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延][同润会代官山公寓][新潮社单行本][全一册][已完结]

本帖最后由 轻舞の旋 于 2019-12-31 22:41 编辑

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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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上延
插画:
扫图:孤岛上的魔法使
录入/翻译:孤岛上的魔法使
修图:
校对:孤岛上的魔法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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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古书堂作者三上延的新书,讲述了住在代官山公寓的一家四代人的故事。
翻译已经初步完成,这几天挑挑错字和病句就会传上来










序章 1995

  回家了。
  走进了自己家的门,这点还是清楚的。
  她从玄关走了进来。四叠半和六叠的两间房附带厨房和卫生间。房间算不上宽敞,不过押金很便宜。自己已经习惯了那洁白的墙壁和坚硬的地板。
  空荡荡的房间从中间被明亮的窗户分隔开来,站在窗户旁。乳白色如雾一般的东西弥漫在窗户上,完全看不见外面的景色。
  她一直都住在这里——应该。
  但是这栋屋子所处的位置、与自己生活的人,这些都想不起来了。连自己是谁都已经想不起来了。记忆,就像是被埋藏在雾中一样。
  想要稍微找到一点线索,所以又回到了房间中。眼前的景象她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本来什么都没有的地板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东西。
  沾染了泥污的布料、小钥匙、男性的衣物、牛肉罐头、爆竹和火柴、一次性相机。有崭新的,也就破旧的。
  捡起脚下镰仓雕的文具箱,打开盖子,里面放着数十封陈旧的信。
  这些东西一定都跟自己有某种关系。当看着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就情不自禁的觉得有些怀念,又有些伤感。这里恐怕马上就要消失了吧,这里就是收藏着这些马上就要消失东西的场所。
  突然她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异变,干燥的皮肤还有消瘦的身体,触摸自己的脸颊传来如同干掉到柿子一样的触感。头发也掉的不剩多少了。
  虽然窗户上所映照出来的人影看不太清楚,不过,穿着白色和服的她明显已经是时日不多的老人了。但是手脚却感觉异常的轻快。仿佛就像是脱离了肉体的灵魂一样。
  她看向自己的脚下。
  明明有光从窗户照射进来,但是自己的身体周围却没有影子。而且房间里的其它东西也一样没有影子。
  (我也跟这些东西一样)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作为人的生命已经消失。逐渐消失的自己,如今正站在岸边,做着最后的梦。
  已经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
  不知何时,窗外那如同雾气一般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她所在的房间似乎是公寓的第三层。建筑物的前方不知为何还矗立着两头巨大的骆驼。其中一头上坐着一名穿着白色背心的高大的男性。头上还戴着跟背心一样颜色的礼帽,脸被帽子挡着看不清楚。但她很清楚,那是自己熟悉的人。
  (那个人我知道)
  更加急躁,疯狂的感情充溢着。非常重要的人,一直在思念的人。想要再见一面的人。
  (来迎接我了)
  她挺起胸膛走向玄关。自己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手握住了黄铜的门把手,厚重的门自己就打开了。
  铺着混凝土的大路上站着一名年轻的女性。身材高挑,五官清秀的美丽女性。但自己果然还是想不起名字。
  但是她感觉到,那是自己很熟悉的人。
  可爱的,我年幼的家人——是妹妹,女儿。或者也有可能是孙子或者曾孙。似乎是一路跑来的,大口的喘着气。充满生气的脸颊上还流淌着汗水,混凝土的路上还有她的影子。
  (这个女孩,还活着)
  还不是应该到这里的人。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留在这里。抚摸着她乌黑浓密的长发。
  然后在耳边轻轻地说道
  “去吧”
  你还有很久才会到这里。年幼女性的身子消失了,只剩下年老的女性一个人站在那里。
  我就到这里了,结束了。
  她缓缓走下楼梯,开始向着更遥远的的地方出发了,与门外正在等待她的人一起。
  他应该能帮自己回想起来吧。
  自己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又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
  
  
月之沙漠  1927
  
      月之沙漠    遥远无边
      旅行的骆驼  出发了
        金与银的鞍  放置着
        两者并排着  出发了

  窗户外,从下方传来了孩子们的歌声。
  大概是两个孩子吧。其中一人没什么音感,而且很大声,另外一个孩子虽然唱的很好,但是声音却很小。两人似乎感情很好,歌词中是不是还混着笑声。
  八重坐在四叠半朝南的房间里,一边缝着丈夫的浴衣,一边侧耳倾听。明明是孩子唱的歌,歌词却很悲伤。
  突然她发现自己可能理解错了。【月之沙漠】并不是在月球表面上的沙漠,而是月光照耀下的沙漠。嘴角不禁抽动了一下,自己脑袋中怎么会想出一副,在月面的沙漠上一个人前行的画面。
  听说月球上别说水了,连空气都没有。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沙漠,总之,人类是没有办法住在那里的。那里一定是个荒凉的地方吧。
  八重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看了看四周。
  说不定,就跟这间屋子差不多。
  终于祝贺的话都听完了,搬到这里也有十天了,但八重还是习惯不了。
  靠山丘建造的崭新的公寓,采光很好,距离代官山车站也很近。屋子是六叠和四叠半的两居室,对于夫妻二人的生活来说也还算宽敞。去年的秋天,这里在招租的时候有大量的人提出了申请,连新闻报纸都报道了。但是现在,已经住进来的八重可以说是完全不能理解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丈夫领着她第一次来参观这里的时候,就被雪白墙壁和天花板惊到了。她不喜欢这种粉刷的光光净净的墙壁。虽然别人说这样会更加卫生,但仔细看看就会注意到,墙壁上仿佛还浮现着小小的水珠,越看越觉得不舒服。
  水泥造的建筑物很多都是这样的,积攒的湿气会聚集在墙上。而且因为这些湿气的原因,榻榻米也不能铺,只能用柔软的薄木地板作为代替,跟已经习惯了的榻榻米感觉完全不一样。踩在上面总觉得很冷。感觉就像是在直接踩在地板上一样。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两点。放下手中的浴衣站起身来,走到一直开着的窗户边。为了减少屋内的湿气,八重尽可能的让屋里保持通风,但毕竟已经十月份了,总是开着窗户果然会冷啊。
  
        金的鞍上  银的水罐
    银的鞍上  金的水罐
    两个水罐  各自分开
        绑着细绳  连接起来

  一边听着歌曲的后续,一边把晒干的被子收进来。她尽量不去往下看,所以也不知道孩子们在什么地方唱歌。这里是建筑物的三层,八重从小的时候就一直很怕高。老家茅茅崎的房子是瓦顶的平房就不用说了。就算是在东京,超过两层的住宅也还也很少见,但是这里可是带盥洗室和垃圾桶井的,最新式的住宅。
  “竹井太太!”
  被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手里的被子差点掉下去。竹井是八重的新姓。八重强忍着恐惧往下望去,脑袋剃光成坊主头样子的男人,正用仁王立的姿势站在那里往上看。手里还握着一株银杏树苗,看起来就真的跟仁王一样。他就是这个公寓的管理人。
  “有什么事情么?”
  “不能在外面能看到的地方晒被子”
  “诶.....”
  “因为会损坏美观,之前给的注意事项说明书上应该也写了吧。”
  自己根本就没有印象看过那种东西,自己的丈夫或许知道吧。不过话说回来,大家都要使用的被子会损坏美观什么的有点过了吧。又不是一直晾在外面不收进来,而且向南开的窗户也只有这一个。
  越想越觉得不合理,但是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想说的话越多就越会堵在喉咙上,结果就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是八重的老毛病了。完全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没有朋友的小孩,自己小的时候经常被人这么说。
  “那被子要在什么地方晒?”
  好不容易说出话来,结果只是问这个。
  “请拿到屋顶上去。”
  说完这句管理人就离开了,意思也就是说要把重死人的被子搬到屋顶上的晾晒场去的意思。八重心情不是很好的收进了两床被子,然后砰的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想到或许会有被其他人透过窗户偷看,自己的心情就更不好了,顺带的把窗帘也给拉上了。孩子们的歌声早就没了,窗外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间公寓不光规则繁多,而且管理人也很啰嗦。大概是努力要维持住理想的,现代化公寓的样子吧。但是既然有穿着和服保持过去样貌的人来居住,多少希望能手下留情啊。
  如果是爱子的话。
  妹妹穿着洋服清爽的样子在脑海中浮现。如果是妹妹爱子的话,住到这里应该会很高兴吧。不光是对于新事物的好奇心旺盛,而且还喜欢高处的爱子。
  八重与爱子是相差四岁的姐妹,。
  父母住在神奈川的茅茅崎那边经营着一间小针线铺,大正九年的时候相继因为伤寒去世了。无奈之下只好由刚满二十岁的八重继承店铺。
  时间又正好赶上一战结束,前所未有的萧条开始了。大工场一个接一个倒闭,大白天到处无所事事闲逛的男人随处可见。
  化妆品的销路大幅缩减,但是与之相对的,和服的制作和修补之类的兼职急剧,从住在沿海高级别墅的妇人们开始出售外国的高级商品那时候开始,针线铺的经营也开始变得轻松起来。也正是因为这样,妹妹才可以继续在高等女校上学。
  爱子思维敏锐而且能言善道,是个任谁都喜欢的女孩,毕业时候就安心的在店里帮忙。爱子身材高挑,头发是有些蓬松的长发,看起来乱糟糟的,但是本人并不怎么在意。有一次她听从一个常客劝说把头发剪短,又穿起了流行的洋服。看起来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非常的漂亮。
  那以后来店里买发蜡的年轻男性客人就开始增加。大家都在想着办法要多跟爱子讲几句话。前来提亲说媒的人也有不少,不过爱子本人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
  “现在还不想嫁人,之后会怎么样还不知道,不过目前还是想先暂时过着跟姐姐一起的二人生活。”
  爱子会这样像是在撒娇一样这么明确的表示拒绝。大概是因为八重有过一次失败的结婚经历。
  
  
  八重第一次结婚是在十几岁的时候。高等小学毕业之后在附近的裁缝教室学习,同时也开始在自家店里帮忙的时候,亲戚给介绍的亲事。
  对象是在县政厅上班的年轻官人。那个人从结婚之后就一直四处鬼混,还害的八重也染上了淋病。那人口头上说着各种各样的借口,从来就没有悔过的意思。看到这样的情形,八重也心灰意冷了,就算跟他坐下来面谈也什么话都不说。结果八重就抱着一个包袱回到了茅茅崎的老家,丈夫别说来带她回去了,连脸都没来露。
  当时还很精神的双亲虽然对女婿的行为很气愤,但是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是当时正在上高等女校的爱子可不同意。
  “让姐姐受这么大苦还敢在那里嘻嘻笑!别再让我看见你!卑鄙!叛徒!”
  爱子这样激动的讲出来的话,正是八重没能说出口的愤怒。爱子把姐姐没能说出口的话,全部都说了出来。
  那个让人气愤的男人甚至还压对爱子动手,这下就算是双亲的忍耐也到了极限。只过了半年,八重就离婚了。
  从那以后,八重就一直没打算再婚,双亲去世之后也是如此。大概是打算不再结婚了吧。
  那样的话在接下来结婚的应该就是爱子了吧。
  妹妹的想法暂且不说,结婚需要的东西还是要提前准备一下。八重就开始一点一点的存钱。终于在四年前,大正十二年的时候把东西都准备的差不多了。经济状况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怎么好,好在日常生活还能维持。对于破产还有股票暴跌这种新闻也渐渐习惯了。
  这个时候,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爱子的结婚对象突然就决定了。比爱子大四岁,跟八重同年的男性。大学毕业之后在东京的贸易公司上班,无论是收入还是年龄都好的无可挑剔。
  见面之后,对方是个八重必须要仰视的高个子男性,相貌看起来也是个稳重的人。说出“请多指教”的时候郑重低下头的姿势看起来也很帅气。
  因为一直都不断拒绝说亲的妹妹,为什么这回突然又要结婚了,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八重向她询问,结果她的回答是“因为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安心”。
  “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别人总是不停的找我说话,我也只好不停的回应,但是只有那个人没那么做。大概是因为我一直跟不怎么说话的姐姐一起生活的原因吧,我比较喜欢文静的人”
  所以,因为他是像八重一样的人,所以想跟他结婚。作为姐姐的影响居然有这么深,这么想想,八重觉得还真是有些对不起一直以来的求婚者呢。那些人“不停的找爱子说话”也是为了想要引起爱子的兴趣而在煞费苦心吧,结果到头来这反而是起了反效果。
  
  
  婚礼的日期定在了秋天,姐妹二人为了准备忙了起来。八重因为还有店里的工作要做,而且往东京新家里头搬嫁妆,这写事情新娘本人来做也并不奇怪。为了使订购衣橱还有被褥,爱子预定在九月一日这天去东京。不过具体的事情都是委托住在上野的叔母去和百货店交涉的。
  一早把妹妹送到茅茅崎车站之后,八重跟往常一样打开店门。天气阴沉沉的,也没什么客人,看样子是悠闲的一天。
  正午的时候,觉得差不多是时候该吃午饭了,刚从坐垫上起身,店里摆放的东西就同时开始晃动。这是怎么回事呢,就在八重还在思考的时候,坚硬的地面开始像波浪一样剧烈起伏。
  这么强烈的地震,还是八重自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别说站起身来了,连趴在地上逃走也做不到。光是能抓住身旁的柱子就已经是尽全力了,摆放着货品的架子接连倒下,而看着这些的八重什么都做不到,后来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房子没有倒就已经是万幸了。
  终于晃动停止了,八重走到了外面,旁边的房子连承重柱都倒下了,只剩屋墙还在那立着。看着眼前的景象,八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从何处传来警钟的声音,满脸乌黑的人从面前跑过,大概是什么地方发生了火灾。
  猛的回过神来,八重呆呆地望着东方的天空,妹妹和叔母,还有妹妹的婚约者,自己的亲人们都怎么样了,是不是都平安无事呢?
  
  
  在那之后,到处都是不安的传言,东京已经全灭了,从监狱逃跑的犯人们在到处杀人,社会主义者还有朝鲜人跟军队打起来了,首相也在地震中身亡了,到处都是这种听起来就很可疑的内容,是真是假根本无从判断。
  道路和铁路都被严重损毁,到处都能看到在地震中倒塌的桥梁,东京是什么状况完全不知道,八重被困在茅茅崎哪里都去不了。曾经一度想要出发去找自己的妹妹,但是被前来修复国道的军人给发现了,戒严令都发布了,这种时候一个女人想要独自上京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要认清现在的状况!她就这样被赶了回来。
  整日都在焦急与不安中度过。但是总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不管别人怎么说,一定要去一趟东京,确认妹妹的安危才行。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叔母突然来访了。说是从上野的家里花了好几天走过来的。八重依旧没有看到妹妹的身影。
  爱子到底怎么样了。
  结果还是没能问出口。
  面向庭院,坐在坐垫上,叔母意外的讲起了那天发生的事情。听她说话的语气,八重一下就注意到了,叔母一定是在路上就想好了,要如何把这件事情说出口。
  妹妹死在了浅草。
  上野车站见到叔母之后,马上就说自己想去登浅草的十二阶。八重也听说过,那是一个十二层的古旧的塔,正式名称是叫凌云阁。像是个爱子会喜欢的地方,她就喜欢高的地方。这么大了你居然还会想去看那种地方,叔母笑着说,孩子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现在想在嫁人之前再去看一次,就当做是回忆一下以前。爱子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只能带她去了。
  据说在塔上眺望东京全市的时候,妹妹就像个孩子一样兴奋。
  “那孩子一直在说八重的事情。”
  这样的景色真想让姐姐也来看看,对于怕高的姐姐来说恐怕会很困难。不过真希望也能让姐姐开心一下。一直都是姐姐在照顾我,但是从现在我也想要照顾姐姐了啊....
  地震发生的时候,他们正沿着昏暗的楼梯在在往下走。十二层的塔从正中间折成两段,看起来有些依依不舍的妹妹走在了最后,在上面的那一侧。
  八重坐在榻榻米上,静静的听着叔母所说的话。妹妹在浅草死了,她能理解的就只有这些,之后的话语就像是吹过身体的微风一样。八重呆坐在原地,手指都没有办法移动,连呼吸都忘记了。
  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办法从口中说出。
  这时,她注意到了站在庭院里的人影。身材高大的男性身影,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的,是妹妹的婚约者。头和右脚还裹着看起来有些脏的绷带。一定是受了伤,他也是担心爱子的安危才会一路走到茅茅崎来吧。
  刚才说的话他似乎都听到了。男子跪坐到了地上,宽大的背影蜷缩着,静静地啜泣着。就算是这样,八重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呆呆的,望着那宛如融化在薄暮中漆黑岩石一样的背影。
  曾经是妹妹婚约者的那个男的,四年后的今天变成了八重的丈夫。
  丈夫竹井下班后几乎从不绕道,每天都是同样的时间回到公寓。在住民专用的澡堂里洗澡,四叠半的起居室里吃晚饭就是每天的日常。
  饭桌上摆的是今晚的主菜,法式黄油烤竹荚鱼。八重从未见过法式黄油烤这种料理方法,但是之前买的主妇杂志上面有写具体的做法。丈夫是在东京长大的,一定早就习惯了西式料理的味道,八重是这么想的。所幸的是,自己做出来的成品从外观上来看并不坏。
  八重悄悄窥视着丈夫的表情,基本上都是按照杂志上写的做法做出来的,味道应该没有问题。
  “好吃”
  吃了一口下去之后,很直白的这么评价道,八重总算是安心了。
  “这个,没有用黄油吧”
  “我还是不习惯黄油,感觉就像是粘在胃里头一样,所以,用了色拉油代替.....”
  不好的预感。自己也试着吃了一口,感觉味道很淡,而且还有很明显的酸味,那是自己最后加进去的柠檬汁。这个时候八重才反应过来,这是一道必须使用黄油的料理。
  “抱歉....要不加点酱油吧”
  “不用,这个味道就很好了”
  八重非常认真的表示歉意之后继续吃饭。到底是不是真的觉得好吃呢,八重没有办法判断。因为不管做什么料理都会得到同样的回答。竹井的态度跟还是妹妹婚约者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变。有时候甚至觉得两人能成为夫妇简直不可思议。虽然能感觉到他对自己很温柔,但是同时也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感。
  “说起来,写着这栋公寓注意事项的单子,放到哪里去了呢”
  吃完饭后,八重询问道,她没有说自己因为被子的事情被管理人警告了这件事情。还注意措辞不让话语中夹杂着对公寓的不满。决定要住在这里并签订合同的都是丈夫。听说这里正好有空房,就无论如何都想要住进这里。上过大学出来的上班族,大概都会憧憬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吧。
  “啊,应该是签合同的时候交给我的”
说着,指了指旁边那间六叠的房间。
“可能是收在柜子的抽屉里了,右边的那个”
  细长的书桌被放在窗户旁边。说是竹井大学的时候买的,特别喜欢的书桌。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所以八重以前没有碰过。
    “让我来打开,可以么?”
“......可以”
  一瞬间停顿了一下丈夫才回答了我。八重走进了旁边的房间,打开了右边的抽屉。里头填满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纸张。有最近的广告传单,古旧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便签也有书信和明信片,看起来就是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没有经过整理直接就塞了进来。看起来就很像是男人风格的无序整理法,让八重觉得想笑。
  要寻找的东西马上就找到了。【公寓入住注意事项】。
  “找到了”
  就在准备要关上抽屉的时候,一个白色的信封引起了八重的注意。信封上写的地址是丈夫结婚前的住所,而收信人那里写的则是【竹井光生先生】。感觉就像被人用冰冷的刀抵在肚子上一样的感觉。细小的女性字体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四年前死去的,妹妹的笔迹。
  这一定是情书。既然会被一直保存着,那肯定没有错。
  “八重,要喝茶么?”
  背后传来了竹井的声音。但是在她耳朵里听到的似乎并不是“八重”而是“姐姐”。实际上,竹井也确实也有一段管八重叫姐姐的时期。


  妹妹的四九过了之后,针线铺终于又重新开业了。或许是因为附近没有在地震中倒下的针线铺就这一家的原因,客人比想象中还要多不少。
  白天开店,晚上睡觉的单调生活。
  除去偶尔会来拜访她的叔母和竹井以外,休息日她几乎不会与别人见面。叔母似乎想让八重能快点打起精神来,会带着流行的点心和当季节的花朵过来,但是毫无精神的八重也只是随声附和而已,可能是觉得侄女身边的气氛太过沉重,所以那段日子也不怎么露面了。
  竹井则是很守时的,每月必定会来在佛坛上烧一次香,两人除了垂头丧气的问候之外就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望着狭窄的庭院。每次都是呆上一小时左右,郑重的道别之后离去。
  新闻上跃动着复兴二字。铁路与道路都恢复了,也架设了新的桥梁。在化作瓦砾堆的土地上建起了比之前更加气派的楼房。浅草的十二阶残留的剩余部分被爆破拆除,完全解体后消失了。
  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吧。损毁的建筑不能就那么放在那里不管,但是八重总有一种无法释怀的感觉。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种感觉也愈发强烈。
  
  
  契机是一周年忌日叔母所说的话。
  “差不多也要整理一下爱子的东西了吧。已经不在了的人的东西,一直放在身边也不太好吧”
  然后,继续传来了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声音。
  “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来处理吧。就算是已经不在的人留下的嫁妆,也还是会有人想要的么,虽然外人的话可能会觉的不吉利,但是我家的女儿的话收下也没问题。爱子的东西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叔母家有三个还没嫁人的女儿。和服,被子还有衣橱这些嫁妆都是要女方家里来准备的。八重为了爱子一点点存下来的钱,特别是和服花了大功夫,买来了缩缅(绉绸)的布匹。想要之后再由自己亲手缝制出来。
  看来叔母是盯上了那些布匹,想要拿去当做表妹的嫁妆吧。
  这么肤浅的打算让八重不禁叹气,这明显不应该是由她主动提出来才对。但是再想想,上野的叔母家虽然没事,但是叔父经营的玻璃工厂受灾严重。虽然已经重建了,以前就听说过在资金周转方面还有很多问题这样类似的传言。在萧条的经济形势下还遇到了震灾,大家的生活都不好过啊。
  
  
  接下来的休息日从早上开始就在下雨。
  八重从橱柜里头拿出来一个大茶具箱,上次打开这个箱子已经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这里头装的是为爱子结婚而准备的东西。当然这些东西一次都没有使用过,都是崭新的。
  叔母说的话姑且也算有点道理,八重这么想着。就这样收起来也不是个办法。如果能被谁拿去用的话也算是一件好事。
  这也是复兴的一环
  心烦意乱的八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果然还是没有办法接受。复兴了复兴,这样叫着的男人的声音越大,逝去的人身影就变得越小。等到几十年之后,就连那些人曾经存在过这件事情也都会被忘记吧。
  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
  那时死去的人。
  还有幸存下来的人。
  从八重的口中流露出了悲叹。她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一样。
  紧紧地抓住了放在茶箱里的那卷布匹。八重把本身应该变成爱子留袖(短袖和服)的那卷布匹,用尽全力往雨中的庭院里扔去。缩缅就这样散落在雨中庭院的地上。接下来八重又把已经做好的丸带(衣带)、襦袢(和服内的衬衣)、羽织一件接一件的扔了出去。
  但就算这样内心还是不能平静下来,她光着脚跳到庭院中,用力踩着散落在地上的衣物。眼泪像决堤了一样流个不停。爱子死后,她还是第一次哭。
  站在雨中的八重一点都不觉得寒冷,反倒是感觉到有热气从背后涌出。她踩在散落在庭院内的衣物上,任由感情爆发。
  不知从何时开始,面前站着一个人。打在脸颊和手腕上雨滴的触感消失了。
  八重抬起头,竹井递过来一把雨伞。
  竹井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清澈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八重。必须向他解释自己现在在想什么,在这里又是在做什么。但是,能代替自己传达这些的人已经不在了。
  八重张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甘心”
  喉咙里终于发出了干巴巴的声音。
  “爱子死了,不甘心...我,不甘心”
  妹妹是为何而生的,自己又是为何而生的,从今往后要怎么办,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心中只有这份悔恨和不甘心的感情
  不经意间听到了啜泣的声音,并不是自己。八重瞪大了眼睛,哭泣的人是竹井,紧紧握着伞的手正在不住的颤抖。
  “姐姐”
  带着哭腔传来的话语只有这个,之后传来的就只有不成话语的啜泣声。就算这样他也想要说出口的话,八重很明白。
  这个人也一直很懊悔
  真如爱子所说的那样,这个人跟自己很像。忍耐着懊悔的心情,什么事都做不了,只是不停的重复着来这里的路。
  
  
  那个时候,八重感觉跟竹井心意相通了。
  虽然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有这种感觉。当然在那之后两人并没有变成男女朋友关系。只是在那之后的几年里,竹井都还保持这这种定期会到茅茅崎的习惯,年号变成昭和的时候,他透过叔母这层关系来提亲了。
  当时也想过要拒绝,但是,因为八重也挺喜欢竹井这样踏实的性格。而且,作为与自己怀抱着相同感情的人,一起静静的生活好像也不坏。
  而且如果两人就这样再也不与对方相见的话,爱子一定也是不想见到那样的情形。于是就决定,两个怀着对妹妹思念的人,共同生活了。
  因为两人并不是从情爱关系开始的,所以自己就擅自认为嫉妒这种感情应该也不会存在才对。
  发现了信的那一晚,八重彻夜难眠。或许是因为这件事的关系,早上起来的时候,比往常要早好几天的月例来了。隐隐的痛感从身体内部传来,连坐起身来都觉得很辛苦。
  好不容易把丈夫送出了们,八重没有马上回去睡觉。她打开了书桌的抽屉,一定要看看那封信才行。但是落空了,信封里头是空的,把抽屉整个拿出来仔细翻找也没有找到像是那封信的东西。
  或许是藏在了更隐蔽的地方,跟别的信一起。不过八重已经没有力气再接着找下去了,放弃了之后她就回到了四叠半的小房间里睡过去了。
  仰躺着的八重望着天花板沉思着。竹井与自己很像,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自从两人开始一起生活就净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本身就是受的教育不同,思考方式也不同的两个人。这间莫名其妙的公寓就是最好的物证。
  这里不是八重所期望的住所。
  或许丈夫只是想像跟爱子一起生活那样罢了,自己只是妹妹的代替品而已。
  但是,这样说的话自己有怎么样呢。失去了妹妹这唯一的亲人,被寂寞包围着的自己,想要用什么东西去填补这样空寂的内心而已,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呢。
  就算丈夫真的怀有这样的想法,自己也没有责怪他的资格。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着这样的想法。
  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了。比起早上的时候,疼痛缓解了不少。晃了晃有些晕的脑袋,往盥洗室走去。水流到走廊上,从背后传来奇怪的声音。
  回过头一看,八重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被染红的水从便池中溢了出来。这才突然想起了昨天才看的那个【请注意】的内容。上面确实写了,脱脂棉不能投入马桶。
  
  
  只能去找那个可怕的管理人,拜托他来处理了。
  或许是因为昨天才发生过晒被子那件事情。男人不停的向八重怒吼着。月例不光让男人来帮忙收拾,而且偏偏还是那个管理人,强烈的羞耻感让八重不禁缩起了身子。在来这个公寓之前从来就没有用过冲水马桶。因为不习惯才会弄出这样的事情,但是现在的气氛让八重完全没有办法说出这样的借口。
  “没有办法遵守规则的人必须要搬出去。这下必须要跟家主好好谈一下才行了呢!”
  修理好堵塞的下水管之后,管理人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疼痛的感觉完全消失了,八重用抹布擦拭着走廊的积水。想起刚才管理人的怒吼,手还在微微的颤抖。
  简直羞愧的无地自容,但是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里呢。本身也不是因为喜欢才来这里的。为什么一定要去熟悉那些规则呢。
  蠢死了。
  八重把抹布往铜盆里一丢,猛地站起身来。穿上鞋子出去了。
  
  
  但是自己也没有能去的地方,跟第一次从丈夫那里逃走的时候不同,就算回到茅茅崎的老家也没有人会来迎接他。也完全想不到能够依赖的亲戚。而且别说是行李了,她连钱包都没有带就出来了。八重自己也知道,她不是真的想要离家出走。
  在同样的建筑物下面,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回走了几圈之后,八重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抬头望着自家的窗户,却一点也不想回去。她坐到了堆在公寓门口的长木箱上。这应该是住在这里的人放在这里之后就忘了的东西吧。那个管理人如果现在从这里经过,一定又会发火。不过就算想到了这些,八重也一点都没有要起身的打算。
  
       前面的鞍上坐着  王子殿下
       后面的鞍上坐着  公主殿下
       坐着的两人      穿着成套的
       纯白色的上衣
  
  传来了跟昨天一样的歌声。在对面那栋公寓的入口,楼梯上男孩和女孩并排坐着。年龄看起来差不多刚要上小学的样子。八重侧耳倾听,女孩子唱的稍微有点跑调,男孩子则唱的非常好。两人都面带笑容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面朝着广阔的沙漠
      两人究竟要去向何方呢......
  
  真的,是要去哪里呢,八重思考着。总之应该是两人一起继续旅行吧,在荒无人烟的月之沙漠,两人也不可能会分开。
  就算不是王子和公主,换做是别人也一样。
  在公寓的入口处,八重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她想要先听听丈夫的话,不管有多么难以忍受,也想要早一刻知道丈夫的想法。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了。
  鱼店和豆腐店的人骑着自行车开始沿街叫卖,女人们纷纷从屋里出来购买。认识的人们之间互相打声招呼,买完东西之后又站在那里聊天。
  本身觉得这里是个奇怪的地方,但是这么一看,就觉得很普通。这么说起来,因为住的地方很高,八重平常都不怎么出门的。而且要怎么跟这些住在最新式的公寓里的人接触,也让八重觉得很困恼。薄纱一样的云层,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不知不觉中,站着说话的女人们,还有唱歌的孩子们,人们的身影都消失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为什么,待在这种地方?”
  感觉呼吸都要停住了,重要的事情说不出口,这是八重的老毛病了。
  “有话要说,所以就在这里等了”
  八重像是把喉咙撬开一样,生硬的回答。丈夫则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抬头看了看三楼家里的窗户。
  “回屋里再说怎么样?”
  八重摇了摇头。
  “我想在这里说”
  稍稍思考了一下,竹井在旁边坐了下来。抄起双手看向八重的脸。
  “为什么,要选择住在这里”
  八重说道。果然,没有办法这样一上来就直接提信的事情。
  “怎么了么?”
  竹井惊讶的挑起了眉毛
  “我不喜欢这间公寓”
  八重心想着终于还是说出口了。当然,丈夫会问为什么不喜欢的理由吧。要怎么说明呢,八重脑袋里不停在整理着,但是丈夫却只是静静地说。
  “现在的话,我也不怎么喜欢”
  “诶?”
  这回变成八重发问了。
  “真的么?”
  “是的。这样现代化的公寓我也是第一次住。而且偏偏还是三楼,总感觉冷静不下来.....我还特别去跟管理这的事务所谈过,想要换到一楼或者二楼的房间去”
  突然八重就觉得有些就放松了下来。他也是跟八重差不多的想法。但是,既然如此的话又是为什么。
  “那又是为什么,想要住在这里”
  “因为这个”
  说着,用手指向建筑物的外墙。
  “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建筑物,比起木造建筑物在遇到地震和火灾的时候要可靠许多。万一再发生大震灾的话,躲在这样的建筑物里头也要安全不少”
  丈夫说完之后就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
  “不想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八重盯着丈夫的侧脸。选择住在这里的原因,不是为了缅怀死去的婚约者。而是为了保护活着的妻子。
  八重舔了舔嘴唇,现在的话,她一定能说的出口。
  “昨天,我看到抽屉里放着一封信”
  信?丈夫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看起来是什么都没有想到的样子。
  “是妹妹寄给你的信。因为太在意了,所以就打开看了。虽然什么都没有,里面是空的.....不过,抱歉”
  那种东西,不应该擅自打开。不管是什么信都一样。八重心中暗暗发誓,绝对不会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丈夫突然站起了身。
  “等我一下”
  这么说着,跑上了楼梯,应该是去回家里去了。没一会又跑了下来,走到八重面前递给了她一张信纸。
  “本身就是准备要给你看看的,就跟重要的书籍收在了一起,但是因为信封找不到了所以一直很苦恼呢。”
  八重手上拿着信纸。对丈夫说话都还没有完全理解,就靠着最后一点夕阳的余光看了起来。
  
  
  竹井光生先生
  感谢您的来信。
  光生先生的事姐姐是怎么想的,可能您还在担心,但是我觉得不必。姐姐虽然不善言辞,但却是非常温柔的人。
  我觉得姐姐是与光生先生非常相似的人。
  虽然已经写了很多遍,您可能都觉得有些厌烦了。但是,果然还是想写下来。
  总有一天,你们两人应该会变的无话不谈,变成意气相投的关系吧。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希望我也能帮上忙。
  
  “爱子寄给我的信中,必定会写到你的事情”
  声音中拼命压抑着的情感,也传达给了八重。
  “你是个温柔的人,所以一定也能跟我相处的很好....我们三个人,一定能幸福”
  八重郑重的吧信纸叠起来还了回去。就像是听到了许久未曾听到的,妹妹的声音一样,八重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就像是在表达自己这不甘心的心情一样。
  如果真的能三人一起幸福的生活就好了。或许也有三人一同前行的,月之沙漠的旅途也说不定。但是,妹妹已经不在了。
  这里剩下的,就只有两个人。
  “回去吧”
  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八重站起了身。接下来要怎么做还不知道,但总之,还是先在那间屋子里再生活一段时间吧。跟这个人一起。
  就在这时,公寓入口的电灯,终于亮了。
  
