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口士]魔彈之王與戰姬15[台/简]


本帖最后由 a8901566 于 2016-11-29 09:12 编辑


魔彈之王與戰姬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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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川口士
插畫:YOSHI☆WO
譯者:偽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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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等出版後半個月再放的...










簡介:
以空前絕後的陣仗舉兵入侵的墨吉涅軍,在聚集所有戰力的布琉努軍的奮戰、戰姬們的鼎力相助,以及堤格爾孤注一擲的活躍下,終於撤退了。人們舉杯歡慶,王都也開始進行重建。這時,獲得了前所未有聲望的堤格爾,被一名意想不到的人物表明了愛意。一邊是自己應當解決的責任,另一邊則是民眾所期待的英雄形象,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未來讓堤格爾相當苦惱。
就在同一時間,吉斯塔特的局勢急轉直下,凡倫蒂娜的野心終於化為有形的利牙──而持續觀察著堤格爾等人動向的魔物們,也為了成就宿願而伸出魔爪。喘息的時間僅如剎那,在時代巨輪的轉動下,英雄將繼續征戰──
超人氣最強美少女奇幻戰記,再創巔峰的第十五集!



1.指引的道路
2.離世的女神
3.地上與地下的黑暗
4.重逢
5.灰色的天空
後記




1.指引的道路
慶功宴從白天開始舉辦,一直到日落時分都還是人聲鼎沸。
這是在熬過數十天之久的攻防戰,並在確認敵方撤軍後才舉辦的宴會。人們無分貴賤,全都歡天喜地地慶祝著勝利,並沉醉在和平的氣氛中。
城外鎮的各處都配發了塗有蜂蜜的點心和水果酒,群眾奔放地唱歌、跳舞,或是讚揚英雄們的事蹟。夏末的徐風帶著涼意,緩緩地吹過了王都。
而矗立於柳貝隆山山腰的王宮廳堂裡,則是聚集了身穿華服的人士正在談笑風生。端入廳內的佳餚美酒,將置放各處的餐桌堆得毫無空隙;而樂隊則是待在廳堂的角落,以不至於打擾對話的音量演奏著優美的樂曲。
若是眺望戶外,應該就能看到夜色漸增,但廳堂裡面的人們依舊是興致不減,甚至氣氛更顯熱烈。
「——化妝這玩意兒還真是麻煩啊。」
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走在通往廳堂的長廊上,輕聲嘆了口氣。她是吉斯塔特王國引以為傲的七戰姬之一,與她來往甚密之人,則是會以暱稱艾蓮來稱呼。今年十八歲。
平時的艾蓮總會讓一頭銀髮披散在身後,但今天則是用心地盤了起來,而她身上穿的,則是在各處施以銀飾與珍珠的純白禮服。她的左手上戴了一個刻有獵人圖樣的銀色手鐲。那英氣十足的美麗臉龐上,如今化了一層淡淡的妝。
「不過,若是讓人瞧見妝容花掉的模樣,反而更是失禮吧?」
跟艾蓮保持著半步距離的金髮女子,以沉穩的口氣規勸道。她是艾蓮的副官,名為莉姆亞莉夏,同時也是艾蓮的摯友。她比主子的年紀要大上三歲,今年二十一歲。艾蓮等與她較為親密的人們則是以暱稱——莉姆稱呼。
她身上穿的並非裙裝,而是武官的正式服裝。她和平常一樣,將一束金髮綁在頭部左側,但她的臉龐和主君一樣,也抹了一層淡妝。
兩人原本和幾名熟人好友相談甚歡,但由於臉上的妝漸漸糊掉,只好暫且退席,迅速補上了妝。
踏入廳堂後,這對主從回到了方才暢聊之處,只見三名女孩正開心地交談著。其中兩人是與艾蓮同為吉斯塔特戰姬的琉德米拉·露利葉和蘇菲亞·歐貝達斯,另一名少女則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侍女蒂塔。三人也同樣打扮得美麗動人。
琉德米拉今年十八歲,和艾蓮同年。暱稱米拉的她將藍色的頭髮盤了起來,身穿袖口有金色緞帶裝飾的水藍色禮服。裝飾在胸口的紅寶石與水藍色的禮服相得益彰,更顯耀眼迷人。
蘇菲亞今年二十二歲,她的暱稱為蘇菲,艾蓮等人都是這麼稱呼她的。她有著如波浪般的長長金髮,今天則是以白花裝飾的髮夾束在肩旁,身上則是穿著大膽露出背部的淺綠色禮服。
蒂塔是這五名女子之中年紀最小的,今年十七歲。雖然一直到不久之前,她的臉上都還留著幾許可愛的稚氣,但隨著兩頰的輪廓變得清晰,她也慢慢具備了同齡女性所擁有的魅力。
她以淡紅色的緞帶將栗色的長髮綁在後頭,身上穿的則是露出了香肩和胸口的大紅色禮服。起初看到這款禮服設計時,她羞紅了整張臉蛋,說什麼也不肯穿上。但在艾蓮的強力勸說下,她終究是下定決心換上了。
而她付出的勇氣有了回報——她唯一想展露裝扮的對象,出言稱讚了她,說「妳很漂亮」。
在打量過三人的臉龐後,艾蓮歪著脖子向蘇菲問道:
「堤格爾人呢?」
「堤格爾」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暱稱。在艾蓮和莉姆離席之前,他確實還在這裡與這幾名女性交談著。
聽到艾蓮投來的疑問,蘇菲隨即視線一撇,望向稍遠之處。
而在她視線所及之處,可見身穿禮服的堤格爾正被五、六名衣著華貴的男女包圍著。米拉以一副不是滋味的神情說明起原委。
「那些布琉努的貴族們,說是想和他打個招呼。」
「這就是英雄難為之處呢。也許他再也回不來這裡囉。」
蘇菲露出了感到遺憾的微笑。想和堤格爾對話,並藉這個機會加深情誼的,肯定不只這五六個人而已。
今年先是春季有薩克斯坦軍舉兵,又有夏季的墨吉涅軍來犯。這兩個國家都對布琉努的財富和大地虎視眈眈,率領了大軍侵攻。不過,這兩支國家的軍隊部被堤格爾擊退了。此外,在這期間也發生了梅莉桑德意圖謀殺蕾琪公主的叛亂,而阻止她野心的,也是這名年輕人。
「其功勳之高,已無人能出其右。」——這雖是吟遊詩人們唱曲的段子,但同時也是大多數人們所抱持的感想。
想來,這場宴會應該不只是為了慶祝布琉努的勝利,也有歌頌和平治世的意味在吧。而堤格爾會和蕾琪聯袂成為主賓,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艾蓮雖然沒出聲埋怨,但還是像個鬧脾氣的孩子般瞇細了眼睛,輕抽著嘴角撥著自己的銀髮。這時蒂塔出言安慰道:
「等過完今天,就能像往常一樣聊天囉。」
「——也對。」
艾蓮露出笑容,對蒂塔點了點頭。比自己年紀還小的她都懂得自制了,自己實在是沒有發脾氣的資格。
「不過,我就姑且不論,蒂塔不是更應該把那些人擠開,湊到堤格爾身邊嗎?盡情展露妳迷人的模樣,烙印在那傢伙的眼底吧。」
艾蓮露出淘氣的笑容慫恿道,而蒂塔則是漲紅了一張小臉,雙手輕按著胸口垂下了頭。窺探她臉上的神情,可以看出她並沒有太過抗拒的樣子,只是緊張和害羞讓她發不出聲音來罷了。
艾蓮和蒂塔有個共通點,那就是她們都受過堤格爾的告白,並開心地收下了他的心意。
而堤格爾現在——雖說是經歷過一連串的苦思和糾結才走到這一步——已經有所自覺,知道自己是個會對複數女性抱持好感的多情種子。
不過,無論是艾蓮還是蒂塔,都將這視為堤格爾的一部分深愛著他。不僅如此,她們也認同了彼此,就目前的狀況來說,兩人之間完全沒有勾心鬥角或是爭風吃醋的徵兆。
此時正如蘇菲所說,即使和這幾名人物的談笑告一段落,堤格爾還是沒有回到艾蓮等人的圈子裡面。替補他身旁空位的人們可謂絡繹不絕,將他團團包圍了起來。有些人彬彬有禮地打招呼,有些人則是以誇張做作的態度向他攀談。
艾蓮等人固然也想自顧自地聊天,並等待堤格爾回來,但現實卻不允許她們這麼做。畢竟她們之中的三人,可是地位僅次於吉斯塔特國王的戰姬。
莉姆也在先前與墨吉涅的戰事之中打響了驍勇善戰的名聲,蒂塔也因為身為堤格爾的侍女和蕾琪所信賴的對象而受到關注。更重要的是——這五名女子都年輕貌美。
賓客們無不將視線集中在她們身上。而在一名騎士鼓起勇氣上前攀談後,一批貴族諸侯隨即也爭先恐後地湧上去。
在過了整整一刻半鐘的時間後,艾蓮等人才擺脫了這群人士。
而在艾蓮察覺之際,廳堂裡已經看不見堤格爾的身影了。

由於布琉努的王宮建於柳貝隆山的山腹,所以宮內設有不少庭園。有些庭園可以看得到百花爭艷的美景,有些庭園則是擺放著藝術家們嘔心瀝血打遙的石像作品,顯得靜謐恰人。
而堤格爾正待在其中一座庭園之中。他在白色絲質上衣外頭套了一件以黑色為基調的外套。那頭深紅色的頭髮原本用了香油打理,但在來到此處後,堤格爾又習慣性地搔起自己的頭髮,因此又變回平時那副蓬亂的模樣。
這座庭園盡可能地保留了柳貝隆山的自然景觀,只見草木沿著平緩的斜坡生長,甚是綠意盎然,而宴會的喧囂聲也傳不到這裡。
穿著禮服的堤格爾就這麼躺到了斜坡上,遠眺著升上高空的月亮。在月亮的輝映下,可以看出他的臉上帶著些許疲憊。
他忍不住想就這麼一覺到天明。由於時值夏末,即使夜晚稍有涼意,也不至於著涼,想必也不用擔心會染上感冒。
堤格爾之所以能在這裡休息,都是託了馬斯哈·羅達特的福。他以有人要求會面的名義,將這名青年從廳堂裡帶了出來。
馬斯哈不僅是王宮裡的重量級人士,同時也是堤格爾委以全副信任的人物,因此沒有人對他的說詞感到懷疑。
「再待一下下,就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廳堂裡還有許多沒和堤格爾打過招呼的人物。他雖然嫌麻煩,但也不打算把這份差事全部都推到馬斯哈頭上。
就在這時,他察覺有人正朝著這裡接近——踩著草皮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對方身上並沒有散發類似敵意的氣息。
——雖說這裡是庭園,有誰前來賞玩都不奇怪,不過……
青年維持著仰臥的姿勢,將視線朝著來者瞥去——結果這一看讓他瞪大了眼睛。從昏暗之中現身的,是一名出乎意料的人物。
那人有著梳理整齊的金髮、讓人聯想到清澈湖泊的藍眼,以及雪白的肌膚和楚楚可憐的容貌。純白的禮服裹住了她纖細的身子,而禮服上頭的各種飾品則是反射著月光熠熠生輝。
她是蕾琪·艾斯帝爾·盧瓦爾,巴斯堤安·多·夏立爾——是一名芳齡十七的公主。她繼承了先王法隆的統治者之位,治理著布琉努。在看到青年後,她隨即露出了笑容。
「可以坐在你身邊嗎?」
既然是公主親臨,躺在地上未免有失禮數。堤格爾連忙坐起身子,脫下身上的黑色外套鋪在地上。
蕾琪走到了他的身邊,在說過「謝謝你」致謝後,便在攤開的外套上頭彎腰坐下。她應該是不想讓堤格爾的心意白費吧。
「您沒帶護衛過來嗎?」
堤格爾訝異地問道。就常理而言,實在是沒道理放任這位一國之君一個人走動才是。蕾琪聽了,隨即露出了淘氣的微笑,宛如惡作劇成功的小孩子。
「我甩掉他們了。」
堤格爾忍不住抖著肩膀笑了出來。蕾琪的臉上完全看不出公主的架子,她露出純真的神情繼續說道:
「我想小憩一會兒。而就在那時候,我看到了你的背影……」
堤格爾這才恍然大悟。他雖然也同情負責護衛她的騎士們,但心情上還是站在蕾琪這一邊。在廳堂裡的蕾琪,身旁不僅圍繞著比堤格爾更多的貴族諸侯,還得一直面帶微笑並傾聽、回應這些人們的話語,也難怪她會想休息一下。
「那麼,就當作是在下帶您來這裡休息的吧。」
堤格爾這麼進言道。如此一來,就不會只有蕾琪一個人遭到斥責了。蕾琪睜圓了眼睛凝視著青年,露出了滿面笑容。
「也是呢,那我就領受你的好意了。還有,請稍微放鬆一些。你可以像剛才一樣躺著無妨。」
「在殿下面前,在下實在是不敢……」
「你若是這麼放不開的話,我也無法好好休息的。」
她說的確實有道理。「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堤格爾行了一禮後,隨即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躺了下來。兩人一同仰望明月,夜風輕柔地拂過了草叢。
在兩人沉默地度過約莫數到三十的時間後,堤格爾這下也尷尬起來,覺得自己應該要開個話題才行。他打算避開戰爭和王宮的話題,聊些從士兵們那兒聽來的玩笑話,並輕輕地轉頭窺探蕾琪的側臉。
而就在同一時間,蕾琪也微微動著脖子朝他望了過來。在視線相交之後,兩人不約而同地紅起了臉,凝視著對方的面容。
得開口說些話才行——堤格爾的心情比剛才更為焦慮。然而,緊張打亂了他的思緒,讓他連話都沒辦法好好說出口。
與此同時,蕾琪則是露出了下定決心的堅毅神情,將身子轉向了這名青年。
「——堤格爾。」
在欲言又止了兩次,並逐漸調整好呼吸後,女孩這麼呼喚著男子。她既非稱呼他「馮倫伯爵」,也不是「堤格爾維爾穆德卿」,而是「堤格爾」。
在那通透的嗓音之中,蘊含著足以撼動聞者心靈的強烈思念。察覺到這一點的堤格爾立刻坐起身子,端正自己的儀態,與她正面相視。一股和方才截然不同的緊張感籠罩了男子的全身上下。
「我喜歡你。我愛你。」
女孩將雙手交握在胸前,以流暢無礙的話聲做出了告白。
堤格爾瞠大了眼睛,倒抽一口氣。這句告白實在是來得過於唐突,內容則是簡潔得沒有誤解的餘地,而且那份心意也是貨真價實的。正因為如此,青年才會只做得出這種反應。
事實上,堤格爾可以說是喜歡蕾琪的。
堤格爾現在多少能夠明白,在突如其來的悲劇之中喪父,並成為布琉努統治者的她,究竟費了多少心力在治理國家上頭。雖說這樣的想法有些僭越,但他也很能體會蕾琪的心境。畢竟青年也是父親因病去世,使得他年紀輕輕就得繼承爵位和領地。
他知道蕾琪很信任自己——也察覺蕾琪對他抱有類似好感的心思。無論是作為臣子或是作為男人,都沒有不為此開心的道理。
但即使如此,堤格爾終究還是無法回應蕾琪的心意。
畢竟堤格爾已和艾蓮互訴情衷,也向蒂塔告白了。
身為布琉努人且身分為侍女的蒂塔姑且不論,關於他和身為吉斯塔特戰姬的艾蓮的關係,堤格爾是對誰都不能提的。
萬一他倆的關係曝光,堤格爾和艾蓮恐怕會失去一切,就此雙雙跌入人生的谷底吧。而這肯定也會對兩人治理的領地——亞爾薩斯和萊德梅里茲造成嚴重的打擊。他身為一個統治者,是絕對不能讓這段關係見光的。
這時,堤格爾刻意忽視蕾琪告白這件事所附帶的意涵,只面對她對自己投來的那份情意。
女孩的藍色眸子直視著青年,等待著他的回覆。
「——抱歉。」
堤格爾接下了她的視線,故意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回答。既然她以一名女孩的身分做出了告白,那身為一名男人的他,也只能給予這樣的回應了。
蕾琪睜大了眼睛,露出了悲痛的神情,而堤格爾則是無言地看在眼裡。他已經給出了答案,無論再說些什麼,也只會徒增傷害罷了。
——還是說,我應該就此告退才對?
堤格爾在意識一隅所做出的這番判斷,可說是太過輕率了。畢竟,他還不知道這場對話尚未結束。
蕾琪靜靜地閉上眼睛,她就像是在向上天祈願,希望神明能平息內心那波濤洶湧的情感洪流。而在過了約莫數到十的時間後,她睜開了雙眼。那對炯炯有神的藍眸,寄宿著不在剛才之下的強烈決心。
「——堤格爾。」
蕾琪再次呼喚了堤格爾。青年先是以冷風一層層地凍結自己的內心,才與她四目相看。他告訴自己,無論聽了什麼話語,都要保持冷靜。
蕾琪毫無迷惘地開了口:
「能請你當上這個國家的王嗎?」
他心底的寒氣就這麼被一句話吹散了。
這太過衝擊的話語讓他僵住了身子,雙眼浮現出混亂和困惑。堤格爾以一副不知該如何開口的神情,凝視著蕾琪的面容。布琉努的公主似乎覺得這樣的反應十分有趣,她先是噗嗤一笑,接著稍稍換了個說法:

「請你當上這個國家的王吧,堤格爾。」
「為、什麼……?」
在相隔一段時間後,堤格爾這才以沙啞的嗓子擠出了這幾個字。他怎麼也沒想到,剛才刻意被他視而不見的意涵,居然會如此堂而皇之地堵在自己的面前。
蕾琪斂起笑容,以甚至讓人感到嚴肅的正經神情望向青年。
「因為我認為,你是比任何人都適合登上王位的人選。像你一樣驍勇善戰、擊退內外敵軍的人物,在國內已找不到第二人了。我之所以能活到現在、布琉努之所以能繼續迎接每一天,都要歸功於你的活躍。」
「在下不過是一名窮鄉僻壤的貴族,況且,諸侯們也對於在下僅擅長弓箭一事多有輕視。」
他從未萌生過想登上王位的念頭——堤格爾一邊回想起馬斯哈在好一段時日前向他提及過的話題,一邊急促地出聲回應。
「那又如何?」
蕾琪以淡然——甚至可以說是傲然的口吻斬釘截鐵地說。
「泰納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皆出自名門,但他們輕蔑王權,覬覦了我和父王的性命。而梅莉桑德與她的追隨者亦然。」
蕾琪握緊了原本輕放在膝上的手掌。
「此外,你雖說自己除了弓箭之外一竅不通,但你的弓箭,不正是為這次的戰事打下了決定性的戰果嗎?」
堤格爾射出的一箭,令墨吉涅軍總指揮官——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爾負傷一事,如今已是家喻戶曉的英勇事蹟。在城外鎮裡,甚至還傳出了這一箭的傷勢,就是讓克雷伊修鳴金收兵的關鍵。
雖說克雷伊修真正撤兵的理由是墨吉涅國王駕崩之故,不過,人民總是喜歡本國英雄趕跑外敵的說法。而就堤格爾個人的感覺來說,他因為擅長弓箭而遭到輕視的氛圍也有逐漸好轉的跡象。
「然而,殿下,在下並不諳宮廷禮節,也未曾處理過政務。」
「我並沒有要你立刻展開統治呀。就連我也是有玻德瓦等人的幫助,才有辦法順利治世的。你只要慢慢學習即可。」
玻德瓦是先王法隆在位時便擔任宰相職務的男子。蕾琪似乎經過了深思熟慮,對於堤格爾那微弱的反擊,她都有條不紊地一一化解了。
「你若是登上王位,或許會有些人對此高聲表達不滿吧。然而,我認為並不存在萬民擁戴的國王——至少就現在的布琉努來說是如此。在我決定繼承父王的位子成為統治者的時候,也也有許多人對此表達反對。」
說到這裡,蕾琪的臉頰微微放鬆,露出交雜了各種情感的微笑。
「對不起,劈頭就對你說了這些。不過,我剛才所說的話語,絕對都是真心誠意的。」
「您就這麼希望我,不,希望在下當上國王嗎?不過……」
若是要讓堤格爾當上國王,就意味著要迎娶蕾琪為妻。畢竟布琉努是不承認由女王統治國家的。
然而,堤格爾無法回應她的心意——而他剛才也明確地回應過了。蕾琪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般,露出了有些寂寞的笑容。
「所謂王族的婚姻,比起個人的心情,更應該以國家的福祉為優先。身為貴族的你,應該也明白這一點才是。」
說到這裡,蕾琪頓了一會兒,將視線從男子身上別開,仰望起明月。
「既然無法情投意合,那就蠻橫地佔為己有……你應該覺得我是這種卑鄙無恥的女人吧。不過,無論你是怎麼看待我的——」
我還是想先傾訴內心的話語。
蕾琪對著虛空輕聲說著,話聲之細微,彷彿要溶入夜色之中似的。
在過了短短的一陣沉默後,她再次望向堤格爾。
金髮公主像是在說「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緊緊抿上了雙唇。那對藍色的眸子就如靜謐的湖面般平靜無波,靜待著青年的回應。而堤格爾能做的,就只有回視那對眸子而已。
堤格爾自認瞭解蕾琪,認為她是個表面柔弱,但內心卻極為堅強的女孩子。畢竟在十萬大軍兵臨城下之際,這位公主仍能無所畏懼地高舉長劍,鼓舞士兵們的士氣。在梅莉桑德引發叛亂之際,她也沒有露出怯懦的反應。
即使如此,若是要以一名女孩的立場做出告白,肯定還是得鼓起極大的勇氣。
而即便自己的心意無法成全,她也間不容髮地轉換口吻,以一名公主的身分開啟了這個話題。究竟要具備多麼強韌的精神力,才能讓她如此堅強呢?
堤格爾使勁握緊了雙拳。一想到亞爾薩斯和整個布琉努,就讓他無法開口回絕。因為一旦拒絕這個提議,就等於是否定了自己珍惜不已並守護至今的那些事物。
然而,若是執起她的手,就代表著自己也必須放開最重要的事物。
——我真是個差勁無比的爛男人……
無論是身為一名女子,還是身為一名公主,蕾琪都是如此心繫堤格爾,但他卻說不出能讓對方開心的話語,這讓堤格爾對自己的窩囊感到無地自容。更過分的是,他接下來還打算恬不知恥地繼續糟蹋對方。
堤格爾深深地吸氣,靜靜地吐氣,並保持著真摯的態度開了口:
「能請您給在下一些時間嗎?」
在相隔一次呼吸的沉默之後,蕾琪傾著脖子,凝視著青年。
「你是需要思考的時間嗎?」
「不僅如此。」
堤格爾接下了蕾琪的視線,以沉穩的口吻回答。青年所必須面對的,不只是艾蓮、蒂塔和他的領地亞爾薩斯的問題而已。
「雖然難以說明,但在下有必須處理的難題,也有必須擊敗的敵人。或許您會認為這樣的理由有些不可信……」
那是關於馮倫家的傳家之寶黑弓、魔物的存在,以及帶有和魔物相同的氣息,並具備了超常力量的嘉奴隆公爵相關的問題。
無論堤格爾打算在今後走上什麼樣的人生道路,他都得解決這些問題才行。現在的他是絕對不能在這樣的狀況下成為國王的。
聽了堤格爾的話語,蕾琪先是從青年身上移開視線,稍事思考,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再次望向堤格爾。
「難道和兩年前在聖窟宮發生的事情有關?」
堤格爾不禁以驚嘆的眼神望向蕾琪。他沒想到這位公主居然能猜得如此精準。堤格爾說了一句「正是」之後,向她點頭回應。
那是布琉努深陷內亂時所發生的事情。為了證明蕾琪擁有王家血脈,堤格爾等人前往了名為聖窟宮的古代遺跡。
不過,猜到堤格爾等人會前來此地的泰納帝公爵,卻早已帶領少數精兵等待他們自投羅網,雙方人馬隨之爆發了衝突。
在戰鬥到一半的時候,聖窟宮的天花板坍了下來,將堤格爾活埋起來。而青年也在這一戰中失去了自己的老隨從巴多蘭。為了避免堤格爾遭到敵方砍殺,巴多蘭奮不顧身地挺身擋劍,就此喪命。之後,堤格爾施展了黑弓的力量,將掩埋聖窟宮的瓦礫轟散,扛著巴多蘭的遺體爬回地面。而在他爬出地面後不久,艾蓮和蕾琪也隨之趕至。
「我在那時所看到的光景,至今仍歷歷在目。那就像是沉眠於地底的黑龍忽然甦醒,一飛沖天。」
蕾琪的話聲輕顫,述說著當時的感想。思及巴多蘭,堤格爾有一小部分的意識也隨之哀傷起來,但其他的部分則是在思索著——究竟要向蕾琪坦白到何種地步。
——不,我應該全盤托出才對。
蕾琪曾見識過超乎常理的光景。即使她無法盡信一切,但肯定也不會全盤否定。只要能讓多一個人瞭解內情,事情就會有轉機。
況且,他若是還想回應蕾琪心意的話,就該這麼做才是。
「殿下,雖然說來話長,但還希望您聽在下一席話。」
於是,堤格爾向蕾琪說明起黑弓的秘密、黑弓會與戰姬們的龍具產生反應一事,以及魔物們與嘉奴隆的存在。
在一開始,公主還是手抵唇角,有些半信半疑的反應;但在堤格爾說明結束之際,她的一雙藍眼已經充斥了理解的光彩。在聖窟宮的那場體驗似乎協助了她進入狀況。
「我曾向玻德瓦打聽過關於嘉奴隆公爵的事。根據玻德瓦的說法,他似乎是從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閣下那兒聽來的。」
蕾琪像是在挖掘腦中的記憶般瞇細了眼睛。
想必在堤格爾說明之前,她從未將嘉奴隆和堤格爾兩人聯想在一起吧。畢竟蕾琪並未見過嘉奴隆那超乎常人的力量。
不僅如此,當時的眾人忙著對抗險些將『月光騎士軍』逼入絕境的葛雷亞斯特軍,而在成功剿滅之後,又得應對隨之而來的墨吉涅軍。因此,任誰也無暇去關注早已銷聲匿跡的嘉奴隆。
「在解決這些問題……或在至少找到頭緒解決問題之前,請恕在下無法答允殿下的提議。因此,在下希望您能稍作等待。」
堤格爾認真地說道。蕾琪雖然垂著頭思忖了一會兒,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並抬眼望向青年。
「要等多久時間呢?」
「能請您……給我一年嗎?」
心想著「應該是極限了吧」的堤格爾這麼回答完,蕾琪隨即搖著金髮嘆了口氣。
「似乎也只能如此了呢。既然此事和嘉奴隆公爵有關,布琉努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身為統治者的蕾琪,為了安定人心,有必要盡早與丈夫成婚。她是不被允許花上漫長光陰苦候一個男人的。
然而,若是只有一年的話,應該就還可以用「以重新復興屢經戰亂的王國為優先考量」當成理由拖延下去。而實際上,現在已經是百廢待舉的狀態了。
「恕在下僭越,還請殿下莫向他人提及此事。」
「我知道,畢竟這不是對誰都能說的話題。」
蕾琪的回答讓堤格爾安心地嘆了口氣,同時,他也覺得內心的重擔稍微輕了一些。這時蕾琪露出了像是在鬧彆扭的神情,望向一臉放心的青年。
「不過,關於這些訊息,你在很久以前就和各位戰姬互通有無了,對吧?」
這出乎意料的話語讓堤格爾畏縮起來。
「不,那應該說是順其自然才是。在我、不、直到在下與她們相遇之前,在下一直都不明白黑弓的存在……」
對於青年左支右絀的反應,蕾琪露出氣呼呼的神情瞪著他,並氣勢洶洶地湊了過來——就在下一秒,她突然一躍撲向了堤格爾的懷抱。而堤格爾則是連忙接住蕾琪纖細的身子。
蕾琪以壓著青年的姿勢抬起頭,臉上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不過,我現在也是其中一員了,對吧?」
堤格爾這才明白蕾琪剛才是在和自己開玩笑,但卻沒辦法立刻平靜下來——這是因為蕾琪看起來並沒有抽開身子的打算,還將臉埋在他胸膛裡的關係。
由於堤格爾脫掉了外套,因此女孩的體溫就這麼透過薄薄的上衣傳了過來。薄薄的脂粉香氣和她自身的淡淡體香傳了過來,搔弄著堤格爾的鼻腔。
蕾琪微微動起脖子,抬眼仰望起青年。
「我知道了。我就等你一年。而關於這方面,我接下來也會盡可能地給予協助。」
「謝謝您。」
堤格爾控制著自己險些變大的音量,誠心誠意地表達謝意。由於太過開心,堤格爾甚至冒出了緊緊抱住蕾琪的衝動,但還是勉強壓抑了下來。就算她期望自己這麼做,現在的堤格爾也沒有抱住她的資格。
蕾琪再次將臉蛋埋入青年的胸膛,並伸手環過他的背部,像是在自言自語般說道:
「——堤格爾,為了讓你愛上我,我可是會使盡渾身解數的喔。」
青年不禁屏住了呼吸,凝望著眼前的公主。從堤格爾的角度,看不到蕾琪現在的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不過,她的那對藍色眸子,現在肯定充斥著無可動搖的決心。
堤格爾覺得自己的心靈發出崩裂的聲響,但仍是忍耐著閉上眼睛。
雖然是出於無奈,但他拿了黑弓和魔物當成藉口遮掩自己和艾蓮的關係,這才勉強爭取到一年的拖延時間。
如此逃避的他,真的有資格回應她的心意嗎?
在未來的某一天,堤格爾肯定還是得將事實全盤托出吧。而在那天到來之前,他非得為自己和艾蓮之間的關係「想方設法」不可。
飄浮在夜空之中的明月,就這麼靜靜地照映著青年與女孩。



在連續三天的慶功宴結束後,王都尼斯的各處都展開了復興的作業。工匠們也在城牆周遭搭起了一座座鷹架,致力於修復的工作。
返回王都生活的人們,以及自王都離開的人們將每一座城門擠得水泄不通,門衛們都忙得分身乏術。雖說每座城門的門衛數量都增加為平時的兩倍,但他們依然忙不過來,各處都能看到排了長長的人龍。
將目光朝牆內看去,則可望見採買結束的主婦們三五成群,正在開心談笑;而孩子們也追逐在巷弄之間,比賽誰跑得最快;既有繞著小路巡邏的士兵,也看得見站在街角吟唱的吟遊詩人。
和平的日子終於又回來了——絕大多數的人們都是這麼認為的。
離開王都的人們之中,也有率領士兵們準備回到自己領地的領主貴族,以及回去守備要塞的騎士團騎士們。雖說在召開慶功宴前,就有不少人先行離開王都,但如今還是有許多人留在此地。
「能在你的麾下與薩克斯坦和墨吉涅軍交戰,實在是我的一大榮幸。」
盧特司騎士團的夏耶在那張嚴肅的面容上露出笑容,與堤格爾握手致意。
「我才要感謝你們守住王都呢。畢竟有很多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們都待在這裡。」
「你能平安歸來就是再好不過了。哪天有需要動員大量騎士的時候,就派個信使到盧特司要塞來吧,我會率領手下們趕來支援的。」
前來向堤格爾告別的不只有熟面孔而已。在布琉努西方擁有領地的貴族們,也希望能和堤格爾握手致意。
「老實說,我一開始有些瞧不起你呢。你明明還這麼年輕,卻立下了包含平定前年內亂在內的汗馬功勞,真是前途無量呀。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你身先士卒,衝入墨吉涅千軍萬馬的勇敢身影,實在是讓我折服不已啊。雖然暫時是不想上戰場了,但若還有機會,請務必讓我與你一同作戰呀。」
在目送這些滿口稱讚的貴族們離去後,納瓦拉騎士團的副團長奧利維隨即露出了傻眼的神色。
「哎,還真是一群厚臉皮的人士。」
堤格爾聽了只覺得一頭霧水,而奧利維則開始苦笑著說明起來——這幾名貴族,其實是在與墨吉涅軍開戰前曾向他出言抱怨過不滿及不安的人們。
「會感到不滿和不安實非丟臉之事,但我還是希望他們的態度能再表現得謙恭一些啊。」
「謝謝你協助統率他們,奧利維卿。」
堤格爾這麼道謝著,向納瓦拉騎士團的副團長伸出了手。在與墨吉涅軍的戰爭之中,奧利維一肩扛下了統領西方諸侯的職務。而奧利維十分稱職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並成功守住了王都的城牆。
奧利維輕輕一笑,握住了堤格爾的手。
「我雖然只在城牆上看到你的活躍表現,但那真是相當精采啊,馮倫伯爵。」
「感謝你的誇讚。」
在放開堤格爾的手後,奧利維換了個話題。
「話說回來,馮倫伯爵接下來有何打算?」
「你說……接下來是嗎?」
堤格爾歪起脖子,有些不明白他這話的用意。奧利維先是做出了稍事思考的動作,隨即以不做作的口吻娓娓道來:
「我聽說過你打算在王宮任職的事了。而我想問的,則是你究竟想在王宮裡做到什麼職位。不,若是再說得直接一點的話……你有當上國王的打算嗎?」
堤格爾睜圓了眼睛。奧利維的神色相當嚴肅,看起來不像是在說笑。而蕾琪應該也不可能將那天夜裡的事情洩漏出去。
堤格爾吞了口唾沫,以慎重的口吻問道:
「我看起來有那樣的打算嗎?」
「不,完全看不出來。」奧利維搖了搖頭。
「所以我才會感到好奇。雖說這是個不能大聲張揚的話題,但就我個人來說,還滿希望你能當上國王的。」
「這是……基於和亞斯瓦爾之間的關係所做的考量嗎?」
在與薩克斯坦軍的戰事之中,由於堤格爾拉攏了亞斯瓦爾軍,這才順利讓薩克斯坦退兵。在那之後,亞斯瓦爾軍殺人了薩克斯坦王國,據說正以破竹之勢向內地進攻中。
對於守護西方國境的納瓦拉騎士團來說,亞斯瓦爾和薩克斯坦都是得嚴加戒備的對象。而布琉努應對這兩個國家的態度,對他們來說確實是至關緊要的問題。
「這當然也是原因之一——」奧利維說到這裡,瞇細了眼睛繼續開口:
「對我等來說,最為重要的問題,就是下一任國王是不是一位足以讓我等獻上忠誠的人物。蕾琪殿下確實是一位出色的統治者,但你應該也知道,我國和亞斯瓦爾等國家不同,是不允許女王登基的吧?」
堤格爾點點頭。正因如此,蕾琪的父親法隆才會將女兒以王子的身分培育成人。
「全國國民都認為,蕾琪殿下僅是暫時的統治者,今後成為殿下夫婿的那位人物,才會是這個國家的國王。若是將迄今的勝利列入政績的話,或許殿下就能顛覆這樣的觀念,以女王之姿當上領導者。不過,這樣的作法想必會招來不少非議,而那也絕非殿下的本意。」
堤格爾不發一語,僅是再次點了點頭。堤格爾很清楚蕾琪真正的心情為何,但那是絕不能為外人所知的。
「馮倫伯爵,我等所期望的,便是待在愛著這個國家、願意守護百姓的國王麾下高舉軍旗,策馬揮劍。站在城牆上的蕾琪殿下雖然給予了我們勇氣和榮耀,但就如我方才所言,這樣的狀況不會長久下去的。」
奧利維雖然壓抑著自己的說話聲,但他卻以寄宿著極為熾烈的熱情和誠意的雙眼凝視青年。對於必須隨時關注敵軍動向的他們來說,這便是最為迫切的心願了。
「我認為,你是可以給予我們這些東西的。我們也會隨時做好支持你的準備。」
這就是奧利維向堤格爾道別的話語。青年頂著苦澀的神情,目送納瓦拉騎士團沿著街道離去的背影。
在堤格爾與奧利維道別的同時,艾蓮和莉姆則是在離北城門稍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向她們帶來的萊德梅里茲士兵們道別。銀髮戰姬將約三十名士兵留置在身邊,而其餘的士兵則是先行遣回本國。
「我們還得在這裡待上一陣子,你們就先回萊德梅里茲,宣揚我軍的勝利吧。當然,戰勝的消息肯定已經傳回本國去了,但那想必和實際參戰的人們的經歷有所出入吧。」
在聽完艾蓮的話語後,萊德梅里茲的士兵們隨即以敬禮回應。吉斯塔特的黑龍旗和黑底銀劍的萊德梅里茲軍旗井然有序地隨風飄揚。
正在整隊的萊德梅里茲士兵數量接近一千四百人。在今年春天,艾蓮領受王命自萊德梅里茲率軍出征時,帶領的士兵原有兩千之多。歷經這幾場戰事後,已有超過六百名的士兵命喪戰場了。
死者皆被葬在王都東北方的一座丘陵上頭。這是因為從地理位置來看,萊德梅里茲就位於王都尼斯東北方的關係。艾蓮將他們以英勇奮戰的萊德梅里茲士兵身分葬在此地,並稱讚他們的英勇,以及承諾會照料他們的遺族——這就是艾蓮所能對他們做的事了。
之所以讓大部分的士兵先行遣回萊德梅里茲,是因為艾蓮判斷,布琉努應該在短期之內不會再爆發大規模戰事的關係。
而糧食也是一個問題。目前,萊德梅里茲軍的糧食是由盟軍布琉努王國提供的。
然而,對於正在致力於復興計畫的布琉努來說,一天支出一千四百人份的糧食,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負擔。
當然,就萊德梅里茲的立場來說,他們大可繼續在王都待上好一段時日,但艾蓮認為與其招致布琉努的不快,不如在此略施小惠比較划算。
此外,士兵們的士氣和治安也是隱憂。事實上,這可以說是艾蓮決定這麼處理的最主要原因。
這些沒有目的和任務、無所事事的士兵們,肯定會在繁華的王都裡滋事。但尷尬的是,直到昨天都還在歡慶勝利以及和平的王都居民們仍將他們視為戰友,並熱情地款待了他們。
在哪個士兵鬧出大事、和布琉努的情誼產生不必要的龜裂之前,先行讓他們返回故鄉,也是身為指揮官該做的指示。
在艾蓮的目送之下,一千四百名的萊德梅里茲士兵們沿著道路逐漸遠去。而這時在城牆上的布琉努守軍,也對他們擺出了敬禮的姿勢送行。
歸鄉的士兵們從視線中消失後,艾蓮和莉姆便轉身望向餘下的三十名士兵。
「你們就暫時繼續跟著我一起行動吧。但說起來,接下來應該還要在王都待機一段時間。我不會禁止你們玩樂,但最好不要因為無聊的理由鬧事。別以為出糗的只有自己而已,要當自己丟了所有人的臉啊。」
說著,銀髮戰姬以銳利的目光掃視了士兵們一輪。在確認士兵們都露出緊張的神情,氣氛也變得緊繃之後,艾蓮這才露出笑容宣布解散。

