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尾維新]悲鳴傳[台/繁]系列Vol.1(插圖待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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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鳴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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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西尾維新
  譯者:hundre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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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名字叫作空空空。
  是一個既不平凡也不常見的十三歲少年。
  當怪異的少女劍藤犬个出現的時候,
  空空空原本或許還算稀鬆平常的某個部分就此宣告終結。
  在終結的同時,一段壯闊無匹、荒唐萬千,
  可是卻出乎意料時有耳聞的故事也拉開了序幕。
  為了拯救人類而挺身對抗巨惡的英雄,
  究竟能否奮戰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呢?
  少年vs.地球
  新的英雄傳說開始!

  插圖000

  作者:西尾維新(Nisio Isin)
  1981年出生。
  2002年以《斬首循環》一書榮獲第23屆梅菲斯特獎。


  第一回 英雄誕生!你聽見地球的悲鳴了嗎?

  0

  如果想當英雄的話那就去當吧。
  沒有人會來妨礙你。
  只有你會妨礙到別人而已。

  1

  在紀錄上,那聲悲鳴發出的時間是在日本時間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五日上午七點三十二分。從七點三十二分三十一秒到五十四秒之間,總共二十三秒鐘。
  那道悲鳴難以形容。
  那道悲鳴無以名狀。
  如果真要以目前所有人一致的看法來說,那似乎是一道捏著嗓子擠出來的極尖銳慘叫聲,充滿深沉又悲痛的哀傷──沒有人確定這種表現方式是否可靠,也不知道是否正確,只覺得似乎八九不離十。再說那道悲鳴聽起來究竟是什麼感覺,每個人各有各的想法,各自又有各自的不同──而且不管任何市調公司用任何方式做問卷調查,都不可能從聽到那聲悲鳴的所有人口中問到他們的意見。
  因為聽到那聲難以形容又無以名狀的慘叫聲的人當中,有三分之一都已經死了。
  他們不是鼓膜破裂,而是精神破裂──就這樣一命嗚呼哀哉。
  三分之一。
  沒錯,說起來不過只有三分之一──反正不是所有人全都死光。就這一點來看,其實社會或許不應該那麼重視那聲悲鳴,不需要說得好像天塌下來一樣。這個世界上死亡率更高的傳染病多得是。而且人生在世,比起那聲奇怪的悲鳴,死於交通意外的可能性還更高得多。只要仔細研究人類的歷史,就數字上來看,被隕石砸中而死的機率都還比較高。
  所以或許根本不應該那樣掛懷,根本沒必要那麼煩憂。
  也不過是地球上的人口減少到原本的三分之二而已。

  2

  「──我覺得大家或許都是這樣想的,認為原本數量七十億的人類之中只死了大約二十三億人而已──對於半年前那次『巨聲悲鳴』,大家或許只是這樣想而已。」
  白色的房間、白色的桌子、白色的椅子、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鋪配上白色的掛簾──整個房間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一間診療室,十三歲的少年空空空一邊控制自己,免得因為受到這間房間擺設的影響而變得太多嘴,一邊謹慎小心選擇措辭,對坐在面前的瘦皮猴醫生這麼說道。
  那個瘦巴巴的醫生興致盎然地聽著空空說話。不過他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很有興致而已,誰知道是不是真的覺得空空說的話很有意思。因為空空認為裝出一副很有興致的樣子聽人說話,這種態度本身就是他的工作了。
  「我懷疑大家單純只是認為那場『巨聲悲鳴』,用清楚明瞭又意外的簡單方法解決了地球人口逐漸倍增的問題。」
  「地球的人口問題啊。」
  醫生把空空說過的話又重複一次。空空也不了解他為什麼要重複自己說的話。
  「人口。說不定人口過多的確是個問題喔,空空小弟。這是一個我們必須以嚴肅態度去面對的事實。光是我們居住的日本,人口就已經增加太多。地球號太空船早就塞爆,已經是半沉的船了。那一天所有人口不分男女老幼一口氣減少了三分之一,結果可不只是解決人口問題而已,還有資源問題、能源問題與糧食問題也都解決了。站在大局觀來看,地球的一切可以說有『正向』的改變。你說對嗎?」
  「不,我知道有些人是這樣想,而且也能理解。我不是說這種想法缺乏同理心……」
  他都到這裡來了,都已經跑到這裡來了,過度瞻前顧後也於事無補。空空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可是他還是更加小心選擇自己的措辭。再說空空是第一次接受這種問診,他原本還以為這種診所就是『有專人聽自己傾訴煩惱』的地方,可是看醫生搬出另一套說法反駁自己,似乎並非如此。
  可是他不覺得生氣。
  因為空空老早就想找個人好好討論這個話題了。
  他從半年前就一直希望找人討論一番──只是沒想到和他討論的對象竟然會是個素昧平生的醫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可是……該怎麼說呢……明明發生那麼嚴重的大事,嚴重到用大事兩個字都不足以形容的極大事,整個世界還像是這樣一如往常運作,在我眼裡看起來非常不自然……呃,其實我是棒球社的社員……」
  「喔?棒球社啊?那很好啊。」
  空空覺得這時候應該舉個實際案例,開口說了這麼一句話之後,瘦皮猴醫生的身子朝他靠了過來。他似乎是對棒球社這個名詞有反應──是不是那種在學生時代曾經打過棒球的人?或者他現在在業餘棒球界裡頗有名氣也說不定。這是空空懷著一絲期待的看法,只是從這個醫生乾瘦的體格來看,他的運動神經似乎不太發達……
  「那你擔任什麼位置呢?空空小弟。」
  「不,我只是剛加入棒球社的一年級生,還沒有固定的位置……不過唸小學的時候當過游擊手。然後呢,棒球社在前陣子的黃金週辦了一次戶外集訓。」
  空空把快要偏離主旨的話題又拉回來。
  「我無意間在宿舍聽見學長們聊天。說是無意間,其實是會議中的對話,所以我當然會聽見……有個學長因為練習太辛苦、太嚴苛,所以發了幾句牢騷。」
  「發牢騷?他怎麼樣發牢騷?」
  空空感覺自己好像在向大人打社團學長的小報告一樣,說起話來難免會支支吾吾,好像嘴裡塞了什麼東西似的。可是聽到醫生配合他的話這麼一問,他也覺得比較容易開口,心想這醫生不愧是專業人士。
  「那個學長是這樣說的──『唉,要是那道悲鳴現在再發生一次的話就可以不用練習了』。」
  「…………」
  「我不是要幫那位學長說話,不過他講話不會很苛薄,也不是什麼吊兒郎當的人,個性也沒有特別糟糕……在我們這些新人社員眼中來看反而是個很照顧學弟、值得依靠的學長……對所有一年級的學弟都很親切。所以我還滿喜歡那個學長,也有些尊敬他。可是因為我尊敬他,更難相信他竟然說出這種話。」
  不對。
  學長的事情固然讓空空感到意外,可是他真正難以置信的是學長說完之後其他社員的反應──參加開會的棒球社員聽到學長說的話都笑了。
  一陣哄堂大笑。
  學長的發言──讓人覺得很好笑。
  「在那件事發生之後只過了半年而已。」
  「今天是二〇一三年的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一,所以正確來說應該是半年又三十二天。」
  醫生一邊看著桌上的日曆一邊說道。
  「嗯……是啊,正確來說是這樣沒錯。明明只過了半年又三十二天,那件事好像已經變成開玩笑的話題,而且大家都覺得很好笑,一點都不反感。比起事件逐漸淡化、被人遺忘,我覺得當時的狀況更嚴重──」
  空空說著,漸漸再也沒多餘的心力挑選適當的言詞。
  「──因為在社員當中應該也有誰的親人死了啊。倒不如說從機率來看,地球上應該沒有哪個人周遭的人全都安然無事才對。可是……」
  「不過空空小弟,人們面對悲劇總不能永遠沉浸在哀傷當中吧?想到有人因為那聲悲鳴而過世,那個學長說的話確實不值得讚許。可是你應該不會要那天僥倖逃過一劫的人今後都要過著連一句玩笑話都不能說的人生吧?」
  「……可是……才過了──」
  「半年又三十二天。那過了一年就能說嗎?兩年後就可以嗎?還是十年後才行呢?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接受學長說的玩笑話呢?」
  「…………」
  不知道。不對,其實空空心裡很明白。
  就算再過十年──他也不能接受。自己應該『無法原諒』學長吧。
  他雖然想像不出來現在再過十年以後二十三歲的自己是什麼模樣,不過唯有這一點他可以很真實地確定。
  「再說當時你作何反應?當開會的房間裡充滿笑聲,洋溢著和樂氣氛的時候,難道你沒有看周遭人的臉色一起陪笑嗎?沒有裝著陪笑臉嗎──」
  「那是──呃……」
  「而且啊,空空小弟。你剛才說明明發生那麼嚴重的大事,世界還像是那樣一如往常運作,你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可是為了讓世界『一如往常運作』,有多少大人……其實也不只大人……有多少人吃盡苦頭?這一點你有想過嗎?」
  「…………你是說……吃盡苦頭?」
  「是啊。我們這個國家很幸運,就算人口大量減少也還能像以前一樣維持自治權。可是看看整個世界,不知道有多少小國就此滅亡,被鄰國併吞。這個世界的運作絕不是一如往常,至少不像你說的那樣。那道『巨聲悲鳴』確實讓整個世界變了樣。」
  然後醫師說了一聲不對,重新訂正自己剛才說的話。
  「…………變了樣的不是世界,應該是地球吧。嗯,是地球。」
  「…………難道大家都不害怕嗎?」
  空空要談得更深入一點。他原本打算如果這個醫生應對不佳的話,接下來這些話連說都不用說就直接回家去,但是他已經下定決心了。順帶一提,對這個少年來說,他很少對什麼事『下定決心』。
  「我覺得很害怕。前前後後都已經過了超過半年的時間,到頭來還是沒有查出那個『巨聲悲鳴』到底『是什麼東西』,到底『發生了什麼』。至少沒有任何消息公諸於世。不但沒有查出東西,最近甚至連新聞都完全不報導關於那件事的消息了。」
  「其實網路上還是討論得很熱烈──不過關於『巨聲悲鳴』的真相是什麼,網路上的探討確實還沒有個定論。雖然有許許多多的假設……可是總讓人覺得只是牽強附會而已。」
  牽強附會。那個醫生對國一學生用了一句比較困難的成語。
  不過空空因為家庭背景的關係,認得的詞彙以他這個年齡來說算很豐富。牽強附會這句話對他而言反倒屬於比較簡單易懂的話語──可是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在口語中用到這句話。
  醫生繼續說道。
  「最麻煩的是,我們根本不知道那道響遍全球的悲鳴聲到底是從哪裡傳來,又是如何傳到眾人耳裡的──而且根本束手無策、無法可想。所以大家可能都已經放棄思考了吧?」
  「這種事怎麼能放棄……」
  「是啊。」
  『巨聲悲鳴』。
  那天發生的災害叫什麼名稱。經過百轉千折之後最終還是以這個望文直接就能生義的詞句稱呼──一個最簡單扼要,而且大家都不會有意見的稱呼。可是災害的現象可不像這個名稱一樣如此明瞭。
  結果確實是很明瞭。
  全球三分之一的人類因為那道悲鳴而殞命──心跳停止。
  腦部機能也停止運作。
  可是大家知道的事也僅只如此而已。別說更深入的情報,甚至可以說除此之外其他全都一無所知。大家連存活下來的三分之二與死掉的三分之一,之間有何不同都不知道──哪怕是無病無痛,身體狀況正值顛峰的運動員也一命嗚呼。相反的,『巨聲悲鳴』發生當時,因為情侶吵架被刺傷腹部,正躺在病床上剖腹進行急救手術的男子卻平安無事活了下來。不過這個故事還有一個令人笑不出來的插曲,當時為他執刀的主治醫生也死在那場災害中。
  不分男女老幼。
  人類當真是被隨機削減
  而且存活下來的三分之二人口沒有受到任何肉體上的創傷──似乎沒有。眾人觀察的結果是沒有。『巨聲悲鳴』發生之前與『巨聲悲鳴』發生之後,身體上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照這樣來看,那個現象簡直就像是某種『攻擊』,目的就是精準地把三分之一的人類殺掉,而且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
  「……對,沒錯。問題就在這裡。大家怎麼都不覺得奇怪,為什麼死的只有人類。動物連一隻都沒有死──應該說動物似乎根本沒聽到那道『巨聲悲鳴』。」
  「是啊。動物、魚類、昆蟲、微生物──乾脆連植物都算進去好了。總之那道『巨聲悲鳴』沒有對人類以外的其他生物造成一點傷害。不,人類對於所有生物來說都是天敵,人類的數目大量減少,牠們反而可以說深受其惠啊。」
  「…………」
  空空陷入沉默。
  因為他覺得醫生這句話聽起來和學長開的那個玩笑沒兩樣──可是他感覺這個瘦皮猴醫生說的話單純只是把事實如實陳述出來,和學長那番用來『娛樂』身邊眾人的發言不一樣。
  用『減量』這個詞來形容『人數減少』的事實。
  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吧。
  雖然空空覺得有些奇怪,但還不至於想要起身掉頭就走。
  「空空小弟,看來你對那道『巨聲悲鳴』有一定程度的了解……那你知不知道其實沒有任何機械錄到那聲悲鳴?」
  「啊,是……我知道。」
  因為那聲悲鳴都響遍了全世界。
  雖然在日本還是一大清早,可是當『巨聲悲鳴』發出的那一刻,全世界都在依照不同的時間帶在活動──肯定在某個地方會有人正在使用某種錄音設備吧。不,就算是日本,那時候電視台或廣播電台也正在播放轉播現場節目。人氣主持人與當紅女主播就像電池用完似一一倒斃的模樣不就直接轉播到全國各地了嗎──不過有三分之一的人看不到這些跟著訊號送出去的驚悚畫面就是了。
  那道『巨聲悲鳴』說起來根本就是殺人聲響。可是說也奇怪,世界上任何機械都沒有錄到那個殺人聲音。不論是數位還是類比訊號,完全沒有資料保存下來。
  總而言之,只要是人類都聽見的那聲悲鳴──哪怕是昏迷不醒的重症病患,甚至是連有沒有聽覺都不確定的剛成形胎兒應該都聽得見那道悲鳴。可是除了人類以外,不管是生物還是無機物全都沒聽見。
  那麼最適當的說法就是,那道『巨聲悲鳴』應該不是經由聽覺器官,而是直接影響大腦──不對,也不是影響大腦,而是直達內心。
  「真要說起來的話,說不定應該解釋成是一種全人類同時聽見幻聽的現象吧。要是這麼解釋的話,或許就能告訴自己似乎能夠了解到什麼。事實上要是真的有一道慘叫聲音量大到全地球每個角落都聽到的話,那個聲音必定伴隨著物理性的破壞力,足以摧毀全世界的建築物──呵呵,在那之後只過了半年的時間,整個世界現在雖然算不上恢復原樣,但就你所說的已經進入日常模式的測試運作狀態了。這或許也是因為沒有實質上的損害吧。」
  「是啊……」
  這一點就是與過去的戰爭或是災害最大的不同之處。
  當然世界各地還是有一些由於司機暴斃導致車輛失控引起車禍,或是因為相同的理由引發火災之類的狀況,也有更嚴重的災情發生。像這類型的間接災害也算是『實質損害』。
  可是相較於人命損失,這些實質損害實在太過輕微了。
  「網路上也有說法主張『巨聲悲鳴』是一種物理性攻擊。在這當中,『來自宇宙的超音波』的說法可是有很多人相信的。」
  「就是所謂外星人攻打地球的說法嗎……」
  自從空空在診療室的椅子上坐下之後,直到此時他才真正感覺放鬆許多。
  他知道自己確實很緊張,不過看來已經稍微放輕鬆一些了。
  「真是荒誕,竟然說什麼外星人來襲……不過在『巨聲悲鳴』剛發生之後,這種假設似乎確實也有些說服力,所以才會口耳相傳……」
  「是啊。可是因為後來外星人沒有攻打地球,這種說法也就漸漸乏人問津了。也不是,應該是大家──忘記了。依照空空小弟你的說法,不光是這種假設,可能就連『巨聲悲鳴』本身都漸漸被遺忘了是嗎?」
  「不,不是漸漸遺忘……而是慢慢接納。雖然沒有忘記,但是在內心變得沒啥重要性,慢慢適應了。也就是說……」
  空空回答道。
  「大家好像已經慢慢接受『巨聲悲鳴』,把那件慘劇當成歷史上發生的事件──所以對事發原因不覺得有什麼奇怪,還能把這件事拿來當玩笑話說……我總是忍不住會這樣想。比方說開膛手傑克的殺人事件都非常殘忍,可是就算把他當成漫畫的主題也不會有人生氣。就像這樣。」
  「接受這件事不好嗎?承認『巨聲悲鳴』的發生不好嗎?要是換個說法,不接受不認同就等同於逃避現實,不是嗎?」
  「醫生,自己的世界裡有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存在,你不會覺得很不自在嗎?打個比方……」
  空空說到一半,尋找要拿什麼東西來當例子。他選擇剛才醫生看的桌曆。
  「因為我們知道那個東西是『桌曆』,所以醫生才把它放在桌子上吧?假設那是一個不明物體,我們對那東西『一知半解』。既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這樣老師還會把它放在桌上嗎?」
  「這個比喻很生動,可是不正確。」
  醫生雖然先嘉獎空空,可是隨後一句話就否定了他的例子。
  「要比喻的話,把那個『巨聲悲鳴』替換成身體疾病會更恰當。比方說空空小弟你深受頭痛所苦──是那種原因不明的頭痛,現代醫學查不出原因。就把這個頭痛當成你說的『莫名其妙的東西』吧。莫名其妙就會頭痛是不是很擾人?可是就算你無法接受,頭痛也不會自己消失。」
  「…………」
  「在這種情況下,把頭痛當作『就是會這樣痛的毛病』然後坦然接受事實,心情反而會好一點──或許這就是一種和疾病和平共處的心態吧。病人常常會把自己的疾病當成聊天的話題逗人家發笑不是嗎?『巨聲悲鳴』和這種心態是一樣的,這樣的比喻更貼切。如果要用簡單的方式去分析世人接納『巨聲悲鳴』的行為,應該就是這種心態吧。最重要的是把傷心難過的事情當成笑話一笑置之。總不能老是在無解的問題上鑽牛角尖,把自己的人生搞得貧瘠無趣吧。有人說生點小病才更懂得養生,我們應該引以為戒,積極正面地活下去才行。」
  「……說得也是。」
  醫生說得完全沒錯,空空根本找不到什麼反駁的理由──與其說沒有理由反駁,撇開他和醫生舉的比喻孰好孰壞,事實上空空自己也曾有過類似的想法。他也不是那麼死心眼,一個勁兒地對現在世界『邁向未來』的狀況抱持厭惡感。
  可是空空就是希望聽到這樣的意見,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這樣的意見。
  所以國中一年級的空空空才會做出以他這個年紀來說算是相當重大的決定,來到這間診所看診。不過目前為止的問診當中得到的收穫並沒有讓他的決心白費。
  「空空小弟。」
  醫生把放在桌曆旁的病歷表拿起來。不對,那個不是病歷表,而是空空在候診室填寫的看病資料。上面寫著空空的名字與住址。
  「空空空小弟……真是特別的名字。我這樣說,你會覺得聽得很膩嗎?」
  「常有人這樣說,已經習慣了。我反倒覺得很驚訝,怎麼今天醫生你到現在才提起。」
  「因為有些人對父母給他們取的怪名字感到很煩惱,跑來就診……所以這類狀況我當然會顧慮。不過你似乎沒有這樣的煩惱。」
  「是啊,我很喜歡這個名字。簡單好寫,而且人家一下子就記住了。」
  「嗯。國中一年級──私立山石中學一年二班,棒球社……你剛才說得很客氣,可是我記得山石中學的棒球社水平相當高啊?我以前聽說要通過入社測驗可是非常困難的。」
  「不,因為我原本就是體育項目推薦入學──」
  空空一邊回答,一邊覺得這種說法會不會反而惹人厭。醫生說他是聽別人說的,會不會惹他不高興還得看他是聽誰說的。而且前提是如果這個醫生真的如空空所推測,對棒球了解很深。
  「──而且今年我們大概沒辦法晉級。我這樣說,實際上也是因為擔任主力的二年級學長有好幾個人因為『巨聲悲鳴』過世了──」
  除了主力球員以外,當然也有其他人去世。雖然可能只是出於偶然,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山石中學棒球社的受害者大多都是主力球員。
  「喔,就是因為發生過這些事,所以你才更不能接受學長說的話是嗎?你認為往生者也是那個學長尊敬的前輩,為什麼他說得出那種話是嗎?」
  醫生的腦袋動得很快,馬上就把空空前後說過的話連貫在一起。
  「可是那些擔任主力的二年級學生個性不見得討人喜歡啊。有才能不見得代表人格高尚,反倒可能成反比。說不定他們過世,別人還覺得死了活該呢。如果真是如此,你也不能說完全是那個學長的錯。」
  空空對醫生說的話有點反應。說有反應,其實也只是肩膀抖了一下而已。可是醫生似乎連這點小動作都發現了。
  他只是發現,並沒有說什麼。就在這時候──
  醫生反而──
  「你的父母都還健在嗎?」
  換一個話題,問了這句話。
  「那道『巨聲悲鳴』發生的時候,你的家人有受害嗎?順帶一提,我的父母和姊姊妹妹都死了。不過聽說我已離異的妻女倒是平安無事,所以也不是一家盡絕……可是如果死亡機率真的是三分之一的話,我還真的是倒楣到家了。」
  「…………」
  空空應了一聲『這樣啊』,他也只能這麼說。
  他之所以不說節哀順變,當然是因為他的親戚也有人亡故。
  「我的父母與兄弟都沒事,我有兩個弟弟……兩個人都沒怎麼樣。可是和我們很親的堂兄弟一家都去世了。」
  醫生已經先直接把他們家裡的狀況告訴空空,所以空空也才開得了口。說不定這是一種問診技巧──或許不是空空比較願意開口,而是他被醫生設計而不得不開口而已。
  就算真是這樣,可是空空把這件事說出來之後心情確實放鬆許多,這也是事實。
  「關係很好的堂兄弟啊。你和父母與兩個弟弟處得好不好?」
  「很好啊……當然難免會吵吵架,可是基本上處得還不錯……至少我認為大家都很融洽……」
  「一般來說,像你這個年紀的小孩來這種診所的時候,父母其中一人應該都會陪同一起來才對。」
  醫生這麼說道。
  「這個問題現在是有點晚了。空空小弟,不是父母要你來的嗎?」
  「不是……我什麼都沒跟他們說,是我自己想來的。」
  嚴格說起來不是他一個人的主意,可是最終是他自己做的決定,所以空空才這麼說。醫生或許察覺到了什麼,不過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你父母的職業是什麼?他們都在工作嗎?」
  「爸爸在大學工作。」
  要是說出大學教授這四個字,空空總感覺好像在炫耀父親的職業。所以每次他介紹父親職業的時候,就會像這樣含糊帶過。只要換個說法,聽起來就不會那麼直接了。
  「媽媽是家庭主婦──聽說她從以前到現在連打工都沒做過。啊,可是她任何家事都會做,技術好到我們家根本不需要雇幫傭。」
  「哈哈,一般家庭幾乎也很少雇用幫傭的──」
  醫生這句彷彿在揶揄空空家家境富裕的低語只是他自言自語。因為聲音很小,所以沒有傳進空空耳裡。
  「為什麼醫生你會認為我的父母都在工作呢?」
  「也沒什麼。我以為空空小弟的父母都外出工作,你為了不讓父母操心就沒對他們說,獨自一個人過來──結果完全猜錯了。要像夏洛克‧福爾摩斯那樣還真不容易啊。」
  「──我的確是不想給他們添麻煩。」
  「這樣啊,不想給父母添麻煩是嗎──你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很後悔已經給某人添了麻煩似的。你已經和朋友商量過,結果人家很擔心你是嗎?」
  「…………」
  關於這個問題,空空沒有回答。
  醫生也沒有多問,只說了一聲「那就繼續吧」,然後接著問下一個問題。之後又繼續看了大約十分鐘──中間也包括一些空空認為『不了解為什麼要問這種事情』,乍聽之下和他的煩惱毫無關係的問題(比方說『你講話方式挺嚴肅的,是不是喜歡看書?』這類關於他興趣嗜好的問題)。他認為這應該是診斷上必要的問題,所以盡可能誠實以對。
  盡可能。

