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口士]魔弹之王与战姬14[台/簡]


本帖最后由 a8901566 于 2016-8-13 21:55 编辑


魔弹之王与战姬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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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川口士
插画:片桐雏太
译者:伪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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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墨吉涅的王弟克雷伊修率领着空前绝后的十五万大军,坐拥许多优秀将军的他,一一瘫痪了各地的都市和要塞,朝着王都长驱直入。
在蕾琪公主的召集下,来自西方国境的兵力加入了月光骑士军,堤格尔在重新编制军队的同时,也决定和同伴们向克雷伊修决一死战。年轻的英雄真能守护重视的人们所在的王都,并射倒克雷伊修吗?
另一方面,自布琉努返回吉斯塔特的凡伦蒂娜,和菲尼莉雅及莉莎展开了会谈。逐渐包覆吉斯塔特的疑云、接连不断的战役,在祖国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之际,成为英雄的年轻人即将名垂青史──超人气最强美少女奇幻战记,高潮迭起的第十四集!



1.战火逼近
2.重视的人
3.王都攻防
4.赛维拉克之役
5.破空之箭
6.终章
后记




1.战火逼近
那是一场遭遇战。双方都是在出乎意料的状态下不期而遇。
该处位于布琉努王国的中央偏南一带。这附近有着许多小丘,而丘陵之间则有着像是在填补缝隙般的森林和草原,还有一条如蛇般蜿蜒绵延的小河。
这些地貌阻挡了双方的视野,让他们没能察觉到敌方的存在。
在进入初夏季节的蓝天底下,月光骑士军的侦察队和墨吉涅军的侦察队,就这么在一座小丘的中腹一带互相对峙。双方的距离大约有三百阿尔昔(约三百公尺)。
两军都是全以骑兵构成的部队,双方的数量都约为两百。
顺带一提,所谓的月光骑士军,其实算是布琉努与吉斯塔特混编军团的俗称。而这支侦察队里面也有少数的吉斯塔特兵。
敌方人数和己军相仿的状况,似乎点燃了彼此的战意。在通过中天的太阳照耀下,墨吉涅军率先展开了行动。
“这是立下功劳的大好机会!把那些布琉努人打得落花流水吧!”
头戴铁盔的墨吉涅军指挥官如此呐喊,让士兵们上前作战。墨吉涅士兵们发出怒吼声,踢着马腹冲向月光骑士军。
“迎击!让他们瞧瞧我们的厉害!”
月光骑士军的指挥官也以宏亮的音量激励士兵。这名指挥官是个有着深红色头发和黑眼睛的年轻人,他手中拿的既不是长剑也不是长枪,而是一把漆黑的弓。
年轻人的名字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与他关系亲密之人则是会称他为堤格尔。他今年才满十八岁,光看年纪和外貌,实在难以想像他已经立下了一件又一件的汗马功劳。
士兵们齐声大喝,回应了堤格尔的喊声。再怎么说,这里都是属于布琉努的大地,墨吉涅乃是侵略的一方。敌方的怒吼声反而加深了他们的战意。
起初看到意外出现的敌兵时,士兵们原本略显慌乱,在看到他们终于恢复战意后,堤格尔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虽然不想打混战,不过眼下的状况由不得他。要是为了重整队形而后退的话,就会反过来提升敌方的士气。
两军像是要横越小丘般,在斜坡上策马狂奔展开冲突,并在转瞬间形成混战。
马匹与马匹相互碰撞,而骑在上头的人们则是拿起武器互击。他们手中的剑与枪与其说是用来刺杀对手的,不如说是用来把人打下马的。落马者不是顺着斜坡向下滚去,就是被敌我双方的马匹踏成肉饼。
随着金属交击声响起,布琉努的长剑与墨吉涅的剑交缠在一起。一名布琉努兵在马上失去平衡摔下了马,而墨吉涅兵则是策马上前打算挥下致命的一击,却被另一名持着棍棒的布琉努兵击中头部,流着血昏死过去。
混战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完全无法预测敌人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自己的侧面和背面。不管是墨吉涅兵还是布琉努兵,都有人遭受到敌兵来自侧面的斩击,或是被来自后方的长枪刺倒。带着热意的初夏徐风混杂了血腥味和土壤的气味,让人闻了反胃。
忽然间,一支箭矢从士兵们的头上掠过。
那枝箭矢瞄准了勇猛地持枪扫倒布琉努兵的墨吉涅军指挥官,并直直插入了他的额头。墨吉涅军的指挥官在发出短短的“嘎”一声惨叫后,便从马上滚下,再也没有起身了。
失去指挥官的墨吉涅兵登时气势受挫,而布琉努兵则是大为振奋。
“别让任何一个人活着回去!”
堤格尔下达了无情的命令。在敌我双方纠缠在一起的状况下,只以一箭便射倒墨吉涅军指挥官的,就是这名年轻人。
布琉努兵展开了突击。墨吉涅兵的装备相当轻便,就只有缠头的黑布与皮甲而已。他们的头部被斧头劈裂、肩膀被长剑撕裂、腹部被长枪刺穿——草坪与地面上的血液虽然已经化为红黑色,但这时又被洒上一层鲜血,看起来更是可怖。
过不多时,墨吉涅兵纷纷调转马头开始逃跑。虽然还有人试图力战,但随即就被布琉努兵包围起来,惨死在攻击之下。
这时,月光骑士军射出了约二十支的箭矢。这些箭矢并非布琉努兵所射,而是持弓的吉斯塔特兵的杰作。几名墨吉涅兵后颈和背部中箭,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而布琉努兵则是随后追上,了结他们的性命。
堤格尔搭着黑色弓箭,紧盯着士兵们战斗的光景。
赶尽杀绝虽然残忍,但更不能让他们带着任何一点情报回去。此外,他们得趁能打赢的时候多减少一些敌兵。眼下的敌我双方虽然数量差不多,但就整体而言,墨吉涅军的数量其实高达十五万,是己方的两倍以上。
一支箭矢在空中画出了漂亮的弧线,像是循线追寻般飞向骑在最前头的墨吉涅士兵,并一举贯穿了他的头部。堤格尔忍不住发出了赞叹声。那应该是其中一名吉斯塔特兵所射出的箭矢吧,那飞翔的轨迹甚至让人心醉神迷。
在追击告一段落后,两名男子来到了堤格尔的面前报告。其中一人顶着一颗顶上无毛的光头,是给人深刻印象的吉斯塔特骑士,名为卢里克;而另一人则是有着交杂些许灰色的黑发,他是布琉努的青年贵族,名为葛斯伯。
“虽然尚未确认完毕,但我等似乎歼灭了约莫半数的敌军。”
葛斯伯以严肃的神情开口说道。他是堤格尔相当倚重的马斯哈·罗达特的次子。对于堤格尔来说,葛斯伯是有如兄长般的存在,而他也在这支侦察队里担任了统领布琉努兵的职务。
“我方的死者数为十二,负伤者约落在三十至四十人之间。在下已经派遣约十名完全没有受伤,而且精神状况良好的部下登上丘顶,确认有无敌方援军。”
葛斯伯平常是个大方而不拘小节的男子,但只要是在士兵们的面前,他就会像这样以严肃的口吻与堤格尔相处。
接着报告的是卢里克。他负责统领队伍里的吉斯塔特兵。
“吉斯塔特兵并没有出现死者。虽有四人负伤,但伤势都相当轻微。”
说完,卢里克便望向葛斯伯。
“让我们协助你们埋葬死者吧。”
“感激不尽。那么,请问墨吉涅兵的尸体该如何处置?”
对于葛斯伯的这个问题,堤格尔摇了摇头说:
“不用埋葬他们的尸体。把他们的武器和防具拿走,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把他们聚集在同一处,方便他们的同伴取回就好。”
在窜逃的墨吉涅兵回来收尸之前,这些尸体有可能会遭到野兽啃食,但堤格尔不打算为他们着想这么多。毕竟他们终究没有埋葬近百人尸体的闲工夫,而且他们还是敌人,该给予的同情和尊重是有限的。
葛斯伯和卢里克调转马头,开始向士兵们下达指示。虽然获得了胜利,但目送两人背影的堤格尔看起来却不怎么高兴。
——居然连这里都有他们的侦察队。
此处距离布琉努的王国尼斯约有一天半左右的路程。
墨吉涅的十五万大军,应该还驻扎在南方的港都地带才对。港都地带和尼斯之间隔了约徒步二十天的路程,明明还有这么遥远的距离,却在这里发生了遭遇战,这样的事实让人不寒而栗。
不过,堤格尔之前就在王都北方的蒙图尔看过墨吉涅的侦察部队,这其实也算是能够预料的状况才对。
背负指挥整支月光骑士军大任的堤格尔,之所以会仅率领两百名骑兵出城侦察,是因为他觉得有必要亲眼见识战场地形,而不是只靠着地图。
在过了约三十分钟后,葛斯伯和卢里克再次策马现身,并向堤格尔报告死者已经埋葬完毕,以及没有敌方援军的两项消息。堤格尔点点头,下令准备返回王都——这时,他问了个忽然想到的问题。
“话说回来,在墨吉涅军败逃之际,射倒带头士兵的是卢里克吗?”
“您只看箭矢的轨迹就认出来了吗?真不愧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呢。”
卢里克有些害臊地拍了自己光溜溜的后脑勺。他擅长使弓,也以自己过人的箭术为荣,因此十分尊敬技术更在自己之上的堤格尔。堤格尔笑着回答道:
“在这支部队里面,能让箭矢飞得那么远的,也就只有你和我了吧?刚才那箭是不是刷新你的射击纪录啦?”
“我也这么认为。最近在训练时,我总算能射到两百八十阿尔昔远的目标了,但因为正式作战时还办不到,所以一直没有对外张扬……”
在这片大陆上,弓箭的射程范围至多只有两百五十阿尔昔左右。即使对于被称为好手或是高手的箭术家来说,想达成这个距离依然极为不易。
卢里克原本就超过了这个距离,具备着能射到两百七十阿尔昔远的本事,而他现在的实力又更上一层楼了。
“请您等着吧,我总有一天会将箭矢射到三百阿尔昔之处,与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并驾齐驱的。”
“看来我也不能再悠哉下去了呢。”
这时,原本安静地听着两人对话的葛斯伯开口插话了:
“卢里克阁下。堤格尔……不对,若以剑术或枪术来比喻的话,总指挥官阁下的箭术究竟有多厉害呢?在下虽然并不讨厌弓箭,但对这领域实在是不熟。”
“这个嘛,一言以蔽之,应该就是大陆第一吧。”
“这会不会把我捧得太高啦?”
听到这样的赞美,就连堤格尔本人都忍不住傻眼,但卢里克却是严肃地摇了摇头。
“您在说什么呢?这世上如果还有第二个弓箭手具备着和您一样的本事,我可是要大喊岂有此理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您知道一马当先地冲上前线,并以弓箭狙杀敌人的打法有多么荒唐、多么可怕吗?您应该对自己的实力再有一点自觉才是。”
“不不,我也是因为身边有人保护,才办得到这种事的……”
堤格尔虽然试图反驳,但不只是卢里克,就连葛斯伯都对他露出了感到狐疑的神色,于是他索性转过身子,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们回去吧。”
在年轻人的背后,光头骑士和青年贵族都露出了苦笑。



在今年的春季尾声,墨吉涅王国派出十五万大军,侵略了布琉努王国。他们的总指挥官是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他既是墨吉涅国王的弟弟,同时也是有着‘赤胡’称号,让邻近诸国闻风丧胆的名将。
在克雷伊修的指挥下,墨吉涅军冲破了吉斯塔特的国土阿尼亚斯,进入布琉努的国土。大多数布琉努国民原本认为阿尼亚斯足以作为缓冲,对他们来说,墨吉涅的来犯是一记货真价实的突袭。
成功入侵布琉努的墨吉涅军,并没有直指王都,而是先向南进军,以布琉努南部沿岸的多处港都为目标。
他们的行军速度相当快,在十五万大军压境下,各处港都纷纷投降,向墨吉涅摆出了归顺的姿态。毕竟这些都市非常清楚,即使虚张声势也对墨吉涅军起不了作用,也知道墨吉涅军对待反抗者有多么残忍无情。
除了少数的例外,墨吉涅军是不会对反抗者手下留情的。他们会进行彻底的破坏和掠夺,将都市化为一片废墟。居民们不是遭到屠杀,就是被掳去当作奴隶。
目前,墨吉涅军驻扎在一座名为马西里亚的港都之中。
只要离开港都,朝北顺着宽敞的道路行进,就能在约二十天后抵达王都尼斯。他们虽然还没有动静,但道路要被墨吉涅的军装和军旗淹没,显然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布琉努王国现在的统治者是公主蕾琪·艾斯帝尔·卢瓦尔·德·夏路尔。她已下定决心与墨吉涅军决战,目前正从布琉努各地调来兵力。
而指挥这些军队的,则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这名年轻人不仅镇压了内乱,还接连赶跑了来犯的外敌,国民们也都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在与墨吉涅的这场大战中取得胜仗。当然,堤格尔自身也是这么打算的。



率领侦察队的堤格尔,在结束遭遇战的隔天返抵王都尼斯。午前的天空万里无云,初夏的璀璨阳光毫不吝惜地洒落,将环绕王都的城墙照得白亮动人。
王都正被不安、喧嚣和慌乱的气息所笼罩着。王都遭到敌方大军攻打,可是这几十年来都没发生过的大事。这是因为让布琉努陷入动荡的内乱,以及为此大量牺牲的人们,勾起了邻近诸国们试图侵略的野心。
在最近几天,遍布城墙各处的城门一带,都有大量的人民进进出出。有些人为了逃离即将化为战场的王都,而决定往北方或东方逃去;但也有邻近村镇的人民认为,有城墙包围的王都相对安全,因此决定进城避难。
除此之外,也有许多嗅到商机前来的商人、佣兵与娼妓,也有从布琉努各地赶来的领主和麾下的骑士团。这样的状态似乎还会持续好一阵子。
民兵们聚集在城墙外头,正在将既有的壕沟加宽掘深。他们是回应了蕾琪和堤格尔的呼吁,决定在战争中出一份力的居民。
堤格尔眺望着民兵们的身影,回想起他外出侦察前一天所发生的事。
那天早上,年轻人和蕾琪一同前往了离王宫最近、同时也是王都最为宽敞的广场。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向居民说明现况,并颁布宣战布告。
在四个方位设置了神像的这座广场,早已被王都的居民们挤得水泄不通。甚至还有挤不进广场的人们在外头张望着。每个人都显得相当紧张,脸上皆带着不安的神色,等待着蕾琪的到来。
而在蕾琪和堤格尔抵达广场后,原本嘈杂的现场登时安静了下来。
克罗德和瑟蕾娜原本护卫在两人的身边,但金发公主却只让堤格尔陪同,站上了设置在广场尽头的讲台。
“——感谢各位聚集于此。”
聚集在这座广场的人数,肯定超过一万以上吧。若是将在广场外头围观的人数也列入计算,恐怕总数多达两万之谱。而即使被众人的目光注视,蕾琪也是面不改色,没有露出丝毫退缩的反应,笔直地望向居民们。堤格尔也是一样。
蕾琪以平静的声调宣布墨吉涅军来袭的消息。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充满决心的话声里带着一股凛然的气势,传进了大多数人的耳中。
“墨吉涅军的数量极多,即使我国有着许多要塞和都市,想必也无法让他们停下脚步。因此,我打算在这座王都与他们决战。”
原先安静下来的广场,此时被惊恐和一股紧张感所笼罩。不过,在人们因为恐惧而失控之前,蕾琪便将视线投向伫立在她身旁的堤格尔。
“指挥全军的,是这位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对于这位众所皆知的‘月光骑士’,我想应该是不用多作介绍才是。我相信他会为我国带来胜利。”
月光骑士——这是堤格尔在两年前镇压内乱时,由蕾琪的父亲法隆王授与他的称号。
堤格尔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呼吁广场的所有人般开了口:
“我向各位约定,一定会将我等之敌赶出国境之外。”
堤格尔话声刚落,广场里登时被欢呼声所包覆。迸射而出的热情接连引发了共鸣,形成了狂热的旋风。
人们一再地高喊着布琉努、蕾琪、堤格尔和月光骑士之名。
他们的音量之大,其实也代表着期待之大,更象征着年轻人所背负的责任之大。
要是在这场战争中败北,不仅会让许许多多的人们流血和死亡,更有可能让布琉努这个国家遭到消灭。这股巨大的压力有可能酿出心病,甚至是产生想潜逃出去的念头。
堤格尔之所以没被这股压力击垮,是因为有许多支持他的人存在,以及他很清楚自己能力极限的关系。
在两、三年前,提格尔还只是个默默无名的青年。虽说是个具备伯爵爵位的青年贵族,但治理的亚尔萨斯只是个边境之地,加上他除了箭术之外一无是处,因此也鲜少前往王都。
被卷入内乱的漩涡之后,他之所以能够上场战斗并连战皆捷,靠的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因此,在蕾琪委任他指挥全军的大任时,他才能像继承父亲的爵位时一样,满不在乎地说出“哎,总会有办法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激情的暴风终于收敛之际,堤格尔举起了手。年轻的英雄感受着人们自身体内外迸发出来的热意,并开口说道:
“我绝不会违反与各位的约定。然而,我等目前所面临的困境,是前所未有地艰难。我在此征求愿意与我一同作战的人。若有人想以自己的手脚保护自己的生活、家人和朋友,或是想与我一起共享胜利滋味的话,就前往王宫的门口吧。”
蕾琪随即开口说道:
“墨吉涅军正从南方逼近这座王都。现在应当还来得及逃往北方或东方。我们不应以逃跑为耻,我以蕾琪之名准许各位这么做。”
语毕,堤格尔等人便离开了广场。
在这场呼吁之后,王都的居民们的反应大略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其一是打算离开王都避难的人们,其二是拿不定主意、决定留在王都继续过日子的人,其三则是自愿成为民兵,赶赴王宫的人们。
根据王宫文官们的估算,预期能招募到的民兵约有四万人,但却有包含男女老幼的六万人出现在王宫前方。其中还有拿着菜刀和锅子充作武装,像是做好准备上战场的人们。
文官们虽然发出了开心的尖叫声,但喜悦也只有一瞬间而已。
毕竟里面连老人和妇孺都有。在走投无路的小混混旁边,站着没出过王都的主妇,而她的身旁则是以拐杖撑着身体的老人。这番荒谬的光景让文官们抱头呻吟,并在当天就将接近六万名的民兵自愿者淘汰到不满三万。
虽然比预期的人数少了一些,但这仍然不像是一天就能招募到的数字。况且,这也代表着王都里有这么多的人们呼应了蕾琪的决心,不管对谁来说,这都是件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而聚集而来的民兵们,有些就如堤格尔所见,正在进行挖掘壕沟的作业:有些则是帮忙将武器搬进城内,或是在城门处制作沙袋。
在解散侦察队,并要卢里克和葛斯伯处理后绩事宜后,堤格尔便打算穿过军方专用的城门。为了让急报得以顺利传入城内,有好几处城门都设立了只能让军方人士出入的限制。
而民兵们也在这时察觉了堤格尔的存在,向他发出了呼喊声。堤格尔苦笑着挥手回应他们。他在亚尔萨斯的时候,也不时会有像这样小规模的互动。民兵似乎对他的回应相当感激,开始向身旁的同伴们大声畅聊了起来。
堤格尔侧眼看着他们的互动,并穿过了眼前的城门。
王宫位于矗立于市中心的柳贝隆山的山腹之中。
踏入王宫的堤格尔,才在宽敞的走廊上走了不到一半的距离,便被有着淡金色头发和一双碧眼的公主叫住了。
“——提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伯爵。”
蕾琪之所以会以这么别扭的方式呼唤堤格尔,应该是为了避免自己在公开场合不小心喊出“堤格尔”这个昵称的关系吧。提格尔露出微笑,向她行了一礼。
今年将满十七岁的蕾琪,有着清秀美丽的脸蛋和纤瘦的身材,乍看之下,她就是个温柔文静,而且有些不可靠的少女。
不过,她不仅在泰纳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联手策划的暗杀计划中逃出生天,也在内乱中幸存下来,而在继承过世父王的位子之后,更是将布琉努统治得有声有色。
虽说这和她手底下有着玻德瓦等优秀臣子有关,但若她真的就只是个性格和第一印象相同的少女,那布琉努现在肯定还处在混乱的泥沼中吧。
现在的公主身边就只有两名骑士作为护卫。蕾琪停下脚步,继续向堤格尔攀谈起来:
“我听说你与墨吉涅军的侦察队打了一仗,不知你是否有负伤?”
“请殿下放心,就如您所见,在下毫发未伤。”
“你身负总指挥官的职务,没事真是太好了。”
蕾琪面露让人猜不透真心的笑容,并换了个话题。
“我刚才收到报告,目前已经募到了四万民兵。我打算暂且中止招募,并为之后还愿意前来的人们制作名单,作为预备兵力。”
“已经募到这么多人了呀,真是感激不尽。”
年轻人虽然坦率地表示开心,但蕾琪却是愁眉不展,将视线投向地面。
“我觉得……自己其实是用卑鄙的伎俩欺骗了他们。我并没有平心静气地与他们达成共识,而是煽动他们的心情,让他们乘着狂热的气氛做出回应……”
蕾琪的声音相当细小,就只有她、堤格尔以及两名护卫听得见。
“殿下,请您千万不要这么想。”
堤格尔笨拙地执起了蕾琪的手,说出了安慰的话语:
“也有些人是要身处那样的氛围之中,才能逼出潜藏在心底的勇气。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不靠任何外力的作用下提振自我士气的。”
年轻人也经历过类似的体验。堤格尔所面临的战役多是以劣势开场,而他也不得不靠着话语或动作鼓舞士兵,藉以提升己军的士气。
蕾琪没有立刻回话,而是轻轻回握了堤格尔的手掌。一股柔软的触感包覆了堤格尔的手掌。接着金发公主抬起了脸,向堤格尔露出微笑。
“谢谢你。和你聊过之后,我觉得好多了。”
这时,堤格尔隐隐约约地体察了她的心思。
刚才的那番话语既是公主的真心话,同时也是她挥之不去的烦恼。不过,平时的蕾琪绝对不会以自己软弱的一面示人。
她之所以刻意开口,是为了向堤格尔撒娇。而就她的反应来看,堤格尔似乎是勉强达成了她的期望。
就在蕾琪还想说下去的时候,一名文官从走廊的另一端以小跑步跑了过来。文官的双手抱着许多文件,在蕾琪面前屈起身子。
蕾琪立刻恢复成公主的神情,她向文官轻轻点头后,再次望向了堤格尔。
“那么,冯伦伯爵,再会了。”
“是。也请殿下别太勉强自己。”
在行了一礼后,堤格尔便打算向前走去。不过,就在他踏出第一步时,他再次被蕾琪叫住了。年轻人讶异地回过头来,只见金发公主正凝视着自己的脸庞。
“在下的脸上可有异物……?”
对于堤格尔困惑的反应,蕾琪并没有立刻接话。她注视着堤格尔的脸,在过了约数到五的时间后,这才放松了脸上的神情。
“不好意思,好像让你吓了一跳。我只是觉得你似乎有一点变了,但却说不出具体的改变为何,只觉得你比以前更加从容……”
这番话让堤格尔的嘴角抽了一下。年轻人的脑海里浮现的,是有着白银长发和红宝石般眸子的少女笑脸。如果说堤格尔的心境真的有了什么改变,那原因肯定和这名少女有关。
蕾琪似乎是不打算深究,又像是觉得这样的话题有些不合时宜,她在两名护卫的陪伴下,就这么和文官一起离去了。而堤格尔则是按着胸口,目送着直觉过人的公主的背影离去。



和蕾琪道别后,堤格尔便朝着会议室迈步。会议室的门口两侧各有一名士兵站哨,但在认出堤格尔后,随即为他开了门。
“其他诸位已经到齐,正在等候总指挥官阁下的到来。”
堤格尔向士兵道了声谢后,便穿过了门扉入内。
会议室相当宽敞,天花板上吊着一架青铜烛台,上头的蜡烛全数点起,将室内照得灯火通明。
桌上摊放着地图、数枚棋子、卷起来的文件和书卷,以及装满水的七个银杯。
六名男女围着大桌而坐。其中的三名男子全是布琉努人,成员为马斯哈·罗达特、布鲁烈克伯爵,以及担任纳瓦拉骑士团副团长的奥利维。
马斯哈穿着一袭绢服,包覆了他矮胖的身躯。他今年五十七岁,是堤格尔父亲生前的好友,也是堤格尔最为倚重的老伯爵。
布鲁烈克是获封布琉努南部领地的贵族,从与萨克斯坦军开战起便加入堤格尔的麾下。他有着能统御邻近诸侯的气度,同时也是个优秀的指挥官。
奥利维是守护西方国境的纳瓦拉骑士团副团长——同时也是代理团长。堤格尔交付他统领来自西方的诸侯军队和骑士团的任务。
三名女子则全是吉斯塔特人。成员包括了吉斯塔特引以为傲的七战姬之一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同为战姬的琉德米拉·露利叶,以及艾蕾欧诺拉的副官莉姆亚莉夏。艾蕾欧诺拉的昵称为艾莲,琉德米拉的昵称为米拉,而莉姆亚莉夏的昵称则是莉姆,亲密之人皆会以昵称来称呼她们。
艾莲有着一头及腰银发,以及充满霸气的红宝石般眸子,她身穿一袭以蓝色为基调的军装。在和堤格尔对上眼的瞬间,她不着痕迹地露出了微笑。
将一头淡金色长发束在左侧的莉姆,也穿着和艾莲相同的蓝色军装,并坐在她的隔壁。她有时也会以老师的身分指点堤格尔。
有着‘冻涟的雪姬’别名的米拉留着一头及肩蓝发,以及感觉十分好胜的蓝色眸子。她在蓝色的军装上头套了件银色的盔甲。
“总指挥官亲自出马侦察,有得到什么收获吗?”
米拉露出调侃的神色,以云淡风轻的口吻问道。看到她的态度,堤格尔稍稍松了口气,对她点了点头。
“嗯。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但我觉得有亲眼见识过的确是好事。”
“那就好。”
因为发生过某件事,使得堤格尔和米拉最近的关系变得有些尴尬,但她似乎没有将这样的心情表现在脸上,而是以公事为重。由于造成关系僵化的原因完全是出在堤格尔身上,他也只能暗自感激米拉的体谅。
“——堤格尔啊,劈头就说这个似乎不太好,但我有个坏消息。”
堤格尔才刚就坐,马斯哈便开了话题,而他的神情极为严肃。
“我们可能有招募不到预期兵力的问题。”
堤格尔瞠大了眼睛。他虽然在听到马斯哈的口吻时就做好心理准备,但心中的诧异终究还是略胜一筹。
“发生了什么事呢?”
听到这理所当然的提问,马斯哈将视线投向了桌上的地图。那是一张描绘王都近郊地形的大尺寸地图。
“墨吉涅军目前虽然还滞留在马西里亚港都……但连结马西里亚和这尼斯的道路上,有着三座要塞。”
“是赛维拉克、格尔果瓦和毕耶尔宗对吧。”
堤格尔以确认性的口吻应道。赛维拉克和格尔果瓦各有三千兵力的骑士团驻扎,而毕耶尔宗则有两千人的骑士团驻扎,负责维持道路一带的治安。
不久前,蕾琪向他们下令抛下要塞,前来王都集结兵力。在墨吉涅的十五万大军面前,即使坐拥要塞,两千或三千兵力也绝对不会是他们的对手。蕾琪和马斯哈都认为,他们应该会迅速赶来王都才对。
然而事与愿违。马斯哈以苦涩的神情向堤格尔报告道:
“驻扎在这三座要塞的骑士团,每一团都表示要留在要塞里面。”
堤格尔感到愕然,一时之间做不出反应。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他随即摇摇头,取回冷静的思绪。得先问出理由才行。
“骑士团长们怎么说?”
“‘我等将死守要塞,拖延敌方进攻王都的脚步’——简单来说就是这样。详细内容略有不同就是了。”
马斯哈将视线移往桌上的书卷,叹了一口气。这时就连堤格尔也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并望向布鲁烈克。
“布鲁烈克伯爵,你对这些骑士团长的为人有印象吗?”
在布琉努南部拥有领地的布鲁烈克,曾和这些骑士团打过交道。有着一头栗发的伯爵搔弄着自己卷翘的发梢,谨慎地开口说道:
“以赛维拉克骑士团的团长柯方卿的为人来说,他确实是有可能这么做。他是一位偶尔会意气用事的人,但平常的他行事不拘小节,也很受骑士们爱戴……”
布鲁烈克语带同情地为他缓颊。
在萨克斯坦入侵之际,赛维拉克骑士团处于无法动弹的状态。毕竟敌方有可能突然改变进攻路线,或是编制分队骚扰国土。
“我认为,他们是将当时没能参战一事视为耻辱,并想藉此一雪前耻。”
“真会给人添麻烦啊。”
奥利维冷淡地评了一句。身为一名骑士团的统领,他似乎压抑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艾莲、莉姆和米拉虽然没有开口,但从表情可以看出她们的看法与奥利维一致,而堤格尔其实也有同感。
接着,布鲁烈克谈论起镇守格尔果瓦要塞的加斯塔迪。据他所言,加斯塔迪是一名以坚守要塞和周遭治安为己任的男子。
“他不仅是个出色的战士,也是个优秀的指挥官。只不过,他对于要塞之外的一切都不太感兴趣。”
堤格尔和马斯哈对望了一眼,马斯哈随即叹了口气。
“毕耶尔宗要塞距离王都尼斯约四天路程,目前是还能在墨吉涅军来袭前赶去说服,不过……”
以时间上来说,应该是没办法去说服赛维拉克和格尔果瓦的骑士团长了。而若没能说动毕耶尔宗骑士团的话,就如马斯哈所说,他会在开战前就失去八千名兵力。对于身为总指挥官的堤格尔来说,这个坏消息让他的头和胃都要痛起来了。
最麻烦的一点,就在于这三支骑士团都没有敌视蕾琪或布琉努。他们只是坚持己见,认为固守要塞拖延时间才是自己的任务。
现在的月光骑士军约有六万兵力。其中原本就归堤格尔指挥,一路与萨克斯坦军和葛雷亚斯特军交手过的布琉努、吉斯塔特混编军的数量还不到两万。这代表蕾琪自国内各处挖来的兵力就超过了四万以上。
常驻于王都的一万五千名士兵和四万民兵并不包含在里面。不管是就装备还是训练程度上来说,他们顶多就只能作为辅助战力之用而已。
——明明人手都这么不足了……
在暗骂了一声后,堤格尔为了调整心情,拿起了摆在桌上的银杯。他原本以为那只是普通的水,但想不到尝起来相当冰凉,而且还有一股类似橘子般的香甜滋味从口中扩散开来。
“那是蒂塔在你进来之前为大家准备的。”
马斯哈轻描淡写地这么说道。堤格尔在内心感谢过有着一头栗发的侍女后,收敛心神环顾众人。
“各位觉得墨吉涅会怎么对付这三座要塞?”
“敌方的目标是攻下王都,应该是不会将多余的心思花在其他的地方上吧。我想他们应该会分出一部分的兵力包围要塞,本队则是马不停蹄地继续进军。”
回答的是莉姆。而坐在她隔壁的艾莲也交抱双臂点了点头。
“我也会这样做。马西里亚到这座王都约有五百贝鲁斯塔。若是分兵包围要塞的话,也能兼顾防卫后方的效果。”
“也是呢。对墨吉涅军来说,他们最害怕的,应该就是布琉努在抵抗的过程中切断他们的补给线和退路吧。”
米拉也冷静地出声赞同。马斯哈等人之所以没有开口,想必也是因为和她们的观点一致吧。堤格尔点头同意她们的意见后,继续开口说道:
“关于要如何与墨吉涅交战……首先,我要分成两股兵力。”
听到堤格尔沉稳地这么开口,让所有人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我方的数量本已不足对方的一半,而他却还打算将部队再分割出去。
“就先听他说明吧。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既然会这么说,肯定是有充分的——足以打败对方的理由。”
艾莲像是要挥开紧绷的气氛般这么说道。她之所以不以堤格尔这个昵称称呼,是不想让布鲁烈克和奥利维觉得自己是仗着交情在摆架子。
年轻人轻轻地点头,藉以对恋人表示谢意后,便拿起两枚小小的棋子,放在地图上的王都处。
“我将一边称为守备队,另一边称为分队。守备队的职责是在墨吉涅军的手中守住这座王都,而分队则趁着这段期间绕路迂回到敌军后方。”
堤格尔将一枚棋子挪离王都,画着弧线抵达赛维拉克要塞。
“正如莉姆亚莉夏卿所言,墨吉涅想必会包围这三处位在街道上的要塞,并同时达到瘫痪要塞和巩固补给线的目的。而在王都抵御敌方本队攻势的这段期间,分队会攻向这里。”
“唔嗯,打守城战的关键一向是切断对方的退路和补给线。况且,墨吉涅还是多达十五万的大军,即使靠着投降的都市提供的粮食和物资,肯定也是有极限的,而若他们转去掠夺其他地方,又会拖慢侵攻王都的步伐。而且收不到来自本国的讯息,应该也会让军心动摇吧……”
马斯哈抚着灰色的胡须,低声嘟嚷道。他虽然嘴上肯定着堤格尔的战略,但话声中还是带着不安。
墨吉涅军的总指挥官——“赤胡”克雷伊修,在布琉努已是无人不知的存在。而马斯哈认为,身经百战的名将克雷伊修,肯定已经预测到了这样的可能性,并做好了防范的准备。
这并不只是马斯哈的一己之见,艾莲、米拉、莉姆——甚至连布鲁烈克都露出了难以全面赞同的神色。
奥利维之所以没什么反应,是因为他多年来鲜少离开西方国境,对克雷伊修的了解不如其他人多。另一个原因,则是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无论堤格尔下达多么严苛的命令,他都会确实执行。
堤格尔按着手中的分队棋子,继续开口说道:
“在这之后,分队会假装前往马西里亚港都,并在不让敌方察觉的状况下北上,就这么从敌方本队的背后展开突袭——然后杀死克雷伊修。”
在堤格尔说完话,将手离开棋子之后,会议室内的气氛登时为之一变。每个人都带着惊愕的神情凝视着地图。六人的视线都带着强烈的热意,好似要将地图烧毁一般。
“原来如此,若是击败在赛维拉克的敌人,并作势前往马西里亚的话,墨吉涅肯定也会相信我军是打算截断他们的补给线吧。”
艾莲率先从地图上抬起目光。她拍了一下手,让室内响起清脆悦耳的声响。宛如红宝石的眸子里,寄宿着理解和熊熊燃烧的战意。
不过,银发战姬很快就重拾冷静,凝视着堤格尔简短地问道:
“分队的数量是?”
“两万。”
堤格尔的回应更为简短,让六人再陷惊愕。
“您打算以仅仅两万的兵力,击毙被十五万大军保护的赤胡吗?”
布鲁烈克晃着他栗色的头发,脸庞因紧张和兴奋而泛红。这名历经与萨克斯坦军和葛雷亚斯特军交战的勇敢伯爵,此时额上渗出了汗水。
堤格尔耸了耸肩,依旧以平静的语调说道:
“分队的人数要是再增加,王都就会守不住了。”
据说在攻略都市或是要塞之际,进攻的一方要具备防守方的三倍至五倍兵力。反过来说,守备的一方也至少要有对方的三分之一至五分之一的兵力。
综观大陆的历史,也不乏出现过仅以对方的五分之一——甚至是十分之一的兵力,便成功守下对方侵攻的记载。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能期待这样的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
“分队不仅无法走道路行军,还得在敌军没有察觉的状态下迂回行进。从王都到赛维拉克要塞,恐怕得花上二十天的时光吧。而就算顺利解决了该地的敌人,也得再隔个五、六天,这份消息才会传到克雷伊修手上。”
堤格尔接着说明:“也就是说,王都必须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撑住敌方的攻势才行。”
“若不挑选赛维拉克,而是选择离王都较近的格尔果瓦会不会比较好呢?如此一来,应该能缩短一些时日才对。”
莉姆以冷淡的口吻说道。她虽然看似顶着一张招牌扑克脸,但年轻人捕捉到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莉姆是为了堤格尔,才刻意提出这个问题的。
“若是如此,敌方通报的速度也会加快,应对的时间也会变得更短。最重要的是,这样会无法让克雷伊修掉以轻心。”
之所以先以赛维拉克为目标,再假装攻打马西里亚,是为了让克雷伊修的注意力投向南方。如果目标设为格尔果瓦或是毕耶尔宗,就会让克雷伊修提防分队北上的可能性,并因此提高警觉。
一定得让对方认为,我方采取的行动是为了切断他们的补给线。
“在兵力劣于敌方的状态下,还将兵力分为两支,甚至特地绕远路去袭击远方的敌人。我虽然很想说这是无谋之策,但若不做到这种地步,确实是骗不过那个赤胡啊。”
米拉虽然露出了戏谑的笑容,但还是赞成了堤格尔的策略。即使被评为无谋,堤格尔也无从辩驳。毕竟分队有可能无法顺利达成目的,最后更可能会导致王都落得沦陷的凄惨下场。
然而,就算将所有的兵力都集结在王都里打守城战,也不见得有胜算。毕竟堤格尔等人无法期待援军的到来,也无法保证他们能撑到墨吉涅军耗尽粮食的那一天。
至于将全军布阵在王都面前展开决战,则是完全不被考虑的选项。毕竟左右野战胜负的往往是数量,而墨吉涅军的人数更是有布琉努军的两倍以上。如果布琉努军战败的话,就会徒留无人守护的王都任人宰割了。
而在那之后,破坏和掠夺的风暴想必会袭向王都吧。
意图抵抗的人们,以及没有作为奴隶价值的老人小孩都会遭到屠杀,而其他的人们则是沦为奴隶被带走;只要是稍有价值的物品就会被他们掠夺,若是毫无价值之物就会遭到粉碎。蕾琪应该是不至于被杀,但等待着她的肯定是比死还要悲惨的命运。
马斯哈以感佩的神色看着堤格尔。战场遍及王都尼斯到港都马西里亚一带,可说是相当广大,而堤格尔居然还能思索出这样的策略。老伯爵向年轻人投以了无言的赞美。
“分队由谁率领?”
奥利维简洁地问道。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也可以当作他已经同意了这次的作战。而堤格尔先是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动作指向自己,然后再依序指向艾莲和布鲁烈克。
“由我、艾蕾欧诺拉卿以及布鲁烈克伯爵三人领军。”
既然要在布琉努南部来回穿梭,就少不了熟知地理环境的布鲁烈克。
而只要有堤格尔在的话,他们就只需闯到离克雷伊修三百阿尔昔之处即可。既然要向压倒性多数的敌军进行突击,就没有不利用这项优势的道理。
艾莲的任务是守护堤格尔。而这也是具备卓越白刃战技巧的她才能胜任的任务。
“什么啊,不带老夫去啊?”
头一个表示不满的是马斯哈,这样的反应让堤格尔有些傻眼。
“马斯哈卿,您不是还有整合众人的职务在身吗?而且,硬要说的话,是加入分队这边比较危险喔。毕竟我们得以不到两万的人数,直捣敌方的本阵呢。”
“但如此一来,摘下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人头的头号战功,就会被分队给抢走了吧?”
奥利维的双眼也闪过一丝寒光。而这回堤格尔则是以强硬的口吻劝住他:
“我希望能请奥利维卿负责整合西方诸侯的军队和骑士团。此外,我想能成功守住蕾琪殿下和王都的功劳,应该和摘下敌将首级同等重要才是。而我也打算向蕾琪殿下报告这样的想法。”
艾莲和布鲁烈克则是一脸满意地坐在原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意见。
“我认为,我应该以艾蕾欧诺拉大人的副官身分一同加入分队才是。”
莉姆淡淡地提出要求。堤格尔虽然对她的发言感到惊讶,但还是试图说服:
“我没办法将所有的吉斯塔特兵都编入分队,还是要有人负责指挥留在王都的那些士兵们。”
“交给卢里克不就行了?”
“我也会请琉德米拉卿留下。若是要卢里克应对米拉的话,未免太为难他了。”
当事人米拉虽然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不过没有出言讥讽。毕竟这位冻涟的雪姬很清楚,自己的长处在于守城战的指挥调度,而不是四处冲杀的野战;而且她也明白,堤格尔很期待她能在守城战之中有所表现。
“各位还有什么提议吗?”
堤格尔这么向众人询问后,奥利维便举起了手。
“在击毙克雷伊修之后,墨吉涅军会就此溃败吗?会不会有其他人替补成为新的指挥官,并继续攻打这座王都?”
“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堤格尔并不是以侦察队搜集而来的情报做出这样的判断,而是依据自身征战至今所累积的经验导出这样的回答。
“统率十五万大军自墨吉涅出征、穿过吉斯塔特、攻入布琉努的国土、利用海运巩固补给线——这些指令听起来容易,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办法做到的。不对,是只有克雷伊修具备完成这些指令的本事。”
堤格尔率领过形形色色的军队,在布琉努各地征战过,也在吉斯塔特和亚斯瓦尔作战过。因此,他很清楚,有能耐担任这场大远征的总指挥官的,就只有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一人而已。
“好的,我就相信总指挥官阁下吧。”
奥利维像是接受了这样的说法阖上嘴巴。而下一个举手的则是米拉。
“你不打算找些援军吗?”
“已经没人能找了。”
堤格尔对她的话语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摇了摇头。
众多诸侯和骑士团都在两年前的内乱中元气大伤,虽然他们逐渐恢复了实力,但萨克斯坦军在今年春天所发起的侵略,再次撕裂了他们的旧伤,并造成了剧烈的出血。
有心力应战者早已抵达王都,并纳入马斯哈或奥利维的指挥之中了。至于自顾不暇的人们则是留在自己的领地巩固防守。
“根据我收到的报告,亚斯瓦尔目前正和萨克斯坦交战中。而吉斯塔特已在我军和萨克斯坦的战役中提供了充分的支援,我想应该很难再向他们请求援军了。”
艾莲也同意了堤格尔的这番陈迤。
“国王陛下姑且不论,但一般的贵族诸侯肯定会反对出兵救援。他们八成会说‘我等并非佣兵,我国的士兵为何要为布琉努流血’——而我若是站在和他们一样的立场,也会有相同的意见。”
一般来说,士兵都是为了自己的国家而战。就算是与布琉努关系良好的莱德梅里兹士兵,也是单纯基于艾莲的命令才会在此作战,他们并没有真心守护布琉努的打算。他们可能对堤格尔本人抱持好感,但这终究不能混为一谈。
米拉一边点头同意艾莲的意见,一边继续开口:
“也是,我也认为贵族诸侯会这样表态。不过,就我国的立场来说,即使起不了什么实质作用,我们还是得向墨吉涅表示抗议。”
艾莲露出了蓦然惊觉的神色。
“你是指墨吉涅军擅自闯越我国的国土——阿尼亚斯领地的这件事吗?”
“哎呀,你居然还记得呀。我以为凭你的脑袋,早就把这件大事抛到九霄云外了呢。”
“我承认我花了点时间才回想起来。毕竟我和某人不一样,没经历过被敌军摆了一道的奇耻大辱嘛。”
当时,墨吉涅为了让布琉努放松警觉,而假装攻打了由米拉治理的奥尔米兹。接着他们一口气闯越阿尼亚斯,攻入了布琉努。而米拉则是在墨吉涅军进入阿尼亚斯后,才察觉了他们的意图。
米拉虽然想反唇相讥,但还是在最后一刻忍了下来,重新望向了堤格尔。
“除了刚才的那件事之外,你应该也还记得,陛下曾在太阳祭上指示苏菲亚·欧贝达斯和奥尔嘉·塔姆警戒墨吉涅的动向吧?以她们两人的个性来说,说不定会愿意出动一些兵力支援。”
有着苏菲昵称的苏菲亚和奥尔嘉,与艾莲、米拉一样是战姬。而堤格尔与她们的关系也相当密切,很了解两人的为人。
“你的意思是,既然吉斯塔特王有向她们下过这道命令,应该至少会有一人有所反应才对;而只要她们有所行动,就多少能够达成牵制墨吉涅军的效果,对吗?”
堤格尔这么确认后,米拉便点了点头。
“波利西亚和布列斯特虽然都远在天边,但至少比什么都不做好些吧。”
若要从尼斯前往苏菲治理的波利西亚,得横越布琉努的东部、穿过孚日山脉进入吉斯塔特,再穿过米拉治理的奥尔米兹才能抵达。光是要踏入波利西亚,就得有花上几十天时光的心理准备。
而奥尔嘉治理的布列斯特,更是位在波利西亚以东的位置。抵达那里的时候,有可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知道了,我会安排使者的。”
不过,堤格尔却给予了肯定的答覆,就如米拉所说,他应该把握住每一个机会才对。
而米拉则是暗自认为,苏菲可能已经采取行动了。
在米拉察觉魔物气息,并决定前往布琉努的时候,她曾派了使者分别前往王都和苏菲身边。她向苏菲告知了墨吉涅的动向、魔物的存在,以及自己打算采取的行动。
如果苏菲重视她捎来的讯息,这时也许已经开始动员兵力了。
不过,米拉并没有将这件事说出口。毕竟她也没有苏菲肯定会来的证据。对己军来说,最教人失望的消息,莫过于翘首期盼的援军迟迟没有现身。以擅长打防守战闻名的这位战姬,相当明白这其中的得失。
而在这时,不管是堤格尔、艾莲还是米拉,都还不知道莱格尼察公园诞生了菲尼莉雅·阿尔夏芬这名新战姬的消息。
如果堤格尔知道菲尼莉雅的存在,也许就会请求她派遣援军了。即使他没这么做,米拉也会提出相同的建议吧。
一来是因为莱格尼察距离布琉努并不算太远,二来则是菲尼莉雅和拒绝与墨吉涅军交战的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或是受命警戒亚斯瓦尔的伊莉莎维塔·法米那不同,处于相对自由的立场。
“分队何时要从王都出发?”
马斯哈这么一问,堤格尔便看着地图说道:
“应该是在收到墨吉涅军如何应付赛维拉克要塞的消息后吧。不过,一口气动员两万兵力难免显得张扬,因此我打算从现在起开始分批将士兵派至城外。”
之后,在讨论过部队编制等几个琐碎的问题后,这场作战会议便结束了。



