頭看著小小的屍體說道。
  「你能讓死者復活嗎?」
  「我……」
  惡魔望向珂古蘭,珂古蘭只是直視著小鳥。
  「……我辦不到。」
  雷克斯咬緊牙根回答。
  許願惡魔也有無法幫人實現的願望,那就是讓死者復活,以及改變過去。只有這兩件事,他無法為人實現。
  「是嗎?」
  珂古蘭平淡地回答,似乎不期待他做出肯定的答覆。
  惡魔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正確來說,他可以做出類似的事。他可以重新塑造一隻一模一樣的鸚鵡,或是和母體一模一樣的肉身。
  但是,即使他做出一模一樣的東西,那終究是虛假的。「復生」的死物多半會精神錯亂,縱然再施法也不可能是本尊。
  「到底……為什麼……」
  無處宣洩的憤怒指向凶手。雷克斯別開目光,環顧整間寢室。
  鸚鵡絕不是自然死亡,是貓或鷹鷲幹的好事嗎?有可能。之前的雷克斯就是慘死於老鷹的襲擊。但是,窗戶沒有打開,房間的門也是關上的。那麼,是蛇嗎?不,不對。話說回來,未把獵物叼走也很奇怪。那麼,凶手到底是誰?
  「啊啊!我想不通!」
  惡魔煩躁得直跺腳,一頭霧水。再說,解謎根本不是他擅長的事。
  「珂古蘭?到底是誰幹的?快告訴我!」
  思考是珂古蘭的強項,他的工作是在那之後。
  「如果有犯人,告訴我是誰!我會讓他付出代價!」
  「我想想……首先,從這起事件的犯人說起。」
  「好!」
  惡魔心想,太厲害了,不愧是珂古蘭。不知道她看出什麼蛛絲馬跡,似乎已經揪出凶手。
  「謀殺牠的犯人,是戴亞‧戴那巴雷司。」
  戴亞。他以前在晚宴見過那個女人一面,她是愛芮的母親。
  「那個婦人?為什麼……」
  「咦?你不是也說過嗎?她的動機就是『找碴』。」
  如此說道的珂古蘭,宛如一名老練的詐欺師,或是惡魔。
  「你記得嗎?對戴那巴雷司家族來說,我很礙眼。」
  對他們來說,珂古蘭有如眼中釘、肉中刺。她的王位繼承順位很高,同時是醜聞之子。但是,他們難以公開批評她,因為醜聞的當事人正是戴亞的親妹妹。
  「她無法拉攏我,也不想與我為敵。所以,這起事件或許帶有警告的意味。」
  「就為了這種理由……」
  「到此為止是不爭的事實,問題在於涉入其中的人。」
  珂古蘭微笑著說。那是彷彿以玩弄人類的罪孽為樂的神祇微笑。
  「首先,就是贈送我寵物。不論是小鳥、小狗還是小貓,只要能讓我產生憐愛之情、覺得牠很可愛就行了。當牠深得飼主歡心,成為我不可或缺的寵物時,再下手殺了牠。」
  瑪古努斯先贈送小鳥,等珂古蘭百般疼愛牠後,換戴亞殺了牠。
  「這麼一來,我會很傷心吧?」
  他們的行為簡直與惡魔無異。
  「居然謀劃這麼令人髮指的事……」
  雷克斯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
  「人渣!那對夫婦是畜生!」
  「被你罵成這樣,豈不是太可憐了?」
  「妳為什麼要幫他們說話?」
  「因為他們沒有聯手。」
  珂古蘭像耐心對待資質駑鈍的小孩般,溫柔地說明。
  「瑪古努斯姨丈把我的身影與母后重疊了。」
  怎麼會有如此醜惡的笑容?
  「所以,他極盡可能地取悅我,贈予我許多禮物,寵物也是其中之一。但是,戴亞阿姨無法容忍這種事。她無法忍受丈夫仍然追尋著妹妹的身影,以及他深愛的女人遺留的女兒。你覺得她這麼想,真的罪無可赦嗎?」
  「但是!」
  「沒錯,縱然情有可原,戴亞阿姨的行為仍不可原諒。但是,說她是畜生,未免太可憐了。你想像一下……她好不容易能和心儀已久的人在一起,對方心中卻始終有著她已逝的妹妹,與她妹妹留下的女兒。你不覺得她很可憐嗎?」
  散亂的拼圖逐漸歸位,拼出原形。雷克斯似乎明白了戴亞的恨意、瑪古努斯的執著,甚至愛芮的個性為何有所改變。
  然而,他仍無法釋懷。或許對方有不得已的苦衷,不過,珂古蘭也沒有理由受到如此殘酷的對待。
  「……珂古蘭。」
  雷克斯輕輕摟住珂古蘭的肩膀,但是,這次珂古蘭揮開他的手。
  「我沒事,畢竟我已經習慣了。」
  「……妳說什麼?」
  「我不是說過嗎?寵物的名字,我一律取為『雷克斯』。」
  「喂,難道是因為……」
  雷克斯不想聽她繼續說下去。
  「瑪古努斯姨丈送我寵物不只一、兩次。大概因為他是武夫,對小鳥和小貓沒有興趣,以為小動物半年就會死亡。」
  「所以……這種事妳經歷過很多次嗎?」
  「對。」
  安慰又遲了一步。過去受過無數次傷的珂古蘭,已經不存在於現在。
  「既然如此,妳明知道牠們遲早會被殺,為何還置之不理?」
  「不然你要我怎麼做?對方是將軍家,我是禁忌之子。」
  「我……」
  「向瑪古努斯姨丈告狀嗎?說:『您送我的寵物,全被您的妻子殺死了。』還是向戴亞阿姨說:『求求您不要再做這種事。』還是放生牠,讓牠重新回到天空?」
  雷克斯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反駁。
  「……好可憐,希望你沒有受到太多折磨……」
  珂古蘭說完便閉上雙眼,為鸚鵡默禱。
  惡魔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是許願惡魔,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他不知道應該許什麼願望才好。嚴懲戴亞又有什麼意義?或是嚴懲瑪古努斯?該許什麼願望,才能終結這場悲劇?
  「……抱歉。」
  惡魔跪在地上向小鳥道歉。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當然,小鳥沒有任何反應。
  本來應該如此。
  「……啾……」
  「……咦?」
  雷克斯抬起頭。他好像聽到什麼。
  他屏住呼吸,把臉湊近,定睛一看,發現……
  「喂!珂古蘭!妳快看!牠還活著!」
  簡直是奇蹟。
  受重傷的鸚鵡還有一口氣在。
  「太好了!現在還來得及!妳快點過來這裡!」
  惡魔高興得手舞足蹈。太好了,這麼一來就來得及。對人類的醫生來說回天乏術的重傷,對惡魔來說只要施以魔法就能讓牠立刻痊癒。
  「太好了!太棒了!妳快點向我許願!」
  「許願?」
  「沒錯!啊,妳不用在意那些麻煩的規定!我現在大放送,全部免費!趁現在還來得及救牠,快點說啊!妳不許願,我就不能施法!」
  「是嗎……」
  在惡魔的催促下,珂古蘭搖搖晃晃地走向桌子,輕輕掬起小鳥。
  太好了,太好了。惡魔吐出一口氣,心想這麼一來,所有問題都解決了。雖然他還不知道是誰下的毒手,但現在那個沒有完成任務的蠢蛋一點都不重要。治好小鳥後,他們要開慶功宴,還有慶祝小鳥痊癒的茶會。他要餵小鳥吃水果還有牛脂。
  惡魔在心中計畫著。
  因此,他才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事。
  啪吱啪吱啪吱,啪吱啪吱。
  「咦?」
  他的喉嚨深處發出錯愕的聲音。
  啪吱啪吱,耳邊響起把枝椏聚集起來一把折斷的清脆聲響。
  「珂……古蘭……」
  他的身體無法動彈,理智拒絕理解,不敢相信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他在心中告訴自己,一定是自己看錯了。
  然而,那卻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
  撫摸小鳥的頭無數次的手指,一粒粒細心餵食飼料的手──
  珂古蘭以那雙手,親手掐死了小鳥。
  「妳在做什麼!」
  雷克斯用盡全力揮開她的手。
  「啊啊……啊啊!」
  他將尚留一絲餘溫的小鳥置於掌中,但是,他的掌上已經什麼也沒有殘留。圓滾滾的眼睛、可愛的啼叫聲,全部成為過去。
  他不明白。
  無法理解。
  這比魔法更無法解釋。
  「為什麼?」
  雷克斯緊緊抱住小鳥,有如一隻熊守護著已經死去的孩子。
  「為什麼要殺了牠?」
  牠明明還有一口氣在,他明明有能力治癒牠。為什麼?為什麼?
  「回答我,珂古蘭!妳為什麼要殺了牠?」
  惡魔心亂如麻,宛如人類。心愛的小鳥被殺,殺死牠的則是另一個心愛之人,這件事實讓他幾乎瘋狂。
  「為什麼?因為牠活著也沒用。」
  珂古蘭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如往常的面無表情貼著她的臉。
  「活著也沒用……」
  「因為牠活著也沒用,所以我才會殺了牠。」
  雷克斯無法理解她說的話。
  也不明白她在做什麼。
  甚至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珂古蘭?」
  雷克斯像是要確認似地輕喚珂古蘭的名字,心想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
  「什麼事?」
  然而,她還是她,驚訝地反問的表情跟平常無異。
  「……跟我解釋清楚。」
  雷克斯壓抑心中的激動,動用所有理智質問。
  「拜託!跟我解釋清楚!」
  無論珂古蘭做出什麼解釋,他覺得自己絕對都無法接受。即使如此,他還是無法克制自己質問對方。
  「我不是說過嗎?即使牠活下來,遲早會再次被人殺害。任何問題都無法解決。」
  「或許妳說的對!但是,妳也沒有必要殺死牠啊!」
  「不然要找誰下手?你的意思是,要延長牠的痛苦來減輕我的罪惡感嗎?那樣跟由我親手殺了牠有什麼兩樣?」
  珂古蘭毅然決然地說道。
  「放心吧,我說過,我已經習慣了。」
  「習慣……什麼?」
  雷克斯心中再次產生不祥的預感。他已經什麼也不想聽,不願相信還有更駭人聽聞的事。
  「其實一直以來都是我下手的。」
  珂古蘭說得面不改色。
  「當我認為時候到了,就把小鳥從鳥籠抓出來,『啪』的一聲──」
  「珂古蘭!」
  他快瘋了。
  「為什麼?」
  他一直以為他們心靈相通,感受到同樣的孤獨。
  所以他無法理解。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琪儂太可憐了。」
  琪儂?雷克斯不明白為什麼珂古蘭會在此時提起那名侍女。
  「拜託!把話說清楚!」
  「你稍微用點腦袋思考一下吧。你該不會以為,每次都是戴亞阿姨偷偷潛入這間寢室,殺死那些小鳥吧?」
  雷克斯此時才想通。他不認為那個女人會弄髒自己的手,也不可能辦到,因為她不是宮姬。
  「你記得琪儂說過,她父親的膝蓋不好這件事嗎?」
  「這兩件事有什麼關係……」
  「過著像我們這樣衣食無缺的生活,很容易忘記對庶民來說,看醫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何況她的家境並不寬裕。更大的問題是,被戴那巴雷司這名大貴族盯上,她根本無從違抗。」
  「難道……」
  「殺死牠的人……不,讓牠負傷的犯人是琪儂。」
  一片新的拼圖拼上了。琪儂將小鳥照料得無微不至,看起來卻很怕小鳥;還有她對珂古蘭莫名的畏懼,以及稍早在劇院她與戴亞說話的身影。
  「這次戴亞阿姨下手得很快。大概是在劇院看到你活躍的樣子,讓她很不愉快吧。是我讓琪儂受委屈了……我沒有預料到這種結果。」
  珂古蘭打從心底可憐她。
  「琪儂其實很喜歡小鳥和小貓,但是為了家人,她卻不得不這麼做……行凶前後的她真的很可憐,總是一副世界末日到來的表情。」
  珂古蘭顯露那種眼神──
  「所以乾脆由我下手。」
  那是無情地從希爾蒂南手上奪走書籤,以及冷酷地閃躲愛芮毫不保留的質問時的眼神。
  「我想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活。」
  做出此番宣言的珂古蘭或許美得高貴。
  然而,對現在的惡魔來說,她的高貴卻令人痛心。
  「以上是我對這次事件的看法……你還有其他問題嗎?」
  最後,珂古蘭問道。
  「沒有的話,我想休息了。我今天有點累。」
  「……既然如此,我要問妳最後一個問題。」
  雷克斯緩緩抬起食指,指向某個東西。這是他最後的希望。
  「如果妳不在意、完全不放在心上,那又是什麼?」
  「喔,這個呀?」
  珂古蘭若無其事地說道,觸碰自己的臉頰。
  她的臉頰已被透明的眼淚濡溼。
  「你不用在意,這是自己流出來的,無關我的意志。」
  「自己流出來……」
  「我真的沒事。殺死小鳥時,有時候會發生這種情況。這是為什麼呢?」
  就像珂古蘭所說的一樣,除了眼淚之外,她表現得跟平常無異,聲音和動作都沒有顫抖。她用沾滿血的手不斷擦拭臉頰,在臉上描繪出淒慘的圖樣。
  「珂古蘭,妳……」
  雷克斯猶豫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這種話的權利。不,依照這個邏輯,這個世上沒有人有那種權利。
  到底是誰的責任?在她需要撫慰的時候傷害她,在她需要治療的時候讓她孤獨。究竟是誰的惡作劇,讓如此可憐的生物誕生於世?
  那想必不是人類的姿態,而是將冷漠支配這個世界的命運,或說是世界本身,逐漸擔負到「珂古蘭公主」身上。
  如果珂古蘭厭惡這個世界,惡魔還能稍微得到救贖。偏偏珂古蘭只是一味忍耐著治好傷口,而不憎恨世界。
  位在盡頭的,是被眼淚和鮮血濡溼臉頰的孤獨身影。
  必須有人來提點她,即使是再過分的話都必須告訴她。
  所以,惡魔說了。
  「……妳瘋了……」
  「瘋了?」
  她笑了,那是充滿慈愛的笑。
  那恐怕不再是人類的表情。
  「是啊,或許我已經瘋了。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直到最後,笑容都沒有從珂古蘭臉上消失。

  「因為這個世界更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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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話 戲曲《狐狸與老虎的婚姻》