  3

  「我就從結論說起囉,空空小弟。」
  問診結束之後,瘦皮猴醫生對空空這麼說道,語氣相當輕鬆──空空判斷醫生這種語氣不是因為他不認真或是輕佻,而是因為他的問診對象是一個小孩,所以刻意避免說話語氣太過嚴肅沉重吧。
  空空當然不喜歡被人當成小孩子看待,不過他也沒有幼稚到把這種事拿出來講,至少他心裡是這麼認為,可是──
  誰知醫生接下來說的話根本完全就像在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就是個小孩子』。
  「你之所以對那位學長抱持強烈的厭惡感,原因就是因為你和那位學長有一樣的想法。一直忍在心裡不敢說出口的話卻被那位學長毫不顧忌地說了出來,你看了一定很羨慕吧?」
  「…………」
  羨慕?
  空空倒吸一口氣。自己心中翻攪的這股難以言喻的感覺只用這麼一句話就能說明嗎?因為他抽了一口氣,所以什麼話都答不了,還沒能做出任何反應──相對的,醫生繼續用相同的語氣說道:
  「關於『巨聲悲鳴』這件事,其實你比任何人更不當一回事──就算你再怎麼費盡脣舌去說明,可是問題根本不在這裡。你對人口減少三分之一的事情一點感覺都沒有。在你的心中沒有存活下來的喜悅,對死難者也沒有一絲哀悼。而你對這件事懷有強烈的罪惡感,因為你明白自己的感覺……自己的無感無覺不見容於現代社會的倫理觀念。」
  「…………」
  「所以你很痛苦──照理來說自己應該要覺得悲傷難過,可是實際上卻不懂得如何悲傷難過,這讓你覺得很痛苦。社會道德觀與自己的感覺背道而馳、互相對立,讓你一直煩惱不已。可是那個學長還有整個世間到現在根本一點都不覺得痛苦,也沒有像你這樣煩惱,用很健全的心態原原本本地接納了『巨聲悲鳴』這件事──你就是看不慣這一點。如果要用一句話說明現在你心中的心情,那就是『為什麼只有我要這麼煩惱』。」
  空空左思右想是不是該說些話反駁。
  可是在他煩惱該不該反駁的瞬間,立刻就得出不應該出言反駁的結論、而且他到這裡不是為了來賭氣的。
  還有──在這種情況下、有人當面指出這一點的情況下自己還能想到這麼冷靜的結論,這同時也可以證明了醫生言之有理。
  「當空空小弟聽說和你很親的堂兄弟全家遇害的時候,還有面對自己認識的人三分之一都死掉的現實,你的心把這些事都當成瑣碎常事了吧?就好比今天的天氣是晴或是雨,都當作現實的一部分吧?可是你的理性與心靈不同,明白『這種場合應該要覺得傷心』、『這時候應該要覺得難過』──你學習過為人處事的道理,而且也讀過書,懂得這些世故。因此知識與現實的差異才會讓你這麼痛苦。所以你最痛苦的時候應該就是在『巨聲悲鳴』剛發生之後吧,甚至比現在還更難過。你是不是很羨慕其他人能夠打從心底為過世的朋友悲痛,真誠地沉浸在哀傷當中?是不是覺得自己沒辦法和世人一樣傷心哭泣,根本就是個冷酷無情的人,感到很痛苦呢?是不是覺得內疚得不得了呢?」
  「……是。」
  空空終於點點頭,做出像樣的反應。
  回想起當時,他到現在胸口還會悶痛。
  就在悲鳴傳來之後,周遭混亂得有如世界末日降臨一般。大亂當中,他身邊所有人──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全都陷入哭泣、哀怨與混亂的時候,自己勉強裝出一副傷心的模樣。
  假裝為了堂兄弟的死而悲傷。
  假裝為了朋友的死而哭泣。
  或是假裝害怕這前所未有、衝擊全人類的危機──想到自己這種醜惡又罪孽深重的行為,他就覺得痛心疾首。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那時候他完全不敢相信原本還在悲傷哭泣的人們一下子就回歸日常生活,『和自己一樣』一點感覺都沒有,說笑嬉樂。
  他完全不敢相信那些人根本連裝都不裝,就這樣直接表現出來。
  他不敢相信。
  所以無法接受。
  「或許你還覺得世上很不公平,所以才會用這麼嚴厲的態度看待包括那位學長在內的整個世間;才會連點小玩笑都無法接受,心裡覺得他們不對。可是到頭來,你的想法其實就是惱羞成怒啊,空空小弟。你的人性問題以及倫理性煩惱都不是世間的責任。沒有道理因為你覺得痛苦難過,就要整個世間一起陪你痛苦難過啊。」
  「……說得也是。」
  對空空少年而言,真正被人這麼一說之後,他才愈來愈覺得這種邏輯『合理正確』。半年前他厭惡自己對於『巨聲悲鳴』造成的傷害『一無所感』,可是現在的厭惡則是針對整個世間──所以他才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心懷不滿,到這家診所來就診。
  他覺得獲得了非常『合理正確』的解答。
  原來是這樣啊。
  到頭來是自己不對。
  是自己的人性有問題啊。
  這樣一想,空空的心情有如雨過天青,一掃陰霾。好像這陣子一直壓在心上的大石頭忽然消失不見了。
  「我們把問診之後得到的結論整理一下吧──當然我不認為只憑那麼簡短,不到一個小時的對話就能了解你的一切,所以你聽的時候當作一種參考意見就可以了。只要空空小弟覺得『不對』,那也許就是『不對』的。就是這種程度而已。」
  「好,請你告訴我。」
  「真正折磨你內心的,其實是『無關緊要』的心情──一種滿不在乎的心情。其實你比身邊任何人都更能接受這一切。哈哈,要是用『接受』這種表現方式,聽起來好像是什麼值得稱道的事情似的。不過就像你自己強烈厭惡那種感覺一樣,那不全然是一件好事呢。」
  「……是的。」
  「就拿你那個關係很親密的堂兄弟死掉的事情來說:這不代表你們過去的友情是虛假的,絕對沒這回事。可是對你來說,那個堂兄弟是生是死都一樣。他活著,你們相處愉快。就算他死了,你們還是好兄弟。要是他活著,你還可以和他一起玩;他死了,就沒辦法一起玩。可是你們依然還是朋友──就是這種感覺。」
  這種說法雖然未免太過殘忍──一個醫生或許不應該用這種方式說話,可是空空對這一點毫無反應。不,他對毫無反應的自己深感羞恥。
  他心想這時候是不是必須要生氣、要情緒激動──他覺得不應該讓其他人用這種口氣說他的堂兄弟。可是空空只是在心裡想,沒有付諸行動。這是因為他既沒有生氣,情緒也不激動。
  要是平常的話,他可能的確會『假裝』──演出一副生氣又激動的模樣。
  可是現在對方正在解讀他的這種行為,就在此時此刻。
  「也可以說你這個少年對現實環境的適應力高得異常──就好比假如現在發生第二次『巨聲悲鳴』,坐在你面前的我當場死亡。你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接受這一切,然後才不慌不忙地嘗試幫我急救。」
  醫生之後又補了一句話:或許就算死的是你自己,你也能坦然接受吧。這句話他只是順帶一提,可是內容可不是那種能夠單純順帶一提的事情。
  自己的死亡,喪失性命。
  對這個十三歲的少年來說,他還想像不出死亡是怎麼一回事。比二十三歲的自己是什麼樣子更難想像。不,其實不分任何種類區別,空空根本沒辦法明確描繪出自己的未來──在他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曾經被老師出的作文習題中最老掉牙的題目『將來的夢想』搞得七葷八素。
  那時候他百般煩惱,勉強寫下『想要成為電視裡的變身英雄』。
  空空原本還以為這是一般小孩子都會有的夢想,應該還不錯。可是當時他已經五年級了,所以被全班同學笑得要死。同學都笑他難不成還想去當特攝片的替身演員嗎?
  他想這也無可厚非,所以就逆來順受,接受同學的嘲笑。
  逆來順受的能力非常卓越──就算有人這麼告訴他,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好高興。空空聽醫生這麼一說之後想想過去。說得沒錯,老早之前自己就是這種人。
  「我們先不管你這種人格特質是什麼原因造成,不過問題──這裡所說的問題是指你自己認為的問題──問題不在於你的人格特質。你對於『無所謂』的感覺極度深以為恥的心態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
  「應該可以這麼說。你對任何事都『無所謂』,可是唯有一件事無法接受,那就是你自己。你對於能夠接受堂兄弟死訊的自己深感羞恥;對於能夠接受友人死訊的自己深感羞恥;對於連『巨聲悲鳴』這種大事都能坦然接受的自己深感羞恥。其實你早就已經接受棒球社學長講那種話──嘴巴說無法原諒,可是實際上卻沒你自己說得那麼生氣。要不然你在描述的時候也不會幫學長說話了。」
  醫生這麼說道。他說話的語氣還是很直白,聽起來不太像在陳述診斷結果。
  「可是呢,深植在你心中的倫理觀念認為接受這一切『是不對的』──所以你才會對『巨聲悲鳴』以及學長有超乎尋常的厭惡感。因為你其實已經接受了,所以不得不裝出一副無法接受的樣子。還擔心自己的演技被人看穿,表現出來的行為舉止超乎尋常地拘泥於倫理道德,所以演技變得誇大。就是這麼一回事。」
  空空點頭,讓醫生這番話慢慢沁入自己心中。他確信對現在的自己來說,這是他最應該做的事。
  「不應該說輩份較高學長的壞話以及不容許這種玩笑。這兩種倫理觀念在你心中互相衝突,所以你剛才說話的時候才那麼含糊不清,好像嘴裡塞了什麼東西似的。我們也可以把你含糊不清的態度解釋成是一種不安與恐懼的表現吧。你很擔心『我會不會總有一天闖出什麼大禍』,深受不安與恐懼的影響。你的心情就是『這樣的我是不是一顆不定時炸彈』──害怕自己總有一天會犯下滔天大罪,或是傷害到某個親密的人。自己的感性似乎和周遭的人不一樣,會不會在不知不覺當中幹出『缺乏常識的行為』──我說的對不對?」
  「……你說得對,就是這樣沒錯。」
  雖然空空肯定醫生的說法,可是本來在他內心裡其實沒有那麼真實的不安情緒,只是隱隱約約有這種『感覺』而已。如今聽到醫生用言語表達出來,才在自己的內心裡逐漸理出頭緒。
  新的發現接連不斷。
  這對少年空空來說真是一大快感。
  事實上空空覺得自己這個人比『巨聲悲鳴』更加『莫名其妙』。而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在別人的分析之下像剝洋蔥般一點一點剝開來,他當然覺得愉快。
  忽地,他連帶回想起一件事。
  空空是一般所謂『矯正過的左撇子』──因為強制矯正對小孩子的人格形成有不良影響,所以最近似乎有些家長都不這麼做了,可是不曉得他的父母知不知道這件事,還是把原本慣用左手的空空矯正過來。
  所以空空是用右手拿鉛筆與筷子。
  可是因為投球或是使用剪刀之類的動作沒有矯正,所以這些行為還是使用左手。而且他在音樂課使用豎笛的時候也是右手在上面。不只這樣,他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或是用筆畫圖的時候也都是用左手。
  所以從整體來看,空空仍然還是『左撇子』。可是既然用『右手』拿日常生活中最常使用的『鉛筆與筷子』,他一直很懷疑到底能不能說自己是個『左撇子』。
  每當有人問他『慣用哪隻手』,空空當然不得不說是『左手』,可是這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好像在說謊騙人。但是如果說『我是用右手拿鉛筆與筷子,其他都是用左手』這樣解釋一長串,總覺得好像在找理由解釋似的。
  而且如果他這麼說的話,人家也會擅自以為『喔,那就是兩隻手都能用囉』──事實上也不是這樣,真是誤會一場。因為沒有練過,所以他不會用左手用筆寫字,也不會拿筷子。
  換句話說,對空空來說『慣用手』就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他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大家都能自信滿滿地確定自己慣用哪隻手──他甚至每次一談到這個話題就覺得身體不舒服。明明不想說謊可是又說不出真相,帶給他奇大無比的壓力。
  可是有一天,空空偶然在某一本書上學到一個字叫作『Cross dominance』。他知道了像自己這種『接受過矯正的左撇子』有這樣的稱呼──就算寫禿再多枝筆都不足以表達當時的感動。
  自己有個名字,有一種稱呼。
  空空不曾忘記那份感動──而現在他又體會到相同的感動了。
  因為醫生用這麼簡單易懂的方式分析他。
  他了解到原來自己就是這類型的東西
  「空空小弟可能會覺得好像生活在一個風俗習慣都和自己不同的外國吧──因為從經驗上知道自己的價值觀與其他人有差別,所以不知不覺就會過度努力去配合人家。雖然入鄉就要隨俗,可是你明明是本地人,卻被隨俗這件事搞得七葷八素。裝出具有一般常識的模樣、裝出普通人的模樣──所以你無法忍受看見有人不遵守規矩。因為對你來說,有人不遵守規矩同時也代表『規矩喪失意義』。」
  「規矩……也就是說不知道要怎麼樣才像一般人是嗎?就像是原本以為一加一等於二,結果有個人跑出來主張一加一等於七這樣──」
  「不是用算數,可能用這個社會來說明比較恰當。西元六四五年實行大化革新的『年號』雖然難以藉由實際體會去了解,但是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記在腦裡。所以你才能主張『西元六四五年發生大化革新』,就好像自己親眼看過一樣──可是如果這時候冒出來一個人一本正經地說『大化革新在去年發生』,你一定會覺得搞不清楚狀況吧?不只會搞不清楚狀況──說不定還會大發脾氣,覺得自己好像被否定了。」
  「與其說自己被否定……或許應該說會覺得『出了問題被人點破』,而且還是一個非常丟臉的問題。就好像把月極停車場當成是月極公司的停車場那樣──可能我就是想抹去那種羞恥與尷尬,才會過分強烈地表達意見──」
  「嗯。如果你能輕易想出這種比喻的話,那要想到之後的結論應該也不難了吧。也就是說不論你再怎麼『生氣』,照本宣科地遵從倫理觀感到『厭惡』──可是世間的運作方式和你想的就是不一樣。月極停車場就只是按月付費的停車場而已。」
  「醫生的意思是說我認知的倫理觀……應該說我在倫理道德課裡學到的東西,在現實世界中不存在嗎?」
  「存在,可是常常變動。人們一邊畏懼不曉得『巨聲悲鳴』什麼時候又會再發生,一邊又能把他們畏懼的『巨聲悲鳴』當成笑話。在為往生者哀悼的同時,又把往生者當成開玩笑的梗。這就是一般的人性,能夠包容兩種事物。」
  「可以包容兩種事物……?你是說可以一邊哀傷一邊歡笑嗎?不是假裝哀傷,也不是假裝歡笑?」
  「我的意思不是同時又悲傷又歡笑。我現在在說的是人類這種生物的雙重性。假設有個政治家在國會議事堂說錯話,不知曾幾何時政治人物說錯話在這個國家已經變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按照慣例,媒體會把他的失言抓出來痛批一頓。國民看到新聞也會不高興,可是那些不高興的國民和朋友交談的時候往往一樣也會說些『不恰當』的話。『在公共場合有些話不能說』這種注釋照理來說本來是不能當作理由的,因為那樣就代表可以私下說人壞話了。」
  「……也就是說像我對學長的發言感到不滿一樣是嗎?」
  「應該完全不一樣。一般來說這中間不會產生偷理上的矛盾。人們不會像你一樣苦惱──『自己也做過一樣的事卻生別人的氣』和『自己沒有做過所以生別人的氣』完全是兩碼子事。如果是那種『很想但是沒動手』的情況,那就更不一樣。一般來說人們都不會想想自己的作為,對政治家失言這件事感到不滿。可是你的情況是『自己費盡心力不這麼做,為什麼他隨隨便便就可以這麼做』,對此感到嫉妒。」
  「…………」
  「不是啦,我現在說的話單純只是打比方,不是說你真的嫉妒政治家。你嫉妒的對象更廣泛。而且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說『不想想自己的作為』這句話沒有責備的意思。人生在世,撇下自己的作為不管是一種不可少的能力。你也應該加強這種能力喔,空空小弟。暫且就把這種能力改稱為自我肯定吧……你欠缺的就是這種自我肯定。我認為你對現實保持正面的態度而且照單全收,可是對自己的看法太過負面。應該不是『可是』,而是『所以』吧。」
  醫生說到這裡稍微停了一下,略略思索之後又繼續下去:
  「你可能把自己當成『實際上不應該在這裡的人』吧,所以反而非常重視為人處世的規矩,不願意打破為人處世應該遵守的規律。你害怕打破規矩、違反規律之後會被逐出人群。你是不是認為被人識破真面目之後會被趕出去呢?嗯?」
  他這樣說道。
  「……我沒有什麼真面目。」
  空空一邊說一邊心想什麼真面目,好像當真是變身英雄一樣。
  「只是因為你重視規律,讓你更看清一個矛盾的事實。那就是其實自己身邊的人在平常生活中更常違反規律。首先你應該知道,所謂『為人處世的規矩』是很有彈性的。我這樣說雖然和剛才的話互有矛盾,在國會議事堂講錯話固然會挨批,但是如果連同伴之間的對話都要套用這個規矩,那所有人都不能隨心所欲說話了。」
  「……是啊。」
  空空心想,輕易就能說出『這樣說雖然和剛才的話互有矛盾』這句話,是否也算是人類這種生物的雙重性呢?
  「沒有哪個人一生從沒打破過規律,沒有哪個人一生從沒做過壞事、沒有人添過麻煩。任何人都會失敗,也會和別人起爭執。就算你為人再謹守倫理規範,那都是不可能的。那種夢想絕對無法實現。要是繼續用這種生活方式過下去,總有一天你的行為舉止會出問題,所以可以確定的是你最好趁現在先想辦法處理──可是呢,空空小弟……」
  說到這裡,醫生把眼鏡摘了下來。因為這個動作讓空空知道一件事:對了,原來這個人有戴眼鏡。他和醫生面對面,絲毫沒有懷疑為什麼先前都沒發現醫生有戴眼鏡。
  「如果你真的覺得很痛苦,那我認為這種症狀就應該治療,好減緩你的痛苦。可是就我個人來看,你這種性格沒那麼糟糕。我認為世間之所以這麼快就從『巨聲悲鳴』的傷害振作起來,就是因為世界的『上層』有很多這種性格的人。在那場悲劇當中,應該的確有些人沒有沉浸在悲傷,早早展開行動好讓世界重新振作起來。應該的確有些人心中沒有一絲動搖,就和平常一樣活動。我一開始也說過了,要不是這樣,人類不可能這麼輕易就從那場悲劇裡重新站起來;都死了二十億人口,不可能這麼容易就回歸日常生活。那時候一定有些人──那些人用機械性、系統性的方式行動,拯救了世界。他們沒有向善心人士那樣傷心消沉,是一群像英雄般的人物。」
  「你是說……英雄嗎?」
  「把他們稱為英雄,對你這種年紀的男生比較容易了解吧。我在想,他們應該不是特別狠下心腸,而是原本就是鐵石心腸。說不定總有一天你也可以像他們那樣拯救世界喔。你也會成為一個英雄。」
  「……哈哈,那也不錯。」
  空空把醫生的話當成說笑,哈哈笑了兩聲。假裝笑了兩聲。
  「如果有機會當英雄的話,我還挺想當當看呢。」

  4

  最後診斷的結果是『不需要持續複診』,空空便離開了診所──醫生沒有給他處方箋,只是告訴他如果今後又因為想太多而身體不舒服的話隨時都可以再來看診,同時還給了他幾點建議。
  「不用想得那麼嚴重。空空小弟──其實有很多人都有像你這樣的煩惱。世間的價值觀與自己的價值觀有落差是常有的事──所以你也必須找到一個兩者兼顧……或者說找到一個妥協點才行。」
  就如同醫生所說的,他的煩惱要說常見或許的確很常見,或許根本用不著特地跑到醫院來就能解決──就算不去解決,只是這樣煩惱一輩子的話,或許也不過如此而已。
  如果要說這是青春期心理潔癖的表現,可能就是這麼一回事。也可以說因為他多讀了點書,發現了原本根本不用特意去察覺的自我矛盾,就此陷入了這種單純的自我矛盾當中吧。
  用一句話來說就是『想太多』。
  這個問題或許只用這句話就能解決──所以少年覺得診斷結果說『不需要複診』是非常正常、非常妥切的結論。
  可是實際上,為他診斷的瘦皮猴醫生──飢皿木診所的所長飢皿木鰻博士可一點都不這麼想。他完全不認為這個問題有什麼『或許』可言。
  身為醫生,飢皿木鰻博士的確做了他該做的診斷,也一如往常以真誠的態度面對患者,只是在最重要的事情上他撒了謊。不,那應該不算撒謊。至少他自認為已經守住心目中那條身為醫者必須堅持的底線。
  而且虧他有臉對空空少年說什麼隨時都可以再來。
  因為不管今後事情如何發展──
  那個少年都沒辦法再回來複診了。
  「喂?是我,我是飢皿木。」
  空空回去之後,飢皿木博士打了一通電話。那是一通內容完全加密的電話,電話線也不是一間小鎮診所本來所該有的線路。可是乍看之下那只不過像是一具設計拙劣的固定電話而已。
  「嗯,是。我發現一個符合資格的人,所以和你們聯絡。是,我認為非常有希望。我也做很久了,還是第一次看到那種對象。雖然不敢打包票,可是那說不定是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才能。以我的權責沒辦法說更多,之後的判斷就交給你們那邊了──我看看,住址是──」

