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之匣(祖国版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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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中少女》箭篇
久保竣公
自孩提时起即有洁癖,不管做什么没整整齐齐地完成就难以忍耐。不管是一副缝线还是墙上匾额,看到弯曲便觉不悦。
看到便当盒的米饭偏向一边产生空隙时,愤怒心更胜饥饿感,再也吃不下。
与其留下空隙,还不如塞点什么较好。所谓的容器就是要用来装东西的器具。想充分有效活用,就必须紧密地使之充实。
一直很在意这种事情。
(中略)
考试也是满分最好。没看到拿九十分变自以为得高分而兴奋的傻子,就会觉得愚不可及甚至生气。分明还有十分空在那。
所以非常用功。学习越多,便觉脑髓越充实,令人满足。将空隙一一填补的感觉真令人舒服。
(中略)
随着成长,对不完全的事物之厌恶感与日俱增。有所不够、有所不足乃是罪恶,是劣等品。
铅笔盒里放了铅笔。全新的铅笔很长,所以铅笔盒里的空隙很少。可是只要稍微一削,立刻会产生空隙。空虚正式愚昧的象征。铅笔盒的空隙仿佛充满了愚昧,看了想吐。
所以铅笔盒中的铅笔永远是新的。
就这样,在努力填满一切的努力下,以首席成绩毕业了。
就这样,在众所期待下当上官吏。完美地达成工作,当然每天也过着充实的日子。很幸福。所谓幸福,就是满足。
(中略)

父亲去世了。

母亲在懂事之前就死了。广大的房子只剩下孤单一人。
充满空荡荡房间的房子太可怕了,实在不敢住。
纸门背后,屏风背后充斥着空虚。
光是坐着不安就逐渐增大,令人坐立不安。仿佛脑髓会随之扩大,形成空隙。一秒也无法忍受。
立刻把家当卖了,租了间小房间。正方形的,匣般的房间。
房间里的壁橱塞着折叠好的行李与棉被。
晚上睡觉铺好棉被之后,原本放棉被空间就变得空虚。
一想到睡觉时哪里充满了不安便怕得睡不着。
加上醒时虽不甚在意,躺平时与天顶间的空间也很可怕。
快被不知所谓的空气压扁了。
令人近乎疯狂。
决定在壁橱睡觉。
紧贴的感觉多么舒服。
各个角落完全填满带来无上的充实感。
在意起下层的行李。

底下只有三个行李。因此睡觉时正下方充满低俗的空隙。
那里充满了不安,不久必定会侵袭上来。
翌日,买了只为了塞进壁橱用的行李箱。紧密地塞满,使之产生空隙。
若有空隙即用布折叠塞满。此时想到行李箱中没放东西。
里面充满了空虚。
慌忙拉出行李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塞东西进去。无法满意。总会产生空隙。花了一整天反复尝试仍得不到好结果。
角落会产生空隙。
决定放土进去。深夜到庭院挖土出来,搬到房间。
紧密地仔细地塞满各个角落。再把东西放进去。完美填满的行李箱很重。
光是提起旧的费一番功夫。一一放进壁橱里,完全塞满壁橱下层的工作花了整整两天。
这样总算放心了。
钻入上层棉被的空隙重。在如母胎之中的安详感里熟睡。
突然害怕起来。还有空隙。棉被松松垮垮的,一点也不值得放心啊。一项及此,安详感迅速远离。这样不行,不完全。
直到天明仍无法成眠。与侵袭而来的恐怖感交战,等天一亮立刻拿卷尺测量壁橱尺寸后上街去。
去订匣子。用紧密装满土的匣子塞满壁橱,在其间睡觉。
真是个好主意。
匣子完成要七天。这段时间不睡一直坐着。
匣子完成后幸福再次造访。
多么幸福啊。
翌日,总算能在更胜过去的充实感中回到职场。
但父亲死后有半个月的空白,拼命工作以弥补这段空隙。
感到安定。
决定的事能确实执行是美妙的事。不管做什么这最重要。
反复练习,尽可能以无多余的动作不生空隙地度过每天。
无用的时间连一秒都不该存在。
父亲忌辰之日,捎来一封电报。
是讣文。
祖母去世,决定紧急返乡。

(以下略)


房间里烟雾弥漫,看起来一片朦胧。
木场起身开窗,窗框稍微歪斜,无法轻易打开。与其说是施工不良,不如说是房子本身太过老旧。木场每次开窗便想,用故意盎然这个成语来形容这个家在适合不过了。
窗外是一片杀风景的景色,只见空地、电线杆、斜对面的平房与晾晒的衣物、黑矮墙。一到晚上蛙鸣嘈杂,最近还混着虫鸣。
打开窗户,风吹进来。虽说不开窗风也会从缝隙毫不留情地入侵,但通风性却不见得有多好。冬寒夏暑,这里就是如此糟糕的房间。
望望窗外,又回头看看室内,带着一丝秋意的风穿过房间,再由各个空隙窜逃出去,同时也将停滞于房内、即将腐败的日常一点一滴地带走。
室内的摆设比窗外更杀风景。
茶柜、从不收起的床铺、矮桌、斑驳片片的灰泥墙、没有灯罩的灯泡。
枕边的烟灰缸里烟屁股堆积如山,堆不下了就产生崩落,烟灰与尘埃双双渗入榻榻米中。这样或许没烟灰缸还比较好。
烟吸太多了。喉咙是还不痛,但开始感觉不太舒服。不,这两、三天都没开过口,或许嗓子已经哑了。
太不健康了,令人想哭。
经过短暂的迟疑,木场最后还是决定躺回床铺。
木场本来是个勤勉的人。直到现在,就算床铺懒得收拾,好歹也不懈于打扫整理房间。杂志新闻类的依大小分类捆绑,茶柜中的餐具也清洗得很干净。可是这二十天,木场丝毫没发挥就三十多岁单身男子而言少有的一丝不苟性格。
一个月的闭门思过——
这就是木场长达一星期的违抗命令单独行动得来的,东京警视厅赠送的礼物。
如果没被革职就主动辞职。
原本打算如此做,可是木场终究没辞职,因为他已经有了不辞职的理由。
要寻找加菜子。
要打倒阳子的敌人。
这些不是那批软脚虾办得到的事,可是一旦木场变成了普通老百姓——实在无法保证能达成这些目的。木场仍需要刑警的头衔。现在的木场,是身为刑警才能成立的木场修太郎。
亦即,没有头衔的木场连木场修太郎都不是。道理很简单,因为箱子只有外在才具有存在价值,装不下内容使之外露的箱子只是个笑话。所以木场这个箱子甘心解手惩罚,以保持作为箱子的体裁。
但现在,木场这个箱子跟这间房间相同,充满空隙——
内部却又浑浊不堪。
处分下来的日子是九月五日。
事件发生到当天为止,木场一直被拘留在神奈川本部里。
处分是东京警视厅赶来的上司大岛警部带回木场时,亲口对他宣告的,同在现场的石井警部对惩罚内容表达强烈不满,他认为这只是东京警视厅对木场违反命令的处分而已,不是对他妨碍神奈川本部执行公务的惩罚。
石井从头到尾不断主张事件的发生责任在于木场身上。他指称木场身为外人却擅自干涉县警行事,造成统率混乱,扰乱警备态势;到最后,甚至主张起“木场犯人说”来。
木场完全不作辩解,只是默默地听着。石井看木场不反驳,便固执地重复相同主张。由于实在太固执,连大岛也听不下去了,便挖苦地对他说:
“木场算是帮你的失败做了个台阶下,有力气攻击他还不如拨点出来感谢如何?石井兄。”
接着转过头来面对木场,用同样的语气说:
“木场,我原本应该会更生气,可是看到这个人后我已经没心情责骂你了,我不再多说,你快点回去睡觉吧。”
听到大岛的话,石井闭上嘴。
大岛之后真的什么也没说,木场原本就无意辩解,但如果上司对他怒吼就打算反唇相讥。结果这么一来心情像是扑了个空,连带地害他失去了战意。
就这样过了将近三个星期。
什么也没达成,整天只窝在这个房间里,自然搜查也不可能有所进展。
坚持不辞职以保持箱子体裁的木场,现在却反而逐渐失去箱子的内容。什么也办不到的话,木场终究只是个空箱子罢了,空空如也的箱子。
那时,加菜子小时的时候——
那是魔法?还是魔术?或是……
木场嗅着床铺的霉味开始回想,追寻着这三个星期以来,不知反复过多少次,难以数计的那段记忆。
“你自己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美马坂怒吼的那时。
床上的加菜子小时的瞬间。
木场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看错,随即以刑警的锐眼观察在场的所有人。
阳子她——阳子像个赛璐璐娃娃般,面无血色地缓缓看着病床,似乎还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慢慢抬起下巴,不久露出恐惧的表情,似乎无法出声。
福本像是气球泄气般,“啊”地叫了一声,全身凝结。
警员们晃来晃去,没人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那堆有如坟碑般的计量器之间慌乱地来回走动。加上原本守在走廊上或底下的警员也闯进房间里,别说是维持现场,究竟有多少人在这栋建筑物里都不知道。况且身为指挥系统顶点的石井警部本身都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地站在原地发呆了,自然也怪不得底下的警员们。
石井完全陷入茫然自失的状态。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最后看到加菜子的就是石井本人,而那不过是加菜子小时几分钟前的事。且他与加菜子之间也只隔了四张半透明的塑料薄膜,两人的距离还不到一间半(三米)。
至于赖子——赖子的表情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那副表情是木场所见过赖子的表情当中,最能表现出赖子真实面貌的表情。
那副表情在木场眼里看来像是高兴。
更令人讶异的是,那真的是高兴,木场后来听赖子亲口说了。
不过那时木场顶多觉得很奇特而已。
至于雨宫。
雨宫不见了。据守门警员的证言,他似乎与美马坂擦身而过离开房间。
早知道那时一注意到雨宫不在,就该立刻确认他的所在位置才对。木场每想到这点就后悔得快疯掉。现场注意到雨宫不再的人大概只有木场而已,而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雨宫的消息。
雨宫也消失了。
可是面对这种状况,警员们最先采取的却是——
无比粗糙、难以称之为搜查的行动。
那些家伙们像是在找条小狗般蹲下身子,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寻找。当中也有翻找起垃圾桶或药品柜抽屉的愚蠢家伙。如果他们在找的犯人是遗留物或犯行的痕迹倒还说得过去,可是他们全体都是在——寻找加菜子。
又不是钱包掉了,这种找法能找到什么?
像是一堆人在坟场拔草。
木场冒着被骂的可能性靠近病床,试着搜寻现场痕迹。
他自认在这个要塞之中,自己大概是仅存的较为冷静沉着的人。
虽说实际上这时候连木场也像方才的赖子般,全身持续着细微的颤抖。
结果并没挨骂。
病床周边与木场刚刚看到时并无二致。计量器等器材仍持续运作着,与加菜子在时毫无两样。须崎跌坐的位置似乎恰好是机器箱子之间的空隙,虽然跌倒时发出巨响,从痕迹看来并没撞倒什么。
探头看病床下面。
木场也趴在地板上观察,大概是受到警员们的动作影响吧。
盖在加菜子身上的白毯子掉在地上。原本接在加菜子身上的软管、管线、电线失去了对象,以病床为中心呈现放射线状。抬头,见到点滴一滴滴地滴在地上。顺着点滴袋看到连接的软管,药液由注射针头中缓缓滴落地板。犯人连点滴也没碰倒。
但是,相较于小心拆下的点滴,犯人在其他部分上却明显地粗暴了许多。因为整个地板上到处散落着破碎的石膏。
——有敲碎石膏的声音?——不,连一丁点动静也没有。
那病床上的情况如何?木场起身。
与美马坂四目相交,他以类似爬虫类的双眼看着木场。
木场有点忍受不了那样的视线,把精神集中在观察病床上。
枕头上留下头形的凹陷,一摸之下,还残留着加菜子的体温,可见一直到刚刚时间发生为止加菜子人确实在这里,刚才木场见到的她既非错觉,这就是证据。
那么——这个病床本身是否暗藏机关?
曾在浅草的秀场上看过,切成两半的人,消失的少女。对了,这是魔术。既然是魔术那就一定有机关。
可是病床的构造极为简单,不可能在上面装设什么机关。
厚度约三寸(十厘米)前后,人再怎么瘦也无法藏于其中。
床单几乎没有紊乱的痕迹,因为加菜子全身无法动弹的缘故吧。
只有手脚的部分在床铺上留下凹痕。
——可是——有点奇怪。
说奇怪其实全部都很奇怪,但不知为何木场觉得这点特别奇怪。
几乎在木场抬头的同时,美马坂从木场身上移开视线。
美马坂对狼狈不堪的警察们投以最不屑的轻蔑视线,至于对石井连看也不看一眼,不说半句话走向电梯。令人联想到爬虫类的冷酷视线,在电梯门完全关上的前,瞬间望了阳子一眼——至少给木场如此感觉,但是那一瞬间他是基于何种情感而有此行动,木场无法判读。
——问题在须崎身上。
须崎不知何时离开房间的。
美马坂离开时须崎已经不在了。
——那家伙吓软了腿。
吓软腿,用爬的逃开——可是这个房间里的舞台设定并不容许这样的行动。
地板上铺满了电线、软管,要走动都嫌困难,再加上病床与出口之间也没有支线的道路,不可能慌忙逃跑却没碰倒地上的那些计量器。事实上连警员们都被绊了好几次,丑态毕露。
可是须崎却比任何人都还更早从房间消失了,根据房间外的警官的证言,他抱着带来的小箱子,喊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急急忙忙地从楼梯跑下楼。
那是何时?是在加菜子消失的几分钟后?
不知道,没人知道加菜子消失——正确而言,应该是加菜子的消失被发现——的时间。
——真愚蠢。
有三十个以上的警员,却没人确切的知道。
唯一确定的只有美马坂搭乘电梯到达二楼的时间而已。那时恰好是在一楼及外面待命的警员听说发生紧急状况,大批人马由螺旋梯奔上楼的时刻。同一时刻二楼的走廊上,有三个警员正排队等候使用厕所,当中一个人看了手表。
时间是六点十八分。
所以须崎离开房间的时刻是在这之前。
木场他们进入接待室时是六点三十二分。木场的主观感觉是加菜子消失后整整在那个房间待了三十分钟。如果感觉没错,那么消失的时间应是六点前后。
那么一来,须崎应该是在六点到六点十八分之间从螺旋梯下去的,一楼与外面的警员据说就是听到须崎的喊叫才知道发生事情了。
石井对警员下的第一道指示是把木场一行四人带到接待室,石井在这三十分钟之间完全没发挥到功能,所以最先通知警员们的理所当然是须崎,可是——
这就表示须崎——到过外面。
没错,须崎抱着机器的小箱子到外面了。外面的警员压根也没想过建筑物内会有事发生,一直在外头守备,以为敌人一定是从外面入侵。所以当他们一听到里面发生事情的时候都感到惊慌失措。须崎大开门,几个警员跑到门口附近,须崎一看到警官,立刻慌乱地指着天花板喊:
“楼上!楼上!”
警员闻言立即奔向螺旋梯,须崎应该就是趁这个时机出去的。
——他的行动怎么看都很可疑。
木场怀疑须崎,最早发现加菜子不再的空白病床的是须崎,所以说须崎的证言最重要,因为他是第一发现者。但是——警察永远失去听取这宝贵的第一发现者证言的机会了。
因为那之后须崎被人发现时,已成了一具遗体。
无能指挥官下的三十多名警员在这之后完全成了一群乌合之众,慌乱地反复作者一些无意义的行动,最后甚至不经大脑地让所有屋外的警员都进入建筑物之中。没半个人看守建筑物周边,如此不得当的情况居然持续了将近三十分钟之久。
在这段时间内须崎被杀害了,这很明显地是警察的过失,无从推诿。
因此目前嫌疑最深的是行踪不明的雨宫。两天后,雨宫作为绑架杀人的嫌疑犯被全国通缉。没有任何证据,连动机也不明确。但是对神奈川本部而言,除了怀疑现场消失的人以外也无计可施。但就算假定雨宫是犯人好了,事实上也仍无办法解释加菜子是如何消失的。况且加菜子消失时,雨宫并不在房里。
——雨宫不可能是犯人。
木场如此认为。但是如果犯人当时在建筑物之中,除了雨宫以外也没其他适当人选。
——对了,还有甲田。
当时没想到还有甲田这号任务。

混乱持续了数小时。
凭石井的智慧除了想到将外来人士聚集在一起以外似乎没别的对策了,他将木场众送往接待室后也没定出什么明确的搜查方针。
须崎的遗体被发现后,石井才总算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警方恢复原有机能时,是在加菜子消失后经过两小时的晚上八点左右,而前来支援的鉴识人员到场则又是在那之后一小时,也就是九点过后的事了。在这段其间木场、福本、赖子、以及阳子一直被软禁在接待室的,连个盘问也没有。而警员们是从被捣坏的蚁巢中四处窜逃的蚂蚁般上上下下来回走动。
——这也不能怪他们。
木场想,实在没道理发生这么混账的事情。躺在由三十多名警员守护的、只有一个出口的建筑物中,全身上满石膏动弹不得的重伤患者居然在警方的看守中忽然消失了,不可能,太不合理了,岂有此理。
发生于七月那个难以理解的时间也和密室消失事件有关,但是这次与当时的状况不同,不可能会看错或误判。
——超自然现象。
木场在上次事件中学到这个名词,似乎是用来形容超乎人智的不可思议事件。木场认为超自然现象或许存在,但实在不愿望承认在自己身边真的发生了这种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木场先生,木场刑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本凝结愣住的福本一进接待室后立刻解冻,接着表现出仿佛退化至幼儿般过度亢奋的行动。木场太过疲惫,无法再忽视忍受,便对他大吼:
“烦死了!”
这一声怒吼令福本安静下来。
接着沉默占领了整个房间。
最早开口的是阳子。
“雨、雨宫呢——雨宫他在哪?木场先生,雨、雨宫不再这里,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阳子向着木场,但并没有看着他。失去血色的脸庞上近乎未施脂粉,但雨化妆时的印象并没有太大差别。或许受荧光灯的影响,看起来犹如刚羽化的蝉的表皮般透明。唯一化了妆的地方是口红,显得格外朱红。
“刚刚问过警员,似乎在所长进来的同时离开房间了。如果出去了,当然也不知道这场骚动吧。”
木场尽可能压低音量。
“到底——去哪了——在这种——时刻……”
声音太小了,听不清楚语尾说了什么。
突然注意到那股低频的机械声又复活了。原本应该响着,或许是因为耳朵已经习惯了,一直到刚刚都没意识到。
“阳子小姐,如此——超乎常理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继续交给石井处理今后不知事态还会恶化到什么地步。拜托你,告诉我详情吧,我一定会把加菜子找回来——”
“可是木场先生——”
福本又开始多嘴。
他根本不知道木场煞费多少苦心去选择适当的语汇来对阳子说话。不过这也难怪,不管怎么细心选择,木场的语汇也还是只有这几种,选不选都没多大差别。
“我不清楚犯人的手法和医学上的问题,不过绑架重伤病患真的很不合常理。就算要绑架,也要人质活着才有意义吧。要是一绑架人质就死了的话,根本别想拿到赎金啊。如果是轻伤的病患,还能用来恐吓说,如不快点付钱小心病患的小命不保之类的,可是依加菜子小妹的状况看来……”
“没听到我说你很烦吗!”
木场一肚子火,这么点小事他当然知道。接到威胁信时木场早就不知想过多少次,这是谎称绑架的杀人。想把全身上下包得紧紧的病患带出去,这种想法本身就充满杀意。连维持生命都得接上那么多机械、打点滴、供给氧气,装上石膏……,加菜子就像个易碎物品般必须受到细心的照顾。
“加菜子——不会死的,不会那么简单就死的——”
阳子说。
“什么意思?加菜子的状况已经恢复到那种程度了吗?”
真是愚钝的家伙。木场抓住福本的领子将他扯过来,用最可怕的凶脸瞪他。
狗看着木场,似乎还无法理解状况,说:
“既然恢复了就安心了。”
木场一语不发地揍了福本。
福本多半不知为何被揍吧,单木场才懒得管他那么多。福本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木场,接着又看着赖子,不过当然没人去拉他一把。福本依然很迟钝,大概才知道现在不该开口,便掩着左边脸颊退到房间角落去了。
赖子突如其来地发言了。
“加菜子不会死的,姐姐。”
语气很开朗。木场听到不合宜的“声音”不由得怀疑起耳朵来,因为令人无法相信那句话出自于适才还不住发抖,宛如婴儿般纤细、情绪不安定的少女口中。赖子的表情依旧令人难以理解。阳子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赖子的脸上甚至浮现笑容,说:
“加菜子活着变成天人了啊,我听见了。从事故发生到今天为止,加菜子是蛹。今天总算变成舞蝶一般,化作天女升天了呀。这就叫做羽化登仙啊。”
木场觉得莫名其妙,这女孩果然是在木场所能理解的范畴外。而且这个小姑娘还知道很多木场连听都没听过的词汇。“天人五衰”、“尸解仙”、“羽化登仙”——每次听到赖子那些分不清妄想还是现实的话时,总会冒出这类词汇,木场连怎么写也不知道。
“所以我才很高兴呀。加菜子不会遇到不幸;她不会老,也不会死。那个黑衣人只是个小丑,什么也不知道才会把她推下去。一时之间我还很担心呢,要是加菜子在完成化作天人的准备之前以人类身份死了的话——”
木场记得听她说过,加菜子死了之后会变成赖子。可是这么一来少女们的幸福循环体系不久被切断了?
“姐姐,所以加菜子不可能死的吧,对吧?”
阳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小声地说:
“对,不会死的。”
赖子尽情说完想说的话后,朝向木场——
笑了。
——她很高兴。
木场总算领悟了这女孩高兴的理由。简单说就是如此:赖子现在并不怎么幸福,相较之下——在赖子眼里——加菜子似乎很幸福。赖子死后会变成加菜子,这样很好。可是现在加菜子遭到事故,这么一来会如何?不幸的赖子来世也依旧不幸,这样很糟。如果加菜子就这么死了的话,又会转世成赖子。那么原本幸福的循环体系将置换成不幸的循环体系,这是最糟的结果。
所以她才会拼命用那些什么登仙、什么解仙的名词来解释。这么一来赖子死后变成加菜子,加菜子没死化作天女。姑且不论天女是否会死——记得赖子以前好像说过会死——转世成为赖子的变成不是加菜子,而是天女。
这就是赖子高兴的理由。
木场感到有点混乱。对木场而言这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连信不信都不值得讨论。但是对于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而言,这些想法似乎就是现实。
这么说,与少女同调的这个箱子内部,这种事情会发生也不足以为奇了?
——岂有此理。
木场立刻打消这种想法。