  
恩惠之露  1937

  每次一从代官山车站的站台出来,就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马路上看不到什么汽车,当电车驶离车站后,周围就彻底安静了下来。明明距离嘈杂的涉谷只有几分钟的车程,这里却像郊外一样静悄悄的。
  车站前的缓坡上,建着一排白色的混凝土建筑。那就是十年前建成的代官山公寓。
  竹井宽阔的背上披着一件藏青色的外套,今天是周六,只出勤半天,所以回来的比平常要早一些。
  慢悠悠的走在坡道上。比起无机质的混凝土,路边那刚长出新芽的银杏树更引人注目。这十年间,银杏树长大了不少。顺着那一排银杏树抬头望去,晴朗的天空看不见一丝乌云。
  就十二月来说,还真是让人舒服的晴天啊。虽然没有看到在哪里,但到处都能听到孩子们在玩耍的声音。
  竹井在公寓刚建成的时候就搬进来了。房子的位置是住宅区角落里三层的哪一栋。走到楼栋口的时候,他注意到了蹲在那里的一个小小的背影。是个穿着红色大衣,河童头发型的少女。在那里静静的抚摸着一只纯白色的猫,竹井悄悄走过去向她打招呼。
  “惠子”
  听到有人叫自己,少女很有气势的,猛地一下转过头来。瞪着葡萄一样的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嘴角浮现出开心的笑容。
  “爸爸,欢迎回来!”
  一蹦一跳跑过来的,是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刚才她还在抚摸的那只白猫被吓了一跳,沿着墙壁跑掉了。竹井一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一边向后望了望那只猫的背影。
  “跟小雪在在说什么呢?”
  小雪是那只猫的名字,因为它全身都是白色的。这只公猫从几年前就定居在这里了,它是对面那栋两层公寓里住着的以为女学生带回来养的。在这里似乎有不少人都违反公寓的规定,偷偷在饲养着宠物。
  因为那个女学生最近生病了的,所以是附近的孩子们在轮流给小雪喂食。惠子也是其中之一。
  “我在信里头写了很多小雪的事情”
  惠子先竹井一步上了楼梯。把作为礼物带回来的,装了甜栗的袋子地给她之后,就变得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样子。两人的家就住在这栋公寓的三楼。
  “是要给谁的信?”
  “给部队的信。要放到慰问袋里头的”
  这么说起来,竹井好像也见过那样的袋子。是装着要送去给在前线作战的士兵们的东西,一般装的都是些点心或者烟草之类的东西,最近类似的运动很流行。竹井家也做了几个拿去妇人会了。
  今年七月份卢沟桥事件之后,日本军和蒋介石的国民党军之间就开始了全面战争。而就在几天前,成功攻陷了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东京的人们都提着灯笼游行庆祝胜利。竹井也带着家人们一起去明治神宫看了游行的队伍。
  “别的还写了些什么?”
  “都是猫的事情哦。喜欢什么样的食物,喜欢在哪里晒太阳,还画了画准备跟信放在一起.......因为听说军队的生活很辛苦,所以想写一些开心的事情”
  慰问袋不知道会送到哪里的哪个士兵手上,一般都是写一些通用的慰问话。像是“家乡的被守护的很好”或者“经常听你的父母说起来”这种模糊的问候是比较常见的。
  (不过,说不定这样反而会比较高兴)
  竹井又想了想。如果自己在前线的话,比起那种大人写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只言片语,肯定是记录着猫咪日常生活的信话更能治愈自己的内心。而且说到底,让孩子来给从来都没见过面的士兵写信本身就有点太勉强了。
  先一步上都三楼的惠子转过身来,正好视线的高度跟竹井平齐。
  “其实本身是想写圣诞节的事情的,但是被妈妈制止了。”
  说话声突然就变得没有了活力。把停下脚步的竹井甩在身后,惠子很有气势的打开了家门。
  “我回来了,妈妈,还有甜栗子哦!”
  竹井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差点笑出声来。因为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回家的是甜栗子一样。
  感觉屋子里空气凉爽的跟外头一样。似乎八重刚刚打扫完。
  “好了,稍微安静一点.....”
  屋子里传来轻声训斥的声音,同时穿着围裙的八重走了出来。注意到竹井之后,拿上就说着“欢迎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取下头上的手巾。
  “.....对了,今天是周六来着的”
  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八重才说出“辛苦你了”,看表情应该是老毛病犯了,想说的话堵住了说不出来吧。只出勤半天,应该也不算很辛苦,所以在想别的问候语吧。
  嗯,一边回答着,他脱下了外套,把提包递了过去。平常的话,八重应该会马上把这些收拾好,然后把竹井在家穿的家居服拿过来。但是今天,妻子却站在玄关一动不动。还悄悄看了看拿着甜栗袋子跑进屋里的惠子。应该是有什么不想让女儿听见的话要说吧。
  但是不怎么说话的八重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突然跟别人说悄悄话。竹井也没有巧妙问出别人想说的话的本事。
  “感觉好想喝茶啊”
  竹井脱下鞋子走进屋里。他也在寻找说悄悄话合适的机会。
  
  
  没过一会那个机会就来了。就在三人正准备要打开装着甜栗的袋子时,住在一楼跟惠子差不多大的女孩来了。说是两人约定好了,帮家里跑腿回来之后就一起玩。在这寒冷的日子里,也只有跟朋友约定好了要一起玩才会出去吧。
  惠子把还有些温热的甜栗装了一半左右,两人就出去了,房间里像是台风过境之后,突然一下安静了下来。
  惠子跟八重和竹井都不太像。那开朗的性格,还有清秀的面容,无不让人联想到在关东地震中死去的八重的妹妹——本应该跟竹井结婚的爱子。
  (第十三次的忌日,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啊)
  自己现在过着这样平静的生活,如果说过去的事情已经都忘记了那肯定是谎话。但是,既然死者不能复生,至少要守护好现在与自己作为家人一起生活在一起的亲人。八重一定也是同样的想法。
  在代替煤炉的瓦斯炉上放着的水壶,终于开始冒出了热气。就在八重边倒着泡好的粗茶一边准备开始说明的时候。她把一叠看起来很眼熟的纸放在了桌子上,是英文的宣传单。是大学时代的同学给自己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政治团体做的东西。
  竹井作为营业员就职的公司,是本部设在德国机的械制造会社的东京支社。得益于以前在贸易公司工作的时候培养起来的语言能力,五年前转任到了现在的公司。工作上跟外国人打交道的场合很多。所以八重才会猜测,或许这些宣传单是要跟圣诞节贺卡一起邮寄过去的。
  “这个,可以扔掉么?”
  八重又解释说是在扫除的时候发现的。
  “可以哦,反正也用不到”
  昨天,竹井就把这些收拾出来放在废纸箱里头了。而且现在距离圣诞节已经只有一周的时间了,要寄到海外的贺卡早就已经发出去了。
  点了点头的八重,拿出来几张铺在桌子上用来放栗子皮。
  传单上面印刷着的的内容大概是诉说日支关系(日中关系)中日本的正当性,以及国民政府的不正当性之类的内容。使用的英文还很拙劣。这样的东西竹井才不会想要邮寄给海外的熟人。圣诞节对于欧美人的地位就相当于是日本的除夕。在一年一度的大节日里,没有人会想要看这种上面满是外国人政治主张的传单。
  几天前明治神宫那里为了庆祝胜利的提灯游行队,看起来就像是星星从天而降一样的漂亮,自己虽然对于皇军的胜利也感到非常的开心,但同时也感到有些不安的感觉。虽然首都南京已经沦陷,但是国民政府依旧没有要和平交涉的意思。照这样下去的话,战争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纵使皇军再强大,想要完全占领支那(中国)那么广大的土地也是不可能的。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件事情是不可能做的到的。
  这张蹩脚的宣传单,还有孩子们给从未见过面的士兵们所写的慰问信,都仿佛是通向破灭的前兆。
  “请用”
  八重把剥好的甜栗递了过去,看起来好像还特地挑选了个头比较大的。竹井把拿到手的甜栗掰成两半,并把其中一半递到八重嘴边。
  “我等一会再....”
  有些犹豫的八重咬住了竹井送到嘴边的甜栗,满脸通红地道谢。
  结婚已经过去十年了,但是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改变。宛如一笔画成的清秀面孔,让人不禁联想到博多人偶的白净皮肤。虽然据说跟妹妹比起来要笨拙一些,但是在竹井的眼里也别有一番魅力。
  “所以说,有什么事情么?”
  八重想要悄悄说的事情应该不会是要如何处理这些传单的问题。咽下嘴里的甜栗之后,八重又往玄关处看了一眼,确认了女儿还没有回来。
  “是关于惠子圣诞礼物的事情”
  竹井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在这个家里,每年的圣诞节都会好好庆祝。三人还会一起享用以火鸡为主菜的丰盛晚餐,女儿睡着之后还会悄悄在枕头边放上圣诞礼物。当然他们会跟她说那是圣诞老人送来的礼物。不过毕竟现在是战争时期,闹市区的圣诞节活动都终止了,但竹井家还是准备要跟往年一样庆祝。毕竟女儿可是很期待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同时也是惠子的生日。
  “是放到别的地方了么?”
  “不,完全没有碰过”
  竹井每次都会以要传达给圣诞老人,这样的借口问过她想要什么礼物,然后再去百货公司下订单购买,昨天八重才取回来的。今年的礼物是白猫的玩偶,跟住在公寓的小雪非常像。礼物则是老样子,藏在了厨房的铁质米缸里头。
  “放在那里的礼物不见了”
  八重压低了音量向竹井说明。刚才打开米缸的时候,注意到礼物箱上面绑着的缎带有些乱掉了,打开一看就发现布偶不见了。
  “是被人闯空门了么”
  虽然这么问了一句,不过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这间公寓要是有可疑的人在四处闲逛的话肯定会非常显眼才对,而且,怎么可能会有闯空门的小偷会只拿走一个布偶。
  “其实,那个”
  八重看起来有些苦恼的皱着眉头。
  “其实我大概知道....是被谁拿走了”
  从八重不想说是被偷走的这一点来看,竹井大概猜到了应该是个自己也很熟悉的的人。
  
  
  太阳下山之前,竹井抱着洗脸盆和毛巾出门了。这个公寓的房间里头没有洗澡间。居民们都是去住宅区的澡堂洗澡的。夕阳照耀下的混凝土墙闪烁着红色的光辉。十年前,自己有些强硬的决定要住在这里,是因为听说混凝土的建筑物要更抗震一些。虽然最近墙上开始出现一些小小的裂缝和脏污,不过仍旧看起来十分可靠。
  听见背后有开窗的声音,他回过头去。跟自己住的这栋楼隔着一条马路的,有一栋两层的公寓。打开的是正对着前庭的窗户,那里站着一个披着棉上衣,睡衣打扮的少女。应该是正好想要给房间换换气吧。长发整齐的编了起来,有些消瘦气色不太好的面容看起来很有大人的样子。
  “叔叔您好”
  脸上带着柔弱的笑容。
  “哦,是花奈啊”
  竹井也向她打招呼。她的名字叫杉冈花奈。年龄应该还只有十五六岁。
  “身体怎么样了”
  竹井不想说“今天看起来脸色不错呢”,之类的客套话,身体状态大概只有本人是最清楚的吧。那种骗小孩的社交辞令立马就会被看穿。
  “从早上就一直在咳嗽.....不过中午之后好了不少”
  花奈患有肺结核,入秋的时候就从女校休学了。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让身体好好休息,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治疗办法了。昨天在车站见到了花奈的父亲,听他说他正在在四处寻找给花奈治病的疗养地。本身都已经准备要转到住在四国那边,农村的亲戚家里去了,但是那家好像有谁在强烈反对。担心可能会把病传染给家畜,所以找人过来很郑重的拒绝了。
  人类的结核病怎么可能会传染给家畜,竹井这么想着。还真是过分的借口呢,竹井虽然同情,不过他同样也在戒备着这个女孩的病症。他当然知道惠子跟花奈关系好的就像是姐妹一样,不过还是跟惠子说让她不要去去看望花奈。虽说是为了防止惠子被传染,但竹井也很明白,自己做了一件残酷的事情。
  “说起来,有看见哥哥去哪里了么?”
  竹井一时语塞了。花奈有一个叫俊平的,年龄差一岁的哥哥。
  “.....没有看到,俊平怎么了么?”
  “最近他总是跑到外面去,应该是怕呆在家里会吵到我,如果在附近看见他了的话,能帮忙告诉他,不要在意那些,然他赶紧回来好么”
  “知道了,我会告诉他的”
  “谢谢....那么也请代我也向惠子和阿姨问好”
  花奈唐突的结束了对话,轻轻的关上了窗户。从窗户另一边的房间里传来了咳嗽的声音。花奈对自己的病实在是有些太过注意了。
  竹井也转身离去了。
  哥哥是因为在意自己所以才出门,虽然不知道花奈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不过平常听到的有关杉冈俊平的传言都不是什么好事。有传闻说上中学的他放学之后就跑到涉谷的泡在电影院和茶馆里头。还听说有人看见他在道玄坂的夜市闲逛。
  大家说起花奈来都觉得是个正直懂事的孩子,但是每次谈起俊平的时候就正好相反了。
  据八重所说,拿走惠子圣诞礼物的人,可能就是俊平。
  
  
  昨天,八重从涉谷车站前的东横百货店拿到圣诞礼物之后,又在商店街买了一些鸡蛋和蔬菜,走到公寓门口的时候正好遇到从学校回来的俊平跟她打招呼。
  “阿姨,我来帮你拎东西吧”
  八重虽然有些吃惊,但是想一想拒绝的话好像也不太好,就把装着礼物的盒子拜托他了。作为谢礼,回家之后拿出了红茶和饼干,俊平就大口大口的吃着饼干,一边看着八重把礼物藏到了米缸里头。
  “那样的话,圣诞礼物不是会变的一股子大米味么。不过,好像也没啥关系。说是圣诞米斗(读音与圣诞节相同)就行了么”
  就在俊平这样浅笑着说着无聊冷笑话的时候。住在同一层的也主妇来了,八重就站在玄关打开门跟对方聊天的时候,一口气吃完了饼干和红茶的俊平穿说了声多谢款待就下楼去了。当时他肩上背着学生用的背包,可能就是把布偶塞在那个里头带走的。
  按照八重的说法,确实俊平很可疑。但是中学生的俊平为什么要偷小女孩的玩具呢。只要打开抽屉,马上就能找到更容易换钱的东西。而且虽然平日里的品行不好,但是也从来没有听别人说他偷过东西。
  走到在澡堂附近岔道口的时候,他注意到了站在食堂门口的穿着校服的少年。这个住地有专门面向单身人士的公寓,也是为了方便他们所以在一楼开了一家食堂。
  少年摆出一副在认真思考的样子把手抵在下巴上,死死地盯着写了菜单的看板。把学生帽斜着戴在头上,大概是觉得那样比较帅吧。
  “俊平”
  听到有人叫他,少年很有气势的,猛地一下转过头来。然后借着转身的气势又多转了一圈。刚才女儿的动作就是在模仿这个吧。看来惠子敬仰的不光是花奈,还有俊平啊。说起来,惠子曾经说过,她喜欢跟他们在一起,因为会告诉她很多有趣的事情。
  “竹井叔叔,你好”
  还很做作的把帽子取下来跟他打招呼。头发还用发蜡固定出了起伏的发型。虽然看起来浓眉大眼,长相帅气,但是因为肤色偏黑而且身材瘦弱,让人不禁联想起牛蒡。外表跟花奈一点都不像。
  “是要去澡堂么”
  “.....啊啊”
  “挺好的么。我现在肚子正饿着呢。”
  说着就转过头去了。咖喱饭,各种套餐和各种面包。虽然装修看起来挺摩登,但是菜单看起来倒像是很普通的大众食堂,价格也没有特别贵。现在距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店内几乎没什么客人。
  “你不进去么”
  “这个月比较缺钱。中午也是只喝了水”
  听到这竹井心理不禁有些气愤。他又想起了八重说俊平把拿出来的饼干一口气全吃完的事情。俊平父亲是银行职员,肯定有给他零花钱。
  “花奈在担心你。说是让你别顾虑她,赶紧回家去吧”
  俊平听到这些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才没有顾虑呢,妹妹也真是的”
  说话方法就好像是在顾虑家里别的什么人一样。但是,杉冈家里就只有四个人,也没有听说雇了女佣或者护士。根本就想不到会有让俊平需要顾虑的对象。
  “要不去吃点什么吧,叔叔请客哦”
  给惠子准备的礼物不是去了百货超市就能买得到的普通商品,而是通过批发商特别邮寄过来的。就算现在马上再买新的,恐怕也赶不上圣诞节了。如果真的是俊平偷走的话,至少要问清他这么做的理由。
  听到这里,俊平抬头盯着竹井的脸。突然这么说当然别人会有戒心吧。但是结果,比起戒心,还是食欲占了上风。
  “非常感谢,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用大人的语气这么回答了之后,小声哼着歌走进了食堂。
  
  
  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热气。
  完点单之后走到了最里面的桌子。就在竹井思考要怎么开口的时候,放在墙边的收音机里传来了圣诞节这个词。新闻里说,内务省向全国的警察发出了指示,舞厅,咖啡馆,酒店等地方举行的圣诞派对都是要取缔的对象。
  竹井无言地抄起胳膊。因为想到前线在战斗的士兵们,娱乐场所的娱乐行为要自律这些都是作为人理所应当的。但是,居然专门出动警察去禁止和取缔这些活动,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派对都停办了,看来这次的事件要持续很久呢......圣诞节,我还挺喜欢的呢”
  对于这点竹井也有同感。自己参不参加暂且不论,那种大家都开开心心的节日气氛他很喜欢。俊平突然竖起食指做在挥舞指挥棒的样子。用嘹亮的男高音的声音唱了起来。
  
  
      大家一起       去迎接他吧
      在街上等了许久 主降临了
      主降临了   主  主降临了
  
  是圣诞节惠子经常会唱的赞美歌。在这一天,就算对方不是神明,人们也会热情的迎接吧,竹井入神的听着歌声,要说的话都给忘记了。
  “说起来,以前你经常跟花奈两个人坐在楼梯上唱歌呢”
  虽然记不起来唱的是什么个,不过对两人的身影印象很深——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自己这些大人只会老去,而孩子们却会不断成长。
  “是的呢。花奈那家伙,明明是音痴还总是那么大声。她跟我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呢”
  俊平很怀念的眯起了眼睛。
  “一开始不知道你们是兄妹。还以为你们是住在同一栋公寓里头,关系好的朋友”
  “会这样想也没办法。因为我们本身就不是兄妹么”
  俊平突然直白的说明,让竹井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什么意思”
  “我是养子。跟杉冈家的双亲有血缘关系的就只有花奈一个人.....之前没有听说过么?”
  “.....没有,这是第一次听说”
  竹井摇了摇头,八重应该也不知道。不过附近有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都不好说。俊平用平淡的语调继续说。
  “原本的父母在两国经营一家当铺,我也是在那里出生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发生的那场关东地震,震后发生的大火把父母都卷了进去......活下来的就只有当时跟保姆在一起的我”
  竹井只觉得胸口一痛。在那场大地震中他和八重也失去了重要的人。没想到这么年幼的少年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
  “那么,杉冈一家是....”
  “远房亲戚,不过最近,跟养母相处的不是很好”
  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挠了挠头。原来在顾虑的不是妹妹,而是母亲啊。
  刚才点的料理做好了,俊平起身去窗口拿。肚子不怎么饿的竹井只买了一个豆沙面包。相比之下俊平则是端着盛的慢慢的咖喱饭回来了,双手合十,说了句我开动了就马上开始吃。盘子中的食物以惊人的速度在减少着。
  一口气解决掉了盘子中差不多一半的食物之后,俊平稍微停歇了一下,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
  “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竹井有些迷茫。本身这件事情就没有证据。但是东西从自己的房间里头消失了这件事情也是事实。就算这个少年不是犯人,他也应该知道些什么,竹井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其实,给惠子买的圣诞节礼物不见了,可能是被谁给拿走了......礼物是个小学女生会喜欢的,白猫的玩偶”
  俊平拿着勺子的手动作停了下来。表情就像是咬到了坚韧的肉筋一样,皱起了眉头。看起来至少他知道一些内情。
  “你当时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了礼物藏在哪里了吧”
  “......米箱里头”
  说话的声音变得无力了起来。两手放到了膝盖上,没有要继续吃下去的意思。看起来像是突然一下就失去了食欲。
  “是什么时候发现不见了的”
  “就是刚才。打开家里米缸的时候注意到的”
  空气变得沉默起来,坐在椅子上的俊平缩着身子。他的态度就就仿佛已经承认了是自己干的一样,不过他应该不会这么简单的就承认了吧——就在竹井这么想的时候,对面的俊平猛的一下抬起头来。
  “就是我偷的.....非常抱歉”
  竹井慢慢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不可思议的他一点都没有生气。弄明白是谁干的之后,反而有一种安心了的感觉。
  “我也不想到处去宣扬这件事情。把东西还回来就行了,这件事情我也不会去告诉杉冈先生他们。但是,你要告诉我你拿走东西的理由”
  一定是有什么内情。但是听完之后,面前俊平的脸痛苦的扭曲了。看来是比承认罪状还要难开口。
  “现在没办法说”
  他艰难的吐出这么一句话。
  “明天....不,最迟后天我一定把东西还回去。所以,还请稍微再等待一下。拜托了”
  两手抵在桌子上,刘海几乎都要碰到咖喱饭,深深低下头请求道。
  
  
  从晚上开始,一直到周日的早上都下着小雨,临近中午的时候开始有光芒透过云层洒落。
  吃过午饭,竹井走到朝南的四叠半的小房间里头,把放在那里的一张纸铺开,准备要剪指甲。铺开之后他才注意到纸上面印着的是圣诞歌的歌词。前年,家人一起去面向小孩的圣诞音乐会的时候别人分发的。当时惠子为了准备圣诞节还做了唱歌的练习。
  上面印着的就有那首【大家一起】。昨天俊平当唱的只是开头,歌词后面还有。突然,竹井注意到了其中的一段
  
  
      干枯的内心      花朵绽放
      流下恩惠的露水  主降临了
     主降临了   主  主降临了
   
  竹井还是第一次知道歌词原来是这样的。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唱的。在剪指甲的同时顺便小声的试着哼唱了一下。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也不用担心会被别人听到。惠子到外面去玩了,八重在厨房洗午饭用过的餐具。
  歌词不可思议的触人心弦。
  把剪下来的指甲扔到垃圾箱里之后,竹井注意到窗外传来了很大的声音。挂在晾衣杆上的洗脸毛巾都被风吹的横了过来,看起来外面刮的风很大。如果被风吹走的话会很麻烦,想到这些的竹井站起身来打开窗户。对面银杏树的树枝上挂着一个白色的手帕。估计应该是谁晾在外面的,结果被风吹跑了吧。
  刚入住这里的时候还规定的很严格,正面的窗户都不让晾晒衣服和棉被,但是最近管理人都不怎么管这些事情了。虽然这个公寓的特色就是在东京都还很少见的现代感,不过比起以前,现在这样住起来要更舒服。
  把挂在外面的毛巾收回来,正要关上窗户的时候,他注意到视野下方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动。是白猫小雪在向对面的那栋楼跑去。庭院侧面的窗户开着,穿着短上衣,跟昨天同样打扮的花奈仿佛愣住了一样站在那里。
  就在小雪钻过栅栏的时候,少女猛的一下把窗户死死地关上了。被关窗的声音吓到的猫呆立着停下了脚步,过了一会才扭头走掉了。
  以前花奈照顾过那只猫,时至今日小雪依然很粘她。花奈应该没有要拒绝它的理由才对——但是猫的身影消失了之后,花奈小心翼翼的打开窗户向外偷看,就像是在确认猫是不是真的走了。
  (.....原来是这样)
  竹井感觉脑袋里的信息都串起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背着背包穿着夹克的俊平,吹着口哨出现了。曲子还是昨天的那首“大家一起”。注意到窗户边的妹妹之后,他轻巧的翻过栅栏走了过去。
  “圣诞老人提前来了哦。圣诞快乐!”
  俊平很有活力的问候声让花奈不禁笑了出来。除了他背上的大包袱以外,跟圣诞老人毫无共同点。看外表充其量也就算是个见习的行商人吧。应该是为了逗妹妹笑所以才这么说的吧。
  “给好孩子的你,带来了礼物哦!”
  打开背包之后,把里头装着的东西一个接一个的递给了从窗户探出头来的妹妹。大号长崎蛋糕的箱子,放在用来装鸡蛋的筐子里的罐头装的牛肉和大和煮,还有用红色包装纸包起来的酸奶瓶。
  (这个月比较缺钱)
  脑海里回想起了他那句像是大人才会说的话。要买那么多营养食品的话,只靠零用钱当然是不可能够用的。
  察觉到视线,抬头看到竹井的俊平带着微妙的表情低下了头。小心翼翼的抱着装酸奶箱子的花奈也仿照哥哥做了同样的动作。
  老是这么盯着人家看也不太好。竹井微微点头之后就关上了窗户。他转身去进屋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从厨房走过来的八重。
  “外头风很大,所以收进来了”
  “谢谢”
  说着接过了还有些湿气的毛巾。
  “八重”
  正准备要去隔壁房间的妻子转过头来。有些事情让竹井很在意。
  “前天,俊平来这里的时候,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你还记得么”
  抱着毛巾的八重,稍稍歪了下头。
  “与其说是谈话.....不如说我只是在听俊平说而已”
  “你什么都没说么”
  她点了点头
  “......只是,随声附和了几句而已”
  脑海中浮现了那样的场景。喜欢说话的俊平,跟不爱说话的八重,这两人在一起的话当然会变成那个场景。
  “那个,怎么了么”
  他也不是刻意想要隐瞒,只是昨天跟俊平所谈话的事情他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妻子。就在他还在思考要怎么跟妻子说的时候,玄关传来敲门的声音。
  就感觉差不多要来了,竹井打开了玄关的门。站在那里的果然是俊平。
  “您好。这个”
  手里拎着那个包裹。我稍微出去一下,跟妻子打了声招呼之后,俊平就先一步下到了楼梯间的平台。大概他也觉得一对一会比较好吧。
  “这个,还给你”
  接过他递过来的包裹。竹井透过缝隙看向里面,布偶那玻璃质地的黑色眼睛也在窥探着外面。是个有着柔软毛发的白猫玩偶。没有错,这就是竹井在百货商场订购的那个。
  “是花奈在拿着这个玩偶吧”
  竹井一下说穿了。俊平听到后瞪大了眼睛。刚才看到花奈对猫的态度之后,他就大概猜到了。
  “是想要让她抱抱这个玩偶吧....作为小雪的替代品”
  “是的”
  少年表情痛苦的点了点头。
  “那家伙,小雪一靠近就把它赶走。明明自己那么喜欢小雪,问她为什么,她说是自己的病可能会传染给其他动物。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竹井倒是大概能猜到。四国的亲戚来当初郑重地过来拒绝的时候说过,结核病菌可能会传染给动物这样的借口。如果他们是在公寓里头谈的话,那么就很有可能被花奈听到了。
  “但是那样也太可怜了。帮竹井阿姨拿礼物的时候突然想到的主意。如果让她抱抱这个的话,多少会变得精神一点吧....本身想当天就拿回来的,但花奈实在是太喜欢了,根本没有办法跟她说这是借来的”
  这个布偶跟那个白猫非常像。一想到抱着小孩的玩偶爱不释手的花奈,竹井就觉得心头一痛。
  “花奈知道你把这个玩偶还回来了么”
  “在她吃酸奶的时候悄悄拿出来的。我之后会再跟她说明”
  如果知道真相的话花奈一定会什么都不说就放手。但是想到本身就在忍受着病痛的少女,如今还要再忍受别的痛苦,明明什么罪过都没有。
  竹井地把包裹又递给了俊平
  “拿回花奈的房间去”
  “诶,但是.....”
  “这是给花奈的圣诞节礼物。惠子的分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就算现在去买新的,也很难赶上圣诞节了,但是他也不想把这个从花奈那里拿走。等到要换地治疗而不得不离开熟悉的公寓的时候,那个布偶如果能多少成为心灵的支撑的话就好了——在干枯的内心,让花朵绽放。
  “非常感谢”
  俊平接过包裹,郑重的抱在胸前。他弯曲着嘴角,拼命忍耐着不让泪水掉落下来。
  “这次的恩惠,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今后,如果有我能做到的事情,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会去做。一定....一定会报答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是有点过了。不过,确实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变好了。
  
  
  竹井上班的公司,十二月二十四号的午后就休息了。大概是因为本社在德国,而且还有很多外国员工的关系。公司里还有年轻社员在悄悄询问,有没有跟去年一样照常举办圣诞节活动的店,竹井只是瞟了他们一眼就离开了。
  天空中飘着厚厚的云。竹井乘坐山手线在涉谷站下车,正对八公像的位置有一家点心店。本身是准备要买一些有圣诞节装饰的点心带回去给惠子,但是看到玻璃柜台里头放着的各种模仿战车和机关枪的点心,立马就没了兴致。没想到这种地方也在跟着时局作出样子。结果竹井买了一大盒巧克力之后就逃一样离开的。
  商店的橱窗里头也看不到圣诞树或者圣诞老人的人偶之类的东西。作为代替摆在那里的是太阳旗或者旭日旗。像是在避讳圣诞节这个词一样,有的店铺还有贴出来“大正天皇祭报国热卖中”这样的海报。大正天皇正好是在十二月二十五日这天驾崩的。竹井又去了东横百货店的玩具柜台,取回了一个礼物箱。之前从新订购的玩偶今天送到了。就这样,竹井抱着两个用丝带装饰着的箱子,站在东横线的月台上,冰冷的雨滴,从漆黑的夜空中滴落。
  竹井今天出门没有带伞,自己淋湿了倒是无所谓。但是装着礼物和甜点的礼品箱淋湿就麻烦了。在代官山车站下车的竹井还在想着要怎么办,就看见检票口对面站着,穿着红色外套的惠子。手里除了自己的伞还拿着一把大人用的蝙蝠伞。应该是注意到下雨了所以过来迎接他的吧。
  “爸爸,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竹井挥了挥手里拿着的礼品盒。结果了雨伞,两人向公寓的方向出发了。
  “妈妈已经做好饭在等着了哦”
  烤火鸡,土豆泥,胡萝卜浓汤还有蔬菜沙拉——惠子一边扳着手指一边说着菜单。以前的八重不怎么会做西式料理,不过她后来去料理教室学习过。
  惠子没有做出想要碰父亲手里拿着的礼品盒的样子,竹井也没有跟她说他把布偶送给花奈了这件事情。
  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
  “送给你圣诞礼物的不是圣诞老人,而是爸爸妈妈这件事情,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随着白色的雾气,竹井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两人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雨滴打在雨伞和银杏树上的声音。
  “每年,礼物都带着大米的味道,一直都觉得很奇怪。去年,圣诞节前我打开米缸看了一眼,礼物箱就在哪里....但是爸爸妈妈是为了我才说是圣诞老人......”
  竹井苦笑着。本身是担心,不想破坏孩子的梦想,结果却被孩子反过来顾虑起自己的心情。孩子总是在不经意间就长大了呢。
  “把玩偶给花奈的也不是俊平,而是你吧”
  俊平说他是在帮忙搬运礼物的时候想要这么做的,但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放在礼物盒里头的是什么东西。平时少言寡语的八重也不会主动去说这件事情。后来也跟她确认了,当天她只是在听俊平说话,自己只是随声附和而已。
  “什么时候,跟花奈见面的”
  “之前的那个周六。爸爸回来前.......偶尔,会悄悄去看望花奈姐姐。不能摸小雪的姐姐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所以想让她抱抱布偶。所以.......”
  惠子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因为花奈看起来实在是太喜欢那个玩偶了,所以让她还回来这种话一直说不出口——除了拿走布偶给花奈的人不一样以外,俊平说的基本上都没有在撒谎。为了袒护惠子,俊平才会把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吧。
  “是俊平说,让你别把这件事情告诉爸爸的,对吧”
  “嗯.....他说哥哥会处理好的,交给他吧。对不起,爸爸”
  父女俩已经能看到他们住的三层公寓了。对面的那栋两层的公寓里头,花奈已经不在那里了。几天前,一辆带卧铺的汽车把她接去伊豆的疗养院了。据送行的八重说,这几天,比以前更虚弱的花奈,每天都紧紧地抱着那个玩偶。
  “惠子”
  竹井的视线依旧看向前方,叫着惠子的名字。
  “圣诞节的赞美歌,能唱给爸爸没有听听么。你有练习过吧”
  今天是平安夜。他不想看着女儿继续无精打采下去了。孩子们做的没有错,大家,都是只在关心别人罢了。
  
  
      大家一起       去迎接他吧
      在街上等了许久 主降临了
      主降临了   主  主降临了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细声细语的小声在唱,但是渐渐的声音变大了。在唱歌的过程中逐渐恢复了精神。不光是惠子,竹井也感觉心情渐渐开心了起来。在上楼梯的时候,他跟着惠子一起开始了合唱。
  
  
      照亮了    这黑暗的世界
      在耀眼的光芒中 主降临了
      主降临了   主  主降临了
  
  在这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竹井不知道。
  但是,像今天这样的状况应该不会长久的持续下去。明年,最多到后年,跟支那的战争肯定就会结束,到那个时候,就能毫无顾虑的庆祝圣诞节了。或许到那个时候,花奈的结核病就治好了,俊平跟现在的双亲之间的关系也能变得融洽。
  
  
      干枯的内心      花朵绽放
      流下恩惠的露水  主降临了
     主降临了   主  主降临了
  
  谁都能得到恩惠的露水,如果世间能变成那样就好了。
  走到三楼的时候,从房间里传来了料理的香味。代替抱着礼物盒的竹井,惠子一边唱着歌,一边打开了家里的门。
  
  
乐园   1947

  “各位,拜托了。请鼓掌吧”
  突然屏幕中的女演员对着镜头大声说着。
  【美好的星期天】是部描写了一对贫穷恋人一天的电影。在满是疮痍的东京彷徨之后,看起来像是扮演着指挥官的男性,坐在了寒风中,野外破败的音乐堂里。然后女性的那一方面向镜头,像是希望有人能够鼓励自己一样,请求观众们的鼓掌。
  在黑暗中,竹井惠子激动的鼓起掌来。道玄坂的东宝映画剧场接近满场。到父亲工作的地放给他送完东西之后准备回去的惠子,心血来潮的去了涉谷的电影院。
  在她为电影中的恋人们一喜一忧的同时,内心中渐渐地把他们当成了真实的人。感觉就像是他们也在看着自己一样。内心激动的惠子很自然的认为别的观众当然也会鼓掌,但是除了她以外,周围一个鼓掌的人都没有。惠子顿时觉得自己周围的气氛变得很尴尬。
  坐在旁边一个戴着战斗帽,看起来像是退伍士兵的男人,正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惠子。让她感觉随时都会有军队式的铁拳制裁飞过来的感觉,刚才还高涨的兴致现在就像是被人泼了盆冷水一样。
  就在惠子想要把身子靠回坚硬的座椅背的时候,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强有力的掌声。在惠子前面几排的坐席上,一个穿着白色衬衫,袖口挽起来的小个子男人正站在那里,非常有气势的在鼓着掌。看打扮不像是学生,不过应该挺年轻的。用发蜡向后梳着的头发还有些翘起来的样子。
  啊,惠子不禁交出了升。从肩膀的线条她就觉得有些眼熟——是认识的人。
  “大哥哥,你挡道我了,坐下来”
  带着战斗帽的男人旁边传来了喊声。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立马转过身来,有些滑稽的敬礼。看到他长相的惠子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是俊平”
  注意到惠子视线的时候,俊平有些勉强的笑了笑。
  