  5

  出於單純的偶然之下,就在飢皿木博士打電話到某處的同時,空空空也正好在講電話。從診所回家的半途上,他一邊走在夜晚的街道一邊用上中學時父母買給他的手機通話。
  電話另一頭的人就是介紹他來飢皿木診所的朋友。
  而且對方不是一般的朋友。
  因為那個女孩花屋瀟是空空小學時期在少年棒球隊的學姊,兩個人還曾經互相爭奪同一個位置,說來就是他的競爭對手──所以沒辦法用朋友兩個字去形容她,是一個不太容易定位的對象。倒是女方從以前就直率地稱呼空空為『摯友』或『知心好友』,完全感覺不出來兩人之間年齡性別的差異或有任何隔閡。
  「看得怎麼樣?飢皿木醫生說什麼?」
  「嗯,還好啦……我得到很多建議,感覺好很多了。」
  空空當然不願意把診斷的細節鉅細靡遺告訴花屋,所以用曖昧的言語含糊帶過去。可是他沒有忘記要道謝。空空很清楚,這種時候一定要向人家說謝謝。有一句話說禮貌不分親疏,自己連這種如諺語般的規律都遵從,正是如剛才醫生點出的毛病。可是現在這個場合還是應該要道謝才對。
  受人照顧就要道謝。
  這是天經地義的規矩。
  「謝謝妳,花屋。雖然我覺得沒有嚴重到要去看醫生,可是去看過之後感覺爽快多了。」
  「這樣啊,那就好了。你有時候會鑽牛角尖,我一直很擔心呢。是不是因為上私立國中,所以精神太緊張了?你那裡的棒球社好像很嚴格喔。」
  就空空的角度來看,花屋這番話有點搞錯重點。不過這也怪不得人家,因為空空完全沒有把實際的狀況告訴她──是花屋之前在聊天的時候發現空空的態度怪怪的。
  恐怕花屋只是認為『空空在棒球社發生什麼問題』──她推薦空空去飢皿木診所的時候,應該完全沒想到空空從以前就有一個煩惱,而且這個煩惱還因為『巨聲悲鳴』浮上檯面。不過她推薦的診所的確療效奇佳。
  真不愧是『摯友』。
  雖然空空很懊悔先前惹得她操心,但還是打從心裡感到敬佩。
  仔細回想起來,花屋從小學時代就是一個直覺敏銳的學姊──而且球隊的位置爭奪戰最後還是空空輸了,不過最清楚爭輸原因不光只是因為年資輩分的人就是空空自己。
  所以當空空聽說她升上公立國中之後似乎不再打棒球的時候,隱隱覺得有些失望──因為在他內心某處毫不懷疑地認為只要再過一年自己也升上國中之後,一定有機會和她以比賽對手的身分再度交手。
  那時候空空甚至很不高興地以為『棒球對花屋學姊來說這麼沒價值嗎,隨隨便便就能放棄』──可是現在他認為自己放棄的時候一定也是說斷就斷,當時的不滿說不定也只為了掩飾,故意誇張地演出憤怒情緒而已。
  所謂的『現在』其實就是指此時此刻。
  ……可是撇開這一點不說,等到真的上了國中之後,空空也漸漸發現中學棒球的一些問題,所以他也反省自己,花屋絕對不是『隨隨便便放棄』棒球的。
  無論如何,他和花屋在少年棒球隊同為隊友時所就讀的小學就不同校,如今就讀於私立國中的空空與花屋在生活上更是沒有任何交集,不過奇怪的是,兩人的關係並沒有因此中斷。
  『摯友』或是『交心好友』之類的稱呼讓空空覺得很彆扭,而且想起過去兩人彼此競爭的時候也讓他心裡五味雜陳,可是空空覺得他們果然還是算是朋友。
  「可是花屋,妳怎麼會認識那位醫生?他說話挺直來直往的……該怎麼說呢,感覺和一般醫生不一樣。」
  花屋的年紀比較大,可是空空和她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用敬語。空空對年長或是輩分高的人一直都表現地恭敬有禮,至少他很努力表現出恭敬有禮的態度,不過花屋反倒是不喜歡這種『見外生疏』的感覺。之後雖然空空多少還是覺得有些不道德,好像在做什麼壞事似的,可是他仍然盡可能用對等的感覺與花屋說話。
  和一般對話不同的感覺。
  雖然空空剛才說「一般醫生」,可是他也不是很清楚一般醫生該是什麼樣子,所以多多少少也覺得說不定飢皿木醫生那樣才是正確的看診方式。不過想來想去,他還是覺得應該不是。
  「啊啊……這個嘛,飢皿木醫生啊。那個醫生他呀,去年曾經以非正職員工的身分受雇在我們國中工作,也就是所謂的School Counselor。」
  「School Counselor……」
  「用日文來說就是校園心理師喔。」
  花屋好像在炫耀自己的常識般這麼說道。可是她說錯了。School Counselor與校園心理師絕不是同義詞。只是空空自己也沒有這方面的常識,只說了一聲『是這樣嗎』,把校園心理師當成School Counselor的翻譯,不以為異。反正這點小問題也還不至於打斷兩人的對話。
  「你想想看『巨聲悲鳴』發生之後的事情。學校認為那樣悽慘的事件會給孩子們留下嚴重的心理創傷,所以他就派到我們學校來了。我也曾經找他諮詢過……那時候覺得心裡好像一掃陰霾,感覺變得輕鬆許多。」
  「喔……」
  花屋也曾經體會過和空空一樣的感覺,那種『放鬆』的感覺嗎?
  那也難怪她那麼強力推薦空空去飢皿木診所看病了。
  「不只是我,所有人都覺得好像被那個醫生『拉了一把』──雖然他這個醫生怪怪的,不過感覺是個好醫生。我真的很慶幸有他來當我們的學校心理師。現在他已經沒有來學校了,可是我到現在就算沒什麼煩惱還是會去診所找他,就是想和醫生他說說話。」
  「……這樣不會打擾到人家嗎?」
  空空話才說出口,就認為『這種說法或許太過講究倫理道德』,心裡有了自覺。先前飢皿木博士才告誡過他『暫且不管之後照怎麼做,最重要的是你必須要「有所自覺」』──
  「這、這個嘛,或許的確有打擾到他,可是這也代表我很感謝他呀。」
  花屋把空空的話當真,有些焦急地說道。
  「而且事實上你不也覺得心情放鬆許多了嗎?」
  「嗯,是啊……謝謝妳。」
  空空又重新向花屋道謝,他覺得似乎有必要這麼說。
  「多虧妳的建議,明天開始我又能繼續打棒球了。」
  「那、那就好。我希望你能繼續努力。」
  「別老是要我努力,妳自己也要加油啊,花屋。就算不打棒球了,其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努力去做,不是嗎?」
  「哈哈,說得也是。」
  然後花屋告訴空空以後再聯絡,就把電話掛了。
  空空覺得花屋似乎有些急著掛電話,說不定她現在正在忙別的事。其實空空自己也在回家的半路上,沒打算要講多久。只是他本來還想再多說說話,所以感覺有些掃興。
  花屋瀟。
  因為空空沒有刻意去問,所以他不了解──他不了解花屋身旁少掉的『三分之一』是哪些人。『巨聲悲鳴』發生的時候正好她已經升上國中,而自己還是小學生──也就是彼此距離最遙遠的時期。
  空空自己也沒有把堂兄弟一家死光的事情告訴花屋。地球上的所有人類全都因為『巨聲悲鳴』而受害,沒有一個例外──像這種比較『誰比我更慘』的行為一點意義都沒有。
  至少空空是這樣認為的。
  可是就算明知沒有意義,或許還是應該提一提吧。大家都會談這種事嗎?空空只確定這次是飢皿木博士幫助他擺脫煩惱,還有是花屋把這位醫生介紹給他──可是當花屋受到飢皿木救助的時候,他和那件事完全沒有任何關係。
  不過這也不代表他有什麼感受。
  空空對這件事依然一點感覺都沒有──他認為自己必須要有某種感覺,可是像這種情況下,他實在不知道到底該對什麼事有什麼感受。
  空空心想總之先回家去,找一本能夠解答這個問題的書來看看。可是隨後又轉了個念頭,覺得還是不要再這麼做了──診所距離他家很遠,所以等會兒還得坐公車才行。
  空空把問題先拋諸腦後,心想要不要用跑的,免得趕不上公車──就在他一邊這麼想,把折疊式手機蓋上,正要放回口袋裡的時候──
  「小弟弟……前面那位小弟。」
  有人從空空背後出聲叫他。
  空空回頭一看,眼前有個劍道社的人。
  不對,其實空空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劍道社的人,只是他這麼認為而已。說不定那人不是參加學校的社團活動,只是在劍道道場上課。總之那是一位劍道少女。那人一身深藍色褲裙配白色上衣,穿著極其普通的劍道服。長長的竹刀袋放在肩膀上,竹刀前端還吊著道服袋。
  看起來儼然就是個劍道少女。
  那個女孩身上有種奇妙的古典風味,再加上她的打扮,空空甚至覺得她站在柏油地面上看起來很不自然。雖說是少女,可是那女孩比花屋更年長,大概是高中生年紀──對於剛升上國中的空空來說,女高中生已經和成人沒兩樣了。
  所以聽到對方突然出聲叫他,空空感到有些畏懼。
  他以為那人要來找麻煩──是因為覺得自己一邊走路一邊和花屋講電話的聲音太吵了嗎?可是他不覺得自己剛才說話的聲音有多大聲啊……
  可是實際上並不是他想的那樣。
  劍道少女叫住他似乎不是要找碴。
  「啊……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有件事要麻煩你,有件事要拜託你。方便的話,可不可以借你的手機用用?」
  劍道少女指著空空手上的手機、指著他正要放進口袋裡的手機,用一種與外貌印象完全不同,就某種意義上頗令人意外、感覺似乎有些少根筋、和緩、不疾不徐又悠然的語氣說道。
  「我必須盡快打通電話到某個地方去,可是這附近找不到公用電話……我只要一分鐘就講完了,拜託你。」
  「喔、喔……我明白了,妳請用。」
  空空聽從劍道少女的請求,把手機遞給她。少女用沒有拿竹刀的手接過手機。空空對於把手機借給素昧平生的人……就算不是素昧平生,對於把手機借給他人這件事心裡當然多少有些抗拒,可是因為那個女孩態度非常自然,就好像在問哪裡有便利商店似地開口拜託他,空空不經意之下就答應了。他心裡還在想『現在這時代,這個女生沒有手機嗎?不過她的確有一種古典的氣息』。
  「嗯,謝謝你。」
  劍道少女話還沒說完,迅速按下十一個號碼,把空空的手機放到耳邊。
  「喂,是我。啊,是的。嗯……我是劍藤(KENDOU),已經到達目的地了……是、是、是。嗯,我知道啦,不用說那麼多遍。我會的。是,這支電話是借的。向人借來的,真的是向人借來的。沒有問題……我一個人不會有什麼事的。現在正在執行……不會耽擱啦。那就這樣,我掛電話囉。」
  少女似乎想要謹守她告訴空空一分鐘講完的承諾,說話語氣雖然還是一樣悠閒,但還是像這樣早早把事情說完。
  「還你。」
  她這麼說道,把講完的電話遞還給空空。
  可是這時候空空心裡卻在想另一件事。
  KENDOU?那女孩剛才講電話的時候好像自稱叫KENDOU?
  是劍道(KENDOU)嗎?這是名字?還是外號?
  空空心想說不定是自己聽錯了。這個看起來一副劍道少女模樣的女孩怎麼可能人如其名,就叫做劍道呢?可是少女彷彿把空空這個想法給推翻似的──
  「不好意思現在才自我介紹。我叫作劍藤犬个(KENDOU KENKA),就住在這附近。」
  ──主動報上姓名。
  她直接抓著空空原本要拿回手機、沒有多想就伸出去的手,緊緊握住。因為空空伸出去的是他慣用的左手,所以雙方變成都用左手在握手。
  這麼說來,這個劍道少女──劍藤在講電話的時候也是用左手拿手機。不過與其說她是左撇子,或許是因為她的右手正抱著竹刀袋吧。
  不管她是不是左撇子,可是在禮貌上與對方用左手握手相當於敵對的行為。縱使兩人之間隔著手機,對空空來說仍然是難以忍受的痛苦。
  可是他才剛下定決心今後要忍住這種痛苦、要努力不把這種事當成苦事,所以沒有把對方的手甩開。不對,就算空空沒有下這種決心,他當然也不會這麼做。
  「你真的幫了我大忙……應該是吧……」
  不知為何,劍藤這句道謝說得有些曖昧。空空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這個人不曉得自己的問題有沒有解決。可是他也不覺得奇怪到非得問個水落石出。只是認為天底下也有這種事吧。他自己隨便想個理由解釋,說不定這通電話非打不可,只是這個女孩不太想打吧。
  「請務必讓我向你致謝……呃,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我叫空空空。」
  「SORAKARA KUU。」
  劍藤把空空的全名念了一遍,聽起來只是把空空告訴她的字重複照念而已──空空認為她肯定想不到漢字怎麼寫。說不定以為這是一篇叫做『從天空開始吃起』的文章、還覺得這篇文章怎麼這麼嚇人呢。
  所以他打算接著繼續說明漢字怎麼寫──可是在他開口之前……
  「謝謝你囉,空空小弟。」
  ……就被劍藤先堵住了嘴,想說也不能說了。
  現在這個情況下,所謂被堵住嘴是比較文藝的表現,如果要用更直接、或者乾脆用更赤裸裸的說法描述,那就是空空被劍藤吻了──劍藤比第二性徵尚未顯現的空空還高了大約十公分,所以她還得曲膝彎腰。
  「…………?」
  就像這樣。
  空空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他不太明白劍藤對自己做了什麼。
  飢皿木博士之前診斷空空對於現實的接受程度很高,而空空自己也深有同感。可是唯獨現在,空空很懷疑那個醫生的診斷到底對不對──因為他實在不能理解此時此刻到底發生什麼事。
  現在發生的事毫無現實感。
  不對,他知道現實是什麼狀況。
  一個素未謀面、第一次見到的劍道服大姊姊用她的嘴脣與自己的嘴脣碰在一起──這就是現實。
  他知道這是所謂的接吻。
  可是這當然是他的第一次經驗。
  「……唏……嗦……」
  可是與他接吻的劍藤好像在進行一項駕輕就熟的工作,面不改色地與空空長吻,彷彿正在盡情品嘗動彈不得的空空。
  這裡是從飢皿木診所通往公車站的一般道路。
  整件事雖然就發生在住宅區的正中央──路燈就像聚光燈一樣照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可是周遭完全沒有人看到。
  「…………!」
  當空空好不容易終於理解現在狀況的時候,劍藤正好也放開他的嘴脣,宛如早就看準了他回神的時機。而且就在空空做出下一步的反應之前──
  「致謝結束。」
  劍藤說了這麼一句短短的宣言。
  這句結尾太簡潔有力,搞得空空一頭霧水──與其說是一頭霧水,不如說他真正面臨自己的內在感覺與外在世界之間的差距與矛盾。
  什麼?一般情形會這樣嗎?
  只是出借手機而已,這世上的女孩子就會以吻相報嗎?對男生來說接吻當然是一件很寶貴的物事,對女生來說不應該更是珍惜嗎?還是說這只是小孩子幼稚的幻想,其實接吻只是一般互不相欠的物物交換而已──難道是自己搞錯,根本不應該為了這種事發牢騷?是自己的想法太老古板了嗎?
  說不定這時候他應該說一句類似『多謝招待』的話才是正確的反應嗎?
  看到劍藤挺起上半身,把原先像是拘捕犯人般緊握住的空空左手放開之後一臉無事的模樣,空空不禁這麼覺得──可是如果有人看到這個場面,那個目擊者一定沒想到少年空空的心裡竟然為這種矛盾的情況所苦吧。
  不管他的內在如何思考、不管他的內心有何想法。
  現在的他看起來完全就像是一個對年長女性心動不已的少年吧──或許本人自認為表現地很冷靜,可是滿臉通紅、始終說不出一句話的空空怎麼看都像是一個純情的十三歲少年。
  「拜拜……如果有緣的話,我們以後再見吧……對了,有個問題必須先問問你。」
  說完之後,態度比空空從容太多的劍藤就要把他留在原地揚長而去。可是她突然露出一副想起什麼事情的模樣,對空空問道:
  「你聽過半年前發生的『巨聲悲鳴』嗎?」
  「……那當然,我想應該沒有人沒聽過吧?」
  空空回答道。他回話的時候沒有結巴或許也算是奇蹟了。
  再說對於現存的人類而言,這個問題實在太簡單,也找不出第二個答案。所以姑且不論有沒有結巴,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就擺在眼前,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答錯。
  不過這個問題只是一個開頭,劍藤真正想問的似乎是接下來這件事。
  「聽起來是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
  空空覺得很疑惑,為什麼自己會和人談論這種事。這種事情適合在初吻之後討論嗎?還是說有誰規定在接吻之後必須得聊一聊關於悲鳴的話題?
  一頭霧水的空空開口回答。
  他很老實地回答。
  「聽起來感覺好像非常生氣。」
  「……這樣啊。」
  劍藤點點頭。
  從她點頭的動作看不出她問這個問題的意圖。
  「其實很多人這時候會回答『那聲悲鳴聽起來很悲傷』。」
  「喔……」
  是這樣嗎?我都不知道。可是聽她這麼一說,空空也覺得似乎的確有這麼一回事,而且也認為這個說法沒錯。
  從字面上來看,如果那道悲鳴聽起來不悲傷的話就不合理了。
  因為那聲叫聲很悲傷,所以才叫做悲鳴──『高興的悲鳴』這句話在修辭上根本不成立,那只不過是『歡呼』的另一種說法而已。
  更遑論悲鳴根本不能拿來代替怒吼的意思。
  難不成自己又不小心搞錯了嗎?
  可是對空空來說,半年前那聲不知從何而來、延續二十三秒的悲鳴聽起來就是這種感覺。這就是他最真實、毫無加油添醋的感想。
  那天早上,就在他準備要去學校的時候──正在準備去參加競爭對手花屋已經離開,而他成為最高年級生之後略感沒勁的少年棒球隊晨練的時候,那段二十三秒鐘毫無預兆地發生了──
  空空忍耐著那道震耳欲聾的聲響,感覺好像有人一直對他說教似的。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空空在二十三秒鐘之內在口中道歉了二十三遍。可是他道歉的聲音被腦海中轟隆隆響的『悲鳴』掩蓋過去,就連自己都聽不見。
  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自己到底在向什麼道歉?
  他只是因為被人罵了,所以才道歉嗎?因為他認為惹別人生氣就要道歉是『天經地義的事』。
  「劍、劍藤姊姊妳──」
  不知為何,空空總覺得叫對方的名字很難為情,一時之間還支吾了一下。可是他總算把口齒咬字調整過來,繼續問道:
  「妳覺得聽起來是什麼感覺?那道悲鳴聲……」
  「不知道耶。就算你問我聽起來什麼感覺,我也答不上來。因為我沒聽見……」
  「咦?」
  沒聽見?她剛才說沒聽見?
  所有人類全都實際聽到過的那道『巨聲悲鳴』──她沒聽見?
  「那是、什麼意──」
  「一定是因為我只是半吊子,所以才聽不到吧。聽不到地球的悲鳴聲──」
  「地球的……?」
  「好了,這件事我們以後有機會再談。」
  語畢,劍藤轉身背對空空,換言之現在她已經言盡於此,而且也不想再說下去了。她就這樣頭也不回地往公車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人雖然離開,可是並不是全力拔腿跑走,所以空空如果要追的話應該還是可以追得上──要是追上去的話,說不定就可以問出她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可是空空沒有這麼做。
  就算追上去了,所能做的事最多也只是詢問劍藤,要是她不想說的話反正也是徒勞無功──再說她說的話肯定是謊言,根本連問都不用問。
  這世上不可能有人沒聽見那道『巨聲悲鳴』。
  她多半只是想說些奇言怪語、想提出與眾不同的主張而已──偶而會有這種人。
  雖然說偶而,可是仔細一想,『巨聲悲鳴』剛發生之後,在電視上就常常看到這種人。
  只要本人聲稱他沒聽到,誰也不能說他說謊(要說這是惡魔的證明,手法又不夠細膩),對於想要出名的人來說,再也找不到比那更容易的方法了──不過那種『超現實』的主張很快就被淘汰了。
  那時候空空看著電視感到很憤慨,在人類遭此大劫的時候,怎麼會有人為了出名撒這種謊──他相信當時內心的感覺不是出自於嫉妒與羨慕。當然空空自己內心也不是沒有想要出名的不軌念頭……
  又或者如果是因為受到打擊喪失記憶的話就有這個可能。那道悲鳴就連正在睡覺的人都會驚醒,不可能有人沒聽見。可是有些人似乎無法『接受』親人聽到悲鳴而死的事實,因而喪失『巨聲悲鳴』發生前後的記憶。
  不過這種人絕對不會上電視。
  如果劍藤就是這種人的話──也難怪她會想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悲鳴』,而且不顧空空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況且兩人才剛接過吻),沒頭沒腦地問他這種事。
  既然是這樣,那麼就算去詢問她、去逼問她也是沒有意義。
  不但沒有意義,而且還是沒有同理心。
  要用這種想法、這種理論性思考說明為什麼空空少年沒有去追那個劍道少女當然很容易──可是或許應該說是『空空啞然無語地看著少女離開』才更符合現實情況。
  這是因為到最後空空始終紅著臉,即使少女已經離開,他仍然站在原地好一陣子動都不能動,就好像腳底在柏油路上生了根似的。

  6

  事實上原本還有機會的。
  這個名叫空空空的十三歲少年其實在這時候還有大好將來,還多得是機會能夠避免誤入歧途。雖然在他接受朋友的推薦走進飢皿木診所的時候就已經為時頗晚,不過他在那時候還沒錯失所有機會。可是他卻讓機會溜走了。
  空空絕不是那種被命運波及,無力抵抗命運狂瀾的可憐少年──面對那個指使世界說『汝當如此』的偉大意志,一個凡人還能有多少選擇?更何況空空還是個小孩。可是姑且不論成功與否,至少空空少年還有辦法可以對抗命運。
  比方說劍道少女劍藤犬个打電話聯絡的人。空空只要看看手機裡的通話紀錄,就能知道手機裡顯示的電話號碼──然後就會認為她形跡可疑,覺得可能有什麼問題而試著去調查那個電話號碼。
  當然就算空空去查號碼,憑他一個國中一年級學生的調查能力──不,就算用盡一般世間所知的任何調查能力也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可是至少能發現自己『什麼都查不出來』的事實。
  那麼他只要把這個事實當成線索,或許就能在當天和在大學擔任教授的父親商量,或是與學校同學交換情報──要是整件事發展到這個地步,說不定他就能改變所謂的『命運潮流』。
  當然這種可能性很低,但可能畢竟還是可能。
  機會就是機會。
  所謂的幸運兒就是指絕對不會縱放這種機會的人。機會的種子其實俯拾即是──就看人能不能掌握得住。空空本來也有機會可以成為那種『幸運兒』。
  『那時候真是好險。幸好有發現不對勁,真是幸運。』
  他本來或許能夠像那樣回憶今天的邂逅。
  可是最後空空沒有任何動作。
  他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去掌握幸運。
  對於劍藤犬个這個看起來就有問題的少女,就算再急應該也不會向路上的行人借用電話,主動獻吻還說是致謝。對於這個很有問題的人物,空空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空空在路旁呆站了一陣之後忽然回神,匆匆趕往公車站,搭上正好到站的公車之後,在離家最近的車站下了車。回到家裡若無其事地吃飯、寫功課、和弟弟們玩耍,然後洗澡睡覺。那時候他臉上的赤紅當然已經退了。
  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大事。
  也就是他把現實──
  當成這麼一回事了。
  他想這世上也是有那種人、也是有這種事。
  接納了原本不該接納的事情。
  所以這麼說雖然很殘酷,可是接下來降臨在空空頭上的可怕災難有一部分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因為他認為這種事就是現實──所以這種事真的變成現實了。
  他已經在現實蓋下了承認章。
  所謂的故事應該寓教於事,如果想法是一種真理,那麼這個以空空少年為主角的故事給大家什麼教訓就已經非常清楚了。
  那就是──
  『留意甜言蜜語與夜路小徑』。

  7

  第二天空空向學校請了假。
  他昨天才向從前的競爭對手花屋拍胸脯說『明天開始又能繼續打棒球』,結果隔天就請假真是難堪莫名,可是身體不舒服,他也不能勉強。
  空空才剛入社,在這重要時期請假不參加社團的確不太好。可是根據自身的經驗,他很清楚在生病的時候──就是在這種時候,要是勉強身體硬是逞強的話,之後一定會後患無窮,反而要花更久的時間復原──不過話說回來,現在就算他想勉強自己也勉強不來。
  四十度的高燒可不是光憑氣力或氣勢就能克服的症狀──他的意識朦朧,連起身走路都很困難。
  母親懷疑他是不是得了流行性感冒。可是父親認為時期不對,應該不是流感。總之空空受到隔離,遠離兩個年幼的弟弟,獨自在自己的房間裡吃早餐。
  只是他幾乎食不下嚥。
  「…………」
  空空用意識朦朧的腦袋想著『這樣簡直就像是因為初吻害臊到發燒一樣』。要真是如此,自己也未免太單純了吧。
  直到昨晚他的確還是對這件事心跳不已,可是等到晚上上床睡覺的時候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好像受到某種奇恥大辱一般。
  雖然他不像一般少女對初吻懷著美夢,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幻想。可是就算這樣,他也不想在從診所回家的路上被一個陌生人『強吻』。這樣一想,事發當時『倉卒又缺乏情調』,對他而言是相當令人失望的體驗。
  所以以空空的感覺來看,不能說他發燒是因為害臊與單純的童心,應該是內心熊熊燃燒的怒火導致他發燒的,這種假設他才比較能接受──當然就算真的空空很生氣,他還是不打算做出任何反應。
  空空已經接受『這世上也有這種人』了──就是因為他已經接受,所以他不會因為必須感到憤怒的義務感而發燒……要是用飢皿木博士說過的話,也就是說因為『過度的演技』而發燒──這種不直接而且又是過度解釋的答案在這種情況下並不存在。
  有更實際的解答。
  不過空空以帶病之身想到『原因會不會是昨天那個吻』,這個想法本身雖不中亦不遠矣──就算還不到滿分一百,但是也有六十分及格了。
  可是就算有六十分及格。
  那又怎麼樣?
  父親去上班、兩個弟弟也拿著書包到上學路隊的集合地點之後,母親來到空空的房間,問他要不要去醫院。
  他已經高燒四十度了,當然知道最好去給醫生看一看。可是昨天才去過醫院(他瞞著父母,沒說去過飢皿木診所),今天又去看醫生,心裡總是不太情願。
  這世上沒有哪個小孩子喜歡往醫院跑。
  昨天去飢皿木診所的時候也是抱著相當大的覺悟下定決心(還有花屋的強力推薦)才去的──他實在不想連續兩天看醫生。
  「就算去了,醫生也只會開退燒藥給我而已……我只是個小孩子,他們不會給我開克流感的。今天我比較想好好睡一覺,還是別去醫院了。」
  空空找了一個藉口說『看看情況』,這麼對母親說道。站在母親的立場當然擔心,似乎希望他去醫院一趟,可是最後還是尊重空空想要『好好睡覺』的意思。
  「都是因為你老是玩棒球才會生病的。」
  「哈哈,妳說什麼啊。一點都不合邏輯。」
  「你這孩子,還學爸爸說什麼邏輯呢。」
  「有運動的話,身體應該會更健康。而且我是體育保送入學的,當然老是打棒球啊。」
  「你說得也沒錯,可是不要太勉強身體喔。」
  「嗯,我知道。我不會的。」
  乍看之下母子倆是在對話,可是這只是空空反射性、機械性地在回應母親對他說的話而已,意識朦朧的他這時候幾乎是不經思考在說話,就連自己說了些什麼、甚至與誰說話都不太清楚。
  「那媽媽就在一樓,有什麼事就叫我。要保重身子喔。」
  聽到媽媽這麼說之後──
  「嗯,我知道了。」
  空空只是這樣回答,可是他其實什麼都沒聽進去。
  雖然什麼都沒聽見,但對空空來說這是他和母親最後一次對話。
  至於和父親與兩個弟弟最後說了什麼話,他則是毫無印象。