  美好的午後,
  美好的窗畔,
  與良友
  共品好茶。

  †

  六月。從大陸吹來的風化為雨雲,滋潤帝都。這個時期是帝國的雨季。雨勢雖小,卻令人煩悶。下了將近一個月的雨,是賜予大地的恩澤。

  †

  嘩啦、嘩啦、嘩啦。
  已經下了一個星期的雨,似乎沒有放晴的徵兆。
  從雨雲翩然而落的霧雨,薄得如夢似幻,彷若煙霧繚繞著聽覺的角落;青蛙孤呱鳴叫,水聲刺激著底層的意識,為鼻尖捎來季節的氣息;溼氣沾黏著皮膚和頭髮,讓人感覺彷彿沉入水底。
  沙沙。
  珂古蘭邊看書邊咬了一口糕點。令人掃興的潮溼口感黏著臼齒,不過,這也可說是這個季節的味道吧?
  嘩啦、嘩啦、嘩啦。
  「真受不了這場雨,煩死人了!」
  這是六月的第一個休假日。這裡是珂古蘭的寢室,平時會進出這裡的人全部聚集於此。房間的主人坐在長椅上看書。小鳥雷克斯興高采烈地張開翅膀,在房間裡飛來飛去,追著惡魔雷克斯,後者邊四處逃竄編大叫:「住手!別過來!哇!」
  「小姐,借過一下。」
  有人恣意玩樂,有人被玩弄,在一人兩鳥做著沒有生產性的事情時,只有琪儂拿著整套清掃用具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她用抹布擦拭溼氣,用掃把掃走垃圾。
  「嗯。」
  珂古蘭挪動身體將坐位讓給琪儂,目光沒有離開過書本。琪儂迅速將椅子的皮革擦乾淨,在坐墊的縫隙夾入骨石以防止沾染溼氣。
  「小姐,您這樣很沒有規矩。」
  「嗯。」
  珂古蘭手上拿著書本,嘴裡咬著糕點,在房裡走來走去。琪儂推著她的背,讓她在窗畔坐下,嘆了口氣說:「真受不了,小姐看書的時候,完全聽不見外界的聲音……」
  「啾!啾啾~~」
  「哇~~快來救我!珂古蘭殿下!哇~~」
  女主角終究還是落入王子的手中。王子向她說出愛的告白,但是她的心只屬於青梅竹馬的勇者。激動的王子再也不掩飾自己的欲望,撲向女主角。
  「不要!快住手!我討厭你!哇~~」
  「啾~啾~啾~!啾~~」
  女主角有危險了,她的裙子被撕破,襯衫的鈕釦彈開,看起來很淫靡。不愧是專寫成年向小說的大師,這一段的描寫非常精彩。女主角推開王子,逃出他的魔掌,在黑暗的宅邸中奔跑。不知為何下著雨還打雷。這時候,她的青梅竹馬忽然出現,與王子對峙。這一瞬間──
  「你們兩個,我把鳥籠打掃完了,接下來的事,回到鳥籠再繼續做。」
  「啾!」
  「哇~~」
  不知為何突然出現一條龍,將王子與女主角擄走,故事進入結尾。最後一頁寫著「待續」,看來還有續集。
  呼……珂古蘭小口咬著糕點,編織著讀後感。雖然最後寫得有點草率,不過內容十分有趣。她決定找續集來看。
  啪!她闔上書本,同時閉上雙眼,深深向後靠在椅子上。嘩啦、嘩啦、嘩啦,她的意識浮起,現實中的聲音驟然變大;雨聲、蛙嗚、鳥啼、雷克斯的尖叫,以及琪儂的嘆息。
  「唔!這裡也長黴了……真受不了,這場雨真的煩死人了……」
  「咦?說這種話會遭天譴喔。」
  珂古蘭將書疊到桌上,輕輕笑著說:
  「這場雨對我們來說或許很討人厭,對草木來說卻是潤澤之雨。琪儂,妳討厭除黴的工作還是饑餓?」
  「您又說這種話……」
  琪儂就像應付小孩講歪理的大人似地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但是我現在很討厭除黴的工作。」
  「哦?那麼,到了夏天忍受饑餓也沒關係嗎?」
  「未來的事我無法斷言。」
  「是嗎?原來妳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類型。」
  珂古蘭像栗鼠般嘻嘻笑。
  「太難的事我不明白。對我來說,比起在不明的地方感到困擾的陌生人,眼前的事更重要。下雨除了會長黴,爸爸的膝蓋也會痛,所以這場雨不是好東西。」
  「哎呀,這可不得了。請轉告妳父親,我會去探望他。」
  「哈哈,公主殿下要去探望他嗎?他一定會很高興。好,打掃完了。」
  琪儂說道。和珂古蘭說話的同時,她也辛勤地打掃,將房間清掃得一塵不染。
  「差不多清掃乾淨了。我要回去了,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有。辛苦妳了。」
  「那麼,我先退下。祝您有一個美好的下午,我的主人。」
  琪儂大概心想起碼最後要認真一點,所以有禮得近乎誇張地說完才離開。
  嘩啦、嘩啦、嘩啦。
  雨還在下,珂古蘭心裡想著理所當然的事。
  「她、她總算走了……」
  「砰」的一聲,忽然冒出一陣煙霧,接著雷克斯從中爬出來,樣子慘不忍睹,衣服凌亂不堪。他跪在地上大口喘著氣,臉上還有爪子的抓痕。
  「你好像很淒慘。」
  說到為什麼雷克斯要變成小鳥,是因為琪儂在場。她一直認為珂古蘭養了兩隻小鳥,所以如果他不變成小鳥,琪儂一定會起疑心。既然如此,佯稱他逃走不就好了?實際上,雷克斯曾這麼做過。但是……
  「沒辦法啊,那個小姑娘在大雨中淋得像落湯雞一樣,但還是不死心地找我……」
  別看琪儂那樣,其實她很會照料人,責任感很強也很重情義。即使是討厭或麻煩的事,但如有必要,要她赴湯蹈火也再所不辭。
  惡魔嘟著嘴說:
  「她在大雨中很可憐地一直喊:『雷克斯!雷克斯!你在哪裡?』看她那樣子,恐怕會找一整天吧?」
  「既然你被她打動,乖乖現身,就認命接受這種後果,不然應該狠下心來徹底無視她。」
  「唔!妳連對身旁的人都很嚴厲耶。」
  雷克斯轉了一圈,又變回原來的他。珂古蘭站起來走向鳥籠,放出因同伴不見而吵鬧的小鳥。惡魔反射性地瑟縮一下,但鸚鵡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知為何,這隻鸚鵡對變成人類外型的惡魔興趣缺缺,相反的卻很黏珂古蘭。
  「你真是很乖巧的孩子。」
  「……我還是無法接受這種事……」
  惡魔一臉複雜地看著鸚鵡在房間裡飛來飛去。
  珂古蘭再次回到書中世界,深深坐進沙發,打開從圖書室借來的書。今天讀的是數學書。
  「唔……妳又在看書。別看了,我們來下西洋棋吧?」
  「不要。」
  「嘖……真拿妳沒轍。不然,我也來看書好了。」
  惡魔躺在對面的沙發上,把手伸向堆積如山的書。
  最近惡魔放棄得很快,因為他也開始看書了。
  不過,這其實是一個巧妙的陷阱。珂古蘭不禁竊笑,因為堆在那裡的都是她認為最令人欲罷不能的書。雷克斯完全沉浸在書本的世界裡,這麼一來她就不會被打擾。珂古蘭安心地繼續看書。
  雨聲再次響起。
  她一邊解開描述星辰運行的方程式,一邊恍恍惚忽地思索無關緊要的事。為什麼?不絕於耳的雨聲比平常更吵雜,她卻感到格外寂靜。雨聲、鳥囀、雷克斯翻書頁的聲音,全部都是雜音,卻讓她心生憐愛。
  嘩啦、嘩啦、嘩啦。
  兩人看著書,沒有人說話,感覺就像變成水車或風車,只是翻書的機器。這段期間,小鳥像在枝葉間穿梭,來來回回索求花草的種子。不熱也不冷,不刺眼也不昏喑,純粹、沒有雜質的時間緩緩流動。
  「……唔哈~~」
  雷克斯大大地伸了個懶腰,他的動作讓珂古蘭回到現實。她看向立鐘,只過了一刻鐘。距離預定的時間還早。
  「呼……真有趣。」
  雷克斯喃喃說道。珂古蘭對他不加修飾的讚美點了點頭。
  「你剛才在看什麼?」
  「嗯?這本。」
  書上寫著《狐狸與老虎的婚姻 上集》。
  那是一部一百年前的戲劇作品,描寫一對身分相差懸殊的戀人。與看似預言的書名相反,內容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百態,世界觀描寫得很真實,故事主角似乎也真有其人。
  「這只是上集,但是非常有趣。續集在哪裡?」
  「……」
  「喂,珂古蘭?」
  「咦?對了,續集。」
  珂古蘭站起來,在她的肩膀上打盹的小鳥冷不防摔落,連忙振翅飛起。
  她從書櫃抽出下集,遞給躺在沙發上的惡魔。
  「嗯?原來這是妳的書啊?」
  「對。」
  珂古蘭盡可能用平淡的語氣回答,惡魔「哦」了一聲。那聲輕微的回應彷彿是察覺到什麼,又似乎只是她多心。
  「這部作品有什麼來歷嗎?」
  「……這是母后喜歡的書。」
  「哦?」
  這次的「哦」則是表示自己聽見了,但現在比較在意故事接下來的發展,所以不想追問。珂古蘭安心地嘆了口氣,將生氣地瞅啾叫的小鳥關回鳥籠。時間到了。
  「我該走了。你要在那裡繼續看書嗎?」
  「嗯?妳要去哪裡?」
  「……勉強說的話,就是故事的世界。」
  「什麼跟什麼?妳看書看傻了嗎?」
  「這只是比喻,你自己多用腦袋思考。」
  不過,珂古蘭也覺得自己太裝模作樣而忍不住臉紅。
  「嗯?我不明白。所以妳到底要去哪裡?」
  「劇院。我之前不是說過嗎?她將這本書改編成……」
  「啊啊!」
  雷克斯看著手上的《狐狸與老虎的婚姻》,總算想起來龍去脈。
  「原來如此!那場戲是改編自這本書啊!難怪妳要看這本書!」
  「……那也是原因之一。」
  「原來是這樣。妳不要故作風雅,直接告訴我不就好了?我們快走吧!快出發!這可是一場不得不看的戲!」
  糟糕,早就知道就不要說了。被雷克斯推著背的珂古蘭深深懊悔著。
  「看戲去!」

  †

  從前從前,在某地有一名年輕的鍛冶工匠,名字叫做沃爾貝斯。
  「哈哈哈哈!算妳識相,知道要安排我演主角!但是為什麼是平民?而且還是男人?」
  某一天,沃爾貝斯邂逅了領主的獨生女提克莉絲,兩人之間萌生愛意。
  「而、而且,為什麼和我演對手戲的人偏偏是她?」
  「那正是我想說的話……」
  ──卡!卡!不對不對!那句不是珂古蘭殿下的台詞!也不是愛芮小姐的台詞!拜託妳們認真一點!
  「我很認真好不好!」
  「……抱歉。」
  ──咳咳。
  不久之後,兩人的戀情將周圍的人捲人其中,演變成一場鬧哄哄的喜劇──堅決不讓兩人見面的父親,以及,兩人與微服前來的王子發展成三角戀情。
  「這種發展很老套,我覺得伏筆描寫得太膚淺了……」
  ──等、等一下!請您不要說這種話啦!
  然而,阻礙對於兩人的戀情來說,就像加劇愛火燃燒的薪柴。發誓一定會出人頭地的沃爾貝斯。誓言全心全意的提克莉斯。將女兒關進高塔的領主。散布謠言、企圖拆散兩人的王子。
  兩人的愛託付給沃爾貝斯的寵物鸚鵡,飛向天際。
  「啾啾~~哇哈哈哈!」
  ──喔喔,太完美了!不愧是珂古蘭殿下的寵物,精湛的演技簡直無可挑剔。
  「……我還是無法認同。」
  於是,對彼此的愛深信不移的兩人重逢了,確認彼此的愛。
  「啊,愛情究竟為何物……」
  ──向她確認。愛芮小姐,快說妳的台詞。
  「提、提克莉絲,我、我對妳……」
  ──快點向她確認。
  「少、少囉嗦!不用現在說也沒關係吧?」
  ──算了,現在只是排練。接下來換提克莉絲。
  「我也愛你,沃爾貝斯。」
  ──……珂古蘭殿下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出這種台詞呢。
  「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只是感到有點無趣。
  「……妳到底想要做什麼……」
  ──沒什麼!接下來!兩人確認完彼此的愛,距離越來越近,呼喚對方的名字!
  「提克莉絲……」
  「沃爾貝斯……」
  ──越來越熾烈的愛情!一發不可收拾!
  「提克莉絲!」
  「沃爾貝斯!」
  ──很好!然後兩人將無處渲洩的愛意轉化為行動!快點!妳們再靠近一點!沃爾貝斯!把妳的手環繞在提克莉絲的腰上!就是那樣!然後,沃爾貝斯用火熱的唇,熱情地吻向──
  到此,愛芮‧戴那巴雷司‧歐姆里斯已經忍無可忍。

