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野朴人] 发条精灵战记 天镜的极北之星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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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条精灵战记 天镜的极北之星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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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宇野朴人
  插画: 竜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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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仿佛有人将一整片湖泊搬运到上空之后,再肆意地倾盆而下——这是一场如此形容也无人讶异的硕珠大雨。
脚下每迈出一步都使得足尖愈发泥泞,最后只能像划开重泥般悠悠前行。自走上山路以后,茂密的枝叶遮挡住了雨滴,但取代雨滴的却是视野与路况的恶化。时间为夜晚使得情况更糟糕,就连眼皮底下的状况都无法清楚把握。


“主神啊,主神啊……”“但求主神保佑……”


三名男女一面不断祈祷,一面仅凭其中带队男子的光精灵在已经化为湿地的腐殖土壤上前行。被雨季的热带森林散发出的生意所扰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生物气息从四面八方传来。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让这几人毫无来由地感到不安。


“呼……呼哧……咦!!?”


噗通一声,男子浑身剧震,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后颈上。他赶紧用手在脑后摸索,指尖传来黏软怪异的感触。甚至不敢去用眼睛确认一下,他就慌慌张张把那东西甩掉。


“又,又是蛭啊……”


“冷静一点!因为惊吓滚落下去可就惨了!”


走在后面的女子提醒自己的同伴。得到提醒,男子终于重回镇静,再一次迈开脚步。他把进入森林之后就脱下的兜帽重新戴好,一边试图蜷缩保护身体一边赶路。没有时间再去顾虑蒸人的暑气了,长途跋涉的双足一旦停顿就会被泥泞所吞没。


“……快了,我想差不多就在这附近了……”


女子一面祈祷但愿没有走错路,一面嘴里小声嘀咕道。就在这时,走在排头的男子大声喊了起来:


“……!喂!有灯光!看到灯光了!”


他熄灭搭档的散射灯(lantern),手指向前方。其余二人定睛望去,看到从地表伸展起来蔓延交错的枝桠缝隙之间透出微弱的光亮。三个人的神情大为舒缓。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他们朝着光亮的方向迈进。


“我们到了,是山中小屋……!”


集束光(high-beam)照耀出的视野内,有一座圆木修筑的建筑,外表简朴却大气,任风雨如何吹打也巍然不动。高脚式的设计大概是为了防止浸水的措施吧。三人快步登上通往正门玄关的层层台阶,在厚实的木板门上用拳头使劲敲了起来。


“喂喂,我们到了!赶快给我们开门!”


男子用双拳反复敲门。过了十余秒时间,门对面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


“——法奥里记第五章第十二节。先知法奥里付出了何种代价,最终得以走出席耶·拉哈德荒野?”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男子为之一愣。不过他终归是一位神官,稍等片刻便给出了答案:


“六、六十头羊与一贯钱。还有次子里科塔夫的伟大献身。”


“咔”的一声,门锁收起的声音响起,三人面前的门扉缓缓打开。

“请进来吧。”


不用再被催促,三人一头冲进大门。屋内有散射灯(lantern)散发出的柔和光芒点缀各处,而满面倦容的人们紧挨着灯光,如同把它们一一环绕一般。人数大概有四十人,在相对狭窄的小屋中显得十分密集。


在场的全员只有唯一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以黑色为主基调的衣服,胸前点缀一抹纯白。全都是寓以主神星之意的神职服。


“看来终于是全员到齐了吧。”


孤身一人站在房间深处的男人环顾四周,清点过人数之后说道。听到此话,刚刚进来的三人组中一人开口了:


“等一下。哈迪恩……哈迪恩·卡尔法司祭在哪里?你应该在这儿吧?是我啊,在神学学校住宿舍时和你同室的提奥里科啊。”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徘徊,想要找到自己的知己,但一名神官向他摇了摇头:


“卡尔法司祭没有来到这里。不,是没能来到这里……听说他在临出发的时候被军队给盯上了。”


“被——被抓走了吗?”


看到那神官一脸苦涩地点头表示肯定,提奥里科呆楞在了原地。看到他这副模样,又有其他神官开口了:


“……这种事情在所难免。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是一样以身涉险,事到如今就不要再退缩。”


“的确。如此说来比起那个家伙,我们更应该留心一下这里有没有被他们察觉到才对。我可不想突然就让他们闯进来把我们给一网打尽。”


一名同伴被军队抓捕,却有超过半数的神官都是淡然受之的态度。都是一直以来在类似的危险之中摸爬滚打的经验让他们变得极度现实。


“我相信身为神的仆人的我们,是不会那般大意处事的。时间也不多了,就让我来进入今天的正题吧。”


站在房间深处的神官如此作出开场白,同时取下了头上的兜帽。兜帽下面是个一副严肃面容的少壮男人。


“我是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中央大神殿圣务第六科所属的马斯提亚洛·古坦助理祭祀。单论圣职的等级,在座的诸位高过在下,然我在此谨受教皇陛下之传话造访至此。还请各位如见陛下亲临,静听圣言。”


教皇之名一出,小屋内瞬间充斥紧张气氛。一直等到周围重归寂静,古坦助祭才宣布:


“现在,即汝等为圣务舍身之时。”

只第一句话,就令全体神官们皱起了眉头。面对胡思乱想的神官们,助理祭祀开始进行说明。


“长久以来,卡托瓦纳帝国从信仰之中的脱离一目了然。人心荒废,伦理与秩序沦丧,他们早已经忘记对于赐予他们精灵之恩宠的主神的敬畏与感谢。”


一席言语毫无顿滞。本为一流说客,他继续向帝国的神官们讲道:


“不言自明,其原因皆在帝室。皇族与贵族们施以藐视信仰及良知的恶政,他们的罪恶难以令人坐视。军队身为走狗也应该与其同罪。诸君想必也已经听见了,那分分秒秒朝他们迫近的裁决时刻的脚步声。”


“……所以,就想要让我们掀起叛乱吗?”


一名年轻的神官明知此言不敬,依然插嘴说道。对于此刻的他们而言,并没有多少余裕去老实恭敬地拜闻圣旨。


“别开玩笑了……我们可不是为了听这些才来到这里的。我们想要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两国之间的外交!”


“我也是同感。你们也应该明白吧,自从北域局部战争以来,被迫从你们所谓的宗教母体之中脱离的我们在帝国内的立场到底是有多么尴尬!?通往总本山的道路被封锁,我们就连例年的巡礼都完成不了!甚至与职级相关的手续因为必须要教皇陛下的承认,已经以延期的名义搁置了超过两年!神学学校的毕业生们也都因为这点,现在的身份依然什么都不是……!”


“……正是。如果没有经过正式的洗礼得到精灵的认可,那些毕业生们无论再等多久也都是俗人。我们尚且健壮的时候还好,可是前辈们不可能一直老不死下去……这样的状态持续下去的话,帝国内圣职人员的存续都将断绝。”


一名中年女性神官和一名老年男神官分别就年轻同伴的话继续作出了补充。那位老人继续说道:


“抑或者——这可能只是我的臆想。总本山,还有教皇陛下,正是如此期.望.的吗?”


老人花白眉毛下面半凹陷的双眼瞪视着对方,射出接近敌意的光芒。古坦助祭一声轻哼:


“——勿要妄言。主神要求我们忍耐,纵使时有试炼过于漫长也不是没有可能。即便试炼艰辛,神也绝不会抛弃我们。这是断然不可能的。”


“但愿是如此。若真如你所言,主神也不会命我等煽动毫无成算的叛乱吧。”


老神官语气强硬地逼问道。正当在场气氛剑拔弩张起来的时候,房间一角传来了声音:


“……依我看啊,你们基本上都没有看清楚帝国的现状吧。干出造反之类的事情?这个国家的老百姓可没有这样的根性。他们即便经历了政变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卑微弱小。现在心中有反意的都是那些拥有旧军阀出身背景的军人们,可即便是这些人也都已经惨遭年少皇帝陛下的单方面碾压与降伏……在这样的局势之下,谁还会有反抗政权的想法啊?”


虽然只是一番粗鄙的言语,却无疑表达出了在场多数人内心的真实想法。感受到周围同伴无言的默认,长着杂乱长须的男神官继续说下去:


“总本山已经与齐欧卡联合行动,如今这是妇孺皆知的事实。——但是,如果这是意味着将帝国之内的阿尔德拉教徒全部舍弃的话,我们相对地也会有自己的想法。”


助祭被无数危险的目光所包围。怀抱着光精灵的女性神官当即站起身说道:


“我们会从连累全帝国教徒的阿尔德拉本国彻底独立……如果迫不得已的话,这样的计划我们也并不是没有考虑。”


这一句话寄托了全体同伴们的意志。面对如此的施压,古坦助祭嘴角绽开笑容:

“独立——独立吗?这是个远大的想法,但是我有一问。你们到.底.如.何.独.立.?”


面对着朝自己虎视眈眈的所有人,他毫不示弱地反问道。他的毫无动摇的样子,甚至反过来让重重包围着他的神官们感受到了压力。


“希望诸位能够想起来,你们并未被授以任何的秘技。不能将俗人转为圣职,你们就连精灵秘藏的奇迹的一隅都不能得以触及。至今为止一切圣务全都是由我们接管处理,诸君只不过是按我们的指示照做而已。正是因为如此,从总本山分离出去之后,诸位最终将会什么也不是。而现在,不正是你们面临如此危机的关键时刻吗?”


助祭以淡然的语气叮嘱道。他希望神官们好好思考清楚彼此之间的立场与实力关系。


“若是什么都不是的诸君的话,皇帝陛下还会将神殿交由你们管理多久呢?我听闻现今女帝对国内施以残酷暴政。回顾历史,这样的暴君一定已经有了想法——排除所谓的神官这种碍事之徒,好让主神的恩宠能为自己一人所独占啊。”


神官们无言沉默。他们也正是因为意识到这样的危机,才会甘愿冒险来到这里。现任皇帝对于阿尔德拉教团不怀好意。他们比什么都要惧怕的,就是自己会被皇帝当作与腐败贵族们一样应当排除掉的旧恶。


房间回归于沉重的寂静,古坦助祭一声叹息,直起肩膀:


“稍微威胁得有点过头了吗?大家都冷静一下。我们也并非要求各位制造叛乱。这完全是诸位的误会。”


神官们怀疑的视线再一次将他包围,他脸上浮现出昂扬的笑容说道:


“在帝国若无容身之处,逃过来便是。”


再一次的沉默。短短一句话的含义,让所有人都在思考。


“……哈?”


“我说,出逃吧。离开丧失神之恩宠的秽土,来到我等光辉的土地。”


这早已听惯了的诗句敲打着神官们的耳膜。抱着光精灵的女性神官瞪大了眼睛:


“……法奥里记第一章第二节。授予先知法奥里的神圣使命……!”


“没错,正是大逃亡(exodus)。”(注:Exodus,圣经-出埃及记。推测作者对阿尔德拉教典的设定参考了圣经;或者只是中二了一下……)


古坦助祭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大大展开双臂:


“带走一万人?还是两万人?尽可能多地率领阿尔德拉教徒离开帝国,逃往齐欧卡的领土——这就是将要授予给诸位的神圣使命。”


再现圣典上的记录的伟业,这超乎想象的使命内容,让所有人都陷入无言。


“自不必说,逃入我方势力范围之后的事宜,就由我方来负责保障。自从帝国与齐欧卡加强国境警戒以来,渴望亡命的难民数量应该已经膨胀到接近饱和的地步了。你们就是要将这样的老百姓引导并带领到齐欧卡去——依照我们的计划。如何?比起不明智的叛乱,这个要有胜算得多吧?”


助祭的嘴角微微上翘。神官之中的一人,费尽力气挤出一句话来:


“……你是说背叛帝国,将大量的国民出卖到齐欧卡?”

“错,这是拯救。将大量无罪的信徒从没有未来的帝国带走,引导他们走向光明。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使命吗?”


不知不觉间,助祭的双眼之中仿佛有火焰燃起。看到这双眼睛的所有人都会明白——这个人完全没有巧言诡辩之意。他将教皇陛下所托付之言完全信以为圣务无疑,是一名彻彻底底的虔诚狂信徒。


“就像各位所想,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已经无法再容许帝国的存在。在座的诸位,还有其他大量信徒,纵使留在这艘将沉之船上也没有未来可言。更何况现在,在帝国内最高位的神官不是别人,正是那托里斯奈·伊赞玛。留在帝国内,就仅仅意味着要受那只狐狸的摆弄——诸位之中有哪位愿意这样的吗?”


神官们一齐面容抽搐了起来。所有人都为一句话所触动。给恶名远扬的宰相授予大司教这般地位的,并不是别人,不正是教皇陛下本人吗——他们真想把这句话说出口。


“反观齐欧卡,在大陆东部广袤的开拓地上国民数量目前严重不足。诸位所带来的信徒们,最终将会伴随着万全的支持被送往那里。那里与无计划扩张的帝国不同,是有规划地开拓的充满未来的土地。


而且,对于诸位——对于完成了使命的诸位有功之人,将由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亲为准备相应的地位。这可是在帝国想都不能想的荣华啊。”


不仅强调了任务作为圣务的分量,古坦助祭还示以了相符风险的报酬。众人虽为神官,却也并非全是圣人君子。古坦也深知平衡圣俗两方分量之术。


“没有必要再继续犹豫。诸位,展现你们的信仰吧。如此方为报答主神之道。”



***



“呜哈—————!!”


在不知疲倦的灼热烈日之下,齐欧卡海军士兵们饱受暑热的呼号声响彻四周。


有的人向大树挥下斧头,有的人搬运砍倒的树木,有的人将剩下的木桩拴上绳子之后竭尽全力拉动。所有劳动都是身为俘虏的劳役。这当然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事情。


自尼蒙格港外一战中败北沦为俘虏以来,他们被迫来到远离海岸的帝国北域边境从事开拓劳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们原本的归属——大海了。


“唉……嗯,没劲了。”“已经浑身瘫软了啊,差不多该休息一下了吧。”


一番苦战之后将木桩拔出来的士兵们,一边呼呼喘着粗气一边抱怨道。


“还没到时候,啊……小子们,继续对付下一棵树!”


下令作业的海军队长葛雷奇·阿琉扎德的声音也毫无霸气。在远离祖国的地方劳动——甚至还要和他最亲密的海潮的气息天各一方,所有人都觉得他的身心正与日俱疲。

就这样——稍微远处的树荫下面的几名军人,正在眺望他们那引人同情的身姿。


“——都是一副疲劳困惫的模样啊。”


“是。不过,这是给俘虏发配的劳役。”


应对佩戴中佐阶级章的将校的话语,担任现场监督的中尉回答道。两人都眺望着相同的风景,之间的气氛却有些微妙。


“虽然让他们太轻松确实不好,但这个样子不是会影响到明天的劳动吗? ……看啊,有人已经累倒在地了。”


“是,不过我只是遵照上面的指示分配的任务而已……”


被中佐提出意见的中尉顿时左右为难。如果只是从管理俘虏的角度出发的话,这种状况只需要遵照命令让他们继续开垦作业即可。不过中佐那边有一些其他的想法。这应该与他曾经与部下一起沦为俘虏的经验不无关系。看着浑身泥土依然摇摇晃晃四下劳作的俘虏的身影,中佐深深地叹了口气:


“……看不下去了。今天就这样,请让他们休息吧。他们被从比这里凉爽得多的地方带到这里来,一时间肯定难耐酷暑吧。”


“……中佐大人发话,在下自然遵命。”


“关于他们的每日劳役,也有必要对作业强度进行重新调整。难得的劳动力就这样废掉可就舍本逐末了啊。另外,也不要忘记他们身为俘虏所需要保障的权利。”


对于完全站在了俘虏立场上的长官意见,中尉唯有一脸不甘地点头赞同。





“喂,完事了!他们说今天可以收工了!”


同伴的声音传入耳朵的瞬间,为疲劳感所支配的齐欧卡士兵们的脸上一亮。


“太好啦!完全被葛雷奇队长说中了!”


“这样也不枉我们费这么大力气展示疲劳了啊!”


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监视之后,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说笑。看他们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并没有疲劳到中佐所担心的那种程度。他们不过是为了能够早早休息,演出了一副疲劳困惫的样子罢了。


“因为那边说会有经历过俘虏的大人物前来视察嘛。你们别闹太大动静啊,小崽子们。太精神的话,演的戏就露馅喽。”


和部下们一起演了这么一场戏的葛雷奇哈哈一笑,向部下叮嘱道。若是本来的话,部下即便闹出响动他也决不饶恕,但是在敌国的劳役那就另当别论了。既然努力得越多,敌人获得的利益就越多,那就不得不只保持不至于被责罚地偷懒了。


“你们要谢就谢带来消息的太母大人吧。反正作业早早地结束了,我就去看看她吧。有什么话想帮忙传的吗,小崽子们?”


“就说,我一天都等不下去地想见到她!”“请告诉她,我们的士气没有丝毫衰减!”“啊啊——好想看看您的脸啊太母大人——”


士兵们热烈地张嘴回应道。了解了他们的想法后,葛雷奇点点头,转身离去。

“——就是这样的感觉。不管哪个家伙都是张口就太母大人太母大人的,跟两年前相比一点儿没变嘛。”


从劳役地点被监控着在马车上颠簸了半天多。葛雷奇造访的,是收监身为将校的地位较高的俘虏的设施。被囚禁在这里的人虽然不会被课以劳役,但与之相对的是整个生活都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


“抱歉,我让你们等待了太久了……经历这么长时间的俘虏生活,明明身体状况崩溃的人也有出现。”


精致的面容上浮现担忧的神情,被称作“白翼的太母”的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少将如此说道。——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召集亡国的少数民族,完全以失去故乡的人们聚集起来组建而成。她身为舰队的司令官,不仅驾船手段高超,其将舰队的部下全部称为自己的孩子的慈爱性格也广为人所知。与齐欧卡海军军服一同穿在身上的羽织,还有此刻并不在场的爱鸟米扎伊,都是她的标志。


“不必为我们担心。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哪里,我们的工作都是挺身面对啊。”


“身为你们亲人的角度考虑,如果可能的话哪怕挺身面对也要具有意义才对……啊呀,不好意思,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在这里的劳役毫无益处哦,那边的先生。他们开辟的土地会有人居住对吧?开垦的重要性即便是我也很希望了解的哦。”


艾露露法伊一面献上笑容,一面朝会面室内站立着的帝国军人解释道。仅仅如此,那军人就满面通红地移开了视线。葛雷奇一边想着她是不是什么事情都这样子困扰看守,一边咯吱咯吱晃着对他而言显得太小的椅子:


“话说回来,从本国还是完全没有联络啊。内部乱七八糟的事情让他们没时间考虑俘虏交换了吧。但愿他们不是把我们给忘掉了。”


“应该会有行动了哦。恐怕,就在近期。”


艾露露法伊确定地说道。葛雷奇闻言微微瞪大眼睛。


“那个男人虽然不执着于地位与财富,却唯独对人才异样地执着。那是个一旦有看中的人呀,就不会轻易舍弃的家伙。”


白翼的太母一声轻叹,仿佛要表达那是一件十分悲哀的事情一般说道。


“表面上看重情重义,可就是太过深不可测啊——”



======第一章 大逃亡======


帝都邦哈塔尔的心脏,如今已经名副其实地成为政治核心的庞大宫殿。这一天,耸立在宫殿区之中的大圣堂——深绿堂中,一个男子被带了进来。


“呜,呜……!”


两侧有监视武官跟随,被强迫做出跪倒在红地毯上的姿势,这名身着阿尔德拉教神职服的男子不停地流着冷汗。第一,他是为即使下一刻就被人枭首也绝不奇怪的自己感到担忧。第二,是面前的主君迎面而来的,视线之中超乎常人的压力所迫。


“就是此人吗?那名未经余裁断便妄图穿越国境的神官?”


置身玉座之中的女帝,夏米优·奇多拉·卡托沃玛尼尼克问道。立于其身侧的骑士少女,干脆利落地当即回应道:


“此人名为哈迪恩·卡尔法司祭。被知悉了计划的部队所控制,遵从陛下的要求带到了这里。”


“计划详情如何?”


夏米优再度问道。卡尔法司祭身畔站立的武官当即应道:


“此人似乎拒绝开口,因而详情尚未可知……不过已经确定,与此事有关联的人员数量众多。”


听得此话,女皇“哦”地一声嘀咕,再次将视线转向那名神官:


“军队的拷问,想必相当严苛。纵使遭受如此对待,你依然不肯松口吗?”


被女皇那双黄金色的眼瞳所注视,卡尔法司祭全身剧震。女皇看着他那畏惧得仿佛要缩成一团的后背,直接发问:


“余不好问答转弯抹角,便单刀直入地问你。汝等可有叛意?”


如此问题刚一出口,司祭就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此刻不说直接开口,连抬起头都不被允许的情况下,这已经是他所能努力的最清楚的意思表达方式了。夏米优见状一声轻哼:


“被如此提问的话,也绝无胆敢开口肯定之辈了吧……其实余也从未曾考虑过汝等会有叛乱企图。余为从政之身,自然明白。汝等教徒负面感情之积蓄,如今还尚未至作乱的程度。”


本着这两年间培养起来的执政者的感觉,她作出这样的判断。国民们的不满积蓄到了何种程度,这些不满何时会达到临界点——哪位君主都会尽心竭力地把握这些东西。即使夏米优举止犹如暴君一般,却也时刻对这些东西保持着密切的关注。


“不过,不安与日俱增,逐渐高涨亦是事实。借此良机试图鼓动汝等之辈也必然存在。——不言自明,齐欧卡正是如此,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同样如此。”

听到女皇口中说出的名字,卡尔法司祭一时张口结舌。


“余深知道汝等神官,与总本山常时保持秘密内部联络。换而言之,对于此事余也是默许——只为万一之时可确保外交联络途径。然而,直至最近,余与汝等的意见交流自身竟出现了嫌隙。”


“……”


“关于此事,余无意责问。那.厮.竟然身为大司教,汝等欲与政权保持距离也是无可厚非。……但纵使如此,余会有加害于阿尔德拉教徒之意终究是汝等多虑。为排除误解,余便在此断言,只要尚为余之治世下,阿尔德拉教永为国教不变。汝等也身为圣职者不变。”


耐心地放缓语气说完这些,夏米优朝神官命道“可抬起头”。神官畏畏缩缩地缓缓起身,映入眼帘的女皇的面庞比他所想象的更加沉稳几分。


“同总本山之断绝,对于汝等神官的日常事务带来了诸多负面影响,余也知晓。首当其冲是神学校卒业学生无法成为神官。既然如此,这一立场便由余代为保证。汝等已经无需再仰赖教皇指示,只需将教团本身,在帝国内重新组建为完整组织即可。”


卡尔法司祭因为惊愕而瞪大了双眼。在他满面的恐惧与怀疑之中还混入了一分希望,女皇没有放过这一细节,继续接道:


“汝以为余不过是随口胡言而已吗?然而——原原本本,对余而言与帝国之内过半数国民的阿尔德拉教徒为敌毫无益处。胆敢如此妄为无异于自缢。”


这倒是极其单纯的事实。纵使表现如同暴君也要有一定限度。乘形势混乱企图谋反之徒,还有单纯榨取国家利益却全无回报之人——她所肃清的大多都为这样两类人。单是如此已经大费功夫了,根本没有可能去毫无意义地做出再为自己树敌的行为。


“余并非汝等的敌人。余之立场既然已经明示,便再问一次——汝等所图究竟是何事?更重要的是,总本山想从汝等手中得到何物?”


一连串阐述为君之道的发言,已经让卡尔法司祭的恐惧淡去了几分。事到如今光是害怕也没有用,他拼命试图控制自己颤抖的嘴唇,开始回答君主提出的问题。


“……我们所希望的是,帝国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国家外交正常化,仅此而已。”


“考虑到当下形势,恐怕只是徒劳。”


“我们也深知是这样。……但正是因此,我们都十分苦恼。究竟如何行动方是合乎信仰之道,我们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他也已经放下伪装,道出内心的实情。对于久久无法找到前进方向的他而言,面对提问就连整理语句都十分困难。


“除去刚才陛下所明察的事情,我已经别无所知了。我试图穿越国境线踏入大阿拉法特拉,就是为了与总本山的代表人会面并听取今后的方针。当然也不会是全部照做,这只是为了外交恢复所尝试进行的交涉。之前陛下所言的帝国内部教团独立方案,这也包含在我们所准备的底牌之内……”


说到这里,司祭一时间停顿了。咕地咽下一大口唾液,他继续奏上:


“还请恕我以罪人之身向陛下进言。——陛下先前所说,对于阿尔德拉教徒没有迫害之意。若所言为真,请一刻也不要耽搁,将此想法立刻昭告全体国民。哪怕多让一位国民知道也好。无论总本山究竟有什么意图,我们也只有这样做才是能将教徒们与帝国维系在一起的手段吧。”


他的眼中充盈着泪水,紧握的拳头不住地颤抖。这副模样真实地表达出了他这番发言已经作出了被就地斩首的觉悟。


“原来如此,啊。”


将对方的真实心意看在眼里,夏米优的嘴巴微微开合:


“这番忠告接受便是。余还需要考虑,汝暂且退下即可。远途至此想必已经积蓄了太多疲惫。在下次召唤之前专心休养身体便是。”


听见这番毫无做作的的关心话语,卡尔法司祭不禁看向女皇陛下。


“那,那么,对我的处罚……”


“在说什么呢。余也并非那种看见人头就要不由分说砍下来的人。打一开始余就只是为了问你几个问题将你叫来的而已。”


夏米优一边叹息一声一边说道。然后她满面严肃地看向神官:


“尽管根据状况会有调整,以后汝便负责与其他教徒们的联络任务。然而前提是教团依然存在,以及眼下这新体制的稳定。”


如果这些都是实话,那也不会与卡尔法司祭现在的立场相矛盾。这一次轮到他这一边来猜测对方所言虚实了。他不顾失敬,双眼凝视面前的主君。


“……陛下。我真的可以相信您说的话吗?”


“由你自己决定。不然你的双眼双耳是为何而生?”


这场问询,就由女皇严肃地以这句话写上尾声。那司祭惶恐屈身,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今日在下度过的还算轻松愉快。”


卡尔法司祭与两位武官一同离去之后,朝自己所事的女皇,卢卡恩蒂上尉这样说道。夏米优面露苦笑:


“……既然是你这么说,那绝对不是讽刺挖苦了。今日确实难得地没有砍掉任何人的脑袋。”


“一斩而身首分离,即使是不过如此的工作,要想让这一击使人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也并不简单。而且——刚才那名神官,我以为也会一如既往,所以已经做好了准备。”


就是说刚才已经积蓄了一身杀气,卢卡恩蒂淡淡地说出这样的话。能够在如今的帝国担任近卫队长之衔,这名骑士女孩自然身手不凡。女皇感慨地摇了摇头:


“只顾镇压叛乱,迟于跟进阿尔德拉教徒是余失算……更何况那男人并非为了谋求一己安全而犯下罪过,甚至作好死亡觉悟进余以忠言。随意便杀掉这样有骨气的人物有违情理。仅此而已。”


“是,即使仅此而已,对下官而言也是值得高兴的。”


骑士少女满面纯真的笑容。夏米优还并没有丧失身为人的基本准则,这对她来说再值得开心不过了。


“——话虽如此,知法犯法,有罪治罪。就这样无罪赦免,是不是有些太过便宜了点?”


突然间——心情逐渐放缓的少女耳中听到的话让她一瞬间戒备了起来。夏米优锐利的视线投向大伽蓝入口处,开口仿佛要喷出烈焰:


“余不曾记得有命令你入室。看见你不自觉地便脑热呢,狡狐。”

“主君有命方才前来的不过是二流的臣下。每当陛下真正需要微臣时,在下必然已经在侧。”


身着象征最高等级文官的卡其色礼服,那男人脸上裂开难看的笑容站在那里。他是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赞玛。他凭借着从先帝处继承而来的诸多权限,现在仍然如魔鬼一般栖息在皇宫之中。


“而且还有啊,如此亲自出面问询实在是太过多余!内部谍报任务之类尽管交给在下,明明告诉您那么多次了。只需要派出百人稍作调查,即刻便能弄清楚神官们的内情了。”


“或许并非虚言。不过,就在那举手之间你又不知会搞出多少小动作。本人身为皇帝一日,便绝不会给你丝毫暗地活跃的机会。”


“陛下若这般作想,在下欣然接受倒也无妨。然而现实问题是,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意图必须尽早探明。既然如此,就应该对刚才的神官进行拷问。”


那狐狸如此淡定地与自己的主君大唱反调。面对如此不逊,女皇提高声调,吼声中充满火气:


“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这狡狐!完全没有必要拷问,余迟早便能从那人口中得到消息!只需要让他理解帝国并无意迫害他们即可!”


“依我看来这是绕远路,陛下。既然同样都是要取得情报的话,怎么看都是直接拷问要更快几天。”


托里斯奈首先进行了简单的估算,然后继续说道:


“事关情报战。既如此尽快把握状况才能够决定成败啊,夏米优陛下。现在并非惜命于区区一名神官的时候。要是心系国家百年的安泰,在此唯有化身恶鬼前进才是。”


“不准!余绝对不会接受!要是胆敢对那人用刑一下,你的脑袋也不要想好好地长在脖子上了。”


女皇的态度完全针锋相对,将对方的意见驳回。狐狸轻轻耸肩道:


“既然陛下是这般固执己见的话,在下也无话可说。……但是,唯独请求陛下千万要注意抓紧时间。因为动手哪怕稍微迟一点,都有可能导致教徒们聚众而起的事态。”


“不需要你多嘴。……如果满足了就退下吧狡狐!莫非今天你是想在此试探余的忍耐限度吗?”


托里斯奈不再继续接话,一脸平静地施礼之后便退了出去。感受到他的气息逐渐远去,女皇双手死死抓住玉座的扶手,咬牙切齿:


“……简直不能更加不悦了,卢卡恩蒂。余居然觉得,那狐狸的意见也有点道理。”


从觉得有道理的那一刻起,就不自觉把那个方案加入考量之中了。不管对于托里斯奈·伊赞玛其人有多么憎恶,身为一名君主必须做到公正——这是她对自身的戒律。


“已经决定宽恕过了他一次,再做拷问绝无可能。但是,有必要考虑一下怎样弥补这一束缚所带来的时间拖延。……怎样才能够尽快地把握消息呢?”


先是深呼吸,然后合上眼睑默默思考,她片刻便得出了结论。


“果然——必须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人,啊。”

次日清晨。通往深绿堂的宫内石阶上,三名军人并排前行。


“……呼……”“……哈……”


轮流交替发出叹息的,是森帕·萨扎鲁夫准将与马修·泰德基利奇少佐。面对致命地缺少霸气的二人,行走在中间的哈洛没完没了地鼓励着他们:


“两位,就这样一脸忧郁地面见陛下是绝对不行的哟!就连看着你们的人都感到意志消沉了!就算再勉强自己一点也请打起精神来!”


“我们知道啊……但是,我一想到可能又有讨厌的活交给我干,就不由自主地提不起劲。”


“我也是,这般超出能力的将官职衔实在是感觉心累……”


“真是的!你们这幅样子,又要被陛下发脾气哦!”


哈洛为了给两人打气,对他们又是拍后背又是捏脸蛋。就这样到达深绿堂,真正来到女皇面前时,萨扎鲁夫也好马修也罢,都已经停止了不住的唉声叹气。女皇可不是会对这种事轻易原谅的人。


“二位应召唤而前来,实在是深得大义。——不过哈洛,你也来了吗?”


几人中掺进了没有传唤的人,夏米优便先把这件事情提起来。哈洛毫无愧意地吐了吐舌头:


“只有马修先生和萨扎鲁夫先生的话我有点担心,所以就擅自跟了过来。……不方便吗?”


“不,绝无此事。准许你就座侧席。这事情你也应该了解一下。”


没有太过责问,女皇许可了哈洛在场,进入正题。即使在凡事皆被特殊对待的骑士团之中,夏米优最近对哈洛的态度也有越发宽容的倾向。


不同于身为将校而被要求以突出的功绩的马修与托尔威,夏米优对哈洛所期待的,是她沉稳的性格起到的润滑人际关系的作用。若是连她的自由都限制太多那就达不到应有的效果了,所以就算是这样略显出格的举动她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把你们叫来这里,所为无他。有发现称国内的阿尔德拉教徒发生了不稳定的异动。”


微胖的青年皱起了眉头。看到对方露骨的反感之情,夏米优的心中一阵微痛。

“又、又有叛乱吗……?但是您说阿尔德拉教徒,也就是说不是军人也不是贵族,而都是平民百姓对不——”


“冷静,马修。事情没有发展到你所想的那种程度。不过,也只是现在暂时啊。”


当然,女皇的内心也是一言难尽。面对三人的视线,女皇还是亲口做出解释:


“越过大阿拉法特拉之后的总本山——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人,似乎对教徒们有什么动作。只是维持教团之间的联络倒是情有可原,不过最近好像就连司祭以上的高位神官都被动员了起来。我怀疑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在理解了主君的疑虑之后,萨扎鲁夫举手说道:


“……陛下,我可以问一句吗?我国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国家外交,明面上自不必说,非官方的交涉也还没有展开吗?”


“我方一直在进行尝试,但是对方却顽固拒绝交涉。从这个方向没有办法进行查探。”


阿尔德拉教总本山不单单在水面之下持续暗地活跃,更将外交途径都切断。听了女皇的说明,萨扎鲁夫一样意识到了这之中的诡异。


“希望你们可以在没有引发重大事态的情况下,兼以对国内的牵制的同时查明教徒们的内情。因此这个就是希望交给你们的工作。”


谈话步入了核心部分。马修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反问道:


“……那么这也就是,所谓的内部侦察任务吗?”


“一方面讲就是这样。说明地再详细一点的话,是看中了从中央派遣部队前往,这一行为自身所起到的威慑效果吧。”


以手抚颚思忖之后,萨扎鲁夫微微向身边的部下投过去视线。


“既然是勅命,当然听命……不过虽然失礼还是想说,我们这一伙人之中怕是没有精通此道的人吧。我也好,马修少佐也罢,至今为止的经历显然都是主职战斗方面的。在下也不敢说陛下是不是高估了我们对内侦任务的匹配度。”


夏米优早知道会有这样的问题。她淡淡回答道:


“即便如你所说要派遣‘精通此道之人’前往,现在他们也大多被派往齐欧卡进行谍报任务了。无论如何也准备不出足以进行大范围调查的人员。因此找到你们——虽然都是些门外汉,余希望任务能够由行动值得信赖的各位承担。”


她特别强调最后的那部分说道。这是无可争议的重用,对于女皇而言这样的表示已经完全足够了。在不经意间与自己的臣下关系恶化产生嫌隙,这对任何一位君主而言都会是心腹大患。与“骑士团”的信任关系的最后一层底线都破裂,是现在的她最感到恐惧的事情。


“……”


觉察到自己内心的恐惧,少女紧咬嘴唇。以前不是这样子的——若是炎发的少女尚在世的时候。那时候的她被这些年纪大些的友人们的温情所萦绕,可以像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一般言行举止的她心中只有欢喜。


如今已经不在的那个女人,对于自己这些人到底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啊。反观自己空荡荡内心的虚无深渊,少女总算深刻地明白了。

“……对于你们这样的人选,余以为是适合的。不是要让你们像画中描绘的间谍一样亡命奔波。不论过程如何,只要能够确定教徒们的真实想法便好。已经有了先前在艾博多尔克州和尤那科拉州的经验的话,与一般民众的交流方面有所精进的各位应该可以做到。”


如果与被藏匿在后宫之中的伊库塔的交流被除去不计的话,现在女皇与“骑士团”的几个人在私下接触的机会几乎完全没有。所谓君臣之别,听上去没有什么,实际上却已经是只能通过“召唤”的形式交流的关系了——曾经温暖和睦血脉相通的关系,如今已经被冰冷生硬的主从结构所完全掩盖。


微胖的青年不知道夏米优的言语之下隐藏的复杂感慨,他轻轻点头:


“……虽然不是很有自信,但是我在此受命。重点就是并非镇压叛乱,而是防止叛乱发生对吧。我会尽绵薄之力。如果顺利的话就可以不杀任何人就解决了。”


“不错。……但是马修,你最近愈发厌恶参与战斗了啊。最为一名未来将要担负整个帝国的大将,这是不是大有问题啊?”


如此的无心讽刺,女皇已经能够就这样比较顺其自然地说出口。她满心傲慢,对于马修不愿伤害同属一方的同伴的想法,甚至是他身为普通人理所当然的心情都从施令作战的立场来揶揄。就连这些也都是她对身为暴君的自己所要求的言动。


将女皇的挑拨完全承受下来,马修以坚定的视线反过来盯住对方:


“国内的纷争我真的不想再参与了。如果是以齐欧卡人为对手的话还是会拿出实力的。抗击外夷,保卫国民——所谓军人,应该是这样才对。”


无视萨扎鲁夫用眼神催促他要克制自己,他断然说道。言外之意“你所下令发起的战争全都不是如此”,满满充斥着对于现状的不满。


“——”


马修那含有敌意的目光,那带刺的话语,全部化为尖钩长枪贯穿夏米优的胸膛。这份痛楚,除了她本人以外无人可以估量——但是她却绝对不能表露在外。

仿佛完全无关痛痒一般,少女的嘴边浮现出一如既往的残酷笑容:


“听到这话便放心了。——萨扎鲁夫准将,你也没有异议吗?”


“……哎、哦,对于任务我对没有怨言。不过我也讨厌这样的战争。”


为之前一连串的交谈没有引发重大危机而感到内心稍安之后,萨扎鲁夫如此回答道。在北域时不得重用的岁月,让他早已经养成了悉听尊便的受虐恶习。


“——啊!这份差事,可不可以让我也参与呢?”


就在沟通即将达成一致的这个时候,一直默默观望事态发展的哈洛突然出声说道。夏米优些微讶异地看向哈洛:


“你想参与?为何会突——”


就在她刚开口询问其目的的瞬间,自己也顿时醒悟——无论是马修还是萨扎鲁夫,上一次出征归来休息时间还太短暂。不只是肉体上的疲劳,更加不能够大意的是他们反复经历不情愿的作战而带来的精神上的疲敝。看先前马修对于自己讽刺挖苦的反应,同样可以看出潜藏的问题。


“……确实如此。既然正在全力训练士兵的托尔威无法同行,能够有你的支持,两人也算有一个依靠。准许哈洛玛·贝凯尔的随行。率领前往的部队,一个大队数量够吗?”