艾蓮在莉姆的陪伴下,回到了自己位於王宮的客房。她雖然想在攤販林立的大街上散心,但還有必須優先處理的事情。
在將桌椅搬到窗邊後,艾蓮把腰間的銀閃豎在牆邊。兩人就這麼隔著桌子相對而坐。
「自願留在布琉努生活的,有三個人是嗎?」
莉姆頂著那張和平時相同的撲克臉,短短地回應了一句:「是的。」
「來到異地遠征的士兵,因為在當地結識了情人,因此申請退役是嗎……我雖然有聽過這樣的例子,但還是頭一次在自己的部隊裡遇到這種事啊。」
艾蓮望向窗外的王都街景,以感慨良多的神情嘟嚷。
「話說回來,我們的部隊明明就來過尼斯好幾次了,怎麼光是在這一趟遠征之中,就冒出三個有這種狀況的士兵啊?」
「這是因為這次的戰事激烈,加上期間漫長所致。」
莉姆以淡然的口吻回應道。所謂「這次的戰事」,指的是與墨吉涅十多萬大軍對抗的守城戰。
若是加上戰前準備的時間,萊德梅里茲士兵滯留王都的時間就超過五十天了。雖說是外邦之地,但就此譜出異鄉戀曲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而在經歷這段時光後,有三名士兵下定了決心,要在這裡走上不一樣的人生。
「只要雙方合意,我是認為沒什麼問題啦。莉姆,妳怎麼看?」
「我昨天向馬斯哈卿問過此事,他說曾發生過類似的先例。若是人數太多,固然是需要雙方首肯,但若僅有三人的話,則只需要艾蕾歐諾拉大人的允許即可。之後就是雙方心情的問題,以及相關手續的處理了。」
「那也只能答應了啊。不過,這三人都是勇敢的戰士,放掉他們未免有點可惜。」
對於艾蓮這番話語,莉姆也點頭附議。這三個人久歷戰事,艾蓮原本相當看好他們,打算在未來將他們拔擢為率領一百人或兩百人部隊的隊長。
「他們應該會很高興吧。」
莉姆這麼說著安慰艾蓮。雖然就某些角度來說,艾蓮的管理方式顯得有些寬容放縱,但也因為她有這樣的胸襟,莉姆才會擔任她的副官。
「話說回來,妳又怎麼說?」
艾蓮話鋒一轉,露出了像是在調侃的笑容望向莉姆。
「妳好像被一名騎士和兩名貴族求婚了是吧。」
「艾蕾歐諾拉大人……」
這出其不意的突襲讓莉姆的雙頰微微泛紅。她壓低嗓子,對既是摯友也是主君的銀髮戰姬露出生氣的態度。不過,莉姆倒也不是真的動怒就是了——她將視線從艾蓮身上撇開,氣呼呼地回應道:
「我當然是回絕了。這本來就不在我的考量之內。」
莉姆也在那段漫長的守城戰之中,受到了幾名男士的仰慕。這名勇敢的女騎士幾乎天天都會登上城牆巡視,也曾和男人們並肩揮劍或是指揮士兵,自然是顯得格外矚目。
而戰姬副官的立場,似乎也讓這些男士們鼓起了求婚的勇氣。若莉姆是像琉德米拉·露利葉那樣的戰姬,一般人肯定會對立場太過懸殊的現實屈服,變得沒有人敢向她求婚吧。
「這次雖然拒絕也無妨……」
艾蓮收起笑容,以認真的神情將話說了下去:
「我也知道這樣是在多管閒事,但我還是要唸個兩句——妳也差不多該想想這方面的事了吧?」
莉姆今年二十一歲,幾乎已經過了適婚的年紀了。不過,她在十三至十七歲的那段歲月當的是傭兵,而在結束傭兵生涯後,又轉而擔任戰姬的副官迄今,考量到她的經歷,這或許也是無可奈何的。
「我的事姑且不論,艾蕾歐諾拉大人又是如何?」
莉姆有些拙劣地轉換話題試圖反擊,但對方的反應卻出乎了她的意料——只見艾蓮視線游移,看似沉不住氣地抓起自己的銀髮髮梢。這古怪的舉止雖然讓莉姆蹙起眉頭,但她很快就聯想到了一件往事。
「對了,您還沒告訴我,您和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呢。」
那是在和墨吉涅軍交戰之際,堤格爾和艾蓮要率領分隊離開王都之前的事。莉姆曾問過她和堤格爾之間是否有發生過什麼事。
而當時艾蓮的答覆是:「總有一天會和盤托出,可以再等我一陣子嗎?」
艾蓮先是露出了「這下糟了」的神情,接著僵著臉垂下脖頸。她要是有稍微想過莉姆會怎麼反擊,想必也不會露出如此狼狽的反應,但一切為時已晚。
「發生了什麼事呢?」
莉姆雖然有些遲疑,但還是用不容分說的字句往前踏出了一步。這間房裡只有艾蓮和她兩人,沒有被他人竊聽的風險。而結束漫長戰爭後的安心感,也煽動了莉姆心底的好奇心。
莉姆耐著性子等待艾蓮的反應,在過了數到十的時間後,這位摯友才總算抬起了臉。只見她的臉一路紅到了耳根。
艾蓮雖是有違作風地顯得有些支支吾吾,講話也屢屢不得要領,但還是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明了一遍。而在交代完畢後,艾蓮臉上的神情像是交雜了幾分愧疚感、羞恥感和解放感。
「那個,不好意思啊,瞞妳瞞了這麼久……我應該更早些告訴妳才對。」
「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莉姆露出了五味雜陳的神情凝視著艾蓮。她雖然受到了不小的衝擊,但一想到摯友能和一直以來抱有情愫的青年兩情相悅,自己無論是站在摯友,還是站在副官的立場,都該給予祝福才是。
然而,皺著一張臉龐的莉姆開口說出的,卻並非這類話語。
「您這下有何打算……?」
對於莉姆這聲略帶迷惘的詢問,艾蓮抬頭挺胸,以莫名得意的神色回應:
「堤格爾說過,他會想辦法的。」
「關於那位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似乎已經將蒂塔納為小妾了……」
「嗯,他已經和我說了。什麼呀,他也告訴妳了嗎?」
「是馬斯哈卿和我說的。在討論三位的狀況時,他私下和我說的。」
這麼說完後,莉姆以有些不悅的神情凝視艾蓮。
「艾蕾歐諾拉大人,這樣真的好嗎?」
莉姆認為,堤格爾會娶小妾可說是天經地義的選擇。只要身為貴族,就具備著傳宗接代的義務。這和身分的高低無關——為了保障效忠該位貴族的部屬,以及維持在該處領地生活的領民們的安定,這是絕對有必要的。
就算有超過一位的小妾,只要彼此都心甘情願,就不會構成障礙。而莉姆相信,堤格爾有能力擺平這方面的問題。
然而,一聽到艾蓮有可能會成為小妾之一,莉姆的心底不免抹上了一道陰霾。
「——我希望他只看著我,只愛著我,只抱著我一人。」
艾蓮露出了會讓人看得入迷的溫柔笑靨這麼說道。銀髮女孩望向把話吞了回去的莉姆,以沉穩的神情繼續說道:
「若說我沒有一丁點兒這樣的想法,那肯定是騙人的。不過,如果對象是堤格爾的話,我就願意壓下這樣的念頭。」
艾蓮將視線從莉姆身上移開,以疼惜的神情看向豎在窗邊的艾利菲爾。
「我不打算主動捨棄戰姬的身分。我想在失去資格的那天到來之前,繼續和艾利菲爾一同與萊德梅里茲的人民們共患難。」
這時,艾利菲爾捎來了一道微風,輕輕撩起了艾蓮的銀髮,像是為她的說法表示歡迎。想必唯有艾蓮在壯志未酬時喪命,或是衰弱到無法履行戰姬的義務時,這把擁有意識的長劍才會離開艾蓮的身邊吧。
「而堤格爾也接納了我的這份決心。他從來沒有要我辭去戰姬的職務過。明明只要我不當戰姬,事情就會變得容易許多,他還硬是要逞強……」
「所以,您也打算接納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那份自私嗎?」
莉姆的藍色雙眼浮現出千頭萬緒,並輕聲嘆了口氣。
她並未就此心服口服,但看到艾蓮幸福洋溢地遊說的模樣,就讓她說不下去了。畢竟重要的不是自己的觀感,而是艾蓮的心情。
「就算撇開我的想法不談,我也還是得顧慮堤格爾的立場吧?」
艾蓮恢復成平時的狀態,以一副面臨難題的統治者神情說道:
「妳回想一下,在那場慶功宴上有多少諸侯貴族和他搭話過?就算估得低一些,也至少有一百人之譜。況且,從以前就有貴族想與他安排相親,或是將自己的女兒以侍女身分安置在他身邊吧?」
「確有此事呢。」
回想起當時狀況的莉姆,嘴角露出了苦笑。
那是發生在去年——堤格爾受到吉斯塔特王維克特的委託,前往亞斯瓦爾王國時所發生的事。當時,艾蓮收到了從布琉努寄給堤格爾的大量信件。而那些信件的內容,幾乎都和艾蓮剛才所說的如出一轍。
「今後,這樣的案例肯定還會愈來愈多。說不定還會有基於政治考量,要他非迎娶小妾不可的狀況。總不能因為我一個人的任性搞垮他的立場吧。」
房裡被一股沉默籠罩。在過了數到三的時間後,莉姆率先打破了這陣寂靜。
「——我明白了。那麼,我會盡量協助艾蕾歐諾拉大人。」
「妳也要當堤格爾的小妾嗎?」
「為、為什麼話題會跑到那邊去!」
艾蓮交抱雙臂,假正經地這麼一說,莉姆登時漲紅了臉,從椅子上站起身子喊道。艾蓮見狀,笑著聳了聳肩說道:
「別這麼激動嘛,我有一半是開玩笑的。」
「所以您有一半是認真的呀……」
「畢竟堤格爾的小妾再多,他的時間也不會因此增加。假設我和妳能獨佔他與小妾共處的時間,那就結果來說,堤格爾的小妾就只有我和妳而已。不管小妾的人數再多,也和有名無實沒兩樣。」
「這是相當有效,但有些卑鄙的手段呢。」
莉姆坐回椅子上,皺起眉頭說道。
莉姆知道,歷史上不乏一名小妾在集當權者寵愛於一身後,令其家族享盡榮華富貴的例子。這是相當有效的手段——不過,這不僅會招致其他小妾的反感,也會讓那些小妾背後的勢力感到不滿吧。
艾蓮搖了搖頭。
「雖然有效,但我還是不打算採取這樣的手段啊。這不僅不合我的個性,更沒辦法幫到堤格爾的忙。況且,如此一來,蒂塔也未免太可憐了。」
「說到蒂塔……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怎麼會決定娶她為妾呢?」
對於這個忽然浮現出來的疑問,莉姆不自覺說了出口。她雖然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但就是覺得蒂塔應該會做堤格爾一輩子的侍女。
「我若是站在堤格爾的立場,也會開開心心地娶她為妾的喔。她既可愛又勤勞,而且還很機靈,甚至還有上戰場的勇氣——不過那大概是因為有堤格爾在的關係吧。」
「我不打算否定艾蕾歐諾拉大人的感想,但我不認為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是出於這些原因,才會娶她為妾的。」
莉姆也受過蒂塔不少照顧。她在萊德梅里茲公宮的個人房裡,放了許多偷偷搜集而來的熊玩偶和熊布娃娃,甚至還幫它們起了名字。而其中有好幾尊就是出於蒂塔之手。
「要是蒂塔一直當侍女的話,就可能會和其他的男人修成正果啊。堤格爾應該是討厭這一點吧。」
原來是出於男人的佔有慾啊——莉姆在內心這麼想著。艾蓮似乎從摯友臉上細微的變化讀出了她的心思,以沉穩的神情繼續說道:
「男人的佔有慾或許也是原因之一,但更為關鍵的因素,是因為蒂塔很熟悉堤格爾小時候所待的亞爾薩斯氣息吧。他深愛著亞爾薩斯的天空和大地、晝與夜,以及風兒隨著季節推移產生的變化……如此熱愛故鄉的男人,在故鄉的光景化為回憶後,會想將唯一能歡談此事的對象留在身邊,也是可以想像的。」
即使是其他的亞爾薩斯領民,應該也無法取代蒂塔的位置吧。他們恐怕只會以領民的身分與堤格爾相處,但蒂塔就不一樣了。
在短短的一瞬間,艾蓮的紅瞳之中閃過了一絲欽羨。這是只有蒂塔才做得到的事,同時也是艾蓮再怎麼掙扎也得不到的部分。
「也是呢……我也能明白那樣的心情。」
莉姆點了點頭。她之所以能夠信服這樣的說法,也是因為莉姆與眼前的摯友曾共享過同樣的回憶吧。
莉姆和艾蓮在『白銀疾風』傭兵團裡一同相處了四年的時光,而在兩人所待的傭兵團解體之後,她們也相互扶持了好一段時間。所幸那樣的日子沒過上太久,艾利菲爾就出現在艾蓮的面前了。
「——言歸正傳。」
艾蓮露出了挖苦的笑容凝視莉姆。
「結婚就姑且不論,妳難道就沒有想試著交往看看的對象嗎?」
莉姆聞言忽然一愣,兩頰也在下一瞬間逐漸泛紅起來。被艾蓮這麼一提,她才想原本是在說自己的事。見獵心喜的艾蓮立刻探出了身子。
「瞧妳的反應,是想到誰啦?」
「我並沒有想到任何人。」
莉姆很快就變回原本的撲克臉,並冷淡地做出回應。而在她意識的一隅,浮現出了一片光景——
莉姆和一名青年正隔著桌子對坐。而一如往常地,她正在指導青年用功。房裡除了他倆之外再無他人。每當看到青年漂亮地化解難題後所露出的笑容,莉姆也會忍不住露出微笑。無論過了多少年,這片相視而坐的光景也不曾改變,而就在某一天……
對於腦海中鮮明地浮現出來的「結果」,莉姆拚了命地試圖抹去。
艾蓮剛才所說的僅是假設,自己沒必要當真——閉口不語的莉姆,在心底這麼試著說服自己。



這天用完晚餐後,堤格爾造訪了艾蓮在王宮裡的房間。
銀髮戰姬雖然笑著將他迎入房內,但看到堤格爾臉上帶著莫名嚴肅的神情後,她便壓下內心的遺憾之情露出苦笑。這代表堤格爾造訪的目的,並不是打算以情人的身分共度甜蜜的時光。
「總之,先坐在那邊吧。我是不知道你是來商量煩惱,還是來找我抱怨的,但應該是能邊喝酒邊聊的話題吧?」
艾蓮邀堤格爾坐到床邊,而不是椅子上。她親自拿了兩個銀杯,並拿起放在桌上的葡萄酒瓶斟酒。艾蓮左右手各拿了一個銀杯,在堤格爾的身旁坐了下來。青年在道過謝後,接過了其中一個銀杯。
兩人各自以祖國的語言喊了聲「乾杯」後,讓銀杯彼此相碰。布琉努語的乾杯發音是※「桑貼」,吉斯塔特語則是「茲塔羅比耶」。(譯註:分別是法語(布琉努)和俄羅斯語(吉斯塔特)。)
拿起銀杯啜飲的堤格爾,以讚嘆的神情望向剩下半杯的葡萄酒。
「這酒真不錯。」
「好喝吧?這是別人送的,但我想和你一起喝,所以就留到現在了。」
艾蓮則是一口氣將葡萄酒喝乾,以開心的口吻回應。
「心情好一點了吧?要聊什麼?」
艾蓮站起身子,將葡萄酒瓶拿了過來,隨即直率地問道。堤格爾先是以空著的手搔著自己的紅髮,又像是在對著看不見的牆壁思考般凝望虛空,在過了數到三的時間後,他這才開了口:
「我被蕾琪殿下告白了。」
正準備為自己的銀杯斟第二杯的艾蓮僵住了動作。她挪動視線,緊盯著身旁的堤格爾。
「是怎麼告白的?」
堤格爾簡單扼要地做了說明——蕾琪先是以一名女子的身分表白,接著又以一國公主的身分傾訴心意。堤格爾雖然害怕艾蓮會突然暴怒,但銀髮戰姬卻出乎他的意料,以看似冷靜的態度聆聽著。
「——你很開心嗎?」
那冷徹的說話聲鑽入了堤格爾的耳朵,尖銳地刺入了他的內心。原本以為她只會詢問「有沒有拒絕」的青年登時亂了方寸,肩膀也忍不住為之一顫。
艾蓮一邊倒酒,一邊像是在自言自語,以嘔氣的口吻說道:
「就算以我的角度來看,也得承認她長得十分漂亮,而且她一直只鍾情你一人,更何況她還是一國公主。你肯定是很開心的吧。」
「……我承認我有為此感到高興。」
無奈之餘,堤格爾老實地坦白道。聞言,艾蓮隨即露出了像是在鬧彆扭的眼神望向青年。
「這種時候,應該要昧著良心說『我一點也不開心』才對吧?」
「因為比不上妳向我表明心意的那個時候。」
聽他這麼一說,艾蓮便刻意地嘆了口氣,將頭靠上了堤格爾的肩膀,並以鑽牛角尖的口氣說:「好啦,這次就原諒你吧。」
「那麼,讓我聽聽你是怎麼回應的吧。」
堤格爾也老實坦承,自己先是直接回絕,並在第二次告白時選擇拖延時間。而他想商量的,正是這個部分。
艾蓮將枕在堤格爾肩膀上的頭抬了起來,以平淡的口吻說道:
「我話先說在前面,你沒必要顧慮我喔。要是想把我……」
這時堤格爾板起臉孔,將臉湊到了銀髮的情人面前,斬釘截鐵地開口說:
「要我講幾次都沒關係。我就是想要妳。」
艾蓮將話語和嘆息一同嚥了回去,垂下了頸子,並輕聲說了句:「抱歉。」
「不過,堤格爾,你的心意雖然讓我很開心……但若是蕾琪的話,應該也不會反對蒂塔當小妾吧。還有,就算是用我的眼光來看,我也覺得你有當王的資質。」
「妳……真的這麼認為嗎?」
堤格爾的這聲話語蘊含的不只是嚴肅,還帶著凝重的心情,令艾蓮以略感訝異的神情望向自己的情人。青年再一次開口問道:
「妳覺得我……我這種小人物,真的能扛起一國之君的職責嗎?」
他出生在名為亞爾薩斯的邊境之地,既非名門望族出身,除了弓箭之外也別無其他的武藝才能,所以他從未萌生過想登上王位的念頭。
在頗有交情的傑拉爾帶出這個話題的時候,他還有辦法一笑置之。
然而,他不僅被蕾琪費盡了唇舌說服,也聽過了奧利維慷慨激昂的話語,加上艾蓮在這個時間點給予的肯定,使他的內心開始浮現出了一股困惑。
雖說已是無法逃避的問題——但自己真的能勝任一國之王的職責嗎?
艾蓮接下了青年的視線,輕輕一笑。
「要我說的話,我想的和你有點不太一樣啊。」
堤格爾皺起了臉龐。他不太明白艾蓮的話中之意,銀髮戰姬一邊為堤格爾的銀杯倒酒,一邊以雲淡風輕的神情繼續說道:
「所謂的王啊,看的並不是你能不能勝任,而是端看你想成就什麼事業。」
「想成就什麼事業……?」
堤格爾喃喃地重複了一次。這是他從未思考過的角度。艾蓮輕啜手中銀杯,聊起了令人懷念的話題。
「你還記得落到我手裡,變成俘虜的那段時光嗎?當時的你曾希望能向我學習治理的方法,以便在回到亞爾薩斯時有所幫助。」
「我哪忘得了啊。」
堤格爾笑著回答。莉姆和他的師徒關係,就是在那時候定下來的。不僅如此,艾蓮身為統治者的手腕,也讓堤格爾受益良多。
「你心中抱持著理想,希望自己治理的亞爾薩斯能變得更為富庶。無論你心中想的念頭為何,那都和登上王位後所要做的事情是一模一樣的。」
「……也就是說,問題在於我成為王之後究竟想做什麼嗎?」
「換個方式來講的話,也可以說你是為了成就哪些事情,而選擇了登上王位作為手段。」
嘴裡含著葡萄酒的艾蓮,在那對紅寶石般的眸子裡映出了過去的光景。遙遠昔日的記憶碎片化為一名男子的身影,浮現在她的腦海裡。那名男子是一名傭兵,對艾蓮來說既是父親般的存在,也是讓她決定人生方向的貴人。男子的名字是韋沙隆。
「我曾有過夢想。不過,當時還是傭兵的我,過的是在戰場上打滾的生活,對於何時能實現那樣的遠景,可說是一點把握都沒有。然而,我並沒有打消規劃夢想的念頭,而且莉姆也在我身邊。」
莉姆有時會擔任艾蓮商量的對象,有時則是聽她抱怨,並為她加油打氣。兩人也曾熬夜談論自己想做的事情為何——而在艾蓮當上戰姬之後,這樣的互動也仍未中斷。
「就算在短時間內辦不到也沒關係,我會花上很多時間,讓想實踐的內容逐漸成形。而且,我也曾發生過規劃出來的東西產生變化的狀況。我統治萊德梅里茲已有四年左右的時間了,但還有許多構想仍未成形。」
此外,也是有需要修正軌道的時候。因為每天都會萌生出新的問題,同時也會有新的發現。只要沒有怠怱統治者該學習的事,這樣的狀況就會持續下去。
「怎麼樣,是不是有點參考價值啊?」
聽到艾蓮以開玩笑的口吻這麼說,堤格爾隨即用力點了點頭。青年的一雙黑眼之中,微微浮現出了感動的光彩。迄今一直被他當成無形怪物般的東西,似乎逐漸浮現出形體了。
「謝謝妳,有找妳商量真好。」
在堤格爾將心底湧升的感激之情直接化為言語後,艾蓮便將身子湊到了他的身上,以帶著熱意的目光望向青年。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用有形的行動當成回禮。」
堤格爾很快就猜出了情人的心思。他頂著略為泛紅的臉龐,溫柔地摟住了女孩的肩膀。
艾蓮閉上了眼睛,堤格爾也依樣仿效,並輕輕疊上了彼此的唇。艾蓮柔軟的嘴唇和微微的熱意,帶給了堤格爾甜美的刺激。他覺得此時此刻,自己似乎有辦法在腦中將艾蓮的嘴唇鮮明地描繪出來。
過了一段時間後,兩人分開了嘴唇。光是望著彼此的臉龐,心裡就會流過一股暖意,也能品嚐到幸福的氣息。不過,兩人都不打算就此罷手。
「我好像還想再要一點謝禮呢。」
「我也……正覺得給得有點不夠呢。」
他們環住彼此的背部,讓身子靠得更緊了。情人的氣息隨之搔弄鼻腔。
兩人就這麼一次又一次地親吻對方的嘴唇——除了嘴唇之外,堤格爾也吻了艾蓮的額頭、臉頰、耳朵和脖子,而艾蓮也如法炮製地回應了他。

在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後,堤格爾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親自點起燭台,在牆上貼了兩張地圖。
他打算立刻實踐從艾蓮那邊聽來的心得。由於走廊上吹著夏末的夜風,他在回到房間之前已充分地冷卻腦袋,暢通了自己的思路。
他坐到椅子上,凝望著受到燭台照映的兩張地圖。一張是亞爾薩斯的地圖,另一張則是布琉努的全境地圖。
青年最渴望的,莫過於故鄉亞爾薩斯的和平。他認為就算再過個幾十年,自己的這份心意也不會有所動搖。
若是當上了統御布琉努的立場,就不能只將心思花在故鄉上頭了。不過,他還是能盡力維護亞爾薩斯的和平。
在哪幾種狀況下,會讓亞爾薩斯陷入危機呢?
比方說,鄰近亞爾薩斯的領地若是爆發了某種形式的威脅,這股災難就有可能波及到亞爾薩斯。
此外,過去薩安·泰納帝也曾率領過軍隊攻打亞爾薩斯。要是再次發生類似的事件,弱小的亞爾薩斯肯定會在轉瞬間化為焦土。
他必須要維持布琉努全境的和平,並使其富庶起來,還得避免有力貴族的失控,更要加強國防,讓其他國家不敢隨意進犯。
如此一來,就能守住亞爾薩斯了。堤格爾若是聽從了蕾琪的心願登上王位,首要處理的就是這幾個方針吧。
「……嗯。」
他隨口咕噥了一聲,皺起了臉龐。雖說這符合他的期望,但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他認為這是自己設想得不夠周到——思考得不夠完備的關係。
——是我太拘泥於亞爾薩斯的關係嗎?
他轉換思路,試著思考自己想做的事情。
首先閃過腦海裡的,是狩獵。
他要維護王國的和平,好讓人民能在布琉努的各處山野盡情狩獵。
首先得鋪設方便通往邊境的道路,並每隔一段距離設置小規模的旅館。只要能讓旅行商人利用這些旅館,並保障他們旅途的安全,不就能讓國內的貿易變得更為熱絡嗎?
還有,要將習於狩獵的人派遣至各地,尋找更好的狩獵場地。與此同時,也要收集各地的大小資訊,若能順利組織起來的話,肯定可以在堤格爾的狩獵和接下來的政務之中幫上忙吧。將擅長打獵的人們聚集起來,組織成特殊部隊,似乎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不過,他當然還是得放眼整個布琉努,並以保障所有人民的生活為前提。
——光是像這樣隨便想想,居然就能這麼有趣,而且心情也躍動起來了……不過,這想法似乎有點太荒唐了。
但再怎麼說,這也的確是他想做的事情,於是他決定先暫時放在心底。在將來的某一天,這些想法說不定也能以某種形式派上用場。
雖說他向蕾琪爭取了時間,但要做的事情堆積如山,實在是沒有多少空閒。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應該花上一些時光,在腦海裡勾勒出藍圖才行。
他朝燭台望去,點燃的蠟燭似乎還能燒上一刻鐘,而他打算在燭台熄滅前繼續思考。堤格爾回想起自己迄今踏過的大地,以及與自己相遇的人們。光是看到撰寫在地圖上的地名,就勾起他心中各式各樣的回憶。
自己想成就的事業究竟為何?
堤格爾就這麼不斷思考,直到蠟燭熄滅為止。



2.離世的女神
布琉努的王宮深處有一座巨大的書庫。書庫的收藏包羅萬象,包括了記載歷任國王政績的文件、知名騎士和文官們的傳記、王國開國至今發生過的大小事、傳說故事、詩文集等等,這些紀錄都化為書本、卷軸或是信件的形式留存下來。
除此之外,也有統整了外國發生的大小事,以及該地相關傳奇的文本。布琉努自古以來就是各國之間的交易樞紐,無論是從東邊向西方的旅行者,或是從西側前往東方的商隊,都會以某種形式將這些資訊傳播開來,或是留存下來。
這天早上,堤格爾吃過麵包和牛奶的樸素早餐後,便領著艾蓮、莉姆、米拉和蘇菲四人造訪書庫。莉姆和蘇菲準備了一綑羊皮紙、五人份的麵包,以及裝了顏料的陶壺。
艾蓮等外國人之所以能夠進入書庫,是因為獲得了蕾琪許可的關係。宰相皮耶爾·玻德瓦雖然沒給她們好臉色看,但還是在馬斯哈的說服之下,以無可奈何的態度放行了。
馬斯哈過去曾在吉斯塔特的路伯修見過芭芭,雅加的身影。此外,馬斯哈、玻德瓦和奧杰子爵三人,也從『虛影的幻姬』凡倫蒂娜口中聽聞過嘉奴隆的異常之處。既然堤格爾和戰姬們有意調查此事,他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堤格爾在推開厚重的雙開門扉後,隨即被映入眼簾的壯麗景致震懾了心靈,一時之間只能呆立在原地。
陽光從天花板上開的多處小孔透了下來,將書庫照映得十分明亮。而受到耀眼陽光照耀的這處巨大空間,則是被許許多多的書架填滿了。每一座書架都被無數書籍塞得毫無空隙。就著照耀下來的光線,可以看到細小的灰塵在空中飛舞。
地板上則放了裝飾得十分精美的箱子,裡頭收納著卷軸和書信。實在難以想像,這些文件的總數究竟有幾千——甚或是幾萬之多。
而中央則是放了一張樑木大桌和好幾把椅子,似乎是讓人方便查閱資料用的。除此之外,也看得到幾座燭台和閱書台。這些燭台上頭都有一個球型的玻璃罩,蓋住了點火的部分,這想必是在發生萬一之際,能避免火勢延燒到書籍所做的設計吧。而閱書台也打造得十分精緻,在底下的支柱部分有以黃金作為補強。
「真是了不起呢……」
站在堤格爾身後的蘇菲讚嘆地嘆了口氣。莉姆則是帶著因緊張而變得僵硬的神情仰望書庫。
與之相比,艾蓮和米拉則是露出了嫌麻煩的神色。雖說能查閱的資料是多多益善,但眼前的收藏量也多得有些離譜了。畢竟他們的人手也只有五人而已。
「我就直問了,要怎麼調查呀?若是要一本一本拿出來細讀,恐怕就是花上一整年也看不完呢。」
米拉推著依舊沉浸在感動之中的青年背部,來到中央處後這麼向蘇菲問道。蘇菲晃了晃她那頭波浪般的金髮,以認真的神情環視了眾人一圈。
「讓我們縮小調查的範圍吧。首先是黑弓,再來是司掌夜晚、黑暗與死亡的女神蒂爾·納·法,然後是魔物。大家就專心尋找有沒有提到相關記載的字句,其他的部分就置之不理吧。不過,若真的看到了耿耿於懷的部分,就把這個夾在上面。」
說著,蘇菲拿起了放在羊皮紙綑上頭的東西——那似乎是以壓花和大片樹葉所製成的書籤。
「我會給一個人三張書籤。今天就先照著這個方針去做,等結果出來後,再來評估明天的行程吧。」
接著,堤格爾等人各自決定了自己負責的書櫃區域。而若是碰上了以看不懂的文字撰寫的文件,就帶到蘇菲的身邊。除了吉斯塔特語和布琉努語之外,她似乎也精通其他國家的語言。
堤格爾站在書架前面,一本一本地抽出書籍,並大致瀏覽上頭的內容。然而,他似乎不習慣這樣的文書作業,因此速度怎麼樣也快不起來。
更糟糕的是,在看到和這次調查無關的內容——像是英雄的事蹟、古老時代的災害和似乎能應用在亞爾薩斯的栽培技術時,他雖然明白現在不是花時間在上面的時候,但終究還是忍不住看了下去。
「——狀況如何?」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後,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搭話,讓堤格爾嚇得顫起肩膀。他屏著氣轉頭回望,只見米拉就站在他身後。她雖然對青年的反應有些困惑,但還是壓低了音量開口說道:
「我看你讀得相當投入,是看到了什麼讓你在意的部分嗎?」
書庫裡的空氣明明相當透涼,此時的堤格爾卻是滿頭大汗。他隨口應了兩聲,打算就此蒙混過去,但藍髮戰姬可沒漏看他的反應。米拉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得逞的笑容,繞到了堤格爾的右手邊,窺探他手中的書本內容。
「哦……『侍奉建國君主夏立爾的佩爾克納斯女神官莎拉的一生』是吧……你是對哪個部分有興趣呀?」
由於米拉把音量壓得很低,因此其他三人似乎還沒察覺此事。死了半條心的堤格爾只好將手指移到正在閱讀的段落,小聲地回答她:
「是這個……她從布琉努北部往東邊旅行的橋段。她似乎是為了在各處搭建大小合適的神殿,而巡視那些村落和城鎮的樣子。」
「然後,你該不會是萌生了『這趟旅程說不定也有涉足亞爾薩斯』的想像吧?」
米拉嘆了口氣,以手肘頂了堤格爾的側腹一下。由於這一記的力道超乎想像,堤格爾忍不住咳了一聲。
「心情有調整過來了嗎?要看閒書的話還是等下次吧。」
在這麼斥責完後,她便在堤格爾做出回應前回到了大桌之處。青年搔了搔自己的深紅色頭髮後直率地反省了一番,並再次調閱起資料。
另一方面,回到大桌處的米拉從堆成小山的書籍中抽出了一冊,重啟調查的作業。而坐在她附近,也同樣在調閱書籍的蘇菲這時微微探出身子,輕聲地開了口——那對祖母綠般的眸子閃爍著期待的神色。
「妳和堤格爾聊了些什麼?」
「因為他在偷懶,我就去罵了他一頓,就只是這樣而已。」
米拉沒抬頭看向金髮戰姬,以冷淡的口吻回應。蘇菲又繼續追問下去:
「罵完之後呢?」
「什麼也沒發生啦。」
看出米拉的表情和口吻並無隱瞞後,蘇菲抽回了身子靠上椅背,並嘆了口氣。
「看來會拖得比我想像得還久呀……」
「吵死了,妳倒是專心工作呀,這不是妳擅長的範圍嗎?」
米拉以只有蘇菲聽得到的音量回話後,便帶著一張臭臉繼續翻閱書本。不過,她之所以會顯得這麼不耐煩,幾乎都是源自於自我厭惡的關係。
米拉對堤格爾懷抱著相當純粹的情意,而且這樣的單相思由來已久。然而,在得知堤格爾和艾蓮成為情侶之後,她的這份心意登時撲了空。
而就在那個時候,蘇菲對米拉投以煽動和鼓勵參半的話語。
蘇菲也同樣對堤格爾懷抱著純粹的情愫。而她就算得知了堤格爾和艾蓮之間的關係,也沒有為此感到太過在意。與此同時,蘇菲向米拉表示,她願意讓米拉先於自己向堤格爾告白。
就米拉來說,她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她認為自己應該具備著判斷力和做出決策的能力,對任何狀況都能冷靜思考,並明快地做出決定。若是有自己拿不到手的東西,她理當會果斷地放棄才對。
——然而……
回想起自己的行動,就讓米拉不禁嘆了口氣。明明沒必要搭話,但她就是忍不住上前開了口。而那段無聊至極的對話,稍稍讓她的心躍動了起來。不只是剛才而已,在慶功宴上,每當對話出現空檔時,她總是會以視線關注堤格爾的動向。
——若是表明心意,並被他本人斬釘截鐵地拒絕的話,是不是會比較輕鬆一點呢?
米拉雖然好幾度萌生過這樣的念頭,但每當認真思索實行方式時,她總會心頭火起,一點兒也提不起幹勁。而明明在被蘇菲慫恿之後已經過了好一段時光,米拉卻是什麼也沒做。
——我可不能為那些瑣事分心,得先處理眼前的事項。
米拉搖搖頭甩去雜念,再次閱讀起攤開的書頁。這本書記載的是關於布琉努和吉斯塔特的妖精,書裡還安插了上色的插圖,可以說是做工精緻。不過,內文的書寫方式實在是太像故事書,讓米拉看得有些不安。
——看來是沒辦法期待呢。
即使如此,她還是打算把整本書大略瀏覽一遍,於是便持續翻頁。而就在差不多翻到整本書的一半之際,米拉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那一頁所記載的,是名為渥加諾伊的青蛙妖精。
米拉過去曾兩度與名為渥加諾伊的魔物交手過。那兩場戰鬥都是與堤格爾並肩作戰,而且打得相當辛苦,憑她一個人的力量,恐怕是無法擊敗那等強敵的。
米拉望向左側的頁面,登時皺起了臉龐。只見頁面上畫了一隻以兩隻後腳人立,嘴裡嚼著看似金幣的東西的青蛙。這隻青蛙想必就是渥加諾伊吧。
不過,米拉關注的不是青蛙本身,而是這張插圖的背景。
青蛙雖然是站在陸地上俯視海面,但牠腳下的陸地卻是紫色的,而海面則是綠色的。在天空之中還掛著黑色和紅色的球體。
——這是什麼呀?
她原本以為是漫長的歲月導致顏料變色,但根據右側頁面的說明,黑色的球體似乎是太陽,而紅色的球體似乎是月亮。
——看來只是杜撰的故事呢。但話又說回來……
米拉再一次朝著插圖看去。老實說,這讓她感到有些不舒服。插圖的風格完全不像童話故事那般帶著幻想氣息,反而像是揭露了不存於世的某個世界的樣貌。
米拉闔上了那本書起身,將之放回書架上。
必須過目的文件還有很多很多。

開始調查資料後過了四天——目前仍談不上有什麼具體的收穫。
而這天也同樣是一無所獲。在太陽逐漸西沉之際,堤格爾等人頂著疲憊的臉龐離開了書庫。他們並肩走在漸趨昏暗的走廊上,聊起接下來的方針。
「調查了這麼多天,我們應該看完總數的一半了吧?」
艾蓮垮著肩膀嘆了口氣,而蘇菲則是在她身旁以喜孜孜的神情搖了搖頭。
「目前才只有四成喔。要有耐心呀,有耐心。而且艾蓮,一般來說,一國王宮的書庫是沒那麼容易允許外人進入的,這可是很珍貴的體驗唷。」
「要是除了珍貴之外,也能帶來開心和喜悅的體驗的話那該有多好。我總覺得腦袋快要被各式各樣的文字塞滿了。」
在艾蓮這麼說完,蘇菲正要接話的時候,原本一直沉默地走在後方的堤格爾開口了:
「關於明天的行程……可以讓我暫時離開這支調查隊嗎?」
「您有什麼安排嗎?」
走在青年左側的莉姆問道。在他右手邊的米拉也以訝異的神色望了過來。
「我想去山頂的神殿看看。」
只要沿著這座王宮的登山步道往上爬,就能抵達位於山頂的神殿。那是開國君主夏立爾為了感謝諸神而建造的。而既然蒂爾·納·法也是女神之一,說不定就能在那邊找到一些線索。
這是今天查閱文件的時候,堤格爾在看第十餘冊書——夏立爾的開國傳記時冒出的想法。雖說位階不高,但堤格爾終究也是一名貴族,所以他也知道開國君主所建造的那座神殿的存在。不過,在他從調閱的資料看到相關的記述之前,都沒想過要將這兩件事連結在一起。
「感覺是個不錯的主意呢,你要一個人去嗎?」
「不……我打算帶蒂塔一起去。」
被蘇菲這麼詢問,堤格爾猶豫了一下子後這麼回答。蒂塔曾在亞爾薩斯做過多年的巫女修行,對諸神的典故知之甚詳。若是碰到青年無法明白的部分,她或許可以協助解惑。
堤格爾之所以會略顯猶豫,是因為蒂塔過去曾被疑似蒂爾·納·法的存在附身過的關係。即使事過境遷,一回想起自己被逼著對她放箭的那段記憶,還是會讓青年感到勃然大怒。
不過,蒂塔肯定能在這趟神殿行中派上用場。他決定先問問看蒂塔的意願。
「很好,那我也去——我是很想這麼說啦,但這次還是算了吧。」
「妳也進不去吧。那可是王國的開國君主建造的神殿耶。」
艾蓮的話語惹得米拉露出傻眼的神情。這樣的神殿自然會與其他神殿有不一樣的規格和限制。即使她們貴為戰姬,恐怕神殿的人員也不會讓外國人輕易踏入其中吧。
「艾蕾歐諾拉大人,此事就交給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去辦吧。」
在莉姆出面打圓場後,艾蓮直率地點了點頭。
「希望你能帶些好消息回來。」
「希望妳能一語成讖啊。」
堤格爾也帶著笑容回應。



隔天早上,堤格爾在蒂塔的陪伴下前往山頂的神殿。
堤格爾身穿麻布衣,在上頭披了件外套,並將黑弓揹在身上。而蒂塔也和青年一樣,在衣服上頭穿了一件厚厚的外套。她將栗色的頭髮綁成馬尾,手上拎著裝有麵包和小瓶葡萄酒的籃子。
抬頭望去,只見天空被灰色的雲朵覆蓋,不見太陽的蹤影,而吹過山坡的山風也相當寒冷。堤格爾和蒂塔並肩而行,順著平緩的上坡前行。根據蕾琪的說法,距離山頂的路程只有半刻鐘多一些,所以他們完全沒有加緊腳步的必要。
「很久沒和堤格爾少爺一同外出了呢。」
「畢竟自從回到布琉努之後,我們都變得很忙啊。」
蒂塔抬起頭,以那雙神采奕奕的茶色眸子仰望堤格爾,而堤格爾也笑著點頭回應。
登山步道上頭不見叢生的雜草,土壤也壓得十分緊實,而在坡度較陡的區段也砌出了樓梯,整頓得相當仔細。不過,在離步道稍遠之處,就到處保持著原始的自然景觀,似乎不見人工干涉的影子。
一旦在斜坡上的草叢中看到了白色或黃色的花朵,蒂塔便會露出笑容告知堤格爾。堤格爾一邊聆聽著她的話語,一邊暗自鬆了口氣。
他是在昨天晚上找了蒂塔,問她願不願意一同拜訪山頂的神殿,而蒂塔二話不說就答應了。而在今天早上,她也帶著平時的笑容出現在青年的面前。
——是我多慮了嗎?
走在步道上的兩人,每當有一方想到了什麼話題,便會向對方分享。
兩人能聊的話題相當多。有時是由堤格爾談起在戰場上或宴會上結識的人們,有時則是由蒂塔聊到闖入王宮的野貓,或是大家一起為某位貴族千金尋找失物等等趣事。
「對了,最近傑拉爾先生和盧里克先生常常來找我呢。」
蒂塔有些困惑地歪起脖子。
傑拉爾是宮廷書記官,同時也是堤格爾寄予信賴的奧杰子爵的兒子。而盧里克則是效忠艾蓮的吉斯塔特騎士。這兩名男子無論是在能力還是個性方面,都深得堤格爾的信任。
根據蒂塔的說法,在墨吉涅軍撤軍之後,他們便會定期找她聊天。
「兩位都向我打聽關於堤格爾少爺的各種消息呢,像是之後的預定行程之類的。」
「他們打聽我的事?」
「很奇怪對吧?明明只要向堤格爾少爺本人詢問就好了呀……還有,兩人常常不期而遇,總是沒聊兩句話就吵架呢。」
「他們從認識以來就是這副調調,妳也辛苦了啊。」
聽到蒂塔苦笑著這麼說,堤格爾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慰勞。
對於傑拉爾這麼做的理由,堤格爾多少有些頭緒。因為他希望堤格爾能當上這個國家的王。他會在意堤格爾接下來的動向,也是無可厚非的。
至於盧里克,堤格爾則是猜測,這應該和他身為萊德梅里茲騎士的立場有關。這恐怕是因為他和艾蓮與莉姆站在不一樣的立場,才會格外在意自己的行動吧。
——再過不久,艾蓮她們也要回吉斯塔特去了呢。
她們還有在吉斯塔特的生活要顧,而公國之主的身分,也不允許她們繼續放著應當治理的領地不管。未遵王令,僅以個人的判斷做出行動的米拉和蘇菲,立場就更加尷尬了。
兩人在步道上走了一陣子後,便遠遠看到了山頂。
神殿以灰色天空為背景靜靜矗立著,而蒂塔在看到那座建築物的瞬間,似乎因為緊張而微微僵住了臉龐。那雖然只是一瞬間的反應,但堤格爾並沒有漏看。
「——蒂塔。」
呼喚她的名字後,栗髮侍女望向堤格爾,很快又露出了堅強的笑容。
「堤格爾少爺,我沒事的。都好不容易抵達了,您若是要打道回府,或是要我一個人回王宮的話,人家可是會生氣的。」
而堤格爾正是打算提議就此折返——他雖然被蒂塔的話語嚇了一跳,但還是反射性地開口詢問:
「妳會生氣嗎?」
「人家會生氣的,就像把睡過頭的堤格爾少爺挖起來時那麼生氣。」
蒂塔挺起胸膛,抿著嘴這麼說道。這種形容方式是其他人學不來的。堤格爾雖然差點輕笑出聲,但隨即在下一瞬間環過了她的背部,抱住了蒂塔纖瘦的身子。
沒能看出蒂塔的覺悟,固然讓堤格爾感到既羞恥又愧疚,但更多的是對她的疼愛之情。這樣的女孩能待在自己身邊,讓堤格爾十分開心,而他也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要好好守住蒂塔。
蒂塔似乎被青年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但她隨即放鬆力氣,將身子依偎在堤格爾的懷抱之中。傳遞過來的體溫讓她心跳加速,而她在輕聲呼喚堤格爾的名字後,隨即閉上了眼睛。
青年將自己的唇溫柔地貼上了她的唇瓣。熾熱的吐息隱約傳了過來。雖然帶有寒意的山風吹過了步道,但兩人並不以為意。
過了一陣子,堤格爾慢慢收回了自己的唇。蒂塔那茶色的眸子帶著水氣,雙頰也紅得通透,以宛若置身夢境的迷茫神情仰望著青年。要是沒有堤格爾抱著,她說不定會直接跌坐在地。
「原來是這種感覺呀……」
蒂塔看似害臊地垂下了臉,以有些支支吾吾的口吻說道:
「那個、比人家之前想像的、還更……」
「……更為美妙、更為溫暖、更能充實心靈。」——她一邊發出熾熱的吐息,一邊低聲傾訴。
蒂塔嘿嘿地露出純真笑容,而堤格爾則是面露沉穩的笑容,溫柔地撫摸起她的頭。
兩人又接吻了兩、三回後,身體也從內側暖了起來。兩人變得只在乎眼前的情人,並索求著嘴唇以外的聯繫,交扣起彼此的手指。
「——走吧。」
在兩人最後一次接吻,並很有默契地抽離後,又過了約莫數到一百的時間後,堤格爾才這麼說道。
蒂塔則是簡短而很有朝氣地回了一句:「好的!」
過沒多久,兩人便抵達了山頂的神殿。
他們先來到了離神殿有些距離的一處墓園——那是他事先向蕾琪打聽過的黑騎士羅蘭之墓。
對堤格爾來說,羅蘭是他難以忘懷的存在。在兩年前的內亂之中,他們雖然曾經對壘過,但羅蘭不僅認可了堤格爾,還將王國寶劍不敗之劍(杜蘭達爾)託付給他。此外,呼籲國內騎士團協助堤格爾的,也是這位羅蘭。
堤格爾向他報告侵略者已悉數退兵,並向眾神獻上祈禱,告慰羅蘭在天之靈。接著,兩人離開了墓園。
——好像還是沒找到杜蘭達爾啊。
不敗之劍似乎是在新年將至的冬夜遭到竊盜的。蕾琪雖然私下派人查找下落,但目前仍是毫無斬獲。
堤格爾雖然想出手相助,但他在這方面實在是幫不上什麼忙。他只能向眾神祈禱,希望為此奔波的蕾琪和玻德瓦能獲得回報。
兩人正式造訪神殿後,便被帶到了客房之中。出面接待的是年邁的神殿長。
堤格爾和蒂塔禮數周到地做過問候後,隨即說明來意。
「請原諒我無法透露細節。」——在以這句話做開場白後,堤格爾便說明自己是為了調查蒂爾·納·法而來。而就算聽到了司掌夜晚、黑暗和死亡的女神之名,神殿長也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我們會盡量不妨礙各位,若這裡有開國君主夏立爾時代所傳承下來的文獻,是否能讓我們稍作查閱呢?」
「這座神殿應該沒有什麼特別貴重的東西才是,還請您自便。不過,敝人有一事想向您詢問。」
神殿長露出了嚴肅的神色,繼續開口說道:
「馮倫伯爵閣下,您認為蒂爾·納·法是何種存在?」
「若要說真心話的話,我還真沒辦法喜歡她。」
堤格爾斬釘截鐵地說道。他雖然不明白神殿長的意圖,但這句話是他全無遮掩的真正感想。神殿長在接下青年的視線後,以平靜的口吻說道:
「與神相對時,莫忘虛心。」
神殿長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這話也不像是在出言警告,但堤格爾聽在耳裡,卻莫名感到有些沉重。
堤格爾靜靜地行了一禮。他知道自己對那句話的理解程度恐怕還不到一半,但還是決定先放在心上。
「那個,神殿長大人,我想拜託您一件事。」
蒂塔客氣地發言。她表示自己長年接受過巫女的修行,想在結束調查之後向眾神祈禱。神殿長露出了柔和的笑容,答應了她的要求。而蒂塔則在道謝後低頭致意。
兩人接著被帶到神殿的書庫。不過,這裡的書庫遠比他所想像的還要狹小許多。
書庫是一座沒有窗戶,約莫三十切特(約三公尺)見方的空間。其正面和左右兩側都擺了一整排的陳舊書架。不過,只有左右兩側的書架上頭擺放了書籍,正面的書架上頭所陳列的,乃是一些小小的神像,或是年代久遠、似乎已經不再使用的祭祀用具。
堤格爾和蒂塔各拿了一座燭台,踏入了書庫。這裡的燭台和王宮書庫的燭台相同,都在點火的部分罩上了一層球形玻璃。
「好像幾乎都是神殿的日誌呢。」
蒂塔看著排成一列的書背這麼呢喃,而堤格爾也在環視了狹小的室內一圈後,覺得這邊恐怕查不出什麼線索。不過,他還是出聲為蒂塔和自己打氣。
「總之,讓我們徹底調查一遍吧。光是有一本書裡頭記載了對我們有幫助的內容,就算是不虛此行了。」
「也是呢。讓我們一起加油吧,堤格爾少爺。」
蒂塔輕握雙拳,像是在反過來為堤格爾打氣般這麼說道。