作战会议结束后,堤格尔便回到了位于王宫最上层的房间休息。
马斯哈自愿代替堤格尔向蕾琪汇报。这是老伯爵体恤他的辛劳,希望他能在晚餐时间之前的短暂时光好好休息。
室内的装饰相当朴素,摆设品也不多,但却是个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房间。帮他安排这处房间的是蕾琪,而仔细打扫过一番的则是蒂塔。
堤格尔暗自感激两人,并躺上了床铺。不过,即使他心不在焉地望着天花板,也无法压抑打从心底涌上的不安。在这几天里,只要稍微有空,他就会埋头思考这场战事。
堤格尔从未与超过十万的大军对垒过,也是第一次遇上如此宽阔的战场,更何况,这场战争还攸关着布琉努的命运。
在结束作战会议后,莉姆展露了微笑对他说“你已经表现得不能再好了”。就连身为堤格尔战术老师的她都说得如此诚挚,而不是仅止于安慰,这代表他可以表现得更有自信才对。
艾莲也说“如果这样还是失败的话,不管换谁上场都不会有用的”,藉以推了他一把。
——不过,对手是克雷伊修啊。
两年前,堤格尔曾击退了率领墨吉涅军攻入布琉努的他。当时,克雷伊修还赠送了堤格尔‘流星落者’的称号。
然而,每当堤格尔回顾这场战事,他的背上就会流下好几道冷汗。那场战争的结果,与其说堤格尔是将他们驱出国境,更像是克雷伊修主动退兵。
如果克雷伊修是那种拼了命也要打赢眼前战争的个性,堤格尔肯定会遭到击溃吧。若是如此,蕾琪、米拉和马斯哈肯定也活不到现在。
堤格尔转动脖子,望向靠在墙边的黑弓。这是冯伦家的传家之宝,不管是弓身还是弓弦,都像是以幽影制作而成一般,显得相当漆黑。若是解放它的力量,是否能够击毙克雷伊修呢?
——也许是可以杀死他吧……
但看到这股超越常识的力量后,还有多少人能够保持平静呢?那肯定会掀起一阵大乱。而最糟的结果,就是布琉努人分裂为敌视堤格尔派和拥护派。他得想办法避免这样的状况发生。
“我虽然和你相处这么久了,但你还是一样难以掌握啊。”
他对黑弓笑道。黑弓当然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但堤格尔隐约感觉它做出了“问题又不只出在我身上”的回应。那或许是错觉,也可能是寄宿在黑弓上头的某种东西向堤格尔这么诉说着。
这时,有人从门外敲了敲门。在堤格尔开口询问之前,就听到了艾莲略显严肃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冯伦伯爵,是我。”
堤格尔从床上起身,走到门边开了锁。他从微微打开的门缝间,看到了银色的长发和红宝石般的眸子。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能进去吗?”
大概是因为这里是布琉努的王宫,所以她有必要维持战姬的威仪吧。堤格尔点点头,邀她进了房内。
在房门关上后,艾莲随即笑着恢复成堤格尔熟悉的往常神色。
堤格尔虽然邀她坐在椅子上,但艾莲却摇了摇头,并走到了床边坐下,接着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要堤格尔坐过来。堤格尔为自己的不解风情露出苦笑,并坐到了银发战姬的身旁。
“我先讲正经事吧。”
艾莲这么说着,以带着几分调侃的目光望向堤格尔。
“关于分队的编制,我能明白算入布鲁烈克的理由,毕竟他不只熟悉南部的地理环境,还是个优秀的指挥官嘛。但为什么把我也列进去了?”
“你觉得很奇怪吗?”
堤格尔这么一问,艾莲随即皱起了脸庞说道:
“我只是为防万一。毕竟可能会有人说三道四,就我看来,我至少得和你在这件事上统一口径才行。”
艾莲说得没错。从西方国境加入的人们之中,有不少人对于吉斯塔特人抱持着猜忌的心理。不过,堤格尔早就算到了这个部分,所以便请奥利维负责整合他们了
“因为你不只是个优秀的战士,同时也是个出色的指挥官呀。在经过与萨克斯坦军的战事后,布鲁烈克伯爵也认同了你的才干。就算分队里有人传出不满,到时除了我以外,他也会出面为你说话的。”
而这方面,在结束与萨克斯坦的战争后才加入的米拉,就还没有累积出这样的人望了。他之所以没将米拉编入分队,除了希望她能在擅长的守城战大展身手之外,也是顾虑到了这一层。至于莉姆和马斯哈,则是和他在作战会议上所说的理由一致。
“所以,我不管怎么想,就只有你是最佳人选了。”
听完堤格尔的说明,艾莲满意地笑了。
“这样啊,你这么需要我的力量啊?”
看到她的表情,堤格尔这才恍然大悟。她虽说是“为防万一”,但凭艾莲的头脑,应该已经推测出这些理由才对。而她之所以这么问,为的是从堤格尔口中得到确实的答覆。
“我不是每次都仰赖着你的力量吗?”
“这话听来让人开心,但只能在这样的场合听到,还是会让我有点寂寞啊。”
如果艾莲是跟随堤格尔已久的属下也就算了,但若在他人面前出言称赞,难保不会被人认为堤格尔是在偏袒外国的将领。所在的地位愈高,就愈有谨言慎行的必要。
艾莲收去脸上笑容,以充满决心的红宝石眸子直视着堤格尔的双眼。
“我知道了。不管面对的敌人有多少,我都不会让他们接近你身边。而朝着你射来的箭矢,我也会悉数将之吹跑。”
“拜托你了。”
这不是在逢场作戏,而是诚挚而真切的交流。他们的目标是狙杀克雷伊修,而唯有能将所有来犯的敌人全数砍倒的战姬,以及能从遥远的三百阿尔昔之处放箭的弓箭手,才能勉强构到达成目标的可能性。
在话题告一段落后,艾莲放松了脸上的表情,依偎在堤格尔的身上。感到有些害臊的堤格尔,不小心说了句多余的话:
“对、对了,要不要我叫蒂塔帮我们准备点喝的?”
艾莲登时露出了不满的神情,轻敲了年轻人的头。
“你要是真的叫蒂塔来,我可就要回房间了。”
“……是我错了。”
堤格尔老实地道了歉,艾莲也不再板着一张脸,再次贴上了堤格尔的肩膀。她露出了淘气的笑容,在感受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下凝视着对方。
“说起来,这也很像是你会犯的错误啦。”
艾莲轻轻伸出手掌,贴上堤格尔搁在床边的手。
即使多年来习于握剑,艾莲的掌心依旧柔软,给人一种沉稳的印象。而透过手掌传来的体温,让堤格尔感到很是舒服。
堤格尔原本想找个话题来聊,但随即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多余的话语是不必要的。弥漫在两人之间的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一股祥和的宁静。
有好一段时间,两人就这么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艾莲贴在堤格尔手上的手掌轻轻地使了力。堤格尔转过脖子,望向了艾莲。
只见凝望着自己的艾莲双颊绋红,红宝石般的眸子也带了点湿气。堤格尔就是再迟钝,也察觉了她想要的是什么,随即将脸凑了上去。两人就此双唇相接。
虽说身体上的结合仍仅有那天晚上的那一次,但每当两人制造出独处的机会时,总会向彼此索吻。
有时是如雨般点在彼此的额头、脸颊和嘴唇上的连吻,也有时是交缠着舌头,让彼此沉醉在这样的行为和触感上的激烈深吻。
不过,今天的吻和这两者都不同,是细细品味着对方嘴唇触感的温柔之吻。
两人都拼了命地按捺住想紧抱住对方的冲动。这里可是王宫,他们不该做出更过火的行为。
两人几乎是同时抽开了身子。艾莲红着脸颊,先是抬眼凝望着堤格尔,随即将自己的头部靠到了他的肩膀上。这股重量和银发的触感,让堤格尔的心灵变得平静许多。
“真是奇妙的心境。”
艾莲呼了一口带着热意的气息,以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口吻开了口: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爱着某个人的一天。”
“我也是啊。我顶多就是想过自己大概会和父亲一样,和某位女性结为连理……”
听到这句话,艾莲突然稍稍板起了脸孔。
“那个‘某位女性’,指的是蒂塔吗?”
她既然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应该也意味着她允许堤格尔谈起其他的女性。堤格尔苦笑着回了句“不是啦”。若非艾莲正靠着他的肩膀,堤格尔应该就会做出摇头的动作吧。
“那是我还搞不太懂何谓结婚或夫妇的小时候的事了。所以没有预设那个对象是谁啦。”
“那现在呢?”
艾莲以意有所指的口吻问道。察觉自己红起脸庞的堤格尔没有回答,同时撇开了目光。这让艾莲轻声笑了起来。

“等局势稳固下来之后,我得学学该怎么当个好太太啊。虽说还不知道成婚的日子何时会到来,但我可不能让未来的丈夫丢脸。”
听到这番话,堤格尔忍不住想像起艾莲围着围裙站在厨房里的身影。那身打扮虽然是还不到突兀的地步,但总觉得她会端出不管是外观还是滋味都相当豪迈的料理。
“你在想什么?”
艾莲眯细了眼睛,以像是在瞪他的神情将脸凑了上来。不过,堤格尔从她的视线感受到的是甜蜜和柔情,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生气。他轻轻在艾莲的脸颊上一吻,并这么回答道:
“我只是在想,我好像没吃过你亲手做的菜呢。”
“我就姑且当作是这回事吧。”
艾莲也回敬了堤格尔的脸颊一吻,并抬头挺胸地继续说道:
“我说啊,即使平常看起来与家事无缘,但我还是会做些简单的菜色的。在当上战姬之前,我可是和莉姆轮流做菜的呢。”
“是你和莉姆还在当佣兵时的事啊。若你愿意的话,我真想多听你聊聊那段往事呢。”
被堤格尔这么一说,艾莲随即讶异地歪起了头。
“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是说过很多了吗?”
“关于你的过去,我想知道更多,想知道得更详细。当然,如果你有想问我的事,我也会毫不保留地全盘托出喔。”
迄今为止,两人因为顾虑彼此的立场,也考量到总有一天会别离,因此鲜少深入对方的心房。不过,两人现在的关系已经不同以往了。
被堤格尔认真地这么一说,艾莲莫名地红起脸庞,将脸撇了开来。
“虽然你这样说,但我一时之间有点说不出口啊。我虽然愿意毫不遮掩地告诉你一切,不过,那个……还是会有点害臊。”
后半句话细微无比,若不是堤格尔就在她身边,想必就听不见了吧。羞怯地露出微笑的艾莲忸忸怩怩的模样,让堤格尔的心中升起一股怜爱之情。他虽然差点就要将艾莲抱入怀中,但终究是强忍了下来。
“我也只是把想到的事说出口而已。等下次有空的时候再慢慢聊吧。”
“好啊。我也很期待关于你小时候的话题喔。”
艾莲仰望着堤格尔,轻轻地闭上了眼。
两人再次交叠双唇。



菲尼莉雅·阿尔夏芬成为莱格尼察的统治者后,迄今刚满一个月,而周遭的人们也逐渐认同她身为战姬的才干。
出乎她自己和辅佐她的众多文官的意外,菲尼莉雅发现自己很乐于处理战姬的政务。不管面临什么样的决策,黑发战姬都会立刻行动,她不会将心思放在苦恼上头,而是平静且迅速地做出决定。
偶尔也会有判断出错的状况,但菲尼莉雅也不吝于承认自己的过错并作出修正,也会放开心胸聆听文官们的意见。
如此这般,在上一任战姬莎夏——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过世后便停滞不前的许多政策,便以惊人之势向前推展,让莱格尼察公宫的气氛变得活络起来。
菲尼莉雅不打算大幅更动莎夏的统治方针。这和莎夏打下了良善政令的基础有关,她基本上遵循了原本的政策,只在官员们的建议下调整不合时宜的部分。
而另一方面,她也让骑士和士兵们认同了自己身为战士的坚强实力。
其中一个原因,是她召集对自己的战技有信心的骑士和士兵,与他们展开了比试。
比试是在裁判的见证下,采取一对一的形式。不过,菲尼莉雅却在完全没有休息的状态下,接连与超过十名的部下交手,并一一取得了完美的胜利。虽说多少还是渗出了一层薄汗,但她并未气喘吁吁。
至于另一个原因,则是她在视察领地时顺便讨伐了强盗。
面对约有二十人阵仗的强盗团,当时的她只带着陪同视察的四名士兵,以及在附近村落招募到的三名民兵,就一马当先地与强盗们交战。
她在这场战役再次大获全胜。虽说有两名士兵负伤,但都只是只需疗养十天左右就能痊愈的伤势。而菲尼莉雅并没有将栽在她手上的强盗们悉数处斩,而是以在村子里劳动作为代价,饶恕了好几名强盗。
“继亚莉莎德拉大人之后,我们领地又迎来一位优秀的战姬呢。”
“没错没错。这下莱格尼察可安泰啦。”
公宫内外的人们都开始以乐观的态度看待公国的未来。
而今天的菲尼莉雅也一如往常地在做完晨间锻炼,吃过早餐后,随即开始看起官员们呈上来的文件。她今年二十五岁,有着匀称的高佻身材,并以一件绣有老鹰纹样的外套包覆住了身子。这件外套是她请人订做的,并刻意设计成和佣兵时期所穿的服装同一款式。
而她遮住左眼的黑色长浏海也与佣兵时期相同。不过,菲尼莉雅对自己的打扮一向并不在意,她认为只要不会给对方留下古怪的印象,就不需费心去打理或改变。
一名侍女曾向她问道:“请问出席宴会时的礼服该怎么决定呢?”而她则是露出了嫌麻烦的神色说了句:“有机会再说。”让侍女们忍不住齐声叹息。
接近中午的时分,一名文官告知了有客人来访。
“伊莉莎维塔·法米那大人莅临。”
“依照先前安排,把她带到会客室。至于她的侍从们就带至客房休息。”
菲尼莉雅从椅子上起身,这么下了指示。
伊莉莎维塔是治理莱格尼察北方的公国——路伯修的战姬。与她往来甚密者会以昵称——莉莎来称呼她,而她同时也以拥有一对特殊的双眼——亦即‘异彩虹瞳’之名为人所知。
莉莎在菲尼莉雅刚抵达莱格尼察生活后不久,便派了使者前来庆祝战姬的诞生。她也在讯息中提到“你暂时应该还得花上不少时间适应战姬的生活,等你忙碌的日子告一段落后,我会前来向你问候”。菲尼莉雅回以致谢,并与莉莎敲定了相见的日子,而今天就是那一天。
黑发战姬取下了挂在办公桌旁的双剑,并插到了腰上。将武器放在伸手可取的位置,是她在佣兵时代培养出来的习惯。
她离开办公室,踏入了会客室之中。
会客室相当宽敞,墙壁的一角凿出了长方形的窗户,将初夏的阳光迎入其中。房间中央铺着熊皮地毯,并在上头摆了一张圆桌,三张皮椅则是呈围绕圆桌的方式摆设在旁。
菲尼莉雅并没有坐到椅子上,而是站在窗边眺望外头的风景。
从此处往外望去,看到的是城外镇的街景。有如豆粒般大的人们不慌不忙地——甚至可说是相当悠哉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无意间,菲尼莉雅将目光停在其中一处光景上。那是一群看似佣兵团的人们正在招募人手的景象。之所以能从这么远的距离一眼认出来,应该是职业病使然吧。
——真想知道你对我现在的样子有什么感想。
菲尼莉雅无声地呢喃道。那是一句向死者——曾任已解散的‘白银疾风’佣兵团团长韦沙隆诉说的话语。菲尼莉雅之所以会具备处理政务的才能,肯定是因为在与他的交流之中磨练出来的。
自门外传来的敲门声让菲尼莉雅回过神来,同时也拂去了她内心的感伤。她一边出声回应一边转过身子,门扉随之敞开,一名女孩踏入了会客室。
女孩有着垂至腰际的鲜艳红发,身穿以紫色为基调的豪华礼服。不过对见到她的人来说,这些印象都比不上她那对左右颜色不同的双眼来得强烈,菲尼莉雅同样也不例外。
——金色的右眼和蓝色的左眼……这就是异彩虹瞳啊。
“初次见面,莱格尼察的战姬阁下。我是被雷涡选中,受维克特陛下赐予路伯修之地的伊莉莎维塔·法米那,能与你相见是我的荣幸。”
莉莎以左手拎起裙摆,优雅地行了一礼。绕成圆形挂在她礼服右腰部位的黑色鞭子缓缓地摇了一下,那是她的龙具沃利兹夫。
菲尼莉雅走到了这位小她六岁的战姬身旁,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感谢你远道而来。我是菲尼莉雅·阿尔夏芬,欢迎你的来访。”
莉莎回握菲尼莉雅伸出的手,并说了祝贺她当上战姬的话语。祝词的内容虽然没有多少新意,但可以从用字遣词中感受到她的诚意。
“我会找人准备饮品,在另一名客人到来之前,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菲尼莉雅才刚说完这句话,门外就再次传来了敲门声。在得到菲尼莉雅的答允后,门扉才被打了开来。
踏入会客室的,是身穿一袭白色礼服,轻松地扛着一把形状诡异的巨镰的女孩。菲尼莉雅和莉莎固然相当美丽,但这名女孩却又具备着独树一格的美感。她有着明艳动人的一头黑色长发,礼服上则有各种颜色的玫瑰点缀。
“初次见面,煌炎的战姬阁下。我是被虚影选中,受维克特陛下赐予奥斯特罗德之地的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还请多多指教。”
名为凡伦蒂娜的战姬说完后,随即望向了莉莎。
“好久不见了呢,伊莉莎维塔。上次见面是太阳祭的时候了吧?”
“是呀,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和你再次见面呢,凡伦蒂娜。”
莉莎虽然露出微笑,但这其实只是为了顾全这间房间的主人——菲尼莉雅的面子而已。她的话声之中隐约透露着对凡伦蒂娜抱持的戒心。
两名战姬之所以同时前来拜访菲尼莉雅,其实是有原因的。
从布琉努搭船返回吉斯塔特的凡伦蒂娜,在抵达莱格尼察领内的港都普榭布斯后,得知了新战姬诞生的消息。
原本打算直接从普榭布斯返回王都席雷吉亚的凡伦蒂娜,在此时变更了行程,派使者去见菲尼莉雅。她透过使者,表达了想祝贺这位新战姬诞生的心情,也传达了希望能上门造访的想法。
凡伦蒂娜所治理的奥斯特罗德距离莱格尼察相当遥远,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她若想造访莱格尼察,可就得花上不少时间了。
菲尼莉雅虽然没有回绝凡伦蒂娜的拜访,不过提出了换个日期的建议,并附上了当天已经有莉莎这位客人的理由。
菲尼莉雅之所以不用“有贵客”这种笼统的理由,而是明确地提出了莉莎的名字,是因为她不想让凡伦蒂娜有受到轻蔑的感觉。菲尼莉雅认为,只要让凡伦蒂娜知道先行来访的是与她地位相当的战姬,她应该也能接受才对。
不过,凡伦蒂娜的使者虽然将讯息带回了主君身边,但过没多久,这名使者带着凡伦蒂娜的提议,再次前来拜访菲尼莉雅。
“如果你和伊莉莎维塔愿意的话,能不能让我也一同列席呢?”
简单来说,她的提议就是这样。菲尼莉雅随后派出使者向莉莎告知此事,而莉莎也回覆了同意的讯息。
如此这般,三名战姬就此齐聚一堂。
菲尼莉雅请两名客人入座。两名战姬将龙具放到脚边后,便坐到了椅子上,菲尼莉雅也如法炮制了她们的举动后坐下来。
侍女端着银制托盘现身,盘子上盛了银杯、葡萄酒和点心等招待用品。
端上桌的包括了切成小块的烤无花果派、放在玻璃杯里的冰镇杏子和李子,以及加了蜂蜜增添甜味的葡萄酒。烤派诱人的香味,让莉莎和凡伦蒂娜放松了脸上的神情。
“那我就有话直说了,能问问你们的感想吗?”
菲尼莉雅拿起斟满葡萄酒的银杯,并这么开口说道。
“你是问什么感想呢?”
“你们是为了看我长什么样子而来的吧?”
凡伦蒂娜面露诧异地询问,双剑战姬则是不当一回事地回答。而对于菲尼莉雅的回应,不只是凡伦蒂娜,就连伊莉莎维塔也难掩困惑之色。
明明才刚打过照面,却要对方立刻提出感想,其实就连菲尼莉雅也明白这是个鲁莽的问题。不过,就她个人来说,她也很想弄清楚这两名战姬的为人。她刻意抛出这样的问题,也是为了观察两名战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你是一位勇猛的人呢。”
对于菲尼莉雅说的话,莉莎傲然地做出了回应。她的金色右眼和蓝色左眼透露出了感到有趣的眼神。
“明明问了这样的问题,我却完全感受不到你对于自己的评价有一丁点儿的在意,光是这样就够让我明白了。我不讨厌你这样的态度。这样算是有回答到你的问题了吗?”
“很好,够了。”
菲尼莉雅说着,向莉莎表示了谢意。光是能几乎看穿自己的意图,就能窥见这名女孩的器量有多大。
菲尼莉雅接着将视线投向凡伦蒂娜。不知道她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嘛……我目前能够回答的,大概就是你和上一任煌炎的战姬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吧。”
手持银杯的凡伦蒂娜露出微笑,继续说道:
“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是一位稳重的女性。若是以火焰来比喻的话,她就像是营火或是暖炉的火焰,是一位能让群众放下心来的战姬。不过,一旦踏上战场,她战斗的模样又宛如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烈焰般猛烈。”
“你觉得我像哪种火焰?”
“我目前还看不出来。不过,从你的尊容判断,似乎是一位和沉稳两字不太有缘的人呢。话又说回来——”
凡伦蒂娜在这时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说道:
“我也可以问问,你在看过我之后,对我产生了什么样的印象吗?”
“脸皮很厚。”
听到这简洁有力的回答,凡伦蒂娜头一次露出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反应。虚影的幻姬侧眼瞥了忍俊不禁的莉莎一眼,以困惑的神色向菲尼莉雅提问道:
“那个……我看起来真的给人这样的印象吗?”
“要是惹你不快的话,我在此道歉。不过,我这是在称赞你。”
这是菲尼莉雅的真心话。从凡伦蒂娜有好好地回答问题,再对自己投以相同的问题这点来看,就能看出她并不像外表一般,只是个纤细柔弱的少女。
——这一位的胸襟也很宽阔啊。
“我听说你在布琉努待了好一阵子,一直到最近才回国?”
菲尼莉雅直接换了个话题。凡伦蒂娜一边尝着烤派,一边点了点头。
“是的,布琉努遭到西边的萨克斯坦侵攻,而我和莱德梅里兹的战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则是以援军的身分参战。”
听到艾莲的名字,菲尼莉雅稍稍吊起了眉毛。不过,她的反应其实相当地小,就连凡伦蒂娜和莉莎都没有察觉。
“可以请你详细说明一下来龙去脉吗?我只听说是我们这一方打赢了而已。”
“我也对布琉努的状况很有兴趣呢,凡伦蒂娜。”
在优雅地咀嚼水果并吞下肚后,莉莎也露出认真的神色望向凡伦蒂娜。凡伦蒂娜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之后,便开始娓娓道来。
虚影的幻姬表示,虽然萨克斯坦自西方和南方展开侵略,不过迎击他们的责任都由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一肩扛下,而自己和艾莲则是在他的指挥下领兵作战。
凡伦蒂娜的陈述完全不带铺张或夸张的词汇,也将战役的过程描述得条理分明,让菲尼莉雅和莉莎都露出了佩服的神色洗耳恭听。
话题并非只局限在与萨克斯坦之间的战事,凡伦蒂娜也提及了那段期间在布琉努王宫所发生的叛乱,以及葛雷亚斯特侯爵一度击败堤格尔率领的月光军,就连米拉单身前往布琉努参战,以及墨吉涅来犯的消息都有提及。
听到艾莲和米拉仍留在布琉努的消息,让莉莎皱起了脸庞。
“所以,你抛下了艾蕾欧诺拉她们,自顾自地回来了是吗?”
“我并没有抛下她们喔,伊莉莎维塔。是她们自愿留在布琉努的。”
凡伦蒂娜笑吟吟地说:
“陛下在太阳祭演说的时候,你也在场吧?陛下对我和艾蕾欧诺拉下的命令,是协助布琉努对抗萨克斯坦。而我并没有做好多余的准备,去应付除此之外的状况,因此才会折返的。”
莉莎虽然以极不友善的目光投向凡伦蒂娜,却也无法否认她话语之中的正当性,因而沉默下来。菲尼莉雅喝起不知道是第几杯的葡萄酒,并开口问道:
“我虽然觉得你的观点相当正确,但若真是如此,莱德梅里兹的战姬又是为何自愿留在布琉努?就你的叙述听来,冯伦伯爵虽然拯救了遭到葛雷亚斯特军俘虏的她,但这似乎并不是唯一的理由。她应该没必要像奥尔米兹的战姬那样在乎墨吉涅的动向和战力吧?”
“她从以前就与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有着深厚的交情,与其说是为了布琉努,艾蕾欧诺拉更像是不忍心抛下堤格尔维尔穆德吧。”
“不过,这不是会违背陛下的圣旨吗?”
“不会的。”凡伦蒂娜说着,轻轻摇了摇头。
“陛下为什么会要我和艾蕾欧诺拉去插手其他国家的战事?陛下的意图不外乎是避免布琉努遭到削弱,而艾蕾欧诺拉忠实地执行了陛下的意图。况且,墨吉涅若是扩大势力,最后肯定会连吉斯塔特也遭受到波及。”
“你明明都算到这一步了,居然还这么做,你这人真是……”
莉莎愤慨地批评了一句,但她并没有继续追究凡伦蒂娜的不是。因为她明白,艾莲和凡伦蒂娜不仅是个性不同,就连领地的地理条件差异也相当悬殊。
艾莲所治理的莱德梅里兹和布琉努王国接壤,但凡伦蒂娜治理的奥斯特罗德却离布琉努相当遥远。战事一旦拉长,奥斯特罗德的士兵们肯定会变得委靡不振。
换做是莉莎站上了凡伦蒂娜的立场,应该也会为此苦恼吧。毕竟她治理的路伯修虽能透过海路往来布琉努,但还是相距甚远。
菲尼莉雅无言地凝视着凡伦蒂娜。对于初次见面的对象,她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会让自己遭受指责的陈述,甚至没在陈述中帮自己辩解。
——这女人果然脸皮很厚。
菲尼莉雅没让内心的这番感想浮上脸庞,她向莉莎问道:
“你和莱德梅里兹的战姬关系好吗?”
刚才这番互动之中,明显看得出莉莎相当担心艾莲的安危。红发战姬蹙起眉头,没好气地说道:
“我和她的关系才不好呢。我当然有以战姬的身分与她交谈过,但也有在战场上互别苗头的时候。”
“你没必要害羞吧,伊莉莎维塔。你在太阳祭上和冯伦伯爵及艾蕾欧诺拉攀谈的模样,就像个终于逮到机会和相当在意的人有所互动的孩子一样,让人看了会心一笑呢。”
“请、请你别胡说八道!”
被凡伦蒂娜从旁这么调侃,莉莎登时红着脸瞪了回去。菲尼莉雅吃着水果,心想:“从她的反应来看,应该至少被说中了一半吧。”
“你不也是对冯伦伯爵送了秋波吗,凡伦蒂娜?”
“哎呀,你居然察觉到了呀?这难道是因为你一直注意着冯伦伯爵的关系吗?”
“……你做得那么明显,就算没一直注意他也察觉得到啦。”
对于落落大方地笑着回敬的凡伦蒂娜,伊莉莎维塔则是以嗤之以鼻的态度回应。不过,从她一瞬间说不出话来的反应,可以看得出这位雷涡的闪姬有所动摇。
“那位冯伦伯爵也受到了其他战姬的青睐吗?”
听到菲尼莉雅的问题,莉莎和凡伦蒂娜停下了言语交锋,转而向她望去。开口回答的是平复心情的莉莎。
“嗯,的确是呢。治理奥尔米兹的琉德米拉、治理波利西亚的苏菲亚和治理布列斯特的奥尔嘉,都可以说是对他抱持着好感吧。不过,这也是因为冯伦伯爵付出了相应的努力,才获得了她们的信赖和倾心。”
菲尼莉雅暗自咕哝道:“那不就是几乎每一位战姬都喜欢他了吗?”不管是艾莲还是眼前的莉莎,也同样对堤格尔抱持着好感。至于凡伦蒂娜则是还看不出来。
“若有机会的话,真想和他见上一面啊。”
“我想,等到布琉努与墨吉涅的战事结束后,应该就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前提是布琉努能打赢墨吉涅吧?”
凡伦蒂娜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补了一句,让莉莎以不满的神色扫了过去。
“你为什么老是要和我唱反调呀?”
“因为你会老实地将情绪化为态度和话语,让我觉得很有趣呀。”
“我可不是你的玩具。”
“别这么生气嘛,来,我喂你吃派。”
“请别把我当成小孩。还有,那也不是你准备的东西吧?”
菲尼莉雅不禁怀疑,让这两人一同出席是个错误的决定。
虽说提议的人是凡伦蒂娜,而且莉莎也亲口同意了,但两名年轻女孩不顾她这位初次见面的人在场,迳自吵闹起来的光景,还是让菲尼莉雅感到难以融入。她很想喝着麦酒或是火酒眺望着她们的互动。但话又说回来,其实凡伦蒂娜已经二十三岁,只比菲尼莉雅小两岁而已。

——不过,如果两人没有同时在场的话,就听不到这些内容了吧。
菲尼莉雅并不多话。在当佣兵的时候,即使和其他人凑在一起,菲尼莉雅也往往是扮演倾听者的角色。若今天只有莉莎——或是只有凡伦蒂娜在场的话,应该只会在事务性地交谈一番后就草草结束会面了吧。
在两名战姬的吵闹告一段落后,菲尼莉雅又换了个话题。
“你们觉得,自己是为什么被选为战姬的?”
话题转换得太过突然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问题本身似乎大出两名战姬的意料之外。凡伦蒂娜和莉莎都以愣怔的神情看向菲尼莉雅,而菲尼莉雅则是将视线投向脚边的双剑继续说道:
“我被这家伙选上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对于它为什么会挑上我,我心里多少有理出一个答案,只是我缺乏能够参考的对象,来评断我这样的答案正不正确。”
莉莎并没有马上回应,而是直视着菲尼莉雅的脸孔,像是在揣测她的弦外之音似地。而率先回答的则是凡伦蒂娜。
“我有个想要实现的梦想。”
虚影的幻姬在这么说的同时,露出了连莉莎也睁大眼睛的严肃神色。
“我觉得,龙具——艾萨帝斯是为了帮我实现梦想,才会出现在我面前的。”
“梦想……是吗?”
“很像个小女孩会说的话吧?想笑的话请尽管笑喔。”
看到菲尼莉雅冷淡的态度,凡伦蒂娜随即放松脸色,露出了打趣的笑容。不过,双剑的战姬却摇了摇头。
接着,莉莎也回答了。
“我也和凡伦蒂娜差不多呢。我有着想亲手达成的目标,而沃利兹夫则是给了我也许可以达成那个目标的机会。”
“如果想不到理由的话,也不用打肿脸充胖子,抄袭别人的理由来用嘛……”
凡伦蒂娜虽然再次出言调侃,但莉莎这回没有随之起舞。只见她挺直背脊,抬头挺胸地回望凡伦蒂娜。
“你想怎么评论都请自便,毕竟我的愿望,只要有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
凡伦蒂娜像是感到意外般眨了眨她那对紫色的眸子,但没有继续调侃莉莎。至于向两人提出问题的菲尼莉雅,则是以感佩的神色凝视着两名战姬。
——梦想,还有想达成的目标啊。
在看过两人的互动后,菲尼莉雅认为自己多少看出了这两人的不同之处。明明两人对于每一个问题都几乎提出了不同的答案,唯有在这个问题上意见一致,这让她感到耐人寻味。
而菲尼莉雅也怀抱着类似的野心。韦沙隆身为佣兵,却怀抱着伟大的梦想,希望能建立一座每个人都能笑着度日的国家。而和他相处的这些日子之中,菲尼莉雅的心底也洒下了相似的种子,静静地成长茁壮。
龙具是因为察觉她心底潜藏的这个梦想,才会出现在她眼前的吗?
菲尼莉雅的胸中浮现了十四岁时的艾莲的样貌。
——艾蕾欧诺拉果然继承了韦沙隆的梦想吗?
不过,菲尼莉雅随即抛开了这样的想法。艾莲总有一天会出现在她面前的,就算届时再思考这个问题也不迟。
菲尼莉雅没让这些心思显露在脸上,向莉莎等人开口说道:
“两位,感谢你们,这对刚成为战姬的我来说,是相当值得参考的答案。”
之后,菲尼莉雅邀请凡伦蒂娜和莉莎一同用餐,而两人也在答谢后同意。这场战姬们的会面,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落幕了。




2.重视的人
据说第一次见到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的人,多半会产生困惑的反应。他的身材中等,也有一身精壮的肌肉,但那对铜钤眼、长鼻、长耳和垂至胸口的红胡子,让他的面相看起来相当古怪。
不过,克雷伊修贵为王弟,没人敢在他面前批评长相。他本人倒是曾开玩笑地说过“没有哪个女人是因为我的外貌而爱上我的”。
克雷伊修今年将满三十九岁,但被他击败的敌人和沦陷的城池已经多不胜数。他具备着堪称名将的能力和功绩,而就是因为有这名男子坐镇,墨吉涅才能派出十五万大军侵略布琉努。
而克雷伊修所率领的墨吉涅军,在将其中一万名步兵留在马西里亚港都后,开始向北方行军了。这是发生在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在王都尼斯召开作战会议后的隔天。
墨吉涅军的补给线完全来自海上。这不只是因为陆路的补给线过长的关系,由于必须通过吉斯塔特的领地阿尼亚斯,会遭到吉斯塔特的干扰也是可以预期的。因此,拨出一万名士兵固守与海上补给线相接的马西里亚,可说是理所当然的决定。
布琉努的地势平缓,而且视野良好,加上时值初夏,对于耐得住本国酷热的墨吉涅兵来说,简直是再舒适不过的环境。
走在最前方的,是由叶克雷姆和阿布夏尔指挥的两万名骑兵。骑兵们头缠黑布,身穿皮甲,手上持枪,腰间则是系着带有独特弧度的墨吉涅长剑。而他们所骑乘的墨吉涅马匹有着偏深的肤色。
两万名骑兵井然有序地踏着马蹄前进的光景,就像是一座移动的钢铁森林。随处可见红色与金色妆点其中,那是他们的军旗——象征战神乌鲁夫拉的旗帜。
叶克雷姆和阿布夏尔都是受到克雷伊修提拔,成为这次远征之中的将军。两人都很年轻,还不满三十岁。不过,他们的指挥能力相当优秀。
跟在两万骑兵后方的,是七万名战奴。他们的装备不统一,有些人只带着剑,也有些人只带着长枪。甚至还有没穿盔甲,只披了一件肮脏衣物的人们走在队伍之中。而他们行军的状况也与整齐划一这四个字相去甚远。
在他们后方,则是亚珥加修和穆拉特率领的两万五千名步兵。这两人也和叶克雷姆等人一样,是受到克雷伊修提拔的将军。不过,亚珥加修和穆拉特已经年约三十五岁了。
步兵们除了长枪与长剑之外,还携带着弓箭。两万五千张弓向前推进的模样,甚至让人产生了草原之中出现了阵阵海浪的错觉。
将战奴夹在两支队伍之间的安排,是克雷伊修所下的指示。他同时下达了命令,即使王都近在眼前,只要战奴们一有逃亡的举动,就要毫不留情地杀掉他们。
他们的脚步声、号角声和战鼓的声响不曾停歇,乘着初夏的微风响彻四周。
连结马西里亚和王都尼斯的道路修整得相当完善,即使大军行进其上,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不过,由于人数实在太多,使得超过一半的士兵走在道路的两旁。
虽然木春菊和矢车菊在道路两旁开得欣欣向荣,但士兵们却不屑一顾地践踏着,在扬起大量沙尘的同时向前行进。
至于殿后则是由克雷伊修率领的两万步兵和五千骑兵负责。克雷伊修依旧坐在轿子上,而侧近们则是以包围着轿子的队形策马前进。
侧近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十人。对于指挥十四万人的指挥官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克雷伊修虽然让将军们自行管理各个部队,但终究还是有得交给他定夺的状况发生。因此,他才不得不增加侧近的数量。
而达马德也混在这群侧近之中,在克雷伊修身旁待命。
看过月光骑士军大败葛雷亚斯特军的战役后,他便依照计划返回本队。而在他向克雷伊修报告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后,王弟不仅对他说了慰劳的话语,还命令他待在自己的身旁。
达马德的薪饷并没有增加,职称和地位也与之前相同,因此难以说是受到拔擢。不过,他这下被克雷伊修搭话、与之交谈的机会也增加了。
“话又说回来,还真得感谢那些萨克斯坦的家伙啊。”
“是啊。他们可是代替了我们消耗了布琉努的军队啊。而且他们现在忙于应付亚斯瓦尔,应该没办法向我们出手吧。”
“吉斯塔特也只送了少得可怜的兵力过来,只凭布琉努一国,应该是很难和我们打上一场像样的仗吧。”
达马德冷冷地远观着侧近们谈笑风生的模样。
侧近们说的内容固然正确,但让萨克斯坦和亚斯瓦尔互咬的并非墨吉涅,而是布琉努——不对,正确来说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一个人的功劳。要是不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到时候不就有可能会栽在对方手上吗?
吉斯塔特派来的援军虽少,但绝对不能以等闲视之。
每当达马德想起那名银发女剑士猛如狂狮,在敌阵之中冲杀的模样,就会让他的掌心渗出汗水。
他是在回到本队后,才知道那名女剑士是吉斯塔特的战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同时,达马德也听说了她在两年前曾协助过堤格尔的消息。因此,她肯定也会参加这场战斗才对。
——我已经向阁下报告此事,应该是不会有问题才对……
而受他们包围、坐在轿子里的克雷伊修,则是穿着附有金银刺绣的绿色绢服,并让五层交叠的斗蓬随风翻飞。
斗蓬的颜色从上层算起,依序是红、蓝、黄、紫、白。这些斗蓬皆是以薄绢所制,因此披起来既不沉重也不闷热。五层斗蓬受风飘扬的景象可说是相当壮观。
曾有一次,达马德被克雷伊修叫到了御前。
“你觉得布琉努军会怎么出招?”
克雷伊修开门见山地这么问道,而达马德则是谨慎地回应道:
“如果布琉努有着与我军同等的兵力,此时应该已经朝着我们进军了吧。在下认为,对方应该会寻找着能够容纳三十万人的合适战场,并与我方展开正面对决。”
布琉努兵绝非弱兵。布琉努骑士们持稳枪尖,并骑发动的突击相当强大,不只是墨吉涅,萨克斯坦和亚斯瓦尔也吃过苦头。就连克雷伊修本人都告诫过自己,绝对不能和布琉努骑士正面硬碰硬。
“不过,就在下的调查结果来看,布琉努军合计还不满十万。这应该会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连一波攻击都撑不住吧?因此,在下认为,他们应该会分为两股兵力。”
其中一支部队负责镇守王都,并引诱墨吉涅军深入敌境。另一支部队则是绕到墨吉涅军的背后,截断他们的补给线和退路。对于达马德来说,他对自己给出的推测胸有成竹。
不过,克雷伊修却是撑着脸颊,露出了像是在看待不成材徒弟的表情。
“这样就没了吗?”
达马德虽然感到困惑,但也只能点头回应。毕竟他很清楚,要是随口补上几句话,只会招惹这位王弟的不快而已。克雷伊修在这时说道:
“其他人所说的内容也和你差不多。不过,你们都想得太浅了。你若是会使剑,就应该知道没用上腰力的一击,只能在敌手身上划出浅浅的伤口吧?”
也就是说,他们打算用力踏步,采取直冲对方怀中的策略吗——达马德虽然做出了这样的解释,但在他想出结论之前,赤胡就先开口了:
“他们打算把我杀掉。”
“怎么会!”
达马德不禁脱口说出了否定的话语。毕竟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居然要杀被超过十万名士兵保护的克雷伊修?
然而,墨吉涅的王弟却是老神在在地说明起来。
“对方的总指挥官,可是我曾赠与流星落者称号的年轻人。他有着能将三百阿尔昔内的敌人射倒的射箭技术,可说是超乎常轨。在两年前的战事之中,那名年轻人也射倒了包含卡西姆在内的众多我军。”
听到堤格尔的名字,达马德登时僵住了脸庞。他虽然还搞不太明白,但自己似乎仍对堤格尔抱持着类似友情的情感。
若是在战场上相见,他自认是可以痛下杀手,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达马德似乎还是只能将这番混乱的思绪继续置之不理。
克雷伊修以指尖拨弄着翻飞的斗蓬,笑着说道:
“哈哈哈,人类是没办法预知未来的。我之所以赠送那名年轻人流星落者的称号,原本是为了让他和泰纳帝公爵或是嘉奴隆公爵互咬得更起劲,才会帮他打响名号的。当然,说他是强敌的话,也可以让我的撤退行动变得合理许多。然而——”
克雷伊修收去笑容,那对铜钤大眼闪过了一抹锐利的光芒。
“他不只讨伐了泰纳帝公爵,甚至在内乱和外患之中连战皆捷,现在还成了统帅布琉努全军的指挥官,这实在是远超乎我的预期。而正因为无法预测,这个世界才会如此有趣。”
“身负总指挥官重任之人,有可能会为了狙击阁下而亲自发动突击吗?”
达马德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开口这么问了。因为这已经不是无谋,而是形同自杀的行为了。要是箭矢没能射中这位王弟的话,不就会导致全军覆没了吗?
克雷伊修没怪罪达马德开口追问的无礼,而像是在调侃他认真的态度般笑了出来。
“我不是才刚说过了吗?因为人类没办法预知未来,所以能做的就只有设想状况,并事先做好对策而已。接下来,就只能静待流星落者出招啦。”
由于克雷伊修挥了挥手,达马德便从他的面前退了下来。他跨上自己的座骑后,将目光投向前方。
受到阳光照耀的绿色草原,正逐渐被铁灰色和褐色掩埋。武器与盔甲所形成的海洋,在发出无数声响同时淹没了大地。而红色与金色的军旗则是在这片汪洋之中的小小船团。战鼓和号角从未止歇,持续震撼着大气。
——他会突破这个阵仗吗?
即使是训练精良的兵团,想冲破这片由人群堆砌而出的大海,想必也会在中途溺毙吧。达马德怎么样都难以相信会有人采取这样的举动。
“不过,阁下认为那家伙肯定会来。那我也得想想自己能做什么了……”
也许对现在的达马德来说,他的任务就是寻找自己能做的事。

自马西里亚启程后过了三天。沿着道路而行、一路上没遇到像样抵抗的墨吉涅军,在这一天遇到了第一个障碍。
那是赛维拉克要塞。在平坦地形居多的布琉努王国之中,这里少见地处于小丘连绵的地形,而赛维拉克要塞则是被夹在东西两座丘陵之间。
要塞里有约三千名布琉努骑士驻守,他们紧闭城门,在城墙上叫阵,看得出拼死抗战的意志。不过,在十四万之多的墨吉涅兵眼里看来,他们只像是一只不断吠叫的小狗而已。
克雷伊修叫了其中一名将军——阿布夏尔过来。
“你觉得敌方有什么意图?”
“对方应该是想拖延时间吧。他们打算死守在要塞里面,尽可能地与我方同归于尽,并拖缓我方行军的脚步。他们的决心固然悲壮,但在下认为,我方没有必要奉陪这些迟钝的布琉努驴子。”
听到阿布夏尔明快的回答,克雷伊修看似满意地吁了口气。从称呼对方为驴子的口气之中,可以看出阿布夏尔似乎有轻视对手的倾向,但他迄今已经累积了许多不会动摇他评价的显赫功绩,而他这回的观察也相当正确。
“很好,这座要塞就交给你处理了。”
接掌九千步兵和一千骑兵的阿布夏尔,从远处将赛维拉克要塞团团包围了起来。要是守军出城迎战,他打算将之击溃。己方有一万,而对方仅有三千,若是打野战,布琉努那方肯定毫无胜算。
墨吉涅剩下的十三万兵力很快又展开了进军。他们暂时避开道路,在跨越山丘后再次走回道路上。他们所拖延的时间大约是一刻半左右,和一次长休息差不了多少。
若是依照墨吉涅军原本的行事风格,他们应该会血洗赛维拉克要塞,不留任何一个活口才对,但克雷伊修反而采取了回避战斗的方案。毕竟若非得让手下的士兵们流血,那也应该将这份代价花在攻略王都尼斯的战事上头才对。
无法外出迎战的赛维拉克要塞的骑士们,就只能以带着愤怒和屈辱的神色,望着墨吉涅朝北方进军。
而赛维拉克要塞遭到包围的消息,则是在五天后抵达了王都。