  
  放映结束后。俊平迅速的向外走去。因为害怕跟丢了。逆着下一场观影的人流,惠子也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梅雨过后的晴朗的天空看起来格外明亮。
  午后,露天小摊林立的路上,人潮涌动。战败后已经快两年了,这附近曾经一度化作废墟,现在这里到处都是临时的板房,有一些人也开始重建起更像样的房子了。路上抱着大包,看起来像是出来买东西的日本人很多,也能远远的看见一些手上什么都没拿的,在到处闲逛的美国士兵。
  最近的东京,不管是那个区,人都增加了。不光是驻扎在这里的美军,没了工作和住家的日本人也开始大规模的涌入东京。之前被疏散去地方的东京本地人也都回来了——还带着家人一起。
  “呦,惠子”
  听到有人叫自己,惠子回头一看,俊平正坐在电影院外的角落里抽着烟。说是在等惠子出来的话未免距离出口的位置也太远了。似乎是想要逃走但是又放弃了。
  上次见面已经是第三年前的事情了。在俊平马上就要从私立大学毕业的时候,他被召集去了菲律宾的战场。而把他送去车站的就只有俊平的养父母杉冈夫妇还有惠子一家。在战败气息浓厚的时候,很多人都被这样的一纸召集令就送上了战场。当然也不会有盛大的壮行会。
  当时孤身一人的走出家门的时候,穿着学生服的俊平看起来是那么的耀眼。现在却只有消瘦的脸颊和深深的皱纹,粗眉毛和鲜明的五官倒是跟以前一样。
  “欢迎回来....没有事真是太好了”
  俊平看着惠子郑重的低下头,眯起了眼睛。
  “真是长大了不少呢”
  惠子挺起胸膛,像是要夸耀一番一样。
  “我可是已经十九岁了呢”
  “我当然知道,都长这么高了。三年前的时候个子才到我这里呢”
  俊平用拿着烟的左手在腰部晃了晃。惠子看见了不由得肩膀一阵颤抖。他的左手没有了的无名指和小指。
  “才没有那么小。我又不是狗”
  惠子撅起嘴唇,用轻快的语调反驳。如果是三年前刚上女校的时候,应该会像这样回答他吧。
  “现在,住在哪里?”
  惠子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俊平因为不知道日本已经投降了,在菲律宾的山中潜伏了半年以上,据说是因为受伤而导致了坏血病,在他晕倒的时候被俘虏了。今年春天的时候终于回到了日本,回来之后就去见了在伊豆疗养所的妹妹花奈,还有被疏散到那边的养父母。之后就他就回东京了,这些都是她从花奈寄给她的信中得知的。
  但是,在那之后过了很久也没见俊平回到代官山的公寓。
  他的养父母是因为疏散才离开了公寓,房间里物品都还都原样保留着在。战后混乱的时候,管理公寓的团解散了,但是杉冈家的住处并没有变。
  “他们说你最近会过来。就把钥匙放在我们那里了”
  受杉冈家的委托,偶尔会进去开窗换换气,或者简单的做一下扫除。因为俊平没有钥匙,所以可能会去竹井家里取钥匙,信中是这么说道。
  “至少来露下脸也好。大家都在担心你呢”
  一不注意就用了责备的语气。所有人里头,最担心他的就是惠子,不过这些话她当然说不出口。
  “抱歉。那个.....”
  俊平苦笑的用手指摁了恩眉毛。
  “去了比我先回国一步的同伴那里,就拜托他让我在他家的店里帮忙。现在我住在他们家的二楼。虽然也想回去,但是各种事情忙的脱不了身啊”
  “那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最近就会回去。我保证”
  俊平简短的回答就像是要赶紧结束这个话题一样。既然都有空来距离代官山这么近的涉谷看电影,那么说现在很忙就肯定是借口。而他像是要逃走一样的出了电影院的行动也很让惠子在意。是不是有什么不想跟熟人见面的理由。
  “那家店,在哪里”
  “吉祥寺车站前。店面很小,就跟个小摊差不多,不过生意还挺不错的哦”
  听到这里,惠子觉得有些不安。吉祥寺车站前那里跟涉谷一样也到处都是黑市。在黑市里可以买到各种没有配给的食物,从美军那里弄来的物资,还有各种来路不明的日用品,各种各样的东西都以高昂的价格在贩售着。因为光靠配给根本就不够,虽然现在在黑市买东西已经变成了常态,但经营黑市可是个不知道哪天就会被警察取缔的危险生意。
  “是卖什么东西的店?”
  “腌渍食物。从附近的农家那里进货然后再出售。居酒屋和小餐馆都会来采购呢。”
  她实在不觉的这个生意会繁忙的需要雇人。空气中飘来的烟草味让惠子不禁皱眉。
  “我回到东京这件事,是花奈那家伙告诉你的么”
  “诶诶....我们一直都有写信在联系”
  十年前染上结核病之后,杉冈花奈就一直过着疗养的生活。曾经有一段时间病都快要治好了,但紧接着就开始了跟美国的全面战争,食物状况恶化,花奈没有办法下床的日子又增加了。
  “但是,最近的回信都好慢。花奈她,现在怎么样了”
  俊平嘴边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他皱起眉头掐灭了烟草。
  一个穿着大人尺寸脏T恤的少年跑了过来,在俊平面前伸出一个生锈的铁锅。里头塞满了已经熄灭的烟头。这是为了把烟头里头残存的烟草回收,从新贩卖。
  什么都没有说的俊平把烟头丢了进去,然后又把看起来才刚开封的幸运好球(烟的牌子)整包扔了进去。少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交替看了好几次印刷着红色圆形图案的盒子和俊平的脸,深深地低头行了一礼之后就消失在了电影院里头。
  “....花奈没能熬到冬天”
  惠子呆住了。虽然猜到病情可能恶化了,但没想到竟然会这样。对惠子来说,花奈是个无话不谈的贴心大姐姐一样的存在。
  “医生说是营养不足。所以才会给她送去各种各样的东西。如果吃了好东西的话,或许能发生奇迹,但已经太迟了”
  听俊平的语气,他似乎也很难接受这件事情。到处寻找珍贵的食物,给妹妹送去的那个俊平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那是花奈在代官山生活的最后一个冬天——十年前圣诞节的事情了。俊平虽然看起来很任性,但他实际上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温柔。
  那个时候,惠子也从俊平那里收到了无形的礼物。他被怀疑从竹井家里头走了东西,还默默背负起那个罪名保护了惠子。之后惠子就一直忘不了俊平的笑容。
  但是她没有办法传达这份心情。因为害怕对方只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孩子,就在她还在踌躇的时候,跟美军的战争激化了,俊平被征召入伍。那时候都她都觉的两人不会有再见面的那一天了,大家都会为了日本而死,所以就放弃了。
  但是那个日本后来投降了,知道俊平在菲律宾被俘虏的时候,她内心喜悦的同时还感受到了一丝愧疚。这场大战中有众多人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死去,如今也还有大量的人在受苦。而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平安的迎来了战败的这一天,自己内心暗恋的人也回来了——事情也有点太好了。就在惠子这么想的时候,她所等待的俊平却怎么等也不见回来。
  “说起来,牛肉罐头要吃么。美国产的”
  “诶!”
  看着因为话题突然的转变,变得的有些迷惑的惠子。俊平很得意的笑了。
  “这之前,跟我们做生意的料理店为了抵账送来了一箱。最近我不太喜欢吃肉呢。之前给花奈送过去过一些,但还剩下不少....怎么样”
  这个月到现在还没有吃过肉呢。牛肉罐头什么的只在战前吃过。现在只是听着就觉得要流口水了。
  
  
  惠子跟着俊平一起从涉谷出发,坐井之头线去吉祥寺。原因当然不是惠子上了肉罐头的钩,而是她想去亲眼看看,俊平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样的事情。
  “竹井叔叔跟阿姨都还好吧?”
  俊平询问道。两人并排坐在位置上。因为是去郊外的电车,所以人不是很多。
  “都挺好的。只是战争刚结束那会辛苦了一段时间”
  父亲上班的机械制造公司母公司在德国,因为是战败国的原因,已经实际上的破产了。被解雇的父亲就各处给别人做兼职的翻译,母亲也去了熟人经营的杂货店里头帮忙来维持家计。今年父亲终于找到了正式的工作,生活状况也好了起来。
  “公寓那边,没什么问题吧”
  “嗯。大规模空袭的时候被扔了了一两发烧夷弹而已,被点着的房子里头,还有周围房子的人都跑了出来,听说可混乱了。不过我当时作为学生被动员去了群马的工厂,没有直接看到....”
  惠子停住了嘴。俊平的脸上虽然像平常一样带着笑容,但已经变得毫无血色。是被刚才的话给惊到了么。
  “俊平?”
  被叫了一声之后,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看向惠子。
  “嗯,没事就好。现在,惠子在干什么呢。女校已经念完了吧”
  “虽然一度找到了工作,不过公司没多久就倒闭了。现在就帮着外出工作的母亲照顾家里的事情。家里终于稳定下来了,所以我也在思考之后的事情.....父母他们问我要不要去上女子的专科学校”
  听说有几个女子的专业学校最近都变成女子大学了。惠子虽然也没有特别想要去大学做些什么,但还是有点被高等教育吸引。
  “有人来说过相亲的事情么”
  “怎么可能。一次都没有过,那种事情”
  惠子用轻快的语气否定了,但是为什么会问这件事情呢。因为很在意惠子有没有没有要结婚的对象么。俊平则只是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笑着。
  “也是呢,对惠子来说或许还太早了么。不光一个人去看电影,还会一个人自顾自的鼓掌.....坐在我后面鼓掌的那个,就是惠子吧”
  “是啊”
  为了掩饰害羞,惠子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她突然就表情严肃起来。
  “觉得很过意不去,特别是女性的那一方啊,被那个顽固的男的那么折腾。任谁都会为她鼓掌的吧”
  “向观众寻求掌声什么的,那部电影还是头一个呢.....但是,在电影中也确实是因为我们的掌声而引发了奇迹”
  恋人们在寻求掌声之后,空无一人的野外音乐堂就传来了管弦乐演奏的声音。那之后主人公们就取回了希望,电影也迎来了结局。
  “那对恋人明明都那么辛苦了,结果还是没能得到像样的家啊”
  望着窗外,俊平缓缓的呢喃着。从涉谷站出来没过一会,周围的风景就只有芋头田和简陋的房屋了。
  确实那对主人公定下了婚约,但是因为没有找到可以一起生活的房子所以才没能在一起。两人都是借宿在亲戚家里,就连想要招待对方到自己家来都很困难。
  不光是在电影里头。现在的东京就是这个状况。虽然人口增加了,但是大量的建筑物都在战争中被烧毁。而住在代官山公寓那栋混凝土建筑物里的惠子是幸运的。至少还有像样的家。
  “那个男的住的房间,很简陋呢”
  “是啊.....”
  在因为下雨而无处可去的时候,没有办法男方只能把女方招待到自己住的公寓里头。漏雨的屋顶上到处都是污渍,墙壁上还贴满了从色情杂志上撕下来的画。
  “那样的房间,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不愿意啊”
  突然就想到了被打击的有些自暴自弃的男人,在公寓里强行抱住女性的画面,惠子说完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然她也也不是说,在干净的房间就什么都可以做的意思——虽然自己说出来的话跟想表达的意思有些出入,但是说到这里她也没想要再去订正消除误解。
  “事先说明一点,我的房间可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
  突然,俊平这么说了一句。
  “不用那么担心也不会有事的”
  “.....什么意思”
  惠子歪过脑袋,俊平赶紧转开了视线。
  “因为,接下来你要去我家吧。牛肉罐头放在我的房间里啊”
  “诶”
  惠子不禁就叫出了声。
  
  
  两人在终点的吉祥寺车站下了车,穿过省线的铁轨。
  外形大小都各不相同的临时板房一间挨着一间,在建筑物之间的空地上,附近的商人们擅自经营着黑市。在这其中应该就有俊平在帮忙的经营腌渍物的店铺。从入口附近的中华料理店里飘来了浓厚的,油脂的气味。
  俊平沿着铁轨,从黑市面前走过。惠子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接下来要去我家吧,俊平刚刚说过的话现在还在她的脑子里头回响。
  因为牛肉罐头是俊平的东西,所以放在他的房间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不过,一个人去单身男性的房间,惠子这还是有生以来的头一次。
  俊平应该不会像电影里头那样失去理智吧——姑且先这么相信。只不过两人共处一室的话,怎么可能会没有异性的想法。但是,俊平他应该只把自己看做是从小就认识的青梅竹马吧,惠子这么一想又从别的意义上觉得难过起来。
  “刚才的电影,为什么惠子会想要鼓掌呢”
  俊平转过头来询问。等惠子赶上来之后,走到旁边跟她并排着走。
  “别的观众不是都没有鼓掌么。除了我以外鼓掌的就只有惠子”
  “因为想要声援他们啊。就像那对恋人一样,大家都在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辛劳着。我觉其他人应该也会因为有同感而鼓掌”
  “才不会有呢。这几天我都在那个电影院.....”
  惠子瞪大了眼睛。
  “俊平,每天都去看么?那部电影”
  看样子是不小心说漏了,看起来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耳朵。
  “那个,怎么说呢......那个男主人公,不是复员兵么。”
  这么说起来好像是这样的。俊平也是从战场回来的人。
  “感觉跟男主角有些共鸣么?”
  “也不是”
  意外的是,俊平很明确的摇了摇头。
  “只是觉得像那样顽固的家伙好像也不错啊。刚复原的家伙要怎么做才能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啊,感觉那个电影能作为参考”
  听到那毫无起伏的语气。惠子感觉内心被都被冻住了。简直就像是在说,现在的自己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一样。在她的眼中,俊平还是跟以前一样,但是本人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俊平你......”
  就在质问还差一点要说出口的时候。满载着乘客的列车从旁边的铁轨上驶过。俊平用手指了指前面。
  “.....就是那里”
  古旧的两层建筑。庭院看起来被保养的很好,透过低矮的院墙可以看到里面种着的波斯菊。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只住着两个男的地方。这么看来俊平的那个战友一定是跟家人生活在一起的吧。
  “我借住的地方在二楼。稍微在这等我一下”
  俊平穿过木门走向玄关,惠子就站在路旁看着他。
  邻居家一个穿着浴衣的老人从地里拔出了看起来长得不太好的萝卜。在庭院里头种些蔬菜来填补食物不足的部分,是很普遍的事情。
  “你好”
  惠子试着跟对方打了声招呼,但是没有回应。应该是没听到吧。这个时候俊平带着一脸为难的表情从木门出来了。
  “没人在家.....麻烦了呢。我没有拿钥匙。今天应该有人在家才对啊”
  惠子也同样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同时也觉得有点扫兴。没有拿钥匙的话,根本就不会变成两人独处的情形,自己之前在担心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可能发生。
  “西田先生和太太一起出去了哦”
  邻居的老人大声的说道。西田应该就是这家家主的姓吧,看来应该是已经结婚了。老人抬起头看了惠子两人一眼。
  “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么”
  俊平询问道,老人仰头看着天空,表情像是在努力回想。
  “好像说是,要去井之头公园散步吧”
  
  
  稍微往回走一点,穿过铁轨,顺着坡道往下走一点就到了公园的门口。
  几年前,惠子跟着家人一起去过一次。那个时候围绕着公园里的大池塘有很多的杉树,但是现在就只剩下被砍伐之后剩下的树桩在那里。应该是战争的时候被采伐了吧。不过就算这样也是个很好的休息场所,公园里聚集了很多的观光客。
  两人沿着池塘走找了一圈。但是没有看到。
  “稍微休息一下吧”
  过了一会之后,俊平突然这么提议。虽然还不觉得累,但惠子还是在池塘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了。俊平还从附近的商店买来了瓶装的汽水。
  “.......谢谢”
  惠子说着接过了汽水,两人并排坐着眺望着池塘。午后的阳光照射在池塘上,从水面反射来了柔和的光。面前散步道走过的行人们,都悄悄的注视着惠子他们。
  (应该是被当成是情侣了吧)
  惠子有些激动,没有办法抑制住的,心跳加速的感觉。但是俊平根本就没有在想这些吧。他应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才会,才会像这样坐在这里。
  “杉冈?”
  背后传来了搭话的声音,两人同时回头看了过去。是个看起来要比惠子大上一轮,高个子的女性站在那里。惹眼的黄色连衣裙,应该是美国运来的支援物资吧。肩膀和脖子周围看起来有些胖胖的。不过,对于马上就要临盆人来说,这样的身材正好。
  “刚才回去了一趟,但是没有人在家,从邻居哪里听说叔叔在井之头公元,所以就过来找了。”
  听了俊平的说明,对方有些抱歉的皱起了眉头。
  “添麻烦了真是抱歉。今天本身是没打算出来的,但是要不每天锻炼一下,好像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太好。而且西田也会啰里啰嗦的说一堆,所以想着至少到这里围着池塘走一圈”
  听她说话的语气,应该就是那个西田的妻子了
  “西田先生没有来么”
  “想着差不多应该杉冈也该回来了所以就先回去了。你们来的路上没有看到的话。那家伙应该是又绕道去买烟了”
  说完她歪着头看了惠子一眼,看起来很开心的笑了。
  “这位小姑娘是?”
  “竹井惠子,以前我们两家住的很近。就是代官山的那个公寓”
  惠子也打了声招呼。不过介绍她说是家住的很近什么的,让她听着有些不太高兴。虽然说得也没错。
  “牛肉罐头,过来稍微拿一点.....”
  “啊啊太好了。杉冈,终于去了代官山了啊”
  看样子像是终于安心了一样把手压在胸口上,有些激动的向惠子说道。
  “杉冈他,这段日子每天都说,去老家的公寓看看,顺便跟附近的人打个招呼,然后就出门了,结果每天都是在涉谷的电影院看场电影就又回来了。说是怎么都迈不出那一步之类的.....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必须要像个男人一样做出觉悟,我们一直都跟他这么说的”
  听到这,惠子不禁抬头看向俊平。所以才会每天都去涉谷看电影啊——俊平本人则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挂着跟之前一样的微笑。只是,紧紧握住汽水瓶的那只有三根手指的左手,在不住的颤抖。
  
  
  “西田以前是我中队里的一等兵”
  在回西田家的路上,俊平开口说道。西田的妻子说她再稍微休息一会就回去,就一个人留在了公园。大概是在关照两人吧。
  “我是兵长,因为是原大学生的兵长,所以经常会被那帮下属捉弄,就只有西田一直对我很亲切.....他比我要早很多被俘虏,所以回国也要早很多,他回国之后就跟那位太太开始经营黑店了。本身夫妇二人就是经营杂货店的,所以这方面很熟悉”
  俊平表情开朗的继续说着,惠子连附和的机会都没有。完全没有办法询问他刚才西田太太所说的那些事情——或者说是俊平不想让人触及那些事情。
  “但是那位太太因为怀孕的关系,店里照顾不过来,所以才会需要找人来帮忙。因为都是跟金钱密切相关的工作,所以不是随便找个人都行。就在这时候,我正好来了”
  穿过火车道回到了西田家。应该是地里的工作完成了,并没有看到邻家那个老人的身影。庭院的垃圾桶前,一个有些胖,穿着圆领衬衫的男的正站在那里抽着烟。听到木门被打开的声音,他这才注意到了俊平。
  “欢迎回来,杉冈”
  留着胡子,圆脸的男人,还带着亲切的笑容。看样子应该已经超过三十岁了。
  “我回来了....这个人是这家的家主西田。这是我儿时的同伴,住在代官山公寓的竹井惠子”
  俊平分别向两人介绍了对方。惠子低下头向对方打招呼,西田也郑重的跟她打招呼,然后马上转身准备进屋。
  “那么,来泡杯茶吧”
  “不用,我来弄吧。我们去二楼就好了”
  一瞬,西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偷偷瞄了惠子一眼。
  “啊嗯,好,我知道了”
  “惠子稍微在这里等一下吧,我去把房间收拾一下”
  在庭院把鞋子脱掉的俊平,从外侧的楼梯上去了。身后只留下了初次见面的两人。
  “站在这里也不太好,到里面来坐着等他吧.....啊,这样的话也没办法啊。哈哈哈”
  西田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透过走道望向里头的和室时,惠子惊呆了。地板上密密麻麻的摆着大量的一升瓶。每个瓶子里头都装满了液体。
  “里头装着的是烧酒。是认识的农家那里弄来的自制品,准备拿来卖给附近的居酒屋和小饭馆。今天早上才刚进的货”
  惠子已经看呆了。这么大量的烧酒就算是在专门卖酒的店里头她也没有见到过。而且,私自造酒是违法的。被警察抓到了当然不可能只是没收这么简单。被逮捕是肯定的。
  “....可是我听说的是经营腌渍食物”
  “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那样的,而且现在也还在经营。不过现在的主力商品是这个。我们不会在酒里头掺杂物,所以卖的很好哦,风评也很不错,万万岁”
  西田笑嘻嘻的举起了双手。曾经听别人说过,经营危险暗市生意的人大多都是从战场回来的,惠子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西田看起来像是个好人——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他那毫无阴霾的表情看起来让人格外的不安。给这种生意帮忙的俊平,真的没问题么。
  “说起来,你跟杉冈关系很好么?”
  “......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邻居”
  这突然地提问让她有些迷惑,下意识的就用了跟俊平一样的说辞。自己怎么想暂且不论,俊平眼中是怎么看她的,惠子是完全想不到。
  “已经定下婚约之类的....”
  “不,才没有”
  脸颊突然就烫了起来。或许是察觉到了惠子的变化,西田掐掉香烟缓缓地说。
  “说起来,他带熟人到这里来,而且还带到自己的房间,这些都还是第一次呢。在战场的时候他就经常说起代官山公寓的事情,我还以为是因为有像你这样的姑娘在等他的关系呢”
  “都说了些什么事情呢”
  惠子询问道。这些事情俊平完全没有提起过。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家一起照顾住在附近的野猫啊,还有秋天那一排银杏树很漂亮之类的......啊,对了对了”
  西田走进了里面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张叠起来的纸。他把边缘有些破破烂烂,还变了色的纸张展开,是一张用铅笔画的素描。平缓的坡道上建着一排草屋。明明是从未见过的场景,但她又觉得是那么的熟悉,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杉冈兵长画的。画的相当好呢。这里头画的是我们驻扎的村子。在一个小岛上面,是个很舒服的地方呢”
  西田带着怀念的表情看向远方。或许是因为在回忆的军队时候的事情,他对俊平的突然称呼就变了。
  “当时杉冈兵长的表情就像是在眺望自己住的公寓一样,看起来很高兴呢”
  建筑物的种类完全不一样,但是地形多少有些相似。惠子虽然以前就知道他手很巧,但是没想到居然连画画都这么厉害。
  “居民们大多都逃到山里头去了,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留在那里。养着一条跟牛一样的大白狗,因为狗生病了没办法丢下不管,所以自己也留在了那里。还告诉了我们当地的气候,以及芋头田的位置,我们大家也都挺喜欢那家伙。除了没有像样的食物以外,是个跟乐园一样的地方”
  看着这张村庄的素描,惠子察觉到了违和感。这些房子也好,芋头田也好应该都是有主人的,那些人都怎么样了呢。
  “那家伙还格外喜欢杉冈兵长。兵长也对他很关照,两人还会一起去照顾那只生病的狗。”
  俊平的话确实会这么干。在这个有点代官山公寓影子的地方,还有照顾病狗的少年,大概是让他联想到了照顾生病妹妹的自己吧。
  “但是,美军登陆莱特岛之后情况就全变了。敌军开始了大规模空袭,潜伏在山里头的游击队也开始频繁活动了起来。我们也被抽调到相邻的岛上,参加对敌人基地的袭击战。但是在黎明出发的时候,乘坐的小艇被敌人的鱼雷艇击中,全员都落入了海中。
  是杉冈兵长他抱着腹部中弹溺水的我游回岛上的.....多亏了他,我才捡回了一条命”
  西田的声音湿润了。就算是回国之后,也还继续对比自己年轻的俊平用敬语。原来因为俊平是他的救命恩人。
  不知何时从楼上下来的俊平,满脸无奈的低头看着那副画。
  “你也差不多该把这玩意扔了吧”
  “我不会丢的。就算是兵长的命令,只有这一点绝对不会服从”
  西田毅然的拒绝了。看样子两人应该已经有过好几次类似交流的经历。
  “对我来说这就是一生的回忆。到死的那一天为止我都会好好保存的”
  
  
  二楼的房间被收拾的很整洁。叠的四四方方的被子和替换的衣服都被堆在房间的角落。地板上被收拾的连一根头发都看不到。感觉就像是误入了旅馆的空房间一样。在屋子中央正坐着的惠子自然的伸展了一下身体。膝前放着装着茶杯的托盘,俊平则是在窗户边单膝跪地地坐了下来。
  傍晚的微风吹了进来。从窗户可以看到铁路还有公园一角。让她有一种两人在代官山的公寓共处一室的感觉。
  “在惠子眼中,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呢?”
  突然俊平开口了。从靠在膝盖的左手那里延伸出来了黑色的影子。缺少了两根手指的影子。
  “怎么样.....”
  “跟以前有变化吗”
  “没有变化”
  他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惠子会这么果断的回答,让他吃了一惊。
  “就跟三年前离开的时候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惠子又语气坚定的重复了一遍。俊平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就仿佛是一尊放在那里的人偶一样。惠子在想,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肯定也是这样一幅表情。
  “刚才,西田跟你说了我们驻扎的那个村落的事情吧”
  “.....嗯”
  惠子点了点头
  “他跟别的伤员一起,没多久就被转移到了别的据点,所以他不知道那座岛上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而知道那些的人,只剩我一个了。其他人都死了”
  惠子只觉得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从两人在电影院再回之后,跟战场有关的事情,惠子一句也没有问。她暗暗地决定,除非俊平自己说出口,否则她什么都不会问。
  几年前,从大陆战场回来的年轻男性,突然造访了公寓。他很郑重的保存着惠子小学时候写的那些放进慰问袋的信。就是那些写着白猫小雪事情的信。据那个人说,是这些信慰藉了他的内心,因为反复阅读了这些新,他才能活着回来,所以在回来之后决定第一个造访了这里。
  他在楼梯上睡觉的白猫面前,蜷缩着蹲在那里看了很久。而直到最后,他也没说有关战争事情。惠子的直觉告诉她,最好什么都不要问。现在俊平也跟那时候的那个男人有着同样的眼神。
  “自从美军登陆莱特岛之后,我们那座岛上的游击队就突然变得难对付了。因为那帮家伙有了美军提供的武器和弹药补给。而我们本身就不多的补给也被彻底切断了,日子变得很艰难。想着等到食物补给到达之前先按兵不动,但是却被他们攻入据点.....我们的动向完全被他们掌握了。
  我的手指就是那个时候被他们的山刀砍伤了,当时伤口不是很深,但是因为没有办法做相应的处理所以伤口坏死了,我只能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切掉手指再灼烧伤口”
  平静的说出了这些,俊平把手举到自己的面前。惠子没有转过视线。
  “大家都饿的皮包骨,还被伤病缠身。是村里的那个孩子在尽力照顾我们。但就是那个时候,我们驻扎的岛上美军也登陆了,为了攻打他们的海岸据点,我们集结了残存的兵力。大家都知道,出了村子大概就没有人能回来了。我们就像是见最后一面那样互相道别”
  俊平的声音变得低沉,毫无起伏。就像是在说着遥远的,其他星球上的故事一样。
  “但是出发前不吃点东西的话,根本就没有办法行军。我为了去寻找食物而出了村子。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那个孩子跟没有见过的本地人在交谈.....偷听了一会之后让我吃了一惊。那个男的居然是游击队的,那个孩子根本就是间谍。他装作亲近我们的样子就是为了从我们这里获得情报”
  从开着的窗户下面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大概是西田太太回来了。西田似乎说了些什么,从院子里传来了两人的笑声。
  “为什么,要作那样事情”
  “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似乎是因为日军杀害了他的家人。他想要让我们也尝尝他父亲所遭受过的痛苦。还嘲笑我们是好骗的笨蛋。只要装作稍微受点伤的样子,马上就有人会去同情他”
  俊平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拳头。惠子注意到了他手上的伤痕。
  “那之后,我被两个人注意到了,我们之前发生了枪战。游击队的人被我打死,那个孩子逃走了。之后跟听到了枪声赶过来的同伴们一起去追杀他。一整天都在山中猎杀......那个孩子,但是我们没有找到。所以就回到了村子里之后,大家把那只狗杀了。那个当间谍的孩子养着的大狗。在广场的正中央作为那个孩子的替代品被山刀斩杀.....那之后,大家理所应当的吃掉了.....从那之后,我就变得讨厌吃肉”
  俊平在选择合适的语言,惠子当然听的出来。他像这样所说出来的事情,肯定只是他亲身经历的一小部分。
  “出发之前,我们把房子都防火烧了。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宣泄怒火而已。因为是草屋,所以火势非常迅猛。望着燃烧起来的村庄,我突然就回忆起了代官山的公寓。或许是因为地形相似吧.....感觉就像是把那个日本的自己,给亲手烧掉了一样”
  肩膀止不住的颤抖。之前说到代官山公寓掉下了烧夷弹的时候,俊平的脸色突变。应该就是想起了那副场景吧。
  “那个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是啊”
  稍微停顿了一下,俊平这样回答。
  “谁知到呢”
  听起来他不想再去思考这件事情了。既然俊平他们都逃走了,那么那孩子现在应该回到村子里头了吧。对他来说就像是家人一样的狗也不在了,只剩下被烧成废墟的村庄。
  “因为被他骗了我们才会那么惨,那是他应有的报应。那座岛上的人,房子,食物,都是属于我们的东西....一草一木,虽然并不是我们的东西......但,那也不是美国人的东西”
  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感觉就像是久违的听到了俊平风格的讽刺。
  “那之后,我们被美军追赶,一边战斗......一边忍受着饥饿在山中四处逃窜。同伴们接连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我当然也打到了大量的敌人。但是每天晚上梦到的都是.....杀死那只狗,还有烧掉村庄时候的场景。跟美国的战争那个时候已经无所谓了。脑海中就只有杀掉,破坏,烧毁.....那个时候的我跟一直以来的我完全不一样。从那之后我就觉得,我肯定变不回来了”
  夕阳被俊平的背影挡住了。因为在逆光的位置,惠子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不想见到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妹妹花奈。另一个是你。比谁都要更了解我,也是我最重要的人。花奈倒还好,因为总是在睡觉几乎没什么说话的机会。真正让我害怕的是见到你。无论是去代官山的公寓,还是每天都半途而返,都是因为没有勇气去见你”
  不知不觉中俊平站起了身。渐渐暗下来的房间中,那身姿就宛如是漆黑的影子一样。
  “惠子的眼中,现在的我是什么样的?”
  俊平用几近呢喃的低语,问了同样的问题。
  “果然,在我眼里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变呢”
  惠子无声的站起身。俊平说惠子是他最重要的人,惠子并不是注意到了他的告白,不如说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本人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吧。他的心中还有重要的人,他还有这样的想法就已经足够了。
  “....没有变啊”
  他的回答也跟先前一样。
  “从很久以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完全没有变过”
  惠子打开随身带着的小包,取出一个东西放到了俊平的左手上。是一把陈旧的黄铜钥匙。
  “这是俊平家的钥匙....就算不是今天也行。但是,你一定要回代官山来。一定要回来。我,会在那里等着你”
  俊平盯着手里的钥匙,许久都没有动。惠子会随身带着这把钥匙,因为她害怕,如果不这样做可能就见不到俊平。但是俊平会注意到她的心情么——最后,俊平用剩下的那三根手指紧紧地握住钥匙。
  
  
  回到代官山公寓的时候,夜空中已经升起了圆圆的月亮。
  三楼惠子家屋里的灯还没有亮起来。父亲说过他会因为工作而晚点回来,母亲也说她要去表妹家里。应该快回来了吧。
  上着楼梯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把牛肉罐头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也没有觉得有多遗憾。在吉祥寺车站告别的时候,俊平说了会来见她。这件事情要重要的多。
  坐在三楼玄关钱的白猫,回头看了惠子一眼有些不满的叫了一声。像是在对把它关在外面这件事情表达不满。
  “我回来了,小雪。不好意思回来晚了”
  急急忙忙的在小包中翻找起来。曾经是野猫的小雪,在几年前住进了竹井家。公寓的规章制度彻底变宽松了,很多家里头都开始毫无顾忌的饲养宠物。小雪也就很自然的变成了家族的一员。虽然年龄已经很大了,但还是很有精神的在抓老鼠。
  惠子从包里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头。
  “.....嗯?”
  手中的钥匙转不动。试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是自己不小心把钥匙弄弯了么。眼睛凑近仔细看了看,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拿着的这把是杉冈家的钥匙。刚才给俊平的那把才是自己家的钥匙。外观看起来都差不多所以自己弄错了。
  没有办法,惠子只能又退回到到楼梯间。看来只能等下次见到俊平的时候再换回来了——不对,应该由我送去给他会比较好。那么首先就要通知他自己把钥匙拿错了这件事情。用快信么,还是用电报。取得联系之后,就要去见他了,想这里惠子的心中有些安耐不住的高兴起来。
  惠子蹲在了公寓的门口。在这里的话,只要父母回来就能第一时间见到。身后跟着她的小雪坐到了她身旁。
  青绿色的银杏叶在夜风中摇摆。是个舒服的夜晚。只要回到公寓就感到非常安心。这里是惠子出生,长大的家。虽然跟以前比起来变旧了不少,墙壁也有些脏兮兮的。但这里就算经历了世界大战也依旧屹立不倒。
  抚摸着猫背的惠子闭上了眼睛。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这件事情由俊平自己决定的。是明天么,下个月么,还是明年呢——早点回来的话会很让人高兴,不过稍微迟一点也没关系。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惠子都会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就像这栋公寓一样。
  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渐渐变近了。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人。有点像是父亲,又有点像是母亲,也有点像是别的什么人。惠子一动不动的,侧耳倾听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惠子的身旁停住了。
  她没闭着眼睛,静静的等待对方的声音。
  