在堤格爾和蒂塔做完調查的時候,神殿外頭已是夕陽西下的景色了。
兩人的臉上都帶著疲憊、少許的沮喪和失望。他們雖然努力地把所有的文件看過一遍,卻沒有找到稱得上是收穫的敘述——說得更精確一點,是兩人都不具備找出更多線索的能力。
——頂多只能找到這些嗎……
堤格爾看向自己盡可能以工整的字跡做紀錄的三張羊皮紙,上頭彙整了與第一代嘉奴隆公爵有關的資訊摘要。據說第一代嘉奴隆公爵原本是一名神官,他不僅受到開國君主夏立爾的推心置腹擔綱重任,甚至還被稱為國王的摯友。
而雖說是神官,但他會的不只是向眾神祈禱而已,他還能與精靈和妖精們溝通,甚至也對咒術知之甚詳。因此,夏立爾才會委託他管理當年降下神諭的聖窟宮,以及建在上頭的都市亞爾堤西姆。
然而,雖然他被描寫成一名重要的人物,但關於此人的逸聞,卻僅有一件而已。而且,記載只寫了「他與難以分辨是老人還是骸骨的怪物交戰」,既不是他以夏立爾部下的身分闖蕩出來的事蹟,也不是以神官身分執行了什麼特殊儀式。
他只能指望蘇菲能從這麼一點微薄的線索之中找出提示了。
「謝謝妳,蒂塔。」
堤格爾擠出了笑容,輕輕將手擱在栗髮少女的頭上。在陷入失望的情緒之前,應該要先好好傳達自己感激的心情才對。蒂塔也露出了微笑,答了聲「不客氣」。
「真可惜呢,堤格爾少爺。」
「也沒辦法了,只能指望待在王宮的艾蓮她們了。」
兩人離開了書庫。就在這時,蒂塔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抬頭望向青年。
「堤格爾少爺,人家可以去祈禱嗎?」
「我也一起去吧。不過,我沒辦法像妳那樣祈禱就是了。」
他們已經徵得了神殿長的許可,於是兩人邁過走廊,來到了用來向眾神祈禱的廳堂之中。此處似乎是這座神殿裡第二寬敞的地方——順帶一提,最寬敞的地方則是收納了開國君王夏立爾遺物的庫房。
廳堂呈一處圓形的空間,有著挑高的天花板,工匠們似乎在天花板上做了特殊設計,使其發揮採光的效用。而地板則是清掃得十分乾淨。
許多神像沿著牆壁陳列著。其中除了布琉努主要信仰的十柱神之外,還有許多小小的神像,似乎是地方特有的信仰。看到眼前的光景,令青年感受到一股莊嚴的氣息。
蒂塔在廳堂的中央處屈膝跪下,開始向眾神獻上祈禱。堤格爾則是站在廳堂的入口,遠眺著她的身影。
過了一陣子,結束祈禱的蒂塔站起身子。堤格爾在小聲地對諸神發出禱詞之後,踏入了廳堂之中。他對快步走來的蒂塔露出笑容,並出言邀約道:
「蒂塔,我們來參觀這些神像吧?」
在她專心祈禱的這段期間,堤格爾漫不經心地眺望著眾神的神像,並慢慢被勾起了興致。不過說是參觀神像,但其實也只是沿著廳堂繞一圈而已。蒂塔聞言,立即笑著點頭同意。
眾神的雕像下方放了一塊刻有其名的小小石板。這些神明的名字有些從未聽過,也有些是曾出現在傳奇故事之中的,這讓堤格爾直率地湧起一股感動之情。祂們的樣貌有些與野獸無異,有些則是形似植物,讓堤格爾嘖嘖稱奇。
十柱神的神像則是位於與入口相對的底側。雖說每尊神像多少都有更動幾個小細節,但樣貌基本上和在其他神殿所看到的如出一轍。堤格爾只對風與暴雨的女神依莉絲多致上一些敬意,打算就這麼迅速地走完一圈。
然而,兩人忽然看到了不尋常的光景,因而雙雙停下了腳步。他們皺起臉龐,凝視起那幾尊有問題的神像。在青年的視線前方,是一尊持弓的女神像。
祂的腳下放了一面刻有『蒂爾·納·法』的石板。
奇怪的是,位於這尊女神像隔壁的另一尊——以及再隔壁的另一尊女神像腳下,也同樣擺了一面刻有蒂爾·納,法名字的石板。
合計三尊的蒂爾,納·法神像就這麼並排在一起。而且,這三尊女神的樣貌,都和兩人熟知的司掌夜與黑暗與死亡的女神完全不同。
「這是怎麼回事……?」
堤格爾迷惘地呢喃道。蒂塔也說不出話來,只能凝視著眼前的女神們。
廳堂逐漸被悄悄入侵的昏暗隱沒起來。

在見到蒂爾·納·法的神像後又過了一刻半鐘,堤格爾和蒂塔才離開了神殿。他們向神殿長詢問此事,並在不知不覺間耗上了不少時間。
天空這時已經拉下了夜幕,看得見閃耀的月亮和星星,因此兩人向神殿方要了火把點火,順著山路踏上回程。兩人握著彼此的手。
走在黑暗之中的堤格爾,回想起剛才和神殿長之間的對話。
在被問到並排於廳堂的三尊蒂爾·納·法時,神殿長依然頂著沉穩的表情和口吻,承認了那全部都是蒂爾·納·法。
「這是怎麼回事呢?」
對於蹙眉質問的堤格爾,神殿長像個對待孫子的祖母般娓娓道來:
「所謂的蒂爾·納·法,是在布琉努誕生前的古老時代便已存在的三柱女神的總稱,也有說法認為,這三柱女神皆是指同一位神衹。」
「三柱女神……」
青年的腦海裡閃過了過去在聖窟宮曾見過的壁畫——那是一隻三頭龍,以及三名女神各自伸手撫摸其脖頸的畫像。他記得蕾琪說明過,那是在描繪眾神與龍之間的戰爭。而其中的一名女神手上拿著弓。
神殿長繼續說明下去:
「布琉努——以及吉斯塔特主要信仰的,一共有十位神衹……眾神之王佩爾克納斯、家畜之神佛洛斯、大地母神莫西亞、富庶之神德奇、篝火之神史伐路克斯、風與暴雨的女神依莉絲、戰神特里格拉夫、名譽之神洛吉加司特、豐饒與愛欲之神雅里德,以及夜晚、黑暗與死亡的女神蒂爾·納·法。若是和其他神祇的名字作比較,應該可以看得出祂和其他眾神的發音有別吧?」
堤格爾點了點頭。這在他小的時候就曾經覺得有些奇怪。不過,在接受「那是在自己出生前的很久之前就定下來的名稱」這樣的概念後,他也在不知不覺間不去在意了。
「蒂爾·納·法司掌著夜晚、黑暗與死亡,她既是佩爾克納斯的妻子,也是祂的姊姊和祂的妹妹。若是能接受女神原本即有三柱的觀念,應該就能理解這樣的說法了。」
「您為什麼沒先告訴我們這件事……」
堤格爾的話聲之中帶了點不悅。他們分明在做完問候後,便開門見山地告訴神殿長此行是為了調查蒂爾·納·法而來。
神殿長依舊面不改色,以沉穩的態度回答:
「敝人認為,即使在那個當下提出這樣的說法,閣下應該也不會當真。敝人既然任職於神殿,將心靈奉獻給諸神,就不該做出這種冒犯神明的行為。」
青年不得不承認她說的話語是對的。雖然神殿長將蒂爾·納·法視為神衹之一,但對蒂爾·納·法抱持著負面觀感的堤格爾,想必很難以坦率的態度傾聽神殿長的敘述吧。
不過,關於蒂爾·納·法的資訊,他也只打聽到這麼一段而已。畢竟就連神殿長也不明白,三柱女神何以會演變成現今的稱呼。
——但這肯定是一大收穫。
他覺得自己總算找到了一點方向。若是將這項消息告知蘇菲,她應該會有什麼新的聯想吧。堤格爾忍不住希望她能看出端倪。
此外,神殿長還談到了一個出乎他意料的話題——那是關於堤格爾母親的事。
在堤格爾誠心誠意地道完謝,正要走出客房之際,神殿長像是驀然憶起似地向堤格爾開口問道:
「想請教一件事,令堂的大名是蒂亞娜嗎?」
此言一出,不只是堤格爾,連蒂塔也驚訝得轉過身來,凝視著神殿長。
「您認識家母嗎……?」
「聽到馮倫這個姓氏的時候,敝人就略有察覺了。您果然是烏魯斯大人和蒂亞娜的子嗣對吧?」
兩人慌慌張張地坐回椅子上。堤格爾在調整好呼吸後,對神殿長開了口:
「若您方便的話,能告訴我關於母親的事嗎?我雖然自認對於人在亞爾薩斯的母親知之甚詳,但對於她在王都時的過往一無所知。即使向其他人打聽,我也只得到『她是位文靜而溫柔的女子』這樣的形容……」
「敝人雖然也不到對她瞭若指掌的程度……」
神殿長雖然對堤格爾混雜了緊張和不安的神情感到有些訝異,但還是說出了她所知道的一切。
「那孩子明明體弱多病,卻喜歡往綠地或是山上跑。由於她鮮少離開王都,因此她常常穿梭在王宮裡的庭園,或是沿著登山步道來這裡玩。」
蒂亞娜似乎善加利用了自己身為宮廷園丁之女的立場,經常到柳貝隆山踏青,並造訪這座神殿的樣子。
她的父親原本是前任宮廷園丁的學徒,在獲得認可出師之後,便被他的師父以推薦的形式繼承了宮廷園丁的職務。他的出身似乎並不特別,只是尋常平民的樣子。
不過,蒂亞娜父親的技術和誠懇踏實的工作態度,就連王宮方面也是讚嘆有加。在蒂亞娜失去了所有親人成為孤兒之際,王室也仍然允許她留在王宮,並讓她的活動範圍維持原樣。
「蒂亞娜似乎是在王宮的一座庭園結識烏魯斯大人的。她在休息之時被烏魯斯大人搭話,並在暢聊之際萌生好感。」
堤格爾心想,說不定母親是在父親的態度和話語之中感受到了亞爾薩斯風景的美好,才會由此動心的。不過,這也可能只是他孩子氣的幻想,希望能美化雙親邂逅的那一幕罷了。
「由於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敝人也幾乎忘記了與她對話的內容。不過,在她決定隨著烏魯斯大人離開王都之際所說的話語,敝人至今仍是歷歷在目。我那時對她說:『等妳在亞爾薩斯安頓下來,也生完孩子後,記得捎封信來。』而她先是笑著說了句:『我會生個活潑的寶寶的。』又接著這麼說:『我希望我的孩子在長大之後,能夠認清對自己來說最為重要的事物,並有能力好好保護。』」
神殿長說到這裡便閉上了唇,以慈祥的目光望向堤格爾。青年將擱在膝蓋上的雙手緊握成拳,以像是亡母就在面前的心情說道:
「我已經明白最重要的事物是什麼了。而且,我希望自己今後也能繼續保護下去。」
看到堤格爾的神情和話語都充滿決心,神殿長也隨之露出溫和的笑容望著他。
「回到亞爾薩斯的時候,記得向兩位這麼報告呀。」
兩人深深地對神殿長低頭行禮,就此離開了神殿。

在花上與去程差不多的時間後,堤格爾和蒂塔聯袂回到了王宮。穿過大門走入宮內後,兩人就不再受到冷風的吹拂,氣溫也溫暖多了。
堤格爾熄掉火把之後,回頭望向蒂塔說道:
「蒂塔,今天謝謝妳了。因為有妳在,我才能有所斬獲。」
栗髮侍女雖然回了一聲「不客氣」,但茶色的眸子裡仍搖曳著不安。身為曾和蒂爾·納·法接觸過的當事人,她對於今天所接受的新資訊似乎還是有些膽怯。
為了讓她能夠安心,堤格爾一邊摸著蒂塔的頭,一邊刻意以快活的口吻說道:
「妳都陪了我一天,我得好好回禮才行啊。妳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或是有什麼忙要我幫的嗎?儘管對我開口吧。」
聽到堤格爾這麼說,蒂塔便撇開了視線垂下頭,看起來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而堤格爾則是耐心地等待。在過了約數到十的時間之後,蒂塔才以下定決心的神情開了口:
「請問……人家可以在今晚造訪堤格爾少爺的房間嗎?」
那聲音細若蚊鳴,帶了些許的顫抖。堤格爾迅速張望了一圈,先是確認周遭沒有其他人,隨即輕輕地抱住了蒂塔。堤格爾讓她的臉頰與自己的臉頰相貼,並在蒂塔扭動身子抬起頭的同時,吻上了她的唇。
在嘴唇分開後,堤格爾溫柔地笑著對她說:
「我會等妳的,要什麼時候來都可以喔。」
漲紅了臉的蒂塔再次垂下臉,並輕輕點了點頭。



在堤格爾和蒂塔從山頂下山的時候,蕾琪正與宰相玻德瓦在辦公室裡對談。他們在討論的,是關於要選誰作為出任吉斯塔特、宣告戰爭勝利的使者。
「除了馮倫伯爵之外,我想是沒有別人了。」
身穿灰色官服的老宰相這麼一說,隨即惹來蕾琪忿忿的目光。
「真的……沒有其他人選了嗎?」
「我再怎麼想,也想不到有誰的戰功比他更為彪炳啊。」
對於蕾琪若有所求的視線,玻德瓦以冷漠的視線對了上去。他輕撫著讓人聯想到貓的鬍鬚,並繼續開口說道:
「——殿下,就我個人來說,也是希望馮倫伯爵能留在王都,畢竟我想交付他的事務可說是堆積如山。然而,若是說到最能討吉斯塔特國王歡心的人物,我想也只有他了。」
使者的職責不只是通知戰爭勝利的消息而已。此人除了要以蕾琪代理人的身分,向提供援軍的吉斯塔特王述說感謝的話語之外,還得獻上贈禮,與吉斯塔特王締結長久的友邦情誼。而其中最重要的,自然就是締結情誼了。
「根據今天收到的報告,墨吉涅似乎處於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內戰的狀況。而薩克斯坦和亞斯瓦爾之間的戰事,似乎也暫時沒有波及他國的跡象……」
那是幾天前的事了。薩克斯坦王國和亞斯瓦爾王國各自派了使者造訪王宮,希望能與蕾琪締結互不侵犯條約。
其中,由於薩克斯坦在今年春天曾舉兵進犯布琉努,他們似乎為了聊表歉意,而餽贈了裝滿珍珠的寶石箱、大量的銀雕飾品、妝點得珠光寶氣的錫杖、高級的水瓶、毛皮和絹帛等禮物,可謂出手闊綽。
「我雖然明白薩克斯坦和亞斯瓦爾的真正目的,不過,他們難道真的認為我方有那麼做的餘力嗎?」
蕾琪傾著頭詢問老宰相。玻德瓦像隻貓般瞇細了雙眼,露出了嘲諷的笑容。
「因為我國有馮倫伯爵在。」
在與薩克斯坦的戰事之中,堤格爾擊斃了對方的克呂格將軍,也逼得率領騎兵軍團的舒密特撤退。不僅如此,他還在與墨吉涅的戰爭之中逼退了王弟克雷伊修。
約十年前,薩克斯坦曾與克雷伊修交手過,並落得慘敗的下場。薩克斯坦雖然派出了多達一千艘的艦隊攻進墨吉涅,但克雷伊修僅率領了兩百艘船隻,就將他們打得抱頭鼠竄。
對薩克斯坦來說,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已是近乎惡夢的存在了。要是輕視布琉努,擅自認定他們沒有侵攻他國的餘力,導致堤格爾在未來的某一天率兵入侵的話,那可就是天大的悲劇了。
此外,堤格爾與亞斯瓦爾王國的實質統治者——塔拉多·格拉墨有交情的傳聞,也讓薩克斯坦十分忌憚。對薩克斯坦來說,他們無論如何都要防止布琉努介入兩國之間的戰爭。
至於亞斯瓦爾的想法大致上和薩克斯坦相同。說起來,他們其實也有把柄落在布琉努的手上。畢竟他們一度打算和薩克斯坦聯手,一同瓜分布琉努的領土。而在決定與薩克斯坦開戰後,亞斯瓦爾就有必要安撫布琉努的情緒。
聽完玻德瓦的說明後,蕾琪不滿地皺起臉龐。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遺他出使了。我們應該讓馮倫伯爵繼續留在國內——」
「殿下,您應該會允諾吧?」
聽出蕾琪只是在抱怨的玻德瓦沒有繼續爭論,而是冷淡地尋求承諾。莫可奈何的蕾琪這下也只能點頭同意了。
他們並沒有立場嘲笑薩克斯坦和亞斯瓦爾。對現在的布琉努來說,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都一定得避免與吉斯塔特交惡。
如此這般,出使吉斯塔特的使者人選,就決定是堤格爾了。



察覺到有人的氣息的堤格爾醒了過來。
雖然視野被一片黑暗籠罩,但他還是迅速伸出左手,握住了擱在身旁的黑弓。他以右手抱住依偎著他入眠的蒂塔,同時掀開被子坐起上身。兩人現在都是一絲不掛的狀態。
這裡是堤格爾位於王宮的房間。他從黑暗的程度和空氣的狀況,辨別出目前是深夜時分。青年一邊讓雙眼適應眼前的黑暗,一邊集中視覺以外的感官,尋找著來者的氣息。
忽然間——耳畔傳來了「呵呵」的輕笑聲,堤格爾登時面無血色,鐵青著一張臉。這時,蒂塔驀然提起了右手,輕撫青年的臉頰。
「——好久不見了呢。」
在一片黑暗之中,蒂塔的裸身微微散發出藍白色的光芒。她纖細的肩膀、鎖骨的凹陷和小巧的胸脯,都在黑暗之中逐漸浮現。
少量的燐光包覆住放了下來的栗色頭髮,茶色的眸子閃爍著紅色的光芒,而她露出的笑容帶了幾分妖豔,與蒂塔平時的形象天差地別。
堤格爾雖因戰慄和恐懼倒抽了一口氣,但還是沒將目光從蒂塔身上別開,反而以右手將她抱得更緊了。這就像是在宣示「別以為我會這麼容易放手」。
——果然不該帶蒂塔去神殿嗎……
青年雖然為時已晚地對自己的判斷感到懊悔,但還是以慎重的口吻詢問道:
「妳——是哪一個蒂爾.納.法?」
「你猜猜看呀。」
附身在蒂塔身上的某個東西,並沒有否認自己是蒂爾·納·法。她的話聲隱約帶著幾絲喜悅,而這也讓堤格爾的黑眼之中燃起怒火。
「從蒂塔身上離開。若真的這麼想現身的話,就附身在我的身上吧。」
「才不要呢。這孩子的身體待起來很舒服呀。況且,這樣就能被你擁抱,也方便和你對話呀。」
「對話……?」
這出乎意料的話語,讓青年露出訝異的神情。他勉強壓抑想說出「我抱的是蒂塔而不是妳」的衝動,等待蒂爾.納·法繼續說下去。
「索求著我的人,是你。所以我才會降臨此地,畢竟你已經把必要的東西準備好了。」
「妳是指沿著街道埋葬的那些屍骨嗎?」
若要讓蒂爾·納·法現身,必須湊齊兩個條件。
分別是『漆黑的深夜』和『大量的屍體』。
在與墨吉涅的戰事之中喪命的人們,幾乎都被埋在街道的兩旁。像萊德梅里茲士兵那樣集中埋葬在一處丘陵的狀況,反而是相當稀有的案例。而主要的原因,則是因為現在正值夏季,必須盡早處理後事的緣故。
聽到堤格爾的話語,蒂爾·納·法露出了一絲甜美的笑容。
「不只如此喔。在那個填平的壕溝裡面,不也睡了許多異邦的死者嗎?」
她指的是墨吉涅的士兵。命喪他國的這些士兵們無法一一安葬,因此在填平壕溝時,便一同掩埋起來了。
順帶一提,蕾琪特地從遠方召來了信仰墨吉涅諸神的神官,請神官繞行王都一圈並向諸神祈禱。而蕾琪也向王都的居民解釋,這麼做是為了避免外國人的靈魂作祟鬧事。
當然,此舉還是招致了一些反彈,但如此一來,布琉努就能向墨吉涅主張「由於事務繁忙,手續僅能從簡,但我方確實為他們做了憑弔」。這是蕾琪必須做的。
蒂爾·納·法操控蒂塔的身子,讓她纖細的手臂環過青年的脖子。明明兩人的身體相貼,堤格爾卻覺得女孩的身體莫名帶著涼意。
「我再說一次。無論是哪一回,我都是因為聽到你的索求,才會給予回應的喔。」
「妳在說……」
堤格爾正打算開口駁斥,但隨即將話語吞了回去。現在可以說是蒂塔被挾為人質的狀態,千萬不能衝動行事。
——不過,她說我索求了她?這是什麼意思?我該怎麼做反應?
青年注視著蒂塔的臉龐,拚了命地動腦思考。這時,他的腦中忽然閃過山頂神殿的神殿長所說過的話語。
——與神相對時,莫忘虛心。
蒂爾·納·法樂在其中地看著忽然沉默下來的堤格爾。她似乎早已看穿了青年心中的糾葛。
堤格爾閉上眼睛,試著平息心中沸騰的思緒。在大致冷靜下來後,他在心中反芻起蒂爾·納·法說過的話語。接著,他打撈起記憶的泥沼,將有用的情報小心翼翼地拉了出來。
在過了約莫數到二十的時間後,他沉穩地、重重地吁了口氣。
「妳說的確實沒錯。」
在使用黑弓的『力量』時,他總是渴望著力量。雖說他現在已經能夠憑自己的意志使出『力量』,但那終究不是屬於堤格爾自己的東西。蒂爾·納·法是回應堤格爾的呼喚,並給予他力量的。
「不過,我最近可沒有索求這把弓的『力量』啊。」
「你和這孩子都在索求我,而且你們都跨出了一步,現在更接近我——更接近我們了。」
堤格爾蹙起眉頭。他一邊提醒自己要保持虛心,一邊以確認的口吻問道:
「妳是來告訴我,我想知道的答案嗎?」
「真可惜,你猜得有些不對。」
蒂爾·納·法像是早就預料到青年的問題,笑著說道:
「我可以告訴你的,是那些孩子們的打算喔。」
「妳是說那些傢伙的……?」
堤格爾瞠大了眼睛。若能打聽到那些魔物的想法和動機,他的確是求之不得。
「牠們呀,正打算改變世界喔。」
堤格爾皺起了臉龐。女神的話語來得實在是過於唐突,而且太過晦澀。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牠們為了讓自己活得更舒服一點,正打算把整個世界改造成符合牠們期望的樣子喔。無論是太陽、月亮、大地或是海洋,都會變成為了牠們而存在。」
堤格爾一時之間回不了話,只能拚了命地在腦中咀嚼這些話的含意。
「那是……真的辦得到的事嗎?」
青年勉強擠出聲音回應。
「這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喔。而那些改變後留下的殘骸,目前也還留在世界各地呢。」
蒂爾,納·法露出了輕佻的笑容,以唱曲般的口吻繼續開口:
「你是否曾從別人口中聽說過,那些誤闖此世的非人之物的故事?透過神話、透過讚頌詩、透過英雄事蹟、透過童話、透過傳唱下來的曲子——那就是過去曾經存在的世界殘骸。是他們的夢想碎片。」
「我雖然還是有點聽不太懂……」
在焦躁的驅使下,堤格爾左右搖了搖頭,以拿著黑弓的那隻手搔起自己的頭髮。
「要是世界真的如牠們所願地改變了,人類會變得怎樣?」
「就會變成異物呀。就像現在這個世界的牠們一樣。」
異物——堤格爾無聲地複誦了這個名詞。雖說他還是搞不太明白,背脊卻莫名地竄過一道寒意。
「你們會變得失去光明。就和在化為殘骸、沒有陽光照射的世界一樣。」
果然還是聽不明白。不過,堤格爾多少能夠想像,自己會有許多重要的事物因此消失。若是變成那樣的世界,亞爾薩斯恐怕是無法和平度日了。不僅是亞爾薩斯而已,無論是布琉努還是吉斯塔特——或是其他的國家與人們亦如是。
「有辦法阻止牠們嗎……?」
「我不是說了嗎,這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其中既有被人類阻擋的例子,當然也有被反將一軍的例子。不過,方法還是得由你自己去摸索,就像過去的那些人類那般。」
女神的話語,讓堤格爾盯著自己手中的黑弓。這時,他忽然閃過一個不舒服的念頭,以不安的神色向蒂爾·納·法發問:
「我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我之所以會得到這把弓,難道是出自於命運一類的力量嗎?」
在兩年前的那天,堤格爾應該是憑藉著自己的意志握住這把弓的。然而,那說不定是某人——或是某種超越常理的概念指使下所決定的。
女神的紅眼綻出精光,晃了晃那頭栗髮搖頭否定。
「傻瓜,那怎麼可能呀。」
「……謝謝妳。」
堤格爾以打從心底鬆了口氣的神情答謝。蒂爾·納·法又繼續說了下去:
「你就算喊了眾神之名,也從來不會倚賴祂們的力量。你並不是遵照眾神的神諭行事,而是相信著自己的力量。我可是很喜歡你這一點喔,可別讓我失望了呀。」
堤格爾忍不住連眨了幾次眼睛,並凝視蒂爾·納·法。雖說以司掌的權責來看,蒂爾·納·法顯然不是什麼正派的女神,但這實在不像是一柱神會說的話語。堤格爾這樣的想法似乎是顯露在臉上了,只見蒂爾·納·法的笑容在這時轉為冷笑。
「我們可不是為了人類而存在的,要不要幫助人類,端看我們的心情如何。」
「除了妳以外的眾神也是如此嗎?」
青年的問題讓蒂爾·納·法稍稍歪起了脖子。
「大家都在很——久很久以前跑到別的地方去了。說不定在某一天,他們又會因為心情不錯而跑回來呢。」
堤格爾心想,不曉得女神所說的「很——久很久以前」究竟是什麼時代的事。那肯定不是短短數百年前的事,說不定是好幾千年,甚或是——
『那麼,我差不多該把她還你了。』
女神並非對著堤格爾的耳朵,而是對著他的意識直接發話。
在面露訝色的青年面前,包覆蒂塔身體的藍白色光芒正急遽消褪。蒂塔像是渾身乏力般垂下雙臂,雙眼之中的紅光也消失了。
到了這個時候,堤格爾才終於回想起來。過去女神附身在蒂塔身上時,都不是操控她的嘴巴開口說話,而是直接與青年的意識對話。
蒂塔身上的光芒就此褪去,房內再次被黑暗籠罩。堤格爾的右手使勁,托住了身子癱軟、宛如斷線人偶的蒂塔。他先將左手的黑弓放在身旁,接著以雙臂緊緊抱了蒂塔。
「堤格爾少爺……」
那幾不可聞的呼喚聲,輕輕搔弄著堤格爾的耳朵。青年喊了一聲「我在」好讓她安心,並不斷溫柔地撫著她的背部。
對不起——這句話險些要衝出堤格爾的喉嚨,但他在最後一刻忍了下來。
在前往山頂神殿的路上,他就已經接納了蒂塔的決心。若是在此對帶她上山一事感到後悔,就等於是在踐踏蒂塔的決心;而「我不希望蒂塔受傷」之類的說法更是不成理由。
「妳身體還好嗎?」
他這麼一問,隨即傳來了「我沒事」的回答。蒂塔並沒有在逞強,是和平常一樣直率的聲音。堤格爾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抱住了她。
「妳沒事真是太好了。」
堤格爾灌注了全副心意,輕聲地這麼呢喃。蒂塔這回則是開心地回了一聲「是的」。在隔了一次呼吸的時間後,她開口說道:
「堤格爾少爺,人家可以拜託您一件事嗎?」
對於她依偎在青年胸膛裡低聲傾訴的願望,堤格爾立刻就付諸實行了。他以左手滑過蒂塔的裸身,貼上了她的臉頰。堤格爾小聲地說了句:「我要做囉。」並將自己的臉龐貼了上去。
兩人的唇在黑暗之中交疊。他們就像要交換彼此的體溫一般,接吻了一次又一次。
在結束不知第幾回的親吻後,蒂塔再次貼上了堤格爾的胸膛。
「繼續睡吧。」
青年溫柔地提議道。現在離天亮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加上堤格爾雖然沒有被女神附身的蒂塔那麼疲憊,但那段對話終究還是讓他消耗了不少心神。
蒂塔用力點了點頭後,輕輕伸出了左手,握住了青年的右手。兩人自然而然地交扣起彼此的手指。他們以相擁的姿勢躺回床上。
「這樣做很溫暖,而且還會有點癢癢的呢。」
蒂塔開心地以臉頰蹭著堤格爾的肩膀一帶。她像是要抱住堤格爾般,將右手貼上了青年的胸口,右腳則是貼在青年的雙腿上。忽然間,她的大腿碰到了某個硬物。
「那個,堤格爾少爺。」蒂塔壓低了音量,以有些拘謹的口吻說道:
「人家、那個、還、還可以的……」
一語不發的堤格爾抱住了蒂塔的頭部,粗暴地吻上了她的唇。



隔天,堤格爾來到了書庫,向艾蓮等人回報昨夜所發生的事。順帶一提,他沒將蒂塔帶在身邊——因為堤格爾不想讓她被勾起那些害臊的回憶。
「堤格爾,這可是大豐收呀!」
他話一說完,蘇菲隨即發出了欣喜的吶喊。她不顧艾蓮等人的目光,朝著堤格爾撲抱了上去,這陣擁抱的熱情程度,甚至讓堤格爾紅著臉不知所措。
「蘇菲,快好好說明一下,那是怎麼樣的大豐收呀。」
「堤格爾應該也很想聽吧,快點把他放開呀。」
要不是頂著一張臭臉的艾蓮和米拉立刻湊上來拉開了蘇菲,金髮戰姬說不定會趁著這股勢頭直接吻下去。莉姆為堤格爾準備了椅子,而在入座之後,青年這才冷靜下來。
「那麼,我就將目前已知的部分簡單地做個歸納。」
蘇菲以雙手拿著羊皮紙綑,向堤格爾等人環視了一圈。她手上的羊皮紙,摘錄了直到昨天為止所收集到的相關資訊。當然,有著淡金色頭髮的戰姬已經全部過目了一次,並在腦中做過了整理。
「魔物們的目的,是要創造新的世界。為此,牠們試圖借用蒂爾·納·法的力量。雖然還不明白牠們選上這柱女神的原因為何,但還是可以猜測出幾個方向——像是蒂爾·納·法的一部分與牠們的存在相當接近,或是殘留在地上的諸神只剩下她而已……」
「為了借用蒂爾·納·法的力量,牠們才會打算擄走我……不對,是擄走能發揮黑弓力量的使用者啊。牠們想以黑弓做為媒介,與蒂爾·納·法展開接觸。」
堤格爾露出了苦澀的神情。如此一來,就說得通渥加諾伊和托爾巴蘭為何要稱呼自己為『弓』了。蘇菲也對此表示同意。
「我想應該是這樣沒錯。若是分析托爾巴蘭和芭芭·雅加的行動,就可以看出牠們的意見似乎沒有統一,但還是不能大意呢。」
「若是照這樣推論的話,不就代表牠們無法使用黑弓嗎?」
莉姆傾首問道。
「琉德米拉大人曾和我說過,牠們企圖將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擄走,而不是只打算把黑弓搶走而已。」
「沒錯。至少就我所知,渥加諾伊是打算活捉堤格爾的。」
米拉坐著蹺起了腳說道。
「堤格爾的父親應該無法發揮黑弓的力量吧。若是考量到這點的話,牠們看重的似乎不是血脈一類的東西,而是射箭造詣的高低。」
「嗯,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
艾蓮輕晃銀髮附和,莉姆和蘇菲也用力地點了點頭。說到射箭的造詣,在這世上恐怕是沒人能比堤格爾還要厲害了。而青年使弓的本事不單來自於體能的天賦,也藉由狩獵和實戰的磨練日益精進。
「至於我們戰姬——」
蘇菲有些不悅地瞇細眼睛,祖母綠般的眸子滲出了怒意。
「則是因為具備了能夠與之抗衡的力量,而被視為礙事的對象吧。這也代表過去的戰姬們是真的有和魔物交手過。」
「如果真是如此,就應該留下更為可信的紀錄啊。」
艾蓮交抱雙臂嘆了口氣,但米拉卻搖了搖頭。
「就算真的有留下紀錄,恐怕也難以取信於人吧。與魔物交手並獲得勝利云云,就一般人的認知來說,只會認為這是為了吹捧自己而杜撰出來的故事吧。」
這時,蘇菲以視線示意堤格爾發言。青年隨即露出了嚴肅的神情,向四人宣布:
「我們接下來該調查的,是牠們的總數,以及根據地的位置。」
一定要打倒牠們——青年蘊含強烈決心的這句話語帶著一股驚人的力量,打動了她們的內心。
艾蓮、莉姆、米拉和蘇菲都露出了笑容,以帶著敬意的目光凝視著堤格爾,就像是等候總指揮官下命令的將軍們一般。而事實上,青年與她們培養出來的羈絆,幾乎都是從戰場上萌芽的。
「不過,就魔物的名字以及和蒂爾·納·法有關這兩點來看,除了布琉努之外,在我國說不定也找得到相關的線索呢。」
莉姆慎重地陳述了自己的意見,而艾蓮也苦著一張臉附和道:
「很有可能啊。畢竟路伯修也存在著祭祀芭芭·雅加的神殿……」
「那麼,在我們回國之前,可得把剩下的部分好好看過一遍呢。」
蘇菲抬起了臉,將視線投向書架,艾蓮和米拉則是隨之露出了嫌麻煩的神情。她們雖然也知道有這麼做的必要性,卻沒辦法為此拿出幹勁。
而就在這時,艾蓮和米拉的救世主出現了。
有人從外側敲了書庫的門,並詢問是否可以進來。從聲音來判斷,來者應該是馬斯哈·羅達特,而堤格爾當然沒有拒絕他進來的理由。青年親自走到了門邊打開大門,歡迎老伯爵入內。踏入書庫的馬斯哈在看到艾蓮等人後,登時露出了笑容。
「喔喔,原來各位都在啊。雖然有點突然,但還希望能借用一點時間。」
馬斯哈今年五十七歲,他有著容易讓人留下印象的灰髮與灰鬍,此時的他身穿絹服,包覆了老伯爵矮胖的身材。馬斯哈很快就切入正題——他向在場眾人宣布,蕾琪已經決定派遣出使吉斯塔特的使節團,而被選為正使的是堤格爾。至於副使則是由傑拉爾和馬斯哈的次子葛斯伯擔任。
「各位的調查還要幾天才會結束呢?」
「這個嘛……若是抓得寬裕一些的話,應該是五、六天左右吧。」
傾著頭思忖的蘇菲這麼回答。
「那還真是剛好。我們這邊大概也要花上差不多的時間為使節團做準備。對了,請問各位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呢?若各位願意與使節團隨行的話,對我們來說就是再好不過了。」
派遣使節團純粹是布琉努方面的決定,艾蓮等人並沒有共同參與的義務,因此馬斯哈有必要以這種口吻做出提議。
「也好啊。反正布琉努應該在短時間內不會遭受外國的侵略了,我們就趁這個機會回國吧。」
艾蓮這麼答應後,馬斯哈隨即也加入了圈子,一同商議接下來的行程。而在談到該走陸路還是海路時,馬斯哈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似地提起了一件事:
「對了,聽說萊格尼察公國有新的戰姬上任了,不曉得各位可有聽過此事?」
他雖然說得隨意,但在場的眾人全都被這項消息嚇了一大跳。自從有『煌炎的朧姬』之稱的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在去年過世之後,萊格尼察就一直處於沒有戰姬坐鎮的狀態。
艾蓮轉頭看向堤格爾,而她的臉上露出了感到過意不去的表情。這是因為若是走陸路前往吉斯塔特的話,就可以在途中順路經過亞爾薩斯的關係。不過,堤格爾卻搖了搖頭。
「我們走海路吧。畢竟我也想見見那位戰姬。」
除了想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物之外,他還有其他的理由。
布琉努若是想加深與吉斯塔特之間的交流,那就該盡快和萊格尼察這個與海洋相鄰的公國主君見上一面。除此之外,若對方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物,也可以和她討論與魔物之間的戰鬥,並尋求對方的協助。
米拉和蘇菲也同意走海路。她們也同樣希望能與萊格尼察之主見上一面。艾蓮帶著感激之情向兩人輕輕點頭後,再次望向馬斯哈。
「那麼,馬斯哈卿,就有勞你安排了。」
「我知道了。關於旅途中的住宿處和船隻的安排,就包在我身上吧。」
在向抬頭挺胸的馬斯哈道過謝後,蘇菲輕輕拍了米拉的肩膀一下。
「真是個好消息呢。」
她以只有藍髮戰姬聽得到的音量這麼說道。米拉雖然刻意擺出了冷漠的神情沒有回應,但她的雙頰卻隱約染上了些許紅色。
「看來得寫個信寄到奧爾米茲去了……」
過了一會兒後,她才短短地咕噥了這麼一句。



達馬德是目前唯一住在王宮裡面的墨吉涅人。
他今年二十歲,有著墨吉涅人獨特的褐色皮膚,他的身材高眺,有著尖細的鼻子和下顎,那經過鍛鍊的身材,讓人聯想到黑豹這種動物。他原本是墨吉涅王國的王弟克雷伊修的心腹之一,但卻在上一場戰事中敗給艾蓮,成了她的俘虜。
而在那之後,達馬德的所有權在他渾然不覺之際遭到轉移,目前的他成了堤格爾的俘虜。堤格爾曾與達馬德有過一陣短暫的交流,在戰爭結束之後,青年就完全沒有想殺他的念頭了。
達馬德被分配到的房間似乎是間臨時改裝的客房,房間的大小尚稱寬敞,但裡頭的擺設就只有桌子、椅子和床鋪而已。整間房裡只有一扇窗戶,而且小得連頭都伸不出去。但即使如此,對於一介俘虜來說,這樣的待遇已經算是相當優渥了。
這天傍晚,堤格爾造訪了達馬德的房間。他同時向王宮點了兩人份的晚餐,如今兩份餐點已經送到了桌上。
晚餐有夾了起司和醃肉的烤麵包、香草四季豆湯、醋醃包心菜、鹽漬豬肉、葡萄葉包烤鵪鶉,以及用河魚、小蝦、馬鈐薯和葡萄酒燉煮的燉菜。這些料理佔滿了整張桌子的空間,此時正冒著冉冉蒸氣和誘人的香氣。至於飲料則有葡萄酒、蘋果酒和冰涼的紅茶。
達馬德雖然心情大好,但他也沒忘記藉機向堤格爾提出要求。
「有飯吃是不錯,但如果你能帶點工作給我,那我就更感激了。」
身為俘虜的達馬德,若沒有人願意為他繳清贖金,就只能靠一己之力賺到與贖金相等的金額,不然就無法重獲自由。堤格爾以開心的語氣回答道:
「我們接下來要去吉斯塔特,你要不要一起來?把事情處理完後,我就會放你自由,要幫你出前往墨吉涅的旅費也可以喔。」
「連旅費都附啊,還真是大方,說來聽聽吧。」
達馬德以狐疑的眼神望向堤格爾這麼說道。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有這麼優渥的條件,背後肯定有詐」。不過,堤格爾倒是毫無隱瞞地告訴他使節團的目的。墨吉涅青年在聽完之後,露出了被說服的神色點了點頭。
「總之,就是要讓我當布琉努與吉斯塔特加深情誼的見證人是吧。」
不愧是曾被克雷伊修重用的戰士,他很快就釐清了重點。堤格爾臉上雖然露出笑容,但臉上的表情在這時摻了幾分嚴肅。
「這也是原因之一,但要是我不在的話,就沒人會照顧你了。」
「唔,那是真的有點不妙……」
目前,布琉努人依 然對墨吉涅人抱持著憤怒與反感,若是被血氣方剛的人碰上了,說不定光是看到達馬德的外表,就會對他施以一陣拳打腳踢。
而堤格爾也是基於這樣的理由,才不讓達馬德在工作多如繁星的王都工作。正因為達馬德是堤格爾的俘虜,他的人身安全才能獲得保障。
兩人為彼此的陶杯斟完酒後,便開始享用晚餐。烤麵包裡的起司融化得恰到好處,而化開的起司與肉片交纏在一起,讓彼此更添風味。四季豆湯雖然滋味平淡,但適合沖去豬肉和鵪鶉肉的油膩感。而河魚與馬鈴薯也徹底吸收了葡萄酒的香氣。
「和我國的餐點比起來……該說是香氣太淡呢,還是有一種精緻感呢?總之,只要把這個當成布琉努的口味,嚐起來倒也不壞。是說,你這樣和我吃飯,真的沒關係嗎?」
嚼著鵪鶉肉的達馬德,在這時看向了堤格爾。
「在歷經那場戰爭之後,你應該飛黃騰達了吧?照理來說,你應該為了出席那些大人物的餐會而忙得團團轉啊。」
「現在還在戰後處理的階段,大家都很忙啊。況且,照料你也是我的責任之一,我還是得偶爾來看看你啊。」
堤格爾用說笑的口氣這麼一說,達馬德也回敬了一句「你可真是雞婆」並笑了出來。
兩人撕咬麵包,將肉和魚送入口中,以葡萄酒和蘋果酒潤喉,並天南地北地聊起了話題。他們不僅出生在不同國家,就連成長的環境也是天差地別,能當作話題的題材可說是要多少有多少。而僅有兩歲的年齡差距,對堤格爾來說也相當新鮮。
此外,在面對達馬德時,堤格爾就可以不用顧慮人際關係或是各種禮儀。即使做出了有失禮節的舉止,這裡也沒有人會出言糾正他,對於原本是一介鄉下貴族的堤格爾來說,能有這樣的聊天對象可說是相當幸運。
這時,話題轉到了墨吉涅的現況。堤格爾雖然原本就有興趣,但這是宰相玻德瓦要他探聽的。玻德瓦希望能從墨吉涅人口中得到一些國家的內情,就算是再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沒關係。而達馬德本人倒也沒有隱瞞的打算。
「國王陛下有好幾位子嗣……應該是四位吧?總之,他們的年紀都很小。就連目前的太子也才十二歲而已。還有,宰相一直很倚重王弟殿下。」
「也就是說,墨吉涅勢必會發展成內亂囉?」
「畢竟誰也想不到國王陛下會這麼早駕崩啊。每一位王子都有幾名有權有勢的貴族做為靠山,而這些人絕不會默不作聲。其他的貴族勢力想必也正忙得不可開交吧。」
「就算陷入內亂,會在最後獲得勝利的,應該還是克雷伊修閣下吧。」
堤格爾的語氣變得有些僵硬,惹得達馬德傻眼地笑了出來。
「誰知道那麼遙遠的未來會發生什麼事啊。就我個人來說,我是希望王弟殿下能脫穎而出就是了。」
「不過,根據你的說法,目前應該沒有能與克雷伊修閣下分庭抗禮的……」
「有你在。」
達馬德手拿沾了湯裡油脂的湯匙,直直地指向堤格爾。
「貴族或豪門找外國搬救兵,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你不也是借了吉斯塔特的力量,把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公爵給幹掉了嗎?也許會有人為了對抗王弟殿下,而把大批的金子和美女帶到你面前一字排開喔。」
堤格爾張大了嘴,望向黑髮的墨吉涅人。這還真是盲點。的確,這是有可能發生的狀況。達馬德露出壞心眼的笑容繼續開口:
「反過來說,也可能有人會出兵攻打布琉努啊。若要在競爭對手之中取得領先,最立竿見影的方法就是締造戰績了。」
「無論誰會採取何種行動,我還是希望這件事能在墨吉涅境內解決就好。」
堤格爾動作誇張地聳了聳肩。雖然帶了一點開玩笑的成分,但這卻是他毫無虛假的真心話。
接著,在他們閒聊了好一陣子之後,堤格爾決定試著將閃過腦海的話題丟了出來:
「話說,如果有人要你當上國王的話,你會怎麼辦?」
「當啊。」
看到達馬德能毫不猶豫地立即回答,堤格爾以帶著驚訝和佩服的眼神凝視著他。
「雖然只是假設,但你還真有自信啊。」
「在想當卻永遠當不上的職業之中,國王應該能排上第一名吧。有機會的話當然當啊。」
「你都不會擔心自己能不能勝任之類的問題嗎?」
「臣子們就是為此存在的吧,就像夏夫立牙爾那樣。」
達馬德以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這麼回答。聽到這陌生的名字,讓堤格爾歪頭感到不解。看到他的反應,墨吉涅青年雖然皺起臉龐,但很快就明白原因為何。
「你沒聽過夏夫立牙爾啊?這在我國可是相當知名的故事啊。」
達馬德簡單地說明起來——那是墨吉涅自古流傳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叫做夏夫立牙爾的王子。雖然是個被世人批評為「少根筋」和「沒神經」的王子,但他卻帶著一股傻憨的氣息,因而廣受人民的喜愛。由於有忠心而能幹的宰相鼎力相助,他的父王的治世安穩得宛如磐石一般。
而到了國王駕崩的那一天,夏夫立牙爾終於要即位了。然而,夏夫立牙爾卻將國內的統治交給宰相打理,自己則是踏上了尋找理想王妃的旅程。
在旅途之中,夏夫立牙爾多次被強盜、怪物或是刺客襲擊,但每一次總會有武藝過人的戰士或是聰穎的智者出手相救。夏夫立牙爾說服他們協助自己,並撰寫介紹信通知宰相,讓這些幫助過他的人們前往國都,而自己則是繼續旅行。
終於在某一天,夏夫立牙爾邂逅了一名美女,並親自將她帶回了國都,將她迎為王妃。王妃不僅美貌和氣質過人,更有著一顆遠比夏夫立牙爾聰明的頭腦。
一直在夏夫立牙爾過世之前,人們還是叫他「少根筋」或是「沒神經」,但在宰相、王妃以及他親自拔擢的忠臣們的努力之下,夏夫立牙爾仍是打造了一段和平的治世。
「就是這麼回事。只要有一批優秀的部下,就總會有辦法的。這個夏夫立牙爾的故事,在我國可是很受歡迎呢。」
——原來如此。
這對堤格爾來說是個相當新奇的觀念。蕾琪不也說過,正因為有許多人幫忙,她才有辦法處理政務嗎?
既然身為國王,就肯定有著不得不親自背負的責任。不過,只要有人看得出堤格爾是為了國家和人民做事,就肯定會有其他像馬斯哈、奧杰和奧利維那樣的人們出面支持自己。