“是!感谢陛下的厚恩!”


哈洛满面灿烂的笑容地垂下脑袋。不过——真正的意图与女皇的推断完全不同,她.完全没有漏出蛛丝马迹。

结束谒见之后,刚回到基地,三个人就立刻聚集在会议室讨论今后的行动方针。


“当下首要的问题是,我们应该调查什么地方,以及怎样调查,对吧?”


马修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萨扎鲁夫一屁股仰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


“嗯——教团的活动,应该是以各地的‘神殿’作为据点来进行展开的。先去那里的神殿,然后再对周边的聚落巡回调查比较妥当吧。”


“威慑与内部侦查之间的均衡感觉不太好把握啊。这一次不能组建队伍齐步行军,而需要我们在不被人觉察到军人身份的情况下推进调查。在那里就不得不变装了。”


“那倒是。所以我们应该在帝都搜集大量的巡礼服,再发给部下们命令换装吗……。啊——,没干过这种事,完全搞不懂啊。”


由于对这种方向性的任务缺乏相关经验,他们的军事会议难有寸进。干脆想着要请教一下部下或者长官,可是事涉内侦任务,很难向在场的三人以外的外人挑明内情。


看到这场会议再放着不管就会走进死胡同,哈洛轻快地开口了:


“好啦好啦好啦!我们最首要的任务,果然还应该是把握神官先生们的人身所在吧?重要人物的名单我也拟定了一份。”


会意到她想要从另一角度切入来推进话题,马修与萨扎鲁夫也将注意力转向手边的名单上。


“……啊,说的对啊。这份名单上面的神官,一旦发现就立即带走拷问。之后就是我们剥夺他们的人身自由,或者是在保持监视的状态下把他们释放了。……不过一想到可能会牵连到无辜的人,我就感觉有点沉重。”


“虽然我也是同感,但对陛下的担心也同样能够理解。那些神官们在教徒之中的号召力不可小觑。以他们为主导发生的叛乱,在从前也已经发生过了许多次。”


“相当久远,怕是数百年以前的事情了吧。若是在那个时代,若是能够与军阀联手,获得武装力量倒是要比现在容易得多……反过来说,现在又是怎样呢?即便阿尔德拉教徒试图叛乱,你们觉得会有将校或者部队向他们提供协助吗?”


马修道出关键的问题。无论召集的人们多么斗志昂扬,单单凭借阿尔德拉教徒无法掀起叛乱,这是不争的事实。最简单直接的就是武器的问题。作为现代战争主力武器的风枪——只要没有足够数量的风枪,武装势力人数再多也终归只是徒有其表罢了。而且,由于法律对于风枪制造与流通的严格束缚,一般国民就连入手老式的滑膛风枪都绝不容易,取得足够的数量就更加困难,走特殊的关系渠道必不可少。


“不是很懂。……不过啊,已经连续有四次叛乱被陛下漂亮地亲自凭借手段镇压,鹰派的代表人物密特加兹鲁克又刚刚才被整治成了那副惨样。与陛下最初即位的时候相比,国内的反对声音已经被削弱了太多了。如果换作是我的话,一定会老实本分地生活啊。”


这一看法马修表示赞同。他也认为现在并不是制造叛乱的好时机。如果时间再早些就可以与要塞都市加鲁鲁乔恩的起义联动起来,这样还算有点可能,但是镇压那场起义已经让新皇夏米优的暴威传遍全国。难以想象那些连军人身份都不是的教徒们,能够克服对夏米优的恐惧并挑起反旗。


“话虽如此,军中也不是没有信仰虔诚的将校。这份名单里也有那么几个眼熟的名字。这一次就连这几个人也必须要进行调查,无可避免了啊……”


从名单中筛选出了几个在北域曾经有过接触的人名,萨扎鲁夫感到有些丧气,心思凌乱,最后认识到这与自己现在的立场不符,猛地抬起头来。——现在已经与两年之前的时光不同了。如今黑发的少年与炎发的少女都不在身边,身为长官的自己如果不主导任务的话,他们就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了。


“——抱歉,我这个总指挥要是优柔寡断,就谁都没办法行动了啊。开始总结方案吧。


首先,将所有人员分为两队。一队作为视察团以军服之姿堂堂正正示人,另一支部队着便装或者巡礼服渗入当地进行调查。前一队由我指挥,后一队就交给你们。两队分别为进行佯动与执行本来的任务,这样思考更容易理解一些吗?”


马修与哈洛各自点头。压抑住内心想要说出“这样子真的好吗”的冲动,尽可能集中精力在长官干脆利落的发言上。


“先是大量确保巡礼服,然后再准备出发……尽管有一点点不合规矩,不过跟当地驻军打招呼还是等到一切都结束了再说吧。驻军内部难保不会有奸细,这可是正经的内侦任务。到了当地以后要是需要疏通关系了那就到时候咱们再说……不,就由我来想办法解决。”


略微思量后他纠正道。自己就是稍微懈怠就会将主导权推给别人,萨扎鲁夫对于自己这样的性格也是既深刻了解又深恶痛绝。


“明白了!巡礼服的确保就交给我了,在这段时间里二位就请作好出发的准备吧。毕竟数量太多,可能会让你们等上几天……”


哈洛率先开口把杂活给包揽下来。对她的积极性深表感激,萨扎鲁夫稍加思索后追加了几个要点:


“虽然也是无可奈何,由于本次任务的性质,大肆购买的行为太过暴露就麻烦了。让部下们穿上便服,从尽可能多的店铺一点点少量购买比较理想。这可能需要把全帝都的店家都转个遍,只靠你们的话人手足够吗?”


“虽然是比较复杂的工作,但是全大队出动的话一定有办法的!啊,但是可以迅速一点是要更好一些啊。我可以现在就开始行动了吗?”


话还没有说完,哈罗就已经从椅子上起了身。看到萨扎鲁夫点头以示许可,她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向长官敬礼:


“哈洛玛·贝凯尔少佐,现在就前往执行物资搜集任务!”


一边欢快地报告,她转身走出了屋子。看着她那精神焕发得有些过分了的身影,剩下的两人心怀相同的感慨发出叹息:


“……让她给担心坏了啊。咱们必须再振作一点才行。”


“是啊……的确。”


马修用手叩击面颊给自己打气。已经不能再毫无意义地抱怨下去了,他也必须这样严厉地告诫自己。

“——就是这样,今天的任务是筹集巡礼服。因为情况紧急所以非常重要哦!”


考虑到了机密,结束最低限度的情况说明之后,哈洛所指挥的医疗兵大队的全员换上便服,前往帝都。在市内散落分布的数百家服装店,就是这次任务的目的地。


“不要被人察觉不自然的举止,请从尽可能多的店铺里一点点地筹集起来!衣服只要尺寸别太小,没有其他要求!尺码太大的丈量裁剪一下也就可以穿了!”


“遵命!!!!!!”


现场的行动指示在事前就已经传达完毕。所有人分散到无数马车上抵达帝都,再进一步细分为五人一班后开始行动。


“现在开始执行任务!请按照任务分配走遍全帝都,在傍晚六点之前返回这里!因为人手短缺,我也会亲自去采购!任务结束得太早虽然也没有关系,但是如果回来得比我还早,我会感到不好意思的,请大家注意哟!”


听到部下们一起发出哄笑,哈洛一个挨一个地去拍他们的后背:


“大家都有干劲比什么都好!赶快去吧!”


众人心想今天大队长比以往要多了几分精神,没有一人从她的言行举止之中觉察到任何违和之处。

“好吧——那么,就从这一家店开始吧?”


坐落在小巷深处的一家小而精致的商店,迎来了哈洛本人所在的一个班。


“我去跟店主先生谈一谈。这家店这么小,我就先亲自作个示范,大家就请在外边等一下吧。”


如此叮嘱几句后,她就一个人钻进了略显昏暗的店内。这样的地方一般客人就连只身一人进去都需要有点勇气,哈洛却毫无所惧,爽朗地喊道:


“打扰了——。我想买巡礼服,请问有货吗—?”


在店内深处抽着烟斗的店主,听见说话声便站起了身。这家店似乎是他一个人在经营,店里面没有看到其他营业员。


“啊啊,巡礼服啊。记得是收在里边了吧。嘿呦——,呼……要几件,什么尺寸的?”


“男装七件,女装三件。全都是成年人的一般尺寸就好,我一共要十件。啊,还有——”


从后边接近正在弯着腰清点库存的店主,哈洛在他耳边轻声道:


“——北域的‘神殿’,有军队正要从中央前往那里监察。部队出发时间为三天后。请告诉煽动民众的神官们,任务要抓紧时间并且隐藏好自己,克雷格同志。”


“——!?”


瞬间,店主如同反弹一样扭过头来。哈洛满面的无邪笑容却跟刚才并无二致,这个被称呼为克雷格的男人惊讶地盯着她:


“你,你也是……吗?”


“嗯。不过直到前几天为止还一直在呼呼大睡就是喽——”


哈洛轻轻地伸了一个小懒腰。她的一举一动,克雷格都在目不转睛地检查着。


“……你这边明明都知道我的名字与联络途径,我却连你的相貌都没有见过。咱们同为谍报员,看来等级差了不少啊。”


“可能是吧。不过,对多余的事情感兴趣可不值得夸奖啊。——会让你早死的哦?”


哈洛绝对不会出口的话语,现在却被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克雷格用力咽下一口唾沫。


“……这话我会铭记在心。无论怎样,有工作就交给我。我今天就用传信鸽与快马给大家传话。只是啊,如果军队三天后就出发,神官们到底能不能跑掉——”


“这个大概没有问题。要让军队的行动顿滞下来,我也会在出发之后想想办法的。”


这个女孩随口做出保证。对她保证的内容,克雷格这一次真的瞪大了眼:


“……你潜入帝国军的内部了吗?听上去还是连大部队行军都能够干涉到的位置,我们在这边工作的同志们全都算上,这样的谍报员也没有几——”


声音突然停住了。他总算想到了,自己面前这个家伙的真正身份。


“——难道说,你是——”


“啊,还有件事。”


不想为外人所知一般地把脸贴近。这个与哈洛同一张面孔的女人,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条塞给对面。


“关于那个不小心成了俘虏的海军少将小姐。在这份文件里,附记了由我制订的俘虏夺回计划。虽然本人因为要北上所以不能参加行动,但是我已经把计划安排得简单到猴子先生都可以胜任,所以就请你们随意地尽快搞定了。”


“等等,你说随意地——”


“好,这些衣服我就拿走了。再见喽——”


她不等对方的回答就抱起衣服,就好像刚刚把事情办完一样转身离店。将哑然的克雷格甩在身后跑回到部下的身边,她一脸得意地展示两臂环抱的战利品:


“各位,久等了!首先取得十件!快,趁着天色还早,去找下一家店吧!”


出动采购的结果是,到了第二天的晚上集齐了足够的数量,全部分配完毕并做好出发准备已经是第三天的白天了。这是为了既不太早也不太迟而进行了精心复杂的计算的最终结果,可是她本人却是一脸歉疚地低下脑袋:


“非常抱歉,确保足够的数量比预想的花费了更多时间。我想着一口气买太多的话行动会被人察觉,可能有点过分小心了……”


“不不,没关系。这样的作战不严密进行就没有意义了。”


就连本来想更早一点出发的萨扎鲁夫,对这件事也无意责怪。他也认为小心谨慎才是最重要的。毕竟这几乎是第一次内侦任务,所以也有点过分小心了。


“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也会披上巡礼服啊。……怎么样,哈洛?你看我这样像是一位虔诚的阿尔德拉教徒吗?”


试穿了一件的马修要哈洛谈谈感想。哈洛“嗯——”地一边沉吟一边看遍马修全身。


“……好像有些太丰满了吧?要是脸颊再瘦削一点的话,我觉得才更像巡礼中的人们。”
“你就是随口瞎说。我这两年可也瘦了不少啦,别看是这幅样子……”


自己长肉多的优点居然被人指指点点,青年马修肚中顿生怨气。带着苦笑拍拍他的肩膀,萨扎鲁夫开始下达出发之前最后的指示。


“行动中虽然基本不可能有战斗发生,但行军就是行军。就像前天讲的那样,这次还是遵照分进合击的原则行进部队。确定好整体方向以后,直接拆散成小队以下的单位行动。就算再怎么经过变装,规模太大的团体稍微多几个就会过分显眼。”


“明白。……那,就从这里开始暂时分开吧。我们两个的潜入调查班就先行一步,出发的时间分散开来也显得自然些。那谁的部队第一个出发呢?”


“啊,那就让我当第一吧!二位,一路上请小心,我们下次就在北域再见吧!”


顺理成章地保证了先头出发的位置,她与部下们一起离开了中央。


从中央基地出发,向北东方向行进了约三十千米后已到日落时分。哈洛一行人首日的行军在此结束。在路经的村中借地方住宿,吃过晚饭,部下们全都在拥挤得连翻个身都能压到人的床上入眠——就在这个夜晚。


“——呼啊,哈(哈欠)”


仿佛被月光呼唤了一样,她醒来后就直接离开房间,走出院子,朝房屋背面的树林中走去。


“啊啦,好美丽的星空——”


可能多亏了大约一小时前的阵雨将污浊一扫而空,这一天的星空景色异常漂亮。头顶不计其数的闪烁群星美得仿佛要令人着迷一般,但她还是开口了:


“——那边的四个人。一直躲躲藏藏也不是办法吧?赶快出来啊。”


夜幕对面传来一阵僵硬的气息。之后又过了一小会儿,葱郁茂密的树林深处,四名男女的身影静静从黑暗中浮现。


“……且不论所在位置,就连人数都被察觉了吗?是我们小瞧你了,帕特伦西娜同志。”


“嗯—,我恰恰相反哦。感觉有点失望。”


哈洛看似随意地向靠前的一人走近。下一个瞬间,不由分说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啊——!?”


“素.质.太.差.。就算对你们这帮水准一般的谍报员要求有‘影子’的水准太过分,可作为我的手下就是要完成他们那样水准的工作哦?这是其一,还有——搞什么鬼啊,刚才的捉迷藏。难道你们以为这是小朋友做游戏吗?”


指尖用力,一直到气管几乎将被掐断,她突然松开手把那人推倒。那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为了止住咳嗽不得不捂住嘴巴缩成一团。对方满面赤红地压抑自己的生理反射的惨样,她——帕特伦西娜,妖异地翘起嘴唇低头欣赏:


“太好了,至少现在明白这不是做游戏了啊。哎,其实也都没差,反正就算有那么一点点无能,我本来也没有对你们抱有过分的期待。”


她嗤嗤笑着话音刚落,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就突然消失了。这女人轻轻一瞥其余的三个人:


“只不过——不要拖我的后腿哦?要是有谁碍到我的话,我立刻就把.他.除.掉.。”


在领会到这句话中所包含的真正意图之后的瞬间,他们反射一般地后背一凉。眼前如果有蚊子飞过就把它拍死——刚才她所表示出来只不过是这样程度的意思,所以才让人感觉异样。也即是说,她能够把.人.解.决.掉.就.好.像.拍.死.一.只.蚊.子.一.样.轻.松.。


局面到此为止,主导权的归属已经名至实归,不言而喻了。取得了指使这四人的权力后,帕特伦西娜倚靠在旁边的树上开始专心思考:


“好吧——,不管怎样,首先必须要拖延其他人的进军啊—。因为采用的手段不可以让哈洛的风评被降低得太多,所以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是我们设下的圈套。这可不得不动动脑筋啊。”


又花费数秒时间沉思之后,她用手砰地猛一敲树干:


“嗯——这样吧,就拿那个胖子和邋遢胡子共同的弱点下手吧。那边的那位,你知道弱点是什么吗?”


“马修·泰德基里奇少佐与森帕·萨扎鲁夫准将共同的弱点?不、不清楚……”


那女谍报员答不出来而陷入沉默。帕特伦西娜好像一脸看到白痴了的表情:


“不清楚吗?真的吗?哎—,真——是够笨的啊—,这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再一次感慨部下水准的低下之后,不再等待对方思考,她立刻道出了答案:


“他们都是滥好人啊,那两个人。作为军人善良得简直要命。”

马修遇见眼前这幅光景,是在出发后第二天的午后。


“——嗯?怎么回事,那边?”


因为还没有走出帝国中央的辖域,他还是穿着一身军装带领着二百人行动。跃然映入他眼帘的,是几辆马车和围在马车旁边争论不休的人群。


“运货马车坏在半路上了吗?……喂,他们朝这边跑过来了啊!”


看到了微胖青年身上军装的人群如临大幸一般朝他们这边赶了过来。马修一行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情况,他们就不由分说地吵嚷起来:


“你们是军爷吗!?求求你们,搭把手帮帮忙好吗!”


“呜哇哇——冷、冷静一下。发生啥事了?”


“我们是在这附近搞伐木的。正干活的时候有人被倒下的树干波及,出现了伤员,这会儿正要把他们运到离这儿二十多公里的诊所……”


说道这里一个停顿,那汉子伸手指了指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的马匹:


“不知道是不是中暑了,马突然就倒下了……!这样下去我们就连把伤员从这里弄走都办不到!”


朝说话的汉子指的马车里边一瞧,里面躺着一大堆绷带上有鲜血直往外渗的伤员。看到马修见状不假思索地皱起眉头,那汉子表情沉痛地诉求道:


“有的人必须尽快得到治疗,必须尽快出发啊……。军爷,请祝我们一臂之力!”

在马修他们的后方,萨扎鲁夫的部队也遭遇了预料之外的麻烦事。


“真是服了,桥居然会断掉了……”


面前流过的河水上架有一座桥。可能是因为水量增大被冲走了,这座桥的中间部分直接断掉不见了。周围有看着像是当地人的正聚集起来开始维修。感觉出师不利心情不佳,萨扎鲁夫低头看看手里的地图:


“就算绕道也很费时间啊。哎,这可如何是好啊。”


如果人数较少,借助渡船倒也是个办法,可是用渡船把大部队送到对岸就太浪费时间了。发觉了面对问题正在沉思的萨扎鲁夫,一个本地人就跑来搭话了:


“各位军爷,是想要过这座桥吗?那可不可以搭把手帮忙修理啊,你看我们这边明显的人手不足哇。”


“嗯——……你估计把桥修好要多久?如果我们搭手帮忙,今天之内就算不可能,到明天或者后天可以修到过得去桥的程度吗?”


“那就要看你们的啦。而且,这儿的这座桥结构特简单,光是增加人手都能大幅推进作业。进展要是顺利,我觉得明后天过桥也不是没可能哇。”


又只是得到一个含糊不清的回答,萨扎鲁夫现在不得不做出两难的选择。是离开这里兜一个大圈子呢,还是搭手帮忙把桥修好之后再过去呢——到底哪一个判断更加合适,他没办法立即决定.


“听你这么说……我就在这里看来,修理也已经进行到中段了嘛。”


完全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建材的也只有桥中间的一小部分,从两岸到中间的部分已经造好了桥基。只要再稍作修理之后铺上板材,就可以达到勉勉强强过得去的程度了——萨扎鲁夫参考自己至今为止的工作经验如此判断,总算确定了方案后转身面向部下:


“没有办法啊……我懂了,我们也帮忙吧。大伙儿,拿出工具来!”

就在这些军人们受到预料之外的重重阻碍同时,在他们正要前往的北域东部一带,接受了拉·赛亚·阿尔德拉民要求的神官们正在为劝说教徒们而来回奔波。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你们如果有意愿的话……就请把你们的命运,托付给我们吧。”


这是窗户紧闭的室内。在这个会面地点汇集了各贫困村落有影响力的人们,神官向他们说明状况之后便等待他们作出选择。他们全都满面苦闷地低下了头。


“就算这样继续逗留在帝国,也没有未来……就连司祭大人都这样认为吗?”


“我不敢说帝国马上就会覆灭。……但是至少,在齐欧卡入侵时逃难而失去了土地的你们,在帝国很难摆脱佃农的身份了吧?”


神官谨慎地遣词,道出残酷的事实。旧东域的陷落导致战线向后推移,伴随而来的是在附近一带居住的无数人们不得不抛弃土地逃离避难。他们移居到帝国各地,如果想要继续依靠务农维持生计就只有租用土地,如此一来,多数的收益必然被以土地租金的形式为别人所得。神官们就是选择陷入这样困境的人们并劝说他们逃往国外。


“但是,到了齐欧卡你们就能拥有土地了。而且土地是在与帝国正相反方向的大陆东侧。不但远离战火侵扰,还可以在国家的援助支持下专注于耕种土地。我这样说可能失礼于各位……如果是已经尝尽人间辛酸的你们,无论再如何颠沛流离也不会比现在的境况更加糟糕了。”


阿尔德拉教宣扬博爱的精神,所以他们这些教团的人在平日里也一直对贫苦人们进行持续援助。他们的援助令不少人得以活命,因此在这片地区他们深受贫民的支持。在因为生活援助与传教而频繁到访的村落,神官们的影响力也已经膨胀到了不容忽视的程度。


“可你说的这些,也都是顺利逃到国外以后——不是吗?”


就算影响很强,轻易说服也是不可能的。他们已经舍弃了自己的土地逃亡过来,现在又要唆使他们舍弃自己的国家逃亡。就在这样濒于临界,什么时候被一拥而上也不奇怪的紧张气氛之中,神官一面感受着背上的冷汗一面继续劝说下去:


“我一定会让你们逃走的。以主神之名义起誓,我绝不违背这一约定。如果不让这一计划取得成功,我自己也会失去未来。只要这件事一开始行动,我和你们就是同生共死的关系了。”


单纯说明利害关系终究是不够的。因为现在要动摇的是大群人们生活的根本,所以必须展示出对这一行为的责任感。要迫使眼前的贫苦教徒们参与大逃亡,就必须让他自己这样的神官被认可为值得托付生命的对象。
“你不担心在场的某人会把刚才你说的话都通风报信给军队吗?”


“报信就报信吧。那样就说明身为一名神官,我应有的仁德还是不够吧。”


就是做好了这样的觉悟,他才前来赴会。面对这些难作抉择而沉默的教徒们,神官的劝说也走向尾声:


“你们还有选择的机会。但是,从我前来劝说你们的那一刻起,我自己就已经是帝国的叛徒。希望你们可以明白,这里就是我的背水一战。”


“……”


“是同我一起奔向未来,还是继续留下?如果已经有了选择,就请说给我听——”


神官开始索要回应。而在他面前,已经作好了觉悟的教徒们一个个眼神变得坚定了起来。

马修他们根本无从知晓状况时时刻刻都在不断恶化,更糟糕的是他们的行军还在不断受阻。


“喂喂,这可跟说好的不一样啊……!不是说搬运完伤员就好了吗?”


反复用铲子掘起沙土的马修喊道。在他身边一样不停干活的中年男人,已经不知第几次低头谢罪: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但是你看,山体滑坡把诊所的入口都埋住了,这样的话诊所就没法用啊!咱们必须大家齐心协力,哪怕早一点也要尽快把沙土弄走啊……!”


马修不耐烦地咂了咂舌。现在的情况就是,运送事故伤员到目的地之后,又发生了另一桩事故。因为事关人命不能置之不理,只好专心动手干活了。


“……,放着不管也不行啊。预料之外的麻烦啊,混蛋!”

“——怎么回事,才盖上的建筑材料又塌了吗!?”


萨扎鲁夫这边也问题频频。他们想尽早完成桥梁维修,可是不知何故工程在还差最后一点的时候陷入停滞。本来已经组装好了的部位再次塌落的情况反复发生,他已经快要忍无可忍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天已经是第四次了啊!明明我们正着急着想赶快过河,就别平白无故地延长工程时间啊……!”


“非常抱歉啊,看来是图纸上面有一些错误啊。我们现在就抓紧时间修正错误。不会再有同样的事了,能不能再等一等呢?”


那当地男人仍然软磨硬泡地拉住这些军人不让走。已经多次领教了这些话并不值得相信,萨扎鲁夫语气严肃地作出通牒:


“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下次再塌的话,我们可就改变方案选择绕道了啊!”

理所当然,袭向马修与萨扎鲁夫的并不是什么厄运。那是经过了周密计划的有意妨碍,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种“攻击”。然而已经被别人的计策来回摆弄,这两人却一直毫无所觉。


“为何不采取更加直接一些的手段?”


不过,与主谋的想法不同,负责布置圈套的人之中有急于求成的人。为了汇报情况而会面的废弃房子里,一名男谍报员当着她的面不假思索地提议道。


“……嗯?那边那位,你刚才说什么?”


“是。到目前为止,以延缓其他部队的进军为目标,帕特伦西娜女士一直在作出间接妨碍工作的指示。毁掉路线必经的桥梁,让当地居民拦住等等。这些举措确实有所成效,但是我认为有些兜圈子。”


只甘于转弯抹角的手段不是我的风格。在听明白了这样的心声之后,这个长着哈洛面孔的女人有气无力地懒懒反问道:


“……啊啊,这样啊。我姑且问问,你想怎么做呢?”


“马修少佐与萨扎鲁夫准将,我给这二人下毒如何?”

那男人毫不忌惮地说出了一个自认为起效更快的办法。


“和平时期接受内侦任务,而且还正在前往任务地的途中,他们的警惕心会很薄弱。若是趁现在正好可以实施计划。是想要杀掉还是只让他们动弹不得,也都全看我们下毒愿意放多放少。现在您立刻下令的话,我就以伪装成食物中毒的形式,今天之内就给您看到成——”


在男人把这个提议说完之前,他眼中的世界突然上下颠倒了过来。


“笨———————————————————————————————————————蛋吗你是?”


自己是被抓住胳膊按倒在了地上,过了数秒钟男人才终于明白过来——与这一认知同时,是从手腕一直穿透肩膀传进大脑的,那难以置信的剧痛。


“——啊!?”


“给胖子和邋遢胡子下毒?在这个皇帝直接任命的机密任务过程中?这不是在说‘你身边有叛徒哦’一样地亲自交待出来了吗。我说啊,我是以怎样的基准下达任务的,看来你真的是真的是连那么一点点也没有理解啊。”


关节受到压迫嘎吱嘎吱作响。她所折磨的并不是他的骨头,也不是肌肉筋腱,真正要说那应该是痛觉神经本身了。这是与打倒敌人为目的的武技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技艺。让人感受痛楚,让人内心折服,这就是一种为了恣意操纵别人而生的技术。


“我和哈洛啊,和你们这些整天东逃西窜的杂鱼间谍可不一样。一旦潜入目标地点,就要在战略目标达成之前从敌势力的中枢持续输出情报直到最后一刻,这才是我们的使命。为了这个使命不要说暴露真实身份了,就算是被人嗅到存在也不行。这种事情我不说难道你们自己就不明白吗一般来说?”


男人的嘴里噗噗地往外冒出白沫。他没有发出惨叫,但并不是身为谍报员的素质所致。他只是除了死死咬紧牙关之外什么也做不到罢了。现在正蹂躏他的超乎寻常的剧痛,市井之中的一般民众终其一生也不得体验数次。


“还有啊。敌对国家的重要人物就凭借你个人的判断来杀与不杀,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我也是醉了。要杀那两个人的机会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管是投放毒药,还是趁睡觉抹了脖子。但是请你们明白,只要在没有给你们下达这样命令的时候,就是上面想让那两个人留着小命。”


精妙地调整着疼痛的力度,这女人恳切叮咛地教育自己不成器的部下。让他为自己错误的谍报员认知付出沉痛的教训,就像字面一样。——要想学得好,往往吃苦多。而且吃的苦头要像往娇嫩的肌肤上雕入浓墨一般。她教育别人,只会用这一种方法才能教会。


“更何况,暗杀之类的原本就是谍报员所采取手段的下下之策。就军事本身也是一样,间谍的任务也遵从于政治。如果是长远考虑应该留命的人才,我们倒不如说必须得好好地保护起来才对。那胖子和邋遢胡子的不但就是这一类人,而且还与哈洛有很深的交情。这一次因为是要拖住他们的后腿,所以慎之又慎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用雪白的指尖轻抚那人手腕某处。仅仅这样一点小动作,那人就全身要爆裂一般痉挛起来。他双眼已经失去焦距,蠢蠢滚动。他长裤的裆部渐渐染成深色扩散开来。


“终于明白了?好好刻在心里,保证没有第二次了吗?——这可是最后一次哦。你知道吧,下次如果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会怎么样?”


一边缓缓施加扭手腕的力度,这女人把嘴巴伸到那男人的耳边,轻轻低语道:


“你就是,没用的玩具了。……我会把你拿下来叠好收拾好,装进黑黑——的箱子里边哦?”


用令人心生恐惧的声音重申告诫着,她将那只手腕仅微微一转。瞬间,最后的剧痛朝男人袭来——最后终于,昏迷将他从痛苦之中拯救了出去。

萨扎鲁夫所率部队抵达,是在这之后再晚三天。表情难看地来到司令部帐篷,他感觉实在丢脸,开口第一句话就道歉道:


“抱歉,发生了诸多判断失误来迟了……。进展感觉如何?”


被问到的马修与哈洛,都一脸微妙的表情对视了一眼:


“除了刚开始行动时候的延误,搜查行动本身进展还是相当顺利的……要说奇怪之处,也就怪在这里了。”


“我也是这种感觉。受到监视的神官先生们,加上一般平民的动向都进行了探查,目前为止还没有感觉不自然的地方。”


总之,现状就是没有目所能及的收获。确认了这个情况,他们的长官挠起了后脑勺。


“这样啊,果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完成的啊……。不对,如果可以平安无事地结束是最好不过了。”


有异常是可以发现的,但是没有异常却发现不了——这就是调查任务的窘境。他们一方面追求可见的成果,自己其实又无比企望平安无事。


“不管怎样,从今天起我这边也开始大规模的探查。二位,要知道接下来才是正戏,务必集中精神。”


“是!”“是的!”


听到两位部下的回应,萨扎鲁夫也一扫之前的心情开始奔赴新的任务。然而——归根结底,他们的搜查就不可能取得任何果实。需要调查的地点也好,需要警戒的人物也罢,这些关键地方,全部都被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她早一步安排好了,一点也没有剩下。

前往东北部的马修等人,以每两天一次的频度将消息传递给在帝都忙于政务的夏米优。但是——“目前并未发现异常”的报告连续反复下来,就连女皇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这一次,是余费心多虑了吗?”


“若是如此,实为可喜之事。”


翠绿堂的大伽蓝之内,候在玉座旁的卢卡恩蒂面带笑容回答。夏米优闻言也静静点头:


“确实。若能出乎那狐狸的预料,也是痛快无比——”


她一直紧绷的心终于得到了稍许放松,但是,下一个瞬间——这时机仿佛就是在嘲笑一般,一名武官匆匆跑进了政务室。


“陛下!有危急报告!”


“何事?”


将放松的心情一瞬间收紧的女皇回应道。武官也立刻说明:


“前往北域进行调查的萨扎鲁夫准将等人部队,方才传来紧急联络!报告称当地聚集了大量教徒,正准备开始向东北方向的大规模移动!”


与最糟糕的估计有些微妙出入的内容,这让夏米优皱起眉头:


“大规模移动……想集体逃亡吗?大量具体是指多少人数?”


“根据估计至少一万五千人以上。可能将达到两万之势!”


听到这一人数,女皇最后一点乐观也被从心中剥离而去。虽然知道了事先的防备最终并非毫无意义——但另一方面,她也感到哪里有问题,这想法在心中难以拭去。


“……已经派去调查的人员,居然没有事先觉察这样大规模的计划……?”


这一点无论如何都难以安心。因为她让马修等人前往北域,为的正是防此类事态于未然之中。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是他们不习惯的任务,所以没有得到完全的发挥吧。但是……即使把这些也纳入考量之中,她仍然无法接受直至眼下局面,他们竟然未能把握住任何征兆。不论马修还是萨扎鲁夫,她可都是信赖其能力才如此重用的。


“现场作出怎样的处理?已经派出追兵了吗?”


“觉察到动向并追赶上的时候,大半教徒们已经踏入了大阿拉法特拉……。只好先阻拦住后续的教徒,准备派出别动队迂回上山路堵住去路。”


越过北域的荒野,事件的舞台已经逐渐转移到了山脉的内部。认识到了这一点,夏米优不再犹豫,从玉座上面起身:


“——从中央基地紧急召集第一旅团。以及托尔威的部队。余要亲征。”


面对君主毫无迷惘的决断,这名武官十分困惑,畏畏缩缩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陛下……可、可是,这次的事件并非内乱。虽然算作一件大事,但是只要交给当地镇台也就好。”


看到对方心中认知尚有乐观残留,夏米优重重摇头:


“已经诱发了这样的变故,那齐欧卡绝无可能坐观事态发展。他们以教徒为诱饵,要把马修等人唤入山脉内部。山脉之中必有圈套。”


如此不能够坐视不理。回顾先前的战争——北域局部战争的战局推移之后更是如此。


“战争即将爆发。不——恐怕此刻在那里,战争已经爆发。”




======第二章 向东方进发的人们======

面对这样一幅景象,军人们的心境难以言表。


帝国北域,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东部。沿着山脉走向,植被呈带状丛生,比起曾为北域动乱的主舞台的山脉南部与北部的荒地完全是别样风情。在这些海拔较低的地方因为气候湿润而绿意浓浓,靠近齐欧卡一侧地区的山间甚至散布有热带雨林,倒不如说这里与旧东域的景致相仿佛。


不过,只要将视线抬高,群山直冲云霄的威容也丝毫没有逊色于前者。


成群结队攀爬山坡的人们,远远望去也能看出移动是多么迟缓,透出的只有道不尽的无助。——不只是小孩和老人,在那里面一定也有伤员与病人吧。如此翻山越岭的严苛不可能没有人掉队,即便如此他们仍然决意要去攀登,抛弃那失去了神之恩宠的祖国。


“……这是何等的……”


大量的教徒们舍弃生之养之的帝国,以信仰为依靠,试图逃亡出去。


这就是森帕·萨扎鲁夫准将麾下所有人所看到的景象。


“……可以看到的范围内约莫四五千人。再算上死角里看不见的那些家伙,大概能有一万。”


率领部队攀登到一片高地上,马修用望远镜窥视着说道。他的声音中满是懊悔与无奈。


“来到这里为止,我们在后边阻拦下来的教徒们人数将近一万。……总人数的一半,已经放进了山中。”


“咚”,萨扎鲁夫用拳头猛地一捶树干。他难过而惭愧地撇嘴道:


“为什么没能把握住前兆……?难道我们重点关注的地方,就那么偏离本来目标吗?”


在表情严峻的二人身边,戴着哈洛面具的女人垂下视线:


“对、对不起……一定、一定都是我的错。肯定是我在自己负责的搜索范围里把目标漏掉了。”


故意把目标漏掉了,除此之外,这句话几乎完全就是事实。但是,对于她的内心完全是另一个人这种事情想都不可能想得到的马修与萨扎鲁夫,本着天生的责任感来分担她的责任。


“这样的状况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失误就可以说得通的了。非要说对错的话,那一定是错在我们全体,否则不可能弄成现在这幅丢人现眼的样子。”


“是啊。不过,这样的事……我就算被陛下斩首也无可争辩了吗?”


听见萨扎鲁夫嘴里小声嘀咕的话,微胖的青年满脸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要再说了准将大人。这可不是开玩笑。”


“不好意思。我也是出口才后悔。”


用双手啪啪地拍了拍紧张的面颊,这样转换一下心情之后,萨扎鲁夫目视前方:


“已经错过的事,后悔也没有办法。总之我们到目前为止拦住了所有追上的教徒,一路进军来到了这里。剩下的问题就是,眼前的这群家伙该怎么办了。”


“未经许可的出境是无可辩驳的犯罪行为,当然是不能放着不管的。放这么多人跑掉的话,陛下政权本身的信赖都会受到影响。必须尽可能多地把人带回来。”

“所言极是——但是尽可能多地把人带回来,即使要进入山脉深处吗?”


听到长官语气不详的话,马修眉头紧蹙:


“……我也不想像萨菲达中将那样重蹈覆辙。”


“真巧啊,我也不想。为了不让延长的补给线受到游击战术打击,我们一路到这里都非常小心谨慎。……嘛,现在席纳克族人大多已经去了山下,感觉这一次单纯成为上次的重演也不太可能。”


萨扎鲁夫冷静分析道。北域动乱时的对手是对山脉地形了如指掌的本地部族,所以敌人才实施得出那样的战术。这些不是齐欧卡军和阿尔德拉神军一朝一夕就能模仿得了的。尽管山脉上还生活有席纳克族的幸存者,但也已经都是战败之身。他们应该不会有再次掀起叛乱的勇气。


“就算是这样,虽然不想再向前进一步也是我的真心想法,绝不作伪。——就在这里挥着手帕目送一万国民离去的话,刚才开的陛下的玩笑可就不是玩笑了。所以就算不愿意重蹈萨菲达中将的覆辙,我们也只能前进,别无选择。”


说到这里的同时,萨扎鲁夫回转身来,环视四周。


“在这块高地上设置司令部和野战医院。——前线指挥你可以胜任吗,马修少佐。我想让你的部队打头阵。”


被上级指名的青年没有立刻遵命,而是满面肃容地回应道:


“……这一场逃亡闹剧,十有八 九是齐欧卡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设计出来的。他们既然以教徒们为饵引我们上钩,在追赶教徒的过程中必然会发生战斗。”


“嗯,是这样没错。”


“击退敌人的袭击,尽可能多地把教徒们带回到国内。这就是我的任务,这样考虑没有错吧?”


对他最后的确认,长官用力一点头表示肯定。看懂长官意思的马修立正敬礼:


“部下谨受此命。——哈洛,后方就交给你了。要好好干啊。”


“马修先生……请您,千万要小心!”