  
银杏树下   1958

  砰砰砰,接连从窗户外传来了爆炸声。站在料理台前的竹井八重不由得浑身一抖。她伸长脖子从窗户向下望去,公寓门前的路上,一个春装打扮,穿着青色背心的男孩子在很开心的在玩耍着。那是八重的孙子浩太。看样子是在玩爆竹的样子。离他稍微有一点距离的地方,穿着颜色不一样背心的是八重的另一个孙子进,他正蹲在地上捂着耳朵。
  “我不是说过要你们小声一点么”
  站在一旁的女儿惠子大声的训斥两人。是的~,听到两人的回答之后八重关上了窗户。窗户的玻璃上沾着一枚樱花的花瓣。看来附近的樱花树满开的时间比往年要早。
  “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学会的奇怪的玩法.....对不起,妈妈,让你吓了一跳”
  没关系,八重摇了摇头。虽然心脏现在还在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不过孩子有精神就好,注意不要给附近的邻居们添麻烦,虽然她想要这样提醒一下两人,但就是组织不好语言。都已经年近六十了,她的老毛病依旧没有改掉。
  “对了,我是要说什么来着的”
  这样说着,又走回到了料理台前。脑袋后面的头发高高的扎起来,穿着一件青色的连衣裙的惠子,看起来一点都看不出像是已经生了两个孩子的的样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年轻漂亮。而从战争年代之前就一直穿着同样和服的自己,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不少。
  “.....去伊豆的事情”
  八重提醒道。惠子手上剥开她最喜欢的甜栗,重重的点了点头。那样的动作也让人联想起她小的时候。
  “是的是的,只是去收拾亲家那边的东西,居然要花了三四天那么久。明明就只有一间屋子而已。不过具体要花多长时间也要看提前过去的俊平了”
  惠子跟杉冈俊平结婚已经过去九年了。从战场回来的俊平花了很长时间才再次回到代官山的公寓,他回来之后没过多久就来向惠子求婚了。现在两人就住在对面的那栋公寓里头,夫妇二人还有两个孩子都住在杉冈家的公寓里头。
  俊平的双亲,杉冈夫妇没有跟他们住在一起。战争时期被疏散到了女儿治病疗养的伊豆,后来女儿花奈死后也依旧留在那边,就最近一年间两人也相继去世。在两人去整理杉冈夫妻的遗物期间,孙子们都要拜托八重来照顾。
  “感觉真的很对不起妈妈,病才刚好就要来麻烦你”
  “.....没关系的”
  八重用没什么精神的声音回答到。上个月,八重因为肺炎住院住了差不多两周的时间。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医院的病床上睡觉。脑袋里都浮现出了各种不好的情形,但万幸的是治疗很顺利,医生也说她已经不用再去医院了——但是八重还是感觉身体的什么地方有了变化。有点像是疲倦却又不太一样的感觉,总有一点微妙的违和感。
  “说起来,我们果然还是想搬过来,跟你们住到同一栋楼里头。等楼下....佐藤他们家搬走之后”
  说着惠子指了指混凝土质的硬地板。八重家住的三楼的正下方,一楼和二楼的房间都是佐藤一家在住的。因为孩子很多所以房间就显得不够住,之前就听说了他们在找合适的地点准备搬家。像这种大家族一次租下好几个房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不过毕竟都已经做了这么多年邻居了,现在要搬走总觉的有些惋惜。
  “佐藤他们,前段时间夫妻两人到我们这里来了。说是现在的房子太小了所以准备要搬家,希望可以的话,让我们把一楼和二楼的屋子一起买下来......为了今后的日子做打算,我也觉得多几间房子也会比较好”
  最开始的时候,这里是由住宅运营团运营的租赁公寓。但是战争结束后运营团解体,后来又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讨论,最后决定变由各栋的居民各自买下自己住的房子。虽然要一次性支付一笔不小的金额,但是之后,居民们就变成了各个房间以及各栋所占土地一部分的所有者。当然之后要卖掉房子也是所有者的自由。
  对拥有房子产权这件事情不太感冒的八重有些稀里糊涂的感觉,但毕竟是已经住了三十年的公寓,对这里她也有了感情。所以她也没有反对这件事。
  “金钱上我们也不是那么宽裕,不过我觉得还是可以从银行借到。俊平的公司最近几年好像发展的也挺不错的”
  复员之后的俊平做了一段时间黑市的生意,在跟惠子结婚的同时他创办了一家专营电气设备工程业务的小公司。随着洗衣机冰箱这些新兴家电的普及,公司的生意也在不断增加。随着时代的变化,现在不管什么样的建筑物里头都需要有大量的电源。
  “还有啊,等我们搬到了楼下之后呢”
  女儿突然把身体靠了过来。还在想着佐藤家搬家那件事情的八重,思考还没有办法马上切换过来。
  “从一楼到三楼不事就全变成我们家的了么。我就在想要不要把所有房间整合到一起扩建呢。我想要在屋子里弄洗澡间,厨房也想要再大一点,如果可以的话,房间也想要扩宽一点”
  八重感觉到脖子那里又传来了之前就感受过的违和感。公寓里头没有洗澡间,狭窄的厨房连站个人都有些困难。但是,自己倒也没有感到有多不方便。自己已经习惯了现在生活的公寓,就像是没必要跟着流行盲目在家里强行增加电器制品一样,她不是很想要改变现在的环境。
  “但是,这样擅自按照自己的喜好去扩建,真的没问题么”
  现在很多人都已经买下了自己住着的房子——但还没有听说过有人在扩建自家的住宅。惠子听了八重的话之后却开朗的笑了。
  “没关系,这你不用担心。土地和房子都已经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了。附近也已经有其他人也在考虑扩建的事情了”
  虽然能明白女儿的意思。但还是抹不掉内心的那股违和感。
  “等我们从伊都回来之后,叫上父亲一起四个人好好商量一下吧。毕竟跟大家的生活都息息相关的事情,还是要好好考虑之后再做决定”
  也是呢,八重勉强的点了点头。最近她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自从出院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就像是站在远处看着纸上写着的模糊的文字一样,让人觉得焦急。
  突然门外传来了有人跑上楼的声音,玄关的门猛地一下被打开了。
  “是我赢了!”
  穿着青色背心的浩太,举起竖起食指的手冲进了屋子。
  “要说打扰了,这里是婆婆家里才对吧”
  惠子严厉的教育道
  “我打扰了~”
  保持进门时的姿势,浩太大声的说道。对于小学二年级的还在来说,他的个子很大,性格也非常开朗。从惠子那里遗传来的轮廓分明的五官。跟很久以前,在关东大地震中死去的妹妹爱子也多少有点相似。
  稍微过了一会,穿着白色背心的进有些胆怯的走了进来。年龄要比浩太小两岁,而且因为个子小的关系,外表看起来两人的年龄差距要更大。在被母亲提醒之前,就小声的说了句我打扰了,之后才走进起居室。
  “为什么是走着上来的么。不是说了要赛跑到婆婆家么”
  浩太撅起嘴唇。他肯定是没等进回答就急急忙忙跑上楼了。八重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的景象。进有些困惑的站在隔间的门前。浩太则是焦躁的跺着地板。
  “你还真是没意思啊,都不觉的不甘心么!”
  八重只觉得心头一颤。刚刚还映在她眼中的,爱子的面庞宛如烟火一般消散了。
  
  
  跟丈夫竹井还有孙子们一起吃过一顿热闹的晚饭之后,八重站在厨房洗着白色的大腕。今晚吃的主菜是奶油炖菜。这个时间惠子应该已经差不多到伊豆了吧。被子要铺到哪里好呢,从身后传来了三人说话的声音
  (爱子死了,不甘心...我,不甘心)
  在雨中,跟竹井一起哭泣过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妹妹在浅草的十二阶死去的事,她一天也不曾忘记过。但是,最后一次觉得不甘心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已经有些回忆不起来了。大量的人在战争中死去,年老的人也在一点一点的消失。
  已经不会像那个时候那样,声嘶力竭的哭喊了。
  八重觉得,是自己变了。
  不知不觉中自己作为妻子最重视的东西,在这间公寓的生活,还有能西式餐点的做法,这些她都已经习惯了。
  这个世界也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拖拖拉拉的持续了多年的战争,东京被化作废墟就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重新建起了一排排全新的高楼,路上人们的穿着也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只是置身于这眼花缭乱的变化之中而已,八重自己就在不知不觉中也变了。这应该不是坏事。但是,这是好事吗。
  “婆婆”
  细小的声音让八重回过神来。厨房的拉门外,穿着带条纹花睡衣的进站在那里。光滑的皮肤以及缺乏起伏的表情,跟哥哥浩太一点都不像。别人都说他,比起俊平和惠子,要更像祖母八重。
  “.....这个”
  他有些拘谨的递出了一个空茶杯。那是竹井的东西。应该是饭后喝完茶,坐在那里不想动所以拜托进拿过来的吧。
  “谢谢.....很了不起呢”
  擦了擦手接过了茶杯。进的脸变得有些红,应该是想要说些什么来回应吧。不善言辞的这点也像极了八重。心里不禁有些担心,希望他不要有跟自己一样的痛苦经历就好了。
  差不多已经是孩子们该睡觉的时间了。八重一会还想要在跟竹井一起喝杯茶。但是暖瓶里已经没有热水了。
  把装了水的铁壶跟往常一样放到了瓦斯炉上。在打开瓦斯用火柴点着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了浩太的脸。
  “啊~”
  眼睛里泛着光辉的浩太靠了上来。
  “让我来!”
  他动作就像是把火柴抢过去的一样,在一侧的药皮上划了下去。随着清脆的声响,火柴从正中央折断了。他又试了一根火柴也是同样的结果。八重嘴角浮现了微微的笑容。爱子和惠子小的时候都有些笨手笨脚的,经常像这样浪费火柴。就在八重想给他做个示范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想到了白天惠子说过的话。
  (那两个孩子,最近好像经常玩火呢。虽然已经提醒过他们了,妈妈也帮忙注意一下吧)
  只不过是一两根火柴而已倒也没啥,不过以这个孩子的性格来说确实是挺危险的。看他白天的时候也很开心的在玩爆竹。
  “......婆婆挺厉害的么”
  没等他俩说话,就赶紧把火柴拿了回来,快速的把火点着了。
  “我还想要再练习一下的呢!”
  浩太有些不满的说着。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或许会自己偷偷拿出来练习。以防万一,八重决定把家里的火柴放到他们够不到的地方藏起来。
  “两人终于睡着了”
  从里头的房间走出来之后轻轻地关上了门,浴衣上半披着羽织的竹井走到了矮桌前。
  “辛苦你了”
八重把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杯放到竹井的面前。
“真的是累死了”
  竹井爽朗的笑了出来,但是马上又慌忙闭上了嘴压低声音。看样子是想到了两个孙子才刚刚睡着。
  就在这几年,竹井头上的白发一口气增加了不少。肩膀和手腕的肌肉也开始变得松松垮垮,身上的肉也开始变得柔软了起来。八重觉得他就连性格也变了一些。
  以前竹井跟八重一样不怎么说话,跟人打招呼的时候都会不知所措。但是自从三十多岁那会开始从事营业类的工作之后,社交能力就变得越来越强了,交流的圈子也变广了。战后在那段混乱的日子里丢个工作,后来能顺利的再就职,也是多亏了这些熟人。他现在是电机制造厂的职员,预定今年九月就份退休了。
  “对了,虽然距离九月份还有些日子”
  喝了一口茶之后,竹井开口了。八重静静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之前听他说,他被认识的人邀请了,希望他退休之后能去那边帮忙。
  “离开公司之后,我想应该会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能悠闲的度过。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温泉旅行怎么样”
  旅行,八重呆呆的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她根本就想想不出那副场景。不过说起来好像两人还真的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三十年前的时候还没怎么听说过新婚旅行,那之后又有很长时间都是没有办法外出旅行的战争年代。
  “要去哪里呢”
  “嗯,热海或者箱根吧.....去热海那边的好像都是年轻人,还是箱根吧。听说那里的强罗温泉好像很不错”
  八重点了点头,不管是去哪个,都要坐东海道线经过茅茅崎。九月份又正好是爱子的忌日。
  “途中顺便去扫一下墓没关系吧。茅茅崎那边”
  丈夫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说的也是呢,正好也是个机会,有很多事情也想要跟爱子还有爸妈说说”
  脸上马上又挂上了笑容。但是那一瞬间闪烁的眼神让八重觉得很在意。爱子曾经跟竹井定下过婚约。事到如今他不想再去为曾经的婚约者扫墓——感觉应该不会是这样。而且不久之前竹井自己才说过好久没有去茅茅崎的,想去一趟。
  那么想要避免去扫墓的理由,是因为这次旅行的关系么。
  (....啊)
  八重感觉脸上仿佛要喷出火来了一样。竹井是想要夫妇二人去享受一趟纯粹的观光旅行。还特地提及了热海这个地名,估计就是想到了以前没有去成的新婚旅行吧。现在的热海作为新婚旅行的去处非常有名。
  出院之后八重一直都有点精神不振的样子,竹井应该是想要让她打起精神来才会提出这次的旅行计划。结果一上来八重就提出要顺路去扫墓,感觉就像还没开始就被打败了一样。
  “好期待呢,箱根”
  八重努力做出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嗯嗯,茅茅崎也一定会是个好季节呢”
  这么快就已经把八重的提议增加到预定里头去了。这让八重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但是的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办法再说不去。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一直开着的电视机中传来了职业棒球的比赛结果。似乎国铁的金田投手对上新人长崎茂雄作为强棒的对手,连续将对方三振出局。因为音量被调的很小,所以只能断断续续的听到播报的声音。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情,惠子他们好像在考虑要搬到这栋楼来住.....你已经知道了么”
  因为想要改善一下气氛,八重询问道。许能找到两人都知道的话题,结果却落空了。不知道,竹井摇了摇头。
  “我没有听过这件事情”
  八重就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竹井只是中途随声附和了几句。
  “其实我也一直在考虑扩建的事情”
  听完之后,他这么说了一句。
  “......是这样么”
  八重心中暗暗觉得惊奇。看来丈夫没有像她那样感觉到违和感。
  “但是,又不能只把三楼扩建。那样子的话建筑物会凸出来一块。所以觉得有些难办”
  “那想要增加那部分呢”
  “果然还是洗澡间啊,厨房.....屋子也想顺便弄漂亮一点。当初刚入住的时候这里还是最新式的公寓,各种乱七八糟的规矩也不是很喜欢,但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栋公寓也老了”
  竹井扭头看了看房间。雪白的墙壁已经有点泛黄,到处都出现了微小的裂痕。时不时看到的老鼠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跑进来的。自从五年前小雪死了之后,老鼠的数量也变多了。
  “俊平他们迟早有一天会住到我们楼下,不过我也不太想就这样一直住在楼上呢。等年龄再大一些之后,光是上三楼这件事就会变得很困难吧”
  也确实是这样,自从出院之后,每次八重上下楼梯的时候就会感觉很不安。如果再过十年的话,只是下楼走去澡堂都会变成沉重的负担。这么一想扩建也确实挺有道理的。
  “就算是老旧的家,只要下点功夫也会变得很舒适呢”
  “就算住起来会变的更舒服。但也不意味着就变得跟新建起来的公寓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
  八重沉默了。她找不出合适的语言。
  “就算要下点功夫,那个....不会有问题么,就是那个问题”
  “是指建筑物的强度么”
  竹井接上了后面的话。虽然觉得跟自己想说的有些不太一样,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或许呢”
  “我觉得应该不用担心.....不对,也说不好。还没有想的那么深”
  竹井皱着眉头看起来很认真的在考虑。三十年前,决定选择这栋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作为新居的决定性原因,就是在大地震和火灾中可以更好的保护家人。如果随意改造让建筑物变脆弱那就本末倒置了。
  “明天我回去找个朋友问一下。他是在建筑公司上班的,应该比较了解这些事情。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扩建这件事情就算了”
  竹井说完,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接下来的一天从早上开始就雾蒙蒙的下着无声小雨。湿气让袖口和领子都变得黏糊糊的。
  竹井为了去见他大学时代的朋友出门去了,八重一个人在屋里整理壁橱。让手动起来的话,心情也会随之变好。
  浩太和进两人在旁边的房间里入迷的看着漫画。最近的孩子似乎都不怎么看文字类的书籍。喜欢看的漫画也都是用刀或枪打打杀杀的内容,八重经常抱怨里头跟暴力有关的内容太多了。说不担心那肯定是骗人的,但是八重也只有在战时的儿童杂志上才看过画。那种画着士兵们带着武器去跟敌人战斗的插画再配上面向儿童的故事。
  “我们要守卫这个阿帕奇城寨”
  听见了浩太的声音,八重探头看了一眼。两人手上拿着不能发射的玩具手枪。印有骑马牛仔的漫画书被丢在一旁。看来两人是读完了以西部剧为题材的漫画,开始模仿登场人物在玩吧。
  “......因为是重要的城寨呢”
  文静的进也很入戏的扮演着其中的角色。八重的心思又放回到整理的壁橱的工作中。从壁橱里头翻出来了已经穿不了的竹井的旧衣服,在放着收集妇人杂志内容的剪贴集更里面的地方,翻出来了一个镰仓雕的文具箱。那是八重母亲的遗物。打开盖子,里头塞满了古旧的信封还有明信片。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上用女性字体写着“竹井光生先生”。
  是妹妹爱子写给婚约者的竹井的信。这封信一下就唤醒了八重刚结婚那会的回忆。明明才过了不到三十年,却感觉自己已经老了那么多。这样的感觉在,让她深切体会到自己是活下来的那一方。
  “要是看见敌人的烽火,要马上通知我”
  远处传来了浩太的声音。不用打开手中的信,八重也清楚的记得上面写的内容。
  
  光生先生的事姐姐是怎么想的,可能您还在担心,但是我觉得不必。姐姐虽然不善言辞,但却是非常温柔的人。
  
  信上的内容是妹妹希望竹井能跟不善言辞的八重好好相处。爱子是希望三人能作为家族一起幸福的生活。爱子真是个比自己要优秀的多的人。
  “.....今晚一整夜都要盯好了。篝火绝对不准熄灭”
  知道了,传来了进回答的声音。八重猛地一下回过神来。有什么黑漆漆的东西再头顶上飘着。她马上站起身跑到隔壁的房间。
  青铜的大烟灰缸上,揉成一团的报纸正在猛烈的燃烧着。细小的带着火星的灰在屋里飘来飘去。
  八重赶忙拿起烟灰缸冲了出去,把燃烧着的报纸连同烟灰缸一起丢到了厨房的水池里。传来了像是敲响大钟一样沉闷的响声。她赶紧把湿抹布盖了上去,烟和火都消失了。
  长出了一口气之后,走回起居室。手上还拿着玩具枪的浩太呆立在哪里。领一只手上握着竹井以前使用过的打火机。家中的火柴都被藏了起来,只有这个打火机被放在了茶几的抽屉里。
  “妈妈应该已经说过了,不要玩火吧”
  稍微过了一会,八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惠子以前就说过,妈妈生气了之后很恐怖。是,浩太小声的回答。进也低着头,躲在哥哥的身后。
  虽然八重内心并没有觉得很生气,但是这种时候必须非常严厉的教育他们才行。要不然等发生意外的时候就晚了。
  “这种事情绝对不要再做第二次。因为有可能会引发火灾”
  八重从浩太手中拿过打火机。她准备把这个跟火柴一起藏起来。
  “还有什么能点火的东西,都拿出来给我”
  浩太稍微迷茫了一会,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火柴盒递给八重。
  “还有呢?”
  “.....没了”
  回答的声音很清晰。因为性格很开朗的关系,这个孩子说谎一下子就会被看出来。看他的这个样子应该是真的没有了。
  “注意给我老实点”
  没有长时间的对她们说教,八重又回到了壁橱前。文具箱里头的东西以后再慢慢整理就好了。于是就盖上盖子放到了旁边。
  两个孙子在那边悄悄小声的说着什么。看两人的样子应该没有要悄悄说的打算。
  “婆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就一直盯着这边。
  “怎么了”
  八重一开口,进就又沉默了。看起来像是组织不出预言的样子。表情有点阴暗的样子,原因大概不是因为刚才八重发怒的关系。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高志哥哥他们,真的要搬走么”
  好不容易终于说了出来。他口中说的高志哥哥,就是住在楼下的,佐藤家的长子。他们家是男孩的四兄弟,因为年近相近的关系,经常跟浩太和进在一起玩。
  “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从婆婆那里,听说的。昨天,跟外公说话的时候”
  那个时候居然还没有睡着啊。没想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居然都传到旁边的屋子里去了。
  “应该是的。婆婆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了”
  八重据实的回答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既然已经被听见了就没必要再瞒着他们了。
  “....是真的啊”
  进抓着门框一动不动。他好像很喜欢高志他们。知道了他们要搬家所以被打击到了吧。
  “不过就算是搬家了,也可以骑自行车去找他们,刚才也说过了吧。他们要搬去新家的位置,就在祐天寺那边”
  从里面的房间传来了浩太的声音。看样子浩太也已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他刚刚点火,没准也是为了让弟弟打起精神来。
  “但是.......那样就没有办法每天一起玩了”
  进没有扭头,依旧小声呢喃着。
  “我们家会因此变宽敞不是挺好的么。我们能有自己的房间了哦”
  进慢慢点着头,嘴里还在小声呢喃着。八重能理解进的心情。自己家能变得宽敞那肯定是一件好事。就像是惠子说的那样,生活会变的更好。但是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并不是这样。八重走到进的身旁,跪坐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脸。
  “周围突然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变化.....会觉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有些不知所措吧”
  与其说是说中了他内心所想的事情,不如说是把自己对于扩建这件事情迷惑的心情给说了出来。进睁大了细细的双眼。那双跟八重非常相似的眼睛。
  “....嗯”
  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八重脸上浮现出了苦笑的表情。自己居然在跟这个年幼的孙子想着同样的事情——不对,或许只是因为自己还像个孩子一样不够成熟。
  “你啊,还真是笨呢”
  浩太用格外大的声音说道。
  “就算变了又怎么样么。不可能每件事都去考虑!”
  
  
  午饭过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就停了。
  孙子们正在睡午觉。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雨随时都会接着下的样子。八重一个人去了惠比寿的市场买东西。昨天做了肉类的料理,所以今天她准备做鱼类的料理。竹井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在买东西的时候,八重一直在回想浩太说过的话。就算变了又能怎么样么——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但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就必然伴随着一些东西要被舍弃。因为没有办法,所以只能接受,而她不想这样。
  像自己这样的人肯定都有这样希望。
  抱着沉甸甸的袋子,八重开始往回走。天空变的更阴沉了。顺着坡道快步走着,在满开的樱花树下看见了孩子们的身影。
  其中格子最高戴着棒球帽穿背心的少年转过头来。
  “你好!”
  郑重的摘下帽子,低头想八重打招呼的,就是刚才进提到的高志。其他的孩子也模仿他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是佐藤家的兄弟四人。
  他们的脚下不断有黄色的烟雾升起。在散落着樱花花瓣的地面上,一个像碳一样的东西扭来扭去。那是一种叫做蛇烟花的玩具。具体原理八重就不知道了,黄豆粒大小的小块用火点着之后会膨胀数十倍,像纽带一样不停的延伸。
  高志手里握着一盒火柴。浩太他们或许就是跟着他们开始玩爆竹的吧。
  “用火的时候,要小心哦”
  姑且先提醒他们一下,高志很乖巧的点了点头。
  “既然说知道了。那就应该要准备好水在旁边才对吧”
  他用手指着旁边放着的水桶。有准备好哦,兄弟几人这么说着。
  “竹井婆婆”
  穿着五分裤最年轻的孩子抬头看着八重,应该跟进差不多年龄吧。
  “进他们,出门去哪里了啊”
  “.....就在家里啊”
  回答的时候她才想到,从昨天傍晚的时候杉冈家就一直没有人。这些孩子们不知道兄弟俩这几天要住在自己家。
  “因为父母出门去了....所以两人现在住在婆婆,我们家里”
  “什么吗,原来是这样啊”
  听了之后,他的哥哥们这样回答。
  “听说进他们没有出门,就在三楼那边!去叫他们一起来玩烟花吧”
  说完他们就迫不及待的冲了出去。或许是看到八重脸上浮现出那担心的表情。高志拍了拍穿着背心的胸脯。
  “没关系,我会好好看着的。绝对不会让进碰火柴的”
  八重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他会说出现进的名字呢。
  “浩太,不是也会跟你们一起玩这些么”
  跟孩子们询问之后,大家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互相看了看。开口回答八重的是年龄最大的高志。
  “浩太虽然也会玩,但是进不一样。进那家伙,明明很害怕却非常喜欢玩火呢。而且比浩太更会点火”
  八重倒吸了一口气。为什么自己没有发现呢。
  (我们家的孩子,最近喜欢玩火呢)
  惠子的话中根本就没有提到浩太的名字。浩太现在连火柴都用不好。两个人昨天玩爆竹的时候,自己也没有看到是谁点的火。这么说来,负责点火的人应该是进。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把浩太点火用的东西收走这件事情根本就毫无意义。因为进很有可能也拿着火柴或者别的点火道具——。
  “怎么好像,有烧焦的味道”
  孩子中的一个人说道。脚下的烟花早就已经烧完了。但是,空气中确实弥漫着白色的烟雾。
  突然,八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子把买到的东西拎扔到地上,顺着银杏树向坡道上放跑去。被覆盖着新绿的树枝挡着,烟雾是从什么地方飘来的还看不清。但是烟雾的颜色和味道都在逐渐变浓。不光是木头和纸燃烧的味道,还有平常那些不会被拿去当做燃料的东西燃烧时发出的异臭——在大正那场地震的时候,还有战争中大空袭的时候八重都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在公寓门口站住了脚步的八重,抬头望向自己家的窗户。
  “啊......”
  从三楼的窗户那里,飘出了浓浓的烟从窗口还能隐约看见里头正在燃烧着赤红色的火焰。八重一瞬间茫然的退后了几步。但是作为最初注意到火势的人,她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失火了!赶紧出来!”
  在已经度过的五十八年的人生中,她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大声呼喊。楼上的窗户纷纷打开,居民们从里面探出头来。
  “三楼竹井家的屋子着火了!请赶紧出来避难!”
  这栋公寓没有跟别的公寓相连,使用同一组楼梯和大门的居民是每层两户总共六户。现在看起来着火的就只有竹井家,其他人应该都能安全逃出,不用担心楼梯被烟气充满。
  这时候佐藤家的孩子们追了上来。八重扭头对高志说。
  “濑川的家里有电话,帮忙去拜托他去呼叫一下救护车”
  说着八重用手指向背后那栋公寓的一层。知道了,说完高志就跑了出去,八重再次扭头看向入口的门。现在终于可以去确认三楼的火情了。一想到孙子的安危,就感觉脑袋里变得一团糟。
  就在她想要冲进建筑物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向她跑了过来。
  “婆婆”
  进说着跑了出来。穿着白色的背心,脑袋上还沾着一层细细的灰,身体有些微微的颤抖。没事真是太好了,随着看到进的安心感,同时另外一股恐怖的气息涌了上来。
  “浩太在哪里”
  进的眼睛里涌出了大大的泪珠。对不起,他一边哭着一边说,扭曲的脸上带着不甘的表情。
  “.....没能把他搬出来”
  八重抬头看向三楼的窗户。因为太重了所以搬不出来,进是这么说的。浩太还在屋子里,而且已经失去了意识。
  这个时候,穿着长袖内衣和长裤的老人咳嗽着走了出来。是住在竹井家斜下方,独自生活的原大学教授。看起来是来不及换衣服就直接逃出来的样子。
  “一楼和二楼应该已经没有人了”
  八重开始快速的思考起来。高志的双亲是经营杂货店的,星期天也会出去工作。一楼住着的那对年轻夫妇刚才买东西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出去了。三楼竹井家的对面现在是一间空屋。
  也就是说,现在还留在这栋楼里面的,就是有浩太一个人了。
  “......三楼现在怎么样了”
  “灌满了烟,根本上不去。不会还有谁在里面吧”
  八重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没有人能去救浩太出来了。
  等消防队赶到肯定来不及——。
  “.....不甘心”
  八重的口中念出了这句话。她仿佛看到自己今后的未来,被蒙上了一层黑色的阴影。
  浩太要是在这里死去的话,自己身旁崩溃的哭泣着的进,未来肯定会有口中喊着的不甘心的那一天。你就不会觉得不甘心么,回忆着哥哥说过的这句话,一生都活在对自己的责难之中。没有人会习惯失去家人。
  (爱子死了,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不想让任何人再去体会跟过去的自己一样的痛苦,她不想再让别人体会到自己的那份不甘心。那样的未来,八重绝对不会接受。
  “孩子就拜托你了”
  说完,她就冲入了建筑物中,现在八重的头脑冷静的不可思议。像这样冲进满是烟气的三楼,自己也会倒下,那样的话自己的行动就毫无意义了。所以上到二楼的时候,八重先跑进了老人的房间。门后有一个小小的洗脸台。八重取下了挂在墙上的毛巾,打开水管用水打湿。总之要尽量避免吸入烟气。用毛巾捂住嘴巴之后她再次爬上楼梯。
  越往上走,烟雾的颜色就越浓。她用近乎趴在地面的姿势迅速的爬上了楼。以前有过经验,所以她知道烟会往高处飘。压低身子会比较安全。
  上到了三楼,竹井家的门是开着的。着火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南侧的起居室。屋里传来了木头燃烧爆裂的声音,应该是碗碟柜烧起来了吧。一进入玄关,浓烈的烟雾就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脸颊像是被热浪笼罩住了一样。
  这样的话根本就进不去屋子。但是,都已经到这里了,自己又怎么可能回头——
  在走廊的地板上,八重感觉到自己的手好像碰到谁的头发。稍稍把眼睛睁开一点,地上倒着的是上半身已经从屋里出来的浩太。也不知道是进把他搬到这里的,还是自己跑到这里的。八重抓住他裤子上的腰带,把他抱了起来。
  还有呼吸。就在她稍微安心了一点的时候,不小心吸进的烟气灼烧着他的喉咙。用手捂着嘴巴和鼻子的八重,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要赶紧从这里逃出去。她单手抱着孙子,用膝盖顶着地板向后退去,从火焰中又传来了木头的爆裂声,八重这才稍稍看清了房间中的样子。挂在窗边的窗帘宛如一道火柱一样燃烧着,火焰还延伸到了碗碟柜和地板的边缘。
  而那个镰仓雕的文具盒,就放在碗碟柜的前面。那里头装着爱子的信。几十年间她一直小心保存着的信。
  八重调整了一下姿势,从新紧紧地抓住浩太的腰带。已经没有办法取回来了。比起信,自己已经抓住了更重要的东西。爱子一定也明白这些。
  那之后的事情,八重就有些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自己从建筑物里头出来,把浩太放到银杏树下之后,用尽力气的她就坐倒在了地上,朦胧中还听到远处传来了消防车的警笛。在消防车赶到之前,八重就失去了意识。
  
  
  在梦中见到了爱子
  从公寓的房间里向外望去的时候,爱子就站在银杏的树下。身上穿着去世那天穿着的连衣裙,带着那个时候流行的,帽檐很短的毡帽。依旧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光彩照人。
  面带着微笑,在向这边挥手。已经老去的八重也向她挥手。爱子在梦中出现,这还是第一次。
  而且,这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吧。爱在在喊着什么。声音没有办法传到这边,不过光是看到她的嘴型,八重就明白了。
  爱子既没有道别,也没有说谢谢。
  
  
  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点着明亮的灯。
  同样是刷成白色的天花板,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与自己住的公寓有些不同。
  跟上个月,为了治疗肺炎而住进的医院很像。不对,自己肯定是又进了同一家医院。终于,意识清醒了过来。
  “.....八重”
  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竹井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穿着跟今天早的那件西服。窗户外面一片漆黑。时间已经是晚上了。
  “火已经灭掉了。我们家受损严重,不过其他的屋子倒是没什么事情”
  “......太好了”
  八重长舒了一口气。当然之后还是要去给邻居们道歉才行,不过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真是太好了。
  “都是多亏了你。消防队的人都很惊讶。说是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如此冷静正确的应对”
  这对于八重来说没什么好吃惊的。毕竟这三十多年间,她都一直在脑海中演练这这一刻的场景——平时生活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思考着这些。
  为了不再留下不甘心的回忆。
  “浩太和进都没事吧”
  竹井转过身,他背后隔壁的床位上。两个孙子正并排睡在上面。八重终于明白了从刚才开始竹井就一直小声说话的理由了。
  “浩太经过治疗之后,马上就恢复了意识。两人虽然都很累,但是都不想离开你的身旁。看到这情形,这里的护士就很好心的借了旁边的床位给我们”
  说完之后,竹井的表情突然一下就变了。
  “失火的原因是进玩火造成的。似乎是因为从窗户看见了高志他们在玩烟火,所以想要弄出狼烟之类的来给他们发信号”
  原来是那个蛇烟花的原因啊。孩子们的游戏居然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浩太想要包庇进,所以弄得现场一团乱。两人都是是自己干的,最开始的时候根本就弄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竹井苦笑着挠了挠耳朵。一定是争论的时候吵的很大声吧。听起来很像是浩太会做出来的事情。
  “屋子,这下必须要维修了呢”
  爱子的信应该已经被烧掉了吧。八重这么想着,但心中倒也没有觉得很难过。
  “嗯。说的也是啊。不管扩不扩建,都要修缮才行啊......”
  “扩建吧”
  八重明确的说了出来。现在的心情就像是阴霾散去,重见阳光一样。
  “反正都要施工”
  竹井有些呆住的样子。八重慌忙的继续说。
  “抱歉,我的态度跟昨天完全不一样.....没有什么麻烦问题吧”
  今天,丈夫应该是去找了建筑公司的朋友解这件事情。
  “.....从今天听到的结果来说,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扩建的部分也使用混凝土结构会比较好,虽然费用也会相应的增加。听他是这么说的”
  躺在床上的八重点了点头。变化是无法避免的。重要的事情只要铭刻在自己心理就好了。曾经的事情,还有那些已经不在了的人的事情。
  “婆婆!”
  睡醒了的浩太,看见八重突然大声喊了起来。
  “你终于醒了!身上还痛么?”
  八重把食指贴在嘴唇上,进还躺在床上睡着。浩太迅速从床上下来,跑到了八重的旁边。
  “没问题”
  其实身体的关节都还在隐隐作痛。原因大概是之前剧烈运动的关系。但是从上个月就一直抹不掉的那股疲倦已经从身体里完全消失了。
  “太好了。要是婆婆一直没醒来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谢谢。把我救出来”
  浩太站在八重的枕边,轻声呜咽着。
  