堤格爾被宰相玻德瓦叫進了辦公室。這是發生在他即將啟程離開王都的某一天。
「我想為你辦一場餞別宴。」
在這間宰相專用的辦公室裡,玻德瓦在向堤格爾寒暄完後,隨即這麼說道。接著,他又補上了一句:「記得把啟程前一天的傍晚時間空出來。」
「我預計會辦在王宮的一間房裡,不需要太過在意服裝打扮。我已經將此事通知葛斯伯卿和傑拉爾卿。」
而到了起程的前一天傍晚,堤格爾、葛斯伯和傑拉爾便一同前往了事先被告知的房間。
「葛斯伯大哥,你的身體已經康復了嗎?」
走在王宮走廊上的堤格爾向左側的葛斯伯問道。葛斯伯今年二十二歲,他有著一頭摻了灰色的黑髮和黑色雙眼,是個身材勻稱的男子。他雖然與墨吉涅的戰爭之中身受重傷,但現在已經恢復到能夠笑著四處行走的程度了。
「就和你看到的一樣啊。說起來,我可是一直在睡,連身體都快要變遲鈍了。」
葛斯伯拍了拍自己的手臂,豁達地笑了笑。而走在堤格爾右側的傑拉爾側眼看著這一幕,以挖苦人的口氣問道:
「有幹勁固然是好事,但這樣真的沒問題嗎?我們的目的地是吉斯塔特的王都席雷吉亞,可不是花個十天半月就能抵達的喔。」
傑拉爾有著略帶捲翹的褐髮和青銅色的雙眼,是個看起來有些瘦弱的男子。他擅長管理和計算糧食和物資,並以這樣的能力協助堤格爾至今。
「我已經從宰相閣下那兒打聽過大略的時程了。反正我最近沒什麼需要急著辦理的事情,也覺得這是個造訪吉斯塔特的好機會。」
聽到葛斯伯一本正經地這麼說,傑拉爾聳了聳肩笑了出來。
「你不是才剛交到女朋友嗎?我記得那位是在你身受重傷時為你看護的女子。」
「你從哪聽來的?」
葛斯伯一臉驚愕地望向傑拉爾,堤格爾也以感到意外的神情看向葛斯伯。傑拉爾輕輕抖起了肩膀,看起來像是在憋住內心的笑意。
「我曾多次聽說過你和一名年輕女子一同上街的消息。」
有著灰黑色頭髮的青年貴族沒有出言否定,而是悶哼了一聲。堤格爾先是對他說「真是恭喜你了」,接著又以有些顧慮的神情仰望葛斯伯。注意到堤格爾舉動的葛斯伯,隨即笑著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這是我的私事啊。要是她在我回來之前不要我了,就代表我沒有那樣的緣分啊。這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事。」
「我知道了。那麼,還請你別太勉強自己,好多帶些話題給那位女士聆聽。」
「只要回來時沒少條腿或是胳膊,就能繼續找她照料你了,所以應該是沒問題的吧。」
聽到傑拉爾酸溜溜地這麼說,堤格爾忍不住笑出來。
邊走邊聊的三人,很快就抵達了預定前往的房間。
這似乎是一間客房,但空間顯得有些狹窄。地板上鋪了一張大大的地毯,但卻沒有桌子和椅子。吊在天花板上的青銅吊燈,照亮了房間的每個角落。而窗邊也掛了幾條似乎是以收穫為主題的壁毯。
玻德瓦已經在房間裡面了。除了他之外,馬斯哈和奧杰子爵也在場。三人都坐在地毯上頭,而他們身邊則放了十幾瓶酒、六個杯子和幾個裝了起司和肉乾的盤子。
「歡迎你們到來。」
玻德瓦身上穿的並不是平常的灰色官服,而是毫無裝飾的樸素麻衣。馬斯哈和奧杰也是如此。
這代表他不是以宰相或是王國要人的身分設宴,而是將在場眾人當成朋友對待。而刻意不放桌子和椅子,讓眾人直接坐在地毯上,應該也是有這一層的意思吧。堤格爾等年輕一輩慎重有禮地向長輩們做了問候。
待堤格爾等人在地毯上坐定後,奧杰便斟起酒,將注滿葡萄酒的銀杯傳了下去。在確認每個人都拿到酒杯後,玻德瓦隨即說起了祝酒詞:
「那麼,願諸神能保佑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葛斯伯·羅達特和傑拉爾·奧杰,令他們旅途平安。」
五名男子也配合著玻德瓦的話語,舉起了手中的銀杯。
「聽到要辦餞別宴的時候,我還忍不住『期待』會是一場盛大的宴會呢。」
傑拉爾以鬆了一口氣的神色說著,葛斯伯也點了點頭。
「這倒是真的。宴會這種東西啊,偶爾參加是還不錯啦,但要是頻繁出席的話,肩膀都要變得硬邦邦的了。」
起初是六人漫無目的地暢聊,但父子檔之間的話題很快就多了起來。於是這六人自然地分成傑拉爾和奧杰一組,葛斯伯和馬斯哈一組的狀況。明天就要離開王都,展開漫長的旅程,親子之間會變得多話,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照這樣分組下來,堤格爾就必然得擔任玻德瓦的談話對象。和馬斯哈與奧杰相比,貓臉的老宰相顯得並不多話。堤格爾雖然試著拋出各種話題,但對方的反應都相當冷淡。
——照這情況來看,好像安靜地對飲還比較上道啊。
就在他冒出這般念頭的時候,玻德瓦怱然開了口:
「殿下是否向你告白了呢?」
堤格爾忍不住將視線停留在玻德瓦的身上。
王族的婚姻是攸關國家的大事,會找宰相商量也是合情合理。然而,對現在的堤格爾來說,這是他完全不想去碰的尷尬話題。不過,即使看到青年刻意保持沉默好爭取時間的反應,玻德瓦也沒有出雷斥責。
「一般來說,這種事情應該分成好幾個階段進行才對。比方說,殿下應該要透過我或是馬斯哈傳話,慢慢確認你的想法……然而,殿下表示她想以自己的話語傳遞心意,因此我也決定不去插手了。」
他用的不是「羅達特伯爵」這個姓氏,而是「馬斯哈」這個名字,這也看得出玻德瓦並不是在和他談公事,就只是私人的對談而已。堤格爾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一邊暍著蘋果酒,一邊老實地回答自己的感想:「我嚇了一大跳。」
「閣下,您對於殿下打算迎我入贅一事有何看法?」
「在這種場合,你可以叫我『玻德瓦』或是『皮耶爾』都行。」
玻德瓦這麼說著,拿起了一塊起司放入嘴裡。他就連咀嚼的動作都很像貓。
「你具備著充分的實力,也受到殿下的傾慕,加上——你還很年輕。既然年輕,就代表你可以規劃十年,甚至是二十年的計畫,並在有生之年看到計畫完成。光是這些條件,就足以代表你是這場婚姻的不二人選了吧?」
說到這裡,玻德瓦吊起兩邊嘴角,露出了有些滑稽的笑容。
「我剛才說的,是能在公開場合說出來的理由。若是要列舉一些只有私人場合才能說的理由……那就是我希望能看到蕾琪大人的笑容,因此會贊成這樁婚事吧。」
「笑容……」
堤格爾不禁連眨了好幾次眼睛,凝視著眼前的玻德瓦。這個看起來絕對不會在公開場合露出笑容的男子,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玻德瓦喝著高酒精濃度的蜂蜜酒,繼續開口說道:
「殿下是在八年前對你留下印象的。我聽說你在文森的打獵場上,邀請了殿下共享你親手打下的鳥兒。」
堤格爾露出了有些抽搐的笑容。那是蕾琪還是以「雷格那斯王子」的身分被養育長大的時候。但對青年來說,那可是他不堪回首的糟糕回憶之一。玻德瓦很快就喝空了酒杯,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對你來說,當時的狀況應該就只是把野鳥分給王子一起吃吧。但對殿下來說,你明明是個很少露臉的少年,卻願意為了自己大展廚藝。雖說她不見得是從那時就萌生了愛慕之心,但肯定成了她難以忘懷的回憶之一。」
玻德瓦將視線從堤格爾身上抽開,以望著遠方的神情發出了帶著酒味的嘆息。
「法隆陛下曾打算將你招入王宮。由於殿下一直對你念念不忘,陛下對你抱持著指望,若你能順利成長,並擁有健全的人格的話,就會向你透露殿下的秘密,好為殿下分憂解勞。可惜的是,烏魯斯卿剛好在那時亡故,這件事也就此胎死腹中。而當時的殿下顯得相當失落。」
堤格爾若仍是領主貴族之子的身分,就可以用累積歷練一類的理由將他招入宮內;但一旦成了領主貴族的當家,就不能這麼做了。況且,那個時間點的堤格爾,也才剛繼承馮倫家和亞爾薩斯而已。
「後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拯救了殿下。而殿下之所以能夠獲救,都是因為有你奇蹟一般的活躍。即使如此,你也從未向殿下索取任何回報。無論殿下是以統治者的角度,還是以一名女子的角度來看,你的所作所為的確足以打動她的芳心……哎呀,你不覺得就人類的情感運作原理來說,這是個極為理所當然的結果嗎?」
在說到後半句話的時候,玻德瓦雖然再次望向堤格爾,但他的雙眼這回可是牢牢地盯住了青年。堤格爾若是稍有反對之意,玻德瓦恐怕就會衝上來揪住他的衣領了。
堤格爾一邊啜著酒,一邊默默地點頭回應。這時玻德瓦稍微帶開話題——但還沒有結束這個話題的打算。
「你似乎對殿下回答了『我需要時間』。還有,雖然僅是傳聞風聲,但我聽說你有情人。」
玻德瓦將兩、三支喝空的酒瓶拉到自己手邊。他看起來就像個正在評鑑武器的戰士,而這想必不完全是堤格爾的錯覺。
堤格爾一邊提防老宰相的動作,一邊向老宰相坦承自己有兩名情人。他雖然說了蒂塔的名字,對另一人的身分卻是秘而不宣。即使聽到「兩人」這個數字,玻德瓦也沒露出什麼特別的反應,但在堤格爾隱瞞情人的身分後,他隨即露出了苦澀的神情。
「對方是罪犯嗎?還是說,她做的是難以見光的工作?」
堤格爾搖了搖頭。被玻德瓦這麼一說,他才想到通常會隱瞞身分,都是出於這樣的理由。這時玻德瓦露出了儍眼的神情,向堤格爾說道:
「請容我忠告一句,要是被人問了剛才那樣的問題,最好是選擇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作為回應。一旦選項減少了,答案也會跟著呼之欲出。若不是難以啟齒之人,就代表對方有著相當高貴的地位——或是雖然地位相等,卻因為各種原因,無法將你們的關係昭告世人。」
堤格爾一聽,險些把嘴裡含的酒噴了出來。他深深地反省起來。的確,要是被這麼連番追問,就可能會讓對方以消去法聯想到艾蓮的存在。
「你有可能接受殿下的心意嗎?」
被問了下一個問題的堤格爾,露出了嚴肅的神色望向玻德瓦。
「我認為自己沒有拒絕的立場。」
「希望你能繼續保持這樣的認知。就表面上來說,殿下和你都還是單身,而你若是就此拒絕殿下的話,會在殿下的心中留下無可抹滅的傷痕。你們之間的關係不僅會出現裂痕,對鄰近國家來說,這也是他們見縫插針的好機會——但話又說回來。」
玻德瓦將視線投向地毯。
「我這麼說雖然有些任性,但倘若在結婚後鬧出失和,那也是相當棘手的問題。就算你對殿下不帶任何愛情,我也希望你能盡力維持和殿下之間的婚姻關係。」
「我並不討厭殿下。」
堤格爾這麼說道。
「但關於除此之外的部分,我現在也還沒辦法做出明確的回應。我雖然不願意讓殿下陷入不幸,但也不打算與我的兩名情人分開。」
「——你們兩個,好像從剛才就一直在聊些沉悶的話題啊。」
有人突然從旁插了話,那人原來是馬斯哈。他紅著一張臉,嘴裡也帶著濃濃酒氣。堤格爾看到葛斯伯露出苦笑,隨即明白馬斯哈已經喝多了。不過,堤格爾也很清楚,這位老伯爵是不會這麼簡單就喝醉的。
可能是馬斯哈的嗓門變大的關係,奧杰和傑拉爾的視線也在這時投了過來。玻德瓦則是面不改色地開口說道:
「對了,我有件事想告知在場的各位。」
五人同時露出困惑的神色,將視線集中在玻德瓦的身上。而堤格爾也凝視著老宰相的身影。
「關於馮倫伯爵自先王法隆陛下獲賜的『月光騎士』稱號,在布琉努的歷史之中,僅有一個人曾得到過相同的稱號。」
馬斯哈「哦」了一聲,玻德瓦又繼續說了下去:
「而那位人士——後來登上了王位。」
玻德瓦沒理會目瞪口呆的五人,逕自喝起了杯中物。五人雖然多少都有點醉意,但還不至於把老宰相剛才的話語當耳邊風。
玻德瓦的弦外之音如下——
法隆王認定堤格爾具備著成為下一任國王的資格,為了方便他能在日後登基,決定賜給他這樣的稱號。
這也許只是牽強附會的解釋,然而,授與稱號的法隆如今已不在人世了。而除了血緣家世之外,這世上幾乎不存在能與「獲得先王的認可」匹敵的正當性。
「現在應該已經沒人知道這件事了吧。就連公主殿下也對此一無所知,各位可以看作只有在場的我們六人知情。」
「也就是說,堤格爾維爾穆德卿能夠登上王位囉!」
看到傑拉爾睜著炯炯有神的一雙青銅色眸子的模樣,奧杰隨即揮動酒杯,以酸溜溜的口吻說道:
「兒子啊,要期待戰友並無不可……但你可要謹慎一點,不然老夫為了保住有望成為國王的年輕人,就只能要你捨命擋箭了。」
這對父子的互動讓葛斯伯笑了出來,他接著輕輕拍了拍堤格爾的肩膀。
「這可是個好消息啊。不過,雖說是偉大祖先所立下的前例,但後人也不見得會依循仿效就是了。」
他想必是看到了堤格爾臉上的神情,才會補上後半句的吧。堤格爾輕輕垂下了頭,向眾人表達感激之情。無論是為他感到開心的傑拉爾,還是奧杰和葛斯伯的體恤,都讓他感到十分貼心。
馬斯哈右手拿著啤酒瓶,左手拿著酒杯,在堤格爾的身旁坐了下來。老伯爵一邊將啤酒倒入堤格爾的杯子,一邊以不以為意的口吻說道:
「你之前不是沒有當上國王的打算嗎?」
「原本是這樣沒錯,但經過不少事情後,我開始試著去思考那方面的事了。」
堤格爾這麼回答後,馬斯哈隨即打量起堤格爾的臉龐。他似乎是接受了這樣的說法,只見馬斯哈抖著灰色鬍子大笑出聲,在自己的酒杯倒起酒。
「看起來,你並不是因為無法逃避才硬著頭皮去做的。這既然是你自己做出的決定,我就不會對此多嘴。老夫要提醒你的,就只有一件事而已。」
馬斯哈露出嚴肅的表情,以一雙黑眼緊盯著堤格爾。
「——別讓你的女人們難過傷悲啊。」
堤格爾雖然在一瞬間瞠大了眼睛,但立刻以不輸老伯爵的真摯神情點了點頭。兩人隨即破顏而笑,讓手中的杯子輕輕相碰。



3.地上與地下的黑暗
在餞別宴結束後的隔天早上,以堤格爾為正使的五十人使節團就此從王都出發。順帶一提,蒂塔的身分是堤格爾個人的隨從,而達馬德雖然不在使節團的成員名單上,但仍以公家分配的隨從身分隨行。
「這樣真的好嗎?」
聽到達馬德的待遇,傑拉爾雖然露骨地皺起眉頭,但葛斯伯倒是不怎麼介意,說了句:
「就讓他當隨從吧。」
葛斯伯曾在那場與墨吉涅的戰爭中身受重傷,所以多少還是對達馬德抱持著成見。不過,他很清楚堤格爾的意圖為何。況且,他也想為堤格爾這位小弟多出點力,以彌補之前沒派上用場的失敗。
「可是,若是和墨吉涅人過於親近的話,豈不是會影響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風評嗎?」
「我是不覺得這點小事可以動搖堤格爾……動搖馮倫伯爵的立場啦,不過,擺平這些問題,不正是我們這些副使的職責嗎?」
雖說是使節團,但成員幾乎都是士兵。他們被分配到的任務,是要守護十輛以兩匹馬拉的馬車上頭滿載的贈禮。其中幾名文官則是傑拉爾的部下,他們的任務是確認這些贈禮的狀況和數量。
這天早上,蕾琪在謁見大廳以口頭慰勞了堤格爾、葛斯伯和傑拉爾三人。
「三位,此行有勞你們了。由於是戰爭結束後的長途旅程,還請注意健康。」
「殿下,請放心將任務交給我等。我等必會帶著維克特陛下的好消息歸國。」
堤格爾代表著三人這麼回應。在約莫數到三的短暫時間裡,蕾琪以帶有少許熱意的視線注視著堤格爾,但並沒有多說什麼。
接著,她向艾蓮等三名戰姬遊說感激的話語。
「若沒有諸位的鼎力相助,我國想必無法迎接這一天的到來吧。我希望今後仍能與吉斯塔特共享勝利與和平,並維持能互稱盟友的關係。」
「公主殿下,您這番讓人感激的話語,在下必會一字不漏地轉達給陛下。在下也對這裡的大地產生了情感,下次遙訪王宮之際,在下希望自己是以和平和友好的使者身分前來,也希望屆時不是穿著這身軍服,而是更有看頭的服裝造訪。」
這邊則是由艾蓮代表三人這麼回應。在致詞到後半段時,米拉險些就忍俊不禁,幸好蘇菲即時輕拍了她的肩膀,才讓她維持嚴肅的形象。
蕾琪雖然露出了沉穩的笑容聆聽艾蓮的話語,但她似乎在某一瞬間察覺到艾蓮話中有話,以帶著訝異的目光凝視著艾蓮的面孔。而察覺到蕾琪有這番變化的人,就只有她眼前的艾蓮而已。
不過,即便蕾琪察覺到了艾蓮不願公諸於世的訊息,她還是沒在臉上露出半分情緒。她隨即露出微笑,對艾蓮說出慰勞的話語。銀髮戰姬就這麼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尷尬之情,退出了謁見大廳。

送走使節團後,蕾琪回到了辦公室,繼續處理政務。在安靜地過了約莫一刻鐘的時間後,宰相玻德瓦拿著成綑的文件出現了。這些全都是需要蕾琪做決策的事項。
蕾琪接過大量文件的同時,以直率的口吻向貓臉宰相道出了盤據在內心的不安:
「這也許是我多慮了,堤格爾……馮倫伯爵他應該不會就此一去不回吧?」
玻德瓦像隻受驚的貓兒般睜圓了眼睛。直盯著公主好一會兒後,宰相為了讓她安心,旋即露出笑容搖了搖頭。
「您是做了惡夢嗎,殿下?他怎麼可能不會回來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
蕾琪的回應有些口齒不清。畢竟,那僅是一股隱隱約約的感受罷了。玻德瓦看了她的反應,隨即極為罕見地出言鼓勵道:
「他肯定會回來的。說起來,他此行僅是出使友邦,在結束任務後便會返回國內。維克特王肯定也不會為難他的。」
蕾琪用力點了一次頭後,再次埋首處理政務。她目前能為堤格爾所做的,就是穩固地展開重建,讓這個國家趨於安定。



使節團自王都尼斯出發後,已經過了好幾天的時間。
他們沿著道路北上,在日落之際進入城鎮休息,並在天亮前上路,再次沿著道路前進。這一路上都沒有遇到山賊一類的盜匪,旅途可說是十分順暢。
住宿處是由馬斯哈幫忙張羅的。每當抵達城鎮之際,該鎮的鎮長就會出面迎接堤格爾等人,並將他們帶至住宿處。
他們的住宿方式,是包下鎮上最高級的旅館一晚。除了鎮長之外,協助更衣的人員、連夜清洗衣服等物品的人員以及照顧馬匹的人員也都一字排開,等候堤格爾等人的差遣。
堤格爾如今已是足以代表王國的英雄,艾蓮等人也是重要的外賓。若是考量到這一點的話,他們其實還能享受到更好的待遇。在出發前和馬斯哈商量的時候,馬斯哈提到有些鎮長甚至願意讓整個城鎮都供使節團盡情使用。但由於堤格爾和艾蓮都不想做到這種地步,於是就以目前的形式作為妥協了。
今天,堤格爾等人造訪的是名為圖爾丹的城鎮。這裡位於盧堤迪亞南方,過去是由嘉奴隆公爵的部下治理。而目前的統治者,則是蕾琪派遣過來的代理鎮長。
不只是圖爾丹,盧堤迪亞絕大部分的都市和城鎮,目前都是採用派遣官員治理的方針。過去追隨嘉奴隆的貴族們不是遭受懲罰,便是遭到流放。
被帶到旅館的堤格爾,在自己的房間裡做起黑弓的保養作業。
他們迄今所造訪的城鎮,都是在抵達旅館之後,就立刻收到鎮長或是地方仕紳的邀請前去赴宴,不過,這座圖爾丹鎮則是預計要到明天早上才會設宴。
如此一來,堤格爾就沒有其他事情能做了。
要深究原因的話,就是因為葛斯伯幹勁十足的關係。他將原本要由堤格爾處理的事情一一攬到了自己身上,並確實地處理完畢。至於物資的管理和繁瑣的檢查工作則是由傑拉爾一手包辦,堤格爾相當信任他的本事,所以完全沒有插手。
如此這般,堤格爾難得地獲得了一段閒暇的時光,讓他得以專心保養黑弓。
雖然外頭已是日落時分,天色逐漸昏暗下來,不過房裡吊著青銅製的吊燈,上頭點著數十支蠟燭,足以照亮整個房間。
這把黑弓是與司掌夜晚、黑暗與死亡的女神蒂爾·納·法有關的物品。每次想到這裡,堤格爾總是不免萌生「就算不保養應該也無所謂吧」的念頭。
但即使如此,堤格爾還是會盡量抽出一些時間,不讓自己疏於保養。
除了黑弓是馮倫家的傳家之寶,以及保養弓箭是自己長久下來的習慣之外,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對於黑弓有一份感激之情的關係——而這份情感和他對蒂爾·納·法的觀感並沒有關係。至今為止,他被黑弓所救的次數已經是多不勝數了。
在做完保養後,堤格爾將黑弓豎在床旁的牆邊,並輕輕伸了個懶腰。
——嗯,再來去找艾蓮和蒂塔好了。
艾蓮的房間位於堤格爾的右邊,蒂塔則是被安排在他左邊的房間。在道路上行進的時候,礙於士兵們的視線,堤格爾沒辦法好好和艾蓮交談。而人在馬車之中的蒂塔就更加難以接觸了。
而士兵們現在都跑到鎮上去了,住在這座旅館裡的除了他們之外,就只有莉姆、米拉和蘇菲而已。由於她們都知道自己和艾蓮與蒂塔之間的關係,因此不會有什麼問題。就在他決定先去蒂塔的房間一趟的時候——
有人從外頭敲了門。「方不方便打擾一下呢?」——是蘇菲的聲音。堤格爾示意無妨後,蘇菲以及米拉隨即踏入了房內。
「怎麼啦?妳們怎麼會一起來?」
堤格爾這麼一問,蘇菲便晃著有如波浪般的金髮露出微笑。她做出這樣的小動作時,總是美麗得讓青年看得目不轉睛。
「也不是有什麼大事啦,我們是來找你玩的。」
堤格爾露出苦笑,邀兩人坐到椅子上。
然而,蘇菲卻從堤格爾的身旁鑽了過去,在床鋪上坐了下來。她接著「砰砰」地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像是要堤格爾坐過來。
在堤格爾露出一頭霧水的反應後,米拉便像是在嫌麻煩地說了一句:「偶爾這樣又沒關係。」雖然摸不清兩人的意圖,但堤格爾還是走到了床邊,在蘇菲的身旁坐了下來。
緊接著,米拉也在堤格爾的身旁坐了下來,形成她和蘇菲包夾青年的狀態。
心情平靜不下來的堤格爾左右張望著,只見蘇菲還是和平常一樣,臉上漾著溫柔的笑靨;而米拉則是露出看起來像是在生氣的神情——她們兩人都同樣凝視著堤格爾。在堤格爾企圖找個話題的時候,蘇菲率先開口了:
「你最近和艾蓮與蒂塔的狀況如何?」
對於這過於直接的提問,堤格爾不禁有些狼狽,臉頰也紅了起來。
「是、是指什麼狀況啊?」
「是在問你們進展得順不順利啦。有沒有吵架呢?有沒有不小心說錯話害對方傷心,或是惹對方生氣呢?」
順帶一提,蒂塔成為堤格爾的情人一事,是蘇菲從馬斯哈那兒打聽來的。老伯爵雖然不打算聲張兩人之間的關係,但也不覺得有隱瞞的必要。而米拉則是從蘇菲口中得知的。
「我想,現在都還沒什麼問題……」
堤格爾回話的時候顯得沒什麼自信。接著換米拉發問了。
「關於娶戰姬為妻的方法,有沒有什麼進展?」
「不,這方面目前還是一片空白。」
堤格爾搖了搖頭。他心想,好像沒辦法拿「因為該思考的事和該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來當作藉口。米拉聽了,刻意地嘆了口氣。
「你該不會根本沒打算認真去想吧?是不是在等艾蕾歐諾拉死心啊?」
雖說堤格爾的脾氣不錯,但聽了這話終究還是有些心頭火起——不過,他很快就換了個念頭。也許在他人眼中,自己的現狀的確就是如此,這也是無可奈何的。自從他對艾蓮說「我會想辦法」之後,到底已經過了多少個日子了?現在可是已經到夏季的尾聲了啊。
看到堤格爾沉默下來,米拉隨即露出了不悅的神情。可以肯定的是,她內心所懷抱的情感,有一半是針對她自己而來的。
「以前曾有這樣的故事……」
米拉像是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似地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她所開啟的話題,是存在於約莫一百年前,有著『北海男爵』外號的人物——佛瑪的生平。聽到他同時效忠三個國家,並在每一個國家都獲得了爵位和領地的事蹟,讓堤格爾露出了感佩的神色。米拉繼續說道:
「比方說,你如果透過某些手段,當上了吉斯塔特的貴族……像是獲頒和布琉努的『月光騎士』類似的稱號也行。總之,我認為只要能獲得吉斯塔特的認可,你和艾蕾歐諾拉之間的關係說不定就有一絲希望。」
「原來如此……我還真沒想過這種方法呢。」
「一般人也想不到這種辦法吧。」
米拉雖然這麼下了結論,但對堤格爾來說相當值得參考。他要做的,正是一種不尋常的嘗試。即使這種方法不太合乎自己的個性,也有必要試著去思考。
「話說回來,米拉,妳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
「也沒什麼。」米拉說著撇開了臉。
「我只是產生了一點興趣而已。戰姬究竟能不能和別國的重要人物共築婚姻——如果能有樂觀的結果,說不定也能改寫我們的命運。」
青年這才恍然大悟。若是堤格爾和艾蓮能成功跨越阻擋在兩人之間的重重障礙,那對於其他的戰姬來說,想必也揭露了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路線。
「謝謝妳。雖然還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但我會努力的。」
「——話說回來,堤格爾呀。」
蘇菲似乎認為米拉已經結束了這個話題,在這時開口向他搭了話。堤格爾轉頭朝她望去,臉上不禁浮現出困惑的神色。因為金髮戰姬已經靠到了衣角相連的距離了。
「蘇菲……那個,妳會不會靠得太近啦?」
「會嗎?」
金髮戰姬傾首說道。堤格爾雖然轉頭看向米拉,想徵得她的同意,但藍髮戰姬也在不知不覺間拉近了與青年之間的距離。
「不過就是坐得近了點,沒什麼問題吧?我只是覺得這樣比較好聊天而已。」
米拉沒將視線和堤格爾對上,像是在自言自語般這麼說道。由於堤格爾隱約覺得她倆的體溫傳了過來,讓他莫名地緊張起來。
在他猶豫是否該離開床鋪的同時,蘇菲像是對這一切不以為意,再次投來了直率的問題。
「我之前就很好奇,你為什麼會讓蒂塔也成為情人呢?」
堤格爾忽然答不出話來。就算開口說明,他也不覺得蘇菲和米拉會理解他的想法。蘇菲挑起眉毛,瞇細眼睛,朝青年靠得更近了。她以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伸出手,摟住了堤格爾的右手臂。

「不可以喲。不好好回答的話,我是不會放開的。」
蘇菲以像是在開導孩子般的口吻說著,並露出了豔麗的微笑,被絹服所包覆的豐滿胸脯也貼上了堤格爾的右臂。
柔軟的觸感傳了過來,那雪白的肌膚、深邃的山谷,以及因受力而變形的胸部一舉闖進了堤格爾的眼簾,讓他慌慌張張地把臉轉向另一側。
而他緊接著所看到的,則是看似害臊、紅著一張臉的米拉緊緊揪著青年的袖子,像是不讓他離開似的。看來,米拉也沒有放堤格爾一馬的打算。
「吶,堤格爾。」蘇菲以穩重的語氣詢問道:
「你是怎麼看待艾蓮的?」
「我當然是把艾蓮當成我最重要的人了。」
這是不加修飾的內心話,因此他可以像這樣毫不猶豫地回答。然而,他還沒對前一個問題做出回答。他做好了她們會感到傻眼——甚至是會被她們瞧不起的心理準備,硬著頭皮說了下去:
「不過,我也希望蒂塔可以留在我的身邊。而且,我不想像過去那樣只把她當成侍女看待。我知道這樣很沒節操,不過……」
在他說到這裡的時候,蘇菲輕輕笑了一聲。
「我不是要罵你呀。領主貴族擁有小妾,並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不過,就目前來說,你還是把艾蓮和蒂塔當成小妾看待對吧?這代表你心有所屬,打算迎娶別人為妻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堤格爾這才明白蘇菲問這問題的用意,讓他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雖然蘇菲還是摟著他的手臂,湊得很近的臉龐也讓他感到在意,但他總算能以平常心回答了:
「目前只是還沒有『成形』而已。畢竟這並不是能夠昭告天下的關係。」
「還沒成形,是嗎……」
米拉似乎覺得不是滋味地哼了一聲。就在堤格爾打算做進一步說明的同時,與走廊相連的房門忽然被打了開來,一名女孩隨之踏入房內。她手裡拎著一支酒瓶。
「堤格爾,我拿到一瓶不錯的蘋果酒囉,一起喝——」
那名女孩是艾蓮。在踏入房內一步之後,銀髮戰姬登時僵住了動作。只把話說了一半的她,正瞪視著堤格爾與兩名戰姬。
「妳們兩個,是不是靠得太近啦?我記得今天沒那麼冷啊。」
她的語調平板,聲音裡也聽不出感情。堤格爾正想開口壓下情人的怒火,但米拉卻先一步挑釁起艾蓮:
「妳不過是一介小妾,有什麼資格對我們說三道四?」
「什麼……?」
對上了艾蓮的米拉,似乎稍稍恢復成原本的自己。她將視線從銀髮戰姬身上挪開,並用力抱住了堤格爾的手臂,對他露出了純真的笑容。
「堤格爾,我如果說要當你的小妾,你會願意接納我嗎?」
這段發言不只嚇到了堤格爾,連蘇菲和艾蓮都大吃一驚。青年緊盯著米拉,臉龐隨之漲紅起來。蘇菲那雙祖母綠般的眸子閃爍著期待與好奇,靜候著事情的發展。艾蓮則是以雙手抱著蘋果酒瓶,凝視著米拉。
然而,藍髮戰姬接下的行動,再次出乎了眾人的意料。她放開堤格爾的手臂,從床上站了起來,並轉了半圈重新面對青年。接著,她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伸出食指,輕輕戳了還在發愣的堤格爾鼻頭。
「我當然只是在開玩笑囉。」
「這、這樣啊……」
光是這麼回應,就已經耗盡了堤格爾的心力。米拉將手指從青年身上抽開,轉而露出嚴肅的神色交抱雙臂。那對讓人聯想到結凍湖面的藍色眸子,正牢牢地盯著堤格爾。
「你可要多小心一點啊,堤格爾。要是你擁有好幾個小妾的消息傳了開來,肯定會有人找上門來,將自己的家人介紹給你的。你要是不把態度擺出來,肯定會危機四伏。」
堤格爾也嚴肅地點頭回應。一直到目前為止,他時而會收到相親的邀約,或是將女兒等親戚安置在身旁作為侍女等要求,而接下來則又會出現新的麻煩。
「謝謝妳,我會認真思考的。」
「這樣啊。那麼,我要回自己的房間了。」
米拉像是辦完了事情般,轉過了腳步背對堤格爾。她沒有回頭,也沒有望向艾蓮,就這麼離開了房間。
而蘇菲則依舊緊黏著堤格爾,看著被關上的門扉,輕輕嘆了口氣。
米拉刻意摻了玩笑的成分,強硬地結束了話題。對於將告白的機會讓給藍髮戰姬先來的蘇菲而言,這次只能放棄了。
——算了,今天就在這裡收手吧。反正之後還有機會。
不過,我最後也稍微來點惡作劇吧——蘇菲這麼做了決定。
「——堤格爾。」
聽到蘇菲的呼喚,堤格爾未加提防便轉過頭去,結果眼前的景象讓他驚訝得瞪大了眼——金髮戰姬維持著摟住青年右臂的姿勢,朝他探出了身子。
蘇菲那閉上了雙眼的臉龐湊得好近,她水潤的嘴唇近在咫尺,已經能微微感受到她的呼吸了。那甜美的香氣也搔弄著堤格爾的鼻腔。
只要青年稍稍動起脖子,應該就能輕易地奪走她的唇吧。堤格爾好不容易才壓下了心中的這股衝動。
蘇菲動了——她的嘴唇在青年的鼻尖上輕輕一點。而在堤格爾露出困惑神情的瞬間,她便以流暢而自然的動作離開了青年的身邊。蘇菲露出了惡作劇成功的孩子般的笑容,向他拋出了問題:
「有嚇到嗎?」
「我還以為心臟要停了……」
堤格爾輕撫著自己的胸口回答道。他無意識地將手貼到自己的左胸上,隨即感受到劇烈加快的心跳。他知道自己全身發熱,連臉龐都帶著熱氣。
「那麼,這應該代表我還有機會吧?」
蘇菲以指抵唇,露出了可愛的笑容說道。
「蘇菲,妳給我適可而止。」
艾蓮邁著大步,來到了米拉剛才的位置坐了下來。對於銀髮戰姬帶著怒氣的目光,蘇菲則是帶著笑容化解掉了。
「艾蓮,我也可以參加這場酒會嗎?」
「如果妳願意說說妳剛才和琉德米拉在這裡做了些什麼的話,可以啊。」
艾蓮板著臉說著,並抱住了青年的左臂。「好呀。」蘇菲這麼回應後,便一五一十地全盤托出。堤格爾聽著蘇菲的話語,忍不住縮起了肩膀。他雖然為此感到開心,但似乎還要再過上一段不短的時光,自己才能重獲自由。



那是一處像是被黑暗碎片填滿的空間。
感覺就算點起了燈,也會在轉瞬間被周遭的黑暗所吞噬。此處的黑暗就是如此濃稠深沉,甚至讓人冒出了上述的錯覺。空間裡的空氣相當冰冷,而且相當乾燥,就像是在許久以前便遭到廢棄的墓室一般。
這片黑暗之中,有三個身影正在動作。他們都不是會為無光的景色感到悲嘆的存在。由於構造和人類不同,他們不需光芒就能視物。
「——『弓』和龍具之主們,似乎會經過這裡喔。」
一道年輕的嗓聲以快活的口吻說著,中間還夾雜著咀嚼東西的聲響。
若是這裡有光源的話,應該就能看出聲音的主人是個看似活潑的年輕人吧。他有著中等身材,穿著袖口和衣領有毛皮裝飾的厚重衣物。男子短短的黑髮被綠色的布包覆,多餘的布條則是垂到了肩膀上。他正靠著牆壁而立,而從剛才便不斷放入口中咀嚼的東西,其實是金幣。
「他們打算走海路前往吉斯塔特嗎?」
青年的話語,引來了一陣嘶啞的嗓聲回應。那是一名矮小的老人,身上披著一件彷彿要融於這片黑暗之中的黑色長袍。他站在房間的中央,左手捧著一顆拳頭大的水晶球,而他的雙眼正窺伺著只映照出一片黑暗的那顆物體。
「為何需要為此費心?放著不管便是。」
帶著幾分訝異的男子說話聲響了起來。若只聽聲音判斷的話,應該會認為聲音的主人約莫四十來歲,但實際見到他的身影,說不定會讓人感到困惑。他是一名身穿華美絹服、頭戴小帽,身材極為矮小的男子。他頂著一顆光頭,有著厚得出奇的眼瞼,和一雙細長的眼睛。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名長相詭異的人物。
男子靠在與嚼食金幣的年輕人相對的牆上,以百無聊賴的神情眺望著兩人的模樣。而在他的腳邊,有一隻黑色的蜥蜴正在來回爬動。
青年名為渥加諾伊,老人名為多勒卡伐克,而詭異的男子則名為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他們全都不是人類——不過,要是嘉奴隆聽到這句話,肯定會出言否定。
多勒卡伐克和渥加諾伊,都懷抱著改變這個世界的願望,而嘉奴隆則是和他們在某些層面上利害一致,因此暫時協助著他們。
不過,一旦狀況生變,嘉奴隆隨時都有可能拋棄掉這個「利害一致」的誘因。而其他兩人也很明白嘉奴隆的想法。他們之間的關係相當不穩固。
在嘉奴隆表示不需理會後,多勒卡伐克回話了。
「不,我要在這裡處理掉他們。」
渥加諾伊吞下嘴裡的金幣,開口問道:
「你是要就這麼直接進行儀式嗎?」
「並非如此。在這邊執行儀式的話,會有一點不方便。因為……的力量實在是出乎意料地強大。」
黑袍老人承認自己失算了。而他的話語之所以有一段顯得模糊不清,是因為他所提到的,是遠古時代的某位女神的名字。那名女神很有可能會在多勒卡伐克一夥進行重要儀式時出手妨礙。
「這是障眼法。」多勒卡伐克靜靜地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要讓『弓』他們以為一切都是預定在這裡進行的。」
「還真是謹慎啊。」
嘉奴隆這麼評論。他雖然也察覺到那名女神的力量變得更強,但認為還不足以讓他們做出轉移地點的決定。不過,嘉奴隆並沒有要堅持主張的意思。
「若是放棄這裡的話,我們要在哪裡讓女神降臨?」
「吉斯塔特也有信仰我們的女神。」
這就是多勒卡伐克的答案。
「這樣沒問題嗎?之所以挑上這裡,不就是因為這裡才有足夠的血液嗎?」
「我們已經收集到太過充足的血液了。就算在吉斯塔特執行最後的儀式,也不會構成任何阻礙。」
對於渥加諾伊的疑問,多勒卡伐克像個正要執行熟稔實驗的學者般這麼回應。渥加諾伊側目瞄了嘉奴隆一眼,刻意地嘆了口氣。
「吉斯塔特啊……要是雅加婆婆還在的話,我們就輕鬆多了呢。」
原本與多勒卡伐克同夥的魔物——芭芭·雅加在吉斯塔特遭到嘉奴隆吞噬,從這個世界上消滅了。而渥加諾伊正是在挖苦這件事。嘉奴隆沒理會渥加諾伊,向多勒卡伐克問道:
「那具體來說要怎麼行動?」
「我會前往地上。你們就在這裡待機,並視情況給予支援。」
「你要出馬?」
渥加諾伊訝異地採出了身子,混濁的空氣隨之受到攪動。嘉奴隆似乎也感到意外,微微側起了身子。
「交給你們了。」
在簡短地說完這句話後,多勒卡伐克就此閉口不語。
房裡隨即被沉默所支配。而每當過了數到一的時間,房裡的黑暗似乎就會變得更濃一些。



亞爾堤西姆是嘉奴隆公爵過去的領地——盧堤迪亞的中心都市。這裡位於主要街道的樞紐處,也是布琉努王國統領北部的重要據點。
然而,亞爾堤西姆在兩年前的內亂之中,被統治者嘉奴隆親手縱火燒毀,變成了一座廢墟都市。除此之外,由於都市地下的聖窟宮崩毀,使得都市的中央地帶就此塌陷,可謂雪上加霜。
在那之後,由於世人都認為嘉奴隆公爵已然喪命,盧堤迪亞就成了王家的直轄領地。官方派遣了代理領主治理亞爾堤西姆,並令其走上重建的道路。
「這裡……就是那個亞爾堤西姆嗎……」
穿過城牆踏入城鎮的堤格爾,以驚愕的神情望著活力十足的街坊光景。而在青年身旁的艾蓮也露出感佩的神色點了點頭。
堤格爾其實對亞爾堤西姆沒有什麼太多的印象。雖然這是因為他幾乎都處在昏迷的狀態,但他還是記得被大火焚毀的都市樣貌,以及自己用黑弓的力量將都市的中心部位轟出大洞的事。
不過,目前映在青年面前的,是已經完成一半的復興進度,正在朝著徹底重建的方向發展的市容。許多新造的住宅沿著道路而建,小販們也在路旁一同設攤,商人們手拿形形色色的商品,正拉著嗓子吆喝攬客。
放眼望去,依然看得到許多讓人痛心的光景——像是半毀的城牆或是燒毀後未做清理的神殿等等,但仔細一看,工匠們正圍著城牆展開補修作業,而孩子們則是聚集在毀壞的神殿旁邊,利用建築物的殘骸嬉戲。
「居然能從那種狀態下順利重建啊。」
艾蓮的這聲低喃,也包含了她以統治者身分萌生的感佩之情。她在前來救助堤格爾的時候,看到了都市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的模樣。恐怕只有目睹過當時的亞爾堤西姆的人們,才能明白艾蓮現在的心境吧。
「畢竟是我國的北方要衝啊。」
擔任副使的葛斯伯輕輕拍了拍堤格爾的肩膀。
「一旦恢復了都市應有的機能,肯定會再次變得人聲鼎沸。不過,這段重建之路恐怕有些不好走啊。」
在火災之中失去家人、好友和財產的人們,全都默默地離開了此地。願意留在一無所有的都市裡面,並協助災後復興的居民實在是少之又少。
「公主殿下和宰相閣下,似乎為了重建而費了不少心血呢。他們不僅雇用了大量的工匠送來此地,也向鄰近的村鎮招募入住者。」
過了不久,這座都市的代理領主和部下一同現身了。他是一名年約三十五歲的男子,有著深黑色頭髮,並蓄著包覆整張下巴的濃密鬍鬚,名字則是伊西德爾。根據葛斯伯的說法,此人是受到玻德瓦指名,並成為此地的代理領主,似乎是個相當優秀的人才。
「您就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伯爵嗎?我已耳聞過您的事蹟,而諸位戰姬大人也是。」
堤格爾等人也向伊西德爾做了問候,並詢問亞爾堤西姆的近況。
「正如各位所見,重建的步伐相當穩定。不過,若要恢復成過去的繁華大都市,恐怕還要好幾年的時間吧。」
堤格爾認為他是個做事誠懇,能讓人產生好感的男人。
在他的部下引領下,使節團的士兵們和吉斯塔特士兵們先行前往旅館。不過,這座與其他城鎮完全不同的城市風光,讓葛斯伯和盧里克等人決定留在堤格爾身邊。
在堤格爾的要求下,伊西德爾將他們帶到了城鎮的中央地區。艾蓮等人也和堤格爾一同隨行。一行人就這麼走在留有燒焦痕跡的道路上。
原本有兩條大路相交的路口,現在已經成了巨大的碗狀陷坑,伊西德爾在這座坑前停下了腳步。堤格爾則是又往前走了十步左右,站到了坑洞的邊緣。他露出凝重的神情,俯視這座被瓦礫填去一半的坑洞。
他雖從蕾琪那兒得知,官方打算晚些再重建這個地區,但在目睹被瓦礫掩埋的這座巨大坑洞後,堤格爾的背上登時竄過一陣惡寒,同時令他戰慄不已。
這個坑洞,是堤格爾用上自己正揹在身後的黑弓一手造成的。
「——一想到這個洞是你開出來的,就讓我覺得既可靠又可怕啊。」
站到了堤格爾身旁的艾蓮,忽然以帶著幾分玩笑的口吻這麼笑道。堤格爾望向她的臉龐,覺得沉積在胸口的不安感似乎隨之融化了幾分。堤格爾的臉色雖然依舊凝重,但他勉強擠出了笨拙的笑容,對著銀髮戰姬點了點頭。
「我再次覺得,應該要認真而謹慎地面對這股力量啊。」
這股力量雖然駭人,但若沒有這股力量,就無法和魔物戰鬥。他必須以清醒的神志持續面對這股力量,直到不需要它的那天到來為止。
米拉和蘇菲走到了堤格爾身邊,雙雙凝視著坑洞。
「這下面就是那個聖窟宮的所在之處嗎?」
米拉問道。青年無言地點點頭後,蘇菲便抵著臉頰嘆了口氣。
「看來是沒辦法進行調查了呢。」
「這也沒辦法。」
艾蓮也嘆了口氣。就算立刻動員大量人力清除這些瓦礫,至少也要花上十來天吧。他們可不能在這裡停留那麼久。
堤格爾從坑洞旁離開,回到了眾人的所在之處。這時,青年察覺了一件事——與他同行的蒂塔、莉姆、葛斯伯、傑拉爾和盧里克,都以關心的神色望著他。唯一沒有改變態度的,就只有對此事一無所知的達馬德而已。
為了讓這些重要的人放心,堤格爾向他們報以笑容,並輕輕向伊西德爾點頭致謝。接著,他要眾人再次出發。
在伊西德爾將眾人帶往旅館的路上,堤格爾向他打聽了各種大小事。
「這裡有留下關於嘉奴隆公爵的紀錄嗎?」
「很遺憾。」代理領主苦著一張臉搖了搖頭。
「公主殿下和宰相閣下也發佈了搜索的命令,但嘉奴隆的宅邸卻被燒得十分徹底,已經是什麼東西都不剩的狀態了……」
嘉奴隆可是企圖謀殺法隆和蕾琪的男子,蕾琪和玻德瓦會想找出與他有關的資料也是理所當然。而就堤格爾來說,他希望能透過這些資料找出與魔物有關的線索,但現實顯然不盡如人意。
過了不久,堤格爾等人抵達了旅館。
而在這天晚上,堤格爾等前往了伊西德爾的官邸接受款待。
即使在薩克斯坦軍和墨吉涅軍入侵之際,伊西德爾也沒有從這座都市之中離開,而是加強防禦堅守不出,因此他對關於戰事的話題聽得津津有味。而他也對堤格爾等人要在明早離開一事感到十分不捨。
在夜深之前,堤格爾等人自代理領主的官邸告辭,回到了旅館。