  「這是什麼爛劇本嘛!」
  銀樫宮的米諾庫斯劇院。
  這座劇院是約莫八十年前,當時的國王為了皇后而賜予後宮專用的室內劇院。當年,據說出身碁方的皇后與熱愛戯劇的國王,也親自在這座劇院演出,慰勞宮姬與賓客;到後來演變成隆重的戲劇演出,為霪雨霏霏、百般無聊的六月帶來慰藉。
  「為什麼!我!要和她!演情侶?」
  咆哮的聲音響徹足以容納兩百人的劇院,聲音來自舞台的正中央──主角的所在地。
  以某個意義來說,主角非愛芮莫屬。在微弱的照明下仍然閃閃發亮的金髮,誇張得彷彿在演戲的舉手投足,宛如一名天生的演員。
  「給我說明清楚!」
  外貌亮麗、有權有勢的少女激動地抗議。聚集於此的宮姬蜷縮在一旁,等待這場風暴結束──除了一個人之外。
  「您在說什麼啊?您是最適合這個角色的人選!」
  舞台下方,觀眾席的第一排,有一張與緊張和恐懼無緣的臉──也就是像笨蛋般傻笑的臉。笑臉的主人正是握著劇本的梅蒂‧克羅塞爾。
  「太棒了!愛芮小姐真的好可愛!太萌了!尤其是說不出『我喜歡你』或是『我愛你』這一類台詞而臉紅時,真是太棒了!」
  戴著「導演」臂章的梅蒂興奮地歡呼。
  「妳、妳、妳……」
  愛芮在王族之中,算是情感表達較豐富的人。但是,這是她第一次毫不掩飾地表達出自己的情緒吧?她對那個任性的女孩已經啞口無言。
  「最重要的果然還是落差!明明喜歡卻說不出口,這份折磨人的心情,在是否要坦率表達之間反反覆覆,這是最至高無上的……」
  「妳、妳給我住口!住口!笨蛋!」
  愛芮以一名淑女不該有的速度衝下舞台,一把揪起梅蒂。
  「放、放肆!不准再說下去!我要拜託爸爸,抄了妳全家!」
  「唔……」
  「妳有什麼不滿?我、我是將軍的女兒!妳不要以為我在開玩笑!現在道歉還來得及!」
  「我知道了!對不起!」
  「妳為什麼要用這麼有精神的聲音道歉?哇!喂!不要抱我!」
  梅蒂抱住愛芮轉圈圈。將軍之女的臉埋進豐滿的胸部,手腳拚命擺動掙扎。
  「唔哇!放、放開我……哇!」
  「啊,抱歉。愛芮小姐,因為妳的體溫很高,讓我忍不住想起老家的小山羊……」
  「山、山羊……妳居然說將軍的女兒是山羊……」
  精神上的打擊似乎更勝於缺氧,愛芮不敢置信地步步後退。
  「呵呵呵,梅蒂小姐真有趣。來吧,愛芮小姐,您也振作一點。」
  出言相救的是愛芮的其中一名跟班,名字似乎是悠諾,今年二十歲,在宮姬之中算是年長者。她和愛芮是同一個奶媽帶大的。
  愛芮像小孩子躲在母親身後,攀住悠諾的腰恫嚇著梅蒂。珂古蘭嘆了口氣,心想她這麼做根本是白費力氣,只會讓梅蒂更樂不可支。
  今天是將在六月底舉行的表演會的第一次彩排。
  表演會本來是宮姬勤加練習歌唱與演戲來取悅國王的活動,不過現在有別於以往,觀眾不只有國王,諸如王族、貴族,以及來歷正當的庶民都可以觀賞。
  這次的表演會,珂古蘭也參與演出。
  「呵呵呵,果然變得很有趣。」
  被拔擢演出在故事中段為男女主角傳遞訊息的雷克斯,站在珂古蘭的肩上,雙眼閃閃發亮。相較於他,珂古蘭則是不斷嘆氣。容易失控的梅蒂與個性像暴君的愛芮,兩人不停鬥嘴,情況一發不可收拾。
  這時候,珂古蘭察覺到幾道目光投射在她身上。
  那是聚集在劇院裡的宮姬們抱持的淡淡「期待」。其中,前輩宮姬們的目光最為露骨。她們有意無意地渴望珂古蘭「執行義務」。
  珂古蘭不悅地心想,每個人都想利用她來省事。
  「……妳們兩個不要再吵了。」
  不過,事到如今,她也無意置身事外。
  「我想提出一些有建設性的建議。」
  珂古蘭邊說著澆了兩人一頭冷水的話語,邊緩步走來。她讓劇院發出聲響、讓樓梯發出聲響,占盡他人的時間,緩緩走下舞台。
  在場沒有人說話。悠諾、梅蒂,甚至連愛芮都壓低聲量,害怕發出半點聲響。
  這時候,惡魔配合地在暗處讓珂古蘭的頭髮翻飛。真的蘊含魔性的頭髮,在旁人眼中看來彷彿熊熊烈焰。
  珂古蘭扮演著神。時而扮演用小指讓人類魂飛魄散的戰神,時而扮演賜予寵愛的大地女神。
  這就是權力。足以令他人噤聲的恐懼集合體。
  愛芮還不明白,所謂的權力並非誇躍和張揚,而是令人戰慄的畏懼。
  喀!珂古蘭走下最後一階台階,與她們站在齊高的平面上。瞬間,愛芮的跟班、希爾蒂南的跟班,以及碁方和劇方的志工們連忙低下頭。沒有人命令,也沒有人強迫她們這麼做,她們只是害怕冒犯了上位者而誠惶誠恐。
  只是步行,只是不發一語,珂古蘭就奪回世界應有的樣貌。愛芮製造出的尷尬氣氛,梅蒂製造出的愉快氣氛,全部被珂古蘭‧迪亞斯取代,不受任何人侵蝕。
  ──除了幾個例外。
  「梅蒂小姐。」
  珂古蘭微笑著說,那是告訴求饒的敵人「我無意殺你」的微笑。
  「是、是的!」
  梅蒂也察覺到眼前的情況不容許她造次,不過還是用爽朗的聲音回答。在沉重的氣氛之中,只有她依然精神奕奕。她的眼神閃閃發亮,像一隻幼犬發現了或許可以成為新朋友的對象。
  「請問有什麼事?珂古蘭殿下!」
  她給珂古蘭宛如夏季薰風般的清涼感。那是拂去沉重的氣氛,孕育出全新薰風的太陽熱力。梅蒂全身散發出如同幼貓或幼犬的氣息。那是一陣可以羞怯地說出「我們當朋友吧」的明快之風。
  珂古蘭從來沒有遇過這樣的人──不害怕與恐懼牽手,不論對方是什麼人都敢直視對方。
  同時,她也是讓「直視珂古蘭」這件事成立的人。
  在一般情況下,直視珂古蘭的人,沒有人可以全身而退。不是因為珂古蘭對對方不利,而是旁人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實際上,梅蒂也曾經因直視珂古蘭,而被周圍的人冷酷地大卸八塊。
  那已是兩個月前的事。這兩個月以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所有人看向梅蒂的眼神,不再像是見到無禮之徒,而將她視為在危機四伏的戰場衝鋒陷陣的士兵。
  她成了既非神,亦非人的存在──意即接連兩界的巫女。
  珂古蘭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孩是某種領域的天才吧?這和美貌與棋藝不同,並非可在瞬間判斷出高下的能力。簡言之,可以說是「愛人」的才能吧?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甚至把神視為鄰人般憐愛。
  「呃……珂古蘭殿下?」
  被她喜愛,一定是很愉快的事吧?和她聊天、孕育友情、分享著愛、邁向未來,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吧?不過……
  「……抱歉,梅蒂小姐。」
  這種事還是跟「有相同想法的人」去做吧。
  她是珂古蘭‧迪亞斯‧艾爾凱歐斯‧雷吉娜,是帝國運作了三百年的系統下誕生的偶像後裔,是期盼成為霸王基爾德凱魯亞最高傑作的帝國獨生女。
  她才不會輸給一個天才。
  「我對角色的安排也有疑問,所以想請教身為導演的妳。」
  「好的!請說!」
  「謝謝。首先,關於愛芮小姐的角色,和她說的一樣,應該有更適合她的角色……」
  珂古蘭委婉地說道,言下之意就是「選角不當」。以戲分來說,愛芮當然有資格飾演男主角沃爾貝斯。但是,再怎麼想都覺得她不適合演男性,也演不出男人的感覺。
  「嗯……其實我也有同樣的想法,但這是應觀眾熱烈要求而做出的安排。」
  「要求?」
  「是的。上個月的棋藝賽結束後,不知道為什麼,很多人說:『愛芮小姐絕對很適合演男人!』或『請務必讓愛芮小姐飾演沃爾貝斯!』強烈推薦愛芮小姐。您看!」
  珂古蘭將目光轉向梅蒂所指的方向,高傲的愛芮與她的跟班坐在觀眾席。不過,跟班們的樣子有別於以往。
  「辛苦您了,愛芮小姐!我來幫您擦汗。」
  「呃,好。謝謝……不過,妳是誰啊?」
  「您怎麼說這種話?上個月您還很熱情地和我聊天!真是可憎的人兒……」
  「咦?咦?呃……那個……對不起……」
  「欸,愛芮小姐,您不用在意她的話。哼,像妳這種貨色,愛芮小姐當然不會記住妳。」
  「妳說什麼?」
  「怎麼樣?要來比嗎?」
  「妳、妳們不要吵了!」
  「是,愛芮小姐!」
  「我們不吵了。」
  「……妳們到底是怎麼搞的?」
  沒有看過的宮姬圍繞在愛芮身旁,殷勤地幫她擦汗、遞水和點心。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陶醉的笑容,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桃色氣息。
  「──就像這樣。那天,我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比賽上,所以沒有察覺,但聽說愛芮小姐在棋藝賽上展現出非凡的魅力,看過的人都要求由愛芮小姐來飾演男主角。」
  「原來如此……」
  「順便一提,同樣一批人也提出希望珂古蘭殿下飾演女主角的請求。」
  珂古蘭將手伸到背後擰起頭髮。頭髮叫嚷著:「好痛!好痛啊!」
  「不過,愛芮小姐似乎真的不適合飾演男主角。嗯……那麼,請所有演員都休息半刻鐘,我利用這段時間來想辦法。」
  「我明白了。」
  梅蒂邊大喊「大家休息」邊跑開。珂古蘭不禁暗自嘆息,跟梅蒂說話,一口氣消耗了她太多體力。
  「啊,對了。」
  比方說,像這種時候。
  「……什麼事?」
  梅蒂冷不防跑到珂古蘭面前,近得像戀人或是醫生為人看診的距離。珂古蘭極力保持冷靜,但梅蒂仍然不滿足,還緊緊握住她的手。
  「真的非常感謝您參與演出。感激不盡!珂古蘭殿下!」
  「……不客氣。」
  「果然朋友就應該互相扶持!」
  「那個……我之前說過……」
  「啊!我該走了!等會兒見!」
  這次梅蒂真的跑走了。珂古蘭再次嘆了口氣,而且比剛才的嘆息還要沉重數倍。
  「呵呵呵!」
  化為頭髮的惡魔竊笑。
  「遇到那個女孩,連妳也拿她沒轍。看來妳們真的個性不合。」
  「……豈止不合,她根本是我的天敵。」
  珂古蘭不想再被任何人打擾,所以快步逃到劇院的角落。
  「天生的『人緣好』,指的就是那樣的人吧?不過,我沒想到她的人緣好到這種程度。」
  她從遠方看到幽靈跑向大家聚集的地方,幾乎和每個人打了招呼,高興地談笑。其中,當然也有曾經欺負過她的人。
  不過,圍繞在她們身邊的已不再是陰鬱的氣氛,她們就像十多年的老友般嬉笑。
  「哼!對她做了那麼過分的事,居然還有臉擺出朋友的模樣?太不要臉了吧?」
  「不要說那種話。」
  「哦?妳想包庇那些不要臉的人?」
  她不是那個意思,珂古蘭猶豫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們背後有她們的故事,所以才會發展成現在的關係,或許真的有人居心叵測,也或許存在舉發的真相與寬恕。不過,與此無關,我也不想下定論。因為我們終究是局外人,沒有權利評判她們……」
  權利。沒錯,就是權利,這個字眼最貼切。比方說,她對謠言深惡痛絕。明明是與自己無關的事,卻像拿茶點來吃一樣的粗神經。
  珂古蘭總是忍不住心想,他們究竟有什麼權力這麼做?在他人輕微的磨擦上,撒上大量的鮮奶油與牛油,用塗上口紅的嘴唇咀嚼。
  「我不想介入其中。」
  「……」
  「……雷克斯?」
  雷古斯忽然沉默不語,讓珂古蘭感到些許不安。把話說出口,珂古蘭才察覺自己說的話帶有否定他人的意味。
  不過,雷克斯的沉默是因為別的理由。
  「這席話很有童話公主的作風,我很欣賞。」
  背後驀地傳來一個聲音。
  珂古蘭完美地隱藏動搖後才轉過身。
  聲音的主人站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上,穿著以黃色為基調的奢華制服,搭配高高綰起的濃密秀髮──希爾蒂南‧李茲緩緩步下樓梯。
  「嗯?我還以為您在和某人說話……」
  希爾蒂南用扇子遮住嘴巴,疑惑地歪著頭。
  「妳好,希爾蒂南小姐。我剛才只是在練習,或說是自言自語……讓妳見笑了。」
  「失禮的人是我。我可以坐在您旁邊嗎?」
  其實珂古蘭很想拒絕。
  「啾!」
  「喔,你在歡迎我嗎?呵呵呵,你剛才的演技很精彩喔。」
  「沒有妳說得那麼好啦!」
  「好會說話呢。」
  雷克斯說完就一溜煙地飛走,害珂古蘭錯過逃跑的時機。
  「童話公主,您排練得還順利嗎?」
  「我……」
  珂古蘭不知該怎麼回答。
  這次的表演會很不尋常。本來表演會是劇方宮姬們大展身手的活動,其他宮姬只負責觀賞。
  但是,現在劇院裡卻沒有多少劇方的宮姬。那是因為,這次演出的負責人,正是眼前的希爾蒂南‧李茲。她提出請求,希望由她全權負責這齣戲,做為離開後宮的最後紀念。這是非常強人所難的要求,但希爾蒂南不愧是只花四年就爬到後宮頂端的才女,令人驚訝的是幾乎沒有人反對她,甚至連劇方的宮姬都全力支持。
  珂古蘭也一樣。「我想讓自己在後宮負責的最後一件工作圓滿落幕」、「請公主殿下務必參與演出」、「已取得其他人的認可」等遊說之詞……等她察覺時,已經踏入第二個、第三個陷阱,最後想拒絕也開不了口。
  她趁這個機會,揭露希爾蒂南用盡一切手段也要拖她下水的意圖。
  「今天排練得不太順利,現在也為選角的事意見相左。」
  「喔,這是一件好事。」
  她又說了奇怪的話。
  「妳說這是一件好事?這麼一來,會趕不上正式演出。」
  「這可不得了。如此一來,我將顔面盡失。」
  希爾蒂南開懷地笑了。珂古蘭用不至於失禮的不悅表情怒瞪著她。啪!扇子應聲闔起,希爾蒂南露出一個微笑。
  「這場戲失敗也無妨,因為我的目的已經達到。」
  彷彿一點一點說出壞心眼問題的答案,「蒂娜」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我不明白,為什麼妳要做這種事?」
  「理由嗎?當然有很多理由。比方說,在後宮留下影響力,或是訓練我派閥的人。即使我離開,派閥也能繼續運作……」
  這些理由珂古蘭也明白。前者不言自明,後者則是迫切的問題。希爾蒂南的派閥是她一手創立的,但直到現在仍然找不到繼承人。
  遠方傳來一陣笑聲,幽靈在集團之中笑得很開懷。
  「……妳真的打算讓那個女孩當繼承人?」
  「您有什麼看法?」
  「……我認為很恰當。」
  「對吧?」
  兩人深深嘆了口氣。出現比自己還優秀的繼承人,希爾蒂南的心情一定五味雜陳吧?
  「不僅不憎恨欺負自己的人,甚至還和對方成為朋友,她就像故事中的主角。」
  「是啊,妳的比喻很貼切……」
  珂古蘭心想,難怪她對幽靈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像她那種類型的人,不存在於現實,但在故事裡比比皆是。明明沒有任何才能,卻深受大家喜愛;明明專惹麻煩,卻能把大家捲入其中,解決所有疑難雜症──她就是這樣的主角。
  「如此一來,我們就成為配角一、配角二。」
  「欸,我當配角還不打緊,連童話公主都被當成配角,豈不是大不敬?」
  這時,遠處的幽靈注意到兩人。她們對她打一個「妳忙妳的事」的手勢,幽靈和其他人躬身回應後,又回去做自己的工作。
  「失敗也無所謂,因為重要的是過程。」
  微笑著這麼說的希爾蒂南,宛如一名母親。
  「她們一定沒問題。今後,她們或許會經歷重重困難與事件,或許會痛苦得有如被烈焰焚身、被錘子重擊,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鑄鐵也是經過千錘百鍊才成為精鋼。」
  希爾蒂南說得很殘酷。
  「其實她們不需要我從背後推一把。我這麼做是為了賣人情,或許將來會對我有利。」
  「……原來如此。」
  「沒錯,說到底,這一切都是我的任性。」
  希爾蒂南「嗯」了一聲,張開雙臂,像演員一樣轉身。
  「看啊,童話公主。」
  她笑了。
  「在那裡的是名列王位繼承權第十九順位的愛芮小姐,那位是卡羅利亞王國的蘿蔓公主。啊,劇方的奧克塔維亞小姐似乎也來看看情況。還有玫辛公主、伊涅絲公主……更重要的是,您也來了。」
  她笑得宛如炫耀珍藏的至寶。
  「這是多麼令人難以置信!尊貴非凡的她們是如此高不可攀,卻在我登高一呼之下,大家都為我聚集而來。」
  那是泫然欲泣的笑容。
  「我現在能像這樣和您說話,是多麼令人難以置信!」
  「……」
  「好像作夢一樣……」
  最後,希爾蒂南用恍惚的目光,凝望浮現在幽暗中的劇院。她彷彿在看白晝裡的星星,看著回不去的過去,凝視著一閃一閃的笑靨。
  那像星辰般閃耀。

  †

  睡衣和侍女服演出愛情故事。
  「啊啊,我愛你,沃爾貝斯!」
  「我也愛妳,提克莉絲!」
  睡衣哭得泣不成聲,侍女服緊緊擁抱她。另一邊,是被撲倒在地的惡魔哀號著「不要過來」,以及緊緊擁抱他的鸚鵡「啾啾啾」地啼叫著。
  「我再也無法欺騙自己!無法撲滅對你的思念之火!」
  察覺自己愛意的睡衣,用熱情的目光看向侍女服。
  「我也是!提克利絲!和我擁有同一顆心藏的人啊!啊~~為什麼我們要誕生為兩個人?但願妳只是平凡的女孩!或者但願我是一名王子!」
  「不要這麼說,沃爾貝斯!請你不要這麼說!」
  「提克莉絲!」
  「沃爾貝斯!」
  若有人問她們在做什麼,答案是:她們在排練。
  珂古蘭飾演貴族的女兒,琪濃飾演鍛冶工匠的青年。雖然一個人穿睡衣、一個人穿侍女服,畫面看起來很滑稽,但兩人再認真不過。順便一提,另一邊的兩隻鸚鵡也不是在鬧著玩。
  「我喜歡妳……因為喜歡,所以好痛苦……」
  將臉埋入黑髮的侍女喃喃說著。珂古蘭在心中讚嘆琪儂的演技。琪儂真是十項全能,連演戲也可以演得很有一回事。
  「為什麼我生為狐狸,而不是老虎?」
  「我也是,為什麼此生為老虎……」
  「既然如此……」
  「是呀,既然如此……」
  珂古蘭抬起琪儂的手,讓她輕輕掐住自己的脖子。
  她的手很冰冷。
  「但願來世,我們能轉生為同一種生物……」
  「……這樣也不錯。如此一來,我們就不會這麼痛苦……」
  「提克莉絲。」
  「沃爾貝斯……」
  兩人維持不穩定的姿勢站在原地。
  嘩啦、嘩啦、嘩啦。
  在突如其來的靜默中,急促的呼吸拍打著耳朵,琪儂的心跳化為吐息噴向珂古蘭的臉頰,緊張與焦急的汗水滑落頸項。
  本來演到這裡,寵物鸚鵡──也就是雷克斯應該介入兩人之間,但他現在忙著哀號:「快住手!不要碰我!」
  「……謝謝妳,琪儂,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不得已,珂古蘭只好中斷排練,恢復平常的聲音和表情。
  「琪儂?」
  「咦?啊,是!」
  琪儂的手指還搭在珂古蘭的頸項上,全身僵硬得宛如一座雕像。
  「妳怎麼了?」
  「……咦?呃,沒什麼,只是……因為您的演技太精湛,害我變得有點奇怪……」
  「……妳是同性戀嗎?」
  「我才不是!我是異性戀!」
  「大家一開始都這麼說……」
  「小姐!請您不要開玩笑!追根究柢,這都要怪您不好!」
  順帶一提,宮姬之間感情過於親密的例子不少,就這一層意義來說,這次的戲劇備受矚目。
  「我的夢想是嫁給溫柔的老公,用存下的錢開一間小店,請您不要引誘我步入歧途!」
  「那才不是我的錯。」
  流了一些汗的珂古蘭呼出一口氣,解開胸前的一顆鈕釦。滑至下顎的汗珠沿著頸項,舔舐下顎後消失在胸口。
  「……不管問任何人,大家都會認為是您的錯……」
  「嗯?」
  「您又露出那種表情。好了,快把汗擦乾吧,不然會感冒喔。」
  「唔……妳又把我當小孩子……」
  接著,琪儂稍微收拾便離開寢室。
  「晚安,小姐,不可以熬夜喔。」
  「就跟妳說過不要把我當小孩子……晚安。」
  珂古蘭坦率地回答,但接下來的行為卻背叛了言語。她坐在沙發上,打開書本。
  「……差點被牠整死!別看了,妳也早點睡吧。」
  咚!惡魔氣得咒罵,在珂古蘭對面的沙發用力坐下。
  嘩啦、嘩啦、嘩啦。
  「嗯?沒有下集……原來被妳拿去看了。」
  翻找桌子的惡魔說道。
  「你是說《狐狸與老虎的婚姻》?你還沒有看嗎?」
  「不,我已經看完了。呵呵呵,畢竟我是主角嘛!所以,我決定把原作看得滾瓜爛熟,完美詮釋這個角色。」
  「你什麼時候變成主角?明明只是一隻配角鸚鶴。」
  「笨蛋!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配角!每個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算了,不跟妳多說,下集給妳看,我再看一次上集吧。」
  珂古蘭想把下集遞給雷克斯,不過被他拒絕了。不只如此,他還奸笑著打量珂古蘭。
  「……什麼事?」
  雖然珂古蘭不想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還是禮貌性地詢問。
  「沒什麼,只是覺得妳很投入。」
  雷克斯邊躺著看書邊說道。
  「請侍女陪妳練習,還熟讀原作,真是辛苦妳了,呵呵呵。」
  「……你有意見嗎?」
  「沒有。抱歉,我只是覺得妳的行動很有趣,呵呵呵。」
  嘩啦、嘩啦、嘩啦,雨不停下著。明明沒有人注視,雨還是在黑暗中持續落下。
  「對了,珂古蘭。」
  不過,惡魔冷不防開口。
  「這三個月來,我已大致上了解妳這個人。」
  「是嗎?」
  「當然也有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和錯誤的理解,所以這單純是我主觀的理解。」
  雷克斯豎起食指。
  「第一,妳喜歡西洋棋。」
  「沒錯。」
  「第二,妳喜歡看書。」
  「……對。」
  不明白雷克斯究竟想說什麼,珂古蘭感覺氣氛不太對勁。不知道雷克斯是否有察覺到這點,他豎起一根又一根手指,細數珂古蘭喜歡的東西。
  「第三,妳喜歡父王。」
  「對。」
  「第四,妳意外地喜歡演戲。」
  「……對。」
  「第五,妳喜歡堅果。」
  珂古蘭沒有意識道這點,不過她似乎滿喜歡的。不管是糕點還是料理,她都會先吃堅果。
  「你觀察這些做什麼……」
  然後……