  
  不光是外表,连声音都是那么的像爱子。八重又回想起了刚才的梦。
  “浩太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虽然是个唐突的提问,但是浩太没有一丝的迷茫。理所当然的笑着回答。
  “开心”
  跟预想中一模一样的回答,八重的嘴唇颤抖着。
  (姐姐,很开心.......我现在,很开心)
  站在银杏树下的爱子,这样说着。
  “我也很开心哦。浩太”
  八重这么说着。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水。
  
  
  
White·Album  1968

  前奏开始的瞬间,进就感觉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一样,背后一阵颤抖。
  杉冈进连忙把音量调大。会打开收音机纯粹是因为偶然。他本身只是想在静悄悄的冬夜里,找点声音罢了。
  这里介绍的是下个月即将发售的甲壳虫乐队的新专辑,开始时,播音员这样的说明,根本就没有进入看着漫画的进的耳朵里。
  就连甲壳虫这个名字他都没听进去。什么眼泪啊,爱呀这种听起来就甜腻腻的歌曲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自从约翰·列侬传出跟日本女性在交往的话题之后,他们的受欢迎程度也大不如前了。进眼中对他们的印象也就是,在一部分女性团体中很受欢迎这种程度而已。
  出生至今的十六年里,不管是rock n’ roll还是其他的音乐,他都不怎么感兴趣。
  直到刚才。
  现在正在播放的歌曲是“birthday”。强劲的吉他和架子鼓,又被宛如在嘶喊一样的主唱给盖了过去。不停重复着birthday这个单词。歌词的内容大概跟生日有关吧。更多的内容进就听不出来了。听着歌的他就感觉自己像是重生了一样。手脚都情不自禁的在地板上拍打着节拍。咚咚,咚咚。
  突然,房间的门和墙壁都传来了震动。
  “进,你太吵了”
  从隔壁的房间传来了哥哥浩太的声音。如果就这么无视他的话,很可能会冲到自己的屋子里来打扰到自己听音乐。没有办法他只好带上了耳机,在他把耳机插入便携式收音机里头的瞬间。整个房间都在回响着的“birthday”就只存在于进的耳朵里了。
  他以前觉得甲壳虫乐队就只是一帮天真的家伙唱着乐天的音乐而已。但是没想到,他们的也有这种阴暗悲伤风格的音乐。这音乐宛如就像是在说着现在的自己一样。
  除了“birthday”以外他又听了“Ob-la-di, Ob-la-da”“Back in the USSR”“Honey Pie”“Dear Prudence”等等好几首。这些都被收录在了最新的专辑里头,在英国那边发售了。
  三十分钟的节目结束之后,身体还在不住的颤抖。感觉兴奋的停不下来的进走出了房间。走过厨房的时候。哥哥浩太正站在那里倒水。穿着跟往常一样 黑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了一件青色的背心。手上拿着的杯子里,像是速溶咖啡一样的液体正在冒着热气。
  像是广告里头的模特一样交叉着双脚的站姿虽然很让人讨厌,不过因为个子高,双腿也很修长的原因,看起来非常适合他。身上披着祖父给他的棉服,比起带着黑框眼镜的自己不知道要帅上多少。而且他脑袋还很聪明。在有名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上三年级,成绩也很优秀,已经被内定,等到春天就会升入法学部。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听甲壳虫的歌的”
  “.....很久以前”
  进说了谎。自己三十分钟前才开始听的这种话他根本说不出口。嗯~,浩太只是哼了一声。
  “比起甲壳虫,现代爵士要更好一些哦。摇滚现在已经完全被商业化了,但是爵士乐的话还有不少人敢挑战权威。你去听一听就知道了。虽然现在还只是黑人的音乐”
  进依旧保持沉默,走到玄关穿上鞋出去了。这里是三楼,公寓的最高层。正下方的一楼和二楼住的也是进他们一家。十年前发生火灾之后,跟着修缮一起顺便就把建筑物扩建了。那之后房间都变宽敞了。
  以前三楼是祖父母两人住的房间,但是因为年龄的关系,上下楼越来越辛苦的两人就搬到一楼去了。现在是他们两个孩子住在三楼。父母双亲则是住在两人的楼下。吃饭的时候大家会一起去一楼。
  迈着重重的脚步下到一楼。楼梯的部分还保持着这栋建筑物四十年前建成时候的样子没有变。说什么现代爵士,进嘴里还在嘟哝着。哥哥那家伙,明明去年还是西乡辉彦的铁粉,嘴里唱的歌也总是“星之弗朗明哥”。就这样还说什么权威啥的。真是受不了。
  刚从建筑物里头走出来,进就被寒冬的夜风吹的浑身发抖。想要到外面走走的想法立马就消散了,他靠在了建筑物的门上。满是乌云的天空中,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再过一周就是圣诞节了。不走运的一九六八年终于要结束了。不对,至少今天遇到了甲壳虫乐队这件事情,还是很走运的。
  跟着身体一起,头脑也冷却了下来。让他觉得生气的原因不是哥哥。而是在那个情况下什么都没能说出来的自己。
  想说的话总是会堵在喉咙说不出来。十年前,公寓那场火灾之后变得尤其严重。火灾是因为进玩火造成的。如果那个时候没处理好的话,可能整栋建筑物都会被烧掉,也会有人因此而丧生。
  为什么要做这样事情呢,警察这么询问进的时候,他只是一味的沉默着。实际上他这么做的原因也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擦着火柴这件事情很有意思,但是除了觉得有意思以外,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那之后进就发誓,一生都不会再碰火柴和打火机了,这十年间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后来他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自己应该说一些反省的话才对。
  警察也因为他什么都不说的原因。都觉得进是个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孩子,一旦想到了,就会做出一些很不得了的事情。他觉得,一直到现在还有很多大人是这么看他的。
  一个没什么长出的古怪高中生,这就是进目前的人生。
  一楼的窗户被打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渐渐出现,是进的祖母。或许是刚刚才在缝什么东西的原因,戴着的老花镜有些被拉了下去。祖母的两眼一直注视着自己这边。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只有寒风中呼出了白色的雾气。
  “外公呢?”
  没有办法进只好询问道
  “....已经,睡觉了”
  祖母小声的回答。
  “进,不觉得冷么”
  “有点”
  祖母扭头走回房间里头,过了一会又回来的时候。她从窗户递出来一条深红色的围巾。外面虽然很暗,但进还是清楚的看到祖母手腕上的皱纹。谢谢,进一边道谢一边收下了围巾。
  最近越来越能感受到祖母已经老了。背变得开始弯曲,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以前清楚。十年前火灾的时候,把浩太救出来的仿佛是另一个人一样。不免觉得有些心痛。
  进在家族里头就跟祖母感觉最亲近。别人都说,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简直都一模一样。
  祖母对外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今天为什么这么晚还站在那里呢,换做其他人的话肯定会这么问他,但是祖母没有。如果是祖母的话,应该能够理解他把。
  “婆婆”
  或许是一直被收在衣橱里头的原因,缠到脖子上的围巾有一股樟脑丸的味道。让人觉得安心的味道。
  “我,有喜欢的东西了”
  “是件好事呢”
  八重马上就这么回答了。感觉就像是背后被人推了一把一样。甲壳虫的新专辑下个月就要发售了,但是自己实在等不到那个时候。刚才听过的曲子现在马上就想再听一遍。
  英国那边早就已经发售了,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入手就好了。一定有什么方法。
  进就读在都立高中,上学需要坐东横线两站。第二天的去了学校的进满脑子都是甲壳虫乐队的新专辑的事情。幸运的是,在教室中几乎不会有人来找他搭话,进可以专心思考自己的事情。
  (东京有很多甲壳虫乐队的狂热粉丝)
  大家肯定都想早点听到新专辑,或许就有人通过某种渠道入手了也说不定。
  “杉冈呦”
  背后突然就被人拍了一下,进感觉整个人都要飞出去了一样。怯怯的转过身去,一个剃着莫西干头型的高个男生站在那里,露出门牙冲着他笑。话虽这么说,他的门牙也就只剩下一颗还在那里。从缺了牙齿的缝隙中传来稀释剂和烟草混合在一起形成的强烈臭气。这个人是班上其他人都很害怕的不良学生。(日本曾经有在年轻人中流行过把油漆稀释剂当毒品吸的事情,因为比起觉醒剂价格要低的多,而且很好入手,参与的人数相当多)
  听说它他还跟涉谷的不良团伙有关联,门牙据说是在跟别人斗殴的时候被打掉的,但也有传言说是在吸稀释剂的时候被溶掉的。不过没有人敢去问他这些。
  “下一个,到你了”
  用吓人的声音小声说着。现在正在上的是古文的课。听他这么一说,进才注意到自己前面的女生站了起来开始朗读课文。
  “.....多谢”
  冒着冷汗的进向他道谢。
  “小事。不过要注意哦,杉冈君”
  这个学生会直接称呼姓名的人只有进一个人。周围的学生都把头扭到一旁去躲开了视线。
  进会被班上的不良视为同伴,并且被其他学生保持距离这件事情的原因,还要从十月份那次停学说起。
  起因是国际反战日在新宿发生的骚乱事件。带着头盔的全学联(全日本学生自治会总联合)的学生跟全副武装的机动队发生冲突,陷入了大混乱当中。而在那天偶然翘课去新宿看电影的进也被警察抓去辅导。虽然马上就被释放,但学校还是给了他停学一周的处分。
  事情到这里其实也还没什么,但是后来又有知道进过去的人把这件事情跟十年前的那场火灾给联系到了一起。停学结束后一回到学校,就有传言说进在新宿扔燃烧瓶。还说最喜欢玩火的杉冈进,是个不光烧了自己家还要烧了机动队员的危险人物。
  从那之后,就有把进误以为是狂热的活动家的高年级学生,邀请他去参加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简直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事情了。
  (果然,只有去找甲壳虫乐队的粉丝咨询这个办法了)
  朗读完课文之后,进陷入了沉思。自己认识的人里头就有这么一个狂热的粉丝。但自己实在是不想去跟那个人见面,不过如果是通过别人间接交流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自己正好也知道一个合适的人选。
  
  
  抓到那个合适的人选,是放学之后的事。
  在楼梯口被他抓到的,是正放学准备回家的学生中一个剃着板寸的男生。
  “直也”
  进上去向他搭话。听到有人在叫自己,那个男生停下了脚步。他那苍白消瘦瘦脸和泛着青光的寸头让看的人都感受到了绝望。会打扮成这样当然不是他本人的兴趣,只是因为他父亲的教育方针,高中毕业之前都禁止打扮,而他也没有办法反抗。
  “呀,哦.......小进”
  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佐藤直也跟进是从小到大的玩伴。直到现在也面对进的时候也还在用以前的称呼。(他这里实际上是取‘进’日语发音‘すすむ’的最后一个音,称呼他为穆酱)
  佐藤家以前也住在代官山的公寓,十年前他们搬到了这所高中附近祐天寺的一间独栋的房子。直也的成绩是中等水平,两人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但是所处的班级不同。
  “有点事情想跟你聊聊,有时间么?”
  “诶?当,当然。小进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直也说着轻轻地点了几下头。两人并排走着出了校门。直也一路上不停的侧头观察进的表情。
  尽管四人兄弟中最小的他本身就有些胆小,不过直也会像现在这样坐立不安还要别的原因。新宿发生的那件让进被抓去辅导,还受了停学处分的事件,起因就是因为他。
  那天,向进提议下午翘课去看电影的人就是直也。新宿正在上映的西部剧电影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去看,但是他一个人又不敢去。
  进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兴趣。而且新宿那里还聚集了很多平行恶劣的疯癫族(1967年左右开始出现在新宿车站附近的静坐的年轻人,打扮一般是长发+喇叭裤+太阳镜),而且听说还有国际反战队,为了反对政府为越南战争提供支持而举行大规模的抗议集会。
  不过话虽如此,进也不想去上下午的课,总想去干点别的什么事情。
  而且就算新宿街上充满了不安稳的气氛,那跟只是从那边路过的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然而他们出了电影之后马上就明白了,就算自己跟这些都没有关系也不能待在这里。
  车站周围停了不少消防车,空气中还弥漫着机动队发射的催泪弹的烟雾。而且,因为跟抗议队起冲突的关系,山手线已经停止运行了。为了躲避抗议队和机动队,无奈进两人只能往代代木那边跑。
  “小进,这是什么啊”
  在新宿御苑附近,直也捡到了那个奇怪的酒瓶。进打开瓶盖闻了一下。酒瓶里头装满了发出奇怪臭味的液体。可以肯定不是酒,应该是汽油——没准,这就是那个叫燃烧瓶的东西。当然两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
  就在两人环视四周,琢磨要怎么处理这个东西的时候。正好跟对面马路上穿着制服的警官对上了眼。
  (糟了)
  直也想都没想扭头就跑,在小路里全力奔跑的直也最后成功逃掉了。但是他身后,手上拿着游行队武器的进被警察留下了。
  进无论是对警察,老师还是家人,都没有提及儿时玩伴的名字。对进来说,那种情况下直也丢下自己逃跑也是情有可原,没办法的事情,就算自己说出直也的名字,也只是徒增被大人训斥和遭受处罚的人而已。
  不过,那之后直也就一直觉得自己欠进一个人情。他一直想要还这个人情。
  
  
  “那个,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进,但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入手日本还没有发售的唱片”
  听完进的话之后,直也用跟蚊子一样小的声音说道。两人并排坐在车站前的长椅上。就算把从小摊买来的烤红薯分了一半给他,直也的紧张也没有要解除的样子。
  “我不是想问你”
  进想说出来的那个名字怎么都说不出来。他像是要把堵在喉咙的什么东西吹出去一样,大大的吐了一口气。
  “......厚子,我想让你帮忙去问问她”(这里的厚子也用了昵称)
  原来是这样,直也点了点头。厚子——直也的表姐,上野厚子,她现在是借住在佐藤家的女大学生。比进要大三岁,直也他们还住在代官山公寓的时候开始,每逢暑假就会住到佐藤家里来玩。跟进和浩太都是青梅竹马一样的关系。
  而且她同时也是个连甲壳虫乐队日本公演都去现场观看了的超级狂热粉丝。听说还加入了粉丝俱乐部。如果是她的话,对于新发售的专辑肯定知道些什么消息。
  “我知道了。小事一桩,今晚就去问她.....那个,我是不是不要提到小进的名字会比较好”
  进皱起了眉头咬了一口烤红薯。纠结了半天最后他摇了摇头。
  “无所谓”
  没必要注意到那种程度。光是自己不用直接去问她就已经很感激了——。
  “烤地瓜,看起来很好吃呢”
  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两人同时抬起了头。留着黑色长发,牛仔裤和毛衣打扮,上身还套着一件格子大衣的年轻女性站在那里。让人联想到绘本上的狸猫的圆脸和大大的黑眼睛。这个人正是两人刚才谈话中出现的,厚子。
  胸部和臀部的衣服都有些被撑开了的丰满身材。两人都不经意的就别开了视线。
  “你们俩还是跟以前一样关系很好呢。进,好久不见”
  进把低下的头埋的更深了。因为这突然的惊吓,他感觉心脏都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平常的话厚子根本不会来车站的这一边,现在两人的脑袋几乎都要要贴到一起了。
  “烤红薯的小摊,不知道还在不在附近。正好肚子饿了,我也想去买点来吃”
  咕,正在张望着寻找小摊的厚子肚子中传来了豪迈的声响。她本人倒是一点也没有觉得害羞的样子。贪吃鬼一旦看到了烤红薯,脑子里就已经不会去想在意这些事情了。
  “这个,请用”
  进把还在冒着热气的烤红薯递了出去。虽然进是打算全部给她的,但是厚子却用手拨起头发,弯腰低头咬了下去。进只觉得自己背后一阵颤抖。
  厚子是进的初恋对象。然后也是两个月前,拒绝了进告白的人。
  十月底,因为停学处分,进被关在在公寓里头发呆,厚子就一个人去看望他。而且作为给兄弟两人的礼物,还带上了自己做的大号芝士蛋糕。那还是她第一次那么正式的去拜访进。
  两人面对面坐着,嘴里塞满了甜甜的芝士蛋糕,长年积攒着的爱恋之情从喉咙的深处涌现出来。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低下头说出了,从小时候就一直喜欢你了,请跟我交往。厚子则是被吓了一跳呆住了的样子吞下了口中蛋糕块,放下叉子后她挺直身子。
  “我现在,已经有了正在交往的人”
  进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黑。还像以前一样做朋友吧,说出了那样的场面话之后,两人之间的谈话就结束了,当然两人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了,进从那之后就尽量跟厚子保持距离。
  “呐,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说跟我有关的事情啊?”
  厚子歪着头从旁边看向两人。一瞬,进和直也两人对视了一眼。既然都已经在这里遇到了,要是还通过直也来向厚子询问就太奇怪了。
  没有办法进只好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昨晚从收音机里听到了甲壳虫的新歌,所以现在在找收录了新歌的唱片——听了之后,厚子的脸上突然泛起了光辉。要是自己告白的时候她也是这个表情就好了,进的内心这么想着。
  “我没有能直接收听那个节目。不过......从朋友拿到了录音。不过真好呢,好羡慕你啊”
  进紧绷的表情渐渐放送了下来。他甚至产生了自己被表扬了的错觉。
  “那个新专辑,好像现在连题名都还不知道。音乐杂志上面也没有相关的情报。但是,英国已经发售了,在经营进口商品的店里头好像就有卖的,昨天见到的一个甲壳虫乐队的粉丝是这么说的。我马上就联系再确认一下”
  “.....谢谢”
  “嗯。居然身边这么近的地方甲壳虫乐队的粉丝增加了,真的很高兴呢”
  正好这个时候车站路口那边卖烤红薯的小摊又回来了,厚子马上就向摊子那边跑了过去。
  空气中依然隐隐飘着厚子的气味。进把带着厚子齿痕的烤红薯放到了嘴里。
  “厚子,很热心呢”
  进没思考就喃喃的说道。这份热情只是因为喜欢甲壳虫的同志增加了而已。不过或许,她对自己也稍微有那么一点兴趣也说不定。虽然那个时候她说已经有恋人了,但又能保证两人以后也会顺利下去。
  “也是,毕竟是恋人的弟弟么”
  坐在旁边的直也这么说道。在路口抱着装有烤红薯袋子的厚子正在用力的向两人挥手。进也同样挥手回应之后,她就快步的向铁路道口那边跑去了。原来如此,因为是弟弟啊。恋人的。那样的话就多少能理解——不对不对,等等。
  恋人的弟弟?
  “那个,你是什么意思?”
  “诶?”
  直也瞪大了双眼。
  “跟厚子在交往的,是浩太吧,小进的哥哥”
  听到这句话的进,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好想死。
  在代官山公寓里头自己那个昏暗的小屋里,进像是被打倒了一样一动不动。虽然之前就一直觉得今年很倒霉,但他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低落过。
  从直也那里得知,两人是从春天的时候开始交往的。厚子来东京上大学的同时,浩太告白了。从小时候就一直喜欢你了——兄弟俩连告白时候说的话都是一样的。厚子很开心的接受了,她还把这些事情都跟佐藤家的兄弟们详细说了。
  但是,据说两人商议之后,两人决定在成年之前保持有节制的关系。所以现在两人之间没有那么频繁的来往。面对厚子那样的美人真亏他能保持理性,浩太可真是个绅士,佐藤家的兄弟们都这么赞赏他呢。
  “我们还以为进你肯定知道”
  直也这样说着跟他道歉。
  “所以,在听说你跟厚子告白的时候,我觉得你真是太厉害了。因为不管怎么想都毫无机会,这样还要去挑战,进真是个强大的人”
  被人说是不管怎么想都毫无机会这点,进还真是被打击到了。这么说起来,哥哥跟厚子写信还有通电话的频率确实比以前要频繁了不少。但是因为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他也就没多想。
  对于进是怎么看待厚子的,哥哥肯定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两人开始交往的时候他才会瞒着进。而进却对哥哥的心情浑然不知,而且还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知道。
  “可恶.....好想死!”
  从嘴里吐出了不连贯的只言片语,进猛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管心情如何,只要从嘴里说出来,心情就能稍微冷静一下来。当然,现在他还不能去死。因为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要先听到甲壳虫乐队的新歌才行。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他的肚子叫了起来。就算心情低落到谷底,肚子也还是会饿。
  刚才饭做好的时候妈妈就来叫了他好几次。进穿上鞋子向一楼走去。
  今晚的菜单是寿喜烧。在吃不下肉料理的父亲面前放着装有炖鱼的盘子。进做到大餐桌前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开始吃了。进无言的坐在那里搅拌着生鸡蛋。哥哥浩太正坐在他旁边说个不停。
  “是爸爸脑袋太顽固了。就算是现在的学生,也不会一开始就选择使用武力。因为当局率先出动机动队武力收押学生,所以他们才不得不采取更激进的手段”
  “年轻的家伙马上就会这么书说。会参加学生运动的家伙说到底也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不管开始是什么样子,到最后都会变成想要用暴力革命来支配日本的结果”
  拿着啤酒杯的父亲马上就说出了这样的反驳。脖子附近都已经被酒精染成了红色。经营着小公司的父亲,经常跟客户一起在外面吃饭。或许是因为长年过着这样生活的关系,最近他身体明显发福了很多。头发也已经所剩不多了,但本人坚持一定要扎成武士辫的样子,相比之下,跟没怎么变化的母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战败之后日本就一直被美国支配着。结果才会像这样,明明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越南战争,也要出兵协的状况。就像是在父亲那个时代也没有人会觉得美军出兵北朝是正义的吧”
  “所以说你也还是个孩子啊。在战争中期待正义这种事情毫无意义。你爸爸这一代可是清楚的很。美国不是正义的,那么北越南就是正义的?中国和苏联会去帮北越南也不是为了所谓的正义”
  最近,吃饭的时候父亲经常跟哥哥争论这些政治上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哥哥提出一个话题,然后两人经历一番争论之后,又像是平行线一样毫无结果的结束。在进眼里,两人都是乐在其中的样子。就像是在谈论网球的话题一样,很平常的在交流而已。
  两人大声的争论让其他人都没有办法交流。但就算是这样,祖父和祖母都只是微笑的看着两人,默默坐在那里听着。就像是在说,这也是幸福的一部分一样。
  觉得坐立不安的似乎只有进一个人。
  为了平缓一下自己的性情,他闭上眼睛试着想象着自己正在用在用收音机听着甲壳虫的“Birthday”——结果连前奏都没有办法好好的想象出来,旁边哥哥的说话声跟约翰还有保罗的歌声混合在了一起。不知何时脑袋中流淌的曲目,渐渐变成了去年哥哥经常在唱的“星之弗朗明哥”。
  
       虽然喜欢  但是离开了
       就像是在看  遥远的星星
       虽然喜欢  但是没有说出口
  
  哥哥哼出来的那半吊子的歌声,就像是黏在耳朵里一样,怎么都甩不掉。
  现在想想,那应该是把自己对还没有来东京的厚子的思念唱了出来吧。而且他总是重复这两句歌词,让听的人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简直就像是坏掉的磁带机一样。必须要去哥哥的房间确认一下才行。
  不不不不,哥哥唱的什么歌这种事情根本就无所谓。现在自己想要听的是甲壳虫——。
  “对进来说,这些政治问题也不是完全没关系吧”
  突然就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进看了看浩太的侧脸。
  “只是捡到了一个燃烧瓶就被警察抓了,还受到了学校的停学处分。在这家伙的学校也有不少活动家,但是对于这样的处分却没有发生反对运动。对权力没有办法反抗,在学校还被孤立......真是太可怜了”
  可怜,这个单词就像是针扎在进的耳朵里。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刚才开始就一直响个不停,吵死了!”
  进握紧拳头的手用力锤向桌面。桌上的碗碟都跳动了起来。
  “给我安静点!星之弗朗明哥”
  进站起身用手指着哥哥的脸。当最后还在摇晃的啤酒瓶停下来的时候,整个房间都安静了。
  “......星之,弗朗明哥”
  浩太带着疑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进感觉到自己脖子上已经有汗珠在滴落。他把中间的重要部分全都省掉了。
  “进,你这是什么语气”
  父亲严厉的声音传了过来。进马上站起身跑出了房间。比起愤怒,更多的是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羞耻。
  在玄关穿好鞋子的时候,放在鞋柜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一下子就没有了要出去的欲望。进猛地一下停住了脚步,站在了已经打开的房门前——这个电话莫非是。
  进后退了两步拿起听筒。
  “您好,这里是杉冈家”
  他一边窥视着其他人,一边小声的说道。
  “啊,小进?我是直也”
  跟他猜测的一样。这个时候母亲从里头的房间走了出来。应该是听见了电话的声音所以才出来了吧。进转过身用手捂住了话筒。
  “.....有什么消息了么?”
  肯定是有什么事情才会打电话过来。他拜托过直也,如果有关于甲壳虫乐队专辑的新情报,就马上打电话通知他。
  “刚才厚子跟朋友打电话问了”
  进有些焦急的催促他赶紧往下说。打来电话的不是厚子,大概是因为顾虑进的心情。白天的那件事情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那个朋友说,在涉谷有一家经营进口唱片的小店,店里头把甲壳虫的新唱片当做装饰品摆在那里。那家店话应该能够买到。”
  
  
  第二天放学后,进就赶去了涉谷的道玄坂。
  沿着百轩店那满是酒吧和咖啡店的小路走进去之后,就找到了那家立着写有“进口EP&LP唱片”小看班的建筑物。
  “我想应该就是这里了”
  看了一眼手上的纸条之后,直也这么说。因为从厚子那里打听到店名还有地点的都是直也,所以他也一起跟着来了涉谷。终于能够见到自己想要的专辑了,进开始觉得紧张起来。
  店铺是在建筑物的二楼。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上去,打那扇冰冷的铁门。从店里传来了没有听过的刺耳的摇滚乐。听起来不像是甲壳虫的歌,进对音乐的了解他也就只有这种程度了。
  狭窄店铺内的架子上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唱片。穿着藏青色大衣,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年轻男子,正在熟练的翻动着唱片。看起来客人似乎只有他一个。
  深处的柜台里坐着一个满脸胡子,嘻哈风格打扮的店员正毫无顾忌的打量着两人。应该是在提防着这两个突然进店的高中生。
  自己要找的唱片会放在什么地方,进是毫无头绪。没有办法他只好走向柜台。
  “甲壳虫最新的那个两盘装的唱片,这里有么。听说是上个月,英国发售的那个......”
  店员眯起了眼睛。就在进内心还在为对方会不会搭理自己这些感到担心的时候,那个店员很干脆的用手指向背后。
  “就是那个吧”
  进呆呆地张开了嘴。一个纯白的唱片盒被装饰在橱窗里头。上面没有提名。只有“The BEATLES”的小字浮在上面。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唱片外包装。
  “好厉害....”
  一不注意就说了出来。这里头装的的就是,收录了前天听到的所有音乐的唱片。只是这样想想就觉得安耐不住心种激动的心情。迫不及待的想要马上拿到手。
  “就是那个。专辑的题名也是‘The BEATLES’。下面还有一排字体比较小的七位数字。那就是专辑编号,据说每一张的数字都是不一样的”
  店员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功绩一样介绍着专辑,但是进一点都没听进去。
  “那个,要多少钱”
  “价格可是很贵的哦。毕竟是两盘装的。我们这里要卖五千圆......”
  “我买了”
  进打开学生书包,拿出一个信封。进口盘的唱片一般都会很贵,这也是厚子提供的情报。而这五千元几乎是他存在邮政局的压岁钱总额了。
  当然他把钱取出来的事情家里人是不知道的。从昨天晚饭之后他还没有跟家人说过话。之后可能会因为这件事情被家人说些什么,但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如果不赶紧把它买下来,可能就要卖完了——
  “等等,等等,这个可不是商品啊”
  自己递出去的信封又被店员退了回来。
  “这个是店长的私人物品。虽然还进了几张用来卖的商品,但是那些已经全部卖掉”
  “.....钱的话,我有”
  “不,不是那个问题。我只是在这里打工的并不是店长,所以就算我想卖也做不了主。而且说到底,这里放着的只是个包装盒而已,里头是空的。唱片早就被老板拿回家去了”
  进当场就蔫了下去。里头是空的的话,连让对方放出来在店里听一下也不可能了。
  “抱歉了啊。可以的话,看看其他的唱片吧。甲壳虫以前的专辑也有哦。除了这张以外的基本都有”
  进缓缓的转过身去。他想要的就只有那个两盘装的,闪耀这白色光辉,封面上写着The BEATLES的专辑。其他的专辑他都不想要。
  “除了甲壳虫以外的,Cream也很不错。最近才发售的,Cream的‘white·room’简直神”
  随着身后的店门关上,店员的声音也中断了。两人走出了建筑物。接下来要怎么办呢。要去其他店里头去找找么——但是,两人完全不知道什么地方还会有经营进口唱片的店铺。
  “喂,就是你”
  听见背后有人在叫喊,两人回过了头,是刚才在店里头见到的那个穿着大衣的男性,手里还提着装满了LP唱片(传统黑胶唱片)的袋子。
  “甲壳虫的新专辑,你是来买那个的么”
  进点了点头。男子用拳头抵住嘴唇思考了一会。
  “我从很久以前就经常听甲壳虫。大学还加入了轻音乐部,我们这些西洋音乐迷经常会私下交易或者交换唱片”
  “......哦”
  虽然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还是小声的附和了一下。
  “然后呢,其实我现在准备要去咖啡店见一个大学的朋友,那家伙就是在刚才的店里头买了那张专辑,当时什么都没有考虑就买下了,所以现在很缺钱呢。他还说了希望我能用五千圆买下那张专辑”
  男子微小的靠近过来,小声的说道。
  “但是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狂热的甲壳虫乐队粉丝。如果可以的话......就把买下它的权利让给你们吧,怎么样”
  “诶....”
  一瞬间,进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真的会有这么幸运的事情么。
  “嗯,突然这么说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呢。那么就先把唱片给你看看吧。虽说也不是不能马上就交易。不过就算你想花上两三天来好好考虑一下也没有问题.......总之我先去叫那个朋友了。你们就在那边的稻荷神社等一下好么”
  男子手指的方向有一个红色的鸟居。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个坏人,但还是小心为妙。不过只是先看看唱片的话,自己这边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进用力的点了点头。那我马上就回来,说完,穿着大衣的男子就跑开了。
  “真是太好了呢,小进。看样子能买到唱片了”
  穿过了鸟居之后,直也有些激动的说着。两人站在空旷的境内(神社内门前的空地)等着。
  “......如果真是那就就好了”
  进表面上很慎重,内心却已经在拼命抑制着想要大笑的冲动。他完全想不到那个大学生会说谎的理由。看来自己今天是真的可以拿到那张专辑了。就连大部分日本的甲壳虫歌迷都还没有听过的,那张纯白的“The BEATLES”。虽然今年一直都很不走运,但是今天的自己可真是天大的逆转——。
  只是,他多少还是有一点在意。
  如果持有专辑的朋友在附近的咖啡店的话,那么把进他们也带过去不久好了。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神社的境内见面呢。
  “久等了,我带人过来了哦”
  从入口那边传来了洪亮的声音。进嘴边的笑容消失了。穿大衣的男人带来的并不止一个人,而是三个人。盖到肩膀的长发都粘成一篇。穿着的皮质夹克和毛衣也都满是污垢,从外表看起来就不像是大学生的样子。跟穿大衣的男人一起进入境内“朋友”有两个。还有一个人留在了鸟居那里。
  没有一个人拿着像是唱片的东西。
  “我们去里面一点说吧。在这里的话可能会被别人看到”
  穿着大衣的男子一脸微小的这么说。进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肚子里就像是吃了石头一样沉甸甸的。
  (被算计了)
  这个男人是有说谎的理由的。进的包里头装着为了买专辑而带的现金。刚才在店里头的时候他还把信封拿出来过。
  “直也,你现在马上逃走”
  进对儿时的玩伴小声说。
  “诶,你在说什么啊,小进.....”
  “抱歉啊,唱片没有了”
  大衣男子淡淡的说。他的这幅样子让人看着觉得更恶心了。从外表来看是个正经的大学生,内心就是个纯粹的小混混。利用进他们在没什么人的境内等待的这段时间,从附近叫来了同伴。
  “但是,钱还是要留下来。那不是你们这样的孩子应该带在身上的金额”
  直也面色铁青的看向进。看来他终于理解了现在的状况。
  然后接下来的瞬间,他就头也不回的向大路上跑去了。一下子就从站在鸟居那里望风的那个男的旁边逃走了。跟新宿那一次从警察面前逃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虽说是自己说的让他赶紧跑,但没想到他居然能跑的这么快。应该是被吓的不轻吧。多少跟自己说一句两人一起逃跑也好啊。
  “那个小鬼不用管。拿着钱的是这个”
  大衣男对同伴们吼道。看样子这个男的应该是他们的领头。进咬紧了牙关。虽然说现在路上没什么人,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人。只要大声喊的话或许会有人注意到。这附近也算是繁华的地段,巡逻的交警应该也会比较多才对。
  就在他大大吸了一口气的时候,他注意到大衣男拿出了一把小刀握在手上。
  “你也不想受伤吧。而且我们也不想闹大。只要你把刚才的信封拿出来,马上就能结束了”
  小刀应该只是单纯的威胁而已。但如果他是认真的话。想到这,进僵硬的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男子晃了晃手中的刀,催促他赶紧把钱拿出来。进没有办法,进只好打开书包,手里紧紧捏住了装着钱的信封。因为被威胁所以没有办法。只能怪自己不走运,放弃了——、
  突然,鼓声和尖锐的吉他声在进的体内回响起来。是甲壳虫的“Birthday”。感觉就像是已经停止了的心脏又重新跳动了起来,胸腔内的温度急速回升。
  “.....开什么玩笑”
  进口中喃喃的念到。如果在这里把钱交出去了,那么自己就再也别想买到那张唱片了。难道自己明年也要念叨着今年真不走运去度过么?那样的人生不光是明年,更遥远的未来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开什么玩笑。
  那样是事情,就算死也不要。
  进抬起了头,仔仔细细的观察了把自己围住的这几个男人。每一个都是一张混蛋的脸,跟甲壳虫的那个专辑简直就是最好的对比。
  他把从信封里拿出来的五千圆纸币,举到跟脸同样的高度。纸币在冬季的风中飘动,如同旗帜一样。接下来的瞬间,他把纸币揉成一团塞进了嘴巴。紧紧的咬住,双手也紧紧的握拳。
  “臭小鬼,竟然敢耍我们!”
  根本就没有办法抵抗的进就这样被三人按在了地上。眼镜一下子就被踢飞了出去。就在他想要吞下口中的纸币的时候,几根手指伸到了他的嘴里。他本能的咬了下去。
  “好痛!”
  就在他内心想着活该的瞬间。就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人打了一拳。整个视野都开始旋转了起来。
  “给我张嘴,马上”
  就算刀刃压在鼻梁上,他也还是紧紧地咬着牙关,就算血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开来。他也依旧用眼神说着,我拒绝。
  从远处传来了什么人叫喊的声音,而且声音还在渐渐接近。比起发情的野猫,明显要大很多的叫声,仔细听才渐渐注意到,那是有人的声音。
  “小进,说话啊~~~~!”
  小个子的坊主头向境内跑来。是应该已经逃跑了的直也。手里还挥舞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捡来的啤酒瓶。被吓了一跳的男人们慌忙从进的身跑开。
  “给我放开!放开!放开!”
  就算男人们已经放手了,直也还是一个劲大喊着挥舞手中的酒瓶。刚要站起身的进正好就被酒瓶底砸中了鼻子。看样子直也已经看不清周围的情况了。脸部的表情扭曲了,眼泪也流了下来。可以看出他已经尽全力在鼓起勇气了。虽然让进觉的很高兴,但是这下连他也跑不掉了。
  就在进还在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的时候。
  “你们,在干什么呢!”
  从背后传来了另外的声音。穿着制服的警官在鸟居门口跳下自行车,朝这边飞奔过来。应该是注意到了直也的叫声吧。
  负责望风的男人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大衣男像是有些懊悔的咂舌,他猛地向着警察的那边跑了出去。只有鸟居那边一个出口可以从这里出去,他应该是想要逃跑吧,结果一下就被警察抓住了大衣的下摆,摁到了地上。另外的两人看到这一幕马上就各自逃跑了。
  