一道劇烈的轟隆聲響徹了深夜的城鎮。
堤格爾立刻驚醒過來,他從床上彈起身子,緊緊握住了黑弓。
——是打雷嗎?
他瞬間閃過了這個念頭,但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聲音雖然和打雷很像,但並不是一樣的東西。他抓住放在床邊的箭筒,走到窗邊推開窗板。而在這段期間,轟隆聲依然響個不停。
銀色的月亮高掛天空,無數繁星在黑夜的襯托下閃爍。而在遙遠的下方,則看得到建築物群的漆黑輪廓。城鎮裡之所以看不到燈光,除了因為正值深夜時分之外,也證明了這是一座尚未重建完畢的都市。
這時,遠方再次傳來了彷彿要搖撼大氣一般的咆哮聲。而與咆哮聲不相上下的破壞聲響也隨之而至。無論咆哮還是破壞聲都不只有一道,而是好幾道交疊在一起。
「這是……」
緊張感竄過了堤格爾的全身上下。他對這股咆哮聲有印象。
他迅速完成著裝,把箭筒掛在腰帶上頭。這時,從走廊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有人從外頭敲了門。
「堤格爾,是我。」
那是艾蓮的聲音。堤格爾連忙跑到門邊,解開了門鎖。打開門扉之後,只見來者不只艾蓮,連米拉和蘇菲也都在。三人都穿著平時的服裝。
她們應該是聽到了剛才的咆哮聲吧,三人都露出了凜然的目光,換上了身為戰姬時的表情。她們手中都握著各自的龍具。
四人向彼此頷首後,隨即在黑暗的走廊上跑了起來。在抵達一樓之際,他們遇上了幾道人影。四人透過聲音判斷,明白那是莉姆和盧里克等人。莉姆等人也是在聽到剛才的咆哮聲後醒來的。這些成員之中,並沒有人帶著睡眼惺忪的神色。
「是出事了嗎?」
莉姆代表著眾人問道。她的聲音和平常一樣冷靜。
「我們正打算過去一探究竟。莉姆,你們隨時做好逃跑的準備,並在後門那邊待命。若是有點空檔的話,就把其他客人也帶到後門那邊吧。」
堤格爾這麼回應。而艾蓮像是要讓他們放心般,以自信十足的口吻說道:
「別擔心,這裡有的不只是堤格爾,還有三名戰姬呢。」
世上恐怕沒有比這更為可靠的話語了。莉姆氣勢十足地應了一聲,與其他人展開了行動。

堤格爾等人從旅館正門離開後,便衝上了主要道路。
四人看到許多人摸黑跑到了主要道路上。有些人手上拿著提燈,也有些人只穿著睡衣正不停發抖。而他們最大的共同之處,就是正為不絕於耳的破壞聲和咆哮聲恐慌不已。
「——柔和的燈光啊,照亮吾空!」
蘇菲以嚴肅的口吻低喃,將光華高高舉起。黃金錫杖的前端忽然冒出了白金色的光輝,並在轉瞬間化為無數光粒,飛散於黑暗之中。
耀眼的光芒將旅館周遭變得亮如白晝。原本愣在原地的人們開始騷動起來,踩著失魂落魄的步伐靠了過來。
「你們這些人,快往那邊去避難!」
「沒事的!一點都不可怕!請別慌張,慢慢地走過去!」
堤格爾高聲吶喊著,並以手中的黑弓指向他們所住的旅館;艾蓮也揮動銀閃,以嚴厲的斥責聲引導居民進入旅館。
「進去之後往後門走,聽從在待那邊的人的指示!聽懂了沒!」
米拉也舉著凍漣向居民們發出指示。三人雖然都還未滿二十歲,但都是率領過數千士兵縱橫沙場的戰士。即使在這樣的狀況下,他們的聲音依然十分宏亮,並帶著一股讓人難以反抗的力量,傳進了居民的耳中。
蘇菲所造出的這片光源,恐怕會吸引那些發出咆哮聲的存在注意吧。得在那些存在現身於此之前,將這附近的居民疏散至安全的地方才行。
金髮戰姬緊握光華,將視線投往遠處的黑暗。
「雖然不知道那些是什麼東西,但他們惡作劇得太過火了,得好好訓斥一番呢。」
在視線所及的居民們總算都前去避難後,艾蓮將艾利菲爾扛在肩上,對堤格爾問道:
「你覺得那是什麼東西?」
「雖然只是一股感覺,但我有印象。」
堤格爾將箭矢搭上黑弓這麼說道。米拉也握好了拉斐亞斯。
「真巧,我也是呢。」
這時,傳來了一道地鳴聲,隨之而來的地震甚至傳到了堤格爾等人的腳邊。一陣微溫的風拂過了眾人的臉頰。
寬敞到足以讓兩台馬車輕鬆地擦身而過的主要道路,如今卻被巨大生物的影子給填得密不通風。影子的動作緩慢,牠的腹部擦過地面,直直朝著眾人的所在位置前進。蘇菲透過龍技所製造出來的明亮光源,照出了影子的真面目。
就體型來說,那東西與蜥蜴有些相似。然而,那巨大的身體恐怕超過了八十切特(約八公尺)長。生物的頭部長有短角,肥胖的巨大身軀被黃銅色的鱗片包覆,並有著粗短的四肢和巨大的爪子。
牠金色的眼睛因看到新獵物而綻放著喜悅的光輝。那張血盆大口沾滿了血跡,在成排的利牙之中,可以看到疑似碎布和肉片一類的物體卡在齒縫之間。
「是地龍啊……」
堤格爾的話聲帶了些許驚愕,以及滿腔的憤怒。他也很清楚,在這樣的狀況下是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得救的。然而,有人犧牲的事實,還是讓青年的情緒沸騰了起來。
「幸好是黃銅色的呢。」
米拉也以冷冽的目光緊盯著地龍。她們的故鄉吉斯塔特,禁止殺害幼龍和擁有黑色鱗片的龍。她打算順從心底的衝動,揮舞龍具大戰一番。而艾蓮和蘇菲也是如此。
就在這個時候,從地龍現身的另一側方向,再次傳來了一道震撼大氣的地鳴聲。堤格爾和蘇菲朝著那個方向望去,只見又有一頭龍朝著這裡前進。
體型和大小雖與地龍類似,但這頭龍在紅銅色的鱗片之間生有長長的體毛,覆蓋了牠的巨大身體。此外,牠的吐息之中還混著些許火星。
「是火龍呢。」
蘇菲以略帶緊張的口吻低喃。
「雖然不知道牠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艾蓮扛著艾利菲爾,走到了地龍的前方。米拉則是手握拉斐亞斯,朝火龍的方向走去。堤格爾和蘇菲並沒有離開原本的位置。他們打算觀察狀況,並伺機從後方支援兩名戰姬。
艾蓮在距離地龍約十餘步的位置停下腳步。她高高舉起艾利菲爾,而刀身上早已綻放出藍白色的光芒,並被螺旋狀的疾風包覆。周遭的夜風一一被銀閃吸去,無形的風刃在轉瞬間膨脹起來。
「——橫掃大氣!」
一道不輸給地龍咆哮聲的激烈轟音響起,凝聚成團的暴風隨之砸落。
風暴之刀撕裂大氣,擊碎了大地,將位於斬擊路徑上的地龍劈成兩半。哀嚎聲被強風颳去,無論是鋼鐵製的刀槍都無法傷及分毫的堅硬鱗片、需要仰望才能看盡全貌的巨大身體、短角、利爪或是牙齒,全都被轟成了粉屑。
這股力量在地上刨出了一個大洞,而原本是龍的物體如今化為無數肉片,散落在洞穴的周遭。
銀髮隨著風兒飄揚,在艾蓮稍作喘息之際,米拉與火龍的戰鬥也分出了勝負。
凍漣的雪姬採用了比艾蓮更加大膽的打法。她並沒有停下腳步,就這麼與火龍正面展開對決。
火龍眼見愚蠢的獵物自投羅網,隨即毫不容情地噴出火焰。對於能以灰、炭和礦物為食的火龍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行動——牠會以自己的火焰吞噬獵物,直到獵物的骨髓都燃燒殆盡為止。
米拉看似遭到火舌吞沒,但那僅維持了短短的一個瞬間。她以將凍漣刺向前方的姿勢,闖過了火焰的浪濤,而她的身上並沒有任何一絲灼傷。拉斐亞斯以寒氣形成的薄膜包覆了她的身子,使其免於烈焰的侵犯。
在大幅拉近與火龍之間的距離後,米拉停下了腳步。她將長槍旋轉半圈,以槍尖刺入地面。拉斐亞斯的槍尖隨之綻放出帶有寒氣的光芒,在米拉的腳下描繪出結晶。
「——凍結蒼穹!」
在話聲未完之際,火龍的周遭便出現了漩渦狀的大量寒氣。大地在轉瞬間遭到凍結,並竄出了無數的冰之長槍。冰之長槍輕而易舉地戳穿了紅銅色的鱗片,並以在傷口流血之前便將其凍住的勁勢不斷伸長,徹底貫穿了火龍的身軀。
米拉以槍尾輕敲地面,而冰之長槍也像是在做出回應般爆裂開來。白色寒氣所形成的霧,包覆了斃命的火龍。火龍的屍骸重重一歪,隨著地鳴聲癱倒在地。遭到凍結的鱗片飛上半空,混入了揚起的沙塵之中。
即使擊斃了兩頭龍,兩名戰姬依然沒有抽身離開,而是各自握緊了龍具,凝視著遠方的黑暗。
「地龍和火龍啊。這還真是眼熟的組合。」
艾蓮低聲說道。她指的是在布琉努內亂時,他們與泰納帝軍交手的那場戰役。當時,泰納帝軍帶著三頭地龍、一頭火龍,以及一頭雙頭龍,與堤格爾率領的『銀色流星軍』展開對峙。
堤格爾轉動視線,望向矗立於對街上的建築物。那是一座有著三角形屋頂的尋常民宅,不過,無論是堤格爾還是蘇菲,都沒有看漏藏在後方蠕動的身影。
「——輝煌的波濤啊,聚於吾前!」
蘇菲高舉光華,飾於錫杖前端的無數圓環隨即奏出了一道道清響。圓環隨之抖落出無數金黃色的光芒,在她的面前形成了一個正圓形的光環。
黃金光環無聲地拓展開來,化為透明的防禦壁,像是在保護蘇菲和堤格爾似地矗立著。
下一瞬間,一陣刺耳的轟隆聲響傳了過來,兩人原先注視的民宅被打個粉碎,無數瓦礫和屋頂碎片四下飛散,自空中砸了下來。不過,這些殘骸都被光之防禦壁擋了下來,沒能擊中堤格爾等人。
一頭龍在黑暗之中揚起灰色煙塵,緩慢地現出身影。就體型來看,這頭龍應該也是地龍,但其大小卻比方才的兩頭龍還要大上一圈。金色的雙眼在黑暗中綻放光芒,俯視著堤格爾和蘇菲。
不過,在地龍的視線前方,有著深紅色頭髮的青年早已搭弦上箭,並用力拉滿了弓弦。箭簇有著像是以黑暗為原料製作一般的漆黑色澤,而漆黑的漩渦則是聚於箭矢的前端,描繪出一道冷冽的螺旋。
放弦的聲音震動了大氣,離弦的箭矢像是受到吸引一般,不偏不倚地朝著地龍的頭部直飛而去,並轟飛了牠的半顆頭顱。地龍的兩眼失去光芒,在引發地鳴的同時栽入了民宅的殘骸之中。
「和那個時候相比,你又變得更厲害了呢。」
有著淡金髮的戰姬以讚嘆的目光望向堤格爾,而青年則是搖了搖頭。
「是因為有蘇菲保護我的關係。託妳的福,我才有辦法專心射箭。」
接著,兩人再次將視線投向剛才擊斃的地龍身上。微笑自蘇菲的嘴角消失,祖母綠般的眸子蒙上了些許憂傷。對於喜愛龍族的她來說,這似乎是令她感到不快的一戰。
「這下就全部解決了嗎?」
艾蓮歪著脖子說道。即便凝神傾聽,也聽不見地鳴或是咆哮聲了。傳入耳中的,盡是來自遠方的哀嚎和吵鬧聲。這場混亂看來還會持續好一陣子。
這時,銀髮戰姬以行動收回了自己剛才的話語。她迅速回過身子,瞪視起堤格爾等人擊倒的地龍——正確來說,是地龍周遭的黑暗空間。
米拉也以寄宿著冰冷戰意的眸子望了過去。她們都察覺到有人的氣息。堤格爾和蘇菲也握緊武器,並沒有將視線從該處挪開。
在地龍的屍骸上頭,冒出了一道矮小的影子。在蘇菲以龍技創造出來的光源照耀下,可以看出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袍子。
氣氛忽然為之驟變。堤格爾等人的背脊竄過了一股緊張的感覺。身穿黑袍的人物所散發的氛圍,顯然和一般的人類完全不同。光是與之對峙就讓人呼吸困難,似乎要被黑暗攫去一般,全身上下也像是被莫名的重量壓住似的。
「所謂的龍……」
身穿黑袍的人物發出了嘶啞的嗓聲,輕輕抬起了頭。
在光芒的照耀下,可見他有著一張皺紋遍布的老人臉龐。那對小小的眼睛,則是綻放著讓人聯想到龍的金色光芒。老人像是在遊說真理,以莊嚴的口吻繼續開口:
「所謂的龍,原本就是這樣的生物。僅僅一頭的存在,就足以蹂躪千軍萬馬、足以摧毀一座都市、足以踏平任何事物,足以盡情地吞噬一切。龍之鱗連鋼鐵之刃亦無法擊穿,龍之爪能撕裂萬物,龍之牙則能晈碎有形之物……」
老人轉動眼珠,朝著堤格爾望去。
「人類若要與龍戰鬥,不僅要利用地形、絞盡腦汁,還得讓幸運站在自己這一方,才終於能夠看到一絲希望的曙光,對吧?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啊。」
堤格爾倒抽了一口涼氣。青年曾經在深山狩獵時遇上一頭龍。這名老人不僅知道堤格爾的名字,連這段往事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你是什麼人?」
與其說堤格爾是在期待對方的答案,不如說是為了揮去那對打量著自己的詭異視線,才會對老人喊話。而意外的是,老人居然回答了他的問題。
「我名為多勒卡伐克,和你們算是有點因緣。」
聽到「因緣」這個詞彙,讓堤格爾蹙起了眉頭。多勒卡伐克和渥加諾伊一樣,都是妖精的名字。老人肯定是那群魔物的同夥之一,但堤格爾卻不明白他說的因緣為何。
不過,多勒卡伐克所說的下一段話,卻大出堤格爾等人的意料之外。
「我過去曾協助過泰納帝公爵,為他準備了幾頭會聽人話的溫馴的龍。」
「是你……!」
堤格爾忍不住怒吼了一聲,艾蓮和米拉也面露驚愕地仰望多勒卡伐克。原來襲擊亞爾薩斯的地龍和飛龍,以及艾蓮和米拉在維萊克雷納平原交手的龍群,都是出自這名老人之手。
多勒卡伐克將視線從堤格爾身上移開,依序望向艾蓮、米拉和蘇菲。
『絕大部分的人類,是敵不過龍的。就像這座都市的人們一樣。然而,強大如斯的龍卻仍然敵不過妳們——戰姬。繼承了黑龍遺留的武器,永恆的戰爭少女們啊。就讓我啃噬、吸食妳們的每一片肉塊和每一滴血吧。』
多勒卡伐克的說話聲忽然變得模糊起來。他周遭的大氣開始扭曲,形成了漩渦的形狀。而被他踩在腳下的地龍屍骸像是承受不住壓力般,發出了嘎吱的聲響。
老人矮小的身子急遽膨脹,黑袍從內部遭到撐破,化為一片片碎布彈了開來。而隨之現身的身體,被鐵灰色的鱗片所覆蓋。生有粗大銳利的爪子的巨大前腳,用力踩踏了地面。而在黑暗之中迅速掃動的物體,或許是他的尾巴吧。
他的頭部變得細長前凸,宛如爬蟲類一般;而巨大的口腔之中看得到無數利牙。他兩眼的光芒比先前更為耀眼,額頭則是裂了開來,從中出現了另一隻血紅色的眼睛。
堤格爾和蘇菲為之愕然,凝望著多勒卡伐克的變身情景。艾蓮和米拉雖然都握著龍具,但也同樣無法動彈。
僅過了短短三次呼吸的時間,原本矮小的老人,就變成了絕非人類——甚至比地龍更為巨大的魔物。
——托爾巴蘭雖然也是巨大得需要仰望才看得到全貌……
堤格爾無聲地低吟著。對方和迄今對峙過的魔物都不一樣。睥睨著堤格爾等人的那個東西,毫無疑問是龍的魔物。
終於回過神來的艾蓮和米拉雖欲採取行動,但多勒卡伐克額頭上的紅眼,卻早一步迸出了紅色的光芒。
被紅光照到的堤格爾先是覺得身體微微一麻,接著便感覺腿部變得不太對勁。他的腿失去了知覺,連動都動不了。他低頭一看,只見膝蓋以下的部分被一股死氣沉沉的灰色所覆,就連鞋子都失去了原本的顏色。
堤格爾抽了口氣。他原本打算伸手觸碰自己的腿,但又換了個念頭,以黑弓的前端輕輕敲了一下,隨即傳來了一股打在又乾又硬的物體上頭的手感。
——變成石頭了……!?
不只是堤格爾而已,艾蓮、米拉和蘇菲也陷入相同的狀態。更糟糕的是,石化的狀態並沒有停留在膝蓋以下的部分,而是向上展開了侵蝕。艾蓮和米拉的臉上浮現出恐懼和焦慮的神色,兩人都握緊了武器,打算在目前所在的位置勉強使出龍技。
而完全沒有失去冷靜的蘇菲,這時舉起了她的錫杖龍具。
「——灑落的花瓣啊,淨化吾土!」
她手中的光華開始破風旋轉,在空中畫出黃金的軌跡。無數的光粒匯聚在蘇菲的頭頂上方,形成了一朵巨大的花。接著,無數光粒有如花瓣一般,自花朵上頭灑落,並一一溶於大地之中,延伸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而在光芒接觸到堤格爾等人腳底的瞬間,侵蝕他們雙腿的異常力量也隨之無聲地消褪。灰色的鞋子和小腿恢復成原本的顏色,雙腿的感覺也回來了。多勒卡伐克額頭上的眼睛所發出的邪氣之光,被蘇菲的龍技淨化了。
「蘇菲,謝謝妳!」
在吶喊的同時,艾蓮用力一蹬,高高地躍起身子。下一瞬間,多勒卡伐克揮下的前腳便砸在銀髮戰姬剛才所在的位置上。地面被打出一個凹洞,在掀起衝擊波的同時,也颳起了土塊和石片。
「艾蓮、米拉,麻煩妳們了!我要專心對付敵人的眼睛!」
蘇菲直視著多勒卡伐克額頭上的眼睛,這麼吶喊道。蘇菲看過艾蓮和米拉的反應後,便判斷有能力應付那種攻擊手段的人,就只有自己而已。
「麻煩妳了,蘇菲!這邊就交給我們!」
和艾蓮一樣,米拉也同樣拉近了與巨龍的距離,並大聲回應。
堤格爾站在蘇菲的身旁,將新的箭矢架上黑弓。他必須在不波及艾蓮和米拉的狀況下,將蘊含『力量』的箭矢射中敵人才行。
另一方面,多勒卡伐克即使看到自己的能力遭到化解,也沒有露出訝異的反應。他抽回揮空的前腳,用力吸了一口氣。光是這個動作,就讓風呼嘯起來。
「——艾利菲爾!」
正在逼近多勒卡伐克的艾蓮,大聲地呼喚手裡的銀閃。而這同時也是要身在遠處的米拉留心的信號。
艾蓮舉起了銀閃,一陣狂風隨即以刀刃為中心颳了起來。與此同時,一道蘊含著瘴氣的黑色火焰也從多勒卡伐克的口中噴射而出。艾蓮站穩腳步,以強風吹散欺近的烈焰。
黑色火焰灼燒大氣,炙焦大地,漆黑的火星在風中激烈地狂舞,並在落地後消失無蹤。這時,一道汗水滑過了艾蓮的臉頰。
若是尋常火焰的話,艾利菲爾想必能輕而易舉地將之吹散。
然而,這道黑色的火焰不一樣。黑焰即使在銀閃掀起的狂風中不斷震盪,但仍是緩慢地向前侵蝕著。艾蓮透過艾利菲爾,察覺了這樣的事實。要是稍有分心,黑焰肯定會立刻將旋風啃食殆盡,並在轉瞬間吞噬艾蓮的身子。
艾蓮就這麼被黑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而在離她十餘步遠之處,米拉拉近了與多勒卡伐克之間的距離,勢不可擋地將凍漣的槍尖刺入地面。
「凍結蒼穹!」
她的周遭炸出了一團團白色的寒氣,並化為無數的冰之長槍,猛烈地襲向多勒卡伐克。然而,成群的冰之長槍在接觸多勒卡伐克身上的鱗片瞬間,便不堪一擊地碎裂開來,化為一片濛濛白霧。
巨龍魔物的前腳劃破空氣,眼看就要從米拉的頭上踩落。就算是被一根爪子掃到,也極有可能令藍髮戰姬粉身碎骨。
米拉立刻抽回拉斐亞斯,準備抵禦攻擊,不過,魔物的前腳卻沒有落到她的身上。自後方飛來的一枝黑箭射中了多勒卡伐克的前腳,打偏了他的動作,令這一記攻擊撲空。
而那當然是堤格爾所射出的箭矢。那枝箭矢射中了前腳的根部,擊碎鱗片,開出了一道流著黑血的深深傷口。
米拉大喝一聲,在橫揮凍漣之後隨即向後飛退。她沒有空檔向堤格爾道謝。而她揮出的凍漣槍尖劃過了多勒卡伐克的前腳表面,留下了一道小傷。
「好像還是能造成傷害的嘛。」
在與魔物拉開距離後,米拉在調整呼吸的同時呢喃道。這時,撐過了黑焰攻勢的艾蓮來到了她的身邊。兩人一邊全神貫注地舉起龍具警戒著多勒卡伐克,一邊移動到聽得到彼此說話聲的距離。
「有看到鎖鍊嗎?」
艾蓮沒看向米拉,就這麼直接問道。「沒有。」而米拉也以相同的姿勢給予回應。
艾蓮和米拉知道,這世界上存在著一種能抵銷龍技的神秘鎖鍊。兩人是在與泰納帝公爵交戰的戰場上,首次見識到那種鎖鍊的。
多勒卡伐克剛才提到了泰納帝的名字。因此,兩人才會認為這頭魔物也擁有能夠抵銷龍技的鎖鍊,並纏在那巨大身軀的某處。
「不過,無論有沒有那條鎖鍊,應該都無關緊要吧?」
凍漣的雪姬的藍色眸子裡,正綻放著不屈不撓的鬥志。銀閃的風姬也露出傲然的笑容應了一句:「沒錯。」她倆所面對的,確實是一頭超乎想像的怪物,但她們並不打算只靠兩個人的力量收拾他。而蘇菲——和堤格爾也是這麼想的。
堤格爾一邊將新的箭矢搭上黑弓,一邊緊盯著多勒卡伐克。米拉的龍技沒有奏效雖然讓他吃了一驚,但在看到她的臉上依舊充滿鬥志後,青年便安心地輕撫胸口。
多勒卡伐克額頭上的眼睛,這時又再次發出了紅色的光芒。堤格爾下意識地朝著腳下望去,但不管是鞋子還是腿部都沒有任何變化。
——這次又是什麼……
在想到這裡的時候,堤格爾忽然湧上一股強烈的睡意。意識逐漸離自己而去,身體也失去了平衡。蘇菲連忙施展龍技,將巨龍引發的睡意抵銷。
「對不起,我太晚察覺了。」
蘇菲道歉的話語之中,蘊含著驚愕和緊張的情緒。雖說只間隔了不到一瞬間的時間,但她之所以會錯過反應的時機,是因為多勒卡伐克額頭上的眼睛施展了與剛才不一樣的力量。
『原來如此,那麼……』
多勒卡伐克扭動了巨大的身軀。剎那間,轟隆聲響震盪了大氣——魔物右手邊的半毀住宅,登時化為碎屑噴飛出去。
在無數的瓦礫之中,有個鐵灰色的巨大物體正以不尋常的速度朝著堤格爾等人逼近——那是多勒卡伐克的尾巴。那就像是被打橫的尖塔掃到一般,人類的肉身若是遭受直擊,骨頭和肌肉肯定都會被碾得粉碎,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閃亮的飛沫啊,遠至吾前!」
蘇菲用力舉起光華,錫杖前端隨即噴出了豪雨般的光粒。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間,但這陣光芒確實阻礙了多勒卡伐克的視線。
艾蓮抓住米拉的手臂,朝地面用力一蹬,靠著銀閃的力量飛上天空。
堤格爾則是在光華的耀姬施展龍技的同時,以像是要撲倒她的氣勢般,讓自己和蘇菲都趴到了地面上。接著,他瞄準多勒卡伐克的尾巴,以這樣的姿勢射出了蘊含『力量』的箭矢。
堤格爾的箭矢射中了以鐵灰色鱗片包覆的尾巴,而擊中時所產生的衝擊讓尾巴稍稍往上抬起,路徑也隨之偏移。尾巴捲起呼嘯的狂風,以驚人的速度掃過了空無一物的空間。這一擊揚起了一陣飛砂走石,幾許瓦礫和石片也隨之落在倒臥在地的堤格爾和蘇菲身上。
『躲開了啊。』
由於沒有感受到打碎人類的感覺,多勒卡伐克悶哼了一聲。而在下一瞬間,一股劇痛竄過了魔物巨大的身體。原本飛上天空躲避的艾蓮,順著下墜時的力量砍中了多勒卡伐克的尾巴。而米拉則刺出了長槍,戳進了那道傷口之中。
位於鱗片之間的傷口瞬間擴散開來,流出了黑色的血液。兩人並沒有繼續追擊,而是立刻轉過身子,與巨龍魔物拉開了距離。
「也硬得太誇張了吧……」
艾蓮輕輕甩著左手嘟嚷。她的銀髮蓬亂,臉上也被沙塵和煤灰弄得髒兮兮的。米拉的藍色頭髮也貼附在滿是汗水的額頭上。
「光是能砍進去就是萬幸了。」
在兩名戰姬的守護下,位於她們身後的堤格爾坐起了身子。和逃往空中的兩人不同,他的頭部和背部都遭受到瓦礫之雨的洗禮,全身上下部疼痛不已。他的頭部正在流血,衣服也破爛不堪,而且渾身是傷。
他拚命調整著呼吸,並對蘇菲伸出手,協助她起身。
「妳沒事吧……?」
「多虧有你掩護我,我可是生龍活虎呢。」
無論是如海浪般的金色捲髮還是以綠色為基調的絹服,如今都沾滿了泥土和塵埃,而她的肩膀和手肘也滲出了血,但蘇菲仍然堅強地露出笑容。金髮戰姬因為有堤格爾挺身相護,才會只受到一點輕傷而已。
「我們換個作戰方式吧。」
堤格爾瞪著多勒卡伐克,以帶了點焦躁的說話聲向三名戰姬喚道。這股焦躁的情感,是源自他對自己的厭惡。
「讓我猜猜你在想什麼吧。」
察覺到堤格爾的想法後,艾蓮隨即露出了看似開心的笑容。
「由我和琉德米拉吸引他的注意力,蘇菲則是壓抑住他那奇怪的力量;至於你則是負責收拾他。雖然單純,但應該就是這樣吧?」
「戰術之所以單純,是為了顧慮妳的腦袋吧?要是戰術太過複雜而導致失敗,可就傷腦筋了。」
米拉握著凍漣,用挑釁的語氣對艾蓮說道。不過,她很快就切換成冷靜戰士的口吻。
「我贊成。既然龍技起不了作用,我們就別無選擇。」
堤格爾蘊含『力量』的箭矢,並不會像龍技那樣遭受抵銷。以最有效果的招式進行攻擊,並打倒對方——對於身為戰士的她們來說,這就是理所當然的想法。
「堤格爾。」這時,艾蓮望向了情人的側臉。
「龍技無效的對手固然難纏,但龍技並非戰姬的一切。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才對吧?」
艾蓮為堤格爾著想的心情不僅表現在語句上,更是充斥在每一道說話聲之中。而這股心意也抹去了青年焦慮的心情。堤格爾重新振作起來,以有力的口吻回應:「沒錯。」
他必須讓艾蓮和米拉在劣勢之中爭取時間,因此,他更不該做出會讓她們徒增擔憂的舉動。
「我的任務,就是負責應付那隻眼睛對吧?」
「麻煩妳了。我會盡全力守護蘇菲的。」
堤格爾將新的箭矢搭上黑弓。箭筒裡只剩下最後三枝箭矢了。在他為了躲避多勒卡伐克的掃尾而撲倒在地時,絕大部分的箭矢都灑了出去。在眼前滿是瓦礫和石片的狀況之下,想一一回收並不容易。
——難怪他明明知道我們有四個人,卻還是敢單槍匹馬地出戰。
堤格爾帶著無比緊張的神情,抬頭仰望多勒卡伐克。
要是蘇菲不在場,只有堤格爾、艾蓮和米拉三人與他戰鬥,肯定會在受到紅光照耀的那個當下就以慘敗收場了吧。他們的身體會化為石像,在束手無策的狀況下,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打成一堆石屑。
——那傢伙應該也明白這一點才對。
多勒卡伐克沒必要打倒蘇菲,只要讓她疲勞到無法施展龍技即可。在接下來的戰鬥中,他肯定會以這樣的方針展開攻勢。
艾蓮和米拉衝了出去,她們沒回頭看堤格爾一眼,就這麼直直地衝向魔物。蘇菲也露出了毅然的神情,緊盯著多勒卡伐克的額頭。
——沒錯,我要回應大家的信任!
堤格爾這麼告訴自己,並拉開了弓弦,將『力量』聚集在箭簇上頭。

堤格爾等人於地上和多勒卡伐克大戰之際,被黑暗包圍的地下空間裡,正上演著魔物和非人非魔者對峙的光景。
「你這是什麼意思?」
渥加諾伊露出輕薄的笑容,問起站在自己正前方的嘉奴隆。不過,他並不期待對方會做出回應。他只是藉由說狠話來發洩心中的不滿罷了。
嘉奴隆的手裡,握著一把劍柄和劍鍔皆有黃金裝飾,可說是巧奪天工的大劍。
那是不敗之劍。據說是神明派遣的精靈,連同种駒巴亞爾一同賜給布琉努王國開國君王夏立爾的寶劍。此劍原本收在布琉努的王宮之中,但被嘉奴隆的心腹葛雷亞斯特使計竊取,並送到了嘉奴隆的手上。
「說什麼『這是什麼意思』,少裝蒜了。」
嘉奴隆的嘴角露出了冷笑。換做是一般身材的男子,恐怕得用雙手才能舉起這把大劍,但這名矮小的男子卻以單手滿不在乎地舉了起來。這番光景實在是太過突兀,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你們應該沒把我打算協助你們一事當真吧?現在只是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刻罷了。」
嘉奴隆的腳底有一隻黑色蜥蜴正在來回爬動,那是多勒卡伐克身體的一部分。照理來說,兩人可以透過這隻蜥蜴觀察地上的戰況,並伺機給予多勒卡伐克支援才對。然而並非如此。
「照這個局勢來看,多勒卡伐克是不會回來了。而你則是會死在這裡。」
聽到嘉奴隆的話語,渥加諾伊只是聳聳肩,沒認真當成一回事。在渥加諾伊的雙眼之中,冒出了輕蔑和嘲笑的光芒。
「別這樣嘛,柯契意。」
在蛙形魔物把話說完之前,嘉奴隆便刺出了手中的大劍。早已預料到這招的渥加諾伊,也在同一時間蹬地而起。一片指甲般大小的白布碎片飛上了空中。
嘉奴隆使出的這一擊雖然撕裂了渥加諾伊的衣襬,卻沒能對他本人造成任何傷害。
而在轉瞬間貼近嘉奴隆的渥加諾伊,則是調整了姿勢,使出凌厲的踢擊。嘉奴隆伸出空著的左手,以手掌接下了這一擊。他打算連同鞋子一起捏爛蛙形魔物的腳掌——然而,在他掌心化為碎屑的,卻只有一隻鞋子而已。
而就像突然颳起了一陣狂風般,空氣開始流動起來。渥加諾伊往後跳躍,和嘉奴隆拉開了距離。他的臉上依舊帶笑,但其中摻雜了些許怒意。
不過,嘉奴隆也同樣對這難纏的敵手心生焦躁。因為戴在他頭上的帽子在他沒留意的時候不翼而飛,現在則是落到了渥加諾伊的手中。
「不只是衣服,連鞋子都被弄爛了啊……」
渥加諾伊一把捏爛了嘉奴隆的帽子,並嘆了一口氣。嘉奴隆則是面不改色地反唇相譏。
「怪物沒有穿衣服的必要吧?」
「你不就穿著嗎?假扮成人類的傢伙。」
渥加諾伊的兩眼綻放出金色的光芒。他的身子噴出了讓人聯想到紫色煙霧的瘴氣,包覆了他的全身。在瘴氣之中,渥加諾伊的臉逐漸向兩側拉開,變得既不像人也不似蛙,嘴巴也朝左右裂了開來。
他的身材變高,肩寬也變寬了,皮膚則是變成了看似有毒的紫色。他的手腳變得十分粗壯,令人忍不住望而生畏,手指之間也長出了類似蹼的東西。至於頭髮以及全身上下的體毛,則是全數被瘴氣溶解,連一根也沒留下。
瘴氣散了開來。渥加諾伊以帶有金色刺繡的白布裹著身子,昂然而立。他所釋放出來的殺氣和壓力,絕非變身前的他所能相比。就算是略有膽識之人,恐怕也會縮著身子動彈不得吧。
打算拉近距離的嘉奴隆正要踏出一步,卻在最後一刻打消了念頭。
瞬間,渥加諾伊的臉上噴出了某個東西,那東西帶著驚人的速度和勁勢,擊碎了嘉奴隆腳邊的地面。
那是舌頭。就像某種青蛙能伸長舌頭捕食獵物一般,渥加諾伊伸長了舌頭刺出一擊。要是中了這一招,即使強如嘉奴隆,肯定也無法全身而退。
嘉奴隆重新站穩姿勢,將杜蘭達爾扛上肩膀。
「——你不打算去救多勒卡伐克嗎?」
渥加諾伊雖然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驚訝,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等我捏爆你的頭後就會趕過去了。」
「這樣啊,多勒卡伐克可真是不幸。」
嘉奴隆的雙眼綻放出紅色的光芒。從絹服袖口伸出的左手,在這時發生了異變。他的左手噴出了白色的瘴氣,不僅溶掉了皮膚,也蒸發了血液,肌肉隨之崩落,露出了底下的骨頭。化為白骨的左手,正被黃色的燐光包覆著。
渥加諾伊瞇細眼睛,似乎是提高了戒心。蛙形魔物很清楚那隻手的來歷。那是同胞的手,同時也是同胞的力量。
「你果然只是個假扮人類的傢伙。」
嘉奴隆沒理會魔物的話語,就這麼蹬地衝刺。
巨龍的咆哮聲,迴盪在離黎明尚遠的天空之中。
亞爾堤西姆的人們待在黑暗之中,因出沒在鎮上的怪物而發顫害怕。對他們來說幸運的是,那頭怪物並沒有從某處離開的意思。而代理領主伊西德爾也在這時率領士兵,在各處展開了救援行動。
當然,與多勒卡伐克對峙的堤格爾並不知道狀況如此。在面對這頭巨龍魔物的時候,是無暇分心他顧的。
多勒卡伐克吐出了黑焰。米拉緊盯著那道混有瘴氣、彷彿能燒盡一切的烈焰,握好了手中的凍漣。
「——冰華!」
自拉斐亞斯槍尖所噴出的寒氣,擋下了猛烈推進的黑焰。
然而,這股寒氣卻僅支撐了數到二的短短時間,混雜瘴氣的火勢忽然變得猛烈,將寒氣吞噬殆盡後,朝著米拉逼近。
藍髮戰姬雖然睜大了眼睛,但並沒有要往後退的意思。她相信這把自母親手中繼承而來的凍漣。即使黑焰已經近在眼前,她也相信凍漣的力量會守護她,不讓自己遭受火吻。
「對吧,拉斐亞斯?」
她施展了兩次龍技,如今已是相當疲憊了。然而,米拉還是絞盡了剩餘的力量,施展了第三次龍技。
她的腳下冒出了白色寒氣所形成的結晶,在颳起帶著凍氣的暴風的同時,無數的冰之長槍也隨之竄升。這股力量吹散了黑焰,朝著多勒卡伐克兇惡的下顎進逼。
而就在即將碰觸到多勒卡伐克的那一瞬間,成群的冰之長槍先行化為粉塵消散了。這些粉塵形成了冰風暴,包覆住巨龍的頭部。
多勒卡伐克像是嫌煩似地甩動頭部,將冰風暴一掃而空。不過,在這一瞬間的空檔裡,艾蓮已然躍至多勒卡伐克的腳邊。
「——風影。」
艾蓮將疾風包覆全身,任由銀髮飄揚,在多勒卡伐克的前腳上砍了一刀又一刀。鱗片的表層和斷裂的鱗片被一一削了下來,在光亮的照耀下發出鐵灰色的光芒。
多勒卡伐克掃動前腳,打算一舉擊潰艾蓮。不過,被疾風包覆的銀髮戰姬就宛如鎖定獵物的猛禽般,動作既迅速又凌厲,想逮到她並不容易。
一次斬擊所造成的傷害雖然極低,但她瞄準了同一部位持續斬擊,逐漸砍傷龍鱗,使其出現龜裂,最後終於劈開鱗片,令皮肉露了出來。艾蓮原欲將銀閃用力刺入該處,但在最後一刻打消了念頭,僅在上頭留下一道淺淺的傷痕。因為她被分配到的任務就是如此。
堤格爾若是不在場的話,不管是艾蓮還是米拉,都不會採用這樣的戰術吧。畢竟和在對方身上造成的傷害相比,己方的消耗實在是過於劇烈。正因為相信有著深紅色頭髮的青年,她們才會像這樣挑釁對手、咬牙苦撐、挺身血戰。
多勒卡伐克揮動了前腳,艾蓮躲過爪子後,用力向後一跳。就連揮動爪子所產生的風壓,似乎都有將人轟飛的威力。艾蓮一邊重整姿勢,一邊舉起了銀閃。刀身被螺旋形的疾風包覆,暴風隨即化為目不可視的巨大柴刀。
「——橫掃大氣!」
這一擊的目標並非多勒卡伐克,而是對著地面施展。龍技炸出了震天價響,劈裂大地,將毀壞住宅的殘骸連同土塊一同噴上天空。多勒卡伐克的左前腳一個不穩,陷入地面的裂縫之中,卡住了他的身子。
「知道厲害了吧。」
艾蓮露出了勝券在握的笑容,抬頭仰望多勒卡伐克。巨龍魔物雖然看似被封住了動作,但他的冷靜依然不減分毫。
『龍,和野獸不同。』
多勒卡伐克用力一抽,將陷入地面凹陷的前腳一鼓作氣地拔了出來。裂縫先是從內側向外擴散開來,接著便被開了個洞,徹底掀飛。
巨龍魔物在帶起大量瓦礫和砂石的同時,將前腳向下砸落。艾蓮耐著傾注而下的砂石,握緊銀閃,準備接下多勒卡伐克這猛烈的一擊。然而,她終究承受不了這陣衝擊。銀髮戰姬的身子遭到轟飛,她發出短促的哀鳴後,隨即倒地不起。
多勒卡伐克並沒有展開追擊,因為他有著更該優先對付的敵人。而那便是舉著黑弓的堤格爾,以及站在他身旁的光華的耀姬。
堤格爾所架設的箭矢,已經凝聚了足夠的『力量』。要是正面接下那一擊,即使強韌如多勒卡伐克,恐怕也免不了遭到消滅。
巨龍魔物先讓額頭上的眼睛發出紅光,蘇菲隨即施展龍技抵銷這股力量。
接著,多勒卡伐克間不容髮地噴出了黑色的火焰。但米拉高舉凍漣,造出了寒氣之壁,擋下了火焰的吞噬。黑色的火星散於虛空,描繪出讓人作思的黑色彩虹。
這時,多勒卡伐克忽然覺得狀況有異——為何堤格爾仍未射出箭矢?是因為凝聚的『力量』還不足以打倒自己嗎?還是他打算慎重行事,要等到自己陷入無法躲避的狀況下才會出手?
多勒卡伐克有著不能殺死堤格爾的理由。因為他是『弓』。他以尾巴揮出的那一擊,原本只是想讓堤格爾遭受波及而已。不過,他也認為當時就算使出全力,堤格爾也有辦法從中逃過一劫。
但這次的狀況又是如何?眼前的『弓』似乎是破綻百出啊?
在思考了半個瞬間後,多勒卡伐克扭動巨體,對著堤格爾和蘇菲掃出了尾巴。又一棟建築物在這一波攻擊中遭到轟飛,瓦礫和石片伴隨著破壞聲響如雨般落下。而覆有鐵灰色的尾巴則是由右向左掃去。
堤格爾和蘇菲看起來不閃不避,就這麼站在原地。而在尾巴掠過兩人所在位置的瞬間,他們的身影也隨之消失。
多勒卡伐克動起視線左顧右盼。在巨龍魔物的左手邊——也就是艾蓮倒地的位置上,出現了堤格爾和蘇菲的身影。堤格爾面露毅然神情架著黑弓,蘇菲則是撐著錫杖勉強而立。
『是用上了光的障眼法啊。』
多勒卡伐克瞬間看穿了其中的玄機。
蘇菲的龍技之中,有能夠讓身體包覆在光之中,藉以隱形的招式。
她施展了這招龍技,並讓自己和堤格爾在悄悄移動的同時,將兩人的身影投射在原本的位置,讓對方以為己方處於一動也不動的狀態。正因為有艾蓮和米拉勇敢地與多勒卡伐克交戰,拉開了他的注意力,蘇菲才能做到這等絕活。
如今,堤格爾上弦的箭矢已經凝聚了足夠的『力量』。不僅如此,艾蓮的艾利菲爾也將力量借給了他,漆黑的箭簇看起來變得更為強悍了。
多勒卡伐克並未失去冷靜。他對著堤格爾吐出了火焰。
「——輝煌的波濤啊,聚於吾前!」
蘇菲高舉錫杖,她們的面前隨即出現光之防禦壁,接下了黑焰的攻勢。
堤格爾鬆手放箭。弓弦輕震,箭矢破空。
多勒卡伐克原欲躲避箭矢,但卻失敗了——因為堤格爾所射出的箭矢並未朝著巨龍魔物所在的方向飛去,而是射向了空無一物的半空。
多勒卡伐克不禁困惑起來。巨龍魔物非常清楚,堤格爾不可能會在這樣的距離下失手。這驚愕的情緒讓他停下了動作。
就在這時,原本看似瞄準夜空飛翔的箭矢忽然畫出了弧線,改變了行進的方向。
『風……』
明白箇中原因後,多勒卡伐克忍不住低喃了一聲。艾蓮的艾利菲爾所給予的力量,讓堤格爾得以扭曲箭矢的飛行軌跡。
箭矢鑿穿了多勒卡伐克的半張頸子。理應強韌無比的鱗片、肉片和泉湧而出的黑色血液一同噴了出來,灑落在地面上。
額頭上的眼睛變得黯淡無光,兩隻眼睛也隨之失去光輝。生滿利牙的下顎吐出了混著黑血的微弱火焰,在垂落地面前就熄滅了。
多勒卡伐克的巨體先是向右一晃,又隨即朝左一搖。即使意識朦朧,巨龍魔物似乎還想拚命穩住身子。然而,他朝左側搖去的身子卻忽然失去平衡,就這麼倒在地上。隨著一聲地鳴,該處掀起了一陣漫天飛沙。
多勒卡伐克的四隻腳和尾巴都癱貼在地,似乎再也沒辦法起身了。巨大的傷口目前仍汩汩流出血液,在地上形成了一灘黑色的血窪,彷彿要連地下一併染黑似的。
即使在沙塵散去後,堤格爾依然以嚴肅的神情緊盯著多勒卡伐克,沒有靠近的打算。他沒辦法對這樣的強敵輕易放下戒心,況且對方和人類不同,即使不用靠近,也是有辦法傳遞訊息的。
「你們還有多少同夥?」
多勒卡伐克的目光綻出了些許光芒。這逐步邁向死亡的存在,似乎在這時稍稍起了興致。
『我如果說了,你就會相信嗎?』
這句話並不是從巨龍的嘴裡傳出,而是對著堤格爾的意識,以老人的沙啞嗓音發出來的。雖然他的語氣平靜而淡泊,但並不見絲毫的虛弱。
堤格爾換了個問題。
「你們的目的,真的是重新創造一個世界嗎?」
『女神什麼都沒有告訴你嗎?』
老人的聲音帶上了微乎其微的情緒,像是對此感到滑稽。堤格爾並沒有被對方牽引情緒,而是維持著認真的神情這麼回答:
「我的女神很嚴格啊,她要我自己去找答案。」
多勒卡伐克並沒有立刻回話。不知他是在思考某些事情,還是已經無力回應。在過了約莫數到五的時間後,魔物以像是感到欣喜的口吻低喃道:
『真不愧是……』
話語的後半句就此消失在黑闇之中。在巨龍雙眼的光芒消失後,他的身體立刻褪去了色彩。覆蓋全身的鱗片化為泥土般的顏色,從他的身上一一剝落,掉到地面的瞬間便一聲不響地化為塵埃。彷彿這些鱗片從一開始就是由泥土構成的。
鱗片全數剝落之後,接著輪到肉體開始毀壞。他的腳部開始崩落,尾巴斷成了好幾節,每一節都無法維持原本的形狀,化為一團團高聳的土塊。
而利爪和牙齒也像是用粉末凝製而成似地,從前端開始崩落。而沉積在地面上的血塘也開始蒸發,面積逐漸縮小。
眼前這幅光景,實在是讓人無法想像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景象,說不出話來的堤格爾,就這麼呆愣地注視著這一切。不過,無論是蘇菲、搭著她肩膀站立的艾蓮,還是以槍代杖蹣跚地走來的米拉,臉上浮現的表情都和堤格爾幾乎一樣。
堤格爾抬起頭,張望起四周的狀況。被艾蓮、米拉和自己打倒的地龍和火龍殘骸依然癱倒在地,消失的就只有多勒卡伐克的亡骸而已。
——莉莎好像有提過這件事。
在現存的戰姬之中,『雷渦的閃姬』伊莉莎維塔,法米那,是唯一見識過魔物臨死模樣的戰姬。據她所言,白鬼魔物托爾巴蘭在死於莎夏——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的刀下後,便化為了一團燒焦的土塊。
「總之,這樣算是收拾得告一段落了吧。」
蘇菲刻意以開朗的語氣開了口。而放開她的肩膀、以自己的力量站好的艾蓮則是聳了聳肩。
「希望是如此啊。要是這個魔物的夥伴就在附近的話,應該早就現身了吧。」
「話又說回來,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
米拉凝望著化為高聳土堆的多勒卡伐克,皺起了眉頭。在一陣風吹過之後,四人眼前的高聳土堆便隨風而散。堤格爾和艾蓮互望了一眼。
「會不會是聖窟宮?若他們是刻意挑在這裡下手的話……」
「是想在我們搬開瓦礫,著手調查那座地下道之前,來個先下手為強嗎?」
「這表示那邊有對他們不利的東西嗎?」
蘇菲傾首不解,堤格爾則是回應道:
「我在書庫略有提過,與聖窟宮相連的道路之中,有著描繪了蒂爾·納·法的壁畫。我猜應該不是完全無關吧。」
這時,遠處的黑暗傳來了盔甲的刮擦聲,堤格爾等人立即將視線投了過去。不過,青年等人很快就放鬆了戒心,因為正步向這裡的,是代理領主伊西德爾和聽從他指揮的十餘名士兵。幾名士兵手持火把,只見火焰在黑闇之中搖曳著。
「馮倫伯爵!還有戰姬閣下們!您們都平安無事嗎!」
伊西德爾認出堤格爾等人的臉孔後,便以小跑步跑了過來。近距離目睹青年等人在戰鬥中所受到的傷害和髒兮兮的模樣後,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聽到伊西德爾戰戰兢兢的提問後,堤格爾等人便說明起他們遭到龍的襲擊,並成功擊退了牠們,也提到多勒卡伐克是牠們的首領——這應該是正確的認知才對。
「居然將龍……」
目睹了三具龍屍的伊西德爾由於太過詫異,似乎連話都說不好了;而他率領的士兵們也是如此。畢竟對他們來說,龍就只是存在於童話故事之中的生物。
在他們說明的這段期間,莉姆和盧里克等士兵也從旅館現身了。他們似乎是因為咆哮聲和破壞的聲響不再響起,才出來探看狀況的樣子。堤格爾等人在收到他們和旅館客人們都平安無事的消息後,便對莉姆等人報以慰勞的話語。
而在經過這段時間後,伊西德爾好像總算回過神來了。他雖然啞口無言地凝視著龍的屍骸,但很快就像是接受了眼前的事實般,大大地嘆了口氣。
「請恕在下實話實說,一直到剛才為止,在下其實都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在聽到尋常野獸無法比擬的咆哮聲、看到被某種巨大生物摧毀的城牆和被夷為碎屑的住宅時……在下還以為自己是誤闖了惡夢之中。」
光是聽到伊西德爾的這番話,堤格爾等人便大致掌握了這座都市的狀況。多勒卡伐克是讓三頭龍從都市外側入侵的——這恐怕是為了擴大混亂的規模吧。
掌握現況之後,堤格爾便切換成統治者的思考模式。他看向對自己投以敬佩目光的伊西德爾,直率地問道:
「目前災情如何?有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伊西德爾皺起眉頭,在看著龍屍的同時思考起來。
「馮倫伯爵。您認為今晚還會再出現龍嗎?」
「既然首領也被我們打倒了,我想應該是不會再出現了……」
堤格爾的回應有些僵硬。在對上魔物的時候,有許多事情是無法斷言的。
「那麼,能請各位在這座旅館休息嗎?若是又出現了新的龍,以我們的戰力是無法與之匹敵的,屆時就還請您出手相助了。」
這話有一半是真心話,但另一半則是繞著圈子勸他好好休息。堤格爾與艾蓮和蘇菲交換了一個視線,決定接受他的提議。
「對了,為什麼只有這裡明亮得像是白天一樣呢?」
伊西德爾訝異地抬起頭,仰望浮在半空中,照耀了這一帶的光源。以雙手握持黃金錫杖的蘇菲面露笑靨,出言回應道:
「我能夠施展簡單的小魔咒……也就是所謂的咒術。」
「您是說……咒術嗎?」
伊西德爾困惑地來回張望蘇菲和空中的光源。光華的耀姬輕輕擺動因戰鬥而變得黯淡的金髮,向代理領主提議道:
「雖然無法照亮整座亞爾堤西姆,但若是要照亮一座廣場的話,就還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我想若是有光的話,人們心中的不安和恐懼也能舒緩幾分。」
伊西德爾雖然閃過了猶豫的神色,但那也只維持了數到一的時間而已。
「若戰姬大人方便的話,就有勞您了。」
對方並非來路不明的可疑咒術師,而是吉斯塔特的戰姬,加上堤格爾也沒有要出言打岔的樣子。這樣的認知拭去了伊西德爾的不安,並推了他一把。
伊西德爾立刻將堤格爾等人帶到了一處廣場,所幸該處並不在龍肆虐的路徑上。蘇菲使出了龍技,將廣場照亮得宛如白晝。
「謝謝您,戰姬大人。那麼,還請各位好好休息。」
堤格爾等人將善後處理交給深深低頭致意的伊西德爾,並回到了旅館休息。