“所以说,你们怎么找也没用的喔,刑警先生。”
赖子轻松说完,背向木场。
传来机械的声响。
“木场——先生。”
阳子呼唤木场。
“事情既然演变成这种状况——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已经不再是你一己之力能处理的事了——难道不是吗?木场先生——以及那位……”
阳子看了一眼福本。
“福本——先生是吗?也请你别在插手管我们的事了。”
“意思是,造成你的困扰了吗?”
阳子没回答。
“凭石井那种青葫芦般软弱的办公室头脑是找不到加菜子的。”
阳子不想看木场,而木场也不敢直视阳子,两人的视线永远没有相交之时、
“我知道——如果让你来找或许能找到。”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
木场看着倒映在洗脸台上镜子里的阳子。
就像看电影一样。
“你的敌人——会干出这么不合常理的事的家伙——到底是谁?”
“是——”
木场回头。
“就是你……”
阳子没发出声音来,但——
她的嘴唇确实如此说了。
——什么意思?
木场不懂。没有明确听见声音,或许在说别件事吧。
——不对,她确实如此说了。
她对木场有什么误会吗?还是……
总之无法理解。
无法相信阳子真的在怀疑自己,能好不害臊地在众人面前主张木场犯人说的,找遍日本也应该只有石井而已。
——接着美马坂他……
没错,那个冷酷的科学家进入房间。
向他们通知发现了须崎的遗体。
——为什么美马坂要特意来通知此事?
如果是警员来通知还能理解。不对,那时在接待室的人只有当事者的家人——阳子,与三个外来人士而已,没有道理会特别来通知他们这件事。况且,木场怎么看也不觉得美马坂像会做这种跑腿工作的人。
木场在这之前从未跟美马坂交谈过。
那时——
“须崎被杀了,死在焚化炉前面……”
那句话,是对谁说的?
当时美马坂的神色不同于平时,显得有点紧张。
而且他注释的对象——应该是阳子吧。
可是接下来的话很明显地是冲着木场而来。
“杀人时间应该就轮到你登场了吧?与其留在这里问无意义的问题和不赶紧去现场帮忙?我看那个一脸蒙古种面相的警部好像快贫血了。还是说你办不到?辖区不同?”
——为何知道我的身份?
美马坂或许是为了告诉阳子须崎已死才来的吧?而且还想阻扰木场对阳子的问话。感觉上就是如此。
完全搞不懂。
阳子濡染显得很慌乱,语带哭声地问:
“教授,加菜子呢?加菜子没事吧?”
仿佛以为在这之前加菜子都还平安无事一般——
这点活血可以解释成她见到美马坂的瞬间,突然觉得不安,这么一想或许阳子的反应也不算很不自然。可是反复回想当时情况,还是觉得有点怪异。
难道是——阳子知道须崎死亡之后,才开始担心起加菜子的安危吗?
更难以理解了。
美马坂没有回答。
阳子像具断线的傀儡般倒在椅子上。
须崎的遗体在建筑物后的焚化炉前被发现。
发现者是美马坂。
不,正确而言应该是警员才对。
美马坂正要外出时,刚好被下楼图来的几名警员发现。警员询问他要去哪里,美马坂回答:
“须崎迟迟没回来,我要去找他。”
附带一提,在这之前美马坂一直都在二楼的自己房间里,这点已由多数警员作证。
听他这么一说——警员们才想起须崎已走出了建筑物之外,一名警员忽然觉得很不安——这是他本人说的——木场亲自询问的——于是警员比美马坂更早走出建筑之外。他印象中只记得美马坂似乎说:
“没问题的,你待在室内就好。”
不过那时警员没听的很清楚,他绕到背面,发现有人倒在堆上,平时的话一定会先确认死者是谁,但或许是因为碰上超乎寻常的发展心情激动——不过木场认为单纯只是他胆子小——警员大声喊叫。
结果美马坂拨开警员来到现场,检查了遗体。
既因为脑部受到强烈撞击产生的脚挫伤,凶器尚未发现,应该是有棱角的棍棒状的金属。可惜木场不知该上哪儿去找这么形状这么恰好的东西。
须崎六点十八分以前就外出了。
木场进入接待室是六点三十二分。
发现遗体是七点三十分。这之间约经过一小时。警员全体进入建筑物内部应该是七点到发现之前的三十分钟内。
美马坂来通知这件事是七点五十分前后。
不行,就算依顺序排列也整理不出所以然来,在怎么会放系统化的记忆也没有用。
——此外阳子的态度更令人在意。
没错,木场最无法释怀的就是阳子当时的言行。
美马坂无言地站在门口,阳子以涣散的眼神看着他。很快的,阳子的眼眶终于满溢了泪水,流出眼泪。美马坂开口……
以与刚来访时截然不同的、极为冷静的——不对,沉着的——错,是冷酷的声音说:
“患者——不见了。托这些慢吞吞又无能的警员的福,她真的被人带走了。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加上须崎也被杀了,所以,无法挽回了。”
美马坂看着木场,以那双爬虫类的眼。
“做什么也没用了。”
这是,阳子的态度骤变。
燕子大口吸入箱子中持续细微震动的空气,发出极为近似电器声的悲鸣。像是气管快要炸裂般,不成声的叫声、
“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木场听起来像是如此。
她朝向木场。
“木场——先生!”
她在哭泣。
“木场先生,木场先生,求求你。帮我找回加菜子!刚刚对你说的话我全部收回,求求你,快一点,现在立刻,加菜子的性命,快点。”
福本和赖子惊讶地看着阳子。
视线集中在她身上的瞬间,阳子站了起来,哭着靠近——
抓住木场不放。
接着以木场从未听过的尖锐哭泣。
令人晕眩,木场的盖子快被开启了。木场姑且先让阳子坐回椅子,接下来却不知该怎么办。该继续抱着安抚她吗?
但是,木场实在做不到,且木场也不知这么做好不好。
阳子哭着不断地向木场拜托。求求你找回加菜子,求你现在立刻去找,只有你办得到——;可是不管木场怎么询问,阳子还是只重复这几句话。
木场回头,赖子以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人,就像在观看电影一样。
——原来如此,跟那时的赖子一样。
木场经过半个月以上,总算想到这点。赖子在车站时的态度跟阳子当时的情况非常想像。
只不过知道这点又有什么意义?
保护阳子——
打到阳子的敌人——
突然自己的一头热,在此时瞬间化为现实。与原本不可能相遇的阳子之间的非现实的相遇,在拖拖拉拉的进展中也举荐确实转变未现实的相遇,但是——
到此为止了。
木场在鉴识人员及支援的刑警到达的同时,被护送到附近的派出所拘留。虽说早想到会被惩罚,但木场实在没想到居然会被当成犯人。那之后,再也没听过福本,赖子以及阳子她们的消息了。
他只听说雨宫遭到通缉。
所以在大岛来以前,木场是犯人。
——就是你。
木场觉得有点可笑,躺在棉被里笑了。要是自己真的是犯人该有多愉快。
被释放的同时被罚闭门思过,必须暂时先缴回警察手册。
木场费了一番折腾才将夹进手册里的阳子——绢子的照片抽出来,裤袋里只剩下阳子的照片。
那之后木场着呢的一直乖乖待在家里。
想跟阳子见面,独自展开搜查,找出加菜子——
想象归想象,身体却一动也不动。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在吸烟。吸过量,却又停不下来。房间的空气又变得混浊。
警铃响了。
不管听几次还是觉得声音惊人。
楼下的老妇人——房东在空袭时左小腿受伤,无法顺利走动。虽不是完全走不了,不过一天大部分时间还是只能躺着度过。睡觉的房间在内侧,她的耳朵不好,有人来也没办法立刻注意到,所以才让所有来客按警铃通知。
木场在时,听见警铃便由他到玄关迎接客人。木场经常想,普通应该装呼叫铃吧?后来听说警铃早在木场住进这里很久之前就装设好了,看来妇人的丈夫一点也不觉得不妥。不过使用警铃其实也有意义——当然,意义是后来才补上的——害怕木场会把跟老妇人万一身体有状况时用的呼叫铃搞混。呼叫铃的按钮设在老妇人的针旁。
木场觉得麻烦——但是暗示抬起沉重的双脚。
走下狭窄的楼梯,对魁梧的木场而言太狭隘,踏板不停轧轧地发出声音。
青木站在门口。
“我来慰劳在阵中辛劳的前辈了。”
年轻刑警头有点大,仿佛会鸣叫的小芥子木偶,露出小孩子般的笑容。
“混账家伙,我哪有布啥阵。”
木场咒骂,这表示他还蛮高兴。
“再一个星期就能复职了,要是在这之前你先暴毙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我想你多半没好好吃顿饭吧。”
青木从捆包的报纸中拿出香蕉给木场,坐上干扁的做垫。如青木所言,木场这几天并没有好好摄食过,确实很饿。但是煮过的食物也就算了,闻到青涩的香蕉味反而令他想吐。
可是剥了一根,勉强送入口后,果然还是很好吃。
“前辈脸色真的很糟耶,头发与胡须也长得这么长了,看来真的有乖乖待在房里闭门思过。只是老实也该有点限度吧。”
“我可不想听你说教,你来找我干啥?”
“我来找你商量案情的。”
“那跟我无关,滚吧。”
“不会让你做白工的,前辈,我们来交换情报吧。我从神奈川那边得知那个柚木加菜子绑架时间的搜查状况了,我愿意告诉你,所以——希望你也能提供我一点智慧。”
“你知道这件事?”
木场很惊讶。
“前辈,我好歹也在鬼刑警木场底下跟了两年耶,这点小事当然知道。”
“自夸个屁,你这大头鬼。”
那么,该怎么办?木场有点迷茫。青木正在侦办的案件毫无疑问肯定是分尸杀人案,木场不知名想费神在这种麻烦事件上。
可是也觉得继续反复回想同一情景——加菜子的消失——是没用的。那种假装成积极的消极,不会有什么成果。
“前辈在这个房间闷到烂掉的话太可惜了。我从没看过像前辈这般胆敢无视上司命令的公务员,那股气魄到哪去了?”
木场自己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这长达三星期的虚脱感又是起因于何处?自己也完全无法想象。
这意味着,对木场而言阳子终究只是虚构中的女性吗?这间脏乱又煞风景的房间才是木场的现实?
青木建木场不说话似乎感到有点困惑。
“我不知道前辈为什么对那个事件那么执着——听大岛警部说原因是你恰好碰上事故现场的缘故。但,总之你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弃吧?”
木场没回答。
“其实楠木赖子的证言又重新受到重视了。因为柚木阳子到最近才作证说事件当天见过黑衣男子。”
“你说什么?”
“神奈川本部认为这或许是为了包庇雨宫而作的伪证,但是也有人认为雨宫也被杀害了,这么一来不能放过黑衣男子的线索。”
阳子是何时——何时看到的?为什么过了半个月才作这种证言?
——过了半个月才作——的证言?
“阳子在事件当天,也就是八月三十一日当日大约下午两点,因为心情烦闷,所以到研究所后面的森林散心。她说,建筑物中满满的警员令她觉得压迫感很大。”
“这也难怪,少说有三十个以上。”
“听说有三十六个。”
木场当天比平时还早出门。七点离家,到町田搭出租车。到研究所时大概是十点三十分。明显不受欢迎的木场不像徒增风波,总是在国道上下车,沿着两侧树林的小径徒步到研究所。从第三天开始便是如此。
虽然其他警员早就认得木场的脸,但看到人依然连招呼也不打,可是却也没打算赶走他。大概是上级对他们下了这种指示吧。石井的态度一直优柔寡断。只不过话说回来,木场比警方早来,要求神奈川县警出动的也是他,照理说不该被当作妨碍者才对。
木场既是关系人,也是报案者,同时又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所以第一天时受到了十分礼遇的对待。但随着第二天他违反命令单独行动的事实被发现,加上县警们得知加菜子的身份并不普通以后,木场逐渐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所以木场总是径自走向后门,见焚化炉似乎暂时不会使用,他就躺在上面休息。前面堆置着木材,左手边则是警员用的临时厕所。自从开始受到排挤之后木场一直维持这样的行动,只要当成逮捕犯人前的埋伏行动就没什么好痛苦的。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无谓的行动。但是话说回来——
——阳子到后面的森林散步?
她去森林木场不可能没看见。
就算偷偷溜进森林,木场也不可能没注意到。
说谎,毫无疑问地这是说谎,不可能有这种事。
“阳子似乎说在森林里遇到了一个身穿黑衣,戴手套的可疑男子。”
手套?
——全身穿黑衣,受伤还戴着手套。
“据说男子一见到阳子就逃进森林深处了。”
说谎,阳子在说谎。这是利用赖子的证言编造出来的谎言。木场不可能没注意到阳子。而且如果真有此事,听到赖子的证言时阳子的态度应该会更有所不同才对。但那时的阳子并无心情激动。
“她在说谎。”
“对,我也认为她的证言是随口胡扯的。只不过神奈川县警那边似乎缺乏证据来加以否定。不知为何建筑物后面没半个警备人员,所以没办法明确推翻证言。那个神奈川的警部被追究责任时,上级要他画出警备人员配置图。他想半天,费了一番功夫才画出来,一看,很明显地后面根本没有安排人员看守。杀人也是在后面进行的吧?这问题可大了,所以才会没人知道阳子是不是真的到过森林。”
因为木场在场的缘故。为了避开木场,警员们几乎不到后面巡逻。
这大概就是石井所说的木场妨碍了公务执行吧,但在木场看来,这只能视为是他们自己放弃执行公务。
“所以说,如果黑衣人真的存在,是凶手的嫌疑非常大。”
“是如此没错。”
青木递给木场一张用薄纸包起来的照片。
“我想前辈早看过实物——不过留着或许能派上用场,就交给你保管了。”
是绑架预告信的翻拍照片。
“说什么派上用场,喂,我还在闭门思过中咧,给我这种东西也——”
“前辈,你也知道那个神奈川的胆小警部不可能解决这个困难事件,我以为前辈一定早就在单独进行搜查了,所以才会带这个过来。这张照片是——我向共同搜查分尸案的刑警千拜托万拜托才得来的,可是前辈的态度竟这么犹豫不决,实在是……”
“别擅自帮我下决定——”
木场看着照片,原本想说“我不是那么顽强的人”,最后还是忍住不说。
“这张预告信是前辈发现的?”
“不,我只是预告信送达的时候恰好碰上而已。”
那时第三次去探病时的事。
小金井车站的事故——第一幕戏的开幕——之后,木场带着复杂心境度过五天。反复烦恼后,第六天还是决定去探望加菜子。说道探病,一般人首先会想到的当然是送花吧,可是粗犷的刑警没想到这么多,木场当时买了豆沙饼去慰问。
加菜子谢绝面会,没见到面,不过见到了阳子。阳子非常惊讶,郑重地向木场道谢。
木场在场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十五分钟,没说到什么足以称作对话的对话,但对木场而言,这十五分钟比其他任何时刻都还要浓厚,木场隔两天后会再度来访,就是为了追求同样的时刻。当然他也担心加菜子的状况,只是为见不到的对象担再多的心也是没用。
可是没想到第二次去却得以见到加菜子一面。
木场恰好碰上增冈到研究所。增冈与美马坂、须崎两人频频交谈,大概就是他要求面会的吧。只是木场与增冈没说到话,所以也不敢肯定就是如此。不过面会时他们两人一起进帐篷。
加菜子的沉睡之中,看不出是生是死。不过阳子的状况也很类似,不知是太憔悴还是感到什么不安,阳子明显有异。阳子比之前的话少了许多,不过她告诉木场、小金井警局研判加菜子的事故几乎认定是自杀。
阳子的阳子实在奇怪,不放心的木场两天后又再度造访。
那就是绑架事件的开端之日——八月二十五日。
一开始木场或许只是基于法律守护者的身份,想摘除犯罪的嫩芽而已。
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心中对阳子已萌发了一股特殊情感——想为她打倒敌人。
当然,那时仍只是一种朦胧淡薄的莫名情感。等到木场了解这股情感的真相时,已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一楼不见人影。第一次雨宫在,第二次则有甲田在,两次木场在他们的引导下上楼。在一楼不管叫得多大声楼上也听不到。这个箱子里没有警铃也没有呼叫铃。不过这已是第三次造访,木场也早就习惯了。他猜想——阳子应该在二楼的接待室,便贸然闯入建筑物里,直接登上螺旋梯,打开接待室的门。
只有阳子在。
阳子在角落的书桌前。
右手上的从信封里拿出来的信纸滑落。
“——木场先生!”
她一脸惊慌样,事情似乎非比寻常。
“怎么了?阳子小姐!”
阳子仿佛贫血一般倒下——在木场眼里像是如此,他奔跑向前。事到如今,仍不知阳子当时是真的昏倒,还是只是想捡起掉在地板上的信纸而已。
原想去扶住阳子的木场比阳子更快一步抓住那张纸。而原本想捡起信纸的阳子手指恰好放在木场硕大的拳头上。
“啊。”
阳子的手收回,木场摊开手中的纸。
是一张由印刷字剪贴拼凑而成的信。
“会/来带/走/加/菜/子
加/菜/子是/Ⅱ a le diable au aorps
爱惜性命就/把钱/准备/好
金额为/一千万/元/是也
期限/为九/月/□□/是也
去/通知/□□/ /恶魔”
“那、那个是……”
“这——是威胁——”
阳子的表情像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管木场怎么问依旧弄不清楚状况,雨宫不知不觉站在背后,同样一脸狼狈。
这就是第二幕戏开演的场面。
木场不知回想几次这个场面了,但……
——信是何时送达的?
真的是当时才送达的?木场至今未曾怀疑过。
青木说:
“那排怪怪的洋文好像是法文,意思似乎是——恶魔附身,现在神奈川那边正在为那封威胁信是从什么路径送达的争论不休。因为好像找不到信封。”
那时还在,木场有看到。
“信封正面好像写了些什么,不过可以肯定不是邮寄的。”
因为根据那时雨宫的证词,信是夹在玄关门缝上的。听木场说完,青木说:
“如果——那时送到被害者家中也就算了,但是哪里是研究所,说明白点就是别人家,为何雨宫跟阳子会打开没写收信人姓名地址的书信?这很奇怪吧。所以一定会写着柚木小姐之类的字样吧。”
的确没错。可是木场的记忆没好到连信封上写的字都记得,接获木场联络赶到的刑警也光是在意内容,没注意到信封。雨宫一直重复说着“这是恶作剧,是恶作剧”,阳子则什么也没说。
“接着是空格部分的问题。后半的缺字,那是打一开始就如此?还是?”
“那个打一开始就那样了。”
照片与木场当时看到的实物完全一样。
“这岂不是很不自然吗?”
确实如此,当时神奈川刑警也指出这点。木场想,或许是自己一把抓住的时候掉落也说不定。但是当注意到这点,回去找时地板上什么也没有。
“好像有浆糊的痕迹。所以是脱落了或撕落了。可是这是何时发生的?如果是开封之后才撕下的,是谁为了什么而撕?如果不是被人撕下的,犯人不可能故意带着撕掉期限与结语的威胁信来吧。”
这么说来的确是相当乱来,这种威胁信一般而言只会当作恶作剧吧?
为何一直到现在都没想到青木提出的问题?不管是信封、行文,还是送达的方式,根本是乱七八糟。而木场一直忽视这些问题。
——难怪一直想不通。
“顺带一提,浆糊是市面上贩卖的很普通的那种。令人费解的是,印刷字问题。这些似乎都是从同一种类的印刷品上切割下来的。不是杂志,品质和油印品差不多,所以应该是同人志之类的刊物,不过尚未确定。”
青木说到此,开始剥起香蕉来。
“就结论而言,神奈川本部认为这应该是一桩自导自演的绑架案。不管是开端还是道具都太粗糙了,任谁都这么认为吧。居然肯派那么多人,花那么长的时间,还设置起临时厕所来保护被害人。要不是有上头的压力在,不然基本上这种威胁信的内容根本不会有人理睬,根本构成不了事件。”
青木说得没错,但是——
“但是事件真的发生了,前辈想说这个吧?的确没错。”
青木吃完香蕉,把皮扔掉。
精准地把皮丢进垃圾箱里。
“的确,有好几个部分令人难以相信是自导自演。如果是自导自演,表示犯人应该是阳子、雨宫共谋吧——可是一般而言会等绑架之后再对外宣言才对。先预告的话,在层层守护之下也就难以犯案。当然啦,如果像这次的情况一样,用了谁也想不到的机关的话,就另当别论。另外,这事件一开始的偶然性实在太高了。前辈去那里的偶然,拿到预告信也是偶然,前辈联络警察也是偶然。接着最难以相信的是作假的部分,就算搞出绑架事件他们两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因为要准备金钱的是自己,且还会让加菜子的生命陷入危险之中。”
“没错,说作假太不合常理。若加菜子没受伤的话还能理解——可是她是命在旦夕的重伤病患。再加上……”
——找回加菜子。
——现在立刻,加菜子的性命。
那些话不是谎言,这点绝对能相信。
“那不是谎言。”
“不过不管是真是假,神奈川本部似乎都没打算解决这个事件喔,虽说这只是我个人感觉。”
青木冷淡地说。
“没有打算解决?——你说什么,他们都肯部署大批警力守护了,怎么会现在又——而且上头不是受到压力吗?否则怎么可能排出这么大的阵仗?”
没错,一定有人指示警察要派人保护加菜子,且这个人有权利驱策整个神奈川本部。木场认为,如不找出这家伙的真正身份也无法得知敌人的真面目。
“施加压力的是神奈川本部的高层啊。”
“什么?”
“虽说,某财界要人跟柚木加菜子之间有某种——血缘关系的确是事实。”
“对了,那个要人究竟是谁?”
“不知道,我们这种下级人员不可能得知要人是谁。我也打听过好几次,就是不知道。原本以为多半是下达密令。不过似乎真的不知道。搜查员没半个知道的,这很奇怪吧?因为这样根本没办法搜查呀,不知道背后的人际关系,你说要怎么搜查?只看加菜子平时的生活状况根本没人想绑架嘛。能让人产生绑架动机,肯定与那位要人有关。以下是我个人的推测,那位要人应该是神奈川县内的有力人士,因为他似乎在东京警视厅就没什么势力。前辈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这人的影响力能让警察为了一个女孩子动员那么多警力,没道理无法排除一个妨碍警备——若以现场指挥官的看法来说的话——的巡察部长。依青木的看法,之所以做不到是因为木场不是神奈川本部的人。的确很合理。
青木继续说:
“不过那位要人肯定也很有权势,因为听说石井警部被降级了。”
“石井?那个要人连内部人事都能干涉吗?”
“当然不是。这是面子上的问题,是做给那个要人看的,石井是代罪羔羊。简单说就是神奈川本部将石井惩处降级,希望要人原谅他们。”
“原谅?什么意思?”
青木故弄玄机地说:
 “前辈,这是神奈川本部的——说明白点,是包括石井在内的几个警界高层唱的独角戏。”
  “独角戏?”
  “根本没有外来的压力。就算是财界要人,毕竟不是政府要人,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驱动警察的。警察机构并没腐化到这种地步,腐化的是内在,也就是人本身。”
  “实在听不懂咧。”
  “请你思考以下。不管是不是绑架案,神奈川本部完全没努力抓犯人对吧,他们只是保护而已。调查威胁信的来源也是在事件发生后才开始的。这也难怪,因为他们一开始根本不认为事件会发生。”
  “嗯”
  “总之,他们看到威胁信的时候便强烈怀疑那时自导自演。可是既然前辈这个警视厅的刑警来通知了,也不能处理得太随便。而且刚刚也提到若说是自导自演,有些部分很难说得通。所以便依常理展开警备与搜查,由石井担任负责人。这就是败笔。这时,发现一个很不得了的事实,那就是加菜子的身份与大人物有关,这个情报大概是阳子告诉石井的吧。石井慌忙地回到本部,确认真实与否。这个经过到现在好像还是警员们话家常的题材之一,说石井忙着自掘坟墓。不管如何,这应该是事实,只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发展又变得有点不同。”
  “哪里不同?”
  “那就是自导自演的可能性又复活了。阳子他们或许是想从大人物身上拿钱,如此一千万超乎常理的价码也就有可能了。但是——这么一来就演变成亲属之间的纠纷问题。若加菜子早就被人绑架了也就算了,可是加菜子仍然平安无事,而且还是处于——非常难绑架的状况。于是警方高层就想试图阻止这个愚蠢的计划,以为只要大规模活动起来,他们自然会放弃。毕竟是自家人之争,尽量不掀起风波对大人物也好。”
“所以说那不是受到压力,而是警察自主性地——”
“正是,对现场人员施加压力的是神奈川本部的高层。当然现场负责人的的石井也跟行动策划大大有关。他们想表现给那个大人物看县警们为了这件事有多努力,所以才干的那么盛大,还搭起厕所,所以说,当然警备中有人来观察了。”
——增冈。
增冈再次来访是发现威胁信的两天后,而临时厕所就是当天早上搭建的,对木场的态度更加恶化也是那时候开始的。
“总而言之,表面上虽干的很盛大,实际上心里却放心认定这是他们内部的纠纷,不会发生什么大事,这就是失败的原因。结果加菜子真的被绑架了,县警们肯定很讶异吧。可是他们的脑中已经容不下别的可能性,因此他们怀疑的就是阳子。前辈被拘留了所以不知道,阳子小姐也被拘留了。因为有可能跟你是共犯,所以把他们分开。”
“她是犯人?怎么可能。”
“不过根本是误判,仔细想想便知道,如果从背后的大人物身上骗得金钱,威胁信就该送到大人物那边才对,可是却什么联络也没有,威胁信前前后后也只有送到阳子手中的那封而已。”
“你说废话,如果阳子是犯人,拘留期间当然没办法寄吧。”
“还有雨宫啊。总之犯人后来一点音信也没有。阳子被关了一个星期后被释放,听说这段期间被拷问得蛮惨的。算了,我们也没立场说别人,我们这些刑警打一开始就怀疑的话肯定会加以严刑拷问。然后,现在又冒出的新证言很难说是谎言了吧。”
一想到阳子遭到石井刑讯木场就一肚子火。
“大人物是谁,与阳子与加菜子、雨宫之间又是什么关系,这些事上头对下级的搜查官都不说,这样一来当然无法进行搜查。如果受到恐吓的是大人物还另当别论,可是既然不是,那些家伙们当然想要尽可能快点摆脱事件。而且——他们也认为加菜子早就死了。”
“这可说不定啊,又没发现尸体。”
“表面上是如此,可是神奈川本部里没半个人相信加菜子存活的可能性。所以他们认为,既然死了也没必要急着寻找吧。”
“呿!”
自己这三个星期来到底为什么在拖拖拉拉的。木场悔不当初之前先愤怒起来。有那么多人在,居然没半个人,连半个愿意保护阳子的人都没有。不止如此,还把她当作嫌疑犯看待。胸中的怒气翻腾不已。
“总之,县警们的所作所为只有得到反效果。被杀的须崎真不幸,他等于是被警察杀死的嘛。”
就算不知道内幕,一想到自己跟那些愚蠢的家伙们共同行动,却没注意到问题点——木场觉得自己更是愚蠢。
“可是在这个情况下,阳子又作了新的证言。”
“没错,这些家伙现在脑袋一片空白,什么正确判断也做不出来,负责指示的高层自己陷入错乱,而负责搜查的下级又什么情报也不知道。顶多想到再拿着唯一的证据——威胁信把阳子塑造成犯人。不然就是毫无线索地寻找失踪的雨宫,如此而已。”
“雨宫的行踪咧?”
“没半点头绪,连他怎么离开那栋建筑的都不知道。雨宫在骚动发生前就出去外头了,所以他离开时才没人怀疑。可是他没去警官们聚集的前面广场。所以应该是到警备疏忽的后方去了吧,但这也没有确实的证据。他没有使用车子的迹象,如果真的逃亡,应该是徒步走到最近的车站去的,可是这么一来,如果他是犯人就必须背着濒死的加菜子还得不引起他人注意地离开。”
岂有此理,这绝对不可能。
徒步走到车站是不难,但要带着加菜子的话实在办不到。
青木像个学生似的笑了。
“如何?所以说该轮到前辈登场了吧?放任不管的话百分之百会送入冷宫的。”
“我——还在闭门思过中,而且管辖也不同。”
“就算如此,这样放任不管下去真的好吗?”
“可是我现在既没警察手册也没捕绳,你说我能干什么?”
“前辈还有那群怪朋友啊。这事件与之前的怪事件相同。就算交给警察处理,打一开始就以正当搜查方式进行也不会有成果的,更别说现在这种状况了——”
关口、榎木津、中禅寺,青木说的就是这群人。木场也不是没想过,但他们又能干什么?
“青木,你听到的消息只有这些?”
“我还听到一些关于那间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的传闻,不过跟事件没关系就是了。”
“说来听听。”
木场心情相当浮动,不能放任不管,可是更不知道要怎么办。不管怎么整理怎么整理仍是一片混乱。现在总算了解——打从跟事件扯上关系开始,木场已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了。不过他也认为这个事件只靠冷静的判断是无法解决的。
青木歪着大头,思考了以下后回答:
“研究所孤独建立在森林里,所以很少人知道有这栋建筑物的存在,听说战争时是军方设施之一,不过建筑物本身似乎没什么密道之类的可疑机关。这点不管神奈川那群人再怎么随便也还是知道要调查。我听到的传闻除了这些以外,还听说每隔几个月就会有兽类被送进哪里。”
“兽类?老虎犀牛那个?”
“是的。不知从哪里带来的,像猿猴、狒狒之类的大型动物、被杀的叫做须崎嘛?他每星期会开卡车到镇上买一、两次东西。卡车有点脏,所以还蛮多人有印象的。听说有好几个人曾见到卡车的载货台上载着兽笼。有人说听到吱吱叫的声音,也有人说见到里面关着全身毛茸茸的小孩,总之都是些恶心的传闻。可是送进去的野兽似乎也没在饲养,而且只有搬进,从没出来过。”
“哼,无聊。”
“就说是毫无关系的传闻嘛,这已经演变成恐怖故事,还说他们去坟场抓了不知什么妖怪来,喂它吃人的尸体。”
“尸体?”
“不只野兽,那间研究所——当地人都称呼为箱子。大家都说,伤患一送进那个箱子里,就再也回不来。会被杀掉,当作妖怪的饲料。”
是说加菜子也被吃了?
木场心情变得很不愉快,几乎快吐了。
“好了,我四处拼命打听来的加菜子绑架事件的消息只有这些,如果前辈有心要干,我绝不吝惜帮忙。”
如果答应,就等于是中了青木的算计。
但听了这么多,也不好叫他空手而回。
“你刚刚不是说有交换条件嘛,你那边怎样?”
青木的表情更像个学生了。
“好好,当然要找前辈商量。况且分尸杀人案事件本来就是该前辈负责的吧。前辈知道事件的经过?”
木场并不清楚,事情发生是在加菜子被绑架的两天前,而事件扩大又是在木场被惩处闭门思过之后。这段期间没看报也没听广播,木场坦承不知情,青木便简要地交代了以下事件全貌。说完,立刻询问木场有何感想。
“如何?这是发表在报纸上的全貌,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吗?”
这个犯人真敢杀,木场的感想就只有如此。可是仅凭一个人,真的能在短时间内杀死这么多人?
“这真的是连续杀人?不可能是个别的事件吗?”
“肯定是连续”
青木说明第二个人与第三个人的手部一起被发现,切断第二个与第四个人肢体的凶器应该是同一把。
“那第一个呢?第一个搞不好是不同人干的吧?”
“关于这点嘛,以下消息还没公开发表,不过在相模湖发现的最初被害者的脚被装在箱子里,而且第二个以后也全部状在箱子里。”
“难道没有知道第一件事件后刻意模仿的可能性?”
“刚才就说了嘛,警方刻意隐瞒发现于相模湖的第一位受害者的脚被装在箱子里的事,而是发表成浮在湖上。”
“为啥要这么做?”
“警方判断这点太骇人听闻所以隐瞒起来了。除了警察以外知道这件事的人,顶多只有关口先生而已。不过关口先生应该不知道第二个人以后的手脚也收在箱子里,除非关口先生就是犯人。”
听到料想不到的名字,令木场觉得很错愕。
“关口?为什么会提到关口?”
青木看到木场错愕的阳子,小声说了句“糟了”,抓着额头很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我们在相模湖进行大规模搜索时在现场偶遇关口先生。那时没想到后来会隐瞒,所以我跟木下不小心说漏嘴了。”
“那是啥时的事?”
“三十日。”
这么说来关口跟中禅寺敦子与那个年轻人是回程时误闯研究所的吗?正当木场要回想当时情景前,青木笑了。
“哈哈哈哈,我不是在怀疑关口先生。如果像前辈说的第二个犯人是模仿第一个行犯的话,当然会怀疑到警察关系着或关口先生头上。”
一点都不好笑。
“装尸体的箱子长怎样?”
“第一个是铁制的,所以陈在湖底,如果钓客没去戳它大概不会被发现吧。像这么大,刚好能塞进两只脚的特制箱子,还上了锁。后来的都是差不多大小的箱子,只不过材质改成木头,桐木制的。手脚被塞进里面,空隙用棉花填满。中药的材料也常用这种方式包装对吧,就是那种感觉,用绳子绑好。如果硬要说相异之处,一个是铁一个是木,材质的确不同,不过一般不会想到要把尸体装进箱子里的吧?”
这个事件确实很异常,两者之间不可能没关联。
“没放在箱子里的只有最初被发现的手臂而已,可是目前判断这应该与接着被发现的脚属于同一个被害人的。”
“那时拿来装什么的箱子?不可能是专为了装尸体特制的吧?”
“那个箱子市面上没有,是特制品,可是到现在还找不出哪家制作的。”
“那应该很简单吧?”
“才不是。”
青木眼神疲惫地瞪着木场。
“手脚放进箱子再埋起来?”
木场不像听他说那些无聊的借口,抢在他之前开口。
“是埋起来,不过更正确的说法是嵌起来吧,恰恰好地塞在民家的门槛、墙壁的接缝等大小刚好的空间之中,犯人很奇怪,他一定是疯了,很难相信他真的想藏。”
“碰上这种事的家庭真衰咧。”
“真的很衰啊,托此之福刚刚不是说道恐怖故事嘛,混在一起变得更奇怪了,真是一团乱。”
青木说道这里,又剥起香蕉。
看来青木是自己想吃才买的。
“传言说这不是人,而是火车干的好事。”
“火车?”
“就是火焰车,好像是种妖怪。听说火车会在生前干尽坏事的人临终之际前来迎接,把他带走。然后尸体会被拆成好几块丢在四处。”
“怎么到处都是这种故事在传,都什么时代了。”
嘴上这么说,,木场脑中也浮现了燃烧着熊熊烈火的车子抛洒死者手脚的景象。他像是为了打消这个念头,也像是要遮掩之际的不好意思,伸手拿了最后一根香蕉。不过木场只是拿在手上把玩,并没有剥皮的打算。
“因为没办法早日解决,所以居民很不安。最近发现遗体的现场一到傍晚就变得很安静。”
“就算真的是火车干的,这样乱丢手脚,车上不就堆了一大堆头颅身体了?”
“说得也是,可是其他部分就是找不到,只不过——这件事还没发表过,第一个被害者的身体已经找到大约一办。”
“大约是啥鬼?”
“就是大约啊,大概。目前已经找到骨盘跟几块脊椎骨,打捞湖底发现的,不过没找到箱子,猜想是丢进湖底时就坏掉了。如果一样是用铁箱,当然浮不上来。”
“骨盘?不是整个身体吗?连身体也分割了?”
“似乎是,我只看过照片,只剩骨头。上面黏着一些肉片而已。”
青木说完似乎想起了照片,自己觉得恶心起来。
“那么被害者的身份还没找不出来吗?”
“不,身份几乎都知道,只不过还没公布而已。”
“真优秀,不过为啥不公布?”
“因为只是几乎而已。只有第四个很确定,是位在川崎一家照相馆的女儿。她是个坏女孩,才十五岁。因为不学好,混在妓女之中卖春,取缔红线时被抓到。只有这样也就算了,还经常干些引诱男人,趁对方洗澡时偷钱的勾当。同时她还是个顺手牵羊,抢提包外加仙人跳的惯犯。所以在警局留有指纹,一比对马上就知道,所以很确定。第二个是琦玉的教师女儿,第三个是住在千住某上班族的女儿,这两个应该也没问题,只不过还没找到确证而已。”
“第一个还不知道吗?”
“有好几个候补,只不过每个都缺乏决定性的关键点,而且被害者之间也完全没有关联性,这点很让人头痛。照相馆的女儿跟教师的女儿住的地方离很远不说,连家庭环境与性格都完全没有类似点,加上她们之间也互不相识,所以目前判断杀害对象应该是随机决定的。只是被害者的母亲好像都信同一宗教,这是唯一知道的共同点,不过我想这点跟案情应该没有关系。”
“同一宗教吗——查过了没?”
“现在正在调查。可是单单因母亲都信同一宗教就被杀,那未来恐怕不知会被杀多少人吧,比起这个我现在更在意的其实是别的消息。”
青木身子凑了过来,木场则反而上半身退缩。
“照相馆的女儿——名字叫作柿崎芳美,在失踪前有好几个人都作证说曾见到芳美跟穿黑衣戴手套的男人走在一起。”
“你说什么?”
“接着是千住的那个女孩子,名字叫作小泽敏江。这女孩的品行良好,父母认为她是被绑架的,先报案了。所以那边的警局先做过调查,在搜查过程中浮现了一个人物,是个戴手套的年轻男子。”
——全身穿黑衣,手上还戴着手套。
“不会把,青木,你……”
“可是真的很奇怪吧,事件发生时是夏天耶,哪里来那么多戴手套的人啊?这是偶然吗?”
两个事件互相关联?
木场不小心把香蕉拧碎了。
楠本赖子跟柚木阳子说的都是真话吗?木场以为两方都是说假话,现在仿佛又被抛回七点,感觉无止境的焦虑。
“那这样,你是说——加菜子也被人绑架、杀害,并且分尸成好几块?”
“我可没这么说。”
“可是分尸事件不是加菜子被绑架前发生的?而且你不是说被害者已经有几个比较确定的候补了?”
“也只是候补而已。”
——加菜子被人分尸?
从没想到这种事,可是却又莫名觉得不对劲。
“上面的人也觉得这两个事件之间有关联?”
“不,两边的消息都密切注意的人只有我。其它警察别说是联合搜查,连情报的交换都没有。”
“尸体是谁鉴识的?”
“发生地点非常分散,所以鉴识的法医也一堆——不过里村兄应该全部都看过。”
“里村吗——”
“反正我自己也不相信加菜子被人分尸了,因为有个几乎可以确定的候补者。只不过加菜子的趋向依旧不明对吧?加上如果,我是说如果喔,这两个事件之间有某种关联性的话,加菜子很可能也……”
“别说了。”
木场不想听下去,要是阳子听到重伤的妹妹被绑架、杀害之后,还被人肢解成好几个部分丢弃于各处,不知会作何反应。
一想到那时悲伤的深度与冲击的强烈性。
——不可能的。
这么不祥的想象,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可是。
“你想说——如果是今后发现的新尸体,那就有这个可能性?”
“当然有啊,还是百分之一百二十有可能。”
“哪有这种混蛋可能性!”
今后会发现被分尸的加菜子尸体吗?
连续分尸杀人事件与加菜子杀害未遂、绑架事件之间可能有关联?
——没这回事。
青木用学生般的清澈眼神看着木场。
木场有点穷于应付这名年轻部下的这种眼神。
“你——认为这两个事件有关?”
“没错,我是如此认为。”
“理由是手套男?”
“那也有关系——不过主要是直觉告诉我如此,前辈你不是常说,主观认定是有用的,证据会跟着出现。”
木场回避青木的视线。
“混蛋家伙,少自大了,凭你的经验想靠直觉,修炼个一千年再说吧。”
——等等。
或许这是个突破关卡。
必须更冷静点,从头检视加菜子的事件才行。只是回想个别的情景,不管回忆出多少细节,也无法掌握到整体的形象。
让头脑冷却,更客观点。
木场站起来,把捏烂的香蕉跟原本用来包裹的报纸揉在一起丢进垃圾桶。
——真可惜。
然后他看着窗外。
自己被想帮阳子的心情给冲昏头了,没暗处事件的真相。必须回到沉着冷静的刑警之眼,木场这个箱子的存在价值就在于此。
——没错。
九月二十四日——
就这样,刑警木场修太郎总算复活了。
尽量爱理不理地打发青木走后,木场先去了一趟澡堂。由于是不早不晚的时段,客人很少。
沉浸在热腾腾的浴缸之中。
接下来……
木场不再进行统整思考,整理事实关系这类无意义的行为,这对刑警一点帮助也没有,这点木场比谁都清楚。证据一定存在,有时间思考不如多走动,多看多嗅,碰到了证据身体自然会知道。
木场不知思考跟想象之间的区别。用头脑就是主观,靠身体就是客观。木场的基准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要先确认自己的顽强肉体。
粗大的手臂,厚实的胸膛,有这些就够了。
——内容怎样一点也不重要。
木场先确认箱子的坚固性,那将成为阳子的帮手。木场对阳子有什么情愫再也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成为一个坚固的箱子,不管内容空虚还是充足,箱子只有作为一个箱子的存在价值。
刮好胡须,清洁完身体后木场出发了。
——刑警有句格言“现场百回”,可是哪边是现场?
武藏小金井站吗?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吗?还是相模湖?
——里村。
总之,目前想先确定已发现的手脚不是加菜子的。如果是加菜子的,那就必须改变搜查方向。
木场前往里村医院。
木场不是很清楚里村在什么原委下采取担任法医,不过曾听过朋友说他站时在海军中以缝合技术高超闻名。木场是陆军,所以详细情形并不清楚。
里村平常在九段下开了一家小巧雅致的外科医院。他和蔼可亲的表情与爱说话的个性很受患者欢迎,医院生意很好。可是他只要一听到哪里又发现尸体,便会把活人甩在一旁,立刻兴冲冲地跑去。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解剖。
里村比一般人更温厚老实,人格又出众,但就是喜欢解剖。木场实在无法理解这点。虽说出于职责迫不得已,可是木场真的不懂,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切割人体。
特别是相较于他平常好好先生的个性,落差更大。
木场到达时恰好是休息事件,还没来得及跟护士说明来意,一听见木场的声音立刻满脸笑容的一声从后面的房间登场了。
“木场老弟,这不是木场老弟吗。娃哈哈哈,闭门思过结束了喔?你居然被罚这个,真笑死我了。起色看起来还不错,是吃坏肚子不成?要不要帮你剖腹看看啊?”
“哼,你才该闭门思过以下咧。叫你们的护士帮你把那张老是在傻笑的嘴缝起来算了?最好眼睛鼻子也顺便缝一缝。”
“不成,不成,就算缝起来我也会马上切开的。”
里村作出持手术刀的姿势。
就此打了一番旁若无人的招呼后,木场跟着里村进入内部的医疗室。
医院的规模不大,或许叫作诊所比较适合,不过房间倒是与小小规模不相符,打扫整理得很完善。木场坐在患者看诊时的位子上,有如说明受伤病情般地说明来意。
木场一开始说,里村便在中途多次“木场老弟,木场老弟”地呼喊木场的名字,多半是他早就知道木场想说的内容,没耐性全部听完吧。但木场不理会他的急躁,且木场的谈话术也没那么简单就因对方叫个名字就会被打断。木场一直到最后都忽视里村的呼叫,说明完青木所暗示的绑架案与分尸案之间有所关联的可能性,并质问他加菜子是否有可能是被害者之一。
里村痉挛似的笑了。
“没这个可能喔——”
总算获得发言机会的里村对于“加菜子被害者说”一笑置之。
“——事实上,这个想法最早想到的并不是青木仔,而是大岛兄喔。”
“课长?”
“你想,他去把你领回来时不是也要碰这个案子嘛?所以多少有点知识。也注意到这点。因此——”
里村打开桌子上的活页夹,翻出里面的文件给木场看。
“这是加菜子留在三鹰医院的病历,大岛兄准备很周全,不愧是个警部。”
木场从不知大岛原来是这么细心的人。
“别吊胃口,快说结论。”
“所以嘛,人的血液有分血型,这么简单的常识你总该知道吧?分法有很多种,一般多采用ABO式分类,很好判别,加菜子是B型,而四个杀害者当中,同样是B型的只有第一个被发现的人——说人不太对,只有手脚,后来的手脚的血型都不同,但最早的手脚被发现时,加菜子还没被绑架,关于这点木场老弟,你也亲眼看到了吧?所以说绝对不可能。”
木场总算比较放心了,甚至感谢起细心准备资料的大岛来。至少——目前的情况下——不用担心必须向阳子报告最糟糕的事态。
“所以大岛兄早早就放弃追查这条线索了,可是我倒是满脑子不舒服。”
“早就知道你脑子有问题啦,现在才说太慢了吧”
“你脑子有问题啊,我是说我很生气。”
“你不过只是个法医而已,又有啥好气的。”
“我在气警察部不注意听我的见解,亏我还是日本技术部最好的法医哩。这些愚蠢的警察居然没人肯倾听这些宝贵的意见。”
“是愚蠢的意见吧。”
“哪里愚蠢了,总之啊,有几个被害者至少有一只手是死后立刻,不,或许是一直尚存时被切下来的。我猜想应该是还活着时就被切断了吧。”
“明——”
明明就是很愚蠢的意见嘛——原本想这么说,木场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若只论医学上的见解,里村的意见是相当值得信赖的。
“手臂有活体反应,氧的活性化程度也有差异,如果这是死后才切断的,我愿意切腹给你看。不过同一个被害者的脚则确实是死后才切断的。”
“那……你觉得这代表什么意义?”
“我不是变态,所以不太能理解犯人的想法——”
里村似乎一口咬定犯人是变态,他的说法听起来仿佛没有其他可能性。不过木场没有插嘴。
“首先,一般而言,不管犯人是绞杀毒杀还是殴打头部,总之会先把被害人杀死对吧。接着,因为不好处理尸体所以才要分尸的话,通常会先把尸体藏起来,或者搬运到好处理的地方,或者至少会去准备切割工具,总会放置尸体一段时间对吧。这段期间尸体就已经开始腐败了。可是,感觉上这个犯人像是杀了人,连是否死了都还没确定之前就异常迅速地砍下手臂。感觉上像是不管被害者是假死状态还是心脏停止但尚未死亡,甚至只是失去意识而已都无妨,他就是急着想看下来。”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
“这表示那一瞬间,他已经准备好了切割工具了吧。所以我猜想,他不是因为杀了只好切割,而是为了切割所以杀害吧。”
“为啥,有意义吗?”
“我哪知道啊,该去思考这个问题的是警察吧?我只是以医生立场来判断而已。”
——为了切割而杀害?
这是多么颠覆的想法啊。可是,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有什么理由能驱使犯人不惜杀人也要切割手脚?
木场提出疑问,里村将眼睛后面的硕大眼睛缩成弯月型。回答:
“谁知道,或许要拿去作什么材料吧?”
“材料……你该不会认为,犯人把被害者拿去烹了吧——”
“要吃的话,我才不会丢掉大腿,手掌也不会。犯人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可没说是拿去当食物的材料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肉食动物好像都吃比手脚更柔嫩的内脏。只不过野兽捕杀猎物之后,会先放置一段事件,让尸体开始腐烂了之后才吃,听说那样比较美味。大概是氨基酸开始分解的缘故吧?我不是野兽不太清楚,大概真的很好吃,据说只有人类会吃生鲜活跳的生肉而已喔,只不过说是生鲜活跳,其实也已经死了。”
里村带着小孩般的表情笑了。
听他这番话,空腹的木场反胃得想吐。
“吃大概是不可能啦,不过我想或许用在人体试验上吧。”
“实验?”
“没错没错,什么实验我不知道,可是不这么猜测实在无法说明为何找不到胴体、头颅等其他部位。我想胴体或头颅或许要用在某事之上吧。所以才必须在进行实验前马上砍下手脚。”
——人体实验。
有可能,这条线索有可能,木场的直觉如此告诉自己。听起来虽很超乎常理,但刺激木场直觉的并非模糊的印象,而是极为具体的感触。不,与其说具体,木场心中早有了明确形象。
——美马坂幸四郎。
当然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根据。只不过听完里村的话后,木场的主观认毫无疑问地逐渐对准了他。肯定有问题,那激活与事件不可能毫无关系。那对冷彻的
、仿佛爬虫类的科学家之眼。不需任何理由,对现在木场而言,那对眼睛已经充分足以被视作目标了。
——伤患一送进那个箱子里,就再也回不来。——镇上的人们都这么说。
——捕捉怪物,让它们吞食人的尸体。
——送野兽进去。
“木场老弟,你怎么了?不过啊,就算说是用在实验上,那个切法也太差劲了点,医生来切肯定高明得多。被害人的伤口像是用柴刀或斧头劈砍下来,切法一点也不细心。另外,就算是同一个被害者,脚被看下来时也已经死了。脚的断面没有活体反应。也就是说,手被切断与脚被切断之间经过了一段相当久的时间,大概是切砍的途中被害人死去了吧,想必花了很多时间。但是犯人很热心于学习,看的出切砍的技术越来越高明。”
“高明?”
“到第四个时几乎是一刀两断,第一个我只看过照片而已不清楚,不过第二个的伤口就烂糊糊的。只不过在切第四个时似乎有点得意忘形,快切下去时还故意停了一下。搞不好犯人是在练习切法?那么犯案动机应该就不是为了杀人或为了分尸,而是为了试刀。这个假说或许蛮有趣的。只不过没办法说明为何找不到胴体头颅就是了。”
“试刀?又不是江户时代,哪有可能。”
想法再怎么颠覆,也还是无法接受试刀说。不过人体实验说的可能性似乎还颇高,木场也觉得这个假说跟加菜子事件比较有结合的空间。当然,得要有美马坂介入才行。
——还早,还不够。
“打岔以下。里村,你听说过美马坂幸四郎这个医生吗?美丽的‘美’,马匹的‘马’,坂道的‘坂’。”
“当然啊,战前相当有名你,人称天才外科医师。他的手术技巧出众,是真正的高手。被赞誉为神之手术刀,是个传奇人物。不过——记得他原本实在帝大专攻免疫学,也发表过很先进的论文,我也有读过喔,他的名字很特别所以我记得有清楚。毕竟一般而言念‘Mimasaka'话会写成’‘美作’,美丽的‘美’,作品的‘作’。”
“是吗——原来那么有名啊。”
如果是天才外科医师应该会切得更漂亮吧。
“只不过他因为做起过于反常的研究,被排挤出学术界的中央,最后被逐出学术界了——记得是十四五年前的事了。战后去哪儿我就不太清楚了,只听说他潜心研究不死的方法。”
“不死?”
“如何使人不会死亡的研究。我没读过那篇论文,所以详细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只手术高明,作为一个科学家在研究上也常发挥出天才的灵感。但是这种灵感对于盘据在学术界中央的人而言是不必要的。”
里村以食指敲了敲自己宽大的额头。
“越天才就越容易受人排挤。”
——不死。
“不死吗——”
没啥概念。人是很容易死亡的生物。木场不知亲眼见过多少阿兵哥轻易到令人感到可笑地在自己面前死去。
“又不是仙人,他头脑坏了吗?”
——尸解仙。
——永远不会死的。
——加菜子永远不会死的。
楠本赖子——
怎么回事?这种令人不舒服的吻合,却又完全不知道是如何产生关联的。所以,这应该只是偶然吧。想勉强用头脑去凑合这些线索反而会造成混乱,不舒服就当作纯粹不舒服吧。
里村用纱布擦拭眼镜,说:
“总之嘛,如果他的主题选香港脚治疗法之类的就好了。”
接着问:
“那,美马坂是怎么了?”
木场含糊不清地回避问题。
里村觉得讶异,又擦起眼镜。
“不过话说回来,警察不接纳我的意见,是打算怎么解决分尸杀人案啊。”
歪着头表现出疑惑。
“这还不简单,当然是从更具常识性的线索去搜查啊。要是全听你的,犯人不是完完全全的变态,就是疯狂科学家,再不然就是个试刀杀人魔了。警察的头脑里面才不存在这种人咧。”
木场原本想接着说“警察就是这样才不行的”,不过还是把话吞回去了。
“分尸杀人中有九成九都是为了方便处理尸体而造成的结果,循这条线索准没错。再不然就是怨恨,恨不得把被害者碎尸万段,一调查就知道。不把问题复杂化,破案率也就高,怪异的想法只会白费时间而已。”
“是吗?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喔。况且——如果是为了方便处理尸体而分尸,反而令人费解。”
“什么意思?”
“如果真的有心想处理掉,干嘛用那么半吊子的切法啊?不只这次而已,大部分的分尸案绝不只是切下四肢头颅就够。可是既然要切,干嘛不切更细一点。没有时间也就罢了,可是既然有时间干到那种地步,再多努力一下不就好了?把肉剁成碎屑,骨头打碎,混在饲料里面或洒进田里当肥料都行,保准不会被发现。真的被逼急了,不像被人抓到的话,我认为这么简单的小事没道理做不出来。反正做一半也一样恶心嘛。”
真是恶心,但里村似乎毫无所感。
木场想吐,但又觉得掩起嘴巴的动作太娘娘腔,硬是把涌上来的唾液吞入肚内。
“你说是这么说,可是要把一整个人解体也不是很简单的工作吧?”
“没这回事,只是切手脚的话其实很简单,花不了一小时的。当然啦,还活着的话要砍就辛苦了点。不过只需花一整天就办得到,不这么做的人,我觉得都是内心隐藏着渴望被抓到的心情。”
“那这次的也是?”
“刚刚就说过了啊,这次的不一样,那不是为了掩饰犯罪或方便处理才切的。伤口看起来是被害者还活着就切了,真的很奇怪。所以我说我的意见比较有道理嘛。”
里村撅起嘴表示不满。
这个人真像个小孩。他一脸无聊地合上加菜子的病历,说:
“不过今天是怎么来着,怎么都是来讲分尸案的啊。”
“‘都是’是啥意思?”
“刚刚关口老弟也来了,一样是来讲分尸杀人事件的。”
“关口?为啥!”
他在四处打探什么线索?他到研究所来果然不是偶然吗?
“他是说,我想想,他说拿到一个叫什么封秽御筥神的宗教的信徒名册,发现其中有好几个信徒的女儿——好像是十个,说是失踪了。因为那个宗教很可疑,他猜想搞不好跟分尸案有关。可是要直接去报警又嫌证据太薄弱,就来我这了。虽说我觉得来我这似乎也有点怪——不过你也知道,他总是很认真的阳子,对吧?不好意思应付了事,所以我就听他说完,打算明天把这条消息讲给大岛听——”
应该是青木说的那个宗教吧。
“——这是名册的抄本,正本在他受伤。这本是认真抄写出来的,一看就知道。”
里村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交给木场。
“刚刚好,木场老弟,就靠你转交给青木仔了,有用的话就留着用吧。”
“哼。”
这些情报大概警察早就知道了吧。不过是不是连名册都有,木场就不清楚了。木场没有多说,默默地收下来。什么也不说并非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不过是刑警的习性使然。
木场收下后立刻翻开来看。关口大概抄写的很急,字并不漂亮。木场先快速地扫视一遍,这也是刑警的习性使然。沉默思考不会有任何好处,像这样多走多问,总会获得一些情报。不管是否有用,木场从里村这里获得了相当多的收获。
名册中的某处似乎有点问题。
——嗯?
名册似乎以五十音顺序排列。
桑野贞子、栗田隆,久保竣工——更上面一点。
“楠本君枝”
是赖子的母亲。
——这也是偶然。
背脊发凉。
“怎么了?木场老弟,你的样子很怪喔,要不要帮你看一下,要我马上开刀也成。”
开什么玩笑,没那个时间了,必须立刻赶往下一个现场。
下次是哪里?去见阳子?还是去见赖子?
——关口。
去见关口吧。
木场非常冷静地向里村告别后离开了里村医院,两条腿自然而然地朝中野方向前进。
这团谜似乎正逐渐在解开,虽然依旧是在云里雾中、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但逐渐看到线索了。
木场在九段的坡道奔驰而下,大步迈进。
或许收获没木场所想的来的大,而状况当然也尚未好转。
但仅仅只是不胡思乱想,转而开始行动,就已让木场恢复了过去的自己。
——混账家伙,等着瞧吧!
木场漫无对象地出了口气。


前略。关口老师,好久不见了,过得还好吗?最近晚风渐凉,令人感到夏天已逐渐远离了。
听寺内说,单行本的准备工作也进行得很顺利,真叫人期待呢。
闲话休提,有份作品想请老师阅读以下,所以送了一份排版稿给您。想必您很忙碌吧,不知您有空时是否能过目一下。

这是上次在编辑室里跟你介绍过的久保竣工老师的新作,《匣中少女》的前篇。
坦白说,我自己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篇作品。
身为区区一名编辑,实在没立场对作家投稿的作品进行评论,可是身为一个负责人,这篇作品令我每天都觉得惶惶然。
我不知有点在哪儿,说更明白点,在看过之后,我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不,应该说是厌恶感才对,或许这就是名作的魅力吧,可是我实在不知这股感觉由何而起。
或许这以为着久保竣工这名作家的深度,并非我能度量的吧。
写太多个人看法或许会害老师产生先入为主的观念,以下不再多提。
总之不管我的意见如何,作品还是会刊登在下一期的杂志上,希望在那之前能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因此想向老师您请教一下感想如何。
您这么忙碌,我还作出如此厚颜的要求,真是抱歉。
季节即将转变,请务必照顾好身体。
衷心期待着单行本的出版。

九月二十日 小泉珠代 拜
附注
听寺内提起老师您正烦恼于作品的刊载顺序,身为杂志刊载时的责任编辑,请容我说说一己之拙见。
我记得老师的作品完成顺序与刊载于杂志上的顺序不同。
如果我没记错,去年夏天刊载于杂志的《怀着苍白之心》早在春天就已完成,而前一篇刊载的新作《天女转生》脱稿的时间应该比较晚。另外,我拜托您撰写
《天女转生》时,记得老师曾说过已经开始在进行下一篇作品《舞蹈仙境》的准备工作了。那时好像是说是因为页数的关系,所以才会在刊载的顺序上作了调整,供您参考。


