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工协会】[支仓冻砂]狼与辛香料新说 狼与羊皮纸[170403完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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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与辛香料新说 狼与羊皮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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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支仓冻砂
  插画:文仓十
  图源:草木皆眠
  翻译:草木皆眠
  修图:Naztar
  轻之国度:https://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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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志成为圣职者的青年柯尔,离开恩人劳伦斯经营的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开始了旅行。他受温菲尔王国的王子之邀,将协助矫正该国教会的不正行为。而柯尔的行李中,竟然藏着一个拥有狼耳和狼尾可爱少女,缪莉──?曾伴随着贤狼赫萝与旅行商人罗伦斯的流浪少年柯尔已经成长为青年,并和罗伦斯夫妇的女儿缪莉如兄妹般朝夕生活。可捣蛋的缪莉不但反对柯尔的旅行,更是偷偷钻进了他的行李中,企图离家出走。
  『狼』与『羊皮纸』。世界不知何时已经改变,两人的旅程于此刻开幕!

  作者:支仓冻砂
  1982年12月27日出生。第12回电击小说大奖《银奖》得主。最近一旦沉浸于读书,脚就会开始钝痛。重力的设定有点强啊,要是能弱一点就好了。
  插画:文仓十
  现居东京都,自由职业者,兼有其他各种活动。
  代表作除《狼与香辛料》插画外,亦包括《理想的小白脸生活》插画、VOCALOID『结月缘』角色设定等。


  「真的,是真的,所以快冷静下来。」
  不然耳朵和尾巴就要跑出来了!
  然而缪莉却无视我内心的叫喊,只是瞪大眼睛露出满面的笑容,如同捕获了猎物的狼一样紧紧抱住我。
  「谢谢!最喜欢哥哥了!」
  她大概真的很开心吧。那和头发一样灰色的耳朵和尾巴也啪沙啪沙地摇个不停。
  狼与旅行商人的女儿 缪莉
  立志成为圣职者的青年 柯尔

  「哇啊……」
  让缪莉抬起头发出惊叹的,是一座宏伟的教会。
  在港口时她就对石造的要塞看傻了眼,不过这是因为通体石造的建筑物本来就很稀少。

  「柯尔博士也久别未变啊。」
  温菲尔王子 海兰德
  「哎呀哎呀,海兰德殿下。」
  德堡商馆主人 史蒂芬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4-3 16:56 编辑



  序幕

  暖季的雨,尝起来稍有点甜味。我舔着滑落脸颊的雨滴,心想道。
  受人之托出外办事,没想到归途中突然下起了雨来。这里果然如广阔的草原之名,雨也一直下个不停。小到看不见的雨粒飘在平坦的草原上,给视野所及都罩上了一层白雾。世界静寂得让人只能看到脚下的路,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好像如果停下脚步,就要被永远禁闭在这片景色中一样。
  静谧而安稳,来睡个午觉着实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反正要被禁闭住的话,还是换个别的地方比较好吧。想到这里,我加快了脚步。
  吸水变重的裙摆上大概溅了不少泥,不过我并不理会,只是一直向前跑去。
  就像是在做一场噩梦般——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中时,雾霭中的木制建筑物也终于出现在了视野里。
  因为漫长岁月的缘故,这栋建筑物已经略有倾斜,但这种荒废感正令我中意。初次来访时,这栋木屋甚至连人都住不了,是我努力修好了它,并因此对它产生感情。要是被永远禁闭于此似乎也不坏。倘若最后能被这摇摇欲坠的屋顶拥抱着化为齑粉,那就更美妙了。
  我想象着那一番情景,不禁笑了起来。
  或许是在这静寂的雨天,脚步声也显得更为响亮。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打开屋门走了出来。那是我和一同修好这栋建筑物,一同握着榔头,敲下最后一颗钉子的人。
  看到那人的一瞬间,我也开心地抬起头来,迈出更大的步子。雨滴又滴落进嘴里,果然是甜的。我像是被这股甘美滋味引诱着一样,飞跑向屋檐下。
  即便闭着眼睛也不会害怕。因为我知道有人会抱住我。
  扑入那人的怀抱中,连呼吸都舍不得调整,只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没听到回答。只有粗乱的呼吸声,和清晰到让人疼痛的心跳。
  但是,那也没有关系。我的问候一定得到了回答。
  直到最近我才理解,这就是所谓的信仰。
  在这别无他人的雾雨中。
  我闭着眼睛,再次说出口。
  「我回来了。」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4-3 16:52 编辑


  第一幕

  旅程开始的日子,是冬日中一个罕有的晴天。天空蓝得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积雪在阳光照射下闪得刺眼。位于北地的温泉乡纽希拉可很少能在冬季迎来这样晴朗的天气。简直就是如同画卷中描绘的那种美妙的启程之日,甚至到了教人担心会不会在这里就把全程的好运都用光了。
  不过,目光落在宽大粗犷的旅行衣上──这是旅行圣职者的打扮──把这天气当作是神予以的祝福,恐怕也不为过吧。
  村子中有条河流过,河上是一座栈桥。季节变换时这里的船将不停往返,载着前往享受温泉,或是已经准备返回的客人。不过现在桥头只有一艘船停着。船夫是个胖得几乎要把船压沉的大胡子,身手却相当灵巧。短短几刻便搬完了货物。
  「马上就出航喽!」
  他对我喊道。于是我也挥挥手表示回应。接着深吸一口气将行囊担在肩上。感觉沉甸甸的,是因为里面装满了那些为我的旅程加油的人送来的心意。
  「柯尔,该带的都带上了吧?」
  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关照了自己十多年的旅馆主人克拉夫特‧罗伦斯。此刻他正担心地看着我的行李。
  「路费,地图,食物,防寒用具,药草,短剑,火药。这些你都检查过了?」
  现在仍旧一心考虑着旅途的准备的罗伦斯曾是非常成功的旅行商人,实际上对这次旅程他比我还要用心,因此准备工作我也不由得全都依赖了他的帮助。
  「老爷。您不是都检查过好几次了吗。何况包里已经没有地方装别的了。」
  站在罗伦斯身旁的女性无奈地笑着说。她是掌管罗伦斯的旅店『狼与香辛料』后厨的汉娜。
  「噢,是吗。不,但是啊。」
  「没事的。罗伦斯先生。以前我的全部家当只有一条干鲱鱼,再加几个磨光了的铜币时,也已经走过不少地方了。」
  那是遇到罗伦斯之前的事。当时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名义上是巡游大学都市修习学问的流浪学生,实际和乞丐并没有什么两样。在无处可去,仅有的一点钱也用光,没有一个人可依靠,几乎要在异国他乡走投无路时幸运地遇到了罗伦斯,得到了他的帮助。
  都已经是十年前,不,或许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想想看自己自那以后真的成长了吗,我的心里只有问号。眼前的罗伦斯仍是如那时般年轻,或许正是这点让我产生了自己也还是那个幼小少年的错觉。
  不过,攥着行囊的手因为旅馆工作的锻炼而有力了不少,我的个子也比孩子时高得多了,以前接近银色的头发正一点点变成金色。
  时间的确在流淌。不管从好的角度或是坏的角度来说。
  「是吗,也对……而且,现在你算是不输给任何圣职者的年轻学者了。我也为你骄傲,一直勤学到深夜的态度,也得好好学习一下。」
  「您说得没错,老爷。但您要是学起柯尔先生,我就又要专门去买大蒜和洋葱了,还是请再多考虑一下吧。」
  罗伦斯的夸赞让我有点害羞,汉娜的话也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我总是在白天的工作结束后才开始学习。而且制作手抄本或是默读神学著作,主要其实是和睡魔战斗。所以每次都需要啃着洋葱和大蒜来保持清醒。因为这个,汉娜曾经好几次跟我抱怨过连做菜用的份都不够了。
  「不过话说回来,十多年了啊。谢谢你一直努力下来。这个温泉旅馆能有今天也是多亏了柯尔。谢谢你。」
  罗伦斯张开双臂,像父亲一样拥抱住我。不过假若没有遇到罗伦斯,我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实际上该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我才是……在旺季开始前出门,真是太抱歉了。」
  「什么话。是店里的事情耽搁了你才对。不过,要是到南方去把事情做起来了,这个店的宣传可就拜托了。」
  罗伦斯不愧是成功的商人,不论什么时候都能用这样的态度来关心我。
  「而且……家里的另外两位没能来送你,抱歉啊。」
  他突然抱歉地说。
  「赫萝小姐的话,她一周前就跟我道过别了。据她说是因为如果现在来送的话肯定又会再挽留我。」
  赫萝是罗伦斯的妻子,对我而言则像姐姐一样,有时,还是另一位母亲。
  「以她的个性大概真会那样。这么做是对的。」
  罗伦斯苦笑着,又叹了口气。
  「缪莉的事情也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
  我想否定,跟着便想起来了这几天以来的骚乱,尤其是昨晚的事情。
  「这么说,也对……当时她生气得像是要咬人一样,最后我还真被她一口咬住了。」
  「真是的。」
  罗伦斯一脸头痛的表情扶着额头。缪莉是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女,总是吵着想要离开这个『明明是又偏又远的乡下还要叫温泉乡』的地方。
  所以,当我说出自己将要出门旅行时,也就很容易想象她会怎么样了。
  「缪莉的固执跟赫萝一模一样。不过赫萝经历过那么多,知道放弃和离别。从这点来说,缪莉可是跟盛夏的太阳一样啊。」
  虽然无比疼爱这个唯一的女儿,但缪莉的淘气也是让罗伦斯头疼的根源。实际上,最近她已经算得上是安分了不少,不过缪莉小时候跑进山里玩,然后满身是血地回来都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了。
  在这个很快就要谈婚论嫁的年纪,让父母头疼也是必然的吧。
  「一早上我就没看见她的影子。没准这时候她正闹着别扭,在山里对着哪头熊哭着鼻子发牢骚呢。」
  想想被缪莉缠着,在巢穴中一脸不知所措的熊,我不禁笑了起来。
  「安定下来之后,我会寄信回来的。到时候,请大家一起来玩吧。」
  「这样再好不过了。只是,假如可以的话,最好能选一个美食比较多的地方。要照顾着她们两个的心情旅行有多难,你是知道的。」
  「我会的。」
  我笑着回答道。同时罗伦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这副模样不像是雇主,也不像是数十年前,那个救了我的恩人。
  而是是像送别客人的旅馆主人一样,同我握手。
  「路上小心。」
  或许是发现我马上就要哭了,罗伦斯笑着加强了手上的力道。
  「也请注意不要喝生水,随便乱吃东西。」
  「汉娜小姐……也要保重。」
  我努力忍着呜咽和两人握完手,重新担好行囊。
  「喂──差不多可以上船了!」
  船夫大概是为我们着想,看准时机在这时喊道。
  「马上来!」
  我答了一声,又望向两人。旅程开始后或许几年,甚至一辈子都再见不到他们了。纽希拉各处都可以见到的温泉水雾,或许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了。
  不论怎么努力,脚都不肯迈出第一步。这时罗伦斯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了,走吧,年轻人啊。朝着崭新的世界开始你的旅程!」
  如果说这时还不为所动,那一定是骗人的。
  「年轻人还是免了。我的年纪,已经和罗伦斯先生遇到我时差不多大了!」
  踏出第一步之后,第二步马上就能跟上,第三步甚至不需要特别注意。
  回头看去,罗伦斯正背着手冲我微笑,汉娜轻轻挥着手。我又朝前望,想最后再看看纽希拉村的模样,也希望能在哪片树阴后发现那个淘气的缪莉正赌气地望着我。不过最后还是没找到。爱逞强这一点真的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我露出微笑,走上了栈桥。
  「告别完了啊。」
  「让您久等了。」
  「当船夫的话这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人连同一条河都没法迈进第二次。有点留恋也不是坏事。」
  每天在这静静的河水上驾船,或许自然就会想到一些更深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从栈桥跳到船上。
  「客人也就你一个。去躺在皮毛堆里睡个午觉吧。」
  船夫一边解下缆绳,一边对我说。
  皮毛堆。这个字眼勾起了我的记忆。以前,我曾听说过一个故事。
  一个年轻的旅行商人某天来到一个村庄。晚上他钻进堆在后面的皮毛里,打算如往常一样在马车上过夜。却在皮毛间发现了一个容貌绝佳的少女,少女拜托他将自己带往故乡。那个少女有在月光下无比美丽的亚麻色长发,头上还长着人类绝不可能有的兽耳,腰间的尾巴比一车毛皮中最好的还要漂亮得多。她自称贤狼,说自己是寄宿在麦粒中的丰收之神,真身则是存活了数百年的巨狼。旅行商人答应了少女的请求,开始与她一同旅行。之后两人苦乐与共,心意相通,在旅程的终点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想到这里,我把手伸进皮毛堆中摸了摸。没问题,里面没有藏着谁。
  除过皮毛之外,船上还堆着木桶和装满煤炭的麻袋。桶里恐怕是烧炭时流出的木馏油吧。这种东西一般被用作防腐或防水剂,不时会飘来强烈的焦臭味。皮毛则是从比纽希拉更偏僻的山村里收购来的。冬天,村民们会进山打猎,用猎得的皮毛换取生活用品。但要把这些皮毛一直背进城里就太难了,所以往往会集中在纽希拉由船运出去。船上的麻袋和木桶也是一样。
  「今年收购的皮毛真不少啊。」
  「噢,生意确实不错。纽希拉打以前就可以算繁华了,不过今年好像还更热闹一点。你看。北边那一片跟南边的教会打仗,其实几年前就完了吧?本来就变成了形式化的东西,可正式一宣布结束就是不一样啊。」
  船夫一副感慨颇深的模样说着,同时把缆绳抛到船上,自己也跳了上来。
  不可思议地,船居然没有晃动。
  「好嘞。船也解开了,出发吧。」
  船夫走向船尾拿起棹。于是船也慢慢前进,滑过水面。漫长冬天中沉闷的纽希拉,在船上看起来居然和往常完全不同。或许这是作为旅人看到纽希拉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想到这里我突然再也忍不住,跪在了船甲板上,朝沿着河目送这艘船的罗伦斯和汉娜挥手。
  「再见了!」
  罗伦斯笑着朝我摇手,汉娜则露出了顺利做出美味料理时的表情。
  不过,他们的身影也很快就消失了。这条河流经山间,水流的速度很快。
  「行啦,告别都结束了,下面可得好好看着眼前。」
  船夫对仍朝村子方向望着的我开口说。他的语气没有强迫,听起来更像是在鼓励我。于是我也有些害羞地对船夫露出笨拙微笑,决定把视线转向前方。
  没想到,一旦开始旅行,居然会笼罩在这样一种寂寞又激动的心情里。
  「不过,我刚才看你在皮毛堆里找什么,是有老鼠吗?」
  「嗯?啊……其实,是想起了以前听到的一个故事。」
  我答了一句,将那个旅行商人遇到狼之精灵的故事告诉了船夫。虽然这样的传说好像哪里都能听到,但船夫却依然很有兴趣。
  「闲下来的时候,我也会跟搭船的客人聊起这些来。能多听一个故事也不错。不过话说回来,因为想到这个就去翻那堆皮毛,你也是够迷信的啊。」
  就算跟船夫说那些其实是事实,他恐怕也不会相信,而且要告诉他也许这堆皮毛中或许真藏着一个狼耳少女,恐怕还要让他吓一跳吧。毕竟故事的主角,那个旅行商人正是罗伦斯,而藏在货物里的狼则是他的妻子赫萝。
  我亲眼目睹了他们传奇般的旅行。也与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些令人头晕目眩的大冒险。如今回想起来,其中的某些片段仍让人心跳不已,或是余悸仍存。
  不过,要说起被卷入这个故事后最吃惊的一点,却并不是那些让人激动不已的传奇履历。而是自从他们两人过上幸福生活,迎来可喜可贺的结局……那之后,我的所见。
  没想到这样童话般的幸福故事竟然真的能延续至今,这已经超越了令人吃惊的等级,只能让人露出微笑了。
  「然后,你要去哪儿啊?我好像听你说过是斯威奈尔?」
  船夫说出的这个地方是顺着河一直西去,途中再由陆路南下即可到达的一座城市。那里自古便因皮毛与琥珀的交易而兴盛。
  「我打算在那里收集关于旅途的信息,然后前往雷诺斯。」
  「嗬,雷诺斯!就是那个河边的大城市吧。听说不少大船都在那附近来来往往,沿途的关卡也不少。」
  这我也知道。因为自己正是在那条河上,在那里的关卡,和罗伦斯还有赫萝相遇的。
  真是令人怀念。我期待着看到十余年后那里的模样。
  「原来如此。那你是做什么的?手艺人……大概不是这个模样。是商人?」
  「不。」
  我摇了摇头,然后抬头望向天空──朝那里的某个人起誓。
  「我立志成为圣职者。」
  「原来是修士先生啊,失礼了失礼了。」
  「但是,现在还连见习都不算,能不能真的走上这条路都是问题。」
  「哈哈哈。所以才必须坚信神的保佑不是?」
  的确是如此。
  「不过,你看啊,现在教会跟温菲尔王国闹得正凶对吧。」
  他把船棹深深戳进河底,调转船头回避前面的大块岩石。纽希拉是个群山环绕的村子,所以周围也没有平坦的河滩。只有陡峭的悬崖顶着厚厚积雪,上面的野鹿好奇地望着这艘小船。
  「您也知道了啊。」
  「河上面流着的,可不只是水。」
  他大概是故意用了得意的口气。真是个有趣的人。
  温菲尔王国则是沿着河一直朝西入海,再往西南边渡海才能到达的大岛国。那里盛产羊毛,最近造船业也开始发展起来。
  这个温菲尔王国,和一统天下信仰的教会之首──教皇的冲突,已经持续了好几年。
  「而且,听说矛盾的源头就是税对吧?这可直接关系着我们这些运货的能赚多少。再不想听,也还是会知道一点消息。」
  船在沿河而下的时候会经过不少领主的土地。每一次通过关卡都要缴税。大河里一次征收的税费往往可达五十余枚银币,据说某些关口甚至还会上百。
  「要是没有教会的那个什一税,我们也能多养活几口人了。而且本来那是为了跟异教徒打仗才开始收的东西吧。战争都打完了,现在也确实没有再交的道理。真多亏了温菲尔的国王老爷能替我们说出这个来。」
  所谓税收,无论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理由都是受人厌恶的。而对发出声音要求取消这份税的国王,不论谁都没理由反感他。
  「国王老爷的话有理有据,您看看教皇是怎么对待人家的。哎呀,但愿温菲尔的国王老爷可别服输……」
  说到这里,船夫突然不再说下去了。
  好像他终于想起来了,自己的乘客正是希望成为圣职者的人。
  「这可有点对不住呀。我也不是打算对你要去的那个教会说三道四的。」
  「不。」
  我笑了起来。
  「因为我也有同感。」
  「嗯?」
  我没有看满脸疑惑的船夫,而是感受着从河上吹来的清澄冷风,眯着眼说道。
  「教皇陛下为了使温菲尔缴税,不是采用直接对话而是命令停止整个王国的圣务,这样的做法我也无法接受。」
  嘴里呼出的雾气更白了,大概是愤怒的缘故吧。所谓圣务停止,是指要求当地所有教会的全部圣职者停止进行一切工作。而这样的命令只有教皇才能发出。
  「三年的时间里,在温菲尔王国中,赤子无法接受洗礼,相爱之人不能举办婚礼,人们甚至连为亲人举行葬礼都做不到。这一切本都是圣职者的工作,也是人生中无比重要的仪式,现在却全都被教皇陛下中止了。不缴税就没有神的恩宠,我完全不认为这样的行为符合神的意志。我自己不过是一介无学无力之身……」
  我抬起头,紧紧握住一直挂在胸前的木制教徽。
  「但为了矫正扭曲了的神之教诲,愿贡献一己之力。」
  教皇为了税金,整整将救济人魂的工作怠慢了三年。温菲尔王国应该得到拯救,此外,扭曲的教会也应得到矫正。我正是为了这样的目的才踏上旅程的。
  尽管必定会有困难,必定会有苦难。可即便如此,我既然已经从以往学到了那么多,甚至还亲身经历了罗伦斯和赫萝那如童话般的传奇旅路,那么只要决心去做,就必定能做成。
  愿这无理又无情的世上,能多一个笑容,多一个幸福的灵魂。
  我望着河水奔涌而去的方向,在心中悄悄许下愿望。
  神啊,赐吾勇气,指引吾途。
  闭上眼睛,有一阵和风拂过,就像是天使抚摸过我的脸颊般。
  「呵……」
  直到从身后听到船夫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脸颊一下子热起来。毕竟现在的自己连见习圣职者还算不上。
  「啊,那个,有关志向,我个人的一己之见,大概就是如此……」
  「没有没有,我呀,本来以为你是羡慕那些说是工作,每天在纽希拉却泡着温泉的圣职者,这才自己也想去当的。」
  船夫的这句话算是毫无顾忌,但也的确说得没错。能来到这北国深山的人必定要有相当的资产,以及足以丢下几个月工作也不发愁的崇高地位。而能满足这两项条件的人,无非就是功成名就的大商会主人,领地资产丰裕的贵族,而或身居高位的圣职者了。
  「的确是有不少人因为这样的理由才选择成为圣职者,着实可悲……」
  「有一群『外甥』跟『侄女』的圣职者也不算少啊。」
  这是个含蓄的说法,不过并不是因为船夫想要避讳什么,而是因为这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了。圣职者原本必须独身,不能娶妻也不能生子。因此他们才会有『外甥』和『侄女』。这一点甚至连教皇也不例外。而教皇的一个『侄女』更是直接嫁给了温菲尔的国王。也算是将这一恶弊常态化了。
  「我只希望世界能更为正直。毕竟就是因为如此,才会连教皇都公然以权谋利。」
  听到我的叹息,船夫改用试探的口吻问道。
  「也就是说,怎么着,纽希拉的那些舞娘,你连一根指头都没碰过?」
  听上去潜台词就像是『这总不可能吧』,不过我却可以挺胸抬头地回答。
  「当然如此。」
  「哎呀呀,这可是……」
  船夫语塞了。
  不过,这样的反应我早已习惯。毕竟即便是真正的圣职者,能够严守禁欲之誓的也是极少数。真正会贯彻始终的,恐怕只有那些身处偏远修道院,终日连女性都见不到的修士们了。
  「实际上,即便是我想打破禁欲的戒律,大概也不会有机会吧。」
  我苦笑着补充了一句。听到这里,船夫终于嘿嘿嘿地干笑起来。
  的确是有舞娘或女性的乐师对我搭讪过。不过,不论哪次终归都只能算是一种捉弄而已。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的贞洁还不能算是努力守得的。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认为定下的东西就要去遵守。」
  我挺直身体说道。
  「唔,也对。」
  船夫则应了一句,再一次调转船头。
  「但这人世就跟河一样。不可能光是直的。」
  回头一看,他脸上的表情不是卖弄,也不是嘲笑。
  那面孔仿佛众多磨难,却仍能一笑置之的隐士般。
  「有时就是因为水道有弯处,才能留得下鱼儿。」
  或许是因为从事船夫的工作才有了大量时间思考吧。这一句话相当值得玩味。事实上,也的确曾有位著名的神学者说过「破戒至极便得真理」。
  「我想,我明白您的话。」
  「当然了,我不是要给别人的理想泼冷水什么的。何况小伙子你还有志气去当圣职者。只不过啊,直直地往一个方向去也未必能明白事情的全部,有些经验就是要靠绕一点路才能得来的。」
  的确如此,我心想。
  不过,船夫为什么要讲起这句话?
  「呃……您是说?」
  他挠了挠鼻头,像是有些尴尬。
  「呃。嗯,怎么说。你出门的目的呀,志向的远大我是明白了……呃,却没想到意志坚定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是管闲事有点太多了吧……」
  「嗯?」
  我刚想接着问。
  「不管怎么说,现在也回不了头了。喂,出来吧。」
  船夫对着舱里的货物喊道。他的视线前方并不是那堆皮毛,而是皮毛堆旁的木桶。
  梆!
  紧接着,一个桶盖立刻弹飞出来。
  「哎呀呀。」
  他一下子接住了桶盖。而木桶里则冒出一双粗大的旅行靴,紧接着是穿着靴子的修长双腿。船夫露出一脸困扰的笑容,而我则惊讶地合不拢嘴。
  「唔──!唔唔──!」
  伴随着呻吟声,桶里伸出了一双手扶着边沿,整个桶子也开始左右摇晃。
  木桶倒下的一瞬间。一个少女从里面跳了出来。
  「好~~~臭~~~~!」
  「缪莉!?」
  木桶里跳出来的少女踢散了面前的皮毛堆,直接飞扑进我怀中。她披着着仿佛灰色中掺入银粉般,带有奇异光泽的长发,身体也相当娇小。这孩子只有十几岁,甚至还不到能称作少女的年纪──我正是被这样的她扑倒在地上。船没有左右摇晃,大概全仰仗了船夫的技术高超吧。
  「呜、缪、缪莉,你、你怎么──」
  会在这里?还有,身上的焦臭味是怎么回事?这两个问题卡在喉咙里,却说不出口。
  「什么怎么都不是!」
  用尽全力喊叫出来的缪莉,不知是因为木桶中强烈的焦臭味,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理由,满眼泪水地低头瞪着我。

  「也带我去旅行吧!」
  比从大地中涌出的温泉还热的泪水落在我脸上。不过,突然从木桶里跳出来是什么缘由之类,怎么看都是和船夫事先安排好的之类,现在船也再回不去之类,我都暂时抛到了脑后。因为眼前的缪莉马上就要迎来感情的决堤,连她灰色的发丝都开始唰唰唰地抖起来了。
  再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我慌忙抱起她,把那小小的脑袋藏进怀里。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所以快冷静下来呀!
  缪莉立刻拨开我的手,一下子抬起头来。
  「真的吗!?真的可以?!」
  「真的,是真的,所以快冷静下来。」
  不然耳朵和尾巴就要跑出来了!
  然而缪莉却无视我内心的叫喊,只是瞪大眼睛露出满面的笑容,如同捕获了猎物的狼一样紧紧抱住我。
  「谢谢!最喜欢哥哥了!」
  她大概真的很开心吧。那和头发一般灰色的耳朵和尾巴也啪沙啪沙地摇个不停。
  我青着脸望向船夫,却发现他坐在船尾正要打开一个小酒瓶。不知是因为总算将瞒着的事情一吐而快,抑或是出于对我们的一种关心体贴。总之并没有看着我们这边。
  现在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毕竟那个旅行商人和狼的故事的的确确发生过,而这个少女就是那段爱情的结晶。她的耳朵和尾巴可以自由收入,平时虽然假装得和人一模一样,但到了兴奋或生气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跑出来。
  「缪莉、缪莉…………!」
  「哼~哼哼~……嗯?」
  明明眼泪还没干,此刻她脸上已经露出了无比开心的笑容。
  感情丰富也是一件好事。
  但还是希望她能再多一点稳重。
  「出来了,已经露出来了……!」
  直到我压低声音提醒,她好像才终于发现这个问题。缪莉像是洗脸的猫咪一样慌忙把手放到头上,抚平自己的脑袋,腰间的尾巴也随之不见。总之,终于没有暴露给船夫。我松了一口气,一下子躺倒在船的甲板上。
  之后却立马又支起身子。
  「缪莉。」
  「嗯?」
  缪莉朝我露出的笑容,明显是有意摆出来的。每当觉察我快要生气的时候她就会摆出这副无辜的表情。
  「别装了。」
  「……好~」
  不知是觉得在这狭小的船舱内我也无处可逃,还是因为已经得到了我的许诺,她表现出异于往常的乖巧,听话地收起了那副表情。
  「真是的……」
  我叹着气想从甲板上坐起来,她朝我伸出了手。
  之后,我们一起把散乱的皮毛堆回原状,放好缪莉藏身其中的那个木桶。
  这个桶子似乎本来就是装木馏油的,里面弥漫着强烈的焦臭味。而缪莉的身体也散发出炉灰一样的味道。流着狼的血脉,鼻子远比常人灵巧的她居然能在桶里忍耐这么久,一定是有了相当的决意。
  毕竟,这个少女可是罗伦斯夫妇的孩子。就算没有被带去旅行,她也绝没理由躲在熊的巢穴里哭哭啼啼。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等到现场恢复原状后,我对她问道。
  「诶嘿嘿……我离家出走了。」
  以一点都没有认错态度的模样装出认错态度的缪莉,仍是用那副淘气少女的表情,缩着脖子对我说道。

  事到如今,船头已经转不回去了。这条沿险峻群山流出的河两岸尽是高崖绝壁。就算是能够靠岸的地方也不会有人能走的路。领主设下的关卡附近倒是有旅人能够使用的山间小道,但只会走得离纽希拉越来越远。而且这里还在严冬时节,积雪满山,天气也随时可能有变。让这么小的女孩子走完这一段路显然不可能。很明显,现在是没办法把她送回去了,于是我面朝缪莉坐下,长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你这身衣服又是什么?」
  刚才还老老实实坐着的缪莉,一下子兴奋起来。
  「很可爱对不对?这是海伦小姐帮我做的。她说现在南方的大城市里,大家都穿成这样。」
  缪莉提到的海伦是在温泉旅馆的客人中,非常受欢迎的一位舞女。而她本人现在则披着一件兔皮做的斗篷,穿着肩膀有些蓬松,还带着装饰的衬衫,外加一件看起来像是熊皮的束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几十年前南方宫廷贵族们的服装。
  不过最让人头疼的,是她的下身。
  「虽然我的身材不像海伦小姐那样前凸后翘,所以穿上还是有点遗憾……诶嘿嘿,怎么样呢。」
  缪莉修长的双腿被缝成筒状,非常贴身的亚麻布包裹起来。上面的裤子则在相当大胆的位置裁断,总之怎么看都是为了突出腿部线条。甚至就连她脚上那双大到不合适的靴子恐怕也并非出于实用,而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强调纤细的腿部──才穿上的吧。
  「我觉得,虽然不知道该作何评价,但是年轻的女孩子穿成这样,把腿露出来给人看,是很不好的。」
  「没有给人看啊,你看,一直包到脚趾头的哦?」
  她拉起带着精巧刺绣,包裹自己双腿的布料对我主张道。这副样子莫名的有种煽情色彩,我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并不是说,没有露出皮肤就可以。」
  和留着三股辫,穿着亚麻裙再套围裙的村民相比,这副模样实在差得太远了。
  「首先,这就不是旅行中能穿的衣服。你现在很冷吧?」
  「没事的。因为海伦小姐她们也说过,要想穿出风度,首先就要舍弃温度!」
  尽管缪莉说出这些时仍旧带着满面的笑容,但仔细一看,她的嘴唇已经冻得有些发青,腿也像是新生的小鹿般抖个不停。
  我只得叹着气将手伸向那堆皮毛,把最温暖的那些全都铺到她的腿上。
  「看你终于不去把冬眠的青蛙挖出来丢到热水里,也不去到处安陷阱抓兔子和栗鼠,我还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了……」
  原本淘气程度在村里男孩子中也算数一数二的缪莉,有一天突然变得像是个女孩子,我也算是安心了──可安心还没多久,如今她又朝着这个方向让我头疼起来。
  毕竟温泉旅馆的工作就是娱乐客人们,所以难免会偏向豪华与喧闹。来这里的顾客也全都是喜欢纵情享受之人。在这样的地方,禁欲和清贫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
  罗伦斯曾经因此训斥过她一次,然而很快缪莉就发现只要自己稍微装出低落的模样,他就不会再怎么说下去。说教的效果因此减弱了大半。最近她甚至学会了装出『因为,我以为爸爸也会喜欢这样……』的悲伤表情,终于让这仅存的一点效果也丧失殆尽了。
  对自己的母亲赫萝,缪莉也知道她生起气来比父亲要可怕得多,因此时时都会留意她的脸色。只不过,经历过数百年岁月的赫萝本来也不会在意衣服上多少一两处布料的问题。她反而是通过缪莉才了解了到有关华丽服装的信息。
  结果,我只能自己更努力地担负起教导缪莉的责任。
  「可是,让我注意穿得像个女孩子的,不就是哥哥嘛。」
  缪莉躺在皮毛堆里,撅着嘴说。
  「那是因为你打扮得像是腰间只缠一条毛皮就要进山的蛮族一样,我才这样说的。无论什么事情都要讲求适度,你明白吗?」
  「……是~」
  缪莉敷衍地答了一句,又倒在船舱里的那堆皮毛中。
  「诶嘿嘿,不管怎么样都好啦。反正我终于离开那个小村子了。」
  她张开双臂,望着清澄通透的天空。
  虽然不想给她泼冷水,但这个角色还是必须有谁来承担才行。
  「到了斯威奈尔后我会安排人马,然后你就要回去了哦。」
  斯威奈尔有不少和旅馆有工作关系的熟人,在那里我便可以找到足够放心的人,拜托他把缪莉送回去。
  只不过,本以为缪莉一定会生气地扑到我怀里胡闹,于是我做好了准备,却发现她还是躺在原处。
  「缪莉?」
  又问了一次,这下望着天空的她才闭起眼睛,叹着气回答。
  「……好~」
  实在是太听话了,听话到我反而有了种不详的预感。还是说,缪莉只是单纯想要离开村子看看?不过,这个理由就足以让她决心捂着鼻子,在那焦臭的木桶里藏那么久吗?更何况我出门前的一周,她几乎每天都紧紧咬住我不放──字面意义上的咬。
  我怀着疑问瞄了她一眼,发现缪莉正在皮毛堆里打着哈欠。
  「呼啊~……天亮前我一直都在准备,现在好困……」
  不管我有多担心,她都一点也不会知道。对自由奔放的缪莉而言,这一切都是我多余的操心吧。
  缪莉性格中大大咧咧的一面绝对达到了超常的水准,从只要打算睡觉,她就马上能睡着这点就很容易看出来。现在她已经在皮毛之间沉入了梦乡。
  我无奈地叹着气,把一旁的皮毛盖在她身上,又把头上的部分拨开以免让她感觉难受。缪莉安安静静睡着的模样看起来非常可爱,但也就是因为可爱,我才要不断地替她担心。
  当我替缪莉盖好皮毛后,船夫灵巧地把木杯的把手挂在船棹上,朝我递来。杯中散发着酸甜的香味,是醋栗酿的酒。
  「她是天亮前,我在村里公房打盹的时候跑过来的。」
  我立刻明白是在说缪莉。船夫也参与了这个计划,但我并没有责备他的打算。
  「然后一个劲地嚷嚷着让我坐船吧,不然就死给你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的缘故,反正我看到她的眼睛在周围黑乎乎的一片里闪着金光,就心想这小丫头是认真的。」
  小口品着这与其说是甜,倒不如说是酸的酒,我脸上的微笑也变得生硬起来。缪莉在旅行这件事上究竟有多么强大的迫力,这一周来我已经切身体会过了。
  「不过嘛,干我们这行的,经常也能碰上这种放浪旅行的,或者是因为什么原因私奔的。我见过那么多人,该不该帮一把手,心里也是清楚的。」
  「于是,您就帮了缪莉?」
  「这个嘛。因为有个看起来相当耿直的年轻人陪着她。只不过你比想象得还要更一板一眼,我才担心你这是不是生气了。」
  听到船夫笑着这样说,我只能叹气。喝了一口酸甜的果酒,然后垂下肩膀。
  无论怎样,到了斯威奈尔我就要把缪莉送回去。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盘算,但这件事上是绝对没有商量余地的。缪莉这孩子,尽管个性自由奔放,凡事都由着性子,被客人挑动之后甚至还会和舞女们一起,以让我大吃一惊的模样跳起舞来,但她也有冷静的一面。随着成长她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赫萝,不过相像的并不是面孔─而是和自己被尊为贤狼的母亲一样,在玩乐喧闹时偶然会露出的,仿佛能看穿命运般的理性目光。
  「不过,没想到你们是兄妹。我一直还以为是对情侣呢,就这个我给看错了。」
  「并不是亲兄妹。她是关照我的那位旅馆主人的独生女。她出生时,我是听着她的第一声啼哭,给她换上尿布的。」
  似乎直到不久前,缪莉还以为我们是亲兄妹。这都是因为赫萝和罗伦斯从不单把我看作一个佣人,而是当作家人来对待。对于这一点,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们。
  「话说回来,和这么热闹的一个小姑娘在一块儿,再长的旅途也不会无聊了吧?」
  虽然我是打算尽快把缪莉送回村里,不过至少在那之前,这段路程看来是不会如想象般单调安静了。
  「热闹是好,可我还是希望她能明白什么事都要讲求适度。」
  「这也很重要,就像河上的水一样啊。」
  船夫笑着将杯子朝天举起,我也和他一样举起杯子,向神祈祷旅途能一路平安。