  8

  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常常都會作惡夢,就連這時候的空空也不例外──當他滿身大汗醒來的時候,已經忘了剛才作什麼樣的夢。那場惡夢大致是這種內容:
  夢中的空空空是一個在公園看書的老人。他的四周一片綠意盎然,天空蔚藍、燦爛的陽光普照。眼前可能有一面湖,說不定他還在望著那清澈的湖水出神呢。
  雖然周遭的風景非常健康,可是夢中的主角,也就是這個老人卻很不健康他不是生病,而是身子骨虛弱。
  比方說他雖然在看書,可是雙眼昏花、看字不清,同一行字反覆看了好幾遍──就在他辛苦讀書的時候,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蟲子停在書上,害他看不到那個字。
  就算一個字看不到應該還是可以串起整句文意,可是不知為何,那個字被擋住竟然使得他完全看不懂整本書在說什麼內容──老人搖晃書本,想辦法要把蟲子趕跑。
  可是那隻蟲子似乎用節足的足尖刺進紙片當中,怎麼樣都不從書上飛走──蟲子的形狀醜惡,外型看起來肯定是令人心生不快的害蟲。老人無法容忍這種害蟲竟然害他沒辦法好好看書。
  所以他啪地一聲把書本闇上。
  蟲子爛了。
  被書壓爛了。
  可是其實那隻被壓爛的蟲子才是空空──他就是夢到這裡突然驚醒的。
  那是一場非常莫名其妙的惡夢,就算記得內容,大概也很難從中發現什麼暗示吧。而且他醒來的這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所以就算想把這場惡夢當成是預知夢也為時已晚了。
  空空看向掛在牆上的時鐘,他不是要確認是不是已經為時已晚,只是不經意地看了看而已。時鐘指出的時間是七點半。七點半?
  空空一瞬間還差點以為是早上七點半(他還想糟糕,遲到了!)不過奇怪的是窗外一片黑暗。雖然是質地較厚的遮光窗簾,可是應該沒辦法完全把光線擋住才對。
  也就是說現在是晚上七點半。
  空空摸索自己的記憶,最後他還清醒的時候是早上快九點,所以自己似乎睡了將近十一個小時。他記得母親好像說過吃午餐的時候會來叫人。可能是因為他睡太熟了,所以沒叫醒他吧。
  空空雖然才剛睡醒,可是早餐的時候吃不太下,所以現在覺得飢腸轆轆。也可以說他的肚子已經在咕嚕咕嚕叫了。
  「…………?」
  覺得餓?肚子咕嚕咕嚕叫?空空從這些感覺發現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好很多了。雖然他渾身上下大汗淋漓,不只睡衣溼透,就連床鋪都有些沾溼。可是想到早上的時候還難過到毫無食慾,現在他的身體已經復原非常多了。
  睡個一天就能退燒,果然不是什麼流行性感冒……可是就算是一般的感冒,突然好得這麼快也挺奇怪的。
  不過奇怪歸奇怪,既然都已經好了想太多也沒用──應該說這場病自動治好真的是萬幸。空空診斷自己的身體,就算為了休養明天沒辦法參加社團活動,後天開始應該就可以像往常一樣打棒球了。
  他走下床,心想先吃點東西再說。
  空空家大致習慣在晚上七點半左右吃晚餐──自從上了國中之後,空空常常因為社團活動晚歸,沒辦法和家人一起用餐,讓他覺得很過意不去(他認為必須覺得過意不去)。雖然這不算什麼不幸中的大幸,可是多虧這場病,應該又能重現一家子共進晚餐的和樂畫面了。
  他是這麼認為的。
  雖然他這麼認為,可是實際上並沒有重現──全家共進晚餐的畫面沒有重現。因為他已經完全遲了一步。
  因為空空踩著大病初癒、還有些不穩的腳步下了樓梯走進飯廳的時候,等著他的是──比平時還要更早吃完晚餐的雙親與弟弟。
  這種傻不愣登的敘事圈套當然不存在。
  他們已經死了。父親母親弟弟,四個人都死了。
  被殺害而死。
  還有一個身穿劍道服的少女兩手提著一把沾滿鮮血、溼淋淋的大太刀,腳下穿著鞋子就站在餐桌上──現實狀況比惡夢還更像惡夢。
  「嗨,空空小弟。」
  少女──劍藤犬个這麼說道,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
  「我們又見面了。」

  9

  劍道少女這四個字的表現方式嚴格說起來似乎不太正確──竹刀袋就掉在飯廳的角落,就在打開門旁邊的地方(仔細一看,竹刀袋上有姓名欄位,繡著『劍藤』兩個字。事後回想起來,這個刺繡簡直就是個不好笑的玩笑),袋子裡裝的好像是真刀而不是竹劍。
  在餐桌上──劍藤的褲裙衣帶上插著劍柄,兩手如輕捧般握住的是一柄不知該如何形容……給少女拿在手中稍嫌太長又太沉的大太刀,厚重到甚至可以用暴力來形容。
  和漫畫或動畫中看到的單薄日本刀完全不同。
  那件凶器讓人感覺充滿破壞力,而不是削鐵如泥的鋒利印象。
  在使用竹劍的劍道當中,攻擊的時候不是『劈斬』而是稱作『擊打』──這柄閃耀著詭異刀光的大太刀說不定更適合這種說法。
  毆打、擊打、襲打。
  一把用來擊毀對象的──刀。
  空空只是憑直覺這麼想而已。他當然不知道少女手中大太刀的劍柄上就刻著『破壞丸』三個字,完全符合他的印象。而且他也不知道其實『破壞丸』一點都不鈍。
  只要看看他的家人就知道了。
  只要看看家人的屍骸──殘骸就知道了。
  最像樣的──用這種形容也很不恰當──屍首當中型態保持最完整的,是空空擔任大學教授的父親──那模樣簡直就像在漫畫裡看到的一樣。
  整個身體從腦門被劈成左右兩半──還維持原本的坐姿坐在椅子上。所幸他的臉上面無表情,說好聽一點就是死相如生前般安詳,彷彿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劈開了。可是不管表情再安詳,分成兩半的人體看起來就是很詭異。內臟全都溢流出來,雖然斷面就像漫畫裡畫的一樣平整,可是從切斷處飄散出來的異味也是漫畫完全無法呈現的。
  相比之下,母親雖然已經不留原型,但還不至於異味橫流。對於生前很挑剔香水的母親來說或許是一個值得高興的好消息(少年空空倒覺得母親香水的氣味也算是一種異味)。母親的被害情況不是直向,而是被縱向切開──而且來來去去就只切頭部而已。請大家想像一下在三明治或是沙拉上,用切蛋器橫向切片的雞蛋應該就能明白了。母親的身體……屍體也隨意坐在椅子上,切成片狀的頭部散落在身旁。應該是偶然而非故意的吧,被切開的其中一片頭顱正好掉在餐桌上。它就在餐桌上,而且還是在一個大盤子上,可是軟綿綿的腦槳怎麼看都不像食材料理,倒像是淋在漢堡肉上的白色醬汁。
  至於兩個小弟,也只能說難以區分了。所謂難以區分是指分不清誰是誰──就連他們到底是用什麼方法、用什麼程序被斬殺也不清楚。兩人被細細地切成肉泥,怎麼樣也無法保持姿勢坐在椅子上,所有殘骸都掉落在地板上。如果也用食物來形容這堆殘骸的話,就像是飯後甜點的果凍或布丁從高處掉在地上一樣。雖然沒有完全爛掉,但是這幅光景非常適合『啪擦』一聲的效果音,彷彿只要豎起耳朵就能聽見。斑斑汙漬十之八九會殘留在絨毛地毯上,恐怕比墨汁還難清洗吧。血腥味比惡臭味更刺鼻。空空完全無法相信他們那小小的身體裡竟然裝了這麼多鮮血。
  說到這裡,關於他們四人的死狀諸如此類地描寫了落落長,可是空空在第一印象想到的四字成語應該更能具體形容現在飯廳裡的情況吧。
  人間地獄。
  就是這麼一回事。
  「還好趕上了。」
  站在餐桌上的劍藤說道──她看著打開房門呆站在原地的空空,把甩去鮮血的刀收入刀鞘之後這麼說道。她收刀入鞘的時候看起來似乎費了一番功夫。可是有這種事嗎?親手造成此等慘劇的人竟然不善用刀……
  「嗯?」
  劍藤好像注意到空空的視線──
  「啊,我很擅長拔刀,但是不太會收刀啦……」
  然後好像在為自己辯白似地如此說道。
  她一邊說,臉上還一邊露出害臊的笑容──害臊的笑容?害臊?
  在這種狀況下,她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害臊──在這種鮮血淋漓的情況下──就在這時候,空空注意到一件事。在這種到處都滿是鮮血的情況下,站在餐桌的少女身上自然是毫髮無傷,可是她那一身劍道服竟然連一滴血都沒濺到。
  或許可以這麼說吧。
  她擅長的──不是只有拔刀而已。
  「還好趕上了,真的只差一點點。」
  這是劍藤第二次口稱『還好趕上了』這句話──她到底趕上了什麼?哪有什麼趕上趕不上的問題,像這種無可挽救的狀況根本就是世間少有了……
  空空根本就沒來得及趕上……
  「劍藤姊,妳在說什麼事趕上了?」
  所以他把內心的想法如實問出來,不自覺地問了出來。等到他問出口之後才驚覺『糟糕』。他不小心問出來了。可是衝口而出的話已經收不回。
  聽到空空這麼一問,劍藤一時之間還愣了愣。
  「我說的趕上是指來得及在你起來之前完成任務喔,空空小弟。」
  但她還是老老實實向空空說明。
  接著劍藤從餐桌上輕飄飄地跳下來──她落地的位置就在血水灘之間,在這個悽慘無比的房間中奇蹟似地沒被弄髒。看來她不喜歡沾到血液,即便是鞋底也不願意沾到。不過這世上大概也沒多少人喜歡沾到血液吧。
  劍藤就像玩跳房子一樣,踩著那些奇蹟般的乾淨間隙向空空靠近過來。說是這樣說,其實也只有大約三步的距離而已,可是空空覺得她好像一口氣縮短距離,直往他逼過來。
  「你還好吧?」
  令人意外的是劍藤竟然出言關心空空的狀況──她的雙手左右捧著空空的臉,把拇指伸進他嘴裡,稍微使力撬開他的嘴巴。空空還以為她有什麼企圖(他本來以為自己的下巴會被直接扯掉),看來只是在確認喉嚨有沒有腫起來。
  接著劍藤又把手心按在空空的額頭上。
  這個動作不用想也知道是什麼意思──她是在摸空空有沒有發燒。
  「嗯……體溫大致正常。有些人的體質和藥性不合,症狀會很嚴重,我本來還有點擔心……空空小弟似乎沒什麼問題。到了明天應該就可以完全康復了。」
  「……藥?」
  「嗯?啊,對喔,不解釋一下的話,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吧。抱歉抱歉。事實上昨天傍晚我們見面的時候,我趁機對你下了藥……我把那種藥稱作高燒劑……本來還有一個更長的片假名稱……這件事也很對不起,什麼名字我不記得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之後再去問吧。」
  之後再去問?空空沒去思考要問誰,他更好奇到底什麼時候『被下藥』──他沒有和劍藤一起吃飯或是喝飲料,到底是什麼時候有可乘之機讓她下藥?
  不對,有的,的確是有。的確有可乘之機,而且還很大。
  就是空空出借手機,然後劍藤以道謝為由吻了他的時候──那時候劍藤嘴對嘴讓空空把藥吃了下去。根本沒有一點浪漫情懷,也沒有什麼倉卒不倉卒──那個吻對劍藤來說只不過是事務性作業的一環而已。
  可是空空又想到一個疑問。
  這次劍藤似乎對空空想到的事情會錯了意:
  「啊,我不要緊的。因為事前我已經吃過解毒劑了。」
  誰要去擔心一個嘴對嘴讓自己吃下高熱劑這種莫名其妙藥物的人──更何況對方還是虐殺自己家人的殺人魔。
  殺人魔?
  家人死在這麼精湛的技術之下,空空覺得殺人魔這種說法好像也不那麼恰當。
  「不是那件事……」
  現在這個場合問這件事應該不會很不自然。空空在心中先確認過一遍之後,對臉龐近在咫尺的劍藤問道。
  「不是那件事。妳為什麼、有什麼理由要餵我吃那種藥?」
  「嗯?啊,嗯。原來是這件事啊。」
  知道空空不是為自己操心的劍藤不曉得是不是受到打擊,把原本一直捧著空空臉龐的雙手放開。
  「我可不是想要傷害你喔……只是希望你睡上一天而已。希望你一天乖乖待著別亂跑。放心吧,不舒服的症狀大約持續十五個小時,之後就會好了。而且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後遺症。我沒想要傷害你。」
  劍藤特地又重說一遍的台詞聽起來還算有說服力──實際上她也已經收刀入鞘了。話說回來,她說過自己擅長拔刀,所以這番話還是完全沒辦法讓空空放心。
  「乖乖待著……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你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在問問題耶。我不喜歡有人這麼黏我……稍微自己動腦想一想嘛。」
  劍藤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在鬧脾氣。可是她接下來還是接了一句「其實是這樣」,又好心地解釋給空空聽。『好心地解釋』這種表現方式聽起來就像在施恩於人似的,可是她說的內容與恩義完全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你想想嘛。有誰會希望讓一個小孩看見家人被殺的情景?說不定還會讓你在心裡留下創傷嘛。所以我剛才不是說過還好趕上了嗎……」
  「…………」
  空空沉默無語。這時候他沉默不是因為劍藤的語氣好像在說小孩看見家人的屍首就不會造成心理創傷;也不是對她內心似乎以為屠殺家人不等於加害空空這件事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不,如果想到這一點他當然也會驚訝到說不出話。可是這時候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有件事比『為什麼這個少女要把我的家人剁成肉泥』的疑問更先浮出腦海──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比起家人為何遇害,另一件即將呼之欲出的物事就出在空空身上,這才是更可怕的事情,而且同時也能解答為什麼他的家人會被殺。不過此事暫且不提。
  空空想到的是如果那時候的吻是劍藤為了對自己下藥而演的一場好戲,那麼前一個步驟,也就是『向空空借用手機』這個舉動就不單純了。
  大有問題。
  比方說空空自己家的住址就登錄在手機裡──最初他還以為劍藤事後在回家的路上偷偷跟蹤自己,可是現在他懷疑自己的手機是不是被劍藤調查過,才讓她查出空空家的住址。空空的推測充其量只不過是小孩子程度的洞察力,實際上他也沒猜中。
  根本不用特地花這種功夫查看手機,其實劍藤當時早就已經知道空空的住址了。就算不知道,以她的立場,一介國中生的住址只消打一通電話就能查出來。
  可是空空雖然沒猜中,可是也並非完全猜錯。
  那是因為昨天傍晚劍藤向空空借用電話,雖然的確是為了設計餵他吃下高燒劑,可是另外還有別的理由──只不過她要查的不是空空的個人資料,而是通訊錄。
  家人、友人、熟人、隊友。
  通訊錄上記錄著這些與空空有關的人物的姓名、電話號碼、住址與電子郵件。
  「啊,對了。餵你吃藥還有另一個目的。不過那件事不是由我負責……那就是要你今天請假不要去學校,因為不能讓你受到波及。」
  「波及……妳是說學校嗎?」
  「我看看喔。」
  劍藤一蹬一蹬地往後跳回到餐桌旁,然後拿起電視遙控器。電視遙控器自然也滿是鮮血,劍藤用指頭捻著拎了起來。她那樣子看起來也像是個重度潔癖患者,可是營造出現在這副慘況的人就是她,所以也不能這麼稱呼。不,也有人說因為潔癖症狀的人沒辦法打掃環境,結果還是造成環境髒亂──那麼說她有潔癖也沒錯嗎?
  無論如何,她按下了電源按鈕。
  雖然那支遙控器濺到大量的血液,不過似乎還沒有壞──難不成最近的遙控器都有防水加工嗎?
  「我想新聞應該正在報導──那種事在頭一天都不會實施新聞管制,因為要是管太嚴的話也不好……咦,怎麼是卡通片?咦?其他頻道在播什麼?啊,嗯。在播在播。來,你看看吧。空空小弟。」
  空空看了,他依言看了。
  電視畫面上──放在電視架上的四十二吋螢幕播放出來的是一幅火災現場的畫面。嚴格說起來,火災本身已經撲滅了,可是直升機的鳥瞰視角播出已經一片焦黑的建築物殘骸。
  那幅畫面好像在哪裡看過。對了,就是掛在學校換鞋區的那張空拍照──私立山石中學廣大的操場,還有排列成規律弧狀的七棟校舍。那張照片雖然不會有人特地去看,可是只要天天上學放學,無論如何都會映入眼簾,所以空空才會不經意地想起那張照片。
  可是他還能回想起來說不定已經是一種奇蹟,而且不要想起來可能比較好──因為電視上現場轉播的畫面和那張空照圖雖然角度不同,但拍攝的是同一個場所,只是不管是操場或是校舍都已經形影全無了。
  也不能說形影全無。
  因為燒成一片焦黑的殘骸還勉強殘留下來,就像是黑黝黝的影子一般。從燒剩下的梁柱也不難想像出原本的形貌。空空常常打棒球的操場也變得烏漆抹黑,可是寬敞的空間並沒有改變。
  焦土一片。
  與其說是焦土,更像是空襲之後的慘況。
  「咦?這是……我的學校?」
  「唉,『火球人』那傢伙……下手還是一樣毫不留情。那個人真的很可怕耶。他有沒有想過事後誰要來收拾啊。算了,反正不是我。」
  劍藤說著聳了聳肩。雖然她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沒有語氣中說的那麼訝異,可是電視上播出的淒絕畫面似乎還是有違她的美學。
  「不要看現場實況……有沒有哪家電視台正在報導詳情呢……他們也不可能知道什麼詳情,有沒有報導傷亡程度之類的……」
  劍藤一邊說一邊隨意轉台。她按呀按的,好像找到一家覺得適合的電視台,便把遙控器放下。根據男性主播的陳述,詳細情況似乎是這樣:
  今天上午十一點左右,私立山石中學發生大火。起火原因不明。可是從這場大火超乎尋常的規模與延燒速度來看,研判不是人為縱火。目前懷疑是鋪設在地下的瓦斯管線破裂所造成。消防隊出動近二十輛消防車,立即開始進行滅火,可是花了四個小時才將火勢撲滅。目前不清楚被害人數有多少,可是直到現在仍未發現有生還者,當時還留在校內的職員與師生恐怕已經凶多吉少。
  如上──
  「你依照我的計畫請假沒去學校真是太好了,空空小弟。要是你勉強去學校的話,我想一定會受到波及,現在早就和學校的人一樣屍骨無存了。我可不認為『火球人』會仔細一個個確認過人頭。」
  「……請等一下,也就是說妳──」
  空空開口打斷劍藤。這對他來說是相當少見的動作,他原本就不是那種打壓他人強出頭的少年。
  「妳殺了我的家人,然後為了燒掉學校而對我下毒嗎?」
  「不對不對。」
  劍藤這時候出言否認,空空一時之間腦袋一片混亂。不過劍藤要表達的意思似乎另有他意,她接著說出來的是──
  「那不是毒,而是藥啦。」
  這麼一句糾正話。誰在乎那是毒還是藥,空空要問的根本不是這件事。
  兩人之間的溝通似乎有障礙。不對,本來和這個揮舞真刀的少女溝通無障礙才真正可怕。可是空空看到彼此對話牛頭不對馬嘴,愈來愈搞不清楚到底該怎麼問才對,讓他有一種感覺,好像真正有問題的反而是自己。
  就在空空左右無計的時候,劍藤說話了。她說了一句打一開始就該早點說出來的話。
  「不過餵你吃藥的理由你說對了,空空小弟。哪怕是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希望你受到波及。我用這把刀雖然很有自信,可是如果你在場的時候要剁四個人,難保那時候不會發生什麼意外。」
  她最後又低低說了一句『刀劍可是不長眼的啊』──看來她很清楚刀劍無情,空空也對這一點深表同感。
  「從這一點來說,我也不能指責『火球人』什麼……我又不像負責其他工作的『蒟篛』那樣,可以靠著隱密性不被別人察覺、不被別人發現……」
  「『蒟篛』……?」
  和『火球人』相比之下,這個單字聽起來更貼近現實,充滿生活感。讓空空反射性地吃了一驚,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立刻發現該注意的不是蒟篛。沒錯,該注意的是『負責其他工作』這句話。
  「其他?什麼其他……」
  「就是記錄在你手機裡的他校朋友、認識的人或者親戚……等等,就是那些人。簡單來說就是我和『火球人』都沒殺到的與你有關係的人、空空小弟的關係人。一定有吧?你想想看,比方說小學的時候本來都在同一個少年球隊,後來去了其他國中的同學之類……」
  「…………」
  有,而且有好幾個。
  比方說花屋瀟就是其中一個。到其他國中念書、昨天才和空空通過電話的花屋恰巧就是這類「相關的人」──何止是例子,她根本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把我的關係人……」
  關係人?自己應該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孩,竟然和這個用在大人物身上的名詞掛鉤。這讓空空感到一種強烈的不協調感,可是另一方面他也明白了。
  現在根本不用巴巴地再去問『負責』是什麼意思、那個叫『蒟篛』的人到底對花屋他們做了什麼──到了這個地步還問這種問題,根本只是逃避現實而已。
  可是再重申一次,正是空空這種『不逃避現實』的行為舉止,與他遭逢這種慘劇的原因有直接關係。
  「簡單來說,你們……劍藤姊這群人把我的關係人全都殺得一乾二淨是嗎?」
  「嗯,是啊。如果沒有什麼遺漏的話……」
  空空刻意選了「殺得一乾二淨」這個語氣比較重的句子來說,可是劍藤完全不為所動。她甚至還有心情對自己的答案補充說明。
  「因為你已經不需要那些人了。」
  「連我也要殺嗎?」
  「?」
  可是劍藤似乎對空空的問題感到驚訝。與其說是驚訝,甚至似乎還有一點生氣。她用一種『雖然沒講幾句話,可是你把話都聽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我說了這麼多都還聽不懂,這樣不就又回到原點了嗎』的語氣,回了一句話:
  「不會啊。」
  「我無意傷害你。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因為我們需要你,因為我們是特地專程來接你的。」
  「接我?」
  「是啊。你千萬別忘了,我費了這麼大的功夫全都是為了你喔。空空小弟──」
  「劍藤。」
  就在劍藤打算更加重語氣責備空空的時候,一抹聲音從另一個方向打斷她。所謂另一個方向當然不是指從空空這裡傳來的,而且不是說有人從走廊出現,隔著空空的肩膀說話。
  那個人已經在場了。
  打從開始就一直都在──就在飯廳裡。
  這人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的?有這個疑問雖然天經地義,但是直到現在才發現他存在的空空當然沒辦法回答。從那人的印象來看──從他深深坐在餐桌後的沙發,用一套從未見過的餐具喝紅茶的樣子來看,感覺早在劍藤出現之前,甚至說不定在父親下班回來之前、兩個弟弟從學校回來之前,他就已經像這樣坐在那裡喝著紅茶了。
  沙發前的矮桌上還放著一個陌生的茶壺,令人驚訝的是竟然就連司康餅之類的茶點都有。現在明明是晚上,那人感覺好像正在喝下午茶似的。
  「『需要你』這句話是事實也就算了,可是不要用什麼『特地專程』、『費功夫』這種好像施恩於人的方式說話,『千刀萬剮』──對一個年紀比妳小的男孩子還用這種情緒化的口氣,有失格調。」
  「可是『茶餘閒話』──」
  劍藤突然就像個挨罵的小孩一樣垂頭喪氣,然後轉向那人的方向辯解道:
  「我為了他拚命努力,可是他完全都沒感受到我的心意嘛──我還以為他會更感激我、還以為他會對我說謝謝呢。」
  感激?
  就連空空都在想她到底在說什麼。
  那個喝著紅茶的男子──劍藤稱呼為『茶餘閒話』的人在這一點似乎和空空所見略同,說了一句「妳到底在說什麼」。
  「妳現在什麼都還沒說明,這時候他怎麼可能會感激妳?對現在的空空小弟來說,妳只不過是殺害家人的凶手而已。」
  那人說這話好像很確定總有一天空空會改變想法似的。聽見這番帶著指責語氣的言詞──
  「可是……」
  劍藤好像微微咬住了下脣。
  看來這個叫做『千刀萬剮』的人,和『茶餘閒話』說話的時候精神年齡好像會下降。
  「我是第一次耶。」
  空空原本還不明白這句帶著些許不甘的話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她有什麼企圖。本來還在想她指的是什麼,可是之後他立即發覺這句話的含意為何。劍藤應該是指昨天她餵空空吃高燒劑的那件『工作』吧──第一次?
  這是怎樣?
  用那種方式強吻別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要說第一次的話,我也一樣啊。
  空空心裡這樣想著。可是同時他也覺得那時候還認為人家駕輕就熟,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他是一個善良的少年,善良到對一個殺光自己家人的凶手都會感到愧疚。
  「沒有什麼可是不可是的。第一次又怎麼樣,真是不像話。」
  反倒是應該和劍藤同一陣線的『茶餘閒話』還更冷淡,無情地對傷心(?)的少女這麼說道。之後他啜了一口紅茶,彷彿依照禮儀在這時候就應該喝一口茶似的。
  「稍微向空空小弟學習學習。他的家人被殺,橫屍眼前,同學連同學校一起燒得屍骨無存,而且還有刺客去殺與他相關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人家根本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
  「想一想妳從前遭遇到類似慘劇的情況吧,那時候妳整個人神經都不知道斷了幾根。和妳比起來,他的應對進退多得體。難怪飢皿木博士拍胸脯保證。」
  空空又在心裡暗叫不妙。
  他完全沒發現那人提起飢皿木這三個字,只覺得大事不妙。
  劍藤對他的態度完全沒有任何表示,所以空空還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他或許的確瞞過了這個實際上有些少根筋、講話牛頭不對馬嘴的少女──可是似乎沒能騙過從先前就坐在房間深處,好像一直在喝著紅茶的『茶餘閒話』的眼睛。
  不,他甚至沒察覺那裡有人在看。
  所以當然騙不過去。
  空空百般猶豫,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這時候如果要挽救失誤的話,是不是得一邊哭喊一邊衝到家人的屍首旁比較好?還是說抱住已經播完學校火災的新聞、現在正在報導天氣的電視機,呼天嗆地一番就行了呢?
  雖然空空不認為還能挽回什麼,可是或許還是應該這麼做。
  就是因為前一天才剛在診所接受過那種診斷,害得他沒辦法立即做出反應。可是該這麼做的時候就要這麼做,最起碼的事情應該要做到。至少在這種情況──他覺得被人認為他對這齣慘劇『無動於衷』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雖然已經為時已晚。
  可是『茶餘閒話』好像已經看穿空空內心的糾葛。
  「啊,沒關係的,空空先生。用不著現在才來假扮悲傷或是震驚。我坐在這裡看也能看得出來你的生理還有心理沒有任何變化──而且你儘管放心……」
  他這麼說道。
  「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需要你去裝模作樣,假扮感情了。」
  「…………!」
  「所以你不需要對自己死了家人、死了同學,就連相關人等全都死光也不覺得悲傷的事情感到羞恥──因為我們正是看上你這種素質才來的。哎呀,我的部下教育不周,真是抱歉啊,空空先生。畢竟她沒見過多少世面。」
  在空空的記憶當中,從未有哪個年紀老大不小的大人,像他那樣用畢恭畢敬的語氣對自己說話,而且還加上「先生」兩個字稱呼。直到想起這一點,他才發現『茶餘閒話』是個『老大不小的大人』。
  他是一個年約二十五到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由於父親(就是旁邊那個分成兩截的父親)一直都在大學的象牙塔裡工作,所以穿著西裝的大人對空空來說很眼生,可是『茶餘閒話』就是穿著一套筆挺的西裝。他和劍藤一樣也穿著鞋子,那雙黑亮的皮鞋看起來好像非常高級。
  他給人的感覺完全就像是個企業人士,而且還是所謂的菁英生意人。不過就算是企業人士,而且還是所謂的菁英生意人,也絕不會在虐殺現場優雅地享用紅茶吧。
  紳士。
  如果要用一句話表現那人的舉止,他看起來就像紳士一般。
  「…………?」
  空空心中一奇。
  這麼說來,他發現紳士先生同樣也沒沾到血跡。不管當時是什麼狀況,實際動手的人毫無疑問是劍藤,所以他應該不會直接被濺出來的鮮血淋到。可是四人份的鮮血不只染紅整片地板,就連牆壁上都濺得到處都是。在這種悽慘的情況下想要不弄髒衣服應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不只是衣服而已。
  茶杯、矮桌還有沙發也都沒弄髒,彷彿唯獨那人的四周張設了一層防護罩一般──
  「請容許我糾正『千刀萬剮』──也就是劍藤剛才說的話,空空先生。」
  『茶餘閒話』露出柔和的微笑,這麼說道。
  「我們不是來接你的。我們是來拜託你,懇請你和我們一起走。」
  「來拜託我?」
  「是的。」
  『茶餘閒話』點頭說道,每一個動作都優雅無比。他雖然表現地很客氣,但完全不會讓人有虛情假意的感覺。
  「我們是來拜託你,請你和我們一同為了人類的未來而戰。」
  『茶餘閒話』一本正經地說出這句壯闊無比、荒唐萬千,可是卻出乎意料時有耳聞的台詞──然後起身朝空空走來。
  就像剛才說過那樣,『茶餘閒話』的西裝連一點血跡都沒沾上。可是他不像劍藤那樣閃避血水,踏著悠然的步伐直接靠過來。
  不可思議的是不知為何,就算他一腳踏在血水上、就算血沫飛濺起來,那些血水也不會朝他濺上去,反而飛往其他方向落下,宛如血沫會主動避開他。這應該是錯覺,可是空空看起來甚至覺得他的衣服好像會把血珠彈開一般。可是這世上有這種防水加工技術嗎?
  「懇請你──」
  『茶餘閒話』說著,在劍藤身旁停下腳步,然後就在她旁邊往已經變色的地毯曲膝、兩手撐地,就這麼彎下上半身。雖然這就是世人所謂的跪拜姿勢,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的下跪動作真的會讓人誤會,還以為原來下跪是那麼優雅的姿勢。
  劍藤一臉驚愕地看著『茶餘閒話』跪拜,看來她對這個舉動的想法和空空似乎不一樣。可是她一見狀,隨即並排在『茶餘閒話』旁邊,一邊收整褲裙一邊也擺出相同的姿勢。
  劍藤下跪的同時還是不忘避開血水灘。總之『茶餘閒話』似乎就在等她跪下,待兩人朝向空空擺出的姿勢都到位之後開口說道。
  那是一句空空從未聽過的話。