在墨吉涅军通过赛维拉克要塞之际,堤格尔正在五名士兵的陪同下视察王都。这是藉由现身在众人面前,为王都的居民和士兵加油打气。而年轻人在前天也做过了同样的视察。
堤格尔在麻布衣上套了件皮甲,并罩着一件蓝色的外套。外套上头绣有大大的白色半月和流星纹样,这是冯伦家的家徽。
这件外套,是蕾琪基于“总指挥官须具备威严”的理由送给堤格尔的。他原本以为这件外套会和麻布衣及皮甲不搭,但或许是堤格尔本人表现得很自然的关系,这样的打扮意外地不会让人产生突兀的感受。
由于被士兵们团团包围,因此并没有人和堤格尔搭话,或是凑过来近距离接触。
不过,充满强烈期待的视线依旧自四面八方投射而来,不时还会传出狂热的赞美声,这样的反应其实让他相当感冒。光是不让表情显露在脸上,就费了他好一番工夫。
——话又说回来,总觉得王都的人口一天比一天多啊。
在他经过城门的时候,也发现比起逃离王都的人们,逃进王都避难的人数更为显眼。路边开始出现更多小小的摊贩,而往来的人群之中,光看穿着打扮就能看出是妓女的女孩,以及形迹可疑的男女也吸引了他的目光。
走到城墙一带的时候,堤格尔在街角一隅看到了熟面孔。他先是要士兵们暂时休息等他回来,随即朝着街角的方向走去。
“奥杰子爵!杰拉尔!”
听到堤格尔的呼唤声,身穿薄外套的矮小老贵族望了过来,并露出了慈祥和蔼的笑容。
站在老人身旁,原本臭着一张脸看着成束文件的褐发青年,也同样转身看向了堤格尔。他露出的笑容则是带着一股调侃的气息。
“哎呀,您还待在王都啊?有一阵子没看到您,还以为您又出城到哪里去了呢。”
“如果敌方没有突然调头回国的话,我这几天就会离开了。”
堤格尔向青年——杰拉尔笑着说道。而站在他身旁的老人,则是杰拉尔的父亲雨果·奥杰。两人都与堤格尔相识已久,同时也和马斯哈与卢里克等人一样,是他信赖的人物。
杰拉尔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仔细一看,他的腋下挟了一个小小的麻袋,而香气似乎就是从里面飘散出来的。
在察觉到堤格尔的视线后,杰拉尔以空出来的手将袋子取了下来。
“最近没空坐下来好好吃饭,所以我就买了这个。您要来一串尝尝吗?”
装在麻袋里面的是几支烤肉串。堤格尔道谢后,便向他要了一串。由小块的肉所串在一起的烤肉串还留有些许余温,堤格尔咬了一口,随即感受到肉块传来的柔嫩口感。盐味、油花和肉本身的风味在嘴里扩散开来,让堤格尔不禁露出笑容。
“真好吃,这是羊肉吗?”
“好像是现宰现烤的喔。”
听到杰拉尔的解释,堤格尔不解地歪起了头。在这座王都里面,想吃到现宰的羊肉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应该更不会有人拿这难得的材料做成烤肉串才对。杰拉尔也一边吃着烤肉串,一边以揭晓谜底的口吻说明起来。
逃难到王都里的国民之中也包含了农民,其中携带家畜入城的人们也不在少数。毕竟对他们来说,这些牲口是重要的财产。然而,若是要在王都照料家畜,就得付出相当高的代价——他们不仅得在王都里找到地方圈养,还得花钱承租设备。
因此,其中开始出现了直接贩卖家畜以换得金钱的农民。
“想吃到新鲜的肉品,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也是如此吧?”
“哪天有空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打猎啊?新鲜的肉可是多到随你吃喔。”
堤格尔笑着做出拉弓的动作,惹得杰拉尔露出了傻眼的神色耸了耸肩。而在旁边同样吃着烤肉串的奥杰则是露出苦笑。
“说起来,您虽然有着总指挥官和领主这类的头衔,但其实更像是一位职业猎人啊。因为有那件外套的关系,我都差点忘了呢。”
杰拉尔的口吻虽然有些酸溜溜的,但其实也是在肯定堤格尔的表现。差不多将烤肉串吃完的时候,堤格尔向杰拉尔等人间道:
“两位在这里做什么呢?”
“简单来说,就是在管理和分配物资吧。”
奥杰这么答道,而杰拉尔则是弹了一下文件的边角。
“我们会将投石用的石头或是油与水置放在城墙下方。一旦城墙上的守军用尽这些物资,就能马上进行补充。不过,有些摆放的数量和指示不符,而有些则是数量符合,但却被摆到离城墙有段距离的地方……”
说到这里,杰拉尔压低了音量。
“最近又多了一个难题呢。这不太方便大声张扬……有些人们虽然逃入王都避难,但他们要不是没有亲朋好友可以投靠,就是盘缠不够支付住宿的费用,而这些人最后就跑到了城墙下方搭起帐棚过日子。而我们的工作之一,就是将他们赶开。”
“毕竟附近邻居会来抱怨他们打扰安宁,而且他们也会妨碍搬运物资啊。我们虽然会试着劝他们转往神殿生活……但不怎么顺利哪。而且说到底,神殿也没办法毫无节制地收容那么多人啊。”
看到奥杰皱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堤格尔不禁问道:
“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完全没有。”
杰拉尔冷淡地抢白道。这让堤格尔露出了感到困扰的神情。
“这反应还真冷淡啊。”
“这是当然的。我们就是为了不让您费心,才会待在这里的。若要说您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的话——就请您尽快打赢这场战争吧。”
这番言论正确得毫无一丝破绽。不管是堤格尔本人,还是对儿子的态度皱眉的奥杰,都只能露出苦笑同意他的说法。
“我会尽我所能的。”
不过,堤格尔光是说出这句回应就很吃力了。他实在不愿回想自己在思考能击败墨吉涅军的策略时,是多么彻底地绞尽脑汁,叹了多少次气,又抱头叫苦了多少次。
“对了,在战胜之后,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想做些什么事呢?”
杰拉尔刻意露出了看似开心的笑容这么问道,让堤格尔侧头感到不解。
“你已经在想打赢之后的事了吗?”
“就算要面对现实,或是思考败北之后的事,也只会灭自己的威风嘛。而且,我们现在可是被许许多多的人盯着瞧喔。要是看到我们总是苦着一张脸,他们的心情也会变差的吧。”
“那么,你就应该率先摆出认真工作的态度才对吧?”
奥杰虽然从旁出言酸了一句,但他的儿子却是一脸满不在乎。
堤格尔搔了搔自己深红色的头发,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苦笑。能和这两人——还有葛斯伯和马斯哈等人像这样自然而然地闲聊互动,是四年前父亲乌鲁斯刚过世时的堤格尔欲求而不可得的。
“我还没想到那时候的事啊,杰拉尔有什么打算?”
“我当然是打算升官了。我要爬到比现在更高的位置,毕竟最近玻德瓦阁下也开始会分配一些事务交给我处理了。”
杰拉尔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玻德瓦这名男子是从先王法隆时期便任职至今的宰相,也深得蕾琪的信赖。能从这位宰相手中分配到事务,代表杰拉尔这宫廷书记官也是做得有声有色。
“不过,特里托尔那边不要紧吗?”
堤格尔问道。在玻德瓦的招聘下,奥杰和杰拉尔来到了王宫任职,但他们也和堤格尔一样,是拥有领地的贵族。杰拉尔有朝一日应该要继承奥杰的爵位,成为特里托尔的领主——但他却摇了摇头。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想升官啊。我想趁着这个机会,强化王都和特里托尔之间的联系。如果之后特里托尔出了个想离乡背井到王都打拼的人才,我才方便接应啊。当然,我自己多少也是抱持着想在王宫出人头地的野心。”
“老夫年轻的时候,也常和乌鲁斯与马斯哈一起造访王都,并从中学到了不少事,虽然马斯哈老是在玩……不过,若是有人为了增广见闻而造访王都,应该也会成为让特里托尔富庶起来的远因吧。”
从奥杰的说法来看,他似乎也认同儿子的想法。杰拉尔继续开口道:
“因此,我个人也很希望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能够出人头地喔。毕竟您不仅可靠,我也会愿意为您多出一些力。还有,我听到了一些风声——”
杰拉尔在这时打住话语,并煞有其事地压低了嗓子,以只有他、奥杰和堤格尔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据说在这场战争结束后,有人想拥戴您登上王位呢。”
堤格尔登时愣住了。他反射性地打量着杰拉尔的神色。褐发书记官虽然脸上挂笑,但青铜色的眸子却露出严肃的神色。奥杰虽然面无表情,但也没有出言驳斥儿子的话语。
“……既然都被捧得这么高了,也难免会有这种谣言嘛。”
堤格尔耸耸肩笑了笑,打算当成笑话结束这个话题。不过,杰拉尔虽然配合年轻人露出笑容,但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语,却带着煽动的气息:
“就我个人的意见来说,这是个相当有趣的发展。讨厌弓箭的布琉努,居然将擅长使弓的男子推上王座,这不是让人大呼痛快吗?在我当上这个官职后,我也多了不少接触各国历史的机会,而无名贵族因为累积汗马功劳登上王位的例子,其实也不仅限于古老神话或吟游诗人杜撰的故事之中喔。”
“所谓的国王,应该不是以有不有趣做为决定的基准吧?”
堤格尔敛起笑容,以不悦的神色这么说道。不过,杰拉尔的热情并未因此消褪。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您应该也知道,愿意跟随您的那些人,不见得都像某个光头骑士是因为尊敬您的为人吧?期望您能立下大功并趁机沾光的人们,其实并不算少数。在那场内乱之中,蕾琪殿下便是扮演了这样的角色。”
“要作梦的话是无所谓啦……”
堤格尔叹了一口气,随即露出凌厉的目光瞪向杰拉尔。
“但在我听来,这样的风声也可能是为了在战后以不敬罪将我定罪的前置手法喔?我也曾被迫学过各国的历史,而这样的例子应该也不少吧?”
顺带一提,堤格尔学习各国历史的场所,是在吉斯塔特西南方的莱德梅里兹公国的公宫一隅。将淡金色长发绑在左侧的冷漠老师,以一丝不苟的态度,把这些知识全塞入了不受教的学生的脑袋里。
看到堤格尔明显摆出不快的态度后,杰拉尔的气势也消了几分。
“——我知道了。关于这段还没到手的猎物滋味如何的讨论,就先在此告一段落吧。毕竟也不能一直耽搁您的时间呢。只是,还是希望您记住有这样的谣言存在,还有,也请记住我的意见。”
在向堤格尔行过一礼后,杰拉尔便脚跟一转,继续执行自己的工作了。奥杰目送儿子的背影后,向堤格尔深深低下了头。
“冯伦伯爵,您明明正忙得不可开交,小犬却还如此多嘴,真是深感抱歉。杰拉尔那臭小子,似乎是被这王都的氛围给感染了,才会硬是要把那些话说出口啊。能请您原谅小犬的无礼吗?”
堤格尔这下也搞懂了,奥杰是刻意不阻止杰拉尔说出那些话的。奥杰恐怕是认为,既然杰拉尔这么想说,不如让他在自己的面前开口比较合适。
“请抬起头吧,奥杰子爵,我没有放在心上。”
堤格尔脸上挂笑,轻拍了奥杰子爵的肩膀。
老子爵刚才提到“王都的气氛”,但塑造出这股气氛的始作俑者之一,正是堤格尔本人。也就是说,这就像是在玩火自焚一样,使得年轻人没有追究杰拉尔的打算。
和奥杰子爵告别后,堤格尔回到了士兵们的身边,再次展开巡视。
——未来的事啊……
在众人的注目下,堤格尔一边偶尔挥手回应,一边想起杰拉尔所说的话。虽然还不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为何,但他的确有必要思考终战后的状况——先不论登上王位这种事。

当天傍晚,堤格尔造访了马斯哈在王宫里的房间。
马斯哈的眼角透露着疲惫的气息,灰发之中也交杂了几丝白发,但他还是以快活的笑容邀请年轻人入内,并令随从准备了葡萄酒和起司。
马斯哈的房间和堤格尔所住的不同,并不是客房。由于他在王宫帮忙的时间长得出乎预期,因此玻德瓦便给了他宫廷顾问官的职衔和个人房间。不过马斯哈以自己已经是领主贵族的身分,加上年事已高为由,没有接受顾问官的职衔,只接受了个人房的安排。
这里比堤格尔借住的客房大了一些,地上还铺着墨吉涅生产的高级地毯。房间的底侧设了书架,而书架前方则放了一张老旧的办公桌。从窗外看去,便可看到逐渐西沉的红色夕阳。
在窗户旁边放了两把皮椅后,两人便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在您忙的时候前来打扰。”
“别在意,要说的话,今天还算是比较轻松的。毕竟对墨吉涅的战前准备进行得相当顺利,而且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玻德瓦都不会把麻烦事丢给我处理啊。你还好吗?我想应该再没几天,你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是的。正因为如此,我有事想拜托马斯哈卿。”
堤格尔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并露出了严肃的神色望向马斯哈。看到他的态度,老伯爵也敛起了神情轻轻点头,要年轻人继续说下去。
“是关于蒂塔的事。”
如果自己真的有什么万一,希望马斯哈能够照顾蒂塔。
堤格尔静静地说出了这份请求后,随即低下了头。
他可是要带领两万名士兵,闯入多达十余万人的敌阵之中。就算能成功击毙克雷伊修,也不保证能活着回来。
当然,即使不开口拜托,堤格尔要是真的出事,马斯哈肯定也会照顾蒂塔的。不过,堤格尔还是觉得,自己有亲口拜托这件事的必要。
“唔嗯……”
马斯哈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抚着自己的灰胡子低吟一声,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对于这出乎意料的反应,堤格尔有些讶异地蹙起眉头。
“我说,堤格尔啊,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马斯哈露出了罕见的苦涩神情,向堤格尔问道:
“蒂塔对这件事说了什么?”
年轻人愣了一愣,一时回答不出来。马斯哈再次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后,他才老实地说:“我还没问过她。”这让老伯爵哼了一声。
“那么,你应该先听听她的想法才对。蒂塔若也是有这样的想法,老夫自然会倾力相助。不过,你没问过人家,似乎不太对吧?”
“非常抱歉……”
堤格尔羞愧地低下了头。马斯哈说得没错。
只要堤格尔或马斯哈打算这样安排,蒂塔应该就会乖乖听话吧。不过,这并不代表蒂塔没有自己的意志。即使这是对蒂塔来说最好的安排,也不该忽视她的想法。
“堤格尔啊,我就趁着这个机会问你吧。你是怎么看待蒂塔的?”
“这、我……”
堤格尔再次答不出话来。
蒂塔既是自小就陪伴在他身边的少女,同时也是他深深信赖的重要侍女——然而,他知道这样的词汇还不足以传达自己的真心,因此没有说出口。
马斯哈咬了口起司,喝起银杯里的葡萄酒。
“在过完新年后,你今年就满十八岁,而蒂塔也要十七岁了,再不结婚或找个人嫁掉可不行啊。我原本想说,等你回来布琉努之后,咱们再针对这件事慢慢讨论,但又遇上萨克斯坦军,又是梅莉桑德,又是葛雷亚斯特的……”
马斯哈似乎相当生气,他喝空了银杯里的酒,帮自己斟满一杯后,又再次一举喝干,并忿忿地叹了口气。
“最后连墨吉涅军都冒了出来,在不知不觉间,时节已经迈入夏季啦。”
“只要能结束这场战事,我想局势应该是会稳定下来的。”
堤格尔虽然出言安慰,但马斯哈却冷淡地回了一句:
“在梅莉桑德死去、萨克斯坦军撤兵后,老夫也这么想过啊。”
堤格尔搔了搔自己深红色的头发,耸了耸肩。马斯哈将话题拉了回来。
“我没有要怀疑你不重视蒂塔的意思,但‘重视她’和‘想在未来如何和她相处’是两码子事。你虽然是怕自己出事,才会找老夫聊这件事,但我反问你一句——”
马斯哈探出身子,像是不容许堤格尔逃避问题般直视着他。
“当战事结束后,如果你顺利地活了下来的话,打算怎么对待蒂塔?你打算和现在一样,让她继续当一名陪侍在旁的侍女吗?老夫刚才也说过,你们都已经是该成家的年纪了喔。”
“我……”
堤格尔的眼底浮现出了蒂塔的笑容。年轻人面露苦涩的神情,将视线投往桌面。从窗户射入的橘红色阳光,在年轻人的脸上带出了浓浓的阴影。
他回想起今年首次回到亚尔萨斯时的事。当时,镇上的代表们和代理领主艾尔班曾当面提过,他应该开始思考关于继承人的事。
葛斯伯也用过开玩笑的语气和他聊过这件事,但堤格尔当时斩钉截铁地表示,他不打算将蒂塔纳为自己的小妾。
然而,当时和现在的状况又不一样了。堤格尔知道自己钟情于艾莲,而艾莲也回应了他的感情。
两人联手缔造了光辉灿烂的感情结晶,而这份感情不允许堤格尔对这件事继续抱持着举棋不定的态度。该是给出明确答案的时候了。
堤格尔低头望着桌面默默无语,而马斯哈并未出言催促,只是啜着杯中物静静等待。远方传来了鸟儿的呜叫声。
在过了数到三十之久的时间后,堤格尔以颤抖的声音打破了这阵沉默。
“我……希望蒂塔能在我的身边。”
看到年轻人脸上的表情,马斯哈皱起了脸。堤格尔的话语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理应不需用这种混杂着羞赧和犹豫的口吻说话才对。
堤格尔像是硬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般,继续开口说道:
“可是……我有其他喜欢的女孩了。”
“哦。”
马斯哈忍不住以赞叹的语调应了一声。
他虽然吓了一跳,但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就连马斯哈本人在堤格尔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和许多女性往来甚密。他不打算以这一点斥责堤格尔——说得极端一点,只要别闹到把整个家族拖下水就行了。
“你是要选蒂塔,还是要选那个女孩?”
马斯哈以沉稳的口吻问道。堤格尔手抵额头,就这么摇了摇头。他像是要说“我做不出选择”,但话语又卡在喉咙深处,无法脱口成声。
做不出选择——这听起来是很有道理,但堤格尔的内心深处,却又传出了否定这个说法的声音。
看着堤格尔说不出话来的模样,马斯哈交抱双臂开口说道:
“看来你能做的,也只有将你的想法传达给那个女孩还有蒂塔知道了。在收到她们的回应后,你应该就能再往前走个一、两步了吧。”
“……嗄?”
堤格尔盯着马斯哈,发出了有些脱线的声音。
“那个,我这样说虽然有点奇怪,但您不骂我吗?”
“我有必要骂你吗?”
马斯哈抖着灰胡子,露出了苦笑。
“你和蒂塔若是市井男女,而老夫则是好管闲事的老邻居的话,也许就会训斥你一顿吧。然而,你是有着领地的贵族,你不仅被允许拥有正妻与小妾,有时候甚至还不得不迎娶小妾呢。”
举例来说,正妻若迟迟生不出小孩,就会有这样的必要。家族无后,会间接造成领地的混乱。毕竟亲戚之间有可能为了争夺继承权而展开斗争,官方派来的代理领主也可能是个只会压榨领民的恶棍。这对于生长于该地的居民来说可是一大麻烦。
周遭人们会希望家主“就算得迎娶小妾,也该生出继承人”,可说是理所当然的。而马斯哈就亲眼见过生不出孩子的家族在血脉断绝后,爆发了亲戚们为了争夺领地支配权的战事,最后使领地变为一片荒土。当时的光景令他沉痛不已。
而在贵族圈常见的政治联姻也与此有关。
为了家族和领地的发展,他们会寻找利害关系一致的对象与之结婚,并将心爱之人纳为小妾。不过,即使正妻的位子被人捷足先登,也有些贵族会将自己的女儿或是侄女以侍女的名目送到当事人的身边作为小妾。要是拒绝的话,就会打坏与那名贵族之间的关系,所以丈夫或妻子都只能选择接受。
也有些领主会将领地之中因战火而失去所有家人的女子迎为小妾。这固然是为了照料弱势领民,但也未必不会因此滋生爱情。实际上,这类女性怀了领主孩子的案例可说是多不胜数。
“重点在于你想怎么做,而蒂塔和那名女孩又愿不愿意接受吧。你只能自行思考并采取行动,我是不会给你任何建议的。”
听到马斯哈这么说,堤格尔随即露出了伤脑筋的神色。他自己也是极为迷惘而烦恼,原本正期望着这位长辈给予建议。
“马斯哈卿,我听说您年轻的时候,曾过着连我父亲和奥杰子爵都为之哑然的绚烂生活……”
老伯爵听了,相当难得地露出了奸笑。
“我不否认。而老夫在那些日子里学到的,就是别人的经验一丁点儿都不能做为参考。”
堤格尔一脸愕然,马斯哈则是啜饮着银杯里的酒,继续开口说道:
“你稍微想想就能明白了。男女关系这种事情,就算别人有类似的体验,那终究也只是‘类似’而已,只要仔细比对,就能发现两者大相径庭。若是鲁莽地模仿别人的体验行事,可是会在有所差异的部分尝到苦头的喔。”
“……您这番话让我获益良多。”
堤格尔似乎也只能就这么死心了。马斯哈在收住笑声后,随即换上了掺杂些许苦涩的神情。
“我就只讲一件事吧。你还记得我的奶妈玛奇尔塔吗?”
堤格尔一边调整情绪,一边回想过去的记忆,随即点了点头。
“还记得。因为我去奥德玩的时候受她照顾过。”
奥德是马斯哈治理的领地,在堤格尔还小的时候,曾多次被父亲带去拜访。玛奇尔塔是一位超过七十岁的老妇人,在马斯哈的宅邸里担任侍女,她对堤格尔也是以亲切的态度接待。
“在老夫出生前,玛奇尔塔就在宅邸里工作了,小时候她经常照顾我。我对她抱持着既尊敬又倚重的心情。”
马斯哈将目光从年轻人身上挪开,以像是在眺望远方的神色继续说道:
“我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和莉莉安妮结婚了。”
莉莉安妮是马斯哈的妻子,堤格尔对她的印象是一名纤瘦而充满威严的贵族夫人。葛斯伯也曾笑着对堤格尔说过“我的身高是超过她了,但我这辈子应该还是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
“你可能觉得我是在自夸,但当时的莉莉安妮还不满二十岁,是一个美丽又娴淑的女孩。亲朋好友们都很羡慕我的婚事,我也觉得很幸福。然而——”
马斯哈喝着银杯里的葡萄酒,以沧桑的语气继续说道:
“在婚后的几年,我其实过得很不快乐。因为莉莉安妮一直在吃玛奇尔塔的醋。”
“您说……吃醋吗?”
堤格尔以摸不着头绪的神情看着老伯爵,马斯哈苦笑着说:
“老夫当时也是不明所以啊。十九岁的美丽领主夫人,居然会嫉妒一个超过五十岁、绝对称不上美貌的奶妈——你知道原因出在哪里吗?”
堤格尔摇了摇头。应该说,就年轻人的记忆所知,他从未见过莉莉安妮和玛奇尔塔的相处上出过什么问题。也许在堤格尔和她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她们就已经达成和解了吧。
“我又是安慰,又是安抚,又是说服,才终于问出了理由。莉莉安妮似乎对我信任玛奇尔塔,以及玛奇尔塔会推敲我的心思做事这两点感到不开心。”
就为了这点小事——堤格尔险些把这几个字脱口说出,急忙吞回了肚子里。
毕竟对于莉莉安妮来说,这绝对不是“小事”。就算列举自己胜过玛奇尔塔的所有优点,莉莉安妮依然无法压抑内心的怒火。
“老夫也有不对的地方。毕竟宅邸的大小事,我都习惯交给玛奇尔塔一手打理了。她在这宅邸里已经工作了好几十年,对于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都已经用身体牢牢地记住了。两人最后花了三、四年,才终于化解了芥蒂。”
“她们是如何化解芥蒂的?”
“莉莉安妮渐渐学会打理家事,而我也开始会主动向她讨论事情。不过,最大的原因,应该是她和玛奇尔塔为了打开彼此的心房而做了许多努力吧。”
马斯哈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他以疲惫的神情凝视着堤格尔。
“嫉妒的成因往往是难以捉摸的,而要解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世界上啊,虽然也是存在着能与多名女性同时交往,却又不会勾起彼此嫉妒心的绝代情圣,但你不见得就是那个人。我能说的就到此为止了。”
在马斯哈这么作结后,堤格尔便向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虽然难以想像艾莲对蒂塔——或是蒂塔对艾莲吃醋的光景,但这可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就算事前经过了充分的沟通,在实际置身于那样的环境时,人还是可能会冒出未曾预期的强烈情绪。
——总之,就是要试了才知道吧。
一想到要和蒂塔说明这件事,他的内心就冒出了一股像是胃被紧掐着似的不安感。但堤格尔已经往前踏出了半步,如今已经不能回头了。
“那么,你要谈的就只有蒂塔的事吗?”
马斯哈将葡萄酒注入已经喝空的两个银杯,并这么问道。
仔细想想,堤格尔已经很久没有和马斯哈这样促膝长谈了。当然,他也没有和杰拉尔等其他人这样聊天,毕竟每个人都相当忙碌,完全没有时间谈笑风生。
“可以再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对堤格尔来说,马斯哈是一位能将心里话全盘托出的说话对象。
于是,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各种话题,包括了蕾琪的演说内容、他在视察王都时察觉的现象和敌军的动向等等。马斯哈有时会笑着应和,有时则是说些俏皮的感想,逗得堤格尔笑出声来。
蓦地,堤格尔以说笑的口吻谈起杰拉尔提到的谣言——也就是王宫里似乎有人意图将堤格尔拱上王座一事。
“玻德瓦那老家伙……”
马斯哈将视线从堤格尔身上挪开,瞪着房间的角落咂了一声。由于那声音相当小,因此堤格尔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真的有这一类的谣言吗?”
看到马斯哈的反应,堤格尔困惑地问道。
“有。”
老伯爵以一副不情不愿的态度承认了。虽然也可以佯装不知,但总有一天,还是会有人像走漏风声的杰拉尔那样,告诉堤格尔真相吧。
“虽说目前还只是谣言,但就现实层面来说,目前国内也没有人的功绩在你之上。而你若能打赢这场战争的话,就真的无人能够动摇你的立场了。”
“光靠功绩应该是当不上王的吧?”
“这是当然。不过,我们国家现在所冀求的国王,是能够在战场上叱吒风云的人物。你应该也明白这一点吧?”
堤格尔点了点头。由于内乱和层出不穷的外敌来犯,人们都被战争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过老夫认为,最重要的关键终究还是当事人的意志。堤格尔啊,你想成为王吗?”
被这么直率地一问,堤格尔睁大了眼睛,慌慌张张地摇头否定。
“马斯哈卿,请您别开这种玩笑了,我从来没动过这样的念头啊。”
“那就别当吧。”
马斯哈以果决的口吻说道。
“就算具备了足够的能力,只要本人没有那个意愿,就绝对成不了气候。在周遭人们半推半就下登上王座的人,最后终究会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抛下王座——你还记得两年前的内乱吗?”
这突然的提问虽然让堤格尔皱了一下眉头,但他还是露出“当然记得了”的神情点了点头。他不可能忘记,毕竟那场内乱改变了年轻人的人生。马斯哈继续说道:
“每一战都打得相当艰辛,就算心灵先一步崩溃也不让人意外。不过,你从一开始到最后一刻,都抱持着一股绝不动摇的决心,对吧?”
要守护亚尔萨斯——对年轻人来说,他在两年前的内战就是为此而战。正因为有着这样的信念,堤格尔才能毅然决然地面对泰纳帝公爵、黑骑士罗兰和墨吉涅军。马斯哈正确地理解了这一点。
“如果你想登上王位的话,就至少得抱持着相同程度的决心吧。若你没有的话,就当成流言听听就算了。”
堤格尔深深地低下了头——而这也是为了掩饰他发红的脸庞。
在听马斯哈谈及此事时,他发现自己心中慢慢产生了“如果能登上王位好像也不错”的念头。而且,那就和小孩子想吃没尝过的糖果的心情是差不多的。
话题到此告一段落。堤格尔在拿捏时机后站起身子。他一方面想让头脑冷静一下,另一方面则是想自己一个人好好思考。
“马斯哈卿,非常谢谢您。”
在行了一礼后,堤格尔转身背向马斯哈。在他准备开门之际,没离开椅子的老伯爵对他喊了声:“堤格尔啊——”
“只要是你凭自己意志所做的决定,无论那选择为何,我都会鼎力相助的。”
堤格尔再次道了声谢后,便静静地退了出去。

吃过晚餐后,回到房里的堤格尔坐在椅子上,内心纠结不已。
他不是在为战事苦恼,而是心系蒂塔。对堤格尔来说,这名栗发少女甚至是个应该比这场战事更需要多方考虑的对象。堤格尔望向地板,盯着墙壁,仰望天花板,在过了约半刻钟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希望她能待在自己身边——他正在确认这股心意究竟是真是假。
这并不是因为她是个优秀的侍女。虽然堤格尔很难想像蒂塔不会做家事的样子,但就算她是个笨拙的侍女,堤格尔对她的爱情应该也不会改变吧。
然而,如果这份心意为真,那他就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了。
“难道我是个没有节操的花花公子吗?”
因为他不只希望蒂塔在身边,也希望身旁有艾莲陪伴。
做不出选择——这是他在马斯哈的房里没有说出口的话语。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说不出口了——因为他的心底根本就没有要做选择的意思,会感到奇怪而开不了口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按住自己的额头。这固然是为自己的任性感到傻眼,但又不只如此。
——如果我把这些话告诉蒂塔,能得到她的谅解吗?
堤格尔的胸口渗出了几道黏稠的汗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童话故事里面的暴君一样。若是以政治目的当理由的话,说不定还比较能让人信服。
有个声音这么对他说道:“就这样继续依赖着她不是很好吗?蒂塔那么聪明,即使不说出口,她也一定会懂的。这世界上,不也有许多以行动代替话语的例子吗?”
——不对,我还是该说才对。
虽然不知道蒂塔会露出什么样的反应,但他若不开口的话,就绝对不会有进展。
年轻人决定现在就说。若是踌躇不前的话,他担心自己的决心会就此萎缩。
毕竟,明天不见得还会有像今晚这样的闲暇时光。只要墨吉涅军开始有动作,他就得离开王都了。
就在堤格尔打算叫来蒂塔、从椅子上起身的瞬间,有人从门外敲了敲门,让他吓得抖了一下肩膀。而从门外传来的居然是蒂塔的声音,这又让他吃了一惊。
他从门缝窥探蒂塔,只见她露出了年轻人看惯的开朗笑容,轻轻低头说道:
“堤格尔少爷,我想为您准备一些冰凉的饮料,您需不需要呢?”
由于季节慢慢迈入夏季,就连夜风也开始带着白天的热度了。堤格尔先是向她道谢,同时认为时机刚好,于是又补上了一句:
“蒂塔,可以帮我准备两人份吗?”
“您之后会有客人来访吗?”
少女讶异地问道,而年轻人则是摇了摇头。
“是你的份。我有点事情想和你谈谈。”
堤格尔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蒂塔登时睁亮了那对茶色的眸子,精神十足地应了声“好的!”并轻轻晃了晃栗色的马尾。
很快地,蒂塔端着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了两个银杯和一个小碟子,银杯里装的是葡萄酒,而碟子里装的则是切成小块的李子和木莓。将这些东西放到桌上后,蒂塔便端庄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感觉很久没有像这样和堤格尔少爷聊天了呢。”
“毕竟我们都很忙啊,你那边还好吗?”
“虽说算是忙碌,但大家都对我很好,所以我做起来得心应手。反倒是堤格尔少爷您还好吗?您千万不要逞强,一定要好好休息喔。”
“这让我想到以前,你总是骂我不可以整天休息呢。”
堤格尔苦笑着这么一说,蒂塔随即有些生气地皱起脸庞。
“我是说真的啦。虽然听到堤格尔少爷被很多人称赞,我很开心。但我对战争一窍不通,只希望您能好好保重身体。”
“也是啊。等这场战争结束后,我会好好休息的。”
“一定要这么做喔。若您老是不听话的话,我可是会把您绑在床上的。”
这段自然不做作的对话,让堤格尔感受到一股沁入内心的愉快心情。“那可有点伤脑筋啊。”他笑着这么说,并拿起银杯喝了一口葡萄酒——并为意外的惊喜而心灵一震。
“这是亚尔萨斯的葡萄酒……?”
“是的。我之前向御厨长要了一瓶王宫的库存。我原本打算有一天要让堤格尔少爷尝尝,刚好觉得今晚是个好时机。”
这并不是什么怪事。领主贵族将税赋上缴王家的时候,全以现金支付的反而极为少见。堤格尔自己就曾上缴过葡萄酒和毛皮等物品。他也听说马斯哈和奥杰曾缴交过绢布和蜂蜜等物品抵税。
“我真想不到,居然能在这里喝到这款酒啊。”
这是一款香气偏浓,滋味偏甜的酒。虽说和其他的葡萄酒相比并没有特别出色,但对年轻人来说,这的确是一款相当特别的葡萄酒。上次喝到这酒,已经是年初行经亚尔萨斯时的事了。
和蒂塔对饮着这款葡萄酒,让堤格尔有种仿佛回到亚尔萨斯生活般的心情。
那时候,堤格尔只需要处理亚尔萨斯领地内的事情即可。他打算像父亲那样,将每天的小小幸福一点一滴累积起来,并让亚尔萨斯逐渐变得富裕,然后有朝一日再将这片领地传给自己的孩子。那时的他只要想这些事情就够了。
然而,他已经回不去那样的时光了。堤格尔不只要思考亚尔萨斯的事,还得为整个布琉努着想,而且众人都期待他为此展开行动。堤格尔也很清楚,是先有布琉努的和平,亚尔萨斯这小小的弹丸之地才能够和平度日。
在将葡萄酒喝去半杯左右之际,堤格尔将银杯搁到了桌上。
“——蒂塔。”
他以严肃的面孔望向栗发少女。蒂塔似乎从他的神情之中察觉了必须仔细聆听的重要性,于是也将银杯放到桌上,端正姿势,正眼接下了年轻人的目光。堤格尔则是下定决心,开门见山地一口气说道:
“我有两个喜欢的女孩,其中一个是蒂塔。”
亲口说出来后,他才发现自己这番话有多么狂妄霸道。
至于突如其来地收到告白的蒂塔本人,则是在连眨了好几次眼后露出困惑的神情,这才慢慢察觉自己被对方表示了爱意。她的脸一路红到了耳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慌慌张张地乱动了起来。
堤格尔一声不吭,文风不动地等她平静下来。而在这段期间,其实年轻人心中也承载着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紧张和不安。
和艾莲告白的时候,双方都是处于情绪高昂的状态,因此反而一拍即合。若当时有哪一方表现得较为理性,肯定就不会那么顺利了吧。
堤格尔以像是要捏碎膝盖般的力道紧握着手,他强忍住还想多说几句话的冲动,持续等待着蒂塔的回应。
感觉只要稍稍放松心神,他就会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迤自己有多么重视蒂塔。然而,他刚才已经说过了那种话,所谓有多重视听起来只会像是藉口。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蒂塔露出了一脸困惑的神色,以颤抖的嗓音问道。
“我希望从今以后,蒂塔依然可以待在我的身边——而且不是只以侍女的身分待着。”
堤格尔察觉了她倒抽一口气的反应。这句话正是栗发少女翘首以盼——却又以半是死心的心情所抱持的心愿。
她一直以为,堤格尔有朝一日也会像他的父亲乌鲁斯那般,与在王都结识的女性结为连理。毕竟以贵族——或是以亚尔萨斯统治者的身分来说,这都是理所当然的选择。而蒂塔也听闻过亚尔萨斯的人们这么谈论过堤格尔的未来。
所以,她以为绝对轮不到自己。她一直觉得,只要自己能继续以侍女的身分待在堤格尔身旁就好了。然而,堤格尔却说了——说了那句她渴望已久的话语。
蒂塔的全身燥热起来,脑子也变得一片空白。她压抑不住打从眼底泉涌而出的泪水。当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双眸已然湿润,泪水潸潸落下,在转瞬间于脸颊上留下了一道道泪痕。她轻轻地惊呼了好几声。
“……蒂塔?”
堤格尔的表情和说话声变得更为严肃。即使是面对数以万计的大军,他应该也没如此动摇过吧。
年轻人立刻回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语,以惊人的速度审视起是否有哪里说错话惹哭她。不过,蒂塔以右手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后,慌慌张张地摇着左手说:
“不、不是的。不是那样的。那个,人家虽然搞不太懂,但就是止不住……”
蒂塔似乎无法好好说明白己的心情,只见她连喊了几声“不是不是”,并胡乱挥着左手。而堤格尔依然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回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蒂塔终于停止哭泣后,带着一张红通通的脸庞,歪着头对堤格尔问道:
“那个,问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失礼……不过,堤格尔少爷,您是不是被亚尔萨斯的大家说了些什么呢?”
“他们叫我该考虑继承人的事,马斯哈卿也告诫我,说我差不多该成家了。”
为了不让蒂塔感到不安,提格尔以温柔的语气说道:
“不过,我不是因为被他们怂恿才这么说的。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希望蒂塔可以待在我的身边。只是因为我太窝囊了,才会这么晚开口。”
“您说很久很久以前……”
“是啊,我从好几年前就这么想了。”
堤格尔用力地点了点头。蒂塔的双颊再次染上绋红,并垂下了颈项。她不明所以地交握着十指胡乱扭动,而且还抽了抽鼻子,心情似乎仍旧激动。她垂着脖子,抬起眼眸凝望着堤格尔。

“堤格尔少爷,人家想拜托您一件事,可以吗?”
“你说说看。”
堤格尔语调轻柔地催促后,蒂塔便有些害羞地缩起身子。
“请您抱紧我。请让我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境吧。”
栗发少女抬起脸,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继续说道:
“您说还有另外一位喜欢的人,但人家相信,堤格尔少爷一定也是非常认真地考虑过了。不过,即使如此,您还是希望我待在身边……”
少女说到这里就打住了话语,并再次垂下脖颈。堤格尔从椅子上起身,绕过桌子,站到了蒂塔的身边,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头。
蒂塔抬起了头,与堤格尔对上了视线。
她在年轻人的搀扶下站起身子,轻轻闭上了眼睛。
堤格尔随即抱住了蒂塔的身子,并亲吻了她的额头和脸颊。

莉姆亚莉夏静静地伫立在半月照映的庭园之中。她身上穿的并非军服,而是在朴实无华的麻布衣上套了件外套。为防万一,她还佩戴了长剑。
今天的工作难得少上许多,因此她在迅速地处理完毕后,便早早上床就寝,但却始终无法成眠,于是出来吹吹夜风。
布琉努的夏季比吉斯塔特长上许多,而且也非湿热难耐的酷暑,正适合在夜间乘凉。
从柳贝隆山山腹往下看去,只见市街显得静悄悄的,白昼时的热闹喧嚣宛若一场幻梦。街上点亮的路灯之所以比往常多,据说是因为无家可归、只搭着帐篷度日的人口相当多的缘故。
即使听到敌方有十五万大军,莉姆一时之间也难以想像那是什么样的阵仗。不过,她每天几乎都会看到厚实的城墙,以及在城门四周深掘的壕沟,久而久之也产生了“应该守得住”的念头。然而,即使如此,莉姆的心情依旧罩着一层阴霾。
“怎么啦?瞧你板着一张脸。”
暗处突然传来了快活的话声,让莉姆蓦然一惊。不过,她随即缓下脸上神情,向发话者回应道:
“只是四处巡逻,藉以调适心情,还请您别见怪。”
“你睡不着吗?我和堤格尔最近不是常常和你说,一有空就该好好休息吗?你应该也听到耳朵长茧了吧?”
这么说着并自暗处现身的,是既为莉姆主君,同时也是她好友的银发战姬。莉姆露出苦笑,回答了艾莲的疑问。
“我在半刻前就上床休息了,但一直睡不太着。”
“简直像个初次征战的战士一样呢,还真不像你的作风。”
艾莲笑着这么说道,站到了莉姆的身旁。两人并肩而立,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远方。只见围绕王都的城墙浮出了黑漆漆的轮廓,呈等距离排列的火把亮光也映入眼帘。
“分队的状况不要紧吗?”
莉姆轻声问道。这虽是在担心艾莲的状况,但同时也是在表达自己没被选上的不满。而艾莲清楚地察觉到了她的这份思绪。
“别担心,我们这边可是有堤格尔在。只要我和他并肩作战,就会变得无人能敌了。虽然对你有些过意不去,但就和之前说过的一样,只有你才具备着应付琉德米拉的能耐。有劳你了。”
莉姆听得出来,艾莲这番话固然是发自内心,但其实也是在体谅她的安危。若是被问“守护王都的守备队和分队哪一方比较危险”,莉姆肯定会回答是分队。毕竟一旦遭到包围,分队可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而这也是莉姆感到不满的原因——她觉得自己被艾莲抛下了。
不过,莉姆并没吐露这番真心话,而是恭敬地回答道:
“我会尽棉薄之力,不让莱德梅里兹之名蒙羞的。”
艾莲应了一声,继续开口说道:
“我虽然还无法想像十五万大军是什么样的阵容,但一旦对敌军展开突击,我应该就会变得无暇他顾了,搞不好连堤格尔都顾不到呢。”
总之就是一路向前——她会只抱持着这样的念头,一一砍倒挡路的敌兵,甚至连克雷伊修都不被她放在眼里。因为她相信,堤格尔一定会收拾掉克雷伊修。艾莲认为自己该做的,就是相信堤格尔会跟在她的身旁或是身后,并向前长驱直入。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希望自己会因此停下脚步。”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其实就是莉姆一旦在战场上出了什么意外,艾莲肯定就会停下脚步的意思。事实上,他们在两年前受到‘七锁’这群刺客集团袭击之际,艾莲就曾在倒地不起的莉姆面前大为失态过。
莉姆是出色的战士,也是优秀的指挥官,但两人都非常清楚,战场上随时都可能出现突发状况。在当佣兵的那段时期,她们就多次为出乎意料的状况感到惊愕,并不得不作出有违本心的决定。
“不过,请您千万要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带回王都,即使是硬拖回来也无妨,不然我会很伤脑筋的。”
莉姆以一如往常的平淡口吻这么回应。艾莲笑着说了一句:“我会尽量的。”
“有没有什么话想趁现在说的?毕竟我们会暂时见不到面了。”
艾莲随口说出的这番话,让莉姆问出了闪过心头的疑惑。与其说这是忽然想到的问题,倒不如说是一直盼不到时机问出口的疑惑。
“艾蕾欧诺拉大人,您和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叫‘什么事’啊?”
艾莲虽然想一笑置之,但在回答之前的那阵突兀的沉默,反而更加深了莉姆心中的疑念。莉姆之所以会问这样的问题,是出于两个根据。
其一,是她发现最近艾莲和堤格尔不多加开口,只以眼神示意就能沟通的状况明显变多了。此外,在莉姆眼中,两人在这种时候所露出的神情,满怀着超过信赖之情的某种情绪。
其二则是琉德米拉·露利叶的态度。由于同样身负坚守城池的使命,莉姆和米拉交谈的次数也随之增加。然而,每当话题提及堤格尔和艾莲之际,蓝发战姬经常会露出五味杂陈的神色,并表现出不想谈论的态度。
莉姆当然知道艾莲和米拉老是吵架,不过,米拉脸上所流露的感情既非厌恶也非敌意。关于那样的情绪究竟为何,莉姆自己也是摸不着头绪,然而,这样的反应已经足以让莉姆感到奇怪了。
“艾蕾欧诺拉大人若是不愿明说,我也没有追问下去的打算。”
莉姆以冷淡的口吻这么说道。只是,她似乎依然放不下心中的牵挂,于是又补了一句:
“当时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是说了什么话,才让您打起精神的呢?由于已经事过境迁,若您方便的话,可否告诉我呢?”
在与葛雷亚斯特交战后,艾莲沮丧了好一阵子,甚至连莉姆都没办法让她恢复过来。当时的莉姆只好找上堤格尔商量,而年轻人二话不说就接下了这个担子。
之后,艾莲虽然恢复成平常快活的个性,但关于她之所以那么消沉的原因,以及堤格尔是透过何种方法为她打气,莉姆其实都不明白详情为何。即使问过两位当事人,他们也都只有回答“我们谈了一整晚”而已。
关于这件事,莉姆一直保持理性,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毕竟对莉姆来说,两人都是自己重视的人们。不过,被当成局外人的念头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抱歉啊。”
在相隔约两次呼吸的空档后,艾莲一脸过意不去地说道:
“如果你想问的,是我和那家伙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那我也只能回答‘有’而已。我虽然不能透露详情,但对我来说……还有对那家伙来说,那都是一件开心的事。”
“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是莉姆的真心话。只要艾莲认为这样很好,那她就不会有异议了。
“不好意思啊,在你问起之前,我都没主动提及这件事。不过,我现在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而已。我总有一天会和盘托出的,可以再等我一阵子吗?”
莉姆并没有立刻答覆,两人之间被一股沉默的气息笼罩着。
在过了约数到十的时间后,耐不住不安的艾莲唤了莉姆的名字。结果,莉姆轻轻晃了一下绑在左侧的淡金色马尾噗哧一笑。
“我明白了,我会静待艾蕾欧诺拉大人主动开口的那天到来。”
听到这句话的口吻,艾莲登时明白莉姆刚才是在逗她,不过艾莲并没有表示不满,而是交抱双臂安静下来。之所以造成莉姆的不安,是因为自己刻意隐瞒的关系。如果这点调侃就能让她释怀,自己反而松了口气。
“那么,艾蕾欧诺拉大人,我差不多该失陪了。”
“嗯?你想睡了啊?”
“是的。毕竟得趁能休息的时候好好休息才行。”
“这样啊。那我也回房间去吧。”
两人一起转过身子向前迈步。夏季的夜风轻柔地拂过两人的长发。
在天明时分,赛维拉克要塞遭到一万墨吉涅军包围的消息传到了王都尼斯,同时也传来了绝大多数的墨吉涅军绕过要塞继续前进的消息。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和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各自率领少数兵力,在午前时分离开了王都。他们和已经于王都外聚集完毕、由布鲁烈克统领的分队会合后,便朝着赛维拉克要塞出发。



目送堤格尔离开王都后,走在王宫走廊上的奥利维忽然被几名贵族叫住了。
他们都是在布琉努西部拥有领地的贵族诸侯,带了一至两千的兵力赶赴王都,目前则是纳入了奥利维的指挥之下。
“奥利维卿,我们有些事想和您商量。”
其中一名诸侯这么说着,并像是不想张扬似地四下张望。奥利维虽然讶异地动了一下眉头,但并没有追究他们的态度,而是沉稳地回应道:
“那么,就来我的房间谈吧。”
奥利维虽然也是忙得分身乏术,但他从过去的经验中明白,这类“商量”是绝对不能置之不理的。更何况虽然只是暂时的身分,但这些人终究是他的部下。
看到贵族们点头同意后,奥利维便将他们带至自己的房间。在被奥利维邀入座后,贵族们随即说起对于堤格尔的不信任和不满。
“这可是攸关布琉努存亡的重大战役,真的可以让那种毛头小子担任总指挥官吗?”
“听说他和吉斯塔特交情良好,但我看这根本是子虚乌有的谣言吧?要是击退萨克斯坦和墨吉涅后,反而将吉斯塔特引狼入室,那我国可就成为各国之间的笑柄了。”
“虽说他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但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那个年轻人的领地——是叫亚尔萨斯吗?那里只是个小地方,就是要召集个一百名士兵都难吧?他既不是名门出身,人脉之中也没有显赫的人物,那立下这么多的功劳一事,岂不是启人疑窦?”
对于诸侯们喋喋不休的埋怨,奥利维先是静静地聆听,待众人稍稍歇息之际才终于开口:
“诸位可认识曾担任我纳瓦拉骑士团团长的罗兰?”
诸侯们全都露出了一头雾水的神色。他们并非听不懂这个问题,而是这样的提问太过出乎意料。
“您在说什么呢,在布琉努西部拥有领地之人,肯定全都耳闻过罗兰卿的名字呀。”
“身穿漆黑甲胄,手持陛下御赐的‘不败之剑(杜兰达尔)’的他,是一位勇猛无比的骑士。他的存在不知给予了我们多大的勇气。这般勇士居然死于嘉奴隆这奸贼之手,实在让人不胜惋惜。”
“阁下所言甚是。倘若罗兰卿尚在,那些墨吉涅人肯定早就吓得夹起尾巴逃走了。”
他们毫不吝惜地赞美罗兰,而奥利维仍是静静聆听。在房内安静下来后,奥利维这回以冷漠的语调开了口:
“受到这位罗兰认可为人和实力,并交付了不败之剑的男子,正是那位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诸位可知晓此事?”
诸侯们全都噤口不语。奥利维以压抑着情绪的口吻继续说道:
“冯伦伯爵不擅长舞枪使剑——正确来说,他除了弓术之外一无是处。然而,他却有着手持弓箭,在战场上与罗兰交手的勇气,以及能与他战成平手的技术。纳瓦拉骑士团的骑士们可是全都记得那一仗的始末。”
奥利维的眼光增添了几分凌厉,直盯着诸侯们说道:
“倘若罗兰尚在——诸位刚才这么说过。不过,假若罗兰真的还活在这世上,他肯定会对冯伦伯爵寄予全面的信任,并听从他的指挥吧。我等正是因为明了这点,才会听从伯爵的指挥。”
奥利维这番话,其实也是在不动声色地告诫眼前的诸侯们——若对堤格尔抱持不满,就等于和纳瓦拉骑士团为敌。
“让我再补充一句吧。在这次的战事之中,我等为了胜利,将不惜用上不符合骑士精神的战术。诸位有何指教?”
这股魄力让诸侯们沉默下来,他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即便行了一礼退出房间。
在房里只剩下自己之后,奥利维便带着忧虑的神色,抬头望向虚空。
“我其实不想在你死后还冒用你的名号的,原谅我吧。不过,如果你还活着,肯定会和我说出一样的话语吧。”
这句话并非自言自语,而是对葬在柳贝隆山巅神殿旁的友人诉说的话语。
之后,在数不到五的时间内,奥利维短短地沉浸在感伤之中,接着他调适心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要以四万左右的兵力,从超过十万的敌军手中守住王都啊……乍听之下虽然像是天方夜谭,但和手持弓箭单挑黑骑士相比,说不定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嘛。”
走出房间的奥利维,露出了严肃的神情在走廊上迈步。身为掌管西方诸侯和骑士团的统帅,他还有许多该做的事情。



3.王都攻防
从旁绕过赛维拉克要塞的墨吉涅军,在这之后几乎没走上什么远路,就这么顺着道路一路北上。他们在三天后让位于路途上的威克斯市投降,并在数日后抵达格尔果瓦要塞,而他们就和遇上赛维拉克要塞时那般,留下了一万兵力将对方包围起来。
负责包围格尔果瓦要塞的指挥官,名为穆拉特。
他有着一头短发,在鼻子下方蓄了浓密的黑胡子。由于他沉默寡言,又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类型,因此同袍们都打趣地说他是“最不想一起赌博的对象”。不过,他也是一名出色的指挥官,而且深得克雷伊修的信任。
减为十二万的墨吉涅军继续进军。
毕耶尔宗要塞似乎刚撤军不久,不过里头遭人纵火过,化为彻彻底底的废墟。在确认这座要塞不敷使用后,墨吉涅军便直接穿了过去。
“和赛维拉克与格尔果瓦不同,这座要塞的指挥官还有点头脑啊。”
坐在轿子上遥望毕耶尔宗要塞的克雷伊修给了这样的感想。
又行军了两天后,克雷伊修让一万兵力留在向他们投降的拉费提市,作为粮食和物资的囤积地。拉费提距离尼斯大约是徒步两天多一点的路程,若是出了什么状况,墨吉涅本队就可以立即调头驰援。在确认即使补给线遭到截断,他们依然留有能够维持军队的粮食后,克雷伊修便下令开拔。
这时,其中一名侧近向克雷伊修进谏。侧近认为,巩固补给线固然重要,但将四万兵力分拨在四处,似乎有遭到各个击破的风险。
“各个击破?那不是很好吗?”
听到克雷伊修喜孜孜地这么回应,侧近忍不住哑口无言。赤胡王弟让侧近留在现场,并叫了达马德过来。他让这名前来拜谒的黑发战士聆听侧近的意见。
“说说你的想法。”
达马德虽然认为这是克雷伊修在测试自己,但他当然不能违抗王弟的命令。
“若布琉努具备充足的兵力,或许真有能耐将我方各个击破。然而,扣掉民兵一类的兵源,他们的人数顶多就只有七万上下。一般来说,他们光是要守住王都就分不出兵了。”
藉由侦察队的报告,以及投降的都市所提供的资讯,克雷伊修几乎正确地掌握了月光骑士军的数量。而达马德也从克雷伊修的口中听过了这些数据。
“敌方若是要截断我方的补给线,就只能选择打下囤积了粮食和物资的拉费提,或是港都马西里亚。然而,这两座都市都有着厚实的城墙,应该足以抵挡数天的侵攻吧。”
拉费提附近有墨吉涅军的本队,马西里亚附近则有阿布夏尔的部队,至于穆拉特的部队则是可以向两方支援。只要能支撑个几天,援军就会来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
克雷伊修像是在作结般笑了笑。
“布琉努如果打算各个击破,那就让他们去做吧。要是他们为了分兵,而导致王都的守备力量变弱,那才正合我意。毕竟我们的目标就只有王都而已。”
向克雷伊修低着头的达马德不禁心想:“真是位可怕的人。”对这位王弟来说,就连长而绵延的补给线也能当成挑衅敌军的手段。
就算补给线遭到截断,墨吉涅军依然有掠夺这个手段。
自马西里亚开拔之后,克雷伊修就不曾允许过士兵们掠夺。这并不只是为了保护他“对投降的都市宽容统治”的名声而已。
克雷伊修叫侧近和达马德退下之后,一脸满足地眺望着走在前方的士兵们。马西里亚到王都尼斯之间的距离,约有五百贝鲁斯塔(约五公里)之遥。将军们评估,他们应该会花上二十天左右才会抵达尼斯,而目前的状况正符合计划。
——在这趟不曾打过一场仗的长途行军之中,士兵们已经充分地提升了战意。而我则要将这股气势砸上王都的城墙。
“好啦,流星落者,还有蕾琪公主啊,你们打算怎么出招呢?”
赤胡沉浸在战事在即的兴奋感之中,露出了万夫莫敌的笑容。