点头回应同伴的关心,马修转身离开。目送马修背影的她,表面上把哈洛扮演得完美无缺,内心却在哈哈大笑。——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发展,她这般想。

在与追过来的帝国军队还保隔了一定距离的山上。男女老幼样貌各异的教徒们,正在已经不能被称作是路的遍布岩砾的恶劣山道上,拼命地匍匐前进。


“呼,呼,呼……”


“亲爱的,已经不行了……必须稍微休息一下了,孩子们快要……”


看不下去自己的孩子们已经疲惫得跪倒在地上,他们的母亲劝道。但是,走在前面的当家男人狠狠地摇了摇头:


“还不行,脚上别停下!刚才你们都看见了吧,帝国军队的追兵已经进山了!他们速度要比我们快得多,磨磨唧唧的话马上就会被他们缩短距离啊!”


现在他们已经犯下了国外逃亡之罪,背后的帝国军队追兵,在他们看来就是追赶他们的猎犬。要是不能从他们的利齿之下逃出,就活不到明天了——不论事实究竟怎样,他已经先入为主地这样误会了。


“只要到那儿——只要到达那个山顶上,就可以在那里休息了。你们能坚持到那里吧?”


男人边说边拍着孩子们的后背给他们鼓劲。年纪大些的孩子虽然还能走动,年纪小的另外两个却已经干脆嚎啕大哭起来。被哭声搞得焦急起来的父亲伸手去拉孩子们的胳膊:


“打起精神来……!来,抓住我的手!”


说起来简单,最后因为被抓紧双臂很难走动,就成了背着两人前进。突然增加了两个小孩子分量的累赘,男人还是拼了命地一步一步沿着山道攀登。


“嘿、嘿,嘿……!……呜哇!?”


一瞬间,踩到滚石的右脚猛地往下一陷。在崖畔的恶劣山路上前进的男人,身体连同背上的孩子们一起严重倾斜。


“老公!?”


妻子尖叫道。在她视线所及之处,那父子三人就要掉下山崖,已经无计可施——就在那之前,有人用手用力拉住了他们。


“——真是千钧一发啊。你们平安无事抵达这里实在太不容易了。”


“……咦?”


把两个孩子分别轻轻放在山岩上躺好,那男人一脸惊魂未定地看向救命恩人的脸。一名身穿不同于帝国军的军服的士兵,面带温和的笑容看着他:


“我是齐欧卡陆军下属,拉巴尔下士。我是上来迎接你们的。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水、食物以及运货的骡子,接下来就请尽管放心。”


听到这些话,男人不禁环顾周围,才发现不知何时,除了拉巴尔下士以外还出现了大批的齐欧卡士兵,向一同攀爬至此的同伴们伸出了援手。一边朝飞奔过来的妻子和大儿子报平安,男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迎、迎接……你们,跑到这样的山里面来……”


“不仅仅是只有我们。主神的使徒们也已经赶到。”


朝拉巴尔下士所指的方向望去,那边带有一星辉纹章的军人们与齐欧卡士兵一样,不,他们比齐欧卡士兵更加热心地救助着教徒们。男人瞪圆了眼睛:


“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


“感到吃惊吗?我们现在与他们协力合作,共同保护希望逃出帝国的阿尔德拉教徒们。你们抵达了这里,就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


托住男人的后背轻轻扶着他起来,下士这样解释道,然后眼中带着关切看向他的家人:


“夫人与孩子们看上去也已经累坏了吧。走不动的人就请上马或者骑上骡子,我给各位带路到稍前边一点的营地。只是这里不多时就会成为战场,所以请动作稍微快一点。”


“啊,啊啊……对不起,帮我们大忙了……”


得到了事前根本没有想到的大力援助的男人饱含辛酸地回答道。紧邻他身边,孩子们争先恐后地用下士递过来的水壶大口地喝着水。

“——目前为止已经有四千多人了吗。Mum,这速度相当可观。”


教徒们在山道上连成一线向上攀登。这个旅团的前沿是齐欧卡军与阿尔德拉神军双方的据点。总动员兵力为齐欧卡方约三千,阿尔德拉神军方约两千。合计五千人的军队,摆成沿着逃亡者的行进路线展开的阵势。


在司令部大帐里面,不断接受部下们传来的定期联络,担任齐欧卡方面总指挥的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聂克斯面露明快的笑容。


“五天之后就可以达到六千人左右了吧。如果有帝国军追兵再追赶过来的话,来到山上的人还会更多。”


他的副官米亚拉·银严谨地补充道。但是下一刻,与她成鲜明对照的大咧咧的声音加入了对话。


“已经膨胀到连帝国都没法忽视的数量喽。只是一个准备时间很短暂的计划,没想到居然能吸引来这么一大帮人啊。——约翰啊,37加上61得多少?”


“等于98,博士。这都是因为人们越是贫苦,对宗教的依赖就越大。神官的流失直接关系到了教徒的流失。虽说现在是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处于断交状态,但是怠于努力维系与神职之间的关系是帝国失算了。应该说现在这状况有一半都是帝国自作自受所致。”


“这帮以前把我们追赶得东躲西藏的神官们,现在也只能有一顿没一顿,被逼得要抛弃国家逃过来这边了吗?这样他们也能稍微明白一点追兵在后是怎样的感觉喽。——48乘以11得?”


“528。数字再大一点也没有关系的,博士。”


提出的问题被秒答的阿纳莱在记录纸上又画了一个圈,颤颤地点头:


“哼,目前为止全部正解吗?而且全都是在两秒之内就回答上来,这脑袋可真厉害。”


收到赞赏的约翰轻轻一笑。为了验证自己提出的大脑分区睡眠假说,这位老贤者在对他的能力进行定期测量。一旁的米亚拉眉间都挤出了沟壑——这样的验证屡次以混入日常工作的形式进行,但她完全没觉得这多有趣。


“……不好意思,阿纳莱博士。我们虽然准许你同行,可还是不要太扰乱约翰的注意力才比较……”


“不,没有关系米亚拉。不过是混进了两三位数字的计算,我的思考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的。”


就算自己担心实验做得太过分,可就连约翰本人都无意拒绝那就无可奈何了。顾不上忍下心中不满继续沉默的米亚拉,白发将军亲密地继续与阿纳莱的对话:

“Yah,就算是同行——我也没想到您居然就连山上的任务都一起跟过来了。就算登到海拔三千米,您的动作却比周围的军人还要飒爽……果然如您自己所说,真是腿脚利索啊。”


“那是当然。我可跟某人不同,每天晚上都睡得饱饱得哦。”


挺起自己单薄的胸膛,老人豪言道。他这样对待高级将校极度缺少尊重的言行举止,瞬间就令米亚拉的忍耐彻底超出极限:


“……我不是说了吗!请不要这样说——”


“博士——!你看这里!看这儿!”


米亚拉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被突然闯进帐篷的男子一句话给堵了回去。约翰与阿纳莱的视线也转过去。


“怎么了,巴吉恩。——嗯!?这是……!”


“这是从西边峭壁上露出的地层中挖掘出来的!明显是经人为磨制过的金属板,却没有一丝锈迹,真是惊人……!”


递出那大小可纳于手心的金属板,巴吉恩一脸兴奋地说道。约翰也深感兴趣地瞧着那块板子。


“Hum?稍微失礼看一下……确实是很不可思议的东西啊。不过博士,这有什么地方值得如此兴奋的吗?”


“那还用说?这可能就是古代文明的遗物啊!”


老人的脸上像小孩子一样泛起红潮。白发将军不明就里地歪着脑袋:


“古代文明……?就比如说,像是齐欧卡前身的六国,或者是指卡托瓦纳帝国建国之前的东西吗?”


“这可是比那更加久远的东西。我估计至少可以追溯到五千年以前。”


道出这样一个漫长的年岁,阿纳莱仿佛做梦一般抬头仰望隔着帐篷的天空:


“在文献之中都未见记载的遥远过去,那时候曾经有一个远远比我们要先进得多的高级文明。在那个时代生活的人们制造出来,并且留存到现代的别无他物,正是四大精灵——这就是我所提倡的‘超古代文明论’的概略。当然,现在不过是假说而已喽。”


听到这些实在太过跳跃的内容,约翰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被人类制造出来的?精灵吗?……很抱歉博士,您说的意思我不太懂。”


“怎么啦怎么啦?明明也不是什么虔诚的阿尔德拉教徒,结果你也是盲目相信精灵是神明派遣而来的那类人吗?那好吧——就由老朽,来给你启蒙!你听着,原原本本精灵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就存在诸多特异之处——”


阿纳莱于是便开始对约翰上课。感觉这气氛已经没法再插嘴,米亚拉便只好退后一步,默默注视这一副师徒的场景。


不经意间,一只大手伸过来拍了拍她佝偻的肩膀:


“……不要丧气。”


“突、突然说些什么啊!”


同事塔兹尼亚德·哈朗一脸同情地站在她身旁。将米亚拉带刺的迁怒话语昂然接受之后,这位齐欧卡军中拔萃的巨汉一声叹息:


“就连我也感到意外,约翰居然会这样亲近一个人。不过也不是没道理。每一次打开总是会有不同的东西迸飞出来,那位博士,真的就好像一个惊吓盒。”


“可、可是……!那个样子脱离了军人的职责!”


“虽然我也这样想……但是,你能对约翰本人说得出口吗?看啊,他笑得多开心。”


哈朗以目光指向白发的将军。也不需要他来疏导,米亚拉自己当然也明白。那是对未知充满好奇的少年的灿烂笑颜。看着这样的风景,她怎忍心无故从中作梗。


“被你上回给说中了。约翰那样的表情,我以前从未见过。在博士出现以前,就连一次也没有见过。”

“……”


“做到了我们没有做到过的事情,从这种意义上讲,说实话,我的心情有点复杂吧。他会为完成任务以外的事情而露出喜悦,这大概也是可喜的事情。你不觉得吗?”


稍微踌躇片刻,米亚拉微微点头。虽然把她的内心纠葛当作自己的事情一样关心,哈朗身为长辈,依然摆出应有的示范:


“对任务造成阻碍则另当别论,其余时候我们就尽可能静静地守护着他们吧。尽管有时可能会感到有些寂寞——别怕。要是他一直放着你不管只顾去陪博士玩闹的话,到时候我会帮你说话的。”


“这种事情不需要你关心……!”


握紧小拳头在他胸前捶了一下,米亚拉满面通红地跑出了帐篷。一脸苦笑在背后目送她离去后,哈朗暗自转换自己的状态:


“不管怎样,这边的布置逐渐就要完成了。——帝国军的家伙们会怎样出手呢?”

攀登到海拔千米左右的地方,马修·泰德基里奇率领的一个先遣大队暂时停下脚步。


“第七小队长、第八小队长。出列!”


两名军官从整齐划一的队伍中出列。微胖青年面向他们,朝静静站立的两个小队士兵的身影注视片刻。——这些士兵们已经脱掉军服,穿上了破旧的白色衣服。已经换上巡礼服的他们,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出是帝国士兵。


“即刻起的进军就由你们二位指挥的两个小队先行。我想你们也都明白了,这一次应该会非常艰难。”


受到提醒的两人紧张地点点头。马修用双手给两人展开地图:


“从现在起经过指定的路线,给我全速赶上山道。这个要越快越好。因为关键是要尽你们所能缩短与逃亡教徒队尾的距离,如果可能的话需要与他们混合。所以我选择了在行军速度上常受好评的你们两个小队。”


在说明战术详细时,为了不漏掉一个字,军官们一脸紧张地聆听马修的话。看到他们的样子,仿佛与过去的自己相重叠,青年不由得感受到了岁月的流逝。


“……虽然一连串怪异的发展让我们来到了这里,但明确的是这次已经不属于内乱的范畴了。如果接下来发生战斗,那么对手就是齐欧卡或者阿尔德拉神军的人了。我个人对此反倒是松了口气。我已经受够了同僚之间互相厮杀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地图叠好收入怀中。有明确的“敌人”在面前,马修的脸上也热情渐涨:


“击败敌人,带回国民,我们需要做的不过如此而已。所以——久违地让我完成这项使命吧,这份理所应当的天职,军人的本分。”

“报告,中队长大人!上午时分新增志愿逃亡民众六百二十一人,已经前往后方!”


这是设置在教徒们逃亡路线上的第一个要塞。这些与帝国军交战注定就要在不久的未来的齐欧卡士兵们,直至今日仍在试图尽可能多地接收逃亡难民。


“啊啊,辛苦。这就是所谓络绎不绝吧。看来帝国的生活真的非常痛苦啊。”


“在下以为那是必然。相比已经没有将来的帝国,我们齐欧卡可是重买对未来展望的国家。至今为止一直贯彻落实厚待逃亡者的方针也是事实。”


在以木材与土坯搭建成的营寨一室之中,对自豪地显示自己爱国之志的部下,担任驻扎要塞的临时中队三百人指挥官职务的将领赞同地点头回应:


“帝国的追兵情况如何?到今日逃亡者的集团也接近最末尾了,他们的进军有加速的趋势吗?”


“没有。只有看似以侦察为目的派出的小规模先遣部队,爬到了距离这里约两天左右路程的位置。因为在北域局部战争中经受了惨痛的教训,所以不敢轻易地踏入山脉深处了吧。在下以为正式冲突最快也要在三日之后。”


“哼,三天吗……。若是这样,就不必担忧将逃亡者卷入战斗之中了。”


为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而暗自欣喜后,中队长立刻对部下恢复满面严肃:


“可能我已经说过太多次——少尉,务必要好生对待难民群众。道义为我们所掌控,才能够最终将帝国逼上绝路。”


“是。无论皇帝再怎样作为绝对统治者想要君临天下,对国民见死不救,国家就完了。国家真正的主体永远不是统治者,而是人民一方……是吗?”


少尉又复习了一遍过去所学习到的祖国理念。长官闻言也点头表示——少尉正以为长官很满意,却不料长官面色一变开始大倒苦水:


“是啊,这是正义的战争。只是如果掌握指挥权的不是那个小鬼,那就更加愉快了……”


长官嘴里飘出的不满言语少尉只是置若罔闻。这并非适合随随便便讲给别人听的话,中队长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不久之前还只是区区一介尉官的小鬼,现在居然已经成了齐欧卡军史上最年轻的少将大人。听说他与执政官是至交好友的关系也就算了,对待与他并肩的前辈们也一副傲慢不知收敛。……你觉得呢?你能甘心向他低头听命吗?”


这男人一脸严肃地盯着部下,这样问道。回头环顾一下周围之后,少尉轻轻摇头以示不甘。中队长满意地点点头:


“你能明白便好。快去照顾好那些难民,然后为三日后做好准备。要给帝国军那帮家伙一个见面礼啊。”


“是。不过,在下有一个问题。自亚尔其涅克斯少将有令,指示我们要对逃亡者进行彻底的搜身检查……”


百般迟疑之后,最终少尉还是道出情况。果然不出所料,他的上司瞬间面色难看起来:


“他是想让我们把难民们的衣服全部扒光,弃好不容易赢得的好感于不顾吗?哎呦喂,所以说有一个不清楚前线实情的小鬼当自己的长官真是受不了。……你刚才那些话我就当没有听见。对于难民们的待遇也不要做出任何改变。”


“遵、遵命……下官明白。”


无力地敬过一礼,少尉转身向外边走去。与他擦肩而过的,是另一名部下带来报告。


“中队长大人,又有大约百人爬了上来!帝国军队追兵已经近在咫尺,这大概会是最后一批了!”


“不用慌张,拉巴尔下士。把他们全部收留直到最后一人又有何妨?身为正义之师,仕从正义之国,这才是我们应有的举措——不是吗?”


这个男人悠然断言道。这份自负才能够带来胜利,他如此深信不疑。

“——大队,停止前进!”


随后是第三天的早晨。正如敌人所预期的那样,此刻他们守卫的山上营寨,已经近在马修所率一个大队的面前了。


躲在作为遮蔽物的斜坡后面观察敌阵的情况之后,微胖青年嘟嘟哝哝地嘀咕道:


“……要塞封锁了山道。在低处仰望敌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舒服啊,虽然只是远远眺望了一小会儿。”


这个场景,几乎就是北域动乱情形的再现。藏身于要塞之中的敌军从掩体的缝隙中伸出枪管,翘首以待我方的突击。不仅如此,从要塞的各处还有风臼炮的炮身突出在外。看起来敌人的迎击准备已经万全。


“配备的总兵力约莫三百人。风枪兵、烧击兵、光照兵的比例差不多4:3:3。未见爆炮配备……考虑到运送到这里所需劳力也就理所当然了。取而代之的是已经超出了北域动乱时规模的八门风臼炮。”


虽然风臼炮威力远不及爆炮炮击,但是有重力相助,飞下来的炮弹也是足够大的威胁了。在从前的那场战斗中,被炮弹击碎手足的同伴同样难以计数。


然而——在这一切都已经明确的情况下,马修还是咔嚓一声将刺刀插到自己的风枪上。


“全员装剑。——这次在前面费尽周折,实在已经没有耐心了。赶快给我攻下来,听见了吗!”


“Sir,yes sir!!!”


对指挥官期待必胜的命令,部下们也充满战意地回应道——战斗由此展开。

“这帮家伙真不懂得吸取教训。就用这点兵力也想正面打击吗?”


在营寨上边看到敌军作出将要突击的姿态,齐欧卡方面的指挥官也开始迎战。


“迎击部队,开始射击与炮击!不准让他们接近!——开火!”


枪弹随着号令一下立即射出。无数道空气压缩的撕裂音重叠在一起,织作战场音乐的序章。比枪弹稍迟片刻,八发炮弹一齐向斜坡下弹落。炮弹激起的蒙蒙尘土,其中一发炮弹命中大树立即将其拦腰折断。


“就算是防守也不要畏怯!身处高处与要塞,这两点是我方决定性的优势!我们将在大阿拉法斯特山脉上,用帝国士兵的尸体堆筑起高峰!”


有指挥官的激励在后方相助,齐欧卡士兵们继续猛烈的齐射。刚展示出突击态势的帝国部队在这样的守势面前也只能迅速退回山坡后面。


一时间难以有所成果,两军之间陷入了沉寂,战况就这样处于僵持状态。


“——压倒性的优势啊。那帮家伙,甚至就连接近营寨都做不到。”


“这是占据地利带来的必然结果。就这样的战斗,都不好意思拿出来夸耀战功啊。”


那些帝国部队的战术自从北域动乱以来居然完全没有长进,这名齐欧卡指挥官对此也大为惊讶。——实在是太无谋了,忽视不利的战况强行正面推进,这明明只是白白浪费手下士兵的生命而已。


“但是,这会是一场齐欧卡正需要的胜利。正确地用兵,以堂堂正正的战略击败敌人。就作出一个真正军人应有的表率,给那个不睡觉的小鬼见识见识吧。”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将愚蠢的敌人从正面击退,让他身为将领的自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如此继续牵制下去,当敌人再次发起突击时就集中齐射让他们抬不起头来就好。在对手没有新的动向之前只需要保持这一策略。


然而——就在下一刻,耳边传来的报告打断了指挥官的局势预测。


“敌、敌袭!敌人从后方来袭——!”


“什么!?”


猛然惊醒的指挥官向背后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从完全没有加以注意的要塞反方向杀来的一波武装分子。


“不可能,要塞后边怎么会有敌人!?这一带都在被我们居高临下地监视着啊,他们应该没有办法迂回过来——”


他陷入了极度的困惑,随后幡然醒悟。他注意到从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向攻过来的敌军,他们所有人都穿着与广大教徒们相似的巡礼服。


“——不会吧。他们事先已经混进了那群难民中啊。”


明白了眼下情况的来龙去脉,指挥官脸色铁青。然而为时已晚,因为早在战斗开始之前,他就已经犯下了那般致命的错误。

看到受到奇袭的要塞陷入混乱状态,马修知道进攻的机会来了。


“按照预定计划的话,这样就成为夹击之势了。——开始突击!”


他的大队没有错过这个良机,立刻发起总攻。帝国士兵们手持风枪与手弩冲上山坡。发觉敌人靠近的齐欧卡士兵们也仓促开始迎战。


“不要畏怯敌人的射击,一口气攻过去!别浪费掉队友给我们创造的机会!”


马修的号令给部下们鼓了一把劲。只要有友军在敌人背后突击,正面受到来自要塞的枪林弹雨密度便相应地显著降低。此刻绝对不能驻步不前。不立即突破要塞汇合部队的话,背面率先发动突击的同伴那边反而会被敌人各个击破。


“哦哦——————!!!”


为了一气呵成地攻陷敌阵,士兵们团结起来向前狂奔。随着有数人中弹倒下,部队的先头终于触及要塞的本体。

“——预备队,立刻迎击!不要让他们靠近要塞!”


要塞内敌人也拼了命地开始迎战。尽管用事先一直待机的预备兵力试图抵挡住后方奇袭,但是身着巡礼服的敌军攻击势头没有丝毫减缓。


“他、他们一边开火一边往这边突击!中队长大人,他们是娴熟的猎兵!”


“明明行动如此一致,每个人的移动速度也太快了!该死,没办法瞄准目标……!”


面对的敌军训练程度远超预期,齐欧卡士兵们难掩心中焦虑。这都是因为,马修指挥的部队相比过去采用的战术,早已经进步了不只一步两步。牵制射击、占领障碍物、引导前往安全地带——这样将任务完全分配到小队之后,全军基本以分队单位进行所有行动,也可以在保持整体的配合下向前步步推进。这样的战术带来的威胁,是只会将士兵排成横排行进的传统战阵枪兵所无法比拟的。


就在苦于抵抗他们进攻的齐欧卡士兵们眼皮底下,又发生了出乎预料的事情。要塞背面攻来的敌军,突然排成纵列杀向中间的大门。


“!?他、他们径直朝着大门……”


“枪击已经不管用了!靠白刃战拦住他们!”


士兵们收到命令,各自前去迎战。然而他们的行动实在太迟缓,来不及阻挡敌人的攻势。在他们组建好完整的方阵之前,对面一线杀来的猎兵们就将整个队列冲击得七零八落。

“大门开了!冲进去!!!”


咣当一声,门闩落地。为背后奇袭所困的要塞,现在又向正面的敌人大部队露出了它的咽喉。完成了等待多时的兵力汇合,帝国士兵们以合众之力将要塞内部依次蹂躏。


被刺刀贯穿的齐欧卡士兵们口吐鲜血倒地。距离近到开枪射击已经来不及。在这样大半为室内白刃战的情况下,谙于混战的马修部队顿时生威。


“混、混蛋————!”


一名已经接近自暴自弃的敌兵突击过来,好运地穿越队列的破绽想要与指挥官肉搏。余光注意到这一切的马修,闪身避开刺刀的突刺,伸手扼住那人手腕,同时抬脚便把对手踹翻。


“呜……!”


马修立马骑在那仰面朝天的敌人身上,朝那人胸口用刺刀便是一刺。他再次发力将刺刀捅入心脏,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敌人完全断气,才终于站了起来。


“您没事吧,马修少校!”


“平安……无事。赶快镇压这个要塞。不要让指挥官逃了。”


以手拭去喷溅到脸上的鲜血后,青年与部下们继续行动。总共四层的要塞就这样被一层一层压制,他们终于在房顶上见到了最后残余的敌人集团。


“你、你这家伙……!”


躲在端起武器的部下身后,敌人的将领因为屈辱而嘴角战栗。从军服上的军衔章判断马修就是指挥官后,他唾沫横飞地朝青年破口大骂:


“这是何等卑贱肮脏的做法,竟然将穿巡礼服的军人混进逃亡的本国国民之中!我无法认同!这就是帝国军的正道吗?!将本国国民作为计谋的一环来利用,你们还有身为军人的骄傲吗?!”


“在你张嘴废话之前,先把武器放下投降。……话说回来,你们到现在为止煽动了我们多少次内乱,哪里有脸指责我们。好了好了快举起白旗,赶快。”


随意地应下对方的非难,他命令部下摆出齐射的姿态。被枪口指着的士官们一齐吓得面色铁青,其中一人慌张从怀里掏出白旗举起来。


“你、你们……!”


见状其他的部下也一个个放下了武器,最后只剩下身为指挥官的中队长本人了。对于这样不识大势的人,马修叹了一口气:


“骄傲啊,正义啊,这些明明都是形势大有余裕时才有用的奢侈之物。……至少对你来说,现在可不是展现这些东西的时机。当我们的部队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你本是能够为保得万无一失而封锁要塞通行的。你没有这样做,只是因为你的自负。”


“…………呜……!”


“如果发现可趁之机,我们当然会毫不客气地突破。——我在战场上从来都是拼命再拼命的。我可没有心思去为了装个逼而去对战术挑三拣四。”


听了他的这一番话,敌将无力地低下了头,松开右手,手弩落地。判断已经分出胜负的马修部下们立刻开始解除敌人的抵抗。看着这些敌人一个个被解除武装后捆绑起来的身影,微胖的青年喊住身边的副官:


“战损报告,说一下。”


“是!我军从正面进攻的部队战死十二人,重伤二十一人。从要塞背面发动奇袭的部队战死七人,重伤十六人。总计结果为战死十九人,重伤三十七人!轻伤人员目前还在统计之中!”


“有十九人牺牲了吗?……还是没法做到像他们那样啊。”


黑色与红色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即便是现在他身为将校积累了大量经验,却还是远远没有达到他们的层次。对于因自己的不成熟而战死的部下们满怀歉意,他却并未被这样的愧疚所困。马修开始思考接下来应该采取的行动。


“先从后续的部队中补充兵员,然后确保从这里到下一处要塞之间残余的教徒们并运送到后方。接下来继续行军。——就算初战告捷,你们也别放松啊。敌人可是齐欧卡,下一次可就不会这么顺利了。”

“——第一要塞陷落了?这么快就陷落了?”


通过光信号传达,悲报只不过数小时就传递到了后方。因为有不论什么事都可以破坏气氛的阿纳莱博士,所以司令部之前的氛围一直还比较轻松,现在这个报告却立刻使司令部内紧张起来。


“是,非常遗憾……。据现场亲眼目击的士兵所言,他们是受到了正面进攻的敌军主力与迂回到要塞背面部队的夹击。”


带来报告的军官满面沉痛地补充道。老贤者以手托颚想象了一下:


“在那样的地形下发起夹击……也就是说,将军人混进了逃过来的教徒集团之中了吗。原来如此。齐欧卡对逃亡者的温和态度被反过来加以利用了。”


只花数秒就得出结论,阿纳莱满心感慨地连连点头。周围的气氛早已经绷紧到了何种程度,却只有这位科学家不识紧张为何物。


“没想到第一手就使用了如此大胆的计策,对面的将领也是相当有胆识。相反的是你的部下可就太大意啦。已经下达了对难民进行彻底搜身检查的命令,却没有得到实施。”


阿纳莱无视全场气氛,出口犹如嘲讽一般。一脸认真地听取他的话后,白发将军迅速闭上双眼。——可以想象的到,是在现场的将校,恐怕正是那个中队长男人无视了这个命令吧。这种不会遵命的预感早在最初与他见面时就有了。


如果是相处时间长久的部下,信任自不必说。但是他在刚刚纳入自己指挥之下的军官之中大多招致反感。年纪轻轻就已经出世自然难免波折不断。对缺失信赖的弥补,也是他今后不得不面对的难题之一。


“的确。诚如博士所言。我们必须小心应对才行。”


几秒后睁开双眼时,他白银色眼瞳之中已经燃起对接下来行动的决意。


“后撤到第三要塞。米亚拉,可以给我挑选出一支护卫中队吗?”


“哎,您想要到司令部外吗?可是约翰,身为大将没有必要……”


担心他人身安全的米亚拉委婉表示反对。但是当事人一副无须担心的样子俏皮地向她挤住一只眼。


“我没有打算上到前线,现在也没有想要到现场去指手画脚。只是想到可以看到敌军的位置去站一会儿。战争,果然不是在桌子前就能搞定的事情。”


他为了让米亚拉安心如此说道。然后他又嗫嚅补充道:


“——敌阵里面,很可能有熟悉的面孔啊。”

“——从前线传来命令了,哈洛玛少校。看来第一个要塞已经成功突破。已经将敌军指挥官抓为俘虏,逃亡的国民也扣下了二百余人。”


“这是真的吗!?”


帝国军一方的司令部里,同一事件作为捷报传来。举头远望了一下马修身处的大概方向后,萨扎鲁夫脸上现出喜色:


“面对齐欧卡的对手也毫不逊色。那小子,这两年也成长了不少啊。”


对这一席话只是报以赞同的笑容,哈洛悄悄向相反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察到她的动作,萨扎鲁夫转脸看着她:


“……?怎么了,哈洛玛少校。你是担心后方吗?”


“啊……那个,是的。其实,我是担心那些一路上被我们拦住的人们。”


萨扎鲁夫闻言也从怀里掏出望远镜向山麓下望去。在可以看到的范围内稍微搜索了一下,哈洛所担心的那些人们终于映入眼帘。萨扎罗夫不悦地抿起嘴角:


“……确实啊。我们已经严令他们立即解散并各回各家,却还是有一大批人非要停留在山下。明明就算这样也不会有奇迹发生。”


“就是吧?食物之类的是不是也开始短缺了呢,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不是滋味。”


从这个女人嘴里迸出的言语,与哈洛玛·贝凯尔本人如出一辙。对此没有觉察到分毫违和感,萨扎鲁夫双眼离开望眼镜,开始沉思:


“……对啊,那帮人也肯定只是还想跑却跑不掉的心情吧。留在当场的士兵也应该试过劝诱他们,看现在的样子,劝说并没有成效……”


思考导向了必然的结论。可是他本人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被成功地诱导了。


“……抱歉,哈洛玛少校。这里就交给我吧,你先返回他们难民那边说服一下可以吗?待人接物要温柔一些的你应该更加胜任,我可不想看到有我们在前线迎敌,后方却饿殍遍野的那一天。”


萨扎鲁夫提出了自以为独立思考所得的方案。而那女人反倒在给出答复之前略作停顿:是他先提出这个方案,自己只不过是接受命令而已——她意在强调这一点。


“——明白了。我就把野战医院的管理交给副官,亲自跟一个小队共同前往后方。现场士兵们的指挥权,还有向北域镇台要求协助的权限,可以一并也交给我吗?”


“啊啊,你等一下,我现在就给你写一下文书。”


老好人长官立刻开始着手准备命令的书写。在他背后静静注视守候着,她愉悦地扬起嘴角:


“——万分感谢。”


萨扎鲁夫绝对想象不到。他居然把名为权限的凶器,交给了最不能交与的人物。

要塞陷落三天之后。自司令部向北东方向约六十千米行程,海拔三千二百米的地方。


“——终于可以看到全貌了啊。”


在一块明显向外突出的大石头上弯腰展开地图,马修·泰德基里奇少校低头向东方眺去。更准确一点说,他是在眺望视野之中散落的敌人兵力配置。


“全、全貌是指什么?”


有点恐高的副官,一边隐隐约约向脚下投去视线一边问道。微胖的青年把写画标记完成的地图拿给他看:


“就是指在这次大逃亡中,齐欧卡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那一边预定的,教徒们的移动路线啊。我们也作出了好几种预测,但是再结合敌人布置要塞的位置逆推算一下,主要路线几乎就可以敲定了。”


副官闻言表情严肃地注视地图。马修也将视线转回眼下的群峦。


“路线的北上就到此为止,接下来就要转向南东方向开始下山。但是,途中有两个必须经过的山梁,要塞也就在那两处位置。只要通过那些要塞,我们就可以一口气下到山底,立刻突入进山脚的热带雨林。穿越森林后再走二十公里的山路,就到齐欧卡的领土了。”


“……并不是轻松的路途啊。”


“对啊。如果只是单纯考虑教徒们的行动,应该可以设定一条更加容易走的路线……但这与他们对我们的防备又相悖。让大量的帝国国民逃到齐欧卡之后,还要对焦急追赶过来的帝国军的战斗力进行打击与削弱——这才是本次敌人的战略。我们即使明知如此还是不得不来。”


“可若是这样的地形,我们就至少还要再有两次必须在不利状况下攻略要塞啊。如第一回那样的奇策也不好用了……”


副官处隐隐投来不安的视线。马修苦笑着摇了摇头:


“大概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诶!?”


“再稍等一段时间,敌军就应该会主动开始从前面的要塞撤退了。我们只要在那之后过去就好了。”


被示以自己未曾想到过的事态发展,副官呆愣了数秒才反问道:


“这、这是什么意思?好不容易占据了主动权的敌方,怎么会做出自己放弃优势这样的……”


“他们是不得不放弃。如果他们不想就这样在山中孤立无援的话。”


马修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断言。副官知道这时才突然想到什么,目光转向东方。


“……!在敌人的后方,已经迂回进去了特遣队吗!?”


“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也不是一直傻了吧唧的只顾在教徒屁股后边追赶。进入山脉的入口不只有一个,试图摸索那些可以绕到敌人背后的路线也理所当然,并不是什么妙计。不需要我开口,刚开始行动的时候萨扎鲁夫准将就已经编制特遣队出发了。”


青年淡淡地解释道。看到他的侧脸渐渐有了久经战阵的气质,副官也发自内心感到信服。


“当然也是存在问题的。敌人在山脉上会如何展开,我们的行军路线该如何设定——直到前几日为止,这些部分还都很不明朗。……但是我没想到,突破了第一个要塞,并且在这里扎营以后,可以这么快就在这里看清楚敌人的所有阵容,这样也得以正确地把握从哪里迂回包抄能将敌人前线与后方切断了。既然如此,接下来就用光信号与快马将这些传达给特遣队就好。正在山脉东侧待机尚未深入的友军一旦收到联络,就会立刻选择最合适的路线绕到敌军背后。”


“那么,我马上就去传——”


“我已经安排好了。这些都已经完成了,我现在才在这里观察敌军的动向。”


为了不错过任何一点变化,在对话进行的过程中,马修的视线也一直都紧盯着同一个方向。


“我们这样只是原定计划被提前了,事态如此发展敌人也必有所预料。所以趁为时未晚,他们会阶段性地从两处要塞撤出兵力。他们会在一周之内后退到热带雨林周边,并在那里重新设置防线,这是我的预期……趁着他们撤退的时机我在想,要不要追加一波攻势呢?”


“抓住正在撤退的时机,是吗?”


“嗯嗯。背向敌人撤退,可要比面向敌人进军要困难得多。在阶段安排上有一处出现差错,就足以成为被追兵吃掉的漏洞。更何况敌军是临时组建的混编部队——只限这一次,我觉得可以期待一回他们会犯下让自己悔恨终生的差错。”

结果不到第二天天明,马修的预测便已经中的。


“——报告一下吧。”


败走之后,第二要塞指挥官跌跌撞撞地逃回到了司令部。约翰淡淡地向他询问情况。约翰白银的眼眸之中没有动摇,也没有愤懑,只是露出些微失望。


“撤、撤退时候的间隙,被他们给抓住了……。向后方运送士兵的工作进入尾声,正在要塞最为脆弱的时间点上,帝国军发动了奇袭。我们也拼命抵抗了,但是因为与阿尔德拉神军配合不足,部队重新集合没赶得上……”


“弃大量同伴与难民于不顾,只有你的中队历尽艰险逃了回来——是这意思吗?”


“卑、卑职万分抱歉,过无可辩!”


眼中挤出泪水的指挥官低下脑袋。白发将军以手抚颊陷入默默思考,在他身旁,不客气的老科学家开始阐述自己的见解:


“战略姑且不讨论,现场级别的失误频频发生是给我的最大印象啊。是不是有点弱呀,你的这些部下?”


“我无话可说。我可是反反复复向他们强调过撤退时候的风险。”


约翰平静地承认。他身侧守候的米亚拉踏出一步说出自己的意见:


“约翰。这里交给我或者哈朗,请你率先一步返回司令部。我们不会重蹈覆辙,一定会为您平安完成防卫战,在合适的时机将兵力撤退回来。”


米亚拉心怀自负地主动请缨。本次的基础战略构想完全由不眠的辉将一手建立——对无法实现其思想的部下,她比当事的约翰本人还要愤怒于其无能。因为她对约翰·亚尔其涅克斯的敬爱,胜过其他任何人,所以约翰将部下的失态归咎于自己,令她完全无法忍耐。


感受到她内心的想法,约翰轻轻地摇头:


“对你说的话我不作怀疑。但是,现状已经与最初的预期相差太大。事到如今,我认为与其拘泥于最初制定的计划,倒不如干脆地对计划加以修正才是。”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焦虑与气馁。约翰最初所建立的战略,就不是发生数次意外的程度就能动摇根本的。


“也就是说——即刻起,从这里——第三要塞的兵员撤退行动开始。下山并一直后退到热带雨林里面。米亚拉、哈朗,你们负责殿后。”


“呃——要放弃这里了吗?未曾一战就要放弃吗?”


“Yah。事已至此,就让敌军大大地得意一下吧。没有伤筋动骨便连拔三处要塞,所向无敌——就让他们以这样的势头冲进热带雨林。”


言语中,仿佛状况的恶化更令他尽兴了一般,约翰面露无畏的笑容环顾周围众人。面对这些远远无法如他般悠然的部下们,他用教育小朋友一样的语气说道:


“不需要再考虑了,这只是改变一下舞台。本应以三要塞为中心的防卫战,转移到了山脚的森林中上演罢了。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最终帝国军还是会以遭受巨大打击结尾哦。”


约翰把话说完,视线径直转向阿纳莱博士。接下来才是正戏,敬请期待——他仿佛在传达这样的意思。


“总之,首先让全军后退至热带雨林。一切都从那以后才开始哦。”

与此同时,仅靠些许心理诱导便引出萨扎鲁夫命令之后前往山下的哈洛,终于与聚集在山麓的一万多名教徒面对面了。


“让开!让我们从这里过去!”


“就算留在帝国也只有被饿死,逃出去有什么错!”


“我怎么能让走到前面的妻子孤身一人?!”


“被主神抛弃了的国家,怎么能住!?”


“已经受够了!受够了被战争追来赶去,也受够了像你们这样的……!”