  「懇請你成為英雄,對抗意圖消滅人類的邪惡地球。」

  10

  空空空小弟的故事就這麼開始了。
  或者是說……就這麼結束了。


  第二回 戰鬥吧!我們的英雄「醜惡怪俠」

  0

  一部分為優良内容。

  1

  不論是高興的事或哀傷的事、喜劇或悲劇。
  少年空空空的才能就是對任何事都不為所動。
  這就是一部以他為主角的英雄傳說。

  2

  「不好意思現在才自我介紹,這是我的名片。」
  場景換了地點。
  他們離開空空家──或者該說離開那個看起來慘不忍睹的殺人凶案現場,坐上停放在附近停車場的黑色車輛,正往某個空空不知道的地點移動,一邊繼續說話──剛才的話根本還沒說完,當然還要繼續說下去。
  對方告訴空空如果需要什麼東西,事後再派人來拿。所以空空幾乎是兩手空空就上了車──因為他非常不願意穿著一身睡衣在外走動,所以請對方至少給他一點時間換衣服。
  只是他實在不敢告訴人家說自己肚子餓。
  餐桌上母親準備好的飯菜已經沾滿鮮血。不過要是他開口的話,對方應該會給他準備什麼吃的。可是他心中還在運作的常識告訴他,正常人是不會在談這種話題的時候喊肚子餓。
  他們兩人似乎就是想要看到空空這種反應──可是就算人家想看,空空也不能隨隨便便就展露出本性。即使對許多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不應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情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歹他們終究是空空幾乎未曾見過的陌生人。
  順帶一提,所謂的『黑色車輛』只是空空主觀的感想,如果要在這個表現方式再加上少許客觀性的話,他們現在乘坐的車其實應該稱呼為豪華轎車才正確。
  而且應該稱之為最高檔的豪華轎車才正確。
  他們就像英國街頭上的計程車那樣在車後座彼此對坐。如果空空說自己肚子餓的話,保證肯定會從哪裡冒出簡餐吧。
  因為被毛玻璃隔開,所以空空看不見駕駛座。可是既然車子在行駛,就代表應該有人在開車。不曉得司機現在帶著什麼表情在駕駛這輛車。他若無其事地看了看,副駕駛座好像沒有人。
  一個不注意就開始冷靜地分析狀況,空空實在有點受不了這樣的自己。
  要是從上帝角度俯視現在的自己,他正被一群陌生的人,而且還是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強行帶走──根本可以說一樁綁架案件正在進行中。但可笑的是空空現在一點都不慌張,還在確認車子裡有多少人。
  這樣子簡直就像是少年偵探故事中登場的聰明小孩一樣。
  可是空空只是因為受到父親的薰陶,所以懂得較多語彙。真要說的話,他感覺就像是一張成績不好,可是四肢發達的成績單一樣──絕對稱不上聰明,也稱不上機智。單純就只是『無動於衷』而已。
  這就好比當空空打開家人被剁爛的飯廳房門之時,他能夠同時把『家人被殺』以及『現在走進飯廳的話會弄髒襪子』這兩件事視為相同價值的情報。至於『如何被殺』、『怎樣被殺』等等無法一眼看出來的事情,他當然就不得而知。
  也不過如此而已──可是就是因為有人需要這些『不過如此的事情』,空空現在才會坐在豪華轎車的後座。他感覺要是把身體靠在皮革椅背上,說不定整個人就會沉入無底深淵,所以挺直背脊坐著。
  話說回來,殺害空空家人的凶手劍藤就坐在空空的斜前方──她似乎還對剛才被長官唸了一頓的事情耿耿於懷,氣呼呼地把臉撇向一邊去。
  那把大太刀已經收到竹刀袋裡,連同道服袋一同放進後車廂──從這層意義來看,現在的狀況或許沒有先前那麼危險──以人生的角度來說姑且不論,至少以性命安全的角度來看沒那麼危險。
  他事暫且不提,總之空空低頭看著『茶餘閒話』遞給他的名片。
  名片上這麼寫著:
  『地球鏖滅軍 第九機動室室長 牡蠣垣閂』──在名字底下用羅馬拼音寫著『KAKIGAKI Kannuki』。不只如此,甚至還有片假名旁注標記『カキガキガンヌキ』──乍看之下好像用心到有點多餘的地步,可是把名片翻過來一看,上面根本沒寫任何聯絡方式與地址。
  這樣一來這東西與其說是名片,倒不如說是名牌。
  或許最重要的不是聯絡方式或地址吧──如果把名片視為用來自我介紹的工具,那麼只要有最前頭的幾個字就夠了。最重要的是那幾個字,就連牡蠣垣的名字都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地球鏖滅軍。」
  空空直接念了出來。
  雖然覺得很荒誕,可是如果照字意上解釋的話,應該就是鏖滅地球的軍隊吧──那麼『茶餘閒話』與『千刀萬剮』──牡蠣垣與劍藤都是軍人囉?即使有軍人穿著西裝或是劍道服,的確也無關緊要。
  不對不對,重點不在那裡。
  「喔,沒想到你會唸啊。啊不,如果讓你覺得不快的話,我願意道歉──只是就算成年人也有很多人不會念『鏖滅』這個字。有些人還會硬念成『塵滅』呢。」
  牡蠣垣哈哈笑道。他的舉止依然優雅,可是空空覺得他的笑法有點假。這就是所謂的職業式笑容嗎?不過或許只是因為他收下了人家的名片,才會有這種印象。
  「我只是對漢字很熟而已……因為我父親以前專門研究國文學。」
  這段解釋的含意一方面是不希望人家對自己的腦袋有多餘的期待,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試探。也就是說空空想要知道對方對自己──對空空空這個人的私事了解多少。
  這群人是否知道父親的職業是大學教授。
  一般人通常一聽說空空的父親『研究國文學』都會覺得很驚訝──至少就他的經驗來說是這樣。空空的本意不是要說出來嚇唬人,可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他本來都盡量不告訴別人父親做什麼工作──
  「呵呵。」
  牡蠣垣笑了。這次不是職業性笑容,只是輕笑兩聲而已。光憑這點反應,空空看不出來他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反倒覺得自己的想法好像被看透,對方好像帶著慈和的笑容看著自己幼稚又可愛的反抗。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會覺得很害臊,害臊到想鑽個洞躲進去。
  「沒錯,地球鏖滅軍──那是我們所屬的機關,也是我們的家。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它也可以成為你的部門、你的家。」
  「…………」
  「可是突然有人這樣說,你一定很莫名其妙吧。妳說是嗎?『千刀萬剮』。」
  牡蠣垣突然叫喚坐在身旁的劍藤──劍藤似乎已經把自己排除在這段對話的『局外』,所以聽到牡蠣垣叫她,似乎還大吃一驚。
  「!?」
  她用極為誇張的反應轉過頭來,朝向牡蠣垣。
  「咦?是、是的!什、什麼事?『茶餘閒話』!?」
  「還問什麼事。說明我們的身分來歷本來也是妳的工作,不是嗎?都是因為妳做得不好,我才忍不住出面。妳才是真正該說話的人,怎麼好像一副『已經和我沒關係』的樣子?」
  「啊……那、那我還可以繼續說下去嗎?」
  劍藤的表情幾乎一亮(空空很意外這個傻乎乎的少女竟然也能做出這種表情),可是牡蠣垣卻大搖其頭,說道:
  「看妳那個德行,我實在沒辦法把事情交代給妳。」
  劍藤帶著一臉的不滿與空歡喜的表情垂下頭。
  「可是以後應該還有那樣的機會──為了日後參考,妳也一起仔細聽。」
  「好~」
  雖然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劍藤還是點點頭。空空認為兩人似乎不光只是單純的上司與部屬,還有某種非比尋常的上下關係──同時他也在想日後應該還會發生的『那樣的機會』,到底是什麼機會。
  難道是指把某人的一家子全都虐殺殆盡的機會嗎?
  雖然空空沒有親眼目睹劍藤做『那件事』的現場情況,可是只要回想起她站在餐桌上的樣子──雖然和現在垂頭喪氣的她有天壤之別──想起那威風凜凜的模樣,她之所以稱為『千刀萬剮』的理由就不言自明了。
  所以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
  空空心想──這名少女過去一直都在剁人,未來是不是也會這樣繼續下去。
  「當然不是只有聽聽而已。來,『千刀萬剮』。用妳自己的話向空空先生說明關於地球鏖滅軍的事情。」
  「好的……不過『茶餘閒話』,我是負責現場的人,所以不是每件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喔。」
  「沒有人要妳講得那麼深入……真是個危險的孩子。妳可要小心不要從危險孩子變成危險分子──現在妳只要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訴空空先生就行了。」
  「我明白了……空空小弟。」
  劍藤終於轉頭面向空空了。自從上車以來,這還是劍藤第一次正眼看他。
  不曉得是因為接到長官命令讓她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又或是這才是她真正的個性,劍藤現在的表情非常認真嚴肅,剛才拗脾氣的態度根本就像是演戲一般。
  「所謂地球鏖滅軍就是為了打倒地球而成立的組織。我們為了保護人類,日日夜夜都在努力奮戰──一直都在打仗喔。」
  嚴肅的語氣講沒兩句就放鬆下來,不過認真的表情沒有一起放鬆。
  可是她口中所說的內容比玩笑話還更荒唐。
  打倒地球?
  空空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他想起剛才牡蠣垣曾經用『邪惡的地球』這種表現方式說話。再說就空空的感覺,把『邪惡』這句形容詞冠在『地球』前面聽起來真是說不出的怪異──他認為不管是誰來聽都會覺得很怪。
  從這一點來想的話,難道那是某種比喻嗎?
  搞不懂。
  相較起來,『守護人類』(這也是剛才牡蠣垣說過的話,所以他覺得劍藤到頭來只是把牡蠣垣說的話重複一遍而已)這句話聽起來還好懂一些。
  比較好懂。
  只要暫且不管他們為什麼要對空空講這些事──另外……
  另外還得撇開一個把空空的關係人,也就是把幾百條人命全部殺光的組織,為什麼要講『守護人類』這句話。
  空空稍微思考一下,試著言行更謹慎小心一些。不過也已經為時已晚了。
  整理前後狀況之後,現在空空只能確定一件事──那就是他的面前已經沒有任何選擇餘地,所有生殺大權都已經掌握在對方的手上。
  剛才這兩個人故意一起跪拜在空空面前,就如字面上形容,當真是五體投地來拜託他──可是在那種情況下,空空根本沒有權利拒絕和他們一起行動。這兩個人自稱是『軍隊』,實際上他們擁有的暴力規模也已經大到必須以軍事力來形容──就算把他們殺害空空的四個家人當作是『尚可忍受』,把整間學校燒光的行為顯然已經超出威脅的範圍,也就是說『那不是威脅』。
  如果做出違逆他們的事情──搞不好就算空空今後依照他們的意思行動也照樣躲不過──屆時他們的軍事力會針對誰根本連想都不用想,一定是空空自身。劍藤好幾次說她無意傷害空空,那種話根本不能信。
  不過換個角度來想,那就代表牡蠣垣的立場明明擁有那種程度的強制力,可是他還是願意對年紀比較小的空空卑躬屈膝──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在牡蠣垣面前不管想要試探或是刺探都是白費功夫。
  彼此的立場相差太多。
  假使劍藤對上司不講理的責備懷恨在心,這時候把她的敵意連同實際行動發洩在空空身上的話,他也沒辦法抵抗──空空心想,既然這樣乾脆索性把心一橫說不定也是個好方法。
  他判斷現在的自己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裡,那就暢所欲言把自己想的事都問出來,一股腦問出來吧。就這樣,雖然空空想這想那想了許多,結果還是有如飛蛾撲火般在牡蠣垣等人的面前一點一點揭露自己的本性。可是如果因此責備他幼稚無知或是思慮淺薄的話又未免太過苛刻──要是空空在這種情況下能夠表現得面面倶到,那打從一開始就根本不用去飢皿木診所,之後也不會有這些事端了。
  「打倒地球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指破壞地球的意思嗎?你們要保護人類?不久之前才把我的關係人全都殺光,我不認為你們有資格說這種話。」
  空空說起話來口才便給,客氣有禮的語氣完全不像他這個年齡的小孩,而且還有幾分老練。可是他沒發現這樣的自己看起來多麼奇怪──用另一句話來形容,看起來是多麼理想。
  牡蠣垣與劍藤當然不會讓空空注意到這件事。
  他們對這件事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自然──或者該說表現出任何常識性的反應。只是回答空空的疑問。
  「我先回答你後面那個問題吧。保護人類與保護空空先生的關係人這兩件事互相衝突,關於這一點我們也感到很心痛。」
  牡蠣垣雖然沒有在車內下跪,不過還是深深低下頭來。劍藤有樣學樣,也跟著一起低頭。其實剛才的下跪也是一樣,且不提牡蠣垣的姿勢,劍藤低頭的動作與其說是低頭,倒不如說像脖子扭到。
  「可是這兩件事沒有任何矛盾。因為我們說的『保護人類』不是微觀,而是指宏觀的角度……如果要用最不矯飾的話語來說的話,我們會毫不猶豫為了拯救多數人而犧牲少數人。空空先生,你懂的詞彙好像很豐富,那你知不知道一種叫做Survival Lottery的思考實驗?」
  「不……我不知道。」
  事實上空空對於外來語不是那麼精通。
  父親專精的領域是國文學。
  「這種概念在日文翻譯成器官抽籤……是一種思考實驗。問題的內容是說如果用抽籤的方式選出一個人,然後分別取出那個人的內臟器官,移植給好幾個需要該器官的人。這種行為究竟是善行還是惡行。所謂的Lottery就是抽籤的意思。」
  「…………」
  「當犧牲一個人能夠拯救多數的人,那種行為是善還是惡?這個問題當然不容易回答,而且立場不同的人答案也不一樣。比方說需要器官移植與不需要器官移植的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就會不同。而且就算自己身體健康,如果親人需要器官移植的話答案又會改變。這個問題考驗的說不定不是倫理觀念,而是『如今自己身在何種立場,是什麼人』呢。」
  牡蠣垣稍微頓了一頓──
  「可是我們把這種行為定義為『正義』,是為善。」
  ──然後又這麼說道。
  「這個Survival Lottery的問題當然本來就是不成立的……因為器官移植的手術不是這種『挖東牆補西牆』的行為,而且就算接受手術也不保證一定會恢復健康。如果真的有這種問卷調查的話,我一定想都不想就投反對票。只是我們是依據思考實驗的規則求得答案。反過來說──如果保證手術後不會有任何後遺症,患者也能恢復健康的話,我們會毫不猶豫地親手執行這項手術,就算要抽籤也在所不惜。」
  「…………」
  「我們是地球鏖滅軍。」
  他又再一次報上自己的組織名稱。
  這句話就是針對Survival Lottery考驗他的問題──『如今自己身在何種立場,是什麼人』,他所提出的答案。
  我又如何呢?
  雖然空空知道這只不過是一種思考實驗,可是他的心還是不由得被這個新鮮──剛聽說的『有名號的玩意兒』吸引,忍不住思索起來。沒錯,他進一步深入思索……如果把自己的器官分配給其他人,自己雖然會死,但是有更多的陌生人得以延續生命──這個問題雖然讓人心生不快,可是空空這個人在這時候就是不會覺得心情受影響。
  從社會的角度來看是一大利多,對個人來說則是永無翻身機會的虧本生意。
  少年空空能夠不帶有任何情緒想到這個理所當然的結論。
  可是他也想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還不忘要和理性做個妥協。就算自己不覺得討厭,也不能強迫別人照樣接受。
  或者說還得看死一個人能拯救多少人?
  如果是器官移植的話,不管再怎麼努力大概也救不了十個人。可是如果殺一個人能夠拯救百萬條人命的話又如何呢?
  「卡涅阿德斯船板的故事我倒是聽過……Survival Lottery就是類似卡涅阿德斯船板嗎?」
  所謂卡涅阿德斯船板的問題,是假設從遇難船上掉進海裡的乘客緊緊抓住一塊浮在海上的船板,當這塊船板只能承受一個人的重量時,能不能允許遇難者不救其他乘客,甚至還把其他乘客踢開。
  在卡涅阿德斯船板的問題當中,獲救者與無法獲救的人是一對一。
  空空的疑問也包括這一點。
  「雖然很類似,可是我們對於這一點不會積極地肯定或否定。」
  牡蠣垣這麼答道。他的回答和空空料想的一樣。
  「你只要想像成是投資行為應該就會比較了解。得到的回饋一定要大於付出的風險才行。如果風險等同於回饋就毫無意義,更不用說如果回饋低於風險,那根本就不知道為何而投資了。」
  投資。空空認為這種比喻很淺顯易懂。
  他沒有想到這次說不定是對方在試探他,看看他覺得這種比喻好不好懂。
  「……可是把我的關係人全部殺掉和保護人類有什麼關係,我覺得根本莫名其妙……」
  追根究柢一想就會發現,他們是為了空空一個人才把空空的關係人全部殺光──這樣風險與回饋完全不成比例。這項投資簡直是以失敗為前提,根本不合理。
  「這麼做當然是為了要請你成為對抗邪惡的正義英雄啊,空空先生。」
  牡蠣垣這麼說道。他的語氣聽來好像真的認為這件事是『理所當然』,對此深信不疑──空空這才發現他的一隻手正拿著茶杯。什麼時候拿出來的?更重要的是從哪裡拿出來的?轉頭向旁邊一看,只見劍藤兩手拿著茶壺。她把茶壺像是熱水袋一樣抱在懷中,可是現在是五月,她不覺得燙嗎?還是因為劍道服很厚,所以不覺得燙?
  「如果你能拯救全人類的話,這個選擇就再合理不過了,空空先生。說得極端一點,就算把這個國家的人全部殺光,這項投資還是非常划算。有幾個具體的原因,我們就不按照特定順序,都一一列舉出來吧……要是有問題的話不用客氣儘管問,我都會解釋。我們會把所有能夠公開的情報全都公開出來讓你知道。」
  空空覺得這根本就是理所當然。
  牡蠣垣說的話換言之,不能公開的事情就不能公開出來讓你知道。
  「為什麼要把與你相關的人一個不留全都殺光。首先這是為了讓空空先生毫無眷戀地擺脫過去所謂的『日常生活』,為了讓你下定決心永不言退──而且也是為了徹底預防情報外洩。關於地球鏖滅軍的機密性,我相信用不著說明你應該也能了解。空空先生,也就是說知道你今後『存在』的人愈少愈好──最理想的情況就是一個都沒有。而最後一個原因,這也是我個人最重視的原因。我們希望你最重視的人在目前這個階段全都死去。我們不希望你有心上人或是想要保護的對象。因為你的立場必須去愛全人類,而不是愛單獨的個人。」
  「…………」
  「一部分的原因當然也是為了避免他們被當成人質,或是你所愛的人反對你的所作所為。可是一個除了正義之外還重視其他事物的人是無法成為英雄的。」
  還是個小孩子的空空當然知道牡蠣垣的語氣雖然彬彬有禮,可是他所說的內容極為不人道。可是另一方面,他也接受對方的說法,覺得『原來如此,這很合理』。
  他認為這個理由能夠接受──前提是不過問為什麼要做到如此決絕的地步。
  空空覺得牡蠣垣的『合理』終究只是在類似Survival Lottery這類思考實驗之中有其合理性,不具有更現實的意義。而且合理與效率是兩回事──既然他說要防止情報外洩,那麼要隱匿學校大火、一家滅門之類的事實應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坐在這裡的『千刀萬剮』,還有把你的學校燒掉的『火球人』,也遭遇過類似的慘劇。不過『蒟篛』和我的情況又有點不一樣……總之為了保護四十五億人而殺掉不到五百人固然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也絕不是虧本的生意──你不這麼認為嗎?空空先生。」
  「我覺得還挺划算的。」
  空空這麼回答。他沒有去思考這種理論是不是異常,直截了當地說出口。
  「雖然不是完全接受這種說法,但是我已經明白各位行動的理由了。只是站在我的立場,希望你們能依照順序先回答另一個問題……打倒地球是什麼意思?」
  空空又把剛才的問題再問了一遍,可是牡蠣垣他──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空空先生的理解大致上沒錯。」
  ──如此回答道。
  這種說法根本等於用問題回答別人的問題,可是空空想要的是一個具體的答案。
  莫可奈何之下(實際上是順著對方的誘導),他又追加了一句:
  「你們是要我幫忙打倒地球嗎?」
  「是的,沒錯。與其說幫忙,應該說你才是主力。」
  「難不成要我幫忙開發核彈嗎?還是說要我像丁小雨那樣,一拳打壞地球?」
  空空這句是在開玩笑。說是開玩笑,其實他故意用誇張的形式誤解對方的意思,希望引導對方提出具體的說明。雖然手法幼稚又拙劣,可是以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來說,他認為這也是一種溝通技巧。
  「怎麼可能呢。」
  牡蠣垣這麼說道。看來空空的技巧不管用,牡蠣垣甚至還把他的話信以為真。
  「真要做的話,我們也能造成那種程度的破壞──可是如果這麼做的話,地球上的人類不也會遭殃嗎?就算家裡有害蟲,也不至於把自己住的家給拆了。你說是不是?」
  「……?不,不然你要我如何解釋打倒地球這句話?這句話還有其他的意思嗎……」
  說到這裡,空空想到一件事情,然後把他想到的事情直接說了出來。雖然他只是單純從『人類也會遭殃』這句話聯想到這件事,兩者之間沒有什麼理論性的直接關係,可是他先前已經決定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了。
  「啊,莫非半年前的『巨聲悲鳴』──那件事就是你們幹的嗎?」
  牡蠣垣與劍藤之所以出現在這裡──之所以做這種事,確實是因為他們看上了空空對任何現實都能接受、對任何事情都無動於衷,就某種層面來說很『不懂得看場合』的才能,所以他們本來應該也會很高興聽到空空說這種話吧。
  他們或許應該大大讚譽空空,生殺大權掌握在他人手上的情況下還能毫不介懷地講出這種話──就像先前在殺人現場稱讚他一樣。
  可是兩人並沒有這麼做。
  車內瞬間被殺氣籠罩。