  我们经过了好几处关卡,每次船都会停下来,检查货物,支付关税。
  从睡梦中醒来的缪莉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出人意料地安静。
  当太阳染上茜色时,周围的景色也有了很大改变。两岸依旧是延绵的群山,但积雪已经消退了许多,其间也有了遍布碎石的河滩,有时还能看到沿河的道路。
  不再如先前般湍急的河水沿着山丘绕过一个大弯后,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与先前全然不同的景致。那是一座庞大而热闹的关卡。
  「哇啊!好厉害!」
  广阔的河滩上堆放着许多货物,不知是沿河运来的,还是要从这里发往下一个关口。栈桥的入口处有穿铠甲的士兵们提着枪,正张罗夜晚巡逻用的篝火。有人在桥边给船系上缆绳,有人已经在船上摆开了酒菜,宣告一日航行的结束。
  「这是哈维利希卿的关卡,在这条河上算第二大的。」
  船夫把船靠在栈桥上,和其他熟识的船主们打起招呼。
  「第二大?这个还不算最大的吗?」
  河对岸的一两家旅舍,已经有客人坐在店前的长桌边进入了夜晚狂欢的前奏。这里不像城市那样受围墙所限,地方自然也宽敞得多。
  欢笑声,以及不知谁演奏出的乐器声音,开始不断挑逗着缪莉。
  「最大的那个,还要顺着河走两晚上才能到。关卡旁边的也不是这种小屋子,而是带着钟楼的石砌要塞,对岸还有一座同样大的石塔,中间搭着巨大的锁链。从锁链底下撑船过去,感觉就像是到了地狱受审判一样吓人。」
  「锁链?」
  缪莉好奇地问道。
  「用锁链拉起来的话,船不就过不去了吗?」
  船夫像是打谜语一样地露出愉快的笑容,于是不解的缪莉又转向我寻求答案。
  「因为他们的目的就是那样。」
  「没错。那地方离大海也就一小段路。拉着锁链是为了警告大海里的海盗不要到内陆里来,也是为了打起来时能放下锁链来防御。或者说,还可以当作对海盗的一种警告吧。告诉他们打进城里的下场,就是被锁链栓起来当奴隶。」
  缪莉瞪大了眼睛,就好像那副锁链如今正悬在自己头上一样。
  「海……盗……?海盗!?就是……就是那个海盗?!」
  在纽希拉,即便登上最高的山顶远眺,看到的依旧还是山。对出生于此的缪莉来说,『海盗』实在是个陌生的词汇。
  她兴奋地睁圆双眼,用力拽住我的胳膊。
  「好厉害!哥哥,有海盗哦!海盗!?用锁链来把他们──!」
  在船上喧闹起来的缪莉立刻集中了周围船主们讶异的目光。不过当人们明白这个少女才第一次离开大山时,这群长相粗犷,就算立刻摇身一变成为海盗也不奇怪的船主们,却全都露出了看着孙女一样温和的微笑。
  「好厉害,好棒!哥哥你是不是也要去海边?要去的对不对?」
  「并不是。」
  但我只能更加冷冰冰地回答她。要是再兴奋下去,或许缪莉的尾巴和耳朵就冒出来了。
  更何况,倘若让她对外面的世界产生过多兴趣,想要再送回纽希拉也将变得更不容易。
  「而且海盗来到内陆也是极其罕见的事,我一次也没有听说过。」
  「这个嘛。单纯只是吓唬他们……再或者,就是炫耀那里重要到了连海盗也会瞄上的程度。如果沿着河一直顺流而下,或者刚从海上入河,看到头上悬着一条大锁链,不管是谁都会吓得心惊胆战吧?」
  缪莉听着船夫的说明,不停地点着头,发出感叹的声音。
  「外面的世界,好复杂。」
  噢,神啊──她的语气认真到仿佛还要加上这么一句似的。我不由得几乎笑出声来。
  不过,现在绝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尽可能保持冷淡的态度,以防到时候心软下来。
  「该走了,缪莉。今天我们要住在这里。」
  「啊、嗯!」
  一脸出神地朝河流下游望去的缪莉,慌忙从自己藏身的那个木桶里拖出行李。虽然不知道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但看起来她也是做好了旅行准备的。
  「谢谢您送我们到这里。」
  「什么话。」
  意识到要在这里和船夫告别的缪莉,和我一样担好行囊,笑着冲船夫挥手。
  「船夫先生,谢谢你!」
  「再见啊!」
  船夫带着朗爽的笑容挥起船棹。调转船头离去时又回头对我们摇手告别。
  我们走过栈桥,来到清除河滩碎石做出的路面上。脚踩上土地后我才松了口气。船旅是很愉快,却会让人有种莫名的紧张。我又低头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缪莉,想看看她有没有晕船,结果发现缪莉的表情有些阴沉。
  「你晕船了吗?」
  她抬起头,露出无力的微笑。
  「不,总算才和船夫先生成了朋友……有点,感觉寂寞。」
  或许是因为这副不怎么保暖的打扮的缘故,娇小的她努力忍着寒冷露出笑容的模样,看上去非常惹人怜爱。
  然而我不能心软。
  「在旅店里,和客人告别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说是那样说没错……可是客人就是客人嘛。」
  「在船夫先生看来,缪莉也是他的一位客人。」
  「……」
  身旁的缪莉抬起头来望着我,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悲伤。
  「这样啊……」
  所谓旅途,是相遇与别离的连续。并不总是充满欢乐。
  如果她能明白这一点,或许就会听话地回到纽希拉去。
  虽然脑袋里是这样想,但缪莉那副无精打采的表情着实令我心痛。
  「不过,那位船夫一直在这条河里往返,只要到村里的栈桥去,总是能遇到他的。」
  缪莉又抬起头来看我。
  这一次她露出了令人安心的笑容。
  「谢谢你,哥哥。」
  只差一点点,我就要被这个笑容折服了。
  之后我们来到河边的旅舍,订下了一个房间。因为有缪莉在,我没有选本来打算的大通铺。多花掉的这份钱,只好在以后节约出来了。
  叹着气放下行李,打开木窗朝下看的缪莉突然激动地向我招手。
  「哥哥!外面有人在烤肉!」
  在纽希拉长大的缪莉自然很喜欢宴会。美味的食物不必提,如果还能喝酒就更是没人能制止她了。
  「呐?呐?好像是整只的烤猪!好厉害,今天是不是什么祭典呀。」
  如果只论热闹程度,纽希拉不会输给这里,但毕竟纽希拉是在深山中,物资流通有限。兔肉或鹿肉可以从山中猎得,而猪肉却是要仰赖外界输入的高级品。整只烤猪则更是如此。
  我无视激动不已的缪莉,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如何用干肉和炒豆子打发掉今天的晚饭,却突然察觉到一股视线。那是在推杯换盏的商人和旅人间显得孤零零的一名男子。他正冲我招着手。
  「哥哥,买一点点就好,可不可以嘛。」
  我从钱包里掏出几枚铜币,交给冲我撒娇的缪莉。
  「请你去买两人份的食物吧。虽然量不会很多,但应该能买到烤猪肉了。」
  「哎……啊,嗯。」
  缪莉拿着手中的铜币──这是当地通行的一种叫做迪普的货币──露出有些不解的表情。
  「哥、哥哥你呢?你不去吗?」
  「我还有祈祷和诵经的日课要做。还是说,缪莉你愿意陪我一起来?」
  她立刻露出嫌麻烦的表情,一副不愿意被卷入其中的模样跑向门口。
  「那我就去买了哦!」
  「酒是不行的。」
  「哎~……」
  「不行就是不行。」
  她没有回答,嘟着嘴离开了房间。
  真是的。我叹了口气。过了一小会朝窗外看去,小跑向烤猪摊位的缪莉正好回过头来朝我挥手。之所以能在杂乱的人群中一下子发现她,并不是因为那直传自舞娘的新奇打扮。而是因为缪莉的确在人群中也很显眼。简直就像是她的轮廓会浮出背景,发出淡淡光芒一样。
  或者是因为,那是自己可爱的妹妹,我才会产生这样的偏袒眼光?
  我露出了苦笑。同时,有人敲响房门。
  「请进。」
  收起笑容,关掉木窗。
  打开门,站在面前的,正是刚才广场上抬头看我的那位旅人。

  可能会有人说他身材瘦小,但这个人的个子并不低。体格算不上健壮,可也不瘦弱。总之难以给人留下明晰的印象。或许是因为他偶尔会从事间谍一类的工作吧。
  带上兜帽会让人觉得是个青年,但实际上,这是个已经开始露出皱纹的稳重男人。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男人坐在我拉出的椅子上,摘下了兜帽。
  「不会久留的。抱歉还让你费心特地把人支出去。」
  「啊……那孩子是从纽希拉硬跟我过来的。藏在桶里,而且还是那种用来装木馏油的,臭得难以想象的桶。」
  男人惊讶地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那桶的确是臭极了。从前我也在里面待过几次。」
  果然如此。看上去其貌不扬的他,的确从事过不少危险的工作。这个男人是德堡商会的联络员──那个势力范围遍及北方的强大商会。在这场争端中,德堡商会选择站在温菲尔王国一方。大概是希望能借助这个机会,换得今后在王国境内商业方面的特权吧。
  因此。这个男人便成为了联络员。负责在温菲尔王国和我这样的协助者间牵线搭桥。
  「这可并不好笑……不过,为什么您会在这里?我们不是约好在斯威奈尔见面吗?」
  「的确如此。但雷诺斯之行取消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向您传达这件事。现在您需要前往阿提夫。」
  「去阿提夫?」
  那是白天船夫提到的城市。防备海贼的巨大锁链就悬在那座城市的关卡上。
  「那里离雷诺斯可是有不少路啊……为什么?」
  从纽希拉流出的这条河在继续南下一段路后,会突然改变方向朝西流去。蜿蜒穿行过山脉后,延伸至一片叫做多兰平原的地方并最终汇入大海。而雷诺斯则是在西南边,和这里还隔着几座山。
  「和雷诺斯大主教的交涉,很快就决裂了。」
  「啊……」
  「海兰德殿下表示自己会竭尽所能挽回局面,但由于那里是连接南北的重镇,因此现在是拉佛克伯爵代为与殿下交涉。」
  雷诺斯这座城市,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并没有教会。可现在已经成为了北方的一大信仰中心。坐镇于此的大主教拥有任命其他主教的权力,而他拿起锡杖也早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但让我在意的并不是在这座重镇遇到的挫折。
  「海兰德殿下想必非常失望吧。」
  而是那个人。
  「怎么会,那位殿下的优点就是绝不放弃。」
  海兰德有着崇高的地位,继承了温菲尔王族的血脉,可联络员说起他时却像是在谈论自己的一位朋友。本来这应该是相当不敬的行为,但我却能理解他。因为海兰德的个性相当耿直又不喜欢造作,总让人觉得他就像是身边的一位朋友。
  我决心为温菲尔王国贡献一己之力,有道义上的原因,但更多则是因为在纽希拉的温泉中被他直接打动了。
  「那么,下一次交涉就是阿提夫了?可是,雷诺斯之后就是阿提夫……」
  「你想说,雷诺斯的失败之后,这样就像是萎缩了一样?」
  我默默点了点头。
  「阿提夫的教会才刚刚有了主教,要说资历尚浅也的确。但这些年来整座城市因为商业而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教会也在逐渐壮大。倘若能说服那里,就可以算是得到了北海的三分之一。」
  掌握了北境每一个角落的德堡商会能这样说,应该是可信的。
  而且,我并不知道阿提夫居然已经有了如此变化。在纽希拉的深山里,人总会变得疏于世事。
  「反正那里是哪个王权都管辖不了的自由市,作为起点也不坏。而且如果能说服阿提夫,其他的自由市也会纷纷效仿吧。更何况如果从阿提夫出发,用现有的船只两天就可以到达温菲尔王国。虽然地图上的确遥远,但着实是座重要的城市。」
  对地图的详细程度我多少还有些自信。不过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自己的记忆还是当做过去的事情来看比较好。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要仰仗海兰德殿下和温菲尔王国了。只有这样,大树下的我们才能乘得到荫凉。」
  我对这个商人模样的男子回以苦笑,但他说的的确是事实。
  「柯尔先生,您也希望成为未来王家的御用祭司吧?」
  「这个──」
  想回答,却答不出口。最后只能露出承认了自己欲望的害羞笑容。
  「对出世立身没有兴趣,我的确无法断然这么说。但是我更不能接受的,是教皇陛下那只能以横暴来描述的政策,以及肆意利用神之教诲的现状。而且海兰德殿下坚定的信仰的确打动了我。我认为殿下的统治能为人民带来幸福,能为正义的信仰贡献力量,于己也是莫大的欣慰。而且……」
  「而且?」
  「假若什一税再加强,纽希拉所需要的各类货物也会更加昂贵吧?换言之,一旦什一税被废除,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也能保住多一份利润。」
  男子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而后又一拍额头发出笑声。
  「柯尔先生果然和终日不出修道院的学僧截然不同啊。实在教人钦佩。正所谓右手持天平,左手执圣典。」
  「或许,两者中的任一方我都达不到。」
  「这一点今后慢慢向众人证明也是可以的。」
  结果,各方都得到了想要的利益。我尽管也是这其中的一人,却并不是没有纯粹想要帮助海兰德殿下的心愿。要说得夸张一点,哪怕没有胜算也是如此。
  静静地浸泡在只有贵客才能使用的洞内温泉中,与海兰德进行教理问答的场景,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的信仰与热情,由祖国的磨难而产生的心痛全都不带半点虚伪。自古以来,侍奉立于人上之人的那些圣职者们,往往同时也是所侍奉者的至交。倘若我的所学能够为如此杰出的人物发挥作用,那也是自己无上的光荣。
  「实际上,我也期待着海兰德殿下的远大计划。」
  男子露出微笑。
  「要发行『吾神之书』,实在是让我这个年纪的人也会激动的一大事业。大家也对柯尔先生您寄予了厚望啊。」
  「不胜惶恐。」
  这不是谦词,是我内心真实的感受。但男子却大声笑起来。
  「总之,各位滞留期间的各项事务,都将由我们德堡商会的商馆承揽。各类道具物资也会立刻准备齐全。」
  「拜托您了。」
  「那么,我也要启程去别的地方了。现在赶上船还能到下一个城镇去。海兰德殿下也应该已经由海路到达阿提夫了。再会了,愿神加护。」
  男子笑了笑,离开了房间。
  待他走后,我来到门前长出了一口气。自己似乎在刚才的对话间不知不觉紧张了起来。
  我明白自己不过是众多协助者中的一人,而此事则是有关信仰的重大问题。但即便如此,胸口却仍不知为何有了一股热意。因为那遗忘了自己本职的教皇,还有与之针锋相对的温菲尔王国。
  我未曾想到,连自己也会产生这种面对宏大事件的兴奋和冒险的憧憬。
  首先要在阿提夫助海兰德一臂之力。心中再一次燃起了这痴心却坚定的信念。
  「啊~哥哥~!」
  可严肃的气氛却被门外缪莉傻乎乎的声音打破了。
  「帮我开一下门~」
  咚、咚。这是她在踢门吧。
  「不可以踢门这件事,我到底要说多少次才能让你记住呢。」
  「哇、哇,先让一让啦!」
  缪莉不听我的抱怨,像是要把我推倒一样地冲进房间,然后在双手抱满的东西掉下来之前,把它们全丢在床上。
  「手!手好烫!是不是烫伤了……」
  紧接着又立刻呼、呼地吹起自己的手,而我则只能惊讶地看着她。
  「缪莉?你为什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我交给她的那种叫做迪普的硬币,在这一带的货币中是最廉价的。两三枚最多只值一人份的食物,能买到几片烤猪肉,再加一条已经硬了的面包就相当幸运了。
  可缪莉抱在怀里的却是用大片树叶包起来的各式食物,还有三条几乎和她大腿一样粗的面包。不管怎么想这都不是几枚铜币能买下的量。更别提那一小桶酒了。
  「我说过不可以买酒的吧?」
  大概是觉得一直无视我也很麻烦,缪莉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
  「我没买嘛。」
  「没有买?」
  「是别人送的。」
  「这种事情──难道说,这些全都是?」
  听到我这么说,她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等猪肉烤好的时候,有人请我去跳舞了哦?然后我按着曲子跳了一小段舞,大家都非常非常高兴!」
  她把手贴在脸颊上,开心地扭动着身子在屋子里转起了圈,耳朵和尾巴也跟着一下子冒出来。缪莉本来就喜欢凑热闹,在纽希拉时也经常和舞娘们一起跳舞。
  可这副模样只能让我扶额叹气。我把手轻轻放在缪莉头上,按住了一边哼歌一边开心地摇着尾巴跳舞的她。
  「缪莉,以后,这样的事情要节制。」
  「呼诶?」
  她抬起视线,用不解的眼神望着我。
  然后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地开口说道。
  「啊……那个,有人穿着鞋子站在桌子上,我就想,自己能不能也试一试……」
  她的耳朵和尾巴无力地耷拉下来。
  居然还干出了那样的事情。我感到一阵眩晕。
  「可是可是。我也好好地确认过了,周围没有别的舞娘姐姐哦?不可以打扰人家的工作,这个我也是知道的。」
  缪莉挺着胸向我强调道。
  在纽希拉,如果迈入舞池,缪莉总会凭着自己的开朗与天真烂漫而成为其中最耀眼的焦点。
  但这样一来,本来会朝舞娘们投钱,以金钱换得她们一笑的客人们,往往就更愿意把肉和面包拿给缪莉,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可爱模样。这可是明显的领地侵犯,因此她也和舞娘们发生过几次矛盾。缪莉说的大概就是指这件事吧。我把手攥成拳头,轻轻在她的脑袋上碾了碾。
  「我不是说这个。」
  「……?」
  缪莉用手捂着头顶,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以前的她明明还会老老实实地听我说的话。我带着这样的一股疲劳感,打开木窗向外看。
  「这里并不是纽希拉。年轻的女孩在醉汉面前跳舞,这种事情是非常危险的。」
  烤全猪此刻已经只剩下了骨头,而醺醉的客人们则乘兴掰起了手腕。
  聚集在这个关卡的多是买卖皮毛和木材的商人和搬运工,或者以船运为业的船主们。虽然还不至于出现佣兵,但秩序显然不怎么好。
  「危险?」
  可是,缪莉却用不解的表情回问我。
  「并不是每个男人在被美丽的舞蹈吸引住之后,都会捧着花朵单膝跪在你面前的。」
  何况,缪莉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防备心。
  「啊,是说这个。没事的哦。」
  她只答了这么一句,就朝放在床上的食物伸出手。从被树叶仔细包裹的食物堆里拿出了滴着油脂,看上去非常美味的烤猪肉。
  「因为海伦小姐教过我这些了嘛。『女性的价值是以甩掉的男人来计算的』,妈妈也这样说过。」
  吃掉肉之后,她舔着手指说。
  在纽希拉,时常会有贵族带着自己年轻子弟的前来,他们厌倦了在山上打猎后就几乎无可消遣了。不知是出于玩闹或是真心,其中也有不少人向缪莉搭讪过。
  把男子的搭讪当做是理所应当,所以才寻不到好夫婿。我也曾这样劝告缪莉,怎奈她完全没有认真听过。
  「真是的……」
  不过就算不是如此,这个年纪的少女大概也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白白经历了数十年的年纪增长。
  「这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会讲道理。」
  缪莉开始吃第二片肉的时候,露出了『终于又开始唠叨了』的腻味表情。
  「等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就晚了。知道吗,缪莉。你还小,还不了解这个世界。让你谨慎小心并不是在为难你。因为这才是最能保护你的办法。」
  我在说教的时候,缪莉将面包掰开,然后把肉夹在里面。
  她背对着我半跪在床前,灰色的尾巴摇来摇去,像是在说「没事啦,没事啦」一样。
  「你在听吗?」
  「我在听哦~来,这个是哥哥的。」
  缪莉满脸笑容地向我递出来的,是那条和她的大腿一般粗的面包。里面夹满了肉,肉的间隙则被奶酪填得严严实实。
  「……这么多我是吃不了的。」
  「哎~?就是因为这样,哥哥你才瘦巴巴的。」
  「瘦、瘦巴巴……」
  这话可着实有点让人受伤。尽管比不上猎人或是佣兵,可我觉得自己身上还是有些肌肉的。
  而且,缪莉拿起的第二块的面包比刚才她给我的还要大,只是看着我就已经觉得肚子饱了。
  「我开动了~」
  缪莉张大嘴,用力一口咬下去,然后露出一脸幸福的表情,尾巴也摇个不停。说起来她娇小的身体到底是怎么装下那么多东西的。
  「真是的……」
  这已经是今天不知第几次叹息了(译:算上这次是第10次)。我望着心无旁骛专心大吃的缪莉,自己也咬起了面包。她的模样仿佛坚信着这个世界上只有快乐的事情,只有美丽的景色,充满着幸福的微笑。某种意义上也实在教人羡慕。
  何况,我并不希望她失去了这份天真烂漫,改用怀疑的眼光看待周围。但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不可能不会受伤,永远一帆风顺。
  因此我才希望她尽可能地不要了解周围的世界,静静地生活在纽希拉。
  「然后,关于你送回到纽希拉的事情。」
  说到这里,大口啃着面包的缪莉突然停了下来,一脸「咦……」的表情歪起脑袋。
  「请不要装傻。」
  缪莉不笨,她当然不会认为我轻轻巧巧地就会答应带她同行。
  果然。我提起这件事之后,她又露出闹别扭的表情回头啃起了面包。这副模样仿佛是自己本来就确定要跟着我了一样。
  「不要,我才不回去呢。」
  「不可以任性。」
  见我一下子拒绝,缪莉尾巴上的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我原本打算到斯威奈尔之后,在那里拜托可以信赖的人把你送回去。但现在预定有变。明早我要用快马寄信回纽希拉,请谁来接你。」
  现在纽希拉还有不少逗留的客人,哪里都腾不开手。考虑到这一点我本想自己把她带回去,然而带着缪莉从那积雪的山道上走回去也要花费两三天。
  现在可以算是我直接雇主的海兰德,或许已经到了阿提夫。我应当一刻也不耽误地赶去那里。
  「而且,现在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一定很担心。」
  罗伦斯大概已经急得几乎狂乱了。甚至就连被奉为贤狼,其真身大得足以将人整个吞下,但仍是缪莉母亲的赫萝,或许也会趁着暗夜直接找到这里来。
  实际上如果真是那样倒好,毕竟只有赫萝说出的话缪莉是一定会乖乖服从的。
  「他们没有担心哦。」
  缪莉一副赌气的模样回答道。大概厌恶父母的干涉也是这个年纪特有的吧。从正面劝说她一定会反驳,那么到底要怎么样告诉她才好呢。我在脑海里搜索着圣典的教诲。而缪莉则叼起面包,腾出手来从胸前掏出了什么。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嗯?你说什么?」
  我问了一句,同时刚好看清了她掏出来的那个东西。
  「咦,那、那不是……!
  缪莉不是赌气,而是惊讶得不知该怎么回答我。
  她拿在手里的是个吊着挂绳的小袋子。大概在旁人的眼里再寻常不过,但对我而言,这却是能让我哑口无言的凭证。
  「……啊呜、啊呜(咽)。我总不可能从妈妈的眼皮底下溜出来吧?」
  那个小袋子属于缪莉的母亲赫萝。因为袋子和手掌差不多大,赫萝便总是将它挂在脖子上。袋子里装着几颗麦粒,而赫萝正是寄宿于麦粒中,被人们称作丰收之神的存在。
  「我跟妈妈说过哥哥的事情之后,她把一部分麦粒分出来装在这个袋子里,让我带在身上。还说要我多多关照哥哥。因为只要有这个,到了紧急时刻就能保护哥哥了。」
  这句话让我觉得仿佛天地都倒过来了一样。
  不是我来保护缪莉,而是缪莉来保护我?
  在我陷入混乱时,缪莉又直直地盯着我问道。
  「而且,刚才你们说的又是什么?」
  用无比冰冷的眼神。
  「刚才?」
  虽然这不算是在学她,不过我也尽可能装作糊涂的模样问道。结果缪莉尾巴上的毛顿时全都倒立起来。
  「刚才在房间里,和奇怪的人见面了对不对!」
  「原来你在偷听……」
  「只是因为我回来后发现你们在说话,所以才在外面等!」
  说是这样说,可她绝对把耳朵竖起来贴在了门上。
  「所以说,哥哥你根本就是不是到很远很远的国家去当圣职者了!大骗子!」
  大概是因为继承了狼的血脉,她露出虎牙来的模样也比别人更显眼,同时缪莉的喉咙中发出低吼,尾巴上的毛也像旧刷子般纷纷立起来。
  对罗伦斯夫妇,我说出了旅行的真实目的。但因为就算告诉了缪莉她大概也听不懂,而且还可能借机缠上来,于是我便只说自己要到有些远的地方去帮忙。
  「再说,哥哥根本就是被那个金发给骗了!」
  海兰德有着一头让人印象深刻,非常漂亮的金发,看起来充满了王族气质。
  缪莉却不知为何对此非常敌视。或许是因为她对自己那截然相反的,如同灰色里掺入银粉般的发色相当中意,所以才将金发视作敌人。
  「我没有受骗。海兰德殿下想要完成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不对不对,就是被骗了。就是因为哥哥你是个大好人,所以才会被人整个蒙在鼓里的!」
  大好人这个评价,我权且当做夸赞接受了吧。
  「那么,为什么你觉得我受骗了?」
  说着我又咬了一口缪莉做的夹肉面包。现在的缪莉就像是一团火球,如果任由她一直这样说下去,连我也受不了。企图劝服也是一样的效果。因此现在只能等她朝这个方向说累了,忘掉自己原本想要表达什么之后再入手。
  先前一周的猛攻,我就是这样应对过来的。
  大概缪莉也些许察觉到了我的战略,她一边瞪着我一边用力咬手里的面包。那副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在积蓄体力。
  「啊呜,哈呜……嗯。就是被骗了嘛。因为好奇怪哦。那个金发,是王国里非常了不起的人对不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来拜托哥哥呢?」
  自己生来就是拘谨的性格,这我有自觉,同时也一直把谦逊当做美德之一。从这点来说我本应该欣然接受缪莉的指摘。但是,有些部分当然也是不能退让的。
  「我虽然看起来只是普通人,但也受到了来到纽希拉的博学者和地位崇高的圣职者们不少的夸赞。至少,比起缪莉认为的,我还……」
  尽管自画自赞也有点害羞,可还是只能说下去。
  「我还,算是个人物。」
  「哈。」
  缪莉眯着眼睛,仅仅哼了一声。那眼神不像是叫着「哥哥、哥哥」,同时天真地摇着尾巴冲我撒娇的妹妹。
  而是如同看着喝醉酒后豪言壮语的客人们,对他们异常严厉的舞娘们一般。
  「我说啊,哥哥。我也是知道的哦。圣职者也算是很厉害的人。很厉害的人应该是更有威严,看起来更了不起的。和哥哥可一点都不一样。」
  完全就像一个从未踏出过山村的小孩子才会说出的话。
  「哈啊……你知道吗,缪莉。圣典里有这样的记述。从神口中领受圣言的预言家,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子之后,他的亲戚对他是这样说的。『你虽然说自己听到了神说的话,一副无所忌惮的模样,但这副样子在我们面前还是免了吧。因为从你小时候起,我们就知道你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而预言家的弟子又是这样说的:『把东西拿起来放到眼前看吧。但是距离越近,就越难以看到事物的全貌』。」
  这样想来,圣典的说法着实是含蓄。就在我为此感慨的时候。
  「正是因为在很近的地方看,才会看得比较清楚呀。」
  「……比如呢?」
  我叹着气(译:第11次了)问她。
  缪莉的眼中闪过一道冷光。
  「被海伦小姐和其他跳舞的姐姐们捉弄的时候,哥哥你不是马上就脸红得不知该怎么好了嘛。」
  「啊。」
  一把冰短剑,从预想不到的地方飞来。
  「那副模样,看起来真的是羞死人了。哥哥你虽然对圣典很熟悉,可是圣典上没有写怎么和女孩子交往吗?」
  短剑戳入我的胸口,左右剜动。
  就在我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缪莉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叹着气一边嚼一边说。
  「来温泉的那些叔叔们,反而还更习惯和女孩子相处。就算是色迷迷的模样也是配合人家露出来的,我觉得反倒是他们比较帅气。了不起的人应该是那样子的。」
  无论在神学领域多么博闻强记的学者,泡在纽希拉的温泉中也不过是被半裸的舞娘们迷得神魂颠倒的老头子罢了。而且,虽然不能当面指摘,但本应一贯独身的他们到底有多少『外甥』和『侄女』,谁也数不清。
  因此我才在心里暗暗觉得,始终坚守贞洁的自己一定比他们到达了更高的境界。缪莉的评价好像是完全反过来的。
  「妈妈也经常对爸爸这么说哦。」
  咳哼。缪莉咳嗽了一声,学起母亲赫萝的模样。
  「汝虽然觉得自己好像理解了天底下的全部,但如果不懂女人,那就等于只看到了世界的一半呐。要说为什么,因为这世上就只有男人和女人!」
  在我的胸口痛到几乎晕厥的时候,缪莉才发出了最后一击。
  「而且话说回来,除过我之外,哥哥你跟别的女孩子不是连手都没拉过吗?」
  当然拉……我想反驳,脑袋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竟然是缪莉的母亲赫萝。而不只是缪莉,赫萝对自己而言也像是母亲一样的存在。假如反驳说和赫萝拉过手的话,缪莉何止会笑翻在地上,她或许还会露出不安的表情,担心我的精神是否正常。
  但是,总不能光被缪莉贬低。我要做的事业,这小丫头现在还理解不了。我对自己鼓劲说。
  「就、就算如此,我也认为海兰德殿下,乃至温菲尔王国的立场是正确的。为了贡献自己的力量才决心旅行。就这点来说远离异性反而正合我意。因为禁欲会增强人的信仰心!」
  反正这份矜持缪莉是不会明白的,我自暴自弃地想。事实上禁欲誓言往往会沦为笑柄,而实际严格遵守的圣职者也不会有几个。
  但即便如此也无妨。不能为自己的信仰做出牺牲,又凭什么来前进呢?
  「所以说。」
  我抢在缪莉先前开口。而她飞快地把剩下的一点面包渣扫进嘴里,舔着手指打断了我。
  「所以说,我才觉得自己必须要陪着哥哥才行。」
  「哎……啊?」
  「妈妈也很担心哦,因为哥哥一直都非常非常死板,而且对女孩子又没辙。要是被人勾引走了可怎么办。等到工作结束后,春风满面地带着一个奇怪的女人回家可就糟糕了。」
  「……」
  「妈妈担心爸爸被谁给骗走,所以不能离开纽希拉。这样子,我就要负起监督哥哥的责任,陪在哥哥身边。」
  缪莉笑眯眯地说。
  这个笑容非常可怕。要说为什么,因为看上去和她的母亲赫萝一模一样。将作为商人堪称一流,十年前还在那场改变北境的骚动中大加活跃的罗伦斯当做孩子般对待,并以此为乐的赫萝,时常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
  缪莉的尾巴啪踏啪踏地上下摇着。就像是狼面对着不知该逃向何方的猎物一样。
  我吞了口唾沫,她又上前一步,贴近我说道。
  「而且啊,我也很担心哥哥,是真的哦?」
  我们两人的身高差了不止一个头,和缪莉站在一起的话,她连我胸口都不到。
  现在,缪莉正抬头望着我。
  就像是有股魔力,让我在脑海中好容易组织成形的话语又纷纷崩毁一般。而我之所以还能意识到现实,则是多亏了她嘴角还留着没舔干净的面包屑和奶酪渣。
  「……你先把嘴擦干净吧。」
  「哎?啊。」
  缪莉慌忙用袖口抹了抹嘴巴,期间还不时偷瞄我,并且露出恶作剧露馅时的装乖笑容。
  「为什么就光往奇怪的方向成长……」
  我吃惊地低下脑袋,而缪莉则踮起脚尖抚摸起了我的头。
  「乖~乖~因为妈妈都说了让我关照好哥哥,交给我吧。」
  「……」
  曾经,我伴着她的啼哭声为她换上尿布。冬天还听她以「害怕冻伤」为借口钻到自己的被子里,晚上尿床之后,一边安慰哭鼻子的她一边收拾现场,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了。
  曾经的那个缪莉,不知何时已经成长为现在的模样。
  原本她的母亲赫萝就是能把女性的武器发挥到极致的人,这就是所谓的有其亲必有其子吧。
  我好想跟罗伦斯好好长谈一番。
  「那么,我可以陪哥哥一起走了对不对?」
  虽然不知道「那么」到底是转折了什么,不过从她搬出赫萝的名字时,我就已经输了。
  而且,缪莉在该明事理的时候也是明事理的。
  「当然我不会妨碍哥哥的哦,关于神什么的东西,我一点都没兴趣嘛。」
  这也是个问题,然而流着古代精灵之血的缪莉,或许真的有权利轻视连存在与否都不得确认的神也说不定。
  「只不过,糊涂的哥哥看漏了的事实,我会一下子指出来的。」
  虽然想求证一下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么一股自信,大概这就是所谓森林之王的血脉所致吧。
  「啊,还有哦,哥哥。」
  「……怎么了?」
  我几乎已经是筋疲力竭地回应了她。而缪莉则扭扭捏捏地指着我的手上。
  「那个面包,你不吃了吗?」
  我看了看她手指着的面包,叹了口气。(译:第12次)
  「给你。」
  把面包递给缪莉,明明刚才吃掉一个更大的,她却立刻开心地大口咬上去。看到这副模样,我终于如放弃抵抗般涌起笑容。
  「嗯么惹?」
  我摸了摸满嘴面包,问我『怎么了?』的缪莉,指向一旁的椅子。
  「坐好再吃吧。」
  她乖乖地在椅子上坐好。
  只有这种时候才听话,实在是太狡猾了。不过我都明白的。
  「神啊,予吾力量……」
  我咏唱着自己那永恒之伴侣的名字,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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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幕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我就醒了。此时月光应该还相当明亮,山里的空气也是最冷的时候。
  周围时常有人对我说「柯尔先生真勤劳啊」,但要说眷恋床铺的想法我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单纯是想要逞强表现罢了。好,今天也要努力完成旅店里的工作,我这样想着开始确认接下来要做的每一件事,这才猛地注意到了。
  外面的人声,还有鞋走在沙滩地上的声音。
  以及陌生的天花板,睡起来感觉不一样的床铺。
  「……啊。」
  想起来了,我正在旅途中。
  准备从床上起身的时候,我发现了毯子里的另一个人──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这么老实的缪莉。昨天晚上明明是让她睡在了另一张床上,大概是晚上偷偷钻进来的吧。
  毯子里很暖和,甚至到了热的地步,是因为小孩子略高于常人的体温,以及她那毛茸茸的尾巴。
  昨天我们争来争去,究其根本缪莉想要出来旅行的原因,大概单纯只是觉得村里很无聊而已。尽管没想到还被她反过来担心了一通,可缪莉的担心本身大概是出自真心的。我望着熟睡中的她,那银色的发丝没有沾过水,也没有浸润过油脂,但却出乎意料地顺滑。手指放在其中能流畅地梳过去。赫萝以她漂亮的尾巴为傲,而缪莉则似乎更看重这继承自父亲的银色长发。
  摸了摸她的脑袋,缪莉的耳朵扑簌扑簌地动了动。只是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大概就是再怎么摇也没法叫醒她吧。我笑了笑,然后从床上下来。
  打开木窗,外面冷得像是能把呼出的气也冻住一般,但却没有风,也没有下雪的迹象。
  昨晚喧闹到深夜的广场以及对面的河滩上,已经开始人影攒动。大概是来赶早市的人。
  我关好窗户,拿起外衣和圣典走到一楼。后院的水井已经被除过了冰,于是我汲水洗过脸,折下树的嫩枝刷好牙之后,便开始每日必修的圣典暗诵。途中还有其他客人也来洗漱,看到我之后却全都趁机低下头去祈祷,算是借我取得了神的加护。这样的行为听上去就像天上下雨便抬出水缸来接一样,但商人们这样毫不掩饰的实用主义我并不讨厌。
  问题是,就算暗诵的时间比以往更长,可离太阳出来仍旧有一段时间,之后我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无事可做是有点让人头疼的。
  我心想着时间不利用就是浪费,最后走向河滩,开始帮人家搬运货物,直到天空泛白才返回房间。
  「哥哥你勤快得过分了啦……」
  总算是叫醒了摇也没用敲也没用,就是不肯醒来的缪莉,并告诉她自己在她赖床的时候已经做完了这么多事情之后,缪莉却如此回答我。
  虽然身子是坐起来了,但她的眼睛好像还是难以睁开。此时缪莉正抱着尾巴取暖,同时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和我在一起旅行就是这个样子,你要放弃了吗?」
  顿时,她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眼睛也睁开了。
  「好、好狡猾!」
  「一点都不狡猾。好了,把耳朵和尾巴收起来,下楼去洗脸吧。不快点准备就丢下你先走了。」
  「讨厌!」
  她嘟着嘴,从行囊中取出了一包被手帕包起来的东西。里面则是两把梳子和三把刷子。拿这么多东西是要做什么呢,这个问题恐怕比神学的问答还要更深奥。就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缪莉却动身离开了房间,还说出了一句奇怪的话。
  「那,我用热水整理一下头发就回来哦。」
  我还没来得及问,门就已经被关上了。
  很快,她回来了。
  「哥、哥哥,热、热水呢?」
  「热水?」
  「我、我在楼下只看到水井,里面、里面还漂着冰块……没有热水的话就洗不了头发了呀!」
  缪莉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面对哭丧着脸的缪莉,我像是倾听艰深诉辩的圣职者一样抬起下巴,然后慢慢,深深地点头表示同意。
  在纽希拉,热水几乎丰富到了挖个坑就能涌出来的程度。而缪莉就出生并成长在这样一个地方。故事里时常会有第一次离开家宅的贵族少女,终于发现自己先前过着多么优渥的生活,可没想到这样的情节我竟然还能亲眼目睹一次。
  要说一点幸灾乐祸的想法都没有,是骗人的。
  「这里是不会有热水的。毕竟不是纽希拉啊。」
  「咦,啊……」
  「觉得受不了了吗?那么这次旅行也──」
  「才不会放弃!我是不会放弃的!」
  缪莉丢下这么一句话,又跑出走廊去了。
  至少,怎么都不气馁这一点,还算是缪莉的长处。

  舞娘海伦直传的护发秘籍,似乎是一早起来就洗头并用梳子梳第一遍后,再顺次用马鬃的长刷子和猪鬃的刷子仔细梳两遍。尽管我很好奇梳着么多次为何不会反而伤及头发,不过不管怎么说,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用冷水洗头,本身就可以算一种自残行为了。
  回到屋里后,她果然冻得嘴唇发青,全身不停发抖。
  「……真是的。」
  我脱下外套,披到缪莉身上。
  「然后,在你外出净身的时候,有封信寄来了。」
  为缪莉仅仅希望让头发好看,居然敢用冰水洗头的勇气,我才带着某种敬意使用了「净身」这个词。当然讽刺也不是没有,而缪莉回敬我的自然也是忿忿的眼神。
  「西、西西……哈啾!西、信?」
  「看起来是从纽希拉专程送来的。」
  这封信并不是昨夜寄来的,昨夜它应该还在更上游的关卡,今天一早才由船运来。或许是送信的船夫看到这可观的邮资,把它错当成了某个贵族重要的密函吧。
  「是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寄来的。」
  打开信看到内容,我不禁苦笑起来。而缪莉则蜷缩在明显不合身的宽大外套里,像小猫一样歪起脑袋露出不解的表情。我把信递过去,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对我笑起来。缪莉是能读写一些文字的,尽管教的过程的确花费了我数不尽的辛劳。
  信里有不少笔误和涂改,大概是因为写得相当仓促。罗伦斯在信中询问缪莉是否安好,还说要尽早来接她,然而这句话终究还是毫不留情地被画上了一个巨大的×号。
  旁边的空白处则是另一人的笔迹,字看起来有点歪斜。
  「上、上面说,要好好关照哥……啊啾!」
  「是好好关照缪莉,才对吧?」
  我叹着气回了她一句,而缪莉则牙打着颤,吸着鼻涕把信还给了我。
  「我本来还多少有点期待能有人来把你接回去的。」
  然而一家之主罗伦斯的意见被赫萝一票否决了。这个家族的女性似乎历来比较强势。
  「可爱的女孩子,就要让她去旅……哈啾!」
  我望了一眼缪莉,她吸溜完鼻涕,又冲我嘿嘿嘿地笑起来,虎牙都露出来了。
  「我觉得赫萝小姐是把『傻乎乎的女孩子』错写成了这个。」
  缪莉刚想反驳,又打了个大喷嚏。
  之后我们写了回信,又用昨晚剩下的食物解决了早饭,然后将信托付给旅店主人,结束所有事情后准备动身前往河滩。旅店一楼有炉火,顺带在那里烘干了缪莉的头发。船夫和其他住客经过时,纷纷以为缪莉是掉进了井里而大笑起来。
  我试着询问有没有人能载我们前往阿提夫,果然找到了顺路的船夫。他的船上载满了沿途收购的木柴和鸡鸭之类货物。船是顺路送我们一程,船夫则是偶尔赚一点零钱,自然也就没法期待船上的条件有多好了。
  尽管如此,大概是因为太阳出来,身体温暖了的缘故,刚才还在我身旁像小鸟整理羽毛一样梳着头发的缪莉,现在已经躺在船板上睡着了,模样看上去非常悠哉。
  我想象着往常的此时,自己应该正在店里做着这些那些的事情。头脑里浮现的景象非常清晰,如同自己真的身处其中一样。大概突然离开了重复十多年的日常,就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吧。何况尽管为了安抚缪莉,口头上和她约好了一定会再回到纽希拉去,但实际回不去的可能性非常高。罗伦斯和赫萝却仍然理解了我,为我送别。能遇到这样善良的人,我的心里只有感激。
  不久,船驶入了河流下游。河水的流速愈发减缓,河面也变得宽广起来。我的旅行意想不到地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但第二天总算是风平浪静地结束了。第三天也是一样。
  顺带一提第三天早上缪莉仍然打算洗头,不过她好像终于想到了可以借助旅店的厨房来烧热水。而我告诉她这需要花钱去买木柴和木炭时,缪莉露出了一脸的愕然表情。大概为了热水竟然要花费金钱,这样的事情她以前想都没想过吧。
  结果缪莉还是在浮着冰块的井里洗完了头,但工序和流程明显是经过了改良,所以事后抖得并不像前一天那样厉害了。我有点期待她下一次又会怎么做。
  终于,河滩上的砾石渐渐被草地代替。远望还能看到模糊的山脊,但近处已经全都是平坦的草原。我们已经进入了多兰平原。连绵的草原看起来令人昏昏欲睡,但在深山里长大的缪莉眼中却无比珍奇。她一直专心地看着两岸的景色,还会试着冲沿河街道上的旅人们招手。
  终于,在单调的草原之后,建立在小山丘上的阿提夫城区,以及有名的阿提夫关卡进入了视野。
  「……!……!……!」
  光是拉住突然在船上站起来的缪莉就已经够费劲了,更不用提还要为她的耳朵和尾巴捏一把汗。她兴奋地大叫起来,而我的手也被她攥紧到几乎麻痹了的程度。