在这天早晨,最先察觉“他们”的身影的,是驻守在王都南侧城墙的士兵们。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是地平线彼端的淡薄朝雾出现了不自然的晃动,很快地,这片朝雾就像是被滴了墨水一般,开始出现一个个的黑点。
黑点迅速膨胀起来,并缓缓地覆盖了整条道路。
原本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的士兵,这时也慌慌张张地叫来了身旁的同伴。过不多时,收到消息的马斯哈、莉姆和米拉联袂在南侧的城墙上现身了。三人身上都穿着各自的盔甲。
这时,那些黑点早已化为漆黑的浊流,明显地正朝着王都接近。
“老夫是有听说敌军有十一万之多,但这可真是……”
马斯哈抽动着脸颊,低声哀嚎道。莉姆和米拉则是费尽心神,才勉强压下了想发抖的反应。原本守在其他岗位的士兵和骑士也凑了过来,而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那就是墨吉涅军吗……”
挤满了士兵的城墙上,传出了带着恐惧的低语。
愈是资深的守城士兵,感受到的冲击似乎就愈是强烈。他们从站岗的经验之中,磨练出了光看远方的人影就能推断距离和人数的本事。而就连他们看了这幅光景,也只能说出“这真是惊人的数量”而已。
“没什么好怕的,敌方固然人多势众,但又不会插了翅膀飞上天。”
马斯哈刻意以开朗的语气说着,对士兵们豪迈地笑了起来。
“虽然你们似乎为那群大军吃了一惊,但很快就轮到那些家伙被咱们的城墙吓破胆了。咱们还挖掘了又深又长的壕沟,就让他们好好明白,即便是十万大军,也绝对翻不过这面城墙吧。”
民兵们在城墙下方挖掘了好几道又深又宽的壕沟,其中东侧和南侧的壕沟都有十七阿尔昔宽,深度也有四十切特(四公尺)之谱。
至于北侧和西侧的壕沟则窄了些,深度也没有那么惊人,但王都北侧城墙几乎是紧邻着一片斜坡,而西侧不远处则有一条河川流过。两边都是不利于大军布阵的地形。
光是要填平这些壕沟,应该就会让他们耗去好几天的时间吧。
被马斯哈这么一激励后,士兵们总算是振作起来。明明看到相同的光景,但老伯爵那谈笑自若的态度,以及那身被盔甲包覆的矮胖身躯,却神奇地散发着一股威严。
这时,有人为了振奋自己的精神而大吼出声,而其他人也随之呼应,吼出了发自肺腑的呐喊声。
莉姆和米拉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点了点头。要是在开战前就被对方的气势压垮,肯定就与胜利无缘了。莉姆换上平时冷漠的神情,向马斯哈搭话道:
“既然对方是从那边现身的,就代表他们还得花上两刻钟才能抵达这里吧。我想,应该趁着这段时间重新检查各处的状况。”
“也是,愈是重要的战役,就愈得做好基本功啊。”
需要检查的地方相当多,像是有没有忘了关闭的城门、配置在城墙上的武器和物资有无瑕疵、城墙下方有无可以充分活动的空间,以及王都与西侧河川相系的上下水道有无疏漏等等。
而就在日正当中之际,墨吉涅军抵达了王都尼斯的前方。
他们在距离王都城墙五百阿尔昔处(约五百公尺)的地方停止行军,并开始扎营。负责执行这项命令的是其中一名将军叶克雷姆。
在他的指挥之下,每六至七名的士兵组成一队,一一搭起了白色的营帐,总数有将近一万五千顶之多。一般来说,如此惊人的数量难免会出现营帐相撞,或是空隙窄到无法让士兵通行等意外,造成军中的混乱,但叶克雷姆以精妙的手腕将问题迎刃而解,在短时间内便将营帐全数设置完毕。
叶克雷姆和亚珥加修等将军的营帐是以红色或蓝色的绢布所制,并在上头极尽奢华之能事地施以紫色和银色的刺绣,其大小也比一般士兵所用的营帐大上一倍。
至于克雷伊修所用的营帐,更是比士兵的营帐大上将近十倍。他们将好几十座营帐连结起来,在里头设置了接近二十间的隔间,并以十根和成人腰围差不多粗的柱子支撑着这座巨型营帐。
营帐的颜色虽为纯白,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只是为了衬托上头的金色刺绣而挑选的朴素颜色。金线大大地描绘出了头戴黄金角盔、手持黄金长剑的战神乌鲁夫拉的样貌。
于是,举目所及的大地,就这样被墨吉涅军的营帐填满了。
对于站在城墙上的士兵来说,没有比眼前的光景更震撼人心的景象了。有些人甚至失去了冷静,他们拄着手上的长枪,这才勉强没让双膝跪地。
过了两刻钟的时间后,墨吉涅军完成了扎营的准备。虽说天色接近黄昏时分,但夏季的太阳依然有力地照耀着大地。
四千名士兵沐浴着这强烈的阳光,自墨吉涅军的军营中走了出来。而领在他们最前方的,则是坐在轿子上的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
他们在弓箭和投石武器攻击不到的距离停下脚步,朝左右散开排成一列。
“布琉努的统治者,蕾琪公主殿下啊!”
克雷伊修大声呐喊,而四千名士兵则是跟着齐声复诵。这阵呐喊声压过了其他的声响,让大气为之震荡,传进了在墙壁后方的尼斯居民们的耳中。
不管是原本在街上跑跳的孩子们、在摊贩旁闲聊的主妇们、在城墙附近从事各种作业的民兵们,还是耐不住夏季阳光的老人们,每个人都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停下脚步或是动作,抬头仰望城墙。克雷伊修的这席话,是以连孩子们都听得懂的流畅布琉努语说出来的。
“我允许你们投降!”
城墙上的士兵们,肯定无一不为这句话感到哑口无言。克雷伊修和墨吉涅军又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可以选择永远离开这片布琉努之地,或是选择成为墨吉涅的臣子,抉择吧!我会保全你们的性命,避免不必要的流血,免去破坏这美丽的都市——不过!”
墨吉涅的士兵们在这时提高了音量。
“若是听了这番话后,还企图对我们兵刃相向,那我们就会让这座都市从地面上彻底消失!我们会将城墙剥得连一片石屑都不剩,并把还活着的人们悉数作为奴隶带走!我们会留下的,就只有化为一片荒土的柳贝隆山!现在还有机会,你们可以避免迎接这沉痛的结局!”
克雷伊修的言词相当有力,洋溢着让听者为之折服的自信,许许多多的士兵们在听完他的话语后,纷纷在脑海里想像起他所描绘的悲惨下场。就算想反唇相讥,但一旦低头俯视克雷伊修,那满满的营帐和超过十万名士兵的军容便会映入眼帘。
“……真是一群乱七八糟的家伙。”
米拉混在布琉努和吉斯塔特兵之间,从城墙上向下俯视墨吉涅军,以忌惮的神情恨恨地说。
她的焦躁不只是来自墨吉涅军,同时也是受到身旁士兵们的影响。在群体之中,一个人的恐惧很容易渲染出去,而眼下的状况更是如此。
凭克雷伊修的聪明才智,他这番宣言的目的肯定是为了造成混乱,而人们若就这么陷入恐慌之中,这场仗可就难打了。
莉姆站在米拉身旁,她一边窥探着士兵们的动向,一边以慎重的口吻说道:
“他们真的会说到做到吗?”
“那帮人最讨人厌的,就在于那些话语不能当成寻常的叫嚣一笑置之。”
米拉虽然笑着回应,但她脸上的神情却少了平时的潇洒和冷淡。
若是打算支配布琉努的全土,尼斯就会成为不可或缺的据点。然而,以墨吉涅军的作风来说,他们难保不会将尼斯夷为平地,并重新在上头建立新的墨吉涅都市。
——如果堤格尔人在这里,并向他们射出箭矢的话……
即使没射中人,这样的行动也能向对方表现出己方绝不屈服的意志,同时达到恢复士兵们士气的效果。
或者让马斯哈出面应对也行。今天早上,他让士兵们安心的那番言行举止,可说是这位老伯爵的独门绝活。不过,他现在应该正待在王宫,负责调度全军才对。
就在米拉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们背后传来了阵阵喧嚣声。米拉和莉姆困惑地转身望去,随即因惊愕而瞠大了眼睛。
因为蕾琪在左右两名护卫的陪同下现身了。
她在绢服上头套了一件盔甲,并披了一件斗蓬。那盔甲并非包覆全身的类型,说是轻盔甲也不为过,但她的这身打扮却是集美丽、高贵和傲气于一身,令见者无不屏息。
蕾琪淡金色的发丝随着夏风飘扬,即使受到克雷伊修厉声恫吓,她也丝毫不动声色。
士兵们为她让出了路。蕾琪在走到城墙中央一带后,便为了让墨吉涅士兵们看清楚自己而向前走了几步。她那双蓝色的眸子冷冷地俯视着地上的克雷伊修等人。
原本以左手抱着一把长剑的女性护卫,此时恭敬地以双手托起长剑递给蕾琪。
“蕾琪大人,请用。”
“谢谢你,瑟蕾娜。”
接过剑后,蕾琪拔剑出鞘,将长剑高高举起,以黄金装饰的剑柄、剑锷及铁灰色的剑身随即将阳光反射得熠熠生辉。
士兵们发出了惊呼声。这是因为蕾琪手中的长剑,其造型就与有王国宝剑之称的不败之剑(杜兰达尔)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在于尺寸。原本的杜兰达尔是一柄巨大的双手剑,即使拿在体格壮硕、有着黑骑士别名的战士罗兰手中,看起来依旧不减其势。而根据史料文献的记载,当年挥舞杜兰达尔的开国君王夏立尔,也是一名人高马大的男子。
不过,蕾琪手中的长剑看起来比原本的杜兰达尔小上了两圈。
蕾琪一语不发,就这么直直挥落了长剑。破风声隐约传入了米拉等人的耳中。
蕾琪在还剑入鞘后,将长剑递给了瑟蕾娜,并望向己方的士兵们。她以蕴含着静谧决心的蓝眼环视周遭的士兵,并在以手抵胸后轻轻地吸了口气,开口说道:
“——那些人是我们必须打倒的敌人。”
蕾琪的话声并没有发颤,而是带着能够鼓舞人心的斗志。
“我们已经为战胜做足了准备。然而,为了能够顺利成事,我需要各位的帮助。为了守住各位想保护的人们,请将你们的力量借给我吧。”
这声话语乘着沁凉的微风,传入了士兵们的耳里。
其中一人大声呐喊,有几个人跟着效仿,不出多久,南侧城墙上的所有士兵都一同发出了呐喊。这股热情也传递到了其他三面城墙上,最后,城墙上的所有士兵们都齐声吼了起来。
——真是了不起啊。
米拉没有出声,而是在内心向蕾琪送上赞美。面对十一万大军,居然还能泰然自若地展现这等气度,这可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事。
在米拉的记忆之中,蕾琪给人的印象应该是个更不可靠的少女。至少在两年前这个国家内乱的时候,受到堤格尔保护、只能依赖他的蕾琪就显得怯弱无助。毕竟,当时的米拉还亲口对她说了“碍事”两字。
然而,在米拉不知道的这段时间里,蕾琪已经成长到让人觉得她很可靠的地步了。
蕾琪在这时察觉到了米拉和莉姆,并走到她们身边,露出笑容伸出了手。
“琉德米拉阁下,您身为吉斯塔特的战姬,居然愿意拔刀相助,即使是再多的话语,也无法传递我感谢的心意。您既是我国的宾客,也是我重要的战友。对于您在这场战事中的骁勇表现,我国将尽全力予以回报。”
被一国之君称为战友,这应该是至高无上的赞词了吧。米拉恭恭敬敬地握住了蕾琪的手,彬彬有礼地低下了头。公主的蓝眼和战姬的蓝眼交会了一个瞬间。
“——殿下,对于您这份过誉,在下谨记在心。我与您约定,为了殿下——为了称呼我为战友的您,我将会以不辱战姬名号的姿态奋战。况且,在下和墨吉涅之间也是因缘匪浅。”
不管对米拉还是蕾琪来说,这都是极为重要的场面。蕾琪以统治者的身分,向士兵们宣布了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之间的坚固情谊,并将吉斯塔特军视为布琉努的重要战友,而米拉则是秉持礼节做出了回应。
——气氛很明显地改变了……
米拉察觉到,周遭人们投向自己的视线有了变化。
一直到今天早上为止,还是有不少布琉努兵将她视为局外人,但这份疑虑在这瞬间一口气淡化了许多。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一时之间的看法,但米拉还是感到相当欣慰。
接着,蕾琪向米拉身旁的莉姆说道:
“莉姆亚莉夏阁下,我也需要艾蕾欧诺拉阁下——以及身为她代理人的你的力量。两位来到这异邦之地,想必多有辛劳,若有需要帮忙的事,还请不吝赐教。因为,我也将你视为我的战友。”
由于身分的差异,莉姆原本想向蕾琪屈膝下跪,但却被蕾琪阻止了。莉姆只得站着握住蕾琪的手,深深地低下头。

“殿下这番美言,让在下实在是不敢当。在下会竭尽全力,不会让主君之名蒙羞,也不会辜负殿下的期待。”
莉姆的语气不复平时那般冷淡,而是带了点紧张的气息。
蕾琪轻轻抬起握拳的手,回应士兵们的呼唤,并从城墙的内侧——在城内人们的注目下,以稳健的步伐慢慢离去。与此同时,士兵们带着热意的喧嚣声也覆盖了整座城墙。
“这下可输不得了呢。”
米拉手抆着腰,感叹地吁了口气。光是看到眼前士兵们士气昂然的模样,就让人觉得墨吉涅军的攻势即使再猛烈,也绝对打不下这座王都。而气势高昂的不只是布琉努兵,就连吉斯塔特兵也一样。
“我真的吓了一跳呢。这该不会都是她计算过后所做的行动吧?”
莉姆也愣愣地凝望着蕾琪离去的方向。她和米拉一样,对于蕾琪的印象还停留在两年前的时候。看来,她得好好修正这样的认知了。
顺带一提,两人的对话淹没在士兵们狂热的吵闹声之中,除了彼此之外谁也没听见。米拉耸耸肩,冷静地回覆道:
“我想应该是一半一半吧。毕竟现在确实是巴不得能再多一兵一卒的状态。我如果是站在她的立场,听到有两名战姬愿意参战,肯定会开心得蹦跳起来呢。”
“琉德米拉大人会蹦跳起来吗……?”
莉姆蹙起眉头,似乎无法想像那样的光景。“我只是打个比方。”米拉苦笑着说。
“总而言之,既然她都弄了这么大的排场出来,可就不能失了礼数了。我得不辱战姬之名,好好打上一场精彩的仗呢。”
“我也会竭尽全力的。这既是为了艾蕾欧诺拉大人,同时也是为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听到莉姆的话语,米拉露出了讶异的神情望了过去。莉姆刚才自然而然地将艾莲和堤格尔的名字并排在一起,难道是得知了他们的关系?
“琉德米拉大人?我的脸上沾到什么了吗……”
突然被这样直直地盯着看,莉姆登时显得有些困惑。米拉犹豫一会儿后,露出了调侃的表情和语气问道:
“莉姆亚莉夏,你是怎么看待堤格尔的?”
关于堤格尔和艾莲成为情侣一事,米拉曾承诺过绝对不会主动泄漏出去,因此她刻意用这种方式探问。不过,在米拉看来,莉姆的反应倒是显得相当老实。
“您是说……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是吗?”
莉姆虽然想换上平时那张扑克脸,但却没能如愿。那对蓝色眸子像是在寻找答案般左右逡巡,在花了整整两次呼吸的时间后,她才终于将那个听起来合理的答案说了出口。
“他和艾蕾欧诺拉大人一样,都是我很重要的人,只是意义上不太相同。”
“这代表你喜欢他啰?”
米拉虽然觉得问出这话的自己就像个市井丫头,但同时也认为自己本来就很少谈论这种话题,偶一为之应该无妨。莉姆露出了稍事思考的表情后,温柔地微笑回答道:
“是呀,我知道自己有对他抱持着好感。”
莉姆的脸颊之所以看起来有些泛红,是因为逐渐西沉的阳光的关系吗?
“我和他虽是在两年前初次相遇,但迄今为止,他换过了许许多多的立场。然而,他总是以一如往常的态度和我相处。我想从今以后,他应该也会如此吧。”
米拉也很清楚这一点。堤格尔这人从不会摆架子,不管对方的地位比自己高或是低,他都会视情况遵守应循的礼节,并维持一贯的态度。
“所谓的贯彻自我,绝对不是目中无人地恣意妄为——他不是用话语,而是以态度让我上了这一课。我希望自己可以尽可能地为他出一份力,也希望可以尊重他的想法。”
——既然都对他一往情深了,那直接告白不就得了?你的立场可不像我或是艾蕾欧诺拉那么难搞啊。
米拉虽然这么想,但却没有说出口。她既然知道堤格尔和艾莲之间的关系,若还刻意煽动别人的话,就显得自己很卑鄙。
——而且,就她的状况来说,我应该也没有多嘴的必要。
莉姆平时就会关注着艾莲的三舀一行,如果她真的怀着这么深的爱意与堤格尔相处,想必总有一天会察觉两人的关系吧。现在之所以还没有察觉,恐怕是因为事务繁忙,以及鲜少一起行动的关系。
“居然能被这么多人心仪着,堤格尔可真是幸运啊。”
米拉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一双蓝眼随即充斥霸气亮了起来。
“我们就努力守住这里——守住这个堤格尔的归处吧。”
冻涟的雪姬的话语,让莉姆轻轻地——同时坚定地点了点头。

让天空和大地染上了一片朱红的太阳,眼看就要结束一天的工作。而在东方的天空中,则是可以看到将蓝色天空披在身上的月儿,正朦胧地现出身影。
位于地面上的墨吉涅军军营,在这时做起了过夜的准备。
提供给士兵们的粮食是烟熏羊肉、干燥的根茎蔬菜、鹰嘴豆汤以及小麦。士兵们可以将小麦揉成饼状,或是加入汤里作粥。不过,他们被严格下令禁止喝酒。
此外,他们也被分到了几种辛香料和药草。辛香料是用来加入汤里调味,藉以重现故乡的口味,不过药草则是为了滋补身子。这些药草不仅苦涩,还都硬邦邦的,相当不受士兵们青睐。
“水要煮沸后才能饮用”的命令也执行得相当彻底。他们甚至让各个部队的队长轮流巡视有无落实,士兵们也只能乖乖照办。
这些交办事项,其实在行军过程中就一直被实行着。在遥远异国征战的时候,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措施。
总指挥官克雷伊修容光焕发地待在自己的营帐之中。虽然没有小看蕾琪的意思,但她不仅在城墙上头亲自现身,还以行动而非话语做出了宣示,这确实是出乎克雷伊修的意料之外。赤胡正在品尝着窜过胸口的爽快感。
“这回礼的方式不错,真看不出来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要是杀了她的话未免可惜。”
克雷伊修一边和侧近们用餐,一边这么说道。顺带一提,他们的餐食和士兵们几乎相同,顶多只是多了杯墨吉涅产的葡萄酒而已。
根据季节不同,克雷伊修也会将投降城市所献上的佳肴拿来加菜,但现在可是夏季,对于要入口的东西,还是该避免冒不必要的风险才对。
一名咬着羊肉的侧近探出了身子。
“那么,就对士兵们下令,要他们一定要活捉蕾琪公主吧?”
克雷伊修拿起以珠宝装饰的银杯,喝了口葡萄酒后说道:
“没那个必要。毕竟就对方的声势来看,应该是不会在十天半月内选择向我方投降的。我们就扎实地进行攻势,等他们疲惫下来,被逼入绝境之后,再来考虑要不要这么做吧。”
“您认为要花上几天才能打下尼斯呢?”
另一名正在啜饮麦粥的侧近问道。克雷伊修这时忽然露出了认真的神色,看着自己在葡萄酒杯里的倒影。
“这个嘛。若是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是四十……不对,应该是四十五天左右吧。”
约莫半数的侧近们都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克雷伊修环视过他们一圈后,哈哈大笑地说:
“这也是当然的吧。眼前的可不是寻常山中小城,而是坐享富饶大地的一国王都啊。”
用完餐后,克雷伊修将叶克雷姆叫了过来,要他在明天开始的这场战役之中担任先锋。
叶克雷姆恭敬地领命。



叶克雷姆为平民出身,今年将满二十六岁。他在跟随克雷伊修远征的将军之中身材最为娇小,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而这也是他挥之不去的烦恼。
他虽然试过蓄起胡子,但在过了约三个月后,他的同袍亚珥加修以认真的神情问了他:“你那个是假胡子吗?”而叶克雷姆也认为自己不适合留胡子,于是就剃掉了。
他在跟随克雷伊修之前,曾是王宫警备队长的随从。
不过,叶克雷姆之所以能当上随从,其实只是因为前一任随从在届龄退休之际,推荐了他的远房亲戚——也就是叶克雷姆作为下一任的关系。叶克雷姆在各方面的表现都有平均水准,但并没有过人之处。
克雷伊修之所以会得知他的存在,是在他造访那位警备队长房间的时候。警备队长的房间原本总是一片凌乱,但那天却被打扫得十分干净,整理得井井有条。
“你是交上了一个爱干净的女人吗?”
克雷伊修感佩地这么一问,警备队长便将叶克雷姆介绍给他认识。在聊过一轮后,克雷伊修便明白这名年轻人喜欢执行繁琐而枯燥的工作。
一段时日后,克雷伊修向警备队长借了叶克雷姆,将他带上了战场。克雷伊修命令他负责设置营帐,结果在他精准的指示和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下,营帐转瞬间便设置完毕了。
“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所谓的先后顺序存在,在下仅是照着步骤实行罢了。”
在被克雷伊修称赞之际,叶克雷姆看似害羞地别开脸庞这么回道。他也是在这一天决定转投赤胡王弟的麾下。
之后,叶克雷姆多次参与战役,磨练身为指挥官的本事。以一名战士来说,他在各方面都只是表现得平凡无奇,但克雷伊修并不是在这方面对他抱持期许。毕竟赤胡和叶克雷姆都很清楚,除了战士之外,战场上还需要其他种类的人才。

被命为王都攻略战先锋的叶克雷姆,在东方天空开始泛白之际醒了过来。
他带着数名部下离开军营,花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沿着王都尼斯的外墙绕了一圈,观察壕沟的构造。
城墙上的布琉努兵和吉斯塔特兵都察觉了他们的存在,但一方面是天色未明,另一方面则是叶克雷姆等人的数量甚至不到十人,因此他们只是抱持警戒,并没有做出攻击。他们认为,在这样的状况下,即使投掷石头攻击也没有意义。
返回军营的叶克雷姆迅速地吃完了早餐,并召集了部队中地位最高的几名队长,向他们简短地下令:
“我们要埋掉南侧和东侧的壕沟。”
他们要攻打的,可是被宽大的壕沟和坚固城墙包围,城门也紧紧关闭的王都。就算是克雷伊修亲自出马,他在今天大概也只能下达这样的命令吧。
叶克雷姆从克雷伊修手中接过的部队,包括了一万名步兵和三万名战奴。他将四千名步兵留在身边,并将剩下的三万六千士兵分为三组,交办他们进行作业。
其中一组前往远方运土,另一组则是将土倒入壕沟,最后一组则是在这段时间休息。叶克雷姆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换班作业,让士兵们源源不绝地倒入土块,填着王都尼斯的壕沟。
月光骑士军的士兵们当然没有坐视不管。他们对着接近壕沟的墨吉涅士兵们投下了大量的石头。
然而,负责填土的士兵身旁,一定会配置一名手持大盾的士兵。盾牌的大小刚好可以覆盖住两个人,因此飞来的石头几乎都被大盾挡了下来。
不过,飞石从天而降的状况终究还是让墨吉涅兵相当恐慌,他们作业的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然而,叶克雷姆并没有催促他们加快动作。
“这点程度的妨碍根本算不了什么。布琉努是个轻蔑弓箭的国家,对他们来说,石头肯定是相当贵重的武器,就让他们浪费个过瘾吧。”
只是月光骑士军的士兵们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在过了约半刻钟后,他们便中止了投石攻击。
王都攻防战的第一天,就在墨吉涅兵卖力地填土埋沟,以及月光骑士军怒目俯视的景象里落幕了。

日渐西倾,墨吉涅军折回营地之后,马斯哈和米拉一同站在城墙上头,凝视着壕沟的底部。马斯哈穿着盔甲,米拉则是套着银色的护胸,并将龙具扛在肩上。老伯爵动着盔甲发出刮擦声,并开口问道:
“琉德米拉阁下,您怎么看?”
“这个嘛……如果他们接下来的步调都和今天一样的话,大概过个七、八天就会小有成效,让他们能够跨过壕沟了吧。”
“嗯,大概就是如此吧。”
马斯哈叹了口气。敌军没必要将壕沟彻底填平,只要能造出一条能接触城墙的道路就行了。
虽然知道七天这个数字有多么宝贵,但对于身为统帅王都所有士兵的马斯哈来说,他终究还是希望能再拖延一些时间。米拉笑着安慰他道:
“像这样的战役,能够拖上七天就已经很不错了喔。况且,就算他们真的开出一条道路,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做出足以让大军压境的大道。以这些壕沟的宽度来说,就算想以攻城用的梯子作桥,其长度也构不到另一端吧。”
“嗯,想想也是这样没错。不好意思,让您看到我窝囊的一面了。”
马斯哈粗暴地抓了抓自己的胡子,硬是在脸上挤出了笑容。
“不过,老夫虽然过去就听说过您是一位精通防守战的专家,但以您的年纪来说,这可真是了不起的经历。对于您的帮助,我等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别放在心上,我会在堤格尔身上好好讨回来的。”
米拉以不当一回事的口吻说着,向马斯哈回以笑容。对于这出乎意料的回应,马斯哈则是愣着一张脸紧盯着蓝发战姬。
“您……您说堤格尔?”
“是呀。过去也就算了,但现在的堤格尔可是统领全布琉努军队的身分。而我国的国王陛下也对他赏识有加。我想,是时候该连本带利地从他身上讨回那些人情债了。”
米拉以可爱的表情这么说着,闭上了一边的眼睛。绑在她头顶偏后方的缎带,在风儿的轻拂下飘扬起来。
“说、说得也是啊。毕竟堤格尔蒙您拯救过好几次性命了。”
在隔了一次呼吸的间隔后,马斯哈这才镇定心神,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点了点头。他在内心按着胸口吁了口气——因为闪过老伯爵脑海的,是堤格尔在十多天前与他的那次对谈。年轻人向他坦白,自己除了蒂塔之外,还有其他喜欢的女孩。
——我想另一位应该是艾蕾欧诺拉阁下才对吧。但玻德瓦那老小子也说过,蕾琪殿下对堤格尔抱持着好感。老夫虽然觉得不会那么夸张,但说不定人数还会继续增加啊。
由于米拉是夹杂着调侃的口吻说话,所以马斯哈没察觉到蓝发战姬内心的情怀。不过,就算察觉到了,老伯爵想必也会露出一副浑然不知的表情。毕竟这是那位年轻人的问题,得由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王都攻防战的第二天,和前一天的状况几乎是一模一样——也就是墨吉涅军在底下填土,月光骑士军则是消极地做做样子妨碍他们。
不只是士兵,就连部署于各处的指挥官们都认为这样的状况还会再僵持好几天。事实上,就侵攻方的角度来说,他们能推导出来的结论也是“若不先填好壕沟,就无法攻城”。毕竟就像马斯哈几天前所说的一样,士兵是不能插上翅膀飞上天的。
“不知道能不能在日落后将城门开条小缝,让我们出去呢?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把他们填进来的土扔出去啦。”
“死了这条心吧,你这小子只要一出了壕沟,肯定会认不清方向,直接跑到敌方那边去啦。”
就连士兵们都有了像这样谈笑的从容心情。对于送餐点过来的民兵,他们也是轻松以待。
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就只有米拉臭着一张脸,直盯着墨吉涅的军营。
——军营里没什么像样的动静。除了填沟的士兵和运土的士兵之外,其他人似乎都在休息。不过……
对方也许另有所图——这样的想法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之中。她并没有任何根据,这只是类似直觉一类的想法而已。米拉久历沙场所锻炼出来的战士直觉,正在对她的意识发出警告。
米拉走到了莉姆和马斯哈的身边,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老伯爵听完先是露出了讶异的神色,接着望向米拉身旁的金发女骑士。
“莉姆亚莉夏大人,您也有一样的见解吗?”
“和琉德米拉大人不同,我的直觉并没有产生反应。”
莉姆虽然静静地摇摇头,但仍是直视着马斯哈继续说道:
“不过,琉德米拉大人在这种战役所累积的经验远比我多上许多,我想有一听的价值。”
“再怎么说,我也没经历过被十万大军包围的战事啦。”
米拉苦笑着这么说,而直视着莉姆的马斯哈则是以严肃的神色点了点头。
“不,我也相当依赖琉德米拉大人的能力。况且,战场上的直觉是绝对不容小觑的。我会请奥利维卿率领的军队在西侧城墙待命,并拜托他一旦有状况,便尽速前来支援。”
“这样就放心多了。谢谢你,马斯哈卿。”
关于纳瓦拉骑士团有多么强悍,米拉曾从莉姆和马斯哈的口中打听过。他们毕竟是统御西方诸侯军队和骑士团的精兵,表现应该可以期待才是。
“这没什么。和事发之后悔恨叹息相比,被笑杞人忧天就只是小事一桩哪。”
如此这般,原本镇守在北侧城墙、由奥利维所率领的两千名骑士,就在这道命令之下移动到了西侧城墙。
守在西侧的骑士和士兵们,在听到值得信任的精兵到来时无不喜形于色——然而,在奥利维等人现身时,他们的脸上却藏不住讶异的神情。原因不在于打磨成银色的盔甲,也不是挂在腰际的长剑,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是奥利维等人扛在肩上的十字弓。
“奥利维卿,您这是……?”
其中一名指挥士兵们的队长鼓起了勇气问道。十字弓这种远距离武器一向被视为邪魔歪道,为什么会被他们拿在手中?容颜端正的纳瓦拉骑士团代理团长,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
“之所以带过来,当然是要拿来用的。有些是在市区买的,有些是向卡尔瓦多斯骑士团要来的,有些则是在与萨克斯坦的战役中从敌方身上回收过来,重新修理过的。”
卡尔瓦多斯骑士团之所以会对十字弓产生兴趣,是因为有奥古斯特这位亚尔萨斯出身的骑士的关系。他于梅莉桑德引发的叛变之中殡命后,带到王宫的十字弓就这么被弃之不用。
奥利维和奥古斯特其实没什么交情。不过,罗兰曾评论过他是一名刚正不阿,而且足以信赖的男人。此外,罗兰在两年前收集堤格尔的风评时,奥利维也记得奥古斯特写了一封长长的来信,上头写着堤格尔是多有担当的一号人物。
奥利维从玻德瓦宰相口中得知奥古斯特的死讯后,便接收了他所准备的那些十字弓。
“纳瓦拉骑士团居然打算仰赖那种武器……”
一股苦涩的情感在发问的队长脸上迅速扩散开来。不过,奥利维不为所动,而是淡淡地回应:
“敌方的数量超过十万,况且,这一战是真的攸关布琉努的存亡。比起在乎面子而不愿使用远程武器,最后招致战况危急,纳瓦拉骑士团宁愿背负起所有的污名,也要以能击倒更多的敌兵作为优先考量。”
在场的队长和好几名士兵都无言地退了几步。这是因为他们受到奥利维——以及在他身后待命的骑士们的锐利目光所慑的关系。
奥利维等人不再与他们交谈,迳自在南侧城墙的附近扎营。其中一名骑士拨弄着手上的十字弓,向奥利维询问道:
“代理团长,我们完全没做过十字弓的训练,这样没问题吗?”
对于这声疑问,奥利维的回应相当直白:
“十字弓的箭矢是特制的粗箭,我们没办法拿来浪费。”
“也就是说要在战场上学习手感对吧?这会不会太鲁莽了?”
“面对会爬上城墙来犯的敌人,我们不管怎么射,都不会有误击友军的可能性。”
奥利维也看过第一天和第二天发生在南侧与东侧城墙的战斗,他在那时候就明白,只靠扔石头是不足以应付对手的。
“别担心,十字弓的用法,其实就只是剑与枪的延伸而已。”
硬要说的话,这句话其实是用来安抚骑士们的不安。奥利维必须先从精神面下手,让骑士们慢慢习惯十字弓的存在才行。



第三天,正如米拉所担心的一样,战况出现了对月光骑士军不利的变化。
数十名墨吉涅的士兵们一同抓着某个巨大的东西,从军营之中现出身形。
站在南侧城墙上俯视着那东西的米拉,起初以为那是墨吉涅军准备的攻城器。
那东西的长度和高度都有四十切特(约四公尺)的长度,整体都被泥巴覆盖,看起来就是一团黑黝黝的影子。那东西的左右各装了两个轮子,而且还有十余条粗绳绑在各处固定,而墨吉涅士兵们便是紧拉着那些绳索。
这些墨吉涅士兵都是由战奴构成。军队配给他们的装备,就只有用来抵御飞石的大盾,他们身上的装备还是一样极不统一。
月光骑士军的士兵们,以混杂着警戒和困惑的视线望着那个东西。站在米拉身旁的莉姆,也为该如何下指示而烦恼着。就算那真的是攻城器,也是前所未见的造型。
那个东西一一从营地之中现身,合计有六个之多,它们三个在前,三个在后,并在墨吉涅士兵们的推动下缓缓向着南侧的壕沟前进。
“琉德米拉大人,您见过那个东西吗?”
对于莉姆带着不安与警戒的问题,米拉没有回应。她睁大了双眼直盯着下方,像是在仔细观察墨吉涅士兵正在推的那个东西似地。
在墨吉涅士兵们接近壕沟之际,她终于明白了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不会吧……!”
米拉以愕然的神色发出哀嚎,脸色大变地仰望莉姆。
“立刻把那东西摧毁掉!丢石头也好,扔火把也好,总之全砸下去就对了!”
“请您冷静,琉德米拉大人。”
莉姆虽然被米拉那咄咄逼人的态度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是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米拉将视线从莉姆身上抽开,朝向地上的那些东西瞪了过去。
墨吉涅士兵们将那东西朝着壕沟推去,看起来似乎是要将之推入沟中。若是视力较佳之人,应该可以看得出那些士兵的脸上都挂着紧张和紧迫的神情吧。
在前三分之一的部分都悬在壕沟上方后,那东西开始大大地倾斜起来。墨吉涅的士兵们在这时用力握住了绑在上头的粗绳。即使被那惊人的重量向前拖行,他们也拼了命地撑着身子。
那东西一边刮擦着壕沟的边缘,一边被士兵慎重地滑向壕沟的底部。这时,城墙上的人们都看明白了那东西的真面目。
“阶梯……?”
其中一人愣愣地咕哝了一声。
墨吉涅军从军营里拉出来,推下壕沟的那个东西,是高四十切特、宽二十五切特,约有二十阶的木造阶梯。虽说是阶梯,但其实只是在骨架表面嵌上橡木板的简陋制品而已,但这东西依旧具备着与一般攻城器不相上下的重量。
落到沟底的阶梯,发出了有如巨人踩踏大地一般的惊人地鸣,并重重地摇撼大地,震荡了大气,让城墙上人们的肌肤都刺痛起来。阶梯掀起了漫天沙尘,几许土块还被震飞到壕沟的外头。
这阵地鸣不只响起一次,接着又有两阵巨响几乎是同时传了出来。
“他们是刻意演戏给我们看的呢……”
米拉恨恨地说着,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
敌方之所以在昨天和前天都对着壕沟倾倒土堆,肯定是为了不让我方察觉意图吧。但话又说回来,真的有人能预测到他们会采取这样的行动吗?
“真是非常抱歉,我应该更早点察觉的。”
在向麾下的士兵们下达完攻击命令后,莉姆铁青着一张脸向米拉道歉。不过,米拉却摇了摇头。
“这也没办法,毕竟那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东西。”
在六座阶梯之中的其中三座落到沟底之后,除了米拉和莉姆之外的士兵们也终于察觉到了状况的严重性。他们朝着地上的墨吉涅军接连丢出石头,还抛出装满油的麻袋和火把,企图将阶梯直接烧毁。
莉姆所指挥的吉斯塔特士兵们,则是向敌方射出了火箭。这让以为布琉努军只有投石作为远距离攻击手段的墨吉涅军吓了一大跳。
推落阶梯的墨吉涅士兵旁边,有着手持大盾的人们在旁待命。他们举起大盾,试图挡下由石头、油和火焰形成的暴雨,但除了石头之外,其他的东西还是让他们吃足了苦头。
墨吉涅军的大盾,是在上头贴上兽皮的木制盾牌。被麻袋的油溅到的地方若是碰上火箭或是火把上的火星,就会立刻燃烧起来。
火焰也会延烧到墨吉涅士兵的头发或是衣服上。被火舌包覆全身的士兵们发出惨叫,在地面上不停打滚;有些士兵跌入沟底摔死—也有些士兵为了求救,而以被火焰包覆的身子抓住友军,制造出更多的牺牲者。
泼溅的油在各处形成洼,窜烧出熊熊火舌,火焰烧出的黑烟很快就被风吹散,变得有如一片薄雾。
没被火焰烧到的墨吉涅士兵们虽然立刻和壕沟拉开了距离,但又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这不是因为他们具备着勇气或是使命感,而是因为他们在开战前就被告知,一旦离壕沟太远,就会被视为逃兵的缘故。身为战奴的他们一旦逃跑,就会被己军无情地用弓箭射杀。
在月光骑士军的猛攻下,在后方推着三座阶梯的士兵们停止前进。他们向在后方指挥的叶克雷姆报告,表示大盾无法起到抵挡攻势的作用。
听完报告后,叶克雷姆以冷淡的态度下达了命令。
“在盾牌的表面上抹一层土或是泥巴。这里的水和土要多少有多少。你们这些战奴,就连为什么要在阶梯上抹泥巴都不懂吗?”
这道命令多少发挥了效果。即使被火星沾到,大盾也变得不易起火,被烧伤的墨吉涅士兵也明显地减少许多。
虽说他们对火攻终究还是抱持着恐惧,但得以继续进行作业这点,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件好消息。毕竟,若想要从这片由石头、箭矢、火焰和油交织而成的暴雨中逃开,就只有尽快将作业完成一途。
另一方面,收到莉姆和队长们的命令的月光骑士军士兵们虽然施展了毫不间断的攻势,看似将敌军打得落花流水,但每个士兵脸上都挂着挥之不去的焦虑和忐忑之情。
因为不管扔下再多石头和火把,打倒了多少墨吉涅兵,对方马上又会派员填补原本的空缺。当然,这些补上来的士兵也全都是战奴。
此外,士兵们最放心不下的阶梯,则似乎是因为覆盖了泥土的关系,顶多只有烧到表层的部分而已。而只要阶梯稍有起火,在场的墨吉涅兵也会立刻洒土扑灭。
原本在后方停下动作的三座阶梯,也再次展开了行进。他们在大盾的表面上抹了泥巴,让火箭、火把和油袋的效果大打折扣。
月光骑士军豁尽全力的攻势,最后依旧无法阻止他们的行动,仅能拖慢步伐而已。即使同伴被飞石打破头,或是被火攻烧死,墨吉涅士兵们也不会对这些同袍多看一眼,而是继续推着阶梯前进。
随着新的一波地鸣传来,剩下的三座阶梯也推到了壕沟的底部。这些阶梯的摆放方向和前三座相反。
墨吉涅士兵们踩着阶梯往下冲去,抵达了壕沟的底部。他们冲到了摆放方向相反的几座阶梯旁,并开始拼命推动。也有些士兵握着从阶梯上垂下的绳子,朝着壕沟的另一侧拉去。
沟底的土壤相当柔软,附在阶梯左右的轮子一下就陷了进去。然而,近百名士兵或推或拉,终究还是让阶梯慢慢前进了。
阶梯有如慢步的牛一般,缓缓地走着这段仅有十七阿尔昔的距离。阶梯每往前一步,就会有一两名士兵化为尸体,但终究还是抵达了壕沟的对岸。
“怎么会……”
站在城墙上的米拉发出了不成声的哀嚎。她原本认定可以拖上七、八天的壕沟,居然在攻防战的第三天就变得几乎无效了。对方用难以称之为攻城器、看似大而无当的阶梯,以及死不足惜的数千名战奴,达成了这样的目的。
太阳升到了接近中天的位置。
第三天的攻防尚未结束。