在多勒卡伐克於地上遭到消滅之際,地下的戰鬥也劃下了句點。
這座空間依然被黑暗包覆,但房裡的空氣之中卻混雜了高濃度的瘴氣。無論是天花板或是牆壁,都出現了無數的龜裂,也被鑿出了大大小小的孔穴,地板上則是瓦礫遍布的狀態。這就是兩名非人之物敵意盡出,激烈戰鬥後的結果。光是這間房間還能維持原有的格局,或許就該說是一種奇蹟了。
渥加諾伊癱坐在地,厚實的胸膛被不敗之劍貫穿,就這麼被釘在身後的牆壁上。他的雙腿無力地前伸,手臂似乎也沒了力氣似地垂了下來。
從胸部傷口流出的黑血沒有止歇的跡象,在渥加諾伊的周遭遙出了一座血塘。不過,他的雙眼依然沒有失去冷冽的光輝,正直直地盯著嘉奴隆不放。
「——看來多勒卡伐克滅亡了啊。」
嘉奴隆看著倒地不動的黑色蜥蜴,臉上露出了冷笑。
讓人驚訝的是,嘉奴隆的部分臉部失去了血肉,露出了底下的頭蓋骨。不對,不只是臉部而已,他的左手和右腳也完全變為一組白骨。他的頭髮蓬亂,衣服也破爛得不敷使用,而血肉尚存的臉部則是透露出濃濃的疲憊。
「我原本就打算也將他這麼釘在牆上,這只是讓預定好的結果提前罷了。」
嘉奴隆的兩邊嘴角向上吊起,露出了扭曲的笑容。這矮小的魔人將手掌貼上渥加諾伊的胸膛,而渥加諾伊則以沙啞的嗓音嘲弄對手。
「少逞強啦,柯契意,你明明就打得很吃力……」
嘉奴隆的雙眼滲出怒意,他彎指成爪,深深插入了渥加諾伊的胸口。蛙形魔物雖然因疼痛而悶哼了一聲,卻沒有發出哀嚎。
「我的名字是馬克西米利安,就算化為這等醜陋的樣貌依舊如是。」
對於魔人蘊含激動情緒的話語,渥加諾伊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會覺得這樣貌醜陋,代表你還只是個半調子。現在的你甚至連柯契意都不是。」
「……那就當作是這回事吧。」
嘉奴隆斂去了臉上的笑容。這樣的變化讓渥加諾伊訝異地瞇細了眼睛。
「在把你吞噬之前,我就問你一句吧——多勒卡伐克到底所圖為何?」
魔人詢問的話語相當低沉,帶著讓人不寒而慄的陰暗和寒氣。
「對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和戰姬施以障眼法……這是沒什麼問題。我在意的地方,是他為何親自上陣。」
若只是想吸引堤格爾等人的注意,讓他們將目光轉向聖窟宮的話,派渥加諾伊前往地上也能達成目的。毋寧說,迄今已與戰姬多次交戰,就算死亡也能重生的他,反而更適合這樣的任務。
然而,多勒卡伐克卻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親自前往地上。
就嘉奴隆所知,多勒卡伐克並不屬於會在戰鬥中感受到喜悅的魔物。一旦局勢不利,他便會立刻抽身,若狀況嚴重的話,甚至會對同伴見死不救。就個性來說,他並不適合擔負這樣的任務。
「一旦只剩下我和你在這地下獨處,我就會想辦法吞噬你——而我不認為多勒卡伐克會沒算到這一點。我還以為他設下了陷阱,是刻意引我上鉤的……」
不僅如此,多勒卡伐克在這場戰鬥中,就連一次也沒向嘉奴隆等人求救過。姑且不論渥加諾伊有沒有餘裕回應,以他原本安排好的計畫來看,這未免太過離奇。
就結果來說,不僅多勒卡伐克滅亡了,渥加諾伊也正面臨著遭到吞噬的命運。
障眼法——多勒卡伐克說過的這個字眼,一直在嘉奴隆的腦海中揮之不去.那顯然是用在堤格爾等人身上的,但事實真是如此嗎?那個字眼會不會也能適用於嘉奴隆?
「——怕了嗎?」
渥加諾伊在那對瞇細的雙眼之中注入了嘲笑的神色。由於胸口遭到不敗之劍貫穿,他每次開口想必都得承擔著極大的痛楚。不過,蛙形魔物還是不當一回事地開口續道:
「就讓我大放厥詞一番吧——說穿了,你就是不曉得多勒卡伐克在想什麼,所以心生恐懼了,對吧?既然如此,你就什麼都別做,縮著身子滾得遠遠的吧。」
這雖是顯而易見的挑釁,但還是讓嘉奴隆的鬥志大為動搖。說起來,嘉奴隆正是懷抱著見招拆招的覺悟,才會向渥加諾伊挑起戰鬥。
黑色瘴氣開始從嘉奴隆的手指掐入渥加諾伊胸口的地方冒了出來。魔人正準備吸納蛙形魔物身體裡所剩無幾的活力。
或許是因不敗之劍已經封住了渥加諾伊的動作,看不出他有反抗的意思。厚實粗壯的手臂和腳急遽地變得乾枯,全身像是由沙子堆砌而成似的,開始從指頭處不斷崩落,而渥加諾伊則是用一種作壁上觀的神情看著自己的末路。
嘉奴隆露出了訝異的視線投向渥加諾伊。
雖說是他封住了渥加諾伊的動作使其無法反抗,但這頭魔物真有如此豁達,連瀕臨死亡之際都能泰然處之嗎?嘉奴隆原本認定他肯定會持續耍嘴皮子,在自己露出破綻之際給予致命的一擊。
雙手和雙腳從蛙形魔物巨大的身體上脫落,就這麼靜靜地摔在地上化為灰燼。
忽然間,渥加諾伊動起了自己的右眼,望向嘉奴隆。而在下一瞬間,他的頭部和身體也隨之崩毀。
嘉奴隆以不帶感情的目光俯視著原本是渥加諾伊的灰燼。在過了數到三或四的時間之後,嘉奴隆抬起了臉龐,將插在牆壁上的不敗之劍拔了起來。他將大劍扛上肩,背對著高聳的灰燼,在黑暗之中邁步前進。
「下一個目的地是吉斯塔特啊。」
他嘆了口氣。在去年冬季,嘉奴隆雖然藏身在吉斯塔特,但他這時忍不住想起了那些徒具辛辣的火酒的滋味。
「真沒辦法,這都是為了讓女神降臨。」
他這麼說給自己聽。當然,這麼做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完成多勒卡伐克等人的願望。嘉奴隆之所以要讓女神降臨,是為了滿足他個人的目的。
「在吞噬女神,將那股力量納為己有之後……」
嘉奴隆嘴角露出輕薄的笑容,靜靜地自黑暗之中緩步離去。
在那之後,該處就只剩下一間空無一物的房間而已。



天亮之後,亞爾堤西姆詳細的受害狀況也隨之明朗起來。
包圍都市的城牆幾乎全毀,主要街道也被踩得扭曲變形。至於被龍族轟垮的建築物數量,則是直逼五十之多。
犧牲者的人數,約有三百人。不過,這個數字肯定還會繼續增加。
代理領主伊西德爾造訪了堤格爾等人投宿的旅館。在他向眾人報告災情的狀況之際,臉上露出了沉痛的神色。由於從昨天晚上開始,他便不眠不休地下達各種指示,並巡視了都市的各個角落,所以他的臉色相當鐵青。而精神上的衝擊,似乎更是讓他的疲憊程度變成了兩倍。
「由於有諸位出手相助,才能將受害的程度壓抑在這樣的範圍之內。真的非常感謝您們。」
伊西德爾露出了疲憊的笑容,向堤格爾等人深深低頭致謝,而眾人也只能苦著一張臉點頭回應。多勒卡伐克之所以襲擊這座都市,完全是為了來找他們的麻煩。然而,就算揭露這個事實,也對現況毫無助益。
堤格爾和昨晚一樣,再次詢問有沒有能幫上忙的地方。而對於這個問題,伊西德爾的回答如下:
「那麼,能勞煩各位照著原訂計畫,離開這座城鎮嗎?」
看到青年驚訝的反應,伊西德爾依然不改臉上正經的神情和笑容,繼續說了下去:
「確保路過此地的使節團平安,也是在下的義務。要是為了在下而耽擱諸位的行程,在下可就沒臉面對公主殿下和宰相閣下了。」
他的主張極為合理。況且,現在的堤格爾等人,可還是帶著載滿十台馬車的贈禮的狀態。
「我知道了,我也會寫信向王都說明此事的。」
堤格爾認為,他身為當事人之一,應該盡可能地傳遞更為詳盡的資訊,因此才會這麼說道。他寄信的對象不是蕾琪也不是玻德瓦,而是馬斯哈。如此一來,就不至於造成蕾琪的混亂,也能保住伊西德爾的面子。
此外,堤格爾也打算委託聽說過魔物和蒂爾·納·法的馬斯哈,讓他對聖窟宮展開搜索。
雖說就目前的狀況來說,可能還要花上好一段時間,才有辦法將中央地區的瓦礫全數挖開,不過,他還是認為應該趁現在傳達此事。
堅定地握過手後,堤格爾便向伊西德爾告別了。在堤格爾擠出了幾句加油打氣的話語後,伊西德爾隨之笑了起來。即使精疲力竭,代理領主的臉上依然寄宿著不屈不撓的意志。
「請別放在心上,在下已經重建了這座都市一次,現在不過就是要重建第二次罷了。」
堤格爾露出了尊敬的目光,目送黑髮的代理領主離去。
自亞爾堤西姆出發後,使節團經歷了風平浪靜的好幾天路程,並抵達了位於道路北端的港口都市迪耶普。他們將在這裡上船,前往吉斯塔特的萊格尼察。
迪耶普的市長在出面迎接堤格爾等人後,便立刻將他們帶到了港口。
港口有許多水手、漁夫和比他們多上好幾倍的乘客,顯得人聲鼎沸;而碼頭則有大量的船隻停泊著。其中位於最邊緣的兩艘船隻,似乎就是堤格爾等人要搭的船。為了能收納使節團所有的馬匹和馬車,迪耶普特地準備了兩艘船隻。
「接下來只要將貨物搬上去,就隨時都可以出航了。您意下如何?」
被市長這麼詢問,堤格爾便毫不猶豫地表示要在當天出航。
於是,堤格爾等人就此離開了布琉努。




4.重逢
隨著夏季結束,吉斯塔特的王都席雷吉亞,正沉浸在喧囂和忙碌的氛圍之中。
由於吉斯塔特的秋季不長,因此得趁早做好過冬的準備。有些人大量買入了木柴和油,也有些人補足了不足的麻布和毛皮。至於能從身體內側暖起來的東西——火酒、蜂蜜酒和葡萄酒等飲品,當然也是暢銷搶手。
「為了過冬,我可是多買了十來瓶火酒啊。」
「還真是用心啊,不過,這些酒真的能留到冬天嗎?」
在這段期間,男人們總是會提及購入酒量的多寡,作為問候對方的話語。而應該說是理所當然嗎——一旦真的入了冬,每個人的家裡就幾乎找不到還沒開過瓶的酒了。
而在露天市集,則可以看到店家將用鹽醃過的魚或羊肉吊在攤前,也看得到將用醋醃過的蔬菜或水果裝在瓶子裡陳列的攤位。而在小販旁邊,則有彈奏著三弦琴的吟遊詩人,以及展露特技動作的賣藝小丑。要是受到某人欣賞,也許就會被對方邀去作客過冬。
在流過王都北方的維塔大河上頭往來的船隊,幾乎都在做完今年最後一筆貿易後,就這麼長期在王都投宿,等待冬季的結束。這是因為一旦入冬,河川就會結冰的關係。雖然也有人想搶在還沒結凍之前再次出海,但所佔的比例相當低。
在喧騰和熱氣的包覆下,王都的居民們過著和平的每一天。
雖然鄰國布琉努或墨吉涅再次爆發戰爭的消息也傳了過來,但除了少部分的商人和傭兵之外,對絕大部分的居民來說,那就像是發生在不同世界的事。他們都認為,這和平安穩的日子,將會一天一天地過下去。
任誰都沒有察覺,這個時間點的王宮正發生著一起離奇的變化。
吉斯塔特國王維克特今年六十二歲。他有著黝黑而乾枯的皮膚,藏在豪華長袍底下的手腳纖瘦而細。在那張被灰色的頭髮和鬍子覆蓋的臉上,刻畫著讓人聯想起他漫長人生歷程的一道道皺紋。
關於維克特身為國王的本事,用名君來形容應該並不為過。他雖然沒做出什麼太過醒目的決策,卻也不曾對人民施以暴政。他在與外國的戰爭之中未曾敗北過,還在兩年前獲得了阿尼亞斯之地,擴張了吉斯塔特的領土。
雖然阿尼亞斯的大半區域都是只有岩石沙土的不毛之地,但重要的是,吉斯塔特獲得這片領土後,便能往南海發展。維克特王為後代留下了貴重的寶物。
「陛下最近休息的時間變多了。」
大約在春季的尾聲開始,王宮各處都能聽到這樣的交頭接耳聲。維克特王開始有意地減少自己的工作,並將多餘的時間用來待在自室、中庭或是提供各種娛樂的廳堂。
而他所減少的工作量,則是由帕耳圖伯爵尤金·舍巴林一肩扛起。尤金是在太陽祭上被維克特王公開指名為繼任人選的男子。老國王的決定並未招致任何人的反彈,每個人都面露安心的神色接納了尤金。
尤金今年四十五歲,他有著細瘦的臉龐,下顎處則生有灰色的長鬍子。光是看他文靜的外貌和瘦弱的體格,大概會給人留下不可靠的印象吧。
不過,在王宮工作的大多數人都很清楚,尤金是一名有著堅定信念的男子,若是有其必要的話,就算面對國王陛下,他也會直言不諱地進諫;而眾人也很明白,維克特王相當器重尤金的能力和為人。
而就現實面來說,維克特王託付給尤金的工作,都被他處理得井井有條。他現在已經取代國王,成了辦公室裡的居民,每天除了要面對堆積如山的文件,還得傾聽多不勝數的報告。而一旦覺得有必要,無論規模多小的會議,他都會抽空參加。
尤金雖然待人嚴謹,但絕不苛刻。即使有人出了錯,他也鮮少做出懲罰,而是會給予挽回名譽的機會。若是和經常在各種場合展露冷酷風格的維克特王相比,尤金或許確實是太過寬容了些。
然而,尤金未曾改變過自己的態度,而維克特王也容許了他這麼做。
過去,曾發生過一名重臣向維克特王投訴尤金的事件。該名重臣表示,尤金允許通過、並正式推行的政策之中,有一些是過去維克特王所不允許,並遭到否決的。而在聽完這段投訴之後,老國王給予了這樣的答覆:
「尤金的治世,應該是屬於他的東西吧。就像朕的治世只屬於朕,兩者是相同的道理。」
現在還不是尤金掌權的時代。國王依舊是維克特,尤金則只是一介繼位者罷了。不過,維克特已經將目光放遠至尤金統治這個王國的時代,從現在便開始為他鋪路。
而這一天,維克特王也將大部分的工作交付給尤金,自己則是前往書庫。
這座書庫的寬敞程度絲毫不下布琉努王國的王宮書庫,而目前裡面只有他一人。隨從人在外頭待命。
維克特王在鋪有坐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以心不在焉的眼神眺望著陳列在書架上的無數書本和卷軸。他在踏入書庫前,其實已經想過要看哪些書籍,但現在的他湧起了一股厭煩的念頭。
——尤金表現得挺好的。
被灰髮和鬍鬚包覆的臉龐底下浮現出了苦笑。他很清楚,尤金其實並不打算登上王位。維克特王一邊為那名比他小十七歲的臣子感到過意不去,一邊為自己的判斷正確而湧起了喜悅之情。
——要是沒有尤金的話,朕恐怕會讓伊爾達繼任吧,不過……
伊爾達·克魯堤斯是維克特的姪子,也就是他弟弟的兒子,今年三十五歲。他的王位繼承權排名為第七,比排名第八的尤金更前面。
而維克特之所以不指名伊爾達,而是選了尤金,是有理由的。
理由之一,是他很注重與布琉努之間的友邦關係。
尤金曾當過布琉努的外交官十年之久,並順利地締結許多條約。他毅然決然的態度,就連布琉努方面也是大為讚賞。由於伊爾達所治理的比多格修位於吉斯塔特北部,與布琉努之間的關連自然也較為淡薄。
另一個理由,則是他想讓伊爾達累積更多經驗。伊爾達無論是個人的武藝或是戰場上的指揮,都被譽為是一等一的人才,但也或許是因為如此,他在下判斷時常常有太過武斷的傾向。
——若要保障阿尼亞斯這塊我國領地的安定,布琉努的協助就是不可或缺的。我是希望伊爾達能趁早多加認識布琉努這個國家,不過……
若伊爾達不思進取的話,他的器量也就僅能統治比多格修這塊土地了。伊爾達還不具備充分的遠見,無法綜觀吉斯塔特廣闊的國土。
維克特忽然覺得有人站在書架的陰影處,他定睛一看,這才發現那個看似人影的物體,其實是鐵灰色的燭台。
居然眼花了——老國王嘆了口氣,再次深坐在椅子上。
——話說回來,「那個」很喜歡看書呢。
老國王的腦海之中,鮮明地浮現出一名男子的身影。他有著淡金色的頭髮,以及和維克特如出一轍的藍色眸子,是一名三十歲上下的男人。他有著勻稱結實的身材,而臉上露出的笑容,更是帶著讓人心生暖意的神秘魅力。
男子的名字是盧斯蘭。他是維克特王的嫡子,同時也是這個國家原本的王子。他無論是面對政事還是軍事都是樂觀以對,也認真學習武藝和學識,重臣們也很信任這名王子。
——已經過了八年啊……
維克特從口中發出了連鬍鬚都為之顫抖的深沉嘆息。
在八年前的某一天,盧斯蘭忽然患了心病——他縱火燒了一間位於王宮外側的離宮。而在那天之前,有許多人都能作證盧斯蘭的表現還是和往常一樣——平時的他既會和士兵們親密地打招呼,也會和隨從們開心談笑。
當時感受到的衝擊,對維克特來說仍是歷歷在目。
被士兵們押上來的盧斯蘭,似乎完全認不得自己這個父親了。他雖然歪著頭看了過來,但雙眼卻是失焦的。
他沒打算整理散亂的頭髮和邁遢的服裝,張口發出的話語也幾乎是毫無意義的怪叫聲,嘴角還流著口水。
要不是官僚和士兵們就在身邊,維克特肯定會大聲咆哮吧。
維克特姑且先將兒子押回房間,打算觀察幾天。他心中期待著「其實只是喝醉酒了」這樣的狀況。當然,在離宮縱火終究需負相當大的責任,但只要能恢復正常的神智,就有辦法做出彌補。
然而,就算過了好幾天,盧斯蘭的狀況依然沒有好轉。不僅如此,幾乎每過一刻鐘,都會傳來讓維克特感到頭痛的壞消息。
盧斯蘭似乎不知道怎麼吃飯,甚至連排泄的方式都忘了;他總是將到手的衣服撕毀;一旦將目光從他身上離開,他就會在牆壁或是地板上塗鴉;他會溜出房間在王宮裡徘徊;即使是輕聲斥責,他也會放聲大哭;他會對著空無一物的空間,狀似親暱地開始對話……
維克特最後決定將盧斯蘭軟禁在王都的一座神殿裡頭。當時的國王滿腦子想的,都是希望這個偏離正路、迷於黑暗的兒子能盡量躲避世人的目光。
在軟禁的前三年,維克特下令要定期回報兒子的狀況。此外,他也開始網羅似乎能起療效的藥物。
無論是據說有精靈寄宿其中的靈樹果實,還是遙遠的國度雅法製造的銀酒,或是傳說將之包覆身軀就能醫治百病的幻獸毛皮等可疑物品,都在維克特蒐羅的範圍之內。
就算動用國庫,想必也不會有人出言斥責,但維克特全用個人的財產將之買了下來。因為他認為這不是一國之王會做的事,而是一名父親的心意。
而這樣的措施之所以只實施了三年,也是有理由的。理由之一,是在這三年來,維克特收到的盡是「沒出現像樣的療效」這樣的回報,已經讓他心生疲憊了;而至於理由之二,則是他開始懷疑,投入這些藥物是不是造成了反效果。
除此之外,對兒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投入這些可疑的藥物,讓維克特感到不安,心情也隨之變得憔悴。他的良心終究無法承受將兒子當成實驗體的行為。
在那之後,維克特王決定盡可能不將盧斯蘭王子的存在放在心上。而神殿的回報次數也減為一年只要一、二次。
即使如此,他終究還是沒有做出廢嫡的決定。因為他仍舊隱約期待著好消息。
某天早晨,在自己醒轉之際,看到侍從長驚惶失措地現身,並告知盧斯蘭恢復正常的消息——這般夢境,他已不知見過多少遍了。
然而,在時間到了去年的時候,維克特王終於還是放棄了這個夢想。他對自己年老力衰的狀況有所自覺,並指名尤金成為下一任的國王。也因為有維克特居中協調,現在的王宮正慢慢以尤金為重心,並逐漸穩固下來。
維克特國王再次嘆了口氣。他這才發現,自己是在王宮中追逐著兒子殘留下來的影子。
他在閒暇時間造訪的這座書庫、中庭和用以娛樂的廳堂,全都是他和兒子充滿回憶的場所。
——朕現在還是這個國家的國王,豈能被過去給牽著鼻子走。
與此同時,又有另一道聲音對他附耳說道:
——也差不多該死心了吧?接下來只要交給尤金就好了。
維克特王焦躁地搖了搖頭。無論是聽信哪一道聲音的說法,都讓他感到不是滋味。
過了不久,老國王便離開了書庫。不過,他緊接著前往的地方既非辦公室,也不是謁見大廳,而是在無意識之中來到了中庭。
維克特王來到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夕陽逐漸西斜的時候了。尤金和侍從長米隆就待在這不算寬敞的房間之中。而開門迎接老國王入內的則是侍從長。
米隆今年六十歲,這名男子和尤金一樣,已經侍奉維克特多年,並以腳踏實地的態度贏得了現在的地位。他年輕的時候雖是中等身材,但現在則是有著凸出的小腹。
仔細一看,就能看到辦公桌上堆了如小山高的文件。維克特王要米隆準備椅子,並準備協助尤金處理政務。尤金的臉上浮現出笑容,彬彬有禮地說了聲:「感謝陛下。」
國王與下一任國王就這麼一邊交談,一邊過目手邊的信件,並一一做出處置。看到尤金裁決的手腕,讓維克特王再次湧上一股滿足感。
「尤金啊,這個國家就交給你了。」
維克特王在讓米隆去準備飲料後,便對尤金露出了笑容。尤金雖然只是無言地回以一禮,但他沉穩的神色之中看得出對國王的謝意和敬意。
維克特王拿起下一封文件後,隨即訝異地瞇細了眼睛。
「要求謁見啊……」
那是『虛影的幻姬』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向維克特王提出的謁見要求。這封文件似乎是在今日下午送來的。
——居然說有想讓我見上一面的人啊。
他閃過的頭一個念頭,是對於黑髮戰姬的疑問——她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點待在王都?平常即使發出傳喚,這位戰姬也會臉不紅氣不喘地提出理由表示拒絕啊。
此外,「希望陛下能盡量摒除閒雜人等」的字句也讓維克特感到在意。雖說出於特殊因素而無法在公開場合謁見的狀況也不在少數,所以他並未為此訝異,但既然對方是凡倫蒂娜,他就忍不住認為這名戰姬有可能是在動歪腦筋。
稍作思考之後,他連同私下謁見的請求在內,給予了允許的回覆。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在今年春天對布琉努提供援軍的任務之中,凡倫蒂娜確實打下了輝煌的戰果。想到這裡,他就認為自己不能讓凡倫蒂娜吃閉門羹。
此外,若是有可能形成禍根的話,就該盡早處理掉。
而在兩天後的上午,維克特王遵守約定,在沒有其他人的謁見大廳與凡倫蒂娜面對面。外頭的天氣晴朗,設置在高處的窗戶採著秋天的溫和陽光,將謁見大廳照得通明。
凡倫蒂娜今年二十三歲,她有著黑中帶藍的及腰長髮,身上的純白絹服以萬紫千紅的玫瑰妝點著。在屈膝跪下、垂下頸子的她腳邊,置著一柄有著紅黑色刀刃的長柄巨鐮。
一般來說,進入謁見大廳時是不被允許攜帶武器的。不過,在吉斯塔特的法令之中,戰姬們則是例外。因為龍具正是戰姬的象徵。
而在她身旁,則有著一名貌似男子的人物也屈膝跪下。之所以用「貌似」來形容,是因為他披著一件寬大的袍子,並以兜帽遮住了上半張臉,因此難以判斷長相。不過,若是從體格來看,就能大致判斷出這名人物似乎是一名壯年男子。
在等待凡倫蒂娜依循禮法說完固定的致詞後,維克特王開口說道:
「把頭抬起來。」
抬起頭的,就只有凡倫蒂娜一人。老國王單刀直入地問道:
「說要讓朕見上一面的,就是妳身旁的人物嗎?他叫什麼名字?」
「在報上名號之前,請容在下先揭示此人的容貌。」
凡倫蒂娜如此回答,並在獲得維克特王的許可後站起身來。她讓男子起身,以謹慎的動作除去了兜帽。而隨之浮現的,是一張男子的臉孔。
維克特用力睜大了眼睛。他忍不住從王座上起身,端詳著眼前的男子。淡金色的頭髮、和他如出一徹的藍眼——至於臉頰則是比他記憶中的模樣還要消瘦許多,而這恐怕是整整八年光陰的影響吧。
凡倫蒂娜露出微笑,報上了男子的名號。
「此人名為盧斯蘭。」
從王座上站起身子的維克特王無言地凝視盧斯蘭,就這麼過了約莫數到三十的時間。接著,他像是在喘氣般,不斷重複吸氣和吐氣的動作,並以發顫的聲音向盧斯蘭詢問了好幾個問題。
有些是在書庫發生的事、有些是在中庭發生的事,而有些則是與已故王妃之間的回憶。這些問題的答案僅有維克特和盧斯蘭知曉,不過,這名理當已經三十八歲的男子,卻露出了綻放著理性和懷念的眼神,正確地回答了每一項答案。他的態度相當明朗,咬字也相當清楚。
隔天,維克特王將重臣們召至謁見大廳,告知了盧斯蘭王子的「回歸」,同時也宣布王子將繼任下一任的王位。
入秋的王宮,就這麼揚起了一陣陣驚愕和混亂的風暴。



維克特王的姪子——比多格修公爵伊爾達·克魯堤斯,是在盧斯蘭王子回到王宮的十天後造訪王都的。
他在造訪尤金在王宮裡的個人房後,劈頭就對房間的主人大聲吼道:
「尤金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伊爾達卿,您不必那麼大聲,我聽得見的。」
在尤金以沉穩的表情和語氣回應後,伊爾達反而被他的態度激得焦躁起來。
「最應該生氣的不是你嗎?尤金卿……你就、你就甘願坐視如此可笑的狀況發生嗎?下一任國王的位子,是可以像這樣當作兒戲的嗎?」
伊爾達抖著肩膀握緊雙拳,顯得激動不已。即使受到了尤金的邀請,他也沒打算坐在安排好的椅子上。身材高大的伊爾達有著干錘百鍊的結實身材,加上他有著被太陽曬黑的深邃臉孔,因此平常總是給人魄力十足的感覺——不過,現在的伊爾達卻讓尤金想對他投以微笑。
這兩人是大舅子和妹夫之間的關係——伊爾達的妹妹嫁給了尤金。
「不過,若是要論正不正確的話,我認為這樣的處理是正確的。陛下並沒有對盧斯蘭殿下做出廢嫡的處置,因此那位大人確實是流有陛下血脈的繼承人。生病的心靈一旦痊癒,自然就該讓他回到原本的位子上。」
「為何您不認為那可能只是迴光返照?已經過了八年啊!」
「伊爾達卿,此言未免太過不敬。」
尤金只短短地回答了這一句。正確來說,他其實也給不了其他的回應。在這座王宮之中,抱持著和伊爾達相同想法的人,究竟有多少呢?盧斯蘭可是有長達八年的時間被遣出了王宮啊。
「陛下也真是的!為何、為何要輕率地為如此重大的事情下決定……!不是應該先觀察一年至兩年的時光再行判斷嗎!」
「伊爾達卿,您應該也知道陛下有多麼深愛殿下才是。」
在維克特王還是王子時,尤金便待在他的身旁侍奉,因此對這點知之甚深。無論是由誰來看,盧斯蘭王子都是個聰明活潑的孩子,也難怪受到維克特王的疼愛。
伊爾達雖然頂著一張怒意未消的臉孔盯著尤金,但很快便垮下肩膀,深深嘆了口氣,在行禮之後坐到了椅子上。
「我知道了。對於逼您表態一事,我感到很抱歉。不過,我自己還無法接受這個狀況。總有一天,我會找個機會向陛下訴說我的主張。」
這直率的反應很有伊爾達的作風。在尤金點點頭後,這名年紀比他小的大舅子以「話說回來」作為開頭,問了另一個問題:
「尤金卿,您知道是誰將盧斯蘭殿下帶進王宮的嗎?」
「那是您也相當熟識的對象——戰姬凡倫蒂娜大人。是那位大人治癒了殿下深困於黑暗之中的心靈,並將他帶到王宮的。由於她只向陛下說明過治療的方式,因此我也不太明白箇中奧妙……」
伊爾達皺著臉聆聽著尤金的話語。接著,他偷偷下了決心,決定要靠自己的力量調查此事。

雖然尤金與下一任國王的寶座擦身而過,但老實說,他反而是暗自鬆了口氣。老國王的信任雖然令他開心,但對他來說,下一任國王的地位終究還是太過沉重。
從今以後,他只需以臣子的身分輔佐盧斯蘭即可。尤金是這麼認為的。
然而,尤金安穩的日子卻只過了十餘天就結束了。
在和伊爾達談論了各種話題的那天之後又過了數日,這天,尤金受到了維克特王的傳喚。
老國王在接待室迎接了尤金。尤金對面露純真笑容的維克特王行了一禮後,便應邀坐在椅子上。他若無其事地打量了國王的臉色。
——是我多心了嗎,總覺得陛下最近突然蒼老許多……
就尤金看來,除了食量降低之外,也許是因為離開王座的時間增加,讓心情得以放鬆,維克特王看起來才會突然變老許多。
「尤金,朕有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聽到國王以名字而非「帕耳圖伯爵」一類的職銜這麼喚他,讓尤金露出了感到意外的神情。說到這個時間點上的重要大事,應該就是自己該以何種形式輔佐盧斯蘭吧。
然而,維克特的下一句話卻讓尤金為之愕然。
「你知道盧斯蘭的兒子瓦雷利吧?我打算讓他和你的女兒結婚。」
尤金呆若木雞地凝視著眼前的維克特王。由於衝擊太過劇烈,他甚至僵住了舌頭,發不出任何聲音。老國王的臉上依舊帶笑,像是覺得自己做出了一個英明決定似地繼續說道:
「朕還是王子的時候就受你多方照顧,直至今日亦是如此。朕這回希望能借助你的智慧與知識——以及最重要的人望,輔助盧斯蘭和瓦雷利。在盧斯蘭有朝一日登上王位之際,你就是王子的岳父了。」
這座接待室設有一座氣派的暖爐,裡頭正燃燒著熊熊火焰,而室內的空氣也相當暖和——但即使如此,尤金還是竄過了一股險些讓他開口喘氣的惡寒。而他在額頭上浮現的汗水,顯然不是被暖氣燻出來的。
尤金的妻子是維克特的姪女,都已經有這層姻親關係了,若是自己又當上年幼王子的岳父,肯定會惹來許多非議吧。這位國王為何要親手埋下引發宮廷混亂的導火線?
——陛下,您到底是怎麼了……
他能肯定維克特王是對自己抱持好感的。之所以這麼做,也可能是為了彌補將下任國王的王座轉給盧斯蘭所產生的愧疚。然而,尤金所認識的維克特王,是不可能做出如此思慮不周的決定的。
「朕記得你的女兒今年會滿十四歲,而瓦雷利現年十歲。若只是差四歲的話,應該不會構成任何問題吧。」
「陛下所言甚是。」
總算能動起口舌的尤金拚命地調整呼吸,並這麼回答道。
「然而,當事人的意願姑且不論,是否該詢問盧斯蘭殿下的意見……」
「此事會由朕向他告知,那孩子是不會拒絕的。」
就算將絕大部分的政務都交給了盧斯蘭和尤金處理,目前吉斯塔特的國王仍是維克特。既然話都說到這一步了,尤金也只能遵旨行事。若一切真的依照維克特王的安排,那尤金就會登上極為風光的地位。