排成横列阻挡他们去路的帝国士兵们,无时无刻不被沐浴在教徒们先头集团毫无止歇的骂声中。虽然这些士兵们拼命地大声催促他们回家,但面前的人群并没有转身离开的迹象。不得不说,他们的顽固超乎想象。


“相比之前在这里看到的,人数几乎没有减少啊……”



观察了教徒们的情况,哈洛叫来负责现场的男性指挥官。那男人一脸苦涩地向她敬礼:


“未能达到期待,万分惶恐,贝凯尔少校。我们也看不下去这样的胶着状态,已经进行了数次威吓射击,但如您所见,完全没有收到任何成效……”


指着视野之内的那一排人墙,指挥官发愁地皱紧眉头说道。


“在那集团里面的神官们,现在好像还在给那些人火上浇油。我也想过先把他们控制住,可是其他的教徒甘做盾牌掩护他们,无法顺利拿下。事到如今,我想是不是已经只有等到他们气力耗尽,此外别无他法了……”


“我就是担心他们会那样才回来的。是不是也开始出现饥饿的人了?”


“现在还没有……。我看他们用马车带上了所有的积蓄,持久能力应该也会超过预期。饮用水,应该是在那边……集团的中心流过的小河中取汲出来的。说好听些,也不是很干净的水,但那边有水精灵负责净化。”


“无需担心缺水,是吗?情况确实会比缺水要乐观些,可是这样他们却会坚持很久啊。”


“是。食粮耗尽之时,他们应该就只能被迫放弃了吧……我真正担心的,是他们到那时候会发起强行突破的可能。我们在场的兵力大约有千人。他们虽说手无寸铁,但是一万人冲过来的话,我们除了齐射驱赶,没有别的办法。”


男人终于吐露出他在这里就任期间一直心怀的不安。作为军人,自然对于向本国国民举起屠刀带有嫌恶感。明白对方的心境后,带着哈洛面具的女人对他报以不挂片霭的温柔笑容:


“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已经向最近的基地请求了援军,人手不足的问题你就放心吧。数日之后就会有两千人抵达。凑够这么多人数,我想那些人也就没有办法用强了。”


“那真是感激不尽……!只是再撑几天的话,就算光靠我们也一定想方设法压制住!”


“就算食粮与饮水可以保证,病人与伤员一定会出现的吧。”


“……是。这里阳光强烈,所以不断有老人与小孩因为日照病而倒下。其中大部分都由他们自己的人给照顾了,但也有人向我们寻求帮助。”


“那么,我就赶快开始救护吧。收纳患者的帐篷是哪一个呢?”


应她的要求,男指挥官叫来一名士兵。被他们带领着来到目的地的帐篷,哈洛立马展现出了身为卫生兵的本色。


“来,不用再担心了哟。马上就让你舒服起来!”


来到躺在阴凉下那些直喘粗气的病人们身边,就像真正的哈洛那样,她将病人们一一进行病情处置。病人大半是因日照病而倒下,并没有必需复杂困难的医疗措施的情况。先让病人喝点水,症状较重的病人就让他们把水精灵制造出的冰块用布包裹后夹在腋下。基本就是这种程度。


“……,…………”


“嗯?有什么事情吗?”


看到帐篷角落里躺着的一名患者向她招手,哈洛便走了过去。看他在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着什么,哈洛就轻轻把耳朵贴近。


“……俘虏收容所的同伴们开始行动了。只要攻破牢笼,即刻就向这边赶来。”


没有被任何外人听见,她便得到了来自同伴的联络。女人甜甜笑着离开他身边,


“没有关系,很快就可以精神起来哦!我现在就给你换冰块!”


她一副只是稍微听了两句患者抱怨话语的表情,毫不停顿地继续处置患者。而在她脑海中盘旋的全都是今后的策略——打断了她思考的,是帐篷入口处传来的呼唤她的声音。


“贝凯尔少校大人,请快出来!皇帝陛下驾到了!”

下山到海拔不足一千米之后,马修明显感觉到空气的味道有了变化,从干燥沙土的气息,转变向盈人的生气。
脚下的地面逐渐潮湿,植被也生得愈发高大。山上稀疏的草木在这里却密集丛生,大块头汉子也必须举头仰望的参天大树也不再鲜见。


“……”


这不是他能够游刃有余的环境。但这样的环境他也并非毫无印象。微胖的青年依旧清楚地记得,同样水润的绿意,充盈的勃勃生机。就像骑士团的全员都记得的那般。


“……可不要放松警惕。从这儿开始就当作是进入齐欧卡了。”


马修对周围的部下命令道。他并不知道是否已经穿越国境线,只是周围的环境确实让他感受到陌生。而曾经与自己的同伴一同漂流到国境线对面——在那里的所见所闻,却与眼前的景色极其相似。


“不论如何,我认为我们已经准备万全了。如少校大人所料,趁着他们后退,我们突破两处要塞并来到这里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目前我军的战力没有明显的损耗。”


马修严肃地看向这位自信满满地打包票的部下中尉:


“就这样让我们一时得意,说不定才正是敌人的想法。”


“会是这样吗?但是,现在我军一直在高歌猛进。”


“是啊,高歌‘猛进’啊。我们踩上敌人的圈套,完全深入到了山脉的最深处。”


听到马修话语中带有不详暗示,中尉的表情有些不快。对自己部下的过分乐观更加感到不快的马修突然发觉,脚下地面已经不再倾斜。


“——下到底了吧。这里就不是山坡,而是山间的森林了。”


视线从脚下抬起,展现在面前的已是郁郁葱葱,繁盛草木铺就的一片树海。迥异于山脉北部,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那样的干燥林地,这儿土壤肥沃,空气湿润,是真真正正的热带雨林。交错重叠的绿色浓郁得接近纯黑,在树上络合缠绕的茑萝奇形异状,遮阴蔽日,使得森林中更显昏暗。


“林中之荫,比预想更加深沉。如何前进,少校大人?”


中尉部下如此问道。马修没有立即回答。他死死注视面前的树海,脸上的表情比以往更加如临大敌。


“不同于在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那时候,这片森林里没有现成的山路。因为这块地域太邻近齐欧卡了,就连席纳克族也不太涉足这里。……不对,实际上应该是有路的吧,否则齐欧卡人和教徒们就都过不去了。”


周围的地形在自己脑海中浮现,马修绞尽脑汁思考自己应该采取的行动。


“与特遣队的汇合是在明天白天时分。到那时候后续部队也会追赶上来,这样我们的总兵力就接近五千了。……与其小心翼翼地仔细摸索道路,还是利用人数优势以‘面’来一路压制过去比较简单。用成规模的横排一齐踏入森林,一边注意不要中断与周围同伴的配合,一边对敌人袭击保持警惕并缓缓推进……”


他的方案听上去坚固踏实,但是中尉听到方案却皱了眉:


“恕我失礼,少校大人,这样是否太过小心谨慎了?行事需要慎重,可以理解,但是这种做法太耗费时间了。当我们穿过森林的时候,说不定教徒和敌军都早已经逃之夭夭了。此时就算冒些许风险也应该以迅速突破为目标吧。”


其他的士官们也都点头表示中尉说的好有道理。青年的呼吸顿时一滞。他面前的所有军人们,虽然在军衔上是马修的部下,但实际不论年龄还是从军经验都在其之上。对年纪轻轻就位列校官的马修而言,被年长的部下们齐口同声反驳时,压力之大,难以言表。


“……你说是些许风险,但真的明白是何种程度的风险吗?在这阴暗的树林里,敌人会以怎样的战术对付我们,我们可还毫无头绪。”


“正因此才更需要全速全力,尽快突破不是吗?在森林中逗留的时间能短则短,才可以尽量降低危险。”


“非要那样的话,就请把先遣队的指挥交给我吧。就由我来以最短时间到达森林对面,窥伺一下敌阵的状况。”


“如此务必让我的部队也担当此任!我的部下不惧怕什么危险!”


这帮将校们见自己这边占据优势,便都七嘴八舌各抒己见。马修用手指戳着额头陷入苦思。——的确,道理上讲他们的意见也不能忽视。现在的情况正需要急速行军。因为随着时间流逝,会有越来越多的教徒流失到齐欧卡。


要说分秒必争想要尽快穿越森林,这一点马修的想法也与他们一致。为追求速度会有无可避免的风险亦是事实。所以马修此刻无法将部下们的意见强硬回绝。


“……我明白了,首先派出三个侦察中队。就任命你们三人,各自指挥自己的中队探索森林。”


军官们见这位年轻的长官被迫采纳了他们的意见,都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但是!”


看着他们隐隐混杂有阴暗想法的脸上表情,马修尖锐地追加道:


“只要有一支部队受到重创,那时就切换到我提出的方案,不论这个方案有多耗费时间。这一点,我绝不会让步。”


马修毫不动摇的声音宣告主动权仍在自己手中。军官们稍微沉默了片刻,表情复杂地点头同意。

“……真受不了。胆小怕事的家伙。”


中尉一边分开面前灌木一边口中抱怨道。从率领侦察部队进入森林的那一刻开始,终于不再有上级的目光注视自己,他开始向自己的副官诉苦。


“不就是女皇陛下的知交吗,那个小鬼什么都不懂。不要去规避风险,而是去承担风险,这才是军事的正道。畏惧牺牲,哪里能取得战果。对不对,上士?”


他对于自己身为那个“小鬼”的部下时时刻刻心怀不满,将马修的慎重也解释为胆小的表现,一有机会就冲其发难。不过,正充当他的宣泄口的副官却有与中尉完全不同的想法。稍微犹豫了一下,副官开口道:


“……您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感觉自己也稍微明白一点少校大人的想法。这片森林……怎么说呢,非常昏暗。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


副官转着眼珠环顾周围。听到此话,中尉仿佛听到了多么可悲的事情一般,立马长长叹了一口气:


“惧怕黑暗,还当什么军人?!听着,赶快前进!”


中尉语气粗犷地说道,还同时应景地“砰砰”拍了拍前边部下们的后背。被他的气势催促着脚上加速,士兵们一步又一步,向着森林的深处走去。

另一边,他们列队前进的身影,还有影子在远处的树上低头注视着。


——开枪吗?


其中端着风枪的一人,用目光询问身边的同伴。但同伴回复的目光是否定的。


——只是侦察兵而已。放他们过去。


点头接受这一判断,影子松开已经扣在扳机上的食指。紧张的寂静气氛中,在他们视线之下,帝国士兵们毫无防备地背对着他们一路走过。

在前去侦察的部队尚未归来的这一段时间里,马修稍微露了一手自己的绝活。背着施展这一绝技需要的大铁锅,手上拿着几件厨具,他离开了总部帐篷。


他来到营地的一角,借到一处营火并把锅架上去。把收集到的接近干燥的沙子倒入锅中,边用木铲适度搅拌边让沙子受热。估摸着沙子整体受热均匀了,他把装了水的小锅埋进沙中。


“下一步,磨豆。”


偶尔照料一下大锅的同时,他将黑色豆子放进研钵里边并开始研碎。仔细研磨,直到已经分辨不出豆粒,这时候锅里的沙子也正好加热到合适的温度了。看见小锅里袅袅冒出热气,估计温度已经差不多,他把磨碎的豆子放进金属制的大杯子里,然后从杯口倒入小锅中的热水。


不一会儿,水就满到快要从杯边缘溢出了。马修将上层的清澈黑色液体倒进另外准备的茶碗里。如此反复数次后,周围已经充斥着难以名状的香气,闻到气味的士兵们也都好奇地朝这边投来视线。


“——哦呀!”


“这个香味是……”


在这些士兵中,更有几名将校——年轻些的尉官与更低级军官们被香味吸引而凑了过来。不等马修多说什么,他们纷纷自觉地围坐在锅边。


“又带来豆子了吗?您也是真的很喜欢这东西呢,少校大人。”


“嘛,确实挺喜欢。”


马修平静地回答道。他将装有液体的茶碗无言地递给部下们。部下们也恭敬地接过来,各自开始喝进口中。一时间全场都是啜饮热饮的声音。


“……哦哦。比起以前的,更加美味了。”


“苦涩减少了,香醇也更浓了啊。”


“动作也娴熟了许多,您应该没少练习吧。”


部下们发表着感想,中间还混有调笑。马修哼了一声开口说道:


“……在森林里,有可能会发生麻烦。”


只一句话就让全场气氛大变。感受到部下们的目光凝重起来,微胖青年便继续说道:


“具体说来就是兵力分散。在黑暗中部队被搞得一片散乱后再遭到各个击破……唯有这种情况,无论如何都要避免。你们也都做好准备。”


这是总指挥官越过上级的大队长、中队长直接传达来的警告。这种行为本来是违反规定的,必然会遭到非难,但马修以坐在茶席边闲谈的形式间接地达到了这一目的。


这虽然有点歪门邪道,但对现在被自己直属的部下上尉、中尉们所排斥的马修而言,却是继续保持对这支部队实权掌控的关键手段,不可或缺。在这种多数尉官反对他的情况下,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意见传达到下层。


“……务必,好好铭记在心。”


军人们干脆地点头,一口气将灼热的咖啡入喉,连同他们总指挥官的意志一起。

“——少校大人!我们的三个中队,不损一兵一卒地回来了!”


当天傍晚,与马修所料不同,他派往森林的侦察队毫发无损地返回了。但是心中仍旧难以释然,少年开始检查部下们带回来的情报。


“……首先,报告一下敌阵的情况。”


“是!敌军设营在走出森林东端后,再向东一千米左右的山丘上。他们将阵地设在高处,看似摆出迎击我军的态势,但是山丘本身不高,也没有先前那般的要塞,那不过是一处临时阵地而已。敌人兵力规模在三千人左右,看得到教徒们的集团在他们的部队后方。……只是,可能已经有相当多人数已经被送往齐欧卡,能够确认的集团总人数只有三千人。”


中尉最后补充了这样一条信息,意在催促自己的长官。他的意图马修也早已看破。在这里顺利夺回这三千人的话,算上先前已经夺回的人数,就达到了及格线,可以称作阻止了“大逃亡”——这就是中尉暗中所指的含义。


“我们穿过森林所经过的路线如地图所示。森林内部的地形起伏多于预期,自西向东径直穿过是做不到,但我们还是自认为找到了最短捷径。即使有大部队需要通过,只要整个部队兵分三路后以纵队进入,在行军速度上也绝对没有问题。”


展示出已经记录完毕的地图,中尉语速飞快地讲道。看到上司还在盯着纸面沉思,他实在等得不耐烦,把自己的脸凑了过去:


“现在的情况不容踌躇,少校大人!在我们踌躇不定的时候,还有本应该守护的国民被齐欧卡抢走!此时不赶快出发,更待何时?!”


马修紧张地咽下唾液。即使面临相同的风险,结果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更加糟糕。当他认同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实后,立刻不得不点头:


“……明白了,这次就选择强行突破。但是为了避免走出森林的瞬间遭到各个击破的情况,在路线终点,我们还在森林里的时候就将兵力汇合。”


没想到马修还会附加指示,中尉不满地抿起嘴角:


“这样做会影响行动速度,在森林中集合也非常耗费功夫。就算出了森林再集合也不迟吧。还是说您并不信任我们对部下的训练程度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我站在敌人立场上,就会找准敌人刚从森林中露面的机会进行打击。既然已经想到这种可能,我就必须做出避免这种局面发生的对策。哪怕付出的代价,是走出森林的时间要再晚一个小时。”


马修目光含有迫力地回瞪对方。就这样互相盯视数秒后,他视线未转,下令道:


“让士兵们做准备。——出发时间,明天下午三点。”

从马修等人在山脉上的奋战,将时间稍微回溯一些。



“……切!”


嘴里传出咋舌声。——不管怎样,要说葛雷奇不焦急那绝对是在撒谎。


败于尼蒙古港外海海战,舰队大半沦为帝国军俘虏以来,已经两年了。一面执行被发配的劳役,一面不断地期待通过外交上交换俘虏回国的机会,转眼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身上已经太久没有沾上潮水的气息,几乎每天都要像樵夫一样劳作生活的他,双手上已经长出异于战士,属于劳动者的老茧。


论更加轻松的选择,倒也是有的。身为校官,他享有要求获得与俘虏身份相应待遇的权利,本来可以像司令官艾露露法伊那样,过上无需劳役的隔离生活的。这样选择,他这两年间就可以舒服许多。


他放弃这份安乐而选择每日汗流浃背,为的正是维持自己部下们的士气以及训练度。两年时间,已经足够让脱离了正规指挥系统的士兵们失去锋芒。为了不让他们失去自己身为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一员的自觉,葛雷奇即便身处异国边境,仍必须继续保持作为长官的姿态。


“只靠等待,已经不太可能回去了吗……”


已经过去这么久,还不明白交换俘虏的计划已经难产的人,那一定是傻瓜。帝国方面对于第四舰队的众人——特别是艾露露法伊这位军官的返还开出了天价的交换条件,因为看透了她是这边无可替代的人才。只要齐欧卡没有拿出相应的交换条件,帝国恐怕不论多少年也会一直将她圈禁在这边境之地吧。


“这种事——我肯定不会允许啊!”


明白目前的状况,葛雷奇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已经无法再忍受让敬爱的“白翼的太母”,还有自己一手调教的部下们继续保持囚虏之身了。就算冒一些风险,也只有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了。


艾露露法伊表达出了同样的意思。她现在虽然还等待着齐欧卡的联络,却也没有对葛雷奇的决定提出反对。如果能有成功概率目测较高的手段与机会,他们就会立刻逃跑,绝不犹豫。


没错——手段,还有机会。这就是葛雷奇需要找到的。


当然,监禁他们的环境几乎无隙可乘。所有俘虏都被解除武装,想与搭档精灵见面也必须要申请之后逐一许可,为了防止造反,甚至连俘虏们的集会被禁止。为了监视他们,这里常驻一个大队,此时此刻也正在努力劳作的俘虏们的背后施放着压力:“我们一直都盯着你们,别想动什么歪心思。”


在这样的环境下,比起敲定计划,更先需要保证的是沟通的手段,这方面倒已经取得了一定进展。所幸办法还有不少——搞这种小动作正是葛雷奇的得意领域。只要确定了计划,一声令下,收容所里面的两千名同伴有大半都可以一拥而起。


“问题是就算一拥而起也没有前途啊……”


他唉声叹气独白道。第一道难关,是监视收容所的一个全副武装的大队。眼下自己人全都手无寸铁,单是设法搞定他们就可谓困难至极了。更加难办的是设法搞定他们之后——也就是压制这座设施乃至逃出去以后该怎么做。跑到异国边境上的两千名同伴该怎样解决食物问题呢?现在葛雷奇他们可是依靠着帝国军定期送来的补给才得以勉强度日的。


而且若为了穿越国境线而向东行进,不积蓄充足的粮食只会在中途饥饿而死。路上要是能撞见可供掠夺一番的聚落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种巧合根本没法保证。更何况,葛雷奇他们连自己目前所在地都不清楚。在人口密度极其稀薄的边境开拓地只靠瞎猜就想发现聚落,这无异于一场豪赌。


“制服驻扎在这里的部队,应该就能搞到一份地图了吧……”


即使地图入手,带给他们的也不见得就是希望。这两年间,俘虏收容所的到访者总是自西边而来——来自与美丽故国正好相反的方向,无一例外。这或许就预示着,在收容所的东方很大一片范围,有非常大可能性没有村落存在。


干脆重新审视一下,补给马车定期从西方而来,想想前往西边怎么样呢?……不用想了,那边可是帝国军队的军事设施。要是在路上碰到哨兵立刻满盘皆输。在被发现之前也许可以弄来一点粮食,但是被追兵逮住就全都完了。葛雷奇他们现在根本没有一面与追兵交战一面长途逃亡的力量。


不管怎样做都是数步之后便进退两难。思前想后还是再次得出同样的结论,葛雷奇恼火地把斧头砍进树干里。
他正苦思无果之时——却突然被尖锐的鸟叫声打断。


“——嗯?”


树林里面有鸟叫声,这没有什么稀奇。但是,那叫声就像用时钟计算过一样以固定频率执拗反复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葛雷奇看出这是人为所致,就留心着身后有无眼线,朝发出声响的方向走去。


“……哦?”


那里已经不见人影。鸟鸣也不知何时消失了。但是在树干上显眼的位置贴着一张被双重对折的纸条。葛雷奇飞快揭下纸条,查看上边的内容。


“太慢了啊,f**k。”


他面露笑容,乐得嘴角要咧到耳朵根。立刻就地蹲下,小心仔细地挖了挖树根旁边的土,没掘多深指尖就触到了硬物。他毫不犹豫地把那东西掏了出来。


挖出的东西,是一个装有粘稠液体的玻璃小瓶。


“嘿,那我就不客气了。”


已经两年蛰伏——如今,为了走出当下的死胡同,一条血路已经朝他们大开。

对设施内收监的两千余名俘虏进行监视的常驻兵力是一个大队六百人。论多少,这个人数确实是太多了。甚至可以说,以该设施的规模,只要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兵力来维持就很合适了。


不过,这里的选址倒很有道理。在帝国,自古以来就多把这种设施修建在北域。北域拥有大量未开拓土地,正可以作为劳役的体力劳动应有尽有是其原因之一。其二就是,荒凉的环境可以让俘虏丧失脱逃的欲望。


收容所本身的构造也无隙可乘。俘虏们的居住区被高约五米的石墙完全围住,内部也用石墙和木栅栏细细分隔。被物理隔断的各组俘虏之间想要协同行动极其困难。只是为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建立起同伙之间的联络体制,就让葛雷奇不得不耗费了超过一年的时间。


完全围住居住区的石墙围成一个正三角形,以三边各对应一处的形式设置有三个监视所。从晌午到深夜,总有帝国士兵守在这里,不间断地双眼放光,即使是小规模出逃也不容易。更何况作为根本的设计,使得这里即便两千名俘虏一同反抗也可以镇压。可怜的出逃者们一旦跑出居住区就会沦为枪击的活靶子,哪怕最后走运地撑了过去,也难逃数日之后注定垂死荒野的命运。


即使万中有一,成为了侥幸地活着逃出荒野的情况——到那时候也有来自西边四十千米外基地的友军会在数小时之内赶到。在这一览无余的荒野上,两千人的大部队想要逃过追踪几乎不可能。如何抵抗也不会有未来,是所有人对于从这座设施内逃出完全一致的看法。


“时间到了。辛苦。”


“嗯,换班吗。好吧,我就去睡一会儿喽。”


刚刚与同伴换班的放哨士兵,伸了个懒腰朝宿舍走去。他们也都明白这座设施有多么牢固,所以反过来在内心里也都多少有些怠慢疏忽。但倦怠还没有表现到让人有机可乘的堕落程度。因为有自中央频频前来的勤务监察员,以及监察员们身后存在的女皇使他们一直保持着紧张感。这两年里,那些疏于职守军人的遭遇令他们个个闻风丧胆。毕竟谁都不想被砍掉脑袋。

“高兴起来吧。外面有动作了,小子们。”


在这样对囚虏们极其严峻的状况下,结束一天劳动回到宿舍里的葛雷奇朝同伴们自信满满地开口道。在厕所的角落,监视士兵看不到的死角里,被他叫来的八名士兵紧张地咽下唾沫。


“逃出这里的办法想好了吗?……可是,到底该怎么做?”


被问到的葛雷奇从怀里缓缓掏出一个小瓶给他们看。透过玻璃他们看到里面装着的是较高粘度的液体,即使摇晃瓶子,内容物也不太会动。


“就是用它。”


“这是……?”


“毒药……不对,应该是致病原吧。”


祸乱暗藏的词语从长官口中一出,士兵们立刻更加紧张起来。海军队长满面狰狞地继续道:


“这可是‘亡灵部队’的特制道具。谁要是喝一匙这东西下肚,代价最少也是剧烈发烧冒疹三天以上。可别把这玩意错当酒给喝掉了,小子们。”


葛雷奇嘿嘿笑道。他一副对药效了如指掌的样子,其实自己也没有使用过手中东西的经验。但身兼深谋与豪胆的他还是完全表现出自信满满的样子。


“把这东西让站岗的帝国士兵喝掉,趁他们出现破绽逃出去……是这个意思吗?”


“这都能行的话,从一开始就不费劲了。”


葛雷奇哼了一声。他们身为被囚禁的立场,给站岗士兵们下毒是不可能的。因为俘虏与狱卒的生活相互隔离,完全是两个世界。


“那到底怎么办?”


看着面前部下们一排的困惑表情,葛雷奇的笑容加倍狰狞:


“我要你们把它喝掉。”


空气一时凝固了。沉默持续数秒,终于有几个头脑比较灵光的人慢慢理解了他的意图。


“……剧烈冒疹与发烧……原来如此……”


“这样的症状,他们会立刻怀疑是传染病……。为了防止病情蔓延,他们就不能再把患者与其他俘虏们关在一起。”


看着吵嚷起来的部下们,葛雷奇继续道:


“当然,这座设施里面也有隔离病人的区域,患者们会先被搬进医务室吧。但是……如果那里塞满了病人怎么办?患者数量与日俱增,只靠专门隔离区已经来不及收纳的话……?”


“他们恐怕就会在整个收容所被感染以前,把患者都丢到收容所外边去吧。”


对部下得出的结论,葛雷奇面有深意地点头:


“也算对了一半,不过可不止如此。……我还没有把话说完,你们也都做好心理准备。这个作战计划性质,远远比你们那不中用的脑袋想象出的要恶劣得多。”


葛雷奇的语气中透出难以掩饰的嫌恶与畏惧。自己的长官会有这样的反应实在罕见,部下们的心里都写满了疑问。给自己这些人毒药并制定计划的到底是何方神圣?既然事涉亡灵部队,他们甚至都不太胆敢出口询问。


“……这毒药。不对,是致病元。以手上的这些分量,能下药给多少人呢?我想总不会能把我们两千人集体掀翻吧?”


“巴掌大的小瓶子,一共有五个。假如每瓶分给二十个人,保证用量的话也就够一百个人的分量,但这足够了,没有必要非得让所有人都趴下。没有分到药的其他人就……你们都懂得吧?那可是你们最拿手的本事。”


会意长官没说出口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后,士兵们一齐面露苦笑。


“装病,是吧。……但是,说是我们拿手的本事可就是您想多了。”


“就是啊。就算是拿手好戏,对某位队长大人也完全不起作用啊。队长太吓人太吓人啦。”


士兵们话中带有调笑地回敬道。队长一脸理所当然地哼了一声:


“玩笑到此为止。约莫一百人发热后倒下,其他人中也有大量报告身体不适的话,对面就不得不怀疑是传染病开始流行了。……简单地讲,这样就出现守卫的空隙了。”


士兵们连连点头,他们久经囚虏生涯的脸上,曾经与“白翼的太母”一同乘风破浪时的神采渐渐复苏。


“那边可不是只交给我们一个计策就完事了。似乎在外部也会有各种支援到来。总之都是帮了大忙啦。——今晚就开始行动,小子们。首先是服药那一百人。给我挑出来一百个愿意为了太母大人欣然挺身而出的家伙来。……喝这玩意生病以后,虽然不到一个月就能痊愈,但也算是喝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下肚无疑。”


“看看大家这架势必须得抽签决定啊。哎呀,我能不能抽到呢?”


“你们这帮将校士官当然得跟我一起抽中下下签啦!哪里有功夫让你们生病趴下起不来,你们不是干体力活的,给我好好动脑子,明白了吗!?”


“是!!!!!”


没有一丝慌乱地敬礼接受任务分配,他们以逃脱为目标,开始了行动。

第一名患者被送到医务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比别人吃饭要晚一些的值班军医正坐在屋角大口往嘴里扒饭。开拓地的劳役——尤其是伐木作业过程中频频有伤员出现,让数量不多的医生每天的工作时间都极为紧迫。


“嗯?这一次是病人啊。发烧倒下的吗?”


动作飞快将剩饭一扫而空,医生一边咀嚼着嘴里的饭一边走到被送来的病人身旁。乍一看,病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男性士兵。他身上到处可见到疹子,呼哧呼哧直喘着粗气,胸部随着喘息剧烈地起伏。


军医先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只一瞬间,出乎预料的热度令他瞠目结舌。


“怎么回事,发热这么厉害……!?”


回顾自己从医经验,这样的热度绝无前例。他轻松的态度瞬间无影无踪,开始满面严肃地询问患者:


“喂,你能听见吧!还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嗯……,啊……”


“不用开口讲话!是的话,你就点头,不是就摇头!我开始问了啊!”


问诊半强迫式地开始了。最近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吃奇怪的东西,有无病史与残疾——对这些问题,男性患者全部弱弱地摇头以示否认。他的回答可能不全是实话,但至少痛苦的神情不似演技。意识因发热而模糊,全身肌肉的抽搐,灼烧般的咽喉疼痛——这个男人无疑正在拼命忍耐这些人生中初次体验的病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诊已经结束,军医傻站在原地,没有从了解到的情况中推导出任何答案。这症状与他所熟知的任何疾病都不相符,而且其表现唯有激烈方能形容。患者不但全身冒起疹子,尤为严重的是急剧增加的脉搏,甚至已经波及到了眼球上的毛细血管。


“军医大人!又一个人倒下了!”


“——!?”


没等他完全把握面前病人的状况,就有另一位患者被送了进来。这次的俘虏患者与前者生活在不同的区块,表现症状却如出一辙。左右看看奄奄一息躺在那里的两名患者,军医苦恼地咋舌道:


“今天晚上这是怎么了……!总之先冰敷!一直烧下去身体会撑不住!”


既然一时搞不清楚根本病因,那显然只能先对症下药了。军医便与自己的搭档水精灵交换视线示意。


“又有五个人倒下了!现在就正在往这边搬!”


听到这声报告的瞬间,军医背脊发凉,同时直觉毫无来由地告诉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开始。

不到天亮,已经有超过三十名患者被送往医务室。抱怨与他们有同样身体不适的人数更多达其数倍。怎么看这都是显而易见的异常情况,管理设施的帝国士兵们也立即试图着手解决这一事态,但他们首先还没有了解清楚状况。


“所以说——这不是食物中毒吗?可有这么多的人同时倒下,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俘虏们的伙食情况已经追溯调查到了三天以前,找不到确切证据去断定原因就是食物。可疑的东西都已经烧毁处理了,但是患者仍在持续增加。”


“也就是说致病原还没有根绝,亦或是……有通过人传染的可能。”


“你意思是这是未知的新传染病吗?这种事可能吗?新传染病怎么会从这种地方出现……!”


监视楼的一室之内,听过情况报告的将校们正头痛不已。就在他们争执不下的时候,又有部下带着新消息来敲门了:


“报告!我们向西方的友军基地告知这一事态的时候,得知那边也有自称出现同样症状的士兵出现!周边聚落据说亦有急性发热病倒的人!”


“……也就是说,不仅仅是这里吗?”


“深表遗憾……。这只能视作真正的传染病范围在不断扩大。”


“……。出现病死患者了吗?”


“消息真伪尚未确认,据说出现了部分死亡病例。”


“那么反过来,有从疾病中康复的人吗?有没有哪个药有效果的报告呢?”


“据不确定的消息,还是有的。——首先,这病的最大特征,急性发热发疹,会持续约三到五日,在那之后患者会反而开始感觉到寒气。据说,此时要用毛毯等给患者盖上取暖,或者给患者服用混有驱寒保暖效果香辛料的药汤,否则病情会进一步恶化。”


“暖和身体吗?……手段虽然很低端,但可能还是会有一定效果的。既然搞不清楚这病到底什么来头,我们就也照着这种办法来吧。去给那些俘虏分点儿毛毯。”


“毛毯……不够用。”


“什么?”


“若要分配给所有患者,毛毯数量完全不够。这一带气候温暖,睡觉时没有必要盖东西,所以设施内毛毯储备不多。现在毛毯就已经不够用了,考虑到之后患者数量继续增加的可能……”


“就不得不补充一些毛毯,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而且十万火急。否则最糟糕的情况,可能会有发热之后得不到保暖而死亡的患者出现。”


“……好吧,给你资金。去附近的村落给我有多少收刮过来多少!”

话虽这样讲,区域气候决定了毛毯本就是不必要的生活用品,即便跑到村落里,这个条件也不会改变。奉命外出采购的部队众人,很快就面临了这一现实。


“……毛毯?不行啊,我家没这种东西啊。”


“厚实些的布料倒是有一点……。毛毯的话,在这一带几乎没见过有卖的哦。还是尽早放弃比较好。”


“村子里面也有病人,现在那边也正需要毛毯呢!连部队里面也是这种状况吗?这可咋办啊混蛋!”


来回走访了三四个人口较多的村落,得到的差不多都是这种回应。陷入死胡同无计可施的士兵们现在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向陷入窘境的他们伸出了援手。


“当兵的兄弟们……你们好像遇到麻烦啦,是要什么必需品吗?”


看见一个旅行商人搓着手走了过来,士兵们也就没抱太大期待地说明了情况。不料,那商人听完以后,竟是满面堆笑地一拍巴掌,飞快从自己马车上拿下来一件商品:


“如果是这种情况,这东西能不能派上用场呢?这是在室外遮盖货物用的毛毡。因为这里硬邦邦的石头处处裸露,野营的时候就必须用毡子之类的垫着缓冲一下。这毛毡质地比较柔软,用来盖一下身子也算可以吧。”


“真的吗?让我瞧瞧……哦哦,这确实可以拿来用。老板,多少钱?”


“这个嘛……。这东西本来也值点价钱的,不过既然买家不是别人,而是你们帝国军方,那么我也就收敛些赚钱的心思……好吧,就这个数,意下如何?”


“……哼,虽然不算便宜,但也不算明显趁机占我们便宜了。行,我们全买下了。把你所有库存都拿出来。”


“多谢惠顾。缘分不浅,还请下次再来哦。”


旅行商人扬起嘴角,恭谨低头。他笑容中隐含的真意,帝国士兵们并没有看透。

外出进货的部队刚送回来的毛毡,立刻就被着手分配到刚度过发热期开始喊冷的患者们手中。截至目前,发高烧病倒的已将近百人,自称身体不适的已经超过五百人,情势已经紧迫到设施内人员快要照顾不过来病人们了。


“好消息,毛毯送来了!现在就给你们盖上!”


“哦,嗯……”


俘虏已经开始照顾起俘虏了。因为人手实在不够,设施方明知有感染扩散的风险,还是只能容忍这样的情况。帝国士兵们也不愿意被传染上这谜之传染病,于是利害一致之下,设施内俘虏们的自由度一步步增大。


“……喂……拿着……”


被毛毯包裹的病人刷刷地挪动身体,放低声音,喊住正忙于照料的同伴。他悄悄向同伴递过去收纳于革袋里的小刀、榔头等金属工具。这是在外边同伙的帮助下,事先放进毛毯卷里面的。


同伴战友微微点头接过工具,避开旁边军医的视线把它们塞进怀里。——设施内病人数量的增加,也就意味着照料病人所用物资需求的增加。特别是那些乍一看没有危险,又有紧急需求的物品,在运送进设施内时的检查自然会宽松。他们正是钻了这个空子,入手了必须的装备。


“趁现在还有时间,尽量让自己精神起来。……准备工作正在进行中,开始行动的日子,大概也不远了。”


“……啊啊……”


病人忍受着寒冷与腹痛点头回应。帝国人还没有发现,那些他们以为正在忍受未知病魔煎熬的俘虏们——他们眼中沉宿的强大意志。

“切断补给”是战争中的基本战略。但当战争本身尚未摆上台面的时候,这一战略就需要稍微加以变通了。不是“切断”,而是“插手”。现今身处北域的齐欧卡间谍们正做的,就是“插手”补给。


无需多言,常驻大量部队的设施很难直接下手打击。但是增加一层间接的考虑,就不一样了。帝国士兵也是人,所以他们要吃喝,也有衣服等生活必需品的需求,顺着进货渠道摸索过去很快就能找到平民关系。城市周边的主要军事基地,倒是有可能从生产到消费一概纳入军方管理,但这不包括建在北域边境的俘虏收容所。


军队直属与民间供应,对间谍来讲,哪一边更容易拉进自己一伙不言而喻。所以间谍们在平日里就专挑那些给军队做生意的老百姓找机会接触,就是为了有需要时,可以插手干涉从这里流入设施内的物资。这样的手段,使得向帝国士兵们的晚饭里面下毒也不是没有可能。


值得一提的是,最近可以利用的接触渠道逐渐涉及到了消耗品方面。因为军方有了“交给他们就没问题”这样的信赖感,民间的商人才得以成为他们的专属供应商。只要出现一次令自己失信的问题,就再也不会如之前那般信任了。考虑到与商人们打成一片所花费的时间与精力,齐欧卡间谍们做不出直接破坏他们关系的事情,因为在商人们失去与军方的关系时,间谍们就没有手段能够干涉军方了。


然而唯有这一次,为了夺回艾露露法伊这位重要人物,齐欧卡已经做好了付出几条贵重渠道为代价的准备。所以间谍们的成果,可不止于将几件工具混入毛毯内送给沦为俘虏的同伴们而已。

谜样的疾病爆发四天后,帝国士兵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是在围墙的对侧,而是在这一侧——在看管俘虏的他们这一侧,首位患者出现了。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吗?”


得到报告的指挥官痛苦地扭曲面容,沉声说道。——这虽然早在怀疑为传染病时就已经料想到,但是有效应对手段却不多。他已经令部下极力避免与俘虏接触,也在不干扰勤务的前提下采取了所有可能的防疫措施。然而,患者还是出现了。


“伙食的检查,应该也完成了吧。”


“……是。这次也是一样,没有发现任何明确的原因。”


部下吞吞吐吐地补充道。对病因是食物中毒的可能尚抱有一分希望的指挥官,听到部下这样的回答,最后的期待也破灭了。生活环境完全不同的看守一方都出现了患者,传染病已经不应再作为嫌疑,而是可以当做真正原因来对待了。


“……腾出一个仓库来。必须在病情扩大之前确定下来隔离患病士兵的场所。”


“是,立刻照办。不过,对士兵们如何解释?”