  「第六,妳討厭母后。」

  嘩啦、嘩啦、嘩啦。
  珂古蘭的心,像猛虎伸出利爪、餓狼露出獠牙般起了變化。她的皮膚外罩上一副看不見的鎧甲,喉嚨深處填裝了砲彈,目光銳利得彷彿能將對方碎屍萬段。
  「我把話說在前頭,我可沒有以琉西卡的姿態來收集情報。」
  雷克斯握起右手,比出代表「六」的手勢。不過他沒有瞟向珂古蘭,而是看著《狐狸與老虎的婚姻》。
  「還有一件事要先跟妳澄清,其實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知道。說妳『討厭母后』其實太誇張了,正確來說,是『討厭卻又喜歡她』。不然,妳不會那麼珍惜她給妳的書。」
  珂古蘭想起把書借給雷克斯當時的情況。上星期,她說那本書是母后送給她的時候,雷克斯並沒有特別的反應,沒想到他一直牢記在心。
  真不能小覷他,這個男人果然是貨真價實的惡魔。
  「能不能告訴我,妳和至今從未露臉的母后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
  「……我拒絕。」
  「哦?妳要拒絕我嗎?」
  啊,她明明不想懷抱這種情感。
  「雖然妳看起來很彆扭,其實個性意外地坦率。連妳都這麼說,看來內幕不單純。」
  漆黑的煙霧充塞她的心。黑煙頃刻間入侵她的心臟,滲滿她的血管。
  「……你用這種方式挑釁我也只是白費力氣,我不會說的。」
  「我不是說了嗎?妳堅決不說,可見真的有問題。如果真的光明磊落,為什麼不願談論家人?說到父王的時候,妳不是侃侃而談嗎?」
  啪!惡魔終於闔上書本,抬起頭看向珂古蘭。
  「告訴我妳的事。」
  「……你究竟想要知道我什麼事?」
  「喂,事到如今妳還裝傻?我不是說過很多次?我想知道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妳的心願。」
  惡魔咧嘴一笑。
  「呵呵呵,不然妳以為還有什麼?從頭到尾,我想要的東西只有妳的心願而已。啊啊……焦躁……瘋狂……這種感覺就好像得不到食物的小狗……」
  雷克斯露出犬齒,發出咯咯的笑聲。
  「再怎麼有魅力的人,交往越久就會發現越多瑕疵。但是妳不同,看得越久、和妳聊得越多,卻發現妳越發光彩奪目。」
  「……我該謝謝你的讚美嗎?」
  「我不是在說客套話,這是真的。呵呵呵,妳可以說是這世界上唯一能讓我語塞的人,所以像妳這樣的人,我怎麼可能置之不理?」
  「……」
  「告訴我,妳母后怎麼了?」
  「……別說了。」
  「她死了嗎?」
  啊,這種情緒──
  「還是被幽禁在某處?姑且不論她現在身處何方,我想知道妳為什麼徹底抹殺她的存在感?是誰害的嗎?還是她自己引起的?」
  「住口!住口!」
  珂古蘭捂住耳朵,緊閉雙眼,試圖逃入孤獨。
  「妳不需要害怕,因為我是妳的同伴。」
  惡魔的話語輕拍她的耳朵,彷彿要直接傳入她的內心。
  「珂古蘭,妳說自己沒有心願,根本是撒謊。」
  「我沒有撒謊……」
  「既然如此,妳心中湧起的渴望是什麼?妳不要再對自己的心撒謊了,沒有人會責備你。滿足欲望是人類天生的罪孽……所以,妳只要坦率說出心願就行。」
  「……」
  惡魔露出惡魔的笑容。
  「我只是想要助妳一臂之力……」
  他精準地看穿人類最脆弱的部分,用魔性的伎倆緊咬不放。對方就像被蛇咬到的獵物,遭一口吞噬,無法呼吸。
  「……住口。」
  然而,珂古蘭……
  珂古蘭‧迪亞斯‧艾爾凱歐斯‧雷吉娜。
  才不會敗給區區惡魔。
  「停止你的行為,雷克斯!」
  「停止什麼?我只是在說話而已。」
  「我叫你別再說了……」
  珂古蘭用右手劃了一個十字,一瞬間逼退雷克斯的幻影,並趁著這個空檔站起來。
  「退下,卑鄙小人!」
  珂古蘭扮演著神。
  誕生十六年,繼承三百年血統,珂古蘭扮演著以土地與血構築而成的霸王。
  「我名為珂古蘭‧迪亞斯‧艾爾凱歐斯‧雷吉娜!是名列王位繼承權第一順位的帝國之女!像你這種怪物沒有資格接觸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愚蠢的人!我根本不把人類的權威放在眼裡!」
  珂古蘭心知肚明,剛才那一番話只不過是宣言。
  她的身分是公主。她從來不曾感謝過自己的立場,不過,她理解自己的地位被賦予的價值。統治帝國的古老血統的後裔,不能在此屈服於人。
  「住口,雷克斯,否則我會讓你後悔莫及。」
  面對魔力強大的惡魔,珂古蘭毅然宣告。
  「……哦?」
  兩人隔著桌子對峙,雷克斯的臉色驟變。
  「……到了這個地步,我不認為妳的恫嚇能構成任何威脅。憑妳區區一個人類能奈我何?」
  「別再說了,雷克斯。拜託你,別再說了。」
  「哈哈哈哈哈!事到如今,妳休想要我住口!」
  啪!雷克斯雙手合十,然後緩緩張開。下一秒,一面扇子展開,扇子上浮現圖畫,顯現他的魔力。
  「這是愉悅!這是快感!啊啊,這是多麼痛快!身為惡魔是何等幸福!」
  身上裝飾著金銀珠寶的大象、長頸鹿、獅子和猴子,率領著樂團,在房間裡走動;俊男、美女與神祇,狂歌亂舞。
  「來玩吧?來玩吧?」停在肩膀上的鸚鵡叫喊著。
  「珂古蘭,妳真是乖巧的孩子。」父王用絕對不會顯露的表情讚美她。
  「與我共舞一曲吧,公主。」俊美的王子邀請她跳舞。
  「來吧,公主,妳就盡情讓我這個惡魔後悔莫及!否則,妳的心願將歸我所有!我將掠奪一切,永不歸還!」
  啊,她真的不願懷抱這種情緒。
  珂古蘭露出隱藏的利牙,解放壓抑在心中的灼熱戰意。
  「住口,雷克斯。不,惡魔!」
  那是深藏四年的烈焰。
  「住口,小丑男爵!住口,琉西卡‧瑪吉姆!」
  住口!住口珂古蘭叫罵著,像小孩一般重複同樣的咒罵。惡魔當然不會因為她的咒罵就閉嘴,只是失望地冷冷嗤笑。
  「哼!妳叫我閉嘴,我就閉嘴嗎?別令我失望了,珂古蘭!妳那樣跟吵著要糖吃的小鬼沒什麼兩樣!」
  「住口,占卜師賈斯頓!」
  「哼!就跟妳說了,妳只是在白費力氣!」
  珂古蘭沒有停止,繼續喊道:「住口!」
  接著,她取出一本書,用力拍在桌子上。
  那本書是《亞貝爾王征服記》。
  「住口,巴爾杜魯魔術師!」
  然後又拿出兩本書,《黑暗小丑》和《法皇記》。
  此時,雷克斯的臉色一變。
  「住口,葛雷托斯的守門人!」
  「這是……」
  「住口,阿爾巴斯之犬!」
  「難道說……珂古蘭……妳……」
  書、書、書,一本又一本書在桌上越堆越高。小說、傳記、歷史書、筆記──那是一道分隔幻想與現實的牆壁。

  「住口!『紅眼惡魔』!」

  堆積如山的書,珂古蘭說出的一連串名字,那些是──
  「混帳!珂古蘭!」
  惡魔瞬間變得巨大無比,頭上長出角,嘴巴露出獠牙,銳利如刃的爪子伸向書本堆疊的牆壁,狠狠瞪著珂古蘭。
  「妳磨了刀!妳背地裡磨了刀!」
  「沒錯!」
  這沒什麼,她只是做了跟惡魔同樣的事。
  這兩個月以來,珂古蘭一直關在書庫裡看書。雷克斯單純認為「她喜歡看書」,其實珂古蘭另有目的。為了得到在必要時能打倒惡魔的籌碼,她一直在搜集關於惡魔的情報。
  在閒談和玩笑背後、在邂逅與日常背後,爾虞我詐的兩人一直欺瞞對方。
  「哈!怎麼會有這種人類?怎麼會有這種公主?人類!妳好大的膽子!」
  憤怒化為烈焰襲向珂古蘭,但是,書本築成的城牆文風不動地拒絕幻影入侵。
  「你嚇唬我也沒有用,雷克斯。若主人沒有許願,你無法傷害人類。」
  珂古蘭拿出一本小巧的黑色皮革記事本打開它,裡面裝了珂古蘭的王牌,那是從數不清的文獻中歸納出的惡魔資訊。
  珂古蘭翻開濃縮幾百本知識的結晶,開始聲討雷克斯。
  「雷克斯,你的確是擁有強大魔力的惡魔,但是,你的魔力只能用在實現人類的願望,平常的極限是使出幻術和維持人類的樣貌。」
  「哦?妳似乎研究過了。然後呢?書上寫了我的弱點嗎?」
  「……到底有沒有寫呢?」
  「呵呵呵!不要再虛張聲勢了,珂古蘭!我不知道妳從書裡自以為是地找出什麼情報!我沒有弱點!再說一次!我!沒有弱點!哈哈哈哈哈哈!」
  火焰旋轉得更為猛烈,增強的幻想照耀整間寢室。雖是幻影,珂古蘭卻真的覺得很熱。
  「我是惡魔!紅眼惡魔!是誕生一萬年的願望定奪者,是小丑之王!」
  接著是水,寢室被洪水沖走;然後是森林,奇形異狀的植物轟隆隆地不斷生長,崩解石壁;接著換野獸登場、換狂風登場。現實已然崩壞,熟悉的寢室不復存在,只留下一個地方,那就是珂古蘭與她的書。
  「就是這句話!」
  宛如漂浮在急流上的樹葉,珂古蘭乘著書本之船,射出言語之箭。
  「一萬年──你說自己是誕生一萬年的惡魔。」
  「呵呵,是又如何?」
  飛箭精準地射向惡魔。
  「那真是太奇怪了,因為『紅眼惡魔』這個角色的誕生,是距今三百五十年前的事。」
  珂古蘭拿起黑色皮革記事本,以及記載古老故事的《千年魔人》。
  風停了。
  「惡魔為人實現願望的故事廣為流傳,是在那之後的事。你說自己誕生一萬年,根本是天大的謊言。」
  野獸們揣惴不安地抬頭看雷克斯,然後開始逃竄,倒塌的巨木發出轟然聲響。
  「……那又如何?」
  幻想之王說。
  「那又如何?珂古蘭!別用人類渺小的尺度來衡量我!一萬年是魔界的時間!妳把我當成什麼?我乃魔界位列第八的『紅眼魔人』!」
  幻影重現。奇形異狀的花草歌唱,野獸齊舞。
  「或許吧。」
  珂古蘭不否定他的話。
  「不過,你出現在人類的世界,是三百五十年前的事,這是不爭的事實。」
  「喝!」
  「三百五十年前,約莫在慈螺國西南方的沙漠之國。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她讀過幾千本書,對於從自己的看書經驗發掘出的事實有絕對自信。她不知道所謂的魔界是什麼,但可以篤定地說,雷克斯出現在人類世界是三百五十年前的事,一萬年這個數字太過誇大。
  「哼!哼哼哼哼!妳真的要問那個問題?」
  幻影再次爆開。雷克斯的身影充塞整間寢室,魔法連書都開始吞噬。
  「妳要問那個問題嗎?珂古蘭!那麼妳就對我許願吧!」
  雷克斯的太陽穴長出山羊角,雙臂長出熊爪,火焰在他的口腔熾烈燃燒,他一張口說話就燃燒黑髮。
  「那是妳的王牌嗎?很好!我就實現妳的心願!但是,無欲的人,妳要留心,這是墮落的第一步!當妳察覺,就為時已晚了!」
  「奇怪,我只是質問你。你把這件事當成心願,可見這是你不想說的事吧?」
  「唔!喝啊!」
  被珂古蘭反將一軍,惡魔發出低吼。
  「不過沒關係,這個問題到此為止。」
  即使被任何幻覺擄獲,珂古蘭的現實始終不動如山。
  「……妳說什麼?」
  風又停了。
  「我說過吧?我無意讓你實現我的心願……所以這不是我的王牌,我的王牌是別的東西。」
  「別拐彎抹角地賣關子……」
  惡魔實現願望的能力被奪走,甚至連身為惡魔的魔力都遭否定,他的幻影眼看著越來越萎縮,風、草、生物就像洪水退去般消散。
  「有本事就說吧!王牌?那種東西對我不管用!」
  「那麼,我就說了……說出我的心願。」
  惡魔的臉上浮現欣喜之色,那是看見小鳥掉落陷阱時的獵人表情。
  「蠢貨!耍弄小聰明只會讓妳自取滅亡!不過我不在乎!一旦妳許願,就無法避免走上墮落之路!」
  或許吧。事實上,珂古蘭也對這個願望有什麼意義抱持疑問。但是,她研究過去的文獻之後,得到的結論是惡魔恐懼並且逃避這個「願望」。
  「……我把話說在前頭,這只是測試,你不需要真的實現。」
  「廢話少說!」
  珂古蘭接著說道:

  「雷克斯,我放你自由。」

  瞬間,所有幻影消散。
  「……妳說什麼?」
  珂古蘭永遠忘不了惡魔這一刻的表情,那是絕對的祕密被人得知時的罪人臉龐。
  幻影逐漸消散,水、風和火焰被黑暗吞噬,寢室籠罩在雨音的沉默之中。雷克斯巨大的身體像抽去水分般越縮越小,最後甚至連肉身都無法維持,變回金色油燈掉在沙發上。
  「珂、珂古蘭?妳剛才說什麼……」
  惡魔趕緊重新塑造身體,趴在沙發上說道。
  「我說我放你自由。」
  那是「神燈惡魔」的其中一個結局。清高正直的主角,沒有將最後一個願望用在自己身上,而是選擇讓可憐的惡魔自由。
  幾乎所有故事都是這種結局。但是,從兩百五十年前左右開始有了變化。不論主角再怎麼勸說,惡魔始終不肯答應。
  當時負責記錄的人與作家編造各種理由,諸如:「主角的高貴打動了惡魔的心,所以惡魔決定服滿刑期。」但珂古蘭並不這麼認為。
  至少雷克斯不會因為那種理由而露出這樣的表情。
  「……不要說!」
  那又是「人類的表情」,因疲憊、焦慮和恐懼而戰慄的人類表情。
  「不要說!拜託妳!千萬不要說出那個願望!」
  然而,珂古蘭萬萬沒料到雷克斯的反應會這麼激烈。這已非幻覺或現實,惡魔只是低垂著頭,渾身顫抖。
  「我、我向妳道歉!為了詢問妳母后的事!還有其他無禮的事!我全部道歉!所以求求妳!千萬不要許那個願望!求求妳!」
  那個傲慢強大的惡魔,現在居然匍匐在地,緊緊抓著珂古蘭的衣服下襬。
  「求求妳……求求妳,珂古蘭……只有這個願望……千萬不要說出來……」
  看到雷克斯把頭磕在地上,全身顫抖,珂古蘭的鬥爭心滿足地舔舌。
  「……你這副模樣也太窩囊了吧?」
  她感覺到一股令他人屈服的快感,感覺到自己卑鄙的心。
  「我剛才說過,這只是測試吧?」
  「但、但是……」
  「同樣的,我也說過自己無意命令你做任何事,往後也一樣……只要你不使壞。」
  「我、我明白了!我再也不會擅自跑出去,也不會給妳添麻煩!我會聽從任何指示!」
  看到匍匐在地的惡魔,珂古蘭感覺到某個東西應聲崩解。她已經永遠失去了原本存在於此的某個重要東西。
  這時候珂古蘭才察覺,原來自己在雷克斯身上感覺到友誼。
  但是,一切都太遲了,因為她已經奪走他的心臟。
  被掌握生殺大權的人,無法跟決定自己生死的人孕育出友誼。
  所以她才說──他會後悔。
  「珂、珂古蘭?」
  「閉嘴……」
  「咿!」
  雷克斯膽怯的表情讓她厭煩,令她想要掐死他自娛。
  「……我要睡了。」
  珂古蘭把記事本扔到桌上,然後鑽入床舖。
  惡魔不發一語,連晚安也沒有說,像一隻害怕觸怒主人而屏住呼吸的沉默狗兒。
  蜷縮在柔軟棉被裡的珂古蘭用力咬緊牙根,強忍著怒氣。那是對惡魔的憤怒、對自己的憤怒,同時也是對世界的憤怒。
  她甚至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思考,為什麼惡魔會如此抗拒那個願望。