榎木津礼二郎今天早晨迎接了一个比平常更能难受的苏醒。说是早晨,其实已经是一般所谓的中午。甚至可说是下午的时段了,但是对他而言,不管时间是几点,只要醒来都叫早上。就算那时一般称作傍晚或深夜的时段,以苏醒难受的早晨来形容完全没有问题。
——都是老爸害的。
昨天父亲很难得地打电话过来。
榎木津之父是前华族名门,不久前还是个子爵。
自从四民平等,失去了高贵头衔之后,大半的华族步上了衰微一途,对于这类一向疏于学习生活必须技能的人种而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而华族们最后除了靠变卖土地财产来过活以外别无他法。于是千年以来积蓄的财富瞬间见底,在战后尽数没落。
但榎木津子爵不同,他现在身兼几个关系企业的会长与董事之名誉头衔,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榎木津某种程度上对于父亲迈向成功的历程还颇为赞许。
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那只不过是偶然的产物。
榎木津之父是个无与伦比的兴趣狂,除本人以外没人说他不怪,明明身为血统可追溯久远以前的高贵华族,却毫不在乎地吹嘘自己的祖先是海盗,其遣词用字也令人难以相信是出自拥有常识的正常人嘴里。而这些超乎常人的部分全都完完整整地遗传给榎木津。
父子俩都是不需要头衔的人种。
但不管愿不愿意,父亲还是得负起华族此一历史性头衔与关系企业之长的社会性头衔;相较之下,儿子就确确实实的什么也没有。
现在榎木津身上的头衔只有侦探二字。身为华族之后,这样的工作似乎太可笑了,但比起上班族或鱼贩却又让人觉得恰当得多。
——麻烦死了。
实在很麻烦,父亲把自己头衔的“副产品”塞给榎木津解决。如果那时榎木津自己头衔带来的麻烦也就罢了,要榎木津解决他人的问题,就算是父亲的也万分不愿。
——早知道就该干脆拒绝。
只不过多少还算有点尊敬父亲的榎木津也多少还算有一丝丝的社会常识,在这两者的影响下,确实令他难以拒绝父亲的请托。在态度暧昧不明之中,最后还是被迫接受了。
父亲的声音听来十分开朗。
他一股脑地说了一番一点也不常用的季节性寒暄后,聊起自己前天骑脚踏车去抓蟋蟀,回程从堤防上跌下来扭伤的事。榎木津想,如果此话出自幼儿还好,怎么听也不像个年逾甲子,地位名誉均超乎常人的大人物之事。
榎木津对父亲说了如上的感想,父亲听了大笑,笑得差不多的时候,突然说:
“话说回来礼二郎,你还在干那个没品的行业吗?”
所谓没品的行业指的当然就是侦探。榎木津老实回答,父亲异常高兴的连呼“好好、那就好”,接着说:
“我的相识之中有个家伙叫作柴田,虽然我自己对他没啥兴趣,不过公司的人似乎不这么认为,说什么他对我们有恩有德,讲得好像很了不起似的。这个柴田的不下不知从哪儿听来关于你的传闻,无论说什么都希望你能帮他那个……侦探,是吗?帮他侦探以下,总之是个怪胎就对了,详细情形我可不知道。公司那些家伙啰嗦个不停,千拜托万拜托要我让你帮忙,由于实在太烦人了,我只好说:‘我那个蠢儿子干的那份不正当行业要是真能帮上忙,我就跟他说说看吧。’所以说既然话已出口,你不帮忙我很伤脑筋。”
说伤脑筋,榎木津觉得自己才伤脑筋,苦无机会发问与反驳的榎木津趁父亲的那一瞬间发言:
“那个叫什么柴田的人,应该是个大人物吧?”
话中没明确定义所谓的大人物是什么样的人,但短时间内表达出这几句已是极限。果不其然,父子间的价值观有段差距。
“哪有啥伟大的。不过是卖丝线的老板而已,不,好像是会长吧?”
父亲说的柴田,大概是柴田制丝的创办人、柴田财阀的创始者,同时也是白手起家赚得莫大财富的伟人传记中的名人——柴田耀弘吧。如果没错,他可说是财经界的幕后黑手之一。用平常的观点来看,柴田是处在比父亲更高一层地位的人。只不过管他黑手摆手,在父亲眼里似乎也只不过是个卖丝线赚大钱的暴发户老头罢了。父亲从不妄自尊大,但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来历也从来不放在心上。这是父亲了不起的地方之一。
“很伟大,那个人真的很伟大啊。”
“才不,只不过是个卖丝线赚大钱的家伙而已。既不会飞,也不会脱皮,哪里伟大了。只不过他的确很有钱,你酬劳尽量跟他多拿一点没关系,明天下午他的使者会来,你可别出门啊。”
接下来就模模糊糊记不清了。
榎木津觉得心情沉重。问题在于对方对侦探有何认识。
要是他以为侦探是负责调查的工作就糟透了。
所谓侦探是刺探秘密的人,不是去调查、去统计的人,更不是思考一些无聊推理来向人说教的人。
对榎木津而言。侦探是少数能活用自己可笑体质的职业之一。
榎木津能见到他人所不能见之物。
为何看得到榎木津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也没兴趣知道。
如果照实讲出自己看到的景象,别人通常会觉得不愉快。
有些人认为他看到的是灵魂。
也有人说他看到的是他人的内心世界。
也有人说,他看到的是记忆。
对榎木津而言,是什么都没什么两样。
有时是人脸,有时是风景情景,有时形状模糊,有时则是像照片多重曝光般重叠在一起,也有时像是榎木津亲身所见般地清清楚楚。
犹如晕船,令人很不舒服。
要不是榎木津比人聪明一倍,学习能力又高,多半连像个普通人一样过生活也办不到吧。
要是能干脆相信所见到的是祖先鬼魂,自己是万中选一的灵媒,一头栽进那个世界的话,不知该有多轻松啊,但榎木津办不到,而他也讨厌超能力这类听不懂的名词,觉得委身于不可靠的现代科学似乎有点肤浅。因为这既不是跟鬼魂有关的境界性问题,也不是科学云云的外在问题。
聪明,但也因而散漫:为了获得秩序,却不得不容忍矛盾,榎木津带着这些问题活到今日。
经常在偶然之中洞悉了他人秘密。
所以榎木津是个侦探。
最不希望被人误解。
榎木津百般不愿地从堆在角落的衣服小山中随手抽出摸到的衣服披在身上。让人有个起码的印象是很重要的,不过只要有个阳子即可。榎木津穿起拿到的衣服,看起来像个酒保,所以他又找出蝴蝶结戴上。
这样就完全是个酒保了。
——酒保
边嘟囔着这句并离开房间。这句觉得有点可笑,但心情稍微好转起来。
打开门,隔壁房便是事务所。见到屏风后的安和寅吉摆着一张臭脸看报纸,他是以侦探助手名义住在这里、负责打点榎木津身边事的青年。
“喔,总算出来了啊。先生今天的打扮看起来好像服务生耶。”
真希望他能用酒保来形容。
榎木津默默地坐上座位。大大的桌子上什么也没摆,只摆了一个写着“侦探”两字的三角立牌,用意是想尽力夸耀自己的唯一头衔,却反而因此常被取笑。
“客人什么时候会来啊?听说是很有名的人物?”
“是很有名人物的使者,所以应该没那么有名吧。”
端着寅吉为他冲泡的咖啡,榎木津又再次忧郁起来。
哐当一声,钟响了。
一名修长男子站在门口。
长脸上带着银边眼睛,头发整齐地七三分边,身穿高级布料裁制而成的西服,眼鼻口看起来都很大。
“你是蔷薇十字侦探社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先生——没错吧?”
讲话速度很快,榎木津还没时间回答前他又接着说:
“我是这号人物,我想昨天应该有人跟你通知我的来意才是。”
男人边打招呼边递出名片。
“法律专家、律师 增冈 则之”
名片上写着这几个字。
“律师?不是柴田制丝公司的人?”
“我是隶属柴田财阀柴田耀弘个人律师顾问团以及由关系企业重要干部所组成的某团体之人士。我的发言和行动均以该团体所决定之内容为准,亦可将之解释为柴田耀弘本人之意志无妨。”
“某?”
多么啰嗦的男人啊,他大概误以为啰嗦地讲一堆话就是聪明的表现吧。
这种家伙应该叫京极堂来应付才对,或许会和得来。结果说了一堆废话,还不是只记得某而已。简单说就是柴田的跑腿跟班就对了。
榎木津在一瞬之中想了这么多事。
寅吉似乎察觉到榎木津又要有惊人的发言,立刻引领增冈到接待区并端给他一杯咖啡。榎木津也跟着移动。
他靠近一看,更觉得增冈睑长。
呼吸也很急促,令榎木津觉得有点歇斯底里的印象。
——女人。
“立刻进入正题吧,我要你帮忙找人。”
“嗯,我看过电影了。”
“咦?”
“呃,是什么三五郎——三太郎的那个。”
“三四郎吗?”
寅吉帮腔。
“对,就是那个《三四郎》的——”
增冈似乎吃了一惊。
“夏——夏目漱石吗?”
“不是,就那个嘛,叫北什么还是南什么【注】的女主角”
“美波绢子吗?”
“对对,就是绢子。你也喜欢她吗?那个——呃,增冈先生。”
要是面对面还搞错名字的话实在很失礼,榎木津拿出名片确认过后才称呼。
增冈的长脸因惊讶而拉得更长,他的表情正可说是万分讶异。
过了一会儿,律师像是要甩掉什么东西般摇了摇头,总算再次回复冷静。
“——榎木津先生,真希望你能说明一下这背后有什么机关。算了,这算是商业机密是吧?”
不晓得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榎木津又照实说出心里想的事。
“美波绢子的声音有点稚嫩,很可爱。虽然演技是三流,不过像人偶般的呆板表情看来有点做作反而很棒。你也是影迷吧,呃——”
这次来不及看名片。
“够了,我已经十分清楚你的调查能力,不用继续谈这个话题了,不过很可惜的,我们要请你寻找的不是美波绢子本人。只是从昨天到今天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发觉跟她有关,光凭这点便值得对你的能力给予高度肯定,就信任你吧。”
自说自话老半天,最后还说什么信任你吧,真受不了。总之这个叫增冈的家伙大概误会榎木津靠着事先调查得知美波绢子的事了吧。
——算了,也好。
只不过是照实说出看见的事罢了。
“要请你找的是这个女孩。”
增冈从信封中取出照片。
“什么,结果还不是那个绢子嘛。”
十分相像,是美波绢子年轻时候的照片吧。
“不,这是绢子将满十四岁的女儿。”
“女儿?”
“可、可是、绢子不是——今年才刚二十五岁左右而已吗?她息影的时候才二十三、四岁吧。这么说,十岁就生下这个女儿了?”
寅吉对这类消息特别灵通。
“美波绢子本名柚木阳子。实际年龄今年三十一岁。这女孩名叫柚木加菜子,算来是她十七岁生下的孩子。”
寅吉似乎受到很大打击,突然安静下来。
增冈继续以非常事务性的口吻谈谈的说:
“首先我说明一下本集团与这女孩之间的关系好了,柴田耀弘先生是柴田财阀的创始人,同时也是关东地方数一数二的财经巨头。相信这些你也知道,细节我就省略不多说。柴田先生与榎木津先生你的父亲之间也有密切来往,相信你多少也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事迹——”
榎木津的父亲昨天才刚说过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而已。
不过榎木津的确听过一些他的事迹。
“——耀弘先生在财经界虽是个摆手起家建造起巨大财富国王的豪杰,但在家庭方面并不幸福。其配偶阿时妇人死于地震,长男弘明也于昭和四年去世,年仅三十。原因是患了结核病。弘明的独生子弘弥成了唯一的血亲,同时也是唯一拥有继承权的人物。附带一提,弘明先生的配偶,也就是弘弥先生的母亲死于昭和八年,弘弥先生本人则是战死于塞班岛。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是何原因。有权继承柴田耀弘莫大财产的人物一一死去。”
“原来如此,那么这种情况下会如何?遗产尽收国库?或者成为企业的资产?”
榎木津学过法律,成绩也很优秀。但只要他不认真回想,不管是多么琐碎的事情,现在全都不知道。同时,他这辈子恐怕不会认真回想这些了。
“法律手续太多了,就算我说明这些复杂结构你也不见的听得懂。”
增冈依然讲话很快,听起来像是嘲弄榎木津,不过榎木津并不在意。
“接下来说的内容严禁泄密,无需多言。”
“严禁泄密是吧。”
不清楚他讲什么。
“事情发生字啊十五年前。就是昭和二十年,弘弥先生二十岁的时候。”
增冈皱起眉头,压低嗓子,静静的说了。
增冈所说的陈年往事内容如下:
柴田耀弘的直系孙子柴田弘弥可归为一般所谓的纨绔子弟那类,课业的学习还算认真,但是他沉迷于歌舞戏剧则很令耀弘头痛,对耀弘而言,弘弥是唯一继承人,所以拼了命想让他解手菁英教育。
这与榎木津父亲大不相同。榎木津之父凭一己之力赚的财富,两个儿子尚未成年就把他们赶出家门,还不许榎木津与兄长在关系企业任职。而且榎木津也从来不接的曾受过父亲培养成企业人才的菁英教育,榎木津从父亲哪里接受的教育说起来其实比较接近帝王学。
无视于祖父耀弘的热切期待,弘弥越陷越深。
他并不是那种浪荡子,只不过是资产家里常见的没什么金钱观念的好好先生。只要是他喜欢的演员、艺人,从不吝惜出钱援助,他似乎很喜欢这个资助者的角色。
之后,他与年方十七,在横滨剧场卖票的美波绢子——当时还叫作柚木阳子——相遇了,且自然而然地发展成恋爱关系。
阳子当时似乎因为要照顾重病的母亲而过着相当辛苦的生活,阳子的父亲把病母与阳子赶狗般赶了出去。母亲别说是工作,连走路都没办法,因此阳子除了卖票外,也利用看护母亲的时间做起家庭手工来养家糊口,日以继夜地辛勤工作。
当然,这些是增冈的转述,有多少部分加油添醋则不得而知。
只是透过他非常事务性的语气来传达不幸少女的悲惨生活反而更添效果,赚人热泪的老套故事也变得充满真实感。但接下来的爱情故事由他口中说出却又过于平淡无奇。
不幸的清贫美少女与资产家的纨绔子弟——可说是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组合。弘弥陷入热恋,毫不犹豫地便想与阳子结婚。相信接下来的发展任谁都能想象得到吧,两人果然遭到猛烈的反对,强迫被拆散,最后还上演出私奔的戏码。
昭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凌晨,弘弥舍弃了未来将由他继承的巨大财富,阳子舍弃了生病的母亲,两人手牵手私奔了。距离两人相遇那天仅过了一个月。
“但是这个私奔记仅上演了一天就落幕了。”
增冈一口气说到此,总算停了下来,喝光冷掉的咖啡。
“两人在逃亡途中,被耀弘先生派出的手下找到。”
“简直像古装剧的剧情。”
“没错,已是陈年往事。”
两人在翌日十六日那天,在立川的破旧旅馆里轻易得被男方父亲派出的手下追上,就这样被直接带回。
但是,这短短一晚的孩子气行为,却孕育了麻烦的未来。
阳子怀孕了。
理所当然地,该不该生下孩子又成了新的争论焦点。阳子说,柴田家不需承认也不需让孩子入户籍,只求让孩子生下就好,只要让她生下,她愿意乖乖退出。
耀弘很伤脑筋。
对耀弘而言,阳子是个欺骗可爱孙子,想让他堕落入卑贱之路的淫妇。不管装得多么无辜也无法原谅,更别说成为柴田家的媳妇。拥有财富的人总是处心积虑想着如何维护财富,穷人家的女孩不管人格特质多好,在耀弘眼里都像是夺取财产的鬣狗。
弘弥大力反驳祖父的论调。
他抗议的理由主要是,就这样放任不管有违伦常。阳子家贫,又有病重的母亲,在这种环境下不可能顺利生产,柴田家等于是害毫无罪过的女孩子一辈子落魄凄惨。听起来是很正当的理由,但其实也是非常自私的论调。
在无意义的对立之中,阳子销声匿迹,偷偷省下了加菜子。
这段时间的生活费似乎是弘弥交给她的。
孩子既然生都生了,只好用钱来解决——这也是这类情况的老套解决手段,所幸生下的是女儿,男生不敢说,至少女儿总是不会直接与争夺继承权有关,只要花钱斩断孽缘应该就不会发生麻烦——钱多的花不完的财主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
这就是所谓的分手费。
柴田家提出超乎寻常的金额。
但阳子不管金额多少都不愿意收。
耀弘见到穷归穷却坚决不愿接受援助的阳子多少有点感动,产生了怜悯这对可怜母子之情。
冷静一想便知本来就是弘弥不对,他向还没出嫁的姑娘出手,还让她怀了孕;但反过来说,就算置之不理对柴田家来说也不痛不痒,只是正如弘弥之言——放任不管有违伦常。
可见耀弘在性格上终究不是冷血商人。
他只是因运气好,挣得超乎寻常的大笔财富才变得警戒心与防卫心过高,原本其实是相当有人情味,带点老大哥性格的人物。
这也是他被人称作豪杰的原因。
耀弘重新向阳子提出几个条件,原本就无意接受任何帮助阳子仍执意辞退他的好意,但耀弘这边也因被拒绝实在没面子,所以两边互不相让。
阳子最后总算接受了,母亲的病令她原本坚决的意志产生动摇。
耀弘提出的条件如下:
一、加菜子年满十五岁前,包含学费的一切养育费每个月由柴田家支付。金额不限,有必要便支付。
二、柴田家全额负担阳子之母柚木绢子至完全康复或近乎完全康复或死亡为止的医疗费用。
三、除前项之养育费、医疗费以外的任何金钱上的要求,不论金额大小,一律不接受。
四、今后与柴田弘弥一生不得见面,对过往之事也绝不公开。
五、为期以上条件得以正确执行,需接受第三者之监督。
“其实——条文还有更多细节,不过基本构成的就是这五个项目。”
增冈说完,合上笔记本。
“美波绢子的母亲叫作绢子啊?”
“嗯。”
增冈冷淡的回答榎木津的询问。
“她是以母亲名字作为艺名,先不提这些——”
这个急着继续说下去。
“最后一项或许不太好懂吧?简单来说,就是派人监视。耀弘先生从关系企业的众多员工之中挑出了一个诚实忠义的年轻人,派他到阳子身边,由他担任判断阳子申请的学费医药费是否正当以及监视阳子不让她与弘弥见面的两项责任。最后选中的是个名叫雨宫、当时年纪约二十二岁的年轻人。”
——多么平板无变化的脸啊。
这大概就是那个叫作雨宫的男子吧,不过还是别说出口好了。
这个右嘴角微微上扬,以瞧不起人的语气继续说:
“耀弘先生很有看人的眼光,人选可说挑得对极了。这名叫作雨宫的男人原本是技术方面的员工。他不说半句怨言,正直的执行了这个工作十四年。明明就算未来回到公司也不见得能获得高额薪水或重要地位,公司完全没给予他一切这类保证。在一般人的眼里,他是被解雇的哪。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人,真是适才适所。”
增冈的语气透露出他觉得雨宫的行为很愚蠢,眼神泛着笑意,仿佛在嘲笑着不在现场的雨宫。
“然后?”
榎木津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
“抱歉。”
增冈大概常借着偷偷在心中想象他所认定的傻子——雨宫的人生——来培养自己的优越感吧。
“托这个雨宫之福,双方缔结的约定得以长期正确的执行。加菜子的户籍上成为阳子的妹妹,雨宫寸步不离的关怀着她的成长。后来阳子之母死于昭和十五年,阳子连柴田家透过雨宫送来的奠仪也以这笔钱不合条约规定为由不肯收。其实这笔钱对柴田家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听说医疗费也是母亲死后阳子主动要求停止支付的。哼,真是中规中距。”
阳子也是个愚蠢的女人——增冈接着想说的或许是这句话。
“没什么不好吧?世上要是全都是这么高洁的人,大概就没有诉讼,你们这群律师也都会失业了。真是可喜可贺的好世界。”
听到榎木津开朗的声音,增冈皱起眉头。
“那可不一定,她也可能是为了诈欺。”
“诈欺?”
“事实上在这之后,昭和十六年弘弥先生论及婚嫁时又冒出另一个女人自称是弘弥的情人。一问之下对方宣称开始交往的时期居然是昭和十二年的春天。”
“那不就——”
“与阳子私奔时,弘弥先生已经另有情人了。”
“年纪轻轻二十岁就轮流交往两个情人喔?”
寅吉是个天生爱凑热闹的家伙,对这类风流韵事特别感兴趣。他似乎已从美波绢子谎称年龄的冲击中回复。
“这可厉害。”
“不对,弘弥先生从那时一直没跟那个情人分手,一直偷偷包养着她。”
“咦?那不就是同时脚踏两条船?”
增冈推了推眼睛瞪着寅吉。
“还没看出来?那个女人——我虽没亲自碰过面,不过听说是个欢场女子。因此才会怀疑弘弥先生与阳子闹得满城风雨的私奔其实是为了隐匿那女人的存在的好戏。阳子需要钱,弘弥则希望真正的情人不被发现,所以合演这么一出戏——”
说什么傻话——榎木津扫兴的说。
“你想太多了,呃,增本先生。”
“我是增冈。”
“只是需要钱的话,直接给她不就得了?弘弥有的是钱吧。”
“话是没错——”
“再来,为了隐瞒跟女人交往的事实却反而搞出另一个盛大的事件,怎么想都不正常。这反而会害自己更难跟那女人在一起吧?如果没打算结婚,只要不说就没人知道啊。很明显的,当时的确没人知道,不是吗?”
“确实,你这么说也没错,但当时的柴田家的确曾怀疑过阳子母子。弘弥先生主张这个女人是来找碴的,是毫无事实根据的恐吓。但总之考虑到婚事对象的面子问题,所以最后还是付了一大笔金额给那女人让她退出。女人没说有孩子,或许真的是骗子吧。总之那女人在战后就不见人影,现在也无从确认了。”
增冈嘴巴半开,结论说得寓意深长,接着又说:
“只不过,仔细一想,难道不觉得阳子退出得太漂亮了点?明明感情好到会去私奔,一旦顺利生下孩子,生活有所保障之后就一副对男方一点兴趣也没有的阳子。实际上阳子也真的接受条件之后就再也没跟弘弥见过面。”
“那又有什么不好的?或许这个叫阳子的女人真的是稀有动物级的守信者。既然对你们来说是好事,还管她那么多干嘛。”
榎木津开始觉得厌烦,说这么多到底有什么意义?榎木津实在看不出搜寻这个叫什么加菜子的女孩子跟被迫听她诞生过程之间有何关联。
要是每次去买香烟时都得听老婆婆讲述生平事迹的话,恐怕那包烟都在店里抽光了。大部分的委托人总似乎啰嗦的讲着与委托事项无关的旁枝末节,以为侦探停了这些就能发现问题所在。如果光听过程就能得知真相,那么细节熟悉得足以转达给他人知道的本人岂不是最懂了?这样根本没有必要委托侦探。
但增冈仍无意停下。
“是没错,姑且就当作是好事吧。总之,弘弥先生的婚事也因此搁置,即所谓政治婚姻中常听到的‘静待时机成熟’,最终决定等到弘弥当上总经理或董事长时再来谈也不迟。但没有后续了,因为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当然柴田耀弘会急着要弘弥成亲也是预测到日本即将开战。”
“啊,想靠战争发笔大财是吧。”
增冈又再次皱着脸,说:
“嗯,没错。”
接着说:
“只不过就算耀弘先生再怎么有远见,也料想不到弘弥居然战死了。因此他感到异常的失落。”
“在战争时期阳子有继续获得援助吗?该不会那个叫什么加菜子的女孩子就是在空袭中失踪的,要我去找吧?”
“真可惜,榎木津先生,你这次大大猜错了。阳子母子与雨宫一起撤离到信州避难,平安无事,当然钱也照给。”
“他的肺有先天性缺陷,在征兵检查时被刷下来。听说他的身体经不住繁重劳动。”
“喔。”
“很可惜的,条约并没有规定弘弥死后该怎么办。当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吧。所以就算到了战后,柴田家也一直支付加菜子的养育费。直到阳子偶然成为女明星,不再需要援助之后。”
“真奇特,这倒好。”
榎木津已无心多问。
“今年七月——”
增冈突然声音变大。榎木津虽没受到惊吓,不过张着不输给增冈的大眼睛看着这名快嘴律师。
——老人——柴田耀弘,还有——
“耀弘先生倒下了。毕竟已是年逾米寿【注】的高龄,一时之间大家以为没希望了。考虑到对内外部的影响暂不公开这件事——”
看来谈话总算接近正题。
榎木津考虑到父亲的面子,忍者呵欠继续听下去。
耀弘因脑溢血病倒。想到他九十二岁的年龄,能获救已可说是奇迹。但他不只是获救,还康复了,真是令人惊讶的生命力。于是——在这段身体状况尚佳的时期当中——
就算是财经界的巨头,走过一遭鬼门关后似乎也变得懦弱起来。或许他满脑子充满了后悔忏悔的念头吧,不断喃喃自语的说着太亏待阳子了、让他见加菜子之类的话。现在唯一的血亲只剩下加菜子,所以他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但其亲信却慌张得不得了。
毕竟事关继承问题。弘弥战死后失去所有家人的耀弘后来受了养子,法规上的继承者是这个养子,这点毫无疑问。
话虽如此,身为财经界巨头的耀弘身边有无三教九流正窥视着他的财产,彼此关系错综复杂。这些人之间的利害关系绝非能简单解决,但是大家彼此也都有默契。
不只分配的比例,连繁杂的法律手续到税金计算,全都已经做好缜密的蓝图。考虑到耀弘的立场、资产的总额与其年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但是垂死的老头却说出一句足以将这些计划全盘打翻的话来。
把一切财产全给加菜子。
这是老人的意志。不是几分之一,不是几成,而是一切。
这种场合下所说的一切并非常人想象中的——包含动产、不动产等一切资产这么简单的意思。不只股份,还包括他个人所拥有的专利、贩卖权之类权利等等,是所有你能想到的一切。这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
财经界的巨头、幕后黑手、财阀之长、豪杰……他的头衔不可胜数。
地位、名誉、财产……不知不觉中,他的周围已建筑起这些坚固的壁垒而动弹不得。
还留有起身坐着空间就算不错了。
白手起家爬到今日地位的伟人在临死前总算察觉这点。
“死了一了百了,管他财产由谁继承都没关系吧?”
“不是这个问题,这当中包含了非常敏感的政治性问题。例如耀弘先生所有的股票都过继给她的话,柚木加菜子就成了关系企业的第一大股东,但她还只是个中学生而已,这当然是不容小看的问题。榎木津先生,企业已不是个人意志能自由掌握的东西了。法人有所谓的法人格这种人格,就算是创始者,也不容有这般胡来的行动。”
老实说榎木津根本不关心这些,更没理由该听这家伙说教。
“我并非在阐述我个人的见解。我只是在说明事情经纬,叙述到达结论前的种种迂回曲折。你不懂,耀弘先生的个人财产——巨大得超乎想象。”
“借口就少说两句吧。接下来又怎么了?”
增冈勉强将动摇的心情拉回正常的位置上,重新用他的独特语调继续说:
“——遗嘱写好了,现在在法律上也仍完全有效。柴田耀弘的一切财产将让渡给柚木加菜子。这样也好,耀弘先生的意志得以获得贯彻。”
“真是可喜可贺!话说回来,那个——箱子是?”
“箱子?”
——怎么看都像是——箱子。
增冈似乎也习惯了榎木津的超常举动,不理他继续说下去。这家伙的学习能力比关口更高嘛——榎木津想。
“只不过一部分熟知内情的关系人提出强硬的质疑,简单说就是他们怀疑加菜子是否真是弘弥先生的孩子。先前也发生过冒牌情人事件,这个质疑自然是十分合理。于是争辩后遗嘱上又追加了一行——确定柚木加菜子确实是弘弥之女时遗言方具效力。”
“然后?”
“这是一项很辛苦的工作,因为知道当时情况的关系人一个也不在了。弘弥本人也已去世。明明才只是十四年前的事而已,战争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增冈露出厌恶的表情。由此可知受某团体指派执行这项重大责任的就是增冈本人。
“这种事问本人不就得了。”
“说得倒简单。”
果然没错。增冈算是个相当扑克脸的人,不过榎木津发现还是能从他眉毛的形状与鼻孔的大小看出他的心情。这张脸表现出一切辛劳都蓄积在这两处。
“不过结论上还是只能如你所说的向阳子本人询问,毕竟生下孩子的是她。我也问题雨宫,但他的回答一点帮助也没有,我想他大概从没怀疑过。这也难怪,若加菜子不是弘弥的孩子,那他这十四年来就成了一段漫长又无意义的时间了。”
“那结果究竟如何?”
“阳子当然说是弘弥的孩子,不过就算不是也绝对如此回答吧。因为加菜子才十四岁,莫大的遗产事实上等于是由监护人阳子继承。”
“可是十四年前保护动物级的洁癖女怎么可能接受遗产?”
“问题就在这里。阳子说她从没告诉过加菜子父亲的事,因为条约上也限制她不得向他人说这段往事,所以她谢绝了遗产的继承。”
“哈哈,这就是所谓的放弃继承权是吧。这样很好啊,那些窥视财产的诸方德想必龙心大悦吧!”
“你说什么傻话,一点也不好。”
增冈从西服内的口袋掏出香烟,寅吉迅速的递出烟灰缸。
“如果加菜子本人理解事实状况,并以自主意志放弃继承权的话也就罢了,可是本人连自己是继承者一事也不知情吧?就算只有十四岁,继承者仍是加菜子。没理由不尊重耀弘先生与加菜子本人的意志,光凭第三者的意愿来决定吧?”
增冈说到此,被烟呛到,歇斯底里的在烟灰缸上将只吸了两口的烟弄熄。
“因此我连日造访柚木家,试图说服阳子。”
“去拜托她赶快继承、赶快继承?每天?”
真愚蠢。
“当然不是。是去拜托她告诉加菜子真相,让本人以自主意志来判断。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孩子并非父母的财产,这种足以影响一声的重大事项,就算身为父母,阳子只凭一己之力独断来拒绝未免太专横了。”
话虽如此,也不是不能理解阳子想拒绝的心态。
“阳子顽固拒绝加菜子公开这项秘密,而且连雨宫也站在阳子这边。我也不是不知道加菜子正处于心思敏感复杂的时期,但这项秘密终究很难瞒得了一生。等加菜子长大,知道了这项秘密的话会如何?到时候受到憎恨的是阳子啊。况且我自己也不乐意去交涉,但我必须尊重耀弘先生的意志。我也想过亲自去跟加菜子谈谈,可惜她们太过于保护加菜子,终究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终究失去——你的语气简直像在说再也见不到加菜子嘛。”
“没错,所以现在才会来拜托你寻找她,有什么问题吗?”
“喔喔!”
增冈报以混杂了轻蔑与受够了的视线。榎木津只不过是因为被迫得听漫长又没兴趣的事,只好勉强随口敷衍回话,结果竟完全忘了为何现在得听这段无聊至极的伟人传记的根本原因。
“柚木加菜子上个月遭逢事故,全身受到动弹不得的重伤。目前警方判断认为是自杀。”
“认为,表示实际上有可能不是啰?”
榎木津想,要说从这里说不就好了。这股想法不小心让他接着脱口说出充满讥讽的话来。
“不过自杀的时机还真是刚刚好耶。如果那女孩当时立刻死掉的话,你也可以减轻一些负担,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拿、拿病人开玩笑,太不知庄重了吧!”
“别恼羞成怒,该不会——这真的是哪个不希望财产让一个小女娃继承的伟人干的好事吧?”
“别说这些傻话了!”
增冈视线中轻蔑程度越来越高了。
“如果这是通俗小说或电影的话,这种场合大半会写成刺客是柴田家派出的吧。我们的确很符合大众理想的坏蛋形象,但那只不过是出自于全力财力的嫉妒。有钱人难道就会如此轻易的下手杀人?现实并没那么简单。身为财阀更是不可能采用杀人这种欠缺思虑又风险过高的危险犯罪手法来解决事情。或许社会大众会以为只要找到付钱就肯办事的恶徒,交给他们处理即可。但很可惜的我们与这类无赖并无交集。况且真的想杀的话,老早就杀了。”
增冈变得很激动。这时,榎木津通常会立刻道歉。增冈会如此生气,原因并非受到莫须有的怀疑或气愤榎木津的毫无见识,而是因为其实真的想这么做却又办不到的缘故吧。
“总之,不管真相如何加菜子获救了,虽然她的重伤怎么看都不能获救,但阳子认识的医生似乎是个大名医,让她在九死一生中得以延命。据我亲自向那位叫作美马坂的医师询问的结果,只要意识没产生混乱,原本再过一个月便能康复。”
“原本?”
“没错,话题总算回到一开始——在事故发生的半个月后,躺在床上,必须保持绝对静养的加菜子遭人绑架了。”
增冈出现失魂落魄的表情。这个人或许意外的单纯也说不定。
——啊,是木场。
那时耀弘、绢子、以及自幼相识的木场修太郎——
“木场——吗?那个刑警。”
“你知道木场刑警?难道说榎木津先生你——我刚刚说的那些早就——真是不容小看的人。”
增冈又贸然断定了。他似乎以为榎木津早就全部调查完毕,急着把话作结。榎木津很在意为何木场会涉入其中,忙着解开误会,但误会难以解开。
“等等啦,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如果你有心想委托就把话说清楚啦。”
多么叫人情不愿的发言啊。榎木津平时总是拜托委托人尽量别多说,因为对他而言委托人的话除了带来无聊以外,什么帮助也没有。
但这次的情况不同,要是在此把话结束可就伤脑筋了。听了一堆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最重要的好戏却没上演,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增冈心不甘情不愿的开始说。
那时一桩再怎么偏颇也觉得难以相信的、简直在开人玩笑的绑架事件。
“真叫人难以相信,警察真的在办事吗?”
“哪有在办事,只是一堆人在那里而已。我们要不是因为继承问题还没解决,无法轻举妄动,不然早就严词抨击警察办事不力了——总之这种混蛋事件简直前所未闻!你知道吗?那不是被绑架后才送威胁信来喔,是事先送来预告信。那些警员们老早知道歹徒打算绑架,却一群人像去赏花般聚在一起不办事啊!”
在榎木津的理解之中,警察就是这种团体,因此也不怎么讶异。
“是反应很差?还是行动很慢?”
“行动很快,只不过没什么用。十分不寻常的,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本部长与刑事部长在事件发生的五天前就私下来柴田家拜访,询问我们与柚木加菜子之间的关系。我们不方便公开响应,毕竟耀弘先生陷入弥留状态对外是项秘密,而弘弥先生与阳子间的关系当然也只有相关人士才知道。警方看我们支吾其词不敢明说便擅自揣测必有内情,考虑到我们是有力人士,才布下那种可笑之极的严密守备,就算我们没询问也主动前来报告。所以我们自然也无法放任不管,这等于是为我再添一桩麻烦事罢了。我去视察时还受到热烈欢迎,这群人脑袋里不知都装了些什么。”
增冈似乎真的很不满警方的表现,粗暴的再次取出香烟,很随便的点上火。
“他们大概以为这么做能获得什么嘉奖吧?简直像在开宴会。明明什么都不做事情就已经一团乱了,这下子更不得了。我实在受不了。可惜木偶人不管堆几个还是木偶人,加菜子在眼前被人绑架,终于弄到无可收拾的地步了。”
“可是已经消失的话也没办法了吧?而且你说她是必须保持绝对静养的重伤病患,我看早就死了吧?”
“所以说嘛。”
增冈的语气不知不觉间显得亲密起来。
来访时表现出机械性的防备语气多半只是假面具。
与榎木津对话的人在不知不觉间经常会卸下他们的面具,不自觉的显现出真面貌来。但这并非是榎木津的对话术或待人处事能力优秀之故,而是因为他的破天荒的言行举止从来就无视于对方头衔或身份所致。
“就像你说的,如果加菜子比耀弘先生早死,财产继承就无效,一切回到白纸状态。不止如此,连十四年前的约定,也就是对阳子每个月的经济援助也一样会停止。但是”
“但是?”
“如果耀弘先生比加菜子先死亡的话,就必须执行这份遗嘱。”
“原来如此。”
“然后。”
“然后?”
——啊,柴田耀弘已经……
“柴田耀弘先生在前天逝世了。”
增冈除故弄玄虚外,还故意保持沉默以增加效果。在他刻意但常见的表演之下,事实带着十足的冲击性传入榎木津的耳里——若问是否真的受到冲击,其实并没有。对榎木津而言,他的感想只有“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也就是说,现在正是该实行遗嘱的时候,一刻也不容多等。但最重要的继承人却不在,不只行踪不明,连生死也未卜。这实在是相当微妙的问题。从被绑架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天。由她重伤的程度推想,死亡的可能性应该高。但可能性终究只是可能性,不管几率多高也无法成为现在处理事务的判断条件。”
“说的也是,所以才要我找人?”
“麻烦你出马吧。”
“不是还有警察?”
对于找人实在敬谢不敏。
“警察根本就不像话。他们现在陷入迷思之中,以为这是阳子自导自演的骗局,在原地打转不肯向前。”
“没这个可能吗?”
“可能性是不至于没有,但我认为应该不是。”
“不是?”
“这是我的个人见解,我认为不是阳子干的。我先说警察方面的见解吧。他们认为,就算第三者绑架加菜子,也不可能从阳子手中拿到赎金——这点并没有错。接着,阳子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因此这个犯罪必定是考虑到她背后的柴田耀弘先生所策划出来的,因为能拿出钱的只有耀弘先生——这点也没问题。警察似乎也进行过一番搜查,他们认为,知道加菜子是耀弘先生的曾孙的人只有阳子跟雨宫,因此犯人肯定是这两人,所以这是自导自演的骗局——他们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听起来还蛮有道理嘛。”
“那只是表面上有道理,他们只看到恰好的部分。首先,知道耀弘与加菜子关系的人这点——实际上有数十个人以上。本组织的人、与柴田家有密切关系的人,光这些加起来便不下五十人。若把其他也算进去恐怕更多吧。大家只是嘴上不说,其实早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那表示其中有人利欲熏心、铤而走险啰?”
“不,这也不可能。你可以把知道内情的人全都当作与加菜子之间有某种形式上的利害关系。因此,他们绝非会为了一千万程度的小小赎金而高兴的人。与其做出绑架这类的愚昧行径,还不如就像你说的那样,干脆杀了她利益还打得多。”
“那这样说来,犯人果然还是阳子吧?”
“没想到你真笨哪。医生都说了,加菜子只要乖乖养病就会康复,等她意识恢复时说服本人不就好了。就算意识没恢复,真的很想要钱的话,趁一息尚存之际宣称已经对加菜子说明事实,她本人表明愿意继承不就得了?连几句话都说不好的重伤病患,想怎么利用都成吧。只要这么做就能获得一千万的数百倍的金额,同样是要欺骗我们,这么做的可行性高多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总觉得有问题。事情真是那么单纯吗?榎木津迷迷糊糊的思考着,他总觉得增冈的话中有难以释怀的部分。
“你是说原本病情暂趋平稳的耀弘先生却在前天突然去世了?”
“咦?”
增冈似乎没想到榎木津会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不——与其说暂趋平稳——是在上个月的后半吧——加菜子遇到事故之后的一个星期左右,都还算健康。那时没向耀弘先生报告这件事。后来他的健康状况突然急速恶化——对了,是在绑架预告信来之前变差的。接着刚好是在神奈川警察来访时又再次病危。之后一直到前天为止的一个人之内都处于鬼门关徘徊的状态。”
“对绢子说过这件事了?”
“嗯,我希望早点解决这件事,所以说了,有什么问题吗?”
榎木津只是无聊的问一下,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增冈看他没有回应,便又老调重弹起来。
“阳子这女人,不知该说她强韧还是有涵养,总之对钱毫不执着。要说有执着的话,感觉只对女儿——加菜子有所执着。所以很难相信她会不顾女儿的生命危险去设计这种愚昧的骗局。但我得再次重申,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这边不行,那边也不行,无路可走,净找一些煞有其事的理由来自断活路。在榎木津眼里增冈与神奈川县警察根本没什么差别。
将死的少女、右端过去的女演员、财产不可胜数的病笃老人、因欲望而盲目的三教九流。光这喜人的组合还不够。
——木场修太郎。
看来木场那个笨蛋也插了一脚。
不,增冈没注意到。那么又是谁?
——脸孔模糊的男子。
叫作——雨宫是吗。再来……
——还有箱子。
箱子?蜥蜴般的男子,那时医生吗?
——还不够。
如果这是犯罪,肯定有个构思画图的家伙;一堆偶然的线条是无法构成图形的。但榎木津从中看不出图形来。难道是设计图太过精巧?不,也可能是太过拙劣的缘故。
榎木津半眯起眼睛,他色素淡薄的大眼睛半开拌合的,看来就像是犯困的阳子。对话中几乎没开口的寅吉望着他。
不知增冈怎么想的,他缓缓从皮包中拿出资料。是请神奈川警察帮忙制作记载了事件详细经过的资料。
“我想这份资料或许对你有所帮助所以带来。至于期限嘛——就订一个月吧。但是希望你尽快找到,就算没办法找到本人,最糟的情况希望至少也有能确定死亡的证据。委托费如你所愿,想开多少尽管开。这是定金。但是,要是在你调查中警方先找到加菜子或确定其已死亡的话,我方只愿意支付行动上的必要经费。给你的金额若有不足请尽管说,若超过就当作是报酬收下吧,没必要奉还。”
增冈接着拿出一个很厚的信封袋,榎木津懒得算有多少,直接递给坐在左边的寅吉。寅吉赶紧走到书桌那边计算起来。他不断发出惊叹声,榎木津觉得有点丢脸。
“好了,榎木津先生,希望你在进行调查时,严禁泄露刚刚我说的一切——特别是关于加菜子的出生内幕与耀弘先生死亡的事实。因为这会对股价等多方层面造成重大影响。这些情报的公开必须以非常细腻的手法来进行。容我再三叮咛,严禁泄密。”
“严禁泄密——是嘛。”
“是的,严禁泄密。”


“他说严禁泄密耶。”
无精打采的声音。
说完这句后榎木津不再说话,打了非常大的哈欠。
“可是你还不是泄露出来了?”
“咦?”
“咦什么咦啊,我是说既然严禁泄密,为什么你还那么轻松的说出口了。榎兄难道没有身为侦探应有的职业道德吗?”
“没有啊。”
侦探脚伸进矮桌底下,维持着脸朝上躺着的姿势大声笑了。与其说身材修长倒不如说是上半身很长,头的位置接近走廊侧的门坎。
“能记得这么清楚,以我来说算很难得吧?所以我想地在忘记之前先说出来才行,还好只要跟这家伙说一次基本上都能记住,真令人放心。”
榎木津以下巴指着京极堂,被当作笔记本使用的本人则没作半点响应。不止如此,京极堂今天连一句话也还没说,只是一直读者桌上的书。
鸟口守彦前天才好不容易刚习惯京极堂而已,今日碰上榎木津这个意想不到的伏兵,再度变得哑口无言。
鸟口昨天花上一整天采访,得到很多御筥神教主的新情报。
而我昨天则是一整天在家。
前天从京极堂回来时发现稀谭舍寄来一封信。寄件人是小泉珠代,令人惊讶的是内容乃是久保竣工的新作排版稿。读过随书附上的信件,小泉似乎对这篇作品感到很困惑,因此寄来征求我的感想。
我读过一遍后,觉得这的确是一篇深具特色的作品。但过不久开始感到一股颤栗。
余味很糟。虽说这只是分前后篇作品的前篇,还没看过后篇就说什么余味也有点可笑。
很巧的是,这是一篇以箱子为主题的作品。
标题叫作《匣中少女》。
这篇幻想小说——既然他如此自称应该就是了——描写一名对箱子有异常执着的男子之妄想世界。主角的性格设定与其说是恋箱癖更像是极度的空间恐惧症,或者说是密闭爱好症比较接近。他经常保有想填补空隙的强烈欲望,或许也能将之视作过度的洁癖,总之是个相当有意思的题材。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篇以“箱子”为题材的作品未免太刚好了,甚至觉得鳄鱼现实过度相符,而内容的恶心描写也令我联想到分尸杀人。
说实话这使我的心情低落。久保的作品比我自己的作品更激发我的忧郁。
昨天一整天都很不舒服,不得已拿出鸟口托付给我的御筥神的神徒名册开始抄写。这是京极堂吩咐我做的工作。在专心抄写别人名字的过程中,心情上越来越接近从没碰面过的清野。结果虽幸免于陷入忧郁症中,却变得像是被清野附身的状态。
抄写工作一直进行到深夜。
今早觉得难受,实在不太想在没睡饱加精神状态不稳的情况下外出。但已经先跟鸟口约好,不得已还是得出门。说好下午要带他去京极堂,所以得在那之前先将情报透露给里村。
我鞭策着钝重的身体前往里村医院时正好是看诊时间,幸好当时没有患者,里村爽快的与我面会。我依京极堂的建议,把我自己当成清野本人,说出来意。
但是用不着使出三流里村像个尼姑演技,在正常与忧郁症之间来来去去的我外貌似乎变得比自己想象的更严重。里村像个尼姑般,倾听逃进尼姑庵避难的不幸女性诉说半生故事,以充满慈爱的眼神守望着我。只不过,他是真的认真在听还是只是怜悯这个脑子有问题的朋友就不清楚了。
总之我义务性的完成任务,随便吃过午餐后,下午一点在中野站前与鸟口碰面,直接前往这里——京极堂。
跟上次一样,今天书店也是休息,而且夫人也不在。我知道门没锁,叫老半天没人出来后,便一如往常的擅自进门。一进门便立刻看到榎木津的头伸出走廊上,榎木津像跟原木似横躺着一动也不动,接着头朝向我们,说:
“嗨,小关你来啦。”
他总是这么称呼我。
主任则一如往常背对着壁橱看书,两人隔着桌子呈垂直状。由主任的位置只能看到躺着的客人的鼻孔,对于不了解这两个怪脾气家伙的人而言,肯定是幅奇妙的构图吧。
但这并非是稀有的情景。榎木津大约每隔一个月或两个月就会飘然来访,每次来都会躺在客厅里睡觉。醒着时就径自说着没多大意义的无聊事。他的态度不管经济谈夫人在不在现场都一样,当然,我在的时候也没什么差别,榎木津顶多会戏弄我、责骂我,之后还是像现在这样躺下睡觉。听京极堂说,他有时一来立刻躺下,一番熟睡之后,一起身就回去了。真搞不懂他到底来干什么的。但是主人对这个怪人的疯狂行径却一概不在意。
京极堂见到我们的身影,举起单手代替招呼,要我们找位子坐下。
我坐在榎木津对面,这里是我的老位子,从我的视点看过去完全看不到榎木津的身影。鸟口坐在京极堂的对面。我告诉鸟口躺着的男子就是榎木津礼二郎,也向榎木津介绍了鸟口。我没直接看到,不过可以想象得到榎木津微抬起头向鸟口打了招呼,招呼声跟姿势一样怪。
京极堂只说了一句:
“先听听这个怪侦探的话吧。”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们当然连拒绝的机会也没有。
榎木津躺着,像个小孩子般嘿嘿嘿的笑着。
“我今天啊,可是有话要说才来的喔。”
他大言不惭的说。
这代表平时的来访果然是一点明确目的也没有。
接下来榎木津把昨天到事务所的那名叫作增冈的律师所说的,关于柴田财阀的不可思议事件详细的交代给我们听。
我与鸟口总算理解了那座箱馆的真相与木场在那里的理由。
京极堂凝视着榎木津的脸,确定他已没话要说后总算开口:
“跟大人物有交情,干着侦探这种胡作非为的职业,口风又这么不紧的朋友可没多少机会碰上哪。这事暂且不提,榎兄,那你今天来此的目的又是为何?”
“嘿嘿嘿,因为我不知道嘛,就是不知道才来这里的。本来也想去小金井,可是想想就算去了也不知该怎么办。既然方向相同,就干脆先来这里了。谁叫我从来没有调查的经验嘛。”
“你真是侦探中的侦探啊。”
京极堂一脸受够了的表情说。
鸟口发出迷糊的声音说:
“可是美波绢子的登场真叫人意外耶,而且这事居然还跟柴田耀弘这种大人物扯上关系,真让人惊奇再惊奇啊。”
“鸟口,我看这下子与其追查御筥神跟分尸案,还不如去破解那边的问题比较快吧。顺便去搭那个侦探的便车好了。”
“关口。”
京极堂打断我的话。
“停止这种愚昧的想法吧。我不是再三忠告过你了?别对那座箱子——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出手。”
“为什么?你知道什么内情吗?还是说你跟那个叫什么美马坂的医生互有面识?”
“嗯,的确算认识。”
京极堂都到这个地步了,依然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警方下令要对美马坂研究所一事保密是因为跟柴田有关的缘故吗?”
鸟口问。
“嗯,我想多少有关吧。不过以这种观点来看待这个情况根本上是错误的——多半。就算没跟柴田耀弘这类大人物有关,而只是随便一个普通至极的窃盗事件,只要跟美马坂有关就不会公诸于世——就是这么一回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吗?”
鸟口似乎接受了京极堂的解释。榎木津发出怪声,大概是因为他一样以那个勉强的姿势发言的关系。
“喂,那我怎么办啊?”
“谁管你那么多哪,自己动动脑吧。”
“哼,想就想。”
之后榎木津便不再发言。
“只不过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几天喧闹个不停,真叫人不愉快。没想到平常只会睡觉的侦探也会这么多话;而你们也一样,我这里可不是理发厅的二楼,看板也没写着‘万事好商量’哪。算了,这次的情况的确也听麻烦的。接下来就换你们说吧,幸亏怪侦探也睡了。”
“睡着了?”
我的位置看不到,便询问鸟口。
鸟口看了一下榎木津,带着复杂表情点点头。
京极堂跨过榎木津,走到厨房提了壶茶过来。
“好,那么——关口,你办妥那件只要是正常人都办得到的小事了没?”
一如往常,京极堂一开口总是不留口德的讥讽我。我诉说抄写名册的辛劳,与我如何顺顺利利的——虽说我并不确定是否真的很顺利——把名册交给里村的过程,也顺便报告从里村那里得来的少许情报。
“我可没空听你说那些无意义的牢骚——不过里村的见解倒是十分有意思。也就是说,他将这次的事件解读成并非为了处理尸体而解体,而是为了解体而杀人是吧。”
京极堂抚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
“嗯。以关口来说算干得不错了。那鸟口你呢?”
这家伙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却处处嘲弄人。但叫人伤心的是,我也早已习惯了这般待遇。
鸟口挺起胸膛,仿佛在说交给他办准没错。
京极堂先要求他报告详细的教主个人资料。
幸好鸟口只花了一天就已经掌握住足够消息以应付这位怪脾气朋友的要求。
虽然我只是茫然的听着,不过在鸟口的热切叙述下,也几乎完全理解了关于御筥神教主的为人与行径。
鸟口所说的内容大略如下。
鸟口先去调查他的本名。
教主很少被人呼唤本名。
据说灵媒们为了保持神秘性,经常会藏匿本名。
如果是这种情况,要找出灵媒的来历与姓名、事迹等通常是件煞费苦心的工作。
由于中间夹了个战争,导致个人经历难寻。即使想循线挖掘过去也不太容易找出战前往事。如果碰上户籍烧毁的情况更是困难重重。
但鸟口似乎完全没碰到这类难题。他说不称名字的理由单纯,只是没有必要而已,就是这么简单。
听到道场门口还很服务到家的挂了门牌。
门牌上明白写着:
“寺田兵卫/正江/忠”
由于看起来太过疏于防备,鸟口料想准是前任屋主遗留下来的门牌,只不过教主忘记取下而已。但慎重起见询问附近邻居后却发现没有错,御筥神教主就是寺田兵卫本人,而且寺田家好几代前就住在这块土地的这栋建筑物里。教主本身也毫无隐瞒之意——反正只要继续住在老家,想隐瞒也瞒不成——未曾见过他谎称过姓名经历。
据说寺田家以前是专门建筑宫殿寺院的建筑工人家系。
不过那时江户时代的事,寺田家当时住在京桥一带,明治初年以后则移居到三鹰。
只是当时这一带属神奈川县新川村,三鹰这个地名还没出现。
听京极堂说三鹰村这个地名是明治二十二年导入市村制以后才命名的,而从神奈川县改置于东京都下管辖则又是在明治二十六年以后,因此寺田家在这块土地上的生活史可说比三鹰本身更古老。
刚移住到三鹰时寺田家仍旧以建筑工人为职,不过已不再专修宫殿寺庙。但听说当时主任既不是底下率领一批工人的工匠头头,也不是在其他头头底下工作的工人,这么说来,说他是建筑工人似乎也不太对。听说专门以制造家具、工艺品之类的器具为主,因此说是木工比较正确。
也就是说这栋道场原本是木工工厂。
这是寺田家第几代前的事如今已不清楚,但至少兵卫的祖父就是做这种工作。祖父那一代收了好几个弟子,房子也由原本的工房改建成小型工厂。关于这点有同时代的人亲口证明。鸟口说这是住在斜对面的老婆婆的证言。
到了兵卫父亲那代设立了“寺田木工制作所”的看板。但看板设归设却没有工作可做。家具、小器物之类的订单大幅减少——听说这全因兵卫父亲的技术差劲——弟子也一一求去,原本繁荣的景象一下子变得寂寥。
兵卫之父不得已只好展开不习惯的推销活动,最后跟几家人偶的盘商谈妥,一手揽下制作人偶“箱子”的工作。时间听说是震灾【注:即发生于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关东平原的关东大地震】前后,所以是大正末年吧。从那时开始木工制作所被改称作“箱屋”。直到现在,当地人也还是把那里叫作“箱屋”或“箱屋工厂”。
说道箱屋,一般人率先会想到的是,跟在艺妓身后帮忙提装三弦琴的仆人,不过这里的箱屋则是货真价实的箱屋。
据与兵卫自幼相识的熟人所言,兵卫今年——昭和二十七年——四十五六岁前后,因此寺田家被称作箱屋大概是他十几岁后半的事。
改行专做箱子之后意外的工作还不少。不只限人偶,从装陶瓷器、漆器的箱子到外卖的提笼,寺田木工的生意十分兴旺。原本专修宫殿寺庙的建筑工就这样变成了做箱子的,舍弃了昔日的光荣换的了安定的生活。
兵卫之父原本既没什么做生意的才能,也没什么人望,但改行之后开始被叫作“箱屋阿忠”,在镇上还算颇有人缘。这次的采访很可惜的没能问出阿忠的本名是忠次还是忠吉——只不过这跟兵卫没有直接关系,其实也无关紧要——总之兵卫之父箱屋阿忠是个技术差劲,但为人不错的人。
但兵卫则是个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特色的平庸年轻人。不知是靠了什么关系,兵卫居然还读到中学毕业。之后到隔壁镇的小工厂工作,在那里学会了车床与焊接的技术。
兵卫从不抱怨,只是默默的做着工作。只不过他似乎没意愿继承父亲的家业。
不久箱屋的生意上了轨道,因为没徒弟,不得不雇佣其他工匠来帮忙。与其雇佣他人,还不如自己回家帮忙——兵卫以此为由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回来边学习木工边帮忙家业。至此,兵卫总算有意继承家业了。
兵卫不像父亲,是个技术很好的工匠。
他学习得很快,没花多少时间就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工匠。
之后,兵卫在二十五六岁时讨了个老婆。附近邻居没人记得老婆的本名,不过既然门牌写的是兵卫的本名,那么老婆应该就是叫作正江没错吧——鸟口说。
关于他们详细的家庭生活附近邻居也不清楚。根据老婆婆的记忆,兵卫之父箱屋阿忠死于昭和八年,死因是肝硬化,听说生前很爱喝酒。而阿忠的老伴——即兵卫之母则是早父亲三四年就去世了。
兵卫没其他兄弟,因此箱屋、也就是寺田制作所就这样直接由他继承。
兵卫不只技术很好,也很热心学习。继承家业的兵卫应用了年轻时学会的车盘焊接技术加以苦心钻研的成果,考量出前所未见的新商品。那就是金属的箱子。听说金属箱子当中,那些无法量产的小箱子的制作相当苦难。通常都必须特别订做,所以能卖得好价钱,而成本只需花材料费与少许的工钱。
箱屋成功的打开新事业。例如机械试作品。研究室的特殊设备等都来找他制作,工作多到超乎想象。大学或军队也常向他订制。
当然这必须归功于他的突发奇想,但生意能如此兴隆另一方面也与兵卫细腻的工作态度有关。
听说兵卫制作的箱子跟设计图一模一样。正确且精密,没有一丝一毫的错误,是真正完美的箱子。如果真的这么高明,相信用来当精密机器的容器再适合也不过了。