  「哥哥!是城市!好大!还有河!是真的!锁链!」
  她兴奋得像是连怎么说话都忘记了。
  不过,正如先前的船夫所言。这些锁链有着超乎想象的压迫感,着实令人吃惊。它们甚至比封锁金库用的链条还大得多,一个个锁环都能直接让缪莉的胳膊穿过去了。这样巨大的锁链,此刻正悬在我们头上。
  「船、船夫先生!这个真的不会掉下来吗?」
  缪莉终于算是冷静下来了几分,她对船夫如此问道。而船夫则摸着自己的小胡子,一脸严肃地回答道。
  「每年是要掉下来一次,把底下的船给砸沉、卷到河里去。今年还没掉下来过,所以看样子是有点危险了。喂,你们俩都会游泳吧?」
  听到这里,缪莉立刻青着脸抓紧了我。
  「她一下子就会相信了,请不要捉弄这孩子。」
  「哎。」
  缪莉露出非常惊讶的模样,而船夫则笑了起来。
  「锁环之间,能看到不少海鸟留下来的巢吧?」
  我指向锁链的时候船也正好经过正下方,于是缪莉呆呆地张着嘴抬起头来。
  「如果每年都沉到河里,就不会有鸟巢了。」
  「虽然锁链是掉不下来,但鸟屎可未必。张着嘴朝上看可是很危险的啊。」
  听到船夫的忠告,缪莉连忙捂住嘴巴。
  之后我们坐着的船同其他的众多船只一样朝栈桥驶去。排在它们后面准备停靠码头。每艘船靠岸后都会卸载货物,然后装上堆成山的盐渍鲱鱼或风干鲱鱼。等到终于踏上栈桥之后,这回缪莉又望着堆积如山的鱼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幸好我们的船上没有鱼。我再也不想看见盐腌的鱼了。」
  鲱鱼是一种要多少就有多少的便宜食物。冬天从沿海到深山,人们餐桌上的悲号声(译注:鲱鱼本身就很腥,腌渍尤甚)大抵是由它引起的。或许我们每年冬天吃到的鱼也来自这里吧。
  「这个嘛,味道是挺厉害的。」
  对流着一半狼的血脉,鼻子非常灵敏的缪莉来说这或许很痛苦。事实上就连我这样的普通人都已经闻到了港口各处的木桶中发散而来的鱼腥味了。
  尽管,人类闻起来大概至多只会想到『挺好吃的』而已吧。
  「今晚我们吃盐烤鱼吧。这是和腌鱼完全不同的美味。」
  「哎~……可是我想吃肉……」
  当我们穿过栈桥上的人流走进港口时,刚刚还在抱怨旅途餐食的缪莉突然安静了下来。
  「怎么了?」
  我转头一看,此时缪莉正呆呆地抬头望着天空。她的视线前方是一座高耸的石造要塞,上面还停着海鸟。──这座城市,是缪莉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纽希拉之外的城市。
  「缪莉,站在这里不动会影响到其他人的。」
  拉着她的手,缪莉才终于肯动起来,可很快她的注意力又被别的事物吸引住了。
  「哥哥,你看,那个人,带着好大一群狗!」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个扛木桶的工人,身后跟着不少野狗。
  「那个人,是牧犬人吗?」
  「牧犬人?」
  「外面的地方,不是有牧羊人和牧马人吗?」
  的确是这个道理,或许哪里真的会有牧犬人也说不定。
  「虽然我不知道有没有牧犬人,不过那个木桶里大概装的是盐腌鲱鱼吧。那人身后的狗是想要舔落下来的盐粒。」
  「咦~」
  缪莉的头顶上是回旋的海鸟,身旁堆积起来的木箱上则是缩成一团打盹的野猫。喧嚣港口中的一切都能引起她的兴趣,几乎每走一步,缪莉都要好奇地问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而听到我的说明后又会流露出兴奋的神情,热心地继续追问更多问题。尽管最近越来越淘气了,但这副模样仿佛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坦率又可爱的她,我在心中暗暗为此松了口气。
  不过,每件事都为她说明一番的话时间就不够了,何况我们还要为进城做各种准备。首先必须得找到兑换商,换得可以在城内买东西的零用钱才行。就在我打算拖着她往前走时──因为抓着缪莉,视线没看到前面,身体猛地撞到了别的人。
  「啊,抱歉。」
  我连忙道歉,这才发现对方是个包着头巾的年轻姑娘。她的个子还算高,修长的手臂上是卷起来的袖子,显得相当精干。看她穿着围裙,大概是哪家船宿的女儿吧。她的发丝因为长期暴露在含盐的海风中已经褪了色,正好和栗色的眼睛相称,看上去非常漂亮。
  刚一和我视线相交,这个姑娘便露出微笑,同时更是一下子抱住我的手臂。
  「没事没事。像小哥这样的人,倒不如说我还很欢迎呢。」
  「哎?」
  「你是旅人对不对?第一次到阿提夫来?今晚住哪儿决定了吗?要是在这里四处乱找,可是会被不正规的店家给强行拽走的唷。」
  「哎,哎?那个──」
  她一口气说了下去,同时还猛地把我的手臂按到自己胸前──被肉类鱼类,以及港口活力所滋润成长的,发育良好的胸部上。
  「我们家的话又清洁又安心。有刚进的葡萄酒,也有干干净净,没虱子没跳蚤的亚麻布床铺,女孩子也是任君挑选。没事儿,像客人您这样的祭司大人也可以的。女孩子们都是虔诚的羔羊,神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再要不然,给你们办个结婚仪式,第二天离婚也可以的。」
  「这、这个、那个。」
  我立刻明白了这是一家怎样的旅店。既然这座港口城市云集了以性格粗野而闻名的水手,以及在贸易中谋取了巨额利润的富豪,那么这类船宿自然不会少了。这个姑娘更卖力地把我的手往自己的胸前贴,甚至还将脸贴上来,像是要对我耳语什么一样。顿时,我闻到了一股仿佛新出炉面包般的甘美气息,或许是来自她用的什么香粉。虽说不算很严重,可我已经有点害羞得不敢直视这个姑娘的脸了。
  「嘻嘻,脸这么快就红了,真可爱。呐,小哥,你是从哪里来的?坐船从南边来吗?到店里去,给人家讲讲旅途见闻好不好。」
  说着,她便要拉我走向哪里去。不,我并不是祭司,住处也打算选在别的地方。这些话仅仅只能在我的脑内虚无地回响而已。
  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想要停住步子,结果从反方向又有另一只手拉住了我。
  「你看,小哥,我家旅店就在……咦,哎呀?」
  抓获的羔羊不肯移动脚步,于是旅店姑娘惊讶地转头回来。
  「什么啊,拖油瓶?」
  是缪莉。旅店姑娘立刻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她。
  「不过,我没见过你啊。你是谁家出来划地盘的?」
  前一秒还挂在脸上的甜美笑容顿时变得冷淡至极。划地盘。也就是说她把缪莉当成了其他店家派来的人吧。毕竟缪莉的穿着打扮看上去也实在不像童叟不欺的面包店家女孩。
  「不、不是,这是我家主人的女儿,因为一些缘故和我一同旅行。」
  我在事情变得复杂前连忙解释道。而旅店姑娘的视线在我们之间打量了许久,才终于放开了胳膊。
  「小哥你身上全是硫磺味呢,是刚从纽希拉享受回来吗。原来如此。」
  她一副『我懂我懂』的模样点着头,很明显是搞错了什么,不过我也不打算再订正了。
  「那,不拉你去我们家了,能不能帮我换一点零钱?」
  「换零钱?」
  「你既然是从上游来的,身上肯定有铜币之类的零钱吧?」
  旅店姑娘说到这里,露出了有点为难的表情。
  「我们店里找给客人的钱不够了,很头疼啊。当然换了小哥的零钱也是不会亏待你的。在脸蛋上亲一下,或者膝枕也不是不……」
  当她又蹭过来时,缪莉发出了低吼──不是比喻。
  「开玩笑的啦。但是,正好遇到了,真的能不能帮我换点零钱,我们确实很头疼的。」
  找我这种刚来到新城市,还完全不了解情况的旅人来换零钱,大概她是想要用掺水的汇率来蹭点便宜吧。
  「对不起,我们也正要去找兑换商。」
  听我这样回答,旅店姑娘便不再固执了。
  「这样啊,那,劝你还是别去城墙外面的摊子比较好。席子都不铺的摊位肯定不会正经,换钱时可是要收你一大笔手续费的。小哥你又这么老实……不过,好在还跟着个小督查。」
  旅店姑娘笑了笑,冲缪莉挥了挥手便很快离开。接着以一副对我们毫不再感兴趣的模样,又四下张望起来,而后『撞』上了路过的另一个年轻男子。那是个大概刚从附近乡村来到城市,看上去认真又善良的青年。
  之后的发展就像我们刚才遇到的一样,对方刚一道歉,旅店姑娘便把他的手抱在胸前,同时脸贴到耳朵附近。即便是我们从旁边看,也能发现老实的青年已经全身僵住了。
  方式是不太值得肯定,但这勇敢的商魂与才能还是令人佩服的。
  「哎,真是的。」
  冰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果然,哥哥没有我跟着是不行的。」
  转头一看,是满脸无奈的缪莉。等我的视线再回到青年身上的时候,他已经被那个旅店姑娘抱着手臂拽走了,青年结结巴巴的解释显然没有传入旅店姑娘的耳中。或者说,弱者的命运常常就是成为猎物。
  「而且,刚才还一副色迷迷的样子。」
  「我、我并没有那样。」
  慌忙表示否定,可缪莉仍是那副轻蔑的眼神,还哼了一下。
  「那个人,又不是只有一点点的大。」
  「什么?」
  我追问了一句,缪莉突然不再搂着我,转而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小小的,不论身长,肩幅,腰宽,各种地方也都是一样的小。大概之所以不再搂着我也是因为贴在我手臂上的那部分,比起旅店姑娘来实在是屈辱性地小吧。当然指出来的打算是没有的,我决定装作没注意到。
  同时对她说。
  「不过,多亏你帮了我,我要向你道谢。」
  缪莉起先仍是一脸不高兴地抬头盯着我,不过很快便露出笑容。
  假若继续呆呆站在这里,恐怕难免遇上其他寻觅猎物的獠牙。于是我们快步离开了港口。大概缪莉也终于把周围看完了一圈,她一副满足的模样这样说。
  「然后,哥哥,结果你到这个城市来是做什么的?在路口宣教吗?」
  「并不是,基本上,我会在这里帮海兰德殿下做事。」
  「是什么来着。『吾神之……』。」
  先前她果然在偷听,现在更是没什么理由掩饰了。
  「『吾神之书』。」
  「那是什么?」
  「我们计划发行圣典的白话译本。」
  「哦哦,原来如此。」
  嘴上这么说,可缪莉的表情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用无奈的目光望着她,缪莉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圣典是用教会文字写成的。那是古时候用来记录预言者言行的文字,但后来随着教会遍及世界各地,出现了许许多多不会阅读原典的圣职者们。于是,人们就传说这种教会文字是神授予人们的。」
  「嗯……古时候,是多久以前啊?妈妈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吗?」
  「有谁知道呢。或许,真的是那样吧。」
  「哎~」
  不知道缪莉为什么在这里发出了感叹,我咳了两声,又把话题拉回原来的方向。
  「总之,圣典是用教会文字写成的,但平时却没有人使用。就连我们称作白话的这种文字,实际上能读能写的人也不是很多。」
  缪莉一副嫌恶的表情,大概是想起了以前偶尔会被粗绳子绑在椅子上,强逼着学习读书写字的事情了吧。
  「因此,能够阅读圣典的人只有一部分。不过即便如此只要到教会去,就会有圣职者为信众解说圣典的内容,所以这样的情况就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可是到今天这种情况已经不是那么合适了。我们认为不能只是由教会的圣职者将圣典读给人们,单方面解释神的教诲,而应该让许许多多的人们直接阅读圣典,由自己来判断何为正确。于是才有了这个计划。」
  「也就是,『吾神之书』?」
  「没错,是和很了不起的名字,对吧?」
  缪莉用她漂亮的大眼睛盯着我,开口说。
  「哥哥老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其实自己也很孩子气嘛。」
  「嗯?」
  见我露出不解的神色,缪莉促狭地笑了起来。
  话虽如此,但『吾神之书』的发型,的确像是充满了挑战要素,令人激动万分的冒险。
  「那就是说,哥哥要去写书了?」
  「直白地讲确实如此。」
  只是,这实在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情。圣典中充满了暧昧的说法与比喻,有名的神学家们对其见解也多有分歧。更何况其行文也包含了大量日常中不再使用的特殊词汇,翻译起来恐怕不会简单。
  何况,现实也并非只要凭借坚强的信仰心就能一路前进。这实际上是一场战争。是于教皇长期对立的温菲尔王国,意图让舆论认为错在教会的计策,换而言之就是釜底抽薪。毕竟手执圣典宣扬清贫的教士们身后却是高大宏伟的圣堂,这样的言行不一已经到了路人皆知的程度。只是由于无法直接阅读圣典,人民一直难以,甚至不能指摘出他们的错误。
  当然很明显教会方面会强烈反对这个计划。只要圣典不被翻译成白话,能接触到原典的人就始终受到限制,无知的民众仍将处于无知中。『吾神之书』恐怕会成为令教会相当头痛的问题吧。
  而温菲尔王国实施这一计划,也有自己实用方面的理由。现下王国境内的教会全部在教皇的命令下关闭了,人们必须靠着自己的力量在新生的洗礼中,在结婚的庆典中,在葬礼的祈祷中与神沟通。
  提出发行『吾神之书』的海兰德,果然是有一双慧眼。而德堡商会之所以选择支持温菲尔王国,恐怕也是为海兰德的智慧所感服吧。
  不过,这一切要称之为陷于末路者的苦肉之策也不为过。圣务停止是一种可怕的手段。它将让人们在临终时刻无法得到通向天国的祈祷,或在婚礼这样幸福的日子里无法得到神的祝福。更何况结婚的仪式本身就在教会举办,这样一来人们甚至连正式结婚的名分都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全都成为了贪欲的牺牲品。教皇究竟将人的一生当作了什么,神的爱是无偿的,神的教诲也不应成为税金换得的商品。
  我想错的确是在教皇。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道理。而假若这样的暴行得到承认,就意味着决定事物正确与否的根源──即神本身的权威应当受到质疑。
  「哥哥。」
  我在脑海中不断地自问自答,直到被缪莉拽了一下袖子。
  「你的表情好可怕。」
  「……刚才我在想一些问题。怎么了?」
  「我们已经走出港口了,接下来要去哪里?那个小山上的城市吗?」
  海港周围比起阿提夫的其他区域显得更为繁盛,这里有众多高大的建筑。放眼望去,附带仓库的商会、船宿……等等深处仍是更多房屋,在那小巷里恐怕也有像刚才那个旅店姑娘家一样的可疑旅舍吧。如她所言,这里的道路两旁果然也有连草席都不铺,站着等待客人的兑换商。他们的身后则是锻冶屋和木匠的工坊,这个海港本身,已经足以称作一个小镇了。
  港口的石板路延伸向小丘的方向,石板路的另一头有从港口也能清楚看到其规模的高大围墙。这道城市围墙外搭着大量脚手架,看上去现在仍在扩大其范围。
  德堡商会的商馆,想必就在那里。
  「进城里吧。」
  「太棒了!」
  「怎么?」
  我对缪莉投去惊讶的眼神,她立刻把脸转向一边,可我还是很快明白了她刚才的想法。
  「我们不会去路边小摊买食物的。」
  「哎~……可是我刚刚不是才救了哥哥一次的嘛。」
  「那、那样的事……我自己也能拒绝得了。」
  我咳了两声,缪莉却夸张地耸着肩。
  「何况,我们的路费并不是无限的。」
  「但是我可以去酒场里跳舞赚钱呀?」
  我瞪了缪莉一眼,结果她连脖子也缩了起来,连忙逃开视线。要是缪莉真的去了酒场卖艺可就麻烦了。
  「奢侈是人生大敌。」
  「我觉得节俭才是享受人生的大敌哦。」
  然而再瞪她时却起不到刚才的作用了。缪莉冲我笑了起来。
  从港口到城镇大门路上,两侧尽是露天小摊。
  据说神令预言者走上的试炼之路,每一步都有恶魔的诱惑
  神啊,守护吾身。
  我提起精神,默默在心中咏唱禁欲的誓言。

  阿提夫是个热闹的城市,但和纽希拉完全不同。
  这里的热闹和喧嚣,就像是每个人都在呼喊着,奔跑着一样。
  「喂,让开让开!」
  「是谁把箱子堆在这种地方的!」
  「鲱鱼!鲱鱼!没用盐腌过的鲜鲱鱼嘞!」
  「这位旅人小哥!来把护身短剑怎么样?这家伙可是能用来宰牛的绝品!」
  我虽自认为还算了解外面的世界,但在这里才发现自己脑海中的那些认识,都已经成为了十多年前的过去。这里的喧嚣几乎让人感到眩晕。
  「缪莉,你没事吧?」
  拥挤的人群将我们推来搡去,周围则是同样的人潮,鱼腥,宰杀在路边的猪羊流下的血臭味,以及小摊上油炸食品的香味,炭火的烟味。
  我担心地询问缪莉时,她刚刚吃完一份油炸鳗鱼。
  「呼诶?」
  缪莉似乎并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问她。她轻巧地避开前面一辆装满活鸡的马车,同时还不忘摸了摸路旁一只狗的脑袋。看上去,短短片刻里,缪莉就已经习惯了这座城市的嘈杂。
  「哇!下面我想吃那个。」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家店头摆着塞满肉馅的派。
  「……从港口开始你吃了油炸鳗鱼,吃了猪血肠,吃了煮牛肚,然后呢?」
  「加了盐的炸小螃蟹也很好吃,而且没想到盐烤生鲱鱼的味道那么棒,鲱鱼也不可小瞧呢。」
  我为禁不住缪莉撒娇的自己感到惭愧。
  「暴食是七罪之一。何况,你以为那些一共花了多少钱。我们从纽希拉带来的零钱也都用完了……」
  似乎这个时间段内,哪里都陷入了零钱荒。在小摊上若是拿出大额的货币,立马会遭到店家的白眼。或许先前那个旅店姑娘找我们换零钱,并不是想要占便宜,而是真的对此束手无策了。
  「用银币买就可以了嘛。只要买很多很多,就不用找钱了对不对?」
  「缪莉!」
  她竟然用手捂着耳朵,把头转到了一边去。
  「再说,明明爸爸还给了饯别的旅费,至于那么小气吗?暴食是七罪之一,那吝啬呢?」
  「唔。」
  本以为平时我的说教全都被当作了耳边风,偏偏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记住了。虽然不在愤怒,暴食,色欲,贪欲,嫉妒,傲慢,怠惰等七罪之列,但吝啬也是相当的过错。
  「……这不是吝啬,这是节制。」
  「有区别吗?」
  这绝不是不懂才问,而是知道我会因此语塞才问的。要是缪莉的耳朵和尾巴露在外面,现在必定正开心地摇来摆去。
  尽管作为立志成为圣职者的人这样是很说不过去,但我不得不拿出最后的办法了。
  「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缪莉起初撅着嘴把头转向了一边,但或许是又决定等待后面的机会,于是也再没有继续坚持了。
  「还有,你的穿着恐怕不能不改一改了。」
  「哎?」
  安静地,物色着明天要缠着我去哪家店的缪莉,突然惊了一下。
  「为什么?不可爱吗?」
  她看起来有点受伤。
  「……可爱不可爱,问题不在这里。」
  「讨厌,什么嘛,那就是说还是很可爱的对不对?太好了~」
  诶嘿嘿,缪莉开心地笑了起来。这副模样险些让我心软下来。
  「或许的确是很适合你──」
  我重新开口,总算继续说了下去。
  「但这副打扮实在是太显眼了。我会去准备别的衣服,如果你还想继续旅行,那就要先换掉这一身。」
  往常对说教满不在乎的缪莉,在我认起真来的时候还是会好好听话的。
  她重新打量着自己的衣服,然后露出不解的模样。
  「既然哥哥这么说我换就是了……可是为什么?明明大家都夸我了呢。」
  「正是因为如此。」
  就像先前引起了旅店姑娘的误会一样,每当缪莉跑去小摊买零食,我在付账时店主便会投来令人刺痛的视线──带着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幼小的,穿着华丽的女孩子在街上闲逛,用零食取悦她。这种行为放在贵族的年轻子弟身上姑且不论,我拜托罗伦斯准备的可是旅行圣职者的装束。如此看来旁人的评价绝不会怎么好听。
  我含蓄地向缪莉表达了这些,尽管她露出一脸觉得我小题大做的表情,可总算还是同意了。
  「我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但我也不想让哥哥难堪。」
  她叹了口气说。
  「那,我穿什么衣服才好?」
  「女性旅行时的装束,大概只有两种。要么是修道女,要么就是男装。」
  「修道女……就是妈妈偶尔穿得那种衣服吧。裙摆拖得长长的,而且还包得严严实实。」
  「从前旅行的时候,赫萝小姐装扮成修女模样是非常漂亮的。」
  「那,我穿上也会好看吗。」
  活过了上百年岁月的贤狼赫萝,在世人面前一直是少女的模样。而缪莉长大之后大概会和母亲一模一样吧。
  「我也不知道。毕竟赫萝小姐和你不一样,她在安静时有一种威严感。」
  「什么嘛!」
  不同之处就在于这里。当然这句话我是不会说出口的。
  「我讨厌那种穿着不好活动的衣服。而且……也不想和妈妈比。」
  看上去缪莉也有身为女孩子的坚持和矜持。
  「那么,我去拜托德堡商会,为你准备学徒的服装吧。」
  「要是穿上之后变成比哥哥还要帅气的美男子该怎么办?」
  这话让我只能苦笑。不过缪莉的面孔的确和她的母亲一样精致,打扮成男性一定相当美观。
  何况比起男性装扮成女性,如此反过来却压倒性地难以暴露。(译:我不同意)
  「来,快走吧。」
  「好~」
  罗姆河自东向西流去,南侧的位置有一座山丘,山丘上就是阿提夫的城区。人们在山丘顶部建起了广场,教会、市政厅等等重要建筑都围绕广场建起。这是南方的典型城市风貌。
  据我们在露天小店里打听到的消息,德堡商会的商馆也在这一带,沿着广场前的显眼大道直走便是,所占地段很符合这个商会的实力。与商会往来频繁的人或许会选择走人更少的背后小路,但我们第一次来到阿提夫,于是仍决定朝大道走。毕竟这样应该也能顺路遇到兑换商。
  「哇啊……」
  让缪莉抬起头发出惊叹的,是一座宏伟的教会。
  在港口时她就对石造的要塞看傻了眼,不过这是因为通体石造的建筑物本来就很稀少。纽希拉的房屋至多只有三层,而且全是木质结构,可眼前的教会主体就有五层楼高,钟楼更是几乎直插天际。有种压倒的庞大感觉。
  「呐呐,哥哥……这个,是一块一块的石头垒起来的吗?」
  「是的。建造的过程非常费工夫。但花费越多辛劳,也就证明对神的信仰越深厚。而且切割下这些石块来建造教会也是一种很大的荣誉。如果你走近去看,能看到石块上刻着捐献者的名字。」
  「哎~」
  「稍微去看看吧?我也要补充一下不知被谁花掉的零钱了。」
  缪莉慢慢将视线从教会转向我,同时露出满面的笑容。
  「要换好多好多零钱哦。」
  全无反省之意。
  「开玩笑的啦。哥哥要是迷路可就麻烦了,所以我陪你一起去。」
  「……」
  我看了看身旁的缪莉,她正露出发自心底的开心笑容。这副自由奔放的模样已经超越了令人叹气的等级,简直要让我不禁笑起来了。或者说,也让我只能笑起来了。
  之后我们朝那些绕着广场中心圣母像铺开席子的兑换商人们走去。除过旅人之外,这里也有城镇居民不时来访,或许是为了换买东西用的零用钱。我看到兑换商带着犹豫的神色将银锭和货币放在天秤两端。刚好此时有个摊位前没了客人,于是我便走过去。
  「我想换一些零钱。」
  「啊,换多少。」
  他连招呼也不打,单刀直入地问道。我慌忙取出钱包,拿出一枚白色银币。
  「把这个换成迪普铜币。」
  「太阳银币啊。这一枚,换三十枚迪普铜币。」
  「啊!?」
  我不由得惊叫起来。迪普铜币是这一带最廉价的货币,一枚能买到的至多也就是一片面包或是一杯麦酒。而雕着太阳图案的银币则在长途贸易中仍然通用,算作这里的最强势的通货,一枚便足以供给一个四口之家整整一周的饮食,还能让他们在安息日吃一顿丰盛的晚餐。
  我事先和罗伦斯请教过主要货币的兑换比率,他告诉我太阳银币至少能换得四十枚,甚至行情不错的话能换到五十枚迪普铜币。
  是这个兑换商看我一副旅人打扮,所以才这么说的吗。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却拿出手边的一卷羊皮纸,背诵出上面的内容。
  「市政参事会通知。现今小额货币不足。参事会规定太阳银币与迪普铜币的汇率为一比三十。」
  看上去,他早就习惯了旅人的抱怨。
  「景气不错是好事,可没想到好到连零钱都不够用了。当然不止阿提夫,附近都是这样。」
  他收起羊皮纸,放回矮桌里面去。
  「你瞧,这个镇子上有个老大的教会不是?所有的零钱,全都归了那教会的募捐箱里去。」
  兑换商头也不转地,用手指了指教会的方向。
  「收着那么重的税,还要这堆零钱干什么……哎呀,小哥你是旅行的圣职者吗。」
  他略有些尴尬地冲我笑了笑。
  「所以,你看怎么办吧。」
  「啊……我知道了。还是拜托您帮我换吧。」
  「谢谢惠顾。」
  我把银币交给兑换商,他看了看正反面,又跟原银锭在天秤上比了比,终于把一贯铜币交给了我。正好三十枚。难怪旅店姑娘会为零钱犯难,小摊的店主在找钱时也满脸的不情愿。
  而缪莉买零食的花费,一下子就高了不少。
  「小哥你也去说他们两句吧。至少募捐箱里的零钱就别捂着不放了。现在的教会就是钱,钱,钱,真希望温菲尔王国再加把劲儿。」
  我只能苦笑两声,将铜币收好,告别了兑换商。
  不过他说出的这些话,对教会的批判,对温菲尔王国的期望,却让我暗暗激动起来。直接倾听居民们的不满,让我再一次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压迫人民的生活,这还算什么灵魂的救济者。
  「哥哥,下面去哪里?」
  「德堡商会。」
  我坚定地回答道。
  必须快点和海兰德见面。
  我被使命感驱动着,拉着还满脸不解的缪莉,朝那条广场前的大道走去。

  沿着广场前的大道向南走,便是一片充斥着相似建筑物的区域。这些建筑大多将一楼当作卸货场,二楼到三楼的外墙上则显眼地垂着旗子──它们是执掌城镇经济牛耳的大商会驻地。我们在其中穿行,不久便看到了德堡商会那眼熟的旗帜和招牌。
  「咦……这个图案,好像在哪里见过。」
  缪莉歪起脑袋回想着。
  「是刚才的兑换商。」
  「啊。」
  德堡商会是个商人组成的公会,但同时又独自发行着名为德堡银币的高质量货币。由于银币上铸着太阳的图案,人们也将其称作太阳银币。
  「这种货币得以发行,也有赖于你的父母所付出的努力。」
  旅行商人与狼之化身的冒险之旅,最终以一场巨大的骚动落下了帷幕。果然实在是了不起,我一直这样觉得,可他们的亲生女儿缪莉却好像对此还一点感觉都没有。
  德堡商会是一间面朝大街,门口宽阔的建筑物,一楼如其他商会一样是装卸货场。背着几乎与自己身体等大货物的商人,以及满载如小山般的马车频繁出入其中。
  货场一角蜷缩着乞丐模样的人,大概是商会用了几枚硬币雇他们在此监视有无小偷。除过盗窃钱财的贼人外,这座城市里还游荡着野猫野狗,甚至不知谁家放养的鸡豚,它们同样会对货场里的货物感兴趣。我在还是个流浪学生的时候也曾做过类似的差事来糊口,现在想来竟稍稍有些怀念。
  「喂喂,少站在这儿碍事!想讨钱上别处去!」
  有个仿佛浑身散发出热气的工人,像驱赶猫狗一样地对我们骂道。
  缪莉慌忙藏在我的身后。
  「不,劳烦向商馆主人通报一声。」
  「啊?」
  「我是托托‧柯尔。原定前往雷诺斯的计划改变到了这里。只用说这些就够了。」
  「嗯?」
  那名工人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了我们片刻,不过还是耸了耸肩消失在了货场深处。
  很快,他回来了。
  「进去吧。什么啊,原来是那个大老爷带来的。」
  果然海兰德像是已经到了。
  我们对工人道过谢,走进货场里面。
  这片装卸货场的后方堆着大量各式商品,前面则是一张铺上毯子甚至能睡人的柜台。不过这张柜台上此刻堆满了货币和羊皮纸,文件堆仿佛要淹没后面奋笔疾书的柜员一般。柜员身后的墙上则是一幅比人还大的天使画像。画上的这位天使,静静地注视着货场里忙碌的商人们。
  这副显眼的画像自然也夺去了缪莉的视线,但与其说是感动或是折服,缪莉看上去更像是感到好奇。
  「天使也在数钱呀。但是,剑又是怎么回事?是吓唬人快去干活吗?」
  天使右手执剑,左手则捧着天秤。缪莉的解释不禁让我笑出了声。
  「剑代表正义,天秤代表公平。只是……你的想法或许也不能算错吧。」
  何况这里的每个人的确都像是十万火急般地埋头于工作中。身处其中,简直就像置身于旺盛的炉火里一样。论忙碌的程度,温泉旅店的工作我是了解的,可纽希拉的旅店比起这里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世界运转的速度,要在这里才体现得出来。
  总觉得,山中十余年生活里粘附在身上的温泉水垢,正在一点点剥落。
  「啊,是柯尔先生吗。」
  朝无论哪里都人头攒动的商会内走去,突然听到了某个衣着华丽的商人开口叫我。他身着的绿色衣物不知用什么染成,极有贵族风范,显示出穿衣服的人也必定是只负责大笔交易的豪商。这位豪商留着整齐的小胡子,尖端仿佛牛角一样,想必是每天早晨都用蛋清仔细涂抹定型过的。
  「我是接到联络后前来的托托‧柯尔。」
  「我是本商馆的负责人史蒂芬。商会主人吩咐过了,要我们好好招待您。」
  握过手之后,比我大了二十多岁的史蒂芬当然地将目光转向缪莉。
  「这位小姐呢?」
  「您好,我因为某些原因和哥哥一同旅行,我叫做缪莉。」
  缪莉落落大方地带着笑容,以更为当然的态度做了自我介绍。她表现得自然而然,史蒂芬没说什么便接受了缪莉的说法。
  「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两位一起吗?」
  「是,给您添麻烦了……」
  「完全没有,毕竟我们的工作就是款待柯尔先生。」
  地位崇高的史蒂芬居然对我表现出了最高级的敬意,这似乎让缪莉相当惊讶。话说回来,罗伦斯夫妇对德堡商会有深重的恩情,我不过是借此沾了一点光而已。
  「海兰德殿下已经到了吗?」
  「没错。殿下前日乘船抵达,刚刚结束和商人联合会的会议──」
  就在史蒂芬的话讲到一半时。某条连接卸货场更深处的走廊中传来了脚步声,同时人群犹如被分开的海水般退向两侧。走出人群的是一位被随从簇拥的贵族。我之所以一眼就明白他的地位崇高,不仅是因为他身上华丽的服饰,也是因为那独特的高贵气质。又或许是由于他精整到足以令男性侧目,显示出王室血脉的面孔,以及那使人印象深刻的美丽金发──温菲尔王国,至今还流传着黄金羊引导国家建立的传说。
  这正是海兰德本人。
  「哎呀哎呀,海兰德殿下。」
  史蒂芬刚要深深低头敬礼,却被满脸愉悦神色的海兰德用手扶住了。
  当海兰德的目光转向我,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如同与老友相会的笑容。
  我慌忙学着史蒂芬的模样低下头去。
  「贵安。海兰德殿下。」
  「柯尔博士也久别未变啊。」
  比我还年轻的海兰德,用他独特的低哑声音特意称我为博士。而这一称号平时只能以教会的权威授予,被冠以博士之名的人所在之处也必定是大学之类研究学问之地。一般想来这样的称号绝对是与我无缘的,可当它从海兰德口中说出时,我却有了种惊讶之感,并很快在四周人群的惊叹目光中红起了脸。
  「见笑了,我怎敢当得起这样的称号。」
  「那么,你就也放下这副拘谨的态度如何?」
  海兰德的脸上浮现出孩童般的淘气笑容。
  「柯尔,你的学识的确是无可匹敌的,而我拜借的正是这样的能力。但你的工作里并不包括阿谀我,不对吗?」
  他的语气让我想起了从前温泉浴池中的论战,不过这正是海兰德的平易近人之处,同时或许也是他的愿望。
  「工作里并不包括阿谀」,后半句话让殷勤的史蒂芬露出了极其尴尬的表情。
  「我知道了。不过,我的说话方式原本就如此。」
  「无妨。」
  他再次露出如同少年般的纯粹笑容,可很快又以一句「另外」换上了苦笑。

  「那边的小姐呢?她为什么在这里?」
  「咿──!」
  缪莉从我身后探出脸来,对海兰德剥露出牙齿。
  「哈哈,她也和从前一样精神。史蒂芬先生,那些糖渍越橘的点心,可以拿给她。」
  史蒂芬起先愣了一下,又很快以职业商人的态度恭敬地点头。
  「那么,过后的晚餐再见了。」
  海兰德留下这句话便飒爽地离开了。
  或许是由于他的侍从们也一并离开的缘故,好像房间内空气的密度都猛然下降了不少。
  大概这就是所谓贵族的风范吧。
  「缪莉,无论如何请不要再做出那样的失礼举动了。」
  直到海兰德离开商会时,缪莉还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影。我对她叮嘱了一句,可她竟然一下子背过脸去。
  「不过,点心要收下。」
  缪莉的声音仍旧充满了不满,我只能戳了戳她的脑袋,叹了口气。

  德堡商会为我们准备的房间在三楼。平时大概是供那些来访商会的商人们过夜用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于是为我们带路的学徒说可以立刻去准备另一张,但我不愿给他们添多余的麻烦。何况缪莉的睡相并不差,所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当然,我不会用异性的眼光去看待她。
  作为床的代替,我拜托这个学徒为缪莉准备一身代替的衣服。
  「呐,哥哥。」
  从行囊中取出那本一直带在手边,写满了批注的圣典时,缪莉突然对我问道。
  「现在,我们在哪里?这个是世界的地图对吧?」
  她站在墙边一副大地图前。
  那幅地图是用整张皮做成的,大小几乎能包裹住缪莉的整个身子。因此恐怕并不是羊皮纸,而是小牛的一整张皮。
  「大概在这附近。」
  地图的中心是圣座所在的南方大都市。以此为基准,阿提夫处在相当偏左上的区域。
  「纽希拉呢?」
  「从阿提夫沿河往上,在这里。」
  我手指的地方已经超出了地图描绘的范围,而到了画着人脸的太阳的胡须下方。
  「啊哈哈。果然是世界的尽头呢。」
  「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在这里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哥哥以前旅行的地方,在哪里?」
  在……这里。继续为她在地图上指出后,缪莉的好奇心却像没有底一样,又提出了新的问题。正巧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我便抓住了这个机会。
  「缪莉,不要光看着地图,该换衣服了。」
  那个学徒果然拿来了一身德堡商会的学徒服装,以及海兰德让史蒂芬准备的糖渍越橘点心。
  「哇,好厉害!」
  当然,缪莉感慨的对象不可能是简朴的学徒装。砰。她的耳朵和尾巴仿佛发出这样的声音般一下子弹了出来,整个人都扑向我,但被我轻巧地闪开了。
  「换好衣服才能吃。」
  由于我们之间差了不止一个头,当我把装着点心的碗举过头顶时缪莉就怎么也够不到了。起初她先是用悲伤的眼神朝上望着我,当我摇头之后又立刻摆出不高兴的表情,这才拿起那套学徒装。
  「讨厌,真麻烦……」
  缪莉带着满脸的不情愿换起了衣服,而我连忙在她毫不犹豫就要脱掉身上的衣物前,离开了房间。
  「哎哎?洗澡的时候哥哥不是都看得够多了嘛。」
  她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但问题并不在这里。我背靠在门上叹了口气。
  或许该说她的母亲不愧是狼的化身,连缪莉在裸体这件事上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这样一来,反倒就像是表现出过剩反应的我有什么邪念一样了。不不不,是门对面的那边才欠缺贞淑少女应有的品质。我在心中重复道。
  只是,曾在纽希拉那水雾弥漫的温泉中看到的,缪莉的裸体,和刚才所见的似乎有了一点不同。曾经那与其说是瘦,甚至都有了些许肌肉的小小身体,不知何时开始呈现出成熟的轮廓。虽然还未体现出女性的丰润,但已经有了那样的预兆。
  缪莉的的确确是在成长。我的心中有喜悦,但又有些许寂寞。
  「害羞的哥哥,我换完衣服了哦。」
  当我呆呆地吃着点心等她时,门后传来了这样的失礼声音。
  一打开门,首先看到的是个无比英俊的少年。
  「诶嘿嘿,怎么样呢?」
  「……我真惊讶。所谓人靠衣装果然不错。」
  或许也是因为服装品质良好的关系。笔挺的裤子和长袖上装,再加上腰带与洁白的马甲,看起来果然像是侍立在大商人左右,精明能干的学徒。
  「但是,头发要怎么办才好?像哥哥那样扎起来吗?」
  我是讨厌剪头发的麻烦,才索性直接留了起来,可缪莉的头发要比我长得多。
  「还是仔细编起来比较好吧。」
  「我知道了。」
  说着,她从桌子边拉过椅子,又伸手夺过装着点心的碗,然后坐在椅子上背朝向我。
  「嗯。」
  是说要我来给她编吧。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我从缪莉的包裹中取出梳子,给满脸幸福地吃着点心的她仔细地梳理头发。缪莉的头发很柔软,又凉凉的,摸上去有种不可思议的触感。她的头发又长又多,于是我决定编两条三股辫,再把这两条辫子合在一起。
  「话说回来……真的好麻烦呀。」
  「你是说,照顾你很麻烦,这个意思吗?」
  「才~不~是~」
  她转过头来对我说。
  「耳朵要藏好,尾巴要藏好,身体下面也要藏好才行,好麻烦。」
  「世间就是如此,好啦,头转过去。」
  我戳了戳她的脑袋,缪莉才老实地把头转回去。由于好久都没有这样给她柔软的头发编过辫子了,这实际上比想象得还要有趣。从前缪莉总会缠着我要我为她梳头,可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这样做了呢。正想在脑海中回溯记忆时,她又开口说道。
  「呐,哥哥。」
  「什么?」
  编完一条,开始着手下一条。我开始用梳子梳理剩下的头发,可缪莉却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了?」
  又问了一声,端着零食却没有再吃的她,以一种无法窥见感情的声音开口说道。
  「那个地图的哪里,有没有一个不用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的地方?」
  我不由得停下了手。抬起脸来,正好看到缪莉的对面就是那副宏伟的世界地图。就连阿提夫这样的大城市在上面也不过处于角落而已。纽希拉甚至都没有被标出来。世界就是如此广大,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
  我突然明白了。
  缪莉希望能离开纽希拉的,最根本的理由。或许就是这个。
  「这……」
  但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直到她懂事为止,我们几乎从未将她带离过房间。即便是要出去时也总是用衣服包裹住全身,只露出脸来。对周围的说法是缪莉身体不好,耐受不住温泉的水汽。实际当然是为了遮住耳朵和尾巴。
  缪莉四五岁时,赫萝对她说明了流在她身上的血脉,也就是提夫林的概念,以及如果这个秘密暴露出去,全家将无法继续留在纽希拉的事情。
  大家会嫌弃我吗?
  对梦想成为圣职者的人来说,要怎么回答实在是明确不过。难受的时候,悲伤的时候,感到孤独的时候,只要抬头看看天空,那里有着我们永远的伙伴──这是最标准的答案。可是,那时的我却是这样回答的。
  ──至少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绝对会是缪莉的伙伴。
  第一次知道世界的阴冷与黑暗后,缪莉拼命地想要寻找着什么依靠。而要让话语传达进她的心里,必定需要比岩石更坚定的信念。自己相信着这个世界,我明白,必须要充满确信地将这一点告诉缪莉。因此才甚至都没有回答是罗伦斯,至于虚无缥缈到从未在我们面前露面的神,就更不必提了。正是我,只有我,才绝对能向她保证这一点。
  于是,缪莉笑了起来,笑着对我说,太好了。
  之后她便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也学会了藏起耳朵和尾巴的技巧,以人类少女的身份在纽希拉过着普通……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说的生活。我原以为她早就想通了那些事,现在才明白这是不可能简简单单就放弃掉的。
  「这……」
  我停下了手。
  因为我明白,倘若撒谎或搪塞,恐怕立即就会通过这双手被缪莉察觉到。
  何况将她当作能够随意哄骗的对象,对缪莉而言也是极大的失敬。
  「或许很难吧。」
  就像圣座处于地图的中心那样,教会支配着世界。即便是在那些重视故土传说的区域,人们能否接纳一个生而非人的存在,也是个未知数。
  「缪莉,可是。」
  「没关系。」
  说完,她将头仰到后方看着我。
  「就像妈妈有爸爸一样,我也有哥哥在身边,对吧?」
  缪莉露出了比那晚更成熟的微笑。而特意改变成这个姿势,恐怕也是有意关心我,不让这一幕显得过于沉重吧
  「……没错。明明平时就不怎么听我的话,难得你还能记住啊。」
  于是我也这样对她回答道。就像我和罗伦斯一样,世界上必定还会有能理解缪莉的人。只要能够与那样的人相遇就好。
  缪莉闭着眼睛皱起眉头,咧开嘴露出牙齿来。不过她很快又直接后仰着朝我倒了过来,于是我慌忙扶住她。看起来缪莉是确信着我一定会这样做。
  「那就没关系。不管哪里,哥哥都和我在一起。」
  她睁开眼睛,露出腼腆的微笑,然后重新坐好。
  「好啦哥哥,快点给我编头发啦。人家还想去街上逛呢。」
  「去街上逛……我们可不是来这里玩的啊。」
  我抱怨了一句,缪莉立刻抖着娇小的肩膀笑起来。不过那小小的背影看上去还是带着几分寂寞。和母亲赫萝不同的是缪莉没有上百年的寿命。尽管吵起架来能让大人也招架不住,可她的的确确如外表一样,仍是个孩子。之后,恐怕仍有众多艰辛和痛苦等着她去经历。我明白自己不能为她阻挡这一切,但至少,我希望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保护缪莉。
  怀着这样的决心,我继续仔细为她编起头发。
  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只有时间静静流淌