  †

  戲劇的準備,以外行人蓋房子的速度進行著。
  劇本因增建而越來越厚重;角色時而增加、時而減少、時而消失,混亂至極;補補貼貼的地方,用更多的補補貼貼來修正;突兀的插曲被強行切斷,冷落在一旁。可怕的是,不知為何,舞台卻逐漸成形。
  然而,當中還有一些不得不解決的問題。

  沃爾貝斯說道:「我、我不想再和妳分開!」
  ──就是這樣,愛芮小姐!接下來,用力抱住她,然後拉她走!
  「提克莉絲!妳不愛我嗎?那一天的愛已經消失了嗎?」
  ──提克莉絲低垂著臉!沃爾貝斯,抬起她的臉!
  「我、我沒有一天忘記妳!聽到鳥鳴,就會想起妳的聲音;看到天空,就無法自制地想起這座高塔!」
  ──在這裡停一拍!把臉靠近一點!重頭戲來了!
  「提、提克莉絲……我、我、我、我喜……」
  ──喜?
  「喜、喜、喜歡、歡、歡……」
  ──歡?
  「歡、歡、歡……」
  ──愛芮小姐,加油!
  「加油,愛芮小姐!」
  「坦率說出來!」
  「不然直接親下去也行!」
  ──妳看,大家都在幫你打氣!
  「歡、歡、歡……」
  五天後。
  「哼!這種台詞,我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今天彩排時,愛芮第三次發飆。
  「為什麼我非得說這種台詞不可?討厭死了!這個角色從一開始就不適合我!」
  今天也是試裝的日子,所以愛芮穿著像鎮上年輕人一樣的長褲和外套,頭髮牢牢編起。愛芮解開頭髮,一邊脫下外套扔開,一邊從舞台逃跑。
  「啊!愛芮小姐!請等一下!您不能穿成那樣到外面去……」
  「悠諾,妳少囉嗦!」
  「啊,各位,非常抱歉。請各位休息片刻……愛芮小姐!」
  負責照料愛芮的悠諾與跟班們,向其他人躬身致歉,然後追在愛芮身後。
  梅蒂滿心過意不去地看著她們,哈哈大笑地對她們揮手。
  「嗯……似乎不太順利。」
  她用捲起來的劇本「咚咚」地敲了敲肩膀。
  「是啊。」
  珂古蘭輕拍凌亂的裙子下襬,站直身體。她今天也在試裝,所以穿著淡藍色的洋裝。與愛芮不同的是,她的服裝幾乎已大功告成。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後宮裡本來就充滿女人的衣服。
  她用精緻得彷彿工匠花了十年編織的手套,將垂落的頭髮撥到背後。此時,原本站在她肩膀上的雷克斯冷不防地默默飛走,消失在黑暗中。
  「……」
  那天之後,雷克斯變得很聽話。他以前有事沒事都會繞著珂古蘭飛來飛去,現在完全不會給她找麻煩。
  明明是自己造成的結果,珂古蘭卻覺得有點難過。
  「哇……」
  珂古蘭凝望著黑暗,正感到束手無策的時候,一直望著她的梅蒂冷不防嘆了口氣。
  「怎麼?」
  「啊,沒什麼。因為您太美了,讓我忍不住嘆息。」
  「謝謝妳的讚美。妳的髮型也很適合妳。」
  「啊!沒有啦,我只是……呵呵。」
  糟糕,她犯了錯。大概是因為穿著這身衣服的關係吧?珂古蘭以在社交界受到稱讚時的方式應對,但是,這個粗神經的女孩卻把客套話當真,像幼犬般興高采烈。
  「……不過,這麼一來實在讓人很傷腦筋。」
  珂古蘭很明顯是在轉移話題,但梅蒂甚至沒有察覺她的意圖,反而接著嘆息地說:
  「就是說呀……那個,妳們是不是吵架了?」
  「我沒有和她吵架……」
  「呃……妳們不能和好嗎?」
  珂古蘭打開舞台道具的扇子,遮住苦笑。用說的當然簡單。笑得像幼犬的梅蒂,永遠無法理解像她這種人的心情吧?
  「雖然愛芮小姐說那種話,不過,我認為她一定很喜歡您。」
  「梅蒂小姐……」
  「啊,抱歉,我好像太多管閒事。我這個人就是很雞婆,連我媽媽都經常對我說:『算我求妳,能不能不要那麼多事?』」
  這種個性很吃虧,但也讓她綻放個人光彩吧?例如,她在希爾蒂南的派閥中地位非常穩固。不過這樣的個性,也可能為她招來殺身之禍。尤其是面對王族時,好奇心足以殺死一隻幼犬。
  不過,她們在此苦惱也無濟於事。珂古蘭有時候會忍不住心想,這個世界是不是為了讓她過勞死而存在?
  「所以,梅蒂小姐,我有一個想法……」
  珂古蘭思考出一條妙計。

  †

  距離戲劇演出只剩下一個星期。
  這段期間,宮姬們個個大展身手,製作大道具、裁縫服裝,甚至做出大型看板大肆宣傳。因此,不只是貴族,連有門路的庶民們也為了門票搶破頭,座位被預約一空。
  每個人都興奮地談論這次的戲劇。被任命為導演的神祕少女──梅蒂,似乎很能幹;在帝都人民之間擁有高人氣的希爾蒂南,人們為她的退讓感到惋惜。這將是一齣什麼樣的戲劇?什麼樣的傑作?大家都滿懷期待。
  不過,他們萬萬沒想到主角已經被對調,這次的表演會就像安裝了炸彈而不知道將行駛到何處的失控列車。

  公演在五天後,今天是全場排練。
  「好!今天也沒有出任何差錯地排練了整場戲!」
  梅蒂精神飽滿地說,大家也回應她:「非常感謝!」
  「什麼跟什麼啊!蠢死了!妳們是笨蛋嗎?」
  排練完後,愛芮沒有向大家致意就逃跑了。她的臉彷彿夕陽般火紅。
  珂古蘭心想,自己也回家好了。這時候,梅蒂像一枝箭似地衝過來。
  「珂古蘭殿下的提議太高明了!這麼一來,正式演出時就不用擔心!」
  「……太好了。」
  但是,她因此被愛芮懷恨在心。算了,這也是為了大家好。
  「這全都要感謝珂古蘭殿下!真的非常謝謝您!」
  梅蒂握住珂古蘭的手上下搖晃。
  「還有雷克斯!謝謝你!你演得很棒喔!」
  她也不忘稱讚小鳥,輕輕撫摸停在珂古蘭肩膀上的雷克斯,向他道謝。
  「啾……」
  以往總是得意忘形的雷克斯,現在卻顯得無精打采。
  「那麼,珂古蘭殿下!明天見!」
  梅蒂爽朗地跑開,幾名宮姬在前方等候她。
  「……回家吧。」
  自言自語地說完,珂古蘭也離開劇院。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溼漉漉的迴廊不讓腳跟踏出聲音,一瞬之前的過去在水窪濺開。珂古蘭彷彿踢著水底步行,緩緩走在迴廊上。近日綠意益發深濃,玫瑰園裡的玫瑰含苞待放,尾巴才消失不久的雨蛙跳到葉片上鳴叫。
  「……哇,好可愛。」
  珂古蘭驀地說道,但她的口吻彷彿只是在確認這個事實,心裡並非這麼想。雨蛙像是回應珂古蘭,呱呱叫了幾聲,然後在半空中描繪出一道美麗的曲線,消失在草叢裡。
  「……」
  珂古蘭彷彿在自言自語,又並非自言自語,因為惡魔就在她身旁。若是以前,惡魔一定會立刻大言不慚地說:「哼!我比牠可愛多了!」
  「……」
  然而,現在雷克斯卻不發一語。
  珂古蘭感覺到一股獨處時也不曾感受過的孤單,再次邁出步伐。
  雷克斯變得判若兩人。他不再像以前一樣,說話輕佻、惡作劇,或跑得不見人影,而是屏住氣息,彷彿要抹殺自己的存在感。那應該是珂古蘭心中最理想的結果,因為被制伏的惡魔不再令她煩惱,平靜的時間又回歸她的生活。
  然而,她原本滿心期盼的時間,卻讓她沉悶。
  笨蛋雷克斯。所以她當時才說,他一定會後悔。
  「喂,你能不能講幾句話?不然我好像在自言自語。」
  「……只要妳命令,我就說話。」
  「我不是那個意思……」
  珂古蘭並不是想命令雷克斯跟自己說話,她想表達的意思是,希望雷克斯能夠自然一點,而雷克斯明明了解這一點。
  沉甸甸的怒氣在心中湧現。
  雷克斯究竟想要怎麼樣?沒錯,她是叫他不要說話,也不要使壞。但雷克斯做到這種地步,彷彿她是壞人一樣。率先發凍攻擊的人明明是他。
  ……不,這是藉口。雷克斯的確向她扔了石頭,但是,她卻一劍刺回去,反擊過頭了。即使當時她不知道事態的嚴重性,那句話仍然深深貫穿惡魔的心臟。
  不僅如此,她甚至還向慘死自己手下的人說:「你那種倒下的方式,我不是很滿意。」掠奪了屈服者最後的自尊。
  珂古蘭穿過柿子樹和柚子樹林,以及花園的邊緣,夏季玫瑰惹人憐愛的花苞引頸期盼著花季到來。
  「……你放心。」
  站在紅玫瑰前方的珂古蘭說道。
  「那個願望真的是我最後的手段,非到必要時刻,我不會說出來。」
  「……」
  「該怎麼說呢?對我來說,那是一個我極不願啟齒的願望。它是一把雙面刃。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說出口。」
  「……」
  「所以,你能不能自然一點?不然會讓我感到窒息。」
  「……妳不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嗎?妳到底想要我怎麼做?」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雷克斯發出悲痛的聲音。
  「妳叫我閉嘴,我才閉嘴,現在又叫我說話。妳用那張嘴叫我不要擅自行動,現在又叫我自然一點。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那是被人欺負的孩童聲音。
  「……拜託,把話說清楚……」
  不,不是他想的那樣。
  珂古蘭很苦惱,如果向他說明,他就能釋懷嗎?不,這不是可以用言語解決的問題。真要比喻的話,她做的事等於是把刀架在對方脖子上,還要對方「放輕鬆」一樣;明明擁有掐死對方百萬遍的力量,還向對方示好地說「我們來當朋友吧」。
  這種時候,她需要的不是言語,只要放下手上的利刃就行了。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然而,珂古蘭卻猶豫了。放下利刃,等於捨棄自己的優勢。在不知道為什麼這個願望有效的情況下,她不能這麼做。
  她不該這麼做。
  「……求求妳,我的主人。」
  在一億萬顆的雨珠之中,珂古蘭凝視著惡魔。
  「千萬不要許下那個願望,求求妳……」
  於是,她下定決心。
  「喂!珂、珂古蘭?」
  珂古蘭以勉強還稱得上是淑女的速度進入金楢宮,穿過宮殿名字由來的大楢樹下,回到只有王族被容許居住的家。
  她脫下靴子,走向房間深處。琪儂還沒有回來。
  「妳、妳要做什麼?」
  「少囉嗦,你在那裡看著就對了。」
  她把惡魔放到寢室沙發上,然後提著鳥籠來到走廊。
  啪噹。她站在微暗走廊的陰暗處深呼吸,然後跟踏上舞台前一樣閉上雙眼,緩緩呼吸幾次。她點燃心中的火焰,翻攪想要消除的過往傷口,回想起當時的熱度。
  珂古蘭抱住鳥籠,用全身感受鐵籠的重量與冰冷。
  「啾?」
  鳥籠裡從睡夢中驚醒的小鳥,有一雙溫柔的眼睛。
  「……抱歉,我接下來對你說的全都是謊言,所以你可以不要聽……」
  「啾~~」
  雷克斯叫了幾聲,彷彿在對她說:「妳不用在意。」
  「是嗎?你真的是很溫柔的孩子。」
  珂古蘭將手搭在黃銅門把上,門的後方是五年前的那一天。那是刻劃在靈魂上的灼熱時刻,是夢魘誕生的最初瞬間。