“宫殿建筑工最擅长制作神社佛阁或神轿等精细器物,我或许是继承了这血统吧——”
这句话出自当时的兵卫本人之口。当然鸟口并没有亲耳听见,而是听邻居开澡堂的老爹转述的。
兵卫也没放弃原本赖以为生的木工工作,继续雇用自父亲那代工作至今的工匠。兵卫非常敏锐的注意这些工匠的技术,要求工匠们技术必须提升到一定能够层次以上,这在吊儿郎当的父亲那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光景。但是兵卫趁空闲时制作的木箱水准出众,即便是兵卫师傅辈的工匠们见了也无话可说。

兵卫着魔似的迷上箱子。
他的脑子似乎从没考虑过与家人共享天伦。听说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就寝的期间他都埋首制作箱子。
兵卫第一次碰上的挫折是战争。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订单也跟这大幅减少。这是理所当然的。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代自然没什么人偶箱、陶器箱的需求,而无法大量生产的铁箱与军需产业无缘。而且不久之后,制作箱子用的材料也变得不易取得。
兵卫脾气变得很暴躁,并非工作减少经济困难的缘故,而是因为没办法制作箱子。不知为何,街坊邻居中所有认识兵卫的人都异口同声的这么说。
——箱屋的年轻继承人被箱子附身了。
人人如此认为。
后来,兵卫被征召了。
很可惜的,没人知道兵卫远赴哪个战场。不过无法纵情制作喜欢的箱子,年纪又远超过三十岁才被召集的他不难想象度过了什么样的军旅生活。
兵卫后来平安无事的回到内地,只不过原本雇用的工匠全都死了,不知是遇上空袭还是战死。战后兵卫没雇用新的工匠,独自一人——重新展开箱屋的生意。
但是——不知为何却没人知道兵卫家人的情况。没人知道确实存在过的妻子——正江,与儿子——忠的消息。有人说战时母子两人住在箱屋里相依为命,也有人所他们迁到某处避难了,附近居民的意见参差不齐。老婆婆说她们母子遭到空袭去世了,澡堂老爹则说战后还曾见过她们一、两次。
只有一件事很确定,就是那两人现在不住在道场里了。
战后,箱屋的生意兴隆与否没人知道。
原本就不擅长与邻居来往的兵卫,在复员之后更少与人应酬。与靠着人际关系撑过来的父亲阿忠正好相反,兵卫顽固的封闭起心灵,过着孤独的生活。当然——这种情形仅限于他当上教主之前——
听到这儿我有个感想,是不是一个不管多平凡的人,只要将其半生如此简短的归纳起来的话,都会像这名叫作寺田的男子般诡异呢?我对于明明很平庸却有着可说奇特命运的男子或多或少有点同情。看到他不善与人沟通的笨拙性格,实在难以不联想到自己。
寺田兵卫以灵媒身份展开第二个人生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五年的事。御筥神诞生的时期,是兵卫复员后的第五年,也就是昭和二十六年——去年的事。
“重点来了,接下来的这些话是从澡堂老爹那里听来的——澡堂老爹跟他不只是邻居,也是幼年时期的玩伴,所以到战后还或多或少有点交流。话说这个澡堂老爹啊,千年大扫除时在壁橱中的天花板上发现了脏兮兮的包袱。他看包袱沉甸甸的,觉得有问题,解开一看,原来是一只桐木箱。心想,这肯定是件大有来头的物品。”
鸟口摇身一变,成了令人怀念的无声电影旁白员,比手画脚的交代来龙去脉。
“箱子还附了一张纸条,纸条的内容很奇妙,看不太懂。总之只看出那时隔壁箱屋寺田家的东西,交由澡堂老爹家的上上代帮忙保管。所以澡堂老爹就把箱子拿去还——”
鸟口是抱着骨灰坛般,作出很慎重的搬箱子的动作。
“——那个箱子是兵卫的祖母拜托澡堂老爹的爷爷保管的。澡堂跟箱屋两家子孙一起解读那封难懂的纸条。上面写着兵卫的祖母,也就是阿忠的母亲具有灵能。老婆婆也有提到这点,说祖母很灵验。她说虽然不知道那时什么能力,总之很厉害就对了。兵卫跟澡堂老爹也都还记得很小时曾听说过这件事。纸条上面说有个很有地位的先生来访——只不过不知道是谁f——祖母没什么学问,不擅读书写字,因此没写明那位有地位的先生的名字跟头衔。总之那位先生是来鉴定祖母的能力的。可是兵卫的祖父是个很保守的人,平时就对老婆的能力广受好评感到很不愉快。所以他当然不希望这个很有地位的先生对自己老婆说些有的没的。如果说老婆是货真价实的,对他而言很伤脑筋;可是若说是假货那也很叫人生气,不管哪边都难以容忍。”
看来他祖父是那种对灵异充满怀疑——甚至是满心抗拒的类型。
“——所以那位先生一来祖父立刻大吼大叫的把他赶跑了。大概实在太凶了,那位先生之后就再也没来。这个箱子就是那次来访时忘记带走的。老婆婆不知该怎么处理箱子。她老伴很生气的要她丢掉,她不听。看起来又十分高价——当时真的这么以为。总之是又贵又重的东西。到或许那位先生会来拿回去,所以决定先请澡堂家人帮忙保管。”
京极堂听到这里,表情很愉快的打断鸟口的话。他很少这么做。
“鸟口,我想那位先生就是我前天提到的福来友吉教授吧。”
不出所料,鸟口讶异的张着大嘴,原本安静听的我也一样惊讶。
“那个箱子里装了锡制的壶吧?上面画了野莓、葡萄之类的图案,有把手——”
“咦?是、是这样没错。你好清楚喔。”
“顺带一提,桐箱用绳子捆起来,然后打结的地方还黏上纸绳封印。”
“这个嘛……中禅寺先生,你其实是灵媒吧?这跟澡堂老爹形容的一模一样耶。他原本以为——封印得如此严密,肯定里头收了宝物,可是把纸绳剪断,打开壶盖后——”
“壶里只放了一张写了文字的纸条。”
“唔嘿!”
他这次的把戏真的很不可思议。
“京极堂,你……”
“你们干嘛老对这些芝麻小事吃惊。那个就是福来博士的‘千里眼鉴定组’啊,鉴定长尾夫人时使用过的。用来让被鉴者透视里面写了什么文字。寺田兵卫的父亲阿忠继承寺田家的家业是震灾时,因此是大正十二年前后。兵卫今年四十六岁,故当时十七岁。虽然刚刚没提到兵卫祖父母在世的时间是何时,至少可以肯定阿忠在明治三十九年就已经结婚。幼年的兵卫有祖母的记忆的话,推算起来应是明治四十年代到大正初期。另一方面福来博士进行千里眼的公开实验是在明治四十三年,该年第一个超能力者御船自杀,隔年明治四十四年二月第二个超能力者长尾病死。与第三个超能力者高桥相遇,出版著作《透视与念力照像》被逐出帝大则是两年后的大正二年。时期相符,所以我才敢大胆预测。长尾死后到与高桥相遇为止右端空窗期。福来博士在这段时间中想必也仍然在寻找具有千里眼的女性吧。如果这段期间听说有个寺田祖母这般优秀的超能力者,换作是我也不会放过。所以他才会带着与鉴定长尾同一套鉴定组来访。不过,说偶然也实在太偶然了点。”
原来如此,结果这次说穿了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京极堂接着问:
“兵卫祖父的为人除了古板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特征?”
“这个嘛,听老婆婆说,虽然阿忠吊儿郎当,不过他爸爸这个论啊真的是很正经的论喔,是个看到小孩子随地大小便会很生气的论,看到违法行为会很生气。”
发音不标准是在学老婆婆说话的口气吧。
“嗯,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他是个谨言慎行的守法人士嘛,难怪会生气。明治四十一年颁布了禁止乱用催眠术的警察犯处罚令。上次也说过,当时社会上很流行催眠术。”
“真的有这么愚蠢的法令存在?”
“有,这是顺应当时医师工会及有识人士的请愿而订立的。况且明治初年本来就订立了很多例如禁止修炼道、禁止灵媒等的咒术禁制令。所以——那个、祖父是嘛?对恪守法令的他而言,催眠术专家就跟小偷专家意思相同,千里眼跟顺手牵羊没什么两样。这么做等于说妻子是顺手牵羊的惯犯,小偷专家来褒扬她,当然生气了。”
“千里眼牵羊。”
鸟口复述了一遍,似乎很喜欢这句话。
“话说回来,鸟口,壶中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京极堂不管碰到什么情况都能维持自己的步调。
“听说好像写着‘魍魉’,用汉字写的。”
“魍魉?”
京极堂的脸上浮出困惑的表情。我刚听还摸不着头脑,很快就想到是鬼字旁的那两个不吉利的字。
“魍魉,是魑魅魍魉的魍魉吗?”
“不知道耶,总之澡堂老爹是说是很难写的汉字就对了。我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什么魑魅魍魉是哪些字。总之教主他啊,一看到这两个字就好像感应到什么。”
“感应到什么?”
“灵感啊。”
“看到魍魉之后?”
“对,看到魍魉之后。然后他的样子就开始变得怪怪的。之前顶多只是孤僻而言,人还算正常。可是看到字之后就不说话了。他把魍魉收进壶里盖上盖子之后,原封不动的收回箱子。然后就要澡堂老爹快滚。很让人不悦喔。所以澡堂老爹怒了,从那之后直到今天都没还跟他开口过。他也顽固得很呢,那个澡堂老爹啊——”
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
不过鸟口在被提醒之前先主动修正了方向。
“接着过完年,过了一个月什么事也没发生,两个月、三个月后开首有信徒出入。街坊邻居当然没想到箱屋居然变成神了,以为那些人多半是来订做箱子的。而且听说实际上来访的人是以人偶业界、盘商等原本就常来订做箱子的业界人士居多。看来一开始是以人偶业界为中心扩展的。御筥神也是那些人叫惯了留下来的称呼。而且那时也还继续在做箱子。到了夏天,多了一个新常客,做了很多大木箱——以上是豆腐店老板说的。”
“然后就这样一炮走红?”
经常听说这类事迹。
特别是这类可疑的灵异类传闻,传播速度总是相当快。
“可是——并没有因此一炮走红。若问信徒是否逐步增加,规模逐渐庞大——倒也不是。结果还是跟原本一样,细水长流的慢慢经营。不过听澡堂老爹说,有一天突然很多工人涌进箱屋工厂进行改建工作。外观虽没有动到,里面则把原本的工厂部分全都打掉,改铺上木板。居住部分也进行改装,做了个像是祭坛、摆了女儿节人偶的祈祷房间。澡堂老爹是因为住隔壁,隔着墙看到的。其他邻居则连发生什么事也不晓得。”
“突然——吗?”
“听说真的很突然喔。不久,改建完毕,原本放任不管三十年的看板由寺田木工制作所变成御筥神。箱屋就此正式成为御筥神,可是当地居民到此时也还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信徒增加是在这之后了。改装完毕是在八月底,信徒络绎不绝则是要到十月左右。像老婆婆就以为箱屋还在做箱子。”
京极堂脸抓着抓着,手逐渐往上,开始抓起头来。
似乎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
“所以——”
京极堂问:
“所以说他们不像是靠口耳相传逐步增加信徒,反而像是先做好收容信徒的准备,接着信徒才与之相呼应大量涌入?”
“是的。大概是因为原本是卖箱子的,要动手也是先从容器开始吧。并不是信徒增加太多,没地方收容才改建的。那之后过了半年,不到一年时间信徒就增加到三百人。”
“那个寺田兵卫最早是帮谁解决烦恼?我想知道这点,凡事——起头最重要。”
“你说——最早来求助的人吗?我去查看看好了。”
鸟口拿出手册记了下来。
“喂,京极堂。一介凡夫俗子变成拥有特异功能的灵媒之轨迹的确是很有意思么错,第一号信徒是谁,他们之间又说了什么话也很叫人好奇,可是让鸟口去查没意义啊,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吧。跟分尸杀人案毫无关联啊。”
“没这回事,我需要知道契机是什么。”
“契机不就是那个福来博士的箱子吗?不,应该说是放在里面写着魍魉的纸条。”
“那或许是引发他感伤的圣具,但跟灵能是毫无关系的。上次也说过,灵能不是种体质而是技术。我想知道的是他怎么学到这种技术的——”
京极堂的脸更臭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改看着鸟口。
“接下来呢?他都怎么做?”
“好好,等你问这个很久了。前天也说过了,他什么也不做,他顶多听人诉说烦恼,对人训话,开导人要清廉方正的过活。只不过在听人诉说烦恼当中会说出一些来客没说过的话,所以来客会因而信任他。”
“我懂了,鸟口,他猜中的不是委托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更不是什么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仅仅是‘没对寺田说过的事’对吗?”
“没错,但信徒就是会受骗,因为我也被骗过。再来,寺田的教诲真的很单纯。他要人先把障壁去除。不管屋子还是城镇,通风不良,流水不畅的地方就会产生坏东西。心也一样,若有障壁就会冒出不好的东西,就是这么简单。”
“心之障壁?”
什么叫心之障壁?我好歹对心理学及精神病理学有点造诣,当然,这是因为我自己曾是个必须接受治疗的忧郁症患者,有过这段不太值得夸耀的经历之故。
以我稚拙的知识推测,大概与心理学中称为“防卫机制”的概念相通吧。
但鸟口的说明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所谓的心之障壁,简单说就是欲望、说谎之类的东西,想要钱、想要东西,什么都想要的卑鄙心态就是囤积不净之财的元凶。财产一囤积起来就不像放手,就更想囤积越多对吧?这是人之常情,可是这种执着是很不好的。因为执着,人老是拿他人与自己作比较,竞争,进而衍生出想比他人更好的卑鄙之情。这就是恶性循环的源头——”
呃——是如此没错。
可是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卓越的见解。
我说这个见解很普通,鸟口表示同意。
“这就是心之障壁?”
“是啊,若一直过着这种违反道德的低贱生活,不久就会产生低贱的想法,而生于低贱想法的低贱钱财就会遮蔽了心的四方,通风流水也会跟着变差,接着坏东西从这块阻塞住的空间中冒出来。这就是造成不幸的原因。教主就是帮人除去、赶跑这个坏东西。然后要人保养心灵健康,以免再度复发。”
看来与我的猜想不同,实在是十分无聊的教义。
“这与其说是教义不如说是劝导道德。他总不会凭这种教义来教人舍弃欲望,过着清廉洁白的生活,知足常乐,别跟邻人比较,劝导纯朴生活吧?”
“不,就是这样喔。”
鸟口说得非常简单,以痴呆的表情看着我。
真令人受不了。难道信徒们就是疯狂着迷于这种任谁都想得到的幼稚教义,倾家荡产捐出钱财吗?
京极堂说:
“这算一种惯用手段。这种程度的事就算那位老婆婆也说得出来。不,我看她对孙子的说教搞不好更高明点。但这就是可乘之机。”
“机要怎么乘?大众有这么愚昧吗?”
“身为愚昧大众代表人物的关口凭什么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自傲态度?听好,对整天烦恼孙子鼻水流不停的阿婆传授求闻持聪明法、对丈夫外遇大发醋的老板娘宣导阿字观【注密宗里的一种增进记忆力的修行法】什么屁用也没有。在只知追求现世利益的愚民面前,不管多崇高的教义理论都是无力的。不只难懂的教诲没用,要花时间的修法与修行当然更不可能有效。最好的是明天就能实践的、现在立刻实践的、具有速效性的简单道理——像巷口大娘说教那样简单的道理最有效。只要再加点刺激性的调味料即可,例如说救人救世的佛教风味就很适合。最有效的大概是神秘主义的香料吧。”
“原来如此,幼稚的教义跟可疑的奇迹并用嘛?你想说这就是新兴宗教与三流灵媒们的拿手好戏?”
“正式如此,但那没什么不好的。就算是一流的宗教团体也会采用这种做法。之前也说过,只要有人能因此得救那便足矣。只不过有时就连原本教义崇高的宗教团体,在为了增加信徒而东奔西跑的过程中,把崇高的佛教理念替换成卑俗的寓言,不久之后连自己也分不清何者才是真实,最后搞得本末倒置,沉入神秘主义之海里,被社会赋予可疑的封号——像这类情况也不少见。”
“原来如此,原本的目的被手段取代了。”
“没错。不过有理念作为背景的宗教是还好,但原本就不具理念的新兴宗教往往只能这么做,所以虽能流行一时,却无法建立起稳固的基盘。言归正传,我们的御筥神在垂训道德时是加了些什么香料?”
“好好,关于这点嘛,御筥神说不管是心灵还是房子,只要不通畅,必定会冒出那个,叫什么魍魉的东西。”
“魍魉?”
“是的,就是魍魉。”
“魍魉吗——”
京极堂露出费解的表情。
“教主说,冒出魍魉是非常糟糕的。信徒们每天战战兢兢,害怕自己身上会冒出魍魉。而一旦冒出,想要得救除了请教主大人将之封进御筥之中外,别无他法。”
“为什么是魍魉?”
京极堂皱着眉头,仿佛在说不应该是魍魉。
“魍魉。”
原本安静睡着的榎木津像是装了弹簧一般忽然弹了起来。
“榎兄你怎么了,原来你一直在听啊?”
“当然在听啊。可是话说回来,那个魍魉又是什么?”
“这个我也想知道,先知道的话要报告也比较容易。”
榎木津听到鸟口的话,说了句“英雄所见略同”后笑了。
“魍魉不是怪物的总称吗?我没说错吧,京极堂。”
我对魍魉只有这种概念,所以对御筥神的“冒出魍魉”说法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语感听起来虽有点新颖,不过对我来说这跟说幽灵现身妖怪冒出是一样的。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瞪着我说:
“若是魑魅魍魉合在一起的用法,的确与关口说的一样,是句与‘妖魔鬼怪’没什么差别的成语,但拆开来的话则有点不同,魑是山神,魅念作‘sudama’,指一种长寿的精灵。但相对于此,魍魉则显得非常模糊。例如魍魉也被视为与被称作罔两、方良或罔象的妖怪同一类,这种说法下魍跟魉之间就没有明确的区别。”
“这边有点搞不懂耶,你是说魍魉跟河童、天狗之类的妖怪不同?”
“没什么不同,但你说有点搞不懂其实就是正确解答。看字你也知道这种妖怪跟中国有关,但在中国的时候魍魉就已经是种不清不楚的妖怪了。”
“经济谈,居然也有你不清楚的妖怪啊?我还以为你就像是妖怪组织的发起人,没有什么妖怪不知道哩。”
“关口,谁是那个什么妖怪发起人来着了。”
京极堂从背后的书堆中拿了一本日式装订的古书过来。
从装订看来,应该是那本江户时代的画家鸟山石燕著作、名为《画图百鬼夜行》的妖怪百科吧。是他的爱书之一。
京极堂边翻边说:
“很多人认为日本的妖怪源自于中国,这个概念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自古以来,有许多器物由大陆流传至日本,妖怪传说之类当然也随之流入。但是若认为日本的妖怪只是中国妖怪在本国发展、变形之后的产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世界各地有很多明明没有文化交流却有许多相近似的妖怪,由此可知妖怪在某种意义下可视作一种普遍性诞生的文化。人类具有好几个根源性可称作‘妖怪原型’的要素,这些要素在各个地区里受到各式各样的文化洗礼方始成形。因此就算在不同地区的文化里存在着相近的妖怪,我们也不能一概断定发源较早的就是源流。因为也可能是相似类型的东西在各地同时发源。”
话题似乎进行到京极堂擅长的分野了。
但是——总觉得他这次并没讲得很带劲。
“于是很多考察妖怪真相的学者或有识之士便开始考察起这个所谓的‘妖怪原型’是什么。民俗学者、人类学者、哲学家、甚至心理学家、精神病理学者也都曾提过这点。他们说,妖怪起源于人类对黑暗或自然现象的恐惧心;或说,妖怪起源于对死亡的恐怖——这些说法或许并没说错,但也称不上正确。因为很可笑,实在太理所当然了。就像在喝汤时,想知道里面加了什么料而翻找时发现了萝卜,便高举找到的萝卜大喊‘这是萝卜’一样可笑。不管汤里放了多少萝卜,这总是一碗汤而不是萝卜,再怎么主张汤料放了萝卜也无法说明汤的总体内容。妖怪也同此理。过去的人再怎么笨也还是能区别自然现象与妖怪现象的差异哪。学者的主张某种意义下仿佛在古代人都是笨蛋,分不清楚蔬菜中的萝卜与放了萝卜的汤之间有什么差别。”
“所以说魍魉什么时候要登场啊?”
榎木津进来搅局。榎木津很讨厌冗长的说明,不过由于京极堂的话里常用一些榎木津喜欢的无聊比喻,所以他倒也不是那么讨厌。
京极堂不理会榎木津的搅局。
“例如所有种叫作‘给水怪’的妖怪,这是一种对人呼唤‘给你、给你’如果响应就会突然爆发洪水——的妖怪现象。若依照刚刚学者专家们的观点看来,这种现象就成了普通的洪水而已。”
的确,如果说——妖怪诞生于自然现象的恐惧新年,那么这种妖怪就只是普通洪水而已吧。但若真是如此,洪水的现象与给水怪的现象之间便失去差异性。也可以说所有的洪水均成了妖怪。
“古代人们对那些无法以人为方式防卫的自然现象抱持着恐惧心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害怕洪水爆发也是正常。但是洪水爆发就只是洪水爆发。再怎么可怕也不会变成妖怪。只有在经过一问一答的咒术性仪式作为媒介后,方始成为妖怪。自然现象的发生原本是理所当然,而将之置换成非理所当然的形式,这种动态性的变换过程才是妖怪的真相。‘妖怪原型’并非‘恐怖感’或‘恐惧心’这类原始性的感情本身,倒不如说,妖怪正是产生于背离这些情感的过程之中。妖怪在获得‘形’与‘名’之后方始成立。因此无名的妖怪称不上是妖怪。”
“真难懂耶。”
我听不懂。
“接着,本末倒置的事发生了,即原本在某地区不被当作是妖怪的妖怪只有名字被传入的案例。在输出地具有妖怪之实,被赋予妖怪之名的妖怪只有名字传了过来,于是产生了混乱。有时也被赋予了全新的形态与性质。”
“魍魉就属于这类吗?”
“正是如此,所以才棘手哪。我不擅长应付这类妖怪。”
京极堂说完搔了搔下巴。
“原来也有你不擅长应付的妖怪啊。”
“例如说在江户时期与东国镰鼬、西国河伯并称为‘本朝三奇’的,就是北国魍魉。表示魍魉在当时日本算是相当著名的妖怪之一。河伯就是河童,镰鼬你们当然知道,但魍魉则显得知名度低了些。若说是否当时很兴盛,到现在则被遗忘了,倒也不是,因为在当时就没留下多少文献记录。而且上面说魍魉是北国名产,那北方是否常见到这个名字?却也没有,反而四国一带才存在着所谓的魍魉信仰。虽说那是一种近似于祭祀的御灵信仰的变体,不过光祭祀魍魉这点就很值得注意。另外关于只有名词没有形象这点嘛,这是因为魍魉在出生地大陆的形象原本已经很模糊的缘故,所以也没办法。”
“原本就是不清不楚的妖怪吗?”
京极堂抱着胳膊。
“光字义本身就有问题。”
“字义?汉字的?”
“是的,讲起大陆的妖怪恐怕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不过也还是比日本的妖怪容易理解。首先,看形状便知道其成立的年代。例如说人面兽身的妖怪便比兽面人身的更古老。中华民族是个具有过人呢记录癖的民族,每当王朝交替之际,必定会仔细记录前一王朝的事迹,而至于《山海经》之类的研究分类书也无懈可击。加上汉字是种表意文字,这对研究也很有帮助。即使读法相同,作为名称的汉字会直接表现出意义,因此完全能作区别。亦即,只要看名称的汉字某种程度上便能理解其性质。但魍魉很难。”
“为什么?”
“魍被牵强附会成山川的怪神,魉则当作是山川木石之精,但这其实相当没有说服力。刚刚也说过,魍魉的别名很多,有点也写作虫部的。跟蛟蝄的蝄同字。也常去掉鬼旁写作罔两,此时又会产生不同的意义。你们读过《庄子》吗?”
“扫除【注:‘庄子’与‘扫除’在日文同音】?”
榎木津与鸟口两人不约而同地作出不正经的回答,我趁他们思考无聊的同音冷笑话时赶紧接着说:
“我以前曾看过一次,不过我对老庄没儒学来得有印象,记不太得了。”
“你真没用,《庄子》可是很重要的哪。《齐物论》中有一段著名的段落——”
京极堂记得,果不其然,他背诵了起来。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日: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鲋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云云。”
“啊,有听过。”
“小关,京极,你们两个为什么记得住这些像经文的句子啊,正常人可不知道吧,对吧,那个——”
“我叫鸟口,我没听过,听了也不懂意思。”
“不懂也无妨。总之在这里罔两被解释成影子周边较淡的影子,亦即影子中比较朦胧的部分。罔两这个词也有这种意涵。另一方面,写作罔象的话则又有所不同。此时的意思足生于水中的怪物,《淮南子》日:‘山出枭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各指山怪、水怪、火怪,土怪。《左传》杜预注里也提到过罔象是山泽之怪,然后水怪罔象的日式读法念作‘mizuba’,在日本是一种水神。你们读过《古事记》吧?”
没人回应。
战前过教育的我们当然都柳田国男的学生被强迫背诵过《古事记》,但恐怕没人像京极堂这般敢以如此不敬的态度阅读吧。
“呵呵,伊邪那美命生下火神轲遇突智而烧死之际,痛苦之余流出的尿液中生出的就是罔象女神。这是个女神的名字,名称的念法有很多种,譬如说‘minauha’‘mirume’等等。将女字去掉就成了罔象,也就是魍魉——这样说起来岂不很怪?”
京极堂很难得地歪着头表示纳闷,可见他真的对魍魉感到很棘手吧。
“折口教授【注:折口信夫,公元一八八七年—一九五三年,日本的民俗学者,日本文学研究者。日本民俗学之父柳田国男的学生】指出罔象是与祓濯仪式【注:在河海洗身体,以去除罪恶及污秽的仪式,特指阴历六月三十日进入夏天前的净身仪式】有关吗?我记得有个神社单独祭祖罔象女神——好像是弥都波能卖神社——记得那个神社是阿波国的——美马郡——嗯?这是,美马坂的……”
京极堂突然闭上嘴,
“美马坂?是刚刚榎兄提到的那个箱馆的医生吗,”
“不,没关系,这只是偶然而巳。”
他的表情很不愉快,京极堂平时老是摆着一副臭脸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我知 道他现在很明显地感到不愉快。
榎木津拉长了脸。装出嘲弄人的表情。
于是京极堂又开始接着说:
“算了,总之魑魅魍魉并列时,人们经常把魑魅视作山精,把魍魉一视为水怪。《日本纪》中也采用了这种说法,记载魑魅为山神,魍魉是水神。《大和本草》则说水虎这种妖怪就是魍魉。”
“水虎就是河童?”
“没错——那么便可与本国的水怪之王河童视为同一物。也就是说在我国,不知不觉间别名罔象的魍魉被赋予河川妖怪的性格。另外,‘mizuha’又与水叶、瑞齿的发音相通,故植物妖怪亦可归于其旗下。结果,魑魅魍魉四个总括了自然界的妖魔鬼怪……应该是如此……吧。”
语尾说得有点暧昧不明。
“你怎么说得这么不明不白啊,平时遇到这种话题,不是都有如快刀斩乱麻一般干净俐落地加以解析吗?那才是中禅寺秋彦的本色啊。”
我做了没必要的攻击。京极堂这次似乎一直想隐瞒些什么。
“唉,因为我讲了之后才想到,我国民间传说中的魍魑与刚刚说的形象有相当大的出入。很啰唆但我还是要重申一次,这种混乱在中国也是一样的。《史记》里记载了一则故事:有人在地区挖到一个瓮,一只羊从里头跳出来,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孔丘老师登场了,他说——‘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日龙、罔象;土之怪曰羵羊’。没想到不语怪力乱神的孔丘老师对妖怪遗蛮清楚的。夔是种独脚的怪兽,羵羊则是雌雄同体的羊。这里提到的魍魉,可说完全被当成指妖怪全体的,名词了。”
“一切妖怪都可归于魍魑?”
“正是如此。这成了一个开端,或许因为大家都认为既然是那位孔子不可能有错,魍魉是木石之怪的说法就这样广为流传。明明孔子在川泽之怪那边也加上了魍魉,但这边龙的印象比较强烈。所以就算到现在,一些记载期实的字典中查魍魉还是会写着木石之怪。既是山川之精,又是水怪、木石之怪,这等于是把原本栖息之地分明的妖怪世界的藩篱给打破了。而且中国大部分的妖怪都被赋予了具体形态,却唯独魍魉的描述非常模糊。《述异记》中说它像猪,说它鼻长,又说它似龟,说法本身根本就支离破碎。”
“所以说魍魉没有明确形象嘛?”
“问题是——就是有啊。”
京极堂手按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很伤脑筋的是,魍魉传说除了‘妖怪的总称’之外,还有另一系统在发展。有一则神话提到魍魉是古代中国帝王的孩子。”
“孩子?魍魉是人吗?”
“中国神话时代的支配者很多都不像人。皇帝曾孙颛顼——这个人本身的样子就很不普通,这位天帝有三个一诞生便死去的孩子,其中一个的名字就叫魍魉。”
“孩子是魍魉?”
“嗯,另外两个是疟鬼跟小儿鬼,这个个魍魉据说能长成这样:大小约与三岁小孩相当,眼红,耳长。身体赤黑,满头黑发。能学人语迷惑人——”
“很具体嘛。”
“一方面以莫名其妙怪物的形象不断扩展,另一方面却又宛如真实存在似地被描绘出具体形象。《说文解字》引用了这段对魍魉的描写,说是淮南王之言,虽然流传至今的《淮南子》中并没有出现这段话。《山海经》中也记载了相同说法,以《山海经》为底本的《和汉三才图会》采用的也是这个说法,因此样子很明确。若根据此段叙述绘成图,所画出来的简直是只兔妖,像是野兽。没人知道魍魉究竟是什么;虽没人知道,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野兽。”
“野兽?”
“结果这成了魍魑唯一被赋予的具体样子。”
京极堂把《百鬼夜行》翻开到桌上给我们看。
上面画着一只魍魉。
一头小鬼由草丛中探出上半身。
黝黑的蓬发中长出两只不知是角还是耳朵的突起。
可爱的圆滚滚眼珠子中不带恶意。露出撩牙的嘴吧看起来像在笑。
不可怕。
只是,很令人厌恶。
因为——
这头野兽挖出棺木,从中拉出死者尸体——
大啖其肉。
魍魉面无表情地吃着尸骸。
“这——”
“没错,结果魍魉既是山野泽川的精灵,也是水神,是木石之怪,最后却又在莫名其妙固定成这种模样——所以说它是只其名其妙的怪物。民间最熟悉的魍魑形象就是这个,吃死尸的小鬼。魍魉一方面保有各种特性与历史上的大义名分,在我国为人所熟知的形象却与西洋所谓的食尸鬼相近,因此没有比它更难搞的妖怪了。”
“为、为什么会变这样?这太唐突了吧?”
“也不见得,《本草纲目》的《兽部*寓怪类》里写着‘魍魉,好食亡者肝’。另外一开始也说过,魍魑还有别名叫方良。据说方良是种从墓穴冒出来的妖怪,而节分撒豆驱鬼的原型——方相氏原本就是负责驱逐方良的官员。《酉阳杂俎》里则提到有个叫做弗述的妖怪会吃死尸脑部。弗述被柏木刺进身体会死,而传说中魍魉也怕柏与虎,表示这两者是相同的妖怪。连传说都如此盘根错节,真的搞不懂什么是什么了。”
“真的搞不懂。”
鸟口泄气地说。
“想更混乱的话,我还有很多题材可说哪。”
京极堂的语气虽像在开玩笑,眼神却很凝重。
“有种叫做火车的妖怪,写作火焰的火,车子的车。是种从地狱来带走坏人的妖怪。坏人一死,燃烧着能熊火焰的车子不知从何处出现,带走其尸骸。被带走的尸体被撕成碎片抛洒于各处。——拉着这台车上的野兽据说是只猫型怪兽——也有人说乘坐于火车上的野兽就是魍魉。这种说法可于《茅窗漫录》等书里见到。”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曾听说过火车这种妖怪,不过不知道这家伙会作出这种行为。京极堂接着说:
“还有另一种说法。刚去世的尸体旁之所以要摆刀子之类的金属物是因为防止老猫等兽类或魍魉进尸体里。《耳囊》里也有一则故事提到魍魉变化成人担任公职。”
讲到此京极堂环视在场的人。
“呼呼呼呼。”
榎木津笑了,笑得很开心。
“看来要了解魍魉,别听这些故事还比较好吧?”
榎木津说完又笑得更大声。
“真是如此。这实在是相当头痛的问题——”
京极堂抱头烦恼。
“太夸张了吧,有必要那么困扰吗?魍魉的确是难以理解的怪物,可是那只是文化上的考察很困难而已吧?现在我们是针对现实发生的分尸杀人事件作讨论,魍魉的考察碰上瓶颈与这次的事件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两者之间没什么关联。
“当然是很重要的问题。由从鸟口的调查看来,我们可知御筥神自称是收服魍魉的灵媒。所以魍魑正是让他的平庸宗教产生效力的重点。”
“是没错,可是那又如何?”
“这种情况下,如果发生了必须与灵煤直接对决的事态,要驳倒那些主张什么恶鬼邪魔的、驱逐恶魔供养婴灵的、斩断孽缘怨灵退散的家伙是很简单;可是对手是魍魑的话,就真的的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京极堂搔搔后脑勺歪起嘴。
“呵呵呵,京极,原来你也搞不清楚?那就跟我同水平了嘛。”
榎木津一脸愉快地说,
京极堂低头约十秒钟左右,猛地抬头说:
“鸟口,能不能再说更清楚一点?”
鸟口连忙翻开笔记本:
“嗯嗯,以下这些话由刚从道场出来的人那里问来的。他们说教主看得见魍魉。每天都有信徒来求教,不过教主不太会在这时去帮他们祈祷,顶多只是说说教。每周五的晚上有集会,除魔通常会在这时集中进行。这个集会叫做封秽大典。如果这样还没效就会进行个别祈祷。有时是叫信者到我去过的祈祷房,有时则背着筥到信徒家去。当然这些封印魍魉的仪式也一样免费。”
“封印魍魉——是吗……那道具呢?“
京极堂似乎很不能接受。
“就只有那副御筥。外型像是个木架子,上面放了不知该叫本尊还是神体的箱子,看起来就像个笈。教主一身白色和服。穿白色和服裤裙,头戴兜巾,如果胸前还有那种一团团的怪棉球就完全跟山伏一样了,不过他没拿其它器具,空手。”
“原来如此——可是这么一来就猜不出他的祈祷的方式了,到底是神道系遗是修验道,抑或密法——”
“关于这点嘛,这个应该有用吧!”
鸟口把他从前天就一直背着的巨大包包拉到身边,打开袋口。
“这个有九公斤重,背得我肩膀都快脱臼了。”
鸟口从包里面拿出一个沉重的箱子,解开上面的背带。
宽约三十厘米,长与高各约十五厘米左右。
“这不是传助吗!”
榎木津发出欢呼。
“传助?”
听到这个名字我只能联想到传助赌博【注:一种街头赌博游戏。游玩方式为转动轮盘,让客人赌停在何处。】
“这是是东京通信工业正在开发的携带型磁带录音机。你、你为什么有这种东西?”
“是敝社社长不知从哪拿来的,只能录二、三分钟——不过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你们出版社的社长是何许人物啊!”
想到那辆冒牌达特桑跑车,肯定不是普通人物。
“只是个个性温和的好人啦。我星期天一直带着这个走,怕随便摆着会被人偷走。肩膀压的快脱臼啰。然后啊——我昨天躲在澡堂,隔若墙壁偷偷地……”
“录音——了吗?”
果然连京极堂也不免有些吃惊。京极堂吃惊的样子非常稀奇,难得见到一回。
榎木津则是很喜欢新奇事物,一直吵着要听。
“没录得很清楚,不过应该还能听懂在说什么。”
打开盖子,看到两张像盘子的圆盘,上面卷着磁带。
盘子旋转。原来如此,跟传助赌博倒也有几分相似。
铁盒子突然发出声音。
——天神御祖月诏曰
若有痛处者
令此ashinooutsuho之shinpi御筥
so te nate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ma su
shihuru huru yura shihuru huru
速请御筥 降临此地在此击退魍魉


听起来像日语又不像日语,似乎也不是方言,更不是佛经。
念咒中掺杂了磅、磅的杂音。大概是脚踏地板的声音吧。声音的间隔十分独特,不知是单纯数错了拍子,还是我的韵律感无法理解,总之跟西洋音乐理论中的几分之几拍的感觉完全不同。
听起来就像是铁盒子里藏了个修行者在里面。
不对。
这是利用电与磁力重现出来的虚拟显示。
这个盒子也是种借用科学之名的神秘主义,我感到一阵冷颤冷战。这股声音是虚幻的,并非把过去的真实切割下来放进盒子里面。
播放完毕。
盒中的虚拟现实轻易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再听一次吗?”
京极堂摇头表示不用,接着露齿一笑。
“太了不起了,鸟口,没有比这段更好懂的咒语了。你投入尖端器材的作战方案大大成功了。你真的是个人才哪!”
“帮上忙了嘛?”
“帮了大忙哪。”
京极堂带着犹如生气般的表情笑了。但是那仅是表面上而已,我知道他内心仍旧忧心仲忡。若真是如此,他的表情显得多么复杂难办啊;还是说,那只是我的过度猜想?
京极堂恢复了原本的态度,以毅然的语气质问鸟口:
“接下来——鸟口,有件事想再三向你确认,寺田兵卫真的在三鹰出生三鹰长大的?”
“是的。据说他除了兵役中以外,从没离开三鹰一个星期以上,也没出门旅行过。”
“有亲戚住在伊势和筑上吗?”
“筑上?啊,北九州岛是吗?不过兵卫好像真的没有亲戚。兵卫跟父亲阿忠都没有兄弟,连远房亲戚也没有。就算有,交流也不频繁才是。”
“根据是?柑仔店吗?”
“澡堂老爹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为什么是伊势跟九州岛啊?”
“时机到了我自会说明。接下来我有话要对关口说。我先说明一下现阶段我了解的事情吧。御筥神背后必定有个躲在暗处操纵的第三者。如果御筥神真的涉入犯罪之中,真正该被检举的是这个幕后黑手。因此当下的问题是要先找出那个幕后黑手是谁——不过想找到他得先找出刚刚说的第一个信徒——另外就是兵卫家人的去向。只要知道这些,就算演变成必须与御筥神直接对决的场面——我想,也无须担心了。”
“魍魉就不管了吗?”
京极堂不理我的提问。
鸟口址刻恢复了精神,说要马上去采访。
“那么,关口。”
“应该没我的事了吧?”
“哪可能没事。前天最热切的就是你哪,把我拖下水的不也是你?”
连榎木津都在一旁声援叫阵,喊着“就是嘛就是嘛。”
“你去调查清野的名册,接着去调查可能发生事件的家庭看看。”
“咦——”
多么困难的任务啊!
如果清野的笔记没错,而御筥神也真的和分尸杀人案有关的话,某种程度的确能推测出下一个可能受害的家庭是哪些。他指出危险的那几个家庭里有几家的女儿还没遇难,当中已有十家已经失踪。只要限定条件,自然很容易从剩下的几家中找出可能性的家庭。
但是,就算知道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同时我又该以什么名目来行动?打击犯罪?还定防范未然?恐怕两者都是吧。
可是我没那么能干啊。正当我想拒绝时,很稀奇地玩弄着录音机的榎木津突然出声说:
“那我该怎么办!”
他的主张像是在说——我们这群人是他的属下,帮忙主子出主意是应该的。京极堂像是个穷于应付耍赖小孩的父母,说:
“榎兄跟这个事件没关系吧。你自己刚刚不是也说自己会去想该怎么办吗?”
“我想过了啊。我想去找武藏小金井的那个被绑架女孩的朋友。可是想说这种事情我又不熟,所以正打算找小关一起去耶。”
说什么傻话。还敢说不熟,开什么玩笑。这世上哪来不熟悉犯罪调查的侦探啊。不只如此,他的语气简直当我这个写小说的是这方面的专家似的,当然没这回事。平时老是嘲讽我的社交恐惧症与差劲记忆力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你这么说,可是我比你更不熟啊!榎兄!明明就你才是侦探吧?”
照这样下去,不管事态怎么变化都很糟。正当我一时之间迟疑着要向京极堂抗议还是向榎木津抗议时,现场的主导权已被京极堂给抢走。
“你说被绑架女孩的朋友——是指那个同时碰上加菜子自杀与绑架现场的同班女吗?”
“对对,我不记得名字,不过这里有写。这女孩子很可疑吧。”
榎木津把增冈给他的警察制作的资料交给京极堂,京极堂手势熟练地翻阅起来,没一会儿功夫就找出女孩的名字。
“我看看,武藏小金井——人偶制作师楠本君枝长女赖子,十四岁,私立鹰羽女学院中学部在学。这个嘛。”
——楠本君枝。
怎么回事,好像在哪听过?我知道这个名字,字面在我脑海中逐一浮现,楠、本、君、织……不,是枝吧?
——楠本君枝,我知道了。
我赶紧从矮桌下面拾起那本名册,
——在第三张,从上逐行看下来。
——没错,是久保竣公的上一个。
难怪我对字面有印象。
“找到了!那个楠本君枝是御筥神的信徒。”
“什么?”
“这里,你们看,住址也在小金井,清野的笔记写着——”
“女儿节人偶之工匠。无夫,有一女,某私立名校在学中,此应为穷困之因。热心有余,金额不足,条件充分,惨剧到来不远矣。危险也,需注意。”
京极堂上半身靠过来,从我手中抢走名册,
榎木津跟鸟口也凑过去看。
“这——”
京极堂的睑色变了。
“以小关的记忆力而言简直是奇迹嘛!”
榎木津又在嘲弄我了。平时的话,京极堂一定会跟着一起搅和,但这次并没有。
京极堂一直搔着头发。
“怎么了,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次的事件本身简直就像魍魉。令人不舒服的相符与龃龉反复出现,这是是偶然?不可能是必然。可是照这发展看来,难保那家伙不会跟一切有关。不,稍等,这么想来——”
怎么回事,我从没见过这么慌忙的京极堂。
“真是的,你们为什么老爱把我这个隐居者拖出来。这事件的发展或许会很糟。不,这只是有这个可能性而已,这……”
“会有多糟?”
高亢的声音。
京极堂转头。榎木津回头,鸟口抬头。看过在场全体的动作之后,我才总算发现说话者并非他们其中之一,而他们的视线方向正朝向说话者。慢了一拍,我移动我的视线。
木场出现在檐廊。
木场显得有些憔悴,原本剃得很短的头发也长长了点。
气色不佳。由于斜阳从他背后照射过来,在我眼里看起来就眼那天于箱馆见面的情况一摸一样,
“木场修,听说你被罚闭门思过,你那张怪脸是怎么回事,喂。”
木场的吼声遮蔽了榎木津的话,
“为什么很糟,京极堂?”
京极堂沉默了半饷,调整坐资回答:
“我的意思是,余味很不好。”
“你这混蛋,照这样听来你肯定知道点内幕对吧——关口就算了,礼二郎连你都出动了,这事肯定不稳当。快交代给我听。”
“在那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知道什么。我想你是最接近事件核心的人。这团可憎的偶然之集合与扩散,究竟是以多么胡来的方式构成的,只要听完你知道的事,我想应该就几乎能迎刀而解了。”
京极堂站起来。
“说得好!京极,那就让我拜听一下你对这什么狗屁构成有何高见。”
木场表情凶恶。
“只不过,若如我想象,余味太糟的话,我就不愿意说了。”
京极堂静静地以此作结。