  3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陣殺氣穿過毛玻璃直接傳到駕駛座上,豪華轎車似乎突然緊急剎車──空空可能因為車子這一剎而撿回了一條命,至少現在撿回一條命了。
  等到緊急剎車的慣性消失的時候,那股殺氣也已經煙消雲散。
  與先前相同,坐在空空對面的牡蠣垣還是一樣舉止優雅,而劍藤犬个依然在試圖挽回剛才被長官斥責的缺失。只是紅茶的茶水從牡蠣垣手上的茶杯中溢出,沾溼鋪在腳下的長絨毛地毯,而且劍藤懷中抱著的茶壺也有熱水倒出來,把她的褲裙沾溼一大片。
  「哈哈哈,不是這樣喔,空空先生。」
  牡蠣垣愉快地笑著說道。空空本來也想一起陪笑,可是卻笑不太出來。應該說在密閉空間裡迎面承受那陣強烈的殺氣,他很驚訝自己怎麼沒昏過去。
  他原本認為自己就像是一隻腳踏進棺材裡,所以不管說什麼、問什麼反正都沒差。不過現在他了解到先前那樣判斷實在太過草率。
  他領悟到『就像』和『就是』是兩回事;『一隻腳踏進棺材』與『真的沒命』也完全不一樣。
  「你在說什麼呢──妳說是嗎?『千刀萬剮』。」
  「嗯,就是啊。空空小弟,你在胡說什麼啊。難不成你是傻瓜嗎?」
  牡蠣垣似乎已經恢復原本的態度。可是相較之下,劍藤的語氣甚至比念稿子還更沒抑揚頓挫。空空心想那把她說拔起來很順手的刀不在手邊而是放在後車箱裡,對自己似乎是幸運中的幸運。
  「說、說得也是喔。我本來還以為肯定沒錯呢。」
  空空出言拚命迎合他們,想要結束這個話題──不管什麼事都好,他想趕快提出下一個疑問,想要改變話題、逃避這個話題。可是反倒是牡蠣垣緊抓著這個話題不放。
  「應該說是──」
  他主動繼續說下去。
  「那個聲音就是我們的敵人──地球發動的攻擊。」
  「……?地球發動的……攻擊?」
  空空原本打算不管現在聽到什麼荒誕不經的事情,總之先點頭再說。可是牡蠣垣卻說出一段相當令人難以同意的話來。
  「我們居住的地球正企圖毀滅人類──如果我說那道『巨聲悲鳴』當然不是什麼來自宇宙的殺人音波,而是地球為了屠殺人類而發出的聲音。你相信嗎?」

  4

  豪華轎車再度開始前進。說不定車子停下來根本和什麼殺氣無關,只是為了停等紅燈或是避免撞到突然衝上馬路的行人而踩剎車也說不定。
  不管車內的對話如何,這輛從空空的立場來看,不知駛向何處(說不定這才是他一開始就該問清楚的事)的黑色轎車還是繼續開往目的地。
  「地球的聲音?」
  空空自己出聲唸了一遍,想要藉此理解牡蠣垣所說的話。
  「也就是說,那道聲音是地球的悲鳴嗎?」
  這麼說來,昨天──
  昨天劍藤好像就說過這種話,可是似乎又沒說過──之後空空因為高燒到神智不清,所以記憶很模糊。
  空空帶著試探的眼神看向劍藤,可是劍藤好像還沒恢復過來。她一直瞪著空空看,感覺如果空空稍有閃神的話甚至還會撲過來。不過空空也覺得她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也沒有恢復不恢復的。
  空空心裡怕怕的,趕緊把視線轉回到牡蠣垣身上。牡蠣垣應該不是在等空空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但他又接著繼續說下去。重新繼續剛才中斷的話題。
  「至少我們是這麼認為的。其實也不只有我們而已……在國內外有很多像我們這樣的組織。所以我們在做的事也沒什麼特別──不過這些組織的數量在『巨聲悲鳴』發生之後反而大量銳減了。」
  「…………」
  空空心中一動,從牡蠣垣這段話中發現自己的認知事實上是錯的。他原本以為因為半年前發生那場『巨聲悲鳴』,地球鏖滅軍或是類似的組織才會成立,可是實際上並非如此,這樣的組織早在『巨聲悲鳴』之前就已經存在,而且比現在還要更活躍。
  既然這樣的話,與其說遭受攻擊,倒不如說是──
  「那『巨聲悲鳴』其實是地球的『反擊』囉……?」
  反省歸反省,這說不定又是另一句『不懂得看場合』的發言──這句話到頭來等於在說『就是因為你們招惹人家,所以地球才會發飆的不是嗎』。
  可是這次危險的氣氛沒有瞬間籠罩車內。牡蠣垣只是靜靜說了一句『說得也是』,很含蓄地同意空空說的話。
  看來剛才那股『殺氣』是因為蒙受莫須有的不白之冤,感到憤怒而產生的──換句話說,空空這次的發言不完全是莫須有的不白之冤,至少部分內容接近事實。
  只是空空也不是活得不耐煩,所以這時候沒有得寸進尺又講些有的沒的。
  他只是等待,等待對方說話。
  「要說是反擊的話也的確是反撃吧──可是如果容我說一句找藉口的話,空空先生。我們已經不知道一開始到底是誰先動手了。人類與地球之間的因緣從過去超乎想像的遙遠年代就已經開始,現在已經變成某種結構了。說不定可以說自從人類有了文明以來,我們就一直和地球戰鬥。」
  「…………」
  「回顧歷史,這場戰鬥一路上大致都是人類占上風。可是那場『巨聲悲鳴』一口氣就把我方的優勢給推翻。真是沒想到地球竟然還藏著這麼一招厲害的殺手鐧……」
  牡蠣垣這麼說道,用頗有深意的眼神看向劍藤。
  劍藤似乎在躲避他的視線。
  空空不曉得兩人這樣的舉動有什麼『意義』存在──就在他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牡蠣垣已經移開視線,又轉回到空空身上。
  「在那之後一直到現在,我們拚盡全力進行災後復興。」
  牡蠣垣接著又說『短短半年就能恢復到這種程度,我也覺得很難得』。空空默默地聽著。雖然他心裡有些想法,也有話想說,但還是默默地聽著。
  「所以現在我們正面臨極度戰力匱乏的狀況。空空先生,我們一直在等待像你這樣的英雄誕生。對我們來說,你就是引頸期盼的救世主啊。」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雖然他一點都不覺得原來如此,也不認為自己明白了什麼,可是他只能這麼回答。
  「你願意相信我們了嗎?」
  「是的,我相信。聽了你這段話,這半年來藏在我心裡的種種疑問也終於有個底了。」
  這番話雖然不完全是說謊,可是空空把內心『除了相信還能怎樣』的念頭說成『我相信』,也算是他的一點小欺騙。
  他的疑問也還沒有解決。只是不管地球鏖滅軍或是英雄等等曖昧不清的名詞是些什麼東西,至少它們確實有其意義。從這一點來看,空空的確是覺得『有個底』了。
  不只是再度,而是再三、再四重申,空空還不想死。
  那麼說到底,牡蠣垣這番話是真是假其實根本不重要──如果唯有奉承他們才能保命的話,那只要百般奉承就是了。因為空空的歸宿已經被剝奪,也已經沒有人帶他回去。這就是他的現狀。
  雖然想這想那想了一堆,到頭來空空此時此刻的所作所為,其實就是『附和他們說話』而已──在這種情況下大部分的人想都不想,只憑感性就會選擇這麼做。可是空空繞了好大一圈才走到這步。
  不過這一點似乎也被對方看穿,而且似乎覺得不太高興。
  「你很不會說謊呢,空空小弟。」
  牡蠣垣這麼說道。
  「以一個英雄的資質來說,我也認為不會說謊是一種美德,可是我們是盡可能開誠布公,誠心誠意地和你往來,所以也希望你不要像這樣隱瞞內心。如果你不能坦率地把想說的事說出來,可是會影響今後彼此的信賴關係喔。」
  「……好的,對不起。」
  只要想到剛才那股殺氣,要空空暢所欲言大概是不可能了。可是這件事他也『不會說』,就算一個不小心又會被看穿也一樣。
  「我不是要你道歉──嗯,這下可傷腦筋了。要怎麼做你才願意相信呢。突然聽別人跟你說這些,也難怪你會認為『這些人講話真是莫名其妙』。」
  何止是講話莫名其妙,空空根本覺得這些人很異常。他認為莫名其妙的不是這些人說的話,而是他們的腦袋。再說就算不開口,他們幹出那麼瘋狂的大虐殺就已經夠異常了,根本沒有討論的空間。
  「『千刀萬剮』,妳覺得該怎麼辦才好?妳那時候是經過什麼樣的步驟才願意相信軍隊的?」
  「該說相信嗎……雖然在那之前就已經發生過很多事情,可是在我實際『知道』之前,我也不是聽什麼就信什麼。」
  劍藤一邊側著腦袋一邊說道。
  「讓我相信的原因……如果有什麼比較具體原因的話,應該就是我見識到軍隊的組織力吧。我想應該是這樣。也就是我了解地球鏖滅軍不是民間性質的罪犯集團、不是個人成立的恐怖組織,而是接受日本政府支援的正式組織這件事實。」
  空空為之一愣。日本政府的支援?對空空來說,這句話給人的格局感覺比『拯救人類』或是『打倒地球』還大上許多。他打從心裡認為這個人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麼。
  「啊,的確沒錯──確實有這麼一回事。這樣啊,事情的真偽將來總是會知道的,不過要證明我們的所屬組織倒是容易。你覺得如何,空空小弟?」
  牡蠣垣好像得到了一個絕佳的好點子一般,向空空問道。劍藤似乎也很滿意向上司提供了一個好主意,先前不悅的情緒好像也稍微好轉了些。
  「你要不要試著現在當場提一件『大事』要我去做?我當然不敢說萬事都能實現,可是如果是一定程度的『規模』,我立刻就能當著你的面讓它成真。」
  「……不是什麼暴力的事情也可以嗎?」
  「那當然,就算是慈善事業也無妨。比方說要我們補償在這次事件中痛失國中愛子的父母之類……」
  「…………」
  老實說,現況對空空來說已經是『信不信都沒差』了,但是這種話可不好說出口。而且他心裡多少也存著『希望他們講的都是真話』的念頭──雖然是真是假都一樣,可是反正都是要和他們往來,應付真相總比應付謊言來得好。這個還不懂得何謂『真相的殘酷』或是『虛偽的安樂』的少年心裡這麼想著。
  可是空空覺得如果用『補償在這次事件中痛失國中愛子的父母』這種方式的話,似乎沒辦法考究真相──考慮到現今日本的補助制度,空空覺得就算不用他開口要求,也會以某種形式進行補助吧。
  而且這種做法總有些自導自演的感覺,他覺得不太對勁。與其說是贖罪償還,從地球鏖滅軍的立場來想,空空甚至覺得這根本就只是隱匿工作的一部分。雖然隱匿工作做得好不好確實似乎可以看出組織的能力──但是空空也感覺就算沒有政府在背後撐腰,一個不受國家力量支援的反政府組織應該也能做到這一點。不曉得是不是他漫畫看太多了。
  話雖如此,那該要求其他什麼事才好?突然說什麼政府云云,整件事的格局相差太大,他實在想不出什麼主意來。
  「……我可以把那項要求當作是我服從你們的報酬嗎?」
  「怎麼會呢?這種程度的小事哪算得上是報酬……空空先生,你還真是無欲無求呢。雖然這一點很討人喜歡,不過我們會另外準備報酬給你。而且請你不要說『服從』這種自貶身分的話。要是一個英雄有這種自卑意識的話,可是會影響現場士氣的。」
  空空覺得很困惑,原來另有報酬嗎?還真是出人意表。另外牡蠣垣這番糾正空空態度的言詞也很讓人意外。他還以為……或者該說他總感覺自己今後(暫且不論會被要求做什麼事)會被他們當成奴隸使喚……不對,說不定牡蠣垣只是嘴上說說而已,他的推測仍然很有可能會成真。
  雖然空空認為除了相信他們之外別無選擇,可是心中的疑惑還是揮之不去。
  既然這樣,該怎麼辦才好?對方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向年幼、沒有知識又沒有情報的自己證明他們的──除了『軍事力』以外的力量。
  說到某種連還在接受義務教育的小孩都能了解的國家政策……
  「……啊。」
  空空靈機一動。這個天外飛來的點子確實很愚蠢,可是他覺得還滿適合現在這種情況的。聽起來就像在開玩笑,應該不會讓現場的氣氛變得太僵。就這一點來說,這個『要求』對空空來說真是最佳的選擇。
  話雖如此,他還是先在腦海裡複述一遍,檢驗這樣說真的不會出事之後才告訴牡蠣垣。
  不要緊的。最糟糕的情況下,只要當成玩笑話就算了。以空空的立場來說,至少不要讓那股殺氣又瀰漫車內就已經是萬幸了。千萬別忘記自己的目的不是解開謎團,而是保住性命。
  這麼尋思之後,他把那項『要求』說出口──結果說到對方聽到之後的反應,牡蠣垣驚訝地睜大雙眼,而劍藤則是看著空空,好像懷疑他的腦袋有問題。她的眼神滿是怨慰之意──好像在說這孩子到底在胡說什麼。
  她沒有真的開口這麼說應該是因為牡蠣垣就在身邊吧──牡蠣垣立刻回過神來,說道:
  「我明白了,就這麼辦吧。」
  牡蠣垣的反應出乎空空意料、他的爽快承諾也出乎空空意料。空空覺得要是他一笑置之的話該有多好。不過話都已經說出口了。

  5

  「好像已經到了。」
  牡蠣垣這麼說道,坐了兩個小時的車,他們似乎終於到達目的地了。空空還心不在焉地猜測他是不是被帶到地球鏖滅軍的總部(?)來,可是下車一看,眼前是一處地下停車場。
  這裡是總部的停車場嗎?
  空空原本這麼想,不過似乎不是。
  「從今晚開始就請空空先生在這棟公寓的其中一個房間生活。」
  牡蠣垣說道,把鑰匙卡遞給空空。
  鑰匙卡總共有兩張。牡蠣垣告訴他一張用來開公寓大門的自動鎖,另一張則是房門的鑰匙。空空尋思怎麼不整合成一張卡片就好,可是這或許是證明他們的安全措施很牢靠。
  「你的房間是十七樓的一七一七號房──裡面有全套家具、家電設備與衣物。我想目前生活上應該不會有什麼不便才是。水電與瓦斯都已經開通了,你可以任意使用。雖然不曉得是否合乎你的興趣,不過我們也已經準備幾本書。不介意的話可以拿來看看,好打發時間。」
  「…………」
  一切安排真是周到到無微不至的地步。
  他們殺了自己的家人、燒掉國中學校,可是另一方面卻也會這樣細心關照自己。
  空空這時候才心想,自己真的有這種價值讓他們這麼大費周章嗎?現在這個時機只能用事到如今、終於總算、為時已晚來形容,可是要說這是莫可奈何的話的確也是莫可奈何。
  就算能夠理解他們是為了得到空空才殺光他的家人、燒光他的學校,可是這和歡迎空空、熱情款待他是兩回事。問題是雖然對空空來說是兩碼子事,可是站在地球鏖滅軍的角度來看,這兩件事完全可以畫上等號。
  他們特地幫空空準備一間專用的房間,然後以相同的心意動手大肆虐殺與空空有關的人──行動原理實在太過激進了。因為過於合理以至於迷失了合理的真意。
  難道與邪惡地球之間的戰況真的那麼急迫嗎?
  「……那麼接下來就在房裡繼續說明嗎?」
  「不了,空空先生。今天就請你好好休息,之後的事情到了明天再說吧……發生了這麼多事,空空先生應該也累了吧。」
  今天確實發生了很多事情,可是這些事情全都起因於他們所屬的組織。所以聽到牡蠣垣大言不慚地說這種話,著實讓空空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是好。不過話說回來,他也的確累了。
  「明天……是嗎?」
  「是的。我想接下來的事情就留待我們完成空空先生提出的『要求』之後再說,那樣說起話來你也會比較明白吧。我想到時候你一定能夠了解我們的。」
  「喔……」
  或許是吧。可是『那種事』真的有可能實現嗎?聽牡蠣垣的口氣,好像今天或明天就會讓它成真似的……空空心裡湧起一股悔意,想到的當下還覺得這主意是個不錯的點子,可是現在重新思考,就算他們當真和政府有什麼聯繫管道,他還是覺得自己提出的『要求』應該不可能達成……
  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取消了。因為牡蠣垣在他提出要求之後就立刻從車內打電話到某處,把這件事轉告給其他人了。
  這人真是工作超有效率。
  「那……就明天。」
  「好的。我會打電話給你。」
  「請問──」
  空空差點脫口問出要怎麼樣去學校、距離這棟公寓最近的車站是哪裡,之後才發現這些問題真是蠢到無藥可救,驚訝自己怎麼會這麼傻。那所學校都已經毀了,自己到底還想去哪裡上學?
  必須得記清楚現在自己已經『無暇他顧』了。
  必須更深刻地認識現狀。
  必須更認真地看待現狀。
  ……可是空空就是做不到這一點。
  「……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
  「這樣嗎?那空空小弟,我把『千刀萬剮』留在這裡專門負責照顧你,如果有什麼事的話就盡量吩咐她。」
  「咦?」
  做出這種驚訝反應的人,就是站在牡蠣垣身後,還以為今晚已經沒自己的事,接下來只要等回家的劍藤。
  她是真的嚇了一大跳。
  「等、等一下,『茶餘閒話』……你、你在說什麼?」
  她趕忙說道。
  「照、照顧他是什麼意思?這種事我根本……」
  「沒聽說是嗎?『千刀萬剮』。我之前應該已經說過了喔,交給妳的幾項任務當中,第二重要的工作就是負責照顧空空小弟。」
  牡蠣垣帶著與我無關的表情說道,似乎反而很意外劍藤怎麼會有這種反應。
  「空空先生才十三歲,怎麼可能有辦法突然自己一個人生活?當然要妳和他一起住,幫他打點一切生活起居才對啊。」
  「怎、怎麼會這樣……說、說要照顧他……是這個意思?難道不是以前輩的身分指導他的意思嗎?」
  「以前輩的身分?妳會不會太自以為是了?『千刀萬剮』。」
  牡蠣垣很不客氣地這樣明白說道。
  聽到這句話,劍藤頓時如消了氣的皮球般安靜下來。
  可是牡蠣垣還是不肯放過她,用之前從未露出的嚴厲表情繼續說道:
  「妳是個『失敗的英雄』不是嗎──哪有什麼榜樣可以做給空空先生看?」
  「…………」
  「也罷,我之後再來說妳。這種話才不應該在空空先生面前說,要是帶壞他可就糟了。總之,妳聽懂了嗎,『千刀萬剮』?如果剛才沒聽見的話,我現在再命令妳一次。從今天開始,妳要和空空先生一起住在這棟公寓,好好照顧他,讓他過得舒舒服服的。明白了嗎?」
  「……是。」
  「重複說一遍。」
  「從今天開始,我要和空空小弟一起住在這棟公寓,好好照顧他,讓他過得舒舒服服的。」
  「很好。」
  牡蠣垣終於放鬆原本嚴厲的表情。他似乎有意展現出恩威並濟的態度,用優雅的動作把手放在劍藤的肩膀上,好像在鼓勵她一般。
  「我會叫人把妳的東西搬過來──短時間之內的生活基金也會先匯進來,要注意千萬不要怠慢了空空先生,讓他有什麼不方便。這件事就拜託妳了。」
  「我知道了……」
  就算牡蠣垣這樣鼓勵她,劍藤照樣還是低垂著頭,一點都沒有擺脫打擊、重振精神的樣子。站在空空的立場,和那種頭低到不能再低、而且顯然心不甘情不願的人住在一起,老實說也真不是鬧著玩的。整件事就在由不得他表達意見的情況下一步步拍板定案了。
  空空空。
  劍藤犬个。
  這兩人奇妙的同居生活就這樣展開了。

  6

  從房間鑰匙是非接觸式的卡片,還有非常寬閱的地下停車場來看(或者從停車場裡停放的各式名貴車輛來看也行),空空本來就想像這裡應該是相當高級的公寓。可是最頂樓的一七一七號房更是完全不負所望,甚至可以說它相當自豪地回應了空空的期待也不為過。
  順帶一提,牡蠣垣事先已經告訴空空這棟公寓是『3LDK』【註1】,可是一直住在獨棟房子的空空不太了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還以為是什麼專有名詞。【註1:日本的房屋隔間用語。代表三間住房+客廳+飯廳+廚房。】
  雖然只不過是公寓裡其中一間房間,可是光是占地面積說不定就已經比空空家還大──牡蠣垣事先準備的一切日常用品也看得出來不光只是昂貴而已,還充滿上流社會的品味。眼前的光景就像是把電影的一景剪出來一樣。
  雖然擺設華貴,可是最讓空空放心的是『幸好看起來有很多房間』這一點,不過他原本就覺得應該不會是單房公寓……既然不只一間房,就算是同居應該也不用成天和劍藤打照面了──他的心裡打著這樣天真的如意算盤,朝身後跟來的那個一臉死人樣、頭都快垂到胸前的少女看了一眼。
  一臉死人樣這句話對於今天才親眼目睹家人屍首的空空來說,已經不單純只是一句形容詞而已了。其實他真正應該覺得奇怪的是,把四個人虐殺到面目全非的劍藤怎麼自己卻一副死人樣。可是空空把這一點當作『自然平常』,完全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
  劍藤默默把竹刀袋與道服袋放在地上。
  鞋子當然已經脫在玄關了。
  一點都不難想像會有這種尷尬的情況,所以空空其實很希望牡蠣垣一起進房來。可是他始終開不了口,最後只能看著牡蠣垣坐上黑色轎車揚長而去。
  從那之後劍藤就完全不發一語。
  與其這樣,倒不如自己一個人住還比較輕鬆──而且和虐殺自己家人的凶手同居,本來就不正常。
  空空從客廳走到廚房,把廚房裡裝設的那個差不多有五百公升容量的大型冰箱打開──看到裡面放著一些似乎不需要調理就能吃的食材(優格與生鮮蔬果),讓他放下心中的大石。
  空空已經餓到前胸貼後背了。
  他今天幾乎等於一整天什麼都沒吃。而且仔細一想,發高燒也讓他消耗掉不少體力。
  「你還有食慾啊,空空小弟。」
  一抹聲音從背後傳來。他以為劍藤大概一輩子都不會開口,還是房間裡是不是又有誰在,又有誰優雅地一邊喝紅茶一邊等著他們到來。結果當然沒這回事,那就是劍藤的聲音。
  她注視空空的眼神好像在瞪著他一樣。
  空空感覺兩人可能沒指望有什麼良好關係了。真想現在立刻回家去,可是他已經無家可歸。說不定那個叫做『火球人』的人現在已經把空空家一把火燒掉以湮滅證據。
  所以根本沒有什麼回不回家,這裡已經是空空的家了。
  或者說──地球鏖滅軍才是他的家。
  「我殺了人之後,當天根本不想吃東西。」
  「……是這樣嗎?」
  這句話真教人意外。她先前在殺人現場表現得很冷靜,或者該說表現得很自然,所以空空還以為『那種行為』對她來說已經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劍藤給他一種似乎敢把母親的頭顱給挑掉,吃掉底下的漢堡肉的印象──不對,那塊肉已經沾滿鮮血,應該已經不能吃了吧。仔細一想,劍藤之前很神經質地避免沾到血,怎麼可能是個大而化之的人。空空先前也以為她對接吻這件事滿不在乎,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可是他還是有件事耿耿於懷。
  就連空空都耿耿於懷,可見這件事非同小可。
  「妳連殺人都不當一回事了,還會吃不下東西嗎?」
  「我從來沒把殺人不當一回事……和你可不一樣,空空小弟。『茶餘閒話』說的果然沒錯。」
  「……?」
  「我來做點什麼給你吃……雖然要花一點時間,不過我想至少比生吃蔬菜要好些。」
  劍藤說著,穿上廚房旁掛著的圍裙靠近冰箱。雖然她仍然不改拗脾氣的態度,或者該說一臉不高興的態度,可是似乎已經不想再當個悶葫蘆了。說不定其實只是她缺乏毅力而已。
  「妳自己都不吃,這樣好嗎?」
  「因為『茶餘閒話』要我照顧你……所以我會完成我的職責。這也是我至今還能忍辱苟活在世上的理由。」
  「…………」
  劍藤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有什麼隱情,可是空空不知道該不該抓著這點繼續問下去,所以只說了──
  「是這樣嗎?」
  ──這麼一句話。
  劍藤在空空家的時候曾經說過希望空空向她道謝,可是他還是覺得現在說這種話有點怪怪的。
  空空一邊反省不該這麼快就讓她知道自己肚子餓,一邊走出廚房來到客廳。
  「空空小弟,我只有一個希望。」
  「什麼?」
  「今後我會好好照顧你……想盡辦法讓你無憂無慮地過日子。不只是生活上的事情,任何事我都願意做,你可以儘管把我當成助理使喚。可是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賞給我兩間房。」
  「什麼賞不賞的……」
  這種語氣真是卑微。她受到的打擊有這麼嚴重嗎──看那樣子打擊應該很大吧。就算撇開諸多事情不提,對一個青春年少的少女來說,要她像個老媽子般對待一個年紀比自己小的十三歲少年,應該是一件難以忍受的奇恥大辱才對。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反而是空空到現在還是擺脫不了尷尬的心情。
  「應該可以吧?『茶餘閒話』說這裡是3LDK,所以有三間房間。光看客廳的大小,我想每間房應該也不小──空空小弟一間房,我兩間房。我希望房間能這樣分。」
  劍藤一邊手腳俐落地處理食材準備做飯,一邊這樣說道。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完全不和空空的視線交會──實在不像是有求於人的態度。
  可是空空不會因為這樣就不高興而拒絕她的要求。他覺得這樣分房也無妨,就算要他二話不說立刻答應也可以。事實上太大的房間光是一間就已經嫌多了,根本不需要兩間……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麼劍藤想要兩間房呢?
  難道她要練劍嗎?
  一想到身邊不遠的地方有人在做這種危險的事情,晚上似乎想睡個好覺都難。
  「我是無所謂,不過可以把理由告訴我嗎?」
  「因為我有養寵物,我想幫那孩子預備一間房間。」
  這個理由比想像中正常多了。
  這樣一來空空好像也沒有什麼理由拒絕。
  「我知道了。只是既然是要給寵物住的話,請用最裡面的房間。劍藤姊住中間,我住最前面的房間。照這樣分配可以嗎?」
  「嗯,這樣就好。謝謝你。」
  劍藤輕易就說出空空一直說不出口的道謝之詞──當然她沒有給空空一個感謝之吻。