  †

  「……好慢啊。」
  雷克斯惴揣不安地等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經意地想起自己經常拋下她一個人跑得不見人影,但是相反的情況倒是很少見。每次找不到珂古蘭時,總是令他坐立難安。
  門被人「啪噹」一聲打開,然後又被關上。
  「啊,妳回來啦?妳到底要做……什麼……?」
  不知為何,珂古蘭對雷克斯視若無睹,站在門的前方一動也不動。她像小孩子抱著西瓜,將鐵製鳥籠抱在胸前。
  「唉……」
  珂古蘭煩躁地踹一下牆壁,發出「咚」的聲響。雷克斯嚇了一跳,因為他第一次看到她擺出這種態度。
  「……真受不了瑪古努斯姨丈,又送這種東西過來……」
  生氣地鼓起腮幫子的珂古蘭把鳥籠放到桌上。
  「只好先把之前的用具拿出來……好麻煩,我明明不想再養小鳥了……」
  雷克斯眼前的人是珂古蘭,又不像珂古蘭。
  她大概是四、五年前的珂古蘭‧迪亞斯。
  「啾!啾!」
  「我來了。怎麼?你想要飼料嗎?」
  「啾!」
  「我馬上拿飼料給你,你最好安靜一點,因為我很討厭吵鬧。」
  年幼的珂古蘭很明顯地對小鳥敬而遠之。不過,當她把小鳥從鳥籠放出來、親手餵牠吃堅果,她的態度逐漸軟化。小鳥每次吃完飼料都會歡喜地鳴叫,啼唱感謝與喜愛之歌。
  「哇!你這孩子真愛惡作劇!好了,你回家吧。」
  小鳥吃得肚子鼓脹,珂古蘭的氣也消了。她讓飽餐一頓後開始睏倦的小鳥回去鳥籠,用慈愛的眼神凝視著牠。
  「真是的……吃飽就玩樂、唱歌、睡覺,你還真會享福。」
  沒想到珂古蘭也有過這樣的孩提時光,讓惡魔感到很新鮮。然而……
  「……不過,你終究只是一隻籠中鳥。」
  這個小鬼在說什麼?
  「即使你看起來自由,忘卻饑餓和危險,但這一切都是別人賦予的東西。這個鳥籠是你的家,同時是囚禁你的監牢。你是國王,同時是囚犯。」
  惡魔決定修正自己剛才的想法,五年前的珂古蘭還是珂古蘭。她的個性從呱呱落地之後,大概就沒有改變過吧?
  「所以,你的名字是雷克斯。」
  意即大王。
  惡魔記得那好像是珂古蘭以前養過的小鳥之名。
  難道就是這隻小鳥嗎?
  「雷克斯,你知道嗎?其實國王一點也不自由,不,甚至還很辛苦。父王的預定行程很滿,已經安排到明年了……我也一樣。不能和想見的人見面,不能去想去的地方……」
  年幼的珂古蘭彷彿被小鳥的睡意傳染,把臉貼在鳥籠的頂蓋上打盹。
  眼前的情景,讓惡魔甚至不敢喘一口氣。他不知道珂古蘭的目的,也不知道她想傳達什麼訊息,但可以深深感受到她的氣魄。
  珂古蘭的演技扣人心弦。為了一個觀眾,為了傳達一個訊息而演著獨角戲。惡魔不禁被她的演技所打動。
  「……雷克斯,你真的願意過著這種生活嗎?」
  惡魔的心臟漏跳一拍。因為那句台詞不只反映小鳥和公主的生活,也反映惡魔的人生。
  「被囚禁一輩子,不能做想做的事。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過去的時間向前流動,將惡魔留在過去。天真無邪的孩童把臉貼在木紋上,澄澈的眼瞳望向小鳥。
  「不!這種人生是錯誤的!」
  接著,珂古蘭打開鳥籠。
  「母后一定也有同樣的想法!所以她才會飛走!然後生下我!」
  珂古蘭說出很關鍵的話,但惡魔仍然一動也不動。重點不在那裡,這齣戲還繼續上演。她的小手把小鳥抓出來,彷彿對待自己的心臟般珍惜地捧在胸前。
  「你走吧!去自由的天空!」
  她推開窗戶,傾盡全力將身體探出窗外,雙手向前方伸去,將小鳥遞向天空。
  「飛吧!」
  於是,小鳥朝天空飛去。
  「……代替不能自由的我,飛吧,去過自由的生活……」
  雷克斯看到了,看到窗外有一片耀眼的藍天,看到一隻奮力振翅的小鳥飛向太陽。
  也看到年幼的公主用羨慕的目光看著牠,彷彿牠的身體耀眼得眩目。
  然而……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就在那邊的牆角一帶……」
  雨淅淅瀝瀝落下。幻想逐漸溶解,烏雲籠罩的天空降下豆大的雨珠。
  閃電降在遠方的燈塔,遲了半晌傳來轟隆轟隆的雷鳴。
  探出窗外的黑髮被雨水淋得溼漉漉。
  「雷克斯被老鷹襲擊,才剛重獲自由就慘死……」
  珂古蘭彷彿脫離了遭某種東西附身的狀態,回復現在的她。
  魔法消散,回歸現實,雷克斯眼前已經不再是耀眼的藍天與年幼的珂古蘭。
  「啾?」
  鳥籠中的鸚鵡疑惑地啼叫。現實中的小鳥並沒有飛走。
  「珂古蘭……」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惡魔叫了被雨水淋溼的她,想要安慰她。但是,已經太遲了。眼前的她已不是需要安慰的十一歲珂古蘭,而是獨自療傷、發誓與傷痕共度餘生的少女。
  「牠因我的心願而死,沒有求情的餘地。是我殺了牠。」
  「……」
  「牠是被我殺死的……」
  惡魔很後悔。他已有三百五十年沒有產生過這種情感。他被無力感折磨,彷彿變成人類。
  同時,他也明白為什麼珂古蘭會說「不想說出那個願望」。
  「……我想要為自己的一言一行負責而活……」
  說起來理所當然的話,實際上卻是如此困難。
  珂古蘭轉過身來,對雷克斯微笑。她的表情既寂寥又溫柔。
  「如果因為我的心願而殺死你,或是某人因此而死,我又會重蹈過去的悔恨。」
  「……珂古蘭。」
  「所以,我盡可能不想說出那個心願……」
  嘩啦、嘩啦、嘩啦。
  「拜託你……」
  最後,她只說完這句話就離開。
  雷克斯知道,在這一刻,有某種堅不可摧的東西瓦解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或許是鎧甲,也或許是利刃。無論如何,某個冰冷堅硬的東西已經不存在。
  「哈……哈哈……哈哈哈!」
  所以,雷克斯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為了回應她的話,他扮演小丑,傾盡全力笑了。
  砰!咕咚!他像平常一樣,不,他比平常更賣力地變身,以晶亮的鞋子踏步,用金銀珠寶表演雜耍;不知從何處傳來音樂,倏地亮起華麗的燈光。
  「哈哈哈哈哈!珂古蘭,妳中計了!」
  惡魔爽朗的笑聲充滿寢室,彷彿嗤笑著全世界。雷克斯沒有意義地動來動去,並且沒必要地擺姿勢。
  「哈哈哈哈哈!居然自己扔掉武器,真是個笨女孩!不,可見我的計謀有多麼高竿!啊,不!我之前的態度全都是裝出來的!」
  接著,雷克斯忽然停止動作,目不轉睛地看著珂古蘭。珂古蘭笑嘻嘻地說:「真的嗎?」佯裝出很驚訝的樣子。「原來我被你騙了。」
  「對、對啊!沒錯!妳被我騙了!所以我們像以前一樣就行了。」
  事情當然沒有雷克斯說得那麼簡單。因為故事已經進行了。雷克斯扔出了石頭,珂古蘭刺穿了心臟。兩人在彼此身上造成的傷痕,縱然癒合,卻不會有消失的一天。
  「沒錯,像以前一樣就行了。」
  這是共謀的兩人「決定的結果」。
  珂古蘭大大伸了個懶腰,猶如仍殘留著五年前的童稚,是個充滿躍動感的動作。
  「……真不可思議,這是我第一次向別人提起這件事。」
  珂古蘭隔著小鳥,在沙發的老位置坐下後說道。
  「我以為自己會把這件事帶進墳墓,沒想到……呵呵呵,我居然告訴了惡魔。」
  「哼!妳對我有什麼不滿嗎?」
  坐在對面沙發的雷克斯說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然是什麼意思?」
  「真是的……你還不明白嗎?」
  珂古蘭彷彿看著孩童般微笑。她的態度讓雷克斯不太高興,正要開口嘲諷的時候……
  「我是在感謝你。」
  看到珂古蘭用柔和的表情微笑,他就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哼!與我無關!」
  「說的也是,你就忘記我說的話吧。」
  之後,他們真的回復以往的生活,珂古蘭坐在長椅上拿起書本,小鳥在橫木上前後搖晃著打盹,雷克斯則是靜靜地陪伴著一人一鳥。
  嘩啦、嘩啦、嘩啦。
  雨水包覆了一切。

  接著,戲劇公演的日子終於到來。

  †

  「下一場演出,是金蘭組的公演──《狐狸與老虎的婚姻》。」
  在一片黑暗中,觀眾開始騷動,掌聲此起彼落。
  「率領金蘭組的人,正是希爾蒂南‧李茲小姐!希爾蒂南小姐將在下個月離開後宮,為了表達至今的感謝而籌備了這場公演──」
  這一類公演的開場白都很冗長,尤其是這一場演出的意義有別於以往,所以擔任司儀的希朵蓉的聲音聽起來也卯足全力。
  距離上演還有約莫一刻鐘的時間。在簾幕後方的珂古蘭清了清喉嚨。
  「終於要開始了!」
  雷克斯說道。為了今天的演出,侍女將他打扮得光鮮亮麗。最長的羽毛發散出晶亮的光澤,爪上還塗了琉璃色的裝飾。
  「哦?你今天看起來很帥氣喔。」
  「對吧?我用這副帥氣的姿態在劇院飛一圈,保證所有年輕女孩都會對我一見鍾情。」
  珂古蘭心想,即便如此,對他一見鍾情的應該是年輕的鸚鵡吧?不過,最近珂古蘭變得很溫柔,所以沒有說破。
  「不過,就帥氣來說,我今天恐怕是輸給妳了。」
  「是嗎?」
  珂古蘭在心中暗想,他的讚美方式實在異於常人。這時候……
  「哇!真不愧是童話公主!我不管看幾次都覺得好可愛!」
  為了做最後確認而四處奔波的梅蒂跑過來,發出尖叫聲。
  「啊!不對!說您『可愛』實在太失禮了!應該是『好帥氣』!」
  「呃……」
  真的有那麼帥氣嗎?珂古蘭確認自己的模樣。她的裝扮跟練習時截然不同,華麗的洋裝換成樸素的長褲,臉上只施了淡妝,而非濃妝豔抹。相反的,在她對面的愛芮則是和平常一樣,穿上淑女風格的洋裝。
  沒錯,這就是珂古蘭的策略。內容很簡單,就是把兩人的角色對調。
  「不過,真的好不可思議!您的髮型看起來好像真的剪短了!」
  梅蒂端詳珂古蘭的頭髮,嘖嘖稱奇。這是珂古蘭的男裝扮相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原本如飛瀑般的長髮變成俏麗的短髮,露出總是隱藏在長髮底下的雪白頸項,和狀似珍珠貝的耳朵。
  「嘿嘿!」
  雷克斯驕傲地挺起胸膛。珂古蘭的髮型,只是施了消除部分頭髮而變成短髮的魔法,這當然是雷克斯的功勞。珂古蘭撫摸他的頭,稱讚他做得很好。
  「──接下來!我想請本次公演的導演、謎團重重的梅蒂小姐為大家說幾句話!請上台!梅蒂小姐!」
  被司儀唱名的梅蒂慌慌張張地跑出去。
  珂古蘭對她的背影說了平常絕對不會說的話。
  「梅蒂小姐!」
  「咦?啊、是!請問有什麼事?」
  「……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
  她們認識的時日尚淺,梅蒂對她的想法似乎有一些錯誤的解讀。
  不過在這一刻,珂古蘭將自己想法正確無誤地傳達給她了。
  「是!全都交給妳們了!」
  不知道她讀取了什麼訊息,只見她點了點頭,然後跑入亮光之中。
  「真難得。」
  雷克斯語重心長地說,珂古蘭也有同樣的想法。不過,剛才那句話不是客套話,而是發自她的內心。珂古蘭‧迪亞斯想讓這場公演成功。
  「……我最近很奇怪。身體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輕鬆,情緒也很容易變得激動。」
  這一切都是從那一天開始的。在那一個雨天,她解放了從未向任何人提起的過去之後,某種東西開始產生變化。
  當然,過去不會改變,陳舊的傷痕也不會消失,殺死小鳥的傷口依然殘留在她心中。以前她一直認為不能將傷口暴露出來,甚至不得不告訴自己那才不是傷口,彷彿自己不曾受過傷。
  但是,顯露出自己的傷口後,她發現心靈居然變得如此輕盈。
  感覺像在盛夏的陽光下脫掉外套。傷痕被清涼的風洗漉,倦怠的心獲得解放。
  「那麼!接下來為大家上演的是《狐狸與老虎的婚姻》!」
  開幕了,預告的喇叭聲越來越激昂。
  「我們走吧。」
  「好!」
  戲劇開演。

  沃爾貝斯說道:
  「提克莉絲,我愛妳。」
  「你、你、你、你不要胡說八道!」
  提克莉絲回答。
  「你是笨蛋嗎?你給我聽好!我是貴族,而你是平民!我們的身分有如天壤之別!」
  在微暗的劇院裡,提克莉絲跑向狹窄的地方。
  「那又如何?妳的心意呢?難道妳不愛我嗎?」
  「笨、笨、笨、笨蛋!你不要再胡說八道了!」
  沃爾貝斯忍不住向提克莉絲告白。這一幕的劇本上寫著,不知為何,此時提克莉絲對沃爾貝斯很冷淡。根據劇本,她是藉由犧牲自己的愛戀,來保護心愛之人免遭父親的毒手,所以才口是心非地拒絕。然而……
  「我的心意……我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珂古蘭心想,看來這齣戲將朝向與原作不同的方向發展。
  故事的發展已經進入後半段。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這一幕本來應該是提克莉絲終於坦承自己的愛意,與沃爾貝斯兩情相悅,然而照眼前的情況看來,卻是不同的發展。
  在演戲的同時,珂古蘭不禁暗自嘆了口氣。不過,這樣的發展也可以說是如她所料。
  因為愛芮所飾演的提克莉絲,深深反映出本人的個性──應該說,愛芮根本是在飾演自己。每次聽到飾演沃爾貝斯的珂古蘭說「我愛妳」、「我喜歡妳」,愛芮就會滿臉通紅地忘記台詞。珂古蘭在排練的時候就掌握了愛芮的反應。
  但是,那個瘋狂的導演卻大力稱讚臉紅忘詞的愛芮「很迷人」;還莫名其妙地說「會失去新鮮感」,而不讓愛芮在排練時練習說這些台詞,要她在公演上直接演出。
  珂古蘭忍不住心想,她是笨蛋嗎?
  「你、你說喜歡我……根本是騙人的!我才不會相信呢!」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觀眾的反應卻很熱烈。珂古蘭趁隙瞥了下方一眼,發現夾雜貴族、宮姬以及一部分平民的觀眾席上,充滿了異常的熱切。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提克莉絲!」
  「是啊!好嶄新的詮釋!導演到底是何方神聖?」
  「啊!愛芮小姐好可愛……童話公主也美麗動人……」
  「愛芮!妳在做什麼?快反擊啊!絕不能輸給那種女人!快撲倒她!用妳的腰!使勁!」
  不只戲劇門外漢的觀眾看得津津有味,連看過無數戲劇的貴族也讚嘆不已。他們對於愛芮融合演技與本性的演出,以及徹底活用這一點的導演功力,感到相當混亂。
  「喂!妳在看什麼地方?」
  愛芮突然大叫,並用雙手挾住珂古蘭讓她面對自己。珂古蘭感覺到汗水流過臉頰。這也難怪她會緊張,因為這句台詞不只劇本上沒寫,連原作都沒有。
  「……愛芮小姐,請妳冷靜一點,現在只是在演戲。」
  珂古蘭在愛芮紅冬冬的小巧耳朵旁低聲說道。
  「演戲?是呀!這一切都是演戲!妳說的話果然全都是謊言!全部!全都是騙我的!」
  這一刻,就連珂古蘭也無法分辯眼前的人究竟是提克莉絲還是愛芮。或許,連愛芮本人也不明白吧?
  咚!愛芮冷不防推開珂古蘭跑開。她逃了,爬上大道具的山上。
  「妳根本一點也不喜歡我!妳討厭我!」
  俯視的眼眸十分熾熱。
  「不!我一直戀慕著妳……」
  「既然如此,妳為什麼突然對我那麼冷淡?為什麼突然不理我?」
  滿懷憤怒與悲傷的愛芮,可憐地繃緊身體。這時候的她已絲毫沒有提克莉絲的影子。
  「我……」
  幾乎已看膩天才的演技與鬼才的詮釋的觀眾屏氣凝神,他們看的是一場奇蹟。愛芮的演技很拙劣,聲音顫抖,甚至連演戲的動作都沒了,只是身體僵硬地站著。她的表演令人難以恭維。
  然而,她卻打動了觀眾的心。
  因為此時的她,沒有虛假的演技。
  「我一直……」
  淚珠潸然落下。
  「一直很想……很想跟姐姐一起玩……」
  在人工打造的舞台上,翩然飄落片片真實。滿溢的情感濡溼了灼熱的臉頰。
  所有觀眾都回憶起了某些事。那是在自己過往人生中的真實場面,和提克莉絲一樣泫然欲泣的遙遠記憶。
  珂古蘭也一樣。
  時間倒回從前。
  強烈的既視感在腦海中復甦,眼前的光景與過去重疊。
  那是八年前的事。當時的她年幼無知,不諳世界的規則與大人的爭權奪利。當時的愛芮年紀很小,個性很內向。
  那是現在連要回想都困難重重,屬於太陽的時代。

  「騙子……」

  愛芮哭成了淚人兒,舞台服裝和化妝已經凌亂不堪,只有真實的她被遺落在舞台上。
  「……啊……」
  令珂古蘭驚訝的是……
  自己一步也動不了。
  她已經忘記所有台詞,真實的自己霍然暴露在舞台上,感覺像赤身裸體地被人扔到舞台正中央。她拚命回想台詞,想要恢復沃爾貝斯的身分。然而,已經暴露的珂古蘭‧迪亞斯卻不願就此打退堂鼓。
  珂古蘭只能以珂古蘭的身分佇立在舞台上。
  觀眾開始騷動,勉強維持故事型態的舞台開始瓦解。
  珂古蘭很焦躁,回想著台詞冷靜下來。她的任務是阻止愛芮失控,同時將場面帶回戲劇本身。這件事對她來說應該易如反掌,因為她隨時都可以發揮演技。
  所以她作夢也想沒到,自己的身體居然不聽使喚。再這樣下去,這齣戲會以失敗收場。她不能,也不想讓這種事發生。然而,她無法發揮演技,說不出台詞,無法呼吸,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才好。
  無法演戲。
  她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珂古蘭想要驅使身體,所以握起拳頭、按著胸口、試圖呼吸空氣,然而,她卻無法呼吸,彷彿回到幼兒時期,連站都站不穩。她無法呼吸,幾乎要就此暈厥。
  她無法呼吸。
  「珂古蘭,不要緊。」
  這時,一隻小手冷不防搭在她的肩膀上。
  「妳沒有錯。來,吸一口氣。」
  光是這個舉動,就讓珂古蘭終於可以吸入空氣。
  清涼的空氣充滿她的身體,沉睡在體內的力量重新復甦。
  「走吧。」
  「……好。」
  珂古蘭用旁人聽不見的音量回應,然後抬起頭。
  所有觀眾都在靜待沃爾貝斯的下一步動作。他們期待自己的好奇心獲得滿足,以及扣人心弦的高潮結局。
  然而,珂古蘭卻無視眾人的期待。她已經不在乎自己還在演戲,無視舞台的存在,筆直向前走去。她不再扮演男人,舞台上已不存在原作中的沃爾貝斯。
  所以這才是沃爾貝斯。
  「不要碰我!」
  珂古蘭伸向愛芮的手被揮開,但她不在乎,執意抓住愛芮。
  「妳、妳要做什麼?走開啦!」
  「……對不起。」
  「事到如今,道歉有什麼意義……」
  「對不起,愛芮……」
  珂古蘭覺得最近的自己真的很反常,變得一點也不像自己。珂古蘭‧迪亞斯應該是冷靜、冷酷,以及深思熟慮的人。
  或許她的理解是錯誤的吧?
  她聽見過去的聲音。

  『妳在這裡做什麼?』
  地點是王宮的中庭,沒有人靠近的灌木叢中。
  『妳一直哭,我不懂妳為什麼要哭。有人欺負妳嗎?』
  一名心和衣服都傷痕累累的女孩,緊緊抱住缺了一隻手臂的人偶啜泣。
  『妳不要哭了,沒事了……』