收到阶梯设置完毕的报告后,叶克雷姆看起来并没有感到开心,而是淡淡地发了下一道命令:
“进行下一个步骤——把长梯架上去。”
部下应了一声“遵命”后,有些困惑地向这位比自己年轻的将军问道:
“阁下,对于那道应该要花上许多天填平的壕沟,您轻而易举地就让它化为与填平无异的状态。然而,您看起来却似乎不怎么开心……”
叶克雷姆稍稍抬头望了这名部下一眼,再次以平淡的口气开口问道:
“你以为光是把高处的灰尘掸掉,就算是有好好打扫过了吗?”
这位素来没有好好打扫过自己房间的部下回不出话来。对叶克雷姆来说,战争似乎与打扫相同,是要依循一定的程序执行后才算完成的样子。
总之,在收到命令后,原本在待命的第二部队开始行动了。叶克雷姆所率领的四万士兵仍旧是分为三队,而刚才设置阶梯的是第一部队。
第二部队首先将附有轮子的垫脚台推了出去。那是一座将木材叠到五十切特高后,只架了一个可以爬到上头的梯子的器具。这东西简陋到只能以“垫脚台”称呼,而身为指挥官的叶克雷姆也是这么称呼它的。
在好几座垫脚台被推到壕沟附近后,持弓的墨吉涅兵们便爬到上方排成一列。
“——放箭!”
士兵们一齐对着城墙上方射出了箭矢。撕裂大气的破空声形成了一曲多重奏,数以百计的箭矢在垫脚台和城墙之间画出了黑色的彩虹。铺天盖地的箭矢遮住了阳光,甚至在城墙和垫脚台之间的地面上形成了阴影。
虽说在垫脚台的帮助下少了五十切特的高度,但要从低处往高处射击仍然不是一件易事。大部分的箭矢都撞上了城墙断折损毁。
就算是成功射到城墙上方的箭矢,也几乎全被月光骑士军举起的盾牌给挡了下来。从月光骑士军的角度来看,墨吉涅军做了那么大动作的准备,等同于大剌剌地宣告接下来要展开射箭攻势,所以有充分的时间拟定对策。
即使成效不彰,墨吉涅士兵们还是持续射箭,他们就像是把并排在城墙上的盾牌当成了靶子一般。
而在他们松弦的声音接连响起的这段期间,第二部队的剩余人马也展开了行动。
约有十余人一起抱着长度将近十阿尔昔的长梯,而他们的身旁,则有手持抹泥大盾的士兵们待命。
这样的编制成了一队,而此时有超过二十支的队伍朝向城墙跑了起来。他们穿过垫脚台之间的缝隙,一一顺着搭在壕沟下方的阶梯冲了下去。
察觉到这些队伍的月光骑士军向士兵们下令,要他们在持盾防御箭矢的同时,朝着下方投石、射箭或是扔油和火把。
墨吉涅军的弓兵们毫不间断地射击,一旦箭矢用尽,他们就会爬下垫脚台,和其他同伴交换位置。
这些弓兵的任务,是掩护那些拿着长梯冲向城墙墙底的友军。不过,看他们胡乱放箭的方式,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会误击自己人的样子。
“——墨吉涅军都是这副德性吗?”
城墙上的莉姆一边以盾牌挡下箭矢,一边向米拉问道。每当箭矢撞上盾牌发出声响,她就感觉像是被名为紧张的爪子划过背部一般。
在她身旁的米拉臭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那些家伙就是这个样子。抱着长梯冲过来的应该都是战奴吧?对他们来说,战奴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更像是消耗品。”
听到这番说明的莉姆,脸色也同样难看地皱了起来。她虽然对墨吉涅军的价值观感到愤怒,但又不得不认同这是一种有效的战术。
事实上,由于受到墨吉涅弓兵洒出的箭雨阻扰,月光骑士军的攻势明显地缓了下来。他们所扔出的石头、油袋和点火的火把,都无法阻止抱着长梯向前冲刺的墨吉涅士兵们。
“攻势再不猛烈点的话,就压不住他们了呢。”
莉姆观察白军士兵的状态后,让一部分的士兵先退到后方休息。接着,她巧妙地调整替补上来的士兵们的站位,排列出能让他们更能在盾牌缝隙间加以还击的队形。
在下完指示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后看去。
在城墙下方的角落,堆放了塞满扔掷用石头的木箱,以及装满了油的大瓶子等物资。许多士兵匆匆忙忙地穿梭其间,为了补充各处的武器,或是搬运煮沸的整锅热油而来回奔走。
“看来这是一场消耗战,就看是攻击方还是防守方的武器先用尽了。”
她抬头望向天空,夏日的太阳刚通过中天不久,阳光甚是刺眼。
时而捎来的徐风,也混杂着从地面升起的血腥味和浓烟味。
——今天还守得住……
莉姆这么思忖。久历战场的经验化为直觉,让她有了这样的判断。况且,到昨天为止的战斗都没让己方的士兵累积太多疲劳。光是看士兵们的模样,也能看得出他们仍行有余力。就算是到了明天或是后天,他们肯定也还守得住。
——不过,在那之后呢?
莉姆个性阳强,极少说出丧气话。然而,敌方的攻势就是如此猛烈,甚至让她萌生了如此不安的念头。
若将视线投往地面,就能看到抱着长梯的墨吉涅士兵们跑过壕沟,冲上位于对岸的阶梯,抵达城墙的正前方。
这时,月光骑士军的士兵们毫不留情地将沸腾的热油向下倒去。
好几名墨吉涅士兵还搞不清楚状况就死于非命,也有好几人受到了重度的灼伤屈蹲在地。这实在是一幅让人不忍卒睹的光景。
月光骑士军的士兵们又间不容发地扔下了好几枝点了火的火把。才刚被淋得一身热油的墨吉涅士兵,就这么和怀中抱着的长梯化为一团火球。
然而,在火势减弱之后,又有下一波队伍跑过了壕沟。他们像是嫌那些曾是同伴的尸体碍事般挪到一旁,并以自己手中的长梯敲上眼前的城墙。
在墨吉涅军的营地和壕沟之间,还有好几十支队伍正抱着长梯等着轮到自己。
——所谓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还真想用龙技把他们连同那些长梯一起轰飞呢。”
米拉以只有莉姆听得见的音量出声埋怨,而莉姆则是苦笑着摇摇头。
“您这番心意让我很开心,不过……”
“我知道,这顶多只能发泄心中的不满而已。”
米拉正确地理解了莉姆苦笑的原因,并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她有好几个无法施展龙技的理由。
理由之一是不管如何控制力道,终究还是会对城墙造成损伤;理由之二则是即使暂时让对方心生怯意,对方终究还是会想出对策。不过,最重要的理由,则是因为这是一场长期战。
米拉恐怕是整个守备队之中最为优秀的战士,但却不像神话中的英雄那般有着源源不绝的体力。在战斗时,她必须让自己牢牢记住这个观念,况且他们面对的还是数量如此惊人的大军。
这样的攻防持续了约半刻钟后,就连莉姆和米拉都觉得有点累了。她们从一早就站在这里和墨吉涅军对峙,并在持盾抵挡箭雨之余,还得分心注意城墙下方的敌人以及我军的动向。要不感到疲惫是不可能的。
莉姆向待在西侧城墙待命的奥利维联系,希望他能前来换手。奥利维很快就遗了一名骑士过来,告知同意的消息。
“把现在能立刻使用的石头、热油和沸水通通朝着敌军砸下去!石头瞄准壕沟后方的敌人,热油和沸水用来对付爬上长梯的敌人!不用刻意瞄准他们也没关系!”
听到莉姆厉声下令,吉斯塔特兵和布琉努兵便一同反守为攻。他们扔下盾牌,赏了站在垫脚台上的墨吉涅弓兵们一阵石雨。
有接近一半的飞石击中了弓兵,陆续有人松手落弓,或是从垫脚台上跌落。原本打算将长梯架上城墙的士兵们似乎也吃了一惊,纷纷退回了壕沟之中。
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还不到数到十的空白时间。莉姆趁着这段空档,将她所指挥的士兵们撤了下来。
接着,奥利维所率领的纳瓦拉骑士团站上了南侧的城墙。他们像是将这座城墙视为自己的要塞一般,动作迅速地各就各位。
“瞄准那些家伙的腹部。”
手中同样握着十字弓的奥利维发出了简短的命令。他向手底下的骑士们发出指示,将第一射的目标设为垫脚台上的弓兵们。
对奥利维来说,他其实希望能以登上长梯的敌兵们作为目标,好让骑士们熟悉十字弓的用法,但眼下的状况由不得他。
与箭雨完全不同的声响瞬时震荡了大气。十字弓击发出去的粗箭,其射程和威力都不是扔掷石头能比拟的。
有接近一半的粗箭失去准头划过虚空,或是射到了垫脚台的上头,但其余的箭矢则是无情地射倒了站成一列的墨吉涅士兵们。墨吉涅士兵们纷纷从垫脚台上摔了下来,其中也不乏拉着友军一同坠地的状况。
骑士们将十字弓放到了地上,而在后方待命的士兵们则是一边回收,一边递出了已经上好弦的另一把十字弓。这是奥利维为了减少上弦的时间所想出来的法子。骑士们接过新的十字弓后,将粗箭装了上去。
“这次的目标是下面的。”
和其他骑士一样接过十字弓的奥利维,瞄准了待在城墙下方的墨吉涅士兵们。垫脚台上头的弓兵们目前依然陷入混乱之中,奥利维等人有充足的时间慢慢瞄准。
一同击发出去的粗箭,一一插进了墨吉涅士兵们的身体里头。爬长梯爬到一半的士兵无从闪躲,就这么摔了下去,而在长梯底下的士兵们也是毫无遮掩,他们的头部或手臂接连中箭,趴倒在地。
“只扣扳机就能攻击敌人……这果然和使剑舞枪的感觉大不相同呢。”
一名部下露出不是滋味的表情向奥利维说道。不过奥利维并没有回望这名部下,而是紧盯着敌方回应:
“然而,那些家伙目前在长剑和长枪构不着的地方。况且他们数量太多了。”
“的确是……若是持剑相抗的话,还真不知道会消耗掉几把长剑呢。”
“这可是没人要用的武器,我们没有不加以利用的道理。”
第三射所瞄准的,是再次出现在垫脚台上的墨吉涅士兵。也许是习惯手感的关系,这一波的命中率似乎提升了不少。
纳瓦拉骑士团气势惊人地不断扣下扳机,仿佛今天射光粗箭也在所不惜似地,射倒墨吉涅的士兵。
墨吉涅军一次又一次地发动攻势,而月光骑士军则是一一将他们逼了回去。
而在日渐西倾之际,墨吉涅军终于停下了攻势。
他们将垫脚台往后撤去,士兵们也将尚能使用的长梯抱回军营。被他们留在现场的,就只有堆成小山的尸体以及六座阶梯。
月光骑士军并没有立刻放松警戒,持续盯着墨吉涅军的营地好一会儿。在太阳完全落下之前,他们终究无法安心。
“他们今天不会再来了吗……?”
士兵们的脸上都有着一层又一层的汗渍。他们几乎都没有擦去汗水的时间。有些人的眼睛因为紧张和亢奋而充血,也有些人抖着肩膀猛喘着气。
在墨吉涅士兵们回到营地后,又过了约数到一千的时间后,他们才认定今天的战斗结束了。
获得初步胜利的月光骑士军,在城墙上头欢呼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的气息,但还是被浓浓的喜色给盖了过去。
他们的欢呼声传到了市区,让吞着口水遥望城墙的王都居民安下心来。有些居民向诸神献上感谢的祝祷,也有些人跑出家门跳起舞来。自克雷伊修在数天前出言恫吓以来,城内市区就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如今终于转而被狂热的气氛包覆。
胜利的报告很快就传入身在王宫的蕾琪耳中。蕾琪露出微笑,轻轻点了点头并说:“各位做得很好——请帮我把这句话带给大家吧。”
经历一天的攻防战后,月光骑士军的死亡人数为二十二人,而墨吉涅军则是将近两千人。至于伤者方面,月光骑士军的数量还不满百,但墨吉涅军已经超过了三千。
然后——墨吉涅军的伤者又增加了约一百人。
在当天的战事结束后,叶克雷姆将一百名士兵拉到了营地外头,并对他们处以鞭刑。他们的罪名为“没有在规定的地点排泄”。
在每一个人都受了五十鞭结束刑罚后,叶克雷姆走到了背部血肉模糊、倒地不起的士兵们身边,以带着杀气的声音低吼:
“敢再犯的话就给我试试看。我会把你们和那些乱拉的粪便一起扔进那道壕沟里面!”
对墨吉涅人来说,这里是遥远异国的土地。在历史上,也有许多精强的军队在远征途中水土不服,导致还没交战就全军覆没的下场。
况且,这里还是有多达十一万人同吃同睡的营地,一旦闹出疫病,肯定会在转瞬间传染给许许多多的士兵,所以排泄的行为更需要严加控管。关于叶克雷姆的主张,至少在同行的将军之中,是没有人会出言相讥的。
完事后,叶克雷姆造访了克雷伊修的营帐,向他报告今天的战事。赤胡王弟满意地点了点头。毕竟能让壕沟失去作用,确实是大功一件。
“叶克雷姆啊,敌方似乎有用上弓箭和十字弓,你可曾收到报告指出,里头有个身手精湛的弓箭手?”
“您是说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是吗?”
叶克雷姆以胸有成竹的口吻问道。叶克雷姆虽然没见过堤格尔,但也听说过克雷伊修对这名敌将抱持着高度的兴趣,同时也听说他是一名技巧非凡的弓箭手。
“就今天的状况来说,在下并没有收到他现身的消息。”
若是有如此厉害的弓箭手在场,叶克雷姆所准备的五十切特垫脚台,肯定在今天之内就已经遭到瘫痪了。要是台上的士兵被对方精准地一箭箭射倒,要维持士气就会变得极为困难了。
克雷伊修换了个话题。
“话说回来,你打算在四面城墙都架设那种阶梯吗?”
“在下认为,西侧和北侧比较不易搬运。”
叶克雷姆摇摇头说道。在观察环绕王都的壕沟之际,他也对周遭的地形做了调查。
“我知道了。那么我就在北侧、东侧和西侧派驻兵力,并集中从南侧发动攻势吧。然后啊——”
克雷伊修对叶克雷姆招了招手,要他来到自己身边,并对他附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在叶克雷姆回到原本的位置后,克雷伊修笑着问道:
“你办得到吗?”
“请交给在下吧。”
叶克雷姆趴伏着回应道。



米拉、莉姆、奥利维和马斯哈齐聚在王宫的会议室里。这是他们之前举办过作战会议的房间。四人曾经约好,若是要谈论事情的时候,就会选在这边开会。
在这天夜里,吊挂在天花板下方的青铜烛台也是点起了所有的蜡烛,将室内照得通明。而桌上则是放了几个注满了冷茶的银杯。
首先由莉姆报告今日战事的结果。若是比较双方死伤者的数字,那任谁都看得出这是己军的大胜利。
然而,包覆会议室的气氛却是相当严肃而沉闷。马斯哈望向米拉问道:
“琉德米拉大人,您怎么看?”
“是一场硬仗呢。”
蓝发战姬苦着一张脸说道:
“我要先为自己太小看对方一事向各位道歉。没想到壕沟居然连三天都撑不过……”
“老夫在战后也去看过了,说起来,一般人根本想不到他们会准备那种东西啊。”
马斯哈这么安抚米拉,奥利维也点头表示同意。
莉姆虽然和他们两人的心情相同,但由于不想被其他人认为是在袒护同胞,因此她将话题延续下去:
“有没有办法破坏那些阶梯呢?比方说,先等到深夜到来,再打开城门,派出少量的人数前去放火……”
只要没有那些阶梯,敌方若不是得准备新的阶梯,就是得填平壕沟。不管结果如何,肯定都能多争取一些时间。然而,这项拖议被米拉反对了。
“这很危险呢。我如果是克雷伊修,就会安排士兵潜伏在阶梯附近。一旦王都这边打开城门,士兵们便可以趁隙而入,之后只要来个里应外合,在适当的时机从内侧打开城门,王都就会在转眼间沦陷了。”
在交战状况下潜伏在阶梯旁边固然相当危险,但墨吉涅军有所谓的战奴存在。若是以解放奴隶身分作为报酬,就有可能安排他们执行这种任务。
“敌方之所以将那个巨大无比的阶梯留在那里,该不会就是考量到这一点吧?”
马斯哈这么一问,米拉便耸了耸肩。
“对他们来说,应该就是可以备而不用的计策吧。从他们搬进壕沟的状况来看,想把那些阶梯搬出来,应该也会很费工夫吧?”
四人又谈论了一会儿,但关于那几座阶梯,目前似乎也只能先置之不理了。
众人喝了口茶稍稍歇息后,莉姆环顾了其他三人一圈。
“明天之后,会变成什么样的战斗呢?”
“既然壕沟等于被他们填平了,那接下来就是城墙的争夺战了。应该和今天下午的状况差不多吧。”
奥利维回答道。而米拉一边点头,一边不忘跟着提醒:
“对方还能选择的战术之中,也包括了挖掘地道喔。他们有可能藉由攻打城墙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并趁机从营地挖一条直通城门正下方的长长地道。”
“地道啊……老夫虽然有听说过,但我以为那只是用来拆毁城墙的手段呢。”
马斯哈若有所思地说,米拉则是摇了摇头。
“当然,挖掘地道也可以作为拆毁城墙的战术使用。不过,以这座王都的城墙规模来说,应该都会在建造时向下挖掘,扎实地打好地基才对。虽说布琉努的地震不多,但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让城墙崩塌或是歪斜的话,就会变得很麻烦了。”
“原来如此,敌方可能已经预料到这一点,所以会选择钻过城门下方的路线啊。”
奥利维感佩地说着,莉姆也睁圆了眼睛点点头。
“老夫明白了。那么,我就在城墙附近配置一些士兵,要他们保持警戒吧。”
马斯哈的这番话,让米拉像是拿不定主意似地歪起了脖子。
“也是呢,就算敌方打算向下挖深地道,也还是有好几种方法可以侦测的。其中比较简单的方法,就是将盛了水的盘子放在地上,仔细观察有无晃动。像这种简单的工作,即使交办民兵去做也行。不过……”
“让民兵去做有什么不妥吗?”
莉姆困惑地问道。就米拉的描迤来说,那应该不是什么危险的工作才对。民兵之所以存在,不就是为了分担士兵的事务,帮忙处理琐碎的工作吗?
米拉皱起脸庞,相当罕见地露出了没有把握的神情。
“民兵比我们预估得还容易疲惫。虽说是简单的工作,但一旦演变成长期战,也是有可能精神涣散的。”
“我会留心这件事,不过,这份差事暂且还是会交给民兵去做。”
马斯哈这么说道。既然会演变成长期战,那就要尽可能地减少消耗士兵的体力。米拉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只点了点头作结。
除此之外,他们没想出什么其他的策略,在确认过武器补给的状况之后,这场作战会议便结束了。
马斯哈、莉姆和米拉前往王宫的个人房休息,而奥利维则是回到城墙上头。
过了数刻钟后,时值深夜的城墙外头发生了异状。
当时的奥利维盖着毯子睡在城墙上头。这是由于现在是夏季,即使入夜也相当暖和,所以睡在外头也不会显得难受的关系。虽然他终究没有穿着盔甲入睡,不过剑就放在手边,就算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能够立刻因应。
将奥利维从睡梦中吵醒的,是战鼓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弹起身子,将手边的剑拉了过来。
天上虽然有无数的星星正在闪烁,但他的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只看得到黑漆漆的城墙和士兵们,以及呈等间隔设置的火把火光。
“夜袭吗……?不对,就夜袭来说,反应也太镇定了。”
他用心聆听,但只听得到城墙上哨兵们的喧闹声和战鼓的声音而已。若真的是夜袭的话,除了听得到敌军的呐喊声、怒吼声以及急促的脚步声之外,周遭的氛围也会变得紧绷才对。
——不过,敌军的战鼓声倒是格外响亮。
“发生什么事了?”
奥利维大声呼唤士兵前来报告。随后,其中一名士兵拿着点了火的火把走了过来,但他的脸上也露出了摸不着头绪的神色。
“报告,敌方派遣了为数众多的军队,正沿着城墙绕圈子。”
“绕圈子?这战鼓的声音是他们发出来的吗?”
这出其不意的状况,让奥利维端正的脸上渗出了疑惑的神色。
在士兵的带领下,奥利维在城墙上走了起来。他离开了南侧的城墙,来到东侧的城墙上。而不绝于耳的战鼓声,也逐渐变得大声起来。
“喔喔,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奥利维卿吗?我听说您今天表现得相当出色呢。”
从黑暗之中亲切地向他搭话的,是卢特司骑士团的夏耶。他的年纪约在三十上下,是一个虎背熊腰,有着一张严肃面孔,声线也粗的男子。他被交付了守护这片东侧城墙的任务。奥利维向他行了一礼后,打听起详细的状况。
“那是约莫半刻钟前发生的事吧。有一支看似骑兵的队伍从墨吉涅的营地中冒了出来。他们拿着大量的火把,在我们面前现出身影——就是那些家伙。”
夏耶走在城墙上的通路上,伸手指向城墙下方的一处。
在被黑夜彻底包覆的大地上头,就只有那一处像是白天一般明亮。他们摇曳着数千道火把的火光,缓缓地向前行进。从刚才开始就没止歇过的战鼓声响,似乎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真多啊……应该有三、四千人吧?”
奥利维掩不住惊讶地低声咕哝。
“既然都已经开战了,他们也没有虚张声势的理由,所以那些火把的数量,应该就等于实际的人数吧。”
夏耶也以严肃的视线投向那群举着火把的人们。虽说身处黑暗时,容易误判火光的数量,估出高于实际的数字,但经验丰富的两人并没有犯下这样的错误。
“那些家伙只是沿着壕沟前进吗?那么,看起来似乎不是要夜袭啊。”
“也许那只是幌子,攻城用的部队其实藏在暗处……虽说有这种可能性,但目前我还没收到有墨吉涅兵接近城墙的报告。不过,光是听那阵战鼓的声音,就让人满腹怒火啊。”
看到夏耶哼了一声这么骂道,奥利维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在这种氛围诡谲的状况下,夏耶也没有露出害怕或是畏缩的表现,让奥利维感到十分可靠。
“不过,他们这样敲打战鼓,到底是有何打算?夏耶卿,您怎么想?”
奥利维俯视着高举火把在黑暗中行进的墨吉涅军,向夏耶问道。
“毕竟墨吉涅人的个性都很恶劣,说不定是在进行什么招来不幸的咒术吧。不过……”
夏耶晃着巨大的身子继续说着,身上的盔甲随即发出锵啷声响。
“就我所知,担任总指挥官的克雷伊修,似乎对于这种东西嗤之以鼻的样子。”
“夏耶卿,您了解克雷伊修吗?”
“我在两年前和他交战过,我是在那一战结识冯伦伯爵的。”
奥利维这下也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关系。两年前,墨吉涅率军侵攻布琉努,并遭到堤格尔击退的战役,是一场广为人知的事迹。
“夏耶卿,您是怎么看待冯伦伯爵的?”
奥利维脱口问了这句他忽然想到的问题。夏耶先是笑着说了句:“真是突然的问题。”随即以开心的口吻说道:
“老实说,在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只觉得他是一个行事鲁莽的贵族少爷。毕竟一个才十六岁的年轻人,怎么会想到要和那个泰纳帝公爵相抗呢?”
泰纳帝公爵握有的权势足以让他被称为大贵族,而他在布琉努王国里也是无人不晓的存在。当时不管是谁,都认为能与他分庭抗礼的,就只有同样被称为大贵族的嘉奴隆公爵而已。
奥利维轻轻地点了点头。因为两年前的他,也和夏耶抱持过同样的感想。
“不过——”夏耶露出了引以为傲的神情,用那粗野的嗓子继续说道:
“冯伦伯爵真的击败了泰纳帝公爵。伯爵向许许多多的人借了力量,其中不只包含了布琉努人,连吉斯塔特人都有。然而,说到与人借力这点,泰纳帝公爵也是不遑多让。毕竟公爵的手底下还养了龙。”
“现在的您认为,冯伦伯爵是一名能独当一面的将领吗?”
“是啊。”
夏耶用力地点点头。
“在与萨克斯坦军的战事之中,我也在伯爵的麾下挥剑作战。我在那时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认为冯伦伯爵有让我愿意听令的本事。”
“骑士听令贵族,似乎是有些不合规矩啊。”
在布琉努,骑士是效忠王国——同时也是侍奉王家的存在。就这层意义上,骑士和贵族实乃平起平坐的立场,并不存在命令与听令之间的关系。
奥利维的话语有一半是在开玩笑,但也有一半是认真的。夏耶轻轻抖着那壮硕的身子,压抑着内心的笑意。
“那么,我就将这样的关系限定在战场上吧。这样应该无伤大雅吧?”
“我没有异议。”
接着,两名骑士将话题回到了待在地上的那些墨吉涅军。
“我想,敌方的目的会不会是让我们睡不好觉?”
夏耶忿忿地这么说着,奥利维则是轻轻点头。这是资源远胜己军的墨吉涅才能施展的策略。他们甚至从容到能浪费兵员做出这种无聊事。
“看来会是一场硬仗啊。”
奥利维这么一说,夏耶便舒缓了严肃的神情露出笑容。
“我们从战前就明白这一点了,因此只能继续支撑下去。而只要能撑过他们的攻势,我们就能胜利。”
就在奥利维要点头同意这番说法的瞬间——城墙外头沿着壕沟前进的墨吉涅军忽然停下脚步。
在空了一拍之后,一阵如轰雷般的合唱歌声贯穿了夜空。奥利维和夏耶不禁双双瞪大了眼,紧盯着地上的状况。
以墨吉涅语高声喊出的那些声音穿透了王都的城墙,在市区里重重地回荡。这强而有力的歌声打扰着原本因为今日得胜而安心好眠的人们,将他们硬是从床上挖了起来。
原本几乎被黑暗包围的市区,在这时开始出现了零星的点点火光。想必是被吵醒的居民们拿着照明设备,走出了家门查探状况吧。
奥利维从城墙上俯视着这样的光景,忽然想起了夕阳时分所开的那场会议的内容。他记得琉德米拉·露利叶曾经说过“民兵很容易疲惫”。
“要是他们每晚都来上这么一遭,居民们想必会受不了吧。”
夏耶似乎从奥利维的视线中读出了他的心思,叹着气这么说道。奥利维虽然点了点头,但嘴角却反而露出了傲然的笑容。墨吉涅军的这些小动作,反而激发了他的战意。
——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王都。
奥利维的这番话,既不是对自己那位黑骑士好友所言,也不是对诸神所说,而是对自己宣誓。

天亮之后,站在南侧城墙上的奥利维集合了手下的骑士们,而这些骑士的脸色都相当难看。每个人的脸上都藏不住倦意和困意,只是咬着牙苦撑着。奥利维虽然很想和他们说“别太勉强自己”,但身为指挥官的难处,就是不能公私不分。
奥利维望向莉姆所指挥的吉斯塔特士兵,而他们的状况也是一样糟糕。不过,莉姆已经换上了他所看惯的扑克脸,以不露疲态的神情向他打了招呼。
“早安。”
“昨晚睡得好吗?”
奥利维带着几许挖苦的口气问道。莉姆的蓝眼随即充满了敌意——这不是对着眼前的骑士,而是针对墨吉涅军所发。
“昨天晚上,我从罗达特伯爵口中得知了大略的状况。也听说那样的噪音可能不会只来这么一次。”
昨晚,奥利维委托夏耶警戒城墙后,便迅速前往王宫,向马斯哈报告了状况。
“罗达特伯爵有想出对策了吗?”
“目前伯爵尚无对策。不过,蕾琪公主殿下正往来于城墙和市街之间,向人们加油打气。”
听到莉姆的话语,奥利维不禁睁大了眼睛。他打从心底感到开心地说了一句“真是感激不尽”。在堤格尔离开王都的现在,能做到这件事的就只有蕾琪而已。
他朝王都外头——壕沟的方向望去,只见墨吉涅军已经从营地里钻了出来。
这一天,墨吉涅在王都的北侧、西侧和东侧各自部署了一万兵力,将王都彻底包围起来。这样的动作象征了克雷伊修的意志——他要在王都失去与外界联系的状态下,扎实而彻底地攻陷这座城池。



4.赛维拉克之役
夏日的朝阳,在万里无云的青空中绽放亮白的光芒。风带着和煦的热意吹拂而过,而洋溢着生机的大地则是被各式各样的绿意妆点增彩。
阿布夏尔将军率领着一万兵力包围赛维拉克要塞后,迄今已过了二十五天。这里距离马西里亚港都只有徒步三天的路程,因此粮食和水也不虞匮乏。
然而过了这么多天,阿布夏尔也开始感到无聊了。他虽然才刚吃过早餐,但已经摆出一副到吃午餐之前无事可做的模样。
“我知道阁下是因为信任我,才会要我接下这项任务……但我还真没想到,居然连一点小事都没有发生啊。”
阿布夏尔百无聊赖地抬头看着被东西两侧小丘包夹的要塞,叹了一口失望的气。他拿起手中的一串葡萄,连同葡萄皮一起咬了起来。
阿布夏尔今年二十五岁,比起参加王都围城战的叶克雷姆还要小上一岁。
他是一名身材高大,有着壮硕体格的男子。即使是颜色朴素的皮甲,穿在他身上也显得虎虎生风。他以白布包覆自己一头偏红的短发,琥珀色的眼眸寄宿着热情和自信,显得熠熠生辉。
阿布夏尔是新兴贵族家的次子,他在十五岁那年为了混口饭吃而选择从军。虽然他是以一名士兵的身分参军,但很快就成了带领少数士兵的小队长。每当他参加战事并归来之际,他底下的士兵数量就会随之增加。
他第一次在克雷伊修的指挥底下带兵,是在三年前的事。而也是在那时候,阿布夏尔决定要追随这位赤胡王弟。
克雷伊修具备着让每一位士兵激发出潜能的本事。只要受到他的指挥,哪怕是被蔑称为虾兵蟹将的人们,也能创造出让人大吃一惊的辉煌战果。
阿布夏尔就亲身体验过克雷伊修的这套本事。
他有把握能让自己手底下的士兵发挥出百分之百的实力,而他所打下的各项功勋,足以证明他不是在信口开河。他底下的士兵总是战意高昂,行军之际也不见紊乱,也能强而有力地对敌军展开攻势。
然而,在纳入克雷伊修指挥底下的那段时间,阿布夏尔底下的士兵们竟发挥出了超越过往的实力。他们的动作既迅速又有弹性,展开了一场精妙的作战。就连单纯的前进和后退,都让阿布夏尔感动得热泪盈眶。
在那之后过了三年。阿布夏尔顺利地在克雷伊修的麾下立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功绩。他认为正是因为如此,克雷伊修才会在这次的远征之中找上自己。
他的心愿是在克雷伊修底下大显身手,并拿下更多的功勋,因此,只是将一座要塞包得水泄不通的现况,多少还是让他感到不满。
“阁下,我等的任务不仅仅是包围要塞,还加上压制道路和维持我军的补给线。在下能明白您的心情……”
年约五十的副官以同情的口吻搭话道。阿布夏尔则是孩子气地嘟起嘴回应道:
“这我知道。说起来,都是这些驴子的错。”
被他称为驴子的,是坚守要塞不出的三千名布琉努骑士。
“别老是躲在里面消耗粮食,快想想办法突围啊。布琉努居然让这些家伙看守一座要塞,看来也是人才凋零啊。”
“邻国人才不足,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呀。”
“这要视状况而定啊。就我看来,就算把这些家伙抓回去当奴隶,也卖不了几个钱。”
“不不,他们可是骑士,只要年纪没有太大,就还是有价值的。”
身体有锻炼过的男性奴隶可以送去当矿工或是在桨帆船上划桨,因此能卖得不错的价钱。阿布夏尔在这时多少平复了一些不满,与其说是认同了副官的话语,不如更像是不想让他难堪。
“不知道王都现在的状况怎么样了,该不会已经打下来了吧?”
假设墨吉涅军的本队顺利地沿着道路一路北上,那应该在八天前就抵达王都尼斯了。
“真羡慕叶克雷姆和亚珥加修,还有达马德那小子也是。”
羡慕起同袍的阿布夏尔,想像起遥远王都的战争光景——这时,一名士兵上前报告。
“在丘陵上待机的部队,发现了疑似敌军的队伍。”
“哦?”
阿布夏尔的这一声混杂了少许的惊讶,以及占了绝大部分的喜悦。
他将一万名士兵分为四个部队,将他们部署成包围要塞的阵势。
阿布夏尔在包夹要塞的东西两侧丘陵上各配置了二千步兵,在要塞北侧配置三千步兵,至于要塞南侧则是配置两千步兵和一千骑兵。他对待在丘陵上的部队下令,除了监视要塞之外,还要警戒周遭的状况。
“我原本就认为说不定会有援军出现,他们终于来啦。”
由于期待着战争——以及随之而来的胜利,让阿布夏尔的琥珀色眸子亮了起来。他催促着士兵,要求报告更多的资讯。
在西边丘陵待命的部队,发现了西南方有一群举着红马旗帜穿过草原的军队,其数量据说是八千左右。
阿布夏尔从一千骑兵中选出了二百骑,将他们编为侦察队,命令他们侦察西方至南方的状况。而侦察队于近午时分回来后,报告了发现敌踪的消息。
“数量约为八千,全由骑兵组成,他们举着布琉努的红马旗。”
“干得好。话又说回来,王都应该是巴不得能再多上一名士兵的状况才对,他们还真敢分出八千兵力啊。”
阿布夏尔虽然以感到佩服的口吻嘟嚷着,但他的双眼相当清醒,同时也思考起敌方的目的。
显而易见地,敌方的目标肯定是击垮己军,抢救要塞里面的士兵,并截断墨吉涅军的补给线。既然无法填补这悬殊的兵力差异,他们就别无选择了。
“敌方应当是打算截断我等的补给线,但为何会挑上这种地方呢?若是前往北方的格尔果瓦或是南方的马西里亚,不也有一样的功效吗?”
对于歪着脖子感到不解的副官,阿布夏尔笑着回答:
“布琉努军的真正目标肯定不是这里的要塞,而是马西里亚吧。”
港都马西里亚有一万名墨吉涅士兵驻扎,加上城镇本身被厚实的城墙围绕,想夺回这座城镇相当不易。
若是战事拖长,察觉到他们动向的阿布夏尔就可能会派出援军,让企图夺回马西里亚的布琉努军陷入前后包夹的状况。
“布琉努军肯定就是顾忌这点,才打算在进攻马西里亚之前,以他们擅长的野战将我们痛打一顿。”
阿布夏尔虽然明白敌方军队的正式名称是“月光骑士军”,但因为嫌麻烦,索性只以布琉努军称之。
年轻将军的说明相当有说服力,副官大大地点了点头。
“那我等该怎么做呢?敌方为八千,若和要塞的驻军合起来就是一万一千,对我军来说略显不利。是不是该干脆解除要塞的包围,退回马西里亚呢……”
“这种作法太过谨慎了,也许会被当成胆小鬼啊。”
阿布夏尔不怎么中意地哼了一声。退到马西里亚固然是相当扎实的战术,但一旦从这里撤退,即使时间不长,也会造成补给线遭到截断的状况。此外,放弃已经团团包围的要塞,在没有交战的状况下撤军,势必也会影响到士兵们的士气。
“将所有的士兵叫到要塞南侧集合。”
阿布夏尔决定迎击这批约八干名的援军。只要能成功逼退他们,就能一并打击躲在赛维拉克要塞里面的布琉努骑士们的士气。况且,对于现在应该正在攻打王都的克雷伊修来说,这肯定也是一项好消息。
阿布夏尔军将部队带到要塞南侧的平原地带布阵。他在坡度平缓的草原上,将八千名步兵横向排开。他在这些步兵后方让一千名骑兵待命,并在骑兵后方又安排了一千名步兵预防万一。
阿布夏尔则是在骑兵部队的附近指挥军队。在红色布面上描绘着金色头盔和长剑的军旗,此时正迎着夏风翻飞着。

在收到阿布夏尔军解除赛维拉克要塞的包围,并集结在南侧的消息后,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安心地叹了口气。指挥八千骑兵的就是这名年轻人。
“看来他们打算与我们一战呢。”
对堤格尔来说,这是这场行动中重要的关键。如果阿布夏尔打算先与友军会合,而前往马西里亚或是格尔果瓦的话,堤格尔就只能强行对他们发动攻击了。
为了不让局势变成如此,堤格尔刻意只带了八千士兵现出身影。
堤格尔向士兵们宣布接下来要进行战斗,命令众人开始移动。士兵们随之高举长枪发出欢呼。自从离开王都后已过了二十天,他们的战意已经累积得十分高昂了。
“只要不至于失控的话,我是没意见啦,但他们这样子真的不要紧吗?”
以副官身分待在堤格尔身旁的葛斯伯皱起了脸庞。年轻人为了让他放心而露出了笑容。
“他们能表现得这么有活力,其实让我很欣慰喔。可以的话,真希望他们能保持到最后一刻。”
堤格尔话中的“最后”,指的是等他们朝向目前正在攻打王都的墨吉涅军本队突击的那个时候。葛斯伯摇了摇头后,轻轻拍了堤格尔的肩头,以只有年轻人听得见的音量悄声说道:
“堤格尔,你没必要一个人背负所有的责任啦。我可是愿意听你发发牢骚的。”
“谢谢你,葛斯伯大哥。”
在短短的那么一瞬间,两人卸下了指挥官和副官的身分,而是回归青年贵族与年长友人之间的关系。然而,那真的就只是一瞬间所发生的事,两人很快又敛起了表情。
过没多久,八千名月光骑士军从阿布夏尔军的正前方现身了。
堤格尔将军队分为中央部队、左翼和右翼,中央的数量为四千骑兵,左翼和右翼则各部署了两干骑兵,而中央部队的位置较两翼突出。受风吹拂的红马旗在空中翻飞,给人一股勇猛马匹似乎要从旗子里跳出来的跃动感。
在经过中天的太阳底下,两军相互对峙,并逐渐缩短距离。将士们外露的肌肤感受着灼烤般的热意,而各自的武器和盔甲则是反射了阳光,闪闪发亮。
位于阿布夏尔军前方的步兵们取出了弓箭。他们搭箭上弦,用力拉满了弓弦。
号角和战鼓的声响响彻四周。几乎在同一时间,月光骑士军展开了突击,而阿布夏尔军则是放出了箭矢。八千匹马的马蹄声和数千枝箭矢的破空声激烈地震荡大气。
月光骑士军虽然架着盾牌策马疾奔,但仍有约莫一千骑没能挡下箭矢,其中约有两、三百骑落马了。然而,他们突击的气势并没有因此减缓半分。骑士们举高长剑挺直枪杆,与阿布夏尔军展开了肉搏战。
阿布夏尔军的反应十分神速,他们扔下弓箭,紧握起被他们事先放在脚边的长枪。无数枪尖形成了一堵银灰色的墙壁,准备迎击月光骑士军。
两军激烈地冲突,压碎血肉和铁器毁损的声响在转瞬间重重响起,化为听了让人感到不快的剧烈破碎声。
月光骑士军的士兵以猛烈的冲撞一口气撞飞了好几名墨吉涅兵,或是以马蹄踏扁他们。也有人手持长枪,将敌兵连同皮甲一同戳穿。
虽然也有骑手被无数长枪刺成人串,或是马匹被枪尖所伤而落马、被围绕上来的敌兵乱刀砍死的士兵,但整体来说,月光骑士军显然是大占上风。
阿布夏尔一边指挥着墨吉涅兵,一边露出了傲然笑容。
“以驴子的标准来说,算是表现得挺不错的嘛。”
他早就预料到月光骑士军会从正面展开突击了。应该说,他是故意布下适合让对方突击的阵势的。
“那些家伙八成是想藉由突击突破我军,然后向要塞要求出兵吧。毕竟要塞里的守军若是出动,敌方的兵力就会在我方之上了。”
然而,阿布夏尔并没有让敌军突破阵势的打算。他让中央的士兵们后退,同时让左右两侧的士兵前进。能在撑住月光骑士军突击的同时指挥调度,他的这番手腕可说是卓越非凡。很快地,月光骑士军就面临三方受敌的状态。
这时,阿布夏尔收到了新的报告。
“要塞里的布琉努兵打开了城门,往外冲了出来!”
报告此事的士兵面无血色,脸上满是焦虑的情绪。若是不加以阻止的话,他们的背后就会遭到敌军突击了。为了牵制要塞里的敌兵,阿布夏尔派了一千名步兵守在要塞附近,但这一千人真的有办法挡得住这批敌兵吗?
“去告诉后方的步兵,用不着挡住他们,让路把他们引到这里来。”
收到命令的传令兵虽然吓得倒抽一口气,但总指挥官的命令是绝对的。传令兵在短短地说了一声“遵命”后,便跨上马背疾奔而去。
从赛维拉克要塞出击的三干名骑士奔驰过一段短短的距离后,气势汹汹地朝向阿布夏尔军的背面杀了上去。他们在超过二十天的时间里被阿布夏尔的军队包围,甚至连要塞都不能踏出一步,这份屈辱和愤怒化为怒火,狠狠地烧在敌军的身上。
在腹背受敌的状况下,阿布夏尔军的中央部队随之崩溃。中央部队的士兵们耐不住来自前后的强烈压力,开始往两侧逃窜。
月光骑士军看似成功地和赛维拉克骑士团会合——但这正是阿布夏尔的目的。
理应遭到敌兵截断的阿布夏尔军,在指挥官的调度之下迅速重振旗鼓,形成左右包夹敌兵的阵势。
月光骑士军和赛维拉克骑士团在这时都陷入了混乱之中。他们既无法向后撤退,若想靠着突击前进,也会被彼此的队伍挡在前头。在手持枪或剑的敌兵来自左右的夹杀下,两支部队的数量也随之锐减。
“强化防御!和其他同伴靠在一起,将盾牌紧紧相邻,不要露出空隙!用手上的剑和枪保护自己!”
堤格尔在葛斯伯等士兵们的守护下,大声下达了指示。年轻人在呐喊的同时举起黑弓,瞄准了远方的敌人,一一射倒他们。
墨吉涅军的特征是士兵们会头缠黑布,而队长级的将士则是会戴着铁盔。
堤格尔虽然接连狙杀了头戴铁盔的队长,但阿布夏尔军仅是略见混乱,并没有扩大成撼动全军的状况。这是因为阿布夏尔总能在瞬间做出对应。
至于阿布夏尔本人,则是在本阵遥望战况高声叫好。
“知道厉害了吧,布琉努的臭驴子们。”
阿布夏尔认为,若战况维持下去的话,那批前来救援的部队和赛维拉克骑士团应该都会死在八千名步兵的手中,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
阿布夏尔命令在后方待命的一千步兵朝向赛维拉克要塞前进。现在的要塞里已经没剩下多少骑士,既然友军都冲出要塞外头,城门自然也还维持着敞开的状态。要以一千士兵打下这座要塞肯定是易如反掌。
然而,他兴奋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名士兵猛喘着气前来报告。
“西侧的山丘上出现了新的敌军!数量约五千!”
骑在马上的阿布夏尔愣住了。他虽然立刻镇定心神,但在把握整体状况后,他仍是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月光骑士军的数量,其实不只八千人。
“看来被诱入绝境的是我啊。”
颤抖的拳头滴下了血液。月光骑士军若一开始就以一万三千人的阵仗现身,阿布夏尔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解开赛维拉克要塞的包围,迅速撤回马西里亚吧。敌方为了不让他这么判断,才会只派出八千名士兵,引诱他出面战斗。
——况且,在现在的状况下,我几乎已经没有可以分拨出来的兵力了。
若是解除夹击的阵势,月光骑士军和赛维拉克骑士团便会重振旗鼓,迅速重新编队吧。他只能将正要前往攻打要塞的一千名步兵叫回来,并和作为预备兵力的一千骑兵一同迎击这批援军。
“阁下,请您趁现在逃吧。”
副官紧握着长枪说道。
“指挥部队的事宜请交给在下,在下会争取时间让您脱身的。”
“少说傻话了。”
对于副官拼了命的提议,他只是冷漠地一语推翻。
“同样是争取时间,还不如想想该怎么争取时间,好让士兵们把握机会歼灭那些被包围的敌军!我方目前还未落下风,得把握住现在的优势。”
他琥珀色的双眼依旧寄宿着战意和霸气。
“我们也经历过许多以寡击众的战役,而这一次只是多添一笔罢了。”
从山丘上现身的五千敌军,随着震天价响的马蹄声冲下山坡,红马旗也随之迎风飘扬。虽然阿布夏尔并不知道,不过策马跑在这支队伍最前方的,是有着银发和红宝石般眸子的吉斯塔特少女。
“杀进去!”
艾莲高举银闪,策马狂奔。她所率领的五千名月光骑士军向前猛冲,直捣及时叫回步兵队、人数变为两千的阿布夏尔军。
银发轻舞飞扬,银闪在阳光的辉映下闪耀光芒。每当艾莲挥剑,墨吉涅的士兵便会一个接一个地喷出鲜血倒下。
朝她挥下的长剑都会伴随尖锐的“铿”声遭到弹开,而向她刺去的长枪则是枪尖被悉数砍飞。目击到这番光景的墨吉涅士兵们纷纷产生了错觉,以为眼前的艾莲是一名刀枪不入的人物。
而跟随艾莲的骑兵们也像是没把敌军的刀刃放在眼里一般,展开了既鲁莽又勇猛的攻势。即使遭到长剑砍杀或是长枪刺击,他们仍旧爆发出远胜对方的气势挥剑刺枪。
受到马蹄和军靴掀翻的地面上,交互洒下了己军和敌军的鲜血。而花草也被染成一片片赤红,仿佛它们的颜色原本就是如此。
阿布夏尔拼命地指挥调度,在维持着军队的战线之余,也不时微微向后退以拖延对方的攻势,但终究迎来了极限——因为银发战姬来到了他的面前。
“女人……?”
“我乃吉斯塔特的战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你就是指挥官吧?”
艾莲的口吻带着充分的自信。因为刚才被她砍倒的墨吉涅士兵们,显然是为了保护阿布夏尔而战。对于艾莲的发问,阿布夏尔以拔剑出鞘作为回应。
两柄长剑激烈交击,敲出了白色火花迸向虚空。阿布夏尔的身手并不弱,但终究不及艾莲。每交手一回合,阿布夏尔就被逼得后退一步,手中长剑也愈显沉重。
阿布夏尔在死命挥剑的同时,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或许也证明,比起战士,他更是一名指挥官。
——若只是为了截断补给线,应该是用不着派出超过一万名的士兵才对……
阿布夏尔之所以会误信这八千名士兵就是敌方的全军,是因为他很清楚布琉努已经没有分拨更多兵力的空间了。敌方的目的,真的就只是截断补给线吗?
这时,艾莲长剑的剑锋捕捉到了阿布夏尔的颈子。在喷出一道血泉之后,他的半边身子随即沾满了鲜血。阿布夏尔身形一晃,从马上摔了下去。而在他摔落在地的同时,这名墨吉涅将军也随之咽气。
艾莲轻呼了一口气,高举染血的银闪。
“指挥官死于我的剑下了!”
这句呐喊虽是以吉斯塔特语所发,但看到月光骑士军作出齐声欢呼的反应后,墨吉涅士兵们也明白了发生什么事。而阿布夏尔身旁的军旗也在随后被人放倒,让远处的士兵们察觉了这个事实。
大受打击的墨吉涅军显得十分慌乱。原本包围着月光骑士军和赛维拉克骑士团的步兵们,这时也从外侧开始分崩离析,逐渐瓦解起来。
堤格尔没放过敌军减弱攻势的这个瞬间,他高举黑弓大喊:
“开始反击!”
月光骑士军发出了呐喊。以方位来说,他们处于被敌方东西夹攻的状态,而他们在此选择了杀向西侧的敌军试图突围。
尚未失去斗志的墨吉涅士兵们虽然试图挡下他们,但他们身后的友军已经接连开始逃跑,而就算队形崩溃,他们也失去了会出手修补队形的指挥官。在月光骑士军攻击下产生的破洞,在转瞬间被撕裂得愈来愈严重。
位于东侧的墨吉涅士兵虽然试图从背后攻击月光骑士军,但却不足以造成让他们动摇退缩的攻势。此外,重获自由的赛维拉克骑士团也开始对他们展开了攻击。
至此,战局已经演变为墨吉涅士兵们无法单凭一己之力挽回劣势的局面了。他们开始陷入会在不知不觉间遭到月光骑士军三方包抄的状况。原本二十人的部队被分割为十人的部队,而这些被分割的队伍则是在敌军之中遭到孤立,最后落得被歼灭的下场。
在艾莲率领的五千士兵成功与堤格尔会合之际,这场战役已经迈入了尾声。月光骑士军的死者不满五百,而阿布夏尔军则是超过了五千。幸存的士兵们纷纷朝向北方或南方逃窜,仅有极少数的士兵选择投降。
自受到墨吉涅侵略至今,布琉努总算成功地一吐怨气。



赛维拉克骑士团长柯方在和堤格尔面对面后,首先劈头就是一阵大骂。
“在这攸关存亡的时刻,你怎么还这么糊涂!”
柯方年约四十五岁,他有着一张长相粗犷的圆脸,是个同时给人顽固和憨傻印象的人物。
他乍看之下有些发福,但穿在身上的盔甲显得相当合身,可看出他平时似乎没有怠于锻炼。
被获救的一方出言怒骂虽然让堤格尔吓了一跳,但他从柯方接下来的这席话明白了个中原因。
“我也用这双眼睛亲眼见识了墨吉涅大军的可怕,那些家伙——那支大军是要前去攻打王都的对吧!现在的王都应该是处于兵力再多也不够用的状态吧!为什么还要分兵过来攻打这座要塞!我们可是做好觉悟,为了守护王都、守护殿下、守护这个国家,我们就算是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啊!”
堤格尔看着讲得口沬横飞的柯方,回想起布鲁烈克伯爵对他的评价是“容易意气用事的人物”,实际一见,果然是名符其实。
就眼下的状况来说,出言斥责的应该是堤格尔才对,毕竟柯方确实违反了蕾琪的命令。
不过,堤格尔却提不起对柯方开口的兴致。因为他认为自己也利用了坚守要塞的柯方。
“喂,你还真是有脸大放厥词啊。”
代替总指挥官出言指责的,是银发战姬。不认识艾莲的柯方被她这么一骂,气焰明显畏缩了几分。
“小丫头,我是不清楚你是什么来历,但我现在在讲要事……”
“我的名字是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若说是吉斯塔特的战姬,你应该就有听过了吧?”
对于说不出话的赛维拉克要塞的骑士团长,艾莲毫不留情地狠狠数落了一番。
“在对总指挥官说三道四之前,先反省你自己的所作所为吧。你是不是无视蕾琪公主的命令,落得要塞被敌兵包围、一筹莫展的状况?”
“这……我自然是感谢诸位前来解围……”
“那就应该先开口道谢吧?咱们的总指挥官个性温和,所以没把你的那番狂妄之词放在心上,但你可别以为他的部下也一样这么好心啊。你的部下要是看到你被人蛮不讲理地怒骂一顿,难道也会乖乖低着头挨骂吗?”
柯方愣了一愣,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望向堤格尔。堤格尔则带着苦笑,轻轻拍了拍艾莲的肩头。
“就先说到这里吧,艾莲。他似乎也明白了其中的轻重缓急。”
他朝着柯方看去,只见这位骑士团长缩起肩膀,整个人都畏缩了起来。
“冯伦伯爵,我感到非常抱歉……”
他以细不可闻的说话声道歉,而堤格尔执起了他的手,向他唤道:
“柯方卿,我们没有时间沮丧了。接下来,我有一件事要交给您办理——那是相当困难的任务。”
堤格尔的话语令柯方猛然抬起了头。“困难”这个词汇似乎点燃了他内心的斗志。
“您是要我前往王都,和墨吉涅军战斗对吧?”
他虽然自信满满地这么发问,但堤格尔摇了摇头。
“我确实是要您去和墨吉涅军交战,但地点并非王都。”
年轻人的话语让柯方困惑地歪起了头。
在布鲁烈克率领七千名月光骑士军现身在赛维拉克要塞之际,已是太阳逐渐没入西方天空的时刻了。这时战后处理几乎告一段落,要塞周遭已不见墨吉涅士兵的踪影。
“都将您带到这一带了,我可真没想到自己没能参与这场重要的战事。”
与堤格尔会合的布鲁烈克笑着这么抱怨。他这番话虽然不是认真的,但肯定也不是当成随口说说的玩笑话而已。堤格尔和他握手后带着歉意表示:“请等待下一次机会吧。”
事实上,若没有深谙布琉努南部地形的布鲁烈克领路,月光骑士军肯定得花上更多时间才能抵达赛维拉克要塞。因为他们没走道路,而且为了不被墨吉涅军察觉,他们一直以慎重其事的态度行军。
然而,堤格尔不能让这两万兵力全数摊在敌军面前。头脑精明之人一旦看到了这些人数,肯定会对这么大规模的分队起疑。而除了堤格尔和艾莲之外,有能耐统率数千名士兵的,就只有布鲁烈克而已了。
布鲁烈克在对艾莲也打过招呼后,与柯方见上了面。
“好久不见了,柯方卿,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布鲁烈克伯爵,您也来啦?托您的福,我才得以获救。”
与旧识重逢让柯方的表情舒缓许多。布鲁烈克也握着了他的手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柯方的带领下,堤格尔、艾莲和布鲁烈克来到了赛维拉克要塞的会议室。或许是长期受到围困的关系,会议室显得有些肮脏,不过没人放在心上。垂挂在天花板下方的油灯照亮了室内。
在四人围着桌子坐定后,堤格尔便向柯方说明了现在的状况——由于先前以歼灭战和战后处理为优先,没有时间交代。在听完来龙去脉后,柯方僵着一张惊愕的脸孔抽了口气。
“格尔果瓦要塞遭到包围,拉费提遭到占领,而王都也……”
“就我们所收到的最新情报显示,王都在受到包围后,已经撑过了第五天的攻势。”
堤格尔的话声中终究遮掩不住严肃的情绪。如果王都持续抵御着墨吉涅军的攻势,那今天应该已经进入第八天才对。毕竟说是最新情报,但其实也是三天前的消息了。
“那么,我们岂不是更该尽快前往王都吗?”
柯方板着一张脸探出身子,向堤格尔这么倾诉道。这时,一道显得有些无奈的话声插了进来,劝住了赛维拉克骑士团长。
“冷静一点。就算是遭到十万大军包围,王都也不会那么简单就被攻破的。”
开口的人是艾莲。看到银发战姬泰然自若地交抱双臂的模样,柯方耐不住性子地开了口:
“吉斯塔特的战姬阁下,您何出此言?王都现在仅有四万兵力而已吧?”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有用这双眼睛好好看过王都的状况啊。”
被艾莲这么反唇相讥,柯方虽然气势一缩,却也没有出言反击。堤格尔开口说道:
“柯方卿,在下相信着王都的人们。”
“……您指的是蕾琪殿下吗?”
“不只是殿下而已,在下也相信罗达特伯爵、奥杰子爵、从各地前来支援的诸侯与骑士们、吉斯塔特的战士们、在王宫工作的人们、回应殿下决心的人们——在下相信他们所有人。正是因为相信他们,并接受了他们的送行,在下现在才会出现在这里。”
堤格尔的话声虽然沉静,但他其实是用上了惊人的意志力,才没让从心底涌上的强烈感情渗入这些话语之中。
许多年轻人所珍视的人们都待在王都里面。若不是堤格尔信任他们,也受到了他们的信任,他就不会在王都遭到大军袭击的局势下选择远离了。
“我没办法得知王都现在的状况,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回应他们的信赖,并完成我的目的而已啊。”
虽然不小心变回平时说话的口气,但年轻人脸上的表情看得出诚意和战意。不只是柯方,就连艾莲和布鲁烈克都无言地凝视着堤格尔。
接下了堤格尔视线的柯方看似羞愧地低下了头。他并非是受到气势所慑,而是察觉了这名年轻人现在所怀抱的心境。
柯方从座位上起身,他打直了背脊,向堤格尔深深地低下了头。
“非常抱歉,看来是我思虑不周。”
布鲁烈克以放心和信任的神情凝望柯方,而堤格尔也笑着请柯方入座。而在他回到座位上后,四人再次召开了作战会议。
柯方叫来部下,让他们拿了好几张这一带的地图过来,并一一摊在桌上。堤格尔拿起了其中一张地图。
“关于接下来的计划——我们将会分成两支部队行动。首先,我会请布鲁烈克伯爵和柯方卿佯攻马西里亚。”
“佯攻?您是说其实没有要攻打的意思吗?”
堤格尔对于交互看着他和地图的柯方点了点头。
“关于马西里亚,我想柯方卿知道的应该比我更详尽才是。那应该不是一座容易攻陷的都市吧?”
“唔嗯。马西里亚有三面被城墙环绕,最后一面则是面海。而且城镇东方几乎都是岩石地形,不利于带兵布阵。若要打下它的话,得花上不少时间吧。除此之外,现在还有个棘手的问题。”
“您说棘手的问题?”
布鲁烈克这么一问,柯方便不悦地皱起了脸庞。
“现在的马西里亚直接受到了墨吉涅军的统治。前任的市长和其家人们,似乎都被墨吉涅军抓去当成战奴或是奴隶了。虽说家人还有同情的余地,但那个一度向萨克斯坦倒戈,又接着向墨吉涅俯首称臣的下三滥会有此下场,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柯方卿想说的是,住在马西里亚的布琉努人恐怕不会对我军提供援助,是吗?”
艾莲像是在确认似地这么问道,而赛维拉克骑士团的团长点了点头。
“没错。那边的布琉努人已经被墨吉涅军吓破胆了,反而是住在那边的其他国家人士还比较可能给予我们协助。除了马西里亚之外,拉梅尔和阿葛特好像也直接受到了墨吉涅军的支配。”
“也就是在杀鸡做猴对吧?”
布鲁烈克叹了口气。和马西里亚一样,拉梅尔与阿葛特这两座港都也都背叛过布琉努。他们先是倒向萨克斯坦,在萨克斯坦撤军之后,便转而向墨吉涅投降。对墨吉涅来说,他们并没有给予这些港都优待的必要性。
听完柯方的说明,堤格尔突然有股思路不通的感觉。
——怎么回事?总觉得我好像有哪里搞错了?
他复查起自己的战略。基本上,这样的流程应该是正确的。不管是马斯哈还是莉姆都说过没有问题,就连艾莲、米拉和布鲁烈克都表示赞成。即使如此,他还是闪过了一丝不协调的感觉,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状况如此,要攻打马西里亚的难度变得难上许多。冯伦伯爵,您虽然不打算攻打,而是要我们佯攻,不过……”
在察觉柯方的视线投向自己后,堤格尔开口了。他不知道那股不协调感的成因为何,现在也没办法重新修改战略方针,只能硬着头皮前进了。
“只要能夺回马西里亚,就能彻底截断敌军的补给线。为了确实阻止我们,包围着格尔果瓦的墨吉涅军想必会南下救援吧。而这就是我们的目的。”
“您的意思,似乎不是打算歼灭这波敌军呢。”
“是的,我们要躲过他们往北行进,从墨吉涅军本队的后方展开攻击。”
堤格尔以手指划过地图说明着,让柯方低吟了一声。
“在下原本很惊讶您能调动两万兵力……但这两万兵力显然远远不够啊。”
柯方的脸色微泛铁青。他似乎想起了超过十万的墨吉涅大军穿过这座要塞时的光景。他重重吁了口气调整心情,以认真的神情直视堤格尔。
“我明白了。那么,在下就烧了这座要塞吧。如此一来,敌方也会相信我方是真的要攻打马西里亚吧。”
听到柯方毫不犹豫的话语,堤格尔睁大了眼睛。他虽然也想过这个方法,但他顾忌着柯方的立场,迟迟开不了口。柯方这时笑着说道:
“与其被南下的墨吉涅军霸占,还不如亲手销毁它。况且,冯伦伯爵的士兵应该是愈多愈好吧?”
“谢谢您……”
堤格尔深深低下头,向柯方表达感谢之意。