  7

  對少年空空來說,要他對劍藤做的飯菜給予正確的評價,或許是一件相當強人所難的要求。因為他的味覺還沒發展成熟,完全如字面上形容是來者不拒。不只如此,他還是個運動型的人,好不好吃是其次,分量才是重點;然後比起分量又更注重營養均衡。而且他的母親是個家事高手,拿劍藤的料理手藝和母親比較實在有些太殘酷了。
  只要空空已經津津有味地把飯菜全部吃光,下廚的劍藤或許就應該覺得滿足──就算填飽肚子,空空還是沒辦法說聲『謝謝』,感謝劍藤做飯給他吃。雖然沒辦法開口道謝,他至少還是說了『我開動了』還有『我吃飽了』。
  之後就是上床睡覺,睡覺皇帝大。
  不,他在睡覺前還洗了個澡。
  劍藤說空空一定流了不少汗,要他去洗個澡──站在空空的立場來說,他還是想先睡上一覺,所以說道:『等我起床之後再借用浴室,劍藤姊妳先去洗吧』,結果劍藤回答他說『這是你家,不用向誰「借浴室」。而且我也不能比空空小弟先洗澡』。
  空空雖然聽了不是很懂,不過劍藤說的似乎是某種上下關係的事情──雖然他對這種主從意識很厭煩,可是從知識面來說,他知道不能洗澡對女孩子來說應該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情,莫可奈何之下只好沖洗一下就出來了。
  劍藤雖然不像因為高燒而惡夢連連的空空那樣流了一身汗。可是她之前演出一段很殺(大殺特殺?)的武戲,應該也流了些汗吧──空空這樣的思考果然不同一般。
  浴室也大得誇張,大到幾乎可以讓人搭帳篷住在裡面了。
  空空只沖洗一番,沒有使用浴缸泡澡。這是他個人對劍藤的一點點關懷。這點關懷的心意對一個小孩來說或許太過成熟了──特別是對方是一個今天才把自己的家人虐殺殆盡的少女。
  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女孩子就在自己身邊不遠處,一身光溜溜的實在教人不好意思。而且想到待會劍藤也會在相同的地方一絲不掛,讓他更不敢在浴室裡久留,淋浴也沒洗多久,當真只是隨便沖沖了事。
  他用預先準備好的浴巾擦乾身子,穿上放在浴室的睡衣(大小剛剛好,讓人覺得有點詭異,難道是地球鏖滅軍的人在某個機會調查得這麼徹底,才備下這個房間的嗎),然後回到房間睡覺。
  劍藤正在廚房洗碗筷,而且似乎還在準備明天早餐要用到的食材。空空對她說了一句晚安之後,就依照自己的分配前往他的房間,看也不看房間內有哪些擺設,就直接跳上雙人床睡覺。
  他感覺總算能夠獨處了。
  搞不好房間的某處裝有監視器,正在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這樣的想法當然也曾經在空空的腦海裡閃過,可是他馬上就做出了結論。就算真的受到監視,自己也無能為力。所以就把電燈熄掉。
  事實上房間裡沒有這種監視器,所以他的舉動要說正確也的確正確。可是雖然沒有監視器,卻有劍藤這個活生生的監視者,當然還是會把他這種『果決立斷』的態度向上級報告。
  「…………」
  空空本來懷疑自己會不會睡不著覺,可是他立刻就進入夢鄉了。
  他覺得自己真的和神經質這三個字無緣。這麼說來,他參加已經如今不在的棒球社(連同社員與操場全都『已經不在』了)的集訓活動時,就算換了天花板、換了枕頭也還是睡得很舒服。
  接納一切的胸襟太過遼闊了。
  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不會動心的少年。
  「…………」
  原本以為獨處之後,自己說不定會大哭一場,可是他連一滴眼淚都沒流。就算家人被殺、學校被燒掉,空空空還是沒辦法感到悲傷。
  他的確是有這個念頭,認為自己必須感到悲傷、必須痛哭流涕。不過念頭終歸只是念頭而已──就如同牡蠣垣所說的那樣。
  已經沒有觀眾看他苦心表演了。
  如今的他就像一個人去樓空、獨自留在舞台上的演員一樣。
  空空躺在軟綿綿的床上,很平常地舒舒服服睡了一覺。

  8

  那天夜裡,已經熟睡的空空沒有聽見。
  不,就算一切都是誤會,飢皿木博士根本看走了眼,牡蠣垣室長也鬧了個大烏龍,空空只不過是個毫不稀奇的十三歲少年──這天晚上他傷心到根本睡不著,但也還是不會聽見吧。
  因為牡蠣垣讓他住的這棟高樓公寓隔音設備相當完善,就算是緊鄰隔壁的房間也幾乎完全阻絕聲音。只要關了門窗,裡面的聲音就幾乎傳不到外頭去。
  所以他沒有聽到。
  空空空沒有聽見。他隔壁的房間──也就是劍藤犬个的房間裡響起的有如掐住雞脖子般的悲鳴聲。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咕、唔、嘎、啊啊啊啊、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是作惡夢呻吟的話,這道悲鳴也未免太過淒厲。
  那道悲鳴是從劍藤犬个的喉嚨裡發出來的。
  劍藤在殺人當天總是這樣──所以不只在殺了人之後,在她知道要殺人的那一天,以及動手之前也絕對不吃東西,因為她知道晚上一定會吐出來──這道悲鳴與『巨聲悲鳴』不一樣,只屬於她一個人。
  其他任何人都聽不到。
  實際上雖然兩人開始同住一個屋簷下,可是空空少年還要稍微再過一陣子才會知道這件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9

  隔天空空一如往常醒來。為了配合棒球社的晨練,所以他的起床時間是四點半。本來該去的棒球社沒了,該上的學校也沒了,所以他這麼早起當然也只是閒著沒事做而已。
  更重要的是,從今天起他到底該怎麼辦才好?他甚至再也沒有機會可以『一如往常』了。
  空空一陣愕然,不曉得從今以後到底該做什麼事才好。
  他的『世界』在昨天已經被連根拔起──已經沒有什麼事可做了。不管是讀書或是社團活動都完全失去意義。難道只要看看牡蠣垣給他準備的書籍就好了嗎?還是把所有家事全都交給劍藤去忙,無所事事地玩一整天手機遊戲就行嗎?這種有如尼特族的生活是怎麼回事?
  與其說是尼特族,空空倒覺得這樣更像是傳聞中的小白臉。
  他心想真是豈有此理,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在昨天之前,自己原本還是個健康優秀的棒球少年──且不論精神方面是否健康優秀,至少在肉體方面應該還是個活力滿點的孩子。
  總之目前空空的生活習慣還沒改變,要他再睡回籠覺反而更難過──他走出房間到洗手台把臉洗一洗,本來也想出去慢跑提振精神,但還是打消主意。
  牡蠣垣與劍藤都說這裡是空空的家,可是只過一個晚上不可能馬上住得那麼習慣,而且以空空的感覺來說,他覺得自己現在還是在『軟禁』中。
  所以雖然人家已經把房間鑰匙交給他,他反倒無心出門任意遊蕩。
  空空心想,像這樣是不是就叫做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只要自己的精神狀態有個特殊名詞,他就會覺得放心──照理來說原本應該是如此,可是遺憾的是空空對這種取自地名的名詞沒什麼實際感受。奇怪的是如果是取自人名的名詞,諸如卡涅阿德斯船板或是馬克斯威爾的惡魔之類的,他就不會這樣。
  昨天晚上劍藤好像已經把早餐要用的食材準備好了,而且擅自翻找冰箱也不太像樣,所以空空決定在她起床之前先在客廳看個電視。
  雖然自己的房間裡也有電視,可是客廳的那台比較大──以前空空家的電視是四十二吋,客廳的電視幾乎是原本那台的一倍大。實際尺寸當然不到一倍,可是在印象中他感覺就是那麼大台。會對大畫面的電視感到興奮,從這一點來看空空也還是個少年。不過就算畫面再大,這麼大清早大概也只有新聞節目吧──不過就算只有新聞可看,也可以說是得其所願。
  他想看看電視上有沒有昨天報導的私立山石中學付之一炬的後續消息,或是空空一家慘死事件的新聞。兩件事各自比較的話,案件大小當然不同(被害者四個人的空空家慘死事件與被害者超過四百人的國中校園大火一比的話,應該是校園大火的新聞價值比較高吧。不過就全家慘死這一點來看,前者在晨間新聞會比較吸睛),可是不管孰大孰小,這兩件事件都是大案,不可能不上新聞。
  可是劍藤昨天曾經說過今天會實施『新聞管制』──關於這些事件只有昨天才會報導。
  只要現在打開電視機,就知道她說的是真還是假。
  可是空空按下遙控器的開關之後看到的不是什麼真真假假,他發現昨天晚上牡蠣垣在車上要他提出的『要求』已經成真了。
  『……昨天晚間首相召開緊急記者會,記者會的內容引起軒然大波。根據首相的發言,消費稅已經決定近日將從5%降到3%──』

  10

  「啊……空空小弟,你這麼早就起來啦。拜託饒了我吧,以我的立場,我可不能比你晚起床耶……」
  到了六點半左右才終於起床(以一般來說還是很早)的劍藤,說完這句幾乎可以說是無理取鬧的話之後,對著不停轉台的空空──
  「早安,空空小弟。」
  ──問了聲早。
  空空聞聲回頭一看。之前一直只穿著劍道服的劍藤把頭髮放下來,穿著一件粉紅色絲質睡衣的模樣還滿新鮮的,看起來就像是個女孩子一樣──這種說法實在太過一般,根本沒有描述到什麼細節,可是她穿著睡衣的模樣真的很有女孩兒味。話說回來,空空自己也穿著睡衣就是了。糟糕,自己已經不是小孩了,應該在劍藤起床之前就把睡衣換掉才對。
  不過反正空空在她面前本來幾乎就是睡衣打扮,現在也沒什麼好害羞了……可是劍藤她不在意嗎?
  她不在意自己穿著睡衣的憊懶模樣被別人看到嗎?
  「早……早安。話說回來,呃……這個……」
  空空指著電視畫面。可是在他指向畫面的時候,電影頻道已經進入演藝圈新聞的單元了,所以他趕忙又切到下一個頻道。
  畫面中正在播報他想找的新聞。
  首相緊急召開記者會宣布調降消費稅的新聞。
  「啊啊……昨天之內就已經決定了吧。『茶餘閒話』的工作效率真快……也不對,這部分不是『茶餘閒話』,應該是『戀愛諮詢』負責的事情吧。哼,我一點都不喜歡那個人。」
  從劍藤那一點都不覺得驚訝的反應來看,空空明白這件事果然是這麼一回事。
  調降消費稅的稅率。
  這就是空空對牡蠣垣提出的要求──以『簡單易懂又荒唐』這一點來看,當時空空認為這的確是個好主意。可是一旦真的成真了,他又滿心悔意,覺得自己怎麼會說出那種話來。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假的。
  有一種可能就是電視上播放的內容都是他們地球鏖滅軍安排的假節目──可是在無線電視的節目,而且還是在所有頻道製作假節目,雖然還比不上調降消費稅,可是這也已經相當荒唐了。
  不管是真是假,空空都不得不信了。從毫無任何懷疑餘地,最真實的意義上來說,他真的只能相信了──相信地球鏖滅軍果真受到政府奧援的『事實』。
  不,豈止是接受奧援,這樣根本可以說對政府有強制力。甚至可以說地球鏖滅軍就是國家本身也不為過。
  「……劍藤姊。」
  「直接叫我劍藤就好了啦,真是的。什麼事?」
  「那個……這件事可以一筆勾銷嗎?」
  「嗯?一筆勾銷……啊,你是說恢復原狀是嗎?如果現在立刻聯絡『茶餘閒話』的話,我想應該可以吧……可是應該沒辦法恢復成完全沒發生過喔。」
  「那樣就夠了,那樣真的就夠了。」
  「好吧。」
  劍藤也不多問,立刻就動手辦事。她不是用手機,而是用房裡裝設的固定電話打給某處,把這件事告訴對方。
  「嗯,嗯,是的。當作沒這回事,一筆勾銷,他說要收回。那時候我就覺得這樣做太過分了嘛……是真的喔,我真的這麼覺得。『茶餘閒話』,總之空空小弟似乎願意相信我們了,你準備好之後就馬上過來吧──是,那就這樣了,拜拜。」
  劍藤說完之後,把話筒放下轉過頭來。
  「沒事了,V!」
  對空空這麼說道。
  因為她講電話的聲音很小聲,所以空空聽不見她和『茶餘閒話』說了些什麼,而且老實說他覺得很有事,不過將當作沒事吧。他也只能這麼想了。空空把電視機關掉。
  然後向劍藤問道:
  「早餐吃什麼?」
  「還沒決定。總之先問問你,你喜歡吃麵包還是吃飯?」
  「吃飯。」
  「了解,那你稍微等一下。」
  劍藤把圍裙套在睡衣上。
  空空覺得這模樣看起來真是出奇地搭配,不過還是很奇怪就是了。

  11

  過了中午以後,『茶餘閒話』才帶著一名身穿套裝的女性來到公寓。那時候首相已經收回昨晚記者會上自己說過的話了。想當然耳眾人是砲聲隆隆。不只是國民,就連黨內也有要求首相下台的聲浪。
  空空想起飢皿木博士曾經提到關於政治家失言的事情──正如他所說的一樣,媒體大肆批判,可是今天空空看待這件事的角度完全不同。雖然還得考慮到他對這件事的後果料想到幾分,可是自己輕率的行為可能導致一國的首相下台一鞠躬,就算是空空也不免感到困惑。
  因為空空對世界或現實的所有事物無動於衷,所以想要掩飾自我的意圖反倒比常人更強上一倍。一般少年會有的自我意識他也一樣具備。
  真要說的話,不管消費稅變成多少或是首相更替再頻繁,他都不會為此積極深入思考。可是說真的,如果可以的話,空空想盡量避免讓自己成為影響事件的主因──所以無意中造成現在這種狀況,對他來說是非常非常沉重的壓力。
  其實也不只是空空而已,像他這種人性與別人相差許多、價值觀與別人大相逕庭的人來說,他們最害怕的就是『受到世間排斥』。
  遭到指責、怨怒與叫罵。
  他們最怕自己無藥可救的性格導致這類事情發生──深怕任意行動會讓真面目被識破。所以空空過去一直埋首於『誇張的假扮演技』當中,然後比一般人更講究倫理。
  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必須小心不要矯枉過正,變成一個太拘泥於倫理的人──因為這有可能反而證明他們或她們的人性有問題。
  不過說歸說,按照前後文來看,我們還是必須趁現在先加上一條但書。
  人性與常人不同、與常人有偏差──
  那些認為『我才不管別人怎麼想』的人──也就是那些已經放棄自我的人則不在此限。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想像有些人假使在這種情況下,即便自己輕率的決定導致國政動搖也完全不當一回事。而根據今後的故事發展,再過不久空空或許就會在地球鏖滅軍內部碰上這種可怕的人。不過當下這個時間點那還是未來的事情,會不會發生還在未定之天。
  因此這件事暫且按下──場景回到客廳。
  「這也沒什麼,請你不用掛心,空空先生。與我們對你的期待比起來,那點程度的政局混亂根本算不上什麼。如果你還是不放心的話,只要以後以勞力來回報就可以了。」
  聽牡蠣垣以優雅的語氣這麼一說,空空還真覺得只是『那點程度』而已。可是從另一角度來看,空空也感到害怕,不曉得他們對自己的期待到底大到什麼地步。
  「無論如何,我可以認定您現在願意相信我們了嗎?」
  「是的。」
  空空立即回答。雖然他認為現在自己心裡的感受並不符合信賴這句話的語意和語感,可是他只能這麼回答了。
  他們展現出把空空的關係人屠殺殆盡的軍事能力,另一方面又讓他看到能夠在幾個小時內改變稅率這種關係國家根幹的政治能力……如果還要講的話,似乎還有足夠的經濟能力隨便就能把這種高級房間送給空空,出手就好像買玩具給小孩子一樣。
  空空少年已經名副其實完全明白了,至少地球鏖滅軍不是他輕易就能占到便宜的組織。
  既然這樣,除了立刻回應之外難道還有其他選擇嗎?
  人家要空空相信他們,他也只能答應,乖乖相信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真是放心了,放下心中一塊大石了。既然已經安下心,我有一個人想介紹給空空先生你認識。」
  牡蠣垣這麼說道,終於把視線轉向與他一起過來,身穿套裝的女性身上。
  「『重建開發』,過來自我介紹。」
  「是。」
  那名女性聞言,點了點頭。
  「初次見面,空空小弟。我是『重建開發』──真正的本名叫做落雁幾里,可是人家最近都不用這個名字叫我,所以你用這個名字叫我的時候,我可能反應會稍微慢一些,到那時候就不好意思囉。」
  說完之後,那名女性──『重建開發』或者說落雁幾里向空空伸出手要和他握手,當然她伸的是右手。
  如果是像這樣由對方主動伸手的話,空空也能夠放下右撇子或是『接受過矯正的左撇子』之類的理論,因為他只能用右手去握人家的右手。
  兩人握了握手。
  不過他們彼此也不會因為握過了手就互相了解什麼。
  「她在地球鏖滅軍的開發室做事,負責宣傳工作。」
  牡蠣垣補充說道。
  「今天有一件禮物要送給空空先生,所以就請她一起過來。我只是掛個門面而已,所以一些比較詳細的說明不太懂。」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也不能太責備『千刀萬剮』──雖然牡蠣垣聳聳肩這麼說道,可是空空認為這應該只是客套話。而牡蠣垣提到的劍藤則是泡好三杯茶,把茶杯放在盤子上走到桌旁。她依序在空空、牡蠣垣以及落雁的面前放下茶杯,行了一禮之後又從桌邊走開。她的態度與其說成熟懂事,倒不如說乖巧溫婉。
  這時候她當然已經換下睡衣,現在身上穿的不是劍道服,而是路上常見的年輕女孩的服裝。
  姑且不論這樣穿好看不好看,因為第一印象太過強烈,空空總有一種她一直都穿著劍道服的印象。不過人家又不是虛擬人物角色,衣著打扮怎麼可能老是一成不變。
  劍藤就這樣走出客廳去。
  這次牡蠣垣沒有阻止她事不關己的態度。
  「…………」
  她應該是回房間去了吧。空空一邊望著同居人離去的背影一邊想著。
  劍藤被稱作『千刀萬剮』,這是空空最初聽到的稱呼。
  接著是燒毀學校的『火球人』。
  逃過『千刀萬剮』與『火球人』魔爪的相關人士則由『蒟篛』出手解決。
  牡蠣垣閂是『茶餘閒話』。
  劍藤今天早上說過,那個似乎直接干涉了國家政策的人叫做『戀愛諮詢』──然後是新登場的『重建開發』。
  雖然空空覺得這些稱呼沒有任何一致性,可是從落雁的言下之意來看,他們的組織似乎習慣像那樣用本名以外的代號稱呼彼此。
  如果自己被組織吸收的話(空空不太願意用『成為夥伴』這種說法,他覺得『被吸收』或是『被拖進去』的表現方式比較符合現況──實際上這種獵人頭的手段未免太過強硬),是不是也會冠上這種稱呼名號?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希望能取個帥氣的名號。
  空空心裡這麼想。
  「禮物這個說法其實並不正確,『茶餘閒話』──因為這是不可或缺的配給裝備。不過倒是的確需要開箱介紹一下……」
  落雁說了一句冷笑話之後,把一個很大的正方形箱子放在桌上。因為箱子的大小藏在背後也藏不住,所以空空打從一開始就注意到那個箱子的存在。可是因為實在表現得太露骨,所以到現在他想問也不敢問。雖然落雁說不是禮物,不過箱子上綁著緞帶,感覺倒像真的是禮物一樣。
  「我希望空空小弟你收下這個東西。」
  落雁這麼說道。
  「這東西今後對你來說,會成為最重要的寶物──希望如此。」
  拜託請妳不要加上這種令人心生不安的語尾好嗎?
  再說空空總覺得整件事根本連一句說明都沒有,就這樣直接跳過一、二個步驟。
  「牡蠣垣先生……我想請問一下。」
  空空說道。這是他第一次說出牡蠣垣的名字。
  「地球鏖滅軍是在對抗地球對吧?」
  「簡而言之是這樣沒錯。」
  「如果不是簡而言之而是具體言之的話,對抗地球是做些什麼事?啊,不、不是……我應該要怎麼幫忙你們對抗地球?」
  空空當然多少有點興趣想要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事,另一方面也存著不想涉入太深的念頭。可是他最少必須了解『他們想要自己做什麼』。
  這就是他早上在思考的事情──我到底該做什麼才好?
  他們確實對自己有所求。
  說期待頗深應該也是真的。
  空空不知道這群人的行動是基於什麼根據、什麼信念,說不定也無法理解。可是不管如何,他們花費如此龐大的人工與經費,不可能實際上對空空一無所求。
  他們的行為早就已經超出開玩笑或是搞怪的範疇了。
  因為電視上的新聞都在播消費稅先降後漲的事情,所以空空的注意力被拉了過去。不過其實他本來想看的與他有關的人被盡數殺光的事件報導。在某種意義上,就如他料想的一樣,相關內容完全沒有任何報導。
  那麼大規模的火災只有報導事發時的混亂,後續的消息完全付之闕如──空空家的殺人事件甚至可能根本沒人發現。至於『蒟篛』的行動就連空空也一無所知。
  就這個層面上來看,說不定空空提出的要求還恰巧幫他們的『湮滅工作』出了一份力……總之劍藤說得沒錯,『湮滅工作』確實已經開始進行了。
  反過來說,那些行為確實讓他們心裡有愧,所以才不得不動手『湮滅』──他們為了空空一個人做出這麼嚴重的『愧事』、甘願冒這麼大的風險──
  當然代表他們希望空空能給予同等的回報。
  只是他實在搞不懂。
  空空只不過是一介棒球少年,他們到底對這樣一個少年有何祈求?以現在空空的立場,不管他們的要求是什麼,他都必須全力以赴去完成。可是這樣總有些事他辦得到,有些事辦不到。
  應該說絕大多數的事情他都無能為力……
  對方應該不會要求他『一肩扛起地球鏖滅軍棒球社的未來』……在那個綁著緞帶的箱子裡該不會放著一整套棒球球具吧?這怎麼可能。
  「也是,重點是如何幫忙對吧?這部分的確還沒說清楚。那我就按照約定,把昨天講到一半的事情繼續講下去吧……不好意思許多事情讓你等得急了,我不是要吊你胃口或是賣弄神祕。我想想,我們昨天講到哪裡了?」
  「…………」
  空空可不認為牡蠣垣真的不記得昨天說到哪裡,他認為這是牡蠣垣在考較自己理解到什麼程度。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就不能隨便回答了。
  空空已經無路可退──應該說他的退路已經全都被阻絕了。
  既然這樣的話,那從現在開始他最好以『地球鏖滅軍確實不惜殺人也要得到他』的事實為根據,讓他們知道『我很有本事』方為上策。
  反正終究也只不過是一點小伎倆……
  有一句名言說與其後悔當初沒做,不如先做了再後悔。
  這個少年還不了解所謂的名言其實就像是悅耳的音樂,只是字句排列起來讓人聽來舒暢而已,其實沒有實用價值。他就懷著這樣的心態去面對那兩個人。
  去面對牡蠣垣與落雁那兩個大人。
  雖然劍藤不是空空的同伴,應該說和對方是同一國的。可是空空多少還是會想,要是在這個時候和他同樣都是小孩──也不能這樣說──和他同樣都未成年的劍藤在身邊的話,自己就能更放大膽子了。
  「你是說講到哪裡嗎……總之我先把我知道的事、我自認為知道的事情說出來,請你聽一聽。要是哪裡說錯的話也希望你能一一指點。」
  空空這麼說完之後,開始娓娓道來。
  關於那個綁著緞帶的神祕箱子、如謎一般的禮物,就暫且放一邊去。