《道歉函》
母亲,请原谅我。
请原谅我这个愚蠢的女儿。
一想到那之后的几个月间您所受的煎熬,我就难过得坐立不安,事到如今,我总算能理解您的心情了。
您一定报心酸吧。
一定很痛苦吧。
我从不知被自己女儿所疏远是多么悲伤的事情。过去的我是多么不孝啊。
我很后悔。
我很懊恼。
但现在都己无法挽回。
过去的我在失去父亲之后,只知道去厌恶一天天变丑的您。如果您还保持着过去的美貌,我的心情肯定不会这么别扭吧。
但父亲的离去是我的错。
那么,害您变丑的元凶也可说也是我吧。一想到这里真的很难过。
我是个多么愚笨的女儿啊。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我现在失去了重要的事物了。
就是加菜子。
如果说,把您赶入死亡深渊的是我,那么害加菜子变成那样的也是我,多么愚昧的事啊。加菜子现在不知人在何方。如果死了的话……
如果死了的话。
杀死加菜子的凶手,就是我。
我很想成为像年轻的您那般美丽的人。也希望加菜子能变得跟您一样美丽。结果,这股思绪,却化作那般浅薄的行动,还害死了加菜子。
已经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要到那个男性的身边去。
跟那个人一起
(中略)


真不知榎木津的驾驶技术该算高明还是差劲。若是只论技术方面他确实更胜于常人,可是开起车来依旧粗鲁。让他开起悬吊系统几乎失去作用的冒牌达特桑跑车,坐在前座的我感觉就像犯人受到拷问,屁股被打好几大板一般痛苦。
而且更叫我无法理解的是,视力显然不佳的榎木津,为何得以获准驾驶?
总之,夏木津的心情好极了。他大概是本次事件相关人士当中心情最好的一个吧。
若问为何——因为这个不负责任又毫无常识的侦探很轻易地就卸下了原本肩上的重担。明白地说,他已经在开始进行调查之前就先放弃了柚木加菜子的搜索。
昨天——招待突然来访的木场进房后,京极堂要求我们先行离开。他的行为彷佛想隔离我们与木场一般。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京极堂说——只要听完木场的话应该就全部知道了,所以我们当然也有权利知道结论。
面对我的反对,京极堂如此回答:
“关口,这次的事件恐怕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种连续发展。这些乍看之下彼此关联的几个事象之间完全没有关联。只要执着关联性就无法看出事件的整合性,故最好的办法就是别想太多,分别追查各个事件。听过木场大爷的话所得到的结论改天必定会向各位报告,时间由你们决定即可——”
我个人很希望一起听奇妙事件的当事人——木场修太郎的体验谈,但榎木津与鸟口并不反对京极堂的提案,迫不得已我也只好接受。
但面有难色的反而是木场本人。
木场以具相当魄力的粗厚嗓音叫骂起来:
“京极你这混蛋家伙,老子可不是来找你商量也不是来闲话家常的。我来是有话要问坐在那里的关口。喂!关口,你的——”
“大爷。”
京极堂静静地一喝。平时木场并不会怕这种程度的威吓,但京极堂紧接着说的意义深远的台词却让豪杰刑警有点退缩。
“现在听我的话是为了你好。”
“什么意思。”
木场把原本就细小的眼瞇得更细了。京极堂手摸着下巴,静静地说:
“想跟他们交换情报,是不可能不提——大爷你为何在思过中还如此积极,不,为何不顾有被罚闭门思过的危险却仍执意要进行危险行动——这项理由的。如果你觉得无妨——那我也无所谓。”
木场沉默半饷。
“京极,你——知道些什么?”
“别担心,在场三人知道的情报我全都听过,我会清楚地交代给你知道。恐怕目前的阶段下,我是最能明白说明这些情报的人吧”
木场默默地坐下。
我们这群人则交替似地起身离座。
我实在不懂为何我们不该在场,也不懂京极堂对木场所说的具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也猜不到木场会说些什么体验谈,也不知京极堂又该如何把榎木津听来的柚木阳子的可怜过去告诉他。
接着——京极堂送我们到玄关,在榎木津耳旁小声地说:
“榎兄,我仔细思考过了,我想你的侦探工作是不可能顺利进行的。我看柚木加菜子是找不到了,或许放弃会比较好。”
听到这话的瞬问,榎木津的表情立即开朗起来。
他很轻易地就放弃了柚木加菜子的搜索。
这就是榎木津心情好的理由。
我们在被京极堂赶出门后,稍微讨论了一下今后的方针。
结果决定鸟口继续负责追加调查御筥神的底细——如教主的家人、最初的信徒等,我则与榎木津——一半是情势使然——决定去拜访楠本家。但此行的目的乃是彻底为了与身为御筥神信徒的楠本君枝见面,了解她女儿赖子是否有成为新的分尸杀人的受害者之可能性。
而非为了寻找柚木加菜子的线索。
榎木津究竟打算该怎么履行与增冈的约定呢?放任不管难道不会令他父亲丢脸吗?虽然是多管闲事,但我很在意这件事。只不过榎木津本人对我的挂心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侦探一发现停在晕眩坡下空地的那辆赤井书房社用车,立刻高举双手欢呼,死缠烂打地拜托鸟口,要他在调查期间车子借他使用。鸟口一说答应,夏木津立刻宣布:
“这是,我的!”
那之后他的心情又更好了。
我与榎木津以及鸟口没事先知会主人便决定三天后在京极堂会合后,暂时分道扬镳。
然后过了一晚,也就是今天。
我与榎木津两人正在前往楠本家的路上。
就算见到楠本君枝也没什么用,而是否真能有效防止犯罪也值得怀疑,但我们也想不到有什么其它好法子了。
京极堂肯定知道些什么内情,这点无庸置疑。他有事瞒着我们。公开他所知的岂不是更能朝事件解决的大道迈进一步吗?那么——为何保持沉默?
难以理解。
柚木加菜子的绑架事件、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封秽御筥神……这些难道不是一个巨大事件的某一面相而已吗?散见的几个事实之中富含了充分的暗喻,足以使人产生这般疑惑。而握有谁也不知道的情报的京极堂应该已经从这几个面相之中见到了事件本体的原貌。对木场说的话与对夏木津的建言,想必都是基于这个原貌而来的吧。
我向愉快地握着方向盘的榎木津征询意见。
“不知道京极堂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去喔?他到底知道些什么?木场大爷为什么一听他那么说后就变得很顺从?不方便让我们知道的理由是什么?有太多事我都不明所以了,榎兄你的意见如何?”
榎木津彷佛在侮蔑我似地扮出鬼脸,一脸觉得麻烦地说:
“你还是一样迟钝耶。小关,你就像只乌龟,你这只乌龟。”
“你回的是什么话?我可不是在问你对我的感想。”
“阿龟,你为什么连京极堂叫我们先回去的理由也不懂啊?木场修他啊,当然是对那个、叫美波绢子是吧?对那个女人一往情深啊,热烈得很咧。”
“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对男女情爱之事确实有点迟钝,但只凭那么点情报为什么就能导引出这个结论来?我看并非我太迟钝,而是榎兄以小人之心做了过度揣测吧。榎木津带着瞧不起人的语气继续说:
“要不是如此那个傻子怎么可能主动参与会危害自己立场的事件。你没看到他那张脸?那明显就是心思细腻的笨蛋烦恼了好几天的成果。那个粗犷粗心又没神经的肌肉男,居然会如此纤细地烦恼,真是笑死人了。光看警察写的报告就看得出木场修那家伙有多么热心参与这个事件。那家伙没女人缘,别说被人喜欢,连怎么去喜欢人也不晓得,所以才会以为只要一股脑地努力就能获得成果吧,真笨。”
“会不会说得太过分了点?他是你的老朋友耶。”
“还是竹马之友呢。”
榎木津照样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木场不似外表,其实并不粗心,也不是榎木津所形容的莽撞之人。至少我这么认为。只要跟他来往过,很容易就会发现他的慎重与略嫌神经质的个性。
只不过他有时就算自己并非这种类型,也常配合周围的人对他的刻板印象来行动。这时便很难判断他真正的想法是属于哪边。不过不管如何,我也还是注意到他的性格可说是那种所谓的纯情男子汉。
那么,如果木场真的迷恋上柚木阳子的话——一旦知道思念的人不为人知的过去,他究竟会怎么想?
京极堂要我们先回去,就是顾虑到这点吗?
心情变得很复杂。
“京极堂——不知道会怎么跟木场说喔?——我是说那个、阳子的过去。”
“让他来转达至少比你或我来好得多了啦。别担心,又不是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三十好几的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可能真的跟人商量起恋爱烦恼的。而且京极在这方面的说话技巧高明,一定会好好转达的。只不过木场真是个伤脑筋的家伙,真是笨蛋。”
要说伤脑筋的家伙,我看我身边的这个驾驶更胜一筹吧。
正想开口揶揄时车子停了下来。
“楠本家在哪边啊?阿龟,把住址拿出来。”
我拿出那本名册,告诉榎木津详细地址。
这时我注意到,我昨天带名册到京极堂去时是放进纸袋里的,可是今天却是直接带出来。看来我把纸袋忘在京极堂了。纸袋里除了名册以外好象还放了什么。
“啊,是《匣中少女》。”
“小侠女?阿龟你在说什么?”
我原本就是打算让京极堂过目才把小泉寄来的久保新作的排版稿带去,结果忘记从纸袋中拿出来,直接摆在那里了。京极堂多半会检查内容吧,反正原本就是要带去给他看的,这样也好。
“怎么回事,这一带没什么路标,路好难找喔。方向好象不太对。”
榎木津哼着歌转动方向盘。
“阿龟,我今天可是刻意为了你才跑这一趟喔,所以别楞在那里快帮我认路嘛。”
“说什么鬼话,为什么是为了我来啊!”
“因为我早就没事啦,我已经放弃找小女孩了。”
“我才刚想问这点哩。我是不知道京极堂凭什么根据对你那样说,可是榎兄这么轻易就放弃真的好吗?你打算怎么向对方报告?”
“就说‘找是找了,没找到’不就好了?”
“可是你钱都拿了耶。”
“这是必要经费,他自己说有多的也不用还啊。”
“那令尊的立场又该怎么办!”
“我老爸大概连打过电话给我这件事都忘了吧。”
不愧是榎木津的父亲。所以说,他打算报告自己束手无策吗。可是京极堂又为什么会说那种话?
榎木津大声叫喊:
“就是这一带。阿龟!我们到了!”
总算到达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好,我一点计策及准备也没有。

增冈的数据与清野的笔记,我手中有这名即将与之会面的叫做楠本君枝的妇人的基本情报。资料上说,她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制头师傅。就我所知,女性的制头师傅应该是很稀奇的才是。
听说人偶工匠这种职业的学徒很辛苦,但技术好的话也能很快独当一面。资料上说,她特别擅长制作的是人偶业界中的所谓三月物【注:三月三日为女儿节,有女孩子的家庭习惯摆饰人偶来析祝女儿的成长与幸福。】——女儿节人偶。
是间小房子。
楠本家位在三叉路的一角上,因此两边都面对着马路。这是间木造平房,靠马路侧有低矮的木板墙,墙内有片勉强能称之为庭院的小空间。院子里种着干巴巴的柿子树,高度只略比平房屋顶要高些。与隔壁房之间,隔了一小段距离,加上隔壁房子又是两层的楼房,生锈的铁皮由瓦片屋顶的对面露了出来。另一边则似乎是片空地。
由于缺乏比较对象,所以一不注意容易搞错规模,令人错觉这是建筑模型中的迷你屋。
大门紧闭,有如被罚禁闭的武士之家般钉上了十字木板。但还不至于密不通风,看得出钉得很草率。
沿着木板墙绕一圈,空地方向有个后门。房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在吗?
“喔喔!在过年耶。”
门上装饰着注连绳,又不是神社,无可否认地令人感到不合时令。
敲了两、三次门,没人响应。
“没人在吗?”
没人在比较好,反正见了面也不知该做什么。
“可能只是装不在。怎么办,阿龟,要不要强行突破?我来把门踢破好了?”
榎木津抬起脚,轻轻踹了下门。
“别这样,下次再来吧。”
要是答应,榎木津肯定会很高兴地把门踢破。
“还要再来一次很讨厌耶,我们先去别的地方消磨时间好了。我想到了,阿龟,我们去咖啡厅吧。虽说跟你约会教人很不愉快,不过别担心,我来请客,用侦探的经费。”
真是个过分的家伙,不过我也想不到其它好办法。把那台冒牌达特桑跑车停在后面空地后,我们朝着连是否有也不确定的咖啡厅出发。
只不过由这附近的街景看来,难以相信会有咖啡厅,到处是空地。
走个几步之后见到一间落魄工厂。
“木场修也住在这个小镇嘛?真是乡下地方。”
榎木津边踢竖立在工厂旁的电线杆边说。
“啊,有咖啡厅。”
明明视力不佳,观察力却意外地敏锐。定睛聚神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确实看到了一家名曲咖啡厅【注:日本流行于五○~六○年代的一种店内播放古典名曲供人欣赏的咖啡厅。】。
大约位于三百公尺远的位置,店名叫做“新世界”。
异于豪华的店名,店本身的装潢相当穷酸。打开涂成红色、没什么品味的毛玻璃门,里头传出声音嘶哑的莫扎特。
“这家店品味怎么这么糟啊。播这种音乐客人不用一分钟就睡着了。来这里商量公事的客人肯定会举手投降的,对吧阿龟。”
榎木津似乎很讨厌古典乐。
“榎兄的坏毛病就是老是以为大家都跟你的想法一样。另外也请你不要叫我乌龟好不好?”
采光不佳的店内十分昏暗,空间还算宽敞,而且客人也出乎意料地多。
没有店员过来招呼,我们得自己找到座位。
榎木津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见到空位就坐了下来。这种照明之下,榎木津看起来就像石膏像里的赫密斯【注:希腊神话里的旅行之神、商业之神、小偷之神等,同时也是众神的信差。】只要不说话、不活动,肯定很受异性欢迎吧。家世与容貌都好得无话可说,却年过三十还没结婚,肯定是又说又动的缘故。
结果我这么一想,榎木津居然真的不动了。原本滔滔不绝的贱嘴也闭上了。女店员来拿点好的菜单时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盯着我的方向看。但他并不是在看我。他两只大眼放空,却又一动也不动。
我不得已先点了两杯咖啡。
“怎么了?榎兄,怎么突然僵住了?”
“嗯嗯,你先待在这里。”
榎木津静静起身,走向我背后的方向。
离我们间隔两个位子上坐了个男人。
榎木津站在男人面前。
他看见——什么了吗?
没错,肯定如此。据说榎木津看得到平常人看不见的事物。京极堂说他看见的是他人的记忆片段。如果是事实,他应该看到了某人的记忆吧。那么,他看到的是谁的记忆?我扭转上半身朝后面一看。榎木津遮蔽了我的视线,无法确认对方的容貌,只听见对话声。
“抱歉,我是个侦探,你——你认识加菜子吗?嗯,你确实知道——”
“你、你想干什么?侦探?加菜子?她是谁我不认识,突然冒出来质问他人,真是失——”
“你在说谎,明明就知道。那——”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失礼啊,我才没听过那个——”
“那、那个窗里的女孩子是谁?镶在窗框里的——”
“说什么窗子框子的,一句也听不懂。如果你还继续骚扰我,我就——”
双方都在听完对方的话以前就抢着先发言,遮盖了彼此的言语。
忙碌的你来我往。
等等,我似乎听过这个声音、这个语调。
我离开座位走到榎木津旁边。
“干什么!真是令人不愉快的人,你太放肆了吧!”
男子起身,看到我。
“关、口巽——先生?”
男子说。
男子原来是——久保竣公。
榎木津看我。
“什么?小关,原来是你的熟人啊?”
我穷于回答。
“既然是熟人你也帮我问一下嘛,这个人知道加菜子的下落耶。”
“关口先生,这位失礼的先生是你的熟人?如果是也请你帮我转达一下,我并不认识他说的那个加菜子。”
两人的话语近乎同时由各自的口中发出,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竟然能分辨出双方的话来。
久保为什么会在这里?京极堂说这世上的泰半事情皆是基于偶然,但如果连这件事也是偶然,未免也太巧了吧。
久保一如往常,头发整理得整整齐齐,眉毛像是用眉笔画出来般纤细,一双丹凤眼又细又长。身穿天鹅绒材质的外套,以领巾取代领带,看来绅士极了。相对于此,夏木津在那对有如整团黏上的浓眉底下半张着惊人的大眼,表情松垮。红色的毛衣虽很随兴,但穿在他身上倒还挺有模有样的。
这两人都给人一种人造物的感觉,但彼此没有半点相通的部分,各自拥有互不兼容的世界。对他们彼此而言,对方就像是异世界的人。
“喂,小关,你发什么呆啊?你果然是只乌龟,你这只乌龟。算了,更重要的是你!”
“敝姓久保。”
“你真的敢说你不认识加菜子?那你就看看这张照片。要是看了之后才说果然认识的话,我可不原谅喔。”
榎木津不知为何语气很得意,自裤袋中掏出照片递给久保。
久保讶异地拿过照片,他今天依旧戴着白手套。
递给他的应该是从增冈那里拿到的加菜子的照片吧。可是仔细想来,便可知久保没理由认识柚木加菜子。连在这里遇到久保都可说太过巧合了。要是久保看到照片之后,真的有什么奇妙反应的话,便已超乎巧合而是一出闹剧了。因为这种剧情,只有在巧合主义的三流侦探小说中才看得到。
然而——
久保凝视着照片,跟刚才的榎木津一样僵直不动。他拿着照片,白手套上的几根欠缺的手指正微微发颤。
“看,你果然认识吧。你是骗子。”
“不——我不认识——”
“还死不认帐。小关,你的朋友怎么那么多骗子啊,这叫物以类聚吗?”
榎木津的粗暴发言并没有传到久保耳中。
“这个——女孩,叫做加菜子吗?”
“对啊。怎么,原来你不知道名字喔?糟糕,姓名是叫啥去了?”
“柚木。这女孩子的名字叫做柚木加菜子。久保,你该不会——真的见过这女孩吧?”
我怀着无限复杂的思绪质问久保。
“不——当然没见过,只是——”
无精打采的,这不像我认识的久保竣公会有的反应。眼前的久保已不似刚见面时那样带有小刀般的锐利。明明仅见过一次面,我心中已塑造出一个名为久保竣公的虚像。或许那只是我个人的过度想象罢了,那么现在我感受到的不调和感或许也只是他初次见面给我的印象过强所致罢了。
“你们在找——这女孩吗?”
“嘿嘿嘿,正确说来,是‘找过这女孩’才对,只不过现在已经没打算认真找了。”
久保冒着汗,透过空气的传达我感觉到他的情绪非常激动。
久保果然知道内情吗?
“这张——照片,可以借我吗?”
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的回答超乎我的预料。
“久保、你、你在说什么?”
“不、不是的,关口先生,我并非直接认识她,不过多少知道点线索。如果能找到这女孩,对你们应该多少也有点帮助吧?”
“多少是有没错。”
怎么回事,这是多么勉强的回答啊!
我怎么听都只觉得这是苦无对策下的勉强借口,可是榎木津却全然毫无所感。
“那么,我很乐意循我所知的线索帮你们寻找,或许能因此找到她的所在。对,这样比较好。关口先生也同意吧?这样做比较——”
“好啊。”
榎木津抢先回答了对我的发问。
我实在跟不上眼前的这幕闹剧。
榎木津从久保手中拿回照片,在背面写上自己的联络方式再交给久保。在这段期间久保像是失魂落魄,茫然地呆站着。就算他有线索又会是什么线索?我觉得至少该先问过这个问题,但榎木津似乎漠不关心。一拿到照片,久保又开始猛盯着瞧,眼神非比寻常。
对我而言,这两个男人都是——异类。
“好了小关,我们也该回座位了!你看服务生从刚刚就一直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呢!粗心的你难得细心为我点的宝贵咖啡就要冷掉了。趁还热着的时候快喝吧。”
榎木津轻快地转过身来,一回头刚刚那位店员正一脸困惑地端着咖啡站着。
我还是很在意久保。我觉得还有很多事必须询问久保。
但我自己也一团乱,不知该从何问起。
对了,御筥神的——
正当我想到时,榎木津已经回席,并大声唤我过去。久保的眼里丝毫没有我的存在,一直看着加菜子的照片。
我边在意着背后的久保,边回到座位,开始觉得即使发问也没有用。
在这种如闹剧般的事态发展中,这点小事一点意义也没有。
问了也没用。
我一坐回座位,榎木津就对我招手,把脸凑向我,说:
“喂,小关,你的那个朋友很怪耶。”
关于这点我是没什么意见,但要是听到这种话出自榎木津这种人嘴里,我想他本人也会很意外吧。榎木津降低音量接着说:
“他是专门烹煮野味山产的厨师?还是阿兹特克的神官?至少不是医生吧,看起来不像。”
“你在说什么?”
他举的例子半个也不像。应该不是基于服装或言行举止而来的联想。我告诉榎木津他跟我一样是小说家。也不知榎木津是否听进去了,只是随口响应了一下。
我们之间没什么对话,不过也还是消磨了约一个小时。
这段期间,我整个心都在久保身上。
定期回头一看,他都只是低着头不动,还是一直看着照片。
这种距离感很不自然。明明是熟人,却不同席,可是也没理由继续装作不知道。我开始讨厌起这种感觉。与他的作品《匣中少女》一样,余味很糟。到最后,我们还是连声招呼也没打地先离开了“新世界”。
“那家伙大概是在等人吧。”
回到楠本家时,发现有个少女站在后门弄得吱吱嘎嘎作响,似乎是在开门。她的身躯瘦小而纤细,穿著深蓝的西装外套与同颜色的裙子,应该是制服吧。少女一心一意地忙着,没注意到我们的接近。
“打不开吗?还没人回来啊?”
榎木津一如往常地贸然开口。
少女反射性回头。
是个美貌的女孩子。
“——你们是谁?”
露骨地表现出怀疑的表情,这也难怪。
“我们是侦探,妳是这个家的——”
“妳是楠本赖子的朋友吗?”
我在榎木津想出人名前先接着说了。要是全交给榎木津处理恐怕会把女孩子吓跑吧。
“我就是楠本赖子,有事吗?”
这个女孩就是楠本赖子——吗?
“啊,那太好了,母亲不在吗?”
“你们是——讨债的?”
“刚刚就说是侦探了嘛。”
狐疑的神色不减反增。
由还只是中学生的小女孩会误把我们当成讨债人这点看来,表示楠本家的经济果真很窘迫吧。
但既然是本人,为什么连自家的门都打不开?
少女交互比对似地继续瞪着我与榎木津。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眸,那会令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污秽的脏东西,使我有强烈的低人一等的感觉。纯洁少女的视线是种剧毒,足以射杀我这种人。
或许是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模样,少女的警戒心明显地升高。
我情急之下想到个借口。
“我们是警察的,对了,是木场刑警的熟人。不相信妳可以去确认看看。所以别那么警戒,请相信我们。”
根据增冈律师拿来的警察资料显示,这个少女——如果她真的是楠本赖子的话——应该认识木场。
“木——场先生的?”
“小关,你干嘛扯这些借口啊。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只要正大光明的说不就好了,没必要牵扯到木场那个笨蛋吧。喂!”
“——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来找妳母亲,不在吗。”
“我妈她——应该在,只是上了锁——所以我也进不去。一定是趁我不在时上锁的。”
“那还可真是个坏母亲,她总是这样?”
“——也不算——总是这样。”
“哈哈,也就是说,偶尔会这么做啰?”
真叫人吃惊——虽然还有些犹疑,但楠本赖子已经逐渐对榎木津敞开心房,连我介入的余地也没有。但是这么听下来便可以了解,榎木津不管对象是谁,真的是一律平等地以相同态度来对待。
“请问——你们真的是木场刑警的朋友吗?”
“那个方型脸的家伙?是啊,是朋友。很讨厌的朋友对吧?他的脸真的很恐怖对吧。”
“我是不觉得恐怖啦——那,你们是来问加菜子的……”
“咦?”
少女的情绪似乎有点激动。
“如果你们是来问加菜子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已经全部告诉警察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跟这件事无关,反正早就结束了。今天来是专程来找妳母亲的。妳母亲是不是在做一些奇怪的事?用木板把玄关钉死的是你母亲吧?她疯了吗?一点也不正常嘛。真是个怪人。”
听见榎木津毫不犹豫的否定,少女急速取回了安心。但是我实在无法理解榎木津的神经是怎么长的,居然面对小孩子说母亲坏话。只是少女听到这些坏话似乎也不觉得厌恶,既不生气也不高兴。
“我也不懂我妈的想法——请问,我跟人有约,能先离开吗?”
少女的态度意外地冷淡,但在提到母亲时似乎皱了下眉头。
“当然可以!只不过——嗯——对了。”
“什么事?”
“不,没事。再见。”
“我先走了。”
提起放在旁边的学生提包,楠本赖子朝我们来的方向小跑步离去。榎木津歪着头目送她离开。我似乎从头到尾只扮演了笨蛋的角色。
“那是青春痘吗?还是瘀青?不过她居然能在那种地方发现这个。”
榎木津又开始说起莫名其妙的话。
“那角度太怪了——只不过这么说来那女孩今天不惜请假也要去跟人会面耶。”
“对喔!今天是星期四,要上课。”
完全没注意到。现在还不到中午,学生们当然在上课。
“刚刚那个男的——住在这附近吗?”
“刚刚那个男的……你是指久保?”
“名字随便啦。那女孩跟他相识吗?”
“不可能吧。我是不知道久保住哪儿啦,不过应该没这么巧吧。”
“是吗——”
榎木津似乎很不以为然。他凭借的根据肯定不是常人所能计量的,所以与他也根本没什么好争论的。
门冷不防打开,我吓得两脚发软,差点跌倒。
“啊!果然在家!小关,高兴吧,我们总算能远离‘白跑一趟’这四个空虚的字了!”
一名女性从房里出现。
屋内一片昏暗,没有电灯。
原本以为——房间是一片狼籍,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因为这个家连足以称为狼籍的财产也没有。穷困到如此地步,也不难理解她为何面对初次见面、又不知身分的可疑二人组会毫无防备地让他们进门了。这种防人之心似乎早就在她的生活之中,不,在她的心中磨灭殆尽。
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屋内的黑暗。
房间里连个坐垫也没有。房间角落摆了看似米袋的东西,上面插着几颗人偶头。从遮蔽窗户的布缝中泄进来的光线在人偶头上留下了朦胧的阴影。只有一颗还没刻上眼鼻的头受到明亮的光线照射。画笔、雕刻刀等等工具随意弃置在米袋四周。看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工作了。
房间正中间不知为何摆了磨钵。细粉洒在榻榻米上,磨棒躺在粉堆之中。刚刚大概在进行着什么工作吧。
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做菜,所以多半是在磨制制作人偶不可或缺的白色颜料。不过附近并没有用来溶解粉末的开水。那么这个钵应该也是几天前的生活痕迹吧。
榎木津保持沉默。
君枝也不发一语。
她只是打开房间,听从我们的要求让我们进门。
君枝比我想象的年轻许多。脸上完全没有化妆,破旧的衣服也早就超乎质朴的范围。照理说这身打扮会让人看起来苍老十岁以上,但君枝依然显得十分年轻。就算用严格的标准来看也仍算是与实际年龄相符。或许原本就长得比较年轻吧。眼睛、鼻子的轮廓清楚,可说是个美人。
我在磨钵旁边没沾到粉末的地方坐下。榎木津站着。
“为什么——把妳女儿……”
“赖子不在,要找赖子的话请回吧。”
“不,不是的。妳女儿我们刚刚就遇过了。我是想问,为什么把赖子关在门外?妳人应该一直都在屋子里吧?”
没有响应。不知该说是憔悴还是疲惫,君枝好象心不在焉。
但决不是悲伤或痛苦。
君枝的气色不佳,我想那或许不是由于处境不幸,而是生活不正常或营养失调的缘故。两眼眼神涣散应该也同样是这个理由吧。
君枝意气消沉地把弄着榻榻米上的磨棒,眼睛呆滞无神。
“妳刚刚想自杀吧?”
榎木津唐突地问。
一回头——看到梁上绑着绳索,底下放着一个木箱。典型的上吊自杀的准备。
“这位太太,妳别想不开啊!”
“喔。”
由她抬起来的脸上我看不到深刻的表情,只是充满了疲劳与困顿。感觉不到一丝一毫前一刻正打算了结自我性命者的悲怆。
“原本打算——女儿离开之后就……不过——你们来了,所以——”
怎么回事?这有如用菜刀刀背切东西般滞钝的回答是怎么回事?这名女性不是正打算自杀吗?自杀这种行为难道就这么不值得一提吗?
“那,妳打算等我们离开就去死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她不是在开玩笑,当然精神也没异常。
现在的她已经处于极限状态。只不过对我来说无法理解罢了。
这时,我痛切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不可能进行真正的沟通。靠言语无法相通,心意更是不可能交流。
对我而言的现实与对她而言的现实之间有段极大的距离。有多少意识就有多少现实。有一百人就有一百种,有一千人就有一千种的现实,这些现实彼此互不相同。而且还不是稍微不同,而是完全不同。若不把勉强自己相信这些现实相同作为前提,沟通就无法成立。只要能勉强自己去相信就没什么问题;但若是稍微产生了一点点疑问,这种互信立刻就会产生破绽。
否定自己以外的一切,人就会令自我陷于孤立;而否定了自己的话——下场我比谁都还清楚。因此——
不管是久保的话、赖子的话、还是君枝的话,对我面言都像是异国的言语,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沟通;明明无法沟通,却又勉强自己装作完全能理解。
榎木津也这么觉得吗?
所谓的事件,是人与人——许多的现实——的相互关联中产生的故事。
那么,故事的脉络——事件的真相也同样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吧。说真相只有一个只不过是种欺瞒。事件的真相只不过是牵涉其中的人们为了方便起见所创造出来的一种欺瞒罢了。
这么一来,或许正如京极堂所言,动机也只是为了方便起见创造出来的一种约定俗成罢了。
若真是如此,解开犯罪真相又有何意义!如果能防范未然或许还有点帮助,如果是去干涉已经发生的事件,岂不是一种巨大的无意义吗?
那么,所谓的侦探岂不就单单只是一种把事件——别人的故事——变换成侦探自身的故事的小丑罢了?证据就是坊间流传的侦探故事中,与侦探扯上关系的人到最后都一个接一个死去,若非如此他们的故事便无法成立。
犯罪是只要有犯人与被害者就能完结的究极的两人戏剧。而侦探就像是在戏剧中途忝不知耻地冒出来、任意修改剧情的小丑。那些老爱挺身而出,主动扮演起如此愚蠢角色的低级趣味家伙们就是所谓的侦探。
难怪会说对这种角色敬谢不敏。我似乎稍微能理解京极堂隐居的理由了。
“喂!小关!你怎么这么失礼啊。这位女士都特意延后自杀来见我们了,你干嘛闷不吭声?有想问的问题就快点问。”
“啊。”
榎木津的斥责打断了我的思考。
他对于碰上这种场面似乎没有半点感触。
甚至还去确认上吊用的绳子的强度是否足够。
虽被人催促,我却想不出有什么好问的。毕竟本来就不是特意前来的。而且,我的话多半传达不进这位女士的心里,而她的回答我也无法理解。在我保持沉默的当儿,榎木津又开始大声地说:
“这位太太!这根梁木不行,没足够强度支撑妳的重量。不信妳看,轻轻一扯就弯成这样。”
君枝带着难以理解的表情看榎木津。梁木的确正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弯曲着。
不过在我眼里,只觉得榎木津正使出浑身力气将绳子往下拉。我不相信君枝的体重有这么重。
“要不就是放弃自杀,要不就是改变方式,否则这个房子会先垮了喔。房子垮了,妳也没有自杀的意义了吧?”
“嗯嗯——那的确很伤脑筋。”
伤脑筋?
“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老是跟不上别人的话题?榎木津似乎已经与君枝立于相同领域之上了。那么我刚刚所做的思考,终究只是我个人的妄想罢了。除了我以外的世界早就共有着相同的故事。
虽然我完全看不出榎木津的应和具有什么意义,但因而导引出的君枝的回答却非常有意义。虽然她的话只有个别的片段,但组合起来多少使人能理解君枝难以理解的思考方式。听她描述自己错综复杂的人生,就像是在观赏一幅错觉画【注:一种艺术形式,有很多类型。例如典型的一种就是利用透视法让人产生空间的错觉。】。
君枝的父亲是自江户以来渊远流长的著名人偶师傅的小弟子。广受赞誉的师傅与师兄们之盛名连我这个对人偶业界不熟的人都听说过。君枝之父的技巧出众,特别擅长制作太合、神天、金时【注:太合为对太政大臣的敬称,指丰臣秀吉。神天则是指日本神话中的第一位天皇——神武天皇。金时乃鲗田金时,为童话中的打鬼名将源赖光底下的四天王之一,即金大郎。】类的人偶,年纪轻轻地便自立起门户。
但是他依然很穷,而且还热中于赌博。人偶有分旺淡季,君枝之父特别擅长制作五月用的人偶【注:五月五日为端午节,同时也是男孩节。常摆一雄赳赳气昂昂的武士人偶以作庆祝。】,因此收入总是集中在春天。不过集中并不代表可以无限供应。他没机灵到要趁空闲淡季时先做好囤积,而且材料的准备也有问题。不过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于性格吧,君枝说父亲原本就是个生性懒惰的人。
负债越积越多,最后被赶出租屋,一家四分五裂,流落街头。那时君枝才年仅十五岁。家庭是真的四分五裂,往后君枝就再也不知道失散的年幼弟妹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
当然,这些话并非按照顺序讲下来的。
不知为何,榎木津似乎从她的话中找不到感兴趣的话题。她每讲一段话榎木津总是没什么兴趣地急忙想把话题结束,又接着讲出些缺乏前因后果的话。但受到榎木津的话语影响,君枝似乎一一回想起早已忘怀的过去,一一道出。
我虽不相信榎木津是早就预期到会有此效果才故意这么做,但以目前情况来说,这种特异的询问方式反而可说很有效果。
君枝结婚是在十九岁的时候,对象是越后出身的浪人厨师。乍听之下似乎是个不起眼的职业,其实收入意外地不错。第一年君枝过着无拘无束、幸福的每一天。就我听到的,这一年大概是君枝一生中最安稳,也是最幸福的日子吧。
但是好景不常。昭和十三年的秋天,赖子诞生了。
一般而言,除了极端穷苦的人家以外,有了孩子应该是非常令人喜悦的事吧。对某些人而言,甚至如达幸福之顶。对于琴瑟和鸣的夫妇而言,孩子的诞生绝不可能是什么坏事。
但是对君枝而言,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君枝的丈夫讨厌小孩。
虽说君枝早就觉得——这个人似乎不怎么喜欢小孩。但至少从怀孕到生产的这段期间丈夫都肯帮忙照顾,也没表现出非常困扰、厌恶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他从没说过要君枝堕胎之类的话。因此在赖子诞生之后,君枝对于丈夫的骤变感到无所适从。
世上肯热心照顾婴孩的父亲的确很少,可是再怎么不关心,多少会疼爱头一胎孩子总是人之常情。但君枝的丈夫——如果她的话属实——很显然地异于常人。不光只是不愿意照顾、疼爱孩子,而是连碰都不愿意碰,也不愿看到孩子的脸。不只哭声,连听到婴儿发出一丁点声音都愤怒得有如烈火在燃烧。
而且孩子刚生下的前半个月内已算是很忍耐了,那之后表现得更是冷漠。说到当时发自丈夫口中的话,君枝记忆中就只有——吵死了、令人不耐烦、让她住嘴、滚出去——这些而已。
君枝以为是自己的养育方式不好,拼命努力地弥补过错。
害怕婴儿夜哭,半夜背着她到外面过夜。
但就算如此,丈夫也还是怒不可遏地嫌孩子烦人;说婴儿令他难以忍受,无法成眠,令他没办法专心工作,只能整天在家休息。丈夫在家时,君枝母子便不能待在家里。即使在秋风的季节过去,冬天来访之后,君枝在外面的时间依然比较多。
这种生活自然不可能持续下去。
君枝向丈夫哭诉,丈夫动粗,无理取闹地责备君枝为何不能像过去那样乖乖待在他身边。如果反驳他的话就会演变成吵架。一吵架小孩就哭,孩子一哭丈夫更生气。最后丈夫暴力的魔掌伸向了孩子。要是没这种东西就好了——丈夫说。
那天,君枝提出离婚了。透过熟人中介,离婚谈判极为轻易地被接受了。同时,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君枝失去了安住之家。
之后等待着君枝的是被好几个男人欺骗、尝遍辛酸的漫长岁月。但纵使遇到这些挫折,君枝仍没想过要放弃赖子,含辛茹苦地将她养大。
战争爆发后,君枝靠着过去的关系寄居于父亲师兄的家里。师兄很照顾君枝,对赖子也很好。君枝说,师兄的故乡在福岛,因此跟着一起去避难时,在那里学会了制作人偶的技巧。
师兄比父亲的年纪更大,当时已年近六十。有妻有子,也有了孙子。虽然这也不代表什么,不过君枝真的想都没想过亲切的代价竟是肉体关系的要求。
或许该拒绝才对吧。
但愚昧的君枝为了报答恩义,默默忍受了。
但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君枝被骂做是母猪、偷腥的猫,最后跟赖子一起被赶出去这个家。
师兄或许是可怜君枝的身世,也可能是感到愧疚,最后还是帮她介绍工作。君枝就这样被半强迫地成为一个人偶师傅了。
十分苦闷的故事。我实在难以相信眼前的这名女性怎么能在不陷入男性恐惧症情况下,还能维持如此强健的精神继续扶养赖子。
与她走过的人生相比,我的人生是多么平淡无奇啊。但是我却常因一些小事就瓦解了自己与社会间的均衡,对于人生的去向感到迷惘。但是这也不表示她就比普通人坚强许多,或许只是我的人格过于脆弱罢了。
回到东京的君枝遇见了一名江湖艺人。这个拥有好几个化名、一看就觉得可疑的男子最后成了君枝的第二号伴侣。说是江湖艺人,其实跟流氓也没两样。整日不务正业,去赌博比去表演的日子还多得多。君枝的第二任丈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说她是没男人运的女人也好——或说是不知反省,一一中了坏男人陷阱的女人也罢——这么形容君枝并没有错。整体说来虽是如此,但那时的君枝多少有点不同了。
她不是跟江湖艺人结婚,而是跟他拥有的这个家结婚。
当时的君枝年纪已经二十过半,二十年多来苦求不得的“家”总算在今日到手了。只要有家,就不至于骨肉离散,再也不必担心得背着幼子流落街头。
君枝认为自己不幸的根源在于缺乏一个“足以安住的箱子”。她渴望着一个总是位于同一场所、里头住着家人、只要住在里面就能保护自己不受外敌入侵的温暖而坚固的堡垒。
君枝固执于“家”的概念。
江湖艺人拥有的家——也就是我们所在的这间房子——听说是从赌博的抵押而来的。总之不是靠正当手段获得的房子。
但是管他来历是什么,君枝根本不在乎。当时的她想都没想过这会成为未来使自己烦恼不已的根源。
男人的酒品不好,跟赖子也不亲,一喝醉就会动手打人。但是跟第一任丈夫相比,这点小事根本不足挂齿。他平时靠着君枝的收入当小白脸,但有时也会突然不见踪影,隔天带了大笔钱财回来,或者是抱着堆积如山的牛肉罐头或巧克力回来。这种时候他心情总是很好,老说着想要自己的孩子之类的话。
“在这之前还算好,不过很快就又变糟了。那个男人叫做直山,直山跟我女儿合不来,女儿讨厌新爸爸。”
“这种事常听说。话说回来,那个背着箱子的怪男人是谁?作那种打扮,肯定是疯了。”
“这个嘛,教主大人教诲我要把房子卖了才能得到真正幸福。”
“哈哈,原来是个跟不动产业者没两样的家伙。那,妳也知道妳女儿从纸门背后全都看到了?”
“隐隐约约觉得——好象被看到了。可是,我也没办法拒绝直山的索求。没理由拒绝。而且要是害他心情不好又有可能被赶出门——”
“我才不想听妳的风流韵事。总之妳自己也感觉到女儿的视线就对了嘛。这就是所谓的隔墙有耳,是吧。”
“嗯嗯,我一直以为那女孩就是魍魉。”
“魍魉?这位太太,妳女儿是妖怪吗?”
君枝的记忆错综复杂。
榎木津的问话方式也支离破碎。
我拼命地整理他们的对话。
赖子似乎没办法喜欢新爸爸——直山。君枝害怕要是被直山拋弃的话,就真的得流落街头了。因此一方面拼命讨他欢心,一方面也尽量安抚赖子,拜托她跟新爸爸好好相处。
但是这些努力终究还是失败了,而且不只在父亲与女儿之间作出一道鸿沟,连与母亲之间也变得疏远。
君枝怀疑赖子讨厌父母的原因之一或许是由于她偷看见夫妇的闺房密事所致。当时的赖子正处于进入青春期前心思最复杂的时期。如果这是事实,会在赖子心中形成某种心理创伤也是可以想见。
但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直山某天离家出走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那之后曾寄了几封信回来,不过上面没写住址。第一封信写着: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却押错宝,暂时回不去了。
第二次则寄了离婚申请书跟土地房子的所有权状、让渡证明等等资料回来。
看来直山本人意外地耿直。缺乏法律知识的君枝为了这些事没日没夜地东奔西走——虽说她也是想趁战后混乱期赶紧处理——总之最后结果是她与直山正式离了婚,而所有权状与登记簿上的名字也易主,成功获得土地与房子。
既然房子已经到手,对君枝而言,男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不如说,目前的情况下男人反而是种妨碍,不在或许更好。不知直山是去犯罪还是去借债,那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或许死在某地也说不定——君枝毫无所感地说。
接下来的几年君枝辛勤工作,与赖子之间也风平浪静,维持了表面上的和平。但君枝说:
“想要守护这个房子的浅薄之心逐渐变成想过更宽裕生活的欲望,也希望赖子将来别跟我一样过着愚蠢的人生——是有几个男人追过我,但在我看来,他们都很像来骗房子的——考虑到赖子的心情,实在没办法点头答应。欲望的表皮一直膨胀,我的心一点也不安稳,好寂寞。”
似乎并没有因此就过着顺利的人生。
我想到昨天听过的柴田耀弘的故事。与他一手打造而成的巨大财富王国相比,君枝的财产仅是沧海一粟。不,这间破房子可说近乎于零。但是,回荡在两人的心中却是同质的不安。
“可是我知道,要是没有这个家会更好。这个家把我变成了魍魉。我实在无法放弃这个家,无法舍弃执着。办不到这点,我就没办法获得幸福。”
她的话中出现了魍魉,应该是御筥神的教诲吧。在听过她的半生之后,这个教诲显得十分残酷。
“本来就是了。”
榎木津赞同,他的想法似乎与我不同。
“快快放弃这个家,跟女儿和好不就得了。”
“别说得这么简单,对她而言这个家是——”
“说的也是——”
我的辩护又白忙了一场,被君枝本人打断。
“——就是因为我做不到这点,所以不管我喜舍多少都没用。我自己也很清楚。”
看来又只有我一个人跟不上话题了。
“可是这位太太,妳刚刚说房子坏了妳很伤脑筋,表示妳想把房子留给女儿吧?管他是魍魉还是高梁,妳死了之后女儿继承了房子,不就会害妳女儿变成魍魉了吗?那太可怜了,这么可爱的女学生怎么能让她变成妖怪啊。”
不知榎木津真懂还是假懂,总之装作很懂的样子在劝君枝。
“您说的是。”
君枝看了看窗子。
“赖子讨厌我,不对,是憎恨我。这也无可奈何吧。毕竟我的话没办法传达给那孩子,她想的事情我也完全听不懂。后来,我开始觉得我不断工作不断工作却还是没办法幸福都是她害的。我产生了——那孩子是魍魉,只要有她在我就不可能获得幸福——的错觉。这么辛苦,这么辛苦,结果却还是很悲惨。”
君枝的眼神一瞬间闪烁出凄惨的光芒。
表面上安稳的每一天,母女之间的鸿沟却以看不清的速度不断增宽。
“但是这种想法本身正是我自己才是魍魉的证据,所以被那孩子讨厌也不得已。所以,我离开这个世间才是对那孩子好。”
君枝的话说到一半以前还算有点道理,但接下来似乎在哪里欠缺了一环,好象说不通。
似乎有所欠缺。没错,欠缺了君枝如何成为御筥神信徒的决定性证言。所以才会怎么听都觉得不对路。
我问了这个问题,君枝似乎不知如何回答。她能毫无抵抗地回答榎木津支离破碎的问题,面对我循序渐进的疑问却停滞良久。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何如此,不过对她而言,这个问题似乎太过理所当然而不知该如何说起。
就像是被人问说“妳是日本人吗”的感觉。
于是我改了一下问题。
“妳第一次听说御筥神是在什么时候?是谁介绍妳去的?”
她停顿了很久。
“是笹川——告诉我的。”
“笹川?他是谁?”
“在吉祥寺教人制作锦缎木偶【注:一种装饰华丽的木雕人偶。木偶上刻有沟槽,锦锻塞在沟槽中固定起来作为装饰。】的老师。他召集家庭主妇提供家庭手工的赚钱机会,教她们制作木偶的方法。完成的木偶跟我做的头组合后就算成品。锦缎木偶最近卖得很好。”
“是那个人带妳去的?”
“是。之前就听说很灵验。常去笹川那里的一个太太是信徒,她说可以帮我们引见,就跟着去了。”
原来她不是中了陷阱,而是自愿跳入陷阱。
“为什么?”
“当然是想变成幸福。”
“太太,妳很想跟女儿和好吧!”
“这个嘛——”
以榎木津而言很稀奇地说出正确的——倒不如说是正常的发言。
但接下来的发问却很乱来。
“那太太妳幸福了吗?如果幸福了就好,那我跟这只像乌龟的家伙就要回去了。”
“这个嘛……”
幸福的人哪有可能想自杀,这么简单的事情用膝盖想也知道吧。可是榎木津并非故意讽刺,而是非常认真地询问;而君枝也很认真地思考他开玩笑似的问题,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开口说:
“很抱歉,我认为妳接受御筥神的教诲之后,绝对没变得幸福。”
“没这回事。”
“但是妳不是想自我了断生命吗?”
“那是为了女儿好。”
“妳死了妳女儿就会高兴吗?”
“当然会高兴啊,那女孩讨厌我嘛。而且,我的心已经被魍魉占据了,已经不能活下去了。”
没完没了,话题又回到老路子上。
君枝总算第一次正面朝向我。她的两眼充血,不是哭过的关系,我想应该是眨眼次数变少的缘故。
表情缺乏变化。
果然还是无法跟她沟通。
到这个地步,我已搞不清楚到底是我不正常还是她有问题了。
总之我先把我想表达的说出口。
“我明白地说好了,御筥神是骗子,是诈骗集团。妳没发现妳变得比开始信奉之前更不幸了吗?”
“没这回事。多亏教主,我才能分辨什么是正确的事与不对的事。比起原本懵懂无知的生活——幸福得多了。”
“怎么可能——”
“而且教主大人不是骗子,他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对,那是因为……”
我原本想说,那是因为他用了诈骗的手法。但是就算我说出口,君枝也不会接受吧。我不如京极堂拥有三寸不烂之舌,有本事能驳倒并说服对方。
“但是——老实说,妳现在的生活依旧很痛苦,不是吗?”
“——是没错,如果要说这是不幸的话,那是我本身的不幸。可是会感觉这是不幸就是不对的。如果在你眼里我看起来很不幸的话,那就是我的行为跟思想有所不足的关系。”
“有所不足——在这之上妳还想付出什么?妳不是甚至还不惜借钱去喜舍吗?”
“不对,借钱是为了生活。”
“有什么不对?我觉得这两种说法都一样。”
“我们不应该赚取超过必须限度的不净之财,更不能囤积财产。我很笨,不会衡量所谓的必须限度到底是多少,所以我赚的钱全部喜舍出去了。因此没钱过生活,所以我才会借钱——而且,现在没在工作了——所以也不需喜舍了。”
没喜舍了?那就更危险了。
“那么妳不就已经遵照教诲,过着清白的生活了?没什么不足的啊。”
“不对,我还有这个家。这个家不好,是靠不正当手段得来的,是会带来坏因缘的财产——所以只要我一天不放弃这个家,就不可能真正遵照教诲过活。”
“可是妳却——办不到——是吗——”
结果又回到老问题上,思考逻辑再次循环。
她现在绝对称不上幸福,反之也可说决不可能变得幸福。
她的话语很明显地有所矛盾,但哪里有问题却说不上来。连倾听者都搞混了。
看来要我说服她不去信仰实在办不到。眼神,
眼神不对劲。
御筥神其实早就无所谓了,对她而言,真正信仰对象早就存在于自己心中。
因为她信仰的是自己,所以别人也无从救起。
我觉得再继续谈论信仰的问题,我会很痛苦。
“最近,妳女儿——赖子有什么奇怪的举止吗?”
“不知道,我跟赖子几乎不见面了。”
“不见面?”
“偶尔才回家一趟。”
“她都外宿吗?”
没立刻回答,君枝低着头。
“确实——您这么一提,我才注意到她的举止好象真的——突然变得很奇怪,有什么问题吗?”
被反问也没办法说明问题的本意,总不能说“妳女儿可能会被人分尸”吧?我无法回答。君枝自顾自地继续说: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她夜半出外的次数增加了,骂她也不听。想说只有我这个单亲妈妈念她不行,所以也拜托笹川帮我说说她,可是她根本理都不理。不久之后事件就发生了。”
所谓的事件,应该是指柚木加菜子的自杀未遂事件吧。
“就是——上个月中旬,赖子朋友在她面前跳下月台自杀的事件。我很害怕,所以暂时都不让她出门——可是不到半个月她又回到老样子。我想可能是魍魉作祟,就请教主大人来帮我们看一下——”
据君枝所言,御筥神教主曾来过这个家帮她们封住污秽,还顺便帮她们看风水。门口钉死,后门挂注连绳就是当时的指示。但是教主说这只是应急措施,这个家的坏因缘只靠着这点措施是无法根治的。
“然后到了这个月,她的态度突然变化——原本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子,突然变了个人似地活泼起来——不,不是变得很开朗。她对我比以前更疏远,还对我动粗过好几次。最近她很少回这个家,也不知道有没有去学校——不过她朋友有来找过好几次,但我怕和她们见面——”
君枝垂头丧气地说。
听起来就像陷入谷底的人生,在我所能理解的范围内,御筥神的祈祷对这对母女根本没半点效力。
只有提到赖子时,君枝快磨灭的人性才会产生些许反应,几乎没有表情的容貌也随之表现出喜怒哀乐的痕迹。
这些事暂且不提。从君枝的话可知赖子态度产生变化是在本月初,也就是加菜子被人绑架后才发生的。很难相信没有关联。
“哎,太太,话说回来妳也真敢对我们这两个陌生人说这么多有的没的耶!多少保持一点警戒比较好吧。”
榎木津突然讲了这句笨话作结。
他把发问的主导权交给我后,跑去插插拔拔米袋上的人偶头,又去旁边玩弄柜子上的东西,一副很无聊的样子。不过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注意我们在说什么,他敏感地察觉到我已经没话好问了。
君枝听榎木津这么说,好象也没什么感觉。还是老样子,彷佛在数榻榻米的格子数量般一直低着头。
榎木津开朗地接着说:
“太太,我们其实是比那个箱子混蛋更灵验、更尊贵的人喔。我赐给妳几个忠告吧。首先,自杀不好。若问为什么不好,因为只会害妳女儿事后处理很麻烦而已。上吊自杀会弄得很脏,而且梁木也会弯掉,妳们家又没钱办葬礼,最好别干这种傻事。另一个忠告就是,等妳女儿一回来就别让她出门,学校也别去了!”
“为——什么?”
“妳女儿被坏人盯上了。有个脑子坏掉的杀人魔在这附近打转。太太妳想拜箱子还是拜猪都随便你,可是女儿的性命另当别论吧?看是要死命拜托她还是干脆用麻绳绑起来都行,最好现在立刻去找到她,然后绑起来。”
“绑起来?”
“妳不是说女儿不听妳的话吗?所以绑起来比较快,至少比被杀掉好。”
“被杀掉?”
“会死喔。”
“这、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你们——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总算想到要问我们的身分了嘛!平常人一开始就会问了耶。实不相瞒,反正本来就没在隐瞒,总之我们可是日本之中首屈一指的灵媒,名号就叫御龟神。这位就是本尊!”
多么乱来啊!别的不说居然说什么御龟神,随口乱说也该有点节制吧。
榎木津恭敬地指着我,我讶异得嘴巴合不拢。
“我们及早预知到妳女儿会有灾难才连忙赶来这里相助。但是太太妳已经先信了箱子教,所以我们才会问东问西的,好确认这个箱子神是不是有什么通天本领来保护妳女儿。可是这箱子没用,完全没用。因此现在得靠妳自己的力量来保护女儿!”
此时君枝的表情明显产生了变化。困惑,君枝正感到相当的——困惑。
“很抱歉,就算求我们也没用,因为我们不救其它宗教的信徒,所以妳想得救就自己去得救吧。只不过也要记得顺便救妳女儿。好了,龟神大人,我们回去吧。”
榎木津催促我起身离开。君枝比我早一步起身,说:
“你、你们少随口说说这些胡言乱语!别想骗我。”
“我们又不收钱,骗妳有什么好处?我们是圣人,只是来告诉妳真实而已。如果妳不相信的话,”
榎木津凝视君枝的后方。
“妳第一任丈夫——剃五分头,左半边秃了约有五公分左右,颊骨突出,鼻子右翼有颗大黑痔。第二任丈夫右侧脸颊有烫伤的伤痕,有点暴牙,上门牙跟下门牙各缺一根。另外看起来很温柔的——那个男人——是妳父亲——的师兄嘛。他一头稀疏头发向后梳,苍苍白眉,有一点点斜视,戴着玳瑁镜架的眼镜。”
“啊啊!”
君枝的脸色突然一片苍白。
榎木津正在说的是他所见到的君枝的记忆——吗?
“赖、赖子——很危险?那为什么、你们刚刚不趁机阻止她!”
君枝惊慌失措,不过她的指责很有道理。
“自己假装不在家还反过来指责我们,脸皮会不会太厚了点?那时我们又没办法肯定她会出事。如果妳知道她可能上哪儿去的话赶紧去找吧。总之记得要小心谨慎。走吧,龟神大人。”
面对这幕突然的发展我还在莫名其妙之中,忘了要起身。
“赖子真的很危险吗?”
“小心为上。”
楠本君枝精神变得有点恍惚,不断喊着女儿的名字。
“赖子——赖子——赖子。”