这天晚上,堤格尔等人在赛维拉克要塞里过夜。由于团长下令要在黎明时分烧毁此地,因此要塞里面闹哄哄的,甚是忙碌。
晚餐虽然说不上豪华,但份量却是一等一地多。骑士团打算将带不走的东西全数用完,因此每个人的盘子里都装了叠得有如小山的面包和腌肉。
“一天,若是再多一天时间的话,我们就能吃光这些东西后再慢慢准备了。”
食欲旺盛的骑士们这么说着,为时间的紧迫感到可惜。事实上,比吃饭更重要的事项多如牛毛,他们几乎都是在工作之间的短暂空档吃饭的。
另一方面,月光骑士军则是在悠闲地用完餐后,便放松步调开始休息。堤格尔和布鲁烈克虽然向柯方表示愿意提供帮助,但柯方以“让不熟悉内务的人帮忙反而会增加工作时间”的正当理由婉拒了他们的好意。
堤格尔被分到了其中一间客房,久违地躺上了床铺。由于赛维拉克骑士团已经先行整理过,这间房里就只剩下床铺、毛毯和油灯而已。不过,若只是要过夜,这样的设备就很足够了。
走廊上传来了骑士们忙进忙出的脚步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声音的影响,总之堤格尔迟迟无法入眠。
在年轻人躺上床约半刻钟后,传来了有人敲门的声响。堤格尔下床走到了门边,在打开门扉之后,只见艾莲就站在眼前。
“吵成这样让我睡不着啊,所以我来散散心了。”
说着,艾莲露出了纯真的笑容,堤格尔则是苦笑着将她邀入房内。在这个只有油灯提供照明的房间里,两人在床边坐了下来。
“——对了,我有件事想和你聊聊。”
堤格尔虽然想若无其事地开启话题,但他在开口前空了一段不自然的沉默,这让艾莲眯细了眼睛,短短地问了他一句:
“聊女人吗?”
堤格尔哑口无言地望向银发战姬,而艾莲则是冷笑了几声。
“就我们现在的关系来说,你不敢有话直说的话题也就那几个吧。”
不过,艾莲随即换上了认真的神情,转过身子面向堤格尔。
“所以说,是哪个女人?”
“蒂塔。”
也许是被反将一军后乖乖死心的关系,堤格尔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她的名字。年轻人谈起他在离开王都的前一天晚上将蒂塔邀入房间的事。
“我对蒂塔说,我有两个喜欢的女孩。”
“你可真是鼓起了勇气啊。”
艾莲以傻眼的神色凝望着自己的恋人。堤格尔有些害臊地搔了搔头。
“因为我当时想不到更好的说法……不过,我觉得那种说法也很好。”
想拥两人入怀,是堤格尔发自心底的愿望。他不打算给予艾莲和蒂塔不同份量的爱情,也不认为自己能狠下心这么做。
“看你的表情,蒂塔似乎是接受了你的告白啊。很好啊,这下就不会上演争风吃醋的戏码了。”
听到艾莲这么说,堤格尔在感到安心的同时,也露出了觉得意外的神色。老实说,他已经做好了被艾莲骂上几句的觉悟。
“你……那个,不在乎吗?”
“那个时候,我不是说过要你娶妾了吗?”
艾莲以一脸像是在说“你怎么现在还在说这个”的神情回应道:
“就算你要立蒂塔为正室,由我当小妾,我也可以接受喔。毕竟我也觉得蒂塔很可爱,而且有她在身边也可以分劳解忧。不过,你为什么会挑在这个时间点回应蒂塔的心意啊?”
艾莲的疑问相当有道理。堤格尔从很久以前就察觉蒂塔不是以一名侍女的身分,而是以一名女孩的身分爱慕着堤格尔。然而,堤格尔认为自己顶多只能将她娶为小妾,因此一直没有给予答覆。
被问了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让堤格尔低吟了一声。不过,他也已经决定好要谈谈这方面的事了。在想好要说的话后,年轻人下定决心开了口:
“艾莲,我……好像是个花花公子。不对,我觉得我根本就是。”
银发战姬蹙起了眉头,而堤格尔继续说道:
“一直到两年前为止,我都还不够成熟,因此一直没有回应蒂塔的感情。而我也明白,这种佯装不知的态度只会对蒂塔持续造成伤害。”
事实上,他其实可以让马斯哈收养蒂塔,并在经过适当的手续后,将蒂塔娶为领主夫人。
然而,她身为平民的过去并不会因此一笔勾销。此外,在当上领主夫人之后,她就得学习这个身分应有的礼仪和举止。而在拜访王宫等公务场所的时候,她也会受到其他贵族冷眼相待。
堤格尔尤其感同身受,毕竟一直到两年前,贵族诸侯们总是嘲笑他是个只会使弓的小贵族。若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迎娶蒂塔作为领主夫人,是绝对不可能让她幸福的。
就算将她纳为小妾,也可能会和马斯哈的经验谈那样,与正妻之间产生芥蒂。他之所以无法回应蒂塔,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在喜欢上你之后,也烦恼过这件事。在这种状况下,我应该要果决地只选择一个对象才对,但我却不知为何做不出决定。”
“也就是说,你是个无药可救的花花公子,之所以没办法回应蒂塔,是因为想要同时拥有我和她的关系?”
艾莲的话声带着些许冷冽的气息,让年轻人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明明时值夏天,室内的空气温度却像是骤降了许多。
然而,堤格尔还是没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并拼了命地动起肌肉点了点头。虽然他花了点时间才承认,但这终究是他尽可能摒除了自身立场,与自己的心情面对面后所得出的答案。
艾莲这时露出了苦笑。
“那也没办法啦。毕竟你喜欢我的心情,和喜欢蒂塔的心情多少有点不一样吧?”
堤格尔睁大了眼睛。他没有说出口,而是用表情询问艾莲“你怎么会知道”。关于这一点,他迄今依然没有理出一个清晰的答案,只是用“花花公子”一词来强迫自己接受而已。艾莲看着年轻人的脸孔,轻轻笑了出来。
“我和蒂塔的个性不同。我没办法把每件事情做得和蒂塔一模一样,反过来说,蒂塔也是如此。那么,你对我们两个的‘喜欢’当然也不会是一模一样的呀。要是你说那两份感情是一模一样的,那我可要揍你了。”
说着,艾莲握起拳头作势轻挥了一下。堤格尔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他所烦恼的事情居然被解释得如此有条有理,甚至还得到了艾莲的容忍,这让他说不出话来了。
“只要你有好好正视我,并爱着我这个人,我就不会加以批评。当然,我可能多少还是会有一些不好的念头,但这终究无可厚非。毕竟,若是看到别人得到了自己没有的东西,人总是会心生嫉妒的。”
堤格尔伸出了手,温柔地抱住了艾莲。他的右手环着艾莲的背部,左手则是抱着她的头部,以自己的脸颊贴上了她的脸颊。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直率,喜欢你的开朗;我喜欢你的银发,喜欢你的红眼;我喜欢你的笑脸,也喜欢你生气的样子。我喜欢你津津有味地吃东西的模样,也喜欢你聆听吟游诗人的诗歌时的模样。”
“……‘喜欢’这个词汇是挺不错的啦,但我想听更有情调一点的话语呢。”
“我爱你。”
他立刻明白艾莲想听的是什么,并自然而然地脱口说出。他对于这样的互动并不感到奇怪。艾莲伸出了手,轻拍了年轻人的背部。
两人就这么拥抱了好一会儿。



在布琉努王国,几乎随处可见山地、丘陵或是草原,是个绿意盎然的国家,不过,在东南部的地区就不是如此了。若是从王都尼斯出发,沿着道路朝着东南方前进,应该就能感受到沿途草木逐渐变得稀疏,吹来的风也逐渐变得干燥吧。
道路最后会与阿尼亚斯之地相系。这片土地过去曾是布琉努的领土,但现在归于吉斯塔特所有。
阿尼亚斯是个缺水的不毛之地,到处都看得见由砂岩形成的高耸断崖。一旦入夏,这里的阳光就会变得极为强烈,也会吹起饱含沙尘的暴风。即使是惯于旅行的商队,也会犹豫着是否要通过这里。
一大清早,就有一群骑兵以匆促的步伐沿着这里的道路向布琉努前进。看到那极具印象的肌肤和装备,任谁都能明白这些骑兵是墨吉涅的士兵。其数量为一百。
他们来自墨吉涅本国,正急着奔向攻打布琉努王都的克雷伊修身边。由于路途漫长,为了安全而派出百名骑兵一起行动,可说是理所当然的考量。
然而,他们却无法踏入布琉努的领土。因为沿着道路奔驰的他们,遭到比己方多上五倍的军队挡住了去路。
这支军队所高举的军旗分为两种。其一是以绿色为底、描绘着形似振翅飞鸟的金色锡杖的旗子,另一面则是象征吉斯塔特王国的黑龙旗。
他们是吉斯塔特军。而绿色的旗子是有着‘光华的耀姬’别名的苏菲亚.欧贝达斯的公国旗。
苏菲手持她的龙具——黄金锡杖,一马当先地策马前行。
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她那头及腰的金色长发正闪烁着光芒。苏菲身穿以绿色为基调的绢服,在上头披着一件薄外套。她身穿的裙子长及脚踝。
不管是绢服上的刺绣、碧玉发饰还是金色腕轮,都是巧夺天工的精巧装饰,但这些精致的饰品,似乎都只是为了衬托她的美貌而存在的。
即使认出了她的身分,墨吉涅的骑兵队还是没有勒马止步。他们很清楚这里是吉斯塔特的领地,而己方则是未经许可擅闯国界。就算出面交涉,最后肯定也只能乖乖地折回拼命赶过的来时路吧。
既然如此,这时就该强行突破才对。只要这支部队里有任何一人能抵达克雷伊修身边,那就算是完成任务了。对他们来说,这样的选择还是有成功的可能性。
然而,他们很快就被迫明白,这样的念头实在是太过天真了。
虽然从那雍容华贵的外表难以想像,但苏菲也是战姬之一。即使武艺不及艾莲或米拉,成群结队的寻常士兵依旧不是她的对手。
苏菲策马趋前,冲入了敌阵之中。每当黄金锡杖破空划出弧光,墨吉涅兵便会被打落马下,摔至地面。锡杖型的龙具无情地砸落,将墨吉涅兵的头颅和肩膀等部位连同骨头一起粉碎。
至于想从她身边逃开的骑兵们,则是被苏菲率领的波利西亚兵拦住了去路。最后,没有任何一名墨吉涅兵成功突围,他们倒卧在这片大地上,化为无法言语的尸骸。
“真是的,墨吉涅也太胆大妄为了呢。”
苏菲俯视着一动也不动的墨吉涅士兵们,以严肃的神情呢喃着。她其实是在几天前刚抵达阿尼亚斯的。
她在收到琉德米拉.露利叶离开奥尔米兹之前送来的信件后,认为应当要前往可能会化为战场的布琉努邻近地区待命,于是率领了少少的五百名士兵离开了波利西亚。
之所以只带五百士兵,除了是以行军速度为优先的考量之外,她也不能让波利西亚的防守出现漏洞。虽然仅发生过一次,但墨吉涅军确实曾在波利西亚现身过。
在苏菲的命令下,波利西亚的士兵们开始搜查墨吉涅兵的随身物品。他们之所以冒险沿着这条道路行进,肯定是因为身上带着相当重要的情报。
过了不久,一名士兵将一纸信封呈给了苏菲。金发战姬笑着向他道谢并接过了信封。虽然信件上满是污泥和血迹,但她并不放在心上。
苏菲直接拆开信封,阅读里面的内容。当然,这是以墨吉涅语撰写的,但苏菲对墨吉涅语略有研究,简单的内容还难不倒她,她也多次以大使的身分出访墨吉涅。
苏菲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紧张的情绪——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她轻轻叹了口气阖上信件,转身看向士兵们。
“各位,不好意思,我们的旅行似乎还得再走上一段路呢。”
士兵们默默地点点头。对于主君战姬的决定,他们当然不会有异议,就只有一名士兵出声询问了接下来的方针而已。
苏菲以食指抵唇,做出稍事思考的模样,随即抬起了脸。
“我们会先在这条道路上再待一阵子,之后就前往布琉努吧。”
在前往阿尼亚斯的途中,苏菲也派了士兵们前去侦察,或是在较具规模的城镇驻足,定期收集着情报。
以这些情报来看,墨吉涅军似乎确实正以压倒性的兵力攻打着王都尼斯。
以苏菲个人的立场来说,她固然担心艾莲、米拉以及堤格尔的安危,但她同时也是一名战姬,有义务对在这里的士兵以及治理的波利西亚负责。无法鲁莽地采取行动的她,就只能以不符她平时的作风,向诸神祈求平安了。



在收到葛斯伯身负重伤的报告时,堤格尔脸色大变地站起身子,像是不打算把报告听完一般迈开步伐,眼看就要走出营帐。
“——堤格尔,你打算去哪里?”
从背后传来的凌厉说话声,让几乎要走出营帐的堤格尔停下了脚步。年轻人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他虽然想掩饰自己的不安和焦虑,但却没能成功,只能顶着一张僵硬的脸孔转过身子。
在他视线前方的是艾莲、布鲁烈克、柯方,以及葛斯伯手下的一名侦察兵。这名士兵看起来相当疲惫,他的衣着不整,皮甲上也满是泥泞。
这里是位于月光骑士军营地中心处的总指挥官营帐。
堤格尔轻轻地呼了口气,胡乱抓了抓自己的深红色头发。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冷静下来。在踩着沉稳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座位后,堤格尔以严肃的神情看向侦察兵。
“抱歉,可以麻烦你继续报告吗?”
侦察兵轻轻点头后,便低头向总指挥官进行汇报。
月光骑士军在加入赛维拉克骑士团后,人数达到了约两万两千人,而他们目前正位在化为废墟的赛维拉克要塞和马西里亚的中间位置。
在烧毁赛维拉克要塞后,堤格尔等人便移动到了这一带进行扎营,做出看似要攻打马西里亚的准备。
然后在五天前,堤格尔分发两百名骑兵给葛斯伯,委托他前去侦察格尔果瓦要塞的状况。
包围格尔果瓦要塞的,是穆拉特将军所率领的一万士兵,而只要他们南下移动,月光骑士军就能得到两个好处。
好处之一,是在月光骑士军朝着王都北上时,可以不用留意来自背后的威胁。就算穆拉特在那之后察觉了堤格尔的用意,堤格尔也早已和他拉开了足够的距离。
至于好处之二,则是一旦穆拉特军开始移动,他们的警戒范围也会随之改变。如此一来,堤格尔便能选择不同的道路北上,并以全速赶赴王都。
附带一提,除了穆拉特军之外,在王都和月光骑士军之间,还有守护拉费提市的守军存在,但堤格尔并不把他们当成一回事。毕竟这批部队的任务是专心守护都市,想必不会有太多的动作。
葛斯伯爽快地接下了这项任务,前往格尔果瓦要塞,并在半刻钟前回来了——而他们带来的消息,是原本两百名的骑兵损失了超过一半,与他们会合的格尔果瓦骑士团仅有四十三名幸存者,以及指挥官葛斯伯身受重伤的噩耗。
“我等是在两天前的午后,抵达了格尔果瓦要塞的附近……”
侦察兵压抑不住愤怒的话声在营帐中回荡着。不管是堤格尔、艾莲、布鲁烈克还是柯方,都带着紧张的神情聆听着报告。
葛斯伯所率领的两百名骑兵,在抵达可以看见格尔果瓦要塞的距离后,为了不被敌方察觉,便以谨慎的态度行动。他们藏身在要塞附近的树林,观察着穆拉特军的状况。
穆拉特军的动向相当奇怪——他们突然慌慌张张地解开了要塞的包围,开始进行拔营。
“我们后来问过格尔果瓦骑士团之中通晓墨吉涅语的友军,他表示墨吉涅军曾喊过‘南方的友军被击败了,我们要过去支援’的话语。”
所谓的南方友军,应该是指被堤格尔打败的阿布夏尔军吧。总之,由于解除了包围的阵势,格尔果瓦骑士团纷纷发出了欢呼声。
穆拉特军没有好好整列,以急急忙忙的步伐往南方前进。而对于格尔果瓦骑士团来说,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他们已经被包围了超过二十天的时间,不管是敌意还是战意都十分高涨。
骑士团长加斯塔迪身先士卒,将所有的骑士从要塞里带了出来。
格尔果瓦骑士团数量为三千,穆拉特军则有一万之多。虽然他们是从背后攻击慌乱前行的敌军,但若不动员所有的骑士,想必也难以对对方造成强烈的打击。
然而,在格尔果瓦骑士团接近穆拉特军之际,他们却像是早已做好准备般,以有条不紊的动作调转了队伍的方向。
加斯塔迪察觉自己中了计,但这时的他们已经来不及逃跑了。在穆拉特巧妙的用兵下,格尔果瓦骑士团被墨吉涅军团团包围了起来,并无情地遭到了歼灭。而加斯塔迪也在拼命奋战后战死沙场。
穆拉特也在这时察觉了葛斯伯侦察队的存在。
不过,穆拉特依旧保持冷静。他不动声色地佯装不知,并暗中编制了分队绕路行进,摸到了葛斯伯队的背后。
遭到偷袭的葛斯伯队别说是侦察了,甚至连接战的时间都没有,最后总算是成功逃出生天。在终于摆脱敌方追击,并与走运地逃了出来的格尔果瓦骑士们会合的时候,葛斯伯队的数量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了。
在那之后,穆拉特带队回到了格尔果瓦要塞前方,他并没有占据要塞,而是在外头再次扎营。

听完报告的堤格尔,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居然利用友军被击败的情报设下圈套……
这让他不禁感慨强敌无所不在。事实上,几天前被他打败的阿布夏尔,也是足以独当一面的优秀指挥官。
调整好情绪后,堤格尔向侦察兵聊表慰劳,便要他下去接受包扎和休息。
“我出去一下。”
他对艾莲等人这么说,离开了自己的营帐。葛斯伯等人归队的时候还只是向晚时分,但此时已经有一半的天空被涂上了浓淡不一的深蓝色。士兵们已经开始做起晚餐的准备,各处都看得到升起的火堆。
堤格尔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踩着悠然的步伐穿过了士兵之间,前往葛斯伯所在的营帐。营帐前站着一位负责看守的士兵,他认出堤格尔后,随即向营帐里面的葛斯伯喊话确认状况。
堤格尔向看守士兵道谢后,随即踏入了营帐之中。
“哦,抱歉啊。居然劳驾总指挥官阁下亲自来访。”
在以油灯照明的昏暗营帐中,葛斯伯打着赤膊,以趴伏的姿势卧在地毯上头。他的右肩和半个背部都包上了绷带,左脚也是。而他的脸色相当苍白,上头还渗着汗水。
除了葛斯伯以外,这里没有其他人。堤格尔在他的身旁坐下,虽然想找些话题聊聊,一时之间却说不出话来。
“你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是一件好消息了。”
在过了约数到五的时间后,他才总算挤出了这句话。葛斯伯笑着说:“这倒也是。”随即因为笑的时候牵动伤口而皱起了脸庞。然而,他随即换上了严肃而沉痛的面容,对堤格尔致歉道:
“非常抱歉,我牺牲了许多总指挥官阁下分派给我的士兵。”
“……我没打算要斥责你。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好好休息吧。”
堤格尔也很清楚自己该做的事——他以总指挥官的身分这么回应葛斯伯。
“我明明说过要听你发牢骚,结果却是落得这种下场……而最让我感到懊悔的是,我恐怕是赶不上接下来的战事了……”
葛斯伯以颤抖的嗓音这么说道。堤格尔听说他的背伤和左脚的伤势相当严重,而在实际见过本人之后,他也明白确实是这样没错。若葛斯伯处于能够勉强行动的状态,那他肯定会在堤格尔走进营帐的时候就站起身子了。
然而,年轻人摇了摇头。
“我再说一次,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毕竟等回到王都之后,还有‘聆听父亲斥骂’这个任务等着你去处理。”
“确实是这样没错啊。”
葛斯伯再次笑了笑,随即又敛起了脸庞。年轻人站起身子,向他说了句“晚点见”后,便离开了营帐。虽然这场会面结束得有些匆促,但光是明白葛斯伯的性命并无大碍,对堤格尔来说就足够了。况且,若是继续交谈下去,反而会导致他的伤势恶化。
之后,堤格尔也去查访了归队的侦察兵和格尔果瓦骑士,并一一慰劳了他们。这是因为年轻人在意着他们的状况,同时也有事情想向他们打听。
在日落天际,天色完全变黑时,堤格尔前往布鲁烈克的营帐,委托他办理一件事,并在那之后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受到油灯照明的营帐之中,就只有艾莲一人待着。她坐在铺在地上的毛毯上头,看到堤格尔的面孔后,随即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我也去探望过葛斯伯了,他看起来挺有活力的,运气真好。”
堤格尔点了点头。侦察队可是损失了过半的兵力,即使身负重伤,光是能四肢健全地归队,就是值得开心的事了。
艾莲从外头拿了餐点回来,两人便在营帐内一同用餐。这一餐的餐点就只有面包、起司、腌肉汤和葡萄酒而已。
在开始用餐后不久,堤格尔便向艾莲问道:
“你觉得敌方在想什么?”
这里所说的敌方,指的是穆拉特的部队。他向侦察兵和格尔果瓦的骑士们打听过了状况,得知穆拉特军依然停留在格尔果瓦要塞的附近,没有动作的迹象。他们明明应该收到了阿布夏尔军败北的讯息,反应却是出乎意料地冷淡。
“该不会是看穿了我们的意图吧?”
“我想,对方应该是没有完全看穿吧。”堤格尔谨慎地说:
“要是对方彻底掌握了我的意图,肯定会采取其他的行动才对。”
穆拉特应该从阿布夏尔军的幸存者口中得到了情报,知道月光骑士军的人数比他们还多才对。若他们有意和月光骑士军交战,就只能选择北上与友军会合,或是躲在要塞里争取时间,等待友军前来支援。
“我想,对方应该也是在观察我们的动向吧。”
“然而,他在这时选择按兵不动,不就等于眼睁睁地看着马西里亚被我们打下来吗?他们的补给线可是会就此遭到截断啊。”
艾莲的话语让堤格尔点了点头。年轻人也是对这一点感到困惑。光是从歼灭格尔果瓦骑士团的手法来看,也能推估得出敌方是一名相当优秀的指挥官,因此,他应该不会没想到这一点才是。
“也许是认为马西里亚撑得住我方的攻势。柯方卿也表示过类似的意见吧?”
两人在这之后又聊了一阵子,但在厘清疑问前就吃完晚餐了。后来,他们也邀了布鲁烈克和柯方前来,并以葡萄酒和水作伴集思广益。然而,即使到了深夜时分,他们终究还是没能想出一个答案。
“再一天……不,我们就再观察他们两天吧。”
无可奈何的堤格尔,也只能这么结束话题了。

隔天,堤格尔几乎是在自己的营帐里度过了一整天。他朝着四面八方洒下了侦察队,热心地钻研地图,绞尽脑汁思索着穆拉特的目的。
有时,他会想到正受到墨吉涅大军攻打的王都而感到心痛,这时的他便会在营地来回巡视,以达到散心的目的。不过,归来的侦察队几乎都没有收集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这可不妙……
焦虑就像是碰水后变得沉重的棉花般,重重地压在年轻人的心底。明明他们应该十万火急地赶回王都,但却还在这里原地踏步,这让堤格尔忍不住产生了白白浪费一天的愧疚感。
他也想过,或许应该直接和穆拉特一决胜负才对。己方有超过两万的兵力,这一仗肯定是胜券在握。
——不对,不能这么做。
他希望能尽量避免折损兵力。堤格尔的目标是克雷伊修,而就算是目前的兵力,也还是给人螳臂挡车之感。
日落,入睡,天色亮起。堤格尔这天的过法依然和昨天一样。他派遗侦察队、钻研地图,也和艾莲等人一同商量,但关于穆拉特不为所动的原因,终究还是找不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难不成敌方完全不在乎补给线吗……?
在他烦恼的这段期间,时间依旧无情地流逝。从东边升起的太阳跨过中天,缓缓地朝着西方落下。
考量到这里和王都之间的距离,他差不多得在今天之内做出结论了。然而,堤格尔仍旧缺乏能够支持他下决策的主张。要是一筹莫展的话,他们就得在背后留有威胁的状况下北上了。
一大清早派出去的侦察队一一归队,向堤格尔汇报。大部分的报告都和昨天差不了多少,只有一项消息引起了堤格尔的注意。
“在下看到墨吉涅军的骑兵以相当快的速度奔驰在通往阿葛特的道路上。那是一支约有十人的部队。”
阿葛特是布琉努南部的港都之一,和马西里亚一样,目前正受到墨吉涅的支配。墨吉涅军的部队会前往阿葛特,并不算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堤格尔在慰劳过侦察队后,便要他们下去休息。之后,他望向手边的地图。
“阿葛特啊……”
他看着刚才报告里提到的这个都市,脑子里逐渐浮现出一个可能性——忽然,他惊呼了一声,并以颤抖的嗓音呢喃着:“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在赛维拉克要塞听柯方说明之际,堤格尔曾对自己的战略产生了不协调的感觉,而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个中原因。他抓着自己深红色的头发,低声哀号道:
“我误判他们的补给线了……”
堤格尔向守在营帐外头的士兵下令,要他通知艾莲等人迅速过来这里集合。在过不到四分之一刻的时间后,艾莲、布鲁烈克和柯方都来到了堤格尔的营帐里头。
“您找到答案了吧?”
布鲁烈克一边在地毯上头坐下,一边以按捺不住的口吻问道。堤格尔压抑着紧张和兴奋的心情点了点头。
“我想,对方并没有打算要对马西里亚伸出援手。”
“不过,这样一来,补给线就会维持遭到截断的状态吧?他们不只收不到粮食和物资,甚至会失去与本国联络的手段。”
艾莲虽然提出了反面意见,但堤格尔却摇了摇头。在四人的围绕下,堤格尔将手指搭在放在中央的地图上头,画出了路线。
“他们只要在其他的港都重建补给线就行了,因此没有必要非保住马西里亚不可。墨吉涅之所以会打下南部的多处港都,也是因为有这层理由在吧。”
听到堤格尔的说明,艾莲、布鲁烈克和柯方都发出了感到佩服的惊呼声。
“原来如此,重要的是大海,以及开在海上的船只是吧?”艾莲说道。
“我原本以为只要截断与道路相系的补给线即可,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啊……”
布鲁烈克也盯着画在地图下半部的大海喃喃说道。
当初堤格尔在王宫说明这项战略的时候,之所以没人察觉这点,其实也是无可厚非。毕竟不管是堤格尔、马斯哈、艾莲、米拉还是布鲁烈克,他们的领地都没有与大海相邻。而奥利维所驻防的地区也与大海相去甚远。
“就算在陆地上封锁了马西里亚,墨吉涅军也只要将运送粮食的船只开到其他港都即可……这样一来,他们的确是没有出手救援马西里亚的理由啊。”
说着,柯方抬起了原本看着地图的脸,望向了堤格尔。
“冯伦伯爵——不,总指挥官阁下,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堤格尔被这么一问,露出了苦涩的神情环视三人。
“如果能对那些船只动些手脚,待在格尔果瓦的敌兵或许就会南下了吧。倘若只是要变更建立补给线的地点,他们确实是没有离开格尔果瓦的必要性,但若发生了更为严重的事态,就只能亲自到场处理了。他们应该也不放心只交给待在马西里亚的士兵们处理吧。”
问题在于要怎么对船只动手脚。就在堤格尔寻思计策之际,柯方以深思熟虑的态度开了口:
“总指挥官阁下,能请您赐给我一次挽回名誉的机会吗?”
堤格尔虽然讶异地挑起了眉头,但还是对圆脸的骑士团长点点头。
“请您详细地说明给我听吧。”
等到隔日的黎明时分到来后,月光骑士军便着手拔营。
“那么,祝您武运昌隆。”
与柯方握手的堤格尔这么说道。不过,光凭这句话似乎还是无法让他放心,因此堤格尔明明知道这是多此一举,还是开口问道:
“只让赛维拉克骑士团负责这件事,真的没问题吗?”
“这是当然。本团的骑士有不少是在海边长大的,若是让不了解船只和大海的士兵加入帮忙,反而会扯后腿。需要更多兵力的,应该是伯爵您这一方吧?不妨让在下分拨三百骑供您差遣吧?”
柯方自信满满地笑着说道,堤格尔也受到他的影响笑了起来。这位骑士团长在笑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一名憨傻的老实人。正因为他是这么一名真性情的汉子,才会有这么多骑士愿意追随他吧。
柯方所提议的作战计划,是以不到三干名的赛维拉克骑士团袭击马西里亚的海港。
堤格尔虽然相当吃惊,不过柯方所说明的计策听来确实可行,加上他们已经不能再浪费时间待在这里,于是便采用了他的计划。
艾莲表示:“让他试试又何尝不可?”布鲁烈克也说:“若要在短短几天做出结果的话,也就只能如此了。”两人的附议在无形中也推了堤格尔一把。
柯方在和堤格尔道别完后,接着和艾莲握了手。
“在下想请教一件事,吉斯塔特的战姬,每一位都是像阁下这样的野丫头吗?”
“野丫头可真是个有趣的形容方式,不过,和其他战姬相比,我已经算是相当稳重的啰。”
“这样啊。那在下还是别与那几位战姬阁下接触比较好啊。”
柯方笑道,并以双手握住了艾莲的手掌。
“战姬阁下,在下没想到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会被年纪和女儿差不多的女性斥骂,但在下相当感澈您。您那时若没有出言后责,在下的劣迹恐怕又要多添一笔。”
柯方最后则是与布鲁烈克道别。
“布鲁烈克伯爵,请您连同我的份打垮那些墨吉涅士兵吧。”
“我明白了。毋宁说,若是还有时间的话,我就会留下您的份了。等这场战争结束后,我们就在王都举杯欢庆吧。”
“王都离赛维拉克有些遥远,在下不是很喜欢哪,不过这回看来是得走一遭了。”
“您前去拜谒蕾琪殿下的时候,请一定要让在下与您同行呀。”
对于笑着开起玩笑的布鲁烈克,柯方则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作为回应。
在绽放强烈光芒的夏季太阳照射下,大气与大地很快就被烘得灼烫起来。月光骑士军慎重地北上,而赛维拉克骑士团则是朝南行进。
一刻钟过后,双方已经远远拉开了距离,即使回头望去,也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这天早上,在起床后走到太阳底下的莉姆亚莉夏,对于直射而下的阳光产生一股反感。她和待在城墙下方的卢里克打了声招呼,简单地确认过交办事项后,她问了一个忽然有点在意的问题: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奇怪……你是每天早上都会剃一次头发吗?”
“这是我每天不可或缺的例行公事啊。我会在小睡前迅速剃过一次。”
这么回答的卢里克,眼皮下方长出了黑眼圈,笑容也显得不太自然,嘴唇因为过度干燥而裂开。他已经掩饰不了脸上的疲惫了。
“我虽然尊重你的信念,但还是认为应该尽量多把握一些休息的时间。”
“这也算是帮助安眠的睡前运动啦。况且,和两年前与墨吉涅交手的时候相比,这一次根本就不算什么。”
卢里克摸着自己光亮的头顶,试着挤出快活的笑容。对此并不反感的莉姆,也跟着露出了微笑。
“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就相信你的判断吧。不过,你可要小心行事。”
和光头骑士分开后,莉姆拾级登上了城墙。从刚才的表现来看,卢里克似乎还能撑上好一阵子。
——今天是第二十天了啊……
莉姆做了个伸展舒缓筋骨,在默默穿上盔甲的同时暗自低语。
王都尼斯持续挡下了墨吉涅军的攻势,也有许多士兵和骑士都亢奋地表示“就算要再撑个三、四十天也不是问题”。蕾琪现在依然不辞辛劳地在城墙和市区之间穿梭,向居民和士兵们慰劳打气。
事实上,他们并未屈居下风。墨吉涅军将攻势集中在南方的城墙,迄今已经让士兵一次次地架上攻城梯,试图登上城墙,但月光骑士军总能够击退他们。
让莉姆在意的是,从城墙上头俯瞰而去的墨吉涅军营地,到现在都还没有流露出焦躁的反应。
——不知道敌方认为能在几天之内拿下这座王都。
她当然不知道,墨吉涅军的总指挥官克雷伊修曾向问他这个问题的侧近回答“四十五天”。不过,莉姆隐约认为,墨吉涅军似乎远比他们更沉得住气。
眼下的壕沟被敌方设置了八座阶梯。自从第三天的攻防以来,敌方又增设了四座阶梯。不过,月光骑士军成功烧毁了其中两座。随着战事拖长,原本覆盖在上面的泥土也随之剥落,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好消息。
至于墨吉涅士兵的尸体,就只有少少几具而已。从第四天起,墨吉涅军便固定会在日落后前来回收尸体。他们之所以前来清理,想必是因为这些尸体碍事,以及可能会造成卫生问题的关系吧。现在是夏天,尸体腐烂的速度相当地快。
城墙的表面被黑煤、血渍和油污弄得十分肮脏,刮痕也随处可见。
莉姆将视线投向城墙的内侧。守城的士兵们身上都有包扎的痕迹和脏污,显得相当显眼。大部分守城士兵的手脚上都缠了绷带,并在上头穿上盔甲。不只是这些士兵,从攻城战开打时就参与战斗的士兵们,应该都是这种状况吧。
蓦地,莉姆发现城墙角落有一张被弃置在地的十字弓。由于粗箭在第四天还是第五天的战斗中射光了粗箭,这些十字弓便成了一堆累赘。纳瓦拉骑士团应该已经全数收拾完毕了,这张弓似乎是漏网之鱼。
“你的表情不太好看呢。”
有人从身旁向她搭话。莉姆回头一看,只见米拉就站在眼前。她将龙具——冻涟扛在肩上,脸上看不出明显的疲惫。以蓝色为基调的衣服打理得十分整齐,银色的护胸也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白色缎带神气地随风飘扬。
到今天为止,米拉已经做出了许多抢眼的表现。像是击退了攀着攻城梯踏上城墙的敌兵、弄塌敌方挖至城门下方的地道等等,而在配置守军或轮值调度方面,她也给了莉姆许多宝贵的建议。
时至今日,她已经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冻涟的雪姬透过行动彰显了自己的价值。
莉姆轻轻低头向她问候后,将挂心的事情问了出来。
“琉德米拉大人,您认为艾蕾欧诺拉大人和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近况如何?”
“你难得会问这种抽象的问题呢。”
米拉露出了有些像是在调侃的笑容后,将视线从莉姆身上抽开,望向了遥远的彼方——总有一天,堤格尔他们一定会从那个方向的地平线上现身的。而莉姆的蓝色眸子也望向了相同的方向。
“自从那两位和布鲁烈克伯爵率领分队从王都出发,迄今已经超过三十天。若再等上十天左右,是否就能看到他们回来呢?”
“哪有这么容易。”
听到这过于乐观的推测,米拉忍不住露出傻眼的神情仰望莉姆。
“就算进行得再顺利,应该也还要再等上十五天吧。要是途中因故陷入苦战的话,可就得耗上更多时间了。你就想成还得再等二十至二十五天吧。”
好不容易撑过了二十天,现在又听到二十五这个数字,令莉姆忍不住晕眩了一个瞬间。这对她来说就像个天文数字。
“守城战最为棘手的,就是这一点喔。”
米拉再次望向远方,以严肃的神情继续说道:
“若是像这样被围得滴水不漏,就完全接收不到外面的资讯。就算援军正在救援的路上,我们也无从得知那些援军是谁,又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原本份量充足的粮食和武器,也只能看着它愈变愈少。敌军还是一样吵闹不休,看不出疲惫的样子。”
“不过,我方在死伤者的数字上似乎比敌方漂亮许多。”
为了让气氛愉快一些,莉姆淡淡地这么说道。米拉并没有否定。
“没错。我方的死者数量还不满五百,不过墨吉涅军的死者肯定已经超过了一万。不过,这些数字其实并不怎么重要,你应该知道理由吧?”
莉姆苦涩地点了点头。毕竟士兵累积的疲劳和武器减少的速度,只会一天比一天严重吧。
就莉姆所知,吉斯塔特的士兵们有在讨论箭矢剩余数量的话题。虽然市区有在制造箭矢,但长久以来轻视弓箭的布琉努根本生产不出足够的数量。士兵们认为,箭矢用尽的那一天似乎不远了。
投掷用的石头原本也堆得和山一样高,但现在也剩不到一半了。
一旦远距离武器用尽,敌方的攻势就会变得更加猛烈。
此外,民兵也出了问题。在攻防战之初还有四万人之谱的民兵,现在已经锐减到三万出头了。他们并不是在作战中丧命,而是因为过劳而自请卸职。
每晚扰人清梦的墨吉涅军起哄声,让他们变得身心俱疲。
蕾琪并没有阻止他们离开。因为她很清楚,就算硬要他们留下,也只会成为下一次争执的远因,最后得花上更多人力去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蕾琪不只是允许他们离开,甚至还挨家挨户地拜访因为过劳而倒下的人们,向他们诉说慰劳的话语。
米拉抬头看着脸色凝重的莉姆,像是在安慰她般开口说道:
“要是一直放心不下,不妨去神殿做个祈祷吧?幸好——用‘幸好’来形容虽然有点奇怪,不过吉斯塔特和布琉努信仰的神明是一样的。”
“您说神殿吗……”
“我在上城墙之前和蒂塔打了照面,那女孩在堤格尔离开王都后,好像每天都会前往神殿为他祈福呢。”
鲜明地想像出那幅光景的莉姆,这时放松了脸上的表情。她沉着地摇了摇头。
“我还是别这么做好了。毕竟我的信仰并不虔诚,若是在开战后才请神明保佑,也未免太厚脸皮了。”
察觉莉姆再次在话声中注入原本的活力后,米拉满意地点了点头。为了能撑过这一天,闲话家常也是必要的一环。
米拉蓦地移动视线,随即板起脸孔。这是因为墨吉涅的士兵们开始成群结队地从营地里面出现了。
“好啦,今天开始才是重头戏呢。”
米拉露出了傲然的笑容,莉姆也用力地点头回应。城墙上的士兵和骑士们亦在此时察觉了敌踪,纷纷握紧手中的武器和盾牌。

目前负责攻打南侧城墙的墨吉涅将军,名为亚珥加修。他和叶克雷姆每隔数天便会换班指挥,持续发动攻势。除了他俩之外的将军们,则是各自分到了三千骑兵和七千战奴,在王都的北、西、东侧待命。
叶克雷姆对亚珥加修的评价是“毫无品味的庸俗之人”,不过,没有人——包含被批评的对象在内——对这样的评价表示抗议过。
亚珥加修今年三十三岁。他在壮硕的体格上穿着一袭华丽的红衣,并在黑发上抹了一层厚厚的香油。据说,就连尊敬他的部下,都会尽量避免站在他的下风处。他的十只手指上都套了黄金打造的戒指,而腰上佩戴的短剑同样也是黄金打造。
若问他想要什么,这名男子就会回答“右手握黄金,左手抱女人”。他在本国王都坐拥了一座奢华的豪宅,里面有来自墨吉涅、布琉努、吉斯塔特和亚斯瓦尔的美女奴隶与他作伴。据说他对待奴隶的方式相当宽宏大量。
这一天,他也在发动攻势前将队长们叫到了自己的营帐。在集合完毕后,他便拿起一个需要双手合抱的沉重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大量的金币随着金属相互摩擦的“锵啷”声响,洒落在地。
站在最前面的人们无不眼神一变,凝视着眼前堆成小山的金币。亚珥加修要这些人把这幅光景传达给所有的士兵,并这么说道:
“不管架了再多长梯,只要没能登上城墙就毫无意义。只要是第一个登上城墙的士兵——以及帮忙架设那座长梯的士兵们,就可以获得这些金币。”
亚珥加修做作地捞起一把金币,刻意让金币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墨吉涅士兵们的士气明显地暴涨起来。
亚珥加修每天都会做这件事。而在当天的战事结束后,他便会在许多士兵的面前,将金币发给达成任务的人们。如此一来,墨吉涅士兵们的士气自然是水涨船高了。
想大发横财的士兵们,纷纷士气高昂地退出了营帐。紧接着,有一名年轻人踏入了他的营帐。他是达马德。亚珥加修讶异地睁圆了眼睛。
“哦,小伙子,有事吗?”
亚珥加修对于年纪比自己小的人,几乎都是用这种方式称呼。达马德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忍不住出言叮嘱一句:
“你就是因为用这种口气说话,才会被叶克雷姆将军讨厌的吧?”
“我可不记得我是带着恶意或是敌意喊人的。找我有什么事?”
“阿布夏尔将军似乎被杀了,这是今早传来的消息。”
亚珥加修在一瞬间僵住了动作。亚珥加修和阿布夏尔的交情谈不上亲密,甚至认为他是个眼高于顶的傲慢男子。然而,他们毕竟是一起经历过这场远征的同袍,对于亚珥加修来说,他的死讯还是多少带来了冲击。
“如果消息是今天早上才传来的,代表他实际上是在十天前被干掉的吧。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冒出来的,但布琉努国内还是有厉害的家伙啊。”
“根据阿布夏尔将军麾下幸存的士兵所言,杀掉他的似乎是个女人。那名女子有着银色长发,年约十七、八岁。我知道有个女人符合这样的特征。”
“她美吗?”
亚珥加修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种内容。达马德不悦地叹了口气。亚珥加修让双手的戒指交互相碰,笑着对他说道:
“如果你将她视为猎物的话,我会记得留手的。然后呢?就这件事吗?”
“还有一件事。之前拜托你的事情办好了吗?”
“哦,你说那个啊。”
亚珥加修点了点头后,叫来了一名士兵,向他交代了几句。这名士兵从亚珥加修和达马德面前退下后,很快就再次现身。他的手上多了一个有金线装饰的皮袋。士兵恭敬地将手中的皮袋交给了达马德。
接过皮袋的达马德试着倒出内容物,只见一个色调黯淡的圆形树果落到了他的掌心。树果的大小约与一粒葡萄差不多。
达马德拿到鼻子前面嗅了嗅,随即闻到了一股土味。
他虽然担心这东西的品质和效果,但就算怀疑也无济于事。达马德将树果装回皮袋后,向亚珥加修道了谢。
“用这东西的时候,有没有要注意的事项?”
“别在抱女人的时候用,会暴毙喔。”
达马德眯起眼睛瞪向亚珥加修。即使听得出这是在开玩笑,他还是感觉到一阵火大。亚珥加修笑笑,不当一回事地接下了黑发战士的视线。
“要用的时候,以臼齿连壳一同咬碎,然后数到一百。不过,你明明人就在阁下身旁,会有机会让这东西派上用场吗?还是说你收到了出击的许可?”
达马德没回覆亚珥加修的疑问,他拎着皮袋转过身子。
“我会慎重使用的。”
说完,达马德便离开了亚珥加修的营帐。