  缪莉换好衣服之后,我带着她前往史蒂芬的办公室询问有关『吾神之书』的详情,却发现办公室前的拥挤程度不亚于一楼的货场。
  「哥哥哥哥,这个是怎么回事?」
  史蒂芬的办公室在一楼的最深处,这里的门前挤满了不同面孔的各式人物──从身份高贵的,到身份低贱的──而他们全都面露同一种忧心的神色。这里有不少人还带着随从,加上德堡商会的学徒们在他们之间来回,更使得房内显得拥挤。
  不过旁听下来,似乎大多数人都是请愿陈情之类。
  「是因为季节的关系,人们的开销上也多了一笔吧。」
  有邻近村子的人想来借钱,以便补充冬天用尽的储备物资,也有其他商人联合会的代表希望能购买更多货物以便春季销售。除此之外,甚至还有人刚从远洋贸易船上下来,就带着土产前来拜会。
  这个时节,南方的冬天已经早早结束,停止的时间又开始重新运转。冬日街道和海港全部被冰封的北方城镇里,人们也要再填满空荡荡的仓库,并且准备春播和迎春的祭典了。
  季节平等地降临到世间每个人的身边,但物资的分配却并非如此公平。
  因此人们才会聚集在这里,以便能让利益的天平朝自己再多倾斜一点点。
  「大家都想要见到那个人啊。没想到哥哥受到的欢迎那么厉害。」
  「是不是刮目相看了?」
  「嗯。爸爸和妈妈曾经做过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呢。」
  缪莉露出了笑眯眯的表情,而我也用笑容回应她。
  「别闹别扭了嘛,哥哥」隔了一会儿,她笑得更开心了。
  之后我拦住一个经过的学徒传达了来意。原本我们也应当按顺序在这走廊里等下去,可怎么看这条队伍也望不到头。何况刚才还有几个头上卷着布条头巾,脖子上挂着黄金装饰品,被太阳晒到淡黑色的异国人从门口刚一进来不久,就马上被请到了办公室里。
  金钱,权威,重要度。
  那么,让我来利用一下海兰德的光环,以及罗伦斯与赫萝的门路也不为过吧。
  学徒从人群缝隙中挤进办公室,很快又回来了。
  「诸位客人在这里都有要事,我们会加快安排的速度。」
  这也无法责备人家。毕竟现场已经如此混乱。
  「那么,我们会自己去处理人手和道具的事宜。」
  说完,我加了一句。
  「费用问题怎么办呢?」
  「柯尔先生一行的一切费用,均由本商会承担。」
  「非常感谢。」
  说完,我对缪莉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出商会。
  外面仍是一样的拥挤,但毕竟没了天花板,空气倒是比里面清新不少。
  「好厉害,哥哥,你听到了没?」
  刚一走出去,缪莉首先说出的就是这个。
  「『均由本商会承担』。那么,就和哥哥的节制没关系啰。」
  「我们不会去买零食。」
  「哎~?」
  「商会替我们付钱,是为了向我们表达敬意。所以我们的行为要与对方的敬意相符才行。何况厚着脸皮请人家替我们付买零食的钱,你觉得对方会怎么想?」
  「那个……他们肚子饿了……之类的?」
  「……」
  我忍受着这种类似头痛的感觉,总算迈开了步子。
  「所谓节制,并不单单是减少量就可以。想吃的东西、想喝的东西,一切想要的东西都不直接按照欲望取用,而是试图自律,这样的精神才是节制。」
  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了吝啬与节制的区别。
  「而吝啬并不是自律。吝啬是一心想要获取某种东西──例如货币。你明白了吗?」
  人们说宣教不仅是对人民的启蒙,也是对自己的启蒙。果然不错。
  「有点,像是明白了……」
  一旁的缪莉却像是更不满了。
  「那就是说,节制了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对不对?那还为什么要这样呢?」
  「呃。」
  这和往常故意提出来为难我的问题不一样,缪莉只是纯粹感到了疑问。而这个问题,无异于一道深渊。
  为什么?为了什么?
  我能立刻说出不少还算像样的答案,但总感觉好像每个都又有些不对劲。
  一边想一边走,差点甚至要被身旁的马车卷入轮下,拽住我的袖子,用全身的力量将我拉向路旁的,正是缪莉。
  「真是的,哥哥大笨蛋!」
  「对不起。」
  只是,这并非是为马车而道歉,而是对无法回答缪莉这个朴素的问题道歉。
  节制很重要,原因当然是由于在圣典中这是德行之一,应当被嘉奖。但没有写入圣典的善行仍有很多。何况,想想为什么节制是正确的,我竟发现自己找不出任何理由来。
  如果有理由,只可能是一个。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应该是对的。」
  咦?缪莉露出惊讶又不解的眼神看我。
  「或许有人会厌恶节制,但即便是那些人,他们应该也明白节制本身的益处。」
  「……」
  缪莉的视线从惊讶变成担心。不过我不理会她,而是再一次自问道。
  认为欲望是天性自然,而不加掩饰地追求它。这样的行为有错吗?
  所谓善,必定即为自然。突然想起某位古代的思想家的点破。
  「但是,这样一来禁欲的誓言又是为何呢……」
  结婚是应当被祝福的,然而圣职者们却鼓励去压抑这样的自然欲望。
  无欲才是自然的吗?
  禁欲是自然的,究竟是谁同意了这一点?
  「唔……」
  一旦对平时当作常理接受的东西抱有疑问,顿时感觉全无下手之处。就在我呆站着思考这些问题时,有谁拽了拽我的袖子。
  是缪莉,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哥哥……我不说任性的话了,原谅我吧……」
  「嗯?」
  我问了一声,她更是直接紧紧抱住了我。一时间,我还不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似乎是缪莉看我站住不动,以为是我为她缠着买零食而生气了。我低头看着像幼儿般紧紧抱着自己的缪莉,心中些许有了点这样的念头。
  ──下次,试着用用这一手好了。
  「不,只是稍微想问题多了点。」
  说完,我将手放在缪莉头上轻轻摸了摸她。只是,这个无意间被提出的问题,仍像是找不到栖身枝桠的鸟儿般,盘旋在自己的脑海中。
  在找不到答案的郁结与不快中,这只鸟儿究竟将飞往何方,竟也让我有了几分期待。

  城镇以广场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因此迷路时只要朝着无论在哪里都能看到的钟楼前进,就能再回到广场,实在是方便的设计。
  我带着不再缠着买这买那的缪莉穿行在小巷中,朝城市东部的匠人街走去。不愧是海港城市,这里果然有不少和木工有关的工坊。匠人们以工坊内切削木头的声音为背景,在门前将黑色黏稠的木馏油涂在木板上。藏在木桶里混上船的缪莉起先似乎是想起了桶里的味道,满脸都是厌恶的神色,但又很快被匠人们夺去了视线,专心地看着他们工作。
  「原来是那样用的呀。」
  「似乎是为了涂上去起防水防腐的效果。船只远航、或是奔赴战场时,也会在桶里涂上那种油,以便让肉装在里面不致腐坏。」
  「(闻、闻),有种熏肉一样的香味,感觉好好吃。」
  原来如此,果然是事随人想,物随人看。
  之后再往前走一小段则是皮匠聚集的区域。这里的房屋将通风良好的一楼辟作工场,里面则是出于鞣制不同阶段的兽皮,还有工人在切割皮带。
  墙上满是看起来就觉得暖和的白貂皮毛之类,也许不久就会被哪个贵族买走。
  很快,我们走到其中的一家店前。这家店在朝街的那一面挂出了一张巨大的牛皮,就像是招牌一样。
  「是不是用来当地图的呢。」
  缪莉趴在皮革上闻着味道,很快工坊中一个摆弄剃刀的男人朝我们走来。
  「啥事情。」
  「这个人身上都能取下来皮毛了呢」,缪莉悄悄对我说道,让我差点没忍住笑出来。这是位体格彪悍,毛发浓密的匠人,看上去的确像是一头棕熊。
  「年轻的牧师先生再加上德堡商会的学徒,你们怎么跑一块而来了。是来找什么写东西用的工具?」
  我轻轻敲了敲缪莉的脑袋,要她别再乱开玩笑,然后咳了两声对他回答。
  「我想买做底稿的纸张、墨水、羊皮纸,还有滑石也需要一些。」
  滑石是用来使羊皮纸那凹凸不平的表面变平整的,用的时候需要将它磨成粉。
  「好嘞,交给咱家!我是很想这么说,不巧昨天刚接了一笔大单子,现在还在赶工做羊皮纸呢。」
  棕熊一样的匠人耸了耸肩,拿起工作台上一张羊皮纸对我们晃了晃。
  「就这一张皮子,我得从上面取下五张羊皮纸才行。可一般人最多也就是能取三张了。」
  能看得出来他是故意向我们显摆技艺,但五张的确厉害。羊皮纸是用羊皮直接做出来的,因此和纤维加水捣碎做成的纸不一样,能够凭工匠的技术被削成好几片。
  「其他的工坊大概也接到了不少订单吧。」
  我问了一句,棕熊匠人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
  「小哥你一看就是从大城市来的吧。卖羊皮纸和文具的,也就咱们家的这些店了。咱这可不是满大街公证人,羊皮纸论摞卖的地方。」
  「是这样吗……」
  那么,要怎么办呢。
  当我自言自语时,棕熊匠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啦,说起来昨天的订单,也是德堡商会下的。」
  「嗯?」
  「啊,没错,想起来了。有好几个人来,打头的是个看起来相当不得了的贵族,说是有纸就尽量交给他们……一听能削羊皮纸了,我就高兴地把什么都给忘了。」
  既然如此,那么答案就只可能有一个了。
  正想到这里,工坊深处走出来了一个削瘦的白发老人,正好与棕熊一般的工匠形成对比。
  「哦呀,是客人啊。」
  「哎,老爷子,昨天那个阔绰的客人,是谁来着。」
  「咳咳,你还是老样子,光知道怎么把皮往薄里削。这样将来哪能做得成买卖。人家可是温菲尔王国的贵族老爷啊。」
  果然,是海兰德。
  「啊?岛国的贵族老爷跑这地方来干啥。」
  「真是的……我怎么说的,让你偶尔也去商人联合会露个脸,没错吧?温菲尔王国因为什一税跟教会闹得正僵不是?那位贵族老爷代表王国站出来,说这税收得没道理。来阿提夫也是想把主教大人拉到他们那边。不过在那之前好像是先想让老百姓支持他,这才去挨个见了各个公会管事的。今天早上我出去就是为了这个。」
  「啊、嗯……」
  棕熊工匠明显对这番话没有什么兴趣,眼睛时不时地瞄向一旁的剃刀。看到两人这样的关系,我心中突然对这个白发老人产生了某种共感。
  「光会个『嗯』,傻瓜。那个贵族老爷要是能说服主教大人,咱们就能给教会少交一份税了。」
  「喔喔,这可不得了。人都说大主教的晚餐豪华得一年到头不重样呢。省得出钱再养一帮老爷了。」
  尽管说话方式粗鲁,但这位匠人的话大概能代表人们心中的想法吧。
  「可是,这跟咱家的订单有啥关系?」棕熊匠人摸着剃刀问道。
  咣!白发老人毫不顾虑地照着他的脑袋敲了下去。
  然后,老人又转向我们,像是看太阳一样地眯起眼睛。
  「您带着德堡商会的学徒,那就是说您也是来帮那位贵族老爷的?」
  「啊,是的。」
  「哎呀,王国的那些事我老人家以前就听说了,今天早上在会上知道了以后更是佩服的不得了。特别是那个海兰德殿下真是聪明才俊。而且,还能提出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来。」
  说着,老人伸出手来要跟我握手,接着又握过了缪莉的手,然后深深低下头去。
  「教会和王国到底谁说的对,我老人家这种人本来以为跟咱们是没什么关系的。没想到,没想到你们竟然要把圣典翻译成白话,一辈子过来能直接读读神的教诲,哎呀,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老人越说越激动,甚至一时语塞了。
  「失礼失礼……我这把年纪了,再看不惯教会和祭司们奢侈放荡,也没法说些什么。这里是个港口,船出海去有没有事故只有神才知道。圣务停止了,镇子就等于喘不过气了。那冷风呼呼地吹,冬天啥也看不清的大海,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敢开船出去的。而且事故还从来都不断。住在这城里,谁干的活能不跟大海扯上关系呢?」
  看来在雷诺斯遭遇挫折之后,将下一个目的地转移到这里是有道理的。阿提夫的船只都以圣徒来命名,船首刻着圣母和天使的雕像,以求航程中的保佑。而只要看看港口捕捞上来的鳕鱼和鲱鱼,就能明白这里住着多少渔夫。此外南国的城外总是温暖而平静的海岸,可在这北境,包围城市的却是吞噬了不知多少生命,冰冷而灰暗的大海。
  「我们能帮上点什么忙,可是太光荣不过了。我老人家虽然已经不行了,但那头熊的手艺还是靠得住的。」
  果然谁看了他都会想到熊。缪莉在我身旁低头忍着笑。
  「认识的抄写工我也给你叫上,抄书尽管交给他们好了。一边翻译一遍发,让人们都看看教会有多不对劲儿!」
  不论是这位老人还是城里的其他居民,大家都并不是在怀疑神的护佑。只是,单纯对神在人世间的代理人──教会内部的恶弊与其行为感到不满罢了。
  果然温菲尔王国的行动并不是野蛮的暴举,而是确有其必要性。我再一次确信了这点。
  我所相信的世界,就在前方。
  在海兰德所致力要发扬的,神正确的教诲之中。
  「一起努力吧。」
  我握住老人的手,对他说道。

  「缪莉,你现在多少也有些明白海兰德殿下的伟大之处了吧?」
  从工坊回去的路上,我对缪莉这样说,她这次总算慢慢点了点头。
  那天剩下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又在城镇四处转了转,去看建设中的城市围墙,又在城区到港口的坡道上眺望远处灰色的大海,最后才回到商馆。
  夜里是史蒂芬主持的,以海兰德为主宾的招待晚宴。宴会上的谈话也无关痛痒。只是从场面上来看,除过对海兰德的奉承以外,史蒂芬的殷勤中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这也是当然的。和城镇居民谈话时,所有人都对我逗留在德堡商会的商馆这一点感到吃惊。这个商馆的负责人史蒂芬,似乎和大主教是同乡,而且同教会也有着不浅的利益关系。很难想像他居然会站在教会的对立面上,为我提供方便,不是吗?实际上,史蒂芬是在商会高层的要求之下,才不情愿地招待我的。像他一样的商人,比起大义更看重的是眼前的利益。即便能够取消什一税,恐怕在他看来也仅仅意味着教会的收入减少,进而眼下他的交易量也要受影响而已吧。」
  晚餐之后,我被海兰德叫到了他的房间里。整场宴会我都只记得要在脸上保持微笑,甚至连吃了什么都没有印象。而缪莉却把自己的肚子塞得满满的,甚至于不愿意再挪动一步,直到我说海兰德的房间里有点心吃,她才终于跟来了。
  「德堡商会也并不是磐岩一块啊。」
  「毕竟如此巨大的商会已经与国家无异。团结一致上下齐心是不可能的。何况他们是一群商人。比屋顶上的风向标更懂得见风使舵。」
  我无比尊敬的罗伦斯就是旅行商人出身,因此面对这句话也只好一笑而过了。
  「不过,我为了调配纸张去拜访了有关工坊,听过工匠的话之后我确信了一点。果然,教皇的圣务停止是明显有错的。」
  「我也一样。和各大工会接洽过后着实是吃了一惊。这里的反应和雷诺斯完全相反,简直就像我们变成了救世主一般。」
  海兰德发出低哑的笑声,抿了一口葡萄酒。
  「尽管此处原本是异教徒的土地,可现在的居民却全都是从南方乘船迁来的。他们对围墙外抱着恐惧。相信海里潜藏着魔物,而人们对此束手无策。可以认为,阿提夫对神的依赖比其他地区更大。可话虽如此。」
  他怜爱地眯起眼睛,望着把下巴撑在椅子扶手上的缪莉。缪莉对神的教诲如何如何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只是抱着装有糖渍苹果干的碗,一个人专心地吃着。大概德堡商会有这么多糖渍水果,也是为那些在海上长途旅行的富豪们准备的吧。
  「人们往往是被实利驱动的。他们已经无法忍受重税了。」
  海兰德望着缪莉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促狭。
  「你们看过建设中的城镇围墙了吧?还有一直延伸到海港的石板路。」
  「实在是座了不起的城市。」
  「准确地说,是人们正在努力让它变得『了不起』。但也因此对任何税收都额外敏感。你看到了城市表面的热闹繁华,但热闹繁华的背后,没人真的累积下财富。」
  大概这些信息是从德堡商会手中得来的。
  「此外,这座城市设置大主教的历史也不长,在教会中没有多少权威。何况这位大主教,在控制一座如此繁盛的城市方面,似乎是没有多少经验的。」
  有时,位高权重者脸上的微笑,会显得格外残酷。
  「他忘乎所以,将进入教会的全部财富都当成了自己的。不过也正因如此,这位大主教对工作的热心才是有目共睹的。」
  贪婪,却又热心于教会的工作。这两个印象在我的脑海中没法连到一起。
  海兰德看到了我的表情,咯咯地笑起来。
  「柯尔。倘若你能够更多地,看看书卷之外的世界就好了。」
  「……您说得是。」
  「长剑有长剑的利处,却不能如短刀般灵活。」
  海兰德将杯中倒满葡萄酒,继续说道。
  「那位大主教恐怕是分不清何为教会何为私家。因此一方面把圣务当作自家事般全力以赴,另一方面把教会也当作自家物般极尽专横。恐怕他本人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种专横。只是,旁人眼里就格外清楚了。毕竟谁是城里最富裕的女性?人们都知道答案,是大主教的妻子。」
  「这……」
  「当然不是正式的妻子,不过这也是路人皆知了。话虽如此──」
  海兰德耸了耸肩。
  「庶子出身的我,并没有斥责他的立场。」
  贵族或王室对正妻之外的女性出手并不罕见,甚至连本应贯彻独身的圣职者也一样,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情况就是如此──
  「不过,要说这位大主教阁下对这种关系处理得如何,问题就有些不一样了。我的父亲尽管是与教皇的侄女被强行结为夫妻,但在人们看来他和我母亲之间的确有真实的感情。在我眼里,他也是位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海兰德的话很含蓄,但他想说的我明白。
  「而阿提夫的大主教在热心于圣务之余,似乎常有盛气凌人的表现。恐怕是他还不明白自己应该如何习惯手中的权利。他严惩不忠与通奸,人们则怀疑他有没有想过自己如何。至于所谓的节制,恐怕在人们耳中更是早已沦为了一句笑谈。」
  那个棕熊般的匠人也提起过。教会的晚餐总是无比豪华。
  「即便如此有人逝世时他会落泪,婚礼的祝福时他会落泪,婴儿诞生时他还是会落泪。这种对圣务的投身还是人所公认的。正因如此,城里的居民才希望能摆正自己对教会复杂的感情。即挥霍压榨人民得来的财富,同时却又在圣务中格外用心,这样的两面性。」
  「所谓,『并不是不愿尊敬』,是吗?」
  「或者,借用神的话来说,是『希望能无所顾忌地去爱』。」
  或许说敬爱更合适。海兰德笑着补充了一句。
  当信仰之水的流通不再受阻时,世界也将变得更纯净吧。
  「因此,人民对『吾神之书』的计划表现出了善意。甚至有人央求我说想要马上看到翻译出的版本,哪怕只有已经完成的部分也可以。」
  「我去工坊询问纸墨的事情时,也被店家鼓励了。」
  海兰德笑了笑,对房间角落里待命的侍从使了个眼色。这位充满文官气质,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便走过来,将一捆羊皮纸束交到我手上。
  「我父亲很早便同意了这项计划,并召集国中无事可做的圣职者们展开工作──主要以『讲授神的教诲』为名。这些圣职者们和人民一样是不劳动便不得食,而父亲又对他们以善意相待,因此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只是,住在象牙塔中的他们对白话并不擅长。所以才迫切想听到在野学者的意见。」
  被称呼为博士时我就相当羞愧了,而学者的头衔也是如此。
  海兰德又一次觉察到我的想法,他笑着对我说。
  「柯尔,谦逊是一种美德,我也承认。但要说周围人怎么看的话,却出乎意料地是言者成真,言者为胜。」
  他的意思,是让我拿出自信来吧。
  「我会努力精进。」
  哎呀哎呀,他笑了起来。
  「实际翻译的进度应该比羊皮纸上的更快,但我希望你也试着翻译一遍。送回国内去应该能对他们有不小的参考作用。」
  尽管诚惶诚恐,但成就伟业的确是要如此。我恭谨地收下了那束纸卷。把圣典译为白话,启蒙人民,向他们展露教会的怪异之处,这是一场战争。而想到手中的羊皮纸即将成为战争中的利矛与坚盾,我顿时感到了一股沉甸甸的分量。
  「我明白了。」
  听到我的坚定回答,海兰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外,我也期待这位小姐能把她吃掉的这份体现在工作中。」
  他亲昵的视线彼端,是吃完点心正舔着手指的缪莉。含着手指时突然发现自己成了房间中的焦点,终于连缪莉也露出了一点尴尬的表情。
  「能在我面前如此表现的,除过拥有特许状的小丑,也就只有这个小姑娘了。」
  「实在是非常抱歉……缪莉!」
  我立刻训斥了她,缪莉虽然缩起了脖子,但眼神中仍然是抵触。
  「不,没有关系。我们即将投入的可是一场与权威的战争。权威使人盲目,也夺去人们思考的能力。何况敢于从人群中站出来指明事物的异常,更是需要勇气。我说期待着她,不是在开玩笑……你能阅读文字吗?」
  这个问题让缪莉露出不解的表情。
  「是文字。不过我不是说教会文字。」
  「啊,这个,她多少会一点。」
  我代缪莉回答道。而海兰德的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神色。
  「是吗。那么,虽然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有些无聊,但我希望你能读一遍那部圣典译本。你一定,能寻找到某些我们看不到的真实。」
  缪莉立刻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但这恐怕只是海兰德对她评价过高而已吧。
  「海兰德殿下,可是──」
  我正要开口说明。
  「这不是客套。因为我的确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某种气质。那温泉旅店的女主人也是如此……莫非她是出自某个望族?」
  海兰德的描述让我心中一颤。如果能把赫萝和缪莉的这支血脉称作名家,那就的确是如文字所述超越了人智的等级。何况在世界众多的王族中,其创立伴随着神话传说的,往往也只有那些最显赫的名门。
  「你看哥哥,识货的人果然是有的吧?」
  而缪莉却全然不解我的担心,一脸骄傲的模样,毫无谦虚之意。
  「哈哈哈,的确是这位小姐更懂得世间道理啊。」
  假若她的尾巴在外面,这时一定正唰唰唰地摇着。
  「不可将海兰德殿下的赞誉照单全收。」
  我叮嘱缪莉一句,尽管看起来像是没什么效果。
  「也罢,我不会深究。毕竟圣典中这样的故事不算少。」
  隐瞒的事情总有暴露的时刻。
  是好是坏,现在难以下定论。
  「毕竟,我相信着你们。」
  我决定把这句话当作是对臣下的安抚。这并不是贬低海兰德,而是为了让自己记住海兰德是贵族,和我们有着天壤之别。倘若不这样,我必定还要被他进一步吸引。毕竟海兰德具有如此的魅力,倘若能在他的领土上成为圣堂里的祭司,一定是件无比美妙的事情。
  但我希望能尽可能不抱私心地协助他。因为海兰德的背后是大义。这样的大义已经远远超越了个人利益。
  「敬改变世界的,第一步。」
  说着,他高高举起葡萄酒杯。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4-3 16:51 编辑


  第三幕

  从海兰德手中接过圣典译文的那晚,我几乎彻夜未眠。整晚都趴在桌上埋头于阅读。原来还有这样的解释,有这样的说法,每一句译文都刺激着人的求知欲。
  有一阵子缪莉似乎在抱怨蜡烛光闪得她睡不着,但不知何时也安静了下来。
  回过神来,已经听到了外面路上的车马声。印象里前一刻自己还在读书,实际上大概是不知何时打起了瞌睡,有人还在肩上为我盖了毛毯。往床上看看,缪莉早已缩成一团睡着了,我不由得一阵惊讶。
  对着寒冷的窗前坐了那么久,身体也变得像枯木般僵硬。我想放松一下身体,顺带在床上打个盹,结果却在被缪莉暖热了的毛毯里消解了心中的兴奋,一下沉入梦乡。
  糟了。再睁开眼时,整个人带着这样的恐怖感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
  「要准备午饭!」
  太阳早就高高升起。阳光的颜色立刻让我明白,这已经是温泉旅馆结束了早饭,开始准备午饭的时间。此刻罗伦斯应该正忙得不可开交,冷汗登时从脊背后流下来,心里也充满了对他的愧疚。明明已经这么多年没有睡过头了──心想着这些钻出毛毯的时候,才终于想起来。
  「……哥哥,早安……?」
  缪莉一边坐在桌子前梳着头发,一边带着困惑开口道。
  「啊……对了,这里不是店里啊……」
  打开的木窗中传来了城镇早晨的热闹喧嚣。
  还有微微的海潮气息。
  「哥哥,你真的勤快得过分了呢。」
  缪莉笑着对我说。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敬佩。
  「啊,然后,在哥哥这个大懒虫还赖床的时候,有东西送来了。」
  平时自己总是处于被我说教不可以贪睡的立场上,现在缪莉立刻抓住了反攻的机会。明明可以把我叫起来的──要真这么想就对缪莉期待太高了。恐怕当她睁眼醒来发现我仍在睡的时候,脸上笑得还比现在更开心。
  我没有忘记检查一下,看看自己的脸和衣服有没有遭她恶作剧。
  然后目光转向送来的包裹,睡意顿时踪影全无。
  「缪莉,请你让一下。」
  「呼诶?」
  抱起门边的那堆东西,全部放在桌子上。而被我赶到一边的缪莉则不情愿地坐在床上。
  「有这么多的话……」
  被送来的,是一沓沓用破布做成的纸张、大量的羊皮纸,满到几乎要溢出来的墨水,还有足以做出一对翅膀来的羽毛笔。
  「哥哥,你一个人就要用这么多吗?」
  缪莉盘腿坐在床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同时还不忘仔细地梳着头。
  「不,应该还有抄写匠人来帮我……缪莉,早上有没有谁来过?」
  「嗯,噢,有人来问哥哥在不在,我说你在睡觉,然后他就说那他会等着。」
  「就是说这个啊!」
  说完我连忙飞奔出房间,却被缪莉叫住了。
  「啊,那个,哥哥!早饭呢!」
  「我会自己解决的!」
  我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跑了出去。
  早已开始一日业务的德堡商会仍是像昨天那样人头攒动。我叫住一个路过的学徒对他说明情况,结果被领到了一楼卸货场角落,一群看起来无所事事的男人身旁。这群人见我过来便纷纷起身,动作仿佛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他们无一例外驼着背,右手指头上缠着布袋。挂在肩头的褡裢几乎像是破布,衣服则如同在泥水里拖了一遭。事实上,就连他们的脸也染着一块一块的灰黑,丝毫不亚于衣服和手。
  不知情的路人或许会把这群人当作从重税的村子中逃出的农奴,抑或贫穷的旅人。然而正如魔神般强悍的佣兵总会被溅血染得一身红,满身墨水才是优秀抄写匠人的象征。
  他们看起来疲敝不堪,只有眼睛却闪着精神的光彩。
  「您说我们能为传播神的教诲派上用场吗。」
  「当然。欢迎你们加入。」
  我握过这三个人的手,感谢他们专门来到这里。
  「可是,这个时候,各位都很忙吧?」
  「哈哈哈,那可不。不过,我那当公证人的老爷特地叫我过来的。」
  「我是从港口税官那里派来的。」
  「我是市政参事会的文书库那儿的。」
  会读会写的人可谓宝贵,能从事抄写文书这份工作的人则更甚。抄书的过程有着超乎旁人想象的辛苦,甚至在修道院里也算得上苦行之一。原本就是难求一人的麻烦差事,更别提对其充满热情,又能正确无误完成抄写的匠人了。
  海兰德大概是通过那个羊皮纸匠的途径介绍来了这些人,想必他们个个都是行家。只是原来的位置少了他们,恐怕要忙得焦头烂额了。
  「不过,我家主人说我们只要能帮上海兰德殿下还有温菲尔王国,赚来的可比原来那一份工多得多。毕竟什么东西头上都要交什一税,如果能免除的话,缺我们这一两个工人实在不算什么。」
  「而且,据说其他的大公会还计划着让底下的人去宣传海兰德殿下的想法,或者万一情况有变,直接带着人聚集到教会门前去。我们的主人是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没有多少人手,可如果什么忙都不帮,等到什一税免除,在城里也就没有说话的位置了。」
  「再加上大家也确实对圣典上究竟写了什么很有兴趣。教会说法实在是难懂,可是神实际上真的就是那么说的吗?」
  海兰德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这不难从工匠们的反应中看出。
  世界或许会就此改变,想到这里,我的心底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据海兰德殿下说,您可是一位学识丰富的神学者。」
  「请务必指教我们。」
  「哎,啊,不不,不敢当。实在是言过了。」
  看来海兰德在各处都对我极尽宣传,不过这也有故意营造噱头煽动民众的意味在里面吧。他果然绝不只是个颇具魅力的贵族。
  「嚯,谦逊的美德能出现在圣职者身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愧是年轻博士,了不起。」
  我总有种感觉,大概这样的局面也是海兰德算计好了的。想到这里,也只能在这群惊讶的抄写匠人面前露出苦笑了。
  话说回来,要保证他们的工作场所又是一个难题。德堡商会的商馆就像是用走廊硬是将好几栋建筑连在一起般的结构,复杂又庞大。没有指引的话很容易迷路。
  况且每个房间都满满当当的,结果只能使用分配给自己的这间屋子。
  「缪莉,请你抬着那边。」
  我们把床和工具材料全都堆到墙边,又从其他房间里搬来桌椅。
  在这摇身一变成工坊,或是教会笔耕室一样的房间里,缪莉只好一个人抱膝坐在床上。
  「那么,要我们抄写的文件是哪个。」
  「在这里,请分担着进行吧。」
  「不知道拼错的地方有没有改好,因为我不认字。」
  不识字的抄写匠人并不算少见。因为文字终归就像是图画一样,只要有描摹的能力就能完成工作。事实上这样反而更能忠实再现原件的模样,是一个有利因素。问题在于,这样也会把错误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我能发现的都已经挑出来了……」
  无法阅读文字,也就无从知晓该修正哪一部分。可话虽如此,记载圣典译文的昂贵皮纸又不能直接涂改。就在我心想着有没有别的办法时,那个工匠从褡裢里取出了一块插针包。
  「请您放心。把这些针扎在有错的词上就行了,然后我会参照着改的。」
  「那太好了。」
  我一边佩服着工匠的智慧,一边逐一标出羊皮纸卷上的拼写错误。
  余下的两人则开始给手腕上缠好布带,又把工作时常用的肘垫铺在桌上。看起来就像是骑士们在做临战准备一样,很快便做好了开工准备。
  「那么,准备好让教会大吃一惊吧。」
  随着一名工人的这句话,抄写开始了。
  自己的翻译也该继续了──心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缪莉不见了踪影。说起来她好像问过我早饭要怎么样。或许今天早上缪莉一直在等我起来,现在都还没吃早饭。
  我慌忙离开房间,结果发现她正靠在走廊的窗边,一边喂着小鸟一边望着院子里。
  「缪莉。」
  只叫了一声,小鸟们立刻全都飞走了。
  「没想到哥哥你是不招动物喜欢的那一类。」
  留着狼的血脉的缪莉一边说,一边咬着刚才用来喂小鸟的面包。
  「你的早饭……这块面包是?」
  「我在外面跳了一下舞,然后得到的。」
  她扭了扭腰。
  好像,是有点生气了。
  「开玩笑的啦。」
  「我明白,可是──」
  「人家身上也是带着路费的。来,这个是哥哥的。」
  她打断我的话,从提在手上的袋子里拿出干巴巴的面包和熏肉,塞给了我。
  「坐船的人说,这个面包是他们没吃完又烤了一次的。硬得都能崩掉牙了。」
  缪莉露出虎牙笑了起来。面包的确很硬,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呃,缪莉,我接下来就要开始工作了……」
  「我知道的。所以我要是再呆在那个房间里就很奇怪。」
  原本缪莉就是硬从纽希拉跟着我来的,要是她能明白这里待不下去,然后乖乖回去的话,对我而言实在是帮了大忙。
  可是,一旦真成了她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的情况,我却又开始在意起缪莉来。
  「哥哥的脸上就是这么写的。」
  「……」
  「不过,我可是不会回去的哦。」
  缪莉露出淘气的笑容,戳着我的胸口。
  「海伦小姐她们为什么老是捉弄哥哥,我有点理解了。」
  别得意忘形了,我要瞪她的时候,缪莉又一下子跟我拉开了距离
  「这里好像哪个地方都很忙,我会到处去帮忙做事的。毕竟,连学徒的衣服都穿上了。」
  缪莉身上仍是昨天那套商会学徒的制服。
  只不过,头发还跟往常一样披着,所以看上去非常不像样子。
  「那你就要把头发绑好才行。」
  我接着说。
  「我会帮你的。」
  大概,披着头发也是她故意的吧。
  「嘿嘿,好~」
  缪莉笑着又回到了我身边。尽管有种总由着她的感觉,可我又觉得只要缪莉能开心,那样也不错。
  中途好几次有打扫卫生的学徒,或是搬运货物的商会工人路过。看到一个客人居然在给学徒扎头发,大家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副模样的确是有点害羞,不过自由奔放的缪莉却并不在意,心情一直很好。