“赖子。对,楠本,楠本赖子小妹。”
“楠本同学吗?”
有点神经质的白皙少女皱着眉头作出厌恶的表情。
“楠本同学做了什么坏事吗?”
另一个发育良好的大个子女孩则在一旁笑瞇瞇的。
总觉得很不擅长应付这年纪的女孩子。
直到问到这两人为止,福本花了一小时以上的时间在校门口问话。经过错失时机的五十人以及没成果的二十人后,总算碰到认识赖子的少女。
今天早上,木场来到派出所。
福本吃了一惊。
加菜子遭人绑架的那天之后,在还不清楚发生什么状况当中,木场就已经被神奈川县警带走了。那是福本最后一次看到木场。
福本早以为今后再也没机会见到木场,擅自认定从此永别今生。
福本觉得木场这个人很厉害,碰上如此凄惨的遭遇仍不气馁。福本虽不知他受到什么惩罚,总之应该是遭到很凄惨——例如拷问——的对待吧。福本的想法仿佛古装片的剧情般陈腐。
福本自己则是好象是受到训诫或训告,被痛揍两顿并减薪。光这样福本就觉得受够了,觉得还保能住饭碗就不错了。告诫自己以后别强出头,乖乖执行自己的勤务就好。
突然来访的木场简单说明自己正被罚闭门思过中,可是事件在表面下仍持续错综复杂地发展,而搜查本部又没注意到这点。他带着沉稳的魄力要求福本协助。
说实话,福本一点也不愿意。
福本已经确实学习到所谓的正义感、功名心、真理的探求——诸如此类,是多么麻烦又令人疲累的事;而福本现在也不具有足以击退这些麻烦的活力之源——动机。
木场的请求如下:
他希望福本去查问楠本赖子的同学。首先是对赖子的评价,再来是加菜子的评价。接下来则是是否曾在学校学习过以下这些词。
天人五衰、尸解仙、羽化登仙,木场给他的纸条上写着如上的词汇。福本不认识这些词。木场说他也没听过。福本总觉得问女学生是否知道这些词似乎也没用。
木场看起来很认真。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福本实在无法拒绝这些奇妙的拜托。
说简单的确很简单,不过对外表凶恶的木场而言,或许颇有难度吧。如果手上有警察手册还另当别论,但他目前被罚闭门思过当然不可能有。另一方面福本一看就知道是警察,所以由他问话简单多了。幸亏此时派出所里只有福本一个,只要巧妙进行,帮忙这个不良刑警的事情——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福本不得已,接受了他的请托。
“说实在的,楠本同学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她很不起眼,不过最近好象对自己又有点误解,对吧?”
“对对,她个性很阴沉,又没朋友。”
才问一句便得到许多超乎需要的回答。
“误解?什么意思?”
“我不太会说,就是觉得她的对抗意识好象变强了。”
“明明就没人理她,怎么说呢,应该算自我意识过强吧?”
“对对,不过她最近一直请假。”
这两个女孩子帮彼此补充,轮流说明,说好懂确实很好懂。
“她都,没来学校吗?”
“都没来耶。听说她经常进出咖啡厅,是个不良少女。”
“这些事都是柚木同学教她的。柚木同学死了以后,她还以为自己变成柚木同学了呢,真好笑。”
“妳们说的那个柚木同学是指柚木加菜子吗?”
“对!警察先生知道啊?她自杀了,跳月台自杀的。警察先生应该知道吧,当然。”
“老师什么也没说,不过我们大家都知道。居然自杀了,真不敢相信!对吧?”
看来在同学之间柚木加菜子被当作自杀。但对于这件事情,她们的感慨却只有一句“真不敢相信”。
“柚木同学是个怎样的人?”
“柚木同学也很奇怪。”
“一样也是没有朋友吗?”
“没有是没有——”
“不过跟楠本同学不同。大家不是不想跟她交朋友,而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近她。”
“对对,有种难以靠近的气氛。”
“ 成绩也很好,并不讨人厌的说。”
与赖子对加菜子的印象有点细微的差异。
“可是她也是不良少女?”
“不知道耶——只知道她常去咖啡厅。”
“我有看过喔,我曾经看到她走进弹簧工厂旁的咖啡厅。那里我觉得好可怕。”
“她的用词也很独特。我曾听我妈妈说过。”
“说?”
“我妈说,丝声籽果然不一样。”
“丝声籽是什么?”
“没爸爸的人啊,听说楠本同学也是。”
“是喔?”
大概是说“私生子”吧。福本不敢断言没有父亲的环境对小孩的行为与性格的形成完全没有影响,可是只因没有父亲就被人贴上卷标真是情何以堪。
这是种——歧视。这些女孩子的母亲们在不知不觉中把歧视的心态灌输到女儿身上。福本觉得有些悲伤。本想苦言相劝,不过觉得不合自己的立场于是作罢。
福本也是年幼丧父。
他已经没心情继续听下去了。
“谢谢妳们的帮忙。最后我想问个怪问题,这些词——妳们在学校学过?”
少女们看了纸条,一起摇摇头。
福本看着离去少女们的背影,感觉到近似全力奔跑后的剧烈疲惫。只不过,完全没有运动完时的舒畅感。
“赖子小妹原来被班上同学讨厌啊。”
福本发出声来,自言自语地说。

把福本卷进来或许是失策吧。
木场有点后悔。
这名叫福本的年轻人是个很叫人在意的人。说老实话,木场非常讨厌他的迟钝,同时谄媚的态度、以及与木场大不相同的感性也叫人非常厌恶。可是,
——不知为何,总让人无法弃之不顾。
所以木场很在意他。协助木场或许又会有灾难降临在他头上,可是现在也没其它更好的法子,总不能乖乖等到闭门思过结束吧。而且,木场也觉得这个事件必须要赶在闭门思过期间结束前解决才对。
昨晚从京极堂那里听来的关于阳子的情报,对木场果然还是相当具有冲击性。
京极堂说:
“现在,大爷该去做的是想办法抚慰阳子小姐的伤痛,而不是像个笨蛋似地一心想打倒她的敌人。听完你的部分,我已经捕捉到整个事件的大致轮廓,只不过还有一些必须确认的部分,请暂且容我卖个关子。”
——说啥“请暂且容我卖个关子”。
既然知道就说出来嘛,不管他说什么都没什么好怕了。
京极堂又说:
“只有一件事我必须先声明:分尸杀人事件与加菜子绑架事件是分开的,加菜子杀人未遂事件应该也是别的事件。这些事件虽共有某个部分,但彼此其实是完全无关的。拉扯其中一端,其它就跟着往错误的方向前进。请你务必要小心。”
——鬼才相信!
不,或许真的。但京极堂在这次事件中,说起话来总是吞吞吐吐的,所以无法信任。
难道说他有什么事不想让木场知道?
京极堂频频劝木场去见阳子一面。木场本来就打算如此,自然没有异议。只不过京极堂接下来要木场调查的内容对闭门思过中的木场来说有点困难。灵光一闪,脑中浮现福本的脸。
——现在才问这些有啥意义?
木场不懂。所以直接把听来的话原原本本传达给福本。那个狗一般的家伙应该能完成任务吧。木场在路上一直想着这些事。他在逃避。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去想到,当他的步伐停止时——也就是到达目的地之后,与阳子的相会。
木场从榎木津交给京极堂保管的那份增冈请神奈川警察制作的资料——这份资料的来源关系是多么复杂啊!——中得知了阳子的住址。
所在位置与木场的住处隔着车站,位于另一侧。木场没去过这个方向。虽是在同一个镇上,却感到很陌生。看似相识,实则未知,很不可思议的风景。
标示区划号码的牌子钉在电线杆上。在下一条巷子转弯后,立刻映入眼帘的是——
一道黑墙。一间小巧雅致,整理得很干净的屋子。
——就是,这里了。
宛如出现在古装片里的小妾之家,如果庭院里还种了松树的话根本就一模一样了。
不对,或许只是受到京极堂昨天对木场说的阳子的过去影响所致。
木场感觉无所适从。
——自己该装作是与三郎还是蝙蝠安【注:歌舞伎名作《与话情浮名横栉》中的角色。故事叙述江户某大商店的少爷与三郎在木更津对女子阿富一见钟情,两人互通款曲。但阿富是当地老人的小妾,两人的情事曝光之后,与三郎被老人派来的人砍伤,阿富跳水自杀。不过幸好两人命大,勉强保住性命。之后阿富被某大盘商收留为妾,与三郎则在与家里断绝关系后成了混混。因全身上下三十四处伤疤的相貌很恐怖,故以以“伤疤与三”为名。后来与三郎跟混混朋友蝙蝠安上某人盘商家勒索,作梦也没想到阿富居然在那里,而且又是当人小妾。与三郎为此愤恨不平,阿富则诉说自己的一往情深与清白。正当两人争吵之际,大盘商家的掌柜登场,阿富情急之下说与三朗乃是自己的哥哥。掌柜劝和,给了与三朗与蝙蝠安一笔钱让他们离开。后来发现掌柜原来才是阿富的亲生哥哥,他其实知道一切内情,特意现身来让两人和好的。】?
绕过黑墙走向后门,这种情形还是该从后门进出比较合乎习惯吧。别想太多,让脑子保持放空。打开房子后面的木门。
小巧的庭院。
阳子在。阳子穿著和服,面向书桌在写些什么。
一时之间不知该出声说什么比较好。喊“有人在吗”很蠢,可是说“冒昧造访”又太像古装片的味道——
“啊。”
原本低头写字的阳子抬起头来,注意到木场的来访,先出声了。
“木场——先生。”
“打扰了。”
这么讲应该还可以吧。
木场穿过院子,在窗外的狭廊前停下。
“您——总是在这么巧的时机出现呢。”
阳子似乎正在写信。她灵巧地收拾好手边的东西,转身面对木场。
“我倒总是碰上最不巧的场面。有空吗?”
木场在狭廊上坐下。他害怕与阳子正面相对。
“请上来坐吧,让您坐在屋外太不好意思了——”
“不,我坐这就好。我再怎么厚脸皮也不至于忝不知耻地踏进单身女子的房里,况且我也不认为妳有那么信任我。”
“没这回事——”
阳子想了一会儿之后,拿了个坐垫请木场坐。
“前阵子给您添麻烦了,真是抱歉。”
“我是凭自己的意志做事,没道理该受妳道歉。先不管这些,妳心情平复下来了?”
阳子幽幽地笑了。
“神奈川那群家伙最近跟妳联络了吗?”
“还没有。请问——”
阳子的视线集中在木场的背上。
“您是否——知道什么了吗?”
“嗯。”
“您去——调查过了?”
“嗯——”
木场盯着院子里的草木。隔壁家院子里的栗树,枝桠长到这边来了,不久就会结果了吧。
“——增冈他,来通知过柴田耀弘死去的消息了?”
与其半调子地婉转老半天,还不如单刀直入最快,那样较合乎木场的性格。
“是的。”
看不出惊讶的样子。阳子这名女性比想象中的干脆果汁。
阳子又再次邀请木场进屋内,木场最后还是接受了。
佛龛里摆着两张照片。
一张是加菜子,另一张大概是已去世的母亲吧。母亲的照片被撕去一半,照片右边原本应该是父亲的部分,如今只剩下肩膀部分。
两张照片同样都已褪色。
上面摆饰着加框的手印,听说是加菜子中学入学纪念时留下的。
“木场先生——最后还是让您给查出来了呢。”
阳子端茶过来,木场不知该怎么回答。
“对不起,我说谎了。但是——我不希望让您……”
“别说了。”
“我不希望让您知道这些过去。”
阳子说,眼睛望着远方。
纸门全部拿下了,家中的格局一览无遗。
房子并不算很大,却透着一股寒意。有种难以忍受的失落感。这里欠缺了某种重要部分。
“这里也——变得很寂寥了呢。”
原来如此,欠缺的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人——阳子的家人。
“那边原本是加菜子的房间,对面的房间则是雨宫的起居空间。”
“妳跟雨宫一直同居?”
“不,是搬来这里之后才开始的。”
虽然木场没开口问,阳子自己讲了起来。
“不管原本是什么关系,在一起十四年的话感觉也和家人没两样了。不过,雨宫本来就是个本性诚实的人——自他被柴田家派来监视开始就是了。”
——十四年前,昭和十三年,与现在相同的季节里。
柴田耀弘之命令下,一名叫做雨宫典匡的青年被派往阳子身边。
直接受命于有大恩的柴田会长,雨宫自觉责任重大,必须认真执行。但是对自己而言,要像个间谍般巧妙地如影随形、随时监视毕竟是办不到的事。仔细思考后,雨宫对阳子说——希望今后能以家人亲戚的关系相处,相互信赖的话,就没有必要相互刺探。不知该说他很诚实还是很愚蠢,或者根本就是不得要领,总之雨宫向阳子提出了这个不该由监视者口中说出的提议。
于是,雨宫就在当时阳子们居住的大杂院里租了一个房间住下。他的工作与其说是监视,更像是负责照顾她们一家人。阳子虽然有柴田家帮忙支付的养育费与医疗费,但自己的生活费仍需自己赚取。相对于此,雨宫只要每个月交出报告就能领到薪水,所以说清闲也是很清闲。因此虽然没人向他要求,他还是主动帮忙照顾刚出生的加菜子,还每天到医院看护阳子的母亲。
“加菜子算是由雨宫一手扶养长大的。那孩子,称呼自己的生母为姊姊,很见外地称呼养育自己的人为雨官先生。自出生以来,我赋予那孩子的就是这样的一生。”
阳子的眼神很悲伤。
“母亲走后不久,战争爆发了。我们一家到外县市避难时,雨宫也一样为我们尽心尽力——那时我已经把他当作是家人一般了。很可笑吧。对他而言,这只不过是工作而已——但,他真的对我们很好。”
“妳、对雨宫、难道……”
“请别误会,他不是那种人。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请您——务必相信我。”
木场觉得这点应该值得信任。
木场想起了雨宫那张——缺乏凹凸起伏的面貌。但那个男人的人生也可称之为坎坷的一生吧。
根据增冈的资料,雨宫原本是柴田制丝的子公司柴田机械的员工。虽不知他原本担任的什么样的工作,据说是技术方面的员工。
如此平庸的人生不知在何处出了什么差错——但不管如此,造成这个局面的无疑地是木场眼前的阳子。
“我当上女演员后,雨宫成为我的助理,帮我打理身边的杂事。加菜子也成长到不需随时关照的年纪——因此经济上开始渐趋稳定。我会成为女明星真的是偶然的机缘。靠着年轻时当收票员的关系,找到了在摄影棚打杂的工作——”
“这件事我有听过。”
美波绢子的成功故事很有名。当时杂志也报导过好几次,即使不是影迷多半也曾听过。不过并不包含没没无名时的悲恋故事;至于她已经有小孩,且小孩还是柴田财阀的公子哥儿的骨肉,跟班是柴田家的监视人——这类听似胡扯的故事更是谁也不会相信吧——
一般人更关心的倒不如说是绢子突然息影的理由。
木场趁机询问此事。
“算是——为了加菜子吧。”
阳子微笑,看起来像是在——装傻。
“而且柴田家对我拋头露面的行为也不太高兴——我自己对谎报年龄也有点愧疚。”
算了,理由确实很充分。只不过木场认为,如果柴田家对此事不太高兴,恐怕根本不会让她出道吧。木场提出自己的看法,阳子有点困扰地笑了。
“他们原本以为我就算出道也不可能成名吧。而且好笑的是,他们觉得我还蛮可信赖的。因为雨宫每次都会按时呈上报告,而我自己也从来没打破过约定——而且那时,那个人也早已不在世间了。”
“妳真的从来都没想过要见柴田弘弥?”
“从没想过。我们的关系大概在那时就已经结束了。”
“妳是说那并不是可歌可泣的悲恋?”
“现实与演戏不同呢。那个人——如今已是久远过去的事了——弘弥先生当时大概只是同情我的遭遇而已。”
“只是同情会发展成私奔?”
“弘弥先生他真的很温柔。对他而言,爱我跟给演员红包、给画家买画具的资金没什么不同。而我——那时我一直在照顾生病的母亲,真的打从心底倦了,很想很想逃离这一切。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与一般男女的情爱或许并不相同吧。”
“那,同情与逃避现实之下怀的孩子——为何拼了命也想生下?”
阳子一瞬间退怯了。
这问题对她来说或许太过痛苦吧。
“所以才更要——生下来。小孩子是无辜的。”
如果不考虑——面子或保身、产后的辛苦等等自己的问题,的确就如阳子所说的一般,不管是因什么理由怀下的孩子都是无辜的。堕胎可说是父母单方面的自私行为。
“说的也是,这种说法——对加菜子太可怜了。”
听到木场之言,阳子哭了,表情依旧坚毅,只是脸颊多了两行清泪。她的表情就像个年幼的孩子在撒娇。似乎忍耐不了失落感,阳子低头呼唤女儿的名字。
“加菜子——加菜子。”
可是既然这么为女儿着想——
“为什么要拒绝遗产?”
“我不想——让加菜子知道她的身世。”
啊,原来如此。若据实以告,势必只有木场刚刚说的那种说法。
“难道不能说谎吗?说实话并不见得永远是好事,什么谎言都好——”
“我已经说了太多谎了。继续说谎下去,只会在谎言上累积更多的谎言。我是个骗子。”
没这回事。这名女性完全说不了谎。这名叫做阳子的女性,似乎真的只能以这种正直得有点傻气的方式活下去。真没想到她以这种性格还能当得成好演员。
不,也不算好演员吧。
阳子继续哭泣。
接下来该怎么办。继续待在这里,会产生就这样持续下去也好的错觉。那个超乎常理的事件与现在的状况之间有道很大的隔阂。
事实是,加菜子与雨宫都消失了,阳子正在哭泣。但事到如今,面对这一切木场都无能为力。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不再哭泣?要填补这股失落感需要时间,恐怕也只能仰赖时间。解决事件,解开真相,揪出犯人,以上的任何一件事似乎都对她没有帮助。“打倒敌人”恐怕是与现在情况最不相配的一句话了。没有意义。
——京极堂他,
早就看出这种状况了吧。
——岂能任由他摆布!
在自己眼前消失的加菜子、消失的雨宫、被杀害的须崎——
就算真如京极堂所言,分尸杀人与加菜子的事件是不同的——
就算真是如此,也不能就此放任不管。
在木场的心中已经逐渐忘记原本渴望的目的。木场已经不确定究竟自己在那个阶段开始产生目的意识,至少现在已逐渐脱离了“为了阳子”的层级。如果把“为了阳子”视为最重要的项目,就该遵从京极堂的建议,维持现状什么也不追查,守护她直到恢复才是最好的方式。但是不行。
这个事件已经演变成木场自己的故事了。担任配角时要他放任不管还成,一旦成为主角就办不到。木场必须靠自己的行动,导引出与符合木场个人特质之结论。
“——妳与美马坂是什么关系?”
阳子拿着手帕擦泪。
“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回答得不明不白。眼泪令话语断断续续。
无法判别回答的真假。
木场没来由地认为美马坂是本次事件的重要因素。
既然他的唐突登场是阳子的安排,向阳子询问理由也是理所当然。
“很难想象受学界放逐的天才外科医师与卖票女孩之间能有什么交集。就算当上女演员以后也一样。妳跟他在哪认识的?”
“他是——我父亲的——”
“父亲?妳父亲是做什么行业的?”
“也是个——医生。”
所以说,美马坂是阳子父亲的朋友吗?由里村的话推测起来,阳子与父亲住在一起时,美马坂尚未被驱逐出医学界,正是他以天才之名纵横医界之时,因此阳子曾听说过他的声名也不奇怪。但是既然是朋友,表示阳子父亲也是医学界的核心人物吗?
“妳父亲——是怎样的人?为什么会把妳们母女赶出去?”
“我父亲——我不太愿意回想当时的事。那时父母之间感情很不好,”
阳子带着哭声啜泣,轻轻拭去眼角泪水后沉默了片刻。
“是因为母亲的病。”
“病?可是你父亲不是医生吗?”
“是的——但母亲得到的是不治之症。”
“不治之症?科学这么进步,还有治不好的病?”
木场对医学方面完全无知,以为现代化之后医学高明,所有过去治不好的绝症全都能根治。
“她得到的病叫做肌无力症,是种肌肉萎缩无法活动的病症,手臂跟双脚抬不起来,连眼睑都无法自由张阖。”
“治不好吗?”
“严重的话听说很难治好。家母不幸得到的是重症——”
语气很平淡。
“——很不可思议地,随着表情从脸上消失,人的感情彷佛也跟着一起消失了。本来这是一种神经产生问题造成的疾病,可是母亲的心却也随之病了,一天比一天严重,到最后好象整个换了个人似的。”
“那妳父亲也没道理拋弃妳们吧!本职是医生就更不用说了,治不好就想法子找出疗法啊!”
“父亲他——致力于从医学途径上寻找解决方法。但那跟日常生活是两回事。”
“妳被父亲拋弃,害得要过苦日子,为啥还想为他辩护。”
平常人连恨都来不及了。
一切不幸是由于父亲无情的行为开始的。
“——木场先生曾想过外表会改变一个人的个性吗?”
阳子露出无比悲伤的眼神看着木场。
“母亲原本是很美丽、心地很善良的人。但是受到病魔缠身的母亲很丑陋。我并不是指容貌。她的心、她的灵魂变得像是魔鬼一样。没人受得了跟那样的人相处的。您或许想说身为家人、身为夫妇更应该抚慰母亲的心灵是吧?但只凭这些美丽的口号并无法支持日常生活。身为医生的父亲似乎认为——既然无法治疗心灵,至少也想治疗好母亲的身体。我想他也只知道以医生身分来面对母亲吧。只是——到最后还是没办法令母亲痊愈。”
阳子的视线投向佛龛的照片。
“与母亲的生活让我清楚地了解到这个事实。我自己也曾无数次想拋弃母亲。所谓的地狱或许就是指那样的生活吧。我对母亲仍有一丝亲情,所以更觉得痛苦。这种痛苦驱使我做出私奔的幼稚行为——所以,要我无条件地责备父亲,我办不到。当然我也不敢说我不恨他——”
听完阳子的告白,木场不知该如何响应。也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就算阳子压抑对父亲的恨意,向木场说谎,揭发这件事也没有任何意义。
而且,木场也开始觉得继续听阳子的过去事件很痛苦的事情。不管经历过什么事情,阳子仍是现在的阳子,知道她的过去只是种无意义的行为。木场本来就只知道阳子作为电影明星的虚像的那一面。
对木场而言,一开始,不同于女明星美波绢子的现实——柚木阳子是个重担。但是到现在,她的过去与女明星的虚像早就合为一体,无所谓了。
不知不觉间——大概是想通了的那天开始——木场受到现实的柚木阳子所吸引。昨天京极堂对他如此暗示,木场在朦胧之中再次体认了这件事。
越说阳子越悲伤,越听木场越疏远。木场的故事与阳子的过去无关。重要的是今后该如何处理——这才是问题。
“增冈——他好象雇了侦探咧。”
“侦探?”
“大概觉得交给警察处理不放心吧。可惜的是他雇用的家伙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侦探,肯定没办法找到加菜子。对了——增冈那家伙除了柴田的讣报以外还跟妳说了什么?”
“一个月——一个月内,如果无法确认加菜子死亡时,将视我为代理人,继续展开遗产相关问题的交涉。”
“原来如此,那,妳打算怎响应?”
“没什么好问的——只要一个月内加菜子回来的话——一切照旧。”
阳子还没放弃希望吗?
“没回来的话咧?”
阳子瞪了木场一眼,木场的问法的确很讨人厌。
“我打算继承财产。”
“为何妳会改变心意?”
木场觉得很意外。
以没有理由接受来拒绝柴田家微不足道的援助;只因不想伤害女儿,一直顽固拒绝继承天文数字的莫大财产。连增冈也不得不承认她对钱毫无兴趣。这样的阳子,居然愿意继承财产?
“我开始觉得,真的不想让加菜子知道的话,这才是最好的办法。当然,这也——考虑到加菜子回来后的事才下的决定。”
表示——她真的还没舍弃希望吗。
木场实在无法相信加菜子还会回来。
木场认为加菜子绝对已经死了。听来或许残酷,但这就是现实。柴田家也只是还无法确定加菜子死亡而感到困扰。在众多关系人当中,到现在还相信加菜子还活着的——
木场想,恐怕只有阳子一个而已吧。
“加菜子活着回来的话,一定需要很多治疗费吧。当然,就算身体没有问题,也还是需要很多钱——一想到无辜的她被卷入我们这些大人间的纠纷我就——”
阳子又再度流下眼泪。
“一切,一切都是我不好,一切坏事的元凶都是我,所以——”
语尾发抖,转为啜泣。
“而且——说不定那孩子已经知道自己不该知道的事了。那么,如果真是如此,现在说再多也……”
“妳是说加菜子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了?妳认为是增冈泄露出去的?”
“增冈先生做事不可能这么急躁,所以我想应该不是增冈先生。但是——若不如此猜想。”
“妳认为那就是自杀的理由,嘛?”
多愁善感的少女知道了自己可耻的身世,厌倦人世,企图自杀。到此为止听起来还像老套的不幸故事之发展,但是——
九死一生的少女于生死之境彷徨后又被卷入难以费解的犯罪之中,最后还遭人绑架。少女没有罪过。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与其称做不幸或灾难,更不如说是悲剧。
正如阳子所言,加菜子才是受到大人们自私想法作弄的被害者。
木场只是个外人,但阳子是这女孩的母亲。
母亲啜泣个不停。
不管是什么情况,总希望女儿能回来吧。
而情非得已的遗产继承应该也是为了将来——不,为了在记忆里留下加菜子曾存在过的遗痕。
神奈川那群家伙竞怀疑如此可怜的母亲?到现在也仍继续怀疑?虽说,阳子的确做了许多伪证。
“神奈川那群家伙知道多少妳的底细?”
“我除了——加菜子是柴田的直系子嗣以外——什么也没说。但是既然木场先生都已经知道了——多半——”
“这妳倒是可以放心,那群无能的家伙不可能知道。”
木场会知道阳子的过去也是一种偶然。
正常之下不可能得知。
阳子带着复杂的表情听木场的话。
对阳子而言恐怕还是没办法放心吧。
那群家伙很无能——就代表他们也没办法找到加菜子。而且不只如此,这同时也意味着神奈川县警完全缺乏解决这次事件的能力。
——没办法,这是事实。
——他们连阳子撒的一个谎也看不穿。
原本打算如果中途知道答案的话就不问了,不过木场还是决定问最后一个问题。
“只不过啊,姑且不论妳的底细——妳骗了神奈川那群人吧,为啥?”
“咦——?”
“我在说戴黑手套的男人。妳或许不知道,我人其实一直都在后面的焚化炉前,我很清楚妳根本没进森林。”
“那是因为——”
“至少让我知道妳的真正用意。为什么妳要让那群本来就是乌合之众的笨蛋更加混乱?越说谎就更不容易找到加菜子吧!妳——不可能真心希望如此吧?”
“因为警察们——只知道怀疑雨宫跟木场先生你,以及我而已,所以……”
“所以希望警察们把焦点放在外面是吗?”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招的确有效。
听青木说,那些笨蛋们被先入为主观念所束缚,丝毫没考虑其它情况,阳子的伪证实际上也让他们开始注意到其它的可能性。
“而且,那女孩——楠本赖子的证言如果是真的,那个戴手套的男人不是很可疑吗?——虽说这只是我以外行人眼光所作的猜测。”
这么说也没错。
如果加菜子不是自杀,目前最有嫌疑的只有手套男。如果这是事实,认为他与绑架事件有关也不奇怪。再加上手套男同时也是分尸杀人的嫌疑犯。
——赖子。
也必须去见楠本赖子一趟。
阳子凝视着木场。她已不再哭泣,但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宛如赛璐珞娃娃般的皮肤依旧白皙,只有口红格外鲜丽。
——居然染上了颜色。
这不是屏幕也不是剧照。
这女人活生生地存在着。
——混蛋京极,自作聪明说啥鬼话。
当务之急乃是该想着如何抚慰阳子女士的伤痛,
——别插手了。
而不是像个笨蛋似地去想着如何打倒她的敌人。
——别做多余的事。
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确实,那样做或许对阳子比较好。
阳子能重新来过的机会只有现在,也只有木场能伸出救援之手,帮助她忘怀一切不合常理的过去。
同时那或许也对木场本身较好。
多少得花点时间,木场只需在一旁守候,等待新的故事诞生即可。
心情逐渐动摇,名为木场的箱子即将开启。
阳子轻声细语地说了。
“木场先生——您还打算继续插手介入我们的事吗?”
“嗯,当然会。”
木场急忙把箱盖盖上。
“为什么——呢?”
“因为啊,这已经是我的事件了。”
木场站起来。
阳子默默地抬头看他。
“问了这么多深入的问题,希望没让妳感到不愉快。妳看也知道,我天生就比较粗线条。”
多么装模作样的借口啊。
“如果,”
木场回避阳子的视线。
“如果您更早一点介入就好了……”
“打扰了。”
“是您的话……”
“我会再来的。”
是您的话——
木场没听到最后就转过身。
也不知道阳子是否把话说完了。
箱盖要开启还早。
木场想。


采访笔记/关于持箱幽灵
●听说出现了一个穿燕尾服的年轻男人的幽灵。手里拿着箱子,走路非常快。看到他的人会生病。三班的堀野同学看到他的隔天就请病假了。
八王子•十岁•男
●那是一个抹发油的男幽灵。听说他在去结婚典礼的路上死掉了,小心翼翼地拿着箱子。
八王子•十三岁•女
●有个手跟脸会发光的亡灵出没,身上穿著黑衣,好象刚从葬礼回来的样子。手上捧着小小的棺材,里面有小矮人的尸体。
田无•十一岁•男
●白手妖怪带着箱子来到这里,就出现在交通号志的对面那一带。
田无•九岁•男
●那是个穿丧服的男幽灵。听说脸上没有器官,不过听亲眼目击过的朋友说还是有。小心翼翼地抱着箱子。我自己没看过,不过听说他走到寺庙那边了。听说有五个人看过。看起来走得很慢,但怎么追都追不上。
调布•十一岁•男
●身穿礼服的男子抱着箱子走路。脸蛋像是娃娃一样,我觉得他的举动很奇怪。
昭和町•十五岁•女
●黑衣幽灵抱着箱子绕来绕去,被他偷窥的家庭会得病。他抱着的箱子里面装满细菌。
昭和町•十岁•男
●有个不认识的男人出现在葬礼上。他是幽灵。没发觉就不会有事,要是有人发觉了近期内又会有人去世。幽灵抱着箱子,所以一看就会发觉到。所以参加葬礼时最好不要东张西望
多磨灵园附近•十六岁•男
●身穿礼服的男子在坟场徘徊。见到喜欢的坟墓就把箱子埋进去,然后坟墓所有者一家人都会得病。
多磨灵园附近•十四岁•女
●手腕发光身穿丧服的男子手里拿着从坟场里挖出来的箱子,他是幽灵。
多磨灵园附近•十五岁•女
●无脸怪抱着箱子追人,被他追到三年后会死。
芦花公园附近•十岁•男
●有个黑衣外国幽灵。语言不通,所以被他作祟的话没办法驱除,念经也没效。手上的箱子装了骨头。
芦花公园附近•十二岁•女
●白色手腕在路上爬行,追它它会逃进箱子里。是箱子的主人饲养的。
田无•十岁•男
●带着箱子的怨灵把活生生的手臂放进箱子里,一遇到人就会把手从箱子里放出来,手会追人追到天涯海角。隔壁镇上的少年就被追进厕所里,隔天一看,手夹在厕所墙壁与围墙之间动弹不得死掉了。所以说手臂如果不在当天回到箱子里会死。
田无•十一岁•男
●最近有个穿礼服的幽灵抱着箱子出没。明明脚都没动却移动得很快。好几个人都有看到。
登户•十三岁•男
●从镇外箱馆逃出来的妖怪到镇上吃尸体。牠把尸体撕成碎片放进箱子里当作便当。听说不赶快抓到牠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
登户•十五岁•男