第二十天的攻防战拉开了序幕。
墨吉涅的进攻方式与一开始相同——他们以十余人为一队,抱着攻城梯跑着穿过壕沟,将梯子搭上城墙。而站在垫脚台上的弓兵则是负责支援他们。
城墙上的月光骑士军并排盾牌挡下弓箭,并在盾牌之间的缝隙倒下热油、扔出石头、砸下火把,攻击那些架了梯子往上攀爬的墨吉涅士兵们。
然而,月光骑士军的反击忽然出现了中断的现象。在负伤与疲劳的影响下,有些士兵的动作变得迟钝,使得他们理应驾轻就熟的反击步骤出错,产生了破绽。
攀着攻城梯的墨吉涅士兵抓准机会跳了上来。他们势不可挡地扑向城墙上头,挥舞带有弧度的长剑。第二人、第三人也随之跟进。在守军们为此分心的这段期间,第四人和第五人也握着长枪跳上城墙。
墨吉涅军从垫脚台射出的箭矢不分敌我地洒了下来。然而,受到较重打击的一方,却是紧靠在一起、队形崩溃的月光骑士军。
相准趁着守军中箭而畏缩的瞬间,墨吉涅兵砍出了手中长剑。他们积极地瞄准手臂和脚部攻击,并在月光骑士军武器脱手或是屈膝跪下后,给予致命的一击。
一旦被对方冲出了缺口,想压回去就变得相当困难。城墙上的墨吉涅士兵愈多,月光骑士军就愈无暇应付攻城梯。过不多时,他们就面临了无论砍倒再多人,敌兵仍是不断出现的窘境。
负责指挥南侧城墙的莉姆,立刻跑到了被冲出缺口的地点。
“别用剑或枪,用盾牌!将盾牌并排在一起,在防御箭矢的同时,将他们反推回去!”
几名士兵在混乱和流血之中听从指示,将一名墨吉涅士兵从城墙上头推了出去。被推到半空的墨吉涅士兵,从十阿尔昔的高度向下掉落,最后摔在壕沟的沟底。他全身的骨头几乎都断了,身体扭向不自然的方向,宛如坏掉的人偶一般。
莉姆自己也站上前线,砍倒了两名墨吉涅兵。飞来的箭矢虽然擦过了她的头盔和肩膀,但莉姆仍毫不畏惧地指挥着在场的士兵。
布琉努兵和吉斯塔特兵展开了凶猛的反击。与其说是用盾牌推挤,他们更像是握着盾牌殴打对手。墨吉涅士兵们被逼得不得不退后——然而,一旦在城墙上退后,其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
有人踩到了脚底下的鲜血而摔倒,也有人被尸体绊到而失去平衡。在双方都各自增加了五至六名死者之际,月光骑士军便成功将墨吉涅军赶出了城墙上头。
“指挥官阁下,扔掷用的石头用完了!”
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报告,让莉姆皱起眉头。
“城墙下方应该还有备用的才对。”
“那些备用的石头也用完了。”
“你去向其他单位调用,就说是我下的命令。”
莉姆虽然也知道自己的命令相当蛮横,但她已别无他法。那名士兵在用力喊了声“遵命!”后,旋即跑了出去。
——只要其他的城墙没被攻打的话,应该是调得到才对。不过……
远处忽然传来了欢呼声——又有墨吉涅士兵从别处杀出破绽,登上了城墙。这时,墨吉涅军架在南侧城墙上头的攻城梯,总数已经超过了二十之多。
莉姆虽然焦急地想要赶赴过去,但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只见待在附近的米拉将手中的冻涟一挥,剌向爬上城墙的墨吉涅士兵们。
她手中的枪看起来就像是以冰块和水晶打造一般,每当她挥动冻涟,城墙上就会舞动出白色寒气的轨迹。每当枪尖刺出,敌兵的脸部或是腹部便会遭到贯穿,就此倒地不起。
她那既美丽又凌厉的英姿,甚至让后方的墨吉涅士兵们犹豫起要不要爬上城墙。
过没多久,莉姆等人退下了城墙休息。由西方诸侯和骑士团所编制的队伍代替他们站上了南侧的城墙。
这支部队以盾牌挡下箭矢,并利用长枪等长柄武器,一一将墨吉涅士兵们从梯子上戳了下来。他们也以手斧不断挥砍长梯,几座长梯也成功地被他们破坏了。
随着时间从早晨变为中午,又从中午来到黄昏,墨吉涅士兵总算是停止攻势鸣金收兵。
月光骑士军虽然发出了欢呼声庆祝这天的胜利,但士兵们的声音里却都带着疲惫的气息。



在收到马西里亚港起火的消息后,堤格尔所率领的约两万骑月光骑士军发出了欢呼。他们和柯方率领的赛维拉克骑士团分别后,已经过了五天。
在这五天里,堤格尔等人一直待在离格尔果瓦要塞二十贝鲁斯塔远的地方。他们拆成许许多多的小部队,藏身在丘陵的阴影处或是森林里头,并等待着来自马西里亚的好消息。此外,这样的行动对堤格尔来说也是一种训练。
“他们成功了呢。”
在向晚的天空之下,堤格尔露出笑容,望向骑着马待在自己身旁的艾莲和布鲁烈克。三人随即各自召集了队长们,宣布出发的事宜。
“虽然天快要黑了,但我们还是得从今天开始移动,即使入夜,在这几天内还是要摸黑前进。就算速度会减慢一些也无所谓,要以与敌方拉开距离为第一优先。”
听完堤格尔的指示,队长们点了点头,敬礼过后便跑着离开了。堤格尔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而在他身旁的艾莲则是交抱双臂,感到佩服地叹了口气。
“在听到柯方卿的作战计划那个当下,我其实还满担心的,不过他们进行得很顺利嘛。”
不只是堤格尔,就连布鲁烈克也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堤格尔曾问过要怎么对停泊在马西里亚的那些船只施展火攻,而柯方的回答是“利用竹筏”。
“港都几乎全都被墨吉涅掌握住,想和那边的居民借船——即使只是仅能容纳五、六人的小船,应该也是难如登天。不过,我们会在离马西里亚有些距离的海岸搭建木筏出海,并乘着湾流前往马西里亚的海港。向那些停泊在港口的船只放火后,我们便会再次顺着湾流逃出港口。”
既然港都和大小船只都被纳入支配,敌方应该就不会想到有人会从海上袭击吧——这是柯方的观点,而事实证明了他的想法的确没错。
过了一阵子,队长们回报队伍已经编制完毕的讯息。
逐渐变暗的大地上响起马蹄声,月光骑士军开始向前移动。而浮在空中的银色新月,看起来就像是在静静地守望着他们。
在格尔果瓦要塞附近待机的穆拉特军,收到了停泊在马西里亚的大量船只遭到纵火的消息。
穆拉特先是恶狠狠地咒骂那些不中用的友军一番,接着他向克雷伊修派出传令,并做起拔营的准备。他们要往南方前进了。
“这会不会是敌军试图引诱我军离开此处的陷阱,目的是将我们一网打尽呢?”
一名部下虽然这么劝谏,但穆拉特并没有听进去。他对自己的指挥能力相当有自信,即使这真的是敌方的圈套,他也打算一鼓作气地正面迎战。
就如堤格尔的推测,穆拉特并没有前往马西里亚救援,而是打算在阿葛特构筑新的补给线。现在的他们没有阿布夏尔军的支援,加上月光骑士军的数量在己军之上,让补给线成了必须火速处理的重要问题。
不过,堤格尔也因此达成了更为重要的目的。
就结果来说,穆拉特等于是眼睁睁地放过了向北行进的月光骑士军。



5.破空之箭
夜色从远处的东方天空逐渐消褪,今天的太阳正缓缓地展露身姿。
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久违地看着这幕景象。这说不定是自从他踏入布琉努以来头一次见到日出。他这时通常仍在睡觉,即使起床了,也都会待在自己的营帐里面。
克雷伊修感受着尚未蕴含热意的清晨凉风,在营帐外头散着步。他穿着一袭宽袖大袍,而跟在他身旁的就只有达马德一人。
克雷伊修忽地止步,从远处仰望起王都尼斯的城墙。他这时的眼神,就像是一名正在打量作品进度的高明工匠。
“昨天是第三十天啊。”
达马德虽然觉得这句话是在自言自语,但还是回了一句:“确实如此。”他和主君不同,身上穿着皮甲,腰间也挂着长剑。
“我之前有说过会花上多少时间攻陷王都,你当时有听到吗?”
“您说是四十五天。”
他之所以将这个数字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和侧近们一同在场的达马德也是为之惊愕。毕竟虽说目标是一个国家的王都,但他并不认为会花上这么多的天数。
然而,现在的达马德却是出于不同的理由而难掩惊愕。若是像这样仰望城墙,的确是会让人认为,想攻陷这固若金汤的王都,至少还得花上十五天左右。达马德再次对于赤胡主君的过人洞察力产生了尊敬的念头。
克雷伊修本人则是仰望着城墙继续说道:
“我要稍微修正一下,应该是再十天吧。叶克雷姆那个有趣的点子,为我缩短了不少时间啊。”
克雷伊修脚踝一转,朝向营地迈开步伐。
“从今天开始,我要派出比之前多上一倍的侦察队。”
听到他这云淡风轻的发言,达马德讶异地眯细了眼睛。
“恕在下僭越,请问阁下为何有此动作?”
“当然是为了把敌人搜出来啊。”
在昨晚深夜,穆拉特派出的传令,将停泊在马西里亚海港的船只遭到纵火的消息送到了克雷伊修手上。而穆拉特本人则是为了处理后续状况而南下。
克雷伊修认为,那些烧船的敌人有可能会出现在这个战场上。根据计算,他应该会在这批援军现身之前早一步攻下王都,但战事难预料,他认为还是有未雨绸缪的必要。
撑过三十天攻防的月光骑士军战士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显得疲惫不堪。有些城墙上的守兵以拄着长枪的姿势站着入睡,也有些人没脱盔甲就躺卧在地。
他们现在的总数约为三万五千。一直到十天前,他们的死者还不满五百,但现在已经超过了五千。他们在这几天内的死伤人数急遽增加了。
这天早上和卢里克简短地打过招呼的莉姆,发现卢里克走路时是拖着另一只脚前进的。他并不是受了伤,而是疲惫所致,而他的头上也有几缕没剃干净的发丝。
——现在的我就算稍作休息,也没办法摆脱疲劳了。
莉姆挟着头盔,踩着通往城墙上方的阶梯,轻轻叹了口气。身体变得相当沉重,让她巴不得立刻脱下身上的盔甲。身上佩戴的长剑和长枪也一样碍事。
箭矢和投掷用的石头已经耗尽了。至于油和木柴则是仅剩下自用的量,不能再拿来做为武器使用了。要是继续消耗下去,用来当夜间照明的火把数量就会减少。一旦让敌方得知我方资源将尽,他们就会将夜袭纳入攻击手段之中。莉姆必须避免这种状况发生。
——若只是拿着盾牌防御,并倚赖剑与枪战斗的话,最后还是会被对手压倒性的数量淹没的。
而这就是墨吉涅军的着眼点。之所以从初期就以不计牺牲的方式抢攻,也是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吧。莉姆其实也明白这一点,但为了守住城墙,她也只能顺着对方的意图了。
莉姆来到城墙上方,并对炽热的阳光产生了反感。这时,她看到了身穿盔甲的马斯哈,于是上前搭话。
“马斯哈卿,早安。”
“喔喔,莉姆亚莉夏大人。嗯,早安。”
回过身子的马斯哈,脸上果然也带着一层浓厚的倦意,而他身上的盔甲也是伤痕累累。
一直到第二十天前,马斯哈都尽可能地待在王宫运筹帷幄,掌握城墙的整体状况。不过,从数天前开始,他便亲自披甲上阵,也多次拔剑与敌兵交战。
莉姆和马斯哈并肩站在城墙上头,俯视着地面。两人都已经身心俱疲,就连闲聊的余力都没了。
“市区的各位状况如何?”
过了一阵子,莉姆才这么轻声问道。马斯哈抚着自己干燥的灰胡子说道:
“在昨天剩下不到两万民兵。还没有爆发冲突已经算是万幸了。”
在长期的战事下,王都的居民也变得十分憔悴。
他们的不满得以压抑的原因有三,其一是粮食和水尚算充足;其二则是蕾琪现在依然会在各处现身,聆听人们的心声;其三则是死者不论立场和身分,都会将其遗体埋葬在位于王都中心的柳贝隆山上。
关于埋葬的事宜虽是由蕾琪所下的命令,但能葬在柳贝隆山其实是一大荣誉。一直以来,只有立下汗马功劳的人物才能在那边下葬。
但话又说回来,这样的指示虽然包含了蕾琪对将士们的感激之情,但同时也是基于现实考量所做的决定——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埋葬。毕竟就往例来说,王都的死者普遍都是葬在城墙外头的道路两旁等野外。
“一直到了现在,蕾琪殿下也还会在城墙上现身。士兵和骑士们之所以还能维持住士气,想必是因为她的关系吧。”
“嗯,真的是非常感激啊。”
一直到不久之前,蕾琪就算是在白天也会到市区巡视,或是在城墙上现身。但到了最近,她变得只会在早晨和傍晚时间出现了。这是因为现在的她会以化妆掩饰脸上的疲态,若是在白天酷热的天气下行走,渗出的汗水就会让妆糊掉。
还得再撑几天?堤格尔等人现在到哪里了?——莉姆和马斯哈都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但两人最后还是没有提及这个话题。
“今天也——嗯,今天也努力一战吧。”
“嗯,让我们守住这座城墙吧。”
在两人视线的前方,只见墨吉涅的士兵们抱着攻城梯,开始从营地里钻了出来。
在这几天,他们也开始对其他三面城墙发动了攻势。墨吉涅士兵将攻城梯架在壕沟里头,以不至于压坏梯子的方式缓缓爬至沟底,再架着长梯爬出壕沟。这也代表了守军在没了武器之后,给了他们恣意妄为的行动空间。

每过一天,月光骑士军的死者和伤者都会不断增加。虽说活着的士兵人数还有三万以上,但其中能动弹的还不到六成。
自从墨吉涅军开始四方夹攻后,因为过度疲惫而动弹不得的人也迅速增加了。
即使如此,月光骑士军还是拼命地守住了城墙。
曾有一名登上城墙的墨吉涅士兵趾高气昂地挥舞着他们的军旗,但琉德米拉·露利叶随即将他赶出了城墙,军旗也被她抛了出去。
月光骑士军的体力已经见底,现在全靠着一股拼劲动着身子,但他们似乎也快要撑不住了。
在第三十五天的战事结束时,月光骑士军的士兵数量减少到了三万以下,其中伤兵的比例超过了一半。有些人在战斗到一半时打起瞌睡,就这么遭到敌兵杀害;也有些人虽然还有战斗的意志,但身子却不听使唤,落得倒地不起、任人宰割的下场。
粮食的库存还相当充足,但有空闲吃饭的人数变得寥寥无几。也有不少人因为担心吃得太饱容易睡着,索性只吃少量的餐食果腹。
而在墨吉涅军的营地里,克雷伊修则是在侧近们的陪伴下走访士兵们的营帐,向他们加油打气。而这也让士兵们隐约察觉到攻破王都的时刻将近。
在结束第三十八天的攻防后,克雷伊修让所有的士兵们休息一天。
如此这般,第三十九天并无战事。但月光骑士军并没有因此得到充分的休息。由于害怕敌方可能会发动偷袭,莉姆、米拉、马斯哈和奥利维等人都只能略作小憩,其他士兵们也因为太过疲劳和紧张的关系,仅能浅浅入眠。
而王都的居民们也对这突然降临的寂静感到不安,认为这是坏事要发生的前兆,因而纷纷躲在家里向诸神祈祷。
第三十九天的晚上,克雷伊修把将军们叫来了自己的营帐。头缠紫巾、身穿绿衣的克雷伊修,对着单膝跪地的将军们悠然宣布:
“我们将在天亮的一刻钟前展开攻势。”
叶克雷姆和亚珥加修等将军们,全都抱持着敬畏的心情垂下了头。从这场战事开战迄今,他们从未在天色未明之前发动攻击过。
包围王都的墨吉涅军数量约有九万。虽然一开始出现了大量的死者,但在月光骑士军变得疲惫不堪、武器用尽之后,他们的死者也显著地减少了。而现在,这九万名兵力之中,没有任何一名士兵是累得动弹不得的。
“北、西、东侧就和之前一样,以一万兵力进攻。至于南侧方面,我给予叶克雷姆和亚珥加修各两万五千兵力。我会带着一万兵力,在你们的后方坐镇。你们就尽管放手一搏吧。”
将军们短短地回应了这名总指挥官。



原本在城墙一角小睡一会儿的米拉,突然感受到一股冰冷的风拂过脸颊,因而睁开眼睛。
“拉斐亚斯……?”
她在入睡时所抱着的长枪龙具,此时正以那宛如冰块削成的枪尖发出朦胧的光芒,为主人送上了警告。米拉登时睡意全消,清醒了过来。
周遭仍旧相当昏暗,目前还未天明,然而,她听到远处传来了嘈杂的声响。
“他们已经来了吗!”
米拉焦虑地骂了一声,迅速站起身子,但她的脚步却在这时一晃,无情地提醒她身体疲惫的状况。
“堤格尔,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回来!王都和蕾琪都要撑不下去了!”
米拉说出了丧气话。但即使如此,她还是逞强地表示自己还有余力,这也可以说是她自尊心的表现。
战鼓和号角声响彻四下,墨吉涅兵很快地就在城墙上现出身形。月光骑士军完全被攻了个出其不意。
米拉挥动冻涟,连同皮甲刺穿了墨吉涅兵的身体,或是劈倒他们的身子。然而,墨吉涅军从四面八方接连现身,一同袭向了米拉。
米拉并不畏惧,她横扫冰之枪,一口气击倒了两名士兵。接着她绊倒另一名士兵的脚,同时以枪尖冒出的寒气威吓其他的墨吉涅士兵们,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城墙的一角忽然爆出了欢呼声。不明所以的米拉望了过去,随即睁圆了眼睛。
蕾琪就站在那里。她身上虽然没有带剑,但两名护卫正在持剑杀敌,不让靠近的墨吉涅兵越雷池一步。
“各位!现在!现在正是关键时刻!站起来!战斗还没有结束!”
看到蕾琪的身影、听到她声音的士兵们,纷纷重新振作了起来。
这位公主几乎天天都会登上城墙,而许多士兵也因为她亲自出言慰劳而心生感激。因此,这些士兵们绝对不会错认她的样貌,也不会听错她的声音。
布琉努兵发出了近似怪叫的怒吼,拼了命地冲向墨吉涅军。他们挥剑砍杀、持盾殴击、刺出长枪。而这股惊天动地的气势更是让墨吉涅士兵们为之畏缩。
然而,墨吉涅士兵们虽然被推出了城墙上头,但那也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敌兵很快再次现身,挥舞着长剑或长枪展开攻势。
布琉努兵再次被推向后方。即使他们绞尽气力挥动长剑,墨吉涅的士兵还是逐渐形成人墙,朝着蕾琪不断逼近。
担任蕾琪护卫的克罗德和瑟蕾娜虽然将来犯的墨吉涅兵一一砍倒,但两人连日积蓄的疲劳,让他们已经开始喘息连连。蕾琪看出他们可能撑不了太久,但她依旧没有移动脚步,就这么昂然地望向前方。
布琉努兵挟着高涨的气势,企图将对方反推回去:而墨吉涅兵则是试图以人数优势压过对方。双方持续展开了激烈的厮杀,他们的脚边形成了无数的血洼。这些血洼被士兵们的鞋底刮过,或是被尸体擦过,留下了许多歪七扭八的痕迹。
过没多久,莉姆、马斯哈和奥利维接连率领军队冲上城墙,但他们却被墨吉涅兵挡住去路,无法靠近蕾琪身边。而米拉也是一样,她光是对付眼前的敌人就自顾不暇了。即使打算施展龙技,她也没有这份余力。
就在天色将明之际,蕾琪的蓝色眸子突然绽放出讶异之色。
她所凝视的并非密密麻麻地包围着城墙的墨吉涅兵,也不是己方的军队,而是位于地面上的墨吉涅军的——数百阿尔昔远的后方。
那儿出现了接近两万名的骑兵,高举着红马旗和黑龙旗。
从心底涌上的喜悦化为笑容,蕾琪忍不住放声呐喊:
“堤格尔……!”



“发现布琉努军!位于我方的背后!”
在收到这名士兵难掩惊讶和焦虑的报告之后,原本还和往常一样坐在轿子里综观全局的克雷伊修,也不禁露出了傻眼的神情俯视这名士兵。
敌军现身这件事并不让他意外。不过,认为敌方可能会出这招的克雷伊修,早在十天前便投入了比先前多上一倍的侦察队搜查周遭。而这支部队居然能完全躲过侦察队的眼线,这让他大感意外。
然而,在克雷伊修佩服地发出“哦”的一声的同时,他已经重拾冷静。他愕然的时间恐怕还不到一次呼吸的间隔。他问起敌兵的数量,在得到“约莫两万”的回答后,赤胡的那双大眼登时绽放精光,同时以沉稳的口吻开口:
“把亚珥加修叫回来。其他人继续动作。”
为了传递这项命令,士兵慌慌张张地拔腿狂奔。他被赤胡所覆盖的嘴角,这时扬起了笑意。泉涌而上的斗志和亢奋咸,窜过了克雷伊修的全身上下。
他向自己指挥的士兵们下令调转方向。
即使天色仍然昏暗,士兵们还是在短短的四分之一刻钟内完成了转身向后的动作。克雷伊修遥望着逐渐逼近己方的敌军,露出了万夫莫敌的笑容。
“好啦,究竟是我先死、流星落者先死,还是王都先死呢?”
克雷伊修坚信,堤格尔就在这两万人之中。
地面上的战事也揭开了序幕。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所率领的两万月光骑士军,在收到赛维拉克骑士团作战成功的消息后开始北上。而在那之后,他施展了两个计策。
计策其一,是将两万人的军队细分为一百人或两百人的部队,让他们带着几天份的粮食行军。在决定目的地后,只要有一定人数抵达指定的地点,就会在不等待后续部队的状态下继续前进。
他反覆利用这种方式进军,来到离王都不远的地区后,堤格尔向士兵们告知了最后的目的地。那是在这场战争开打前,由堤格尔亲自率领侦察队勘查地形时,与墨吉涅兵爆发遭遇战的地点。
这里有许多小丘,也有森林和河川,是个视野相当不好的地点。堤格尔将两万名士兵拆成许多小队,分散到各处躲藏起来。在等待士兵全数归队的这段期间,堤格尔慎重地派出了侦察队,观察着墨吉涅军的动向。
事实上,克雷伊修也知道这一带的地形格外复杂,但他的心思全放在王都上头。仅看过地图和听过侦察队报告的他,掌握到的终究只是粗略的资讯。而以自己的双眼确认过地理环境的堤格尔,在这方面则是略胜赤胡一筹。
堤格尔在麻布衣上套了一件皮甲,他左手持着黑弓,右手紧握着缰绳。他的衣服和皮甲上头到处可见泥巴与污垢所造成的黑渍。他在马鞍的左右两侧各挂了一个箭筒,而其余的箭筒则是由身后的士兵准备。
艾莲则是只在以蓝色为基调的军服上头套上肩甲和胫甲,和平常一样作轻装打扮。她身上的衣服和盔甲也一样染上了污垢,但本人看起来并不在意。她右手握着长剑,左手提着缰绳。
布鲁烈克在军队的左后方率领着五千骑兵。他的任务是支援突击的队伍,以及排除碍事的敌人。
走在士兵们最前方的堤格尔和艾莲,将各自的武器高高举起。在两人身旁待命的布琉努兵和吉斯塔特兵随即举起了各自的军旗用力挥舞。这是突击的信号。前方的墨吉涅军恐怕已经看到了堤格尔等人的存在,但他们也不能在这时吹响号角——因为这无疑会让敌方全军察觉他们的袭击。
“突击!”
堤格尔呐喊着踢向马腹,艾莲也和年轻人并行。两万名骑兵跟在两人后方,八万只马蹄卷起漫天沙尘,让大地为之摇晃。
他们与敌方的距离约为五百阿尔昔,由于距离尚远,因此他们并没有一开始就全力冲刺。在与敌军距离缩得更短后,才是提升马速的时候。
艾莲稍稍加速,让马匹跑在堤格尔的斜前方。这时,一万名墨吉涅军已经做好迎击的准备。无数长枪排列得密不通风,以尖锐的枪尖指着月光骑士军。
然而,看到这幅光景的艾莲非但没有减速,反而提升了速度。红宝石般的眸子闪耀着动人的光彩,饱含战意的疾风扬起了她的银发。她以艾利菲尔横扫疾刺而来的大量长枪,乘着坐骑跳入了敌阵之中。
带有凉意的清晨空气,很快就被四下喷发的炽热血液染上了热气。墨吉涅兵身上穿戴的是皮甲。这些皮甲做工精致,同时具备了坚固和柔软的特性,然而,在削铁如泥的长剑面前,这身防具就显得毫无作用了。三名墨吉涅兵的头部和肩部接连被斩开,当场毙命。
这时,指挥着摆出阵势的士兵们的队长,决定要以人数优势围杀战姬——然而,就在他要下达指令的前一刻,一支箭矢贯穿了他的头部,夺去了他的性命。那正是堤格尔在这场战事中第一支射出的箭矢。
月光骑士军的骑兵们跟在堤格尔和艾莲身后,凶猛地冲杀上来。墨吉涅军持枪形成枪林,试图迎击从马匹上挥落的长剑和长枪。然而,想阻挡气势如虹的骑兵集团并不是一件易事。
过了不久,艾莲放慢了马匹的速度,但这是为了守护在她身旁接连射箭的堤格尔。放弦的声响被刀剑相击的声响掩盖,只传入了堤格尔和艾莲的耳中。不过,每当一支箭矢射出,墨吉涅就会失去一名队长,混乱的幅度也逐渐扩大。
看到这样的状况,也有一些墨吉涅兵放下长枪,改以弓箭狙击堤格尔和艾莲。然而,他们放出的箭矢却完全没有射中两人。这是因为包围两人的旋风,将来犯的箭矢悉数吹偏的关系。
“艾利菲尔的风没办法协助堤格尔射出的箭矢,实在是相当可惜。”
要是在箭矢上施加无谓的力量,反而会增加射偏的可能性。而艾莲不晓得要如何让箭射中三百阿尔昔远的目标,也成了增加射偏机率的原因。
总而言之,堤格尔只能靠着自己的本事射中敌人,但这对他来说一点也不成问题。在艾莲的守护之下,堤格尔以让人害怕的速度和精准度,一一射杀了长剑砍不着的敌人。
失去指挥官的部队,就和被蒙住眼睛的人类差不了多少。士兵们变得无法掌握自己在大军之中所在的位置,他们与前后左右的同伴相互推挤,只能被动地顺着己军的势头动作。而他们最后就在不知不觉中跑到了敌人的正前方,遭到对方迎头痛击。
堤格尔和艾莲虽然势如破竹地撕裂敌方的阵势,但距离克雷伊修仍然遥远。不仅如此,他们在这时遭受到来自侧面的猛攻,不得不停下脚步。
咬住月光骑士军左侧的,是亚珥加修率领的两万五千名士兵。原先负责攻打南侧城墙的是叶克雷姆的部队,亚珥加修则是待在后方等待着换手的时段到来。也因为如此,他才能迅速地回应克雷伊修的命令前来支援。
在和亚珥加修的部队会合后,墨吉涅军的数量来到了三万五千,远远超过了月光骑士军的数量。
“砍下他们的人头带到我面前!每带一颗头来,我就赏那人一枚金币!就算是小喽啰的人头也无所谓!”
亚珥加修这么呐喊着,鼓舞着士兵的士气。他们无论如何都得拖住这两万名敌军,不能让一兵一卒靠近克雷伊修。
亚珥加修军宛如饥饿的野兽般,凶猛地啃咬着月光骑士军的侧腹部。他们手持长枪刺向马匹,以长剑挥砍骑兵的脚,或是直接跳起来抓住骑手,尽可能将他们拖下马匹。堤格尔和艾莲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无法后退的他们,就只能专心地射倒或砍倒袭击而来的墨吉涅兵。
不过,亚珥加修军横冲直撞的劲势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布鲁烈克率领的五千名士兵气势汹汹地撞上了他们的右侧,浇熄了他们的气焰。
“将冯伦伯爵送向前方!我等的胜利近在咫尺!”
布鲁烈克挥舞柴刀般的大剑,劈倒眼前的墨吉涅军。他巧妙地对亚珥加修的前锋部队施以痛击,成功地让他们暂时停下了动作。
趁着亚珥加修军陷入混乱,堤格尔和艾莲再次向前挺进。然而,克雷伊修一边将崩溃的部队再次编队,一边退到了更后方的位置。
“达马德啊,我给你两千骑兵。”
克雷伊修以悠然的口吻呼唤着在旁待命的黑发战士。达马德简短地回应后,便带着受赐的士兵们离开主君的身边——而他的手掌则紧握着挂在腰际的小小皮袋。
随着克雷伊修后退,堤格尔等人和他的距离变得比开始突击时还远。不过,这点小事当然不足以让他们放弃前进。
跟在他们身后的士兵们似乎也被这样的逆境挑起斗志,显得战意高昂。已经有许多人负伤流血,但每个人都奋不顾身地向前疾行。
“就是这股干劲!”
艾莲挥舞着银闪,策马跑到了他们的前方。每当她挥出一击,就会产生一道血色的旋风,而墨吉涅兵则像是被这阵风吹倒似地瘫倒下来。
堤格尔也在她的身旁,在每次放弦的时候射出二至三支箭矢。虽然他仍以队长为目标,但演变成这种局势后,就得尽量减少敌兵的数量了。插在鞍上的箭筒被人拆卸下来,并重新插上了装满箭矢的新箭筒。
“谢谢。”
堤格尔在抽箭的同时道谢。他没有时间回头。此外,被道谢的士兵也忙着准备新的箭筒,因此没听见这声话语。
白刃舞跃,血花四溅。惨叫声和怒吼声相互掩盖,还掺杂了刀剑相交的声响。有人头颅落地,有人掉了手臂,有人被步兵踩死,有人被骑兵踢飞。两军的冲突,就像是想在草原上头造出一片血肉模糊的海洋似地。
亚珥加修叫来三名值得信任的部下,各分给了他们三千士兵,要他们挡在克雷伊修军和月光骑士军之间。克雷伊修军向后撤去,月光骑士军向前突击,而两军之间所产生的空白,则被三支部队漂亮地填补起来。
然而,月光骑士军的气势和威力都远超乎了他们的想像。
艾莲宛若拥有无穷的精力般挥舞银闪,将来犯的墨吉涅士兵悉数砍倒;而堤格尔则是以百步穿杨的箭技一一射倒了后方的队长,企图混乱和切割敌军。
墨吉涅士兵们以五人或十人一组,同时向艾莲杀了上去,但却被她无情的斩击弹开了攻击。当他们回头张望时,才发现应该跟在自己身边的同伴早已分散各处。而跟在堤格尔等人后面的月光骑士团便在这时冲杀上来。
最先抵挡在堤格尔等人前方的第一部队还没做出像样的抵抗,就被他们冲散了队形,像是被强风吹过的沙塔般分崩离析。
堤格尔和艾莲迅速交换了视线,确认彼此的想法。两人决定将混乱的墨吉涅士兵赶向第二部队和第三部队,并对他们展开攻击。
在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逃跑的友军妨碍下,两支部队的士兵们无法摆出反击的阵势。没过多久时间,他们就撑不住月光骑士军的猛攻,阵势也彻底瓦解了。
看到合计九千之多的士兵被轻而易举地攻破,不只是派出援军的亚珥加修,就连克雷伊修都发出了闷哼声。
至此,月光骑士军总算开始和克雷伊修拉近了距离。
这时,一名骑士挟着像是要撞飞其他墨吉涅士兵的气势朝着艾莲冲了过来。那人举起手中长剑,朝着银发战姬重重下劈。
艾莲手腕一翻,接下了这记凌厉的斩击,随即被不寻常的冲击撼动了全身,在马上失去了平衡。她用力踏住马蹬并紧握缰绳,好不容易才免于落马。而第二击也在这时袭击过来。
刺耳的“铿锵”声带出了银色的火花,为虚空添上光彩。艾莲被这一击逼得不得不勒马后退。若手中的武器不是艾利菲尔这把龙具的话,肯定会落得剑身被砍成两截的状况。右手传来了轻微的麻痹感。
——不只是速度快而已,连臂力都在那个罗兰之上……?
艾莲将视线投向与自己刀刃相向的男子。那是一名有着墨吉涅人独有的褐色皮肤的高佻青年,年纪应该还不到二十岁。他有着尖细的鼻子和下颚,眼睛布满血丝,带着一股狂热的光采。青年身穿皮甲,紧握着墨吉涅制的长剑。
察觉到艾莲陷入苦战的堤格尔,转头向她望去。而在看到与银闪的风姬对峙的那名墨吉涅战士后,堤格尔睁大了眼睛。惊愕化为了言语,从他的口中迸了出来:
“达马德……”
在堤格尔丧失记忆的那段期间,他曾与这名青年短暂地一起行动过。然而,堤格尔固然感到吃惊和犹豫,但那终究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现在最要紧的,应该是协助艾莲脱困才对。
黑弓搭上了新的箭矢——但堤格尔却无法放箭。
艾莲和达马德的打斗十分激烈,每当两人交手过一回合,便会移动位置再次交剑。两把剑舞出了无数剑光,就连堤格尔都没办法准确地瞄准。
两人挥舞的长剑激起了一阵剑刃风暴,而为了避免被卷入其中,堤格尔反而是不得不和他们拉开距离。
达马德勇猛奋战的英姿,也鼓舞了跟随他的两千名墨吉涅骑兵。他们以仿佛要策马冲撞上来般的气势,向月光骑士军展开了攻势。他们扔出标枪、砸下手斧,试图打散月光骑士军的队形。而交战的马匹们也亢奋起来,它们互咬彼此的脖颈,或是踹踢对方。
失去艾莲这名护卫的堤格尔,遭到墨吉涅士兵们群起攻之。箭矢也飞了过来。这是因为银闪产生的风之守护暂时消失的关系。
堤格尔闪避着袭向自己的长剑和长枪,并在无奈之余以弓箭射倒眼前的敌兵。好几把刀刃和枪尖擦过了他的脸颊、手臂和腿,留下了像是烧伤般的疼痛伤口。一支箭矢射中了他的皮甲,幸好伤口不深,他立刻拔除了箭矢扔弃。
“总指挥官阁下!”
察觉堤格尔身陷险境的布琉努士兵们,握紧长剑或战斧冲入了墨吉涅士兵们的队伍之中砍杀。他们粗暴的一击将墨吉涅兵连人带皮甲一同劈开,或是将敌兵轰飞出去。然而,后方的墨吉涅兵很快就补上位置,向他们展开反击。
四、五名墨吉涅士兵同时刺出长枪,两名布琉努兵的盔甲缝隙被枪尖刺穿,他们按着自己喷出鲜血的伤口,就这么从马匹上摔了下去,永远也起不来。而在他们死亡后所产生的空白空间,转瞬间就被后续跟上的布琉努士兵们填补起来。
堤格尔和艾莲所在的这个位置,就是月光骑士军的最前线。他们必须不断往前行进,而一旦去路受阻,不管要牺牲多少士兵都得守护他们。
猛喘着气的堤格尔,瞪视着被墨吉涅大军掩盖的大地彼方——坐在轿子上指挥部队的克雷伊修。
——我虽然之前就领教过了,但他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不管他们向前推进了多少距离,那位赤胡王弟还是能巧妙地用兵,继续拉开彼此的距离。
堤格尔已经再无多余的兵力可以运用。要是待在这里的士兵们无法前进,就等于全军覆没了。而这场战役也不比当年的阿尼亚斯之役,这次不会有援军出现了。
——然而……
堤格尔朝着王都的城墙望去,只见红马旗正迎风飘扬。即使被无数的长梯包围,我方还是撑住了他们的攻势。
他的头脑还能运转,眼睛还看得见,耳朵也还听得见。他的手臂、手指都还能动,也还能拉动弓弦。现在还不是死心的时候。
堤格尔一次抽出了三支箭矢,身后的布琉努士兵看到他的动作忍不住发出赞叹,并为了补充新的箭矢而奔走起来。
艾莲和达马德依然战得如火如荼。对于达马德迅雷不及掩耳的猛烈连击,艾莲选择了专心防守的打法。她或是闪躲,或是以银闪卸劲,并伺机反击。
若是正面接下达马德的攻势,就算银闪支撑得住,她的手腕和手臂也会先失去知觉的。当然,现在的艾莲并非毫发无伤,军服和盔甲已经布满伤痕,脸颊和手臂也渗出了血。
这时,在接战的同时持续观察对方的艾莲,终于察觉了达马德这超乎常轨的力量是从何而来。
——是用了药吗?
艾莲还在当佣兵的时候,曾听说某些药物可以让情绪变得高涨,激发出远超乎平时所能施展的力量。况且,达马德的体格和肌肉都不算魁梧,他能祭出这么猛烈的攻势,肯定是因为吃了药的缘故。
此外,达马德的剑技固然高明,但出招动作却单纯得惊人。剑法如此高明之人,肯定会在交手的过程中混入虚招,不过,艾莲和他交手至今,从来没看他施展过这一类的招式。达马德像是要消耗艾莲的体力,以蛮力将她制服一般,采取了极其野蛮的打法。
火花迸散,剑刃破空。两人的剑削去了彼此的几缕发丝,并随之飘散在虚空之中。在前一击的声音散去之前,下一记的交击声便响彻了四周。
达马德发出了如同野兽般的嘶吼,高举长剑朝着艾莲的头顶劈下。艾莲这时一个扭身,挥舞银闪与之相击。
一道不寻常的“铿锵”声传入了两人的耳中——达马德的长剑断成两截,半截剑刃飞上了空中。
“真了不起,亏你能和这把银闪战到这种地步。”
这是艾莲对于黑发战士的赞美之词。双方若是使用同样的武器,艾莲也许就会败下阵来了。达马德这名强敌让她产生了这种念头。
达马德举起断剑,似乎仍要拼个你死我活。艾莲则是配合着他的动作扫出了银闪。
断剑自达马德的手中脱手飞出,失去重心的他就这么摔下马背。黑发战士的身影被卷入两军交战的漩涡之中,一下就没了踪影。
艾莲轻轻叹了口气。她的脸上流下好几道汗水,几缕银色发丝黏附在额头上,沉重的疲惫感也随之压上了她的双肩。不过,她终究是排除了敌人。银发战姬握好银闪,策马回到了堤格尔的身边。
光是交换视线,并向彼此轻轻点头,他们就明白对方的心思。
两人再次并肩作战。堤格尔为黑弓上箭,艾莲则是挥舞长剑,在敌阵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亚珥加修没能成功甩开布鲁烈克的部队,顶多只能派遣分队过来支援。挡在堤格尔等人面前的士兵已经剩下不到一万了。
然而,不管他们打倒了多少士兵,终究还是无法接近克雷伊修。亚珥加修的分队和达马德为他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而赤胡在这段期间已经再次将部队编制完毕。
不管堤格尔等人前进了多少步,在墨吉涅军的中央开出了再深的缺口,受到克雷伊修指挥的士兵们总是会立刻灵活地变化队形后退,补上原有的厚度。
——过不去……!
在疲惫和焦虑的驱使下,堤格尔紧咬着臼齿。明明克雷伊修就位在举目所及的位置,但他们却迟迟无法缩短距离。
赤胡总是与他们保持着约四百阿尔昔的距离。堤格尔虽然抱持着近在眼前的想法射箭并策马前进,但克雷伊修也在这段时间和他拉开了距离。这就像是在朝着虚无飘渺的海市蜃楼前进一样。
在他身旁挥舞长剑的艾莲,也从一段时间前就开始气喘吁吁了。以蓝色为基调的军服上头,沾满了敌人喷出的鲜血。
——只要再一百阿尔昔……!不!再五十……再三十阿尔昔也行……!
若有能让他出声的余力,他恐怕就会声嘶力竭地这么呐喊吧。这短短的距离,被多到让人感到绝望的墨吉涅兵填得水泄不通。他甚至产生了错觉,仿佛不将这些士兵全数歼灭,他们就无法再往前一步似地。
“等我一下啊,堤格尔。”
艾莲挥着手中的长剑说道。现在的她甚至没有空档转头望向年轻人。
“我马上、帮你、开路。放心、就只差、一点了。”
“艾莲……”
堤格尔像是喘不过气来般,发出了沉痛的说话声。艾莲肯定不是在虚张声势。堤格尔以开始麻痹的手指从箭筒中抽箭,搭上了黑弓的弓弦。忽然间,他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克雷伊修。为什么自己的箭矢飞不到那个地方?明明敌人是那么地清晰可辨——
这时,堤格尔的脑袋一隅冒出了疑问。
为什么射不到那个地方?是真的吗?我真的射不到那里吗?
以卢里克来说,他现在的技术已经比初次见面时进步许多。而堤格尔也认识几名状况类似的人物。
那他自己的技术呢?
他是在大约三、四年前,练就了能射中三百阿尔昔远目标的本事。
由于当时再怎么努力,他都无法延长射程距离,因此在不知不觉间,他便认为那是自己的极限了。毕竟就堤格尔所知,他并没有听说过有哪号人物能射得和他一样远。
他虽然没有放下弓箭过,但曾几何时,他的心中逐渐没了“想把箭矢射得更远”的野心。
自己的能耐真的就只有如此吗?真的没办法让箭矢飞到更远的十阿尔昔——甚至是五阿尔昔之远的地方吗?
他经历过无数战役。射出的箭矢和被他射倒的敌人已经不计其数。然而,这些历练肯定也提升了堤格尔的射箭技术。
“——艾莲。”
堤格尔将箭矢搭上黑弓,向银发战姬搭话道:
“帮我争取一点时间。”
他拉开了弓弦。目标并非三百阿尔昔以内的敌军队长。
一双黑眼所凝视的,是位于四百阿尔昔远、坐在以黄金和宝石装饰的轿子上的赤胡男子。当然,和平时被他锁定的目标相比,赤胡的身影显得小上许多。堤格尔不禁联想起瞄准远处豆粒磨练技巧的猎人传说。
握着黑弓的手臂拾得比平时高上些许。他的手指放开箭矢,弓弦随之震动。
箭矢在虚空中画出了抛物线,随即没入了敌阵之中。这支箭矢也许射中了某个人,也可能就这么掉落在地。
“……堤格尔?”
这时,艾莲总算察觉堤格尔的态度和平时有些不同。她一边横扫银闪牵制敌兵,一边侧眼窥探着年轻人的表情。堤格尔没有出声回覆,而是抽出了下一支箭矢。他锁定的目标并没有改变。
第二支射出的箭矢别说是射中克雷伊修,甚至是掉在离他相当遥远的一段距离的墨吉涅士兵群里头。
“你……该不会……”
艾莲说到这里,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她很明白,现在的堤格尔已经听不见别人的说话声了。
在怒吼与惨叫交杂、刀刃四下交错的场上,堤格尔发挥了超乎寻常的集中力。就算深红色的头发和衣服袖口被带着血腥味的微风吹拂,堤格尔也不曾眨眼,没让黑眼从目标身上移开半分。
他射出了第三支箭矢,这一箭也没能射到克雷伊修的身边。

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兴致盎然地遥望着在远处架起黑弓的堤格尔。就像堤格尔精确地掌握到人在轿子上头的克雷伊修一样,赤胡的王弟也清楚地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堤格尔。
然而,克雷伊修没能立刻把握住堤格尔的意图。虽说双方士兵进入了肉搏战的阶段,但现在还是有无数的箭矢飞窜在战场上。其中虽然也有堤格尔射出的箭矢,但克雷伊修终究无法一一分辨。
在堤格尔对着克雷伊修射出第四支箭,却没能命中之际,克雷伊修才察觉到状况不太对劲。他像是被人拿刀抵着脖子般,莫名地觉得呼吸变得困难。
——是因为那小子在看我的关系吗?
克雷伊修早就注意到堤格尔的视线正向着自己。正是因为察觉这道视线,克雷伊修才会开始观察起堤格尔的状况。
若非如此,即使敌方的总指挥官已经来到离他四百阿尔昔之处,克雷伊修也不会将目光投注在对方身上。毕竟克雷伊修也是总指挥官,他必须毫不间断地动脑思考,持续对士兵发号施令才行。
——从他的那些小动作,看得出他是在毫不间断地放箭……
难道堤格尔瞄准的对象是自己——一直到这个时候,克雷伊修才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他在这之前之所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是因为人类有所谓的极限存在。
光是能射中三百阿尔昔远的目标,就已经是超凡人圣的神技了。这世士应该不存在能射得更远的人类才对。若真的能做到这种事,那个人就真的不是人类了。
即使理性做出这样的结论,克雷伊修终究无法对堤格尔的举动一笑置之。
若他不可能射到这里——那为什么自己会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说不定——说不定对方是刻意让他怀抱着这样的不安。毕竟,他自己也认为这是绝对不会出事的距离。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那名年轻人所射出的箭矢,不正逐渐朝着这里逼近吗?
这时,克雷伊修极其罕见地露出了迷惘的反应。他之所以没有再往后撤的打算,主要是因为这样会提升指挥的难度;但让他迷惘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即使聪明如克雷伊修,也要花上数到二的时间,才能舍弃对箭矢射程距离的刻板印象。和一般人相比,这已经是极为卓越的思考速度和结论,但在这关键时刻又显得太过缓慢。
这短短的时间,已经足以让堤格尔射出下一支箭矢了。
这支箭矢飞上虚空,画出了与先前不同的轨迹。在克雷伊修的眼里看来,那支箭矢飞得相当缓慢,但身体却没办法听从他的反应做出动作,可见实际上的速度肯定相当惊人。克雷伊修拼了命地动着身子,总算是让身子歪向了一边。
箭矢掠过了他的太阳穴。一股灼烫感窜了上来,鲜血随之飞溅。原本缠在他头上的紫色头巾被这一箭撕裂,松开的紫巾垂落而下,从他的肩膀滑到了膝盖处。
克雷伊修用手抓着轿子,撑住自己的身体。他的脸上喷出了大量的汗水。要是刚才再慢上一个瞬间,那支箭矢肯定已经贯穿了自己的额头。
“怎么会……”
沙哑的哀嚎声从赤胡的缝隙间传了出来。上一次在战场上发出如此窝囊的声音,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而在他发愣的这段期间,自太阳穴流出的血液已经将他的左颊染成一片鲜红。克雷伊修的侧近们总算在这时察觉了事情的严重性。
“阁下……!”
其中一人跑向轿子,另外两人则是移动到了克雷伊修的前方,化为他的肉盾。而在下一瞬间,这两人中的其中一人便额头中箭,从马背上摔了下去。这并不是被流箭误伤,而是对方的精密狙击。
“后退!快点后退!还不快退!”
即使自知失态,侧近还是用力挥着手臂怒斥着轿夫们。轿夫们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遵从了他的指示。而这段期间,又有一名侧近被箭矢射穿了脖子。
“是怪魔……!”
一名侧近以颤抖的声音喊道。所谓的怪魔,是墨吉涅自古以来传说中的怪物。这只怪物不曾展露过身影,即使是强壮的狮子,只要被它呼出的气息拂过,就会像是被蝎子扎到般当场毙命。
克雷伊修手拿紫巾按着太阳穴止血,并像个局外人般望着慌慌张张的侧近们。虽然吃了一惊,但他并没有停止思考。不过,由于他必须将脑海里的用兵策略从头改写一遍,所以分散了注意力。
能以箭矢射中四百阿尔昔远目标的男子。
他必须以有这样的敌人存在为前提,重新拟定战术才行。
又有一支箭矢破空而至。这支箭矢穿过了侧近们之间的缝隙,刺中了克雷伊修的胸口。拥有赤胡别名的大陆名将,就这么倒在轿子上失去意识。