  之后的几天里,工作占据了主要的时间。
  海兰德的译文不仅几乎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甚至对我而言还相当值得学习。温菲尔国内的翻译进度则要更前,因此我若是继续翻译下去,就形成了和他们的竞争。我想这算是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可另一方面又有很大乐趣。反正自己已是一无所有的自由之身,这样随心所欲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
  抄写工匠的水平也相当优秀,从海兰德手中接受的原稿不断增加。若是免去画在栏外的繁复装饰,他们一天可以抄写大概五张原稿左右。全十三章的圣典中,海兰德交给了我们前四章的翻译,现在抄本的数量正在不断增加中。
  每当抄本完成,海兰德就会把它们分送给阿提夫的城市贵族,以及住在城外的庄园主们。有一次我们应市民的要求也向他们送去了两本,结果第二天便有各个公会的负责人蜂拥而至想要求得更多。
  这一部分是海兰德游说的成果,另一部分则是因为阿提夫原本就有如此的基础。城市的一侧是冰冷刺骨的大海,另一侧沿河而上则是常年积雪的深山。据匠人们讲,最近还有北海的海盗不时来掠夺。城墙之外绝不算是能安居乐业的环境,整座城市自然会渴求神的教诲。
  也因为如此,连日来不分昼夜的工作在我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以往我从未有过被别人需要的经历,只是独身一人不断钻研经卷。当这一切终于能发挥作用时,无论多么辛苦都不在话下了。匠人们每当日暮便会一同离开,当然,我的工作可不会就此结束。因为整晚点着蜡烛的缘故,最后到深夜终于被缪莉赶出了房间。我没有办法,只好把椅子放在走廊里的大木箱旁,裹着毯子继续工作,没想到反而更容易集中精神。缪莉故意找借口生气,大概是嫌一个人睡太冷了吧。
  从睁开眼睛,到不得不闭眼,有时甚至连做梦都在想着圣典的事情──这样的时间实在是至福。在纽希拉我虽然得到了罗伦斯的理解,但也不是完全脱离温泉旅馆的工作。现在的生活才真真正正是我憧憬的。
  只是,唯一能扰乱这种生活的,无论在纽希拉还是阿提夫都只有缪莉。每当她在商馆做完一天的事情,回到房间后都要来向我逐一报告。我只能随口应答等着她安静下来,可过不了多久她又会搬着椅子和我一起读圣典的翻译,或许是为了遇到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
  不过,大概是我过于投入,缪莉终于开始担心起我的身体了。毕竟早晨她出门前准备的食物,到晚上回来时一点都没有减少,要说让她担心也是当然的。
  平时总是我在说教缪莉的生活态度,现在立场完全颠倒了过来。晚上,她不再把我从房间中赶出去,而是选择在蜡烛燃尽的时候硬把我拉回床上。若是站在旁人的角度来看,这幅场景一定很好笑。缪莉若是有弟弟或妹妹的话,她一定能当个好姐姐的,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话虽如此,可我的热情她果然还是没有理解吧。有一天晚上,缪莉又像往常一样把我从桌前拖回床上时,她对我提出了一个问题。
  「对了,哥哥。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嗯,是什么?我回应道,可因为整天都没讲过话,首先发出的却是几声干咳。
  「哥哥,你为什么对神的教导这么热衷呢?」
  缪莉或许是出于抱怨的目的问了这个,可实际上问得却相当接近本质。
  「咳咳……嗯。我没对你说过吗?」
  「没有。所以……我有点……害怕。」
  毯子里,缪莉紧紧地抱着我的胳膊。就像是防备我趁她睡着后溜回桌子前一样。事实上,白天怎么也想不到的绝妙翻译在梦中浮现出来,然后我从床上跳起扑向书桌,这样的事情的确发生过好几次。
  只是,仔细回想一番,我真的没找到对缪莉提及那些事的记忆。想想从她出生到现在居然一次都没提过,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是这样吗……不过,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一两句话是很难概括的。」
  「告诉我。如果能让我明白,就再多给你一根蜡烛。」
  如果能再让我点一根蜡烛的话,那也不坏。何况,倘若能向缪莉说明我对神的执着,或许也会为她打开这扇大门。
  我慢慢地思索着,抬头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开口说。
  「原本,我是不相信教会和神明的。」
  「咦?!」
  缪莉发出惊诧的声音。这声惊叹,甚至能和她第一次知道烧热水也要花费金钱时匹敌了。
  「这是真的。我出生的村子,也就是所谓异教徒的村落。人们祈祷的对象是地上的清泉,或是抬头望见的巨树。要说神明,则是传说中保护村子的一只大青蛙。」
  「青蛙?」
  「传说就是这样的。不过,或许以前真的是那样。」
  要说为什么,因为缪莉的母亲就是一头巨狼化身而成。
  「所以说,因为出生在那样的村子里,自然也就从没想过去学习教会的东西。讽刺的是,之后正是因为出生的村子几乎被教会的军队毁灭掉,我萌生了那样的决心。」
  我回忆起自己为何从未对缪莉提起过这些了。因为这段故事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和我们有交流的村子被一个接一个踏平,当然,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无论怎么对村里的神明祈祷,也得不到任何帮助。男人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准备最后的奋战,女人和孩子们则准备逃离那里,再也不回到那个村子去。」
  这些事情如今还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上演着,只是当时要更加频繁。缪莉一声不吭,只是用力抱紧我的胳膊。她缩着脑袋,看上去像是有点后悔问起我这些了。
  「不过,从结论来说,由于许多因素碰巧凑在一起,村子没有灭亡,到现在也还健在。」
  缪莉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那个时候,不止我出生的那个村子,整个北境都被人们称作异教徒的领土,处于战争状态。」
  「……那,只有纽希拉是安全的吗?」
  纽希拉这片历史悠久的土地,在当时则被叫做异教徒领土上,正教徒的乐园。
  「是的。所以教会随时还会再来攻打村子。能保护村子的手段,当时我只想到了一个。那就是,让自己成为教会里的重要人物。」
  听到这里,缪莉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解神情。
  这个想法就是如此单纯,连我自己也明白。
  「那时候……我还是个比现在更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所以才有了这个天真的想法,或者说是小聪明。正因为如此,当时我虽然学习着神的教诲,可心里相信的却是教会这个组织的恐怖和强大。我周围的人也是一样,大家都希望通过这条路给自己带来特权,没有一个人会真的想去实践神的教诲。」
  这段回忆发生在那个被叫做大学都市,聚集着被教会认定为博士的贤人们,热闹又喧嚣的城市里。
  学习就要花钱,花钱的地方就会吸引欺诈者。我在那里被骗去了身上的最后一分钱,背着债务,狼狈不堪地逃了出来。
  的确是令人难以喘息的体验,但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我的今天。
  「即便如此,或许是因为和自己的性格相配,我开始享受起学习的过程,连那些学识也不知何时变成了自己的血肉,让我继续追求着这样的乐趣。只是,唯有信仰心本身,无论如何也没有真的在我心中扎下根来。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没有道理,太不确定了。」
  我发现自己的村子在某一天几乎要像朝露般瞬息即灭,之所以免于劫难也只是单纯由于幸运而已,我发现供奉着青蛙神明的村子只有自己出生的那一个,我发现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一件事情是确确实实不会改变的。
  世界上唯一正确不变的,就是弱肉强食,当时我曾这样想。
  「而这个想法被颠覆,则是在我遇到了两个与众不同的旅行者之后。」
  「……爸爸,和妈妈?」
  「答对了。」
  虽然是一件细微的小事,但夸奖还是让缪莉很开心。她那条充当暖炉的尾巴在毯子里唰唰地摆来摆去,让我感觉痒痒的。
  「但是……为什么?遇到了妈妈之后,不是更应该觉得教会的神是骗人的吗。」
  毕竟再没有什么比赫萝本人的存在,更能反驳教会的说法了吧。
  不过,信仰这种东西属于别的种类。
  「这样的想法,我也认为是对的。可是,该怎么说,情况并非如此。神究竟是不是真的坐镇于天上,这些存在论的问题的确很重要。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因为世上究竟有没有可以从心底相信的事物,告诉我答案的,就是他们两人。」
  「……我还是不明白。」
  毯子下的尾巴,不满地扭动着。
  「要说这世上有什么绝对真实的东西,你不觉得他们之间的纽带就是其中之一吗?」
  听我这样问,缪莉像是稍稍吃了一惊。
  之后,她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了像是腻味一样的神情。
  「好像,是的吧。因为爸爸和妈妈,已经亲密到让人看不下去的程度了。」
  或许在亲生女儿看来,真的是这样的感觉。
  「但是,这个和神的教导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啊。」
  我闭起眼睛,回想起和赫萝与罗伦斯相遇以来,那些骚动──有时甚至是危险,但又莫名惹人发笑的大冒险。
  「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陷入怎样的绝境,他们都绝不会放弃彼此。要说原因,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彼此的心意在这世上是绝对真实的,并且确信着这一点。」
  「……」
  缪莉什么都没说,大概是因为听起父母的这些话题觉得难为情了。
  「只要确信着某个东西,那么无论什么困难都能克服,看着那两个人我总会这样想。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应该确信的东西』的的确确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我才理解,要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中活下去,信念有多么重要。」
  那是对伴侣的爱意,对集体或领袖的忠诚,其中或许也有守财奴般的执念──虽然不怎么值得褒扬。
  不过,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正因为有某种信念,人才会变强。
  「与此同时,我也痛感到那些在精神上无家可归的人有多么可怜,多么无力。因为我自己就曾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大概已经无法,也不想再理解当时的绝望究竟是怎样的意味了。一无所依的孤独就像是病魔一样,能把活着的人拖向死的深渊。
  「当时,我第一次感觉神的教会融入了自己的血液中。」
  神与我们同在。
  原来如此,就仿佛大梦初醒一般。
  「神绝对不会舍弃我们不顾。当我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时,感觉就像是温泉的瀑布突然从头顶上落下来那样。」
  我本以为缪莉听到这句话会夸张地笑起来,可她却没有那样,而是更用力地搂住我的臂膀,像是撒娇轻咬般将嘴贴在我的肩头上。
  「这个,我知道的。哥哥说会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有那样的感觉。」
  这种看上去像是在闹别扭一样的说法,应该是她在掩饰自己的害羞。而事情本身则是很早以前,缪莉从赫萝口中得知自己流着狼的血脉时的故事了。
  「世上还有很多人在孤独的寒冷中颤颤发抖。只要成为圣职者,就可以让这样的温暖遍及他们的心。我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于走投无路的绝境里遇到了罗伦斯和赫萝。我知道这样的幸运不会降临在每个人的头上,但我明白了,自己能够亲手为别人带来幸福。因为神的爱是无限的,不加分隔的。」
  所以我必须尽可能地理解神才行。必须能够对抗一切疑念才行。每晚为了对抗睡魔,一边啃着生洋葱一边钻研经卷,正是因为这样的信念。
  「呃……嗯……」
  缪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激动了。
  「对不起,我说得有些夸张了。不过,我想道理的确是如此的。」
  「不,不是啦……我只是很惊讶,哥哥会那样学习,原来是有理由的。以前,一直觉得我们家的哥哥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哎。」
  我受伤地看了看旁边的缪莉,她正挂着在黑夜里都能分辨出的促狭笑容。
  「但是我知道了。哥哥会有这么认真的动机,果然是有点奇怪,难怪一直没有被海伦小姐和其他的舞娘姐姐们给骗走呢。」
  「缪莉。」
  压低声音,也只会让她更得意吧。
  「而且,我也有点理解哥哥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村子了。虽然还是不知道那个叫做教皇的人收不收税,跟哥哥生气有什么关系……但他一定伤害了哥哥非常重要的东西。」
  的确如此。缪莉的话一针见血,以至于我几乎又要扬起声音了。
  教皇将救赎世人的神之教诲,变成了牟取税利的工具,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的。
  「我很遗憾,没办法让你明白因为你的理解,现在我有多开心。」
  「哎?那,抱紧我。就像小时候那样。」
  缪莉正一点一点地变成赫萝。比起在山间追逐野兽,她的兴趣也开始偏向衣着打扮。这样的成长有时会让我感到一丝寂寞。可是,在最根本的的地方,她依旧是个孩子。
  我苦笑着搂紧身旁的她,缪莉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过,哥哥。」
  「什么?」
  「妈妈告诉我耳朵和尾巴的事情,然后我哭了的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跟我说关于神的这些事呢?」
  从上下文来看,的确当时就应该说了。
  之所以没说,是因为一个十分尴尬的理由。
  「这个啊……」
  「嗯。」
  如果现在选择搪塞,缪莉一定会怀着恶作剧的心态紧咬不放。于是我决定不再卖关子。
  「因为,就连我也从未见过神的真身。」
  「哎?」
  「可是,我本人却就在这里。能够看见,触碰,与之交谈。正因为如此,以立志奉神之神来说……是有些矛盾的……」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大失所望的了。何止如此,甚至可说教会本身便是建立在这块基石上,靠着无数欺瞒延续至今的。我以为缪莉一定会很惊讶,可她却唐突地说:
  「再抱紧我一次。」
  「嗯?」
  「必须要能够看见,触碰,与之交谈对不对?快点,不然我的信仰心就要消失了!」
  缪莉萌生对神的信仰心大概还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件好事。
  我遵从了公主殿下的命令。
  然后,不知是因为一整天都在认真做事,还是她一贯的特技,缪莉很快便在我的怀抱中发出安稳的眠声。自由奔放这一点真是一直都没变。只是,纵然她身材娇小,但毕竟比幼时长大了不少,一直抱着对胳膊实在是一种挑战。我轻轻地抽离了手臂,小心不弄醒她,然后松了口气。
  再看一眼缪莉熟睡的模样,脸上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这世界上那些绝对真实的东西中,或许应该加上一条:这纯真无邪的睡颜。
  明天起又能全力以赴。缪莉的睡颜让人有了如此的力量。

  日子在祈祷与思索中一天天过去,当圣典译文抄本的抄本已经遍及阿提夫时,缪莉的阅读进度也赶上了我的翻译。她一直「快点,快点」仿佛故意般地催促着我,但这种迫切的心情我自己也是一样。等到第七章的翻译结束时,我竟有了种迄今为止屏住的气息一下子都涌回胸中的感觉。
  圣典主要的教义记载在前七章里,剩余的部分则是先知从神口中领受预言后展开的旅程,以及其弟子们的言行录。当然我的翻译只是一份手稿,一定还有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但大意应该是传达清楚了的。
  ──好像,总算是赶上了。原先一直为营造舆论而奔走的海兰德,开始正式和教会的大主教进行对话,正是昨天的事情。
  据我听到的消息,城市里的氛围似乎完全倒向了温菲尔王国一方。既然教会是人民的尊敬与供奉而建立的,现在它恐怕也不能无视人民的意向了。
  记载着神最基本教诲的前七章翻译,应该会成为人民的助力。
  此外,人们对神的教诲竟然表现出了如此的热情,这也令我十分感动。
  世界并没有被神舍弃。正确的道理总会昭然天下,道路总会通向真实。
  黄昏时分,匠人们全都离去,阳光的残渣粘在对面楼房的屋檐下。
  「哥哥──,你写完了吗──?」
  连门也不敲就直接进来的,大概只有缪莉了。
  我回过头,竟然有种许久未见她的错觉。
  「你说过,大概就是今天会完成对不对?」
  「刚刚做完。」
  「真棒真棒。」
  这种好像父母一样的说话方式,不由得让我笑了出来。
  「通过劳动,你多少也学到了一些东西吧?」
  「当然。我啊,每天可是都很出风头呢。这边那边都抢着要我去帮忙。不过,我觉得最惊讶的是,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工作啊。」
  等待墨水彻底干透的这段时间里,缪莉愉快的模样也让我的心神得以放松。
  「毕竟商会就像是带动世界的水车一样。」
  「虽然大多数是没意思又麻烦的工作。」
  「世间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我也知道啦……对了,他们让我去数钱的时候,我看到有多得吓人的木箱,每个箱子里都被硬币塞得满满的哦。可是,明明有那么多那么多钱,我数了一整天,手都变黑了,最后赚到的却只有那么那么那么少一点!」
  说起来,有几个晚上缪莉的确会频频去闻手上的味道。当时我以为是她白天摸了鱼之类的东西,原来是在意手上的铜臭味。
  「不过,我觉得好奇怪啊。」
  「好奇怪?你是说什么?」
  「有时候他们还派我去找换钱的人。可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钱却不愿意用呢。」
  「那些钱或者是有谁存放在商会里的,或者是用来进行大笔交易的。再或者,也许是用来输出的。」
  「输出?就是说,卖到别的城镇去?可是,明明这里的人们都一直很缺零钱啊。」
  「如果有对阿提夫来说,比零钱更有价值的商品,那么势必是卖掉零钱会更有赚头对不对,这是很常有的。」
  「哎~真奇怪。」
  有关这样的货币输出,我还曾经抓到过一次巨大的内幕操作呢,我想跟缪莉炫耀一番,但又意识到这样可不成熟。
  「总之,我不喜欢那样的工作。还是港口里的工作比较有意思。」
  「港口。」
  我跟着问了一句,缪莉的眼神立马闪起光来。
  「那些大船上的货物,堆得高到要抬起头来才能望到顶哦,然后我会跳上去,把它们扔给在岸上等着的人。港口里船挨着船,波浪晃得非常厉害,所以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而且今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有一艘和蜻蜓一样的船硬是想要靠岸,结果因为不知道港口的规矩,惹得大家都骂他!」
  缪莉哼着鼻子骄傲地挺起胸来。活像真的变成了德堡商会的小学徒一样。这孩子性格直率又活泼,所以也很容易被那样的气氛感染吧。
  蜻蜓一样的船,大概是指能够不依赖风,靠着人力划动几十只巨桨在海上前进的快船。或许上面是载着什么紧急的货物也说不定。
  这些先暂且不提,我试着想象了一下那副喧闹港口中,人们在高高堆积的货物上跳上跳下工作的场景。
  「那样……一定很危险吧?」
  「嗯,有好几个人都掉到海里去了。一直都没有掉的只有我一个。」
  缪莉得意地说。她平日常玩的游戏之一就是在纽希拉那冰冷的急流间跳来跳去,游泳当然也不在话下。
  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把你交给了我,万一你受伤了,我该怎么向他们交代呢。」
  「啊,我知道。如果出事了,就必须担起责任来才行,是那个吧?」
  「……」
  我深深叹了口气。这大概又是她连意思也不明白,就从海伦和其他舞女口中听来的吧。
  「有点不一样……不过大概也是如此。」
  「是吗?」
  咕──缪莉刚说完,肚子便发出了牛叫般的声音。
  「现在还是填饱肚子比较重要。呐,呐,哥哥既然做完了工作,就可以出去了吧?」
  这几天里,我总是在房间里吃饭。缪莉虽似乎是一直想要在外面热闹的地方吃纽希拉没有的东西,但知道我不会离开桌子半步后,也只好乖乖地呆在屋子里,和我一起吃商会送来的面包。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过了这么久,我也必须要活动一下身体才行。不然或许真的要变成石头了。」
  「有好几次我真的在怀疑,哥哥不会是死在房间里了吧。」
  缪莉咧着嘴笑了起来,接着又突然抬起头看着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哥哥!」
  「什么?」
  「要到外面去的话,这副模样可不太好。」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上,但还是跟离开纽希拉时一样。
  还是说,脸上粘了什么东西?我又摸了摸脸,但只看到缪莉在摇头。
  「这个外套太像圣职者了,快脱掉。」
  「哎哎?」
  「好啦,快点!」
  按照缪莉说的脱掉外套后,她又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我,嘴里还嘟哝着什么。
  「怎么还是有点那种感觉……」
  「缪莉?到底是怎么了?」
  「哥哥,你稍微低一下头。」
  我懒得再问,顺着她的意思刚一低下头,头发就立刻被拨得乱七八糟。
  「……缪莉。」
  「这样……啊,这个或许不错。」
  她打量了一下周围,然后打开墨水瓶的盖子,用自己的小指尖蘸了一点,唰地在我的脸颊上画了一条线,又在另一侧也蹭了一道,接着拉开距离看着我。
  「这下,差不多了。」
  「缪莉。」
  尽管我的声音里参杂着愤怒,可缪莉却毫不露怯地双手叉腰,挺着胸回答。
  「现在,一副圣职者的模样上街去会有危险的。」
  「……嗯?」
  「因为那些做力气活的人,现在都很激动。」
  夜幕尾随着夕阳渐渐降临,缪莉的眼睛在薄暗中闪着怪异的光。
  「我趁着工作空闲在镇上听人们讲了各种各样很多东西,我很努力的。」
  「各种各样……」
  「这是工作分担啦!虽然哥哥在房间里一个劲地拼命翻译,但是却一点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才要代替哥哥发挥眼睛和耳朵的作用!这不是冒险的基本吗?」
  见我还愣着,缪莉明显地露出了不高兴的模样。
  「难道说,哥哥你真觉得人家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吗?」
  「不……」
  其实我的确是那样以为的。
  「真是的,所以我才说哥哥你这样不行啦!这样不是连那个金发到底有什么企图都不知道吗!」
  当然,海兰德那样身居高位的人物,是几乎不可能以那个单纯的理由为动机展开行动的。
  只是缪莉似乎是从根本上地不信任他。
  「果然,哥哥你只看到了世间的四分之一。」
  「连一半都没有吗?」
  世上有男人和女人。而我似乎是完全不了解女性,因此也不了解世界的另一半。可就算我接受了这样的评价,现在又剪掉一半是为什么呢。
  缪莉露出了有些困扰,又有些悲伤的表情。
  「因为哥哥,你只看见了人好的那一面。」
  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有时却相当一针见血。
  「可是啊,人心并非全都是善意,对不对?」
  冰冷的事实的确如此。这话从只有年纪只有我一半大的缪莉口中说出来,或许,我真的是连那四分之一都只看到了一半而已。
  茫然之中,缪莉温暖的小手放在了我的手上。
  「不过,本来我也想象不了哥哥耍坏心眼的样子。」
  我低头看着缪莉,刚才耍完坏心眼的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所以我要来保护哥哥。我要看着那些哥哥看不到的地方,防止你一下子从悬崖边上掉下去才行。」
  这孩子小小年纪在胡说什么,我心想道。可埋头于思考时,是缪莉拉了一把才让我免于被疾驰的马车碾过,这样的事情也的确发生过。
  虽然找不出什么可以反击的话,但一直沉默的话就要失去兄长的威严了。
  「那么,我在自己狭窄的视野中究竟要看什么才好呢?」
  缪莉斜着眼朝上瞄我,然后像是对我的回答很失望似地摇了摇头。
  「让哥哥无暇他顾的不是只有一个人吗?」
  明显是用错了成语,但缪莉的模样看起来却自信满满。
  这样的落差实在是太有趣了,我禁不住笑出了声。
  「你说的没错。」
  「所以说嘛。」
  缪莉咧着嘴露出微笑,然后将脑袋贴在我的手臂上。
  「所以说嘛……」
  「嗯?」
  我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等接着问的时候,缪莉已经放开了我的手。
  「先不提这些,我肚子饿了!」
  总觉得她像是说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也可能只是鼻子痒了在我的胳膊上蹭蹭而已。不管怎么说,让我无暇他顾这点确实是真的。
  「吃太多东西可不行啊。」
  「好~」
  一如往常的撒娇声音。
  我苦笑着,朝早已跑出房间的缪莉身后追去。

  夜里城市的热闹,和白天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若是类比的话应该说更近似于纽希拉,即酒与肉的豪宴。
  和纽希拉不同地方在于,坐在临街长椅上肆意喧嚣的人变成了一群筋骨隆隆的粗犷男人。这些人大多是港口工作的荷夫、加工圆木的劳力,或是在船上操弄粗大缆绳的水手。经受了海风和烈酒双重刺激之后,他们那干哑的笑声和怒鸣声散发着一种独特的迫力。
  我立刻明白了缪莉的忠告有多么正确。
  「大主教说到底打算怎么办?」
  「今天早上的祈祷也只见从主教露了脸。是我们把温菲尔老爷给吓住了吧。」
  「不对不对,大主教和温菲尔老爷一直在教会里开会呢。」
  每个人谈论的不是教会和温菲尔王国,就是海兰德。其中有人只是观望事态的发展,但也有人述说着对税收的不满,将海兰德称作救世主。
  我们一边看着这些人一边漫步,在晚上也出摊的小店里买了夹着油炸鳕鱼肉的面包。缪莉大概是通过白天的工作赚了零花钱,又从自己的钱包中取出硬币,给面包里加了一条猪肉肠。
  「的确,要是穿着圣职者的衣服出来,大概就连吃的也买不了了吧。」
  恐怕一上街就会被醉汉们围住,逼问「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外表可是很重要的哦。」
  明白了吗?缪莉歪着脑袋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我。于是我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在她头上轻轻碾了两下。
  站在十字路口,一边吃面包一边看着过往行人,真的能发现很多事情。
  ──他们感兴趣的是什么,谈论的是什么。其中也有人对周围宣称手中掌握了圣典的白话译本,接着便立刻激起了一片敬畏的声音。仿佛只要有了那个就能一扫教会之恶弊。
  全盘相信这群醉汉的言论和行动当然是危险的。但他们期待的程度也由此可见一斑。如果有这么多人站在我们一边,海兰德的愿望应该是能够实现的。纵然是大主教,也不能无视众人的呼声。想必他也会很快一改往日作风,与大家一同声讨教皇的行为吧。
  「这样下去,或许正义真的能重见天日了。」
  阿提夫的教会将成为嚆矢,影响一个又一个城市。一想到自己的工作也在这进程中多少起了作用,我的心中就涌出了一股激动难耐的感觉。
  我怀着如此的想法注视着街道,却看到身边的缪莉一副早已习惯这里的模样,靠着墙咬了一口面包,然后长叹了口气。
  「正义……正义?」
  「怎么了?大家,不是正在朝海兰德殿下指引的那个正确方向前进着吗?」
  我问了一句,结果缪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像真正的商会学徒一样抬了抬下巴。
  沿着她的视线看去,是一群聚在小酒吧外面长凳上,吵闹着的男子。
  「哈!哈!哈!」
  「快看,快看啊!」
  狗叫声随着男子们起哄的声音传来。这群醉汉似乎是在用肉干逗弄着野狗。事情本身并不稀奇,因为城墙里也有各种各样游荡的动物。
  「吃吧!什一肉!捡起来吃吧!」
  肉干刚一被丢出去,野狗立即冲上去将其吞下。男子们见状发出了放肆的笑声,而我也立刻明白了他们在笑什么。
  那条狗被人套上了司祭服模样的围嘴。
  「狗祭司大人!这是我们的什一面包!」
  每当野狗吞下丢给它的食物,男人们就会笑得前仰后合。
  缪莉也在忍着笑,但我却完全笑不出来。
  因为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对权威的冒渎。
  「大概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虽然喝了酒之后大吵大闹的人我在纽希拉早就看惯了,可是那些人跟纽希拉的完全不一样。有点……可怕。」
  缪莉吃完面包,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面包屑。
  「今天白天的时候,附近岛上教会里有一个祭司先生来了。当时的情况更厉害。」
  「……是怎么样的?」
  野狗得到了食物,高兴地摇着尾巴。摇得越厉害,男子们也就越开心。
  「好像,教会里了不起的人坐船的时候,船帆上一定会有教会的纹章。所以大家一看到船就明白里面是谁了。然后就是突然一阵拍手和欢呼声。」
  和谈及的内容正相反,缪莉的表情看起来非常黯淡。
  还是说,她不喜欢看到祭司受人欢迎?
  美貌的小学徒叹了口气。
  「谁都不是在欢迎他。商会的人告诉我说,那个祭司先生是被叫来给大主教撑腰的。因为全城的气氛都在跟教会敌对,所以需要更多人来对抗那个金发。然后大家明白了这个,所以才故意用拍手和叫喊声来欢迎他。毕竟到了港口船已经不能再回头了。祭司先生从船上下来的时候,一副又疑惑又害怕的模样,还说自己来到了最糟糕的时间点上。」
  恶意。
  面对权威,当时的港口里缓慢沸腾起了一股恶意。
  「明明不是在真的欢迎他,但是当时的港口却挤满了人,真的好可怕。那个祭司先生看起来人很好,可离开港口的时候就像是在逃跑一样。」
  并非每个人在特权之上都会变得随心所欲不思进取。即便是阿提夫的大主教也是一样。毕竟生性恶毒之人,是不可能那样热心于圣务的。
  「我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天之后发现,其实大家好像都不怎么关心那些细小的事情。怎么说呢,就好像是有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就什么都好一样。虽然每个人都喊着『教会要把人榨干了』,可我问他们『十分之一税真的有那么高吗?』,结果大家又都笑着说『反正我们也没啥可缴的』。」
  的确,要向那些整天搬运货物计日取酬的人们征税是很难的。什一税的对象往往是具有一定规模的商会,关卡,或是拥有土地的人。当然也可以认为这笔税收最终仍会分摊到每个人头上,可在生活中要感受到这点是很难的。
  「呐,哥哥,我觉得自己是明白你的信念的,而且你翻译时的样子也的确很投入,所以才一直没跟你说。」
  缪莉抬起头来看着我,视线中透露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哥哥你写的译文已经传遍了城里。但是对大家来说,反而像是要有了那个,就可以随便对教会说坏话了。」
  「圣典译本,并不是那样的──」
  「可是哥哥怎么想,纸上究竟写了什么,好像已经跟事实没有关系了。」
  神的教诲之类细碎的东西怎样都好。在我进行每日必修的圣典暗颂时,也会有商人把这当作顺道沾光的好机会,擅自跑来低头垂手。这是极普遍的事情。
  「所以呢,哥哥真的要当心才行了。那个金发,或许早就知道了事情会变成这样。」
  「这……」
  「那家伙,根本就是只会捡好听的讲。」
  一半世界的,再一半。
  我看着缪莉的眼睛,却无法反驳她。移开视线,那只被人捉弄的野狗又进入了眼帘。自己果真是太过天真了吗?可是,所谓信仰本来就是天真无邪的。如果天真无邪的存在却被用来行恶,那究竟该怎样是好?
  我也不认为海兰德的动机会像圣人般单纯。然而,心里却有种感觉,确信这条路的确通往真理和正义。
  我意识到自己似乎无法分辨什么是可信的,什么不可信。
  好想再翻一翻圣典。
  「缪莉。」
  「?」
  我看着被众人愚弄的野狗,还有周围放肆大笑的人群,对缪莉说。
  「我们回商馆去吧。」
  自己翻译圣典的初衷,绝非是为了助长那样的恶意。也不是要嘲弄教会的权威。只是想要陈述现实存在的扭曲,并呼吁改正而已。
  当然,我不认为他们能代表所有人,也不认为海兰德是在存心煽动。可即便如此还是被上了一课──然后明白了自己所能看到的世界,仅仅只有四分之一。
  「好吧。」
  我本以为缪莉会缠着再买其他食物,却没想到她回答得那么轻巧。
  接着她离开靠着的墙壁,快步朝前走去,又转头向我。
  「要不要我来牵着哥哥的手?」
  为了理想而努力的结果,却是目击了令我始料未及的恶意。恐怕我的失落早已浮上了脸吧。所以才会有缪莉半是捉弄,半是关心的这句话。
  简直让人分不清我们之间到底谁更年长。
  「……要是走散了的话,我可不管啊。」
  「这话是人家说的才对吧!」
  我被缪莉拽着手,从来时的路上返回。
  她的脚步稍有些快,大概是为了早一点让我离开这片卑猥而暴力的氛围吧。尽管聒噪而且任性,有时还会说出了不得的话来吓人一身冷汗,可缪莉根本上还是个好孩子。
  那么──我心想道。
  既然缪莉是这样的好孩子,世上会有更多如她一样善良的人也不奇怪。
  我知道这世间的事越是纠缠越是看不清楚,也知道恶人的存在更是理所当然。毕竟自己和罗伦斯的相遇,就是以一场欺诈为开端的。
  所以,既然有人会为了自私的欲望而嘲弄教会的权威,那么也一定会有更多人在阅读了圣典译本之后,就能清楚地理解教会的是与非才对。至少,我愿意如此坚信。
  和缪莉一起返回商馆,从那些这个时间仍在加班的职员中挤出一条路,回到我们在三楼的房间。
  「不管怎么说,至少今天要好好休息!哥哥你明白了吗?」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缪莉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吠叫的小狗,于是我先笑着答应了她,然后才打开房门。一股墨水的味道立刻溢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喧嚣。
  因为这股香味代表着知识与静谧。
  「只是,睡觉之前我还想洗一把脸。而且,缪莉,你也有些脏了,去拜托商会的人烧一点热水──」
  我一边说一边点燃蜡烛,这才发现缪莉仍站在门口不动。
  「缪莉?」
  她没有搭理我,而是浑身如寒颤般地一抖──露出了耳朵和尾巴。然后走进房间,关上门,开始四下嗅起什么来。
  我以为这又是玩笑,可缪莉却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般,径直走到了书桌前。
  「缪莉。」
  不是问句,而是直呼她的名字。桌上整齐地摆着完成的译稿。恐怕,和我们离开之前相比,什么都没变过。
  「我们不在的时候,有谁来过这里。好几个人。」
  我没有质疑,是因为她的耳朵和尾巴上的毛此刻正如旧刷毛般逆立着。
  况且这个房间的门没有锁,谁都可以任意出入。
  「莫非,是盗贼?」
  对着烛光检查了一下羊皮纸卷。但是张数正确,笔记也是我自己的。
  「也没有涂鸦……或许,只是谁出于兴趣来看了一下?」
  商会里也有虔诚的信徒。大概有谁听到了翻译快要完成的传闻,可来到这里却发现我们不在,才按耐不住擅自翻看了羊皮纸卷。
  我作出了这样的推测,而缪莉则又弯下腰在桌子周围嗅了一圈,才支起身子来,擦了擦鼻子。
  「不知道。我能发现的,只是有谁来过这里而已。要是能像妈妈那样变成狼的话,或许就能知道是谁来过了。」
  她打了个喷嚏,然后用带着不甘的声音说。
  缪莉能自由地收入耳朵和尾巴,却无法像母亲赫萝那样变身成巨大的狼。大概是因为她流着一半人的血脉吧。
  「总之,哥哥你真的要更小心点才行哦?」
  「我知道的。可是,我觉得过度怀疑别人也不合适。」
  听我这样回答,缪莉虽然双手抱在胸前,但尾巴却不满地摇了摇。
  接着她又耸了耸肩膀,还像是放弃了什么似地长叹一口气。
  「那么,我去准备热水……为了保险起见,请你把短剑戳在地上,用剑柄来顶住门吧。」
  「与其那样的话,还不如我也一起去呢。」
  听她的声音好像是有点生气了,不过这样想的确也对。
  我把蜡烛插在手持的烛台上,准备走出房间。
  「啊,正好有谁到三楼来了。是谁呢,这个脚步声是路易斯的吗。」
  缪莉抖了抖耳朵,说出了一个人名。大概是和她在白天的工作中熟识的学徒。那么正好可以拜托他准备热水──我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缪莉收起了自己的耳朵和尾巴。紧接着,敲门声响了起来。
  「打扰您休息了。」
  敲门之后首先通告。这样看起来,他应该不是那个趁人不在进入房间的人吧。
  「请进。」
  我答了一声,打开门。发现门外是一个比缪莉还小两三岁的少年。
  打扰了。海兰德殿下在找您。」
  这句话突然让我意识到,来房间里的或许是海兰德。作为我的雇主,他当然有权利随意阅读我的成果,以贵族之身进入平民的房间也不会受任何呵责。
  「我知道了,马上就去。」
  得到了我的回复后,小学徒恭敬地低下了头。我看到他的视线趁机在房内扫了一圈,之后很快又换上了笑脸,并和我们挥手道别。
  当然,我温柔地选择了装作没注意到。
  关好门之后,我发现缪莉正坐在在工匠们用的那张桌子上笑着。
  「那就是路易斯君吗?」
  「嗯。我们一起在港口工作,他掉进海里了两次。」
  缪莉的笑容究竟是代表着亲近,还是在笑他掉进海里的笨拙,我一时无法分辨。大概,是两者皆有的。
  「那么,我要去一趟海兰德殿下那里了。」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
  「我当然也要去。」
  「这次可未必会有点心啊?」
  「正好。反正吃了太多诱饵也会影响判断。」
  事实上,海兰德会给缪莉吃点心,或许是出于喂食满是戒备的山中野兽,使其驯服一样的乐趣。
  「务必不要说失礼的话。」
  「好~」
  她跳下桌子,然后走出房间。
  我在跟上去之前又回头看了看房间里。
  译稿这样放在桌上,不会有事吧?
  「哥哥?」
  走廊里传来了缪莉的声音。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随身带上。
  毕竟还要向海兰德报告前七章的翻译成果。
  「让你久等了。」
  「嗯。不过呀,先前见到了越橘和苹果,这次会不会是梨呀?」
  缪莉的脑海里似乎只剩下了点心。我一边笑她的贪吃,一边朝前走去。
  只是,长长的走廊,在那烛光不及的另一边,只剩下了深深的黑暗。
  当心一点是不会有损失的。
  我在脑海中再次提醒自己,然后向海兰德的房间走去。

  夜色已浓时的传唤。而且,海兰德昨天才刚和大主教接触过。
  他要找我的理由一定不少。
  「哦,你来了。」
  我被带到房间里时,海兰德正坐在一张长桌前。桌上铺着醒目的白布。再上则是各色料理,不论其中的哪一道,看上去都早已凉透了。
  「打扰您用餐了,实在抱歉。」
  「不。」
  海兰德露出苦笑,玩弄着手中的餐刀。
  「我没有食欲。」
  然后将餐刀放下,身体则靠在椅背上。
  「我听说您在交涉中透支了极大的精力。请务必不要勉强。」
  「透支……这种说法似乎不太合适。准确地说,是不愉快,以及失望。」
  失望。也就是说交涉并不顺利吧。
  「纵然有人民如此的支持,大主教阁下仍然不肯让步吗?」
  海兰德笑了笑。
  「人民的支持……」
  我发现缪莉似乎有些不高兴了。因为海兰德的笑容透露着一股嘲讽。只不过,似乎是对他自己的。
  「我也曾如此认为。然而,群起的仅仅是下层之人。」
  挑工、渔夫、或者计日取薪者。
  「而且,这些人的脑中只有暴力。今天大主教阁下似乎请来了属下的司祭,但那司祭到教会时几乎是面如死灰。简直如从战场幸存下来一般。」
  恐怕,就是缪莉说的那位在全然不欢迎自己的场所中,遭遇了拍手和叫喊声的司祭吧。
  「我思考过外人会如何看待这些结果。」
  海兰德带着满脸憔悴坐在一桌冰冷的盛宴前,用悲伤的声音接着说。
  「人们会怀疑,是我意图煽动内乱,将这个城市划入王国的版图之下。」
  「啊。」
  温菲尔王国和教会的争端,与这完全是另一回事。
  「城里有人高举着圣典译本,肆意炫耀,你也看到了吧?因此,大主教竟然指责我说圣典译文只是个幌子,那实际上是煽动内乱的揭帖。」
  「怎能这样──」
  「当然,真相如何,只要读过一遍自然会明白。我也向大主教进献了一份。可是教会这个权威的象征已经在怀疑我们煽动内乱。因此城里的重要人物目前纷纷开始观望。毕竟万一教会的指控成立,协助我就等同于协助逆贼。」
  海兰德脸上的自嘲笑容,看上去无比痛苦。
  我突然意识到,史蒂芬的殷勤与其说是出于敬意,倒不如说是敬而远之。毕竟他既然在这里经商,那么自然不愿意卷入这样的是非。
  如此想来,究竟是谁趁我们不在时读了原稿也就不难猜测了。是德堡商会的人。驱使他们的不是信仰与好奇,而是不安──为了确认桌上放着的究竟是圣典,还是内乱的导火索。
  海兰德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地叹出口。
  「在我国,举目可见因为教皇而在人生重要关头无法得到神之护佑的人们。我们并非不信神。更未企图趁机谋取他国的领土。我们只是不满那个将神的护佑明码标价出售的教皇。为何人们就是无法理解这个单纯的道理……我不明白。」
  海兰德紧握的双拳在桌上颤抖着,我也是一样。──因为明白这股无法消解的愤慨与不甘。
  可很快他又松懈了力气,露出惭愧般的笑容。
  「或许,对方正是有意这样令我生气。愤怒即意味着失败。尤其是对交涉来说。」
  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后继续说。
  「和大主教的对谈也是同样。对方摆出了一长列人,每张嘴都在口吐恶言。如此一来即便要陈述事实也是不可能了。」
  既然不能以武力排除,就施以数量上的暴力。
  「因此,柯尔。我有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
  「我想尽量增加我方的阵容。明天教会或许还会采用一样的手段,因此你能与我同行吗。」
  这个要求让我始料未及。我正想推辞,却被海兰德的笑容打断了。
  「或许我要在神学方面仰赖你的助言,但你无需与教会的司祭舌战。只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旁即可。我对他们宣称你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学者,与你交游的尽是扬名八方的神学大家。因此只要你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应该就能起到效果。大主教阁下是不可能与你进行教理问答的。毕竟让他得到大主教之位的并非是经卷,而是人情世故。」
  与其说这是海兰德的偏见,或许更像是与大主教实际对谈后的感想吧。
  「何况这里是港镇。即便是那个从未通读过圣典的大主教,应该也见过那些往来于纽希拉的高位圣职者。只要你能摆出一副颇有深交的模样谈起他们的名字和特征,司祭们必然会把你与那些教廷权贵们同列起来。」
  尽管这个工作简直就像是田间驱赶乌鸦麻雀的稻草人般,可只要能为海兰德服务,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实在是不愿委屈你做这样的事。然而,只要陈述事实便能使愚人自知的美好世界,恐怕只存在于书本之中。」
  海兰德似乎正是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之间磨耗着自己。
  不过,说起书本,我想起自己手中正有那样一本理想之书。
  「对了。有关翻译的工作,我暂且完成了前七章。」
  「哦!」
  海兰德的表情一下子放出光彩,这股喜悦甚至感染了我自己。
  「修正校订自然是必须的,但我想大意应该已能体现。」
  「有劳你了。」
  从我手中接过纸卷后,海兰德立刻逐行端详起其上的文章。
  「唔……嗯,这样的译文可称佳作。」
  这当然是客套,但作为报酬,我多少是可以些微骄傲一下的。
  「只可惜我现在没有时间全部读完了。抄写工作进行得如何?」
  「第七章已经抄写过半。由于剩余的部分今天已经完成,只要我在早上之前抄写一份交给工匠,即便我们将原稿带到教会去,抄本的复制也不会中断。」
  「你果然善解人意。那就拜托了。」
  「谨遵旨意。」
  从海兰德手中拿回羊皮纸卷的那一刻,我有了一种朝着希望迈出步伐的实感。
  「这是历史性的第一步。人们将凭自己的眼睛阅读圣典,凭自己的眼睛判断正误是非。拜托了,柯尔。」
  我带着海兰德的鼓励离开了房间。

  结果当晚也亮起了蜡烛,但缪莉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把我从房间中撵出去,只是坐在我身边直勾勾地盯着译文。缪莉终于也要接受神的恩典了吗,这样想恐怕仍是一场空梦。或许是因为最近总被我忽视,或许是因为不喜欢海兰德,又或许是因为不想我接受新的工作,总之大概是有什么事让她不满了吧。
  中途,她的脑袋突然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恐怕也是这样的一种表现。
  我将手指捋过她银色的发丝,缪莉的耳朵和尾巴随即翻动了两下。
  平时聒噪又吵闹的缪莉,结果到睡着为止,一句话都没说。
  她把头从我肩上抬起,用力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然后再瞄了瞄我的手边。或许是发现剩下的部分还有很多,便一声不吭地从椅子上坐起,回到床上去了。
  缪莉依旧是这么自我,不过从这幅模样来看,她的确是在生着什么气。明天之后要找个时间去陪陪她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又开始想着如何去照顾她,而事实上,这已经成了习惯一样的东西。
  没有了在温泉旅馆要做的工作,如果再和缪莉分开的话,我的心中一定会空出一个大洞。我有了这样的感觉。