  
  进用冰袋敷着脸颊,呆呆的望着晒在窗台上的那张五千圆纸币。上面那个皱巴巴的圣德太子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别人一样。纸币没有破损。如果拿去银行的话应该就能换成新的了吧。
  因为牙齿被打断了一根,所以就算已经过去了两天,脸颊依旧没有消肿。
  那之后,想要从进那里抢钱的家伙全员都被抓到进了看守所。听警察说,那些人是经常在道玄坂一带搞恐吓勒索性质恶劣的犯罪团伙。每次都是由那个穿大衣的男子巧妙地引诱受害人去人比较少的地方,然后再实施勒索。只是,那些家伙的目标通常都是年轻的女学生。
  如果厚子去了那个店的话,或许就会变成他们的目标。这么一想就感觉自己是为了厚子所以抓住了那帮家伙。虽然只是错觉。
  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之后,结果还是没能弄到那张白色的专辑。看来只能等到明年,专辑在日本发售了。
  要是现在,能听到“The BEATLES”的曲子就再好不过了。
  “.....进”
  旁边的屋子里传来了浩太的声音。
  “有事想跟你说。到我这边来一下”
  直到现在自己还是没有跟哥哥说话。并不是因为还在生气,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而已。
  进没有回答。既然有话要说的话就自己过来啊。就在他迷茫着要不要这么回一句的时候,房间门被哥哥打开了。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手里还拿着一个放磁带用的磁带机。
  “我想向你道歉来着的”
  浩太的话让进瞪大了眼睛。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记忆中,哥哥会向自己道歉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少有了——因为浩太根本就不会做出需要道歉的事情。
  “在这之前,我说了你很可怜这样的话,真的很抱歉.....你是个很坚强的人。是我不该那样说你。至少从今年的春天开始,我就不应该那样说你”
  大概是想说,从跟厚子开始交往的那个时候开始。说着,他把磁带机放在了地板上,插上了电源。进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看着哥哥做着这些。
  “那个,要干什么?”
  终于进开口了。这是三天以来他第一次跟哥哥说话。
  “这个暂时借给你。为了表示歉意”
  说完之后,哥哥就出去了。因为只有一个人,进就坐到了磁带机的前面。里面装的是什么磁带呢。没怎么多想他摁下了播放按钮。
  从磁带机中以极大的音量传来了音乐是甲壳虫的“Birthday”。进立马起身打开跑到了哥哥房间的门前冲了进去。为什么哥哥会有这个磁带。
  (我没有能直接收听那个节目。不过......从朋友拿到了录音)
  脑袋中回想起来的是厚子说过的话。原来是这样,进总算是明白了。以为她口中的朋友是指的甲壳虫乐队的粉丝。没想到居然是恋人。
  进躺了下来闭上眼睛,逐渐沉浸在乐音乐之中。
  随着节目进行,题目是“Ob-la-di, Ob-la-da”的曲子开始了。强劲的钢琴声在耳边回响。然后“Ob-la-di, Ob-la-da”的副歌又开始了。之前听的时候还觉得这首歌很天真,但是现在听过之后觉得这首也跟其他的曲子一样美妙。下次一定也要让直也听听,他救了自己这件事情,自己还没有好好的去道谢呢。
  今年一直以来的不幸——停学的事情,失恋的事情,被殴打的事情。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就连伤口的疼痛都消失了。
  嗯,不管怎么说至少还有音乐。自己现在非常确信,明年一定会是走运的一年。至少可以肯定“The BEATLES”会在明年发售。
  人生还会继续。自己的人生肯定还很长。
  会有多长呢,现在的进还难以想象。
  
  
在这个房间里与你一起    1977

  从最开始的时候后他就知道这是个梦。
  准备回家的竹井,正在沿着坡道往代官山公寓的方向前进。地面像是笼罩着一层黑影一样黑漆漆的,唯有那栋混凝土的公寓在夕阳的照耀下散发着温暖的光辉。不管怎么看都找不到有一点脏污或者裂痕。就像是刚买回来的积木一样。
  穿着青色条纹和服的八重,正站在三楼的窗边。那是刚结婚的时候,她经常穿的衣服。眼中的八重看起来是那么的年轻,而且看起来还是怀有身孕的样子。
  这是在惠子出生前不久,他看到过的场景。正要关上窗户的八重注意到了竹井。像个年轻的小姑娘一样向他招手,或许是反应过来,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太幼稚了,八重动作有些生硬的低下了头。
  就在竹井深吸一口气想要跟八重大招的时候,剧烈的咳嗽让他回到了现实。竹井正蜷缩着躺在床上。从肺部传来的疼痛就像是背后被人用针扎了一样。这时感觉到有谁在温柔的抚摸着自己的背部。他微微睁开眼睛,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满头白发的八重。
  “还在疼么”
  竹井摇了摇头,说了声没问题。这么说过之后确实也感觉疼痛稍微缓和了一点。
  这里是代官山公寓的一楼。竹井靠坐到摞起来的坐垫上。虽然自己感觉才刚过完中午,但是屋子里的荧光灯却都已经点亮了。看来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的样子。
  心口又传来了从未有过的剧痛,竹井这次只是暂时从医院回到了家里。他第一次看病是去年秋安的时候。医生虽然告诉了他一个病名,但他马上就知道那是骗人的。有一个熟人在一开始的时候都是跟他一样的症状,而那个熟人在一年之后就去世了。自从住院之后他就不停的去询问自己的病症,最近终于被明确宣告是胃癌末期了。
  不可思议的是竹井并没有觉得那么震惊。自己七十七岁的喜寿也已经过了,现在自己的心情感觉就像是该来的总要来一样的。但是在那之前,自己想要再回一趟那个自己住了几十年的代官山公寓。用这样的理由,当然顺利说服八重他们。所以就得到了从今天一天的外出许可。
  “爷~爷!”
  传来了一个听起来吐字不是很清楚的声音。穿着带领子,看起来像是正装的连衣裙的女孩子,两只手扒在被子上。她是竹井的重孙女千夏。年龄应该还不到三岁才对,但是个子已经很高了,还有着挺拔的鼻梁。看起来就像是小时候的惠子。
  “不是爷爷,而是曾爷爷才对吧”
  个子高大的浩太笑着订正到。抱歉,在您这么累的时候还来打扰,说着,浩太的妻子就准备把千夏抱起来。
  “没关系的,厚子。这样就挺好”
  竹井挥手制止。他终于回想起来自己刚才在干什么了。自己刚才一直在跟上京来的浩太他们在聊天。
  浩太大学毕业之后就去了一家商社上班,三年前,跟从学生时代就一直在交往的厚子结婚。现在一家三人一起住在神户那边。虽然嘴上说的是为了补偿盂兰盆节的时候没能回来,但是会在九月末这种不前不后的时期,特地全家三人一起上京,原因早就不言自明了。要在这个公寓里跟竹井见面,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了。
  过了今天,竹井就又要在回到医院去了。再之后的事情,恐怕全家人都很明白。
  “爷爷,要睡觉了么?”
  千夏天真的询问。不,这个孩子应该不能包含在内。人生要走到终点这种事情,两岁多孩子还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竹井放松了表情,抚摸了一下她扎起来的头发。
  “已经起来了。只是因为太久没回来,突然安下心来才会不小心睡着了”
  说话的声音没什么力气,还有些沙哑。他尽量用了比较简单又容易说清楚的词语来组成句子。
  “安新?”
  “平静下来......开心,的意思”
  “自己家,很开心?”
  听到曾孙女说的话,不知为何感觉心头一震。
  “是的,很开心哦,惠子”
  面前的千夏有些呆呆地望着他。竹井叹了一口气,自己刚刚说的那是女儿的名字。在这之前,自己从来没有叫错过家人的名字。
  
  
  不知何时,竹井的意识又飞向了遥远的过去。
  手里牵着摇摇晃晃走路的惠子,在夕阳中一步一步地登上公寓的楼梯。她身上的那件有点短的连衣裙是八重亲手做的。就在马上要到达二楼的的时候,惠子一下子变高了,头发也变长了,背上还背着双肩包,是小学时代的惠子。因为是在梦中,几年的时间简简单单的就能跨越。摇晃着背上的双肩包,她就跳上了楼梯。
  站在二楼的惠子,像是跳舞一样的转了一圈。一瞬就变成了穿着蒙佩的女学生的样子。这回她耸着肩,一步一步沉重的向上走去。是战争时期,送俊平出征那天的惠子。(蒙佩:只是读音没查到对应的词,感觉是日本人也快忘记的一个词,查过之后应该指的是战争时代以及战后穿的那种束口的衣服,对他们来说是战争和贫穷时代的象征)
  那段日子,竹井虽然知道女儿是在牵挂着的人是谁。但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女儿,只能默默的祈祷俊平能平安归来。
  终于走到上最后的楼梯,这次的惠子穿着鲜艳的青色连衣裙,头发也扎成了马尾辫,一副年轻妻子的模样。就像过去竹井做过的那样,手里牵着年幼的浩太,走上了三楼。
  惠子打开们,走进了那个竹井曾经住过的房间。耀眼的夕阳撒满了整个走廊,脚下沐浴在橙色的光辉中,竹井也走上了三楼。
  对了,竹井心中念道。
  这里是自己真正的家。自己终于回家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已经变得有些昏暗。周围没有看见浩太他们的身影。只有八重一个人坐在床边,她正在叠着竹井的毛巾和衣服。
  感觉到口渴,竹井向放在旁边小桌子上的玻璃吸口伸过手去,察觉到他动作的八重转过身来。立起上半身,默默地把吸口放到竹井口中。
  “谢谢”
  喝了一口之后,竹井向八重道谢。
  “浩太他们呢?”
  “去涉谷买东西了”
  两人又回归了沉默,只听见窗户的树叶被风吹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已经要晚上了啊”
  还没,八重一边回答他,一边抬头看了一下挂在柱子上的时钟。
  “才刚过三点而已”
  因为公寓旁边种了很多树的关系,光线不是很好。刚入住的时候还都是些刚种下不久的小树苗,五十年后的现在都已经长的跟公寓差不多高了。简直就像是家住在丛林里一样。
  “三楼那边的话,采光应该挺好的吧”
  接着公寓扩建的时机,竹井夫妇二人搬到了一楼。二楼住的是俊平和惠子,三楼则是孙子浩太和进。后来浩太结婚的时候搬出了了,现是进一个人独占三楼。
  竹井抬头望向天花板。眼睛里闪过了在梦中见过到的那红色夕阳的光辉。最近这十年,自己都没怎么上过三楼,想到这些就感觉内心像是被揪住了一样。
  (自己家,很开心?)
  千夏这么问自己的时候,自己没有能马上回答出来。明明好不容易才回家,但是却又没有回家的感觉——
  “......没有,回到家了的感觉么”
  妻子的话让他吃了一惊。坐在枕边的八重也抬头望着天花板。这个不善言辞的妻子准确的猜中了竹井的内心。大概是因为两人本身性格就很像,又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也是多亏了她,竹井在因病卧床的这段时间,也没有因为身体的不自由而觉得很痛苦。
  “啊啊......没有”
  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自己一个人上不了三楼。他不想给一直照顾自己,已经很疲劳的妻子增加更多的负担了。
  “去三楼看看吧”
  八重淡淡的提议。竹井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苦笑。
  “明明刚搬进这里的时候,还是那么讨厌三楼”
  那个时候高层公寓还很少见。每次往下看的时候后总有一种要掉下去了的错觉。但是当在夕阳中回到的那个房间的时候,才注意到那就是自己最宝贵的地方。自己在搬到这里之前,心中就一直在描绘着那样一幅景象。
  八重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的等着竹井回答。真的能带我上去么,需要的不是这样的反问。在妻子面前,他只需要表达出自己的意愿就好了。
  “谢谢。那拜托了”
  竹井低下了头。
  要去三楼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竹井的身体已经没有办法自己站起来。睡衣外面又披上了一件开襟毛衣,他在八重的搀扶下花了不少时间才好不容易走到了玄关。坐到了放在那里的小凳子上休息了一下。
  现在,公寓里只有八重和竹井两个人。惠子出去买晚饭的材料类,俊平出了公司。能来帮忙的家人一个也没有。而且就算有,也一定会说太危险了而反对两人这么做。
  “进呢,他在楼上么”
  “浩太他们来之前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正在穿鞋子的八重回答道。
  “或许,他会来帮忙”
  虽然这么说了,但是竹井并不这么想。不如说他可能才是最反对两人这么做的人。
  大学毕业之后,进去了一家很大的啤酒公司上班,但是在临近夏天的时候辞职了。这几个月都没有去找新的工作,一直游手好闲。据惠子说他极端讨厌有人在自己睡着的时候上去三楼。他虽然也去过医院探望竹井,但每次都是无精打采有些冷淡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别人口中现代年轻人样子的典型。根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鞋子也好久没有穿过了啊。脚下的感觉让竹井觉得有些怀念。也更让他感觉到自己距离健康越来越远了。
  终于打开门走到了外面。不管是一楼的公共部分,还是建筑物的前面都没有看见其他人。几十年间都没有变过,熟悉的景色。从外面隐隐飘来了银杏果的臭味。
  竹井单手扶着栏杆,另外一只手搂在八重的肩膀上。用比在梦中所见到的惠子还有浩太更靠不住的,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往上走去。
  手脚的关节都像是锈住了一样。还没走两步就感觉呼吸跟不上了,在第一个楼梯间停住了脚步。身边的八重也是一样,身材矮小的她要支撑住身材高大的竹井本身就很困难。而且她还有着不输竹井的年龄。
  公寓的墙壁还有扶手到处都有长年渗进去的脏污。虽然觉得这栋公寓已经很旧了,但是跟住在里头的人比起来,还是自己要老的更快一些。就算竹井不在了,只要不被拆毁,这栋公寓就会一直留在这里。当初选择这里的原因,就是因为它足够坚固。
  “你们,在干什么呢”
  从下方传来了尖锐的声音。回过头一看,穿着牛仔裤,披着一件花哨的衬衫的进正盯着这里。看样子是刚打完小钢珠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装满罐头的纸袋。
  八重被突然出现的进吓了一跳。支撑着丈夫腰部的手一时没使上劲。身体就这么向后倒去,伸向三楼的手渐渐从视野中小时,之后的事情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竹井又进入了梦中。
  夕阳中,他独自走在路上,一边还注意着不被地面上的裂痕绊倒。
  拖在地上的右脚还是没有知觉。骨头应该还好,但是肿胀一直没有消去。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在一边露宿一边前进,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附近的房屋全都倒塌了,路旁随处可见被草席盖住的尸体。活着的人则耷拉着肩膀围坐在篝火旁边。堆满了家财的马车,还有看起来像是军用的汽车从竹井身旁驶过。
  在这幅悲惨的光景中,只有渐渐西沉的夕阳是那么的美丽。竹井向着那散发着温暖光辉的夕阳走去。
  这是他在关东大地震时候的记忆。
  大手町自己上班的贸易公司没有在地震中倒塌,但是竹井被在地震中倒塌的书架砸到了脚,他也是公司里头唯一的伤员。
  但最让他担心的是跟他订婚的爱子。她跟姐姐八重两人一起生活在茅茅崎。东海道线恢复运行遥遥无期。于是他就强忍着脚上的伤痛,步行过去确认爱子的安危。
  从多摩川那边来的难民那里听说了朝鲜人在横滨那里发起暴动的传言。但是自己这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化作废墟的街道,还有满脸疲倦的难民。他也被杀气腾腾的日本人组成的自卫团盘问了好几次,被镰刀还有竹枪指着的时候真是害怕极了。
  看起来地震中神奈川那边的情况比东京还要眼中严重。
  自己的婚约者到底会不会有事,不安在他内心膨胀。一定会没事的,他坚信着,为了摆脱不安的想法,竹井开始思考起未来的事情来——考虑起跟她起结婚之后的未来。
  (自己以后的家,一定要住在一个坚固的地方)
  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的想法。自己每天下班后回去的家,那是一个能抵御地震和火灾的家。就算是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在自己老去了之后依旧能安心居住的家,想要再那样的家里跟那个人一起生活。
  自己以后一定会遇到好事。毕竟自己都经历过这么不幸的灾难了。
  竹井这样对自己说。
  
  
  “......不管发生什么都要绝对静养,这不是医生作为允许暂时回家而提出的条件么。就算是父亲的要求怎么可以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情,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可就没办法挽回了”
  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了愤怒的训斥。微微睁开眼的竹井还是在公寓的一楼。穿着罩衫和小脚牛仔裤的惠子也在旁边,她正跪坐在八重的面前。虽然看外观很年轻,但是简短的头发有些黑的不自然。听说她最近开始把白头发染黑。
  八重面无表情的静静坐在那里。既没有反驳也没有点头承认,只是坐在那里听着而已。
  “要不是进刚好回来的话,真不知道爸爸会怎么样.....总之,请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了,好么。妈妈你的年龄也已经很大了”
  不知道是不是说了太多有些累了,惠子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题转到了今天的晚饭上面。浩太他们也过来了,所以今天晚饭会有很多人。晚饭要做什么,在哪个房间吃晚饭都要事先决定好,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想到这些,惠子就匆匆忙忙的走出了门。
  看到她出门,八重这才松了一口气。
  “抱歉了啊”
  竹井对八重说道。毕竟这件事情的起因就是因为自己。不,没什么,八重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那么,什么时候去三楼呢”
  看八重的样子,刚才的事情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竹井微微笑了笑。只要对什么事情下定了决心,妻子就绝对不会动摇。
  “说的也是呢.....”
  说实话,自己不觉得凭自己现在的身体能走到三楼。而且,而且现在二楼那里还有惠子在。
  刚才自己看到的梦,让他回想起了那间自己选择那间屋子的理由。因为那里,正是五十多年前,那个年轻的竹井在自己心中描绘出的理想的家。
  爱子去世,自己住到这栋公寓之后,竹井就再也没有失去过任何一个家人。自己的理想应该已经实现了。但是,他心中还想念着那里。自己还想要再看一眼。
  玄关那里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八重站起身出去迎接。没一会进就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他用不太端正的姿势正坐了下来,用手摸着自己有些过长的头发。
  “没事吧,爷爷”
  “进没有抬头,只是用问头的声音问道”
  “嗯,什么事都没有”
  “抱歉,是我不该突然从下面跟你们搭话。感觉就像是我害你们摔倒了一样”
  进的外套还沾着一块白色的污渍。应该是刚才在接住从楼梯上摔落的竹井的时候自己也摔倒了吧。
  “不,多亏了你才得救了.....谢谢你”
  房间又静了下来。进不善言辞的样子简直跟八重一模一样。小个子和细致的容貌也跟八重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可思议的,这个家人的性格和外貌被明确的分成了两个类型。进这样跟八重很像的不善言辞的人,还有像惠子跟浩太还有千夏那样性格开朗的人。让人联想到了爱子。不过说到底,大家也都是有着同样血脉的亲人。
  在这之后应该也还会有这样的子孙出现吧。不过很遗憾的,竹井能够见到的就只到这一代为止了。
  (遗憾,么)
  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情了。
  “爷爷,想要去三楼么?”
  进出乎意料的打破了沉默。竹井一时回答不出来。为什么他会问这个问题呢。
  “现在,不是我在使用三楼么。因为是最高的一层。所以一个人呆在上面的时候就会觉的很安心.....感觉有一种,只有这里才是自己家的感觉”
  进低着头小声说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的手指有些神经质的交叉在一起。被长长的头发盖住的脸颊看起来脸色很不好。
  “既然我都有这样的感受,那么从很久以前就一直住在那里的爷爷还有奶奶肯定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屋子里都没什么变化,跟你们两人住的时候差不多......啊,屋子被我放火烧过一次,所以还是变了!”
  进突立起了膝盖,向竹井探出身子。
  “如果可以的话,让我来背你上去吧”
  
  
  进的肩膀比想象中要小,身体也很瘦弱。
  “那么,要出发了。如果觉得痛的话就赶紧说出来”
  竹井的背部离开了靠垫。背着祖父的进摇摇晃晃的向玄关走去。走在前面的八重打开了门。
  虽然因为长期生病的关系,竹井比以前瘦了不少,但是毕竟个子高,还是相当的有分量。踏上楼梯的时候,进的脖子就已经开始渗出了汗滴。
  “不好意思,能在那个楼梯口先休息一下么。现在的我,没什么体力”
  从进咬紧的牙齿之间发出了声音。快步追上两人的八重,把椅子放在了楼梯间。进小心的放下了背上的祖父。
  “二楼因为妈妈在那里,所以我准备一口气上去”
  进一边偷偷的看着上面的情况,一边用单手揉着有些抽痛的胃部。
  (因为不想让别人担心所以才没说,之前就有胃溃疡的毛病。因为病症加重了,所以才会从公司辞职)
  从屋子里出来之前,进说过的话在他脑袋里回响起来。两人的视线依旧没有交集,进涨红了脸说着。
  (我在啤酒公司的工作,从早到晚都在各个居酒屋和酒吧之间来回穿梭,在那之后还要去给超市进货的人当接待。
  本身我就不怎么会说话,业绩也总上不去,每次遇到科长就会被骂。但就算那样我也一直在忍耐着,直到有一天在厕所吐出了一大摊血。因为胃溃疡变严重了,吐出来的血看起来就像是浓稠的颜料一样)
  说完这些之后,进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样抬起了头,虽然跟爷爷比起来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了,他补充的说了一句。没有跟竹井他们说过这件事,或许就是在顾虑这些。
  (无所谓,都无所谓了,这样说着离开了公司,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公司了。胃溃疡还没有只好。吃饭也没什么食欲.....但是,等治好了之后我一定会好好回去工作的。不过就算我突然出去工作了,在爷爷你们看来也会觉的很奇怪吧。)
  竹井觉得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这跟八重从最初的丈夫那里逃走的事情很像。对于沉迷女色的丈夫忍气吐生的她,有一天就突然回老家然后再也不见了。
  他做的事情跟几十年前祖母做的事情根本就是如出一辙,自己却擅自把进跟最近的年轻人归为一类。从不讲理的事情中保护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不管在哪个时代都一样。
  “......好,走吧”
  进再一次背起了竹井。向窗外望去,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距离傍晚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越接近二楼,就越能感受到从孙子背上传来的紧张感。二楼的门微微开着。惠子为了给屋里透透气的时候偶尔会这么做。从屋里还传来了微弱的电视机的声音——自己这边发出来的声音也会像这样传到屋子里头吧。
  在走上三楼的楼梯前。竹井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或许是因为压迫到了神经的关系。突然的剧痛让他的视野都变得模糊起来。
  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从额头冒出了大量的汗珠。一时间都感觉像是要失去意识了一样。终于疼痛消除了,竹井在二楼的楼梯间坐了下来。
  “要回去么”
  竹井对提问的八重摇了摇头。
  “不....已经没关系了”
  姑且算是做出了回答。好不容易才上到这里。如果这次回去了的话可能自己就再也没有上三楼的机会了。
  突然,屋里电视机的声音消失了。不知何时们也打开了,穿着拖鞋的惠子走了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啊”
  仿佛空气都在颤抖。就在竹井和八重准备开口的时候,进站到了中间。
  “我想让爷爷去看看三楼的屋子而已,是我想这么做的,不是他们拜托我这么的”
  “不要说的你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惠子严厉的说道。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装的像个好孙子。明明爷爷早就回来了,你却打小钢珠到刚才才回来。厚子和千夏两个人都来过了”
  听到厚子这个名字的的时候,进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竹井大概察觉了事情的原因,他是不想跟厚子见面。
  接下来惠子又把怒火指向了八重。
  “还有妈妈也是的,刚才才嘱咐过才对吧。居然无视也太过分了吧。为了这次临时回家我花了多大功夫,妈妈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
  “.....惠子”
  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竹井抬起头看向女儿。自己的话又中断了。看着自己的女儿都已经这么大了。作为父亲,自己是真的老了。
  “别怪他们俩,都是我任性,硬要他们带我上来的”
  “这我当然知道。但就算这样,也不能让爸爸的身体恶化了。要不然就再也没有办法拿到外宿的许可了。在这以后也能偶尔回来住住,对爸爸来说这样也会更高兴吧”
  听到这些的竹井吃了一惊。原来在惠子看来,这次的临时回家并不是最后一次。她认为在这之后父亲还会活很长时间——不,应该是她决定要这么想。
  “我回来的,惠子”
  楼下传来了洪亮的声音。穿着有三排扣西服的杉冈俊平走上了楼。女婿的外貌跟年轻的时候有了极大的变化。体型和脸型不光变圆了,而且都大了一圈,头发也变得越来越稀少。与头发相对的是嘴边的胡子越来越茂盛了。只有那棱角分明的粗眉毛还能看出一点过去的影子。
  “爸爸,欢迎回来”
  他郑重的低下头打招呼。他今天会这么早回来也是因为竹井在家吧。
  俊平经营的公司因为石油冲击的影响,现在应该正在顺利的扩展业务吧。公司的员工在最近的这十年翻了一倍。(上个世纪国际原油价格经历过一轮骤降)
  “怎么了么,为什么大家都聚在这种地方”
  “进擅自带着爸爸想要去三楼。虽然爸爸说是他自己要求的。刚刚被我发现所以阻止了他们”
  惠子说明的时候口中还带着怒气。嗯嗯,俊平抚摸着自己的胡子。
  “三楼现在是我在使用。只是要带去我的房间而已,没必要意义跟你们报告吧”
  进撇了撇嘴说道。俊平像是刚刚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样,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
  “想要说出这种借口的话,不如先去找找工作怎么样。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打扮成这个样子整天游手好闲.....别总让你妈操心”
  俊平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对他说教。但是少年时代的俊平也有过一段整天无所事事闲逛的时期,这些竹井当然都知道。
  “爸爸,你为什么要去三楼呢”
  俊平蹲了下来,向坐在那里的竹井问道。
  “......三楼的房间,那是我的家”
  跟女婿完全没有办法比,无力的声音。
  “一楼的房间不是么。为啥还特地要回到以前住的老屋子里头去,去了要做什么呢?”
  竹井只感觉到一阵空虚。他只是想回到那个被夕阳包裹着的房间,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应该只要去就会满足了吧。
  “我.....”
  在心中寻找合适的答案。仿佛是从寂静幽黑的内心中浮现出来,突然就出现了答案。
  “我,只是想回到三楼....说一声我回来了”
  自己重复了几十年,每天都会做的这件事情。如果不这么做就没有回来的感觉。但她同时又因为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孩子气而有些伤感。就算做了那样的事情,自己的状况也不会改变。
  “是这样啊....”
  俊平陷入了思考。平时家中的事情,他是不会反对妻子的决定的。公司的事情是自己的范畴,家庭的事情是妻子的范畴,从以前就这样决定好了。
  终于他慢慢的开口了。
  “嗯,总之先去三楼吧”
  俊平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特别是惠子显得格外吃惊。
  “老公,怎么.....”
  “惠子,这样不也挺好的”
  他静静的阻止了还想说什么的妻子。
  “虽然不是很明白,不过对父亲来说这应该是很重的事情吧。如果有什么问题,马上下楼就好了”
  然后,他又轻声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
  “如果有我能做到的事情,什么都可以。”
  在竹井的脑袋里,四十年前俊平说过的那句话有苏醒了过来。
  (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如果有我能做到的事情,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会去做。)
  在日中战争开始那年的年末,他把为惠子买回来的圣诞礼物,送给了俊平的妹妹花奈,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那个时候他跟俊平就是站在这栋公寓的楼梯上。那个时候俊平也说过跟现在类似的话。竹井早就已经忘记了那件事情,不过俊平好像并没有忘记。
  
  
  到三楼的最后一段是由俊平背上去的
  当年竹井夫妇用作起居室的那间朝南的和室。因为挂着厚厚的窗帘,屋子里有些暗。应该是进为了能没有顾忌的听音乐而吧房间布置成这样的,屋子里还有一个塞满了唱片的大书架,屋子的角落放着一台唱机。房间收拾的很干净,整洁的看起来都不像是年轻男性的房间。
  “这里就行了么”
  俊平用下巴指了指窗户边放着的一把安乐椅。在进的帮助下,竹井小心翼翼的把俊平放了下来。
  时间已经是傍晚了。他用手抓了抓窗帘的下摆。注意到这些的八重马上过来帮忙把窗帘拉开了。
  “啊......”
  眼前的场景让竹井大吃一惊。这个住宅区的公寓全部都建在平缓的斜坡上。从窗户向外看的话应该能看到其他公寓的屋顶和代官山小镇。
  但是现在,视野里能够看到的就只有翠绿茂的银杏树枝。关键的夕阳几乎全都被遮住。只有些许光芒穿过了银杏树的枝叶在墙上形成了不规则的光斑。
  上了年纪的竹井夫妇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三楼了。没想到这段时间里银杏树居然长大了这么多。
  “跟以前比起来,采光和通风都要差了不少呢”
  进用有些抱歉的语气说道。就在这个时候,玄关的门被打开了。
  “我回来了~!”
  走进和室的是穿着连衣裙的千夏。紧接着,手上提着百货公司纸袋的浩太和厚子也走了进来。应该是买完东西刚回来。看到大家都聚集在这个小房间里头的时候,浩太瞪大了眼睛。
  “一楼和二楼都没有人所以就上来看看.....大家,为什么都在这里”
  惠子用有些不快的语气回答。
  “爸爸。这样就满足了吧”
  竹井回答不出来。自己都弄出来这么大的动静,事到如今他根本说不出来来自己的期待落空了这种话。
  “哇!好漂亮!”
  千夏把额头贴在了窗户上。应该是在说透过银杏枝看到的夕阳很漂亮吧。她带着笑容转身看向坐在安乐椅上的竹井。
  “很漂亮呢,爷爷”
  曾爷爷,她似乎到现在还没有记住这个称呼。听到她这么说,竹井也透光窗户凝视起来。虽然跟自己心中所描绘的有些不太一样,不过确实是非常漂亮的景色。
  “.....大家都来喝杯茶吧”
  有些出乎意料的,八重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久违的,就在这个房间里吧”
  “好像也挺不错的呢”
  率回答的人是俊平。
  “正好我也有些口渴了。说起来也有很久没有在这间屋子里头吃过东西了呢.....怎么样,爸爸”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吧”
  竹井点了点头。自己还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八重肯定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想法。
  “这么小的屋子,坐不下吧”
  一脸无奈的惠子这么说道,但是进用手指了指分割房间的拉门。
  “把那个拉门取下来,让两间屋子连到一起不就好了。而且我也想喝点茶”
  “我们在百货公司买了红茶哦。就把那个打开喝吧”
  厚子开心的补充道。
  