  珂古蘭記得當時的自己……
  「別哭了,愛芮。」
  「……姐姐?」
  「我沒有討厭妳……我對妳的情感從來沒有改變……」
  她無法多說。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八年,她得到許多智慧、經驗,以及陳舊的傷痕。
  她捨棄了幼犬般的笑靨。
  太陽已經冰冷得結凍。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出於對愛芮的憐愛之心──
  「……別哭了。」
  親吻她的額頭。

  鼓掌聲漸漸擴散開來。

  †

  「──接著是紅顏美少年!飾演沃爾貝斯的珂古蘭‧迪亞斯‧艾爾凱歐斯‧雷吉娜殿下!請大家再次給予熱烈的掌聲!」
  在震天價響的掌聲中,珂古蘭有禮地向所有人致意。她的頭髮已經恢復原來的長度,讓擔憂的觀眾放下一顆七上八下的心。
  「接著是飾演提克莉絲的愛芮‧戴那巴雷司小姐!」
  這次的掌聲格外熱烈,幾乎所有觀眾都站起來用力鼓掌,彷彿連骨頭都要為之碎裂。在二樓的宮姬感動得探出身體,布幕在半空中翻動。不過,回過神來的當事人卻紅著臉,揪著洋裝的下襬,低聲咕噥:「那才不是我。」啊,幫忙打圓場的梅蒂被咬了。
  「接著是負責劇本的」
  「喂!那個笨女人!她忘記介紹一個主角了!」
  雷克斯氣得大叫。小心翼翼地梳理過羽毛的他,一直等待這一刻的登場。
  「哇啊啊!她看不起鳥類!可惡!她的意思是,畜生沒有介紹的必要嗎?我在最後的確沒有戲分!但是,在開頭和中間,促成兩人見面的功臣可是我演的!」
  珂古蘭也覺得沒被介紹的雷克斯很可憐,打算提醒希朵蓉的時候……
  「虧我還想出很多點子!本來打算被叫到的時候要繞行全場,變出華麗的幻術!這麼一來,我什麼都不能做了!」
  珂古蘭最後決定不要插手。就這麼辦吧。
  「別生氣了。」
  相對的,她撫摸雷克斯氣得七竅生煙的頭,對他說道:
  「我知道你演得很精彩。」
  「唔……妳知道就好。」
  這時,全場爆出更熱烈的掌聲。他們看到被司儀介紹的梅蒂緊張地向大家鞠躬,她的表情寫滿了困惑與驚訝。
  「……妳看,她的表情好像在說:『我明明不是演員,為什麼會得到這麼熱烈的掌聲?』」
  「……她真的是天生的主角。」
  梅蒂受矚目的程度絲毫不遜於愛芮。這是可想而知的。因為兩名王族的情報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梅蒂只是一個沒沒無聞的少女。對貴族與宮姬來說,她徹底煽動了他們的好奇心。
  「……我的感覺就好像看到了故事的開端。」
  「喂,連我也下海去當配角嗎?這故事未免太豪華了吧?」
  滿臉通紅的梅蒂向觀眾鞠躬,全場再次給予震天價響的掌聲。
  直到這時候,珂古蘭才有多餘的心力看向觀眾席。知名的貴族與宮姬坐在觀眾席上,瑪古努斯與戴亞也在其中。瑪古努斯看起來心滿意足,戴亞則是一臉「正因為很有趣,所以才不滿」的表情。戴亞還把侍女召到身邊,對她發牢騷。那名侍女就是琪儂,可憐的琪儂看起來很沮喪。
  以及,她的父王。
  珂古蘭只瞥了那個方向一眼,國王也用眼神回應她,微微一笑,彷彿對她說:「很有趣。」
  光是如此,珂古蘭便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她的胸口深處暖烘烘的,輕輕觸碰能感覺到微溫。那是類似小鳥的溫度。
  「……嘖!」
  不知為何,雷克斯卻不悅地咂舌。
  最後再次響起熱烈的掌聲。這場公演的主辦人──希爾蒂南走上舞台。下個星期即將離開後宮的她,藉由這個舞台向眾人道別,對在場所有人獻出自己的感謝。她和主要演員的宮姬道別時,人們毫不吝惜地以掌聲與眼淚回應。
  光芒中的她美得眩目。
  珂古蘭在鼓掌的同時,也無法阻止自己思考一件事。
  每個宮姬總有一天會離開後宮。
  少女們會啟程前往新的戰場,或是沐浴在榮光下,或是在凋落中被人輕視。
  希爾蒂南身處哪一種情況?她是否有所變化?或是從來沒有改變?珂古蘭想和她談一談。
  但是,已經沒有機會了。
  或許命運的瞬間確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一切集中在一個時間點,一旦錯過就無從復得。或許那一瞬間真的存在吧?
  她們共有的那一瞬間,已經在兩個月前結束。
  這讓珂古蘭很難過。
  「以上是金蘭組的公演──《狐狸與老虎的婚姻》!」
  舞台的簾幕降下,公演與掌聲一同結束。

  †

  珂古蘭辭退了慶功宴的茶會,快步離開劇院。
  「妳真的不去嗎?」
  穿過銀樫宮的中庭時,雷克斯開口問道。
  「……她們應該很想和妳分享喜悅吧?」
  「是呀。坦白說,我也想這麼做。」
  不過,這次她已經做過頭了。她不應該厚待任何一個派閥。
  「妳又在思考很複雜的事吧?」
  「咦?居然被你看穿我的心事,看來我的功力還有待加強。」
  「不,是我還挺有一套的!呵呵,看來我可以對外宣稱我已有『珂古蘭初段』。」
  「呵呵,莫名其妙。」
  他們進入中庭。玫瑰彈開露珠,散發出金色的光輝;鈴蘭將花瓣與雨珠並列,發出清脆的聲響;綠意益發濃密,花團錦簇如火焰。
  驀然,珂古蘭發現一件事。
  雨停了。
  「哦哦!好久沒有看到夕陽了!」
  銀樫宮的西方,腳下的帝都彼方,海洋火紅如燃。
  夕陽的火紅與影子的漆黑構築的雙色世界,宛如皮影戲的國家。
  「……好美。」
  一種說不出來的理由,讓珂古蘭為眼前的景象深深感動。
  「真的……好美……」
  她只能說出陳腔濫調的感想。眼前的景色明明已看過無數次。
  但是,眼前的紅霞是如此強而有力。受惠於它的渺小人們建立了帝都,此時它映照著帝都的什麼呢?帝都的燈塔燃起第一盞火焰燈,炊煙逐漸化為暮靄,金星追逐著白晝西沉。
  「……物換星移,世事變化無常,只有它的美千古不變……」
  雷克斯說道,一開始說得很認真。
  「不過,仍舊比不上我。」
  最後還是不忘開玩笑。
  某種東西臻於完美、盈滿。
  珂古蘭撫摸著小鳥的背,心中油然而生這種感觸。
  就是現在──鼓譟的心臟告訴她。
  命運的瞬間到來了。
  希爾蒂南的時候是背叛,愛芮的時候是及時趕上,雷克斯的時候則是太早。
  那時候,在那間寢室裡,命運的瞬間尚未成熟,所以他們只能用唇槍舌劍彼此廝殺。
  但現在……
  「……雷克斯。」
  「嗯?」
  「你以前詢問過我母后的事吧?」
  「……對。」
  雷克斯慌張地說。
  「不過,我不打算逼妳告訴我。」
  「沒關係,你聽我說。」
  珂古蘭心想,或許她一直希望有人能聽她傾訴這件事。無法向任何人啟齒,無法被任何人詢問,長久以來遭人在背後指指點點──關於她的事情。
  「母后……是一個很愛作夢的人……」
  珂古蘭娓娓道來。
  「她總是在找尋可愛或有趣的事物。她喜歡戲劇,也喜歡唱歌和跳舞……但總是感到百般無趣……」
  珂古蘭說得結結巴巴。氧氣冷不防變得稀薄,彷彿從她身旁閃避。
  「……妳可以慢慢說,不論是一千年還是一萬年,我都會等待。」
  她感覺到肩膀傳來溫柔的觸感。惡魔做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他變回人形,溫柔地摟住珂古蘭的肩膀。
  「妳不用擔心,我已經使出別人無法靠近的魔法,沒有人可以打擾現在的妳。」
  「……你連這種事都辦得到。」
  「妳、妳不要生氣!我沒有做壞事!」
  「我沒有生氣。」
  珂古蘭自責地搖頭。看來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帶有譴責的意味。
  她沒有把「謝謝」說出口,而是將頭輕靠在他的手上。
  只有夕陽凝視著兩人。
  「……母后在六年前過世。」
  西西莉亞‧迪亞斯正是「擁有一切」的少女。傾國傾城的她,芳名遠播至大陸的彼端,吟遊詩人對她比黃金還耀眼的濃密秀髮讚不絕口,前來求親的男人在宅邸前大排長龍,她在紀念日受贈的禮物堆積如山。
  「但是,母后從來不將那些東西放在眼裡,因為讚美和禮物對她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
  恣意揮霍神之恩寵的西西莉亞,對自己擁有的一切感到稀鬆平常。莫大的財產與山海珍寶,對她來說看久了就只是會發光的石頭。
  更甚至連「皇后」的地位,對她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身分。據說,國王派人上門提親時,西西莉亞只應了一聲「喔」,沒有從戲劇相關的書中抬起頭來。
  她的口頭禪是「好無聊」。獲得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她卻興致缺缺;王子們為了爭奪她而決鬥,她只感到無趣;因美貌而母儀天下,只令她沉悶──因為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東西。
  即將在幸福之海溺斃的她,開始向不幸尋求救贖。
  「《狐狸與老虎的婚姻》是母后最喜歡的故事……」
  珂古蘭回頭看劇院的方向說道。已逝皇后生前的不檢點,是現在人們不敢啟齒的禁忌,但鮮少有人知道,她的不檢點其實源自小孩憧憬故事的心情。
  「很可笑吧?年過二十、已有夫婿的女人,居然還對那樣的愛情故事懷抱憧憬。」
  登上后位的第三年,她和出入皇宮的商人私奔了。
  「你覺得她很愚蠢吧?我也這麼認為。」
  如果他們之間擁有像《狐狸與老虎的婚姻》裡的真愛,或許結果是美好的。然而,事與願違。年輕商人在半途因恐懼而逃之夭夭,孤伶伶的西西莉亞被弓箭騎兵發現。
  「在那十個月後,她生下了我。」
  說完事情的始末,珂古蘭深深嘆了口氣。灌木叢散發出杜鵑花甘甜的香氣,以及枯草燃燒的味道。
  惡魔在一陣漫長的沉默後開口:
  「……那麼,妳是那時候……」
  「父王和母后都系出血統古老的家族,兩人的家族中沒有人擁有黑髮。順帶一提,那名年輕商人擁有一頭烏黑的頭髮。」
  惡魔曾說過她長得「一點也不像」父王。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們毫無血緣關係。
  「商人在被捉拿的時候,因胸骨斷裂而死。」
  「珂古蘭……」
  「你不要誤會,我對那個人沒有任何感情,因為塑造現在的我的父親尚在人世……」
  珂古蘭有如被絲線扯動般,看向王宮的方向。
  國王就在那裡。對珂古蘭來說,光是如此,王宮看起來就輝煌無比。
  「……我不明白。」
  惡魔說道。
  「既然妳這麼敬愛他,為何不去見他?」
  「我不會去見父王。我不跟父王說話,父王不跟我說話,都是出自對彼此的體貼。」
  「……妳總是說出很難懂的話……」
  珂古蘭不禁苦笑。雷克斯說的沒錯,別人會覺得她說的話很奇怪,感到一頭霧水吧?但是,她和父王都知道,有時候避免接觸是出於愛,分隔兩地是一種體貼,所以沒有任何問題。
  「……今天就說到這裡。後續的事,下次再找機會說。」
  「哇!好狡猾!」
  「因為時刻未到,我也不能說。」
  「什麼意思?應該還有時間吧?啊!喂!」
  珂古蘭像小鳥飛離枝頭,離開雷克斯的懷抱。
  「回去吧。」
  「喂,不要拋下我一個人!」
  膝蓋碰撞著裙襬,珂古蘭輕快地走過花園。
  氣惱的雷克斯變成小鳥,停在她的頭上。珂古蘭覺得一切都很不尋常。肌肉累積的疲勞暖呼呼的,在舞台上流的汗水很清爽,心臟撲通跳動。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神清氣爽,相較之下,以前的她宛如行屍走肉。依她以前的模樣,難怪會被人取「童話公主」的綽號。
  「嗯~~」
  珂古蘭朝夕陽的方向伸展身體。
  「和妳在一起真的一刻也不會無聊。」
  小鳥邊用羽毛不斷攻擊珂古蘭,邊如此說道。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珂古蘭濺開澄澈的水窪。她還活著。她心想,自己還活著,自己無藥可救地活著。她已經許久不曾擁有這種感覺。

  所以,在不久的未來等待她的,或許是一種報應吧?

  進入金楢宮,走過迴廊,珂古蘭忍不住嘆了口氣。
  「我想先去洗澡,然後悠閒地休息,什麼也不做。我來幫你泡茶,也有珍貴的點心喔。」
  「哦?聽起來真不錯!這是只屬於我們的慶功宴!呵呵,這樣也不賴。機會難得,也分給那隻鳥大爺一些獎勵吧。」
  終於回到家的雷克斯脫掉靴子。此時的他已經變回人形。
  「說的也是。不過,我不清楚牠喜歡吃什麼。」
  「……幹嘛看我?」
  兩人走在微暗的走廊,地板發出咿軋聲。屋子裡沒有其他人,琪儂大概還沒有回來吧?
  「跟你開玩笑的,我會拿水果給牠吃。」
  「原來是玩笑啊!我從以前就覺得妳的玩笑都很惡劣!」
  她好久沒有這種死而復生的感覺。
  所以珂古蘭才會忘記吧?
  為什麼自己變得行屍走肉?
  為什麼她被稱為「童話公主」?
  她彷彿忘記了。
  因為不那麼做,就無法活到現在,所以她才變成行屍走肉。
  因為不那麼做,她甚至無法呼吸,所以她才沉默不語。
  珂古蘭忘記了一切。
  然而,命運卻執意狙擊公主,不讓她脫逃;剜著殘留在她體內的舊傷,讓她回想起來。
  讓她想起自己是什麼人,以及這個世界的真實。

  「我回來了,雷克斯。你有乖乖看家嗎?」
  回到寢室的珂古蘭說道。
  「我回來了,鳥大爺。今天有大餐可以吃喔!」
  惡魔也緊接在珂古蘭之後說道。

  他們眼前,是一隻吐血身亡的小鳥。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6-7-22 10:25 编辑