  还不到早上,在夜里街道完全安静下来的时候,剩余的抄写便完成了。
  我想在陪同海兰德时假若打起哈欠就糟糕了,于是便借着缪莉暖和的尾巴阖上了眼睛,结果却在黎明时就醒了过来。等太阳完全升起后才睁开眼的缪莉吃惊地以为我一夜没睡。但我自己明白,这是由于兴奋的缘故。
  等到抄写工匠陆续到齐之后,我将最后的那部分交给了他们,并拜托他们在完成后立刻将抄本分发给想要阅读的人们。译文的原稿,则由我和海兰德一同带往教会。
  「那么,你为什么要穿成那副模样?」
  缪莉穿上了那身从纽希拉带来的衣服,还带上了披肩。明明只过去了几天,可现在她打扮起来却比先前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在港口工作的缘故。
  「要说为什么,因为假如穿成学徒的模样去教会,不就要给商会惹麻烦了吗?昨天才说过的呀。」
  即便德堡商会支持着海兰德,但在当地商馆的运营者史蒂芬看来,与教会的正面对抗是尽量要避免的。尤其是现在海兰德还处于煽动内乱、夺取领土的嫌疑之下。
  缪莉的判断要说正确也算正确,但前提却是个问题。
  「乖乖地留在房间里等着。你就没考虑过这个选项吗?」
  「才不要~圣典也看完了,继续去帮忙也得不到什么新情报了。」
  「而且我又只能看到世界的四分之一,你是不是还想这么说?」
  缪莉愣了一下,紧接着咯咯咯地笑起来。
  「没错没错。」
  「真是的……但是,海兰德殿下会说什么,我可不知道。」
  我将希望寄托在了海兰德身上,但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这副打扮必然是不行的,但若是脱下束腰穿上学徒的裤子,再将腰带卷厚……唔,看上去就像个宫廷里的见习行政官了。顺带再戴一顶插羽毛的帽子吧。毕竟她的长相标致而且大方,无论穿起什么衣服都会像个样子的。」
  海兰德会这么说,有一半只能认为是出于好玩。可实际按他的主意换好衣服之后,先前还只是把头发大略束在脑后的缪莉竟然真的摇身一变,成了贵族随扈般的模样。
  「衣着可是很重要的。」
  「的确如此。」
  得到了海兰德的同意,缪莉一副得意的模样哼着鼻子。
  「那么我们出发吧。现在晨祷已经结束,人们应该都从教会回到了各自的工坊和店铺里。」
  海兰德和他的随从们准备了马车,但我和缪莉选择步行追上他们。毕竟城里的道路混杂又拥挤,乘马车未必比步行更快。何况这样也能更好地感受城镇里的氛围。
  昨晚那躁动的光景已经消失不见,此时阿提夫的每一寸土地都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眼前的景色几乎能使人相信昨晚的一切都只是场噩梦。
  马车没有进入教会大门,而是在门前停了下来。因为若非祭典,乘马车进入教会实在有违礼节。
  我们绕到后门,看到年轻的助祭们正挽着袖子干活。每个人的手都被水冻得通红。
  他们正用抹布吭哧吭哧地擦着教会的石壁。
  「早上好。大主教阁下呢?」
  海兰德从马车上下来后问了一声,接着一个比缪莉稍年长一些,但还没长出胡子的助祭抹了抹手,一言不发地打开了后门。那是一扇铁制的巨大门扉,在非常时刻能阻止歹人的入侵。
  「失礼了。」
  只有先头的海兰德通过时他们才低下了视线。而当海兰德的随从以及我们通过时,迎接的却变成了露骨的睨视。当我们走进昏暗的教会楼内,后门发出沉重的声响在身后关住之后,缪莉悄悄地对我说。
  「完全不欢迎我们呢。」
  「恐怕是因为一早便被强加了额外的工作吧。」
  回答的人是海兰德。
  「可是,扫除不也是一种修行吗?」
  「那要看是因什么而脏污了。」
  缪莉歪了歪脑袋,然后在我耳边悄悄说。
  「其实是臭鸡蛋。」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教会后面的路上没有店铺,入夜之后也少有人通行。怀抱不满的人带着臭鸡蛋前来的模样不难想象。在教会的人看来煽动他们的正是海兰德,自然没有欢迎他的理由。
  我们如若无人地在教会庞大的建筑内穿行。与其说这是不逊或是厚颜,其实理由在于若是露出一点怯意便可能被赶出去,而若是礼貌地请求引路,又会被扔在一个偏僻的房间里不知等上多久。
  教会的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大,全体石造的建筑物处处透露着庄严。墙上挂着巨大的绯红壁毯,雕成天使模样的石烛台排列在其间,看上去极尽奢华。恐怕就连夜里点灯所用的也不是兽脂,而是蜜蜡吧。
  我们走到议事厅门前,海兰德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面前的门扉。
  然后走向前说道。
  「早安。感谢神让我今日也能拜见诸位。」
  议事厅是个细长的大房间,天井很高。其中摆着一张能坐下约莫二十人的长桌──如此长的桌子,我恐怕还是第一次见到。墙上有雕工精美的木架。再上方,则是涂有灰泥的墙壁,以及比德堡商会那副还要大的天使画像,总计共十二位。即便是大商会的接待室,也不会有这般豪华。
  长桌旁坐着七位穿着紫色刺绣僧服的主教,他们的身旁则是两名摊开羊皮纸的书记。长桌的最顶端,墙上那巨大教会纹章的下方,坐镇着身穿黄金刺绣僧服的大主教。
  每位主教的身后都有两到三名年轻的侍从。或许是一边在教会做杂事一边修习神学的助祭,或许是负责教会运营的圣堂参事会雇佣的世俗秘书。的确,有这么多人一齐站在面前,无论怎样的真理都会被他们压倒。
  「愿荣耀归于我主。」
  大主教虽然应了一声,但表情却相当难看。
  「你还带了不少人来啊。」
  第一句话就如此惹人生厌。可海兰德却坐在文官拉出的椅子上,露出安稳的微笑。
  「我想人多起来,这个空荡的议事厅也会暖和一点吧。」
  大主教仍板着面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此外,圣典前七章的翻译也终于在本日结束。请允许我进献原稿。」
  海兰德说完,同行的文官便拿起羊皮纸卷,朝主教们的阵地走去。
  眼前的主教们的表情没有一人可称得上带有丝毫友善,但他们的侍从小心地接过羊皮纸,递交给了大主教。
  「这不是煽动叛乱的揭帖,想必您自己读过一遍后便能相信。更何况神向来不喜争端,倡导融和。」
  大主教扫了一眼面前的羊皮纸,然后抬起头来。
  「你愿意让我读?」
  「当然。」
  海兰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雀跃。事实上就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毕竟我本以为他只会收下纸卷放在一旁。大主教立刻开始阅读起第一页──仔细地逐行阅读,接着又拿起第二页,仍是同样慎重地默读。
  议事厅里有三十多人,其中却没有一个人开口。只有不时谁挪动身体或是咳嗽的声音额外引人注意。而大主教的眼光始终落在羊皮纸上,从未抬起。
  有什么不对劲,我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在他已花了异样长的时间在第二页时。
  「您有何赐教。」
  海兰德开口则是在大主教看完第二页,拿起第三页时。当时他的模样就像是终于要读完一样。然后,大主教又在第三页上耗费了同样漫长的时间。
  我看了看海兰德,他的侧影正因愤怒而变得僵硬。
  中计了。我意识到。
  我们本因圣典被怀疑是煽动内乱的揭帖,为证明其清白才请大主教亲自阅读的。那么不读到最后便无法证实,可对大主教而言,他却没有任何必要读完圣典。因为如果对话不能进行,为之困恼的将是海兰德自己。
  催促他快些阅读恐怕没有任何意义,愤怒地指出他在拖延时间则更是正中对方下怀。
  如果大主教能站起身来说一句「与你们交涉纯粹是浪费时间」那就真是万万岁了。毕竟这本来就不是交涉,而大主教与其属下恐怕也根本不打算听我们的理由。让他坐上大主教之位的不是经卷,而是人情世故。海兰德的评价果然正确。
  死寂的议事厅里,空气越来越沉重。海兰德始终保持着贵族的威严,一只手搭在长桌上,注视着大主教。仿佛是在盯着一只移开视线就会立刻逃走的野鼠一般。
  然而,他究竟要如何利用这个胶着的状态呢。等大主教读完那份原告显然是不现实的。催促也不可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也不可能。我们完全被囚禁在了这里。
  诺雷斯的失败,这件事突然复苏在我的脑海中。或许海兰德曾在诺雷斯大主教的面前遭遇过同样的陷阱。在神学教理方面我们不分上下,莫非对世间恶意的不习惯这点上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我越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懊悔,感到痛心疾首。
  自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议事堂外传来了钟声。大概是教会钟楼宣告正午的鸣钟。当我听到钟声,才意识到无论议事堂内部多么胶着,外面的人们依旧过着普通的生活,时间依旧如往常般流淌。海兰德究竟是在赌什么,我开始好奇起来。
  到夜幕落下,那段卑猥而暴力的时间又会再度来临。醉酒的男子们会给狗套上司祭服来冒渎权威,好讲道理的商人会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拿着从圣典译本上撕下来的某一页,大发对教会的牢骚。
  不过即便没有这些人,圣典译文的抄本仍会源源不断地从德堡商会散发出来。只要读过一遍,有良知的人们自会明白教会的横暴没有任何正当性。或许这样一来,人们也将不会把鸡蛋投向教会的后门──而会直接扔向前门。当人们纷纷起身意图改正教会的恶弊时,海兰德也会做好准备为了最后交涉而拔剑吧。
  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我仿佛忽然理解了大主教一方的意图。他们或许也是在赌。
  根据缪莉收集来的消息,骚动的下层民众只是单纯在宣泄自己的感情,他们的眼中毫无信仰的正当性,甚至也丝毫未受什一税的直接压迫。而骚动只会成为一段时间的流行,倘若接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群人的注意力很容易转移到其他的方向上。
  季节正从冬天转向春天,一年来最为忙碌的时节很快就要来临。这一点从涌向德堡商会请愿的人数就可以看出。当春祭和教会的仪式接踵而至时,作为宗教权威执掌其筹办的大主教也将有了搪塞海兰德,拖延交涉的借口。
  圣务就如同地上的盐*。而在季节变动,人生重大关头,每日的生活中,教会的存在也必不可缺。倘若圣务由于与海兰德的交涉而出现了停滞,人们必定会对海兰德本人产生厌恶。毕竟温菲尔王国的民众之所以苦不堪言,正是因为遭到了全面的圣务停止。
  (*注:「地上的盐(Sal terrae)」一句出自玛窦福音5:13,原本是描述教徒与世界的关系)
  人们究竟会先发出愤怒的声音,还是会先让注意力回到眼前的生活?
  这是一场战争。我在窒息般的紧张中静静地想,一场有关在这世上究竟相信着什么的战争。人们终将会发现何为真理和正义,并为之奋起。至少我自己和海兰德是如此坚信的。
  神啊。我祈祷道。
  但是,祈祷本应为神之仆从的大主教才是犯错的一方,这种祈祷究竟是否正确?现实的构图仿佛天地倒转般,让我感到一阵眩晕。正如纽希拉的船夫所说,河流并非总是笔直的。
  这世间也是如此,但在纽希拉那个单纯的地方,我很难感受到这一点。
  时间仿佛一刀一刀切削着身体般,在精神的剧痛中慢慢流逝。无论是海兰德还是大主教都没有开口,自然也没有人提过午饭要如何。一分钟,一刻钟,一小时。从议事厅天窗射入的阳光,已经变成了和我们进入房间时相反的角度。
  脚踝实在疼痛难忍,这一点在场的每个人应该都有同感。不仅仅是站着的那些,对坐着的人也一样。一直坐在椅子上对身体同样是不小的负担。高龄的主教们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消耗。而包括我自己,海兰德一方则多是年轻人。尽管主教们身后的侍从们也很年轻,但若是论耐性,胜机还是在我们这边的。
  只有缪莉让我担心,不过看起来她不但有满山乱跑的体力,也具备了相应的耐力。只是明天缪莉大概不会嚷着要来了吧,这让我竟有些想笑。
  天窗里的阳光终于开始倾斜,颜色也开始变得彤红。人们的脑袋里大概都只想着「再坚持一下今天就要结束了」的时候,一声响传遍了议事厅。是某位高龄的主教倒在了长桌上。
  「主教大人!」
  侍从们连忙跑来扶起主教。随着议事厅的门被再次打开,紧张感也如同崩溃的堰塞湖一样迅速流走消失了。
  大主教终于从纸卷上抬起头来,开口说。
  「这样一来会议是无法进行了。既然翻译我还没有读完,那就明天继续。」
  不仅仅是主教们,就连海兰德侍从,甚至包括我在内,都因为这句话而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
  「不,夜还很长,让我们等您读完吧。」
  海兰德毅然地说道。瞬间,大主教的表情变得僵硬,明显地语塞了。他身旁的主教们则都露出始料未及般的表情,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海兰德果然绝非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贵族。
  他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对手精神松懈的这一瞬间。
  海兰德仍盯着大主教,那副目光仿佛表示要奉陪到地狱去一样,丝毫没有让步的打算。大主教大概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才哑口无言。
  但他手下的主教们明显已经到了体力与精神的极限。毕竟,他们紧张的神经刚刚才完全松弛下来。而一旦松懈下来,想要继续振作精神就成了至难之业。形势出现了明显的逆转。
  或许,大主教原本便小瞧了海兰德。认为他终究只是豪宅温室中长大的软弱贵族。身形如女性般优美的海兰德看起来的确和市井气息毫无关系。然而在他身体里却有着如同猎人般的坚韧,和如同商人般的狡黠。
  「唔……咕……」
  尽管大主教呻吟着,额角也流下了冷汗,但这个人或许也具备着占据权力宝座的相应资质。
  「的确……如此。半途而废,并不好。」
  大主教用仿佛要扑上去撕咬海兰德般的眼神睨视着他,表明了自己的奉陪。所谓同归于尽般的表情大概就是如此吧。主教们的脸上虽然写满了绝望,但没有一个人能违背大主教的意志。
  海兰德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接着说道。
  「但是,稍微进些餐点如何呢。」
  这样会给对手喘息的机会,我的脑海中首先这样想到。紧接着看到主教们的表情后才明白过来。现在他们的情感明显偏向了海兰德一方──那是犹如看着救世主一般的表情。
  大主教终于觉察到自己又被下一城,可他现在也只能不情愿地点头同意了。
  「唔……那么,去买面包,和饮品。城里现在应该还有开着的店铺。」
  侍从们低下头,纷纷走出议事厅。海兰德也转身面向我们露出从容的微笑。
  「请你们也去帮忙吧。」
  这并不是役使,而是明显地让我们去活动身体休息片刻。
  然而护卫们却纷纷表示「不揣冒昧」,并拒绝离开海兰德身边。毕竟他们的主人此刻正忍受着鞭打般的痛苦,这也是忠诚的一种体现。
  「那么,就由剩下的人去准备吧。」
  从早上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站到了现在。我有种感觉,好像腰和膝盖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了。
  缪莉也踉踉跄跄地,用手支撑着自己纤细的身体。
  「你没事吧?」
  「……好想泡个热水澡。」
  「我也是一样。」
  我笑了笑回答她说。走出议事厅,不论敌我,每个人都是这副弯着腿抻着腰的姿势。教会的侍从与海兰德的随从们虽然互相都有些尴尬,但在这一点上应该是有共感的。
  话虽如此,可他们似乎还是忌惮一同走向市场,于是教会的侍从们选择从后门离开,而海兰德的下属则走了前门。我们也必须要买来自己的餐食,但由于缪莉的脚似乎很痛,中途我们决定先在走廊一角休息片刻。
  「好厉害。」
  缪莉坐在堆在墙角的木箱上,笑着说。
  「那个金发的性格果然很坏。」
  我不由得四下张望了一番,但周围没有任何人。终日在教会里忙碌的助祭们,此刻大概全都聚集在圣堂里准备晚祷告。而且,缪莉的语气里似乎带着某种敬意。
  ──真能干啊。这应该才是她的本意。
  「要是哥哥坐在那里的话,大概在那个老头子读到第三页之前,就会投降了吧。」
  何况他还巧妙地使其他主教们的情感纷纷倒向了我们一方,这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但是,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打算呀。」
  让我在意的并非缪莉毫无遮拦的口吻,而是「那些家伙」这个字眼。
  「那些?」
  「那个老头子和那个金发。因为两边应该都有胜算的。」
  「这一点我也考虑过。」
  海兰德在等待着民众的怒火爆发,而大主教则等待着民众对这场争端失去兴致。
  听我说完,缪莉却愣住了。
  「所以才说哥哥你不行嘛。」
  「不、不行?为什么?」
  缪莉在木箱上支起腿来,将下巴顶在上面。这副模样简直就像是孩子王在部署对邻村的作战计划一样。
  「哥哥你有射箭的本领,而且也有耐心,所以能在山里打到鹿,但是论陷阱可就不行了。」
  起先我不知道缪莉为何要提起这个,但这话是没错的。有时我会拿着弓箭进山去,回来时总会收获一两头鹿。熟识的猎人们见了我的成果也会拍手称好。可是,每当缪莉进山,就会有猎人抱怨说她是在侵犯别人的地盘。因为缪莉总能捕获大量栗鼠和野兔,它们的皮毛能换得一大笔钱。
  「用陷阱捕猎,比的就是谁更坏心眼。」
  「坏心眼?」
  「要布下很多陷阱,然后留出一条路,一点一点地把猎物赶进去。」
  缪莉在这方面有极高的天赋,而我却总是失败。因为我不像她那样熟悉栗鼠和兔子常走的路径,也无法像她一般有效地俯瞰全局。
  「因为哥哥你太温柔了,而且又很认真。」
  缪莉笑了起来。
  「然后,那个金发应该是知道教会的那个老头子已经束手无策了,所以似乎在准备这什么。昨天才有了一次喊叫和拍手的作战对不对?不管怎么看他都跟猎人一样。不可能什么准备都不做,就到教会来碰运气的。」
  「所以呢?」
  听到我追问,缪莉耸了耸肩。
  「他在准备的不是小伎俩,而是能够把现在的状况一口气逆转过来,让那个老头子知道自己不得不让步的手段。不是在今天,就是在明天。」
  我的记忆瞬间飞回了那个黑暗的夜晚。
  「难道说……怎么可能。」
  难道说,那恶意沸腾骚动的一幕,不是自然,而是人为所致?
  海兰德居然会做出那样的事情,那样,践踏教会权威的事情──
  精神上的冲击让我无法吐出一个字,缪莉带着悲伤的表情抬起头继续说道。
  「即便哥哥再怎么温柔,这个世界也未必会同样对哥哥温柔的。」
  那时缪莉散发的气氛,与在世界地图前给她编头发的那晚一模一样。
  曾经,缪莉藏起了自己的耳朵,尾巴以及身体。不论她对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大的兴趣,世界一定只会给她带来痛苦。
  很多年前,在缪莉还很小的时候,她就理解了这一点。
  「那个金发应该明白城里很快就会出现很大的骚动。所以才会那么有自信。但是呢,哥哥。」
  缪莉的视线直视着我。
  「要是那样的话,就很奇怪了。」
  「奇怪?还有……还有什么……」
  「哥哥你也知道吧?惹人生气虽然很简单,但要安抚人却很难。」
  她突然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我也被她带着无力地笑了起来。自己曾有一次试着安抚怒气冲冲的缪莉,那的确实在是太难了。
  「这个……的确如此。」
  「我不觉得那个老头子已经没办法了。他应该也留着一手才对。但是,这样就完全让人搞不明白了。可如果按照哥哥你说的,那就像是用不带鱼饵的直针钓鱼一样,实在是太慢了。他一定有什么办法能应对生气的人们。」
  这样说来,或许真的没错。
  不论是大主教还是海兰德,双方都有很重的负担,使他们不能长期对峙。因此海兰德才会有意在那晚营造出那样恶毒的氛围,借以推动事情发展。我虽然不愿意如此想象,但道理上的确如此。那么,大主教呢?他也在等着什么吗?
  「如果能知道大主教阁下的打算,或许就能借此帮助海兰德殿下……」
  「只不过,能确定的是,那肯定不是什么哥哥能猜到的事情吧。」
  我瞪了缪莉一眼,得到的回复是「这是说哥哥你非常善良的意思啦」,但怎么都让人开心不起来。缪莉如此捉弄了我一番之后,大概是脚终于不痛了,这才从木箱上下来,拉起了我的手。
  「肚子饿了。」
  「真拿你没办法。」
  之后我们在广场购买了一些食物。但因为议事堂的气氛实在令人难以下咽,于是我们决定就在教会一旁尽快吃完。一边看着热闹的广场一边吃着面包,世界看上去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地和平。离黄昏还早,但天空已经渐渐变成茜色,街道上散发着一股工作结束的倦怠气息。性急的路边小店已经开始准备收摊,而临街的小酒吧也更换了烛台上的蜡烛,并将火盆和长桌摆到户外。
  但是,当太阳下山之后,城内的气氛又将为之一变。温暖、热闹而明朗的日间即将结束。寒冷会裹挟着篝火映照下的卑猥恶意,随黑夜悄然而至。
  海兰德大概在太阳下山后也不准备离开,那么这一夜恐怕就要迎来胜负了。
  「你吃完了吗?」
  缪莉舔着手指点了点头
  「如果感觉不好的话,趁现在一个人溜走也是没关系的。」
  我姑且还是提醒了一下她,结果缪莉却神气地耸了耸她娇小的肩膀。
  「哥哥你才是,小心不要被别人的恶意给打倒了。」
  看起来她没问题。
  然后,为了真理和信仰,我们再次返回了教会。

  因为休息与进食的关系,返回议事厅后气氛果然缓和了几分。先前倒下的那位年迈主教此刻虽然仍面色不佳,但已重新坐回了位置上。主教们身后的侍从们也都到齐,我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走进房间的人时,不禁有些慌张。
  不过,看到大主教仍在读着羊皮纸上的字句,我的慌张便无影无踪了。他的心境究竟有了怎样的变化呢。
  抑或是被圣典上的教诲所吸引,一发而不能自已……这显然不太可能。恐怕是为了防止一旁的主教──他的部下、他的伙伴们──在这场耐力比拼中更加背离自己,而考虑着如何将对峙转移到下一阶段吧。
  问题是,他究竟打算怎么做。
  海兰德的计划,恐怕是利用人群的愤怒。虽然我不认为他真如缪莉所说般直接煽动了群众,但这样做的理由却是十分充足的。当夜幕降临,人们聚集在教会门前开始痛陈其横暴时,不得不让步的必然是大主教。
  那么大主教又在等着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可以肯定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在企图抢先读出对方的底牌。从墙上俯瞰着一切的天使们又在想着什么呢。为时已晚,还是尚不可知?
  我在脑海中思索的时候,一名侍从清点了房间里的人数,然后关上了议事厅的大门。就仿佛是要堵住房间里的瘴气,不让它外泄一样。
  于是议事厅再度被沉默占据。而大主教的视线依旧粘在羊皮纸卷上。我能看出来他不是在简单浏览,而是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字。这副模样让我自己作为其中的译者之一,感到了极大的紧张。现在他究竟读到了哪里?对翻译的质量评价如何?我自己的所学,究竟是否在这世上通用?
  功名心,这种东西是如何都无法消去的。此刻我才理解了这一点。
  无论人们怎样议论,无论所作所为如何偏离圣典,始终在这庄严的大圣堂中牢牢把持着特权的主教们的感情,似乎也能稍稍体会其一角了。
  尽管我的这些思绪是不大可能被对面的主教们觉察的,但大主教的视线突然停在了羊皮纸的某一点上。接着又像是被引起了兴趣般返回前一行,重新读起了这个段落来。
  我知道这并不是单纯在拖延时间,是因为他在读完后又将羊皮纸传阅给了身旁的主教。接过纸卷的主教露出了瞠目的神情,又将译文指给自己身边的主教看。
  究竟是哪一部分的内容,又是因为何种原因被如此传阅,我心中实在是在意的不能自已。
  从堆起来的其他羊皮纸来看,这一部分应该是我翻译的没有错。
  至少能知道他们是在传阅那部分的内容就好,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前倾身体想要窥视。结果看到羊皮纸面的一瞬间,浑身涌过一阵颤抖。那明显是自己的笔记。自己亲笔写下的文章,正被一群位高权重之人传看。意识到这一点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似乎是自己过于沉浸在这难以言喻的兴奋之中,我的脚不由得要迈向前方。缪莉拽住我的衣角轻轻踩了我一下,海兰德也回过头来对我露出微笑。
  仿佛在这房间,里只有我自己像个孩子一样。
  羊皮纸环绕了长桌一周,终于回到了大主教手中。
  他小心地将那一页放回纸卷里,然后咳了两声。
  「这就是世间传阅的白话译本,着实世人惊叹。」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句话绝非单纯的感想。
  海兰德沉着地回应道。
  「我一心祈祷,愿世人多少能知晓一些神的教诲。当然无意煽动民众蜂起,这一点还请您理解。」
  大主教缓缓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海兰德。
  「那么,这份译本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是温菲尔王国驰名的神学者吗。」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头发似乎像缪莉的尾巴一样倒竖了起来。桌上的羊皮纸毫无疑问是自己的笔记。是自己负责的那一部分。
  而大主教以为这些译文出自名家之手。
  「不,阁下手中的部分,由这位年轻学者执笔。」
  在海兰德的介绍之下,我抬起了头,脊背也挺直到了极限。尽管没到非常的地步,但对面主教们一同投来的视线着实有些令我无法招架。不过他们的身后就是教会的纹章。我的所学在这个不断传播神之教诲的建筑中也具备了些许意义,这样想来,又觉得像是得到了神的祝福一般。
  「呵。那么,委托这位学者进行翻译的,就是你了。」
  「正是。我们温菲尔王国并非试图独占神之教诲,何况神意也应如此。」
  这是明显的讽刺,但大主教却轻描淡写地忽视了。
  「唔,倘若这就是海兰德殿下,以及温菲尔王国国王熟虑之后的结果,那就别无他法了。」
  大主教看上去似乎是深受感触的样子,可他所说的内容却让我一时无法明白。
  从余光中看到的海兰德的表情依旧是不变的沉稳从容。因此他们大概是从文章中读出了什么吧。
  紧接着,大主教的口中说出了格外着重的一句话。
  「那么,写下这份文书的责任,也应由海兰德殿下,以及温菲尔王国来承担了。」
  情况有些不对劲。
  大主教身旁的侍从从他手中接过羊皮纸,朝我们走来。
  海兰德的神情有些疑惑,大概是他也没有预想到大主教这出乎预料的行动吧。
  没有任何理由能使他向人们传阅这一页译文,并说出那番话来。翻译是一种独自解释圣典语句的行为,充满了争论的余地。可是,阿提夫的大主教大约从未完整地读过圣典,难道他企图和我们进行教理问答的对抗吗?
  还是说有了明确的误译?不。这不可能,我已经检查过了多次。何况译文质量的好坏,应该也不可能由简单的一两处就可以判断。
  侍从将羊皮纸交还给海兰德。我凑近一看,上面果然是自己的笔记,内容也是有关先知赞美神的话语。并非比喻或是其他含义不定,可以自由解释的段落。
  海兰德只扫了一眼便明白了这是圣典的哪一部分,因此没有细读便递给了我。
  「这一部分怎么了吗。」
  我从他手中接过羊皮纸,又从头读了一遍。果然没有错。重新阅读自己的译文,写下那些字句时的兴奋与喜悦,或是深夜中的困倦与腰部的疼痛仿佛也一并复苏。
  缪莉突然拉了拉我的一副。
  她将脸凑近纸张,盯着羊皮纸本身──而非文字。
  「这里……」
  大主教几乎是同时和她开口的。
  「倒数第四行,本来在圣典中不应是重复赞美神的感动之辞吗。」
  倒数第四行?
  我的目光回到刚才从上到下浏览过的那一页上。
  然后,不由得叫出了声来。
  能感觉到海兰德的视线也转向了这边。但我已经无暇顾及了。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我的脚开始不稳,我的身体里甚至涌起了一股将要呕吐的感觉。
  那是什么?
  「怎么了,柯尔。」
  连视线都已经无法移动。海兰德从椅子上站起来,夺过了我手上的羊皮纸。然后他全身如抽搐般颤抖了一下,抬起了脸。从早晨直至傍晚,在切削神经般严酷的耐力比拼中也未曾改变过丝毫颜色的这个人物,此刻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但他的目光并非注视着我,而是大主教。
  「难道说……不,怎么可能……」
  这一句话成为了我的救赎。是的,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是我的笔误。因为本应赞美神的部分,现在却写着神是一头猪,其教诲则是猪的哼声等等字句。
  「无论如何,笔迹是前后统一的。这名年轻学僧,必定是在你的庇护下写出了这番言辞。」
  在大主教的声音中,海兰德痛苦地注视着手中的羊皮纸。笔记的确是统一的。
  完完全全是我的字迹。相仿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只能认为是那一夜有恶魔潜入房间,偷偷写下了这段字迹。
  但是,就在这时。
  「哥哥,上面有抄写工的气味。」
  缪莉的耳语让我理解了一切。
  抄写工匠一共有三名。其中一名不识字。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能从事抄写的工作。为什么?因为文字究其根本仍是一种图画,只要准确描摹便能完成工作。
  既然能够准确描摹,自然也可以通过替换用过的单词,来达到伪造一切文章的目的。羊皮中便是这样混进了狡猾的狐狸。有谁潜入了我们的房间中完成了这个阴谋。缪莉的警告是正确的。
  倘若我能更认真地检查原稿──可现在已经追悔莫及了。
  「柯尔,应受责备的是那些使用肮脏手段的人。」
  耳边传来了海兰德的声音。抬头看时,他对我点了点头。
  「而且,或许是在休息时被替换的。这样的阴谋我们无法防御。」
  的确,在交涉之前替换也有被察觉的风险。这样想来,海兰德的话的确有道理。
  尽管胸口仍如刀绞一般痛苦,但被海兰德安慰之后,我有了思考的余裕。毕竟现在还不是责备自己的时候。
  何况即便我们中计是事实,可这样明显的做法又有何意义?从技术上来讲这样的伪造没有任何难度,很容易想见之后交涉会演变成围绕「写过或是没写过」展开的无休止争论。何况这一句还如此突兀。
  难道说这仍是对方企图拖延时间的手段?可是,如果民众知道了教会正在围绕此事纠结,又会作何感想?与其认为是海兰德在煽动,恐怕人们更倾向于相信是大主教使用了卑劣的手段吧。
  这样只会起到反效果。
  如果说这还能起到什么作用的话,那就只有……
  就只有──意识到这点时,浑身的血液仿佛一齐冲上了头脑。
  「对于写下如此文书的人。」
  大主教仍在继续,
  「只能判断为异端。」
  「何出此言!」
  海兰德喊叫的同时,议事厅的门被猛地推开了。
  外面占满了城镇的士兵。
  「老实点!现在你们被控散布异端,以及制作并持有禁书!」
  「一派胡言!」
  海兰德的声音仿佛成了信号,让他的护卫们一同将手放在了剑柄上。之所以没有拔出,是因为在这神圣的圣堂中拔剑,当即就会被认为是逆反。
  异端的嫌疑。
  虽然明白了大主教的手段,但这其中仍有难解之处。城镇的士兵只有在市政参议会的命令下才会调动,而阿提夫作为自治城市,其市政参议会由城内的贵族和大商人组成。他们难道不是站在海兰德一边的吗?
  如果不是海兰德的判断错误,那么要引起眼前的事态,应该还需要一把钥匙才对。
  这把钥匙随即从士兵们身后走出。
  「你、你是……」
  海兰德倒吞了一口气,而我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主教和大主教们则全都从椅子上起立,将手放在胸前以示对神的敬意。从士兵中间走出的是一名壮年男性,身穿白色的僧服。臂上则有醒目的红色染成的教会纹章。身穿这套服装的人,会受到一切当权者的安全保障,并不受任何法律约束。
  因为,能束缚他的只有神的教条。
  因为,他是受神在世间的代理人──教皇委托,而在世界巡游的教皇使者。
  「奉教皇之名在此宣告。」
  沉重,不容人抗辩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张羊皮纸。
  「认定温菲尔王国提倡之思想为异端,认定篡改神之教诲,假称圣典之一切书籍为禁书。第一百七十任教皇,艾默‧迪塞尔十七世。」

  从远处无法看出羊皮纸上的火漆印是真是假。
  但是,倘若伪造教皇使者的敕许,那么接受异端审判的就将是大主教了。
  只可能是真的。
  「以神之名,逮捕海兰德,及其以下全员。」
  士兵们涌入议事厅。海兰德的护卫们虽降低重心准备迎击,却被海兰德用手制止了。只能如此。因为局面是以寡敌众,而倘若落败,则会任由教会来扣上污名。毕竟鲜血能压倒一切辩驳。
  而且,当海兰德看到拿着绳子靠近的士兵时,恐怕就已经机敏地察觉到了吧。士兵们在私情方面是站在海兰德一方的,只是由于教皇使者的登场才不由得接受违心的命令。
  那么事情便还有转机。
  为此,我们必须坚守贞洁。
  「神是正义者的伙伴。」
  在被带出议事厅之前,海兰德对大主教如此说道。大主教则僵硬地转过视线,接着对教皇使者露出了阿谀的笑容。
  我们被士兵押送着,进入了等待在后门的几辆马车中。
  没有从前门走,恐怕是因为教会畏惧民众察觉之后的怒火吧。
  之后马车在这狭窄的城市中移动了很久。不知是因为缪莉一直始终紧紧抱着我,还是因为难掩同情神色的士兵有意安排,我们被关在同一辆马车上。我想握住她的手,却因为绳索的捆绑而不能如愿。
  马车仍在继续前行,轮下也由石铺的道路变成了踏平泥土而成的土路。等到终于离开马车时,我们来到了一片周围似乎是田地和果园的区域。
  「城市的,外面?」
  缪莉小声问道。将被捕者带往人迹稀少的地方,那么能产生的联想也就只有一个。而且,这里的土地果然实现被耕好了。
  可是,忍耐着胸口的狂跳四下打量,却又在林间缝隙里看到了城墙。无论怎样,看来是不会突然在城内接受处刑了。
  「这边。」
  看到士兵拉着缰绳停好马车,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里,似乎是在田园地带经常能看到的,由某个城市贵族建起的房屋。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4-3 16:53 编辑