“…………暂时保密。我不想引起军心动摇。”


一番考虑过后,指挥官如是说道。站在他的立场上,做出这种判断情有可原。如果得知在同一幢建筑里边就有传染性的致命疾病正在流行,还能够保持冷静的士兵一定不会很多吧。


“可是,有同伴倒下的事实已经传开了……”


想象着传言扩散的场面,指挥官大为头痛。现在他只能祈祷事情不要被添油加醋,越传越夸张——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任何事情大家都会不自觉地拿自己与俘虏们类比,他的期待实在太不现实。

又经过了数日,设施里面气氛变化之大,连葛雷奇他们都能明显感觉到。看守士兵明显与俘虏们保持距离,巡逻的频率同样显著降低。


通过气氛觉察到事态正如事先传达的计划那样进行,凶悍的水兵队长感到既叹服又畏惧。


“哼……那些看守的家伙,完全误以为这是了不得的瘟疫了啊。”


“是的。据我推测,那边怕是也有患者出现了吧。他们自然会认为是我们传染的,那种态度也就解释得通了。”


在一堆包裹毛毯的部下们中间,葛雷奇小声与同伴们交换着意见。有了照料病患这一名目,就算讨论这种话题也不是很需要避开看守的耳目了。毕竟对面的守卫都不愿主动接近。


“驱人效果拔群啊。未知的疾病,就这么让人害怕吗?”


葛雷奇嘴上这样说,实际上当然是因为自己心里清楚,折磨自己部下的并不是致人死命的传染病。症状虽然夸张,但是只要半个月左右就能痊愈,这在写有今后指示的纸条上面也都有提及。所以他在满是病人的屋子里面也可以泰然自若。


从结果上讲,这种病是不可能在人之间传播的。罹患此病的既然都是服下毒药的人,认知作为食物中毒才是正确的。——然而,本作战的巧妙之处,正是在于让敌人将并无大害的症状,误认为是传染性的致死疾病。


不同于把毒送进设施就可以主动服用的俘虏们,给监视一方的帝国士兵们下毒可并不容易。他们吃的食物,进货渠道与俘虏们的完全不同,供给食用之前也多半要烧熟煮透。难以期待食物可以保持着毒药药效送进士兵们的嘴里。


不过,就此轻易放弃就不是间谍了。他们以另一种形式向帝国士兵们下了毒。途径就是餐具。各种器皿食匙等餐具上浸入了给葛雷奇等人相同的毒液,表面上擦拭得光洁亮丽,然后混进了设施的补给物资之中。这样不仅在搬入的时候检查要比粮食宽松得多,又因为餐具每天都有打碎等损耗而容易送进设施。最后就是等待某个人使用这种餐具染上疾病了。


当然,这比直接让人服用毒物的成功率要低。但是这一次,只要有一个患者出现,那就算是成功了。这一行动的目的不在于让帝国士兵们丧失行动力,而是要让他们误认为煎熬患者的就是传染病。仅仅如此,就让整个俘虏收容所的管理体制大幅削弱。管理设施的也是人,谁都不愿意被染上未知的疾病。这样帝国兵们不得不与俘虏们保持距离,同时也就意味着监视的眼线更弱了。


“既然这样——差不多到时候了。”


因为帝国士兵们的畏怯,现在的俘虏收容所已经与暗幕笼罩同然。在收容所里,俘虏们正虎视眈眈,逆袭獠牙磨砺已久,就要完成。

“俘虏之间发生了斗殴”的报告传到设施内的守卫耳中时,刚好是午饭时分,帝国士兵们怀着多重忧郁前去镇压。用餐这种为数不多的乐事被中途打断,还得进入占据着危险传染病的设施内让那些浑身杀气的俘虏们冷静下来。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丧气的差事了。


“混蛋……那群家伙,又添麻烦!”


“就不能老实睡死过去吗?”


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着,抄起装上刺刀的风枪,两个小队八十人进入了设施。俘虏间的争斗不算稀罕事,这一回的规模却挺大。听说是有住着二百人的一个区块,被完全卷进了骚乱之中。平息事态需要大量的人员也是当然的。


“闪开闪开!都让路!”


“吵吵嚷嚷什么呢,你们这群猪!”


士兵们越过石墙,撵走围观人群急速赶往事发现场。然后他们看到的,是不分宿舍内外,海量人数的俘虏们在各个地方正展开激烈斗殴。看来还是用餐过程中发生的口角吧,食物与餐具散落得到处都是。


小队长见情况无法靠口头解决,便一声令下,帝国士兵们立即向上空进行威吓射击。所有士兵都习以为常的声响,却让四处斗殴的俘虏们的动作停了下来。


“停止愚蠢的打闹,在宿舍前列队!立刻,马上!”


“快点儿!动作慢的挨枪子儿也别抱怨!”


帝国士兵们一边用枪口指着俘虏们威胁一边前进。果然没有人胆敢与这阵势相对抗,凶狠斗殴的俘虏们立刻老实了起来。毫不松懈地环视着他们,帝国士兵们内心也稍安。他们感觉这次比想象的更容易就平息下来了。


“我要听你们说明情况!知道争执起因的人出列!”


俘虏们你看我,我看你,过了好一会儿,帝国方的指挥官再怒吼了一遍,才有一人畏畏缩缩地从前排走出来。——根据他的说明,事件开端是用餐过程中一点小摩擦。午饭用汤倒进碗中分配给众人的时候,一个分到汤的人挑衅地打了个响舌,骂了一句“你!别碰我的饭”。因为盛汤的人一直负责照料病人,一听这句话立刻就火了。你推我搡的时候就把周围的人牵连进来,随着不分敌我,白热发展,渐渐就成了大乱斗。……类似的枝节至今为止已经有过好几次了,就以这次的事件为契机,这个区块的俘虏们的矛盾火种一口气爆发出来,就是这样。


“……呃,……”


听了情况说明,事件起因归根结底依然是谜之疫病,帝国士兵们也没有办法彻底解决。也就是找几个人杀鸡儆猴揍一顿,放话说不给饭吃还有丢进禁闭室,宣称今后若有再犯惩罚更重,不过如此了。


这些事情全部搞定,实在难以忍受继续在这里呆下去的部队终于全体向后转。士兵们开始排成一列纵队向出口走去,正好走到隔开与相邻区块的空间的高三米的木栅栏处。隔着木栅栏对面注意到动静的围观群众们正并排挤在栅栏边上。


“动手,小子们。”


异变就在此时发生了。隔开士兵们与俘虏的木栅栏一起倒下,砸向两个小队八十人的头顶。事发太过突然,帝国士兵们在木栅栏下像被网住的鱼一样东逃西窜——俘虏们则毫不犹豫追击上来。


“冲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用木棒殴打试图从木栅栏下爬出来的卫兵,有人全身压在木栅栏上靠自身重量压住对手。战术要点就是不给帝国士兵们使用风枪的机会。迎面遭到近距离奇袭的帝国士兵们,在作出像样的抵抗之前就被相继放倒。


“怎、怎么了!到底发生了……噗!”


“我们被骗了!那帮俘虏,对栅栏动了手脚!”


“不可能,这可是用橡树树干做成的栅栏啊!?每根栏杆的直径也有二十厘米!赤手空拳的俘虏怎么可能动得了——啊啊!”


为了防止俘虏们破坏设施后出逃,他们甚至没有给俘虏们发放金属制餐具。劳动时借出使用的斧头等工具也都严密管理精确到数量。对于花费如此大力气彻底令俘虏们手无寸铁的帝国士兵们来说,眼下状况无疑是晴天霹雳,就好像困兽打破牢笼向他们袭来一般。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奇袭加上人数优势,以及阻止了敌人用风枪的反击,战斗场面自始至终都是一面倒。不到十分钟,八十名帝国士兵被尽数制服,随身的武器与精灵也都在俘虏们手里小心保管。


“第一仗干得不错,小子们。”


确定第一战就取得了预期的战果,站在部下们面前的葛雷奇爽朗一笑。时隔两年回到战场,士兵们渐渐找回了自己的感觉,他们也都看向面相凶煞的长官。


“首先从他们身上搞到衣服。啊,可别就把他们扒光不管了。他们可是重要的人质。”


“是!!!”


齐欧卡士兵们虎虎生威地回答道。已经不再是被囚之身的他们,将被控制住的帝国士兵们一一送进宿舍里面。所有士兵身上的军装都被夺走给俘虏换上,那些帝国士兵则穿上俘虏们换下的朴素囚衣。


“接下来——还有两轮啊。”


葛雷奇一边嘀咕一边转头,看向东北与西北两个方向。

收容所的设施内部分布有监视俘虏动向的塔楼,为的是发生异变时可以从塔楼上向外边的监视建筑用光信号直接传递消息。当然,虽然现在正是需要这样做的时候——


“呜……混蛋……!”


现实是,行动开始的同时全部塔楼就被压制。因为疾病的影响,警备变得马虎起来,才得以利用外边送进来的工具破坏掉木栅栏,暗夜之中派人潜入塔楼也就不太困难了。毫无防备的帝国士兵们在发出光信号之前就被制服。


接下来齐欧卡士兵们做的,是利用敌军的光精灵向监视大楼发出虚假信号。不照做的话主人就会被杀——只要这样告诉精灵,它们不可能不屈服于威胁。


而强迫它们发送的消息内容是:


“状况以现有人员难以处理。请求紧急增援两个小队进入设施内”


就是这样的内容,消息分别发送到了东北与西北的监视大楼。接受请求的两边大楼的队长各自派出两个小队八十人,共计一百六十人被送进设施内——他们全部遭到齐欧卡士兵们的伏击,和最初被制服的八十人的悲惨下场完全相同。这样就一共三轮了。


“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送进去的同伴久久没有归来,直到此时帝国方面的指挥官终于确定了这是异常事态。发觉塔楼上传回的信号是假信号,不论俘虏们造反有没有占领整个收容所,向西方的基地派出传令兵已经刻不容缓。这是陷入这种事态的情况下最优先采取的手段。

与此同时,齐欧卡士兵们终于和隔离在设施内某区域内的搭档精灵久违地自由再会。虽然身为俘虏时,与精灵见面的权利也受到战时条约的保护,但为了防止精灵被利用于逃跑手段,他们并不能与精灵共同日常生活。


“拉克……让你久等了。”


“走吧,席姆。我们一起回国。”


士兵们满怀感慨地迎接精灵们。有不少人是从刚懂事就定下了契约,对他们而言没有精灵的生活就好像缺少了一位兄弟姐妹,甚至失去手足一样。物归原主,沉浸在喜悦之中,他们一时忘记了状况。


“——队长,北西监视大楼离去一骑!是敌人向友军的传令兵!”


扫了沉浸在喜悦中的战友们一眼,一名在塔楼上观察外边情况的士兵传来报告。葛雷奇并不如何焦急,“早知会如此”地点点头。


“这样放走好吗?敌人增援到达的话我们这边就难办了。”


“从我们这个位置一口气推进到马厩的位置太不现实。嘛,放心吧。这时候外边的同伴应该会帮忙补救。”


“外边的……潜伏在帝国内部的谍报员们吗?可就算是他们,有办法拦住已经跑出去的骑兵吗?”


听了部下的疑问,葛雷奇叹息一声,用拳头顶了一下对方的脑袋:


“稍微动动脑子啊动动脑子。以最短距离从这里跑到西边基地的话,传令兵会走的路线不是显而易见的嘛。只要埋伏在半路上,肯定有办法解决掉啊。”


嘴上这么讲,实际上葛雷奇对间谍的地下工作也是仅凭想象。对于他们传来的话,葛雷奇只有毫不考虑地照做——这就是眼下他的立场。


“传令兵的事就忘掉吧。两个小队八十人,乘以三就是二百四十人,再加上设施内的守卫四十人,就一共有了二百八十名人质。这才是最关键的吧。”


“是。他们全员的装备也都已经收缴。接下来该怎么做?”


“只能打出去了啊。难得找到这么多挡箭牌。”


葛雷奇露出天生的凶恶笑容。这一次他是在笑已经完全互换立场了的敌军。帝国士兵们明白了自己这些人会被如何利用,不禁浑身战栗。

“大队长,俘虏们从设施中出来了!但、但是,集团的先头有被抓住的同伴的身影……!”


“呜……!”


终于还是没有脱离自己的预料,齐欧卡士兵们把被当作人质的帝国士兵们摆在最前列,现身于设施之外。监视大楼的机枪座本应该已经降下铅弹暴雨,但是有同伴被当作盾牌,这就行不通了。帝国士兵们手指扣在扳机上,咬牙切齿。他们视线所指,齐欧卡士兵们在荒野上如花园漫步一般行进。

“——无论如何都不要从盾牌后边跑出去啊。就保持这样穿过监视楼的间隙,向西进发。”


在队列中段,葛雷奇俯身警惕着射击,对整个队伍进行指挥。得到他命令的副官流露困惑。


“向西前进吗?虽然越是靠近人里,越有找到粮食的可能,不过会受到监视大楼的敌人部队与西方敌部队的夹击啊。”


“你以为我在设施内留下伙伴是为了什么?监视楼的那帮人行动不了,追赶我们就等于放弃了管理设施的职责。收容所里空空如也倒是算了,现在可还有四百人待在里面呢。刚才他们送出了传令兵,会以为自己也算最低限度地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嘛,就算这样还是会有少量斥候尾随过来吧。”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不过,来自西方基地的追击怎么办?我可不觉得他们也能只靠人质就威慑住。”


“不知道。嘛,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居然,车到山前……”


“那又怎么样。这方面才是给我们画出计划的家伙们大显身手的地方吧。——还有就是,你的话有一点不对。那就是,这并非追击,而是迎击。”


“诶……?”


副官瞪圆了眼睛。葛雷奇一副懂装不懂的表情淡定地保证道:


“我没跟你们说过吗?我们接下来是要去袭击西面的基地。必须去迎接我们美丽动人的太母大人啊。”

同一时刻,对发生在东边数十千米外的俘虏收容所内的异变一无所知,北域第十二基地的士兵们正忙于日常的勤务。这里虽然已经不如北域局部战争以前那般轻松,但是在基地里,也有人因为担负了特殊工作,而与这些紧张无缘。


“~~~~~~~ ♪”


此刻,靠近基地中央处耸立的五层塔楼中,正哼着小曲上楼梯的赛琉·摩恩中士就是其中一人。看样子就知道,她非常中意自己最近的工作。理由也单纯至极。


“失礼打扰了,我是摩恩中士。少将阁下,今天的心情还不错吧?!”


“啊啊,是赛琉啊。不用客气快进来吧。你来得正好。”


遵照催促入室的声音推开门扉。在散射灯(lantern)柔和的灯光里,坐在藤椅中,膝上翻开一本书,给人以异国印象的女性——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司令官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微笑着迎接她的到来。


只是看到这个笑容,摩恩军曹的内心就感到不可思议的安宁。——大概,笑容就是安宁的原因吧。


“今天给您带来了礼物!”


摩恩中士把随同带来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快速打开。对这位异国风情的敌国将校,她只是当作一个人来仰慕,仰慕到难以自抑。


“啊啊,好香的味道。这是……烤点心吧?”


“请您赶快尝尝吧。”


“那就不客气了。……啊啊,朴素而又美味。这柔和的甜味是粗砂糖(?)吧,没有加入香辛料,我好开心。”


“我就说嘛,这里的伙食,对阁下而言口味太重了。”


“我也无意挑三拣四,但是继续一直吃辛辣可受不了。谢谢你赛琉,这些点心让我久违地放松了一下。”


中士脸颊泛起潮红。艾露露法伊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个动作——这一切所蕴含的温暖都让她完全入迷。


“其实,我给米扎伊也带来了礼物。是风干的河鱼。”


“真的吗?帮大忙了,我已经很久没有鱼可以喂给它吃了。”


啪嗒一声合起膝上的书本,艾露露法伊从藤椅上起身。


“我想带着礼物去见见米扎伊。……可以得到许可吗?”


摩恩中士没有说话,只是干脆地点了点头。

艾露露法伊暂住——不,是作为俘虏被软禁的建筑物是一座五层的高塔,她的住处更在其四层的位置。虽说是四层,但是地板到房顶的高度被设计得大大超过一般民家,其实际高度数字可能要达到一般估计的接近两倍。


这里是最低也要校官以上的高位俘虏才能居住的地方,包括大小家具在内的房间配备不亚于高级酒店。地板面积对于一人独居而言也大得太多。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同时发现这果然还是软禁室。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小窗户,只有五个连胳膊都有些伸不出去的小洞,开在艾露露法伊头顶高出许多的地方。不用想观看周围的景色,这只是象征性地保证采光而已。


白天房间里面也很昏暗,光源只能依靠借来的光精灵。虽说是比一般俘虏好得多的待遇,摩恩中士却一直对“白翼的太母”所处的境遇感到心痛。因为艾露露法伊·提涅齐谢拉是一名海军将领。也就是说,天空与大海——一望无际,无限广阔的世界才是她本来的风景。想起她过去的每一天,如今被囚禁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面实在是太委屈了。


当然,就算这样想,摩恩中士也什么都做不到。她是帝国军的一介小卒,艾露露法伊是齐欧卡军的将领。不论怎么看双方都是敌我分明的关系。


“——嗯,一场大雨即将到来啊。但愿你不会被淋湿到。”


走在通往顶层的楼梯的途中,艾露露法伊突然说道。如果是刚刚开始负责照料的时候,听到这句话摩恩只会困惑地歪头表示不解,但是现在她已经不会再怀疑这预报的无比准确。至今日为止一直是这样。就算身处几乎见不到天空的地方,“白翼的太母”的天气预测仍然健在。


“哎呀,各位,警备任务辛苦了。我今天说不定真的会逃走,所以你们一定不要放松,必须得努力哦。”


漫步在走廊上,艾露露法伊向着各处的站岗士兵们活泼地搭话。内容虽然含有讽刺,但是她身上似乎有种难以令人心生反感的特质。士兵们全都面露苦笑,用事务性的敬礼目送她的背影。


“我来给你开门。”


来到顶层的一个房间前,摩恩中士伸手去摸挂在腰间的钥匙。打开巨大挂锁推门进去,里面吹出的风拂过二人的面颊。


“米扎伊!”


等不及房门完全打开,艾露露法伊就赶到爱鸟身边。米扎伊也回应以嘹亮的鸣叫。这只被关在大笼子里的大个头鱼鹰两年前负的伤已经完好痊愈,正时刻翘首以待再次为了主人在天空中翱翔。


“抱歉昨天没有来看你哦。来,你也收下赛琉送来的礼物吧。好久没有吃过的鱼。”


米扎伊一副美味无比的样子,叼住她隔着栏杆递来的鱼块吃掉。对这只猛禽该如何处置着实令帝国军头疼了一番,最后根据活捉的敌国高级将领都要好生对待这一惯例,米扎伊也得到了特例处置。它与艾露露法伊住在同一建筑中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它想在外边飞一会儿,可以吗,赛琉?”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打开笼子。”


摩恩转到笼子另一侧再次打开一个挂锁。最初接受这个任务时她开锁都心惊胆战,但是现在却已经没有丝毫紧张。她已经知道米扎伊虽为猛禽,但绝对不会伤害到自己。


被从笼中解放出来的米扎伊展开双翅,钻进头顶数米高处设置的采光窗,从那里飞往外边的世界。在屋子里面看不到它飞翔的身影,但是不知艾露露法伊是不是想象到了自己的爱鸟摆脱束缚享受自由的欢快,她开心地扬起了嘴角。


“就像往常一样过个三十分钟就会回来。在那之前我们就聊聊天吧,赛琉。”


“好啊!”


互相点头,二人面对面坐在鸟笼旁边准备的两把椅子上。米扎伊到天上去散步回来只有不到三十分钟——这一段时光是摩恩中士最喜爱的了。艾露露法伊会跟她聊好多好多事情。对于出生长大都在帝国北域的她而言,没有比来自大海的齐欧卡人的故事更感到刺激的了。


“嗯,雨开始下了呢。”


正当她为今天会讲些什么事情而心潮澎湃的时候,艾露露法伊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此话出口数秒后,就听见滴滴答答敲打房顶的雨声响起。摩恩不知是第几次满心叹服地盯着艾露露法伊:


“今天也说中了……。真的是,在这里也能够把握天上的情况呢。”


“只是感受到了空气的潮湿而已。这一带基本不怎么下雨,所以要下雨的时候前兆非常容易感受到。若是完全的密室倒不可能,这里可还有一个大窗户呢。”


艾露露法伊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向靠近房顶的采光窗。这个窗户虽然大,也不过是长宽一米而已,但已经是这座建筑里边最大的窗户了。窗户开在地板以上三米高的位置,除了采光也没有办法利用到其他途径。


“赛琉,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突然提出的问题,让摩恩中士的动作瞬间僵住了。沉默数秒之后,她脸上露出含混的笑容开口道:


“昨天,收到了一封信。……果然还是不行了。”


听到这个回答,艾露露法伊垂头落下视线。……说到难过的事情时,她的表情会与道出自己不幸的人一样难过。这也是摩恩喜欢她的理由之一。


“这样啊。……赛琉,一定很难过吧。”


“……我也、不知道。我的母亲也不是多么温柔……别人说这样我就是孤身一人了,说实话,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摩恩中士继续一一吐露道。艾露露法伊只是侧耳倾听。


“从军以后,我基本没有再回家探过亲。因为回家去也没有好脸色待我。说出来我自己都感到不像话……我其实,真的不被我的母亲喜欢吧。那个,因为我是离去的父亲留下的孩子嘛。”


说着说着,她的嘴角浮现一抹自嘲。家人团圆,不是等到母亲过世才失去,而是她一开始就不曾拥有的东西。


“发生了不少事情,我的继父也离家出走了。……啊啊,现在我要是战死了会怎么样啊。听说没有亲属的话,就连抚恤金都不给发放。那不就白死了嘛。”


她一边说一边深深叹了一口气,突然不经意地,她脸上传来柔软覆盖的感触。


“啊,等等……”


“是我错了。赛琉,你一直都沉浸在悲伤之中啊。”


站起身的艾露露法伊,将摩恩军曹抱在胸前。羽织上的羽毛将怀中之人紧紧包裹,这姿态仿佛疼爱自己孩子的慈鸟一般。


在不可思议的温暖之中,摩恩中士就这样一动不动——片刻之后,耳边传来强力拍动翅膀的声音。


“——回来了吗,米扎伊。动作好快啊。”


就这样继续怀抱着中士,艾露露法伊欣喜于爱鸟的归来。对这种状况渐渐感到羞耻起来,摩恩中士强行将视线转移到米扎伊身上——然后她困惑了。


“……咦?它好像带回来了什么东西呢。……是绳结?”


“没关系的。是我拜托它的。”


轻轻放开双臂,来到爱鸟身边,拿到米扎伊带来的绳子,艾露露法伊开始在房间里面踱步。不解其意图,摩恩中士只得一脸不解地在一边看着。


“这附近就可以了吧。然后绑上单套结……嗯,大功告成。”


在房屋中央立着的石柱上紧紧拴好绳子,艾露露法伊满足地点点头。实在忍不住了,摩恩中士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道:


“……那个,少将阁下。您在做什么呢?”


“啊啊,只是作一点出逃的准备呢。”


艾露露法伊轻松地答道。这态度实在太稀松平常,简直可以当作是在开玩笑。摩恩中士表现出不经意地问道:


“诶,那个——您、您要逃跑吗?”


“如果不逃走就能够解决的话那最好不过了。不过看来你们把握住了要害,我们只靠等待迎接是回不去了。长期休假就从今日起结束吧。”


她边说边伸了个懒腰。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明白看来这次艾露露法伊不是在开玩笑后,摩恩中士板起脸来紧张地说道:


“要、要是认真的话……我必须得阻止你。”


“那么,首先你应该用背在身上的枪指住我哦。”


一边平静地对话,艾露露法伊在墙边挽起胳膊,抬头仰望比她高出三米的采光窗。把关米扎伊用的笼子搬过去踩在上面,这个高度以她的身高勉强够得到窗边。觉察到她的想法距离实施只差一步之遥,摩恩中士发出悲呼:


“求你了,告诉我这只是玩笑……像以前一样告诉我,这只是玩笑。现在的话,我还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不想,把枪指向阁下……!”


“我也不想被你用枪指着啊。因为赛琉是善良的好孩子。”


左手握住绳子,向身后一摆,艾露露法伊用还空着的另一只手伸向对方:


“所以,你也来吧。”


“……诶?”


“帝国,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不是吗?那只要来齐欧卡就好了。我的祖国欢迎你,在那里就由我来照顾你。”


“这,这我可——”


“做不到吗,你觉得?突然告诉你这样的事情让你有些困扰?——那都没有关系。我不是要逼迫你做出选择。”


声音中夹带着闻所未闻的强大力量。堂堂对视着哑口无言的摩恩中士,“白翼的太母”以毫无动摇的声音继续道:


“我已经决定要带你走了。这是决定的事项,就和逃出这里一样。——理由很简单啊?眼前就有一个哭泣的孩子。如果有人要对她伸出援手,那就由我来抱起她来带走吧。”


她的眼神里充斥着无尽的慈爱。对着浑身颤抖不已的爱子,艾露露法伊说出了必杀的一句话:


“来吧,赛琉。你已经饱尝悲伤了。从今天起,再也不会让你流眼泪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摩恩中士的眼中泪如雨下——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早就已经落入敌人的劝说之中。

十分钟后。巡逻的士兵觉察到了异常,他们顿时一片骚乱。


“——提涅齐谢拉少将逃走了!摩恩中士也不见踪影!”


“什么!?给我找!应该还跑不了多远!”


俘虏这种人,是有机会便要逃走的。这是比常识还要常识的前提条件,可是这次出逃却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动摇。到底是什么时候失去的警惕呢?是她毫无做派的言行举止、每天活力充沛的招呼来往,随着时间的流失,夺去了他们的戒备之心。


“该死,这种心情是……?”


“啊啊……。为什么,我们会感到如此受打击……!”


这一切,都是“白翼的太母”的人格魅力所致。他们长期与她接触,还需要持续保持警惕心。他们并不知道,这本来就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心中的安定就这样一去不复返,士兵们还是收起心思展开了搜索行动。然而,此时更加惊人的消息传来。警钟声响彻整个基地区域。


“警报,警报——!身份不明的部队正在从东方接近!规模超过千人!全员进入战备状态——!”


“——什么?”


他们面无人色,说不出话来。他们终于不得不确信,剧变正在朝自己这些人袭来。

“——好了。都到这里了,那边的人差不多该发觉了吧。”


在荒野之中,葛雷奇远远眺望着基地嘟囔道。围在身边的一千六百名部下们,也都看着同一方向,任由肚内馋虫恣意合唱。


“太母大人不知是否平安无恙……。我心中好不是滋味。敌人见我们攻过去,若是将大人作为人质利用可如何是好……”


“这就是你杞人忧天了。那些间谍们也好好动了一番手脚——最重要的是,你还没有真正明白,艾露露法伊·提涅齐谢拉的厉害之处。”


葛雷奇一耸肩,无所畏惧地一笑。和他说的一样,脸上没有任何不安。


“那位大人天生会哄骗别人,根本不可能被好好关在那边的牢房里面。非要说的话,少将阁下是为了我们甘愿被捕的。指挥官就在附近的话,也就不好对她的部下做得太过分。这两年里,我们可是一直都被那位大人保护着啊。”


不理会那些听到这里就眼泪汪汪的部下们,面相凶煞的海军陆战队队长继续盯着基地的方向。


“不过,既然我们已经逃了出来,束缚少将阁下的枷锁也就不复存在了。——看啊,果然吧。已经跑出来喽!”


葛雷奇放下望远镜。视线所指方向,片刻之后可见一骑飞奔过来。士兵之间响起欢呼声。——没有看错,他们的指挥官身披标志般的羽毛,正骑着马不慌不忙地朝这边赶来。不知为何在她背后带着一名帝国军的女兵,不过那点违和之处他们根本没有去注意。


“呀——,我可爱的孩子们!你们都还精神吧!”


“太母大人!”


“欢迎回家,我们的‘白翼的太母’!”


“让您等了太久啦……!”


此时仿佛忘记了空腹感与疲惫感,士兵们前来迎接敬爱太母的归来。艾露露法伊给他们每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并转上一圈——直到与二十余人分享过了再会的喜悦,她感到背后拥挤,才想起还有一个人。


“对了对了,忘了件重要的事情呀。全体注意——这个孩子叫赛琉·摩恩。这个女孩在俘虏生活期间照顾了我许多。从今天起她就是我们部队的一员了,你们大家,要好好照顾她。”


士兵们闻言一一凑到摩恩中士身边。就在她紧张得想要缩起身子时,突然饱含同情的手掌一一落在她的肩上。


“你也是被太母大人攻略了吧。”


“女的也能通吃啊,那位大人。”


“嘛,祝你愉快。被那位大人所吸引来当了军人的,这整个第四舰队的同伴们都差不多。”


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的人员之中,有多半都是在从军以前由于战乱而失去故乡的人们。他们唯一的身份就是“白翼的太母”的部下,所以对新人的出身从来不会为难。身为原帝国士兵的摩恩中士,也极其自然地被接纳于这样的土壤之中。


微笑注视着这一幕,艾露露法伊来到唯一没有向自己索取拥抱的副官面前。


“那么,葛雷奇。我虽然知道大体的计划,但是接下来具体要如何行动?”


“绕道基地南边,占领一部分设施。那边此刻应该守备薄弱吧?要是能得到少将阁下的确认那就再美妙不过了。”


“啊啊,应该确实是这样。似乎北方山脉那边发生争端了,那个基地也集合了大量人员准备出发。留下的人员也就是一个大队六百人左右。就以那点人数,那个基地没法完全守住我们的袭击。”


一丝不苟地完成过情报收集的艾露露法伊保证了情报的真实性。葛雷奇咧到耳根的笑容中露出一丝不快。


“在基地来不及防御的位置,也包括了储备有物资的仓库。……虽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真是感到难受。”


自己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人制定的计划,葛雷奇心中仍有难以拭去的厌嫌之情。他本就是以靠自己努力为宗旨行动的一类军人,不得不按照素不相识的人的计划行事,这现状绝非他本意。


但是,就算是这样,眼下状况无疑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面前的基地已经完全成为猎物,凶神恶煞的水兵队长将右臂高举,指向天空:


“总算可以弄到食物和武器了。集中起精神来,小子们!”




======第三章 密林攻防战======
与其他路线进山的两个大队一千二百人完成汇合两小时后,马修率领帝国军部队闯进了森林。


因为基本的开拓道路都不存在,树木浓密,地形使视野受到极端的限制,突进森林后维持指挥系统困难至极早有预料。马修对于突入森林犹豫不决,有一半理由在于此,在森林中几乎不可能同平原一样指挥部队的行动。说得再夸张些,在这种情况下从进入森林到走出去这段时间里,总指挥官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命令拥有直接执行力的最高也就是小队长级别,不如说一切只能托付给小队长们的现场判断了。


“不要停下。不过是片森林而已……赶快穿过去!”


然而,在中队长以上的将校之间,对这一事实怀有强烈警惕的人并不多。理由也很单纯,那就是他们觉得敌人也面临同样的状况。在这种地方打不起来战争。这是他们的简单认识,也认为敌人也是一致的想法,没有丝毫怀疑。


“呜,可恶,视野好差……”


“到底要穿过多少草丛啊?”


正如事先所料,突入森林不到三十分钟,部队之间的联络就开始中断了。这并不是行军过程发生了什么失误,只是要想在地形复杂多变的森林中强行大规模行进的话,所有人都依次走同一条路从物理上讲肯定是行不通的。依托地形拉长队形,倒是可以使部队保持形式上的连续,但谁都不想像白痴一样原地排队傻等,况且就算排成长队,消息也不可能分毫不乱地从排头传递到后边。因此,他们判断这里不如暂时分散兵力比较妥当。等到走出森林之前重整部队就好了,他们想。

耳边传来熟悉的空气压缩的破裂音,紧随其后的是同伴响彻的悲鸣。这些动静代表的含义只有一个,意识到敌袭的帝国士兵们匆忙转入临战姿态。


“不要惊慌,对周围保持警惕,继续前进!枪击不过零星而已!”


虽然被抢占了先机,指挥官们也没有惊慌失措。敌军会隐藏在树木后边或者树冠上开枪射击也是事先有预料的,但这样机动配置,无论兵力还是攻击力都不会强到哪里去。周围的树木在成为敌人藏身之处的同时,也是敌人射击时候的障碍,亦即帝国士兵们的掩体。一定的牺牲无法避免,但是反过来,无论如何攻击也不可能遭到重创。


“不要停下!即刻就能走出森林,在那之前就能与友军会合!”


士兵们抬起负伤的同伴继续前进。他们只能强迫自己相信前面没有危险。虽然要暂时分散成小队规模,但也是一开始就注定的计划。只要借助指南针以同一个方向为基准持续前进,应该也不会与其他部队相距太远。接下来就只要重新整队为大队规模,到了事先约定好的时间同时从森林里面杀出。正戏可是在接下来的战斗之中呢——至少一众中队长是这样想的。


“——看到了!是友军的光信号!”


巡视四周的士兵有一人叫道。——要在森林中合流兵力,按照规定首先要朝友军的大致方向发出光信号,仅在光信号不能满足需求的情况下才会使用铜锣的声音信号。不论哪种信号都有被敌人把握所在位置的风险,但是只要战斗力收束起来就不是问题。


“很好——斥候,前往发光的地方。以防万一,先确认一下敌我!”


接到命令的斥候拨开草木跑了出去。此刻确实非常紧张。光信号看上去是帝国军的正式编制,但万一这是敌人的伪装,他有很大的可能直接丧命。


“是友军吧,一定要是友军啊……!”


唯有此刻,他除了祈求主神加护之外别无他法。伴着剧烈的心跳,他畏畏缩缩地靠近光源地,探头张望过去——然后他总算松了口气。因为他看到一群身穿熟悉帝国军制服的军人站在那边。


“喂——,我是风枪兵第八小队的加埃博一等兵!现在开始兵力会合!请做好准备!”


看到意思传达了过去,加埃博一等兵立刻转身回去报告。——这一判断,让他后来被以“未确认友军部队所属”为由在追究责任时遭到了问责,然而最终受到处分的不是这名士兵,而是他的长官,以指导不足为由。


“已经确认完毕!没有问题,是友军!”


“好,马上合流!部队规模扩大,也更容易吸引敌人注意力。不要放松对周围的警惕!”


士兵们依据指挥官的指示,朝着林间透出微弱光线的方向开始前进。汇合不仅仅是数字上的战力增强,能够与同伴合流让所有人都安心了许多。被迫在昏暗的密林之中分散行动,让他们精神上感受到极大的压力。


“让你们久等了,我是中队长赛尔其中尉。马上就要重新列队了啊,你们是第几小队?”


后来也有意见认为,中尉提出的问题在派出斥候的阶段就应该确认。如果是最初就担负单独行动任务的小队自然会主动确认。但是,此时此刻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独立行动,仍然以为自己只是在与成中队行军的过程中因脱离视野而走散的同伴汇合而已。归根结底,是他们严重缺乏危机意识,


“是。就这样办吧,中队长大人。”


结果,代替回答的是铅弹齐射,包括中队长在内的十几人瞬间倒地。


“——诶?”


在他们稍后一点从而逃过一劫的加埃博一等兵,直到此刻依然没有搞清楚状况。但是,当第二轮齐射击倒面前的同伴时,他终于发觉了。——那确实是熟悉的帝国军制服。然而,从黑暗中浮现的军人们的面庞,无论哪一个他都完全没有印象。


“呜。呜哇——————!”


第三轮齐射向傻站着的帝国士兵们袭来。然后,毫不留情的突击开始了。

突入森林后,总指挥官马修一直跟在队列最末尾行进。虽然如有必要,他不辞亲临战阵,但是此时他却坚决选择走在队尾。


“……嗯……?”


或许,这都是他预见到这样的事态所做出的判断。违和感的来源,是前方的一片密林。他从那边感受到穷途末路野兽般的气息,反射地将刺刀装上自己的风枪,对身边的部下说道:


“……停。光照兵,照射准备。”


会意到这一命令意图所在的人并不多,但是行动本身的执行毫无迟疑。队列排头将装上光精灵的弩枪指向行进方向——过了数秒钟,剧烈摇曳的草丛中窜出一个黑影。


“——照射!”


抓住时机,马修高声喝道。强烈的光线迎面照到窜出的人脸上,那人正因此呆立在原地,此时微胖青年突然抬高了声音:


“都不要动,是友军!立刻停下!”


马修最简洁地道出事实的同时下达了命令。命令让所有士兵们都条件反射一般,身体的行动先于大脑思考而没有动手。朝着被光芒刺激得睁不开眼睛原地站定的那人,马修继续开口道:


“……只有你一个人吗。发生什么了?”


在他面前,是一名已经陷入半惊吓状态,满面惊恐的帝国士兵。过了数十秒,那士兵终于明白了状况,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泰德基里奇少校大人……。得,得救了……”


“现在可没工夫让你休息。赶快说明情况。”


被马修以强硬语气催促,士兵站起身来开始讲道:


“……我们在前方遭到了敌袭。请务必小心,少校大人。敌人伪装成了友军!”