  
  在竹井的注视下,大家开始了准备。
  惠子跟厚子两人去二楼拿茶杯。进在厨房烧水。想要把手神道暖炉里头的千夏被浩太给制止了,站在厨房的兄弟二人不知道在说这些什么。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眼前的这番场景,但不知为何却觉得是如此的令人怀念。
  甚至感觉,自己最开始就是为了这样的场景才会到这里来。
  俊平从隔壁的房间里拿出了一张很旧的矮桌。那是新婚那会竹井和八重两人使用的矮桌。
  “那个,还留着在啊”
  听到竹井这么说,正在给他膝盖盖上毛巾的八重抬起头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呢”
  他凝视着眼前的八重——夕阳的碎片,奇迹般的穿过了银杏的枝叶,照在了面前八重的脸上。
  夕阳的光辉中,五十年前迎接自己回家的八重,跟面前的妻子重叠在了一起。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又变回了那个年轻的自己。
  “......八重”
  竹井有些害羞的,像以前一样呼唤着八重的名字。
  自己终于回家了。
  “我回来了,八重”
  “欢迎回家”
  八重微笑的回答。
  
  
  
森林的家族   1988

  太阳落山之后,吹起了凉爽的风。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铃虫的叫声。这几天声音的数量又稍微变多了。进入九月之后炎热的日子依旧在持续,但明显能感觉到,秋天已经来了。
  下班回到公寓的杉冈进没有直接回到三楼,而是到了祖母八重所在的一楼。晚饭的时候大家都会尽量会跟祖母一起。
  “叔叔,欢迎回来!”
  在进说我回来了之前就传来了吵闹的迎接自己的声音。看样子好像正好准备吃饭的样子,餐桌上摆着三人份的料理。晚饭的菜单是法式黄油烤鲑鱼,土豆沙拉还有法式清汤。都是祖母的拿手料理。
  “刚好跟曾祖母说你差不多要回来了。时间刚刚好呢”
  正在摆着筷子的外甥女千夏这么说着。她穿着肩膀有花边的蓝色罩衫,下身是一件条纹花的裙子,头发则是编成三股辫之后在脑袋后面做出了一个团子的造型。简直就像是从少女时装杂志上跑出来的模特一样。清秀的五官以及姣好的面容,再加上那成熟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
  就在进取下领带,正要开口的时候,穿着和服的八重,手里端着放了茶杯的托盘走了过来。或许因为身上穿着的那件麻质条纹花的和服自己没怎么见过的原因,看起来就像是别人一样。佝偻的背看起来比以前更矮小了。
  不小心脚下踉跄了一下,眼看着托盘上的茶杯就要掉下来了。进慌忙扶住祖母的双手。
  “.....抱歉”
  八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道谢。
  “不,没什么。要小心”
  最近,这样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多了。应该是腿脚开始有些不灵活了吧。十年前祖父去世的时候,祖母就已经是七十岁后半的高龄了。现如今还能一个人顾及家务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自己已经多次跟她说过不用给自己准备晚餐,但是她就是顽固的听不进去。最后进也只好接受这份好意。
  “我开动了”
  八重、进还有千夏年龄相差甚远的三人,聚在餐桌前开始了晚饭。进的双亲——俊平和惠子在三年前离开了代官山公寓。退出公司经营的俊平在神奈川的藤泽买了一户独栋的房子,两人就都搬过去了。大概是忍受不了这个老旧的公寓了吧。
  虽说三十年前扩建过一次,但总归还是昭和初期的建筑。不仅房间的布局很难受,电线荷载也很小,很多电器装上了也没法使用。而且还时不时会有老鼠和蟑螂出现。
  也有人提出了要重建公寓的计划。但是要重建成什么样子,重建的话会会有什么样的好处,又带来什么样的问题,居民们的意见迟迟不能统一,重建的计划也一直没什么进展。再等下去也没有结果,最后俊平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们搬走的时候并没有把房间卖掉,所以二楼现在变成了空房。
  八重默默地把鲑鱼块送到嘴里,进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虽然年岁已高,胃口却相当好。身体也没有什么大毛病——不过就算这样,一个人生活在这里的八重也还是很艰难吧。
  俊平夫妇二人也一直在劝八重搬到藤泽那里跟他们一起住。那两个人会选择搬去藤泽,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距离八重的老家茅茅崎很近。那里有八重双亲的墓,关东大地震中死去的,八重的妹妹也长眠在那里。
  每当他们说起这些的时候祖母都只是静静的听着,不作回答。结婚之后她住在这里已经有六十年了。这间房子承载她着跟丈夫的回忆。这些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割舍掉的。
  不过话说回来,就让八重这么一只住在这里也不现实。祖母心中应该也还在迷茫。进因为性格跟八重很像所以能理解她的心情。这件事情不是那么快就能解决的。而现在,他有另外一件更关心的事情。
  “今天也我也在代官山这附近转。真的有好多店铺呢。那个叫希露展望台(当地一个有名的商业中心)的地方,有好多感觉像是电视剧里头会出现的建筑呢。不过那里面看起来全都是面向大人的店,所以我就没有进去”
  吃饭的时候,千夏不停的说着她今天看到的东西。虽然说得是标准语,但偶尔会混杂一点关西腔进去。大概是因为她说话的对象是八重和进吧。
  千夏出生之后就一直在神户那边生活。进的嫂子,厚子的娘家在那边。三天前她一个人跑来到了八重这里,这几天似乎都在享受东京的生活。
  受到现在这好的异常的经济状况,代官山这附近华丽的餐厅和经营进口商品的杂货店也变多了。数量多的甚至到了会被时尚杂志刊登的程度。虽然对于一直住在这附近的进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不过对于女中学生来说这里可是宛如圣地一般的存在。
  “八幡路那边也大概的逛了一圈。还拍了好多的照片”
  她指着放在碗碟柜上面那个,看起来像是塑料玩具一样的照相机。那是几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能换胶卷的一次性相机。在东京,经常能看见有修学旅行中的学生拿着那样的东西。最近的女孩子不管是拍照还是被拍照都很喜欢的样子。
  “超级开心....都想要一直住在这里了”
  千夏抬头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道。即便新学期已经开始,千夏依然呆在代官山,其原因就是因为一次性相机。
  开学典礼的那天,她把一次性相机带到学校去,跟朋友一起玩的时候,正好被教导老师看到,相机也被没收了。
  千夏所在的学校是一所校规很严格的公立学校。光是写在学生手册里头禁止携带的私人物品就有好几页——但是,里头不包含相机。毕竟在制定那本学生手册的年代,相机还不是学生靠零用钱就能买到起的东西。
  她还在被叫到学校的父母面前被严厉的训斥了,最后虽然是拿回了相机,但是学校那边要求她提交的检讨书千夏却没有照做。明明没有告知说禁止携带相机,为什么自己要被训斥呢,她对这件事情不能接受,那样的学校她再也不去了,为此还跟父亲大吵了一架。之后就留下一封信一个人来东京了,之后辗转来到了代官山的公寓。难以想象一个中学一年级的学生会有这样的行动力。
  “然后,这是今天买到的。在车站旁边的一个杂货店找到的。是以前美国生产的”
  吃完饭后,千夏从纸袋里拿出来的东西。是个珐琅质的红色马克杯。八重带上了老花镜,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这个马克杯。
  “........你喜欢珐琅质的餐具么?”
  “嗯,最喜欢了!平常就会用零花钱买一些回来”
  “美国制造的珐琅餐具的话,家里好像就有.....虽然是几十年前买回来的。你想要的话,我就去找找吧”
  “想要想要!太好了!!谢谢”
  八重眯着眼看着做出万岁姿势的千夏。不会对自己说教,而且自己说的话也会认真倾听的八重让她觉的很开心。没有选择去藤泽俊平夫妇家,而是选择了代官山的这个公寓就是因为八重在这里。父母电话还有信也都被她妥善的处理掉了。
  “我想跟曾祖母一起出去一次呢......啊,东京塔的展望台去过么?好想去一次啊”
  “没有去过.....因为害怕高的地方”
  “是这样么~,好意外。那么要去哪里好呢~”
  千夏不停的列举出了各式各样的地点,八重则只是含糊的回答。最近这几年,她都没怎么离开过代官山。跟曾孙女这样的交流让她体力有些吃不消。注意到这些的千夏把谈话的对象转移到了进身上。
  “说起来叔父明天休息吧。带我去哪里玩玩呗。你对东京很熟悉吧”
  进整个八月都很忙,到了九月终于有时间休息了。明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
  虽然带她出去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总觉得这样溺爱她有些不太好。出于大人的责任有些话他还是必须要说的。
  “我说你啊,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你爸爸肯定也在担心你”
  进的内心其实也很纠结。他很同情千夏的遭遇。明明没有违反校规,只是作为引发骚乱的原因就要被学校处罚。高中时代,进也因为被警察抓住辅导这种理由就受到了停学的处分。就算说明了自己是被误抓,而且马上就被释放了没有用。这样暧昧而又没道理的事情在什么时代都会有。
  “要是一直待在这里,也没有办法见到学校的朋友.....”
  “啊~,不可以说。已经忘了!”
  千夏双手捂着耳朵站了起来。
  “到了要给朋友打电话的时间了。叔叔,三楼的电话借用一下!”
  没等进回答就冲出了玄关。昨天晚饭的时候她也用同样的借口逃掉了。只是报告一下当天发生的琐事而已。为什么要特地跑去三楼呢,一楼也有电话啊。
  “.....现在不管说什么,只会让他不回家的决心更坚定”
  吃完饭进端出茶来的时候,八重用浑浊的声音说。
  “就算如此,只是让她待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就算不想向学校提交反省书,也应该要跟父母还有学校好好谈谈才行。如果是要协助这些事情的话进也不讨厌,但如果只是一直在这里生活的话,什么事情都改变不了。
  “婆婆是怎么想的呢”
  八重默默的往自己的杯子里倒茶。她从来就没有对千夏说过“赶紧回去”这样的话。在厚子上京要来接她回去的时候,八重也只是默默的在一旁听着母女二人的谈话。
  进感到了一丝不安。虽然八重从以前就不怎么爱表述自己的想法,但她这次的样子明显有些奇怪。丈夫去世,女儿和女婿又从身边搬走了。会不会她只是想要让千夏呆在自己身边而已——。
  屋里传来了电话的铃声,响了一下之后马上又停止了。应该是三楼的电话。千夏在屋里的话应该是被她接的吧,不过自己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叔叔!”
  就在他刚走出玄关的时候,头上传来了大声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洪亮的声音在公寓中回响。
  “是奈央子打来的电话!你的婚约者!说是想商量一下这周约会的事情!”
  果然刚才响的是进屋里的电话。虽然很感谢她通知我。不过这么大声的喊出来,自己这周要干什么不就全被邻居们听到了么。
  
  
  决定结婚是在年初的时候,与结婚对象菅沼奈央子相遇是在八年前。再就职的医学杂志出版社里,遇到了女子大学毕业之后进入公司的奈央子。进是在营业科,而奈央子是在财务科。虽然所属部不同但是两人都对对方感兴趣,慢慢亲近了起来之后就成为了恋人,两人就一直交往到了现在。
  进都已经三十岁后半还没有结婚,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对自己兴趣以外的事情都很消极。特别是恋爱还有工作这两方面他都有过失败的经历。想着有好的缘分自然就会结婚了,抱着这样的想法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就在他已经准备好一生单身的时候,奈央子出现了。
  “.....久等了”
  进接过了电话。
  “晚上好,杉冈。就跟你侄女刚才说的那样,我打电话过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这周约会的事情。说是约会,其实是想事先去看一眼结婚的地方”
  奈央子用处理公务一样的语调说着。不过这不是因为她不高兴。她从以前就是这样。
  平常的她不管是态度,语气还是表情都很生硬,在公司里头也被当成是个怪人。虽然长着一双有神的大眼睛,但是因为都不怎么看得到她眨眼,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是眼神很锐利。偶尔有男性社员来邀请,也都被她用生硬的社交辞令回绝了
  她曾经淡淡的说过,自己对恋爱还有结婚这些事情不怎么感兴趣。一个人的也能生活下去,日子过得也很充实。
  年龄逐渐接近三十之后,那样的邀请也变少了,对她来说这样的改变,反而让生活变得更安心。不知道为什么,跟她不同部门的进对她产生了兴趣。
  “我的侄女刚刚都说些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问了一些关于求婚之类的事情,大概就是这种程度的问题”
  “你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诶,你不会告诉她了吧”
  “当然告诉他了。我可是还记得很清楚呢”
  嗯哼,奈央子轻咳了一声。
  “你是我的太阳!”
  “等等等等。我可没有说过这句”
  虽然看她平常的样子会很难想象,不过奈央子偶尔也会像这样开一些玩笑。是个有着独特品味的人。
  “.......还有,我在夕阳下的海岸边对着杉冈大声喊了出来.....”
  “你也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吧!还有夕阳下的海岸又是什么啊......那个啊,对象是我就算了,我的侄女可还是个孩子啊。别再这样捉弄她了”
  “.....刚才说的这些当然都是骗人的,但是我内心确实是有着这样的感情。就这样我饱含着热烈的感情,对杉冈提出了我们结婚吧”
  进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事实上也确实是发生了在自己想要跟她求婚的时候却被她抢先了这件事情。但是奈央子当时居然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这件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对,这一定也是她的玩笑。
  “杉冈”
  “.....怎么了”
  “你现在,在害羞吧”
  “啰嗦”
  看来从刚才开始她捉弄的对象就只是进而以。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你的侄女会在你那边,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住在神户那边才对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
  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事情全部告诉他吧。同为女性的奈央子说不定有办法能说服千夏。但是在听完整件事情的经过之后,奈央子的回答让进始料未及。
  “真的有必要一定要说服你的侄女么”
  “诶......?但是必须要让她回家,还有上学才行吧”
  “让她在代官山附近的学校上学不就好了么?”
  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想要理解她的话还需要一点时间。
  “也就是说,是要让千夏搬到这边”
  “对。没必要强迫她去向老师低头道歉。而且你的侄女现在生活的很开心吧。既有她最喜欢的曾祖母,也有你这个亲切的叔父作为监护人.....嗯,再算上我的话,四个人一起生活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对吧”
  奈央子会在结婚之后搬到这个公寓。虽然不知道公寓重建计划之后会怎么发展,不过目前这栋公寓距离两人的工作地点很近,住到这里是最方便的。
  (四个人一起生活啊)
  不禁想象了一下进和奈央子,八重和千夏一起围坐在一楼的餐桌前的场景。不可思议的毫无违和感。
  “我也只是说还有这样一个选项而已。不如明天再好好谈谈这件事情吧。明天你会带她出去玩吧”
  “虽然还没有决定要带她去哪里。不过反正我明天也没什么事,那孩子要是有想去的地方我就带她去吧”
  对于中学女生会喜欢什么样的地方自己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不过看千夏的样子她应该会列个清单出来吧。她应该已经在杂志和导游书上看了不少介绍。
  突然他注意到电话另外一边已经半天没有说话了。从听筒中还能很清楚的听到奈央子的呼吸声,应该不是挂断了。
  “怎么了么?”
  “难得的休息日就这样被用掉了”
  电话中传来了小声的低语
  “没有嫌麻烦也没有说讨厌,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真的很厉害”
  进不禁揉了揉鼻子。被人这么直白的夸奖当然会害羞。
  “啊,嗯。谢谢”
  “.....真不愧是我的太阳”
  “那个就别再提了”
  
  
  两人决定第二天去涉谷。千夏还提出了要顺便去逛逛原宿和新宿,得到的是一天逛不完的回答。
  两人在百货商场差不多开始营业的时间通过了检票口。虽然不是休息日,但八公像前的广场依旧有大量的人在等红绿灯。明明才刚入秋,就已经有穿着棉外套和白色牛仔裤的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还有把竖着的头发染成金色,在衬衫上别着大号别针,看着像是朋克摇滚风打扮的人。也有一些背着登山包像是修学旅行的学生团体一样的人。感觉就像是打翻了的玩具箱一样,跑出来了各种各样的人。
  按照千夏的要求,进先带她去了西武百货的A馆和B馆。千夏会停下脚步的地方全部都是卖杂货的地方,让进比较意外的是,她不大在售卖女装和化妆品的区域停留。
  “衣服和化妆品都很贵啊,如果总盯着的话不知不觉中就想要买下来”
  话虽这么说。小物件也没怎么见她买。从商场出来后,沿着公园小路逛进口商品店的时候也是一样。在涉谷的繁华区,就算只是杂货店,里头商品的价格对于中学生来说依旧有些太高了。
  进本身是只打算请她吃一顿午饭的,但是看千夏那个怎么都不想放弃的样子,就买了外面包布的针线盒作为礼物送给了她。上面的刺绣做的相当精细,据那个店员说这是从法国进口的。
  千夏一路上还不停的用她的一次性相机拍照。因为希望自己也能出现在照片里,所以还拜托进帮忙照了好几张。因为每走个几米她就会进店去逛,到达公园路另一端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了。
  往回沿着风琴坂走上去,进入了一家专营意大利面的老店。午饭时间,店内坐满了看起来像是上班族和学生的人。在店内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坐下的两人,点了这家店招牌的鳕鱼籽意大利面。
  “这个地方,叔叔你经常来么”
  吃完盘中的食物,喝着可乐的千夏问道。
  “偶尔。因为对新开的那些店不怎么了解”
  进跟奈央子也来过这里。虽然喜欢的种类不同,不过两个人都喜欢西洋音乐,偶尔会一起来这附近的音乐专营店。毕竟是年轻人聚集的涉谷,一个人来总觉的有些不好意思。
  “有那么多新开的店么”
  进点了点头。每次来都能见到有新开张的店铺。而且最近这样的情形越来越多。就连刚才去过的西武百货店,也在涉谷接二连三的开起了别馆和连锁店。具体数量连十几岁就经常来涉谷的进也说不清楚。
  “以前这里就有很多商场,但是零零散散的杂货店还有咖啡店就没有那么多了”
  进能明显感觉到,这里要比以前喧闹,更繁华了。自己在道玄坂的进口唱片店附近,被小混混殴打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经常关顾的那家唱片店现在也不在了。熟悉的店铺逐渐消失,街道也完全变了样。十几岁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化。
  “更久以前,战争刚结束的那会,涉谷车站周围都是一片废墟。有的就只是白铁皮搭起来的临时小屋,父亲......从爷爷那里是这么听说的”
  在进的眼中,时代的变迁就已经让他如此不知所措了。父母——不,在更上一代的八重眼中,如今的世界又是怎样一般景象呢。
  “.....感觉,有点可怕呢”
  千夏双手握着已经空了的玻璃杯,小声嘟哝着。
  “可怕?”
  “现在我们坐在这里的这家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吧。刚才买这个东西那家店也是”
  她用手摸了摸放在旁边座椅上的纸袋。里头放着的是那个包了布的白色针线箱。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这样的。现在,坐在这里谈话的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明天会怎么样”
  低着头的千夏眼边笼罩了一层阴影。一时间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所以,你才想要拍摄自己的照片?”
  “嗯....这样我才能感受到,我在这里。所以呢,我喜欢的不是拍照,而是被拍进照片里”
  思考了很多之后,进感觉到了。这个孩子或许是靠这样的方法来感受自己的存在。
  “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消失。人类不是那么简单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只要活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说的也是”
  千夏抬起了头。表情稍微明亮了一点。
  “叔叔住的那间公寓就好好的留下来了呢。每次来东京玩的时候就会想到。公寓还是跟以前一样,曾祖母也还住在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变.....”
  进喝了一口咖啡。公寓正在筹划重建这件事,千夏还不知道。
  “那个家里,有曾祖母在那里.....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才好,我觉得很高兴,也很安心。感觉会对我说,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
  突然,昨晚他想到的那个场景又一次在脑中浮现出来。四人围坐在餐桌前的场景——让自己熟悉而又怀念也正是八重和那间公寓,那里永远会接受自己。
  进这还是第一次,对公寓重建这件事情觉得有些遗憾。
  
  
  两人回到代官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一楼的房间被锁上了,走进去之后也没有看到八重的身影。厨房放着做到一半的晚饭,已经切好的蔬菜还放在盆子里。
  “会是去哪里了呢”
  打开屋里的灯之后才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照相店的信封和一张便条。
  “曾祖母说她去买东西了”
  拿起便条的千夏说。进也凑过去看了看。上面写着要出门去买忘了买的食材,还有去照相店帮千夏拿洗好的照片这两件事情。
  “你不止带了一个相机啊”
  “嗯。我带了两台。这个里头装的是前天洗的照片”
  千夏从信封中把照片取出来,一张张仔细的检查了起来——但是,晚饭做到一半,突然急急忙忙的出门。不管怎么说这也太着急了。
  (到底是有什么事情呢)
  进歪着头,随手拿起了散落在桌子上的照片。照片里头有五个穿着夏季制服的女中学生。拍照的地点是学校的教室。看起来都很高兴的搂着肩还摆出了Peace的手势。
  看起来像是千夏的同学。照片中有在黑板前做出擦黑板的样子,有的在窗户边卷着窗帘的样子,摆出了各种各样的姿势来拍照,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接连七八张都是类似的照片。当然,照片中的人进一个都不认识。
  接下来是猫的照片。数量也挺多。偶尔照片中还能看见校门,应该是在上学或者放学路上照的吧。
  (被学校没收的照相机,应该就是这个吧)
  因为胶卷还没用完,所以就带到东京来了。
  里头还有覆盖着一层绿色的代官山公寓的照片。因为附近的公寓大部分都扩建过,已经很难看出公寓原本的样子。对进来说是熟悉的风景,不过他还是第一次通过照片看到这些,感觉有些新鲜。
  里头有几张照片中只有千夏一个人。焦距有些没对准的样子,而且还都只照进去了一只手。这些一定是她自拍的吧。因为不好操作才会照成这样。
  (啊.....)
  突然,进感觉像是脸上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样。他从新拿起那几张照着同学的照片确认起来——。
  “叔叔”
  回过头千夏正站在自己的正后方。
  “那个,还给我”
  千夏面无表情的伸出手。进把照片递了过去。
  “这些照片里头,有你每天晚上通电话的朋友么”
  千夏紧紧的捏住了照片。力量大到指甲都泛白了。
  “.......嗯”
  冰冷的声音回答道。那么告诉我是谁吧。颤抖的肩膀传达着她现在紧张的心情。就在进要打破沉默的瞬间,玄关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我回来了.....”
  屋里传来了八重的声音
  “欢迎回来”
  扭头看向玄关的时候,蹲在地上的八重用一只手扶着额头。装着东西的白色塑料袋倒在了一旁,里头的东西都掉了出来。
  “婆婆”
  进慌忙跑了过去。
  
  
  “这个,是在公园沿街那里的一家店里买的。这里头有很多种颜色的线,非常的漂亮吧。因为太贵了所以我买不了,不过叔叔买下来作为礼物送给我了.....”
  千夏拿着针线盒给八重看。还不停的说着今天发生事情。大家都已经吃完了晚饭,坐在屋子里正吃着作为甜点的葡萄。
  八重也是跟往常一样,静静的听着,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跟往常一样三人平静的吃着晚饭。这几年,天气炎热的季节八重时常就会头晕,之前也去医院检查过。但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医生就推测是因为年龄太大所以体力不够,人比较虚弱。
  住在楼上的进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自己居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注意到。
  “吃完鳕鱼籽意大利面之后,我们去了东京的百货超市和道玄坂那边。还拍了好多的照片”
  进的耳朵对照片这个词有了反应。他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转向了放在地板上的那一叠照片。那些在教室拍摄的照片里,没有千夏的身影。
  (这样我才能感受到,我在这里)
  喜欢被拍照的她应该不会这样才对。但事实是,没有人跟她一起拍照也没有人给她拍照。简直就像是千夏根本就不存在于那个教室里一样。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
  奈央子打来电话的时候,为什么会有电话的铃声。那个时候千夏应该正在跟朋友在通电话才对。
  没天晚上跟朋友聊天的内容,千夏从来就没有提起过。而且看逛那些时髦的杂货店的时候的样子,似乎也没有人拜托她买过特产。
  那个朋友真的存在么。
  或许她不愿意去学校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反省书。
  “呐,我们一起出去吧.....跟曾祖母一起的话,一定会很有意思”
  千夏脸上带着笑容。或许寂寞的人,不止是八重。
  “......那就去吧”
  出乎意料的八重开口了。
  “诶?真的么”
  反倒是发出邀请的千夏瞪大了眼睛。八重深深的点了点头。
  “身体没问题吧”
  进插嘴道。刚刚才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他不希望八重再勉强自己了。
  “进也一起来怎么样”
  八重平静的语气中洋溢着活力,进挺直了身子。八重肯定不止是想出去玩这么简单,应该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
  “去哪里好么。最好是没怎么去过的地方.....曾祖母的话,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八重面朝着曾孙女。回答中没有一丝犹豫,就像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一样。
  “就去,东京塔吧”
  
  
  雨在半夜停了,再次睁开眼的,已经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了。
  注意着八重的身体状况,三人小心翼翼的到达东京塔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从正门进入东京塔,里面挤满了像是来远足的小学生和巴士旅行的观光客。
  进买了门票,三人乘坐观光电梯上到了大展望台。千夏兴致勃勃的向下远眺着外面的景色,八重则是低着头完全没有在看的样子。害怕高处的祖母,为什么要特地挑这个地方呢,进完全想不到理由。进当然有询问过,只是八重没有回答。
  “叔叔你来过东京塔么?”
  千夏用不输观光团导游的音量向进询问。
  “小学远足的时候来过几次。最后一次来是高中的时候”
  以前,展望台只有一个,但是后来又开放了一个特别展望台。因为觉得很稀奇就跟直也一起上去过。
  今天一行人也会去那个特别展望台,这也是八重要求的。
  三人换乘电梯的这个大展望台,就已经是比绝大部分高楼都要高的位置了,远处还能看到平常没有见过的山和海。让人有一种地球果然是圆的的实感。
  终于电梯停下了。三人跟在其他乘客身后下了电梯。透过玻璃窗看向外面景色的八重,脸上的血色逐渐消失。
  “婆婆,要下去么?”
  进赶忙向询问,八重则摇了摇头。
  “带我去西边的窗户”
  进和千夏互相对视了一眼,总之先照办吧,两人扶起低着头的八重慢慢的走了过去。相比二十年前进最后一次来着的时候,东京的样貌已经大幅度的改变了,长满植物的绿色部分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高层建筑。以前看起来很显眼的高速公路如今也被掩埋在了高楼之中。
  “哇!好厉害!是富士山!”
  站在玻璃窗前的的千夏欢呼了起来。不断延伸的山脊,还有积雪覆盖的山顶都能清楚的看到。离自己这边比较近的那部分应该就是丹沢山地吧。
  八重小心翼翼的慢慢抬起头来,看向了玻璃窗外。脸上害怕的表情逐渐消失,又变回了平常的那个祖母。看来是想看的心情战胜了内心的恐惧。
  “曾祖母,你在看哪边呢”
  千夏歪着头询问。确实,八重正在看的并不是富士山。而是更近的地方。看起来应该就是涉谷附近。
  “啊,莫非是那里?”
  千夏用手指着曾祖母视线前方的一个位置。这个时候进也注意到了。被绿色包围着的茶色建筑。相比于周围那些外观统一的楼房要格外显眼。进对那个地方再熟悉不过了。
  代官山公寓。
  “以前就一直想从高出看一次了”
  八重低声说着。
  “.....就像是森林一样”
  千夏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一时间,三人都呆呆的望着那里。刚建成的时候那里还是最先进的现代住宅,现在却老旧的让人难以想象那里也是东京的一部分。时间仿佛在那被停止了一样。
  “我,想要在那里跟曾祖母一起生活”
  打破沉默的人是千夏。她抓着曾祖母的手,小声的说着。
  “其实,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小学的时候,讨厌我的孩子们成了班里的中心,从那之后就一直是那样。进入中学之后也没有变化。因为大家都来了同一所中学.....就只有在命令我的时候才会用名字称呼我。把扫除的工作扔给我的时候,让我给他们看作业的时候......”
  进回想起了那几张同学的照片。摆出那种无聊的笑容,命令千夏给他们照相了吧。
  “你跟爸爸说起这件事情了么?”
  “没有说过”
  千夏立刻就回答了
  “就算说了也什么都决绝不了。就算父母去找学校谈话,结果也只是老师把所有人叫到一起说教而已。然后就会有人说,是那家伙说出去的,之后情况只会更糟......知道很多,因为这种事情最终精神崩溃的人”
  新闻报道过因为无法忍受欺凌而选择自杀的中学生,那件事情引起了很大的骚动。虽然不至于那么极端,但是不能否认的是,有很多孩子已经被到了绝境。在学校那样狭小的空间里,被大家所排挤的人会有遭受怎样的对待,进在清楚不过了。
  “就算那样,也还是去跟哥哥他们谈谈会比较好。没办法解决的话,还可以考虑转学.....”
  “转学是不可能的。爸爸是这么说的”
  千夏的嘴唇第一次颤抖了。
  “要我交反省书的时候,就已经说过想要转学,但是他说,那样是没办法从根本解决问题的......应该.按照老师说的把反省书写出来,再堂堂正正说服对方,这种时候选择逃走是胆怯,没有责任心的表现”
  进并不想反驳。很像是从一流大学出身的公司职员,浩太会说的话。这是无可辩驳的正论,在他眼里这才是正确的解决办法吧。但是他不知道,会把人逼上绝境的往往就是这样的正论。
  “但是,我逃走了.....就算被人说是胆怯也无所谓,我再也不想回去那里了”
  像是终于隐瞒不住自己的感情那样,千夏把头埋在曾祖母的肩膀上,不住的哭泣着。八重用那布满皱纹,瘦弱的手,轻柔的拍着她的后背。
  “逃走也没关系,真是辛苦你了”
  在她的耳边轻声说着。
  “不是胆怯,也不是没有责任感。大家,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从一开始八重就注意到了这些。所以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静静的等着千夏自己说出这一切。
  “只是....我觉得浩太和厚子应该也想要帮助千夏。所以,也给那两人一个一起思考的机会吧”
  千夏抬起头,已经没有在哭了,但脸上还留有泪痕。
  “......也就是说,我还是先回去一次会比较好”
  嗯,八重回答道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跟那两人好好谈谈.....如果需要的话,进也会陪你一起”
  八重的话中很自然的就提起了自己的名字,进有些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不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也确实会陪她一起就是。
  “如果那两人的态度还是没有变化的话,想什么时候再逃到这间公寓来都可以”
  说着八重从和服的袖子里取出来一个东西,放到了千夏的手上。黄铜的钥匙,上面还挂着一个小小的铃铛。
  “这是那间屋子的钥匙.....现在就交给你保管吧”
  突然,进感觉到有些不对劲。那把钥匙就是八重常年使用的钥匙。为什么拿出来的不是备用钥匙。
  “我,还有那间屋子,都老了.....你下次来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都没办法确定,要是发生什么事情了的话,就拜托进吧”
  八重抬头望着进。她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冲击着进的内心。
  (八重准备要离开代官山公寓了么)
  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女儿那边了。没必要再拿着自己的钥匙了,所以就让给了千夏。压抑着对高出的恐惧也要来东京塔,是为了跟那间公寓告别的吧。
  “嗯....我知道了”
  不知道对曾祖母的想法她察觉到了何种程度,千夏点了点头。手里紧紧握住那把陈旧的钥匙。
  “曾祖母,谢谢你”
  身高正好相同的两人,长大的千夏和老去了的八重。
  “跟千夏一起生活的日子真的很开心。很久以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自己来那间公寓之前,还年轻的时候一样。所以,也谢谢你,千夏”
  八重的声音有些湿润。简直就像是在告别一样。感觉到眼眶有些发热的进,逃离般的扭开了视线。
  他不知道代官山公寓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会被重建成完全不同的新建筑物。
  就算是这样他也想要守护这个为千夏准备的庇护所。千夏的未来,自己也还想要在看看。奈央子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沐浴在正午的太阳中,东京的街道闪烁着白色的光辉。
  八重和千夏两人握着对方的手,看着眼前的景象不停的说着。过去那里是什么样子,现在那里又是什么样子——两人的话题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样子。
  看着那街边一角的老旧公寓,差不多该回去了。但是看着不停说话的两人,进默默的等待着。
  
  
  
大家的家  1997

  时隔半年,千夏再一次站在了代官山车站的月台上。
  从检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中,没有人穿着制服或者西装。日历前几天才刚刚翻到平成九年,今天无论是公司还是学校都还在休息。当然,千夏就读的私立大学也没有例外。
  双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口袋里,千夏低着头向前走。在走到代官山大路的时候她才终于抬起了头。
  原本是代官山公寓的地方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去年秋天时候被拆除掉了,预定这里会建起崭新的高层公寓和购物中心。
  千夏只觉的浑身一阵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内心。
  杉冈家,直到最后还住在代官山公寓的人就是千夏。因为没有勇气去看公寓被拆出之后的样子,千夏很长时间都没有到这边来过了。眼前这片空荡荡的土地看起来是那么的陌生。
  
      月之沙漠    遥远无边
      旅行的骆驼  出发了
        金与银的鞍  放置着
        两者并排着  出发了
  
  断断续续微弱的歌声,在她的耳边苏醒。这是曾祖母八重,在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口中轻唱的童谣。
  