  第四幕

  「过后再处置你们,现在先老实呆着。」
  来到建筑内,海兰德的护卫们被带到了地下,而我和缪莉,海兰德本人,以及他身侧的文官们则被带往楼上。途中所有人又一次分散,所幸最后我还是和缪莉进了同一间牢房。大概是托了她不知有意无意,让士兵听见自己叫我『哥哥』的福吧。
  这是一个简朴的单人房。没有任何装饰品,只摆着床,桌子和椅子而已。缪莉看上去明显地对室内陈设感到失望,或许她原本想象的是那种滴着水,老鼠在地上乱爬的地牢。
  「好像,他们还把我们算作是有身份的人来对待的。」
  揉着刚刚被松绑的双手打开木窗,我发现外面还加了一层坚固的铁栅栏。再往远能看到街上的高楼,教会的钟塔。这一切都有种相当遥远的感觉,与其说是因为临近太阳下山,人的距离感也随之混淆,倒更应该是因为精神上的缘故吧。我试着想象了一下人们蜂起涌入教会,得知我们被囚禁的消息后又赶来这里营救的场面,但事情必定不会这样顺利。
  摇了摇窗户上的铁栅,纹丝不动。房间的出入口也不是普通的门,而是一道被铁制转轴固定的木栅格。大概这是为了防备开门时被里面的人突然袭击,或是门内的囚犯在里面谋图不轨。
  我想找找墙上有没有洞,却只发现了用尖锐物刻上去的不少东西。诸如荣光与我等团旗同在,英灵啊赞颂正义吧,早知道应该杀掉那个部下之类。看上去这里以前也囚禁过不少具有一定身份的囚犯。
  「叛徒就是那个工匠啊。」
  缪莉也揉着手腕说道。
  「结果,还是浪费掉了你的警告。」
  「虽然我也很想说一句『你看吧』,不过那个金发说的事情大概也没错。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只能说,碰巧被暗算了。
  「呐,哥哥,我们要怎么办呢?」
  缪莉压低声音问我。她看起来有些不安,又有种舞台上的激动感。也许是因为想起了自己以前听过的那些冒险故事。
  「即便教皇陛下发出了敕许,我想也不可能立刻就进行处决。首先还应该有异端审问官进行取证和调查才对。」
  「啊,我知道那个。就是把人当做魔女,放在火上烤对不对?」
  这恐怕是她从光顾旅馆的客人口中听来的吧。
  「未必会像坊间传闻的那样野蛮。尤其是,现在海兰德殿下也在场。」
  而且冷静下来想想,教皇敕许这点本身就值得怀疑。足以被认定为异端的,应该是更大规模,能够席卷一个地区的势力,并且还往往是在与教会的交涉未果后,在所占据地区极尽暴乱狼藉才是。回溯历史,异端的认定与讨伐,大抵也都是被作为镇压农民起义的借口。从这点来看,本次的骚乱之前温菲尔王国已经和教皇进行了长达三年的交涉,多方诸侯也在密切关注着事态的进展,倘若有任何大胆动作,教皇的身边同样有可能迎来相应的危险。
  海兰德作为王国的代表独身来到阿提夫,假若将他作为异端逮捕,那就等同于直接向温菲尔王国发出了宣战布告。
  因此一切都有可能只是大主教的计划,是他上演了这样一出惊心动魄的危险闹剧。这样的可能性现在还无法否认。
  「只是,无论怎样都必须打开现在的局面才行。假若教皇使者是真的,那么海兰德殿下的计划就要失败。神啊……」
  我在房间里来回徘徊,希望能想出什么办法。而缪莉却坐在床边,一副无奈的模样开口说。
  「哥哥,比起别人的事情,首先应该考虑的是自己才对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
  「所以,要怎么逃走?趁着天黑溜出去?还是说,把士兵们都打倒?」
  她的耳朵和尾巴一下子冒了出来,看来是相当兴奋。或许这是不安的另一种表现,不过究其原因,大概是在旅馆里听了太多的冒险故事,最终连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传说了吧。
  话说回来,必须得想办法脱离现在的困境,这一点的确没错。眼下最值得依赖的途径只有德堡商会。问题是该如何联络他们──忽然,走廊中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某个房间的格子门被打开,随后是一阵脚步声。脚步声渐渐靠近,像是把另一个房间里的谁带了出来。
  我屏住呼吸朝门外看,正是海兰德。他被一群士兵夹在中间。我看到他的手腕被绳子绑起来,那副样子实在令人心痛。
  「嗯?喂,等一等。」
  海兰德也发现了我们,他对士兵们如此说道。
  立刻,这群士兵站住了脚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走到了别处。
  「我们的伙伴很多,现在放弃还为时过早。」
  海兰德隔着门对我露出笑容,只不过这笑容也很快消失了。
  「抱歉,把你卷进了这样的事态中。」
  「不,没有关系。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相信有关异端的敕许是真的。这些不是大主教一手导演的闹剧吗?」
  「我也很想这样认为,但据士兵们说,这些都是真的。教皇的使者在我们休息以前就乘船抵达了港口。之后他们紧急召开了市政参事会。结果,你也看到了。大主教大概事先就知道教皇使者会带着敕许来。因此有意和我们拖延时间。」
  「但、但是,如果逮捕了海兰德殿下,就意味着教皇陛下……」
  「嗯。似乎是打算对我国宣战。之后,他们大概会从我嘴里套出大陆这边协助我们的人吧。」
  海兰德在一脸茫然的我面前闭起眼睛。那副模样并不是为拷问的恐怖而畏惧,而是在忍耐良心上的惭愧和苛责──这应该并不是我的错觉。
  「我有事瞒着你。」
  很快,他又直视着我的眼睛开口说道。这是出于贵族的矜持,又或许是海兰德自身的性格。
  「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设立新的教会。」
  开玩笑──这个念头第一瞬间闪过我的脑海。温菲尔王国在这三年间停止了一切圣务。而在这期间,究竟曾有多少人试图寻求过与神的和解。
  这一句话让我明白了教皇的态度。如果允许了温菲尔王国这样一个大国建立自己的教会,之后的效仿者也就不难想象了。
  「这些消息想必是通过某些途径传入了教皇的耳中吧。要说眼下的幸运,也就是对方首先采取了行动,因此我们才有了抵抗的名分。」
  说道这里,海兰德慢慢单膝跪地,低下了头。
  「我为对你隐瞒此事感到抱歉。因为我曾以为这一切浮上水面都是以后的事。王国里,现在还有数名教皇派遣的枢机主教在与我们交涉。我曾想他们滞留在温菲尔的期间内,教廷绝不会有所动作。或许,正是在这里被他们抓住了疏忽……」
  海兰德也有被蛛丝般错综复杂的计谋所骗的时候。
  「此外,你对我们的理念究竟会赞同到何种程度,也尚未知晓。因此我才没有说。对这种近似欺瞒的形式,我只能向你表示歉意。」
  对旅店的主人、前旅行商人罗伦斯而言,低头是免费的。因此无论怎么样低头,多少次低头都能做到,这才是商人的矜持。但海兰德继承了王族的血脉。这样的一个人物低下头去,恐怕绝非演技。
  「海兰德殿下。请您不要这样。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一定会有某种程度的危险。比起这些事,我们还是先考虑如何打开现在的局面吧。」
  即便如此,海兰德仍旧低着头,过了片刻他才终于开口。
  「有关于此,我有一个请求。」
  「请求?」
  「是的。这一次,或许真的会因为这个请求,被那位小姐给咬上一口了。」
  他露出了仿佛筋疲力尽般的笑容。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到缪莉正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瞪着他。就像是瞪那个企图拉我去住宿的旅店姑娘一样。
  缪莉一贯不信任海兰德,认为他隐瞒了某些事。
  尽管这是事实,但站在海兰德的立场上要理解也并不难。我自己终究不过是纽希拉一个温泉旅馆里的杂役,一国王子能将秘密对我和盘托出,这才是奇怪。
  「但,在那之前我必须首先确认。事情已经和我们在纽希拉谈到的不一样了。今后教皇的举动,对我们而言将不仅仅是『不合意』。而如果你选择协助我,也就是在协助温菲尔王国。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这意味着我将不再单纯批判教皇的政策,而是直接敌对其本人的权威。
  教皇是神在人世的代言者。而他所支配的教会,是让人民知晓这世上正误准则的组织。的确在教会之中有明显的矛盾、腐败、恶弊在蔓延,但世人仍然前往教会,为其施捐,敬待圣职者们。这样的传统已经延续了上千年。
  如此稳固的世界还在不断扩大。数十年前,教会曾与异教徒在北境展开过激烈争战。结果虽一片狼藉,但终究还是能够被说成是教会的胜利。
  在这过程中,有数个国家走向了灭亡,其统治者也流亡于外。
  现在,温菲尔王国正要对这个巨大的组织宣战。
  「未来恐怕会有危险,会有漫长的、激烈的战斗。但是,我希望你能想象一下。」
  「想、像?」
  「是。崭新的教会,将从我们手中诞生。圣典被译为俗语,众多人民每个人都能够自由阅读。而圣职者们手持这样的圣典所管理的教会,不正与恶弊也将极大减少。迄今为止我们只得装作视而不见的那些,意欲改正却无从着手的那些,全部都会一扫而净。我没有去寻找那些浸泡在温泉里,如同干枯稻草般的高阶圣职者们,而是选择了你,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我们希望创造全新的世界。没有欺瞒,也没有谎言的世界。」
  那样的世界怎么可能存在。旁人或许会这样说吧。
  但是,只要读过圣典就能明白。那位之后成为如今教会基石的预言者,也是在比如今的教会势力更大,歪教邪说盛行的异教之地出现的。
  「不过,这不仅仅是理想。我们手中是有胜算的。」
  海兰德望了望走廊左右,然后将脸贴近格子门,压低声音说道。
  「温菲尔王国是岛国。而教廷的军队想要到达这北境尚且都如此困难。何况我们还握有造船的技术,丰富的渔场。教皇之所以会如此急迫地开始行动,正是忌惮我国完全进入临战的准备。」
  这番话的分量,只要看看从阿提夫的港口运往内陆的大量海鱼就能明白。从北海捕获的鱼一直运送到内陆深处的餐桌后,仍有富余。这场战争将不是一场陷于穷地,无几胜算的战争,海兰德的话是有说服力的。
  条件齐备。
  只要,揭竿而起。
  「柯尔,我需要你的力量。」
  海兰德对我说。
  「而我将必定返还这份恩惠。全新的教会中,席位也应当有余裕。」
  也就是说,新教会设立之际,我能从中得到便宜。没有这种想法──这句话我绝说不出口,何况如果能成为主教,自然也会为更多人带去救济。
  而且,海兰德,抑或说整个温菲尔王国企图设立的新教会还有更大的魅力。假若这一切能够实现,就会有更多人能领听到神正确的教诲。
  只是有一点还让我在意。
  「海兰德殿下,有一件事,我想请您回答。」
  「什么?」
  这一问,或许某种意义上是对海兰德的背叛。
  但要扭转对事物一直以来的看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新教会的目标,是消灭以前的那个教会吗?」
  教会有做错的地方,但也有它的益处。而我自己并不希望粉碎这个教会,我只想把歪斜的支柱扳正。
  「我不打算那样做。随着我们的新教会设立,大概教廷也会改变自己的观点。毕竟,现在的教会已经太久没有变过了。」
  他的眼里所充斥的甚至不能算是愤怒。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大主教奉承教皇使者时的谄媚笑容。
  世间不会简简单单就产生改变。
  「当然,但愿这变化的结果会使得人们能在新旧两个教会中,自由选择一个自己所喜欢的。」
  「听您的话,您自己似乎不觉得这能轻易实现啊。」
  「毕竟这不是完全的信仰问题,而是政治。所以,我们才要尽全力把它限制在信仰之内。必须有谁来站出来做这件事。」
  海兰德的视线仿佛能射穿我。
  前途充满危险。
  但是,我也曾不顾这样的危险离开了村子。
  我突然回想起了那个瞬间,那个让我感到这世上还有东西值得相信的瞬间。
  「我,能为您做什么?」
  紧接着。
  「不行。」
  一直在我身边的缪莉开口了。
  她插入我和海兰德之间,努力想要把我推到后面去。
  「不行。不可以帮你,哥哥才不会帮你这种人。」
  「缪、缪莉!?」
  我踉跄了几步,站好身体,总算勉强抱住了她。
  那么大的劲。她是认真的。
  「你不要……」
  「不,应该听听这位小姐的话。」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谁说的。直到看到缪莉身后海兰德露出的微笑。
  「我从不想以欺瞒或胁迫的方式使谁来协助我。因为这些场景,我早已在宫廷中体验得不能再多了。」
  他的笑容温柔得几乎像是女性,却只有眼睛冰冷得仿佛玻璃。
  「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我身边也多之又多。可其中温柔到能体察我的倾慕的,却不是被处死就是被流放。剩下的,都是些杀也杀不死的家伙。」
  我听说贵族社会的骨肉之争,真的达到了字面意义上以血洗血的程度,而且从不断绝。倘若这争端与王位的继承权有关则只可能更甚。从海兰德的眼睛中看到这些的同时,我也明白了他为何会有如此渊博的神学知识──不是拾人牙慧,临阵磨枪,而是为了安抚饥渴又千疮百孔的灵魂。
  或许正因为此,他才会对无礼的缪莉回报以点心和温柔的话语。
  「我因为自己的理由,追求着与神的和解。正如同你阻止自己的兄长一样。」
  「……」
  缪莉站在原地,像是被冻住了一样陷入沉默。莫非海兰德知道缪莉这样对待自己的原因?
  而海兰德本人则望了望走廊,然后站起身来继续说道。
  「柯尔,德堡商会很快就会来到你们的身边。到时,拜托设法使他们救出我。否则我会被教廷当做这场战争的人质,温菲尔王国也会陷入被动。如果我不在,新设立的教会也有可能受到别人的利用。」
  可是,海兰德毕竟是继承了王族血统的人物,他难道不能借助自己在宫廷内的渠道脱身吗?
  何况德堡商有什么理由会在救援我们时特意绕过海兰德呢──
  「德堡商会不可能无偿地救出我。在他们的眼中,我只是利益天秤的一端。」
  海兰德与德堡商会有利益关系。当温菲尔王国在这场争端中占得上风时,它便能获取一定的商业特权。因此它对海兰德的协助完全是出于自利。那么当海兰德被教皇认定为异端,被市政参事会逮捕后,要想得到营救也就必须得有相应的筹码了。
  「那、那么,请王国来──」
  我还在组织语言,就被海兰德用温柔的笑容打断了。
  「我的亲族更不可依靠。假若被他们知晓,恐怕我会反过来遭到暗杀。」
  怎么可能──
  「比起为了营救我这样一个人质而与教皇交涉,他们势必更愿意将我立为新教会的第一个殉教者吧。如此一来既排除了一个宫廷内的敌人,又能博取民众的支持,这样一石二鸟的机会他们不可能放过。因此我只有把保险押在你们身上。只有你们既和德堡商会有深厚的联系,又在他们利益的天秤之外。」
  这一瞬间,我好像终于发现了海兰德将自己带出纽希拉,其中最大的理由。
  海兰德与德堡商会的联系建立在利益上,而我们却不一样。对德堡商会而言,我们是它不能说出口的恩人,因此会才受到厚待。也因此无论发生什么,德堡商会都会不计成本地救助我们。早在纽希拉时,海兰德便冷静地看穿了这一点,并开始谋图在自身遭遇危险时借助于这一点。
  我并不憎恶他的算计,甚至也不为被他利用而感到失望。
  因为此刻他脸上的痛苦表情。这副表情足可以算作懊悔了。
  海兰德说自己的亲族不可依靠。明明此刻他就在这里为故乡而战,明明他的故乡近得只要在晴朗的天气登上钟楼,就可以从这里望见。
  大概自己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迅速起身离开。那群士兵也慌忙朝他身后追去。
  有太多信息一下子涌入脑中,让我的头几乎要炸裂开。眼前堆积起了自己在纽希拉时想都未曾想过的难题。坦白地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着手。
  但是,十多年前,我曾与一位不论面对任何难题,都会果敢面对的商人同行过。
  罗伦斯会怎么做?我在心中暗想。
  不论如何,首先应当直面眼前的问题。
  「缪莉。」
  缪莉就像被施了魔法般仍然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我不知道海兰德看穿了她的什么。就像海兰德对我隐瞒了某些事一样,缪莉也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直到呼唤她的名字,缪莉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并朝后退了几步。她像是吓了一大跳,整个人眼看就要摔倒──但在摔倒前就撞上了背后的格子门,发出咚地一声。
  我慌忙想跑过去,却被她的眼神阻止了。
  那是充满敌意的尖锐眼神。
  而缪莉的表情则像是马上就要哭起来。
  「要、要去帮,那个金发吗?」
  是眼泪战术。大概是由于以前被她这样骗了好几次,我脑海中首先浮现了出这个念头。可毕竟自己是从缪莉发出第一声啼哭就陪伴到现在,她究竟是不是认真的,我还是能感觉出来。
  让人头痛的是,这一回,她是认真的。
  「缪莉。」
  我再一次叫出她的名字,同时叹着气蹲下身让视线与她同高。有多久都没有这样过了呢。以前无论说什么她都不肯听的时候,我往往就是这样说服缪莉的。
  「虽然你的确是很淘气,但论聪明的程度是不会输给赫萝小姐的。何况,实际上你也是个温柔的孩子。知道了海兰德殿下的立场之后,你还会说不想帮他吗?还是说,你觉得脸那一番话都是他的谎言?」
  缪莉没了往常那副不服输的模样,表现得非常狼狈。或许只要再推一把她就会直接哭出来,此刻连她的头发都开始沙沙躁动了。
  「缪莉,耳朵。」
  我提醒了一句,她才慌忙按住头发,同时缩起身体──就像是要藏到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去。尽管我明白她心中绝对是有什么理由,但具体内容如何却一点也猜不到。
  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回应。不回应的原因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面对这样一个麻烦的情况,而且自己居然还都习惯了。何况跟虚无缥缈的神不同的是,缪莉是的的确确,就在我身边。
  她躬着身体,就像是被棍棒打了一下似的。
  「最初,我以为你只是不高兴我一直只陪着着海兰德殿下。」
  我几乎已经看不到她的脸了。
  「不过事到如今,看起来这应该就不是单纯地闹别扭了。」
  她果然瞒着什么,就像是深深扎进地下的树根一样,隐瞒着什么。
  「对困境中的人视而不顾,甚至连他崇高的目的都可以一脚踢开,你觉得这样对吗?」
  看着缪莉的这副模样,我很确定她自己一定也在犹豫苦恼。可就算如此,缪莉似乎扔打算阻止我协助海兰德。
  尽管非常不想对她用这个办法,但也只能如此了。
  「或者说,你是要妨碍我的梦想吗?」
  她仍旧用手按着头,但那表情就像是被枪从两手间刺穿一样。
  缪莉睁开眼睛,身体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猎物般僵直,嘴唇被紧紧咬住。原本就几乎要蜷缩到消失的身体缩得更小,直到最后的防线也被打破。
  紧接着,我看到了她充满怒意的眼睛。
  「那么……那么想知道的话,我就真的要说了……可以吗?」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遭遇她的反击。我不禁踉跄了半步。缪莉的手捂在头上,刚才看起来还像是要保护自己,现在却突然变得像要按住什么即将喷涌而出的东西般。
  我几乎都能想到缪莉哭着对我说明理由,而自己温柔地听她说完,接着静静为她开导的模样。却没料到她竟会自暴自弃般地威胁我。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缪莉也在组织着接下来的话。
  「绝对、绝对会让哥哥很困扰的,真的可以吗?」
  这该不会又是她用歪脑筋想出的把戏吧?是打算这样吓唬我,使我让步吗?
  如今可谓是陷入了绝境,还有什么比目前的处境更糟呢。海兰德被当做人质,教皇将圣典的译本列为禁书,我们自己也被投入牢中。这样下去神之教诲仍将继续扭曲,而我们能否活着回到纽希拉都不得而知。
  但是,面前的缪莉看上去却并不像是在说谎。缪莉的表情充满确信。她捂着头顶,随着每一次呼吸,肩膀都激烈地抖动着,同时还死死地瞪着我。仿佛是在说「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一样。
  在办公室里已经好好领教过一番的那种沉默,又出现在我们之间。
  最终撕破这阵沉默的还是缪莉。
  「我,我不想让哥哥为难。」
  如果不能慢慢吐出,有可能别的什么东西就会跟着从喉咙里被一并带出。缪莉的说话方式已经僵硬到了这样的地步。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有,不想让出去的东西。」
  平时就绝称不上谦虚的缪莉若是能直接这样说,那就必然是如此了吧。
  只是,这样和她对视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管怎么说现在首先要设法救出海兰德才行。无论是为了我自己的梦,为了海兰德,以及,为了那些苦苦等待神之教诲的人民们。
  我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
  「告诉我吧。」
  接着又附加了一句──凭着我作为哥哥的自负。
  「就算会让人为难,我也能解决掉。」
  缪莉的头发开始激烈地摇动。
  我感觉到她在发出声音之前,用嘴型说了一声「笨蛋。」
  「如果帮了那个金发,哥哥就会变成圣职者对不对。」
  「是这样。以前你就为这个生过气,这件事有什么……难道说。」
  我好像发现了。
  「难道说,你觉得我成为圣职者之后,就会和那些被称作恶魔附身的人们为敌?」
  圣典中,预言者与恶魔战斗的段落曾出现过多次。可我不是对缪莉说过吗,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绝对会是她的伙伴。
  「我还没有不通融到那样的地步。何况,如果把这世上的一切都看作是神的造物,那么只要是有生命的存在,就都应当得到神的──」
  「不对。一点都,不对。那种事情怎么样都好。可是,可是,要是哥哥成了圣职者的话。」
  缪莉一副焦躁的模样。她的眼角浮现出泪水,耳朵和尾巴也又一次冒出来。
  「……不就不行了嘛。」
  「嗯?」
  「结婚!不就不行了嘛。」
  这一声大叫,将我脑中的一切都吹飞了。
  「……呃,……嗯?」
  我只能呆傻地回问她。
  「我吗?……和谁?」
  这时缪莉的表情,究竟应当如何形容。我找不出恰当的词来。
  大概,缪莉自己也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吧。
  不过她终究要比我冷静得多。很快她便带着极其不高兴的表情开口道。
  「你看,所以我才不想说的!」
  说完,缪莉抱起膝盖转向了另一边。她撅着嘴,尾巴咚咚地敲着地面。不过那通红的脸颊并不仅仅是由于愤怒,更多是出自羞涩,这我至少还是能注意得到──当然,还有我自己此刻尴尬又痴傻的模样也是。
  「那个……」
  「什么。」
  这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往滚烫的石头上浇水一样。
  就算心想着必须小心言辞才行,可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却全无答案。
  「是、是真……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真的吗?本能告诉我,如果这样问,或许会被她咬断喉咙。
  幸好赶在一半时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
  「……不知道。」
  怎么可能清楚啊,笨蛋。她把脸埋在膝盖间,悄声加了一句。
  缪莉很亲近我,这点自己当然明白。甚至亲近到了连她的父亲罗伦斯都会抱怨的程度。而我也一直将缪莉当做妹妹,非常疼爱她。可尽管如此,我从未用那样的视角去看待过缪莉。
  不过,想到这里许多问题也就得到了解释。无论是嘲笑、捉弄我禁欲的誓言,或是躲在那焦臭逼人的木桶中,而后又将自己专门准备的衣服穿给我看,甚至希望与我一同旅行这件事本身,原因都在于此。那么敌视海兰德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海兰德是从外面闯入,并要把我带往一个遥远世界去的人。
  于是,果然如缪莉的警告一样。如果要实现自己的梦,那就绝不可能回应缪莉的心意。可同时我又不希望让她受伤。针锋相对的事实将我夹在中间,令人无法动弹。
  我开始为自己刚才的夸夸其谈感到羞耻。当个人的问题终于出现在眼前时,自己还是没能做到在大义面前舍弃小节。同时,我也终于明白了缪莉在海兰德的大义面前,仅凭自己的恋心去面对他时的所想。
  问题是,自己的天秤该向哪边倾斜。而我完全想不到该怎么做。神学的问答包括了针尖上能容多少位天使起舞这样的形而上学讨论。可是,谁喜欢上谁这种常见至极的问题却比它还要难得多。缪莉曾批评说我只看到了世界一半的一半,这句话恐怕真的正确极了。
  但就算明白了这些也无济于事。我能想到的最多也就是告诉她,自己还很不成器,请她继续寻找比我更优秀的人吧。如此而已了。
  这回答本身有多么不成器,我自己也很清楚。
  「哈啊。」
  缪莉像是看透了我心中的烦闷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
  年纪只有我一半的她,此刻正用侧眼盯着我。
  「算了,反正在哥哥眼里,我也就只相当于满山乱跑的一只小貂罢了。我知道的。」
  可爱又机敏,一钻进粮仓就会偷吃这些那些的野貂,的确有点像缪莉。
  「可是,现在不说的话哥哥大概永远都不会发现,所以说出来还是比较好。就算能救那个金发,哥哥最后还是要到温菲尔王国去对吧?而且还会说打仗危险,不让我跟着去。」
  缪莉把耳朵按进头发中,收住尾巴,站起身来。
  我没法搪塞她。一般想来要把缪莉带到温菲尔王国去也的确不可能。一旦开战海峡就可能被封锁,何况如果输掉了这场战争,等待我们的是什么都难以想象。
  「……的确是这样。」
  缪莉瞟了我一眼。
  「可是,我就是喜欢哥哥嘛!笨蛋。」
  只有这一句话显露出了与年纪相应的纯真与可爱。
  「所以说,现在要怎么办?」
  不仅是入睡,缪莉转换心情也很快。又或许是她意识到即便这样对峙也不会得出任何结论吧。就像我从缪莉出生起便看着她,缪莉对我的了解也是从她诞生时就开始了的。
  可是,不知何时我们之间却像是隔起了一层薄膜般。
  无论是她的声音,举止,甚至体温,甚至那些更为重要的东西,全都像是被一层薄膜遮住了一样。
  现在看来会为此感到悲伤,也只是我的一种自私。
  人生是旅途,而旅途就是一连串相遇与别离的集合。
  「这个……据海兰德殿下说,德堡商会的史蒂芬先生会来救我们。到时只能试着和他们交涉了。」
  「自信呢?」
  冷冰冰的质问或许比眼含热泪的乞求更有效。
  「没有。德堡商会的本质是一群商人。如果我们没有什么能交给他们,恐怕交涉也是无从成立的。」
  「要不然对他们说,快去救那个金发,不然就死给你们看?」
  「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但这真的可能吗。我听说咬舌自尽也只是一种迷信而已。」
  何况我们身边也没有短剑之类的东西。
  「……本来,我也不想为那个金发这么做。」
  「史蒂芬先生也一定知道我们想救海兰德。所以就算顽强抵抗,最多也只会被他们装进麻袋送回纽希拉吧。这样在他们而言依旧算是履行了义务。必须要想办法同他们提起交涉才行。」
  德堡商会是追求利润的组织。良心和信仰在他们眼中不会有多少价值。
  反过来说,只要事情涉及利润,他们就必定不会放过。在这一点上商人们绝对是坦率的。
  但我无法为德堡商会带来什么利益,财产也没有多少。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能打动他们了。
  「神啊……」
  我握紧挂在胸前的教徽,呻吟般地自言自语。而缪莉虽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却也没对这种信仰议论什么。
  就在我深呼吸一口气,想要一口气清空脑袋重新考虑问题时。
  「只是要救那个金发的话,还是做得到的。」
  她仍旧是面无表情地对我说。
  「……你是、说?」
  缪莉叹了口气,从胸口掏出一个挂着绳子的小袋子。
  「只要有这个,到紧急时刻可以救哥哥一命,我说过的吧?」
  「难道说……」
  缪莉的母亲赫萝,是寄宿在小麦中的巨狼化身,她能在少女和巨狼两种模样间自由变换。可是,缪莉应该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才对。
  我用惊讶的眼神望着她,而缪莉却露出了明显的嫌恶表情答道。
  「因为我练习了很久很久……要是做不好的话,妈妈就会动真格地发火。」
  有故事说狮子会将幼崽推向千寻深渊。
  或许狼也是一样吧。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用来保护哥哥的,不是为了那个金发。明白吗?我是为了哥哥的梦想才这么做的。因为哥哥这样的人梦想一旦破灭,绝对会憔悴到再也站不起来一样。要是这样一个阴沉的人呆在纽希拉那种小村子里,我也会很头疼的。那还不如让他追着梦想跑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比较好。你懂吗?」
  尽管说法上明显是有施恩于我的色彩,可缪莉的表情却怎么看都是拼命说服她自己的模样。大概正因为缪莉爱做少女的梦,所以才不愿在此时选择这个办法。在她的想象中,大概只有我们自己陷入空前的危机,就像与恶龙苦战的骑士终于要救出被囚的公主那样的关头,才能使出这最后的王牌吧。
  即便如此,在手中有道具,有能力打开面前的门时,缪莉还是选择了帮助我。哪怕最后的结果并不是自己所期待的那样。
  这一刻,我深深切切地体会到了她真的有多喜欢自己。
  缪莉的眼神看上去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而我望着她的红眼睛开口说。
  「我知道了,缪莉。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虽然她的表情变得愈发痛苦,但还是像闹别扭一样地偏过头去。
  「重新喜欢上我……现在也还是来得及的哦?」
  那副时不时用余光偷瞄我的模样,教人难以分辨此时这句话究竟是玩笑还是真心。大概两方皆有吧,可我只能把它当成玩笑。
  「的确是刮目相看了。虽然你尽会任性,但其实还是愿意帮助别人的好孩子。」
  「什么嘛!这个回答。」
  缪莉明显地生气起来,明显地露出了伤心的模样。只不过,她的耳朵和尾巴都没有冒出来。
  我明白她大概是下定了决心。
  自己也必须这样才行了。
  「但是,把他救出房间之后要怎么做?大家一起跑着逃走吗?我可不能像妈妈那样载人的。」
  似乎缪莉还不能变成那种能把人整个吞下的巨狼。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经由海路逃往温菲尔王国,可要找一艘船绝非易事。何况能够横渡海峡的船只也必定需要许多人手来驾驭。
  被恶魔凭依者,或称精灵的存在在这世上其实并不少。而他们拼命适应人世,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这是有理由的。因为人创造的社会实在太复杂了,其中充满了纵有多少膂力也无可奈何的事情。
  「如果可能,希望能用船偷渡到温菲尔王国去。」
  「那么,要不然我去咬那个老爷……不对,那个叫史蒂芬的人的屁股?这样至少能逼着他准备一艘船吧。」
  大概是学徒们都管史蒂芬叫老爷吧。
  「不……就算用威胁的手段得到了船,大主教和教皇使者也不可能不会发现,而一旦被发现事情将变得更糟。带我们来这里的马车还在这栋建筑里,坐那辆车逃走吧。只要通过海兰德殿下的途径,无论在哪个港口都应该能渡海前往温菲尔。至于你,我会寄信到纽希拉,请罗伦斯先生或是赫萝小姐来接你回去。」
  「……我知道了。总之,先把被关在这里的那个金发,和他的伙伴们救出来就可以了吧。正好,现在天就要黑了。」
  从铁栅后的木窗望出去,能看到朦胧微亮的市镇中心,以及高楼如剪影般的轮廓。
  「拜托了。」
  缪莉打开赫萝交给她的小袋子,取出其中的麦粒含入口中。
  她像是咽下苦药一样地咽下麦粒,然后将视线转向我。
  「哥哥。」
  「怎么了?」
  「……头转过去。」
  似乎是因为害羞。虽然多次在我面前露出裸体,但她似乎不愿意让我看到自己变成野兽的模样。当然这要求是不可能拒绝的,我转身向后,规矩地闭上了眼睛。
  随后又突然想起缪莉还穿着借来的衣服,于是我慌忙将头转回去,但看到的已经是一匹银色的狼了。
  『……我都还没说可以呢。本来还想整一下毛的……』
  那双红眼睛正盯着我。的确是比赫萝小了一圈,但即便如此也比森林里的狼要大得多了。现在她要是用后脚站起来绝对会比我高得多。
  「我本来是想提醒一下……你还穿着人家的衣服。」
  『已经破掉了』
  缪莉的周围只剩下了散落的布条。
  赫萝交给她的小袋子也掉在了地上,于是我捡起来收进胸口。
  『不过幸好哥哥没有觉得害怕』
  「因为我已经见过好几次赫萝小姐变成狼的模样了。」
  『我知道的,而且妈妈说你还很喜欢她的尾巴』
  我不由得咳嗽了两声,掩饰害羞。
  「何况,圣职者本来就不会畏惧狼。古代的圣人艾希罗也曾拔掉了狼脚掌中的尖刺,从而降伏了恶狼,之后成为牧人与猎人的守护神。绘画中他的身边总是有狼陪伴着。」
  『哥哥只有爱讲道理这点,算是白璧微瑕呢』
  她的尾巴在我脸上扑了一下。
  『我那件放在商会里的衣服要怎么办』
  「咳咳……衣服?之后我会寄信和他们说的。」
  『算了,已经不用了。反正我也不想再穿给谁看了』
  在那愤愤的眼光之下,我只能感到抱歉。
  『开玩笑的啦。又不是哥哥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
  缪莉抖了抖身体,像是要结束掉这个话题。
  然后如同发泄怨气一样地咬住格子门。
  『唔唔唔』
  她趴在地上,发出独特的低吼声。随着木头嘎吱作响,格子门就像是柔软的奶酪一样被咬得变了形。
  『哼』
  随后她一偏脑袋,我听到几声脆响,那门竟被缪莉从铁转轴上撕了下来。她用前脚取下嘴上的木片,又回头瞄了我一眼。
  『不夸一下人家吗?』
  「好厉害。」
  『就这样而已?』
  她说着,迈步让巨大的身躯靠近我,然后用脖子上粗糙的毛磨蹭着我──是说让我摸摸她吧。就算外表是可怕的狼,内里也还是一如往常的缪莉。何况这个大小也没有超出现实范围,要带到街上走并不是不可以。有一瞬间,自己的脑海甚至中浮现出了缪莉卧在我的身旁,而我手执身圣典教诲民众的情景。
  我用手梳着她的皮毛,来打消这番空想。
  「这样的毛皮真的很漂亮。」
  随意地说了一句,缪莉便将头转向我,同时露出牙齿。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剩下的也拜托了。」
  『交给我吧』
  缪莉摇了摇尾巴,迈着以这巨大身躯难以想象的轻盈步伐,悄无声息地来到走廊中。由于现在太阳已经下山,在昏暗的走廊里,这副情景格外地显得超现实。
  她闻着地板上的气味,毫不犹豫地前进着。
  接着突然跑向走廊的转角,而后,我听到了一声惨叫。
  很快四周便安静下来,而缪莉再回到我身边时,嘴上正衔着一串钥匙。
  「……那人呢?」
  『很好吃』
  我不由得看了看她嘴边是否还沾着血。
  『那个人和我迎头碰上,我只是舔了一下他的脸。他好像是刚才听到声音后过来确认的』
  在一片昏暗中突然撞上这样一只狼,还被舔了一下脸,不论多么勇敢的佣兵都要被吓昏过去吧。
  她抬起头,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那个金发好像是在楼上啊』
  不是在地下,我松了口气。不知为何,我总有种在地下就是要受拷问的印象。
  「那么,我们也快走。」
  我低着头,悄悄追上了前面的缪莉。虽然她那毫不犹豫就前进的模样着实让人捏一把汗,但走廊中果真一个人都没有,整栋建筑内都非常安静。我正要走上楼梯时,却听到又传来仿佛惨叫的闷声,接着四下重归于寂静。走上楼梯,眼前是一个昏倒的士兵,一旁还滚落着烛台和尚在燃烧的蜡烛于是我将蜡烛在烛台中插好,拿着它继续前进。
  缪莉已经在走廊的另一边,某个房间前伏下了身子。
  用火光照亮后,我发现这里看上去像是个储物间。
  ──在这里吗?
  我动了动嘴唇,同时用手指了指那道门。而缪莉则将尾巴抬起又放下,像是表示肯定。把耳朵贴在门上能听到里面的人声,似乎是正在进行讯问。
  ──我先敲门,之后就拜托了。
  缪莉没有回答,而是直接用四脚站好,摆出随时能够冲进去的前倾姿势。我也正要敲门──但又停下了手。她立刻带着不解的眼神抬起头来。
  ──海兰德殿下在见到你后或许会大吃一惊。
  缪莉静静地等着我下面的话。
  ──但是,我一定会保守你的名誉。
  那双红眼睛慢慢闭住,而后她又变回刚才的前倾姿势。
  我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报告!有紧急情况!」
  又敲了两下,装作是有急报。我能感觉到门后有一瞬间被踌躇的氛围填满,但当我第三次敲门的时候,已经听到了房间里的人从椅子上起身的声音。接着,在门闩被打开的一瞬间,我也用力推开了门。
  「!」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我看到缪莉像烟一样钻进房间,下一刻,那名士兵就被压在她的掌下了。
  「海兰德殿下。」
  直到我从缪莉身旁走进房间,茫然的海兰德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柯、柯尔?」
  「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我们来救您了。」
  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海兰德也没有被绑起来。桌上只有一个酒瓶和两个杯子。
  「我,没有看到幻觉吧。」
  缪莉静静地坐在门边。在蜡烛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她看起来也的确像是一副精巧的画像。
  「这是神的派遣。」
  只要堂堂正正地说出来,这句话就会变成事实。而海兰德也点了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惊讶地从椅子上起身。但海兰德毕竟是聪明而勇敢的人物,在惊讶消除之后,他毫不畏惧地仔细观察着缪莉,终于像是发现了什么。
  「那双红眼睛……」
  海兰德最终摇了摇头。
  「不,我不会多问。毕竟温菲尔王国在建国之始也受到了黄金羊的引导。」
  牧羊业兴盛的温菲尔王国,流传着有关巨大黄金羊的传说。
  倘若我说自己曾在旅途中遇到过那只羊,海兰德一定会笑起来吧。
  「何况我可是在一群浪荡之辈中长大的。眼睛看过之后,大抵的情况我也能明白。」
  海兰德走近缪莉,朝她伸出手。
  「很漂亮的眼睛。」
  缪莉则像是害羞了似地低下头,默默接受海兰德抚摸她的皮毛。
  「那么,奇迹已经在我们身上发生了。神有旨意要我们完成使命。」
  「钥匙现在就在我这里。带着同志们一起离开这里吧。然后,在某个港口准备一艘……」
  我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是因为海兰德的表情。
  那表情中没有发生奇迹得以逃脱的喜悦。
  而充满了悲壮的决意。
  「我不能离开这个城镇。请你们带着部下逃离吧。他们都是愿为王室效命的勇士。」
  「这是说……那么,海兰德殿下,为什么?」
  「你从楼下的房间来到这里,中途遇到了几名士兵?」
  这个突然的提问让我愣住了。看上去,海兰德知道某些我还不清楚的消息。
  「建筑内没有士兵,是因为所有人都到了城镇中心去。德堡商会的人也没有来,对不对?不止如此。这个躺在门边的人,刚才还要我说出温菲尔王国的协助者──说是为了这里居民的安全。」
  我回头看了看,缪莉也正盯着倒在门边的士兵。
  「据他说,手持圣典译本的人们正大举聚集在广场上批判着教会。大概是因为各个行业公会都站到了民众一边,如约和他们一起发动了抗议吧。那群年轻匠人们的方式虽然有些令人不快,但是你看,那燃起的火焰正是他们的怒火。」
  从这个房间里也能看到。山丘上的街市,正燃起冲天的火光。
  策划那些让狗穿着祭祀袍之类亵渎行为的人并不是海兰德,这也让我松了口气。我的选择没有错。只有海兰德才是立于众人之上,给予他们正确指导的人物。
  「人数上是抗议者占多数,所以最初他们一定是处于优势的。只是仅凭混乱气氛而骚动的乌合之众,终究胜不过有组织的士兵们。尤其是当人们明白情况已经陷入胶着,难以再有展开时,他们必定会泄气。只因为还有明天的工作,就在起义途中放弃的农民和劳工,我过去已经见过了太多。如果士兵们在人群松懈之际投入主力,就能将他们一气击垮。然后抓出几个,第二天在十字路口的绞刑架上杀鸡儆猴。事情总是这样结束的。」
  海兰德是贵族,也拥有自己的领地。民众的起义与结局,他应该比谁都更清楚。
  「尽管这些人多是被酒和气氛所煽动,可为数仍然不少,他们的抗议应该也是发自真心的。大义仍在我们这边。人们只是纯粹地渴求着来自神的教诲。只是,倘若看到这场暴动被压制,邻人在绞刑架上变成乌鸦的食物,无论是谁都会这样想吧──如果海兰德不来,如果温菲尔王国的那群人不来这里就好了。」
  如此一来,往常的生活就能继续下去。什么都不会改变,教会恶弊一点点逐渐积累的每一天就会继续下去。
  「人们恐怕还坚信着我正在教会中与大主教对峙。正因如此才奋然起身想要为我助威。然而当他们知道我已不在那里,甚至已经逃出城去,今后还会有谁能相信我们说出的话?」
  「可是。」
  「你明白吗。只要我去,就能够告诉大主教和教皇使者,说人们都是受到了我的唆使。大对民众施加严苛惩罚的局面,大主教应该也极力想要回避吧。因为他必定还想保住自己在这里的名誉。所以,只有我──」
  海兰德如此说道。
  「我必须到那里去,当面斥责大主教。让他认为我才是这场骚动的主谋。抱歉让你们特地来救了我一回。」
  最后的半句是像玩笑一样加上去的。当然,现在我一点都笑不出来。
  「然后您就会被杀。」
  教皇已经发出了异端认定的敕许与宣战布告。倘若海兰德出现在民众的最前列,那么事情将不会再有第三种结局。大主教只能选择接受海兰德的要求,与教皇公然对立,或是杀掉海兰德,让人们知道教皇和教会绝不会让步。
  海兰德一旦现身,民众的怒气在得到宣泄前将不可能停止。
  「你觉得我说服不了他吗?」
  海兰德笑了笑。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摇了摇头。但愿这果敢的行动力不会走向我所料想的那个方向。
  「的确,在教皇使者已经抵达这里的条件下,我还需要有什么来再推一把……比起等着接受拷问忍受痛苦,这可轻松得多了。至少,我还能以自己的意志决定生命如何结束。尽管我的兄弟姊妹尽是一群低劣之辈,但顺水推舟的本事是绝对可以信赖的。我的一死,一定能受到他们的大肆哀悼和利用。」
  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气馁。海兰德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怀着怎样的心情翻开圣典,想到这里我的心口便是一阵疼痛。
  但他却看着我的脸露出微笑。
  「事不宜迟。反正,现在教会前大概已经流传出我们逃走的消息了吧。」
  「那么,让我也──」
  我不禁探出身子对他说道。可海兰德却用纤长的手按住我的胸口一推。
  毫无防备的我踉跄了几步,倒在身后柔软又强韧的皮毛上。
  「我听说你是受神的差遣而来,这样随我同去也可以吗?」
  缪莉大而红的眼睛直视着我。
  「恐怕即便带着你身边的狼一同前往,也只会让骚动加剧。接下来就不止是让士兵昏倒就能解决的事了,必须要有杀人和被杀的思想准备。而如此一来你们能全身而退的可能也大概也只有一半。柯尔,我不希望你被人血沾污──也不愿看到鲜血溅在这美丽的皮毛上
  。」
  缪莉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海兰德。
  我痛感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了。
  而海兰德也露出了困扰的笑容。
  「柯尔,抱歉让你难受了。」
  「并没有那……对、对了。现在我去拜托德堡商会的史蒂芬先生,拜托他做些什么来帮您──」
  「柯尔。」
  完全就像是我劝导缪莉一样。
  「很遗憾。德堡商会的史蒂芬站在大主教那边。大主教之所以在事前就知道了敕许的消息,正是借助了德堡商会的船报。这也是躺在门边的那个人告诉我的。用他的话来说『所以,你还是趁早断了这条念头吧』。」
  我突然想起昨天缪莉说她在港口看到的那条船。那船在天色将暮时强行进港,给码头工人添了一通麻烦。
  「恐怕,他和大主教缔结了什么密约,能从这里享受到特权或是别的什么吧。在整座城市都与教会敌对时选择协助他,必定是受了实利的诱惑。因此他不但不可能协助我们,甚至连对各行会施压,要求他们退出抗议也不算奇怪。摆出教会大旗的同时,用弹压生意来威胁匠人们,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恐怕史蒂芬能默许你们逃走就已经够了不起了。啊,那之后还是不能轻举妄动。因为他知道你们从哪里来。稍有不慎,或许连纽希拉都将遭到牵连。」
  「……」
  一气说完后,海兰德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缪莉微笑道。
  「这个如今已经极其难得的,神虔诚的仆人,就拜托你了。」
  『嗷呜』
  缪莉发出一声狼吠。
  「感谢神令我如此幸运,能够与你们相会。」
  海兰德露出了明朗而温柔的笑容。