在这世上,没有哪个指挥官不会在奔赴战场之前预测一下最糟糕的情况。这情况有时可以用全军覆没一语便表达清楚,但那样就无可挽回了。多数情况下预测还是会设有一定底线的,这可以说是身为将校最起码的职责吧。


要说到这次的战斗,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受到敌人妨碍,没能成功突破森林,并且在撤退途中产生了不少的伤亡了。马修判断敌人如果准备充分,这情况是有可能的,相应地也做好了觉悟。也就是说,如果只是这样的情况还是可以应对的。支援逃回来的同伴,反击敌人,在森林边缘重新收束战力后立刻转为撤退。这样虽然也就放弃了夺回森林对面的信徒,但以此为代价,可以避免更多的流血牺牲。


所以,真正意义上讲,这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受到预料之中的敌方打击是兵家常事。他们发自内心希望避讳的,是完全颠覆事前预测的情况——超出预期的不利将我军逼入绝境。


这次正是如此。前进到森林后半部分的部队遭到敌军袭击——如此倒还好。问题是,敌人伪装成了帝国部队。因为急于战力合流,怠于警戒的部队相继以最糟糕的形式受到突然袭击。他们之中有大部分人失去了有组织的统率,更有部分人开始陷入恐慌状态四散在森林中逃窜。


然而,真正的惨剧还在后边等待着。一心想逃过死亡而不断奔逃的士兵大多在森林中迷失自己的位置,有好运者遇到了后边的友军,一点不漏地将自己的亲身体验说了出去。也就是,敌人甚至穿上军服伪装成了友军前来偷袭。——这一报告给友军带来的心理影响,无疑才是最重大的打击。


有合流友军作为心中支撑,才从昏暗森林中一路走来的士兵们,突然转为畏惧这一本来的支柱。以后遇到的人真的会是友军吗?士兵们心中产生了无法拭去的疑虑。


反过来考虑,森林里确认敌我的手段也实在太匮乏了。光信号与声音信号都很容易伪装,就算喊话确认所属部队,也有俘虏将情报泄露给敌军的可能性。对面主动报上所属与姓名,即使对说话人声音感到耳熟,也无法完全确信。谁也说不好那人背后是不是被顶着一把枪。


当然,为了将东逃西窜的帝国士兵们逼上绝路,真正的齐欧卡军人们也在行动。他们的目的不是迎战,也不是歼灭,而是为了搅乱战场局势。伪装为帝国士兵的他们只要反复发动袭击,不论收获多少,确实会有其他的战果在不断积累。那就是疑心暗鬼——即将战力合流的状况下最糟糕的心结,而疑心招致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无休止的自相残杀。

“——Mum,看来中圈套了啊。虽然说不上是很有趣的手段。”


得到部下的报告,“不眠的辉将”——约翰·亚尔其涅克斯少将对自己一手成就的策略如此评判道。然而他的副官米亚拉却连连摇头:


“约翰不必在意。用兵之王道,在于诡道。最关键在于,露出破绽,都是他们的错。”


对副官丝毫不以为耻的发言,约翰报以苦笑。——假若是“不眠的辉将”被敌人以相同的手段坑害,她一定会用尽所有词汇臭骂敌方将领吧。在这点上她心中显然是双重标准,但约翰也没有不识趣到为这个跟她过不去。


“哼嗯,的确如此。——不过,你一脸沉重的理由肯定不止于此吧?不眠的辉将。”


身着白衣的老贤人插话道。已经不再为自己被看穿感到讶异,约翰静静点头:


“Yah,正是如此。……我的策略究竟会不会被事先看穿并做出应对,如此判断就见分晓了。”


“也就是说,对方的将领还没有达到能够与你针锋相对的水准?老朽倒是觉得,这要根据他接下来的应对方式来判断。”


“对于他的应对,交战至今我也想象得出。敌方将领大概会带领部分人逃出森林,但是接下来的境况无疑是泥沼一片。如果不抛弃大批森林中的同伴,根本没有办法逃走啊。”


约翰带着叹息嘀咕道。他的眼瞳中已经没有沸腾的战意,取而代之的是悲哀之色。

“——全体撤退!敲响铜锣!”


马修作出撤退的判断,用时之短大概值得称赞。从认识到敌人的手段高于自己预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将此战视作战术失败。既然如此,唯有撤退。如果未完成战力汇合,就这样零零散散地穿过森林,只会落得瞬间遭到各个击破的下场。


“撤退!快撤退!”


“回去了,立刻掉头!”


宣告撤退的巨大铜锣声响彻森林。发声源附近的部队依次掉转回头。他们离去之际也不忘敲锣。


就这样连环传达撤退指令,应该就可以平安召回全军的八成以上。——没错,这是事先的预想。

“好——我们也敲铜锣!”


在森林各处几乎同时间,齐欧卡士兵们也敲响了铜锣。当然敌人的目的也是干扰。敌我双方的铜锣声在森林中交织混杂在一起,反倒让铜锣声失去了本来的意义。


“这,这是什么声音?”


“到底发生什么了?可恶!”


四散奔逃的帝国士兵们脸上更添慌乱。除了撤退的指令,铜锣声中还混杂了突击时使用的各种暗号。这样一来,区分敌我信号也很困难。将不绝于耳的巨响当做敌人部队大型攻势前奏,惊恐不已的人也不少。


“怎么回事啊,到底怎么回事!”


“该怎么办才好,怎么办……!”


大多数失去统率的帝国士兵已经无法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畏怯着不知是敌是我的气息,红了眼睛在黑暗之中慌忙奔逃,一路上意义不明的铜锣声从未止歇。


“呜呜,呜——————……!”


区别一个人是不是自己人,在这种状况下已经近乎不可能了。彻底陷入混乱的士兵们的行动大体分为对照鲜明的两类。那就是——不顾一切地狂奔,或者反过来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前者的身影被齐欧卡士兵发现的话,那是再好不过的猎物。相比起来后者存活的可能性大概要高一些吧。然而讽刺的是,在森林中动弹不得的他们的存在,才是谋划出这一计策的不眠的辉将打出的一张关键牌。

因为部分人已经相当深入森林,从森林的撤退告一段落也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等到森林中终于看不到跑出来的士兵身影时,天空已经漆黑一片。马修重新对整个部队进行点名。


“快报告!失散了多少人!?”


确认人数又耗费不少时间。判明有两名中队长失踪,当务之急是完成指挥职务的接替。同中队的两名少尉被战时任命为中队长后,马修终于摸清了指挥下部队的现状。


“……将近一半友军,还在森林里吗?”


尽力压抑自己道出事实时声音的颤抖,仅仅如此忍耐就让他竭尽全力。越是认清现实,心中越是沉重,他只想干脆抱头坐在地上。他知道,现在眼前面临的是个巨大的难题。


“也就是说,还有超过两千人被丢在里边啊。”


马修尽量语气淡然地说道。——事已至此,他身为指挥官,必须把他们给带回来。他们难分敌我,在黑暗中不知所措,不久就可能丧命于齐欧卡军人的獠牙之下。一定要想尽办法把他们给救出来。


——你们一开始就以此为目的吗,可恶。


在自己内心里发泄完不可示于部下们的丑态,又深呼吸了几下,微胖青年开始着手败仗的善后措施。——如何减少一些牺牲呢?仅仅以此为目的,无关胜利,也无关名誉的漫长苦战就此开始。

马修等人所陷入的状况,被约翰·亚尔其涅克斯喻作泥沼。随着时间的流逝,事实证明这一比喻简直无法更加贴切了。——救援行动开始过后整整五天过去,却还有超过千名帝国士兵被困在森林中。


“该死……!”


再不骂几句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本来就是未曾经历过的状况,还偏偏是迥异于战斗的救助任务,根本不可能及时作出准确的应对措施。


更何况从大前提上讲,他采取的救援行动本身就存在矛盾。为了援救被丢下的同伴,必须要进入森林,而敌人正会盯好这一时机发动进攻。就是说为了营救,又必然增添新的牺牲。


若是出了差错——或者说行动不够完美的话,救援行动产生的牺牲甚至可能超出营救出的人数。截至此时,已经产生了超过百人的死伤。越拼命挣扎反而陷得越深,这恶劣局面正如泥沼。不想平白扩大损伤,就不得不小心慎重行动,这样又不可避免地招致时间浪费。森林中的同伴们随着时间推移愈发疲惫,就连时间都站在了敌人一边。


“我们的营救对象,在敌方看来正是吸引我们的诱饵啊。……敌我双方行动所需的难度差别实在太大了。简直就是泥沼。”


相对于敌人一边只要把留在森林里的帝国士兵,与前来救助的帝国军一口气解决掉就能收工,马修他们的援救任务可就没有这么简单直接了。首先,那些待营救的帝国士兵不会乖乖地任你救助。他们因齐欧卡方面的伪装行动而疑神疑鬼,再加上饥饿导致的思维能力降低,很可能对前来救助自己的同伴拔枪相向。光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并安顿下来就大费工夫了,这一切还都要在全程戒备着齐欧卡军袭击的情况下搞定。


“这可该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就走投无路了。”


马修在帐篷里边团团转圈,思考陷入的困境毕露无疑。他的指挥与部下们的行动没有任何问题。都是现状本身造成的困境。战略上确立的不利局势,很难通过在战术上下功夫来扭转。如果有可能的战术,那一定只有不在这里的全新因素才——


“泰德基里奇少校!”


看不到结果的思考被副官的声音打断了。副官的语气中久违地带有一丝明快,这让马修也带着一丝惊讶与期待转过身去。


“怎么了?总不会是有部队自己跑回来了吧?”


“不,非常遗憾并不是。……不过,在下认为这会是一个与之不相上下的好消息。”


副官一边说着,一边带有深意地看向帐篷外边。马修心怀讶异向外边走去——整齐划一排列的一支部队映入他眼帘的瞬间,他顿时恍然。


“——托尔威!?”


风枪兵们手持长筒抢身,静静肃立。站在他们前边的高个子指挥官,是马修熟识的绿眼青年——帝国陆军中校,托尔威·雷米昂。


“抱歉迟到了。援军来了,小马。”


托尔威开口便如此说道。他的声音比起两年前更加冷硬,眼瞳中也覆盖着一层难拭的阴影——但是此时真的感觉更加可靠。马修也慌忙跑到他身边:


“你不是刚刚去训练部下了吗。中断训练赶过来的吗?”


“嗯。部下们也有点样子了,我想这也是投入实战的好机会。”


托尔威说着话将视线投向背后。他的部下排成一丝不乱的队列,沉默等待着展现光彩的时机。


“我带来的是训练度最高的一个大队。投入实战虽然也要看情况,但至少不会拖后腿的。现在战况如何?”


马修快速说明了情况。一次性就理解了他简明扼要的解说后,托尔威用力点头:


“原来如此。在营救同伴过程中遇到了难题——这暂且不论,战场是密林,没错吧?”


“嗯?啊,是啊。”


托尔威这句询问中充满了难以理解的狂热,不明就里的马修只有歪过脑袋。托尔威看向问题所在的森林,道:


“果然是来对了地方。……这里作为初战,真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马修的背脊窜起一股寒气。虽然只是一刹那——他看到,绿眼青年的嘴角扬起了弧度。

在部署于密林中的齐欧卡士兵看来,这场战斗一直都是一边倒的优势。


毕竟连像样的反抗都没有见过。几乎就是把战意尽失,没来得及逃走的帝国士兵追来赶去,再攻击前来救助同伴的敌军。不论哪种情况几乎都由己方占据主动,甚至没有必要过分警惕敌人盲目的射击。


他们更戒备的反倒是自相残杀,为避免误伤,假扮成帝国军的部队已经有大部分撤出森林。他们虽然在开场时成功让敌军疑神疑鬼起来,但一直待在战场上反倒无益。他们这些“敌军装扮的友军”的存在,会成为同伴士兵发动攻击时造成迟疑的因素。


“……嗯。不过还真是了不起啊,我们的辉将大人。”


这诸多要因造就的优势现状,也绝对不可能让一介小卒误以为是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大多数部下都非常清楚,这都是造就这样一片战场的指挥官手段非凡所致。


追根溯源,这次作战从煽动帝国内阿尔德拉教徒们逃往国外就已经开始。以他们为诱饵,将帝国军队引入山脉之后,就像北域局部战争那时一样上演一场消耗战即可。敌人如果太精明,没有重蹈覆辙,那就转而顺势引进密林,将其带入新的泥沼。


也就是说,任由敌人百般挣扎,自始至终都不过被约翰·亚尔其涅克斯玩弄于股掌之中罢了。为这一事实再次感到敬畏,突然,在树上俯视地上情况的他们觉察到了猎物的气息。


——那边的树丛,有光透出来。


没有发出声音,士兵递过一个眼神。旁边树上的同伴也点头。


——离这里太远。先下树靠近一些。


互相点头示意,两人小心翼翼从树上下来。移动过程中没有发出多大声响,终于平安抵达距离目标不远的位置,在树丛中重新部署完毕。


——先不要开枪。等到他们汇合,再一网打尽。


——明白。事到如今无需焦急。


对高效解决掉可怜帝国士兵的安排,在他们看来已经习以为常了。毫不紧张地等待着射击的机会——不经意间,远处响起空气压缩的爆裂声。


——……?刚才的枪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树丛里的士兵有点在意,便以手肘推了推并排伏在身边的同伴。然而没有回应。他带着惊讶转头看去,


——诶?


他看到的,是额头上穿出一个小孔的同僚俯卧在那里。


“……不,喂——”


就在他尚未立刻弄清情况,下意识出声呼唤同伴的瞬间。第二次枪声远远轰鸣——他也遭遇了与身边男人相同的命运。

“——第二次射击,命中额头。两人均无动静。判断已经死亡。”


“明白。周围可有其他敌影?”


“没有发现。继续待援救人员搜索。”

“哈、哈——”


脱离了部队,找不到同伴,满心畏惧地伏在草丛中的人有很多。虽说看着罗盘知道是要向西移动,却因为地形问题无法径直西行,距离目的地到底有多远也是心中没底。


“不要啊,不要啊……我不想死在这里啊……!”


他嘴中不停念叨着,只管走走藏藏,藏藏走走。


一路过来也感受到过几次人的气息,却始终不敢鼓起勇气呼救。因为他亲眼看见了,四天前,一名帝国士兵以为同伴到来而从草丛里跳出来,结果被与自己同样装束的人射杀的惨状。


已经不能信任任何人。这就是他此刻的真实想法。他觉得,凭借自己的力量抵达友军阵地是唯一的活路了。所以他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依然在前进。偶尔横下心起身跑了起来,却不到十秒钟就害怕地趴回地上,循环往复。这样下去,在回归之前同伴会已经离去,危机感使他心中焦躁更甚。


“呜,呜呜……呜喔!?”


陷入死胡同的他,视野毫无预兆地上下倒转过来。被吊起的脚朝向天空,而头直冲着地面。


“诶,……啊……?”


他还没来得及对突如其来的事件表现出恐慌,只是呆住——张大了的嘴巴,突然从身后被人捂住。


“——!?”


“冷静。是友军。”


虽然听到了耳边的低语,动荡的内心却无法因一句话而沉静。他上下颠倒着姿势仍然不由分说挣扎起来,结果却被毫不顾虑地照着心口就是一拳。


“噗——!”


“都跟你说了冷静。你也明白吧,我们若是敌人,你已经死了。”


刚才捶在腹部的手,此时又揉着陷入轻微呼吸困难的士兵的后背。没有从手的触感上觉察到任何恶意,士兵也渐渐恢复了镇静。虽然有点反感这种先硬后软的态度,但也没人会在此刻计较这种事。


“冷静些了吗?明白我是自己人了吧?”


“——啊,嗯……”


“那就把你放下来。你可别突然暴起打我哦。设置陷阱先让你们失去抵抗能力,对你我而言都更加安全。”


那人一边简单解释一边解开脚腕上的绳索。士兵再一次双脚踏在地面上,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摆脱了走投无路的困境。

托尔威加入战斗后约半天时间,密林里静静发生的战况变化,终于传到了齐欧卡指挥官耳中。


“……你是说,遭受了无法忽视的损失?由敌方的部队?”


不断复述部下带来的报告,约翰的目光也严峻了起来。这情况他事先没有预料到,而且绝对不容轻视。既然敌将不是那个男人,现阶段密林交战中的帝国军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这是他原本的想法。


“……这还真是奇怪。铺设这片战场的是我,敌人也不可能预料到此时的森林里会变成主战场。而且,直到此刻敌人才发起有效的反击……”


“形成当下的局面已经是第六天了。要说是对方也针对战况采取了一些行动,也都微不足道吧?我觉得那些都无法扭转大局……”


“不,并非如此。即便你说的是正确的,敌人的局部抵抗也不可能造成这样大的伤亡。但一定是有巨大的因素新加入了战局。对,比如说……”


“比如说,具有高水准丛林作战能力的援军之类,是么?当真如此倒确实具有威胁。看样子他们的水准可不亚于亡灵部队啊。”


阿纳莱随意地道出可怕的事实。没有证据去否定他的话,周围众人全都沉默不语,唯有当事人约翰自己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


“Syah,确实是个威胁。但是这还算不上逆境。因为,无论如何对手终将转为守势,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倒也是。不过敌军的救援会因为他们而加快进展。你也是时候该考虑考虑下一步棋该怎么进攻了?”


“这无需考虑。在他们撤退时抓住最佳时机进行追击,仅此而已。”


“也就是——不必对森林中的战斗加以干涉,是吗?”


“嗯。对方也想尽早撤退,这一局面无论如何都不会僵持下去。那就没必要执着于本就难以把握状况的丛林战了。棘手援军的真实身份,等出了森林弄清之后再作对策也更合适。”


“不错。但是,想到这样下去为撤退敌军殿后的会是与亡灵部队相当的对手,你小子是不是也有点兴奋与期待起来了呢?”


老贤者的言语中比以往更增添几分挑拨之意。这时候,一直无言的哈朗挽起胳膊踏出来一步:


“您这样说可就有点侮辱我们家大将军了,阿纳莱老爷子。您可能有所不知,真正的亡灵部队,也不是一开始就成为约翰同伴的。约翰是凭借自身的实力折服那帮影子们,让他们甘心服从的。”


他满面自豪地说道,然后把大手放到身边米亚拉的脑瓜上。


“就连这个米亚拉,跟约翰刚见面的时候也是顽皮得不得了。不过她现在的样子看一般人很难想象出来就是了。”


“哈朗!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再提过去的旧事!”


“哦,这还真是初有耳闻。你过去还有不少英雄故事啊。有时间务必讲给我听听。”


“Yah,如您所愿。不过,比起过去的胜利,现在更应该关注当下的成败。”


对话继续进行,但视线也已经转回了森林。于是阿纳莱也不得不承认,无需自己多加挑拨,在约翰的内心本就没有丝毫大意。

马修、托尔威等人与约翰的神算鬼谋奋战同时,先将视角向西转移到帝国方的山脉脚下,拒绝归顺的教徒们仍然在这里与帝国军队僵持不下。不过——一位新到来的人物,让士兵们紧张感激增。


“……竟是圣典写照一般的大逃亡。‘汝等毋要恐惧,毋要迷惘。主神已经舍弃这片土地’——这样的说辞吗?”


远远眺望着教徒的状况,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诵出圣典的一节。她身为教徒们背弃国家之主君,对眼前的景象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慨呢?在场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可以准确揣测出她此时的心境。


“腐败积累绵亘持久,救国之策皆无。希亚,主神真是如此判断吗?”


“……”


沉默收纳在腰间口袋里的火精灵,对这一提问依旧保持沉默。在圣典中被记述为主神派遣来的使者,可是实际上,他们对阿尔德拉教的教义不置可否。


“若当真如此,余倒与主神心意一致也未可知。”


女皇嘴里说出不与君主身份相称的戏谑话语。听到此话的只有希亚,这对她来说不知算不算是一大幸。


这时——她正周身散发出不论好坏闲人勿近的气场,却有一个身影毫不介意地走近。站在她身边,这亲密程度只有骑士团的众人才准许,哈洛对女皇开口道:


“那些人,完全不肯放弃啊。……我也不明白。想要逃离生养了自己的帝国,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谁知道,呢。这种事情余无需知晓。”


女皇以违心话语掩饰道。将自己对这个国家的憎恶用水稀释一万倍,或许会与这些难民们的心情相近——她花费很大力气才忍住没有将这话说出口。


“无论如何都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余绝无半点退让之意。看到饥饿而死的未来,他们自然会懂事些。”


女皇两边嘴角翘起,露出残忍的笑容。一方面,笑容之中也混有一点点自嘲。她在心里不由得想到——能够随意吐露如此凶恶的言语,自己也算是个像样的暴君了。


“要说现实些的问题,眼下放心不下的就是马修等人。不论何等苦境,如今的托尔威应该能助他一臂之力——嗯?”


话音中断。身边的哈洛还不明就里,女帝眯起眼睛望向远方。她向一直眺望的教徒们更远方看去。


“……哈洛。你曾说过,向这里请求增援吧。”


“诶?啊,是的。应该会送来两千人,似乎是来晚了些。”


“数量大体一致,不过——那些人,你觉得像是援军吗?”


视线紧盯一点,女帝问道。受她如临大敌的气势所迫,哈洛也朝相同方向仔细观察——马上就找到了目标。那是将近两千人,有统率的集团,正朝着这边直线前进。


“诶——?那,那是——”


“怎样看都不似普通民众啊。若是军队,列队规则也与帝国军队不同。尽管不愿作想——在余看来,那是齐欧卡部队。”


“这、这边可是帝国啊?明明还离国境线很远,怎么可能——”


“可能性也是有几种的,但此刻不应考虑敌人从何处来。即刻派出骑兵大队——不行,在这里派骑兵也赶不及了。”


当初为防备暴动而隔开一段距离布阵,如今反倒成为掣肘——女帝不禁咋舌,迅速转身:


“他们的目的是掌控教徒——也可能是与其汇合。阻止接触已经来不及。多半会非常棘手。”


夏米优走向总部帐篷。对她的飞速转换正困惑——不,是装作正困惑的样子,在与女皇拉开距离的地方,哈洛样貌的女人小声嘀咕道:


“……总算到了。明明已经给他们作了那么多准备,蠢货们干活就是慢啊,哎。”


这样抱怨完,帕特伦西娜耸了耸肩。——她确实从附近的基地请求了两千人的增援。只不过那支部队在葛雷奇等人逃出收容所之前刚刚离开基地,在抵达这里之前又接到通知俘虏出逃并被叫了回去。也就是毫无意义地白跑了一趟。所有人都被她给玩弄了一通。


“嘻嘻嘻”


结果,来到这里的是两千人规模的敌人新部队。——与女帝有本质不同的阴险残忍的凶狠笑容,在她的嘴角绘出一条妖艳的弧度。

“啊啊,看这样子马上就要开打了?”


眺望着远处觉察到自己一众人的接近而进入临战状态的帝国军队,葛雷奇鲜有地一声长叹。“白翼的太母”以长官身份回归之后,他本需要时刻挺立的臂膀总算能够稍作放松。


目前他们的总人数为两千余人。控制了中途路过基地里的物资以后,在向山脉进发的路上与留在俘虏收容所里的四百人再次汇合。那几百人本已做好大事不妙便甘当弃子的觉悟,但最后也巧妙利用设施内的人质成功逃了出来。对葛雷奇而言这固然是个好消息,但眼下一触即发的战斗让他心情沉重。


“咱们最拿手的本来可是海战。从逃出设施到现在,一直都不让我们轻松,真是的。”


“即使一直坐在窗边等待,也不可能有驱使金色大鹫的年轻头领前来营救呀。现实从来不如故事那般美好。”


艾露露法依挽起胳膊说道。听到一连串陌生词汇,葛雷奇困惑地偏过脑袋,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开口:


“……如果理解错了真是不好意思。你刚才说的,莫非是‘骑着白马的王子殿下’之类的故事?”


“虽然记忆有点模糊,大概是吧。鹰匠之民没有王族,所以也没有骑乘的文化。”


“哦——。少将阁下也有徜徉于如此幻想的年纪啊。”


“当然有啦。不过非常遗憾,最后还是发现,比起等待别人的援助,还是自食其力寻找办法更快些。”


“然后也就收起了那颗少女心吗。就连邂逅年轻头领的时间都抽不出,真是可怜。”


“哼哼,我刚刚发现一件事。你虽然是我的副官,但换个角度看也就是一大块鲜肉——你觉得对不对呀,米扎伊!”


“不不,只是开个小玩笑。等等、快住手米扎伊,我道歉,道歉还不行吗。呜哇、噢噢噢噢!”


转身不管副官与爱鸟展开的殊死搏斗,艾露露法依在充满视野的帝国难民之间扫视了一遍。


“那么,他们就是希望逃往国外的帝国难民吧。看他们对我们也充满戒备,就先送一点见面礼吧。”


她打出一个响指,部下们应声将货车拖了过来。掀开车上覆盖的大布,里边是五花八门的物资,粮食、衣服、医疗用品。看到这些物资的人群渐渐嘈杂起来。接下来是——


“依照别人的计划行事发言感觉真是别扭。想出这样一出展开的人,实在是恶趣味满满。”


伴着她略不情愿的话语,反射光芒的枪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是因线膛气动风枪的投入而成为淘汰装备的大量滑膛风枪。他们把这些风枪从基地仓库里抢夺出来,现在就随意地堆放在货车上面。


“嘛,我们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哦。听说原本在圣典里边,所谓的大逃亡就不是救赎,而是一次试炼。——你们自己实现目标才有意义,这可能也是宗教的真理吧。”


要实现目标,需要的无疑正是武力。武力是教徒们至今未曾掌握,甚至未曾奢望过的东西。而现在,它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


并肩站立的教徒们,眼中一个接一个地点亮危险的光芒——终于,最前面的一人战战兢兢伸手摸向枪身,犹如金属光泽烙印在虹膜,使他们着了魔一般。


然后他们才会明白。神明的试炼与恶魔的诱惑,有时竟能近似到如出一辙,这是何其讥讽。




======第四章 帕特伦西娜======
先讲一段,算不上很久以前的往事吧。


在一个地方,生活着一位少女。


她是一个除了身材高大以外没有什么特点,随处可见的贫苦姑娘。生为底层佃农家庭的长女,她代替终日劳作在田里的双亲,一手包揽照顾五个弟弟并养育他们。


——家里就交给你了。你是个乖孩子对吧?


就好像这一句话便达成一致意见,父亲与母亲将诸多家务都交给了女儿。心想这样的日子是理所当然,少女心中并没有任何不满。弟弟们虽然很让人费心,但一个个都可爱得让人无可奈何,再加上看到双亲浑身疲惫地回家,她觉得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再给他们增添负担了,就算时有艰苦也只能忍耐。在那整段贫苦日子里,她永远保持着乖孩子的模样。


明明是这样善良的少女,却总遇到厄运。八岁的时候,她的双亲就相继因为过度劳累而过世。她与五个弟弟们一同在亲戚之间被当麻烦推来推去,最后被一个远亲大家族给收养下来。


当然不是作为家族亲人的一员被收留。他们名分上为佣人,实为奴隶。这是很常见的事。


但是表面上,收养他们的家族却是以为人慈善而众所周知。那时少女才仅仅八岁,能成为劳动力的只有她自己与长子,最多再勉强次子算是三个人。剩下的三个弟弟就实在太年幼了。


不单单新增加了六个人的饮食负担,其中三个人还是白吃白喝——只从这个角度看,周围的居民对这个大家族的乐善好施大为感慨。至于少女与她的弟弟们,倒也没有太大怨言。他们没有资格对处境抱怨,这个家里所有人把他们看作碍眼的异物,他们一开始就很清楚。事实上最初他们就被郑重地如此告知过了。


无论如何,少女还是在被收留的那一天开始就竭尽全力干活。既然被威胁不好好干活就不给弟弟们饭吃,她也就别无选择了。做饭洗碗、扫除端盘、照料牲畜、协助农活——一切劳动毫不留情地成为压到她身上的重担。那过剩的工作量明眼人都能够看出,尤其是对她的使唤方式如同使用工具一般,损坏掉也毫不在乎。本就打算用坏扔掉,所以用起来毫不留情,不说吃饭,就连不给睡觉的日子都时常会有。


唯一万幸的,大概是少女完全不相符于年龄与营养状态的超强身体素质了。若不是身体健壮,她恐怕已经随双亲而去了。在绝底的处境之中,唯有这是她掌握的一点幸运。——不,可能这才应该说是她最大的不幸。


尽管她身体结实,独自作为大家的防波堤拼死劳动着,但也很难从终日的严酷劳动里保护住自己弟弟们的健康。第一个身体支撑不住的是次子——干咳不止渐渐演变为慢性疾病,最后陷入了连呼吸都困难的状态。少女瞧准了劳作之间的空闲拼命带弟弟看病,但过了个把月也不见情况好转,家里的人便说“带他到医生那里去疗养”,把弟弟带出了家门。然后他们这样告诉剩下的姐弟几人:


——只要你们认真干活,就给弟弟好好治病。


所以今后也要更加劳作,他们这样说道。少女点了点头,然后就照做了。如果这样做弟弟可以得救,她也就别无选择了。

三年过去。在艰苦的日子里,弟弟们一个,又一个地相继病倒。从来没有过喜讯。第一个被带走的次子也好,第二个被带走的长子也罢,她焦急地等待着,他们却始终没回来。


以少女自身的处境,随时病倒也不奇怪,可是她的身体顽强到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居然已经适应了粗糙的饮食与极短的睡眠时间。她的劳动力已经超出了他人一倍,但这家人待她却没有丝毫改变。他们只是冷眼看着这个耐久度远超预期的劳作工具,欢喜一下而已,就好像自己买对了件东西一样。


孩子们也饱受家里人欺凌。他们居住在乡间,娱乐手段匮乏,这样的环境里“地位明显低下的人”必定是极好的猎物。只是揶揄谩骂就完事都算轻松,严重的时候,挨打挨踢也司空见惯。不过,这样的欺凌多数情况下就是以衣着肮脏或者皱巴巴为由,姑且也是有理可循。这理由用在他们身上可谓屡试不爽。要知道,家里人只要不给衣服换,少女的衣着当然会是脏兮兮的。


即使做到这般地步,少女依然没有痛恨家里面的人们。她想着多亏了那些人,才有了饭吃,将所有不满都封上厚重的盖子埋在心底。能这样忍住不满,少女真是个性格太过温柔的孩子。


但是——有时候她也会痛苦到难以忍受。每到这时候,她会埋头于稻草堆中,边啜泣边小声哼出歌谣。那是母亲曾经教给她的。

——捣蛋姑娘帕特伦西娜,今天也一点不安分
她睁大眼睛找呀找,有没有倒霉的猎物呢
找啊找啊找到了,红衣裳姐姐走过来
带着木匠父亲的便当,一路走到隔壁村庄
便当全部吃光光,换成蛇来装进去!
想出主意好兴奋,嘴里不禁轻轻唱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的工作吧”

伴随着轻快旋律,她唱出的儿歌,讲述的是喜爱恶作剧的问题女孩,帕特伦西娜的日常生活。


在从父母听来的几首儿歌之中,这是少女最喜爱的一首。因为她从尽自己所能捉弄别人的帕特伦西娜身上,看到了无比的轻松与自由。每每在睡梦之中想到这些,她就感到一时的救赎,连自己当下的境遇都能够暂时忘却。因为帕特伦西娜替自己完成了哪些本来绝对做不到的事。


即使是个坏孩子也会得到周围人的原谅,这正反映了生活上尚有裕余。生来就不曾与那余裕有所交集的少女,就只能毫无抵抗地做一个乖孩子——正因为如此,对她而言,帕特伦西娜某种意义上讲甚至是她心目中的英雄。是她永远无法触及的一丝憧憬。在脑海中描绘出她的身姿,想象她的行为举止——不知何时,帕特伦西娜已经超出了虚构人物的范畴,仿佛成为了她身边的亲密好友。


于是少女开始幻想。帕特伦西娜,会怎样找这一家人们的麻烦呢?只有这时,她才会残酷而又执拗地计划那些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报复手段。就算她有想不出的手段,帕特伦西娜的话就能够想出来。就算是她不可能去做的事,帕特伦西娜的话就会把那些事完成。没错——因为不是自己,所以怎么干都没有关系。


以这样的空想作为唯一的心灵慰藉,少女艰难度过了那段残酷的日子。当第四年走到末尾时,仅剩的一个弟弟也被送到了“医生那里”,但是为了不让他们的治疗被中断,少女还是只能一心一意继续劳动。她仍然等待着弟弟们康复归来的那一天。

这是接下来的一个夜晚发生的事。一如既往被命令做扫除,少女来到了平时不大使用的偏僻小屋。


不料,那间屋子里居然亮着灯。这样的偏僻屋子,时有年轻的子女们会为避开长辈的耳目来到这里说些悄悄话。那天也同样如此。奉命扫除的少女正站在屋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无意间听见里面传出的对话。


——真是蠢啊,那个家伙。居然还相信着弟弟们会回来呢。
——父亲那个老吝啬,怎么可能把吃白饭的人带去看医生啊。


少女全身僵硬了起来。她屏住气息贴近窗边,悄悄向屋内窥视。


——真是够麻烦的啊,要把他们一个一个解决掉。明明是病人,还抵抗那么剧烈。
——就是就是,那帮家伙真是白费力气挣扎。我的手都被咬了一口。
——那是你技术不行啊。这种事就跟杀猪一模一样不是吗?先这样,然后这样,


年纪稍大点的儿子,比划着那个时候的动作给另一人看。他仿佛为自己的手艺感到自豪一般,露出下贱的笑容。


——从后边死死勒住脑袋,然后一刀就割了喉咙。这不是很简单吗?


在那男人手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弟弟被割开喉咙断了气的身影——她用双手拼死压抑住险些从喉中迸发出的悲鸣。大脑一片空白,少女直接从那里逃开。


一口气跑回收拾成宿屋的破陋屋子,少女直接平趴到稻草上把头埋住。她越整理凌乱的思绪越是害怕,越理解当下的状况越是恐惧,喉中挤出无声的悲鸣。


没错——一直以来她心中怎么可能没有疑问。少女的脑袋可是很灵光的。以“带去看医生”为由把弟弟们带出家门,为什么却没有一个人回来呢?为什么想去探望却得不到允许呢?为什么每每打听弟弟们的情况,也只能得到“还在疗养中”的回应呢?从这些现象能推导出的必然结论,少女却努力不往那个方面去想。一直以来如此方得以保持不熄的希望之火——却因为那些孩子们的自白,被毫无完肤地彻底扑灭。


都是撒谎,少女呢喃道。弟弟们一定还活得好好的,很快就会健健康康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就是为了这一天,才坚持到了现在啊。


然而——与之相对,在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冷漠无情地将之否定。你错了。自一开始,那家人就没有理由放弟弟们一条生路,那声音说道。


——那么,怎么办呢?


脑海里边声音回响。这是她熟悉的声音。少女不曾拥有的充盈着残忍的话语,化作带刺荆藤缓缓侵蚀着她的思考。


——呐,你想怎么做呢?


受到毫无顾忌的质问,少女连连摇头。——不明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可是个乖孩子。她时时刻刻都在告诫自己,不能心怀愤怒,不能被憎恶所驱使。她一直在努力不让自己的心中浮现负面感情,所以此刻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么,就凭我的喜好来解决可以吗?


结果——这个提议,对少女而言是最后的救赎。


她已经连多加思索都感到厌恶了。她终于明白,只要继续做一个乖孩子,是得不到任何回报的。——就是说,眼下的少女,正需要一位英雄,一位可以若无其事地完成自己所做不到的事情的存在。她发自内心地,期盼英雄的现身。


然后理所应当地。她,应愿而来。



——爱捣蛋的小姑娘,帕特伦西娜,今天也一点都不安分
她睁大眼睛找呀找,有没有倒霉的猎物呢

自然而然地,歌声自少女唇间流淌而出。仿佛向天神祈求救赎,如泣如诉。

——找呀找呀找到了,黑心欺凌一家人
生病的小孩都压榨,一家人却还笑哈哈——

颤抖的声音中夹杂着火热。牢牢封印在心底的阴暗情感,如灼热岩浆一般渗透而出,

——把那些家伙全*掉,****后全*掉!
想出主意好兴奋,嘴里不禁轻轻唱——

带上所有的愤怒与憎恶,她内心的疯狂一气迸发而出。她战栗的嘴唇勾绘出不祥的弧线,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的工作吧”

儿歌的结尾,也是开始的宣言。宣言之后——从茅草之中起身的已经是,迥异于温柔少女的,别样的存在。
一夜的惨剧,就此悄悄拉开帷幕。(“*”为小说自带和谐)

震耳欲聋的枪声与吼叫。响彻大阿拉法特拉山间的无疑正是战场的乐曲。


两千人的原俘虏,以及包含被他们抢夺来的武器武装起来的人在内的一万名教徒。他们一齐如波涛般冲向前方的效果如何?没有队形,也没有组织性,亦没有训练度可言的菜鸟军团——但人多仍然力量大。超过五倍的人数进攻过来,就算是正规士兵也不得不感受到巨大的危险。


“开火————!”


要对抗这波人潮,警告与威吓都已经不管用了。整齐列队的枪兵们一脸沉重地扣下风枪的扳机。……枪声散乱不齐,想必是踌躇于向本国国民下手的表露。排除席纳克族那样的例外,帝国士兵们完全没有过处理一般国民掀起的内乱的经验。



中弹的人们惨叫着倒下,身影却马上被后续涌来的人潮吞没消失。他们也使用艾露露法依等人给予的老式风枪进行还击。既没有阵型,又是从没用过的武器,开枪也基本上无法命中,但随着距离缩短,这一优势会逐渐消失,士兵们的脸上浮现出焦虑。


“各队保持阵型!不准继续横排展开!”


略显慌乱的士兵们被女皇一声喝止。帝国军正要横向展开队列,以成阻击人群之势。针对教徒们接近的情形事先策划好的行动,却被夏米优认为不妥而遭到叱责。


“但是陛下,这样下去会让他们逃入山中——”


“可笑。你是不顾面前群狼虎视眈眈,也要去追赶绵羊吗?”


她目光严肃地盯住那名反射般提出异议的军官。她明白眼下的状况,已经不同于事先的预想。


“将士兵横向展开则防守薄弱。若我等将注意力集中于暴徒们的瞬间,那群齐欧卡军人必定一气进攻过来。既然至今日为止一直挂起皇旗,敌人想必也知晓余之存在。我军一旦守备出现破绽,那群悍不畏死之人必定攻来,你难道不懂吗?”


有帝王大将在前,哪里有指挥官会不以之为目标。不同于仅以逃出国外为目的的教徒们,齐欧卡军人可是有着明确战术目标的。夏米优为了激发战意以及示威而亲临前线,更揭起御旗向敌人宣告存在的这种做法,有时就是会带来这样的风险。


脑海里思索着向自己杀来的敌军,夏米优以尖锐的声音发令:


“加强防守,组建方阵!虽然削弱了机动性,眼下防备敌人强行突破方为第一要务。我们不露出破绽,敌人将无隙可乘!”


此刻,她所率领的两千余人背向山路,以阻塞入口之形展开。但是,尽管不走寻常路出现事故的风险极高,教徒们避开这里寻找其他路径进山仍然是有可能的。教徒们一旦显露出这种意图,夏米优一方也本准备逐次展开队列将他们拦下。但是,情况演变成这样就要另当别论了。


相比帝国方的两千人正规军,敌方拥有教徒们与突然出现的齐欧卡军合计一万两千余人。不过,在这之中包括了大量非战斗人员,齐欧卡军也没有能力提供那么多武装。因此实际可以作战的人数应在四千人左右。武器也已经得到确认,是旧式风枪,实际战斗力比也不会像两千比四千一般精确到数字。同时,再考虑到对方有一大半是菜鸟的事实,即使是正面交锋,也可能是帝国一方占据优势。


正当她不断下达具体指示的时候,一名军官忽然满面紧张地跑来。跪倒在女皇面前,他报告道:


“启禀陛下!万分惭愧与遗憾,阵线受敌人压迫开始后退!圣体安全会受到威胁,还请随亲卫队后退到山上!”