克雷伊修在自己的营帐之中恢复清醒。
“战争怎么样了?”
他慢慢坐起身子,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在克雷伊修的身旁,有着一名矮小消瘦的御医和两名侧近待命着。
太阳穴忽然窜过一丝疼痛。他伸手去摸,发现头上缠着绷带。接着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只见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为一袭宽松的白袍,而肩膀至胸口一带也被人包了绷带。这时,克雷伊修想起了失去意识前所发生的事。
“战争怎么样了?”
他直视着两名侧近,再一次这么问道。他的话声十分沉稳,仿佛不带任何感情。不过,如此需要鼓起勇气才能回答的问题,在这世上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吧。两名侧近互看一眼后,由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开口报告:
“我们没能打下王都。”
“这样啊。”
克雷伊修的话声之中不带怒意。
大概是因为自己失去意识的关系,有人下达了停止攻击的命令吧。下令者肯定是认为,为了保护自己,应该要撤回更多士兵固守本队吧。
“现在还是白天吗?还是已经天黑了?”
“现在是黄昏时分。那个……”
侧近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以下定决心的神情继续报告。因为他很清楚,若是闭口不说,只会惹得克雷伊修暴跳如雷。
“阁下,您睡了整整一天。开战已经是昨天的事了。”
“昨天……”
他瞪大了那双铜铃眼,显得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就他看来,不管是太阳穴还是胸口的伤,都称不上是太重的伤势。然而,他也很清楚,这些侧近是不会向自己说谎的。
他要人拿酒过来,但御医却趴伏在地,恳求他至少在今天选择喝水。无奈的克雷伊修只好叫人拿水过来。
“话说回来,我的伤口有中毒的状况吗?”
克雷伊修接过装满水的银杯,向御医这么问道。御医回答:“并没有看到这样的迹象。”这让他晃着赤胡笑了出来。
“真是精彩的一击啊。堤格尔……对了,他是叫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对吧。我之所以能活命,是因为他太过年轻的关系吧。”
在这个时候,克雷伊修清清楚楚地说出了堤格尔的名字。这同时也是他将堤格尔视为棘手强敌的瞬间。
过去的克雷伊修当然也认为堤格尔的射箭技术相当高明,但他之所以赠送堤格尔“流星落者”这个称号,其实只是为了抬高这位成功击退自己的对手的身价罢了。
然而,现在的克雷伊修,是怀着打从心底感到佩服的心情喊出了他的名字。
堤格尔已经两度超越了克雷伊修的想像。
“哈哈哈。我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所谓的常识束缚住了呢。看来,人类的确是有本事让箭矢飞到比三百阿尔昔还要远的地方呢。”
听到这席话,两名侧近忍不住面面相觑。他们甚至想对克雷伊修进谏“这方面还请您遵从常识的束缚”。毕竟在这之后,克雷伊修很可能一看到技术优秀的弓箭手,就下令要他把箭矢射到三百阿尔昔以上的距离。
克雷伊修喝着水,要侧近们继续报告战争的状况。
“我们没能拦住突击而来的布琉努军,让他们逃走了。”
由于克雷伊修昏厥过去,墨吉涅军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再也阻挡不住堤格尔和艾莲的突击。
月光骑士军从墨吉涅军之中拦腰杀出后,攻打南侧城墙的叶克雷姆部队便冲向他们的侧面展开攻击,不过,这波攻势却遭到了月光骑士军击退了。由于叶克雷姆的部队有超过半数仍在攻打城墙,因此无法给予他们足够的打击。
接着,月光骑士军转而向东,试图从战场上离开。
正在攻打东侧城墙的一万墨吉涅兵虽然试图拦截他们,但却被突然现身的另一支部队挡住了。
“另一支部队……?”
“那是吉斯塔特军,数量约为五百。”
回答克雷伊修疑问的侧近,话声中带着藏不住的猛烈怒气。
“根据许多目击的士兵指出,除了黑龙旗之外,他们还带着绿底金杖的旗帜。是叫做什么波利西亚的公国军旗。”
那是由苏菲亚·欧贝达斯所率领的军队。月光骑士军在击退叶克雷姆的部队后已是强弩之末,若没有碰上她出手救援,即使能够成功逃脱,想必也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克雷伊修以置身事外的心情听着这些报告。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管做出什么反应都无法改变。
“敌军是就这么往东边逃去对吧?”
他以确认的口吻这么询问,侧近面露不甘心的神情,眼角渗出了泪水。
“阁下明鉴。非常抱歉。”
克雷伊修俯视着垂下脖颈的侧近,伸手碰触了太阳穴上的伤口。他同时感受到了痛楚和麻痒感。
“知道他们往东逃跑之后,躲到哪里去了吗?”
“诸位将军已经派出侦察队,但目前还没有收到相关讯息……”
接着,克雷伊修要侧近报告军队的损失状况。
克雷伊修亲自指挥的军队失去了四千之多的士兵。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克雷伊修失去意识后形成了重度的混乱。收不到命令、只能各自为战的士兵们,被企图突围的月光骑士军打得落花流水。
而达马德疑似遭到俘虏的消息也在这时一并报告上来。
亚珥加修的部队损失了五千战奴和两千骑兵、叶克雷姆的部队损失了五千战奴;部署在北侧和西侧的部队分别失去了一千战奴,东侧的部队则是折损了两千骑兵和三千战奴。当然,负伤者的数字远比这些多上更多。
他们损失的兵力,多半都是在从城墙上撤退时丧命的。毕竟这些士兵得在受到敌军攻击的状态下往后撤退。
况且,在看到堤格尔等人的奋战后,城墙上的月光骑士军暂时恢复了斗志。他们将这一仗视为关键,每个人都绞尽了最后的力气出手反击。
在克雷伊修昏厥过去后,墨吉涅军将他护送到了营帐之中,并摆出了保护营帐的阵势。叶克雷姆和亚珥加修虽然都是优秀的将军,但都还不足以接掌克雷伊修的位置。因此,他们也只能这么安排了。
——居然损失了这支军队的两成兵力啊。
这下连克雷伊修都忍不住叹息。不过,好消息是叶克雷姆和亚珥加修依旧健在,失去达马德虽然让他惋惜,但还算不上是致命的损失。
——王都依然呈现无法再承受下一次攻势的状态,我方的粮食和物资也仍旧充足。
虽说让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给溜了,但他的部队肯定也受到了不小的损失。就算再次发动攻势,克雷伊修也有自信能对付他。那些前来增援的五百骑吉斯塔特军也一样。
克雷伊修打算编制队伍,再一次对王都发动总攻击。
光从北侧和西侧城墙的伤亡人数判断,就能看出城墙上的敌人身心有多么疲惫了。时间是大白天,而我方明显是放弃攻势强行选择撤退,但他们却仅仅打倒了一千人。
就在克雷伊修做出决定的这个瞬间——他的房间外头传来了些许嘈杂的声响。由于隔间仅是以布帘隔开,外头的说话声或是脚步声难免会传入耳中。
其中一名侧近皱起脸庞站起身子,向克雷伊修行了一礼后,便以小跑步退出了房间。他前往营帐外头,喝斥吵闹的士兵们。
然而,在不到数到十的时间内,该名侧近随即脸色大变地冲回了房里。他的手里紧握着一纸信封。侧近面无血色,而从不断摇晃的衣服下摆也看得出他的膝盖正在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
克雷伊修淡淡地询问,并要侧近冷静下来。克雷伊修将银杯递给御医,要他再拿一杯水过来,接着将视线拉回侧近身上。
侧近用力地按住了胸口,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似地,接着他双膝跪地,将信封呈给了克雷伊修,并拼命地挤出了话语:
“这是来自本国的急报……国王陛下驾崩了。”
即使是克雷伊修这等人物,他也得花上一些时间,才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意义。
墨吉涅国王即是他的兄长。在克雷伊修率领十五万大军从墨吉涅出征之际,他的身体依然相当健康。除了年轻时患过一场大病之外,他应该是没有生过病才对。
克雷伊修以僵硬的动作接过信封,将之拆开阅读内容。这封信是由墨吉涅的宰相亲手撰写,上头只淡淡地描述了事实——国王过去罹患的大病再次复发,在卧床将近一个月后撒手人寰。
而宰相在这段讯息后头表示,他希望克雷伊修能立刻回国,以避免国政发生混乱。
墨吉涅国王有四名子嗣,分别是两名王子和两名公主,同时也是克雷伊修的侄子和侄女。问题在于,即使是最年长的第一王子,也仅有十二岁的年纪。墨吉涅国王今年四十五岁。
“陛下他……”
克雷伊修闭起了眼睛。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向诸神献上默祷一般。
这确实是他真正的心情。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极为良好。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以王弟的身分率领十五万大军远征。
向诸神祈祷兄长灵魂安息后,克雷伊修继续闭着眼睛,思考起现实的状况。依照这封信件的说法,兄长是在约三十天前病逝的。宰相应该是考量过墨吉涅本国到这里之间的距离后,立刻派遣传令兵过来的吧。
——台面下的政治斗争恐怕已经开始了。
那些王子和公主们的监护人,以及将这起驾崩视为绝佳良机的贵族们,为了让对自己有利的继位者登上王位,肯定已在暗中展开了动作。
而这类人士肯定会将克雷伊修视为心腹大患。
克雷伊修今年三十九岁,既不算是年轻,也还未到年老的年纪。他创下了无数过人的功绩,也深受士兵们的爱戴,更曾参与过国政,是一名充分具备了能力的继位人选。
抚着自己赤胡的克雷伊修将力道加强了几许。他原本可以在昨天之内打下王都尼斯的。要不是克雷伊修失去了意识,他肯定能歼灭堤格尔率领的分队,并重新攻打城墙,让王都成功沦陷。
——再攻击一次……
不行。克雷伊修无声地呢喃着这样的结论。
就算打下了王都尼斯,堤格尔也还活着。在大部分墨吉涅军撤军之后,他想必会现身夺回王都吧。就算以蕾琪公主做为人质逼他出面,他也不见得会乖乖上钩。
要是在这里拖太久的话,会让克雷伊修很伤脑筋。
那么,是不是该在攻陷王都后,由其中一名将军率军统治此地?——这恐怕也不行。若只是寻常都市的话也就算了,但有能耐统治一国王都的,就只有克雷伊修一人而已。
还是说,应该在打下王都后进行彻底的掠夺,并抱着金银财宝回去呢?这应该是最为贴近现实的考量,但一定会拖累行军的速度。此外,他不知道逃跑之后的堤格尔会做出什么行动。
——士兵们会陷入恐慌状态吧。
若是听到国王驾崩的消息,肯定会让士兵们惊慌不已。这和他们对克雷伊修的忠心程度无关,而是因为这里是离墨吉涅相当遥远的异国之地,他们也离开了故乡超过了好几十天。他们肯定会挂心故乡的状况,变得无心打仗。
——不过才一天……
他伸手摸向自己胸口中箭之处。就仅仅那么一天,只因为自己失去意识,这一切就成了泡影。
他很想放声大吼“岂有此理”。克雷伊修虽然尊敬着他的兄长,这时却涌上一股想对他破口大骂的念头。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死?
不对,若消息早一点送到他手上,他应该就不会这么气急败坏了吧。
然而,再怎么思考都已经于事无补了,他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人。他现在该做的,是处理已经发生的状况。
经过了漫长的沉默后,克雷伊修叹了一口沉闷的气,静静地开口说道:
“我们要撤军了。在撤到离王都有一段距离后,就改采强行军方式前进。”
不过,他不打算空手而回。克雷伊修将涌上心头的怒火化为言语,在那双铜钤大眼中绽放出强烈的霸气。
“派传令通知穆拉特,叫他彻底地掠夺拉梅尔、阿葛特和马西里亚这三座港都。我要他在十三……不,在十二天内把那里的居民抓为奴隶带走,住家的石材也要搬个干干净净。除了码头之外,不准他留下任何一样东西。”
这道命令不是为了发泄愤怒,而是因为对于克雷伊修来说,他有义务对被他带来这里的士兵们支付薪饷。若疏于处理这件事,将会导致他在士兵们心中打下的信用一落千丈。
若掠夺的对象是港都地区,那只要备妥船只,就能将那些东西直接运回本国,而且不会拖累到行军的速度。在抵达港都之后,他便会宣布支付薪饷,藉以维持士兵们的士气。
一旦返回墨吉涅本国,这回等待着他的就是政治斗争了。克雷伊修已经比其他的王族和诸侯慢上了好几十天,为了能让自己放手行动,他现在该做的,就是维持士兵们的忠诚心,并在回国后继续率领着他们。

太阳西沉后,墨吉涅军在天亮前完成了撤退的准备。
他们沐浴着晨间阳光,组成井然有序的队伍,就此撤离了王都。
这个时候,克雷伊修向所有士兵们宣布国王驾崩的消息。宣布完毕后,赤胡的王弟随即向他们做了约定:
“我将会拿出我的财产分给你们,作为此次远征的报酬。你们现在就先以活着回到故乡为重吧。若仍有不甘罢战之人,我会给予他们下一个战场——立下战功,获得名誉和财富的机会。”
之所以告诉他们国王驾崩的消息,是因为他担心布琉努透过其他管道得知后,早他一步宣布消息。和让敌方宣扬此事相比,由他亲自宣布,对己军的带来的冲击也会小上许多。
跟随克雷伊修的将军们隐约察觉,接下来的战场很可能是墨吉涅同胞之间的内斗。而他们——包含了叶克雷姆、亚珥加修和其他将军们——当然打算继续跟随克雷伊修。
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却只能眼睁睁地放过王都。在场所有人心中的不甘,都不亚于他们的主君。
——十二天后,墨吉涅军撤出了布琉努的领土。而他们的收获仅有少许的战功,以及掠夺三处港都所得到的奴隶和财宝而已。



在墨吉涅军撤离王都尼斯的三天后,堤格尔、艾莲、米拉和苏菲四人顺利重逢了。
在王都攻防战的第四十天,苏菲率兵为堤格尔挡下了墨吉涅军的攻势。而在这之后,她所率领的五百波利西亚骑兵便和月光骑士军分头行动。这是藉由分头逃跑的策略,让敌方难以判断他们的去向。
此外,苏菲在抵达王都前,便对这一带的地形做过调查,找到了许多能让五百名骑兵藏身的地点。
四人花了这么多时间才顺利团聚的原因虽多,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们担心墨吉涅军的撤退是不是某种圈套。月光骑士军已经无力再战,必须慎重行事。
后来他们收到报告,得知墨吉涅军折回离王都约两天路程的拉费提市,将该处的守军召回队伍后,只对市民强征了粮食,并未做出掠夺的行径就离开了。这时,他们才判断墨吉涅军是真的决定要撤退了。
当天下午,堤格尔和艾莲所率领的一万四千多名月光骑士军,在王都东侧现身了。他们首先在该处进行扎营。毕竟不可能让这么大量的士兵一口气涌入王都,所以他们要先做好野营数天的准备。
扎营完毕后,波利西亚军五百骑便从远处现身,而米拉也走出了王都前来会合。她要士兵将城门开出一道小缝,并利用墨吉涅军弃置的长梯越过壕沟,来到了堤格尔等人的面前。
“我们的模样都很难看呢。”
蓝发战姬抬眼望着堤格尔笑道。虽说在墨吉涅军撤退后多少有休息,但两人的头发都显得蓬乱,脸上也还残留着浓浓倦色,衣服和盔甲上也满是脏污。而堤格尔甚至没穿上那件在战争中受损的皮甲。
然而,年轻人却笑着对米拉伸出了手。
“我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呢。”
米拉点了点头,握住了年轻人的手。也许一直到这一刻,米拉才真正打从心底感到安心。接着,米拉也和艾莲握了手。
“你该不会没尽力吧?你看起来还是挺生龙活虎的啊。”
“这话容我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我从上方观战的时候,可是看你打得左支右绌啊。”
也不知道是谁先对手掌使力的——两人之间的气氛在转眼间变得火爆,彼此恶狠狠地相互瞪视。无奈的堤格尔这时走了过来,将两人的手掌拉开。
“哎呀哎呀,你们又吵架了吗?”
听到这端庄温柔的说话声,艾莲和米拉不约而同地抽了一下肩膀。堤格尔转身朝向说话者的方向望去,看到站在前方的女性后,他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
“各位,好久不见了呢。”
她有着一头微卷的金色长发和祖母绿色的眸子。薄薄的绢服包覆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并在上头添了一件白绿相间的美丽外套。她纤细的手指所握着的,是上头镶有金属环的黄金锡杖——亦即她的龙具‘光华’。
“应该是半年不见了吧。苏菲,谢谢你在前几天的战事里出手相助。”
堤格尔的话语虽然让苏菲展露笑颜,但她随即敛起笑容,让自己以公务为重。她露出微笑,优雅地行了一礼。
“冯伦伯爵,上次与您相见,应该是太阳祭上的事了吧?在下之所以来到此地,是因为收到战友所寄的重要信件。在下以战姬和一名友人的身分,诚挚地恭祝您万事均安。”
堤格尔也打直了背脊向苏菲道谢。
“不敢当,对于您在危急时出手相助,在下实在是不胜感激。希望您能为我转告维克特陛下——因为有吉斯塔特的鼎力相助,我等才能获得胜利。”
“在下必会如实以告。”
在结束问候之后,苏菲转而露出了不加矫饰的笑容继续说道:
“我其实没料到可以这么快和你再见面呢。”
她的这张笑颜不见战姬的威风,反而有种平民女孩般的可爱之处。堤格尔害羞地抓了抓自己深红色的头发,向她露出了笑容。
“我也是。难得久别重逢,却没能好好招待你,真是抱歉啊。”
然而,苏菲却露出了严肃的神色,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这回事。你有多么努力,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让我觉得你很迷人喔。”
说着,金发战姬伸出了手,堤格尔也伸手与她交握。苏菲以带着怜爱之情的温柔话声,向堤格尔这么慰劳道:
“辛苦你了,堤格尔。”
之后,苏菲也和艾莲与米拉打了招呼。两名战姬的样子和堤格尔差不了多少。而苏菲在称赞过奋战的两人后,也没忘了叮咛一句“但还是不可以吵架喔”。
“总之,先来我的营帐里吧。我至少还拿得出葡萄酒招待你们。”
该说的和该打听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若是待在总指挥官用的营帐里面,也可以免去遭到窃听的风险。四人踏入了月光骑士军的营地,在士兵们惊讶的视线中踏入了营帐。
“话说回来,你有什么……”
堤格尔转身看向苏菲开了口,打算问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然而,苏菲却在他把话说完前便探出身子,抱住了他的身体。
握着锡杖的右手和空着的左手环过了年轻人的背部。堤格尔的脸颊被淡金色的长发搔弄,肩膀则感受着她的吹息。而那既雄伟又柔软的一对双峰,重重地贴到了堤格尔的身体上。这下连堤格尔都吃了一惊,显得不知所措。
艾莲和米拉则是愣愣地望着两人。
“苏、苏菲……?”
苏菲没有回话,只是用力地抱住堤格尔。营帐里弥漫着不寻常的沉默——而在过了数到十的时间后,这阵沉默才终于烟消云散。苏菲轻轻呼了口气,松开双臂,偏着头笑了出来。
“这算是给你的小小奖励。真的辛苦你了,堤格尔。”
被她露出纯粹的笑容这么一说,堤格尔也说不出话来了。毕竟,他非常清楚这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奖励。
不过,艾莲和米拉看起来就不怎么能接受了。艾莲交抱双臂,米拉则是双手扠腰,一同愤慨地瞪向苏菲。
“苏菲,我虽然书读得不多,但从来没听过有人是这样给奖励的喔。”
“我也是。而且,以奖励来说,你是不是抱得有点太久啦?”
对于两人气势汹汹的反应,苏菲也是面不改色。她翻着长裙的裙摆转身望向两人,以自然的动作向前走去,并抱住了艾莲。
“我当然也会给你们奖励啰。先从艾莲开始吧。”
艾莲似乎没料到苏菲会这么做,她先是轻呼一声,随即红着脸呆立在当场。不过,她并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反抗,而是接受了苏菲的拥抱。
“不只是与萨克斯坦军交战,甚至还对上了墨吉涅……艾莲,你真的很努力啰。”
接着,苏菲以同样的动作抱住了米拉。米拉虽然摆出一张臭脸,但也乖乖地任由苏菲拥抱自己。
米拉之所以没有反抗,是因为就算事出有因,她还是将守护吉斯塔特南部的任务扔给了苏菲和奥尔嘉,这的确是有错在先。
除此之外,她也从这阵拥抱中明白,苏菲拥抱自己的行动不是出于一时兴起,而是真正地为她平安无事感到开心,因此她实在是狠不下心反抗。
在结束拥抱后,四人便迅速交换起各自所拥有的情报。堤格尔、艾莲和米拉轮流开口,从与萨克斯坦之间的交战开始说起,一路谈及布琉努的叛乱和葛雷亚斯特军的出现,最后则是说到与墨吉涅之间的战事。
“我还是不明白,墨吉涅军为什么要撤退?我目前能想到的,就是克雷伊修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或是墨吉涅本国出了什么大事。”
堤格尔神情严肃地这么说完,苏菲随即轻轻地点了头。
“我多少知道一些端倪。”
说着,金发战姬提起了数十天前,她曾在阿尼亚斯之地从墨吉涅军的手中获得一封信件。
“根据信上所言,墨吉涅的国王似乎病倒了。”
“国王……是克雷伊修的哥哥吗?”
“是的。他们的感情似乎相当融洽。不过,墨吉涅国王这几年的身体状况都相当良好,有点难以想像克雷伊修会只因为他患了病就决定撤退呢。”
苏菲这番话让艾莲皱起了脸庞低吟道:
“也就是说,发生了比生病更严重的事吗?”
四人面面相觑——而这也代表了他们想到的是同一件事。米拉耸了耸肩。
“老实说,要是再被他们攻打一天,我想我们就守不住了。若从这点去推估的话……”
“再来就是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打算撤退了。”
堤格尔露出忧心的神色,抬头望着吊挂在营帐里的油灯。
——我没有打败他。
即使让近乎无谋的计策成功,也展现了让箭矢飞得更远的神技,但终究没有击败他。
不管是两年前的战争,或是这次的战事,克雷伊修都是在胜利唾手可得之际选择罢手,而非堤格尔凭着战术上的本事让赤胡死心。
“——堤格尔。”
艾莲轻轻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背,露出大大的笑容说道:
“你已经守住了这个国家。所谓的胜利就是这么一回事。”
堤格尔愣愣地凝视着银发的恋人,随即变得满脸通红,胡乱抓起自己到处乱翘的一头红发。
“也是啊,嗯。”
而米拉则是以复杂的神情看着相视而笑的两人。
在这天的黄昏时刻,堤格尔等人穿过了王都的城门,前往王宫谒见蕾琪。
堤格尔老老实实地回报了自己以箭矢射中克雷伊修,但却没能成功击毙的事实;而苏菲则是提到墨吉涅国王的身体状况,并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我知道了,我方会在事后详细调查的。”
坐在王座上的蕾琪这么说完后,便出言慰劳了堤格尔等人。
“冯伦伯爵,你认为墨吉涅军会在何时从我国离开?”
“在下认为,他们应该会先退到不会遭受王都这边追击的距离,然后再一口气加速行军吧。就在下的推测,应该是十二至十四日之间。”
接着,年轻人不得不以苦涩的神情说出了不祥的预测——这不是他自己想到的,而是米拉提点过他的可能性。
“他们或许会在掠夺港都后扬长而去。”
“……的确是相当有可能呢。”
在短短的沉默之后,蕾琪露出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从不会在掠夺时手软的墨吉涅军,并没有放过那些港都的理由。
“然而,冯伦伯爵。就算你所说的话语成了现实,处理这些事情也是我的工作。请你别忘记这一点。”
蕾琪是在告诉他“不要把这份责任算在自己身上”。年轻人再次向金发公主诉说了感谢的话语。
之后,蕾琪向在一旁待命的宰相玻德瓦表示,可以放松整座王都的警戒状况了。
当然,他们还不能松懈下来。即使墨吉涅军急着回国,他们也还是在布琉努的领土上头,而且其数量甚至还超过十万。而布琉努军的数量还不及他们的一半。
不过,蕾琪认为就算状况再糟,也不会再发生像这次的大规模攻城战了。不只是她这么想,就连马斯哈、莉姆、米拉和奥利维等久经战场的人们,都对这样的判断抱持着自信。
而在过了十余天后,有几道消息传回了王都。
其中包括了墨吉涅军的撤退,以及他们对马西里亚、拉梅尔和阿葛特进行掠夺的消息。
收到这些报告后,蕾琪正式发表了布琉努的战胜宣言。与墨吉涅之间的战事就此歇幕。



6.终章
“哎呀哎呀哎呀。”
这里是米拉在王宫里的个人房间。而这声话语,则是苏菲从米拉口中问出堤格尔和艾莲的恋情开花结果时所露出的反应。
信守承诺的米拉原本不打算对苏菲透露内情,但在两人畅聊到一半的时候,苏菲突然提到了这个话题。
——堤格尔和艾莲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米拉佯装不知地回问一句:“你是指什么事?”但苏菲的回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我最近发现,你好像常常露出羡慕的神色看着那两个人。而且,我也感觉到堤格尔和艾莲之间的距离缩得更近了。”
米拉的脸蛋登时染上一层红霞。她确实是有自己变得比以前更常凝视堤格尔的自觉,但没想到自己的模样会被别人看在眼里。
这是许多报告——包含墨吉涅撤军的消息在内——回传到王都尼斯的当天夜晚。在王宫任职的官员们,目前都为战后处理忙得团团转,想必还要等上好一段时间才会召开庆功宴吧。
诸侯和骑士团长们也先将自己手下的士兵或骑士团遗回原本的领地或要塞,并继续滞留在王都之中。
其中也有为了报告而遥访王都的骑士团。在赛维拉克骑士团团长柯方现身王都之际,堤格尔和布鲁烈克立刻抛下了手边的杂事赶到他身边,恭贺他平安无事。
目前在这王宫里还算有空的,大概就只有米拉等吉斯塔特人了。不过,艾莲和莉姆依旧繁忙,她们不仅得制作从与萨克斯坦交战以来的报告书,也有管理士兵的职责。
附带一提,苏菲已经让波利西亚骑兵们带着亲手撰写的报告书先行回国了。
也因为这样,米拉和苏菲聊天的时间变多了。米拉原本以为,今天晚上也和之前一样,是个可以尽情谈笑风生的悠闲时光。
直到苏菲问了那个问题为止。
——来装蒜也没用了
米拉很干脆地舍弃了装傻带过的选项。因为她认为自己不可能瞒得过苏菲——况且,她也想和苏菲谈谈这件事。
米拉先是抱怨了一堆堤格尔和艾莲的事后,有些拘谨地问道:
“你觉得……堤格尔和艾莲真的有可能结为连理吗?”
“这个嘛,我只能说‘不是不可能’吧。”
苏菲伸手抵着形状漂亮的下颚,像是在想事情般开口说道:
“米拉,你应该有听过佛玛这个人的事迹吧?”
“……你是指‘北海男爵’吗?”
佛玛是约莫百年前的人物,关于他的身世是一团谜。
当时,亚斯瓦尔王国为海盗的问题大伤脑筋。海盗们不断骚扰沿岸的城镇,还袭击载满货品的贸易船队,并在抢夺货品后击沉他们,让国民为之恐惧。亚斯瓦尔国王已经多次命令臣子们出海讨伐海盗,但一直没有什么斩获。
就在这个时候,佛玛现身在苦恼不已的亚斯瓦尔国王面前。他透过某种管道,得以谒见亚斯瓦尔国王,并发下豪语地表示自己能够打垮海盗。
“哼,瞧你说得这么得意,其实也只是想和我讨大量的船队和士兵吧?”
虽然亚斯瓦尔国王冷冷地出言讥讽,但佛玛却这么说了:“禀陛下,在下不需商借一船一卒,只需由自己准备即可。”
佛玛又继续表示,在打垮海盗之后,他希望能获得奖赏。
“希望您能赐给在下爵位。在下不需要领地。”
亚斯瓦尔王虽然不相信佛玛,但想到即使佛玛失败,对自己也不会造成损失后,便决定顺着他的意,正式命令他讨伐海盗。
在这之后,佛玛率领着朋友们和佣兵,只搭着一艘桨帆船便离港出海。结果,他真的成功地赶走了作恶的海盗们。佛玛不仅是个一流的水手,也是个出色的战士,更是个优秀的指挥官。
对于凯旋归来的佛玛,国王依照约定,赐给他男爵的地位。
然而,佛玛并没有继续留在亚斯瓦尔,而是前往了布琉努。这时的布琉努,正被突然出现在北海的海盗团闹得焦头烂额。而这些海盗其实是在亚斯瓦尔近海遭到佛玛打败的人们,但这时的布琉努还不晓得这件事。
佛玛谒见了布琉努王。而国王和他之间的对话,和之前亚斯瓦尔王与佛玛之间的对话大同小异。佛玛胸有成竹地表示自己能驱逐在布琉努沿海闹事的海盗,布琉努王则命令他前去讨伐。
佛玛再次获得了胜利,从布琉努王手中获得了男爵的地位。而这时的布琉努王,其实已经知晓佛玛在亚斯瓦尔拥有男爵的爵位,但仍赏赐给他布琉努男爵的爵位。至此,佛玛成了同时向两国效忠的男子。
在这之后,佛玛前往了吉斯塔特。他也在那里讨伐了海盗,并从吉斯塔特王的手中获得了男爵的爵位。吉斯塔特王虽然可以派遣战姬前去讨伐海盗,但不愿让战姬立下太多功劳的吉斯塔特王,决定命令佛玛出战。
如此这般,佛玛成了同时向三国效忠的男子。
佛玛开始做起了生意。他畅行无阻地来往三地,进行跨国贸易。不过,他比其他商人更占优势的地方,就是他能以贵族的身分大大方方地使用军方的港口。此外,他也以自己的军船搭载货物,藉此逃避关税。
而这两项优势带来了所向披靡的效果,佛玛很快就成了家财万贯的大商人。而他似乎也是在这个时期开始被人称为“北海男爵”。
其后,佛玛巧妙地在三国之间纵横来去——比方说,当布琉努和亚斯瓦尔交战时,他便会为两国进行谍报活动,或是以战士的身分踏上战场。
而在佛玛年过六十后的某一天,他乘上了自己的船出海,就这么没了踪影。目前最可靠的说法是,他遇上了不合季节的暴风雨,就这么连人带船沉入海中,但实际情况却无人得知。
虽说像佛玛这样的男子的确是前无古人,但若是向两国效忠的人物,在大陆的历史上也是有几名存在。
“如果他成了吉斯塔特的贵族,就算要和战姬结婚也不会显得奇怪了。毕竟类似的事例可是不胜枚举呢。”
听到苏菲的话语,让米拉莫名想要出言反驳:
“你以为凭堤格尔的脑子,真的有办法长袖善舞地同时侍奉布琉努和吉斯塔特吗?”
“我认为不是不可能呀。包含救助过我等事迹在内,他也受到了吉斯塔特的赞许。就算得不到领地,也有可能拿得到爵位的。”
“这会招致周遭臣子们的强烈反弹吧?”
“是呀。所以我只说‘不是不可能’。不过,这也许可以成为堤格尔奋斗的目标吧。”
苏菲说着露出了微笑,米拉则是不悦地噘起了嘴。她对于苏菲的提议并无不满,她感到不满的,是自己的心情。
要是将这个提案告诉堤格尔,他肯定会认真思索可行性吧。而若是进行得顺利,堤格尔就能堂堂正正地与艾莲结婚了。正因为如此,米拉才不想告诉他——简单来说,她依然对堤格尔有所依恋,而她就是讨厌这样的自己。
察觉了米拉心境的苏菲,像是在调侃她似地开口说道:
“艾莲不是要他娶妾吗?向堤格尔要求小妾的位子,不也是一种选择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我可是战姬——”
“我们不会当一辈子的战姬。”
米拉虽然气呼呼地回击,但苏菲像是要开导她似地,以沉稳的口吻回应:
“我们总有一天会卸下战姬的身分。虽然不晓得那会是哪一天,但战姬的身分终究只是一时的。若用这种角度去想,先想好告别战姬身分之后的考量,并做足准备,才是正确的思维吧?”
“话虽如此,当人家的小妾也未免太可笑了。”
“那么,你要的是堤格尔把艾莲当成小妾,与你正式结婚吗?”
米拉在这时察觉了苏菲是刻意问这个问题,忍不住蹙起眉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所谓的结婚,应该是要以有爱情作为基础的吧?”
“不见得喔?”
苏菲轻侧着脸说。由于苏菲的态度看起来不是在和她斗嘴,因此米拉压下了反击的冲动,等待好友继续说下去。
“我的双亲,是在同僚作媒之下结婚的。听说在他们结婚之前,都没有看过对方的长相呢。”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看不惯适婚男女单身,想为他们作媒的好事者到处都是。这些媒人会依据双方的年龄或收入等条件,协助寻找适合的对象。
“也就是说,我的双亲是没有爱情作为基础的。不过,现在的他们依然是一对甜甜蜜蜜的恩爱夫妻喔,连我这个女儿看了都傻眼呢,明明都一把年纪了。”
米拉默默地垂首不语。苏菲继续说道:
“若结婚前就有爱情作为基础,那自然是可喜可贺。不过,你不认为,在结婚后由两人培养出来的爱情也很棒吗?你刚才也说过,就算是小妾,堤格尔也会对她投注爱情不是吗?”
米拉像是无法反驳般点了点头。
“我想,堤格尔应该是在无意识之中明白,爱是要两个人——又或者说是那两人和其周遭的人们一同培育的,所以才会那么说的吧。反过来说,若是婚前累积了浓密的爱情,却在婚后疏于培育,才是真正糟糕的行为呢。”
“……苏菲,你也有那个意思对吧?”
“是呀。不过就目前来看,先和堤格尔表明心意的应该会是我吧?”
听到苏菲的话语,米拉登时为之愕然。苏菲又开口说道:
“米拉,你表现得很好,所以我给你一次机会。”
“机会?”
“向堤格尔表白的机会。要是再磨蹭下去,我就要抢先一步啰。”
米拉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狼狈的神色。她甚至不禁认为,佛玛的故事也是苏菲为了引导到这个话题所设的陷阱。总之,她撇开了视线,倔强地回道:
“什、什么抢先啊……又没必要依照顺序排队,想告白的话就尽管去啊。”
“真的可以吗?”
苏菲温柔地窥探米拉的侧脸。
“米拉,身为战姬,保持威严固然是相当重要的事,但你太容易钻牛角尖了。不过,就你的状况来说,或许也怪不得你。”
和其他战姬相比,米拉的状况算得上是相当特殊。因为她的母亲、祖母和曾祖母都当过战姬。像她这样的战姬,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吧。
米拉抿紧了唇没有回话。她虽然想以“又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回击,但也很清楚这只是单纯的无理取闹。毕竟她也很清楚,自己并不是没想过这件事。
此外,和几乎死心的自己不同,苏菲明白地说出了对堤格尔的心意。想到这里,她就认为自己没有回嘴的理由。


这时,有着两名恋人,还被两名战姬单相思的年轻人,目前在王宫的另一间房里与一名男子会面。那人是墨吉涅的战士达马德。
两人隔着桌子坐在椅子上,对饮着布琉努产的葡萄酒。
达马德在败给艾莲之后随即失去意识,从马上滚落下来。然而,他在那之后抱住了其中一名布琉努骑兵。他自己似乎也不记得是怎么办到的了。
那名布琉努骑兵起初试图把达马德甩下来,但黑发战士即使昏厥过去,也依然死命地让自己留在马背上。而这时刚好是堤格尔射箭命中克雷伊修、墨吉涅军大为混乱的时刻,为了一口气从敌阵当中突围,那名骑兵只好让达马德就这么攀在身上。
而在逃跑告一段落后,达马德的处置自然就成了问题。
虽然多数人的意见表示“应该处死可恨的墨吉涅兵”,但堤格尔并没有采纳。而艾莲为了给恋人台阶下,于是做出了“这人是被我打倒的,所以是我的俘虏”的结论。
在那之后,从堤格尔口中打听出两人交情的艾莲,随即爽快地将俘虏的所有权让给了他。而达马德目前则是以堤格尔的俘虏身分,被软禁在王宫的一间房里。
“——原来如此。”
喝着酒听完年轻人讲述的达马德,像是豁然开朗似地点了点头。他低头望向桌面,叹了一口气。
他身上穿的,就只有上战场时所穿的麻布衣而已。理所当然地,他的武器和盔甲都被布琉努没收了。王宫虽然有提供他餐食和擦拭身体用的水,但他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那,你为什么没有把我杀掉?”
达马德抬起头,直视着堤格尔问道。堤格尔像是有些伤脑筋似地搔了搔自己深红色的头发。
“若是在战场上的话,我觉得我下得了手。不过,一旦不是在战场上……”
“……哎,反正就我来说,能保住一条命也是值得庆幸了。”
这是达马德的真心话。他的梦想是住在被黄金和宝石装饰的宅邸里,在美女们的包围下对奴隶们颐指气使,这可说是典型的墨吉涅人梦想。
而为了达成梦想,达马德相当顺利地累积了功绩。虽然在这次的战争中沦为敌方的俘虏,但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
“你打算开出什么条件放过我?”
达马德探出身子,以认真的神情问道。堤格尔并不讨厌他这般直来直往的态度。他露出了苦笑回道:
“就我来说,就是要无条件释放也行啦。不过第一个抓住你的人交代过我,无论如何都得要上一笔赎金。”
听到赎金的金额后,达马德皱起了脸瞪视堤格尔。
“喂,你根本不打算放我自由吧?这哪是俘虏赚得到的钱啊!还有,我看你好像有点乐在其中,是我的错觉吗?”
“没有啦,抱歉。嗯,老实说,我是挺开心的。”
堤格尔自知这是在幸灾乐祸,但还是笑着说道。毕竟眼前的这名男子的状况,和两年前的自己几乎是一模一样。
“想不到你这小子还挺滑头的。”
达马德将喝空的酒杯放到桌上,不快地骂了一句,但看起来并不是打从心底感到生气。毕竟他也知道,之所以会落到这般田地,都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的关系。
“好,我知道了。那快点介绍些工作给我吧,最好是能在短期内赚大钱的。”
看到达马德爽快地转换心情,厚着脸皮开口的模样,堤格尔忍不住露出了傻眼的神色回望他,接着轻声笑了出来。
“能让俘虏做的工作都不是什么正经事喔,而且能赚的钱都少得可怜。”
“没办法啊,谁叫我是俘虏。”
达马德不当一回事地笑了。这似乎不是玩笑话,而是他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我会考虑一下。”
堤格尔这么回应道。

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造访吉斯塔特的王都席雷吉亚后,已经待上数十天了。
她在入宫回报布琉努和萨克斯坦之间的战事后,便在表面上装作回到了自己的领地奥斯特罗德,实际上则是悄悄地躲在王都里面。
凡伦蒂娜一天之中,有大半时间是在房间里度过的。而她所住宿的场所,是住宿费高得惊人,但绝对不会过问住宿客身分的旅馆。
顺带一提,她是先找了一个和自己毫无瓜葛的人投宿,再住进那个人的房间里面。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想调查住宿客的身分,也绝对查不到凡伦蒂娜身上。
由于难保不会被其他人认出来,因此她从不在白天外出。一直到日落之后,才是她展开行动的时间。
这一天,凡伦蒂娜也是等到天色变暗之后才离开旅馆。她套了一件可以罩住全身的长大衣,将兜帽拉低以掩藏面貌,在被夜幕包围的街道上行进。
她的目的地,是位于王都一隅的一座神殿。
那座神殿相当气派,甚至设有中庭,周遭则是被低矮的树丛包围。而必要的设施也是一应俱全。
不过,这座神殿离主街道相当遥远,而且附近还有气势更为雄伟的神殿,因此并没有什么知名度。就算是王都的居民,恐怕也几乎不会有人来这座神殿祈祷吧。
凡伦蒂娜叫来一名神官,请他将自己带入神殿。
而在这方面,凡伦蒂娜也用了和住宿时一样的伎俩。为她带路的这名神官,以为凡伦蒂娜是一名和王族有关的人物。严格来说,这样的认知并不算错,但他肯定不知道、也想像不到眼前的人物就是凡伦蒂娜吧。
凡伦蒂娜被带到的房间之中,有一名男子待在那里。
他的年纪将近四十岁,淡金色的头发在肩膀一带绑成马尾,一路垂到背后。他没有留胡子,相貌也堪称端正,但双眼却毫无生气。而他半张着嘴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个迷路时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身上穿着胡乱扎起的上等绢服,坐在房间正中央的位置。这间房里虽然铺了地毯,也放了高级的毛毯和坐垫,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不仅没有床铺,甚至连桌子和椅子都不存在。
凡伦蒂娜是来见这名男子的。
“殿下,您好吗?”
黑发战姬以诚挚的笑容呼唤男子。男子抬起头望向她,像是在呻吟般说出了几个字:
“凡伦……蒂娜。”
“是的,在下是凡伦蒂娜。若您觉得太长的话,还请称呼我为蒂娜。”
大约从十天前左右,他们才能开始进行这种程度的对话。在这之前,男子甚至发不出有意义的宇句。
凡伦蒂娜跪坐在男子的面前,递出了手中的青铜杯。而装得满满的杯中物,是将某种药物溶于其中的水。
“这是可以让殿下的身子变健康的药物,今晚也请您服用。”
男子伸手接过青铜杯,拿到了自己的嘴边。为了不让水流到外头,凡伦蒂娜慎重地在旁撑着杯子。
虽然有少许液体从嘴角流出,但男子喝光了所有的水。而在过了大约数到十的时间后,男子的脸上似乎朦胧地漾出了情感的波动。
——他今天的状况似乎不错。
凡伦蒂娜每天都前来喂药,迄今已超过了一个月,也许差不多到了药效生效的时候了。
然而,男子却看似烦躁地摇了摇头,就这么躺卧在地毯上。
“蒂娜,我好想睡……”
“那么,就请您好好休息吧。”
凡伦蒂娜一边舍起滚落在地毯上的青铜杯,一边温柔地说道。男子以愣怔的神色凝视了黑发战姬好一会儿,但很快就闭上眼睛,发出了鼾息声。
男子的名字为卢斯兰,乃是吉斯塔特国王维克特的儿子。若没有发生意外的话,理应是由他继承王位才是。然而,他在数年前患了心病,之后便被吉斯塔特王以疗养的名目将他软禁在这座神殿里面。
凡伦蒂娜露出怜爱的笑容,仰望着男子的睡脸。
“殿下,祝您好梦——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做着同样的梦。”
将这个国家纳入掌中的梦——轻声说出这些话语的凡伦蒂娜,眼中露出了野心的光芒,嘴角浮现妖艳的微笑。
再过不久,黑发战姬的梦想就要展翅高飞了。


后记
大家好,我是川口士。在此为各位献上‘魔弹之王与战姬’第十四集。扣掉魔物之外,这一集应该是首度和过去的敌将再次对决吧?若各位能看得开心,就是我最大的荣幸。下一集预定会在※夏末秋初之际献给各位。(编注:此为日本出书情形。)
在此稍微做个宣传,由柳井伸彦老师所描绘的‘魔弹之王与战姬’漫画版(连载于月刊Comic Flapper)第九集将于本月发售。漫画的内容来到了原作第五集的高潮桥段,若各位也愿意支持漫画版的话,对我来说就是美事一桩。
那么,在此致上谢词。编辑N先生,这次在诸多方面给您添麻烦了。总觉得拜您之赐,我似乎变得对某一带的餐饮店了若指掌了。下一集也请多指教。
片桐雏太老师,不仅是登上封面的苏菲,各位女主角也被您描绘得可爱迷人,让我每收到一张插画就对您感激一次。我这次最喜欢的是莉莎。
也感谢让本书在书店上架的各个流程相关工作人员,以及购买本书的各位读者。真的非常感谢各位,那么,我们下次再见。

川口 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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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szxx123 子爵
我个人还是喜欢米拉多点

8 年前 0 回復

gawainli 騎士
本帖最后由 gawainli 于 2016-8-31 11:51 编辑


' wenwu 发表于 2016-8-26 19:21 结尾处凡伦蒂娜的动向,下一卷是在吉斯塔特有什么事件了,再加上索菲和米拉讨论的历史典故,因该暗示堤格尔 ... '

从还有三卷来看估计是晚出手的对不起了吧.....
现在看已经稳稳地仨了再多估计悬了

8 年前 0 回復

Dead_Walker 伯爵
红毛先前撒网,现在开始收网。除了战姬,还有王女和侍女,搞不好后宫一共有九人(想多了)。小泰干脆别打战了,直接推妹子算了。

8 年前 0 回復

wenwu 子爵
结尾处凡伦蒂娜的动向,下一卷是在吉斯塔特有什么事件了,再加上索菲和米拉讨论的历史典故,因该暗示堤格尔在吉斯塔特会有什么作为,比较期待他建功立业能和艾莲成婚
不过周围这么一大圈追求者还是个问题,感觉川口一直不打算弄成俗套的后宫,在这个小说的世界观里面,国王也不是三妻六妾的,除非像黑龙王那样不然也不可能娶全部战姬,当然堤格尔迟早还是需要打败那群魔物的,很期待看作者之后的故事
总算升级了,魔弹可以从13卷连续看了

8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 Star_of_dada 发表于 2016-8-25 23:29 厚脸皮赶紧跳反接着被打倒然后让蒂塔继承她的龙具吧 '


感觉镰刀基本不可能挂掉,再说蒂塔战斗力也不行啊。

8 年前 0 回復

Star_of_dada 伯爵
厚脸皮赶紧跳反接着被打倒然后让蒂塔继承她的龙具吧

8 年前 0 回復

teasoul 子爵
红毛始终打不赢奥斯曼老弟,后面还有成长空间

8 年前 0 回復

ken80068 伯爵
主角的射程有光環加持就是不同

連成長幅度都....光頭大概以後看到主角都先膜拜一下了吧

後宮團也妥妥的成立中看來沒過幾集蘇菲跟米拉就正式入團了

8 年前 0 回復

sagakyo12 騎士
感谢录入。
索菲娅动手了,米拉再不动手就落后啦

8 年前 0 回復

k2t 伯爵
一。結果重演拔都征歐霸業一步之遙,因窩闊台駕崩而中斷,回國爭王位的戲碼,這樣女神的食糧(倒臥的死屍和橫流的鮮血),是不是不太充足啊?難道多勒伐克的預測因此有了誤差嗎?
二。凡倫蒂娜在各公國政經獨立,各戰姬幾乎全傾向堤格爾的情況,想要撼動老謀深算的吉斯塔特王的統治,頗有難度,除了她手中失心王子這張牌外,她會使出更極端的手段(例如直接暗殺掉維克特)嗎?

期待第十五集。

8 年前 0 回復

mkkao 伯爵
作者对战争的描写实在过瘾,既不会让主角光环过于无敌也不至于过于追求真实性而变得枯燥乏味,看完我都想去玩战略游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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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g_p210 子爵
这卷完了,大难不死的对手,左拥右抱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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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の死神 伯爵
' wangtao123010 发表于 2016-8-17 11:19 镰刀去治世能好就怪,估计他上位连国内的一半领主都号令不动,整个人说的话就像没怎么经历过世面的人,镰 ... '


他的治世不是指管理国家处理政务,说的是和平繁荣的世道

就是我不太明白具体是指欺压突厥人让他们起兵造反丢掉漠北迫使安北南迁,擅杀边将让吐蕃威胁到陇右的“治世”呢
还是施政让农民流离失所均田制开始瓦解并导致府兵制也受到严重影响的“治世”呢

古今中外出色的女性统治者不胜枚举,到2016年还有人吹武后这种败家老娘们真是让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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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的恒 侯爵
堤格尔终于要开启后宫之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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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gtao123010 平民
' 银翼之羽 发表于 2016-8-17 10:24 说重了,每个人的欲望都不同,镰刀只是权力欲重无可厚非。坦白说,相比因为身份、时势、责任等因素登上王 ... '


镰刀去治世能好就怪,估计他上位连国内的一半领主都号令不动,整个人说的话就像没怎么经历过世面的人,镰刀有野心是好,但这野心是在太平盛世时当个王莽就蛋疼了,而且站在主角方尤其是支持大好人尤金公爵的艾莲的角度,镰刀就是个反派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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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QS 侯爵
卢里克:"我的射程已经提升了10点,将来一定会赶上你的"
堤格尔:"我的射程提升了100点........"
卢里克:"................"
不能和主角拼属性和外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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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翼之羽 伯爵
' wangtao123010 发表于 2016-8-14 09:15 镰刀:对不起我不是想当王后而是想当国王。这人一身权力欲臭味巴不得全世界都来跪舔她你觉得她只会想当个王 ... '


说重了,每个人的欲望都不同,镰刀只是权力欲重无可厚非。坦白说,相比因为身份、时势、责任等因素登上王位的蕾琪,我反而比较欣赏直面自己欲望,向王位伸出手的镰刀。而且镰刀长于内政,如果真登上王位有可能带来武则天那样的治世,不过从我们的上帝视角来看,她登上王位的可能无限趋近于零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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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50872752 侯爵
今天刚读完,提格尔终于对蒂塔表白了,呵呵看来离后宫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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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http 侯爵
兄弟 感动啊!终于见到14卷了!!!感谢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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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8901566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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