  
  千夏上高中的同时来到了东京,在代官山公寓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在她出生长大的神户那里,能称为是朋友的人一个都没有。
  小学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在班上有些显眼。个子高,相貌好,性格又不是很合群。从不好的意义上来说很显眼。因为很喜欢漂亮的衣服和小物件,还给别人看过自己带到学校来的进口的文具,这大概就是原因了。
  不过就算这样,姑且也算是融入了班级。但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情况变了。
  “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
  某一天,同班的男生突然大声的向自己告白。他在班上个子最高,而且足球还踢得很好。再加上性格开朗,无论是在男生还是女生当中都很有人气,但是别人突然把手伸到自己面前那么近的地方,让她觉得有些讨厌。
  而最大的问题还是他告白的场合,午休时间的教室。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借此来向周围人展示他的勇气。或许是因为突然一下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被吓了一跳的原因,千夏非常强势的拒绝了他。
  从那之后就被班上的女生们讨厌了。因她们当中有好几个人都喜欢的那个男生。再也没有人会跟自己聚在一起开心的聊天,只在有麻烦事的时候才会叫上自己。像是从以前就一直积攒着的对自己的反感一下全都浮现了出来一样。感觉就像是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接受了某种测验,然后某一天,突然被人宣告自己测验不合格一样。
  那个男生后来去了初高中连读的私立学校,而千夏则升入了公立中学,但是情况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不如说反而更严重了。因为小学跟自己同班的女生们变成了一年级的上层团体。因为千夏外表看起来跟成熟,就有人编出了千夏跟在电话俱乐部认识的大人一起去宾馆,从他们那里收钱提供服务之类的,不可理喻的传言。
  因为一次性相机被老师没收那次事情为契机,她逃到了代官山的公寓。那之后,她就守护着曾祖母给他的钥匙,一直忍耐着。
  她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把钥匙,在中学二年级的春天,上体育课的时候,被偷走过一次。跟校服一起被扔在了女厕所里,上面还被倒上了牛奶。就是在看到那个场景的瞬间,千夏下定决心要到东京去上高中。
  虽然在向父母说明之后被反对了。他们觉得应该跟学校交涉来解决,或者转校到别的初中去,但是千夏顽固的毫不退让。曾祖母住的那栋代官山公寓就是自己理想的住所,除此之外的选项她都不会考虑。
  在当时还住在代官山公寓的进叔叔的帮助下,最终千夏的父母退让了。在那之后去东京参加考试,还有自己搬过去时候的各种手续,都多亏了叔叔的协助。
  唯一一件有些遗憾的事情,就是自己上京的时候,曾祖母已经从代官山的公寓搬走了,去了藤沢的女儿家——也就是千夏的祖父母那里生活了。因为年龄大了,腿脚也不方便,很难再像之前那样一个人生活。
  “从那里逃走,真是辛苦你了”
  去藤沢跟曾祖母见面的时候,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温柔的迎接了自己。但有一件事让她有些在意。八重好几次错把千夏叫成了“爱子”。
  
  
  升入都立高中之后,一下子就跟别人交上了朋友。为了能顺利交上朋友,从最初搭话的方法到选择什么样的话题,为了能让自己的第一印象好一些,她还非常努力的去练习。结果在开学当天,坐在旁边的女生跟她搭话的时候,她紧张的连传呼机的号码都告诉了别人。
  后来听那个女生说,在进入教室之前她就已经注意到千夏了。
  “开学典礼之后,看到你在走廊双手撑着墙壁做热身运动。高个的你一脸恐怖的表情,还全神贯注的做着伸展运动。我就觉得,高中原来还有这么有趣的人,一定要跟她成为朋友”
  自己对她说的这些倒是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在进入教室之前极度紧张的自己想要活动一下身体。自己这样的行为当然会引人注意了,还给人留下了自己很擅长运动的印象。不过也都是多亏了这些事情,才顺利的跟别人成为了朋友。
  这件事情之后,千夏在高中参加了游泳部,拿到了摩托车的驾照,还骑着便宜的摩托车出去旅行。过着与之前截然不同,充满活力的高中生活,初中的那些记忆就这样被封存在了角落。
  虽然那段时间社会经历了经济泡沫破裂,股价暴跌这样的大骚动,但这些都没能影响到千夏的高中生活。唯一的例外就是有传闻说代官山公寓的重建计划终止了。
  不过这对住进了自己期望着的公寓的千夏来说,反而是个让人高兴的好消息,但是住在同一栋楼的老人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就是一脸复杂的表情了。对于从以前就一只住在这里的居民来说重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老旧的建筑物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这是大家都认同的事实。
  “我们并不是来着里观光的”
  对方的语气有些不悦。以观光的心情来到这里的住宅区,然后自顾自的开始拍照的年轻人也在增加。因为代官山公寓这里独特的年代感,杂志和电视台还来取材过。在搬过来之前,千夏也对这里抱着差不多的印象。就算自己没有这么想,但是在别人眼中自己就是来玩的吧。
  
  
  千夏通过大学的入学考试是1994年的时候,公寓的再开发计划也是那一年正式提出的。包含商业和办公区域在内的大规模复合设施的开发计划,为官山的居民们提供的优待是优先入住的权利。
  叔叔夫妇二人那之后马上就开始寻找起在施工建设过程中居住的住所。虽然也有反对的住民,但是大家都很明白,这里被拆除已经是既定事项了。
  为了报告自己通过了大学入学考试,千夏去了藤沢,但她没有能告诉曾祖母公寓重建的事情。那个时候八重的状态,已经几乎没有办法正常对话的状态了。
  度过了九十三岁生日的八重,从楼梯上摔下来骨折了,只能躺在床上度过的日子逐渐增加。对自己现在所处环境,还有家人的样貌也开始渐渐分辨不出来了。
  “爱子,回公寓去吧”
  跟往常一样温柔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话。据说那个爱子是在大正时代死去的,曾祖母的妹妹。除了八重以外还知道爱子的就只有已经过世的曾祖父了,口中念着已经死去人名字的八重。或许在她的心中已经没有千夏的存在了。
  感觉就像是自己被人取代了一样,让千夏觉得有些寂寞。
  
  
  跟祖父他们商量之后,决定带八重回到代官山的公寓里度过半天。虽然谁都没有说出口,不过大家都很清楚,这是跟那栋公寓最后的告别了。
  祖父俊平开着小货车带八重出发的那天,是秋日里一个晴朗的星期天。还住在公寓里头的邻居们都出来迎接了她。
  但是不管谁来打招呼,坐在轮椅上的八重都没有反应。走进千夏住着的那间屋子里头也是一样。宛如还沉浸在梦中一样,睁着朦胧的双眼,轻声唱着那首“月之沙漠”。
  
        金的鞍上  银的水罐
    银的鞍上  金的水罐
    两个水罐  各自分开
        绑着细绳  连接起来
  
  看样子,她应该还认得这间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公寓。简直就像是要出发去别的世界旅行了一样。沉重的气氛中,只有祖父俊平一个人在微笑。
  “这是我小时候经常唱的童谣。坐在对面那栋的楼梯上,跟妹妹一起。看来妈妈还记的,那个时候听到的歌声.......那是这栋公寓刚建成时候的事情。妈妈他一定也很喜欢那首歌吧”
  满头白发的俊平眯着眼睛露出了怀念的表情。好羡慕,千夏喃喃低语。因为祖父跟曾祖母有这样共同的回忆。
  
  
  临近年关的时候,八重因为肺炎住院了。发烧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好,每天大半的时间都在病房里睡觉度过。可能没有办法撑过一个月了,从祖父那里听说了医生的宣告。
  1995年新春的正月,在父母的迎接下千夏回到了神户。虽然心里还挂念着八重的事情,但是只要有长假就会老家。她不打算改变这个习惯。
  千夏很感谢她的父母。虽然离开了他们的身边一个人在代官山的公寓里头生活。但这一切都是多亏了双亲对她的理解才得以实现。她搬到东京独自生活也已经过去了四年。
  “至少到春天,希望祖母能够撑到那个时候”
  父亲浩太喝着杂煮这么说着。因为出身东京父亲的坚持,使用的是关东风味的酱油。
  “什么意思?”
  家族三人在迎接新年的餐桌上,千夏问道。
  “要被调任到东京本社去了。本身就是因为调任才会到这边来,过了二十年终于能回去了”
  也就说是升职了的意思吧。父亲就任的综合商社大阪支社。现在他顺利的从钢铁制品事业部这里升迁了。
  “那么,要回去代官山那边么?”
  “不,应该就在公司附近找一间公寓。代官山那里马上就要开始重建了”
  “马上就要开始整理行李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不要的东西处理掉吧”
  母亲厚子这么说。
  “虽然正月说这些话不太好,但是丧服最好别收起来会比较好。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从公司请到假”
  “是不是也应该做一套千夏的。总不能还穿着学校的制服吧”
  父母平淡的讨论着八重葬礼的事情。千夏默默地在一旁听着。等到了四十岁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吧。对于自己到现在还没办法接受曾祖母将不久于世这件事,感到很幼稚。
  
  
  一月十六日的深夜,收到了待在医院的祖母惠子的联络,说八重陷入了危险状态。时间已经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了。千夏本身准备坐叔叔的车赶过去,但是因为在准备的时候等不及了,她就一个人骑摩托先出发了。
  从代官山到藤沢综合医院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冲进病房的时候,只看见鼻子里插着管的八重静静的躺在那里。从在旁边陪护着的祖父母那里听说,之前一度呼吸都停止了,但是看着八重现在这安稳睡觉的样子,完全想象不到就是了。
  安心了之后,她就用公共电话跟神户的父母报告了情况,已经收到祖母联络的那两人,似乎没有去睡觉,一直守在电话旁边。
  那之后,叔叔也赶到了医院,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望着熟睡着的八重。
  从远处传来了电车驶过的声音。已经是早上电车始发的时间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八重的眼睑微微开始移动。就在想探出身子的时候,千夏注意到了脚下的地面开始颤抖。
  “是地震么”
  惠子自言自语了一句。震感不怎么强。震源应该距离这里很远吧。只是,摇晃的间隔感觉不是很明显,过了好一会也没有停下来的样子。
  总感觉心中有些不安。
  从病房里出来的千夏走进了休息室。天还没有亮,但是已经有三四个病人聚集在了电视机前。千夏也跟他们一样为了看地震的速报才到了这里。显像管发出的光在人的脸上闪烁着。
  “就在刚刚东海方向有强烈的摇晃”
  空气中传来了广播的声音。接下来开始播报各个地区的震度等级,东京及彦根震度五、岐阜及四日市震度四,以近畿为中心的大部分地区地震仍在持续。目前已知信息可能不准确。
  “神户,震度六”
  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那种级别的地震自出生一来还是第一次听说。千夏还住在那边的时候,神户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地震。自己的父母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千夏飞奔到附近的公共电话,输入了号码。但是自家的电话怎么都拨不通。只有自己耳边传来的,旁边人说话的声音,真是大灾难啊。这个时候她想起了正月回家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的,父亲携带电话,尝试着拨打了一下。终于听到电话拨通的声音,但是没有人接听。虽然现在还早,但两人应该还醒着才对。自己不久前才跟两人通过电话。
  不知何时,跟自己一样想要确认家人安危的人已经在自己身后排成了长队。她暂时离开了公用电话,开始寻找起进叔叔。
  进听她说完之后,拿出了自己的携带电话给神户那边打去。在这期间电视中不断传出新的信息。
  地震的规模是历史7.2级,震源是淡路岛。接下来就是神户市内发生的公寓倒塌,瓦斯泄漏一类的速报。看着电视里传来街道燃烧着的画面,千夏的身体开始不住的颤抖。
  终于意识到这是她在历史教科书中都没有看到过的,大规模的地震。而自己的父母可能也被卷入其中。回到病房,她跟祖父说了这件事。惶恐中,她只记得祖母惠子轻轻抚摸了自己的背。
  “现在也只能等待了。没关系的,一定不会有事”
  祖父俊平这么说着。
  但是,真的是那样么。
  父母两人长年都居住在东滩区的租房里。没有选择交通便利的车站前公寓的原因,是因为长年居住在代官山公寓的父亲从以前就一直憧憬木造的独栋住房。那间屋子很旧,实在不觉得在地震和火灾中能够无事度过。
  千夏想要去确认他们的安危。但是铁路已经停运,听说高速公路也已经禁止通行。一般道路的话现在肯定被撤离避难的车和前去救援的车堵得水泄不通。就算想去也没有办法。
  这个时候,她的脑袋里闪过了一个想法。
  (摩托车的话,就不用在意堵车了)
  她曾经有过一次骑摩托车旅行兼返乡的经历。在高速公路上走到不能走为止,之后再沿着一般公路——不不不,越是这种时候越应该要冷静思考。现在还时不时有余震发生。这种时候出发的话自己也有被卷入震灾中可能性。
  听到了微微的衣物摩擦的声音。眼睛大大睁开的八重正凝视着千夏。颤抖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千夏握住了那双干枯的手。
  “曾祖母,怎么了”
  千夏把耳朵靠近。听到了那混杂在呼吸声中,微弱的话语。
  听到那句话的就只有千夏一个人。那个时候的八重已经不是能说出话来的状态了。或许只是自己把她沉重的呼吸声听错了而已。但是两年之后的今天,千夏也坚信着,那个时候自己听到的话绝对不是错觉。
  八重对她说,去吧。
  “我出发了”
  说着,千夏站起了身。
  
  
  千夏从东京高速公路出发。在名古屋附近的小牧出入口顺利上到了名神高速公路。甚至感觉交通量比往常还要少一些,但是从那附近开始,交通就开始变得有些混乱了,行驶到禁止通行的彦根附近的时候就完全变成了缓慢前进的状态。
  从高速公路出来换到一般道路上继续前进。在即将越过县境之前,她用公共电话打到叔叔的手机上询问了最近的状况。进那边依旧没有收到两人的联络。千夏的父母依旧生死不明。
  随着逐渐接近神户,路上的交通拥堵也越来越严重。救护车和消防车都被堵死在路上难以行动。从尼崎附近开始,道路上的裂痕也变多了。
  道路的两旁随处可见倒塌的房屋,一楼被废墟完全掩埋的公寓,还有倾斜的电线杆。千夏谨慎的前进着。空气中时常弥漫着黑烟。有些人拼命的在废墟上挖掘着,伴随着爆炸般的响声,头顶还有直升机飞过。
  大概是下水道在地震中断裂的关系。废水的臭气与烧焦的烟气混在在一起冲击着千夏的鼻腔。她不止一次的看到在燃烧的火焰前呆立着的人,以及在烧焦的废墟前蹲坐的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没有时间停下摩托车上去询问。自己必须要去确认父母的安危,千夏把除此以外的想法赶出了脑海。
  躲避着燃烧着的建筑物,绕开禁止通行的道路,好不容易才在傍晚的时候到达了东滩区。
  事后再回想起来,自己能当天赶到简直是个奇迹。千夏惊呆的望着从桥底处折断,横向倒塌过来的阪神高速公路。那下面倒塌的建筑物连轮廓都看不出来,被埋在了瓦砾堆中。
  眼前这个自己到十五岁为止一直生活着的街道,现在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
  一栋熟悉的建筑物唐突的映入千夏的眼中,她终于在自己家门前停下了摩托。夕阳照射在了那个上面挂着“杉冈”门牌的门柱上。
  最初看到的,是她自己房间的窗户。那里挂着母亲在三宫的商场买回来的窗帘。在二楼的那个房间,现在的高度依然与千夏的记忆保持一致。但是一楼的部分已经在地震中损毁了。
  父母的卧室,放着电话的客厅都在一楼。
  千夏用颤抖着手捂住了嘴巴。埋藏在心底的恐惧逐渐涌现。就在这时,从倒塌的一楼里头,传来了微弱的声响。
  是父亲的携带电话。
  千夏抬起头。两个人或许还活着,就在这个建筑物里头的什么地方。
  “爸爸!妈妈!”
  她用尽全力呼喊着。踢开歪倒的院门冲进庭院。自己会像这样失去父母什么的,绝对不能接受。千夏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自己绝对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找到,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
  “.....千夏?”
  背后传来了呼唤自己的声音。扭过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那个身影。
  千夏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睡衣上披着一件男士的衬衫,穿着乱七八糟衣服的母亲正站在那里。衣服上还粘着不少灰尘。只有缠在左手上雪白的绷带看起来干干净净的。

  
  “跟你通完电话之后,妈妈就一个人去二楼收拾东西了。虽然婆婆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下来了,但还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觉得还是要先把东西收拾好。你爸爸那会应该呆在下面的和室里头看新闻”
  一边走,母亲厚子一边慢慢的说着地震发生时候的事情。
  “然后地震就发生了......二楼的储藏室里头没有放什么重东西真是太好了。除了手臂有些擦伤,妈妈什么事情都没有。之后我从千夏房间的窗户那里出来,那个时候才看到我们家居然变成了那个样子.....后来邻居磯田过来帮忙,把你爸爸救出来。那之后就马上把他送去了医院”
  “爸爸的伤怎么样?”
  千夏焦急的询问。两人现在的目的地就是附近的医院。母亲拜托其他人帮忙照顾一下父亲,自己则回到家中去取衣服。现在千夏正背着母亲的双肩包。
  “虽然马上就躲到了桌子底下,但是身子只躲进去了一半。脚和腰都骨折了。刚刚才恢复了意识.....我们也想跟东京你们那边联系,但是你爸爸的携带电话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我也一直没找到还能用的公共电话”
  “那个呢?”
  千夏指了指路边的一个电话亭。虽然亭子的玻璃全都碎掉了,但是里头的电话看起来好像还能使用的样子。电话线也没有断。只要投入硬币,就算停电了,电话应该也还是可以使用才对。
  “你仔细看看,那个也用不了”
  千夏仔细看了看才注意到,投币口已经塞满了十圆的硬币。
  大家都有想要报平安的对象啊,对方一定也在等待着自己的联络。
  脑海中浮现了那些还在医院等着的自己的亲人们。真想早点把两人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他们。
  “你是从八重婆婆那里出发的吧,真没想到你能过来”
  “是曾祖母跟我说的,让我去吧”
  “.....是么”
  毫无起伏的声音附和了一句。她没有继续问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脚步的母亲,用没有受伤的手,紧紧握住缠着绷带的手臂。
  “妈妈?”
  “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在颤抖。
  “真是太好了......谢谢。谢谢”
  厚子低着头哭了出来。千夏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母亲。在几十年一遇的大灾害中失去了常年居住的房子,丈夫也受了重伤,内心积蓄的不安早就已经到了极限。但她还是在忍耐着。与母亲抱在一起的千夏,眼睛里也涌出了热热的东西。
  
  
  医院里的不光是受伤的人,还有前来避难的人,把医院挤的满满当当的。
  父亲浩太就躺在走廊上睡着,手上还挂着点滴。在躺在地上的众多患者中,会分配到珍贵的药品,就意味着伤势相当严重。再晚来医院一会的话,可能就要攸关性命了。
  “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真是辛苦你了”
  望着天花板,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不,也没什么。一天就能到的距离而已”
  突然,浩太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看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
  “怎么了么?”
  厚子向他询问。
  “上次被抬到医院,还是小时候的事情呢....你们应该知道吧。代官山公寓的那场火灾,那个时候是婆婆把我救出来的”
  那件事情从进叔叔那里听过。原因是年幼的进玩火造成的。那个时候八重冲进火场,把浩太从三楼抱了下来。
  曾祖母看起来很文静,但遇到重要的时候就会展现出惊人的行动力。过去,她把钥匙交给千夏的时候也是,丝毫看不出有犹豫的样子。
  “说起来。刚刚梦到婆婆了呢”
  父亲继续说着。他那朦胧的语调,就像是现在还没从梦中回来一样。平常的他是不会说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应该是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是个很奇怪的梦....婆婆牵着骆驼,把我送到了这个医院。已经死去的爷爷也在一起。在医院前把我放下来之后,两人就那样继续走向了远方......”
  千夏的表情呆住了。曾祖母唱过的那首歌在她脑中回响。
  
       前面的鞍上坐着  王子殿下
       后面的鞍上坐着  公主殿下
       坐着的两人      穿着成套的
       纯白色的上衣
  
  深夜的时候,千夏才用医院的公共电话,跟进取得了联系。
  那个时候她才得知,傍晚的时候,八重去世了。
  
  
  两年的现在,千夏回到了这个曾经是代官山公寓的地方。
  用借来的单眼摄像机连续拍了几张之后,千夏就乘坐东横线离开了。她之前一直没有来这个公寓被拆毁的现场,是因为那场地震的记忆还残留在她的内心。
  在学艺大学车站下车的千夏,走进了附近一栋面向小家庭的出租公寓。摁响通讯门铃之后,对方没有说话,大门就直接打开了。一个比门把手还要矮上一点的男孩站在那里。像一道线一样单眼皮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都很叔叔非常像。
  “你好啊,友希”
  千夏低下头跟他打招呼。他是叔叔的儿子,马上就要三岁了。是跟千夏年龄相差很大的,她的表弟。
  “你好”
  他有些笨拙又有些害羞的拉起了千夏的手,把她拉到了客厅。进叔叔还有叔母奈央子都在那里等着她。这里是叔叔一家在代官山公寓重建期间临时租住公寓。
  “叔叔,我拍照片回来了”
  千夏把相机还了回去。因为进说他想要记录下整个过程。所以会定期去代官山的施工现场拍照。这次是因为千夏说她要去代官山,所以进就把照相机拜托给她了。
  “这次去代官山,感觉怎么样”
  奈央子端来了两人份的咖啡放到客厅的桌子上。进此时正在旁边的和室里头很认真的在给正在拼装模型的儿子当帮手。他会这么认真的照顾儿子让人感觉很是意外。大概是因为年过四十才有了孩子的关系。
  “嗯....真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两人都喝了一口咖啡。她第一次见到奈央子的时候就感觉两人非常合得来。虽然有些古怪,但是说过话之后就感觉是个很亲切可靠的人。那些没有办法跟父母说的事情她每次都是找奈央子来商谈的。
  “下个月的开工仪式你准备怎么办呢?我们不打算去就是了”
  新公寓的开工仪式,代官山的原住民都可以去出席。
  “我也不去了。大学那边要有定期测验”
  今年四月千夏升上了四年级。就职活动也已经开始了。这种时候她可不希望有挂科。
  “不过我父母他们好像准备要去”
  “哥哥他们,身体还好吧”
  “都挺精神的。虽然现在还要拄着拐杖就是了”
  地震之后,父亲浩太被送到大阪的大学医院接受了手术,之后又转到东京的医院进行了好几个月的复健治疗。
  恢复工作才刚刚不到半年,工作地点是横滨子公司的管理部门。并不是被降职,而是本人希望能够调到一个加班比较少的部门。因为这次险些丧命,所以才愈发珍惜与妻子在一起生活的时光。
  “人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事”
  他还摆出一副奇怪的看起来很释然的表情,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妈妈倒是很开心的样子。
  最近,千夏像是又回忆起了那场地震的事情一样。或许是因为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两年,就像是某种纪念日一样的又出现了一些关于那些事情的报道的原因,不过理由不止是这个。
  “发生什么事情了?”
  从视线外传来了质问的声音。脸颊被人用手指戳了的千夏马上就抬起头来。奈央子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昨天晚上,在这边吃饭的时候你就有些奇怪了”
  千夏悄悄看了看进和友希所处的那间和室。他们好像用了不少的材料在做一个相当大的东西。嗯,仔细想想好像说出来也没什么。
  “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同伴的男生跟我告白这件事情,我有说过吧”
  “对。是你还住在神户那边时候的事情吧”
  “不久前我才知道,那个人,在地震的时候死了”
  千夏深吸了一口气。奈央子静静的等她说下去。
  “地震发生前几天的除夕,我才跟他见过面。在神户的车站”
  从新干线上下车,正准备往家走的时候。杉冈,她在检票口前被人叫住了。对方是一个背着双肩包,看起来像是要去登山的男青年。在听到他的名字之前千夏都还没想起来是谁。
  他那熟络的样子还有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之近,都跟以前没有变化,不过自己倒没有感到像以前那样的压迫感。大概是因为两人的身高差没有以前那么大了吧。这些年千夏也长高了不少。
  问了一些像是,现在在哪里呢,这样无聊的问题,千夏就直接就回答了在东京上大学。他说他也一样。还说他从正月开始就要打工,所以回家和回东京公寓的时间都提前了。听他说到他就读的大学的时候着实让千夏吃了一惊。因为就是相邻的大学,两人平常去的咖啡店和超市也都是同一家。
  就在两人还想再多说点话的时候,他看了看列车时刻表。好像他要乘坐的新干线马上就要到了。
  “下次,我去你学校找你吧”
  最后留下这么一句唐突的话,他就跑向新干线的月台那边了。本身以为就是普通的社交辞令,并不会真的过来找我。但是已经回东京的学生,居然会被卷入神户的地震身亡,这种事情真的难以想象。
  “看来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并不是社交辞令呢”
  千夏点了点头。她会知道这些事情,是因为千夏打工的那家大学旁边的咖啡店里头,他大学的朋友也去了那里打工。
  偶然跟他说起自己老家是神户之后,他就说起了那个在地震中死亡的朋友。
  据说那个朋友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很兴奋的说自己知道了初恋对象就在旁边的大学里头,但是因为但是没有问对方要联络方式所以非常后悔。就准备在姐姐结婚的时候再回一次老家,这一次似乎是准备去见对方——
  结果,他就没有能再回到东京。
  “说实话,我并不想见他。当年就是因为他的关系我才会被人欺凌,因为他的告白,我才会有后面的那些经历.....但是,无论是我不想再见他这件事,还是当年在他告白之后发生的事,这些都已经没有办法告诉他了......”
  千夏咬着嘴唇。这份焦躁的感情,不知道要怎么用语言表达出来。
  “是觉得,不甘心吧”
  奈央子轻声说道。
  “诶?”
  “八重婆婆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那是她还住在代官山公寓的时候......”
  不甘心。千夏心中默念了一遍。她觉得这个表达再恰当不过了。
  “莫非,曾祖母也,在什么人死去的时候这么想过么”
  “谁知到呢....但是,我多少也能理解。其实我跟父母相处的不怎么好,二十年前断绝往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看过他们”
  跟往常一样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么沉重的独白,让千夏说不出话来。这些事情她完全不知道。
  “诶.....真的么?”
  “是的。那两个人对孩子都没什么感情,连学费都不怎么出。靠着兼职打工高中毕业之后,又靠着奖学金才能上的大学”
  这么说起来,叔母他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亲人的事。两人的婚礼也是新婚旅行时候在夏威夷举办的,只有两人的婚礼。理由或许就是因为奈央子和双亲的关系。
  “虽然我没有后悔与他们断绝来往,但是一想到现在这两个人可能已经不在了的话,果然还是会感觉有些复杂吧。某一方死去了的话,两者之间的关系就永远不会改变了。这样是好还是坏,谁也说不清楚.......”
  “......不甘心”
  “就是这种感觉”
  两人都沉默了。或许大家都有着这种无法割舍的心情。
  八重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现在已也不得而知。但至少这里有两位女性对这句话产生了同感。就算只是这样,八重的这句话就有了意义。
  “姐姐!你看”
  突然视野中出现了色彩鲜艳的拼装模型。是友希抱着完成的作品过来了。
  那是一个很大的,有两层的房子。有着三角形的屋顶,对开的窗户,还有双开的大门。每一个部分都左右对称的配置在上面。
  “大家的家,完成了哦。很厉害吧”
  他自豪的挺起了胸膛。确实这个完成度相当高,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幼儿能做出来的。大部分应该都是父亲做出来的吧。
  “最近,这孩子突然就喜欢起做房子的拼装模型了”
  奈央子跟千夏说明。
  “可能是因为最近我们老是在说有关新建公寓的事情”
  千夏从小小的窗户往建筑物里头看去。里面还有摆放整齐的小家具。就在她想要打开门好好看看的时候,友希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指。
  “钥匙,没有的话是进不去的哦。稍等一下!”
  说着他就跑去了旁边的和室里面。看着他拘泥于这些细节,很有小孩子的风格。
  “要是,借给我!”
  爬到了父亲的膝盖上,擅自把手伸到进衣服的口袋里开始翻找了起来。进的表情有些严肃。
  “钥匙可以给你,但是不能打扰姐姐她们”
  友希毫不在意进说的话,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之后就跑了回去。看到他手中握着的那把钥匙,千夏吃了一惊。陈旧的黄铜钥匙。那是代官山公寓的钥匙。
  “用这个”
  说着,就把钥匙递了出去。这应该是进使用过的钥匙吧。现在代官山公寓都已经被拆除了,但他还保留着这把钥匙。想到这些的千夏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那把是友希的钥匙吧。姐姐有自己的钥匙”
  千夏从刚才脱下的外套里头,拿出了一把同样的黄铜钥匙。那是她还在上中学的时候,从八重那里收到的钥匙。现在那把钥匙是她的护身符。
  友希眼中发出了光芒。
  “一样的钥匙!”
  “是的啊。我们的钥匙是一对呢”
  这两把钥匙最初的主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人的生命必然会有终结的一天。未来的某天,这个孩子也会明白这些。
  在代官山原址上建起来的公寓,千夏也准备要搬进去。进一家还有千夏的父母也都是同样的打算。家变了,住进去的人也变了。
  快乐的事情也好,悲伤的事情也罢,能与家人生活在一起,分享这些就好了。
  “我们一起打开门吧”
  千夏两人同时把钥匙指向门前,做出了开门的动作。
  “我回来了!”
  友希明亮的声音在客厅回响。
  
  
  
尾声  1927

  竹井用钥匙打开门,走进了公寓。
  八重有些拘谨的跟在后面。一想到自己现在正在三楼,就感觉要掉下去了一样。这里比自己之前一直住着的平房的屋顶还要高,而且之后自己还要一直住在这里。
  离开狭窄的玄关走进屋内,大致看了看房间。四叠半和六叠的两个小房间,里头还有小小的厨房和洗漱间。还没有家具的屋子现在看起来倒也挺宽敞,不过一旦开始在这里生活,马上就会觉得房间太小了。两人正在逐步的进行搬家的准备。
  她跟竹井现在租住的地方都要比这里宽敞,两人结婚的仪式昨天也在那边办过了。而且比起这个最新式的公寓那边的押金也要便宜很多,八重一点都感觉不到有要搬家的必要。但是看着竹井用了不少方法也想要住在这里的样子,她又不好去泼冷水。
  “看起来挺干净的呢。房间也挺明亮的”
  丈夫在朝南的四叠半的房间里四处观察。天花板和墙壁都被粉刷的雪白。
  “这个房间就拿来当起居室吧。采光好像也挺不错的”
  八重有些暧昧的点了点头。与其说看起来干净,倒不如说是看着像医院或者疗养院。摸了摸墙壁,感觉就像是沾着汗水一样有些黏黏的感觉。她不禁皱起了头。
  “墙壁里头感觉有湿气是吧。新建的混凝土建筑物就是这样的。自然干燥一段时间就好了”
  竹井用比平常说话更开朗的语气辩解。因为能住进自己希望的新家,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自己却完全提不起劲来,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把这里当成是自己家呢。
  八重不知道
  “八重,这个给你”
  因为被叫了名字,感觉心里突然激动了一下。从两人决定结婚的哪时候起,他就没有再叫自己“姐姐”了。
  竹井递过来了一把黄铜的钥匙。是刚才开门时候用过的钥匙。
  “这个,就交给你了”
  八重默默的收下了钥匙。他会给自己钥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钥匙上还残留着竹井的体温。八重回想起昨晚他那温暖的手,突然就有些难为情了。
  对以后两个人就要在这里生活了这件事。她第一次有了真实感。
  “还有什么必需品或者是想要的东西么”
  听到这样的询问,八重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却什么都想不到。自己适不适合住这种现代化公寓这件事情先不论,目前准备的东西肯定是足够用的。
  “现在,没什么”
  她的回答很平淡。对于竹井提出的问题没有什么兴趣的样子。之后她马上又开口。
  “竹井.....”
  八重停顿了一下。换了个称呼。现在自己也是竹井了,还那样叫他会显得很奇怪。两人已经是夫妇了。
  “老公你有么.....想要的东西”
  如果有自己能准备的东西的话,希望能尽量满足他的希望。
  “没有。现在已经足够了”
  丈夫微笑着打开了窗户。秋天凉爽的风吹散了屋内的湿气。这时候,竹井突然一脸严肃的扭过头来。
  “不,有一个东西。如果可以的话”
  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开口了。
  “我想要,新的家人”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八重有些迷惑。
  至今为止八重从来没有想过孩子的事情。在关东地震中失去了妹妹之后,她就只想默默的度过余生。而现在她只是在那样的余生中增加了妹妹曾经的婚约者竹井而已。
  再之后的事情她就没有考虑过了。
  “.....家人”
  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么一说的话,在这里生活的就不光是自己跟竹井两人了。有了孩子之后家人就会增加。孩子也会长大,之后还会构筑起自己的家庭。就像是在不同家庭里长大的八重和竹井一样,开始新的生活。
  “不用那么严肃的考虑。我的意思只是,以后慢慢考虑这些就好了”
  看到八重的表情,竹井慌忙补充道。确实,自己突然说这些的话,八重肯定会不知所措。
  只不过,考虑一下也不错
  未来,自己要怎样生活下去——构筑起什么样的家庭,这之后的生活要怎么样度过。
  感觉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的八重,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钥匙。

本帖最后由 轻舞の旋 于 2020-1-2 01:22 编辑

下载版已经放到下载区去了~那个版本的排版会舒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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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3

10000
HanaFlowerS 伯爵
挺喜欢的,难得让我读着读着有情绪涌上来,可惜找不到可下载版本了😢

1 年前 0 回復

人们为何互相伤害 勳爵
看完有种莫名的感动,真是一本好书啊

2 年前 0 回復

冰菓菓菓 騎士
平凡的幸福

3 年前 0 回復

zxzxa698 王爵
感謝翻譯
少見以家族史描寫時代的變遷

4 年前 0 回復

八木いずも 侯爵
这种平凡的生活反而更难描写 作者的功力又更甚一步了

4 年前 0 回復

LYXH 勳爵
这本书的故事实在太对我胃口了,对角色的心理活动的描写、体现在文里行间那些小小的细节,看的时候情到深处眼泪止不住的流。感觉很久没看过这种描写平凡人的平凡的生活的小说了。

4 年前 0 回復

林涛喵 騎士
有种以前读《北鸢》的感觉,用一个东西串联起一个家族,再用一个家族串联起一个时代。(这已经不算轻小说了吧?)

4 年前 0 回復

抢手的从事 騎士
孤岛大佬摸摸哒

4 年前 0 回復

joker凉凉 勳爵
感谢楼主分享

4 年前 0 回復

eilow 王爵
本帖最后由 eilow 于 2020-1-4 07:43 编辑


感谢翻译!!非常喜欢三上延描写的故事!!一口气就看完这一册书了,非常感谢大佬的分享那么美好的书本啊!!如有三上延的好书请继续推荐啊!!

4 年前 0 回復

phoenixsalt 侯爵
很棒的作品,翻译辛苦了!
但是我觉得这个放在轻小说的类别里有点怪怪的

4 年前 0 回復

政战军官 伯爵
很棒啊 第一次看这种题材的小说,对我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从大正开始,跨越昭和到达平成的四代人的故事

4 年前 0 回復

孙悟空烦恼 侯爵
感谢大佬翻译(话说封面是照片吗)

4 年前 0 回復

远星 王爵
想看烟火的话,自己去放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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