夏米优眉头紧皱。战斗开始还没有几分钟,己方部队这么快就被迫后推了。——实在太快了点。尽管人数确实存在差距,冲上来的对手大多数不过是有点武装的普通人罢了。受到组成阵列的枪兵部队齐射不可能不放慢速度。


不过,从后方眺望前线的情况,她心中这一疑问立即冰释。


“……还不行啊,我们的士兵仍然在对攻击犹疑不决吗?”


她轻声言语道。因为背后就是大阿拉法特拉山脉,最前线的士兵到女皇所在之处是一个缓缓的上坡。所以夏米优可以在高处将自军状况一览无余。


映入她眼帘的是,面对接近的暴徒们,仍然无法完全依照命令行事而陷入苦战的士兵们。对于向本国国民开枪的排斥感让战意萎靡,受此影响,射击的密度明显下降——。

“哎呀哎呀——所以我就说了。这种做法实在是太过恶趣味。”


教徒们后方的队伍里,艾露露法依低声道。眼前展现的光景,与她所期望的战场的模样相去甚远。


“感觉今晚都要做噩梦了。虽说是敌国的国民,也是普通人,拿来做挡箭牌心里真是不好受。”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是让我们冲到最前面也不行啊。直接正面乱枪打来就玩完了。”


考虑自己人与教徒们武装与战斗适应性后,葛雷奇无比冷静地道出结论。“白翼的太母”也满脸不情愿地点头。


“这倒也是。没办法呀,为了守护心爱的儿女们,就算恶鬼也要当。——准备突击!”


暂时放下心中的不满,艾露露法依以天生的响亮声音发出号令。即便身陷非愿的战火漩涡,她也没有丢下指挥部下的惊艳才华。

“……原来如此。不知是福是祸,偏偏将我等当做守护者来信赖——吗?”


另一边的女皇,回想起密托加兹鲁克叛乱的时候,一名将校说过的话。


这不单单是一般民众的看法。帝国军人们也大多将自己定位为守护者。长久以来未曾经历过普通民众的大规模叛乱,所以此时他们深感进退两难。


“……如果当时东域没有被齐欧卡夺回,现在就不会有这样的暴动发生了。之前的流血牺牲全部都白费了吗?”


夏米优小声自言自语。这一席话发自君王口中虽然大有问题,但也的确反映了事实的一个方面。一国将倾之时,一般民众也不可能心甘情愿置身于事外。沉眠已久的国民终于觉醒并掌握主权——这本正是女皇自身所期望的事情,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得以实现却太不凑巧。


“务必以此昭告世人啊。”


不论是本国国民与否,只要怀有敌意拦在面前,就是需要讨伐的敌人。想通了要把这一想法宣告给所有军人们,女皇向前踏出一步,却被身边的将校慌张阻拦。


“诚、诚惶诚恐启禀陛下!御体既已驾临至此,在此地迎击危险甚大。卑职以为,保持队列并向山道后退,不知可否!占据利于防御的高处地形更加易于战斗。在下认为,反击事宜待到与萨扎鲁夫准将回合之后再议也不迟……!”


将校长跪不起,拼命劝说后退的益处。黄金色眼瞳之中危险光芒闪烁之下,他能够把这一席话给说完几乎耗费了其一生的勇气。支撑着他说出这些的,正是铭刻在他内心的,身为守护者的自负。


长久的僵硬沉默。感觉到等待对方的回答时间仿佛要漫长到永远,这男人的眼角不禁挤出了眼泪。就在他坐等被斩首的时候——在他的耳边,突然救命般响起温柔的声音。


“陛下,我也是同样看法。暂且撤退一些吧。”


“……哈洛。”


听到身后水蓝色长发的女性军官的话语,女皇眼中的气势略微缓和了一些。其余将校也一同松了口气。此时此刻要想说服这位君主,没有比她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此刻在对面冲过来的,混有手持武装的人们的,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他们中也包括老人与小孩子吧。这样我们还击也非常痛苦。不过,一旦上山,就会出现体力的差距。体力充足并战意澎湃的人自然而然冲到前边,其余人就会落在后边。这样友军们战斗时也会轻松一些。”


哈洛的一番话补充了后退的益处。闭上眼睛思考了数秒钟,夏米优接受了这个提议。军人们的思想变革固然重要,但她也承认,将军人们的损伤抑制在最小程度更为优先。


“……无妨。纵使不论士兵的心理,这一选择也有道理。一群临时拼凑的民兵,现在这般从平地上一股脑向前冲倒还凑合,要让他们打山岳战斗必然是不行的。”


为了让自己接受,她也姑且追加一个理由。如此一来完全将心情转换为撤退的女皇,立即向身边的部下发令道:


“保持继续射击,并开始后退。行动不要慌张——到达山上的距离并不算远。”


教徒们与齐欧卡士兵汇合并化身成为暴民。在夏米优受到他们袭击,开始向山上撤退的同时,遥远的前线——山间的密林之中,战况也发生了变化。


“…………到此为止了吧。”


面对眼前葱郁的茂密丛林,微胖青年声音苦涩地低语道。在他的内心,对部下的义务感与身为指挥官的谋划之间时刻进行着激烈倾轧。同伴们踏入敌人的圈套而被困在森林之中。若要问是否已经将全体人员营救出来——答案是否定的。尽管因为长于丛林战的托尔威的加入使情况得到大幅改善,最终有七成的失散同伴得以救出,但经过点名,仍然有接近三成人员下落不明。


说是下落不明,从状况来看,其中大部分都应该已经战死或者沦为俘虏了。从两天前开始,友军的救出报告频率就大幅降低,也反过来在印证着这一点。


“到了做出决断的时刻了吗。——可恶!”


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地自言自语。对马修而言,已经不能再一直停在这里了。本来被迫中断夺回国民的行动的时候就已经宣告了战斗的失败,对他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将随后的流血损伤抑制到最小。


说起抑制损失,接下来才是更艰难的阶段。他们一旦转入沿山路撤退,齐欧卡军与阿尔德拉神军必然会发起追击。这样一来,逃过追击的同时撤退回北域绝非易事。因此——为了保存实力到那时所用,在搜救效率已有下降的此时此刻便不得不终止救援行动了。


“……目前还在密林中展开搜救行动的部队一旦返回,就开始全体撤退。动静不要太大,给敌人做出仍在继续搜救的表象。我想让敌人的追击行动尽可能迟一些到来。”


“是!!!!!”


理解他意图的下属军官们开始行动。一般情况下他们必然会对年轻长官的看法大唱反调,但这一次也大为收敛。毕竟他们也明白,是自己的鲁莽导致了当下恶化的状况,而且也看到连身为扭转颓势关键的托尔威所率部队都对马修抱有敬意。……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想在这一战之后看到肩章上的星星减少,哪里还有余裕作出揶揄长官这样的事情。


“……看来对面,也不是那么好骗啊。”


目送部下们离去的背影,马修低语道。他隐隐感觉,关键不在于翻山越岭,在撤退回去之后才会出现更加严峻的问题。他心中没有丝毫乐观,因为眼下的战场上,几乎没有任何理由让他能够乐观起来。


另一边,在面朝森林的齐欧卡军阵地。希望出逃的教徒大部分已经被送往本国国内,营地内曾经难民帐篷环绕的热闹氛围也渐渐消散。营地里的司令所中,听了部下报告的约翰,果真如微胖青年所警惕的那样,敏锐地觉察到敌军已经开始后撤。


“——很好,转入攻势。全军,开始进行前进准备。即将突击敌人的后背。”


听到约翰的号令毫无颓意,将校的目光也严肃起来。最初受袭陷落的要塞,他是指挥部署在那里的部队的直属长官。


“如此,真的可行吗?根据目前为止的报告,没有敌军企图战略转移的明确征兆。过早发起攻势的话,甚至有可能在冲出森林之后立刻遭到迎头痛击。我认为此时还是不要急躁,待到敌军光明正大露出后背,再考虑如何行动也不迟。”


他的语气虽饱含小心郑重,却也夹杂了难以完全掩饰的敌意。对这样一位年长的校官,约翰就像平时对待其它的部下一样, 很是随意地回答道:


“Yah,你说的的确有道理。不过呢,要就这一次来讲,我对敌方的将领还是抱有一点信赖的。我可以确信,他在营救效率降低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会立即开始撤退。”


白发将领流利地解释。不管有没有敌意,自己的部下对自己的行动抱有疑问,那么解释这些道理,对约翰而言不是什么麻烦,也不会有什么痛苦。


“理由仅此而已的话很难令人信服吧。不过呢,对方肯定也在考虑,若有可能会在山上从有利的地势向我们发起阻击吧。我军在刚刚冲出森林时很难有发挥战术的余地,但这同样正是敌人所不期望看到的,你难道不觉得吗?”


“…………”


“更何况,行动若是迟些,敌军就可以在山上充分整备后迎击我们。这样我们的损失,可能会比直接冲出森林受到痛击更加惨重。所以现在就应该行动起来,能追上敌人也好,被敌人迎击也罢。”


将一切可能因素放到天平上衡量,他心中的得失判断已经完成了。而且多数情况下,他想的要比其他军官更加深远,更加复杂,这一次也不例外。校官意识到正面辩驳十分困难,只好满面不快地苦涩服软。


“……是在下失礼了。‘不眠的辉将’威名远扬,根本无需区区下官这般人物多嘴。”


说完他站起身,以“去看看部下的状况”为由走出大帐。他本想趁机展开论战,打击一下约翰,不料没能奏效,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旁观这一切的阿纳莱耸了耸肩:


“哼,真是太容易看透了。作为参考,约翰啊,我想问你。若是与那种人相处不下去的时候,你一般对他们采取何种态度?”


“Mum,也没什么特别的态度。有才能就花点时间展示出实力使其信服,是草包就立即从我指挥的部下中清除出去。要说像他刚才那样的——接下来的态度如果仍不知悔改,非常遗憾,我会把他作为后者处理吧。”


“不眠的辉将”随意地答道。他身为年少的天才,直到闻名天下以来练就了诸多手段。不过,他也没有自负到将这些手段称作处世之道的程度。


“我对部下的期望,就是他们可以成为最准确迅速反映出我想法的手足。只要不妨碍到这一点,自私也好,沽名钓誉也罢,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无论何事,超过一定限度就会成为整个组织的危害。这当然也不用我多说吧。”


“的确没错。于你而言最不幸的,就是任何时代都不缺少顽固于以年纪论功赏的家伙们吧。”


“Syah。对这种人,我真希望他们只盯着我的头发颜色看。这样他们大概就可以安心了吧。”


约翰边说边指向自己的满头白发。对他开的玩笑,老贤者恍然一笑。


“诚如博士所言,我们组织内部仍然有敌人存在。有单纯只是想拖一下后腿的人,有趁机会在背后发起偷袭的人,甚至有投人所好企图利用的家伙——这已经是诸多麻烦的状况了。”


年纪轻轻就异于常人,身居高位,因此树敌众多。尽管有着规模的差别,但现状上讲他与马修·泰德基里奇心中的苦恼极为类似——然而造成决定性差别的是,约翰的发言都站在胜利者的角度。从战略家之间的实力竞争,到与身后掌权人物之间的权力斗争,他一路大多取得优胜,才拥有了如今将军的地位,今后也必将更加声名远扬。区区一名校官再如何叫唤,也动摇不了他如今的地位。


“话是这样说,眼下需要面对仍然是外部的敌人。更何况考虑到有新加入的未知部队,要试探出其底细,我们给的压力可还不够。”


必须这么办才行,他无意间散发出游刃有余与风度翩翩的气度,约翰已经对同未曾谋面的敌将间的交手满怀期待了。他没觉得这是不够谨慎。不论是何种领域,要想发挥实力,饱满的精神都是不可或缺的。


“不顾敌我,就对未曾谋面的人物抱有期待,我这坏习惯不知惹恼了副官多少次。——继续战斗吧。”

欺凌霸道的一家总共有十五人。八名男性,七名女性,上至七十岁,幼至十五岁。要在一夜之间把所有人都***掉,即便对爱捣蛋的帕特伦西娜来说也是一票大差事。


不过,她可完全没有为要用什么手段**他们而头疼过。因为主意早就已经积攒了许多。在厨房里用火时,将装满烧炭的熨斗伸向衣服时,以及在井边汲水时,她已经代替乖巧的少女考虑了许多。怎样能不引发骚动地**呢?怎样能尽量让他们痛苦地**呢?手段多到不胜枚举,只能根据实际情况与次序来考虑,再一一付诸实施了。


“嗯?你是怎么回事,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呜噗!?”


第一个是库穆鲁阿姨。表面上盛气凌人,实际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总是把工作全都推给少女和她的弟弟们去做。


碰巧在玄关前撞在了一起,阿姨眼看就要开始训斥,但不走运的是她的精灵并没有带在身边。将手上的湿布塞到她的大口中让她闭上嘴,直接按到墙边用水果刀割断喉咙,也割开大腿根。就这样照着杀猪的要领,好大一摊血流了出来。她能发出惨叫的话应该也会像杀猪一样。可是因为塞住了嘴巴所以听不见,真是遗憾。


等到对方纹丝不动以后方才松开身体,阿姨的肮脏血迹已经沾染得自己浑身都是。这种手段不太合适呀,帕特伦西娜这般反省道。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再次犯下同样的错误。从阿姨的**上扒下衣服,拖到外廊上以后,随便把衣服裁到差不多合身,用井水洗掉身上的血迹后换上。因为没有仔细收拾,成品穿在身上也槽糕透了,不过她平时就这样浑身污迹,倒也不太过显眼。


重新稳定一下情绪后,第二个目标定作塔布拉叔叔。他平日里就是个爱动粗的人,喝了酒以后更是发泄起来毫无节制。自己小弟病倒不起的直接原因,正是因为被这个人一脚狠狠踹在了肚子上。


第一次的库穆鲁阿姨只是巧遇,但接下来就要谨慎地在外边设伏了。如果在房子里动了手,血迹与**处理起来都很麻烦,她决定尽可能将一半人在室外解决掉。果然,不等多时,猎物就手持光精灵走出了玄关。应该是因为阿姨没有回去而感觉不对劲吧,不过他也没有仔细查看外廊。他骨碌碌地视线环顾四周,最后向后院的井边走去。


“库穆鲁,在哪儿呢?你总不会是掉进井里了吧——噢!?”


一系列行动事先早已被预料,所以在他探头看向井底的瞬间,简简单单就被推进了井里。不等他喊叫起来就合上井盖。这口水井很深,只要没人来救,自己是爬不出来的。


这个手法实施起来还挺有趣。不让对方轻易地**也十分理想。推他下去时用匕首在他肋下捅了一刀,最后他一定会漂浮在用自己的鲜血染红的井水里面吧。


“哼哼。”


她转身走开,再一次藏身到玄关前的草丛里。其实她还想再用同样手段解决掉两三个人,不料再也没有新的猎物出现,这可就麻烦了。入夜已深,其他人可能已经睡熟了。她有种一拳落空的感觉,不过这情况也是有所预料的。


“那么,接着就按顺序来吧。”

她这样说完,穿过玄关走进了漆黑一片的家中。少女既然一直被他们无情驱使,谁住在哪个房间自然也一清二楚。走过一段走廊,没有觉察到除自己以外的任何气息,她判断此时可能还没睡觉的只有偏僻屋子里的三个儿子。反正他们是准备一直喝酒到天亮,口渴了也有储水桶用,不会专门跑到井边去。基本不用担心他们会碍事。


尽管如此,接下来依然更加困难。与精灵在一起的话,趁睡熟时夜袭也很不简单。一进到房间里马上塞住精灵的嘴巴,然后把匕首捅进主人的胸口——这也不是办不到,但怎么可能连续成功十次。说不定哪一次,精灵或者活人就会觉察到异变闹出动静来。而一个房间里睡着两人以上的情况下更加危险。


不过她可是帕特伦西娜,自然会有解决办法。首先要进入猎物的寝屋,于是她来到了刚刚掉进井里的塔布拉叔叔的房间。悄悄进屋,关好房门,打开房间最深处的壁橱,里边摆放着的是木制的巨大弩枪。别看塔布拉叔叔一天到晚醉醺醺,人家也是有个狩猎爱好的。


“哎——哟,呼。”


她取出弩枪摆好姿势。弩枪相当重,但少女平日就经常搬运重物,所以还可以使用。问题在她是否拉得动弩弦,不过这把弩附属有专门用于上弦的滑轮。少女以前看到过叔叔握住摇柄旋转上弦的模样。她当时就想到,那样我应该也可以用吧。


她将大量弩箭塞进箭筒,跟弩枪一同取出来。这样就感觉踏实了不少,不过准备尚未万全。更换了武器,潜入房间的难度也没有改变。


先把装填好箭矢的弩枪放到房间一角,帕特伦西娜把床上的毯子扯下来并重新铺到门前。连续铺上两条后,门口已经柔软到少女平时所睡的茅草无法比拟。她忍住心中想要扑上去打几个滚的冲动,终于完成了准备。


她靠近墙边,用指尖轻轻叩击墙壁。隔墙的另一边是塔布拉夫妇二女儿的房间。连续敲了一会儿,她听见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起床声音。肯定是敲墙的声音影响到她睡觉了。走向这边的脚步声响起,帕特伦西娜离开墙边,抄起装填好的弩枪,站到特意敞开的房门后边。


“喂—……爸,你们好吵啊—……。大半夜的你们在干什——!”


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射手从死角悄悄接近二女儿,朝她的后脑几乎是以零距离钉入了一枚箭矢。


二女儿的身体向前一倾,倒在了事先铺就的毯子上。刺穿的头部流出鲜血在床单上扩散开来。她的四肢一阵抽搐,最后也静止下来。


“嗯,成功成功。”


按照计划进展顺利,帕特伦西娜嘴角绽放出无邪的笑容。一击毙命不会遭到抵抗,发出的声响也可以限制在最小。宅邸里的其余人应该都没有觉察到异常吧。证据就是,周围立即重归寂静。


“好,继续继续。”


她静静走出房间关上门。接下来前往刚刚*掉的二女儿的房间,径直去把休息在笼子里的精灵用布绑起来动弹不得。然后从床上搬下毯子,欢欢喜喜地铺到门前——就是重复之前的做法。


“……我说姐姐,这么晚了在干什么额…!”


“喂,大姐,砰砰砰的很烦人嘎…!”


“你小子,还没睡觉吗?你给我适可——呜哦…!”


每*一个人就转移到下一个房间,连续搞定了六个人。进展太顺利了,帕特伦西娜的心情也愉悦得不得了。这一家人的兄弟姐妹都上了年纪,同一房间里正好都没有小孩子。她的身上也在中途换上了其他旧衣服。


除去一边的三个儿子,宅子里剩下的就是父母与祖父母两对夫妇了。两对夫妇都是同住一个房间,要*掉可得费些事。两个人一同起床的话,她没办法安全地如法炮制解决掉。

虽然感觉有点恶心,帕特伦西娜还是选择了在一楼的盥洗室里等待时机。这一作战目的在于等待四人之中有人起夜。尤其是那对老夫妇,最近有尿频的倾向,这一作战的成功率目测不低——果然,在黑暗中等待了一个小时,她听到了下楼梯的脚步声。


“嗯,最近真是愈发频繁,大不如前啊……嗯?”


带着光精灵一同前来起夜的祖父,在走近卫生间门的时候停下了脚步。他看向的是——离厕所门五十厘米处铺着的毯子。


“怎么,这种东西会在这里……。有人起来小便了吗?”


虽然心中感觉匪夷所思,他没睡醒的脑袋也觉察不了其中含义。尿意紧急,老人慌忙把门拉开。


“祝您做个好梦。”


听到厕所里传出的耳熟少女声音的瞬间,他的额头“砰”地被击穿了。身体受力倒向背后的毯子上。他的**脸上还惊讶地张大着嘴巴,仿佛在诉说老人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把精灵绑起来关进洗手间后,帕特伦西娜重新看向老人的**,忽然皱紧了眉头。她看到老人的股间不断染成深色扩散开来。老人是感到尿意才来到厕所,出现这样的结果理所当然,她一脸失算了的表情。


“呜—,真脏啊——。本想让婆婆也睡这里的……果然还是算了,放弃放弃。”


她随意地改变计划,离开了厕所。回到二楼,把弩枪暂时藏到长女的房间,然后站到老夫妇的房门前,单手砰砰地敲起门。


“婆婆,抱歉深夜打扰您休息。是我。”


她小声重复了几遍,门对面传来不快的气息。


“怎么了,这大半夜的。”


“那个……爷爷按着自己胸口,很痛苦的样子。他在喊婆婆。您能到一楼来看看吗?”


这个理由实在让她没办法无视下去,很快房门打开,现身一位穿着睡衣的老太太。老太太盯着面前的人,毫不掩饰地咋舌道:


“真是的,这深更半夜的还让女下人进到家里来……。赶快给我带路。”


她吐出满腹怨言后,让帕特伦西娜走在前面。这个老太太,多半以为眼前少女是受丈夫驱使前来。由于正合己意,也不刻意纠正,帕特伦西娜就这样带头来到通往一楼的楼梯前。


“过来,给我搭个肩膀。真不机灵啊,你这蠢东西。”


老太太腿脚不灵光,下楼梯的时候一副理所应当地寻求她的辅助。帕特伦西娜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将对方的左臂搭在自己肩膀上,缓缓开始走下楼梯。


“——啊。请您稍微停一下,婆婆。”


下到一半,她突然停下脚步说道。不理会老太太的眉头紧皱,帕特伦西娜单手环过对方腰间,而自己回头走上一阶转到她背后。


“这样就刚刚好。”


认真调整过高低差以后,她用藏在身上的匕首抹过老太太的脖子。在惨叫发出之前塞住嘴巴,又朝其胸口肋间捅了几刀。尽管这都是处理家畜时候的相同要领,不过十分奏效。抵抗立即停止了。


“好不容易换身衣裳,又给弄脏了。”


她边把老太太的**横放到台阶上边嘀咕道。使用刀具下手,实在太难保证身上不沾到溅出的血液。低头看看自己从手臂到胸口一片通红的身体,帕特伦西娜苦笑道:


“嘛,就这样吧。反正后边就简单多了。”


把匕首收进怀中回到二楼,从长女房间取回弩枪——然后,她走向最后仅剩的年轻夫妇的寝屋。


“……嗯,嗯……?”


几个人敲门的声音,打断了外边宣告清晨来临的鸟鸣。为敲门声所扰,男子从睡梦中醒来。


“喂,快开门!里面有人吧!?”


虽然不知来者何人,看这架势,事情非同小可。从酒桌上直起身子,揉着因宿醉而疼痛欲裂的脑袋,男子向小屋入口处走去。打开门锁,推开门扉,门口站着一群附近的邻居,他们全都面无人色。


“……你们干啥啊,一大早就这么多人进我们家。有什么事?”


对于他困惑不解的询问,为首的一个汉子严肃地盯着他反问道:


“……卢卡托加。你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早晨,都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干啥?……我一直在这里喝酒啊。跟两个弟弟一起……”


卢卡托加边说边回头——然后他终于发现不对劲。


“……咦,只有我一个人?他们俩去哪儿了?”


他没有看到本应在一起喝酒的弟弟们。见他皱起眉头,面前的汉子满脸凝重地回答道:


“他们两个都在外面呢。……不过,两个人,都只剩尸体了。”


“……哈?你在鬼扯什么呢?”


“你还毫不知情吗?——莫非是在装傻?”


“不不,我都说了根本没搞懂你在说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大家都被杀了。除了你,你们全家人都死了。”


尽管这句话一字不漏地钻进耳朵,可是内容却超出了他的常识范畴。卢卡托加惊讶地张大了嘴,身边的汉子继续愤愤地说道:


“斯拉卡、库吉姆、赛尔提还有库穆鲁……在宅邸里面发现了所有人的尸体。有被利器割喉的,有被箭矢击穿头颅的。然后死在这边的哈尔西和尤克里提也是一样。幸存下来的只有一个干杂活的小孩,背上也被捅了一刀重伤。”


“这、这怎么可能——”


卢卡托加耸耸肩,想对这性质恶劣的恶作剧一笑而过。但是,当他朝周围人视线所指方向看去时,心中的希望瞬间破灭。


“——哈尔西!?喂,振作点哈尔西!”


他挤过人群跑到倒下的弟弟身边。冷眼旁观着他这副模样,男人们将视线转回小屋。


“有些事情需要确认。让我们检查一下小屋里面。”


与其说请求许可更像是告知般地留下这句话,他们大踏步走进了小屋。卢卡托加只是在那里抱着弟弟的遗体茫然无措,过了几秒,一阵吵闹声。男人们从小屋里面跑出来。


“——卢卡托加。这是什么?”


发问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弩枪。把弩枪高举起来,他继续说道:


“这是塔布拉的弩枪吧。我跟他一起出去打过猎,所以有印象。为什么它会在你手里?”


“哈……?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拿这种东——”


卢卡托加也莫名其妙,连连摇头否认。然而,他眼睁睁地看到又一个男人走出小屋。


“对于这把沾满血迹的匕首,你也想用同样的借口搪塞吗?”


在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沾满凝固的黑红色液体的利器。看到这东西,卢卡托加总算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反射般地大叫道:


“不——不对!不是我干的!”


“真是场灾难啊。你一定吓坏了吧。”


天亮几个小时后。在远离那家人宅邸的民居一室之内,屋主正在给少女包扎伤口。


“事情我都从看过现场的丈夫那儿听说了。没想到那个三儿子会那么发疯。他天天喝酒,游手好闲,跟家里人关系不好我也可以理解……”


听着这些话,帕特伦西娜只是静静保持沉默。这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要栽赃给其他人的话,让平日就行为恶劣的人背锅显然更自然。


“而且那个男人……本来老实认罪就好了,却好像一直在嚷嚷自己没杀人,是被你给陷害了什么的。就不能找个再靠谱一点的借口吗,真受不了。十二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在一晚上杀掉那么多大人呀。”


她的年龄也让所有人都将嫌疑偏向三儿子。一夜之间几乎杀光全家,这份凶残实在难以与眼前的年幼少女的印象相重合。更何况她自己背上也受到了重创。旁人看来她无论如何都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


“伤口不是太深,只要静养就没有问题哦。你睡吧,吃中午饭的时候喊你。”


女人温柔地说完这些,走出了房间,而帕特伦西娜带着虚弱的笑容目送她离开。虽然强打精神,楚楚可怜的模样与她的本性太不相符,但是暂时扮演一下的话,就连换人都没有必要。


“……嘻嘻”


屋外的气息刚一远去,她就发出了笑声。平躺在床上,她回想着自己的工作成果。

——解决掉宅子里所有人之后,帕特伦西娜迅速着手于消灭证据。首先检查脚底。没有沾上血迹,没问题。应该也没留下脚印,但以防万一,她用抹布将走过的地方都擦了一遍。


“啊,还有件事呢。”


她脱下血迹斑斑的衣服,换上三女儿房间里找到的旧童装。这是她第三遍换衣服了。脱掉的衣服,就稍后随便撕碎埋到外边吧。装扮太漂亮也不自然,她没忘记往身上适当地抹点土弄脏些。最先*掉拖到外廊上的库穆鲁阿姨,她也不辞劳苦,给换上了干净衣服。因为只有这一个人衣服被扒光,会让人怀疑。


消灭证据至此告一段落。帕特伦西娜前往偏僻的小屋,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另外两个人一个一个引诱出来,从背后用弩枪射*了。本来就打算留下一个活口,所以**就完成了。开始进行精灵的封口工作。


从最后*掉的两个人的精灵开始,整个宅子里的精灵都被她取出了魂石。只要威胁精灵们,若不服从就杀死它们的主人,全程不费吹灰之力。她就是为此才特意将精灵们与尸体分开。只要精灵们仍保有主人还活着的可能,就一定会屈服于胁迫。


收集来的魂石也都埋到了外边。跟主人一起掉进了井中的塔布拉叔叔的光精灵费了点功夫,先用吊桶只把精灵吊上来,然后以救出主人为条件取出了魂石。眼看交易完成,她立刻不顾井下的**声音了。可能他现在还剩一口气,不过无所谓了。无论如何,最后要将魂石转移到更难找到的地方。


完成了这些,她再一次来到小屋。注意不惊醒鼾声如雷熟睡着的三儿子,她把工作用到的弩枪与匕首放到了房间里面。


“嗯。——就剩下最后的装饰了。”


她嘴里嘀咕道,然后回到宅子里,从厨房另外拿了一把小刀与绳子出来。接下来要用绳子把小刀捆到刚好趁手的一根树枝上,但是怎样把小刀牢牢固定是个难题。进行了将近三十分钟的反复尝试,总算做出了满意的成果。


“有点痛啊。”


这对身体真正的主人发出的简短提醒。然而她没有继续踌躇。小刀刀尖摆到距离背后几步远的地方,调整好身体对刀刃的角度——然后她猛地一蹬地。


“——哼哼哼”


刀刃刺进的是现在用绷带包好的后背与肩膀之间的部位。她借助自身体重压向刀刃,制造出了接近致命伤的程度。感受着后背上流动的血潮,帕特伦西娜满足地闭上双眼。


“真高兴。欺负人的一家,已经消失了。”


自言自语之后,她立即陷入了沉默——之后又过了大约十分钟,她缓缓睁开眼睛。与刚才截然不同,她的双眼里满是困惑。


“……诶?这、这不会是……”


她难以镇静地转头环视四周。背上游走的刀伤刺痛,手上残留的**触感,耳边回响的***呻吟。围绕这一切的所有记忆,在她脑海里浮现后又瞬间消失无踪。


“——啊,是这样啊。是帕特伦西娜来了啊。”


接受了这个事实,少女安心地松了口气。——因为她明白,好像发生了不少事情,但全都不是自己的错。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的工作吧——”


齐欧卡共和国首都诺兰多特的中枢,议会的执政官办公室内。


唱着不符场合的儿歌处理文件的执政官阿里奥·凯克雷,这样的工作态度,结果自然遭到同室秘书的白眼。


“……不小心都唱了起来啊。执政官阁下,今天看来工作进展十分顺利呢。”


“啊啊,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起了一次美妙的邂逅。”


尽管嘴上道了歉,本人的语气却毫无愧疚。作为没有诚意的证据,他继续说道:


“真是怀念啊。那次相遇的契机是一次在乡下富农家中发生的灭门惨案,下手的是家中三少爷。当时我只是个小小的地方勤务官,也只是因为凑巧离得近,就去看了看情况。”


秘书放弃了劝说,侧耳倾听。于是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上了。


“看过现场马上就明白了——这里有怪物来过。宅子里十四名普通人一夜之间被杀害。不仅如此,每个人的现场都几乎没有打斗痕迹。从这里就能看出犯人手段何其高超,下手何其果断。凶手对杀人丝毫没有避讳感。”


手上继续整理文件的秘书动作慢了下来。真是没办法,他心想。作为工作时随便听听的故事,这刺激性也太强了点。


“虽有些不谨慎,但是看到这些我就对犯人产生了兴趣。听说犯人已经被抓住了,我就立刻去看了一眼——只一眼,我就心想‘不对’。我所看到的非同一般的杀人现场,跟那位三少爷平凡的丑态完全不相符。”


不管听众如何作想,执政官渐渐加快语速说道。他脑海中一一浮现的场景,秘书只是聆听便得到了传达。


“我跟他见面的时候,他像疯了一样‘被陷害了!’地不停叫唤,然而即便他不说我也明白。所以我立刻动身,前去看望一位据说是事件唯一幸存者的少女——”


那一刻就断定了,阿里奥小声说道。秘书也点头心想果然如此。在发掘稀有人才这方面,这个男人的嗅觉远超常人。


“见面一看,那可真是个乖孩子啊。那个孩子善良淳朴得让人吃惊,就好像,只将自己心中邪恶的部分完全切除了一样。所以看上去非常地不自然,不自然到让人心寒——稍微聊了聊,我忍不住试探了一下。我问她,‘一晚上要解决掉十四个人一定很辛苦吧?’”


那情景就连秘书也能轻松想象出来。一旦产生兴趣,不惜将手探入兽穴,即便结果丢掉了手臂也依然开心地笑着——这位执政官,总是带给人这种非人的印象。


“那一瞬间她的变化,我无论如何都忘不掉。显露了本性?展示出隐藏面目?不不,都不对——一秒前后完全判若两人。一言以蔽之,那是一双捕食者的眼睛。那张杀人恶鬼的面孔,只是在考虑,如何杀死我,然后如何处理掉我的尸体。”


“…………”


“那恐怖的模样……与片刻之前无比善良的少女身影,形成了极度鲜明的对比——我简直要瘫倒了,因为实在太过美妙。如此矛盾的人类竟然可以包容在同一具身体之内,实在让我兴奋涕零。我只一眼就被她牢牢吸引。不经意间我已经开始游说她了。”


忽然,屋子里面响起咔嚓咔嚓的金属摩擦声。原来是执政官拿起了智慧链环,兴致勃勃地摆弄着。


“把她留在身边继续观察,我对她的了解也渐渐加深。如果以我的理解来讲的话——首先,哈洛玛的善意绝非虚假之物。事实上恰恰相反,在将愤怒、憎恶、对他人的攻击欲望——这样的负面情感全部由帕特伦西娜所承担之后,保留在她心中的只有为人善良的部分了。正因如此她不会为杀人或背叛而感到愧疚。作恶的总是帕特伦西娜,而不是她啊。另一方再如何作恶多端,哈洛玛也无法对这些行为怀有丝毫罪恶感。并非不愿意,而是做不到。
她们并非不共享记忆,这一点就连我最初也搞错了。帕特伦西娜知道的事,哈洛玛同样知道,反之亦然。不过——在将主导权让给帕特伦西娜的时候获得的记忆,在哈洛玛看来就像没有现实感的故事情节。正好像进入了歌唱爱恶作剧的少女的儿歌世界里一样。
我当即确信,这种决绝的自我欺骗,对于需要随机应变改变改变面容的间谍活动而言,是无上的绝佳资质——所以就毫不犹豫地把她送到了亡灵们那里。”


秘书背脊上感到一丝寒气。 “铿”的一声,铁环一分为二——执政官把解开的铁环,在手中重新拼装起来。仿佛在表现她们彼此之间复杂交织,却又决不融合,也不分离……这一切对她们而言却无比自然。


“接下来的修饰正如你们也知道的那样。二心同体的两位少女,一边学习间谍相关知识,一边在必要的时刻接受着熏陶成长起来,现今已成为最凶恶的亡灵,威胁着整个帝国。”


面对颤栗不止的秘书,阿里奥咧开嘴角笑起来。他凭借自己这双慧眼,搜罗与培养出来的人才的活跃,永远能为他带来无可替代的幸福。“不眠的辉将”,与“白翼的太母”也是如此。他们与她们,都是这个男人独一无二的杰作。


“玩个痛快吧,帕特伦西娜。你也可以放心,哈洛玛。——这一次,你果然还是没有做错什么。”

率领军队正在向山上撤退的时候,女皇心中突然一动。——有点不对劲,她想。


违和感不是今天才开始出现,早在围绕马修等人内侦任务出现诸多麻烦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教徒们的大逃亡,追赶他们进山之后的遭遇战,最后在帝国方向山脚下出现齐欧卡军队的时候达到极致——她也料想到可能是从附近的俘虏收容所逃出来的人,但这一切的时机都太凑巧了。


齐欧卡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暗中活动自不必说。但是,这次出现了太多以少数间谍活动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件。教徒们的行动也好,齐欧卡士兵们的出逃也罢,单独来看也并非不可能发生。然而如果不是时机早有预谋,事态不可能发展到眼下的地步。——发展到了帝国军被引诱到山上,遭受前后夹击的地步。


“…………”


眼下在前线作战的马修情况不明,所以对战况还不能作出定论。可是——可是假若他也受到敌人压制,正在被迫撤退怎么办?随时间流逝,形势愈发恶化。因为那时本应在后方提供支持的自己等人,并没有提供支持的余裕。


当然,就算是那种情况,她也有挺过去的自信。最大的悬念不在那里。女皇最恐惧的是,为了实现那种噩梦一般的状况,详细掌握帝国军内部情报,并且能够实时执行来自本国指示的间谍的存在不可或缺。


——身边有奸细吗?


从现象发起推测,产生这样的猜想非常自然。问题在于,到底是谁背叛了呢?


从泄露情报的级别看来,这个人物有极大可能是校官以上的级别。更低级的军官谋划这样大的事件,无法获取的情报太多。也就是说,底层的背叛不可能搞定这一切——事态极其严重。


夏米优背脊发凉,开始沉思起来。……假如,真的只是假如。


那个人会不会就是站在身边的她呢?这样自己心中的所有疑问,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得到解答——。


“——陛下,危险!”


刺耳的惊呼声打断她的思考——下一刻,女皇的面前血色纷飞。


“呜,……!”


挺身而出保护住她的人口中挤出痛苦的呻吟。感受着飞溅到自己面颊上的血滴,夏米优瞬间明白了情况。向自己飞来的子弹,被她——被哈洛用身体挡了下来。


“呜……在右方的山坡上!各位,保护好陛下!”


未屈服于疼痛,哈洛继续发出指令。在她所指的方向发现了射手的身影,周围的士兵们慌张开始还击。他们做梦都没想到敌人居然会如此接近。


“快唤卫生兵!哈洛,振作起来!马上给你处理伤口——”


“啊,请您放心吧,陛下。您看,中弹的是肩膀,伤口也不太深。只要把子弹取出来,再用绷带包扎一下就……”


“这可是射向余的子弹,万一涂有毒药呢?你就老实躺下!”