  由于不能把缪莉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我和海兰德分头绕回房间,解散了他的随从们。直到重新集结起所有人,我才意识到这些人原来只有这么少。
  海兰德原本就不是喜欢前呼后拥的性格,何况能得到他信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这些人当然请愿希望能与他生死与共,但被海兰德断然拒绝了。除了少数几名护卫之外,他似乎没打算让任何人留下。无论说什么,海兰德都不会听这一点,恐怕这些侍从们也明白吧。
  把我们带到这里的马车还在马厩里,如果算上稍有些窄的驾台应该能载上所有人。坐在驾台上的人从被吓昏的士兵身上扒下了衣服,只要这样伪装,即便是在这个时间通过城门也不会引起怀疑。不过缪莉此刻大概已经到了城门,并且把放哨的士兵全都解决掉了才对。
  山丘顶部,城镇的中心燃起的火光看上去愈发赤红。
  蜡烛往往在燃尽的瞬间才会最亮。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么,海兰德殿下……直到神指引我们再会……」
  「啊,我期待着那一刻到来。」
  海兰德已经到了马厩前,笑着目送载着部下的马车驶离。
  然后他牵出一匹马,将马带到房屋门口。
  「你也该走了。」
  令人痛心的是,没有一个理由能让我说出「不」来。
  「圣典的译本应该已经刻进你的脑中了。请务必要让教皇的手下们领教一番。」
  只要有笔和墨水,我就能重现出圣典译本。能与海兰德的意志紧紧相连。
  「走吧。」
  海兰德拿起缰绳塞到我手中,便转身回去。和穿着城镇士兵制服的护卫们交谈了几句后,飞身上马,带着他们上了路──没有回望我一眼。
  毫无犹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连让人动摇的余暇都没有。恐怕,这是他最后对我的关心吧。
  『哥哥』
  银色的巨兽无声无息地自阴影中浮现,我的马吃了一惊想要逃走。直到手被缰绳猛地一拽,我才回过神来。
  完成了工作的缪莉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脸,又用脸颊蹭了蹭。见我仍然没有反应,她才慢慢开口说。
  『我们也要回纽希拉去吗?』
  抬头一看,她的红眼睛里满是悲伤。
  那双眼睛仿佛是在说「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救海兰德了」。
  神不肯向他忠实的仆人递出援手。
  「我……为什么,会这样软弱无力。」
  握紧胸前的教徽,如同要让它嵌进手掌一样,这样才能忍住马上要溢出的泪水。自己不过只有纸上的知识而已。没有如缪莉一样的力量,如海兰德一样的崇高,也没有自己曾陪伴过的冒险主人公──赫萝和罗伦斯那样的才华。
  只不过是一个人,一个追逐着自己描绘出的理想世界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
  发出呜咽的一瞬间。
  我受到了猛烈的冲击,天地顿时倒转过来。
  一切都如此突然,甚至来不及感觉疼痛。睁开眼睛,是一张满是尖牙的嘴。
  『哥哥,你想成为神吗?』
  我在模糊的泪水中,看到缪莉低头望着自己。
  『海兰德,曾经清清楚楚地对哥哥表达过感谢。虽然哥哥听起来可能会觉得尴尬,但他能那样称赞哥哥,我觉得,一定是出于真心的。哥哥埋头翻译圣典的时候,他也曾经悄悄问过我你的情况怎么样。然后,还笑着说那么自己也要加油才行,说能遇到哥哥一样的人,这一定是神的旨意』
  我完全不知道。
  『所以,哥哥,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你都好好地做到了。让在这世上找不到凭依的人们看到凭依。这不就是了不起的圣职者吗』
  这应该是缪莉第一次正式地叫出海兰德的名字。她用鼻尖拱了拱我的脸,就像是要把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都注入我的脑中一样。
  『而且,无力的不只是哥哥一个人。妈妈也曾经对我说过。即便有尖牙利爪,做不到的事情还是像山一样多。所以,才要去寻找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海兰德找到了』
  她的右前掌一下子按在我的胸口。
  「咕噗?!」
  『而我却被那个人拒绝了』
  被那脚掌碾来碾去,我真的快要窒息了。直到用手抓住了缪莉的前脚,她才终于放开了我。
  『纽希拉比起外面的世界要单纯多了,而且还有暖暖的温泉』
  从出生在那里,长大在那里的缪莉口中说出来,这句话实在是格外有说服力。
  『哥哥』
  最后的一句,却不再是一贯的温柔语气。
  而我也明白如果不能回应这句话,那就一定会让缪莉受伤。缪莉是如此完美的女孩,要拒绝掉这样一个女孩的恋心,至少也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才行。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同时发现手上那枚教徽的挂绳被扯断了──然后我才终于明白。
  『……』
  感觉到了缪莉正盯着自己,于是我苦笑道。
  「我不会丢的。」
  『什么嘛,真遗憾』
  如果丢掉了神之教诲,也就没有必要再遵守禁欲的誓言了。
  话虽如此,可假若真的扔掉了手中的教徽,缪莉一定会生气或是伤心吧。
  「回去吧。我还有保护你平安回到纽希拉的义务。」
  『咦~哥哥会保护我吗?』
  缪莉开心地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腰。
  而我则一边躲,一边从衣服中取出钱包,想把教徽收进去。
  「和货币放在一起,这是会遭天谴的吧……」
  『才不会啦。我觉得人家反而会开心』
  「你又在乱说……」
  『哎?可是,教会不是存了很多很多钱吗?帮忙的时候我也到里面看过,募捐箱里全都是零钱哦,而且商会里也有拿着天秤的天使』
  和德堡商会的联络员见面时,那人也曾说过所谓一手圣典,一手天秤之类的话。或许德堡商会对这种题材相当中意吧。
  「以前我也说过,那座天秤是代表公平的东西,而剑则代表正义。」
  『嗯~?我还以为,那是从大家身上榨取税金的工具呢』
  以剑胁迫人民,以天秤计量货币。尽管这是大不敬的想法,可令人担心的是这想法却不难理解。同样的一幅画,也可以产生多种不同的解释。
  募捐箱里塞满了金钱,这副模样或许的确不怎么好看。不过教会应该用这笔钱行使种种慈善或是圣务,让集中的金钱再流回到人们手中。所以仅凭眼见就进行判断是……想到这里,我突然注意到了。
  让集中的金钱再回到人们手中?
  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相反的说法。
  『哥哥?』
  直到缪莉叫了一声,我才从思考中回过神来。
  同时,我想起来了。是天秤。
  「兑换商……」
  『哎?』
  发现了一环后,所有的部分全都突然连成了一线。原本我离开纽希拉,也是因为不允许教皇被金钱贪欲所沾污。
  视野突然摇晃了一下。原来是缪莉垫在了我的身下。
  『哥哥,对不起,刚才是不是让你撞到哪里了?』
  她用侧腹支撑着我,担心地用尾巴和头把我夹在中间。
  不过,我没能立刻回答。思绪在头脑中飞速运转,甚至到了连呼吸也顾不上的地步。
  「募捐……天使和,天秤……德堡商会。」
  一副画面渐渐在我的脑海中成形。
  德堡商会与教会之间有实际的利益联系,因此才选择支持教会。如果这笔交易正巧被世人所唾弃呢?甚至本来只是普通的交易,也可能随着呈现方式的改变而露出不同的模样。就像缪莉所说的那样,即便是天使的肖像,也有一个角度能让它看上去像欲望的恶魔。
  假设向史蒂芬暗示这一点,他的脸一定会被吓到血色全无。而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民众的怒火也会转向德堡商会,他们不但将失去和教会的全部交易,更有可能被暴徒抢掠一空。在这样的背景下,史蒂芬还愿意支持大主教吗?
  而若是丢掉了德堡商会的支持,大主教的态度也将出现改变。纵然有教皇使者拿着敕许前来,羊皮纸也挡不住利剑。何况教皇的圣座距这里有极其遥远的距离,如果不能在被推上绞刑台前救自己一命,教皇的权威又有什么用呢?
  手持天秤与利剑的天使,第三次带上了别的色彩。
  选择性命,还是利益?
  值得一试。
  虽然海兰德曾对我说过那些,但我还是不可能放任他牺牲自己。论不愿意放弃这点,圣职者是不亚于商人的。要说为什么,因为我们是一群为了见到谁也不曾见到的神,而甘愿终生苦行不修,并乐此不疲的人。
  『哥哥』
  听到缪莉叫我我才回头,却看到她惊讶地眯起眼睛。
  『你的表情好可怕』
  「我想到了一点事情。」
  『我喜欢哥哥一脸慌张的样子,不过这个生气的样子,也喜欢』
  这话从狼的口中说出,实在有些让人害羞。同时我很快意识到了。
  「缪莉,你该不会,是故意引我生气的吧。」
  缪莉只用尾巴碰了碰我的后脑勺,却什么都没说。
  「真是的……不过,看起来你的任性有时候也能派上用场。」
  『哎?』
  「如果不是你去买零食,我可能一直都不会发现这一点。原来如此。的确有时候应该从书卷上抬起头来,到城镇中去看看。」
  看到缪莉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我才知道原来狼的表情也可以这么丰富。
  「而且,这些就发生在你见闻过的街道里。两人结伴好过一人独行,这句话似乎是真的啊。更何况我只看到了一半世界中的一半。」
  我站起身来。
  「为了救海兰德殿下,我们还有事情可以做。为了我们的理想,还可以再战斗下去。」
  『哎~……』
  嘴上是这么说,可她身上的毛却精神地立了起来,这副模样就连马儿看到恐怕也会厌恶地背过脸去。
  「没有时间了。你说过自己不能像赫萝小姐那样载人,是真的吗?」
  缪莉只是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冰冷的空气就像是利刃般仿佛要削掉耳朵。而身体与那强韧的银色毛皮所接触的部分,却热得几乎要出汗。我抓在缪莉的背上,转瞬之间便穿过田园地带,从散乱住宅间的小巷中一瞬而过。被木箱,野狗,待洗衣物,载货的手推车等堵塞的道路,也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被甩在了身后。缪莉在道路拐角处会直接跳起来,有时甚至像是奔跑着墙壁上,但我决定不去深究。因为我相信只要是缪莉,就一定不会有问题。
  等到速度终于减慢下来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和德堡商会仅仅一街之隔的地方。广场也不远,喧闹声如地动雷鸣般轰响。只要人们还聚集在广场上,海兰德就应该没事吧。
  我从缪莉的背上爬下来,看到她张开嘴,吐出比蒸汽还要白的气息。
  「没事吧?」
  『我还想再多跑一段』
  「……从这里到纽希拉,你觉得这段距离如何?」
  她冲我露出獠牙,看上去相当有迫力。
  「请你在这附近找地方藏起来。」
  『哎~』
  当然,她不可能老老实实答应。缪莉的红眼睛对我投来冰冷的视线,就像是在说「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一样。
  「开玩笑的。」
  她用鼻尖拱了拱我。
  『哥哥,我觉得你身上全是坏人的味道,你想做什么?』
  「不,我只是在想,如何才能让史蒂芬先生显得像是做了坏事一样。」
  『要怎么办?』
  我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身上那再普通不过的外套,旅行圣职者的外套。
  「你和海兰德殿下已经告诉了我。只要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看起来就会是那副模样。」
  『嗯?』
  她不解地歪起脑袋,而我则趴在缪莉耳边,将计划完整地说了出来。
  缪莉不时会露出牙齿,或是摆摆尾巴。
  「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谎,实在太适合一本正经的哥哥了』
  不不不,这不是谎言。
  只是让对方自己作出我想要的那个解释罢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被缪莉揶揄了一下,不过感觉并不坏。

  刚一敲响德堡商会的后门,立刻有人盘问我们。
  「我是托托‧柯尔,这段时间受德堡商会照顾了。」
  门上的观察窗打开来,其中露出了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是路易斯。见到我们之后,他脸上的紧张立刻变成了放松。由于这里和骚乱的广场并不远,想必他是在担心有人趁乱偷盗,或是想要洗劫这里吧。
  路易斯应该并不知道我们被逮捕、监禁,继而逃脱的事情吧。很快他便打开了门。
  然后恭敬地低头迎接我走进──并且在看到我身后时僵住了。
  「史蒂芬阁下呢?」
  我叫了他一声,路易斯依旧僵直着身体,只有眼睛转过来朝向我。或许是在担心只要动弹一下就会被吃掉。
  「不,你不用害怕。」
  我露出微笑,摸了摸巨狼模样的缪莉。而她则一边从喉咙中发出可怖的低吼,一边像猎犬一样摇着尾巴对我低下头。
  这副奇妙的场景完全震慑住了路易斯。
  「在、在办公室……」
  「谢谢。」
  当我道完谢朝前走去,路易斯顿时便瘫倒了。
  『就那么吓人吗?』
  缪莉看起来有点受伤,但我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示意她不要乱讲话。
  偌大的商会内却无比安静。或许是预感到这场眼前的暴动或许会波及自身,他们正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以免暴露自己和教会那颇值得深究的交易关系。
  「到了,就是这里了。」
  昨天还人潮涌动的这条走廊此刻也空无一人。只有门两边石雕的烛台龛里还点着奢侈的蜜蜡。
  我深吸一口气后敲了敲门。
  「史蒂芬先生。」
  没有回应。目光又转向缪莉,她哼了一声。看起来人应该就在里面。
  「史蒂芬先生,是我。托托‧柯尔。」
  大概他也明白自己若是真的和大主教暗中勾结,那么此刻就不应该在这里。门背后的犹豫和困惑仿佛都快要漏到门外了。正当我打算强行打开门的时候,房间里传出了声音。
  「进来吧。」
  不愧是掌管整个商馆的人,声音相当敦实。
  「打扰了。」
  我打开门,走进房间里。
  一面墙上挂着巨大的世界地图,就如我们居住的那个房间一样。不同的是,相对的那面墙下却或垒或卷,堆积着不计其数的羊皮纸。大概上面记载的全都是这个商会数额惊人的交易,以及足以令人眩晕的权利与特权吧。尽管厚度不及那本记载了人应如何向善生活的圣典,可似乎要维持大商会的利润,也需要如此庞大的文字来支持。
  史蒂芬坐在房间最深处,宽大的办公桌后。
  「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你……海兰德殿下现身的报告,照此而论也是真的……嗯?」
  看到从我身旁走入房间的缪莉,他似乎比商馆的学徒还要吃惊。
  「您相信神的奇迹吗?」
  我站在缪莉身旁开口说道。
  而史蒂芬则只是如金鱼般开合着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毕竟本应投入牢房里的人,居然带着一条巨狼出现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在别人看来,如果这不是奇迹,还能是什么?
  「请安心吧。我不是来为背离神之教诲者带来惩罚的。」
  如果忠实于神的教诲,说谎便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因此绝不可说谎。
  只是身旁的缪莉已经露出獠牙,发出了低吼。
  「但是,我希望扩散神正确的教导。」
  紧接着我的这句话。
  「温、温菲尔王国已经被认定为异端了!你们翻译的圣典也被列为了禁书!哪边才是正确的神之教诲,根本就是一目了然!」
  「民众也这么认为吗?」
  史蒂芬一度语塞,但身为商人,他很快便又开口了。
  「就算你知道这又怎么样!所以他们才开始暴乱!不过是学着温菲尔王国在吠叫而已!谁会相信!他们根本不明白事情的意义!教皇陛下的伟大,还有教会的美妙之处,他们是不可能理解的!」
  这歇斯底里的叫喊听上去非常空洞,甚至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一样。或许史蒂芬自己是在进行某种赌博。借助商会的情报网知道了敕许的存在,然后选择了抛弃海兰德,加入大主教一方。只不过与他预想相反,民众们却并没有对教皇的敕许感到畏惧。
  海兰德的想法是正确的。人们早已厌倦了教会的横征暴敛。
  不过,史蒂芬却似乎还不愿放弃。他还在祈祷大主教能取得胜利,一切如他的计划。
  「此外,我听说您与大主教阁下是同乡。」
  咆哮的史蒂芬突然沉默了。
  看他的模样,似乎比缪莉走进房间时还要惊愕。
  「和教会间的交易似乎也颇为可观。」
  「这、这个……怎么样。镇上的人们,大、大、大、大家都是知道的。」
  他动摇到了滑稽的地步,史蒂芬并不傻,他自己应该已经察觉到了这个可能性。
  如果教会受到了猛烈的攻击,那么火星可能也会溅到自己和教会的交易上。
  「大家虽然知道,但或许从没见过吧?」
  「……什、什么,你说什么?」
  海兰德曾对我说,偶尔也应该看看书卷之外。的确如此。
  「这处商馆正在计算教会募得的捐款,大概,是要将它们输出到零币不足的地方去吧。」
  缪莉数出的那些零钱,大概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再或者,什一税的税款也是一样。」
  「你、你、你、你究竟,究竟想──」
  「或许,这样的行为的确是算作正当。而如果您从心底里坚信的话,不如,我们也让民众们来看看如何?」
  「啊……」
  「──装满货币的木箱堆在一起的场面,究竟是否符合这个一贯倡导清贫的教会。」
  「……」
  「在民众每天都为生活所必须的零用钱而发愁时,教会却将如此大量的货币贩售到别的市镇以换取利益。如果让人民知道了这一点,他们还会相信教会是站在自己一方吗?何况,平时大主教阁下的晚餐桌就是以豪华而著称的,您忘了吗?」
  圣典的翻译也是同样。只要有人直接目睹了现场的情况,其中意味自然也会一目了然。
  「节制啊。史蒂芬先生。或许教会的确失去了大量财富。然而,这些原原本本就是取之过度的。教会的大多数行为,归根到底是无法正当化的。史蒂芬先生。」
  我再次直呼他的名字,同时咳嗽一声。
  「您读过圣典的翻译版了吗?」
  冷汗从史蒂芬的下巴上滴落。
  但是,他的表情并不像是已经放弃了思考。他还在拼死算计着。史蒂芬得到有关敕许状的情报时也曾如此算计过,并出卖了海兰德。我们逃出监狱的确使得情况发生了改变,可即便如此仍旧缺少决定性的手段。海兰德因此决定牺牲自己。
  所以,我才会明知危险,仍然带着缪莉来与他对质。
  「我知道您很热衷于把两边放在天秤上计算损益。」
  缪莉大概也意识到了,她一下子从地上立起来。
  尽管在女性面前装腔作势我实在是不擅长,可以神的荣光来震慑罪恶却是拿手的。
  我开始(译:装逼)了。
  「可您有没有想过,为何其貌不扬的我会受到德堡商会,这样一个控制整个北部的组织,那伟大的支配者如此厚待呢?」
  我的外表,在旁人看来恐怕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旅行圣职者而已吧。但这样普通的圣职者却带着一条银色的狼,从囚禁自己的牢房中来到了这里。
  对事情不了解的人恐怕很容易想到,为什么德堡商会的高层会选择支持温菲尔,又为什么对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如此礼遇。
  商会的墙壁上,装饰着手持剑与天秤的天使。
  神之教诲,是不容伪造的。
  「史蒂芬先生。」
  比我大了二十多岁的史蒂芬,如弹簧般挺直了身子。
  或许罪人面临最后的审判时,就是这副表情吧。

  「您,会替我说服大主教的吧?」
  不过他抬起头来,脸上却仍留有踌躇。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史蒂芬和大主教是同乡,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有利益而已。
  「我们并不是要毁灭教会。何况,我听闻大主教阁下虽然有些许问题,却是个热心于圣务的人。不只是我们,民众也一定希望他能继续承担本地的圣务吧。」
  据说他是个会在洗礼和结婚祝福时感极而泣的人。虽然没有从海兰德那里确认过,但这应该不是没根据的说法。史蒂芬紧绷的嘴唇颤颤巍巍地抖了两下,整个人突然像断线般瘫在了椅子上。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是昏死了。
  「……我,知道了。」
  他果然在担心大主教的人身安危。即便是史蒂芬,也不是那种用金钱衡量一切,没有血也没有泪的人。
  「那么就请快点派出人手,或着亲自去说服大主教吧。倘若有人伤害了海兰德殿下,神也会为之叹息吧!」
  史蒂芬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然后蹭着墙壁──为了尽可能离缪莉远一点──离开房间。而我又望着她的背影加了一句。
  「请不要公开我们的存在,神将一直注视着我们。」
  史蒂芬回头看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他机械地点了好几下头便飞奔出房间。不久之后,我从半开的门后听到了他哭号般的声音,似乎是在呼叫商馆的学徒。
  史蒂芬这一大后盾已经改变了主意,现在大主教恐怕不得不认真考虑他的话了。
  何况,如果他拿起锡杖的首要原因是为救济世人,而非宗教,那么就应该能明白这才是时代的潮流。
  尽管以上也不过是充满希望的推测。
  在这静悄悄的房间里,我心中的不安仍然难以抹去。
  「……你觉得怎么样?」
  缪莉的红眼睛从房间的门转向我。
  『我比较担心的是哥哥会不会就这样变成坏蛋了』
  「没问题」,她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吧。
  『不过,如果担心的话到教会去怎么样?要是真的发生危险,或许可以直接叼起那个金发然后逃走』
  尽管我很想这样做,但这恐怕不是海兰德所期待的。何况也还有实际上的问题。
  虽然算是骗过了史蒂芬,但要如何向大众解释缪莉的存在呢?海兰德已经被指认为异端,如果让人们再看到他借助一只怪狼的力量逃走,那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所以,我决定了自己要做的事。
  「祈祷吧。」
  毕竟,亲自前往那里是海兰德以自己高洁的意志做出的选择。平民们也不得不尊重他。
  不过在这严肃的气氛中缪莉却没有回答,而只是用后脚挠了挠头。
  那副悠哉的模样,与其说是狼,看上去更像小狗。
  『先不说这些,趁现在去把衣服去回来吧』
  「哎?啊,也对。」
  或许的确如此。与其着急,还不如像缪莉这样不慌不忙才对。因为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
  于是缪莉依旧毫不踌躇地穿过走廊──她大概是确信里面再没有人了,滑行般地登上楼梯,来到原来的房间。
  打开门立刻是一股墨水和羊皮纸的味道,明明早上还在这里,现在却有种时隔许久才回来的感觉。果然,比起外面那个惊心动魄的世界,哪怕这里仅能算前者的四分之一,比来也更符合我的个性。
  我苦笑着,看到她忽然蹲坐在屋子一角,那堆叠起来的衣服前。
  「怎么了?」
  『…………嗯』
  她把尾巴耷拉在地板上,背对着我说。
  『衣服,还是留在这里好了』
  「哎。」
  那身衣服很华丽,或者以宗教的基准来看,已经到了羞耻的地步。可缪莉穿上去很漂亮也是事实。我突然想起来缪莉为什么要特意准备这套衣服──是为了穿给我看。此刻她寂寞的背影,有一半原因在我身上。
  『啊,但是,不是因为哥哥的缘故哦』
  她像是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一样,突然回过头来。
  『不是那样的……是因为我,再也穿不上它了』
  「咦?」
  『之前,我说过是在紧急的时刻才能这样对吧?因为是有理由的』
  缪莉转向我,用两条前腿支撑着身体蹲坐在地上。
  只有视线却低伏着。
  『我和妈妈不一样。要把耳朵和尾巴收起来对妈妈而言很困难,但变成狼却很简单。我是反过来的。所以,只有在最紧急的时候才能这样做』
  「难道说……」
  变成狼很简单,但变回来却很难吗。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感到一阵眩晕。
  如果只能以狼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那么即便回到纽希拉也无法继续留在『狼与香辛料』里。不,甚至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她都无法涉足了。
  缪莉居然为了我,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真、真的,什么解决的办法都没有了吗!」
  我上前一步。银色的小狼却痛苦地低下头。
  似乎我心中越发感到难受,缪莉也就越伤心。
  『哥哥,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好吗?我最后能经历爸爸和妈妈那样的冒险,真的很开心』
  这句话让我胸口疼痛万分。缪莉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她瞒着我,为我拼命努力。而我却只盯着自己的梦,完全没有对她注意分毫。
  我明明无法回应缪莉的心意,可她却为我付出了如此牺牲。在她面前,我的道歉或自责恐怕也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良心罢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只能呆站在原地。
  而缪莉则静静开口说道。
  『啊,但是哦,其实,还是有一个办法,能变回人的』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的脸。
  「是什么,请告诉我!」
  『可是,我不想再让哥哥受到苛责了』
  「缪莉!还有什么比这更让我痛苦!」
  她闭上眼睛,露出牙齿。那是困扰的微笑。
  『只要哥哥有这份心,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缪莉!」
  我再次呼唤她的名字。片刻沉默之后,缪莉睁开眼睛看着我。
  『真的……可以吗?』
  「当然了。」
  缪莉犹豫着低垂目光,然后,又望向我。
  「请你回想一下那时的约定。」
  我是缪莉的伙伴。这是绝对不会改变的,甚至比对神的信仰更坚固。
  缪莉为了我,打开了一扇通向不幸结局的门。
  那么这次轮到我了。不论有怎样的苦难,我都会接受。
  她赤红的眼睛望着我。那是缪莉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知道自己和人类不同,伤心哭泣时的眼神。
  接着,那对红眼睛如同坠入睡梦般阖起。
  『故事里,经常会有的哦』
  「故事?」
  『嗯,很多很多的故事……哥哥出生的村子也是一样,有一个关于大青蛙的故事对吧?就像那个故事一样,许多的故事,很久以前曾经真的发生过』
  的确如此。毕竟那些和赫萝有关的传说就是例证。
  『所以……说……』
  缪莉睁开眼,低着头,用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我。
  『为了解开公主的诅咒,通常都有一个王子出现对不对?』
  「那是……」
  是什么。我不可能还没明白。那是极其神圣的行为,但也和禁欲的誓言针锋相对。
  缪莉立刻转过脸去。
  『可是,哥哥的梦想是成为圣职者。所以不能这样做』
  「缪莉。」
  我望着她的脸。毛发浓密,口中满是獠牙的她。从降生于世就一直亲密地陪伴着我的她。
  如果能让缪莉返回人形,即便今后在神的面前心怀愧疚也无妨。
  「只要那样,你就可以变回来了吧?」
  『……嗯,可是──』
  「我知道了。」
  『哥哥?』
  如果在这时犹豫,缪莉一定就将不再相信我说的话。甚至从今以后她可能不会再相信任何人。用冰冷的目光怀疑每个人都只是在撒谎的缪莉,我实在不愿想象。我也不希望她怀疑这世界是否还有相信的价值,是否还有真实的东西。因为这才是使人生变得无比美好的关键。
  原来如此。海兰德抱着舍生的觉悟前往教会时,就是这样的心境吧。信仰的确是需要以行动践行的。
  缪莉盯着我,她明白了我的决心。
  『哥哥……谢谢你』
  即便是用那满是獠牙的嘴露出羞涩的微笑,缪莉也还是缪莉,是我可爱的妹妹。
  我用手托起缪莉的长吻。靠近她的脸。
  『啊,但是,那个,哥哥……』
  「怎么了?」
  『那个……很害羞的,所以你可不可以闭上眼睛。手也是……一直抖个不停,还是……放开我吧』
  她抬眼望着我,耳朵和尾巴却都耷拉着。缪莉毕竟也是花季的少女。
  而且,这样听她再说一遍,我自己也突然害起羞来了。
  咳嗽了一声,放开她的长吻,闭起眼睛。
  「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
  缪莉将再度变回少女的身姿。如果能让她在纽希拉如以前那样生活的话,哪怕从今之后我永远无法踏进圣堂也无妨。而且这并不是打破禁欲誓言的行为。因为我不是屈服于欲望,而是为了帮助别人。何况那位神的预言者也曾为救济被恶魔附身之人,一一亲吻了他们的额头和手。那么,我的行为也……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额头和手?那么亲吻嘴唇的必要性在哪里呢?的确王子借助亲吻接触公主诅咒的故事并不少见,可缪莉的情况真的能算是诅咒吗?
  总觉得有点蹊跷。而且,原本缪莉又是怎么说的?
  还是有一个办法,能变回人的。
  我突然发现。
  方法就是像童话故事里那样,这她可一个字也没有说!
  「啊。」
  睁开眼睛,眼前是已经变回人类模样的缪莉。她正用双手按着自己的头发,以奇怪的姿势探出脸──很明显是为了避免我摸到她的毛发或手脚,然后在接吻前发现真相。
  缪莉露出了企图蒙混过关的笑容,然后又一下子想扑进我的怀里。于是我将身体闪向一旁。身后传来咚!地一声,她的头撞到了地板上。
  「啊~好痛~……」
  回想起来,我闭着眼问她时,她就已经变回了平时的声音。
  再想起她提到过赫萝曾锻炼过她变成狼的本领,那么能再变回人形也是理所当然的。
  「啊~啊,失败了呢……」
  缪莉全无反省之意,也不打算遮掩起自己的裸体。
  我已经不知道该就什么冲她生气了。
  我站起身。
  「缪莉!」
  她慌忙用双手捂起了脑袋,可很快又笑起来。
  「就跟哥哥做的一样嘛。」
  并没有撒谎,只是任由对方自己解释。
  我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唔、咕……」
  「但是,哥哥说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我的伙伴,果然没有骗我。我都快感动得哭出来了。」
  看她嬉皮笑脸地说出这句话来,我突然怎么都生不起气来了。
  毕竟没什么比自己的决心受到别人理解,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
  「对了,哥哥,你有没有听到广场上的欢呼声?」
  「啊?哎?喂,缪莉!」
  她站起身来,摇着那条我再熟悉不过的尾巴跑到窗户边,猛地把窗户拉开。
  不知是不是广场上的灯火照到了这里,缪莉那苗条的肢体一下子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呢,呐,哥……哇!」
  我把衣服盖在她头上。
  「耳朵,尾巴。还有,你可是个女孩子,要更稳重一点!」
  只露出一个脑袋的缪莉,一脸不情愿地把衣服披在身上。
  不知是由于连日的疲劳还是由于生气,我感到一身眩晕。
  「哥哥你怎么光会发脾气。」
  「你以为这都是因为谁啊……」
  「啊,果然进展的很顺利嘛。我听到那个金发的声音了。」
  她完全不在意我的说教,直接将身体探出窗外,竖起了耳朵。
  不过,这场骚动也终于要结束了。缪莉将回到纽希拉,而我则会与海兰德一同前往温菲尔王国。没有演变成令人烦闷的离别,倒也算是件好事。
  「呐,呐,哥哥,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给那家伙卖一个大人情了。」
  缪莉甚至开始这样说了。
  不过,这并没有必要。海兰德是高尚的人物。而我由衷地为他的成功感到喜悦。
  「呐,哥哥……哥哥……?」
  一切顺利……
  「哥哥,喂,没事吧?」
  在耗尽体力倒地的那一刻,缪莉抱住了我。尽管是个爱恶作剧又不安分的孩子,可到了关键时刻却相当值得依靠。
  意识渐渐远去。但我没有不安,只有浸泡在温泉中般的安稳。
  让缪莉冲我撒了那么多娇,反过来一次应该也没问题的。
  伴着那股隐隐约约的硫磺味道,我躺在缪莉怀中,解除了最后一丝紧张。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4-3 16:53 编辑


  终幕

  连日不眠不休地将圣典翻译成白话,完工后和教会对峙,挑战着彼此的底线,而后被投入监狱更是立刻逃离。简直可以算是上演了一出此生绝无仅有的惊险大戏。
  最后缪莉的那个特大的恶作剧差点让我昏过去,不过海兰德的成功反击解除了我的紧张。不论多么结实的皮带,经过那样一番扭扯总是要断的。更何况那根皮带原本也不怎么粗,坚持不了多久。
  当我再醒来,已经是那晚过后的第三天早晨了。居然这么久,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都以为哥哥你再不会醒来了。」
  枕边,缪莉含着眼泪对我嗔怒道。模糊的记忆里还依稀留着她守在床边看护我的模样。我从毛毯下伸出手,握住她小小的手掌。
  嗔怒很快变成了腼腆的微笑。
  「海兰德殿下呢?」
  不过,这么一问,她立刻又变得面无表情。
  「不知道。啊,比起那些事啊,我在哥哥睡着的时候去看了圣典,然后,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个,听我说哦?」
  我的视线越过一脸兴奋想要说些什么的缪莉,却没在房间里看到别的人。
  「不,现在还是海兰德殿下比较……」
  我想知道事情的前后经纬究竟是怎样。我们这边平安无事,就代表海兰德殿下大概也安全,不过教皇使者的事情还是令人在意。何况如果真的要爆发战争,现在就不是还能慢慢躺在床上的时候了。
  「真是的,哥哥!」
  缪莉拽起我的手时,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和人声。
  「海兰德殿下!您的头发和衣着还──!」
  「现在还顾得上这些吗!」
  刚一听到海兰德的声音想要坐起身来,我就被缪莉按住肩膀,还被她用毯子盖住了脑袋。
  「缪莉,你在做什么。」
  「不可以看。哥哥你还是别看比较好。」
  「什么?」
  就在缪莉扑在我身上时,门打开了。
  「柯尔!」
  听到海兰德的声音,我一下子扯开毛毯。
  我看到他朝床跑来,她的笑容让我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境中。
  「噢,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食欲呢?从镇子上派人送点什么来吧。这一次真是怎么感谢你都不过!」
  没有绑起头发,更衣也只是随便了事就立刻来找我的海兰德。那毫无造作的性格依旧是老样子。
  ──真正的海兰德。
  或许可以这么称呼表露出本性的他。
  「啊,穿成这样就来找你真是抱歉。一听说你醒来,我就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她撩起长而美丽的金发,笑着说。
  头发是这样,海兰德的胸口也是。
  「哥哥,你在看什么呢?」
  我慌忙移开目光。而海兰德好像这才刚刚注意到。
  只不过,她露出的是带着困扰的笑容。

  「难道说,你现在才发现吗?」
  我们于纽希拉的相遇,是在洞窟里的温泉中,而这样的温泉与其说是「泡」,用「蒸」来形容更合适。那时她的确是严严实实地遮着身体,可我当时只把那想作是贵族的习惯而已。
  仪容仪表可是一件大事。
  而我自己也对缪莉说过。旅行中女性的装束只能二者择一。不是修道女的装扮,就是男装。
  「你看,我说过的吧?哥哥你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海兰德看了看缪莉,又看了看我。
  「你……不,还是这样就好。虔诚的神之仆从啊。」
  我还在犹豫是不是可以把这句话当作褒奖,海兰德已经清了清嗓子,体贴地改变了话题。
  「先不提这些。阿提夫总算是最终表态赞同我们。大主教也妥协了。虽然还不能说我们得到一个可信任的伙伴,但至少他不会干涉当地居民的意见,这点事可以确定的。」
  「是真的吗?」
  「嗯。史蒂芬改变了主意后,站在他那一边的只有拿着羊皮纸的教皇使者,这样恐怕也不可能有什么动作了。而且,市民们居然对教皇的敕许也不为所动,这一点好像让大主教受了很大冲击。现在他以向教皇寻求支援为名,暂时把教皇使者送回去了。当然教皇使者也只有这一种选择,毕竟继续留在这里可能会连性命都不保。而且,大主教宣称他会倾听人民的愤怒。假设不遵守约定将会怎样,他应该已经有了切身体会。像蝙蝠一样在鸟兽两方徘徊的史蒂芬,现在也夹起尾巴老实下来了。」
  海兰德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嘲讽。这在她可并不寻常。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及四方吧。不过,这样一来教皇必定会着手对付我们,他是不可能一直站在被动位置上的。」
  「现在才算是真正开始了啊。」
  「对,现在才算真正开始。我们将要重新矫正扭曲的东西。」
  海兰德开心地对我说。看到这里,我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都没注意到她的真实性别。谈及梦想时的海兰德,如同孩子般真挚。就像是还没有产生男女之别的幼子一般。
  「然后,虽然现在这个场合说有点不合时宜,不过我打算之后前往别的城市。希望能趁着这股势头,让温菲尔王国附近的势力全都站在我们这边。」
  大概这也是出于备战的考虑吧。
  「当然,我会陪同着您。」
  「谢谢你。然后──」
  「然后,关于我刚才要说的那个啊。」
  能作出打断海兰德这种无礼行为的,也就只有缪莉了。
  「哥哥睡着的时候我在看圣典。然后,还问了很多很多关于圣职者的问题。而且也试着问了这个金……海兰德殿下。大家都回答说是可以的。」
  什么可以?我来回望着缪莉和海兰德。
  海兰德就像是看着淘气妹妹的姐姐一样,露出困扰又愉快的表情。
  「我可不会回到纽希拉去哦。」
  「缪莉,这件事已经……」
  我立志走上圣职者之路。所以无法回应缪莉的心意。这是绝对的。如果她能明白的话──
  但缪莉却没有退让的意思,不,她甚至还露出了促狭的微笑。
  「节制啊,哥哥最擅长的就是节制了。」
  「节制?」
  「对。我也不希望妨碍哥哥的梦想,但是呢,圣典上可没有直接那么写。」
  「……什么意思?」
  「嗯。立志投身圣职之人,不可负于俗世之欲,肉体之欲。当洁身自好。但是,『俗世之人,不可恋慕圣职者』,这样的话可是一句都没有哦。」
  「……啊?」
  海兰德站在床边,咯咯咯地笑起来。
  缪莉则把圣典的翻译版拿到我面前。
  「怀疑的话就读读看。所以呢,哥哥,要努力节制啊。」
  什么所以啊。
  缪莉抱着胳膊,得意地说。
  「只要哥哥不对我出手,就万事大吉了,不对吗?」
  「…………」
  茫然之中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没想到居然还可以有这样的解释。
  「哥哥的信仰心要接受考验了呢。」
  缪莉的笑容里满是自信。
  我的手中有了记载神之教诲的羊皮纸。
  没有了的,大概是作为兄长的威严。
  把记载神之教诲的羊皮盖在脸上,闭起眼睛来。这样我就是披着羊皮的羊了。
  「神啊……」
  「叫我吗?」
  我没有再说话。何况,自己心里不知为何还松了一口气。是为什么松了一口气,绝对不能细想。
  眼睑之外,那条银色的尾巴一定正愉快地摇摆着。
  羔羊的命运,往往就是要注视着狼的尾巴。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4-3 16:53 编辑


  后记

  睡前打开书本,只有翻到哪一页都能看到可爱的生物,才能安稳地睡着。因为想要这样的书于是就自己动笔写了。我是支仓冻砂。
  有一半其实是在开玩笑。但是以『活泼的女孩子』这样的女主人公去写小说真的很开心。
  不过,这次的女主角缪莉会设定成这样的感觉,其原因连我自己都惊讶。实际上在创作『狼与香辛料ⅩⅤⅢ Spring Log』中最初的那个短篇时,我并没有直接写出有关缪莉的事情,人物设定也是一片空白。然而在完成「柯尔和缪莉寄信回家」这一间接描写时,她的形象突然浮现了出来。就好像作品中的那封信,仍然残留着缪莉手上的温度般。
  实在是不可思议。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开始了本书的写作。

  此外,在这里也要向初次触及『狼与香辛料』这个世界的各位读者说明一下。本书以『新说 狼与香辛料』为副题,主人公柯尔在『狼与香辛料』系列中篇登场时还是更为幼小的少年,而女主角缪莉则是『狼与香辛料』两位主角的女儿。
  世界观一脉相承,只是这个故事属于下一个世代。即便没有读过前系列也能享受到乐趣──要说出这个固定台词也有点让人遗憾,所以请一定也试着看看前一系列吧。应该会让《狼与羊皮纸》的故事更加精彩!此外,我也希望能在本系列中尽情扩展前作所未能描绘的那部分世界。有很多很多想写的东西,这些也让我自己感到雀跃。如果可以,也请大家陪伴我一起见证吧。

  新系列刚刚开始总会让人激动,我想写出一个全新的故事,如同缪莉的恶作剧般,我也有着种种企图。但愿在这些部分呈现出来时,能得到各位的会心一笑。
  那么,让我们下卷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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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State9981 騎士
谢谢你的分享!超喜欢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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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冰雷 子爵
第二卷翻译是出什么事了么,帖子都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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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陆热风 平民
请务必更新羊皮纸第二卷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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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的太阳 皇帝
宗教改革+尼德兰革命+圣公宗成立
这么一说海兰德应该是伊丽莎白一世了
满仓缪莉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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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n098 侯爵
柯尔=那个世界的马丁·路德?我没记错的话,新教路德派的神职人员是可以结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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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中的沙粒 騎士
中央已经决定了,由你来当坎特伯雷大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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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h19960209 勳爵
哇 怎么说呢…… 不愧是赫萝的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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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人 王爵
赫萝的女儿和科尔的旅行故事(感觉像私奔),看了插图女儿似乎能自己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这旅行方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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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6532873 平民
狗粮...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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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kjh 子爵
还真有这本啊,还以为埃罗芒阿里面是在neta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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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os 伯爵
' 忍者杀手 发表于 2017-4-22 12:19 没必要吧 男主角反而没有站在腐朽的天主教会这一边,他很同情因为教会腐败而得不到神的福音的下层人民 '


从上文与缪莉的对话来看,科尔在第一卷里面显然还看不起农民和城市无产者,不相信群众有能力独自走上正道。不太可能会使用褒义的“起义”。

另外考虑到男主长这么大,读过的书都是地主教会阶级写的,这些书里对农民战争想必也不会用“起义”这种词,我觉得中性的“暴动”应该已经能反映出科尔的同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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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529957514 騎士
辛香料好搞笑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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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者杀手 騎士
' eos 发表于 2017-4-21 13:50 回溯历史,异端的认定与讨伐,大抵也都是被作为镇压农民起义的借口。 这句话 '


没必要吧

男主角反而没有站在腐朽的天主教会这一边,他很同情因为教会腐败而得不到神的福音的下层人民

不过南昌起义也曾经被叫做南昌暴动,可见在革命的早期这些用语立场区分也不是很清楚

题外话,现在已经是狼与羊皮纸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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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se 伯爵
几年没关注,女儿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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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os 伯爵
回溯历史,异端的认定与讨伐,大抵也都是被作为镇压农民起义的借口。

这句话
考虑到柯尔的立场和阅读过的书籍
“起义”翻译成“暴乱”或者“叛乱”比较合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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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jk 王爵
感謝翻譯,沒想到子女不是出去經商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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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ukasaten 子爵
现在是熊孩子的天下了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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譃徦︱麵具 勳爵
为新的行骗夫妇的旅程献上祝福。为新的时代掀起变革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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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xy5201314 平民
柯尔竟然继承了罗伦斯的女人缘,没出门就撞上了个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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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者杀手 騎士
接下来就是新教战争了

有点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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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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