  幕間2†夜宴

  男男女女宛如隨風搖曳的鮮花,配合音樂團團舞動。男人扶著女人,女人扶著男人,綻放出裙襬的花朵。舞廳裡,五顔六色的鮮花爭奇鬥豔。這裡是帝都彌拉的王宮中舞廳。
  今天是王宮每兩個月舉辦一次的晚會,聚集了各個階層的人。除了王族和貴族,還有商人、榮獲功勞獎的市民,以及學院的學生。當然,也包括宮姬:慈螺的席翠公主、棋鬼戴朵菈,以及童話公主──珂古蘭。
  「……」
  在宴會廳的深處,王族與大貴族聚集於此,珂古蘭被許多大人包圍,客套地寒暄。在這樣的地方與個性不合的人說話,對公主來說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哎呀,這不是珂古蘭嗎?好久不見!」
  比方說,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正是米蘭達‧戴那巴雷司‧歐姆里斯。
  那時候珂古蘭正和宮廷御醫哈理斯醫生笑談壞心眼的黑色笑話。然而,愉快的時間結束了。
  「……那麼,我先失陪了。」
  哈理斯彬彬有禮地躬身行禮後離開。如果情況允許,珂古蘭很想跟他一起逃走,但現實不容許她這麼做。
  「……好久不見,戴亞阿姨。」
  珂古蘭以無可挑剔的舉止向她行禮,輕輕拉起裙襬,華麗地展開一抹紫色──只有王族被允許穿戴的「禁色」。
  「哎呀,妳還是一樣美麗。」
  從姓氏就可以知道,戴亞正是「那位」瑪古努斯姨丈的妻子,也是愛芮的母親。她的外貌完全體現「血統純正的暴發戶」這個戲稱。
  「謝謝,您也很美麗。」
  「是嗎?哦呵呵呵呵!」
  高大的身材幾乎與瑪古努斯不相上下的戴亞,理所當然般穿著絲質禮服,手指、脖子以及其他可以佩戴飾品的地方全都掛滿寶石。這樣的她看起來就像一隻盛裝的長頸鹿,或是傳說中的「搖錢樹」。
  「不過……這套衣服真的很適合妳……」
  戴亞看到珂古蘭身上的禁色,瞬間露出像蛇一樣的悲慘表情。身上可以穿戴多少紫色的東西,是根據王位繼承權的順序有嚴格規定,戴亞所使用的紫色只有手套而已。
  「不過,妳長得越來越像西西莉亞……除了頭髮以外。」
  開始了。
  「那孩子到妳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出落得傾國傾城,男友換過一個又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都很懊惱。妳知道我跟瑪古努斯是怎麼邂逅的嗎?」
  「不知道……」
  「妹妹當年好像狠狠地甩了他,在他最落寞的時候,我們相遇了。呵呵呵,說到這一點,我倒是滿想感謝她的,呵呵呵。」
  這種時候,珂古蘭把自己當成傀儡娃娃,輪流使用「是的」、「不知道」、「真的嗎」敷衍,讓兩人之間成立了近似對話的情況。
  「對了!我女兒今天也有來,我讓她跟妳打招呼……愛芮!妳在做什麼?快點過來!」
  戴亞說著,把躲在自己身後的女兒拉出來。
  「……哇!」
  珂古蘭有好一陣子沒有見到愛芮,愛芮則像看到獅子的草食動物般畏懼著她。
  「媽、媽媽……那、那個……我……」
  「不要扭扭捏捏的!妳想害我丟臉嗎?」
  前有黑豹,後有長頸鹿,進退維谷的愛芮在轉瞬間錯失逃亡的機會。她試著直視珂古蘭,卻提不起勇氣,只是絞弄著手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戴亞厭煩地嘆息。
  「真受不了妳這個孩子,本來以為妳進後宮會變得有自信一點,結果還是這副扭扭捏捏的模樣……妳要多學學珂古蘭。她在妳這個年紀時,已是落落大方的淑女,每天在社交界都蔚為話題。而且……」
  戴亞滔滔不絕地抱怨著珂古蘭有多麼優秀,自己的妹妹有多少豐功偉業。她說得越多,愛芮就越退縮,彷彿忘記自己平時是怎麼樣的人。
  「對了,妳在之前的西洋棋大賽也輸了嗎?真是丟光了我們家的臉!」
  「那個……阿姨,那是……」
  珂古蘭對此也懷有罪惡感。那場比賽其實……
  「那只是湊巧。」
  所以她溫柔地微笑,握住愛芮的手。
  「哇!」
  愛芮驚呼一聲。珂古蘭希望她不要露出那種眼神。
  「……那天愛芮身體不適,應該無法下棋,我卻沒有發現……所以請您稱讚她。」
  「真、真的嗎?愛芮。」
  「……咦?咦?」
  「是的,阿姨。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她的手下敗將,所以她的實力無庸置疑。」
  「是呀!妳說的對!哦呵呵呵!」
  戴亞抬高鼻子,洋洋得意地大笑。
  「妳、妳……」
  但是,愛芮的表情卻越來越不高興。
  「這是真的,因為我本來就不是她的對手。」
  「妳……」
  「如果她處於最佳狀況,甚至有可能打敗戴朵菈……」
  「妳不要開玩笑了!」
  啪!愛芮捏破手上的玻璃杯。
  「哇!」
  戴亞忍不住尖叫。滴答,一滴滴血落在地氈上。
  愛芮並未擦拭手掌的血,伸出食指指著珂古蘭。
  「妳到底要瞧不起我到什麼地步?不要太過分!」
  「愛、愛芮,妳必須趕快去治療才行!啊,妳可愛的手指!」
  「媽媽,妳閉嘴!」
  「好、好的!」
  此時,愛芮徹底展現出繼承自瑪古努斯的血統,一句話就讓戴亞噤聲。
  「沒錯!那場比賽的確是湊巧!今後我絕對不會再讓那種意外發生!哼!妳就好好期待下次的棋藝賽吧!我絕對不會再輸給妳!哼!」
  愛芮冷哼一聲,然後轉身就走。
  「我們走吧!媽媽!」
  「啊啊!等一下,愛芮!妳必須先去治療!不過,妳的氣勢很棒!非常好!哦呵呵呵呵!哦呵呵呵呵呵!」
  接著,兩人離開宴會廳,只留下一陣騷動後不平穩的氣氛。
  珂古蘭向周圍的人比一個「請不要在意,繼續享受宴會」的手勢後,來到宴會廳的角落,也就是所謂「壁花」的位置。在杯觥交錯的宴會廳,只有這裡沒人靠近。
  雖然最後發生了一點小插曲,不過,珂古蘭今天的工作總算結束了。沒有其他必須寒暄的對象,只要打發剩下的時間就可以離開。
  「哦,美麗的小姐,如何?要不要和我跳一支舞?」
  當珂古蘭心中盤算這些事情時,一名學院的學生向她攀談。
  「青年才俊」指的就是像他這樣的人吧?他的身材頎長,臉上帶著可愛的笑意,那是謙虛又有自信的笑容,但珂古蘭覺得這一類人最難纏。
  「恕我拒絕。」
  「咦?」
  他的表情看起來很狼狽,大概沒有女人拒絕過他的邀約吧?
  「為、為什麼?妳不滿意我哪一點?」
  「我不滿意的地方很多,但有一個決定性的因素。」
  「什、什麼因素?」
  青年激動得向前探出身體,相對的,珂古蘭則是一臉冷淡。
  「因為你『不是人』。」
  「什麼啊,被妳看穿了嗎?」
  迷人的微笑隱去,留下的是珂古蘭再熟悉不過、不懷好意的笑容。
  「我還以為這次瞞得過妳。最近都很快都被妳拆穿呢。」
  「……你什麼時候從頭髮溜出來的?話說回來,你為什麼變成那副模樣?」
  「這副模樣?這才是真正的小丑男爵啊。呵呵呵,很帥氣吧?」
  雷克斯在原地轉了一圈。他化身的樣子的確風流瀟灑,所以珂古蘭坦率地讚美:
  「的確很帥氣。」
  「呵呵呵,能夠獲得妳的讚美是我的榮幸。妳也是,嗯……」
  雷克斯細細打量珂古蘭。
  「……什麼?」
  珂古蘭身穿將七層的百褶裙襬巧妙染成漸層色彩的國寶禮服。從小巧的貝殼只採得到一小撮的染料是鮮豔的藍紫色,配上烏黑的秀髮,益發襯托出她的肌膚白皙。
  「嗯……雖然很不甘心,但不得不說妳今晚真的很美。」
  看著惡魔的表情,珂古蘭心想自己方才大概也露出了同樣的表情吧。
  「不過,實在是太浪費了,只要妳的態度平易近人一點,像個傻瓜一樣在那裡轉個幾圈,就可以釣到一大群笨男人。」
  「我就是討厭那種事,才擺出這種態度。」
  「沒想到妳的孤僻已經到了堅不可摧的地步,真是辛苦妳的侍女。」
  「你少囉嗦。」
  侍者走過來,惡魔拿了杯葡萄酒,但是珂古蘭什麼也不喝。
  「妳的酒量很差嗎?還是不會喝酒?」
  「不是不會喝,而是不喝。」
  「哇!出現了!跟『不是不會做,而是不做』一樣的話!哼,裝模作樣。不好意思,再給我一杯酒!」
  惡魔把酒當清水般一飲而盡。
  「不過,沒想到妳連說話的對象都沒有。」
  轉眼間喝完三杯酒的雷克斯說道。
  「……他們不久前還在。」
  「那些人跟對『妳坐過的椅子』說話沒有兩樣吧?我問的是,妳沒有想見的人嗎?比方說……」
  殷紅的酒杯彷彿要求乾杯似地冷不防遞向珂古蘭面前。
  「那個老人。」
  惡魔看向坐在長椅上談笑風生的老人。他有著白花花的頭髮與鬍子,身旁圍滿了人,想和他說話的人甚至大排長龍。
  霸王──基爾德凱魯亞。
  統治帝國長達五十年的霸王,像一隻年邁的獅子,靜靜傾聽圍繞在他身旁的人說話。
  珂古蘭一看到他,氣息頓時變得柔和,心中湧現孺慕之情,感覺血液流竄到臉頰。那種感覺就像看到在陽光下打盹的貓咪。
  「……沒想到妳也會露出那種表情。」
  惡魔說道。不知為何,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不太高興。珂古蘭猛然回過神,斂起表情。
  「……你有意見嗎?」
  「我怎麼可能有意見?戀父情結的公主。」
  「戀父情結又怎樣?」
  「哦……妳居然看開了……」
  珂古蘭並非看開,而是她從未隱藏或欺瞞自己的愛。
  「父王是很賢明的人。身為他的家人,我很尊敬他。沒有人比父王思考更多事情、做出更多決定,他可不是靠裝模作樣或異想天開來統治帝國五十年。」
  「我明白!我知道了啦!」
  珂古蘭說得越熱血沸騰,雷克斯的態度越冷淡。
  「哼,既然如此,妳何不去跟他打聲招呼?」
  「雖然我很想這麽做……但是,我不能做那種事,會造成他的困擾。」
  因為現在的國王跟剛才的珂古蘭一樣,都在「執行工作」。
  「……你們是家人吧?去打聲招呼有什麼關係?」
  「我不想以此為藉口,造成父王的負擔。因為我不只是他的家人,同時是他的伙伴。」
  「是哦?真是一對奇怪的父女。見了面不說話,而且長得一點也不像……」
  「隨你高興怎麼說。接下來……」
  嗯……說了那麼多話,她的精神提振了許多。她本來已經打算打道回府,但現在改變心意,決定再去寒暄一番。
  「別去。」
  珂古蘭還來不及跨出步伐,雷克斯便輕輕拉住她的手阻止她。
  「……你要做什麼?」
  「那才是我要說的。妳拒絕與我共舞,卻打算繼續那種令人作嘔的交談?噁,我一回想起來就想吐。『只有我是您的同伴』、『您要小心某人』,妳還要去聽那些居心叵測的鬼話嗎?糟糕,連酒都變難喝了……」
  雷克斯邊發抖邊喝酒。
  「沒辦法,那也是他們的工作。」
  在社交界,無時無刻充滿空穴來風的謠言,所以無須在意謠言的真偽與目的。珂古蘭從小就聽慣了那些耳語,對她來說那只是生活中的雜音。
  「我不認為這是一件好事……貴族真是一群無藥可救的生物。」
  時間默默流動。
  珂古蘭只是佇立在原地,惡魔則是豪飲著葡萄酒。這段時間裡兩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跳舞的人。彷彿從遠方觀看祭典,珂古蘭沒由來地想起小時候跟母后一起去看的放水燈儀式。
  「……真是無藥可救……」
  珂古蘭感覺惡魔不太對勁而抬頭看他。
  「……愚蠢的人類……」
  那是憎恨、是愛情、是詛咒,同時是憤怒、歡笑和悲傷。
  惡魔至今不僅展現過千變萬化的表情,甚至展現過千變萬化的相貌,但現在的表情卻前所未見,同時也再熟悉不過。
  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人類的表情」。
  「……珂古蘭。」
  雷克斯低喃。那是孤獨的狼對月嚎叫的聲音。
  「妳真的不願意跟我跳舞嗎?」
  珂古蘭忍不住抬頭看雷克斯。他認識她的時間不算短,應該知道她不會在這種場合與任何人共舞吧?被一個得寸進尺的呆子邀請,以公主之尊,實在有失身分。
  所以,對於這樣的請求,她的回答永遠是「拒絕」。
  明明應該如此──
  「……妳果然不願意嗎……」
  雷古克彷彿已經得到理所當然的回答而放下邀請的手。
  然而,珂古蘭卻從下方抬起他的手。
  「你要是敢踩到我的禮服,我可不饒你。」
  「……哈哈哈!」
  惡魔笑了。那是像少年一樣的笑容。
  「妳才要小心一點,不要用妳的高跟鞋踩到我。」
  「只要你跳得夠好,就不必擔心……下一拍開始跳喔。」
  「好!」
  於是,兩人翩翩起舞。

  這天,許久不曾與人共舞的「帝國獨生女」珂古蘭公主,在王宮引起不小的話題,眾人議論紛紛的不外乎是:「與她共舞的人是誰?」
  然而,問遍所有人,也沒有人知道那名青年的姓名。


  後記†

  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但自己在寫作時,會有一種「要將某種東西做個了斷」的感覺。那個東西或許是流行、或許是過去,各種各樣,而本書則是「沉澱」。
  「澱」也可以寫成「檻」(註1:「澱」與「檻」的日文發音相同。「檻」為「牢籠」的意思)名為「入江君人」的牢籠,成為作家四年的沉澱,持續寫小說六年的沉澱。
  二〇一四年的我,不知不覺間身陷於此。
  而後,我察覺那些終究是自己,是無法捨棄的皮膚,換言之,就是這部作品。
  託大家的福,我現在感覺很自由。

  我寫下這些話,或許有人會認為我對以前的作品不滿意,不過《魔法之子》與《神不在的星期天》都是我的理想,也是一種了斷,沒有什麼好介意的!(最近必須像這樣先解釋清楚,實在很辛苦。)

  之後就請大家看故事評斷吧。請多多指教。

  接下來,我要借此打個廣告。前一部作品《神不在的星期天》的短篇故事,預定在富士見書房「FANTASIA beyond」網站上連載。網站上還有許多有趣的小說,請大家務必看看。

  最後是謝辭。謝謝陪我喝酒和聽我說話的賀東先生、水野先生、長岡先生和更伊先生,你們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
  還有責任編輯、行銷業務人員、經銷商、書店店員,非常感謝大家。尤其是責任編輯,我受到您非常多關照。這本書能夠付梓,都必須歸功於您。
  當然,也必須謝謝你。
  希望你能享受這本書。

  二〇一四年七月二十七日 入江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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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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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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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YOOOOOOOO 騎士
真的是质量非常高的小说,剧情很峰回路转

8 年前 0 回復

YOOOOOOOO 騎士
刚看完第一章,剧情真是让我一愣,很棒啊好久没带脑子看小说了

8 年前 0 回復

sakurai21 侯爵
这作者 说真的 我真不看好后续 但是 这本又不错 愿之后也能如第一卷一样
当然 如果最后来个 恶魔死了 大家都死了 然后在天堂和乐融融什么的鬼结局
开个大玩笑的话 我绝对要寄点东西!那不是让费读者时间么!

8 年前 0 回復

月引士 騎士
好看极了,如果有后续,感觉是公主被嫁去大40岁的男人呐,恶魔又会怎样反抗命运呢?好期待。这本书得入正

8 年前 0 回復

abc君 騎士
这恶魔简直给其他同行丢脸了啊,最后,这恶魔是一堆生物的集合体,解除之后不是全部生物都有……

8 年前 0 回復

airlauyo 侯爵
惡魔不能為自己許願算是小bug,因為前面他不斷探詢公主的願望及哀求不要讓他自由(都是表達自己的願望)就會有矛盾;
這個小洞還是能補:加設定說前面他都是在演戲即可...不過,戲子無義呢

8 年前 0 回復

水木青英 侯爵
美型的画风。如果还有后续的话就很考验作者的能力了。

8 年前 0 回復

lcykey 侯爵
很好看, 看完還以為是一卷完, 想不到還有第二卷, 惡魔已經變回人類了, 難道之後再變成惡魔!?

8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很不错,虽然对女主没什么感觉,但还好有看完

8 年前 0 回復

hotshot 勳爵
感觉这是一卷完的作品啊,恶魔都变回人了,后面究竟还怎么写啊。。。看到楼上说神的星期天后期暴走,让我对这部作品后面几卷感到很不安啊

8 年前 0 回復

CrazedWind 騎士
這本還真是好看啊~ 但是看樓上提到神不在的星期天的先例讓我惴惴不安......
話是這麼說,在這卷裡已經愛上女主了 之後再出肯定還是得追的

8 年前 0 回復

Hyzk 侯爵
看着像一卷完啊,不如说我很希望就一卷结束吧,尤其是有神不在的星期天这种一卷超赞越写越歪的前例的情况下真希望别再强行狗尾续貂了。。
这本写的还是满好看的,虽然剧情上还是有点都合啊。别的就不提了,那国王知道公主有恶魔这么个几乎无所不能的外挂在之后做出的决定居然是直接舍弃她?这思考回路真难理解。。

8 年前 0 回復

空想科学 伯爵
刚看完,不过感觉上简直像一本完结的作品。不,应该说这根本就是一本完结的故事。

8 年前 0 回復

dragonflash 子爵
愛芮‧戴那巴雷司‧歐姆里斯,站如芍藥、坐如牡丹、行走如薔薇...小埋是吧

8 年前 0 回復

Block 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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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以為作者幹嘛這樣寫…
我都感動完了覺得故事不錯,
然後後面又插了一堆幕間內容

8 年前 0 回復

空想科学 伯爵


疑似封面

神不在 看前期还能看看,后面……越看越乱套……希望是好作品不是虎头蛇尾啊

8 年前 0 回復

tomchang 伯爵
順序好詭異,後面的四個應該倒過來看?
第一話 回憶中的小偷
幕間1†大王
第二話 棄兵公主
最終話 珂古蘭公主與許願惡魔
幕間3†殺死小鳥
第三話 戲曲《狐狸與老虎的婚姻》
幕間2†夜宴

後記†

8 年前 0 回復

OxSsXo 勳爵
這小說意外的很好看,可是錄入的章節次序出錯了

8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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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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