我到访时,京极堂正抱着头瞪着矮桌。
京极堂夫人说自从前天木场离开后他就一直这副德行。
前天朋友家守灵,夫人去帮忙打点事情,回来时恰好碰上木场正要离开,从那之后到现在还没听过丈夫开口。
“昨天他一早就出门,直到晚上才回来。可是回来了也还是这副德行。结果我能谈话的对象只有猫,差点忘记人话怎么说了呢。”
夫人说完,露出苦笑。
所以说,京极堂昨天很难得地主动出门调查了吗?
“因此昨天听您联络说今天很多客人会来,心情上仿佛得救了一般。刚刚有位似乎叫做青木——的先生打电话过来,说待会也会来。”
“青木?青木刑警吗?”
夫人说她不清楚。
如夫人所言,我这个朋友真的彻底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我好歹也算是客人,可是他连看到客人坐在旁边还一声招呼也不打,实在很过分。没办法,我只好观察起他身边的事物。
增冈律师给的资料之类的文件整齐地堆放在榻榻米上。旁边摆着《书图百鬼夜行》系列全十二册。后面则依开数大小整齐地排放了许多不明所以的汉籍或古文资料。他身边则有许多堆积如山的书籍与笔记本。京极堂这个人意外地几乎不做笔记,因此他记了些什么倒是很叫人好奇。另外,对面也可看到堆了许多杂志。他身旁的空间被书籍所填满。书店跟书斋还没话说,现在连客厅也被占领了。
京极堂突然转头看我。
“怎么,你在看什么,真恶心。”
我才觉得恶心,害我吓了一大跳。
“让人等半天,你好意思一开口就说这种话吗?这么专心是在想什么?”
“嗯。”
京极堂简短地应了一声,转头望着庭院。
“说到这个。”
他从由我这里看不清楚的书堆中抽出一叠杂志放到桌上。
放在最上面的是个纸袋,是我大前天拿来的纸袋。
“我看你把这东西丢在这里,摆明是要带来给我看的,所以就读了。”
是久保的排版稿。
“啊,那个本来就是想让你看才带过来的,你读过了当然是最好。那,看完感想如何?”
“问题很大。”
他回答得很冷淡。什么意思?
“这个待会儿再说。另外里面还有封寄给你的信我也不小心看了。读到一半才发现是私信,但已经来不及了。”
“信?啊,小泉的是嘛?”
“没错,被我看过了喔。”
“嗯,没关系,反正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对你来说没关系,对我来说关系可大了。结果害我在意起你作品的刊载顺序,又把你写的那堆阴郁的私小说全部看过一遍了哪。”
京极堂指着桌上的那些杂志。
原来是过期的《近代文艺》。
“全部?你什么时候看的?你不是很忙吗?”
“昨天晚上。信是前天看的,不过昨天接到木场的报告电话后又突然想起来。”
“因为大爷的电话而想起来?那又是为什么?”
“这不重要。话说回来,你还在烦恼顺序吗?”
老实说,我已经忘了。
这几天忙着注意事件,我连单行本出版的事都忘了。正确而言并非完全忘记,只不过被塞进脑袋的角落里,远离了我的意识。
不过也不可能老实地这么说,只好含糊地说我还没决定。
“既然如此,我就说说我思考事件的过程中顺便产生的见解好了——”
京极堂从杂志堆底下抽出一张纸交给我。
“这是什么——?”
我看了一下。
纸片上纪录了我作品的一览表。
“有帮助就拿去当参考吧。”
京极堂装作很不以为意地说。虽然到最后都没机会找他商量,不过我这个细心的朋友还是主动替我考虑了刊载顺序。
一览表分做上下两段。
上段看来是依刊载于《近代文艺》的顺序做排列。
昭和二十五年五月三十日<嗤笑教师>
昭和二十五年九月三十日<意识型态之马>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三十日
昭和二十六年四月三十日<天女转生>
昭和二十六年七月三十日<带着苍白的脸色>
昭和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舞蹈仙境>
昭和二十七年五月三十日<温泉乡的老爷>
昭和二十七年八月三十日<目眩>
“你是作者当然一看就懂吧,上段是发表于杂志的顺序。只不过如同小泉女士于信中所言,脱稿的顺序是<带着苍白的脸色>比<天女转生>更早;若更进一步着眼于着手顺序,则<舞蹈仙境>又比<苍白>更早。关于这些事情的经过我也听你提过,她的见解并没有错,而撰写者的你自己也想必再清楚不过了。接下来——若要我表示个人意见,我认为你的作品依以下的顺序来阅读或许比较好吧。当然,这只是个参考罢了。”
下段也是我作品的一览表,不过顺序不太一样。
大正~昭和初期—幼少期<带着苍白的脸色>
昭和七年前后—少年期<温泉乡的老爷>
昭和十四年—青年期
昭和十五年—学生时代<嗤笑教师>
昭和十七年—战时<意识型态之马>
昭和二十年—终战<天女转生>
昭和二十二年—战后<舞蹈仙境>
昭和二十七年—现在<目眩>
“这是——按什么顺序来排的?”
“少来了,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吗?这是作品内的时间顺序。你的作品表面上的风格虽然很扭曲,说穿了还不就是私小说,一看几乎就能知道各篇描写的是你哪个时期的经验。<带着苍白的脸色>应该是基于你幼年时期的恐怖体验印象撰成的故事,<天女转生>则是以终战时期的焦上为舞台。大致的时代都设想得到。所以我就按照这个顺序排列了一下。”
“嗯嗯。”
正是如此。这种排法的确很通畅。如此理所当然的排法我之前却想不到。
光只是注意那些书写时期、连载顺序的问题。
“内在时间是种很主观的东西,所以算不上真正意义下的时序。所以说,我列出的顺序也不见得就是正确的。总之这只是芝麻小事,觉得我太多事的话丢了即可。”
“不,怎么可能丢了。我觉得这应该是目前最理想的排法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那就好。”
京极堂以更冷淡的态度回答后,盯着我拿出来的清野名册,再次陷入沉默。
不久,榎木津与鸟口来了。
客厅被我们这群怪人团体所占领。
“京极,省点麻烦,快快开始吧。”
榎木津不断催促。他今天心情也很好。
京极堂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说:
“那你们又是为了什么选在今天集合?说要开始是要我做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傻话,说要跟我们报告那天之后的事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我兴奋得有点脸红。想听结论,心急得不得了。
榎木津很难得地站在我这边。
“没错,你有说过。还说日期由我们自行决定,所以我就自行决定了。你八成以为我不爱听话而小关记忆力又很差,所以随口说说也没关系对吧!我可不会让你瞒混过关。”
京极堂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想过要瞒混过关。我的确这么说过。但我原本那么说就是为了支开日期,你们现在却又聚在一起。要对你们讲的另有其话哪。好吧,总之你们先向我报告再说。”
京极堂说完又叹了一口气,似乎真的觉得很讨厌。
我先做了前天的报告。因为榎木津又先躺下了,变成全部由我来报告。我描述了偶遇久保、与赖子的对话、以及君枝的话等事之经过。虽然有很多对话只有榎木津才懂,不过本人并没有特别出面解说。鸟口听到御龟神的部分大笑了起来,京极堂也一起苦笑了。夏木津起身,
“不过啊,后来想想应该说御猿神比较有信服力,我已经在反省了。可是当时真的觉得乌龟比较好。”
他很认真地说。
“话说回来榎兄,那些楠本君枝的丈夫们的容貌都被你说中了,你真的看见了吗?”
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嗯,看见了看见了。我看见那个茶柜上有张老照片。然后旁边还有张发黄剪报,剪报上有个戴眼镜的老头喔。”
“咦?”
“不过啊,照片太小了,看不出是秃头还是受伤,所以我就随口瞎说。哪个是哪个我也是乱猜的。剪报上有写名字,但我当然记不住所以就没说了。我想大概是那个女人自杀前变得多愁善感,才会拿照片出来缅怀一番吧。”
原来是——亲眼看到的吗?
“什么嘛,原来是诈骗!”
“才不是诈骗,她也真的在回想那三个人咧。”
“关口,不管是哪种都无妨吧。总之榎兄的策略成功了,那不就得了?”
“策略?那个御龟神是策略吗?”
我完全没发现。
“什么?关口,原来你向我报告,自己却连这点小事也看不出来?你真的是完全不能信赖的叙述者哪。听你说话的人全都会摇头叹息吧!这可是榎木津侦探难得会令人鼓掌叫好的妙招啊。”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带来了什么效果。我忍辱询问。
“你知道吗?关口,楠本君枝因为转而相信起灵媒御龟神而无心自杀了哪。当然一方面是对御筥神产生了不信任感,另一方面则是因担心女儿,顾不得原本自杀的打算。”
“啊。”
确实,那之后君枝脸色大变,立刻出门寻找赖子了。如果我们什么也没说就离开的话,难保她不会真的自杀。就算当场再怎么阻止也没用,毕竟我们也不可能一直监视她。
“对了,榎兄,你那时在赖子背后看见了什么?”
“看到痘子,还有那个怪男人。”
“久保吗——这可不妙。那,后来是否找到赖子了?”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是吗——”
京极堂又再度抱着头烦恼起来。
“痘子长在哪里?”
“这带吧。”
榎木津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身边去,用食指戳我背后指示位置。
“大概是这一带。”
那是在第七颈椎下方接近胸椎的部分。所以已经不算颈部,与其说后脖子不如说背部上方比较对。
京极堂注意地看着。
“那鸟口你呢——结果如何?”
话题突然被带到鸟口身上。榎木津把我一把推开。
“等很久了。”
鸟口因总算轮到自己而显得很有精神。
“要找出第一个信徒真的很费功夫。那本信徒名册基本上是以五十音排序,而且也有很多部分蛮随便的,因此对于找第一个信徒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我就去找经常出入箱屋的人偶业者打听啰。可是这些业者就算没信徒那么凶,也多半不是朋友是信徒,就是师傅是信徒,所以大家警戒心都很高,一点也不肯透露消息。于是我又朝别的方向去打听,这次就很成功,几乎可以肯定第一个信徒是谁了。”
“为什么说几乎?”
京极堂不开口,所以我就问了。
“因为没办法向本人做确认嘛,所以我也不确定他的名字叫什么。女儿节人偶不是有牛车、方形大箱之类的配件吗?第一个信徒就是专门涂装这些配件的工匠,名字好象叫山内或山口。当时寺田木工也有承包这类装饰配件的制作。上一代的技术差劲,不会制作这类手工艺品。不过兵卫的手很灵巧,所以也接起这方面的工作。工作比例大约是铁箱一半、木箱一半、手工艺品少量。他就是手工艺品方面的客人。”
“为什么不确定名字?”
“因为大家都只叫他的外号阿山。我说的另一个方向就是那些搬木材之类材料进箱屋的业者,或金属加工机器的制造商这类人。他们跟人偶业界没直接关系,与阿山是透过寺田木工认识的,除了在箱屋有机会碰面以外没其它接触。这群人在箱屋变成御筥神后就逐渐疏远了。不过刚开始应该还是常进出箱屋,所以我料想他们应该有听说过些什么谣传。”
“这个着眼点很敏锐。”
京极堂赞美。
“可是连名字也不知道的话,没办法断真假哩,鸟口。”
“名字并不重要。”
京极堂照样摆着一张臭脸,毫不客气地否定掉了我对鸟口的追究。
“然后?”
“那个男的——我忘了说,他是男的,总之我们姑且称呼他山口好了。山口因为自己的不小心害孩子受伤,夫妇因而感情失和,让老婆给跑了。之后他就一直很灰心丧志。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山口不断受到兵卫的鼓励。那个沉默寡言又不亲切的人居然会鼓励人——所以大家都很惊讶。”
“你说兵卫鼓励他吗?”
“是的,鼓励他,而不是用一些什么不可思议的咒法。是类似美国流行的那个什么心理治疗的行为。”
“有听说是怎么个鼓励法吗?”
“有听说了。当时很多人在讨论这件事,说那个木头人是在胡说些什么。当时兵卫好象是这么说的:‘阿山,我会把你的不幸封进箱子里,别再失意了,早点打起精神吧,小孩的伤虽然没办法恢复原状,但时间会解决一切的’——大致如此。中禅寺先生,您觉得如何?”
“非常普通的鼓励法哪。跟灵能毫无关系,任谁都说得出来的骗小孩式的鼓励法。不过跟你说这些事的木材行或机器行的人确定不是御筥神的信徒吗?”
“我确定不是信徒。他们都是一些拿圣经擤鼻涕、取符咒擦屁股的没信仰的人。有好几个人记得阿山这号人物,不过大多都很相似,都是没信仰的家伙们。”
“这件事是何时发生的?”
“山口的孩子在去年正月受伤,他老婆跑掉则是二月的事。”
“嗯嗯。”
“也就是说,山口受兵卫鼓励是在御筥神建道场之前,澡堂老爹找到福来博士的‘魍魉’之箱之后。因此要问我他是不是就是第一个信徒,其实我也不敢断定就是了。”
“不,这就够了,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京极堂说完抬起脸来。鸟口虽被夸奖,接下来却很没用地说:
“只不过关于兵卫的家人嘛,这边就——”
“查不出线索?”
“是的。不过有听到一个值得注意的消息,听说常去箱屋的人当中有个奇怪的家伙。”
“奇怪的家伙是指?”
“这个嘛,大概是二十岁前后的年轻人,他不是人偶业界的人,要说是来订做箱子的客人似乎也有点奇怪。听说他出入得很频繁。”
“说频繁,是到什么程度?”
“这个嘛,据说是前年年底开始就常见到。这是刚刚提到的那个当时还很常到箱屋的没信仰的木材行老板说的,他说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就很可疑。木材行老板当时大概每个星期都会到箱屋一、两次。箱屋算不上大客户,但毕竟是从上一代就开始的老交情,自然不敢怠慢。然后——他说他每次去都看到年轻人在。只不过从不跟兵卫讲话,只是静静地待在工厂角落。也曾看过他进出工厂后面的住处,所以猜他或许是兵卫的家人。”
“原来如此。照前几天鸟口所言,兵卫结婚大约是二十一、二年前,因此若说那位年轻人是他的儿子在计算上也吻合。”
没错,这么算来的确吻合,这点我也还记得。
“可是呢,也有些地方令人难以相信这两人是父子。”
“什么,不是吗?”
我每开口一次京极堂就瞪我一下。鸟口继续说:
“各位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豆腐店老板的证词吗?御筥神的道场完成是在去年夏天,当时有个订制大量大型木箱的客人——我应该有说过吧?”
“确实说过。”
“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似乎就是订做大箱子的客人。”
“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们都有戴手套。”
“手套?”
“据说他的手套要当作冬天用的略嫌太薄——像司机或照相师戴的那种——不过他一直戴着。这是木材行说的。另一方面,豆腐店则说夏天却还戴手套实在很奇怪。”
“啊对了,前天遇到的那个怪家伙也有戴手套嘛。”
“咦?”
对了,他是久保。
“关口!久保竣公有戴手套吗?”
京极堂大声地问。这大概是他这两二天里发过的最大声音吧。
我回答:
“他——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他失去了几根手指,因此总是戴着手套——就是刚才鸟口形容的那种薄手套。只不过,我也才只见过他两面而已,不敢保证。”
“这下子越来越糟了。”
京极堂手按着额头,脑子似乎正以剧烈的速度运作思考中。
“不,是我过虑了吧……”
“京极,你应该知道真相了吧。”
榎木津追问。
“嗯,知道是知道。这次的三件——应该是四件吧——事件当中有两件已经知道了。剩下的——我想,等听过你们的报告后应该就知道了。”
“原来还不知道啊。”
“就是知道了才觉得困扰。”
京极堂站起来。
“总之我先跟青木联络一下。”
京极堂说完离席,事情到底变成怎么回事我真的看不出来。鸟口似乎也与我感想相同。至于榎木津则又躺了下来。
看来夫人说的青木果然是青木刑警。
京极堂很快就回来。
“没联络上,他刚好朝这里出发了。”
京极堂在与刚刚分毫不差的地方以分毫不差的姿势坐下。
“快点说明吧,京极堂。你有事瞒着我们,又不肯履行约定向我们报告。一方面说着自己已经了解真相,另一方面却又装神弄鬼的。别再隐瞒了,快点告诉我们吧!反正你连刑警也叫来了。”
“再等一下吧,关口。木场大爷很快就到。今天找木场大爷与青木刑警来就是打算先把那边的问题解决,反而你们才是半途闯进来的哪。”
“那岂不刚好?”
榎木津插嘴。
“能一次解决不是很有效率吗?只不过啊,木场就不用等了,要等他我看我们都得在这边过夜。十八年前我跟那家伙约好早上十点集合,结果他居然下午四点才到。所以我们早点进行吧。”
榎木津人名记不住,却老是记得这些无聊事。
京极堂托着腮帮子,低着头眼珠子翻上看了我们几个一轮后,扬起单边眉毛,大大叹了一口气。不知他今天已叹气过多少回。
“我原想区隔外行人与内行人各自的舞台。这次的事件混沌不明,没必要的侦探却又有四、五个之多——”
“你想隐瞒事情才是最不应该的。”
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点。
京极堂表现出情非得已的样子,摆着臭睑交代了木场告诉他的那场奇妙体验记。在武藏小金井车站碰上的柚木加菜子自杀——杀人?——未遂事件。
奇妙的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
绑架预告信的发现。
神奈川警察愚昧至极的警备。
以及在众人环视之中忽然消失的少女——加菜子绑架事件的发生。
拘留,闭门思过。
这些内容多半都是增冈给的资料之补足,但充满了若非当事人绝对不可能察觉的临场感,带来了详细的事实描述及许多提示。
而京极堂的转述功力又十分优秀,他所转述的内容恐怕比本人的叙述更能重现当时状况。
接着京极堂说起木场在自己经验以外得知的事实,以及木场自己的推理。
楠本赖子难以理解的心境与家庭的问题。
青木向他报告的警察内部的种种问题,以及民间的恐怖传说。
里村对木场说的见解——木场似乎是在我离开不久就到了。里村把对我说的事又对木场说了一次。
前天武藏小金井站前派出所的警员问来的关于加菜子与赖子的评价。
以及与柚木阳子的对话。
“——我没仔细问过阳子女士与大爷谈了什么,只从电话里听了个大概。好,这就是木场大爷给我的全部情报了。现在我们所拥有的情报已经共通了。这样总行了吧?”
“才不好,你不是还隐瞒着你打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吗!”
“我不是打一开始就说过了!那跟你们的事件没有关系,你还不懂吗?加上刚刚说的情报就能完全把握现在的情况,光知道这些你们就该跟我一样感到紧张了。”
“缺乏你握有的情报真的能懂什么?我就不懂。鸟口不是也不懂吗——”
由我的位置看不到榎木津。
“那是只有你不懂。”
京极堂对我投以轻蔑得无法再轻蔑的视线,之后这长达数秒的难堪沉默在来访者的到达声中闭幕。
“打扰了。啊,大家都到齐了吗?中禅寺先生,昨天承蒙帮忙,真是感激不尽。”
在夫人的引导下,长得像小芥子木偶的青年很客气地进入客厅。
京极堂以一副久候多时的态度说:
“青木,你来得正好。不好意思,虽然你刚来,能不能麻烦你调度一下?现在立刻派人保护住在武藏小金井的那名叫做楠本赖子的中学生。看是要跟本厅还是地方警局联络都行。理由待会我再来——”
“楠本?是那个加菜子事件的目击者少女吗?我知道了,那不好意思,府上电话先借我用一下。”
青木刑警的位子还没坐热,立刻又在夫人的引导下去打电话。
“喂,京极堂,为什么必须保护楠本赖子?难道你已经掌握到御筥神与分尸杀人之间有所关联的确实证据了?可是就算如此,危险的女孩子也不只赖子一个,不是还有好几个候补吗?我们那天会去调查楠本家也只是顺便而已啊。”
不管我如何高声质疑,京极堂依旧保持缄默。鸟口拼命思考着, 榎木津则——一如往常,由我的位置无法看见他。
青木回来了。
“我立刻拜托木下帮我处理了,现在应该已经跟当地警署联络上了吧。”
“有劳了——虽说仍然无法放心,只不过——我们民间人士只能仰赖警察,此外也无更善之策了。”
京极堂抚着太阳穴凝视桌子一下子,立刻拾起头来,请青木在鸟口身边坐下。
“你们都认识青木吧?啊,应该还没跟鸟口介绍过是吗?”
“久仰大名了。先前曾经在相模湖见过一次面,不过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鸟口,是三流杂志的编辑,今后请你多多指教。”
“嗯嗯,我还记得。也请你多指教。”
鸟口靠左让出位子,青木坐下。
我小声询问:
“京极堂,你昨天找警察协助了?”
可是我那极力不张扬的询问换来的却是明明白白的责骂之言。
“你也真笨哪,关口。完全相反,是我们协助警方办案啊。你的发言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最佳范例。”
这么说是没错啦,可是没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吧。
“而且联络警察本来就是我们一开始就预定采取的行动。只是刚好你辛辛苦苦抄写好要交给里村的御筥神名册,在交到警察手中以前先落入了木场大爷的手中,而他现在在闭门思过,自然得将之与警察机构分开考虑才行。所以我才主动跟青木联络。”
响应京极堂的视线,青木说:
“中禅寺先生,我昨天只问了关于分尸杀人事件的可能性。既然楠本赖子必须接受紧急保护的话,表示那之后又有什么新进展了?在不妨碍到您考量的范围内能不能向我说明一下?”
青木小心翼翼地看着京极堂的脸色接着说:
“当然了,我也能理解中禅寺先生尽力想防止木场前辈的莽撞举动的用心。对了,请问您联络过木场前辈了吗?”
“没有。不过我昨晚叫他今天一定要来一趟。”
榎木津翻身起来。
“所以说你笨。我刚刚不是说了?木场九成九不会来。喂,京极,光靠道理是不可能制止木场的。你如果真的为木场着想,现在立刻用我也能懂的方式说明一下,然后委托我保护木场才有用。”
“说的也是。”
总算,总算京极堂有那个意思说明了。
“——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说,这次的事件并非一连串的连续事件,而只是共有了某个部分,或是在与本质无关的地方上产生了因果关系,导致各事件彼此掩盖了各自的真相罢了。”
京极堂说完这句之后,缓缓地环视在场人士后接着说:
“当中有几个事件已经结束了。要追查这些事件的真相——我认为并非明智之举。”
“请问为什么?”
青木问。身为法律守护者,会有这般疑问是很合理的。
“因为将这些真相揭发出来,只会有许多人感到悲伤、不幸、或是前程受阻——却没有半个人会感到喜悦、感到幸福的。再加上各自的事件里虽然确实存在着那种该受到法律制裁的、所谓犯人的人——但真正应当受罚的人在法律上却什么罪也没犯;而犯人们在某种意义下也是受害者——所以将真相揭发出来的话,只会带来余味很糟的结果罢了。纵然如此,也还是该挖出真相吗?——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的意思是,余味很不好。
记得京极堂前天也如此说过。
鸟口带着温顺的表情说:
“可是如果有犯法还是应该惩罚啊——对吧?”
大概是顾虑到青木才作此发言吧。
“当然应该。特别是现在有警察青木在现场,既然这件事已经被他知道了,自然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也好。只不过我认为有时间投注心血在这些已经结束的事件上,还不如尽全力先解决现在进行式的事件比较好。”
“刚刚您说有四个事件是吧?”
鸟口说。
“那四个是什么跟什么?当中您所说的已经结束的事件又是哪些跟哪些?”
“关于这个嘛,首先是柚木加菜子杀害未遂事件,这是第一个。接下来是柚木加菜子绑架未遂事件,这是第二个。再来是须崎太郎杀害暨柚木加菜子绑架事件。最后是连续分尸尸体遗弃事件。”
“慢着慢着,加菜子绑架事件有两个哩。”
我帮他作了统计。
“当中一个是加菜子绑架未遂事件哪。”
“说什么未遂,明明就被绑架了啊!”
“加菜子绑架的草率计画最后以失败告终,但却在计画者之外的别人手中完成了。如不这么推理,有太多部分都说不通了。”
“那么,您的意思是犯人有四人或是四组了?”
青木思考了一阵后提出问题。
“在一般情况下会被称作犯人的实行犯有四个吧——大概。”
“什么意思?”
他的讲法有点吞吞吐吐。
“就如刚刚说过的,因为犯人也算是被害者,是法律上无法惩罚的——所谓非犯罪事件的被害者。不仅如此,表面上虽死了很多人,在这四个事件当中,真正能称为杀人事件的,只有最初的加菜子杀害未遂事件,以及第三个的须崎杀人事件而已。而且最初的事件也是未遂。”
“分尸案——应该是杀人事件吧?”
青木问。很合理的质疑。
那不叫杀人又该叫什么?
“这点我原本不确定——不过在今天听过你们说的话后就懂了。那个该算是……对了,该算伤害致死——才对吧。以及尸体损坏、遗弃。嗯,没错。”
“嗄?”
“实际上能肯定的只有尸体遗弃事件而已,不应草率妄加评断。但总之必须绝对尊重里村的意见就对了。”
“——那是指,犯人没有杀意的意思吗?”
“没错。现在进行式的事件就只有分尸事件而已。继续放任不管可能会产生新的被害人,所以最少这个事件必须阻止其继续发展下去。可是在追查分尸事件时又会扯上其它事件,原本没必要揭发的秘密也不得不将之揭发。所以我才很烦恼。总之找到分尸事件的犯人是当务之急。”
“你本来不知道谁是分尸案的犯人吗?”
榎木津问,京极堂笑了一下,回答:
“是啊,只有这点不知道。”
“那其它都知道了?”
“所以才很烦恼。明明是该最优先揪出的犯人,我却不知道。”
“那你其它的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手上握有情报。就是关口每次每次不断指责的‘只有我知道的情报’。那个情报在四个事件当中只对解决加菜子绑架未遂事件有效。公开这个情报对解决分尸事件一点贡献也没有,甚至还可能把其它事件牵引向不好的方向——所以我才不愿公开的。只要知道一个,自然不难知道其它。旁证也会一一出现。”
“所以说?”
“嗯,听完你们的话后,我几乎完全掌握了。”
京极堂说完,由和服的襟口伸出手来。
“中禅寺先生,您是说,您总算知道谁是连续分尸事件的犯人了吗?”
青木有点过度兴奋。
“所以才要我紧急保护赖子嘛!”
京极堂搔着下巴,说:
“只是,知道归知道,目前还是欠缺决定性证据,所以正确说来是有点头绪而已。不过如果我的推理没错,那么我们要应付的人很危险,能趁早准备最好。”
“犯人是谁?”
榎木津问。
“我想,犯人应该是久保竣公。”
京极堂毫不迟疑地说出名字。
“是否——有通缉的必要——?”
青木问。
“我想,只要能顺利保护楠本赖子就没有必要——毕竟目前缺乏证据,也不能多说什么。”
“总之请您先说明理由吧。”
青木有点僵直。
“首先我必须说,分尸尸体遗弃事件与御筥神之间没有直接性的关联,但有强烈的间接关系——我不太会解释,总之继续说下去你们应该就懂。接着,将分尸事件与御筥神结合在一起的是久保——这点或许也有些难理解吧。总之,这该从何说起呢——”
要说明真的这么困难吗?京极堂很难得地陷入了思考。青木咽着口水等候他开口。说明突然地开始了。
“分尸事件的被害人,我想应该就是警方比对出来的那三位没错,理由待会详述。警方不敢断定的理由只因为这三人之间的共通项目太少罢了,对吧?”
“是的,就是如此。虽然有可能是临时起意的杀人,但范围横跨一都二县,四处游走物色目标的杀人魔似乎又太虚幻了。所以我们推测要不是有不为人知的地区性理由,就是被害者之间有共通点——例如具有相同兴趣、或者以前干坏事的同伴。不,就算彼此相互怨恨也行。例如说三人的父母曾是一起干坏事的同伴,后来闹翻了,犯人为了报一箭之仇才杀死他们女儿等等。”
“那祖先是源氏,犯人是平家末裔【注:在民间故事中源氏与平氏为日本平安朝末期的两大武士家族。平氏掌权后骄纵奢靡,致力铲除政敌源氏,后受到源赖朝、源义经等源氏的反扑,终于衰亡。故民间经常有源平不两立的印象。不过史实上并非如此单纯,在此不多赘述。】怎么样?”
榎木津又开起玩笑了。
“嗯,这也行啊。但就是连这类的也没有,没有共通项目。”
“只有御筥神吧。”
“是的。但这能成为动机吗?例如说,对天台宗有恨意的犯人专找信徒下手,这听起来也太不合常理了。这么一来必须大量杀戮才行啊。”
鸟口反驳说:
“——天台信徒多如繁星,可是御筥神的信徒才区区三百个耶。”
“可是就算如此,也杀不了三百个吧?况且既然规模小,对该宗教团体有恨意的话,应该会先杀教主吧?大型宗教团体的话目标很多,但御筥神只有教主一个。但不管如何——实际上被杀的并非教主也非信徒,而是信徒们的女儿。”
鸟口提出我们前几天讨论过的御筥神犯人说。
“就是这点。我会注意到御筥神就是因为我怀疑御筥神本身是犯人。御筥神的系统非常可恶,会害信徒越不幸就越想捐钱出来。所以我想,会不会是专找喜舍金额很少的犯人为目标,进而诈取金钱——”
“关于这个意见我也听中禅寺先生说过了,可惜——并不能套用在这次的被害者上。我说的没错吧?中禅寺先生。”
京极堂点头同意。
“为什么?京极堂,你不同意鸟口的意见吗?为什么?”
“关口,还有鸟口,你们听好。之前我也说过,清野的注释算是过度洞悉的看法。”
“嗯嗯,你说喜舍金额少的人会发生不幸的看法是受到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嘛?你说那是偶然——”
“不算偶然,但是是带有先入为主观念的看法。前几天我说这份清野带来的名册不该解读成‘喜舍金额少的信徒遭到不幸’,而是该解读成‘因为变得不幸,所以增加喜舍金额’比较妥当。不过实际上这两种说法都一样,不能套用在被害人的家庭上。”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清野获得这份名册时,这三个家庭——埼玉的浅野家、千住的小泽家、以及川崎的柿崎家都尚未发生不幸。那只是清野依自己的先入为主观念所写下的预言。”
“可是实际上——”
“没错,不幸事件的确如预言所示发生了,但这三家的喜舍金额并没有在发生不幸后增加。不,不只如此,不幸发生后这三家全部都舍弃信仰了。”
“嗄?”
鸟口嘴巴张得大大的。
“鸟口,你的想法着眼点还不错,只不过你受到清野这个阴沉的男人影响太深了。”
“嗄嗄?”
“清野希望杂志能刊登中伤、攻击御筥神的报导,所以才会想尽办迭让你相信他的话吧——不,或许他自己也深信不疑,总之鸟口可说完完全全着了他的道。唉,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在昨天看过青木带来的详细资料前,我也没舍弃过这个可能。”
“那,你说放弃信仰的意思是?”
青木回答:
“不管多么认真地信仰,却还是碰上这种结果,任谁也不会信这种教了吧。应该说,女儿都失踪了,怎么还有时间去拜箱子?平时就已是家庭失和、经济不佳的家庭了,很不幸地在事件发生后,柿崎照相馆倒闭易主,浅野离婚辞去教师之职,小泽神经出了毛病入院中。各自的处境凄惨,根本没心情增加喜舍。这几家的太太原本都是信徒,现在一问起御筥神的事情都只有怨怼辱骂。所以搜查过程上很早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京极堂紧接着追击:
“为了提高喜舍金额而犯下杀人,而且还是骇人听闻的分尸杀人,这个风险实在太高,就连黑道也不会这么做。之所以不觉得不合理,是因为有新兴灵媒这种非日常的固定观念带来的幻影所导致吧。”
鸟口似乎还无法由冲击中回复。我代他询问:
“那么——鸟口辛辛苦苦做的御筥神的调查,完全只是白跑一趟?”
“不,帮上大忙了。”
“嗄?”
鸟口再次张大嘴巴。
“御筥神是被人塑造而成的灵媒。可是如果我的猜测正确,其理由十分可笑。”
“被人塑造?被你说的那个背后操纵的幕后黑手?”
“那个幕后黑手应该就是久保。”
京极堂再次干脆地断言。
久保是御筥神的黑幕?这个结论是怎么导出的?难以拭去的牵强附会之感令我无法立刻接受。
但是——比起作为御筥神信徒对之五体投地的久保,毫无疑问地在背后冷笑的样子更忠于我对他的印象。
“根据是?”
“久保与这次事件的牵连方式总令我有说不上来的不协调感。他总是在他没有必要出场的地方出人意表地登场。这是因为我们原本把御筥神或分尸事件当作主体来思考的缘故。要是将久保当作主体,再结合这两端来思考便可发现十分合理。”
的确,不管是在御筥神名册上发现名字时,还是在武藏小金井的咖啡厅碰上时,我都感觉到异样的不安。我对京极堂说了这个感想,京极堂笑了,手里拿着清野的名册说:
“你本来就无时无刻不安哪。算了不提这事,总之,我们判断这是御筥神的名册是错误的。这并不是信徒的名册。”
“那你说这是什么?难道内藏什么暗号?”
京极堂听了更是大笑,说:
“你真笨哪,这本名册虽然基本上依五十音顺排序,但你可以注意到浅野后面却排了会田【注:会田念成ぁいだ,在五十音顺序中理应排在念成ぁその的浅野前面。】,可说极为随便,相信是每增加信徒便在其下添写。但这也没办法。信徒每个月都会有所增减,若要很整齐地依五十音排列,势必每回都得重新抄写不可。但是为何又如此拘泥于五十音?如果是这种性质的帐簿,依月别入信顺序来排还方便得多了。”
“可是帐簿依五十音顺序来排的并不少见吧?”
“话是没错。不过既然是帐簿,实在没有必要连住址也写上,加上上面也没有合计栏,可知这并非拿来当作帐簿使用。因此,在别处应该有更确实的帐簿才对。这本册子当作帐簿是暂时性的,我猜原本是联络处一览表。这应该只是普通的联络簿。”
鸟口歪着头。
“可是中禅寺先生,如果那只是普通的联络簿也很奇怪啊。住址电话的后面是喜舍金额的记录,这么一来每当喜舍栏写满时就得重新抄写住址电话吧。由剩下的空间看来恐怕撑不了三个月耶。”
“确实如此哪。但是这本名册是活页的,看来不用担心这种问题。”
名册是活页装订,以绳子串成。
“这个后面开了洞,用绳索串好。原本似乎是笔记本,因此每个项目到下个项目之间原本应该还有好几页,可以一直登记喜舍金额。这么看来,原本五月下旬以前的联络簿应该是因某种理由无法使用,所以才转抄到这本笔记本上面,然后又顺便写上喜舍金额吧。只是这本笔记好不容易做好,才用了两个月就被清野偷走了。六月开始使用,八月就被偷走,故只登记了两个月份的资料。这份资料大概是清野把偷来的笔记本的封面撕掉,舍去空栏中间的空白页,只留下必要部分重新串成的吧。”
“这样我就懂了——只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有。所以我的意思是,这本名册上登记的名字并不是只有信徒而已哪。”
鸟口大声叫着说:
“啊啊,原来如此!如果是联络簿,信徒以外的人也会登记上去嘛。所以说没有喜舍金额的不是信徒。”
“而是关系人士。附带一提,没有喜舍的人上面总共有二十一个。清野预言当中九个会遭遇不幸。他的理论会说中是理所当然的。由我昨天去调查的结果看来,九个当中有四个死亡。但是原因其实不过是年事已高罢了。当中六月七月之间就死了二个,没有喜舍也是理所当然哪。”
盖子掀开一看——真相也不过是如此。
“然后,当中有五名放弃信仰。顺带地说,这五名当中,与警察失踪少女一览重复的有三个家庭。也就是说这三个家庭的女儿失踪了,但全部都是在分尸案发生前,也就是八月中旬发生的,因此并不在警方怀疑的被害人名单内。所以说,发生不幸就会增加喜舍金额的公式在此也被推翻了。接下来嘛,问题是清野无法预测的十二人,当中有九人完全能够去除。理由很简单。虽然这九个人被登录在此,其实只是经常出入箱屋的业者罢了,与灵能方面毫无瓜葛。那么剩下的只有三个。”
京极堂恢复成平时俐落的样子,大概是看开了吧。
“一个是吉村义助,另一个是二阶堂寿美,最后是久保竣公。前两个鸟口你也很熟。”
“嗄?不认识耶,没听过这两个名字。”
“吉村义助就是那个嘛,御筥神邻居‘五色汤’的老板哪。二阶堂则是御筥神里负责事务处理的那位女性的姓。上面的住址是她的老家。”
“唔嘿!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就认识了。”
鸟口很没用地大吃一惊。
“寺田兵卫的交游范围太狭窄了,所以察觉得太晚。如果上面有更多熟人朋友或出入业者的资料或许立刻就发觉了吧——不过若真是如此,反而会难以缩小范围。总之,在此久保的地位——也显得很特殊。”
“京极堂,可是就算知道这些也完全无法证明久保是幕后黑手哩。只知道久保应该不是信徒,其它什么也无法断定啊。”
“当然,所以一开始我也只是有点在意而已。对了,关口,你看过久保的本朝幻想文学新人奖得奖作品《搜集者之庭》吗?”
我没读过。
“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我是没读过——”
“原来如此。既然连关口都没读过了,在场的其它人应该也没读过吧。”
没人回答。这些人也不像平时会读小说的人。
“喂,京极堂,那又怎么了?你是说读了小说就能了解到什么吗?上面总不会写了什么犯罪动机吧。”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想说,读过便知道御筥神与久保的关系匪浅罢了。有所研究的人——就看得懂。”
京极堂稍作停顿,接着说:
“这篇名为《搜集者之庭》的小说虽是久保的处女作兼成名作,内容相当特异。主角是伊势神宫的神官,以搜集他人的懊恼为毕生职志。他将众人的人生封入石塔中,立于自家宅第的庭院里。每天晚上将耳朵贴在石塔上,聆听烦恼痛苦之声。不久,石塔的数量日益庞大,他的庭院里充斥着无数的悲鸣恸哭及欷嘘。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山伏——他是英彦山的修验者——前来相劝。他对神官说搜集这种邪恶之物对世人没有好处。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地进行着修验者与神官的问答。神官在问答之中吐露了自己深刻的恶业,最后连自己也化为石塔。但是窥见了神官精神上的空无的修验者也成了其黑暗面之俘虏,成为神官之‘庭’的继承者——故事的梗概大致如此吧。”
真是个怪故事—榎夏木津说。
“可是听这个故事能知道什么?”
“唔,我不是提到伊势神宫的神官与在英彦山修行的修验者吗?”
“我就是在问那又如何了啊?”
京极堂作出困扰的表情,但不懂就是不懂,我也没办法。
鸟口啪地击掌,说:
“啊,记得英彦山好象是在九州嘛——这么说来中禅寺先生,您前天提到了伊势及筑上是吧。好象是问寺田兵卫在伊势或筑上有没有亲戚——”
听鸟口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京极堂的确问过这件事。
“没错,我就是指这个。当时我还没将久保拉进来考虑。关于这个问题随着久保的登场也获得了解决。根据刊载《搜集者之庭》的《银星文学》上关于久保的报导所言——”
京极堂从背后的书山中抽出一本杂志翻阅。大概是刊载久保得奖作品的那本吧。
“我看看——得奖者久保氏于福冈佐井川上游度过幼年时期,青年时期则是住在伊势神宫附近。佐井川上游一带为山岳宗教兴盛地,久保氏自述此段幼年经验带给本作品莫大的影响。他也提到自己对伊势神宫的神事【注:祭神的仪式。】很有兴趣。实际上若无这段深受信仰与宗教仪式影响的独特生活经验,亦不可能有本作品之诞生——大致如此,十分单纯明快、直截了当的解说。因此他就是与筑上、伊势两地有关的兵卫的熟人。”
“问题是,为什么是伊势跟福冈?”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安静听下去京极堂应该也会逐渐导出结论,忍耐也是要理解他的论旨的必经之途。但这么漫长的解说总希望他能干脆跳过两段比较快。
“是因为御筥神的祝词哪,关口。你不是也听过了?虽说你就算听了大概也不明所以,不过懂的人一听就懂。”
连跳两段的结果也还是不懂。他说的祝词,应该是指鸟口录下来的那段听不出是日语的奇妙咒语吧。
“久保与御筥神的创建十之八九有关。那段祝词若非熟知伊势神宫的祝词者绝对作不出来。不可能是随便乱凑恰巧凑出来的。你们先看看这个。”
京极堂从放在身边的笔记本中拿出一本放到桌上。上面以说不上呙明还是拙劣的笔迹写着咒文:
——天神御祖有诏曰,
若有痛处者,令此十宝,
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布留部,由良由良止布瑠部——
——天神御祖有诏曰,
若有痛处者,
令此ashinoutsuho之shinpi御筥,
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ma su
shihuru huru yura yura shihuru huru
“后面这段以片假名写成的【注:原文中刻意只用片假名标示发音来表现出只知其音不知其义的效果。】是由鸟口录音的祝词听写而成的。前一段则是《先代旧事本纪》中的十宝祓的祝词部分,原本全以汉文写成。所谓的十宝是指十种瑞宝,即天孙降临【注:根据《日本书纪》记载,神武东征之际,天照大神命令饶速日命先行下凡到河内国,临行之际给了他十种宝物。与另一常见的天孙降临神话——迩迩艺命(汉字或写作琼琼杵尊)下凡代替其父统治瑞穗之国的故事属不同系统的神话。】之际,天神赐予饶速日命的十种宝物。”
鸟口与青木靠过去看笔记。
“哈哈,真的很像,完全是在模仿嘛。这本叫做什么仙台抽签【注:乌口的同音冷笑话。仙台与先代同音,旧事与抽签同音。
鸟口问。】的书很古老吗?”
“很古老哪。依其序所言,可以上推到推古天皇的时代,于圣德太子死后撰写而成的。如果囫图吞枣信任这段记载的话可说比古事记还古老。”
“唔嘿!那真的很古老,原来有这么古老的书喔?”
“京极堂,可是那是伪书吧?”
凭我拙劣的记忆,我听说那是假的。
“嗯嗯,这本书的确完完全全是本伪书,大概是在平安时代完成的。一般认为应该是物部氏【注:奉饶速日命为始祖的古老氏族,掌兵器管理。本文中后面提到的石上氏乃是物部氏的后裔。】的祖先撰写的,平田笃胤【注:公元一七七六年~一八四三年。江户时代后期的国学家(相对于中国的汉学、西洋的兰学之称法,指研究日本独自文化的学问)、神道家。】也曾指出这点。我想这些说法基本上都没错。不过就算书的完成时期很晚,也无法由此确定祝词本身的成立年代。毕竟这类咒语经常是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保存下来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榎木津无法理解。
可是我也一样不懂这个谜题。所以老实地发问了。
“真难懂耶。总之这两个并排之下,就算是我也能一眼看出御筥神的咒文完全是模仿《旧事本纪》而来的。只不过是把十宝置换成‘ashinoutsuho之shinpi御筥’而已。这部分应该是‘苇之空穗之神秘御筥’——没错吧?”
一开始听到那段时完全不明所以。
“——可是这又如何?改法很单纯,只要有看过《旧事本纪》任谁都会修改吧?”
我无法由京极堂指示的事项中导出伊势与筑上来。
“关口,你说得倒简单,这么说虽然有点失礼,但你真的认为不学无术的木工能想到《旧事纪》?纵使寺田兵卫读到中学毕业,不全然算是不学无术,但我不认为他知道《旧事纪》这本书。若他有收集古书的癖好,偶然得到这本书的话尚且不论,或是从古事记引用的话也还能理解。好吧,我再让个一百步,就当他知道好了,可是这样也还是无法创出这个御筥神的祝词哪。”
“为什么?”
京极堂翻开笔记,指着某一部分。
“青木,这段你怎么念?”
上面写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当然是‘ichi’、‘ni’、‘san’、‘si’、‘go’、‘roku’、‘shichi’、‘hachi’、‘kuu’、‘juu’啊。”
“一般念法的话,的确如此。可是还有别的念法。”
“您是说;‘hii’、‘huu’、‘mii’的那个吧?”
鸟口一脸得意地回答。
“没错——这是石上镇魂法。石上神宫是物部氏管理的神社,亦即物部神道。这里要念作‘hihumiyo’、‘imunaya’、‘kotomochirorane’。但是叫人伤脑筋的是,《旧事纪》并没有标上念法。因此在漫长岁月里,有许多人替这段想出种种念法。”
“擅自地?”
“没错,擅自地。他们将符合各自理论的言灵填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几个简单的文字里。不知有多少两部神道【注:一种以佛教真言宗的立场来解释的神道。属神佛习合思潮之一。】及天台学僧解释过《旧事纪》,从中发现了神秘。而御筥神则将此读为‘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那个不知在念什么的部分原来是在数数字啊?”
“没错。而且,用这种念法来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并运用在祝词之中的是中世纪伊势神宫的神官。”
“啊,所以才!”
伊势总算出现了。
“所以说,就算手中有《先代旧事本纪》,不知道伊势神宫的祝词也无法创造出这篇祝词哪。另外就是——”
京极堂拿回笔记本。
“另外就是关于‘shinpi’之御筥这个称呼。‘shinpi’通常写作神之秘密的神秘,但我认为这应该写作深邃秘密的深秘才对。若果真如此,应该就与筑上的深山里的山岳宗教有关。不,应该就是如此没错。”
“为什么?”
“据刚刚杂志的解说可知,久保与其说是在筑上长大的,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在佐井川上游长大的——对吧。”
“直截了当什么?”
“久保成长之地佐井川上游有座叫求菩提山的山。恰好位于作品中登场的英彦山之东北角上。在山八分高处上有座鬼神殿,是座很少见的专门祭祖鬼的神社。开辟求菩提山的是位叫做猛觉魔卜仙的修行者,名字很奇特。鬼神殿里祭祖的是他击退的鬼。神社定期举行一种很少见的活动,名称就叫做鬼会。现在是否依然举行我并不清楚,但能肯定的是一直到明治初年时仍有举行。这是一种举办于旧历年的鬼之庆典,当中特别奇怪的是一种叫做‘千日行者修法’的神事——”
又开始说起听都没听过的稀奇古怪话题。虽不知这些话与什么有关,反正插嘴也只会让自己更听不懂,所以我这次便乖乖听完。
京极堂面露严肃表情,说:
“——这个鬼神殿里祖奉的御神体居然是个——箱子。”
“箱子?又是箱子吗?”
鸟口似乎很受不了地说。
我很能了解他的心情,又是——箱子。
“而且,箱子被严密地封印起来,里面有壶,猛觉魔卜仙击退的鬼被封印于壶中。神事举行时,封印揭开,由前年的神官以秘法传送给次年的神官。被解放的鬼经过鬼走仪式后再次被捕回,重新封回箱内。而这个封印鬼的箱子就叫做‘深秘御筥’。”
“哈!真的不知道这种仪式耶。不,连听都没听说过。”
鸟口甚感佩服,青木也相同。我亦是感到无话可说。只要是知道这间神社或这个神事的人,一听到御筥神时恐怕任谁都会立刻将两者联想在一起吧。可是就我的所知范围,除了京极堂以外,没人知道这些。
京极堂继续说:
“而且,这个箱子也写作上竹下吕的‘筥’。”
“与御筥神——同字吗。”
“一般而言我们并不会使用这个字。这个字的意思是以竹子编成的用来放帽子的圆盒,没有什么特殊理由的话,通常不会用来表示四角形的箱子吧。所以我认为,没听过求菩提山的鬼神殿者不会取御筥神这种名号。再加上——鬼神殿的御神体深秘御筥的样子,正好跟福来博士的千里眼鉴定组一模一样。”
没错,完全相同。
严密封印起来的筥,里面是壶。壶中封印的一方是鬼,另一方,
——是魍魉。
“可是,兵卫未曾离开三鹰一步,不可能听说过九州深山神社里的御神体与神事。因此我认为一定有人教他这些。”
“所以中禅寺先生您才问说——寺田兵卫在伊势与筑上是否有亲戚是吧?”
鸟口很佩服地低下头。
“嗯,不过只要有久保一个就够了。所以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认为——久保无疑地正是创造御筥神的幕后黑手。”
接下来京极堂看着青木,像是在表示接下来轮到他了。
“接下来,这是今天才知道的新消息——”
青木似乎有点困惑,他还不习惯京极堂的作风。
“——由关口那边听来的消息,据说久保竣公似乎有戴手套的习惯。”
“咦!”
青木的惊讶超乎了必要程度。
“那、那个叫做久保的男人戴着手套吗!”
没错,他正是——手套男子!
不知为何,我明明早就知道这件事实,却又不自觉地回避思考这个问题。
“虽然不敢确定,不过他似乎经常都会戴着手套。记得青木你——正在追查手套男子是吧?”
“是的。据说分尸案的被害人之候补柿崎芳美与小泽敏江在失踪前曾跟手套男子在一起。再加上楠本赖子也作证说推落柚木加菜子的是个戴手套的男子,而柚木阳子也说曾在绑架加菜子的现场附近目击过手套男子。这种季节会戴手套的男子并不多,很难相信是别人。”
青木似乎很兴奋。
“哼哼哼,那可不见得——”
京极堂脸上露出难以理解的微笑。
“——总之绝不能放过三个失踪少女中有两个人曾跟手套男子在一起的证言。再加上御筥神草创期有如家人般自由出入的年轻男子以及大量订制木箱的熟客也都戴着手套对吧?”
“据说是如此。”
青木有点受不了地看着抢着回答的鸟口。
“这么一来虽然只有手套作为线索,也不能轻忽。而且前天,楠本赖子附近也出现了戴手套的男子。”
——久保竣公。
我眼前的这位朋友说,这名男子就是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当然京极堂一开始就这么说了,但我到现在才逐渐理解那具有什么含意。
如果这是事实——
如果真是如此,我——
我等于是在一头闯入事件的当天,同时也认识了犯人。
那么不就表示,在稀谭舍的接待处,总编山崎向我介绍时,他的手上已经染过鲜血了?而这名男子却以纯白手套掩盖了染血的双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我的作品大加挞伐!
我想起久保在咖啡厅的座位上凝视着加菜子的照片的样子。
“——那么——赖子要去见的对象不就是——久保了吗?”
那么楠本赖子在那之后就是去那家店里与他见面了?
“昨天由木场大爷那里听到消息,说最近楠本赖子进出咖啡厅很频繁。而且据她两名同学所言,赖子上咖啡厅的习惯完全是受到柚木加菜子的影响。而加菜子经常出入的咖啡厅就是工厂附近的店——你们去过的那家‘新世界’。就算不考虑这点,那附近能去的咖啡厅也只有——
“这一家。加上——榎兄,你说在赖子背后看到了久保是吧?”
“我是说过。”
“因此两人已经有所接触的可能性很高。那女孩,很危险哪。”
心情上觉得很不舒服。京极堂说的这些话真的就如他曾经说过的——一切都是偶然的产物。前天刚见面的少女,被前天刚见面的熟人所杀。要我相信这是现实,实在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久保与御筥神有关——这点我姑且相信。可是只凭这点原因也不该说他就是犯人吧,而就算是犯人好了,说下一个被害人是楠本赖子也未免太巧了点。明明就有太多对象符合条件,赖子只不过是当中的一人啊。过分巧合了。京极堂自己才是充满了久保—犯人、赖子—被害人的偏见,他才是带着过分洞悉的看法来看事情吧。
我问:
“可是为什么她——楠本赖子肯定是下一个被害人?这是偶然吗?”
我本来并不希冀京极堂会回答我,没想到他立刻解答。
“当然不是。关口,因为有顺序哪。”
“顺序?什么顺序?”
“所以说,就是名册的顺序哪。”
京极堂如此说了之后,将那本名册摆到桌子上。
“我刚刚之所以敢肯定警察所比对出的那三人没有错,是因为这是我由这本御筥神名册——正确说来应该是联络簿——当中引导出来的结论。分尸案是按照这份名册上的顺序进行的。归根究柢地说,御筥神对幕后黑手——久保而言,本来就只是具有这种机能的道具——不,应该说,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所创的才对。”
“你说什么?”
我不懂他话里的含意。
“这本名册中与警察的失踪少女一览表重复的家庭正如鸟口的调查一样有十家。当中有三名如刚才所言,连警察也将之由被害者候补中剔除了。调查剩余七人便可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除了可能性最高的三人以外,其余四人都是超过十八岁的女性。而可能性最高的浅野晴子、小泽敏江、柿崎芳美这三人全都是十四、五岁前后。且她们又是依名册顺序失踪,接着就——”
“被杀了?因此柿崎——之后的是——?”
“这本名册上,柿崎家之后家里有十四、五岁少女的家庭就是楠本家。”
青木连忙拿起名册确认。京极堂接着说:
“楠本之后的下一个大概是筱田家吧。这家的喜舍额比较多,所以并不在清野的预言名单中,但我想赖子之后应该就是轮到这家女孩了。喜舍金额大小根本与事件的发生无关。被害者的条件只有两个:在御筥神的联络簿上能确定地址,以及年龄约为十四、五岁前后。犯人是依这本名册调查过该户人家里是否有十四、五岁少女后才依照顺序伸出魔爪的。因此不管是区域还是家庭环境都乱七八糟地看不出一致性。毕竟计画是依照五十音来实行的。”
“嗯嗯,原来如此,可是。”
“这算是鸟口的功劳。没有这本名册的话,绝对不可能理解被害者选定以及犯行顺序的结构吧。”
“——请等一等,这不对劲啊。”
几乎就要认同这个说法的青木似乎发现了问题。他看着名册。
“浅野晴子是第二个吧。但这本名册上家中有女儿的没有比浅野更前面的家庭了。如果上面的笔记是事实,浅野晴子就必须是第一个,否则您刚刚提出的理论便无法成立。”
“没错。浅野晴子就是第一个。”
“可是——”
“应该是第二个吧!”
“最早的是相模湖的——”
除了榎木津以外,我们三个同时发出不同的话来抗议。京极堂慢条斯理地回答:
“最早在相模湖发现的手脚并不是连续分尸尸体遗弃事件之一。”
“您、您说什么?”
“连续分尸尸体遗弃事件如果舍弃了刚才说的规则性,便不可能发现其它规则性吧。同时,将相模湖发现的手脚视为连续事件的一环在根据上则极为薄弱,反而当作其它事件来思考,整合性比较高。”
“京极堂,可是要说如此接近的时期里如此相近的事件分别由不同人手里实行,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更低吧。青木,记得你说过相模湖发现的脚部也是收在箱子里的吧?”
“是的。”
“其它也全部收在箱子里吧?”
“正是如此。”
“所以说难以相信没有关联哪。京极堂,你的说法欠缺说服力。”
“我才想说你这句话哪。如果完全相同也就罢了,仅是相似而已就说有关系,这才真正欠缺说服力。仅是相似便说相同的话,你不就是只猴子了?”
“本来就是猴子吧?”
榎木津说。
“这个家伙只是个很像猴子的男人,并不是猴子哪。只是相似而已。”
要你们管那么多。
“别想错了,所谓很相似,正代表着彼此不相同。听好,相模湖的案例中,脚收在铁箱里,手则赤裸地掉在地上,此外还发现了腰部等其它部分。可是后来发现的全部都只有手跟脚而已,并且也全都以丝棉包好放进木箱子里。”
“可是这也只是箱子的材料不同而已嘛。概念都相同啊,都不正常。”
“是吗?相模湖的案例是丢入湖里,其它的则是紧密嵌入缝隙中,这两者真的是相同的概念吗?此外,只有相模湖是靠车子搬运,不,应该是卡车。只有这个案例使用了卡车,其它则全部靠电车移动。”
“你为什么知道就是如此?的确,除了相模湖以外,其它均是在交通便利、高人口密度之城市区中发现的。可是搭电车也能到相模湖,其它地方也并非不能开车前往啊。”
“相模湖的事件十之八九是开卡车去的。”
“所以说为什么?”
“右手在甲州街道上被发现,而且还是山中。再怎么变态的犯人也不会在国道正中央丢弃这种东西,那是在搬运途中掉落的。我猜想,一开始应该是两只手一起收在铁箱里,后来发现的腰部也同样如此。手、脚、腰部,照理说应有三个箱子。原本这三个箱子应该庄严地沉在湖底,获得永恒的安息。亦即,原本刻意搬来相模湖乃是为了替这些收进铁制棺材里的手、脚、腰部进行水葬仪式。”
京极堂仔细地盯着我们瞧。
“但是——正当犯人想把铁箱放入水里时,才发现少了手部的箱子,想必那时他很慌张吧。继续拖拖拉拉下去一定会惹人注意,所以他姑且先把脚与腰部拋入水中,立刻赶去收回箱子。所以脚的箱子才会被拋在靠岸边的湖里而已。如果丢进湖的正中央的话势必会很久以后才被发现。可是虽然他已经很赶了,箱子还是先被木材行老板辗到。犯人收回了铁箱与左手,想收回右手来到大垂水山巅时,正好碰上木材行老板在原地乱成一团。总不可能对他‘啊,这是我掉的,请还我’吧,犯人不得已就这样直接回去了。”
“这么说来,左手就是被他带回去了吗?”
鸟口说。青木喃喃自语:
“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
可是我仍无法接受。
“可是啊——搬运过程中真有可能掉落吗?”
“当然会,因为卡车货物台的锁坏掉了。”
“咦?”
由于这句话由京极堂口中说出口时实在太干脆了,除了我以外的人似乎都没留意到。但是,他的确如此断定了。
话题很快地回到原本的问题上。
“相模湖的案例与想掩蔽犯行或故意乱拋手脚来扰乱搜查性质的行为并不太相同。没经过处理,也没有研拟什么策略,而是具有一些类似仪式性的意味。那是种水葬。总之与后来的分尸事件的处理方式有很大的差距。之后的虽然也没打算隐藏,但也不像是想埋葬。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有空间就填起来的样子。”
“——是的,只让人觉得犯人是在玩耍。”
青木似乎若有所感。
“是不至于像在玩,不过应该是种冲动性的处理方式。总之与相模湖的案例完全不同,这两个是不同事件。”
“你想说,同样放进箱子里只是种偶然吗?”
“非也。我猜一边是有许多铁箱的环境,另一边则是有许多木箱的环境。总不是单为了放尸体而特别订做箱子吧。”
“原来如此——如果说去年向御筥神订制大量木箱的常客是久保,他当然拥有大量木箱啰。”
鸟口似乎已经逐渐接受起京极堂的说法,但我仍无法认同。我无法如此轻易地相信。
“可是——那久保又为了什么干出这种事情来?动机是什么?与寺田兵卫的关系又是?你刚刚说御筥神单只是为此而成立的道具,那又是什么意思?”
“别一次问那么多问题。向这种犯罪追求明确动机是愚蠢的行为。而且与御筥神的关系只是出自我的想象。刚刚也说过了,久保犯人说只是目前有点头绪的假设罢了——”
“京极,你在隐瞒什么是吧。”
突然,榎木津以他少有的尖锐语气质问。
“那个男的看过加菜子喔,真的跟加菜子事件无关吗?”
这么说来——榎木津在咖啡厅查问久保的理由就是因为他认为久保知道加菜子——似乎是如此。
京极堂再次作出厌恶的表情摇头。
接着说:
“唉,我竟然交到这么个讨厌的朋友。总之——勉强说来,加菜子是他的动机——但加菜子事件与久保没有直接的关系就对了。”
“完全不懂。京极,我听不懂暗示,单刀直入最好!”
榎木津毫不退缩。
“算了,现在公布只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这件事暂且搁在一旁吧。关口!”
京极堂暧昧不明地交代完,突然将矛头指向我。
“你是个文学家,对这方面的感觉比较敏锐。听完刚刚久保的《搜集者之庭》的梗概后,你作何感想?”
突然问我这种问题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没读过,况且刚刚京极堂提到这本书时是作为御筥神与久保之间有联系的一个旁证提出的,等于是一点感想也没有。
“只听梗概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要我没读过就评论,我办不到。”
实在是过分装有品的装傻法。
但是京极堂听了却说“说的也是”,表示同意。
“例如说——作品与作者是不同的,作者的形象若先影响了作品的鉴赏并不是件好事。但相反地,读者某种程度下却能由作品中读出作者的性质来推测作者的形象,同时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事。当然,小说是虚构的,所以不可能直接写入作者的主义主张,但作者的嗜好与思想背景等要素总免不了会显露出来。越高明的人越能隐瞒这点,而越差劲的人则越容易在作品中透露出作者的表情。就我读过的感想来说,久保竣公在这方面算是差劲的那一派。”
“你是指,例如说登场人物与作者无法完全分离之类的意思吗?”
“我并没打算做如此不成熟的批评。当然这种说法在某种意义下是理所当然的,但就算看起来如此,也可能是作者刻意的安排,此时读者等于是完全陷入作者布下的陷阱之中,故以此来分高明差劲确实太武断了。只不过,久保的案例是更单纯的——”
京极堂由纸袋中拿出我留在这里的久保新作排版稿。
“他的作品几乎都是日记。”
“嗄?”
“他似乎有种倾向,习惯将身边的事直接写成小说。当然,设定或名字之类的会作改变就是了。”
“是吗?我实在不认为耶。虽说我只看过《匣中少女》——可是刚刚那本得奖作品当中又是修验者又是神官的,举凡日常生活中不会出现的事物通通登场了吧?况且他写的本来就是幻想小说,实在难以相信会具有现实感。当然你说的未经过消化的主义主张或许是有好几处在小说中显露出来,但是我们也无从确认起那是否真是他本人的主义主张。即使你如此认为,可是说不定就像你刚刚说的那般,那是他经过计算才那么写的,这么一来你等于是完全中了作者的陷阱啊。”
“嗯,关口你说的很正确,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难道不是吗?”
“嗯,看样子真的不是。他的作品之所以能成为幻想文学,是因为他对世界的理解就是那种感觉,并非刻意创出幻想。对他而言,那就是现实。”
京极堂翻开排版稿给我看。
“怎么可能——你说这种话应该有什么根据吧?如果只凭印象就这么说的话就太令我失望了。”
我在不知不觉中为久保辩护了起来。我明明没有一分一毫的理由必须为他辩护。
京极堂说“嗯,说的也是”,搔着下巴。
似乎还想隐瞒什么,他在觉得困扰时总会搔下巴。
“由于完全没有调查过,所以久保与寺田兵卫的关系是什么我并不清楚。就算久保肯定与御筥神的诞生有关,为何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会对兵卫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力也是团谜。我虽设想过一些假说,但全部都是纸上谈兵,拿出来提也没有意义,所以就做罢吧。只不过关于御筥神的话嘛,如果久保真的是幕后黑手,他创造御筥神的理由就是——”
“是什么?”
“嗯,如果说,就是《搜集者之庭》主角的心境的话,你们了解意思吗?”
“你是说搜集他人的不幸?这实在太难以相信了。那么,那本名册对久保而言就是搜集品了?”
“有点勉强吗?”
“当然。这个论点的基盘之脆弱,难以想象出自中禅寺秋彦之口哪。”
“是吗。那关于这点就别深入讨论算了。”
为什么乖乖退却了?我原以为肯定会遭到他用难以反驳的辩才反击,所以现在反而有点失落。京极堂翻开《匣中少女》代替反驳,说:
“动机——嘛,就是这个。”
“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
又是很不干脆的态度。原以为他已经恢复平时的水准,看来我错了。
“关于这个嘛,这本新作的内容有描写到把尸体分尸解体后塞进箱子里的段落对吧。”
京极堂似乎刚回想起来地说。
“咦?有这么直接的场面吗?这可不能放过。因为装进箱子里的事并没有对外发表。而且——如果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一样,这名叫做久保的男子只将实际发生的事情写成小说的话——。”
青木的反应很敏感,这也是当然的。
我有点难以释怀,无法相信这是京极堂的做法。总觉得很……卑鄙。
“喂,京极堂!这种做法很不公平吧。不提示明确理由,只故弄玄虚留下一些令人多做揣测的讯息,然后又说这些话,任谁都会觉得久保很可疑啊。小说是虚构,你不是最讨厌把作品与现实混同在一起抨击的愚蠢行为吗?作品中杀了人就当他是杀人犯的话,侦探小说家全是大量杀人魔了!”
“嗯,没错,你说的都没错。但是,我说这些并不是基于如此欠思虑的理由。而且他也是把这些当作梦中发生的事写进作品里,没说是实际做过的。这只是梦而已。”
梦?
“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
在京极堂逼近核心又刻意回避重点的巧手牵引下,青木现在已经对久保产生疑惑了。
“而且啊,青木,他写这篇作品是在八月三十日到九月十日之间。我猜他开始写这篇作品时第一个事件还没发生。”
青木掰指头计算。
“可是最早的是八月三十——啊,那件不算在内是吧?这样一来——下一个被发现的是,我想想,是九月六号,所以说……”
“这只是我的想象。如果久保真的是犯人,开始犯罪的时候是在这篇作品已经完成之时。假设犯行是九月五日,从委托原稿到完成只花了五天,这对以快笔闻名的久保竣公而言并非不可能。”
原来久保以写作迅速闻名啊,我不知道。
“这篇作品给了我莫大的启示。我事先声明,我并非基于久保是犯人的先入为主观念来看本作品,而是相反。还没读这篇前,我对久保的印象只是个充满谜团的男子。如我刚刚的开场白所言,如果我是受到作者即是分尸案犯人的先入为主印象观念影响而曲解了作品的话那就不应该,但我是读了这篇之后才反而开始对他产生疑惑的。”
“所以说,你将这篇作品解读成——这是他展开杀戮之前的过程记录?”
“假如他真的是犯人的话,在作品中没有任何心理上的投影反而不自然吧?”
青木问:
“理由就是刚刚那一段剧情吗?”
“不,那只是附带的。例如说,这篇小说的主角异常地讨厌缝隙。他有种怪癖,只要看到缝隙就想塞起来。”
“把空隙塞起来?”
“这篇小说的主角因为此种怪癖在作品中订制了大量木箱。关口,你对这部分有何感想?”
很巧妙的切入方式。京极堂正刻意地将情报切割成细微的段落慢慢释出。
而我会如何回答也在他的计算之内吧。京极堂早就知道我听到他的话就会试着为久保辩护,所以才故意做此发言。
可是我除了正面迎击他的挑衅外也别无方法。
“嗯,这部分或许是反映了事实也说不定。而久保跟御筥神有深刻的关联也无疑地应该就是事实——但就算如此,以此为理由就说他有分尸动机也有点牵强吧。”
京极堂点头。
“容我说句题外话。关口,关于这个主角——你认为他的心理疾病能单纯地称做空间恐惧症吗?”
“嗯嗯,不过这个情况下由于角色并非实际存在的人物而是虚构的——实在很难判定,我想应该也能当作是密闭爱好症。”
“看来这个角色有许多种解读方式。意义这么深远的角色真的是久保凭想象创造出来的吗?在行动原理上未免带有太多矛盾了;可是行为古怪归古怪,却又异常具有存在感。令人不由得怀疑起这个角色就是作者本人。”
“可是这难道就不是你的偏见吗?说不定他真的具有十足的创造力,能描写出深具存在感的角色啊。”
“说的也是。可是姑且先不管这些,难道你不觉得这篇小说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异吗?”
确实很怪——
我这位啰唆的朋友多半知道我觉得这篇小说很奇怪。我在读完《匣中少女》后,被其糟透了的余味完全击倒。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
“这篇小说似乎想尽办法要将主体模糊化。采用旧假名遣、旧汉字恐怕都是为此。不,不只如此,这篇小说缺乏主体,所以更叫人不舒服。”
“嗯嗯。”
“这篇小说既不用‘他’也不用‘你’更不用‘我’,所以会带给读者一种茫然的不自然感及不安的印象。如果这是刻意的,或许能成为一篇名作。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但似乎并非如此。我认为这种不可思议的文体是拼命隐瞒主体是我,也就是久保竣公本人之下所造成的结果,你认为呢?”
“这是诡辩。”
“果然是这样吗?”
京极堂说了这句后笑了。
我想,他已经掌握到其它能当作证据的东西,只是故意藏起来。我想,他已经抽到在最后的最后才能打出来的最强王牌。
“算了,等后篇出来了应该就更明白了吧。不过我们没时间等了。”
京极堂表情很爽朗地说。
“好了,青木,我已经把我能说的全说了。相信你听了也知道,我对久保的怀疑全部都是基于听来的消息来类推而已,如关口所说的,一点确证也没有,被人当作诡辩也没办法。因此你不相信也无妨。只不过,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请勿囫囵吞枣地全盘接受,务必要仔细调查。如果我推理有误你却全盘接受,我概不负责。”
青木抱着头,沉思了一段长时间。
然后小声地说了起来:
“久保——果然很可疑。不,我并不是全盘接受了您的推理。我自认我已经尽力排除先入为主的观念,尽可能公正地听完您的推理——”
虽然青木这么说,但我想并非如此。
青木无疑地已经中了京极堂的计谋。
也就是说——
久保果然还是真凶吧。
京极堂手中掌握着某些令他确信如此的证据,只不过不想贸然说出这个,才会使出各种手段将其它不可能的情况逐一排除,在不公开核心的情况下引导青木到达这个结论。
青木接着说:
“警方在侦办分尸事件上的现况是,别说是筛选嫌犯,老实说连半点眉目也没有。在确定被害者的身分后就没有进展了。什么线索也找不到。只见手套男子像怪物般神出鬼没,在搜查过程上却连一条狗都逮不到。所以就算是只知道久保戴手套这条情报,对现在的警方已是十分值得怀疑的情报了。所以,既然我今天听到这些消息,没道理不进行搜查。虽然只靠这些没办法申请到逮捕令,但只要能确认收纳尸体的木箱是御筥神的寺田兵卫制作的,就能循此线继续搜查下去。只要目前推测的犯行当日久保没有不在场证明,也还是能以参考人身分将他带回警局。只不过——”
青木摸了摸自己那颗像小芥子人偶的头。
“中禅寺先生,虽然您说不是,但我还没听过关于这点的说明——刚刚榎木津先生也问过——久保与加菜子的事件真的没有关系吗?您说的剩下的第三个事件的犯人又是谁?”
“看吧,我就说嘛。京极,你老是想隐瞒事情,总算碰到这种下场了吧。”
刚刚是睡着是醒着也不知道——我早就忘记有这号人物存在了——的榎木津很得意地说。虽然他这么说,我还是不知道京极堂究竟是遭遇到什么事。青木接着说:
“手套男子是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嫌犯,同时也是加菜子杀害未遂暨绑架事件的嫌犯。不对,警察尚未断定被害者,所以他虽是肯定连续绑架少女事件的嫌犯,但在分尸案上顶多只是有这个可能性罢了。可是加菜子的事件有人作证,所以手套男子完全是嫌犯。”
青木的表情很认真,而夏木津依旧一脸得意。
京极堂一点也不觉得困扰,表情轻松,没有一丝的动摇。他说:
“嗯,青木,可是加菜子事件嫌犯的手套颜色不同哪。”
接着又说:
“而且我还有件事没对你说过,昨天木场大爷在电话中说柚木阳子撤回她的证言了。”
“是——真的吗?”
“她做伪证的理由好象是——她看神奈川县警总是把矛头对准自己、雨宫以及木场大爷这些内部人士,希望他们能把焦点向外。”
青木一脸讶异。
“可是——这么一来,楠本赖子看到的是——”
“关于这点嘛,青木。”
京极堂讲了开头后稍做停顿,依序看了在场全体的人。榎木津照例催促他。
“是什么嘛,京极,还不快说。”
“那个人是我。”
“嗄?”
京极堂说完笑了。
“搞什么,原来是开玩笑啊!这种时候开什么玩笑!”
“并非玩笑,我很认真哪。”
“中禅寺先生,那么您是说事件发生的夜里,您人在武藏小金井站的月台上了?”
“不,我记得那天是终战纪念日。当天晚上——我人在这里阅读一本叫做《印判秘决集》的珍本书。是前一天朋友刚给我的。”
“说更明白点好不好?你啊,这次,不,其实每次都这样,总之你讲起事情太会兜圈子了。”
我表示不满,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说:
“这件事追根究柢是你的不对哪,关口。都是你把我扯出来,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
接着他将桌上的《近代文艺》最下面的那期抽出,翻开夹着书签的那页。
是我的《目眩》的部分。
“这是上个月底出的文艺杂志《近代文艺》,上头刊载了这位关口巽大师的最新作品。我们这位大师是比久保竣公更专门的私小说大家,所以这篇自然也是在某个真实体验触发下写成的作品。也就是你们都很熟悉的杂司谷事件。只不过比起久保,关口大师将事实升华为作品的能力似乎更高超得多,小读一番是看不出这篇作品其实在讲那个事件的。”
我被京极堂——虽然只有一点点——赞美作品了,这是有生以来未曾有的体验。
但是——这与事件又有何关联?
“但是由于事件过后还不到几个月,实在酝酿的时间太短了,写到最后似乎变得无法收拾。”
完全正确,关于这点我毫无反驳余地。
“于是,这篇难得有机会成为名作的作品,结尾被作者亲手破坏了。这部分的感性或许也是他作为文学家的厉害之处。总之结尾相当可观。在这之前原本充满了说不上幻想或现实的妖异风格——”
好死不死,京极堂居然朗读起内容来。
“——突然间敲门声响。正当我迟疑着是否要应答之际,女子不假思索地打开了门。门外站了个一袭黑衣,貌似高僧又似阴险学者的男子。‘晚安,我是来终结一切故事的杀手’,他说。天色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他的衣服有如墨染,手上戴着不知算手甲还是手套的东西。‘那么,开始进行工作吧。’黑衣的杀手用他戴着手套的手掌一把抓住女子的后颈,将她压入油画中的湖里,用力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女子闷不吭声,沉入了遥远的湖底。杀手说:‘魂魄一条,确实收到。’茫然看着这一幕的我,觉得胸口似乎破了一个大洞,追起逃逝而去的我的半身。啊啊,要是她还活着就好了……我茫然地凝视着深渊之中,倒在图画底层的女子尸骸——”
是小说最后的部分。京极堂念完,抬起头来说:
“——光看这个部分的确没办法讨论作品,不过这段很明白地显示出某件事。穿黑衣戴手套的杀手,很明显地就是以我为蓝本——这段之中描写到这个手套男子将女人推落深渊杀害了。”
难道说……
“难道说,京极堂,你想说赖子是看到我的——”
我几乎完全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了。
但是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件事。
“赖子出面作证的时候是事件经过十六天后的八月三十一日。至于为何隔了半个月才出面作证,她自己的解释是因为刺激过大,造成了暂时性的记忆障碍——是这样没错吧?”
青木回答:
“这个嘛,她好象说自己当时精神有点错乱。”
“关于这部分我详细听木场大爷说过了。在青木来前也对其他人说明过了吧?总之,楠本赖子事件当天的记忆——其实很单纯地也就只是关于黑衣男子将加菜子推落的记忆而已。赖子本人的解释是说,之所以会回想出这些记忆来,是因为她觉得很寂寞,去了加菜子常去的咖啡厅,读了加菜子常读的杂志后才会——”
“才会突然想起来。不过这很有可能吧?”
记忆障碍会在什么事件引发下痊愈谁也不知道。
“当然有可能。但是,她其实从来没用‘想起来’或‘忘记了’这类说法来形容过。她去找武藏小金井的警员时是说‘想到了这个想法’,之后也未曾用过‘忘记了’、‘想起来’这类词汇来表现。”
“讲得好象你当场听到一样,你当时人在现场吗?”
“好吧,我修正我的发言。如果木场修太郎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她是这么说的。至于柚木加菜子常读的杂志是什么嘛——关于这点赖子自己曾向木场说过,是给大人读的文艺杂志——的样子。”
“那种杂志多的是吧?”
“没错,多的是。对赖子而言那并不有趣,不过她不想跟不上加菜子所以拼命地读。她说——她只觉得充满幻想与不可思议的故事还算不错。”
“可是这——”
可是这又如何?
“接着,事件发生后——经过半个月的沉默,赖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前往咖啡厅。若问为何选在那天,她好象是说因为那天是暑假最后一天,她为了回想起关于加菜子的回忆——关于这点我不愿多做评论——总之她在书局买了两本文艺杂志,进入了‘新世界’。至于当时买的杂志嘛,她说她随手拿了各贴着‘本日发售’与‘好评热卖中’宣传标语的两本杂志。好评热卖中的是哪本我不知道,但会贴本日发售的杂志就只有前一天刚出版的《近代文艺》而已吧。而且说到那一期里面刊载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就只有前卫私小说之鬼才——关口巽的《目眩》而已。她读了这篇,看到‘黑衣杀手’时,彷佛得到天启般欣喜。”
可是……
“可是,京极堂,这只是你个人的想象吧?”
“话虽如此——但是我有旁证可证明楠本赖子在众多文艺杂志中特别喜爱《近代文艺》,且还特别喜爱你的作品鸟口,你知道天人五衰这个词汇吗?”
“啊,你是说刚刚提到的楠本赖子在念的那句咒语嘛。我不知道耶。”
“那羽化登仙与尸解仙也不知道啰?”
“宝盖头跟鹿仙贝的话倒是听过【注:鸟口的同音冷笑话。宝盖头(宀部)与羽化登仙发音相近,鹿仙贝(一种拿来喂食鹿的米果)与尸解仙相近。】。”
“青木你也不知道吗?”
青木也摇头。
“但是赖子却知道。且不单只听过这些词,还十分了解意义。刚刚我也提过,我要木场拿这些词去问她的同学,因为我怕或许学校有教过。不过她的同学也不知道。那么,若问为何赖子会知道这些一般而言很难得有机会接触到的词汇嘛——”
我有不好的预感。那三个词汇我最近才刚见过,而且还见过好几次。
果其不然,京极堂抽出了好几本《近代文艺》。
“这是去年春天关口大师发表的《天女转生》,其中有一节详细叙述了天人五衰。接下来,这是去年秋天发表的《舞蹈仙境》,羽化登仙与尸解仙在这篇当中都有提到。赖子跟加菜子看《近代文艺》时一定会读这个。她是关口巽少数的忠实读者,这点应该无庸置疑。”
可是……
“或许真的像你说的一样,赖子买了《近代文艺》,可能也读了我的《目眩》,可是,”
可是我仍不愿接受。
“仅仅因此,她就——不,这怎么可能。”
“她——楠本赖子并非以此为契机突然间回想起过去的记忆。而是经过半个月间的烦恼,经反复思考之后,才总算想到这个想法。在与《目眩》相遇之后总算。所以说赖子提到的‘黑衣男子’是指我,而且一开始犯人只是个穿‘黑衣’的男子,在木场更具体的质疑下升格成‘戴手套的男子’。因为《目眩》的作者除此之外并没有赋予这个‘杀手’其它什么特征。没戴眼镜没有白发,不胖也不瘦。而且赖子总不可能拿像学者或和尚来形容吧。”
青木仍茫茫然地听着。
“可是就算这真的是赖子的想象好了,那加菜子果然是自杀了?可是,那她为什么要说谎?那对赖子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啊——不是吗?”
“好处吗?当然有哪。这件事我原本觉得还是别说比较好——”
“我想,推落加菜子的凶手是赖子吧。”
当在场全体照着顺序摸索着这句话的意思,于理解的瞬间转为困惑时,只有榎木津一个人以开朗的声音说: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
“可是中禅寺先生,这未免也……”
青木皱着眉头。
“总觉得这样——不,也不至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其实是再理所当然也不过的结论哩——只不过嘛,总觉得太过合理,反而听起来颇像假的。”
鸟口接着说:
“如果这是侦探小说的剧情,作者早就被人套上布袋痛打一顿了。”
京极堂带着明显的无力戚回答:
“没有什么结局是出乎意料的。这世上只存在着可能存在的事物,只发生可能发生的事情。既然案发现场只有两人,其中一个被杀了,另一个自然就是犯人。警察原本认定加菜子为自杀是因为没办法确认当时出入现场的有哪些人对吧?”
“是的,正是如此。剪票口处的站员说虽然记忆有点模糊,不过他记得从事故发生到铁路公安职员到达为止的这段期间,并没有人通过剪票口。之后有好几个人在警察拦下前先通过了,不过全部都是女人跟老人,而且不是从剪票口进入的,所以是引发事故的那班电车上的乘客。也因此警方才研判是自杀。等候下行电车的其它乘客只有六个,身分全部都确认过了;而等候上行列车的九位乘客也是相同。这些人留下来都只是因为好奇,来凑热闹的。犯人不可能留下来看热闹——虽说这是我的先入为主观念,不过常识上判断起来——”
“可是因此就当作是自杀也有问题哪,为何警察没怀疑赖子?”
“理由是赖子看起来并没有动机。既没有逃离现场,而且她也说了很多话。由她的证言看来……”
“这些听木场大爷说过了,你们应该也听过了吧?”
“嗯,刚刚听了很多了。可是京极堂,由你刚刚的话听来,楠本赖子真的很喜欢加菜子——难道不是吗?为什么又必须杀了她?”
“从刚刚听到现在,你们也似乎是动机至上主义嘛?考虑这些动机也是没有用的哪。”
京极堂撂下这句武断的话。
“为什么?没有动机的话,警察与世人都不能接受吧。”
“没错,动机不过是让世人接受的幌子罢了。所谓的犯罪——特别是杀人等重大罪行皆是有如痉挛般的行为。宛如真实般排列动机,得意洋洋地解说犯罪是种很愚蠢的行为。解说越普遍,犯罪就越具可信性,情节越深重,世人就越能认同。但是这不过只是幻想。世间的人们无论如何都希望犯罪者只会在特殊的环境中、特殊的精神状态下采取如此违反伦常的行为。亦即,他们想把犯罪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切除,将之赶入非日常的世界里。这等于是绕圈子间接证明了自己与犯罪无缘。因此,犯罪理由越容易懂,且越远离日常生活就越好。举凡遗产的继承、怨恨、复仇、情爱纠葛、嫉妒、保身、名誉名声的维持、正当防卫——每种都是很容易理解,且在普通人身边不太容易发生的事情。可是,若问为何很容易理解,那是因为这些事情看似不太容易发生,其实与他们心中经常发生的情感性质相同,只不过规模的大小不同罢了。”
记得那时我在朝美马坂研究所直奔的迷途上也听过这段话。
“你的理论我已经听敦子说过了。并非不能理解,但我仍觉得这样的说法太武断。忽视到达犯罪的过程,等于是将故意与过失混为一谈嘛。”
“过失是事故,但也有所谓的间接故意,这两者的分辨必须很谨慎处理才行。只不过很困难就是了。”
“可是啊,京极堂,这样一来无法维持社会秩序吧。犯罪行为之所以为犯罪,并非只是行为本身不受到社会的认同才成立的,不是吗?道德、伦理这些看不见的部分也被纳入检视的对象吧?忽视动机的话连酌情量刑的空间也没了。”
“但是连道德观伦理观都要用法律来限制的话就是恐怖政治了。思想与信仰应该独立于法律之外维持自由吧?法律只应对行为有效。如果仅是思考就被当作罪人的话,几乎所有人都是罪人。动机任谁都有,不,杀人计画任谁都曾策划过,只是没付诸实行罢了。不管是伦理还是道德,都不是法律创出来的,而是名为社会的巨大怪物在莫名其妙之间创出的东西,是种幻想。”
我很明白,跟他议论也没用。
“——那难道说,犯罪者的自白——都是为了让周遭的人接受才作的?”
“针对事实关系的供述姑且不论,我认为自白并没有证据性。动机是在后来被人问到时才想出来的。可是这时犯罪者与其它人一样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为了让自己先回归到日常,拼命地思考自己能认同的理由,那就是动机。这是否为真,不仅第三者无从判别,本人也无法确认。难道你们不认为针对此进行种种议论是无意义的,而装作了然于胸的样子针对犯罪高谈阔论则是种愚蠢至极的行为吗?”
青木无法反驳,理所当然。
是的,能粉碎京极堂的意见的,恐怕只有——木场而已吧。
对他说理是没有用的。
“而且,当本人与周围都无法发现足以认同的动机时,便会将之判断为缺乏社会责任的状态。我认为这是种逃避。大家都以为只要将搞不懂的东西拋入名为精神病或神经症的黑盒子即可。这就是世人最擅长的机会主义。可是对于被当作垃圾场的真正的神经症或精神病患者而言却只是很大的困扰。而且只要被贴上这种卷标就等于无罪释放,并将之驱逐出社会之外,流放于外野。歧视犯罪者并放任其自由,岂不是种本末倒置?多么愚蠢哪。”
“那我们又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犯罪?我不懂啊。”
青木似乎很动摇。
“所以我想说的是,过度要求动机与助长基于偏见的歧视行为没有两样,都是一种想由日常生活当中把名为犯罪的可憎污秽排除出去的行为。况且将犯罪断定为个人问题是种单方面的暴力,犯罪行为并不能还原为个人的资质。你们该不会是隆布罗索【注:Cesare Lombroso,公元一八三五年~一九○九年。意大利犯罪学者,提倡天生犯罪说。认为有些人天生具有犯罪的特质,而有些犯罪特质会隔代遗传。他也提出能透过某些生理特征来辨识犯罪者。】或克雷奇默【注:Emst Kretschmer,公元一八八八~一九六九年。德国精神病学家。试图将精神病岣病发与某些体质特征结合。也认为某些精神疾病容易在特定的体型发现。】的信徒吧?”
我想没人听过,连反问也没有。
“或许犯罪生物学这个分野将来应改变型态继续提倡,只是现在还讨论什么低劣的遗传特质或体型性质反而会受到强烈谴责。但是所谓的犯罪的动机赋予其实也逐渐变得与天生犯罪说——认为犯罪者的犯罪素质与生俱来的概念——毫无差别。只要贴上诸如‘因为那个人是如何如何所以才会犯下这种罪行’之类的卷标大家就会接受——这不过是种换了外壳的天生犯罪说罢了。但这种倾向在未来恐怕仍会逐渐扩大。我听说有个难得一见的大笨蛋学者主张能由血型断定性格,这其实也跟天生犯罪说没什么差别。这种隐藏的歧视在无法明目张胆歧视‘外来人’与‘贱民’的社会中最流行了。”
“你想说犯罪的动机赋予是排除犯罪者的歧视行为?可是如果将动机从犯罪中剔除的话还会剩下什么?”
京极堂的本意是什么?
“犯罪这种东西其实是社会造成的。上个时代还是种合法杀人的报仇,现在则成了报复杀人事件。我不知道哪个社会才是正确的,但无疑地,不同的社会对相同行为所采取的法律规范势必有一百八十度的差异。”
“您是说——犯罪并非个人引发的,而是社会引发的?”
“是有这种看法。亦即认为——犯罪乃集团现象,不过是该行为发生时的社会、经济状态等条件之函数。认为犯罪者乃是社会环境、经济环境的产物。但是这种看法必须以统计的观点来掌握犯罪,采其平均值、最频繁值、中间值等数值,假想出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平均人’,将偏离这种平均人者视为犯罪者。但这也有问题,因为这种所谓平均人的怪物并不存在,说偏离根本是一派胡言。我的看法是,犯罪就像是突然降临,又突然离去的过路魔。”
过路魔是种妖怪的名字,以前听过。京极堂曾说,所谓的过路煞神原本就是在指这类妖怪。
“我认为楠本赖子当时的行为,应该用过路魔上身来形容才是最正确的。”
“嗄?”
“我是在说,在夜深人静的月台上,一个女孩子站在月台边缘,电车即将进站,自己站在那个女孩子背后,现在出手应该也没有目击者。关口,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这——
当时在车上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机会只有一次。电车即将停下之前——快也不行慢也不行,时机即使只错过一点点也会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而电车却越来越靠近。好,那么你会怎么做?”
我的话,如果是我的话——
“一般而言——”
从她背后,用力——
“一般而言我们不可能做这种事,大半的冲动我们都能忍耐。可是——也有无法忍耐的时候。一瞬间,以时间来计算仅有约几十分之一秒。在那极短的瞬间,过路魔从她身上溜过了。因此,她推了加菜子背后时,心中并没有憎恶、怨恨等阴湿的人性情感——”
京极堂说完,高举双手。
“她只是在加菜子的背上发现了青春痘罢了。”
痘子——
在加菜子的,脖子上。