海浪與風的聲音源源不絕地傳了過來,偶爾也會參雜在空中飛舞的海鳥叫聲。
天空幾乎沒什麼雲,廣闊的藍天不斷向外延伸,彷彿要和遠處的大海融為一體。
站在甲板上的莉姆攀著船緣,凝視著蔚藍的海面。她之所以在以藍色為基調的軍服外頭罩了件白色外套,是因為聽說海上會相當寒冷的緣故。不過,她倒是覺得氣溫並沒有低到難受的地步。這也許是因為目前仍是白天,加上天氣晴朗的緣故吧。
這是船隻自迪耶普出航後的第二天。依照預定,只要再過三天,他們就會抵達萊格尼察公國的利普諾了。
莉姆之所以會一個人待在這裡,是有理由的。
理由之一,是她對首次搭船,以及首次見到的大海產生了新鮮感。
昨天上船的時候,她忙於檢查行李、對盧里克等吉斯塔特士兵們下令,以及確認今後的行程等等事項,等到終於有空閒的時候,已是太陽落海的時間了。到了今天早上,她才終於有眺望海面的悠閒時光。
至於理由之二,則是她顧慮著艾蓮的心情。莉姆知道,堤格爾和艾蓮在這趟旅程之中鮮有獨處的契機,而她打算為兩人製造這樣的機會。
——話又說回來,明明是這麼大的一艘船,卻還是晃得這麼激烈呀。
每當受到風吹浪打,船隻就會左搖右晃,莉姆在剛上船時還為此嚇了一跳。
莉姆開始在船上繞行,同時眺望起矗立的桅杆、巨大的白帆和一組組帆繩。這時,莉姆在十餘步之遠處看到了一名人物,令她停下了腳步。
堤格爾站在船緣旁,正凝望著大海。青年一個人出現在此,固然讓莉姆感到意外,但她真正感到在意的,是堤格爾臉上那凝重的神色。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您身體不舒服嗎?」
受到搭話之後,堤格爾似乎這才回神過來,回頭看向莉姆。
「沒什麼,只是在想,我搭船好像都沒發生什麼好事啊。」
堤格爾搖了搖頭,向莉姆露出了苦笑說道。青年曾搭過兩次船,第一次是從吉斯塔特前往亞斯瓦爾時,第二次則是從亞斯瓦爾返回吉斯塔特。
第一次的海上旅程相當愜意,而那是因為有馬特維和奧爾嘉在的關係。馬特維講述了各種有趣的話題,讓堤格爾和奧爾嘉嘖嘖稱奇。
不過,第二次的海上旅程就是一場災難了。他們在深夜時遭到托爾巴蘭的襲擊,有許多人因此罹難。而堤格爾雖然勉強對托爾巴蘭報了一箭之仇,但自己也掉落海中,在失去記憶之後漂流至路伯修。
莉姆也聽說過這些往事。她在甲板上輕輕移動步伐,站到了堤格爾的身邊。
「請放心吧。這艘船上不僅有艾蕾歐諾拉大人在,也有琉德米拉大人和蘇菲亞大人坐鎮,無論出現什麼樣的敵人,我們都不會輸的。」
堤格爾露出了有些驚訝的神情望向莉姆,並放鬆地笑了出來。
「也對啊。還有,莉姆也在這艘船上嘛。」
「雖然比不上艾蕾歐諾拉大人等諸位,但您認為我能派上用場,便是我的榮幸。」
莉姆也露出了微笑,接著換了個話題。
「您和奧爾嘉大人和馬特維卿都聊了些什麼話題呢?」
「這個嘛,主要是在講亞斯瓦爾的事,也聊了不少關於船隻的事呢。話說回來,在初次見面的時候,奧爾嘉總是擺出一副冷漠的態度呢。由於她對我和馬特維還懷有戒心,所以也不能怪她啦,不過呢……嗯,那時的她和以前的莉姆很像呢。」
堤格爾將背部靠上船緣,面向船內,手指著桅杆和船帆,以懷念的神情聊起當時的回憶。莉姆也同樣將背部靠上船緣,聆聽青年的話語。她有時會側眼望向青年的表情,並像是感到安心地露出微笑。
也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自己只要看到青年開心的模樣,心底就會湧現一股憐愛之情。
雖然他曾救過自己的命,但那應該不是最具決定性的因素。莉姆認為,是日積月累的生活點滴積沙成塔,在心中慢慢轉化為對他的情意。
忽然間,一陣強風從海上吹過,船隻隨之用力搖晃了起來。
可能是因為沉浸於思緒之中的關係,莉姆在當下沒能反應過來。她的身體失去平衡,從船緣上方往後跌去。從海上吹來的風,捲起了莉姆的外套和淡金色的頭髮,雙腳也離開了甲板上頭。
她覺得自己要掉下去了。
下一瞬間,一隻有力的手臂像是要摟住莉姆似地抓住了她的身子,將她拉回了船上。而被強風所颳走的外套,則是在空中飛舞一陣後,落入了遠處的海面。
莉姆以背部朝地的姿勢摔回甲板上,她忍著身上的痛楚,將臉抬了起來。只見有著深紅色頭髮的青年臉龐就近在咫尺,那雙黑眼之中,閃爍著緊張和安心的神采。
莉姆急促地喘了幾口氣,慢慢讓心情平復下來後,這才終於對自己和堤格爾的姿勢有所自覺——青年擺出了撲倒莉姆的姿勢,以右手掐住了莉姆的臀部,左手則是用力按著她的胸部。

莉姆的臉頰泛紅,像是感到為難似地動起視線。而察覺到她視線的堤格爾,似乎這才回想起自己雙手的位置,急急忙忙地抽開身子。
「抱歉……」
「不,承蒙您搭救,真是非常謝謝您……」
莉姆雖然想以原本的口吻道謝,但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比平時尖了許多。她沒辦法直視堤格爾的臉龐,只得將視線撇開。而最讓她感到困惑的,就是自己的心中並沒有產生一絲不快。
「莉姆,站得起來嗎?要不要幫妳倒杯水?」
看到莉姆沉默不語,堤格爾隨即出言關心。莉姆依舊撇著臉,只回了一句:「那就麻煩您了。」而在「我知道了」的回應傳來之後,腳步聲也逐漸遠去。
莉姆以僵硬的動作,試著撫摸剛才被堤格爾碰過的胸部和臀部。她將手貼上去一陣子後,隨即用力甩了甩頭,將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影像抖去。她嘆著氣低喃了一句:「真是個膚淺的女人。」將頸子垂了下來。
即使如此,在堤格爾拿著裝滿水的陶杯回來時,她已經恢復成平時的撲克臉,並以淡然的口吻表示謝意後,接過了水杯。

「這就是北方的海啊。」
站在甲板上的達馬德交抱雙臂,眺望蔚藍的海洋。
「墨吉涅人,你是第一次看到海嗎?」
向他搭話的是葛斯伯。在使節團之中,就只有他和堤格爾會像這樣對達馬德搭話。達馬德雖然瞪了葛斯伯一眼,但他的黑眼之中滲漏出來的不是敵意,而是感到希罕的神色。
「我對南方的海倒是挺瞭解的,你呢?」
「我只看過這邊的海洋啊。這裡和南方的海有什麼不同?」
「南方的海也一樣是會起大浪的。不過,我從來沒聽說過那邊的海結凍過。」
然而,男人們像這樣為船隻或是大海感動的興致,也只維持了一個早上而已。
過了中午之後,眾人很快就開始感到無聊,尋找起殺時間的各種方法。若是水手的話也就算了,身為乘客的他們除了眺望海面之外,根本沒有任何能做的事。
首先,他們試著在甲板上玩起九柱戲——那是將球滾向九根直立的棒子,比賽誰打倒的柱子最多的遊戲。然而,滾出的球經常會因為船隻的晃動而偏離路徑,加上有一名水手踩到了球跌倒,在水手們的抗議之下,九柱戲就此被列為禁止遊玩的項目。
至於用上骰子的博奕遊戲,也很快就停擺下來。因為只要稍有搖晃,就會馬上爆出爭執,變得無法分出勝負。
「團長閣下,您有沒有什麼方法呢?」
經過這些風波之後,在第三天早晨,葛斯伯和傑拉爾肩併著肩來到了堤格爾的身邊。順帶一提,傑拉爾的手中抱著一把有三根琴弦的※多姆拉琴。(譯註:多姆拉琴為俄羅斯傳統弦樂器之一,特徵是半球型的琴身和三根琴弦。)
「我認為,只要命令他們忍耐包含今天在內的三天時間就行了,不過,要是因此爆發出口角或是鬥毆事件,那可就麻煩了。」
傑拉爾酸溜溜地說著,撥了一下手中的琴弦。堤格爾和葛斯伯都皺起了眉頭——因為光是傑拉爾的這個動作,就讓兩人看穿了他演奏的本事十分蹩腳。
「真的會發生口角或是鬥毆嗎?」
堤格爾這麼問道,葛斯伯則是露出了苦笑。
「若是有事情做的話倒還不用擔心,但他們太閒了啊。還有,這些話不能說得太大聲……」
葛斯伯壓低音量繼續說道。使節團之中,已經出現了對艾蓮等人品頭論足,企圖為她們的魅力做出排名的成員。
三名戰姬當然都是標致的美女,不過莉姆和蒂塔也是相當美麗的女孩。況且,在這兩艘船上,總共就只有這五名女子。會開始冒出這類話題,也是情有可原的。
「諸位戰姬和莉姆亞莉夏大人都是吉斯塔特人,要是被吉斯塔特的士兵知曉此事,他們肯定不會給我們好臉色看的。」
葛斯伯刻意略過蒂塔不提,是因為他認為沒必要刻意提及此事。事實上,光是在他說明的這段期間,堤格爾就已經擺出了苦澀的神情了。
「那也沒辦法呀。畢竟他們沒事做,而沒事做的人類通常都不會想什麼正經事。」
傑拉爾以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說著,再次撥弄了多姆拉琴。青年嘆了口氣,以凝重的神情掃視過周遭後,壓低聲音向兩人問道:
「艾蓮她們知道這件事了嗎……」
「要是那幾位大人知道了這件事,應該會馬上跑來找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抗議吧。不過,蘇菲亞大人應該會笑著不當一回事吧。」
傑拉爾滿不在乎地說著,而葛斯伯則是交抱雙臂推論起來:
「我想,琉德米拉大人肯定會找上伯爵閣下抱怨。不過,要是閣下跪地磕頭乞求原諒的話,應該就能平息她的怒火了。而莉姆亞莉夏大人應該也是如此。」
「艾蕾歐諾拉大人似乎也會寬心以待,但有可能會處罰幾個人以倣效尤。大概會把他們扔到海上游泳一陣子吧。」
而在傑拉爾說完之後,葛斯伯也露出了可靠的神情說道:
「還有,堤格爾。我不以副使的身分,而是以大哥的身分說一句吧。如果你要懲罰那些用下流目光看待蒂塔的傢伙,就交給我來扮黑臉吧。你只要抱住那孩子,說一些能讓她綻放笑容的話語就好了。」
兩人還真是知之甚詳啊——堤格爾雖然在奇怪的部分萌生佩服的念頭,不過話題已經偏得太遠了。
「……所以說,兩位,你們都想不到抑止士兵們這麼做的方法嗎?」
堤格爾打起精神這麼一問,兩人便很有默契地點了點頭。堤格爾交抱雙臂思考了一下,回想起自己初次搭船的感覺。
——那個時候我總想著要看好奧爾嘉,加上馬特維見多識廣,根本不缺話題啊……
「對了,這艘船上有吟遊詩人嗎?」
葛斯伯歪起脖子,傑拉爾則是搖了搖頭。之所以沒人想到要雇用吟遊詩人上船,只能歸咎於他們搭船旅行的經驗太淺了。
「那麼,我們就開個類似性質的大會吧。讓大約十個人一組,然後……讓他們彼此競爭誰說的話題最有趣吧。我可以出一些足以讓他們喝個幾杯的賞金。」
「原來如此,這樣一來,似乎就能熬過這幾天了呢。」
傑拉爾表示贊同,葛斯伯也用力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那我就下去宣布了。」
這個活動引起了不少人的興致。除了使節團的成員之外,就連吉斯塔特士兵也參加了。眾人在甲板上圍成好幾個圓圈,開始說起各式各樣的話題。
其中,大部分都是似曾相識的小故事,或是窮極無聊的內容,引發了一陣又一陣的噓聲,但眾人還是相當樂在其中。因為他們就是無聊到了這種地步。
後來,就連堤格爾、葛斯伯、傑拉爾、盧里克和達馬德都被邀入使節團或吉斯塔特士兵們的圓圈之中,即使到了夕陽時分,眾人仍是興致不減。
其中最受歡迎的是達馬德。他所說的話題,雖然盡是些對墨吉涅人來說與常識無異的內容,但就像堤格爾對夏夫立牙爾的故事感到佩服一樣,對布琉努人和吉斯塔特人來說,達馬德講述的內容總是充滿新鮮感。
對達馬德來說,能獲得善意的掌聲與喝采,參加這活動倒也不是什麼壞事。他就這麼滔滔不絕地說起了自己所知的各種故事。
不過,還是有一個話題比達馬德的故事更受歡迎。那就是盧里克以「會射出追蹤到天涯海角的可怕箭矢的男子」為題的恐怖故事。堤格爾雖然有些不是滋味,但還是露出了苦笑不予追究。
順帶一提,艾蓮等女性們是不能參加這個活動的——這是男士們強力反對的結果。而堤格爾也沒有邀請艾蓮等人前來參加。
「這也沒辦法啊,畢竟有女人在場的話,就很難開些下流的玩笑了嘛。」
「要是戰姬人就在面前,吉斯塔特的士兵們肯定會瑟縮起來吧。」
艾蓮和米拉苦笑著這麼回應。而她們也以各自的方式,打發起抵達港都利普諾為止的這段時間。
由於蘇菲樂於分享各種領域的話題,加上五人的人數剛好適合玩牌或扔飛鏢等遊戲,因此她們過得並不無聊。
在第三天晚上,莉姆邀了米拉和蘇菲來到自己的房間。撲克臉副官和兩名戰姬,隔著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相對而坐。
「妳說有話要和我們說,是怎麼回事呢?」
蘇菲露出甜美的微笑問道。米拉則坐在她的身旁,打量著莉姆的表情。
雖說雙方的關係確實是變得親密許多,但以莉姆的地位來說,若不是有相當重要的事情,是不能把戰姬叫過來的。然而,莉姆之所以找她們前來,為的卻是私事。莉姆在內心要自己別害怕,接著開口說道:
「這是在下的請求,能請兩位不要過度戲弄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嗎?」
「這是什麼意思?」
米拉瞇細了眼睛,將冷淡的口吻和視線投向莉姆。莉姆則是拚命撐住身體,綁在她頭部左側的淡金色馬尾,在這時微微一晃。
莉姆輕輕地吸氣、吐氣,讓自己盡可能保持鎮靜,繼續說道:
「在下認為,兩位應該都知道,堤格爾維爾穆德卿與艾蕾歐諾拉大人已是心心相印的關係了。」
「是呀,和蒂塔也是如此。」蘇菲說道。
「在下認為,若是站在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領主貴族立場來看,他會連蒂塔一同選擇,是相當理所當然的發展。這是因為在下知道,他們是彼此情投意合的。因此,還希望兩位能與他們三人保持距離。」
莉姆拚了命地說著,並將頭低到幾乎要貼到桌面上。米拉和蘇菲相互望了一眼後,藍髮戰姬以不太高興的口吻開口問道:
「是艾蕾歐諾拉拜託妳這麼說的嗎?」
莉姆抬起臉搖了搖頭。
「不,這是在下個人的判斷。」
「我想也是呢。如果是艾蓮的話,應該是不會說這種話的。」
蘇菲以手抵唇露出了苦笑,而這讓莉姆稍稍皺起了臉龐。
「請問這是什麼意思呢?」
「是可以告訴妳,但妳要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喲。我說,莉姆,如果堤格爾有一天主動開口,希望妳能成為他的小妾,妳會怎麼回應?」
蘇菲那祖母綠般的眸子透出惡作劇般的光芒,並這麼問道。莉姆先是愕然無語,接著兩頰開始泛紅。平時戮力自制的她,這時舌頭卻打結了。
「您、您、您、您這是在說什麼呀!」
「我剛才問的問題應該沒有那麼奇怪吧?」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不是會說那種話的人!」
莉姆氣呼呼地反駁著,緊盯著眼前的兩名戰姬。然而,她的意識一隅卻浮現出兩幅光景。
其中之一,是她在王都尼斯的王宮與艾蓮交談的內容。當時艾蓮曾問過自己「有沒有想試著交往看看的對象」。那時浮上莉姆心頭的,是一名青年的身影。
其中之二,則是昨天在甲板上被堤格爾所救的光景。在跌倒之際,莉姆被青年撲倒了。然而,心裡雖然湧上了驚訝和羞恥的情感,但讓她意外的是,自己一點都沒有生氣的念頭。不僅如此,在近距離看到青年的臉龐,反而讓她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
在發現形勢對自己不利後,莉姆便結束了這場對話。然而,就算只剩下自己一人,堤格爾的身影和「小妾」這個詞彙,依舊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而在過了兩天後,船隻依照預定,抵達了利普諾。

「好懷念啊。」
站在碼頭遠眺街景的堤格爾,忍不住瞇細了眼睛。船伕們正從剛進港的船隻上頭忙碌地卸貨,也有形成對比、將貨物搬入停泊中的船隻的人們。有些人三五成群,一邊吃著現烤的魚貝類一邊談天,而傳入耳裡的,則是來自各國的語言。
「堤格爾,你好像有來過這裡嘛。」
艾蓮站在青年身旁,眺望著利普諾這麼問道。堤格爾點了點頭。
「我是在這裡遇見奧爾嘉的。至於馬特維,我之前就有提過了。」
『羅轟的月姬』奧爾嘉·塔姆對身為戰姬的自己沒有自信,而浪跡天涯修練自己;馬特維則是一名經驗豐富的水手,他深愛著白海豚,並深得已故的莎夏——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的信賴。堤格爾認為,要不是有這兩人在,自己在亞斯瓦爾的旅程也無法圓滿收場。
「這樣呀。」艾蓮擠出笑容,短短回了一句後,隨即以露出感傷神色的紅色眸子,眺望著利普諾的街景。她在這座港都留下了一段極為重要的回憶。
一年前,艾蓮在這座港都看護了莎夏的最後一刻。在莎夏所剩無幾的時間之中,艾蓮總算是和她共享了最後的一段時光。她那嬌柔夢幻的微笑,迄今仍是歷歷在目。
當然,莎夏的墓並不在這裡。她被葬在萊格尼察的公宮附近,並為她立了一枚刻有生平事蹟的墓碑。

雖然感到不捨,但抵達利普諾後的兩天,堤格爾等人便從這座港都出發了。
青年現在的身分是使節團的正使,是不能被私情耽擱行程的。
利普諾的市長德米特里和艾蓮是舊識,熱情地接待了堤格爾一行人。此外,堤格爾也順利在這裡與馬特維重逢了。
「好久不見了呢,馬特維。」
「上次見面是那次冬季的時候了,您看起來身體平安,真是太好了。」
去年冬季,堤格爾在從路伯修返回萊德梅里茲時,曾和馬特維再次見面。當時兩人都為彼此平安無事感到開心,並暢聊了一整個晚上。
馬特維說自己是「順其自然」地當上了輔佐德米特里的職務,而德米特里則是表示「去過亞斯瓦爾的經驗使他受到肯定」。
「我們都沒辦法保持原本的身分呢。」
馬特維說著,聳了聳肩笑了出來。
使節團由堤格爾帶頭,沿著街道向東前進。德米特里已經事先派遣使者通知沿途的城鎮和都市,只要依序造訪這些地方的話,想必就不會引發太大的混亂。
而堤格爾和艾蓮也趁著這個機會,向德米特里打聽了萊格尼察戰姬的身分。
「在下雖然還未見過本尊,不過是一位叫做菲尼莉雅的大人。據說她不僅是個優秀的統治者,而且武藝也相當精湛,很得公宮人們的支持。」
德米特里僅是轉述聽過的傳聞,並沒有說出自己的感想。由於艾蓮也很清楚他是這樣的人物,因此也沒有深入追問。
不過,「菲尼莉雅」這個名字,卻讓她莫名感到在意。
在這天接近正午的時候,使節團遠遠看到了萊格尼察的公宮。看到公宮以砂色大理石堆砌、不時交雜著白色大理石的外觀,讓堤格爾感到既懷念又感傷。
去年的這個時間,青年在遠赴亞斯瓦爾王國前,曾造訪過這座公宮,並與莎夏見了面。
和她交談的時間雖然不長,但那段記憶已經銘刻在堤格爾的心底。
而莎夏已經不在人世了。現在的公宮之主,是被龍具巴爾格雷選上的新任戰姬。
「她好像是叫菲尼莉雅呢,不知道是位什麼樣的人物。」
與艾蓮併騎的堤格爾以若無其事的口吻說道。然而,艾蓮不僅沒有回應,甚至沒朝堤格爾的方向看去,在不知不覺間皺起了臉龐凝望公宮。
「艾蕾歐諾拉大人?」
位在艾蓮後方的莉姆呼喚起主君。聽到這句話,銀髮戰姬才終於回過神來,她同時也察覺到堤格爾的視線,於是像是在重振精神似地搖了搖頭。
「妳在想事情嗎?」
還是說,她回想了與莎夏之間的回憶?——由於有這層顧慮,堤格爾刻意問得比較含糊一些。這時艾蓮再次搖頭說道:
「抱歉,讓你們操心了。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啦,我只是對菲尼莉雅這個名字感到有點在意罷了。」
聽到艾蓮的話語,莉姆稍稍僵住了臉龐。這時米拉從旁插話道:
「我是不覺得那個名字有多罕見啦,應該沒什麼好在意的吧?」
「我們馬上就要和她見面了,現在想再多也無濟於事喔,艾蓮。」
蘇菲也像是在為她打氣似地說道。兩人都知道艾蓮與莎夏堪稱摯友的交情,她們也認為,艾蓮是因為這個緣故而對新戰姬抱持著複雜的心情。
「也是,我好像想太多了。」
至此,艾蓮才終於放鬆了幾分。她像是要掃去腦中的煩憂,以不經意的動作碰了一下腰間的長劍,一股徐風隨即揚起,輕撫她的銀髮。
艾蓮叫來了兩名吉斯塔特士兵,要他們先行前往公宮,告知眾人即將抵達的消息。
而在走上約半刻鐘的時間後,一行人便抵達了公宮。

在堤格爾一行人踏入位於公宮入口處附近的廳堂後,迎接他們的是一名出乎意料的人物。
「——堤格爾,好久不見。」
她有著略為及肩的粉色頭髮,和一對黑珍珠般的眸子。殘留著稚氣的可愛臉龐雖然看似面無表情,但這顯然是她強行壓抑內心的欣喜後所露出的模樣。
「這不是奧爾嘉嗎!」
堤格爾以帶著訝異和開心的語氣這麼一喊,奧爾嘉·塔姆隨即踩著輕盈的步伐輕輕一蹬,朝著青年撲了上來。堤格爾以擁抱的動作接住了奧爾嘉嬌小纖細的身子後,奧爾嘉便將臉孔埋入了青年的胸膛之中。
奧爾嘉穿著一件下襬寬鬆的白色衣服,在上頭罩了一件以紅色為基調的外套,並披著一件看似是狐狸毛皮製成的披肩。一串以多彩的小珠子連成的項鍊垂掛在她的胸口處,綻放著黯淡的光芒。
白衣的下襬一帶施有紅色的刺繡,而紅色外套上則繡有白色的圖樣。這和布琉努或吉斯塔特的款式完全不同,是游牧民族的獨特打扮。
她戴在頭上的紅色帽子,也繡著和外套相同的紋樣,帽子的邊緣則垂掛了好幾串以小球相連的鍊珠裝飾。一柄小巧的手斧插在她繫在腰間的帶子上,而那便是她的龍具姆瑪。
「上次見面是太陽祭時的事了吧。妳過得還好嗎?」
堤格爾隔著帽子摸了摸奧爾嘉的頭後,她隨即像是覺得很癢似地瞇細了眼睛。這時,她像是察覺了什麼事似地露出疑惑的神色,抬頭望向堤格爾。
「堤格爾,你的味道是不是有點變了?」
「是這樣嗎?我雖然不太懂差在哪裡,但這段期間歷經了不少事啊。」
堤格爾抬起自己的左臂嗅了嗅味道,但並不覺得有什麼臭味。不過,奧爾嘉似乎也有些不明所以,無言地輕輕側起了頭。
接著,奧爾嘉正式向艾蓮等人打了招呼。艾蓮和米拉露出不是滋味的神情,莉姆則是面不改色,蘇菲和蒂塔則是露出了溫柔的笑容,各自給予了回應。
「對了,奧爾嘉,妳怎麼會在這裡?」
奧爾嘉治理的布雷斯特位於吉斯塔特西方,得橫跨吉斯塔特的境內領土才能抵達萊格尼察。對於堤格爾的疑問,粉色頭髮的戰姬簡潔地給予回答:
「我來看這裡的戰姬。」
「和我們一樣啊。」
艾蓮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就布雷斯特的地理位置來說,奧爾嘉會拖到現在才來會面,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們說堤格爾很快就會來,要我在這裡等,於是我就等了。」
「一次和所有人一起做問候,確實是比較省事啦……」
米拉露出了不太苟同的神情,而她身旁的蘇菲則是輕笑了一聲。
「也是呢。如果沒有聽到哪些戰姬有處不來的傳聞的話,我也會採取相同的處理吧。」
這時,艾蓮和米拉同時以劍拔弩張的神情互瞪了起來——因為這句話勾起了她們初次見面時的光景。纏繞著兩名戰姬的火爆氣氛,讓堤格爾和莉姆緊張了起來,準備出手介入。
然而,緊繃的氣息卻在爆發之前便自行消散了。艾蓮雖然準備應付米拉投來的話語,但藍髮戰姬卻什麼也沒說,僅是噘著嘴撇開了視線。
艾蓮雖然愣了一下,但也不打算出言尋釁。她帶著困惑的神情,注視著藍髮戰姬的模樣。
就在這時,一名侍者從走廊底側現身,向眾人告知已做好會面的準備。在他的帶領下,堤格爾等人穿過了長長的迴廊。
「連人家也加入問候的行列,真的沒問題嗎?」
蒂塔有些遲疑地向堤格爾問道,堤格爾則是面露笑容向她頷首道:
「放心,要是有人對此表示意見的話,我會負責應付的。」
堤格爾認為,雖說還不知道菲尼莉雅的為人如何,但若是能夠商討魔物存在的對象的話,那還是有蒂塔在場比較好。此外,在這種狀況下,他也想盡量讓蒂塔待在自己視線所及的範圍內。
堤格爾對著走在前方的侍者問道:
「對了,戰姬大人是怎麼樣的一位人物呢?」
「她是一名了不起的大人。」
侍者頭也不回地說道,而這句話的口吻也斬釘截鐵得像是毋須多言似的。
堤格爾等人被帶到的是一問寬敞的接待室。
牆壁的一隅有著磚造的暖爐,天花板吊著一座綻放著深灰色光芒的燭台。地板上鋪著一張大大的地毯,而房間的中央則擺了一張胡桃木製的大桌,以及和人數相符的椅子。這些椅子都附有扶手,裝飾得十分華麗。
而一名女性就站在大桌的旁邊。
她有著及腰的艷麗黑髮,長長的瀏海遮住了左眼。而包覆她那身勻稱身材的則是繡有老鷹圖案的黑色衣服。她的腰帶上則插了兩把短劍。
有那麼一瞬間,堤格爾以為站在那裡的只是一團影子。這不只是因為對方一身漆黑,更是因為她幾乎沒有散發氣息所致。
那團影子緩緩地動了起來,發出了語調平板的說話聲。
「歡迎來到萊格尼察。」
聽到這句說話聲,堤格爾總算確定這不是團影子,而是人類。他以愕然的神情,凝視起眼前的女性。對方顯然比自己年長,應該是二十四至二十五歲左右。
——這個人就是菲尼莉雅嗎?感覺和莎夏的氛圍截然不同啊。
若是要比喻的話,她就像是一頭高傲的猛禽。靜靜佇立的黑髮戰姬,給了堤格爾這般印象。當然,青年很清楚只以外貌或是氛圍來評斷一個人是多麼愚蠢的行為。
「初次見面,我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就在堤格爾說著向她行禮之際——站在身後的艾蓮忽然向前走了幾步,訝異地睜大雙眸,直視著眼前的菲尼莉雅。她緊握成拳的右手,此時正微微顫抖。
「菲尼……」
艾蓮的口中發出了沙啞的嗓音。而被以「菲尼」這個暱稱稱呼的黑髮戰姬則是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僅是淡淡地回應道:
「我好幾年沒被人這樣叫過了呢。好久不見啦,艾蓮,還有莉姆也是。」
菲尼莉雅的視線從艾蓮身上挪開,移到了她後方的金髮副官身上。莉姆也露出了與艾蓮同樣錯愕的神情,就這麼呆立當場。
「為什麼妳會……」
莉姆的聲音不若平時那般冷靜,光是能擠出這幾個字,似乎就讓她耗盡心力了。菲尼莉雅沒有回話,而是輕輕碰了一下插在腰間的短劍劍鞘,當作回答了莉姆的問題。接著,菲尼莉雅將視線帶回堤格爾身上,沉穩地開口:
「我還沒報上名號呢,我是菲尼莉雅·阿爾夏芬。」
「妳……」
艾蓮的話聲帶著怒氣,紅色的眸子綻放著熾熱的怒火。堤格爾連忙採出手臂,抓住了銀髮戰姬的右臂。艾蓮這才回過神來,回頭看向堤格爾。
這時,蘇菲以自然流暢的動作向前走了幾步,站到了艾蓮的身邊,露出微笑向菲尼莉雅點頭致意。
「初次見面,我是被光華選中,受維克特陛下賜予波利西亞之地的蘇菲亞·歐貝達斯,能與妳相見是我的榮幸。」
金髮戰姬沉穩的嗓音,讓室內的氣氛放鬆了不少。而在米拉、奧爾嘉和蒂塔都做過自我介紹之際,艾蓮和莉姆也總算恢復了冷靜。
「——我是被銀閃選中,受維克特陛下賜予萊德梅里茲之地的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
「在下是擔任艾蕾歐諾拉大人副官的莉姆亞莉夏。」
兩人拚命地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做完了自我介紹。而菲尼莉雅也短短地給了回應。
「妳們兩個都長大了呢。」
「妳為什麼會當上戰姬……?」
艾蓮忍不住將疑問脫口而出。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被煌炎巴爾格雷選中,繼承了阿爾夏芬的姓氏,當上萊格尼察之主?對艾蓮來說,這股衝擊就像是自己視如珍寶的豐渥草原,被一把殘酷無比的猛火燒成一片焦土。
「妳既然身為戰姬,應該也明白吧?是這兩個傢伙要我當上戰姬的。」
菲尼莉雅露出冷笑,以隨性的動作敲了敲繫在腰上的雙劍。
「先別提那個了,暌違數年不見,我有件事很想問妳啊——妳實現韋沙隆的夢想了嗎?」
即使在堤格爾等人聽來,這也是再明顯不過的嘲諷。不只是堤格爾而已,就連米拉、蘇菲甚至是奧爾嘉,都對菲尼莉雅懷抱起厭惡的情感。
「不准妳……」
激動起來的艾蓮甩開了堤格爾的手掌,她的雙眼露出殺意,扯開了嗓子說道。那是宛如要將室內空氣撕裂般的憤怒咆哮。
「不准妳提起韋沙隆的名字!」
「——艾蓮。」
莉姆迅速抓住了艾蓮的左臂。而這聲呼喚和突如其來的痛楚,也讓艾蓮恢復了過來。莉姆之所以會掐得如此用力,是因為她也激動起來的關係。
在米拉和蘇菲出面打圓場後,堤格爾等人將氣勢洶洶的艾蓮包圍起來,並一同離開了接待室。而在那之後,他們很快就走出公宮。

在離開公宮後,艾蓮等人便前往莎夏被埋葬的墓園。
「莉姆,妳能告訴我們其中的緣由嗎?」
蘇菲壓低聲音向莉姆問道。當然,蒂塔也客氣地對她們和菲尼莉雅之間的關係感到好奇,而堤格爾、米拉和奧爾嘉也向莉姆投以渴望回答的視線。
——應該是在傭兵時期發生了什麼事吧。
就算是對艾蓮的過去略知二一的堤格爾,也只能做出這樣的推測。一想起艾蓮和莉姆那非比尋常的怒火,就能知道那肯定是相當嚴重的過節。
堤格爾望向走在眾人前方好幾步的艾蓮,隨即感受到那驚人的怒火傳了過來。他認為現在不是向怒火中燒的艾蓮搭話的時候。
「那是艾蕾歐諾拉大人在當上戰姬之前所發生的事。」
莉姆凝視著艾蓮的背部,淡淡地說明起來。
「艾蕾歐諾拉大人和我曾是傭兵。我是在十三歲的時候加入傭兵團,艾蕾歐諾拉大人則是從更早之前便待在『白銀疾風』傭兵團之中了。該團團長的名字是韋沙隆,對艾蕾歐諾拉大人來說,他就像是父親一般將自己撫養長大,然而——」
莉姆在這時打住了話語。因為她必須好好地壓抑住自己的情緒,才能開口說出那人的下場。
「他在某個戰場上,被菲尼莉雅斬殺了。」
「應該不是用卑鄙的手段打贏的吧?」
米拉以冷靜的口吻問道,莉姆則搖了搖頭。
「若她真的使用了詭計,當時我和艾蕾歐諾拉大人就都不會默不作聲了。」
莉姆的話聲之中帶著無法完全壓抑住的憤怒。米拉只說了句「謝謝妳」,便結束了這個話題。要是繼續說下去的話,很可能會刺激到莉姆,那就不是他們的本意了。
在邊走邊聊之際,堤格爾等人已經來到了莎夏的墓園。那兒立了一塊簡樸的墓碑,上頭刻著莎夏的名字,以及「這位戰姬既是一名優秀的統治者,也是一名傑出的戰士」的短句。她的墓前被人獻上了花束。
艾蓮的背影不再傳來憤怒的氣息。她應該是暫時忘記了菲尼莉雅的事,只讓自己與莎夏的回憶充斥內心吧。銀髮戰姬在無言地向諸神獻上祈禱後,隨即默默地轉身離去。
堤格爾、莉姆、米拉、蘇菲、奧爾嘉和蒂塔也站在她的墓前向眾神祈禱。
莉姆向諸神祈禱,告慰她在天之靈,同時也想起了一件事。
——希望妳能守護艾蓮。
躺在病榻上的莎夏曾這麼拜託過莉姆。那是兩年前的事了。當時的莉姆怎麼也想不到,這就是兩人之間最後的對話。
——我會盡我的棉薄之力。
莉姆向莎夏的靈魂獻上了和當時一樣的話語。
那是一句誓言。是生者對死者所應盡的義務。
莉姆已能預見,艾蓮將會在未來的某一天與菲尼莉雅交戰。她很清楚這是無法避免的未來,因為想與菲尼莉雅交戰的,不只有艾蓮一個人而已。
一旦那天到來,自己也得和菲尼莉雅刀刃相向吧。雖然莉姆不認為自己會贏,但她只能絞盡腦汁,尋找能增加艾蓮致勝可能性的策略。



在艾蓮等人離開公宮後,菲尼莉雅在辦公室裡輕嘆了一口氣。她回想起自己面對銀髮戰姬時的舉止,不禁產生一股焦躁的心情。
——根本就像個小丫頭,我還真是幼稚啊。
她原本認為自己可以更加冷靜地應對。畢竟說到韋沙隆,應該也只是死於自己刀下的眾多敵人之一而已。
然而,在艾蓮和莉姆都露出帶著明確敵意的眼神直視自己時,菲尼莉雅就壓抑不下內心波濤洶湧的衝動了。
——我想和艾蓮交手嗎?
黑髮戰姬自問道。或許真是如此吧。若非如此的話,她當時就不會做出那種孩子氣的挑釁了。
——我為什麼會想和她交手?
是因為艾蓮是韋沙隆的『女兒』嗎?這和是不是親生子女無關。
重點在於艾蓮有沒有意願繼承韋沙隆的夢想。而艾蓮和莉姆既然會一同出現,就代表自己的推測沒錯。她們都繼承了韋沙隆的夢想。
「這不是挺好的嘛。」
菲尼莉雅對已經不在人世的某人低聲說道,並在嘴角漾起輕笑。不過,她很快就收起笑容,斂起了臉龐。
「然而,這下可就不知道會如何發展啦。」
菲尼莉雅深信,艾蓮總有一天會與自己開戰。既然知道自己就在這麼近的地方,艾蓮肯定不會乖乖地按兵不動。
不過,她也不打算默默地遭到對方殲滅。若是要開戰的話,她就會卯足全力打倒艾蓮。
「看來會很累人啊。」
菲尼莉雅嘟嚷著,輕拍了一下腰間的雙劍。而雙劍則是靜靜地讓刀身綻放光芒,作為對主人的回應。



伊爾達·克魯堤斯並沒有回到自己的領地比多格修,而是繼續留在王都。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心底的焦慮和不信任也與日俱增。他幾乎每天都會從位於城外鎮的個人宅邸造訪王宮。
雖說是造訪王宮,但他並不是來找人或是辦公的。伊爾達在王宮裡頭到處散步,有時則會在庭院或是中庭休息。若是有人向他搭話,他便會親切地與對方交談。而他待在王宮的時候,總是帶著一雙不會漏看任何變化的銳利雙眼。
伊爾達首先察覺到的,是在王宮工作的官僚陣容起了變化。
從今年年初開始,尤金便安排了一些人手進入王宮,但這些人們卻一一收到命令離開了王都。
那些命令的內容,大多是將該員以巡檢身分,前去巡邏特定的幾座都市,或是檢查位於國內要衝的要塞或是橋樑等等,並不是什麼可疑的內容。不過,伊爾達卻從中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他做起追蹤調查後,發現被派往各地、完成任務的官員們都收到了指示。指示的內容是要他們繼續留在現場待命,只需製作報告書送至王都即可。
「這不就是假命令之名,行調離王都之實嗎?」
不僅如此,在盧斯蘭王子的引薦下,王宮裡添了許多新任官僚。這些人多半是無名之士,或是雖然出身於權貴家庭,但卻沒有明顯表現的三男或四男。不過,他們都十分順利地完成被交辦的任務,沒讓政務出現遲滯。
「這固然了不起,但盧斯蘭殿下到底是在何時、何地發掘他們的?」
對於那個一直到不久前都還在神殿過著軟禁生活的男子來說,是不可能有那樣的機會的。此外,伊爾達還有另一件感到在意的事。
盧斯蘭是在八年前罹患心病的。在那天之前,他一直是個開朗又豁達的王子,並獲得許多人的好感。
仰慕盧斯蘭的人們之中,大多是在能力或是為人方面受到王子真心信任的人們。這些人都被寄予厚望,一旦盧斯蘭登基之日到來,他們就會支撐起整個王宮的運作。
然而,那批被任用的新官僚之中,卻完全找不到任何一個過去仰慕過盧斯蘭的人。
這也不是無法理解。畢竟在這八年之間,他們拋下了盧斯蘭離去。就算盧斯蘭會對他們產生隔閡感,也是無可奈何的結果。
——不過,真的是這麼回事嗎?
疑念在伊爾達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不禁認為,這些人不是由盧斯蘭親自發掘,而是透過某人任用的。而在想到這裡的時候,伊爾達不禁將目光放在總是依偎在盧斯蘭身旁的一名戰姬身上。
『虛影的幻姬』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
將盧斯蘭帶至王宮的正是這名黑髮戰姬,而在盧斯蘭住進王宮之後,她便名符其實地與王子形影不離。
「戰姬大人是不是該回去治理自己的奧斯特羅德公國啦?」
雖然也有人這麼批評,但盧斯蘭總是膩著她不放,無論走到哪裡都會邀她同行。而在眾人眼中,他們看起來並不像是陷入戀情的男女。
「就像幼童被母親牽著手步行的光景啊。」
大部分的人們都是抱持著這樣的印象。當然,他們並沒有說出口。
而除了必要的互動之外,凡倫蒂娜沒有對盧斯蘭產生更進一步的動作。在盧斯蘭休息之際,她便會前往其他的房間;而在日落之後,她便會離開王宮,回到自己在城外鎮的宅邸。
懷疑盧斯蘭與她關係不單純的人們,已經對凡倫蒂娜有關的人士展開無數次的調查,但就現在來說,這些人仍未能掌握任何一個能證明那種推論的證據。
無法坐視不管的伊爾達,終於向國王提出了謁見的申請。那是在盧斯蘭被任命為下一任國王後,又過了約一個月時的事。
維克特王在接待室迎接了伊爾達。對於國王不是在辦公室會見他一事,伊爾達感受到一抹寂寥。不過,讓他更為在意的,是深坐在沙發上的國王表情,變得比過去安穩許多。
——陛下難道打算將一切都交給盧斯蘭殿下處理嗎?
一想到為此糾結難耐的也許就只有自己一個人,就讓伊爾達感到痛心疾首,不過,也有可能是只有他的想法出了問題。
在迎接盧斯蘭為下一任的國王後,王宮就像是在石板道上跑的馬車一樣,顯得四平八穩。不為此感到開心,反而抱持疑問,甚至露出懷疑的目光,真的是身為臣子該有的態度嗎?
——不,我不能不說。
要是沒有人說出口的話,他就有開口的義務。伊爾達是維克特王弟弟的兒子,若是連他都默不作聲的話,那還能怎麼辦?
「臣有一事想詢問陛下。」
「說吧。」
「陛下,您是真心認為盧斯蘭殿下已經具備了統治這吉斯塔特的能力嗎?」
明知此言不敬,伊爾達還是貫徹了他的作風直言不諱。維克特王並未出言責備,而像是感到不可思議似地側起了脖子。
「盧斯蘭回到王宮之後,迄今已有一個月,至今不是沒出過任何亂子嗎?」
「臣明白。然而,陛下難道不認為這樣的狀況不自然嗎?」
伊爾達握緊拳頭,竭力主張道:
「殿下已休養了八年之久。是八年呀。若他是在一年前重拾健康,並一邊學習,一邊靜待返回王宮的時機,那臣也不敢多言。」
由於維克特王幾乎沒有反應,伊爾達再次在話聲之中注入力量。
「然而,據臣所知,殿下在康復後,便刻不容緩地造訪王宮了。」
「盧斯蘭他——」
忽然間,老國王開口了。伊爾達驀然一驚,等待著國王接下來的話語。然而,他心中那小小的期盼,卻無情地遭到粉碎了。
「盧斯蘭是個優秀的孩子。他從小的時候,就具備了凌駕在朕之上的統治者手腕。不過才八年的時光,應該是不會造成任何阻礙的吧。」
「您說……才八年……」
過度愕然的伊爾達已經無言以對了——他認為國王終於失去了正常的判斷能力。而維克特並沒有理會伊爾達的咕噥,逕自說了下去:
「比多格修公爵,朕希望你能在今後幫助盧斯蘭和瓦雷利。」
瓦雷利是盧斯蘭的兒子。在王子罹患心病時,瓦雷利年僅兩歲。維克特王將瓦雷利軟禁於王宮的一處房間,不讓任何人與他會面。這也可能是維克特擔心瓦雷利會變得和他父親一樣,才會做出這樣的處置吧。
伊爾達深深地垂下頭,在隔了一拍之後,才勉強擠出聲音說道:
「臣會獻上一切的武藝和忠誠。」
之後,伊爾達便從維克特王的御前退下了。因為他已經對老國王無話可說。
——為了預防萬一,是不是該做好能隨時動員士兵的準備?
一臉憔悴的伊爾達走在王宮的長廊上,開始動起這方面的念頭。然而,他隨即搖了搖頭,抹去了這樣的想法。
——我這樣想,豈不像是在期待盧斯蘭殿下犯下錯誤嗎?
就在比多格修公爵無心地行經一處庭園時,他並沒有察覺有人正站在庭園裡投來視線。

數天後,比多格修公爵伊爾達·克魯堤斯不幸身亡。死因是在王宮下樓梯時不慎踩空,並滾落至底階所致。
盧斯蘭在辦公室收到了這份消息。
「伊爾達他……這樣啊。」
三十八歲的王子面露悲痛神色,深深地嘆了口氣,在承諾會做出後續指示後,便讓文官們退下了。他回過頭,望向唯一仍在場、站在自己身旁的黑髮戰姬。
「蒂娜,妳覺得我該怎麼做才好?」
「首先,派遣使者到比多格修去吧。」
凡倫蒂娜裝出沉痛的表情說道。而盧斯蘭則是淡淡地冒出了「原來她也很傷心呀」的念頭。
「請以殿下的名義將伊爾達卿的長子召至王宮,並在安排葬禮的同時,讓他接下當家的位子。若是指名尤金卿擔任他的監護人,就再好不過了。畢竟尤金卿是伊爾達卿的妹夫,對王宮的運作可說是瞭若指掌。」
「嗯,我知道了。那我就立刻這麼辦。」
盧斯蘭叫來文官們,發出了如凡倫蒂娜所說的指示。文官們看著臉上依舊籠罩陰霾的盧斯蘭,都認為王子為此感到痛心。
「伊爾達他……」
忽然間,盧斯蘭低聲說道:
「伊爾達明明就比我這種人更精於武藝,如此強大之人居然就此喪命,真是讓人不明白啊。」
文官們深深地低頭行禮後,隨即為了立刻執行王子的命令而退了下去。

尤金是在位於王都的宅邸收到了伊爾達喪命的消息。在日落之際,盧斯蘭派出的使者前來造訪,他正為此事奇怪,便收到了這個驚人的消息。
「豈有此理……」
呆愣在迎接使者的廳堂中央的尤金,在低喃出這句話後,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在這近一個月內,伊爾達每隔兩、三天就會上門造訪尤金一次。這是因為兩人的立場相近,因此彼此就成了唯一能討論未來發展的對象。無論是尤金還是伊爾達,都得在不久的將來伴隨盧斯蘭左右,輔佐他的治世。
和伊爾達對飲用餐,對尤金來說是少數能放鬆身心的時光。畢竟伊爾達不會說些「很遺憾您錯失了王位」一類的場面話。在那天之後,伊爾達就沒再對尤金提起任何一次相關的話題。
聽到伊爾達喪命的消息,讓尤金大為動搖。
「您會震驚亦是人之常情。由於此事來得太過突然,盧斯蘭殿下也為此嘆息不已。」
使者以淡然的口吻說著。這時,回過神來的尤金大大地吁了口氣。總之,他得立刻去王宮一趟。在向使者表示自己會前往盧斯蘭的身邊後,他便送走了使者。
尤金喚來隨從,要他準備為自己換裝,而與此同時,他忽然閃過了伊爾達對王宮的現況起疑的那些說法。
身為王弟之子的比多格修公爵伊爾達若是公然向盧斯蘭發難,想必會掀起一陣無法置之不理的巨大聲浪吧。會不會是忌憚此事的某人謀害了他,並偽裝成一場事故呢?
尤金揮去這些不祥的想法,迅速做好了外出的準備,帶著兩名隨從離開宅邸。放眼望去,在日漸西沉的天空東方,正凝聚著一片厚重的烏雲。
尤金不禁想到,這就像是在暗喻自己即將步上的道路一樣烏雲密佈。