夏米优一脸紧张后怕地守候着接受治疗的哈洛。而另一边,确信女皇心中渐渐产生的对自己的怀疑瞬间烟消云散,带着哈洛面具的女人——帕特伦西娜心中浮现凄惨的笑意。


——进展顺利。


没错,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的。不留痕迹地对护卫部队作出心理诱导,制造出守备的疏漏,引入同伴来射击自己。在保护女皇而负伤这一绝佳的形势下。


——嘻嘻嘻。


子弹上当然没有涂抹毒药,为了保险不受到重伤,还特意命令射手降低压缩空气的压力。不过,稍有差池仍有可能命中头部,这样欢欢喜喜地执行满是自残意味的工作的精神,旁人看来着实难以理解。


“我已经没有问题了。陛下才是,请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身安全。”


帕特伦西娜一脸强装振作的表情,说出耿耿忠臣般的话语。——是的,这个少女若不能好好活着可就麻烦了。因为她也是自己的同类,是阿里奥·凯克雷准备的无可替代的女主演(main cast)。


帝国在这个时刻失去统治者,陷入无秩序,绝不是那位执政官希望看到的。倒退回军阀时代的国土会迅速荒芜,就算之后得到掌控,取得的财富也会大幅减少。因此需要维持最低限度的秩序,无法维持的领土与国民就分阶段地吞并吸收。这是阿里奥设想的,长远的取胜之道。


——你居然会亲自赶到这里,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啊。


本次作战目的大体有三。实现教徒们的国外出逃计划、夺回以艾露露法依为首的一众俘虏,还有顺带对帝国军的打击。暗杀或者劫持女皇并未包含在内。因此夏米优的存在是一个异常因素。


——所以放心吧。我会好好地保护你的。


眼下计划已经实现了约九成,帕特伦西娜反过来开始操心不要“做得过分”了。她守在女皇身边确保她的安全,充满讽刺意味的是,这与哈洛的职责几乎完全一致。自己背叛的嫌疑暂时也消散了,今后的活动也不会受到影响。——只是,


——只是,其他的人,可能都会死光啊。


女人依次回想起大概在前线已经开始撤退的马修与托尔威的身影。他们两个如果能够活着回来倒也正好,即便回不来自己也没有丝毫罪恶感。掌控这些善良情感的是哈洛,而哈洛从头到尾就与这些事情毫无关联。


——呜哈哈哈哈哈!


帕特伦西娜——自没能成为坏孩子的少女的憧憬之中诞生的恶之偶像。


使她成就自我的,是已经超出利己范畴的,纯粹的嗜虐天性。这一根本,就连阿里奥·凯克雷也没能真正地掌控。


随心所欲地自由奔放,没有底线的狠辣与残虐。


以少女所期望的模样,无垢的恶鬼徘徊在战场上,却如小跑在花田中。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的工作吧

儿歌响起。那儿歌,歌颂的是她活跃的故事,歌颂了她身处的地狱。


“——嗯。这可是,让在下十分为难啊。”


从战斗惊天动地的大阿拉法特拉群山,转向远在南方的帝都邦哈塔尔。耸立在其中央的宫殿一个角落,这一天出现了鲜见的光景。露康缇上尉叉着胳膊正伤脑筋——令她十分为难的状况就摆在面前。


“不不——当然是非常理解的。在下完全理解,阁下绝对没有任何邪念。”


这样如鲠在喉的说话方式,实在不是她的风格。打一开始,那位大人就对她进行试探与说服,让她无法发挥自己简单明快的本性。能让这位骑士少女眉头紧皱的事态,终其一生恐怕也不会出现几次。


“尽管如此,下官自陛下处所受命令,乃是‘余不在时,任何人不得入内’,所以……”


尽然受命如此,以往常来讲完全没有必要苦恼。露康缇·哈尔群斯卡是效忠女皇的骑士,只需全心全意恪尽职守即可。若有必要,付出生命也不会拒绝。


“……您说,是那位大人的遗志?这样说来,下官也很难过啊。”


但是——一想到这一使命是从何人处继承而来,她也无法向从前一样单纯地看待问题了。——骑士应当堂堂正正。然而,她比从前更进一步,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生存方式,堂堂正正并非如机械装置般不知变通。


“——啊,好吧,在下明白了!您过去即可!”


百般纠结之后,露康缇彻底放弃一般地不作阻挠,撅起嘴说道:


“只是有一点。在下因此被陛下砍头的时候,希望阁下也能一同就戮。”

皇宫建筑群范围内,只有以后宫为中心的一带始终是不变的寂静,不分昼夜。


没有人想因为无聊的好奇心而付出掉脑袋的代价。女皇即位已经过去两年多,曾经居住在这里的宠姬们早就无影无踪,这片空间,被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作为自己在皇宫中最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始终严密守护着。


居住在这里的,如今只有一位少年。一位对夏米优而言既是罪恶,也是报应的,最心爱的人物。他被安置在面朝中庭的一室之内,今天也依然沉默无言,仿佛生活在完全停滞的时间里。


“——————————”


他这幅样子映入眼帘,了解过去的他的人都会这么想。——就像一具空壳。


空壳之中一无所有。没有曾经如泉涌的玩笑,没有闲来无事吸引仇恨的大话,没有愉悦众人的夸张举止,也没有包含了复杂情感与理智的乌黑眼瞳。使他独一无二的一切都在那之后不复存在,剩下的仅仅是一具空无一物的人偶,巨大的空洞宣示着已经失去的东西。


能够看明白的只有一点。——失去了太多。这名青年,失去了太多太多。



“——叨扰了,团长阁下。”



这片空间之中充斥的,墓地般的静谧,突然被强有力的声音毫不顾虑地打破。


“后宫我是头一回进,真没想到是这样让人不自在的地方。感觉浑身提不起劲。换作是我,可不会把爱人放到这种地方啊。”


自认为是新生“旭日团”参谋长的男人,陆军上将库巴尔哈·席巴天生爽快地嘟囔道。他走近旧识青年平躺的床前,不由分说抱起他的身体。


“接下来,就请你陪我稍微散散步吧。……嗯?手里还抓着什么东西?”


青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不过,向他藏在被单里面的手看去,他握着的是一把收在鞘中的短剑。席巴上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是她的短剑吗。的确,这短剑很宝贵。把它好好插在腰上。”


把短剑与搭档库斯用带子固定在腰间,他重新背起青年。


“我们出发吧。外面的天气很不错哦,伊库塔少爷。”


只是带朋友的孩子稍微外出一下。在旁人看来这样的氛围中,席巴将青年带出了逗留长达两年的后宫。

离开后宫一段时间后会发现,席巴“稍微散散步”的说法明显太保守了点。搭乘二人飞驰而出的马车,穿越帝都街道后仍然继续一路向北行进。看来原本就打算走相当远的距离。


与仍旧保持无言沉默的青年对比鲜明的是,席巴在一路上始终喋喋不休。对车外看到的景色一一发表下感想,怀念下在巴达麾下的时光,然后是“现在陛下奔走国内比我们还要长途跋涉”地感叹一下其远途劳累的处境。


没有回应,时间就这样过去,终于到达目的地,马车停下。背起呆坐在那里的青年,席巴走下了马车。他与站在不远处的炎发男子视线交汇,略微以眼神示礼。


“让您久等了吗,元帅阁下。”


“——非也。抵达时间正好。”


腰间佩有双刀的壮年男子——帝国军名誉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以钢铁般铿锵的声音回应道。他将视线转向背后的树林,表情微变,再次开口道:


“接下来的路,脚下可不太好走。”


“看来是啊。瞧这样子,是要稍微走点山路吗?”


席巴上将估计着眼前树林的深度。大概是想做准备活动吧,他背着青年,利落地转扭了扭手腕。看他的样子,一点点难走的路根本不在话下,但是伊格塞姆补充道:


“抵达那里预计需要四十分钟时间。这段时间里,我也不愿看到阁下单方面负担过重。”


这样说着,炎发将军转身背向两人。他作出准备负重的姿态,弓起膝盖,双臂向后微弯。看着他背后正好空出一人的空位,理解其意图的席巴上将瞪圆了眼睛。


“这是把你们叫来的本人应做的。——他,就让我来背吧。”
视野一片混沌。光线昏暗,听到的声音也好像隔着一层厚布般,感觉距离遥远。


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还有全身的肌肤触觉——全身的感官都被与世隔绝。只想就这样一直无知无觉,静静地陷入黑暗。这就足够了。在外边,已经没有值得自己提起兴致的事物了。


不过——明明已经封闭自己,这种感觉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不知不觉,自己被人背负在宽阔的肩膀上,左右颠簸。在浓雾笼罩的意识之中,唯独这一点有微微的感受。


这种感觉,无法用感觉舒服一句话来形容。伴随着安心感的 ,还有一点点不甘,一点点坐立难安。


在记忆中搜寻,自己从来没有缠住父亲要他背自己。倒是经常这样缠住妈妈,但不知为何总是对同样向父亲撒娇心存克制。那是终有一日需要打破的隔阂——可能只是小孩子赌气般的对抗心理作怪。


所以,每次被父亲背上,都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的时候。例如扭伤了脚,走不了路的时候。——这就是不甘心的来由。自己向想要超越的目标展露弱小并委身于人。这样难为情的事,只让自己感觉到窝火。


“——真轻啊。”


忽然,隔着后背传来说话声。那声音与记忆中父亲的声音不同,更加铿锵与随意。


真轻啊。仅此而已,再无其他后话。


然而不可思议地,他竟然能够理解。在这句话说出之前,那人究竟有多少言语最终没说出口。究竟有多少思念最终被残忍地埋在心底。


好好吃饭了吗——那人可能本想这样发问,出于对故友孩子的关心。

伙伴们都很担心你啊——那人可能本想苦口相劝,站在长辈的立场之上。


然而现实中,那男人绝对不会这样开口。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长辈理所应当的关怀也好,前辈大有价值的助言也罢,没有实质性的内容,终究不过是低劣的强词夺理而已。


那男人身为军人,一直以来保卫国家。他没有让人民丧失秩序,两次让世间免于战乱。但是这与他身为长辈守护自己孩子,致命地互不两立。


不单是自己的孩子。在国家的另一侧,那男人将人生中的一切都放上了天平,坚持到现在。所谓护国大义的绝对分量,将此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般地无情践踏并埋没。


未能实现的约定。无法回报的友情。男人的全部生涯,都以无数尸体与懊悔筑砌而成。


不对——筑砌至今,这样说比较妥当吧。


就快没多久了。男人自己,还有他试图坚守的国家,都即将走到腐朽尽头,空余尸骸。


他什么也没能守护住,作为双重的失败者。

穿过林间道路,静静迎接他们的是一座宏伟到与周围格格不入,却又透露出些许粗糙的石制建筑。


“哎呀——三位,欢迎光临。”


刚来到大门前,就出现一位大概是主人的中年男性,带着和善的笑容将三人请进去。伊格塞姆元帅也略施一礼,背着青年跨进大门。席巴上将跟在他身后。


“想必远途劳顿。这里的确是不大方便的地方。”


三人被带到迎宾室,端上加入冰块的凉茶。众人围着桌子湿润干渴的喉咙时,看到唯独那名青年没有伸手去碰茶杯,中年男性问道:


“这位年轻人,就是席巴上将的?”


伊格塞姆元帅静静朝他点头。得到答案,男人深有感叹地微笑起来:


“原来如此。……终于光临这里了啊。真是,来的太好。”


不再多说话,一群男人略微费些时间喝干各自的茶杯,仿佛在缓缓咀嚼流逝时间的分量。

“我守护这里直到今天,果然是值得的。”


休息结束,三人在男人的引导下继续向庄园深处行进。中途在走廊上有几位男女向他们敬礼,席巴朝他们打招呼的同时也明白了。——他们不单纯只是庄园里面的佣人,也是拥有军人经历的同类。


“我还想着,会不会再也没有人来到这里。我们是否只能在这儿无疾而终,被埋没在历史的阴暗之中。”


从主人发自内心的感慨之中,大概也能够推测出建造这个庄园的缘由。尽管席巴上将事先已经从伊格塞姆元帅处得到了相关的说明,但是亲自到访这里也是头一回。想象着前面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他扭头观察了一下炎发将军背上青年的状况。


“就是这间屋子。各位,请进吧。”


三人面前是一扇打开门锁的双开大门。伊格塞姆元帅背着青年一同入室,席巴上将咽了口唾沫,紧随其后。

“哦哦……”


环顾屋内,席巴当即难掩心中感慨。曾经随着日殒而本该不复存在的空间,那熟悉怀念到让自己颤抖的氛围,这里竟然都还保留着。


“这些,应该都是那位大人生前使用过的东西……”


罗盘、弩枪、怀表——还有许多其他的遗物,被整齐放置在书柜里与桌子上。它们都被悉心保养,无一例外地留存着巴达·桑克雷的气息。这位“日轮的双璧”之一的上将盯着遗物,眼瞳之中满是震撼。


“它们的状态应该都不错。我们的保养工作可从来没有马虎。”


庄园主人自豪地微笑道。席巴对他深深点头表示感谢。没有人会否认,保留下来这些东西堪称奇迹。不论实情如何,表面上这可是被定为战犯的人物的遗留品。别说奢望它们能得到妥善保管了,就连事后立刻被丢进焚烧炉都很有可能。


它们没有被销毁,自然是有人不希望让它们消失。终日生活在故友牺牲造就的炼狱之中,炎发将军才建立了这个地方并保持维护——这是一种何等勇壮的心境啊,就连身为巴达生前麾下的席巴上将,也明白这一点也不轻松。


“那件东西在最里边。——我就先到外面等候。请不要在意时间,尽情欣赏吧。”


看准时机,庄园主人行过一礼之后便离开了房间。感受到他的气息隔着房门,渐渐远去,只剩下与已故人深有缘分的三人在这片空间。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缓缓开口道:


“请阁下……不,请你来到这里的目的是,”


他边说着,边将青年放到同为遗物之一的古旧椅子上坐好。然后把一件用布覆盖的长方物体摆到他面前。那东西高五十厘米,宽八十厘米,厚度不到五厘米,倒映在一言不发的青年黑色眼瞳中。


“首先,是为了给你看这个。”


话音落下,索尔维纳雷斯慢慢把布掀开。

那东西映入眼帘的瞬间,青年原本空洞的眼神彻底动摇。


“——————啊”


在一片死寂混沌的世界中,忽然有一幅色调鲜艳的绘画浮现。


这幅纳于木制边框里的画,从作画技巧上毫无亮点可言。笔法朴素,构图寻常。题材也普通到谁都想得出来。但是随笔之间,画手心中强烈的情感毋庸置疑,每一根线条,每一抹颜色都毫无松懈。说这是认真得犯傻应该极为恰当。


“————啊,啊”


就在这幅画中,这幅出自除热情之外无可圈点的平凡画家之手的画作中——却有着他已经失去的一切。


优嘉·桑克雷在微笑。俏丽的嘴角微张,栩栩如生前一般。


巴达·桑克雷在微笑。在心爱的妻子身畔,仿佛在用心体味这种幸福。


还有——在静立的夫妇身前,并排画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


一个是黑发少年,挺起胸脯得意享受双亲的关爱。


另一个是炎发少女,站在少年身边,气质凛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颤抖的双手抱头,伊库塔·索罗克发狂般地嚎啕大哭。


画中正是昔日光景。他想守护的一切,没能守护的一切,被毫无夸张与修饰地在画中原样保留。


满腔乡愁仿佛要将自己撕裂,本该在两年前干涸的泪水也止不住地沿面颊落下。活着的现在早已物是人非,无法重返的幸福时光刺痛着青年的心。


——自己从未怀疑过。那份光景将来必然一直持续下去,曾经的自己从未怀疑过。因为他相信就算有波折自己也能够守护住。他认为,如果和她一道,只要与她在一起,他们必然无可畏惧。


然而,一个接一个地都失去了。在力不能及之处,父亲死去。在触手可及之处,母亲逝世。然后就在自己怀中,目送她的离去。他拼死试图保护,要守护的生命却悉数从指缝间流逝。


最终,只有他独留现世。只是如死去一般,无意义地苟活着。


甚至就连活命的理由,他也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就这样下去——。


“——题为,‘家人的肖像’。似乎是我女儿去游学那段时间画的。”


长时间的恸哭止歇,索尔维纳雷斯的声音再度响起。他的话语中,已经不复往常的钢铁铿锵。


“我曾经要交给你巴达的遗物,包括这幅画在内,而被你拒绝了。那时候,你这样对我说过。——‘最终不是为了保护家人,而选择为了守护国家而死的家伙,我才不在乎。’”


“…………”


“遗属会有这样的心情也不无道理。作为致使你父亲死亡的当事人,我也无权多言。但是,有一件事我始终想要告诉你。那就是巴达最终的选择并非如此。”


他深红的眼瞳仿佛在诉说,正是为了告诉你这些,才会有今天这样一个地方。


“那时,为了对抗开始大规模入侵的齐欧卡军队,我与巴达,必须有一人前去迎击。但这也同时受到圣上敕命禁止。因此——我们中必须有人违背禁令,并做好事后作为战犯受到制裁的思想准备。”


索尔维纳雷斯开始讲述,这是黑发青年不曾追根究底的,围绕父亲之死的真相。


“那么当然轮到我去死啊,当时的我满心欢喜地这般想到。对于巴达我可是完全信赖的。要将我死后的帝国军——将伊格塞姆退出舞台后的国家命运委任他人的话,除了他我可想不出其他人选。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那只不过是我的胆怯罢了。无法否认,对于帝国长久以来早已扭曲的形态,我发自内心感受到自己已经达到极限。我一直寻求伊格塞姆的代替者,直到在你父亲身上发现了些许光彩,最后居然愚蠢地对他抱有期待。


你也知道,巴达完全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他最初从军就不是自身的期望,哪怕是旁人看来熠熠生辉的出人头地,在他本人的认识恐怕也不过是被丢到前线饱受摧残的副产物而已。他这样的遭遇,你大概也有感同身受吧。


尽管不情愿,也可能正因不情愿,他才在战场上比任何人都要耀眼。从独到视角判断状况的分析能力,能提出旁人根本想不出的方案的发散能力,以及果断实现这一切毫不踌躇的行动能力。他指挥时的姿态不仅仅让同伴们为之着迷,也将我给牢牢吸引。他对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战友…………与英雄。”


索尔维纳雷斯细细回首自己的过往,仿佛要在自白中吐露心中的一切。


“泰尔等人虽然有将他视作竞争对手,但我从来没有过。不如说恰恰相反,正期盼着巴达可以将我远远落在身后一举成名。有他领导,帝国的未来就像梦境一般美好。没错——我曾经抱有绝对不能为他人所知的期待,我希望可以加入巴达的麾下。


只是,无法实现期望的理由,正是包括我在内的伊格塞姆,以及军队本身。巴达这样价值观明显与一般军人差异极大的军官们,部队上层一边任用,也始终保持着警惕。如果是不至于引发国家体制变革的人才,就尝试尽量安稳地驯化……身为伊格塞姆的我,也赞同这个方针。”


男人声音冰冷。——从那时开始,他的精神上就开始怀有严重的矛盾情绪。


“帝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独立全域镇台——通称‘旭日团’,可以说也是这种状况下的妥协产物。虽说是破格任用,但其指挥官的地位不过是一介团长罢了。已经相当特殊对待了,你就满足吧——就是这样的意思。这就是给巴达设置的地位上限,而他也没有提出异议。——心怀不满的反倒是我。


我虽一心幻想着巴达将会带来的变革,但骨髓之中仍旧是伊格塞姆。一想到自己的行动会在军中激起多大的波浪,亲手将巴达推上神坛几乎就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当时的局势正值伊格塞姆派与雷米昂派冲突激化,我身为一派代表,居然把其他人物作为次世代的领导者加以敬仰——若真做出这样的荒唐举动,那时真不知会引发多大的混乱。


因此,我一直都在等待机会,等待将帝国军的领袖由伊格塞姆替换为巴达的良机,等待帝国陷入不得不这样做的局面之中。”


男人自己,也同样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了。元凶既是所要守护的帝国的黯淡未来,也是自己身为守护者的矛盾。他有能力加速帝国的覆灭,却对帝国摆脱这一命运无能为力。


他心中的焦虑,旁人并未察觉。就连让他隐隐抱有一丝希望的巴达,大概也没能准确领会好友的心境。不——这心境绝对不能让他领会。


“然后回到最初的话题。齐欧卡军开始入侵,我或者巴达被迫要违反敕命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机会终于来了。这是等候已久的变革时机。只要自己此时违反敕命失势以后,接替的领袖非巴达莫属。泰尔也这样期待着。可以确信,有这次交替产生的组织变化,帝国必然能够被转往新的航向。


那情形虽然也是有腐败贵族用计导致,但结果上讲,这也是我所期望的。如果可以为帝国的未来开拓一片崭新局面,我发自内心愿意献上自己的生命作为祭品。所以我就这样告诉巴达,决定自己前去迎击逼近的齐欧卡军——本来我是要去迎击的。”


索尔维纳雷斯嘴角浮现些微自嘲。他用右手指着自己的脸说道:


“那是头一回,巴达毫不犹豫地揍在了我的脸上。”

“拜托你清醒清醒,索尔。”


基地一室,紧闭的房间里响起痛苦的声音。炎发将军受此一击仍旧纹丝不动,反倒是不习惯用拳头揍人的巴达手上生疼。


“听好了。比起别人,我可能是更灵活变通一点点,可能也更会用兵一点点。不过,也不过如此罢了啊。抛开这些谈本质,我也就是个只以三脚猫功夫画画为乐,遍地都是的大叔。即便把国家的命运交给我,我也只会不知所措。”


索尔维纳雷斯只是无言站立,沉默之中流露出强烈的反对。他坚信能够拯救国家的只有面前的男人。对于这位已经钻进牛角尖的友人,巴达只能摇头拒绝。


“……呐,索尔。当一个国家当前的形态前途无望时,的确偶有人会大声提倡一些异于主流的尖锐主张。那些人会被誉为英雄,把无法忍受旧体制的人们号召起来,形成壮大的组织。之后会怎样呢?是啊——最为少见,有幸运之神保佑的话,最终甚至可能成为新兴国家的元首,一时构筑起新时代。”


“…………”


“但是,最多也就到此为止了。这种国家一代之后便会灭亡。……如果除了领导者之外的其他人,都放弃了自己动脑思索的话。”


黑色眼眸发出的光芒,责备着好友的错误。责备的原因无他,正是因为他将朋友作为平等的存在加以信任啊。


“是这个人的话一定办得到。是这个人的话值得托付命运。是这个人的话可以无条件信任。——听来全都是些好听的话,所以就答应下来吧。不过,上升到国家命运层面的时候,这一切就只不过是别种形式的放弃独立思考罢了。”


“…………!”


“知道是为什么吗索尔?那是因为——不论在何种政体之下,人口数以万计的集团不可能完全由一人做到独立承担啊。国家通过集团分工来运转,即便在君主专制的独裁国家也是如此。”


在旁人听来,这些话可能只是些不言自明的事实罢了。国家并非个人所能运转,这点道理无疑连小孩子都懂。但是另一方面如巴达所言,人们又确确实实很容易忘记这点。一个挺身而出背负国家命运的人——这种寻求个人崇拜的思考方式,本身就已经踏上歧路,很多人却没有察觉。


“索尔,我想听听你的真实看法。——依你来看,帝国还能坚持多少年?”


索尔维纳雷斯思索片刻后认真开口,道出自己推测的国家余命。


“……百年,都无法保证。随着国土阶段性地萎缩,可能六十年,或者五十年……”


“五十年,这不是刚好嘛。你想想看,在紧邻齐欧卡这一外敌之处诞生的新兴国家,生存那么久有多大可能?没错吧,那种形势与帝国失去伊格塞姆后陷入的状况没有多大差别。如此分裂出来的势力,会被齐欧卡逐一吞并掉。”


“…………”


“那,就是你刚才试图让我去做的傻事的本质……同时也是你这一族持续背负的重担。你也明白吧索尔。我直到今天为止,一直都想尽一份力。想将推给伊格塞姆的重任逐渐分担到别处,从内部转变军队组织构成,接下来就是去分步骤修正这个依赖军队的国家体制……这就是我的未来构想,它既兜圈子,又费时间,但绝不会让任何人成为新的牺牲者。


所谓英雄救国,再怎样折腾都是看不到希望的豪赌。更何况我可不是什么英雄。如果我真的看起来像是英雄,那当然是因为有你和泰尔在身边支持。”


巴达叹息着低语道。在他脸上浮现出浓浓苦闷。


“很不甘心,我的那些尝试都没能成功。既然被逼进这种境地,那就说明我在与腐败贵族的政治斗争中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吧。既然这样不如来个了断的想法也可以理解。如果在这里牺牲了,我也有不如光明正大搞一场军政变的冲动。有你一起成事,我也会多拿出几分认真来策划。”


相映成趣,索尔维纳雷斯也满脸苦涩。——唯独政变,绝对办不到。男人深入骨髓的伊格塞姆精神使他根本办不到。事已至此,即便遭到自己长久守护的国家的彻底背叛,他仍然无法期望国家的变革,除了以自己死去之后托付重任的形式。


只要生命尚存,唯有尽护国之任。这是刻印在他身体与灵魂之中的炎色宿命,


他的亲友,对于他的生存方式比任何人都理解,与尊重——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帝国还是应该保存下来。至少现在还不是覆灭的时候,在出现除了全盘交给英雄之外的选项出现之前。像我这样的军事家就算付诸武力新建国家,过程相比千年以前也没有任何改变。诞生的国家迅速化为泡影,就像历史上无聊反复的那样。”


“…………”


“我们的身边,现在没有英雄。退一百步即便有,我也不能容忍万事依赖英雄的模样那副景象。——以此为前提再想想吧,索尔。我们应该如何考虑,如何行动呢?”


巴达边说边将双手搭到好友肩膀上,仿佛在表示,说了这么多,终于抵达了话题的起点。


“只有我或者你,带领手下前去迎击。尽管不甘,这一点恐怕变通不了了。攻来的敌军置之不理更会将事情闹大。所以看样子,必须要忽视敕命调动兵力了。”


索尔维纳雷斯重重点头。可供他们选择的选项,实在太少了。


“不言自明,违抗敕命难免死罪。也就是说——迎击敌人战斗结束后,我们中必有一人会死。”


“…………”


“既然是这样,干脆抽签决定,没准也是个办法。——不过,在那之前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就直说吧。我有无论如何都想要守护的东西,比两千万国民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当然,那就是我妻子与孩子的未来啊。”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索尔维纳雷斯的内心感到了救赎。他很欣慰,自己没有将好友推上战场独留自己活命,没有做出这种最糟糕的选择。


他心想,既然这样我说出口也没问题吧——我死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纵使考虑进刚刚好友的话,索尔对巴达的信赖仍旧没有动摇。国家也好,自己的家人也罢,这个人一定都可以引导上正确的方向,他深信不疑,


“所以,这次就让我去吧。”


然后因为巴达那截然相反的决断,他愕然呆立。


“理由很简单。如果你在这种时候被作为战犯处决,伊格塞姆全家都会受到牵连而毁掉。一定很痛苦,但这或许正是那只始作俑者的狐狸的目的。


真到那时候——能否救下小雅特丽,我没有把握。”


炎发将军瞬间感觉心脏都要被贯穿一般。巴达叹了口气继续道:


“抱歉啊,索尔。你的女儿,我还没能说服啊。……虽然那三个月,我也是竭尽全力。那孩子一定会与家族共同走向毁灭的命运。”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提到,我女儿的名字。你不是要保护你的妻儿的未来吗?”


“啊啊,当然要保护。伊库塔的未来,无论如何都要有那个小姑娘存在啊。——在我那儿的三个月已经很清楚了,那两个孩子绝对应该在一起。那样的邂逅,人生中不会再有第二次。”


说话人表情中的温柔,索尔维纳雷斯自然而然地就理解了。不称职的父亲为寻求拯救寄养过去的女儿,是被巴达看作与亲生孩子同等的存在,是可以与妻子一样保护而毫无踌躇的对象。


“……处刑之后,家族也会一同毁灭,对于桑克雷家也是一样……”


“的确啊。但是,这点程度可不会让伊库塔完蛋。那小子绝不会被家庭或姓氏之类所束缚。就算他再也不是桑克雷,也一定可以找到诸多活路走下去。他就是个这样的人。”


“令妻也会很难过。她本就体弱多病。”


“有伊库塔支撑,总能撑过去的。生活上的支持……索尔,我想拜托给你。你总不会告诉我不情愿吧?”


巴达的微笑中蕴含了完全的信赖。索尔维纳雷斯双拳紧握,拳头几乎失去血色。


“……你真的明白吗?就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了。”


“儿子一定会恨我吧。——这也没办法啊。因为,这都是我们大人的疏漏。”


巴达一脸沉痛地念叨道。旧友正要继续出言相劝,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堵住了。


“只不过,如果这样想,我就可以接受了。我早就烦透了当军人,也完全没有做英雄的想法。但是——只有父亲,是我心甘情愿想要去当的。我既不是被人逼迫,也不是情非得已,我是自愿选择成为父亲这个角色。”


“……呜……”


“所以——一个人要想付出自己的生命,这个理由肯定再好不过了啊。


我自始至终都想做孩子们的亲人。你能明白吗,索尔——”


“——你的父亲,巴达·桑克雷,最终并非为了保卫国家而死。”


一番追忆过后,缓缓睁开眼睛。索尔维纳雷斯重新看向青年,这样说道。


“他试图守护的东西都在这里。一切都画在这幅画里面。我的女儿,也在里面。”


他垂下视线不敢直视。就像过分尊敬之人物在前时,多数人的反应一样。


“最爱的妻子与孩子们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未来。巴达只是怀着这样的希望,奔赴了最后的战场。竭尽全力战胜敌人——然后逝去。


他直到最后都是你的父亲。他与自最初就不称职的我截然不同。”


为了好友的名誉,男人如此断言道。听完这一切的瞬间,青年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我早就,明白了……”


时隔两年,声音再次从他口中传出。伴随他话语的是沿面颊零落的泪水。


“……他爱着我们,也保护着我们。每次回想小时候的时光,无疑都能够感受到。现在我当然明白——在那三个月里,我的世界已经拥有了一切。


正因为这样,我才想要去保护。想要将剩下的珍贵事物完好无缺地,一直延续到将来去……我就连这也没有做到。没有力量的时候失去了母亲,又因力不能及失去了她……”


将自身彻底否定都绰绰有余的无力感,已经连指尖都不能动弹的丧失感。感同身受着侵蚀青年的这些情感,炎发将军静静质问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的女儿——雅特丽希诺,最后希望你做什么?”


青年的心中刹那间浮现出无数话语——其中能够成为答案的只有一个。


“……不用保护什么国家。只有那位名叫夏米优的少女,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保护。”


“——这样嘱托你的吗,那个孩子。”


索尔维纳雷斯一时瞠目。同为伊格塞姆,他明白这其中的重大意义。


“……身为护国之剑伊格塞姆的末裔,将死之际居然提及心忧国家将来之外的事情吗?


那么,这一事实——它讲述了,正是你的存在,让女儿的人性一直以来得以拯救。”


男人确信。——这个年轻人无需懊悔。没能保护好炎发少女,令其英年早逝,一切都是没能尽到父亲职责的自己的罪过。所有咎责都应该由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一人承担。


因此,这位年轻人,只需要为他自己亲手成就的壮举心怀自豪便好。


“无论如何我都不是个好父亲。除了血脉相连,没有任何可以作为血亲称道的东西,事到如今也没有称道的资格。……但是,纵使心知如此,纵使这样太过厚颜不知羞耻,我还是真心要向你道谢。


感谢你,伊库塔·索罗克。——多亏有你,雅特丽希诺才没有丧失自己的心智。”


一边道谢,炎发少女的父亲深深地,深深地低垂脑袋。伊库塔也沉默了。他听到的这些话的含义,在自己心中完全消化渗透还需要一点点时间。


数分钟在寂静之中流逝。然后索尔维纳雷斯再次问道:


“——你,有什么愿望呢?”


“…………”


“随着现今政权的起步,伊格塞姆家作为历代宿命的护国之务也得以解除。国家前途被新皇陛下与雷米昂派接管,在这件事的决断上,我已经不能再有所关联。


我这身体已经与残骸相当。今后,我只求能够与这双刀一同老朽,但是。”


男人踏出一步。驱动他几近老朽身体的,是他内心最后残存的意志。


“但是——请你听我说完。如果女儿直到最后也没有丧失的意愿,如今在你心中尚存的话。”


他屈膝跪倒在青年面前。——他一度想要收其作为养子,又一度想要取其性命。那是他好友遗留下来的种子一粒,也是如今已亡女儿的灵魂一角。理应成为其人生助力的理由无数。而且——再怎样的大义,也已经阻止不了自己。


“我希望通过实现你的愿望,为我这一生涯再画上一个休止符。”


尽管知道为时已晚,索尔维纳雷斯依旧这样乞求。他乞求从此刻直到断气,能够坚定不移地做一回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父亲。他乞求能成为女儿半身,伊库塔·索罗克的助力。


作为父亲,作为常人,活过自己的余生。就像巴达·桑克雷那样。


“……没有、丧失的……”


面对男人的决意,黑发青年回忆起来了。与她临终之际的交谈,一句一句都想起来了。


“…………雅特丽……”


炎发少女,对自己表达了感谢。感谢能够与你相遇,她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那么为什么,自己不敢直面活到最后一刻的,她的身影呢?



——挺起胸膛来,伊库塔。



一同度过的所有时光。一起做的所有事。共享的喜悦与伤悲,那是无数的财富。
这些并没有失去。明明都在自己心中,丝毫没有失去。



——你已经,完成了约定哦。



最后的遗言仍清晰地在耳边回响。青年知道,这句话绝无半点谎言。


“——我……真的可以,这样想么?”


约定已经实现了吗。牵起她的手,带她走向幸福——曾经与母亲结下的约定,在那一刻已经实现了吗。与自己相遇,共同度过的每一天,给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人生带来了光明吗。


毋庸置疑。她耗费临终前的时光,将这意思传达给了他。然而——没能接受这个答案的,却正是他自己。


……因为自己还想,与她共同度过更长的时光。
……因为自己还想,与她共同走过通往未来的遥远路途。
那是永远无法平复的悔恨。那成为了他无法企及的耀眼梦想。
但是,身边还有尚未失去的事物。她还有她自己的心意留存。
那是他最想要守护的。雅特丽希诺的心,确实还鲜活地存在于此。
所以,够了——不能再半死不活,必须迈步前进。


“……参谋长。”


心意已决,青年当下开口:


“手杖,可以给我吗?”


“……!遵命!”


被呼唤的席巴上将满面春光地跑过来。从他手上接过手杖杵在地上,伊库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尚未消退的箭伤之痛,还有双腿的萎缩——克服这一切,他站了起来。


“她现在——夏米优现在,在哪里?”


“女皇陛下的话,在北方大山脉。恐怕正在激战之中。”


参谋长开心地回答道。虽然并非喜报,席巴上将的内心却难抑兴奋。——黑夜终将迎来黎明,他怀着曾经教自黑发青年的希望一直到今天。然后此刻,他即将目睹第三次黎明。


“原来如此。我明白状况了。——能够准备一支骑兵部队吗?至少要一个连,有可能的话就营级别。需要以速度为先的精锐部队。”


“部队马上开始准备。你的腿脚要上前线会很困难,现场指挥官如何安排?”


“一位绝佳人选就近在眼前。”


盯着炎发将军,伊库塔毫不犹豫地说道。索尔维纳雷斯有求必应地站起身。视线从他身上离开,青年将腰间的短剑握在手中。


“抱歉,雅特丽,我终于清醒了。……我还真是个瞌睡虫啊。到时候必须得向骑士团的大家道歉。”


青年自言自语着,打开腰间口袋抚摸着库斯的脑袋。这两年以来始终陪在他身边的搭档光精灵柔和微笑着说道:“欢迎回来,伊库塔。”


扶着两位大将的肩膀,伊库塔走出这间屋子。他最后一次回头看向巴达留下的家族肖像,将画面烙印在眼底后再次行进。他闭上眼睛——在父亲试图守护的景色之前,自然浮现出当下应该守护的事物。


“夏米优,我这就去接你。所以,千万要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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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c131 王爵
伊格塞姆在情况合适的时候会再次反主角吧
不过主角也心知肚明

7 年前 0 回復

mkkao 伯爵
历经两卷的销量下滑,终于要走向正篇了

7 年前 0 回復

luciferair 子爵
是不是公主人气太差, 要弄的初期三个女角一个死一个叛变才能让公主推上桌面......

8 年前 0 回復

Loki Aesir 平民
个人感觉小说很优秀,插画和动画对比了一下,感觉小说的人设偏幼齿了点, 另外心疼亚特丽啊= =

8 年前 0 回復

Ian861023 王爵
主角終於正坐起來了雖然真的花了很久哈洛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8 年前 0 回復

lixxxil 公爵
要换女主了吗,黑化的挺严重啊

8 年前 0 回復

lixxxil 公爵
雅特丽死了真是个悲剧

8 年前 0 回復

andyahoo 公爵
難ˊ怪一堆人都說這幾本男角會壞光光.........這種狀況不壞才不正常吧

8 年前 0 回復

cardinal0 王爵
几天没去贴吧竟然已经有翻译了啊

8 年前 0 回復

aterssa 侯爵
真是前途未卜,不知道剧情会怎么发展

8 年前 0 回復

远山·金三 子爵
8还没有9倒是先行一步 啊~~~~速度奇快

8 年前 0 回復

df654019 子爵
第八集還沒看,就把第九集看完了.....

8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这集在贴吧看了一半,有点没看懂就扔了准备等8出完再看。

8 年前 0 回復

sss888s 王爵
上周才入手了台版第8卷,今天就看到了第九卷啊

8 年前 0 回復

昱荻 勳爵
难道我要在还没看8的情况下,先把9看了么。。。。

8 年前 0 回復

agreatman 王爵
一開始我就覺得這腳色算個鋪陳用的踏腳石,現在真的變踏腳石了

8 年前 0 回復

修修补补 皇帝
天镜终于有翻译君了,泪目
记得8的台版是这个月的,好幸福啊
阿伊终于觉醒,感觉等了好久
这卷没有后记吗,7卷作者好歹写了些没用的东西

8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感恩 謝謝大大收入 收藏起來  等8出來 一起看  聽說後面3捲各主角黑化很嚴重

8 年前 0 回復

bbb252 皇帝
2021.2.6前的漫画图床全爆了,请去其他地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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