总算是录完了,额,与上和下隔了那么久才录完,是在是抱歉。

现实中始终有做不完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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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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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ron4521 騎士
這本感覺蠻棒的
人設做得不錯
耐心看完後感覺不錯

15 年前 0 回復

mark20hk 王爵
看來是不錯的小說..!!
令在下覺得很捧..!!
謝謝了閣下的分享..!!

15 年前 0 回復

lp4946004280501 勳爵
京极老师的作品真的超啰唆的,但不同于时下轻小说作家那种因为空泛的庞大设定而造成的啰唆型阅读障碍,京极老师的啰唆真的是言之有物,光是宗教家、灵媒、预言者的辩证就让脑筋不甚清楚的我看的一个头两个大,不过,虽然说在小说还没看完前就说有余味是有点愚蠢的,但这本真的给我这种印象阿,所以才一直坚定的看下去。

15 年前 0 回復

.耐. 騎士
前几天刚在TAOBAO买昨天刚收到……

15 年前 0 回復

zfxxjmx 平民
顶礼膜拜啊~~~~~~~~BUT这个标明:“祖国版本”。。。= =

15 年前 0 回復

ocdef920 伯爵
果然还是 拿书会比较舒服……
楼主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a7204724 平民
动漫好看的多,对小说没有爱。。。。。

15 年前 0 回復

ddl448740529 平民
魍魉之匣(祖国版本)是不是山寨版啊,o(∩_∩)o...哈哈

15 年前 0 回復

yuan471 公爵
这本书的动画版我看过,完全是看不懂里头的意思.

15 年前 0 回復

xyzchwn 子爵
看了动画,动画的整体素质真不错,可惜剧情看的迷迷糊糊的,看看小说吧

15 年前 0 回復

lin323232 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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