5.灰色的天空
堤格爾懷抱著一股莫名的感慨,眺望著王都席雷吉亞的街景。
「真沒想到,我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再次回到這裡。」
他是在今年年初收到薩克斯坦的大軍侵略布琉努的消息。當時滿溢著春天陽光的王都,如今則是散發著秋季的氛圍。若沒有什麼要事的話,堤格爾肯定還得過個好幾年才會再訪此地。
堤格爾一行人沿著主要通路,走在前往王宮的路上。
「感覺還是陷入了混亂呢。」
堤格爾身旁的艾蓮眺望著喧囂的市街這麼說道。
「有這回事嗎?我是看不出來啦。」
「這也沒辦法呀,畢竟我們當然對這裡比較熟悉了。」
米拉這麼說道。她的臉上也帶著像是有所警戒的凝重神情。堤格爾回頭一看,只見蘇菲也沒露出往常的微笑。
「是盧斯蘭王子吧……」
罹患心病、長年在神殿閉戶不出的盧斯蘭王子重拾健康的消息,也傳進了堤格爾等人的耳中。人們會在歡欣的同時感到困惑,也是無可厚非的。
在即將抵達王宮之際,堤格爾等人和一名出乎意料的人物重逢了。
「好久不見了呢……那個、堤格爾。」
傲然地挺起胸膛、交抱雙臂,站在王宮大門附近的,是有著『雷渦的閃姬』別名的伊莉莎維塔·法米那。她身穿以深紫色為基調的禮服,將漆黑的鞭子掛在腰間。那把鞭子便是她的龍具沃利茲夫。
「莉莎!妳來王都了呀!」
堤格爾露出歡欣的神情,以暱稱喚了她。莉莎聞言則是睜大了眼睛,隨即漲紅了一張臉垂下目光。無論是誰,都能輕易看出她是在掩飾自己的欣喜和害臊。
在隔了約兩次呼吸的時間後,莉莎再次將視線挪至堤格爾身上。她那對左右顏色相異——被稱為『異彩虹瞳』的眸子閃耀著喜悅的光芒,並與堤格爾握手致意。
「我聽到你們要來,就在王宮等你們了,幸好我只等了兩天。」
接著,莉莎一臉惋惜地放開堤格爾的手掌後,也和艾蓮等人握手致意。她對艾蓮露出了五味雜陳的表情,面對米拉時則像個有點合不來的朋友,而對蘇菲則露出了些許尊敬的神情——她就這麼不斷切換著臉上的神色。
在放開蘇菲的手後,莉莎裝作不以為意地望向堤格爾的臉龐。接著,她瞥向在青年身旁的艾蓮。她隱隱約約感受到一股不協調的氣息。

莉莎懷著這股不明所以的異樣感,也與莉姆和蒂塔握了手。若是就立場來說,是有著戰姬地位的莉莎較為尊貴,並沒有和兩人握手的必要。
然而,莉姆是艾蓮的副官,而蒂塔則是侍奉堤格爾的侍女,對莉莎來說,有這層關係就足夠了。紅髮戰姬溫柔地握著蒂塔的手,以雲淡風輕的口吻問道:
「我想問妳一件事……堤格爾和艾蕾歐諾拉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莉莎是認為這名直率活潑的栗髮侍女的反應最直接,所以才挑上她問的。不過,這句問話帶來的效果超乎她的想像。蒂塔茶色的眸子充斥著驚慌和混亂的情感,臉色也轉為鐵青,並慌慌張張地搖頭。這讓莉莎立刻明白兩人的確有發生過某些事。
——這種時候,我該說些什麼呢?
莉莎金色的右眼和藍色的左眼透露著困惑和少許的不滿,望向了堤格爾和艾蓮。她現在仍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艾蓮才好,而且兩人之間的交情也沒有好到可以推心置腹的程度。不過,艾蓮比自己早一步對堤格爾有所動作的事實,還是讓莉莎像個孩子般,冒出了「妳好狡猾」的念頭。
「——我說,烏魯斯呀。」
莉莎以若無其事的口吻喚道。而堤格爾——和米拉都對這個名字起了反應,望向了異彩虹瞳的戰姬。而只見莉莎嬌笑了一聲,說道:
「不好意思,我叫錯了。」
即使知道自己這麼做很孩子氣,莉莎還是湧起了些許滿足感。艾蓮雖然皺著眉頭輕輕瞪了莉莎一眼,但倒也沒有做出進一步的指責。
眾人一同走在王宮的走廊上,莉莎則是向其他人分享著最近在王都和王宮所發生的大小事。而最讓青年感到吃驚的,就是伊爾達·克魯堤斯喪命的消息。他居然是死於意外。
「那位伊爾達卿竟然……」
堤格爾只說得出這句話來,艾蓮驚愕的程度也不在青年之下;至於述說這則消息的莉莎也是露出沉痛的神情——因為她和伊爾達有著深厚的交情。
堤格爾再次回想起在太陽祭上盡釋前嫌,以光明磊落的態度與自己攀談的那位公爵。他為無法再和他相見一事感到惋惜,並輕聲向眾神祈禱。

堤格爾等人沒能獲得謁見維克特王的許可。
「老實說,陛下最近的龍體欠安……」
以像是在說秘密般的態度告訴堤格爾這件事的,是名為米隆的老侍從長。他將堤格爾自使節團中單獨帶至這座客房,並向青年說明原委。
「好的。在下也會向諸神祈禱,期望陛下早日康復。」
既然身體欠佳,也就不能強人所難了。堤格爾再次問道:
「那麼,我等帶來的贈禮,能請米隆卿代為收下嗎?」
「不,負責代收的是盧斯蘭殿下。」
聽到這句回應,堤格爾立即歪起了脖子,以為自己聽錯了。
「若是在下的理解有誤,還請米隆卿見諒。在下聽說,盧斯蘭殿下似乎是最近才脫離心病的折磨……」
「是的。不過,請您儘管放心。在許多人的支持之下,殿下將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在下也會向殿下傳達此事,能請您等候數日嗎?」
米隆無論是口吻或是表情都不像是在開玩笑。認為盧斯蘭應該是讓優秀部下代為處理事務的堤格爾,隨即向米隆回答道:「那就麻煩您了。」
這時有人敲了客房的門,並喚了米隆的名字。米隆先是行了一禮要堤格爾稍待片刻,隨即往房門處走去。在交談了一陣子之後,米隆帶著驚喜參半的神情回來了。
「請感到開心吧,伯爵。盧斯蘭殿下願意見您。」
堤格爾領著兩名副使——葛斯伯和傑拉爾,踏入了謁見大廳。廳堂的左右站著排列有序的文武百官,正前方的王座上坐了一名男子。男子有淡金色的頭髮和藍色的眼睛,年紀大約在三十五歲上下。
而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則是靜靜地在男子的身旁待命。
「你就是馮倫伯爵啊。關於你在戰場上的顯赫戰功,我也多有耳聞。」
男子的話聲明亮,而且流暢無礙,傳遍了整間謁見大廳。他的面容也顯得神采飛揚,眼裡寄宿著活力。堤格爾走到適當的距離處跪了下來。
「在下名為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初次蒙您召見,盧斯蘭殿下。」
「以一個布琉努人來說,你的名字還真長啊。平常不會為此煩惱嗎?」
這個出乎意料的問題,讓堤格爾忍不住抬起頭,直盯著眼前的盧斯蘭。盧斯蘭從王座上稍稍探出了身子,帶著笑容等待青年的回覆。
「在下是繼承了祖先的名字……較為親近之人,則會以『堤格爾』稱呼在下。」
「這樣好唸多了呢。若是在公務場合之外,也能讓我這麼叫你嗎?」
「這是在下的榮幸……」
堤格爾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回答。而站在盧斯蘭身旁的凡倫蒂娜則是以手掩口,正忍著笑意。對堤格爾來說,他光是顧著維持禮儀就費盡心神了。
「首先,再次為貴國願意在最短的時間內出兵,協助我國對抗薩克斯坦的美意致上謝意。由於有萊德梅里茲軍和奧斯特羅德軍的活躍,敵軍才不得不鳴金收兵。在下希望也能向維克特陛下轉速此事。」
堤格爾又講了一段制式化的致詞後,便讓在謁見大廳外面待命的使節團戰士們帶著贈禮入內。贈禮包括了戒指和手環一類的裝飾品、以寶石妝點的武器防具和雕飾、以多種顏色的絲綢製成的衣裳、裝滿箱子的紅寶石和珍珠、毛皮、以黃金打造的杯子等等,在謁見大廳的一隅閃閃發光。就連在場的文武百官也不禁為眼前的贈禮出聲讚嘆。
「我國的統治者蕾琪殿下,希望從今以後也能與吉斯塔特攜手並行,一同打造繁榮的未來。」
「也是啊。陛下肯定也會給予讓你安心的答覆,只可惜目前身體欠安。在陛下康復之前,閣下可以帶領你的部下暫宿於王宮外頭的宿舍。」
堤格爾再次垂下了頭。不僅待人親切,他還能言善道,是一名相當出色的王子。不管怎麼看,都不會讓人覺得此人大病了八年。
——不過,尤金卿又是怎麼想的呢?
堤格爾曾在太陽祭時和尤金聊過一段時間。尤金是一名個性敦厚的男子,並為了堤格爾的雙親祈福。若是身在王都的話,堤格爾實在是很想與他見上一面。
堤格爾等人退出了謁見大廳。而在走了兩、三步後,葛斯伯忽然大大地伸了個懶腰,並以其他人聽不見的聲音低聲說道:
「哎呀,總算可以從數那些贈禮的日子中解脫啦。」
「一想到雕飾品很可能在旅途之中受損,就讓人提心吊膽啊。真希望這種體驗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傑拉爾難得地表示同意,堤格爾也抱有同感。

這一天,堤格爾和使節團的成員們都在宿舍裡好好休息了一番。
這是一趟長途旅行,眾人都累積了不少疲勞。而雖說對象是盧斯蘭,但他們也順利地完成謁見,在舒緩緊繃的神經之後,自然會想大睡一場。
在天亮之後,堤格爾慢條斯理地用過早餐後,便帶著葛斯伯、傑拉爾和達馬德,準備前往王宮。
雖然這看起來像是在催促對方,但他想早點確認國王的身體狀況,而若是能與盧斯蘭或是米隆侍從長會面的話,應該也能取得支持布琉努和吉斯塔特同盟的發言吧。堤格爾想讓達馬德見識這一幕。
然而,就在他們要離開宿舍之際,艾蓮突然登門造訪了。銀髮戰姬只帶著莉姆隨行,臉色因驚愕和緊張而變得鐵青。在堤格爾出聲關切之前,她便以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口吻說了:
「國王陛下,駕崩了。」
不只是堤格爾,葛斯伯等人也驚愕得呆立在地。在過了整整數到三的時間的沉默之後,青年才終於擠出了聲音:
「……這是真的嗎?」
「王宮的使者剛剛才來到我的住處傳達此事,我想,很快就會有使者來到這裡了吧。」
「維克特國王他……」
堤格爾愕然地喃喃自語。他昨天聽到伊爾達·克魯堤斯喪命時固然震驚,但這項消息所帶來的衝擊卻又凌駕其上。腦子裡一片混亂的堤格爾,只得向艾蓮和莉姆問道:
「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還不知道……就我聽到的消息來說,應該是由那個盧斯蘭王子繼位吧。」
艾蓮交抱著雙臂說道。在國王駕崩後,被指名為下一任國王的王子便會隨之即位。對於擁有王室制度的國家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運作機制。
「我馬上就要前往王宮了,畢竟得把事情打探得詳盡一些才行。你也來吧。」
堤格爾點了點頭。青年現在的身分是蕾琪的代理人。他必須完成代理人該做的事,若狀況嚴重的話,還得向盧斯蘭索取親筆信,並回國交給蕾琪才行。
成員變為六人的一行人離開了宿舍。他們想踩著穩健的步伐前往王宮,卻在不知不覺間加快了腳步。
——我記得陛下今年六十二歲。在太陽祭上出面問候之際,他雖然外表消瘦許多,但看起來還很有精神啊……
堤格爾回想起與自己談論過各種話題的老國王。若是就年紀來看的話,的確是忽然辭世也不奇怪的歲數了。也可能在春天至夏天的這段期間,就已經浮現出相關的徵兆。
不過,這對堤格爾等人來說,終究還是太過突然的消息。
——包括伊爾達卿的訃報在內,還真是壞事不斷啊……
六人的視線投向王宮,而其上方的天空正被一層層厚重的烏雲所覆。



吉斯塔特國王維克特駕崩的消息獲得了證實。據說是最近體虛之際患了感冒,進而引發發燒的症狀,就並此在睡夢中與世長辭。
而在那之後的十多天時間,都在準備喪事的忙亂之中匆匆度過了。喪事由盧斯蘭王子主持,而維克特王則是被施以國葬。
所有的戰姬都出席了這次喪禮。原本唯一不在王都的菲尼莉雅,也在獲得消息後的第一時間立刻趕了過來。堤格爾也派了急使通報布琉努,並以蕾琪的代理人身分出席喪禮。
在喪禮結束後又過了幾天,這天下午,身在王都的堤格爾等人在蘇菲的宅邸齊聚一堂。
和鮮少造訪王都的艾蓮或米拉等人不同,經常以使者身分走訪外國的蘇菲,在王都擁有自己的宅邸。蘇菲從自己治理的波利西亞帶來了五名侍者和侍女,讓他們在平常時候打理這座宅邸。
以客人身分造訪的有堤格爾、艾蓮、莉姆、米拉、莉莎和奧爾嘉六人。堤格爾等人被帶到客廳,在與屋主蘇菲見面之後,七人便圍著圓形的大桌而坐。
侍女端來了七人份的白色瓷杯,以及盛了餅乾的大盤子。米拉拿出自己帶來的伴手禮——紅茶,倒入每個人的杯子之中。
今天,堤格爾等人之所以聚在這裡,是為了交換情報。維克特王的喪禮結束後,青年等人便分頭收集各種資訊。
即使是歷經多次生死關頭、對尋常狀況不以為意的眾人,在看到王都現在的狀況後,終究還是無法掩飾臉上的不安。
蘇菲先以屋主的身分環視了眾人一圈。
「有誰願意先發言呢?還是說由我開始,再依序輪流呢?」
「那麼,就由我開始吧。關於王宮這幾天的氣氛,老實說挺糟糕的。」
艾蓮咬著蜂蜜餅乾,以不悅的神色說道。
艾蓮和莉姆隨便找了間旅館投宿,過著每天往返旅館和王宮的日子。而她們的目的之一,就是去關心教導過兩人禮儀的老師——尤金。
尤金變得十分憔悴。
伊爾達和維克特無論於公於私,對他來說都是相當親密的好友,如今不僅接連失去這兩人,他的女兒與盧斯蘭王子的兒子——瓦雷利的婚事也是水到渠成了。據說盧斯蘭在聽過這樁親事之後,便開心地答應了
「尤金卿他……目前的立場十分尷尬,基於各種理由,現在的他無法對盧斯蘭殿下的話語提出異議。而他也對此有所自覺,因而厭惡起自己,變得一天比一天憂鬱。」
艾蓮的紅色眸子裡混雜著怒氣和沉痛的情緒。無論她和莉姆再怎麼安慰、再怎麼為他打氣,尤金也絲毫沒有變得明朗起來的跡象。無力感和挫敗感令兩人焦慮不已,而她們的臉上也看得出些許疲勞的痕跡。
「只要對殿下的意見稍有微詞,就可能會被當作是懷有二心……還真是糟糕啊。」
米拉拿著白瓷杯就口,表情和口氣都透露出了同情。
現在若是盧斯蘭一死,他的兒子瓦雷利就會登基為王。十歲的瓦雷利還太過年輕,無法負擔國王的職務,因此,會需要一名代替他處理政務的角色。而瓦雷利的岳父尤金,剛好有處理過政務的經驗。
「除此之外,原本在得知尤金卿登基無望後對他棄如敝屣的人們,又再次開始造訪他了,也有一些生面孔找上門來向他獻媚。總之,這些讓那位大人感到頭痛的訪客目前絡繹不絕,而他也無法返回帕耳圖領地……」
莉姆代替艾蓮說明道。維克特王一直到最後一刻,都還在對別人丟出難題。更可惡的是,他本人還在最糟糕的時機駕崩了。
「還有。」艾蓮拚了命壓下了自己的怒火,板著一張臉說道:
「菲尼莉雅也找了個地方投宿,目前經常出入王宮。」
「若是思考王都目前的局勢,會這樣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堤格爾敘述了自己的感想。若是站在同樣的立場,青年想必也會這麼做。要是王都爆發了棘手的政治鬥爭,同時握有莫大權力和武力的戰姬們就極有可能被捲入其中。留在王都觀察局勢,可說是理所當然的決定。
不過,堤格爾這話其實是用來安撫艾蓮的。而察覺此事的艾蓮則是在露出微笑後,吃掉了手上剩餘的餅乾。
「那麼,接下來就由我報告吧。」
莉莎開口說道。她的異彩虹瞳散發著不怎麼開心的感情。她也和艾蓮等人一樣頻繁地往返旅館和王宮,不過,紅髮戰姬接觸的對象,主要是認識伊爾達的人或是伊爾達的朋友。
「伊爾達卿的遺族和友人們似乎有蠢蠢欲動的跡象。我向許多人打聽後,得知有部分人士相信,伊爾達卿的死是出於謀殺。」
「謀殺呀……那些人如此主張的依據為何?」
對於米拉的提問,莉莎聳了聳肩回應:
「其一是伊爾達卿精通武藝,不可能會因踩空樓梯而死;還有,現場並沒有目擊證人。」
說到這裡,艾蓮附議似地點了點頭,而莉莎看到她的舉動後,便在內心感謝起艾蓮。
「第一點姑且不論,來說第二點吧——伊爾達卿似乎對盧斯蘭殿下被指名為下一任國王的決定感到不滿,而能證明這一點的證言相當多。我雖然不太瞭解盧斯蘭殿下,但隨著聽到的資訊愈多,就愈能和伊爾達卿產生一樣的想法呢。」
讓莉莎起疑的部分,是盧斯蘭返回王宮的這段過程。在近兩個月前,他被凡倫蒂娜帶入王宮,並在謁見大廳與維克特王相認。而據說在那個當下,他就已經取回了原本的理性。
「盧斯蘭殿下究竟是透過何種方法,才能擺脫折磨了殿下八年之久的心病呢……既然維克特陛下已然駕崩,知道箇中原因的,就只有凡倫蒂娜和盧斯蘭殿下本人了。」
「不過,還真沒想到那個凡倫蒂娜會露出這種馬腳呢。」
艾蓮一邊強調著「那個」的發音,一邊露出傻眼的神色遊說感想。在座的女性們對那位善使巨鐮的黑髮戰姬所抱持的印象,不外乎就是工於心計四個字。
而實際上,在布琉努與薩克斯坦的戰事之中,凡倫蒂娜就曾以計謀大破克呂格將軍的軍隊。
這時,原本一直默默地吃著餅乾的奧爾嘉以鼻子哼了一聲,像是在要求發言。以紅茶潤過喉,並以準備好的手巾擦過雙手後,她才開口說道:
「說不定是出乎意料之外。」
「奧爾嘉,那是什麼意思呢?」
對於歪頭不解的堤格爾,奧爾嘉抬眼望向青年說道:
「她可能沒料到,國王居然會在隔天就宣布讓盧斯蘭王子成為下一任國王。她原本可能想多花上一點時間,讓事情運作得更加順利。」
「的確,這很有可能呢。」
睜圓了眼睛率先表示贊同的,是屋主蘇菲。
若是撇開好惡不談的話,淡金色頭髮的戰姬對於凡倫蒂娜的能力讚譽有加。蘇菲原先對凡倫蒂娜會犯下這種失誤感到不可思議,但若是想成「維克特王對盧斯蘭抱持的親情超乎了凡倫蒂娜的預期」,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大家覺得奇怪的部分,就是如此。無論是再優秀傑出的王子,若是有八年的時間不在宮內,真的能在不做任何測試的前提下,指名他為下一任國王嗎?」
堤格爾等人都搖了搖頭。當然不可能了。而蘇菲則是露出了帶著憂傷的苦笑。
「而維克特王真的這麼做了。我想,這對凡倫蒂娜來說是個失算。而維克特王這麼早駕崩,也許又會打亂目前的政局吧。」
在莉莎說明完畢後,輪到了蘇菲發言。她雖然也是每天造訪王宮,但光華的耀姬所接觸的對象,都是和尤金與伊爾達不那麼熟識的人們。
「一言以蔽之,現在的王宮可說是亂作一團。」
先是伊爾達死去,接著又是維克特駕崩,而尤金也失去了昔日的精明幹練,現在整座王宮裡,已經不存在能夠阻止盧斯蘭和凡倫蒂娜的人物了。
盧斯蘭和凡倫蒂娜接連任用了來自王宮外頭的新人才。
對於一直在王宮工作的人們來說,這件事讓他們相當惱火,但他們缺乏反抗盧斯蘭的勇氣。不過,由於他們也都知道八年前所發生的事,因此對於盧斯蘭的命令,他們配合的態度也顯得消極。
而在舉棋不定的這段期間,他們的容身之處就會逐步遭到拆解了。
「要是就這麼放著不管,王宮將會完全成為殿下和凡倫蒂娜的所有物。殿下姑且不管,但我可不想看到凡倫蒂娜恣意妄為的狀況啊。」
要是任由事情這麼發展下去,凡倫蒂娜就能透過盧斯蘭,向艾蓮等人下達命令了。依照盧斯蘭和她的親密程度來看,這很可能不只是杞人憂天而已。
「還有,盧斯蘭殿下似乎會在新年的太陽祭上舉行戴冠儀式。似乎是考量到喪期結束和冬季結束是同一時期的樣子。」
最後則是由堤格爾、米拉和奧爾嘉三人發言。堤格爾等人並沒有前往王宮,而是在城外鎮四處蹓躂。他們有時扮成旅行者,有時裝成低階貴族的樣子,藉以向人們打聽情報。
「維克特王的駕崩雖然讓他們感到不安,但因為有看似能幹的王子在,所以他們姑且是處於安心的狀態。」
米拉喝了一口紅茶後這麼說道。
維克特王在位的期間將近有三十年之久。即使喪禮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這股衝擊仍未從人們的心底消散。而對於能就近瞻仰王宮的王都居民來說,其震撼之大就更不在話下了。
被指名發言的奧爾嘉,一邊以認真的神情將果醬放入紅茶一邊說道:
「感到安心的人很多,就像在風暴來臨之前,成功把羊群趕到安全的地方時的氛圍很像。」
蘇菲這時將視線投向堤格爾,青年則是聳了聳肩。
「我也和她們兩位的意見相同。只要事先決定好繼承人,人們就能為此感到安心吧。」
在將尤金指名為下一任國王的時候,維克特王確實是以統治者的身分做了正確的事。若對兒子的親情使得這一切荒腔走板,那未免過於悲哀。
——不過,這麼一來,就得先將魔物的事情擱在一旁了呢。
戰姬的首要身分,乃是吉斯塔特的臣子以及公國的統治者。即使戰姬肩負著與魔物戰鬥的使命,也不能為此捨本逐末。
而在這樣的狀況下,她們也只有兩種選擇——一是為了盡快得到最新資訊,而留在王都收集情報;二是立刻回到公國,做好隨時出兵的準備。
——我們已經打倒多勒卡伐克了,若他們會就此安分下來的話就好了。
「——話說回來,堤格爾,你有什麼打算呢?」
在蘇菲的提問之下,堤格爾這才回過神來。戰姬們和莉姆的視線,這此時全都集中在青年的身上。在看到堤格爾以困惑的神情回望眾人後,米拉隨即出言相助:
「你是布琉努人呀。不是可以趁現在回國嗎?」
堤格爾順利地完成了使節團正使的職責,也出席了維克特王的喪禮。他已經做完該做的事了。接下來只要向盧斯蘭道別,就可以踏上回國的路途了。
不過,青年露出了沉穩的笑容搖了搖頭。
「讓使節團的士兵們先回去也無妨,但我自己打算再留在王都一段時間。」
「您要用什麼名目留下來?」
投來這句質問的,是莉姆。知悉她用意的堤格爾笑著說:
「使節團的目的,是加深與吉斯塔特的情誼。既然盧斯蘭殿下成為新的統治者,我就有義務留下來觀察他,確認他是不是個能讓我國與之建交的對象。當然,我也要掌握吉斯塔特的國內局勢。」
「確實是如此呢。舉例而言,對於萊德梅里茲來說,友邦的英雄留在國內,確實是會讓人安心。」
戰姬們聽著兩人的互動,臉上紛紛露出了微笑。而堤格爾就以這樣的名目處理手續,完成了留在吉斯塔特的程序。



堤格爾等人在蘇菲的宅邸裡商量今後的方針時,約莫同一時間,凡倫蒂娜正待在王宮的一處庭園裡,沉浸在思索之中。盧斯蘭現在正在休息,所以不用陪伴在旁也沒關係。
——到目前為止算是相當順利,不過……
一切都按著她的計畫進行,然而,她卻失算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維克特王太過乾脆俐落地認可了盧斯蘭,指名他成為下一任國王。
依照她原本的估算,應該至少要先等上一段時間,讓盧斯蘭有能力處理政務的消息流傳開來才對;而她則是要在這段期間拉攏更多的支持者。豈料,維克特王卻是果決明快地做出了決定,逼得凡倫蒂娜不得不修正自己的計畫。
至於第二件事,則是維克特王的死。在凡倫蒂娜自布琉努歸國謁見時,雖然已經看出維克特命不久矣,卻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就撒手人寰。
不過,應該也沒人能預測得到這兩件事情才是。
而凡倫蒂娜正在為計畫做出微調。
盧斯蘭將會成為國王。而總有一天,凡倫蒂娜會從他的手中接過王冠和王座。和鄰國布琉努不同,吉斯塔特有著女王登基的先例。而就血緣關係來說,她雖然只是遠房旁枝,卻非毫無血緣之人。
吉斯塔特的女王凡倫蒂娜——這樣的未來正逐漸向她靠近。不過,她還有必須將之排除的敵人存在,而她也必須為此擬定對策。
在虛影的幻姬從庭園回到辦公室後,菲尼莉雅便前來造訪凡倫蒂娜。
凡倫蒂娜邀菲尼莉雅在椅子上坐下,並笑咪咪地詢問:
「您是否考慮過我先前提出的建議了?」
凡倫蒂娜希望菲尼莉雅能夠支持盧斯蘭。就現在王宮的情勢來說,還不到所有的貴族諸侯都願意支持盧斯蘭的狀態。
維克特王已在公開場合指名盧斯蘭為下一任的國王,而尤金也聽話地讓出了位子,因此盧斯蘭本來是沒有競爭對手的,他只要做好戴冠儀式的準備,並等待喪期期滿即可。
然而,現在不僅出現了支持尤金的人,也有對盧斯蘭和凡倫蒂娜懷有戒心而保持距離的人。至於伊爾達的遺族和朋友們,更是對他們產生了反感。
凡倫蒂娜原本打算消滅反彈盧斯蘭的聲浪,豈料聲浪不僅沒有消滅,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既然走到了這一步,那拉攏有強大力量之人才是最為快速的手段。而這樣的對象,最好不要是會在將來與自己敵對的人物。
比方說,蘇菲亞·歐貝達斯就是明顯對凡倫蒂娜抱持警戒的戰姬。當然,只要出言拜託,她應該也會支持盧斯蘭才是。不過,蘇菲肯定會趁著這個機會,開始監視凡倫蒂娜的一舉一動。至於與蘇菲往來甚密的艾蓮和米拉也不容小覷。
基於這些理由,她才會找上菲尼莉雅。
煌炎的朧姬的回答相當簡潔。
「我有條件。」
「請說說看。」
「我想要領地。」
菲尼莉雅直率的要求,讓凡倫蒂娜露出了有些意外的反應。畢竟以迄今的相處來看,菲尼莉雅實在不像是會對這些世俗的欲望感興趣的女性。
不過,她隨之補上的第二句話,立刻化解了這個疑問的一部分。
「我想讓萊格尼察向南方拓展。」
南方——也就是縮短和萊德梅里茲的國境之間的距離。
凡倫蒂娜露出甜美的笑容說道:
「我知道了。雖然不敢保證,但我會試著交涉看看。」

於蘇菲的宅邸討論過後又過了兩天,莉莎被凡倫蒂娜叫到了王宮。她一邊心懷警戒,一邊來到了王宮。
凡倫蒂娜在一間客房迎接了莉莎。
「我有事情想拜託妳。」
而凡倫蒂娜所要拜託的事,就和她幾天前對菲尼莉雅的提案如出一轍——也就是支持盧斯蘭的政權。
「就算妳沒有特地拜託,我也打算向殿下獻上忠誠呀。」
聽到莉莎這麼回答,凡倫蒂娜隨即以像是在揭露秘密般的態度做了說明——重點在於要在公開場合出言支持。
莉莎開心地笑了笑,向凡倫蒂娜問道:
「那麼,我能拿到什麼好處呢?」
「沒辦法給妳領地就是了。」
凡倫蒂娜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她想起了菲尼莉雅的要求。莉莎治理的路伯修南方有萊格尼察,東方則有凡倫蒂娜治理的奧斯特羅德。這和菲尼莉雅的狀況不同,在領地方面是沒有交涉空間的。
「總之,就先當作妳欠我一份人情吧。」
莉莎這麼答道。紅髮戰姬認為,凡倫蒂娜之所以會找上自己,應該是為了確保領地的安全。
凡倫蒂娜若是有對蘇菲動武的念頭,就算只是流於形式,也應該和統治鄰近領地的莉莎與奧爾嘉打好關係。
接著,凡倫蒂娜告知了菲尼莉雅也加入她們的這個計畫。
「我想,只要有我們三人支持盧斯蘭殿下,並讓其他戰姬不要輕舉妄動的話,應該就能有很好的結果了。」
凡倫蒂娜露出了帶有幾絲陰影的笑容說道。



蘇菲踩著徐緩的步伐,走在王宮的走廊上頭。她的臉上並沒有掛著平時的微笑,祖母綠般的眸子像是預見了風暴將至,帶著一片陰霾。
那是在宅邸與眾人討論過後,又過了幾天的某天下午。天空被烏雲遮蔽得一片昏暗,說不定會下一場雨。
——真是失算了……
蘇菲今天為了和三名認識的文官見面談話,而造訪了王宮。
然而,雖然事前就約好了時間,但在抵達王宮後,蘇菲的會面隨即以「臨時有急事」為由遭到拒絕。而且三人都是一樣的狀況。
這登時潑了蘇菲一頭冷水。她不禁想起「意外死亡」的伊爾達。
若是在其他時候,她或許還會考慮去拜訪其他的朋友,但就現在的情勢來說,在王宮待得愈久反而愈危險。要快點離開這裡才行。不過,要是被別人看出自己的慌就不妙了,因此要冷靜,要維持禮儀。
蘇菲走在王宮的走廊上,再次猜測起凡倫蒂娜的目的。
凡倫蒂娜絕非庸碌之輩。若是有她的輔佐,即使由盧斯蘭登上王位,應該也能讓吉斯塔特長保迄今的和平與繁榮。
戰姬待在國王身邊,輔佐國王治世的前例,在吉斯塔特的歷史上並不少見。想到這一點,虛影的幻姬所採取的行動,就不是那麼讓人意外了。
然而,蘇菲卻無法就此放心。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真的只甘願當一個輔佐國王的戰姬嗎?
——不過,我手邊毫無證據。
就蘇菲所知,凡倫蒂娜雖然對國王的命令大多抱持消極的態度,卻從未公然忤逆過。而將自己的公國狀況視為第一優先,也是戰姬理所當然的處事方針。
蘇菲離開迴廊,踏入了庭園之中。她發現要是不歇口氣,從心底湧出的緊張感就會逼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這座庭園並沒有擺設長椅一類的設備,也沒有設置花壇。各式各樣的花朵爭奇鬥艷,將覆有短草的小小廣場包圍了半圈。
烏雲密佈的天空,將它穿著的一層層灰色外套掀了起來。也許是這個原因,為庭園增添色彩的秋季花朵也顯得褪色不少。
——如果要阻止凡倫蒂娜的陰謀,對抗盧斯蘭殿下和凡倫蒂娜的話,就得有一個實力與之旗鼓相當的主君才行……
就蘇菲所知,目前不存在這樣的人物。原本有可能與之對抗的伊爾達已經辭世,而尤金則是默默地支持著盧斯蘭,至於其他的王位繼承人,則不具備那樣的力量。
蘇菲漠然地眺望展露出無序之美的花朵,不停地動腦思考。
——如此一來,不如就……
該支持一個與此事完全無關的人物,將他拱為國王嗎?
想到這裡,金髮戰姬中斷了自己的思考。她高舉雙手,短短地喊了一句:
「——光華!」
龍具呼應了主人的呼喚撕裂空間,綻放著金色光芒的同時現形。
在蘇菲緊握住龍具的那一瞬間,一道陰影隨之蓋住了她。與此同時,一道強烈的衝擊透過手中的龍具傳了過來。刺耳的金屬刮擦聲響徹了虛空。
「好可惜喔。」
一道聽起來喜不自勝的說話聲從天而降。隨著微風輕吹,那個東西大大地向後退開,在距離蘇菲約十步遠的地方著地。她穿著有大朵玫瑰裝飾的純白禮服,纖細的雙手握著一柄紅黑色的駭人巨鐮,長長的黑髮披至腰部。
凡倫蒂娜就站在那兒,臉上露著像是見到摯友般的微笑。
「還真是粗暴的問候方式呢。」
蘇菲也露出善意的笑容,握緊了黃金錫杖。錫杖前端的圓環隨之發出了鏘啷聲響。
「我想聽妳解釋一下呢。」
「若要說得淺白又簡短的話……就是妳太礙事了,蘇菲亞。」
在回答的時候,凡倫蒂娜臉上依舊掛笑。而蘇菲則恰成對比,她斂起笑容,露出戰士的神情瞪視著黑髮戰姬,並在心底自嘲:「我擔心的事還真的發生了。」
在秋季花朵的包圍之下,兩名戰姬慎重地拉近彼此的距離。

在兩名戰姬於王宮對峙的同時,莉莎一個人正走在王都裡的骯髒小徑。她穿著以鹿皮製成的外套,戴著能遮住耳朵的帽子,假裝成旅行者的模樣。她閉著右眼,並在眼皮上稍作化妝,使其看起來像是紅腫起來的樣子。
這是她的變裝方式。而外套底下則穿著平時的黑色禮服,龍具也藏在裡面。
——凡倫蒂娜居然連這種小路都知道啊……
莉莎走在建築物之間、僅能勉強供一人通過的狹小巷弄,臉上的表情相當苦澀。她之所以皺起臉龐,除了地上滿是亂扔的垃圾之外,那讓人隱隱作嘔的臭味也是原因。
那是昨天傍晚發生的事。凡倫蒂娜的使者來到了莉莎下榻的旅館,轉達了主君戰姬的話語——她想在王宮以外的某處和兩人談談。
現在的王宮有許多人出入,加上戰姬的存在相當醒目,因此根本無法密談。因此,凡倫蒂娜便將密談的場所設置在王宮外頭。
只要穿過這段讓人作嘔的道路,應該就能看到凡倫蒂娜和菲尼莉雅在一處廣場等她了。莉莎抬頭一看,只見從建築物和建築物之間望見的狹窄天空正被烏雲覆蓋,將午後的太陽遮住了。
——我是不是該知會誰一聲呢?
莉莎忽然閃過了這樣的想法。她可以告訴堤格爾、艾蓮或是米拉。
不過,紅髮戰姬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要是察覺有異,堤格爾或艾蓮肯定會要求同行。況且,莉莎重視自己的尊嚴,她不想隨便做出依賴他人的決定。現在這麼做就是對的。
她來到了廣場。那是一處不大的空間,角落散放著破損的木桶和碎掉的陶壺,地面也隱約散發著一股腐敗的臭味。
接著,莉莎看到了一名倚在牆邊的女子。她戴著寬帽沿的黑色帽子,穿著同樣顏色的外套——是菲尼莉雅。
「只有妳一個人嗎?」
莉莎佯裝平靜,向她搭話道。菲尼莉雅稍稍抬起了臉。那雙黑色的眸子帶著某種明確的意志,緊盯著異彩虹瞳的戰姬。莉莎停下了腳步。擺出架勢、在跨出腳步的同時抽出武器——兩人都行雲流水地做出了一樣的動作。菲尼莉雅的帽子飛上空中,外套翻飛起來。
「鋼鞭!」
黑鞭回應了雷渦的閃姬的吶喊,在她的手中變形成一把短棒。
閃光竄出,在一陣像是劈裂大氣般的異響響起後,黑鞭與雙劍便展開了激烈的衝突。一股空氣燒焦般的氣味傳入了兩名戰姬的鼻腔。
在莉莎使勁回推之前,菲尼莉雅已先一步向後飛退。她以右手握著的金刃短劍牽制莉莎,並以左手握著的紅刀短劍靈巧地捲起外套的下襬,像是感到礙事似地扔下了外套。
「真可惜呢。」
莉莎露出了帶著幾絲戰慄的笑容,也跟著脫去帽子和外套。外套底下浮現出閃著金色光芒的無數光粒,像是在守護莉莎似地擴散開來。
那是以雷渦的力量產生的光粒,每一粒光粒都是帶著強大熱能的雷光。若是菲尼莉雅打算以一把劍纏住黑鞭,並以另一把劍砍向莉莎的話,刀刃想必會被雷光擋下,而菲尼莉雅也會挨上一記反擊吧。
「我可以問妳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她將雷渦變為原本的形狀,並以不同顏色的雙眼瞪著菲尼莉雅。
黑髮戰姬無言地回瞪了過來。那對沉穩的黑色雙眼,彷彿在表示「妳我心知肚明」。
——無須多言的意思是吧。
對方究竟是識破了莉莎來當內應的企圖,還是從邀約的當下就打算趁她落單時處理掉,這點莉莎並不清楚。
莉莎清楚的是,只要沒能擊退菲尼莉雅,她就無法離開這條暗巷了。
莉莎的嘴角露出了傲然的笑容。她可不是那種任人宰割的個性——因為艾蓮過去就是這麼鍛鍊她的。尚未完全康復的右手雖然讓人不安,但在戰場上擔心這種事情也無濟於事。
莉莎大喝一聲,揮出了手中的黑鞭。對於這帶著閃光逼近的凌厲一擊,菲尼莉雅迅速地沉下身子躲了開來。莉莎反手一抽,刻不容緩地揮出了第二擊,而菲尼莉雅則是著地一滾再次避開。不過,在菲尼莉雅站起身子的時候,她的背後已被牆壁擋住了。
——就是那裡!
莉莎由左至右地掃出黑鞭。在這小小的空間裡,是攻擊距離長的自己壓倒性地有利。她不給對方再次近身的機會,打算就此一鼓作氣地擊潰黑髮戰姬。
衝擊——沃利茲夫遭到雙劍彈開,前端被打彎了。莉莎轉動手腕,將黑鞭捲成螺旋,間不容髮地襲向菲尼莉雅。
隨著破壞的聲響傳來,牆壁被打碎了。接著,莉莎瞪大了自己的雙眼。
手持雙劍的菲尼莉雅,此時正身在空中。她在彈開莉莎揮出的第一鞭時,便朝著牆壁跳去,並伸腿一蹬,藉由反作用力跳上了高空。這實在是相當驚人的身體能力。
著地的菲尼莉雅屈起身子,並利用這股勁勢向前疾奔,在轉瞬間欺近了莉莎的身邊。莉莎在向後退的同時抽回雷渦,好不容易才趕上了這一擊。
龍具彼此衝突,烈焰灼燒大氣,雷光暈眩視野。不敵衝擊的莉莎在地上滾了一圈,手上傳來了強烈的麻痺感。

在站起身子後,莉莎粗暴地擦去臉頰上的髒污。她定睛一看,只見菲尼莉雅架好雙劍,正面不改色地盯著自己。
——看來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只是打算擊退的話是不行的。莉姆不也說過,菲尼莉雅原本是一名傭兵嗎?若不以奪去對方性命的態度交手的話,被逼入絕境的就會是自己。
戰姬們調整呼吸,測量著彼此的攻擊距離,展開了對峙。
而被灰色雲朵覆蓋的天空,則是靜靜地注視著她們。



後記
大家好,我是川口士。在此為各位獻上『魔彈之王與戰姬』第十五集。本作預定會在兩集後完結,若各位願意陪我走到最後,就是我的福氣。
雖然有些倉促,但要在此做個宣傳。可喜可賀,柳井伸彥老師所描繪的『魔彈之王與戰姬』漫畫版,在不久前於月刊Comic Flapper迎接了結局。※最後一集預定會在九月上市。希望各位讀者能夠看看柳井老師筆下的堤格爾等人的大團圓場景。(編註:指日本出書情形。)
接著致上謝詞。編輯N先生,這一集難產的程度可說是本作之最,感激您毅力十足地陪我走完這一程。我心中滿懷著過意不去的心情和感激不盡的熱情。
片桐雛太老師,由於您這次在封面畫了莉莎,並在彩頁畫了奧爾嘉,在邁入第三部後,現存的戰姬們終於都以彩圖亮相過了。我感激得只能連聲致謝。關於這次最喜歡的插畫,我一直在想到底要說是第一張還是最後一張,實在是難分高下。
也感謝讓本書在書店上架的各個流程的工作人員,以及購買本書的各位讀者。真的非常感謝各位,那麼,我們下次再見。

川口 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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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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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qq389200019 子爵
' hpjany 发表于 2016-11-29 08:31 感谢录入 说好的男主后宫呢,怎么这就打起来了啊 '


不打起来,男主显然没有机会收了这两只不听话的啊

7 年前 0 回復

caede 勳爵
傲娇什么的最讨厌了~

7 年前 0 回復

lmfreedom 平民
外战打完开始打内战,剧情怕是应该进入后半程了吧

7 年前 0 回復

2534584552 騎士
233333,男主就是会玩

7 年前 0 回復

wsxhxsahz 王爵
男主又推倒了一个后宫呢。

7 年前 0 回復

q1730 公爵
我的天哪,這斧頭小妹妹會不會太可愛了

7 年前 0 回復

Dead_Walker 伯爵
15卷使劲发糖。
我已经忘了暗线是什么了…王女线要断了,不高兴。

7 年前 0 回復

ws02629615 伯爵
后宫起火不可避啊。

7 年前 0 回復

李fei 王爵
 两卷完结的话很多情节就要被压缩啊~

7 年前 0 回復

byw 子爵
' klsxf 发表于 2016-12-11 22:42 怎么回事?两卷完结?看样子,男主是彻底断绝公主线了吗?还是那个怪物公爵要杀光从而让男主重建嘛? ... '


主要是因为作者和出版方出现问题,不想再多出本作了,所以快刀斩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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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坎坷坷 侯爵
下一卷一定会给我们来一个措手不及的发展,然后在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的结局
话说公主这么好,男主你就从了吧
PS:LZ录入辛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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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乃并瓦 公爵
双刀怎么样倒是不在意 最好把镰刀招安了 这样后宫就有的闹腾了 感谢楼主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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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ff0719 伯爵
看完以後感覺劇情轉換得好快阿!!!
話說...提格爾真的很受戰爭之神眷顧耶!!!
走到哪都會碰上火種爆發的瞬間..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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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lsxf 王爵
怎么回事?两卷完结?看样子,男主是彻底断绝公主线了吗?还是那个怪物公爵要杀光从而让男主重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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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的恒 侯爵
很强。
堤格尔这后宫flag立得。。。到处都是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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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w 子爵
初代魔弹之王是七姬全收,石川界人的红发男看来是办不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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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QS 侯爵
分开两处冲突啊,不知道男主去救哪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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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jcchi 子爵
作者大大真的能在两本书的容量里面把那些坑填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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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erBoy 王爵
戰姬之間的戰爭也問始了
兩卷就完結了呀
有點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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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8901566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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