  12

  「我想你們所說的一切都建立在地球與人類互相敵對的基礎架構上,可是這應該不是指地球具有人格或是意志,對吧?單純只是為了讓事情更簡單好懂,把地球擬人化而已……」
  空空把他早上看了新聞,承認地球鏖滅軍確實證實了他們的『力量』之後,花了好幾個小時彙整的感想說出來。至於正確與否,這時候已經不重要了。
  牡蠣垣與落雁目前只是聽著,沒有什麼特別反應。換一個角度來說,空空完全看不出來這些話聽在他們耳裡有什麼感覺。
  「我猜想你們正在對地球進行環境改造……也就是說,你們原本的事業是把地球這個行星加工成便於人類居住的環境。」
  空空流利地說出環境改造這句他說不慣的詞句,稍微讓他慢慢步上軌道。這或許就像唱校歌的時候一樣。只要一開始別出錯,接下來就算不看歌詞也能一路唱到完。
  「可是改造工作不見得一帆風順。就算原本以為很順利,長期下來還是有問題……結果還是造成環境破壞或是環境汙染。我在想你們應該就是把這種阻力稱為『地球的反擊』……也就是你們為了讓人類支配地球、掌管地球而日夜『奮戰』……從事『開發地球』的工作。你們終歸只是要開發地球,絕不是想要破壞或是打敗地球。你們是不是希望我幫忙進行改造地球的工作?」
  「說得太好了。」
  牡蠣垣這麼說道。雖然他沒有假惺惺地拍起手來,可是空空覺得似乎能聽見他鼓掌的聲音。坐在旁邊的落雁只是饒富趣味地望著空空──好像在觀察研究對象似的。
  「可是還不到滿分──有一點很重要的事情空空先生誤會了。你忘了一件要緊的事情喔。我們行動的第一目標是在於『庇護人類』。守護人類才是我們至高無上的課題。」
  回過神一看,不知何時牡蠣垣手上又拿著一只茶杯。劍藤明明特地泡茶給他,可是他不但不喝劍藤泡的茶,甚至連碰都沒碰一下。
  「也就是說,地球是一個無可言喻的『強敵』喔……說來慚愧,我們戰鬥的動機不是為了『支配』或是『掌握』這些威風八面的理由。我們心機用盡、機關算盡,光是趁隙在地球的眼皮子底下求得一線生機就已經竭盡全力了。真要說的話,就像在打一場防衛戰或是消耗戰一樣。我們也不是沒想過要是再這樣繼續下去的話,可能就要撤退到火星上了。」
  牡蠣垣說完之後向落雁轉過頭去,補了一句『我開玩笑的』。
  空空心想剛才那番話哪個部分是玩笑話,應該是『撤退到火星』這句吧。這句確實有點多餘。
  「咦?可是……昨天不是說這場戰鬥都是人類占上風。」
  牡蠣垣應該的確說過這句話。
  就算空空記錯了,不過人類從歴史上到現在確實支配並且稱霸整個地球──空空認為那都是歸功於地球鏖滅軍或是其他存在於世界各地的類似組織。
  「沒錯,我們的確是這麼認為的──直到半年前。」
  空空恍然大悟。
  對了,是『巨聲悲鳴』──如果那就是地球的『反擊』,這種阻力實在令人難以招架,確實連打都沒辦法打。對方在短短二十三秒之內就把我方多達三分之一的戰力全都根除,根本沒得打。
  「不消說我們當然是有武裝的。我們使用各種手段,正在為了降伏地球環境而奮戰──可是那不是因為我們想要支配或是稱霸地球。真相就是如果我們毫無作為的話,根本沒辦法在地球這個嚴峻的環境下生存;要是不自己保護自己的話,人類就會滅亡。所以雖然不算是專守防衛,可是迫於無奈之下我們還是得嘗試自衛。」
  牡蠣垣低下頭,說了一句『很抱歉辜負了你的期待』。
  可是空空本來就沒有什麼期待。
  「打個比方,假使現在又發生一次『巨聲悲鳴』的話,就會有更多人類死掉對吧?可是目前我們完全沒有方法可以防止『巨聲悲鳴』的發生。」
  「…………」
  沒想到還有人會思考萬一那場『巨聲悲鳴』再次發生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對空空來說,這是一件令他驚訝的事實。時過境遷之後,他還以為現在再也沒有人會去操這種心了。
  可是莫非──整個社會這麼輕易就把那場『巨聲悲鳴』當成過去的事看待,可能就是地球鏖滅軍或類似的組織,在背後操縱情報的結果也說不定。
  既然他們的立場有能力箝制媒體報導,想必也可以扭曲情報、改變輿論──可以想像到他們為了讓社會早日重新振興會使出這種手段。網路言論也一樣,就算沒辦法阻絕,應該也可以導引言論風向。
  那個學長也是。
  空空造訪飢皿木診所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為那個學長,而他可能也是因為受到情報操作的影響才會在外訓所開那種玩笑──念及至此,空空擅自對那位學長心生反感的罪惡感似乎都要變得更深了。
  可是不管有沒有罪惡感,那位學長應該也已經被當成空空的關係人燒死了吧。
  就算他和空空一樣請病假沒去上學,肯定也已經被那個叫做『蒟篛』的人給收拾掉了──這是空空聽說的……話說回來,空空還滿想和那位取了『蒟篛』這個奇怪代碼的人見上一面。雖然覺得可能有危險,可是這個名字實在讓人饒富趣味,忍不住好奇心。
  「雖然我們不算多可靠的組織,可是多虧有空空先生,我們或許有機會能夠一口氣逆轉戰局……這事暫時先擺到一邊,另外還有一件事──」
  牡蠣垣若無其事地說了一句對空空帶有過多期待的話之後,繼續這麼說道:
  「空空先生的理解當中有一件事必須改正過來。空空先生剛才說我們把地球『擬人化』,也就是用比喻的方式把地球視為『戰鬥的對象』。這一點完全不對。」
  「咦?不對是什麼意思……」
  「我說地球想要消滅人類絕對不是一種比喻。事實上地球確實有打算消滅人類的意志。地球老早就已經對人類深惡痛絕了。」
  牡蠣垣表示雙方的爭執已經難以彌補了。
  他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當然不是說『親耳聽見地球說它討厭人類』,沒那麼奇幻……我的確不認為地球有什麼人格,因為地球不是一個『人』。要說雙方有什麼對話往來的話,頂多就只有那道『巨聲悲鳴』而已。」
  「…………」
  「關於這件事,我們不求你現在當場就相信,只要以後慢慢了解就好了。可是至少請你明白,這就是我們行動的前提。我們就是依照這個前提在活動、進行戰鬥。」
  把地球視為一個生命體與它對抗。
  牡蠣垣說話的口氣似乎在發表公開宣言一樣──聽到這段頗為離譜的宣言,空空的反應就是他平常在做的舉動,也就是『思考應該作何反應』。
  空空會思考一般人在這種場合下應該會╳╳╳,或者不會╳╳╳,然後找出他認為最適當的答案。直到前天之前,空空都是下意識這麼做──自從被飢皿木博士指正出來之後,現在變成某種程度上刻意、有所自覺地這麼做。因為飢皿木博士告訴他最重要的是要有所自覺。
  就是因為空空不會看場合氣氛。
  所以才要盡最大的努力去看場合氣氛。
  雖然最後有可能走偏、有可能會矯枉過正──可是那就是對現實無動於衷的少年、處理任何事都經過計算思考的少年空空空的行動原則。
  可是此時此刻最重要的是,人家要看到的不是『一般』的反應,也不是『一般人』的反應──而他必須得依照周遭的需要行動。
  可是空空的周遭已經在昨天徹底改變了。
  既然這樣,他這時候就應該做出符合牡蠣垣與落雁期待的反應,可是他認為那應該不是去迎合對方,說什麼『我也是這樣想,你所說的一切我都明白』之類的話。
  就像牡蠣垣所說的,在此時此刻要全盤接受這些超乎常理的事情才是異常。對於『無法相信』的事情,他可以繼續『無法相信』。
  事實上劍藤也說過她是在『知道』之後才轉而相信的──空空應該參考她的心態。可是話雖如此,此時此地要當著人家的面說出任何一句否定對方的話,還是應該謹慎三思(只要想到昨晚那件事)。千萬不能否定大人。
  空空定下最終結論。他現在應該採取的反應就是『撇開一切可疑、不確定的問題點,不把自己的回答或立場說破,就這樣打迷糊仗繼續談下去』。
  牡蠣垣講完到空空開口之間的時間差,只有短短一瞬間。
  「牡蠣垣先生,我想你也該告訴我了。實際上我到底該做些什麼……你們到底對我有什麼要求?你說要我成為一個英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空空之所以對環境改造或是環境開發這些自己想出的答案沒什麼信心,是因為假如真是如此的話,他就當真幫不上忙了。
  他們到底要用什麼方式,讓只有國中一年級的空空和這類似乎需要理系或數學知識的事業扯上關係──接下來這些事真的得問他們才知道了。
  搞不好就算問了還是不知道……總之要是不問就什麼都甭提。可是牡蠣垣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既簡單又稀鬆平常,空空之前煩惱半天根本是杞人憂天,換句話說就是白操心。
  聽他這麼一說,確實如此。
  說到英雄該做什麼,當然只有這一件事了。
  「打倒怪人。」

  3

  最後牡蠣垣還是沒動劍藤幫他準備的茶水,就這樣回去了。雖然落雁把茶都喝光,可是空空心想劍藤看到牡蠣垣一滴都沒喝的茶杯可能會大受打擊,所以把自己剩餘的茶和牡蠣垣的茶一併喝光之後拿到水槽去放。
  空空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幫劍藤想這麼多,或許是為了答謝她幫自己下廚做飯,也說不定是出自於奪走她初吻的罪惡感。
  不過當時被奪走初吻的其實是自己。
  「嗯?他們兩個人都回去了嗎?」
  劍藤走到客廳的時候,空空已經又打開電視了──反正現在這時候也沒有新聞可看,看到劍藤過來的空空也不再轉台,把電視機關掉。
  「是的,他們兩位已經回去了。」
  「空空小弟,你講話的時候可不可以別用敬語?我聽了整個人不對勁。」
  劍藤現在才把這件事拿出來講。
  「還有叫我劍藤姊這件事也一樣。要是空空小弟用敬語的話,我也得用敬語說話,可是我又不太會說。」
  「喔……」
  看起來她好像確實不太會說敬語。
  劍藤和上司牡蠣垣基本上都是用平輩語氣對話。可是要說不擅長的話,空空自己更不擅長和年長的人用平輩的語氣說話。因為他已經打從骨子裡習慣運動系社團的上下關係了。與其說不擅長,倒不如說這樣說話會讓他感到痛苦。他當初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習慣和花屋用一般的方式說話。
  「這個嘛……我會努力嘗試的,劍藤姊。」
  「話才說完就犯了……」
  「不然這樣如何呢?我對劍藤姊說話的時候不用敬語,可是劍藤姊對我說話的時候用敬語。」
  「我覺得這樣搞愈來愈複雜……」
  空空原本以為這個提案不錯,不過確實對誰都沒好處。
  不過因為事情敏感,劍藤似乎也不想太堅持己見。
  「你差不多餓了吧?我來做午飯。」
  她換了個話題。總之關於敬語的問題似乎變成之後才要解決的課題了,空空也放下心。他這個年紀的小孩碰到不喜歡的事情總喜歡擺到一邊去。
  「啊,好的。就麻煩妳了。」
  「你中餐喜歡吃義大利麵還是一般麵?」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這樣分法。如果要從這兩項挑的話,我應該喜歡吃一般麵吧。」
  「那我就做烏龍麵囉。桌上的箱子是什麼?」
  兩人的對話突然又換了個話題。不,這也沒什麼好驚訝的──走進客廳一眼看到桌上忽然擺著一個大箱子,任誰都會忍不住開口問問吧。
  「聽說是禮物。也不對,好像是什麼開箱之類的……劍藤姊想知道嗎?」
  「不想,現在聽你一講我就知道了。而且來的人是『重建開發』嘛……我討厭她。」
  劍藤一邊說一邊套上圍裙。空空覺得她之前好像也說過不喜歡『戀愛諮詢』,看來劍藤不喜歡的人還不少,她的個性似乎不像外表、也不像劍道少女這四個字給人的聯想那樣爽朗。
  「可是這個箱子還真大……裡面裝了很多緩衝材嗎?還是說使用手冊很厚一本……嗯,我還是滿好奇的。空空小弟,把箱子打開吧。」
  「是……」
  空空慢吞吞地依言動作。不過他本來還遲遲下不了決心打開箱子,心裡倒是很慶幸劍藤推了他一把。
  解開緞帶、用美工刀細心地把膠帶密封住的地方一點一點割開。不管是什麼箱子,開箱這種作業總是令人興奮又期待。話說回來,大概也只有空空少年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興奮又期待吧。
  就像劍藤所說的,箱子裡的確塞了不少緩衝材──而且不是那種可以拿來捏一捏殺時間的氣泡布,也不是保麗龍,而是某種不知名的緩衝材。劍藤餵空空吃的高燒劑也是一樣,空空分析地球鏖滅軍可能擁有很多一般市面上沒有流通的技術。
  空空的分析雖然正確,可是真要說的話,他應該要看到箱子裡的東西之後才發此感想才對──要是知道空空是對緩衝材感到佩服的話,開發團隊裡負責宣傳的『重建開發』一定會很失望。不過空空已經聽落雁親口說明過箱子裡的東西了,也怪不得他對那東西不感到驚訝。接著他又把幾層包裝拆開,出現在兩人眼前的是──
  連身式緊身衣與手套長靴。
  還有腰帶與附掛護目鏡的頭盔。
  也就是說──這是讓空空成為英雄的全套變身裝備。

  14

  「嗚哇……」
  空空認為劍藤忍不住打從心裡發出的驚呼聲已經說明了一切──事實上那玩意兒的顏色真的很俗氣。不,問題說不定不是出在顏色上。
  不消說,那套服裝的大小就和睡衣一樣,似乎也是依照空空的體形量身訂做的高級品。
  所以劍藤才沒有『這東西該不會給我穿吧』的疑慮,單純只是覺得反感而已。
  可是她這麼反感卻讓空空不知道如何是好。
  「……總之劍藤姊,等妳做完烏龍麵之後,可不可以請妳幫我穿上這套衣服?」
  「咦……什麼意思?你是說還要我服侍穿衣嗎……?提出這種厚臉皮的要求倒是臉不紅氣不喘耶。空空小弟開口要求的話,我當然得照辦啦。可是你是哪家的少爺啊……」
  雖然空空不了解劍藤這番話是什麼意思,不過這是他的不對。顯然他說得不夠清楚。明明不喜歡劍藤表現地低聲下氣,可是他的說話方式又容易讓劍藤誤以為自己把她當成僕人使喚。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劍藤姊。那個……這套緊身衣好像沒辦法一個人穿脫……妳想想,就像最新型的競技泳衣一樣……」
  「啊……這樣啊,原來如此。」
  劍藤的誤會似乎解開了。她點頭的模樣與其說是表達同意,更像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似的。
  「所以『茶餘閒話』才要我留下來啊……」
  牡蠣垣是有合理的理由才下令自己留下來。對劍藤來說,這個說法或許讓她覺得好過不少,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似乎也稍見和緩。只是看起來而已……而且不管理由合理不合理、不管誤會有沒有解開,『幫助空空更衣』這件事她還是得做。
  「好啊。反正做烏龍麵滿花時間的,我們就先來試穿好了。我也很好奇那衣服到底有什麼花樣。」
  「做烏龍麵很花時間……?不是只要花個五分鐘就好了嗎?」
  「打麵沒辦法那麼快。」
  「……真是抱歉。」
  因為是劍道少女,所以要『打面』。
  不對不對,問題的先後順序搞錯了。
  「劍藤姊,妳不是知道箱子裡裝的是什麼嗎?剛才為什麼還會那麼反……那麼驚訝呢?」
  「不,我知道的東西只有那個和頭盔裝在一起的護目鏡而已,之前曾經聽說過那東西……那套怪裡怪氣的服裝倒是完全沒看過。不曉得『重建開發』那女人打什麼主意。」
  「……劍藤姊之前不也穿著劍道服嗎?」
  「那東西啊……背後有很多理由所以不要緊的。」
  她含糊地隨口反駁空空。很多理由是什麼理由?是有什麼由來嗎──或者說那件劍道服和這一套連身衣裝備一樣,也有空空已經聽說的那種機關嗎
  就算想破頭也不明白。空空也沒什麼興趣想知道,所以沒必要特地去問。
  如此這般,總之還是先開始試穿吧。
  「套在牛仔褲外面……這樣應該穿不下吧。要脫掉多少衣服呢?」
  「應該只能全脫了吧?」
  「……哪有……」
  空空本來想說哪有這種事,可是她說得沒錯,這種服貼的材質要是穿在衣服外面的話說不定會變得皺巴巴的。而且衣服內側好像還有輔助帶,看來真的得像泳衣那樣穿才正確。
  「……要是你不好意思的話,那我把眼睛遮起來幫你穿?」
  「不,不用了……遮著眼睛穿起來也麻煩。可是我不想在客廳裡脫光,我們可以到浴室去嗎?」
  「好啊。」
  空空覺得要是過度害臊或是反抗的話,反而更顯得自己好像在胡思亂想,所以盡量表現出自然從容的模樣。可是空空完全沒顧及劍藤幫忙更衣的時候還得把年幼的少年全身剝光,心裡會怎麼想。這是由於他的心性不同於常人,或者只是因為年紀還小,這就不得而知了。

  15

  皮套演員『醜惡怪俠』。
  空空暫且先試著取了這麼一個稱號……雖然說是暫且,可是光看鏡子裡自己的模樣,搞不好直接就會這麼定案了。這套服裝的完成度極高,完全看不出縫線在哪裡,穿起來完全不像用自製的戲服玩英雄角色扮演遊戲。雖然他已經穿上手套靴子、戴上頭盔,可是感覺好像根本沒穿衣服似的,穿起來非常舒適。
  只有外觀怎麼看怎麼糟。
  「好了。」
  劍藤好像完成一件大工程,滿意地說道:
  「為什麼你非得打扮成這副模樣不可?懲罰遊戲嗎?」
  「懲罰我什麼呀……不是這樣的。聽落雁小姐說,這套衣服好像有什麼很厲害的機關。我也只是聽她說而已,對這東西還是半信半疑……」
  空空一邊說,一邊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按下位於連身衣右肩上的按鈕。按鈕設置在右肩上,對於空空接受過矯正的左撇子來說是一大福音。這當然不是碰巧偶然,而是根據調查所做的設計吧。那個按鈕好像是附屬的配件,所以要裝在左邊還是右邊都可以。
  空空覺得好像有什麼聲音嗡嗡作響,但他只是這麼覺得而已,近在身邊的劍藤完全沒聽見──整件連身衣都在震動,因為震動很細微,所以周遭的人無法察覺。
  就這樣,『啟動』服裝的程序告一段落。
  「…………嗚哇。」
  劍藤的反應就和剛才一模一樣──可是反應雖然一樣,當中的含意卻完全不同。這次她是真的很驚訝。
  除了驚訝,她似乎更覺得感佩──或許也可以說是感動。
  沒錯,劍藤犬个會因為人事物而感動。
  這也是她之所以沒辦法成為英雄的原因之一──而有資格成為英雄的空空呢,他雖然不覺得感動,可是一看到鏡子之後也和劍藤一樣大感驚訝。
  因為鏡子裡沒有空空的存在
  「透明人服裝……落雁小姐就是這麼說的。喔,原來她說的是真的。這衣服到底是什麼構造……感覺好像變成沒穿衣服的國王一樣……」
  「空空小弟,你的反應還真冷淡耶。」
  「那是因為我事先已經聽落雁小姐說過了。劍藤姊,妳真的不知道嗎?」
  「是啊。啊,我是不知道已經開始實際應用了,但是聽你這樣一說,以前好像聽說過……扭曲身邊的光線,讓服裝本身隱形之類的……反正就像是科幻小說一樣的技術。」
  「喔……」
  雖然劍藤的說明還是一樣含糊,讓人有聽沒有懂,可是空空還是接受這種說法。反正他也不是真的想要了解這套服裝的構造或系統。
  「我聽說這項技術要是實現的話會用在軍事用途上,之前地球鏖滅軍已經研究到實現階段了。原來如此,這衣服的確有需要耶。光靠護目鏡是不行的,不然沒辦法保護自己免於受到怪人的傷害。」
  「…………」
  聽到劍藤使用怪人這個詞,空空知道這句用詞似乎不是牡蠣垣與落雁為了迎合空空的年紀才這麼說,而是地球鏖滅軍共用的黑話。
  怪人以及打敗怪人。
  「就像組織把『破壞丸』配給我一樣,他們給你的就是這套服裝……不只是衣服,頭盔、手套與靴子都有相同的機能吧。透明人啊……還不錯嘛。」
  「……妳真的覺得不錯嗎?」
  「還好啦。」
  劍藤頷首說道。光是點頭,空空還看不出她內心真正的想法。不過要是知道有透明功能的話,可能真的會覺得羨慕吧。因為原本給人負面印象的造型與低俗色調,全都會消失地無影無蹤。
  「我說空空小弟,你可不可以把隱形狀態解除?從剛才說到現在,我好像自己變成在沒有人的地方自言自語的危險人物一樣。」
  劍藤姊本來就是危險人物,和看不看得見我根本沒有關係。這種話空空當然說不出口,他們兩人的關係還沒好到這種程度。可是現在還不能依照劍藤的要求解除隱形。
  「那個……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試試機能……能不能陪我到外面去走走呢?」
  「……可以啊。你又不是被關在這個房間裡,要出去的話用不著問我准不准,也沒必要非得要我陪。上面只命令我照料你,可沒要我當你的看護……」
  「是沒錯,可是還是要麻煩妳。因為這是第一次,而且牡蠣垣先生也要我找妳一起去。」
  這種說法就好像拿著牡蠣垣的話當令箭命令劍藤一樣,空空覺得有些自我厭惡,所以他若無其事地不讓對話中斷又繼續說道:
  「而且妳想一想,效果說不定可能不盡理想啊。那時候必須要有人來幫我忙才行……搞不好真的會需要有人看護也說不定……」
  「啊……我想應該不用擔這種心吧……然後呢?該去哪裡好?『茶餘閒話』也有告訴你要去哪裡嗎?」
  「有的,就是……」

  16

  那副護目鏡的機能說起來就和緊身衣恰恰相反。
  如果緊身衣是讓有形之物隱形的工具──隱形的時候,護目鏡當然也會一併消失,但那是額外附加的機能──護目鏡的鏡片就是能讓人看見原本看不見事物的道具
  兩人走了一小時的路來到某個地方。
  就在某個商業區的某一棟大樓出入口前,空空經由那副護目鏡看到了──他看到了原本看不見的怪人。他看到從未見過的怪人大大方方拿著手提包與紙袋,一隻手端著手機走進大樓內。
  怪人,那是──
  美得嚇人──可說是美到極致的怪人。
  甚至美到神聖不可侵犯。
  空空分辨不出來牠是用手還是腳來走路──怪人長得不像空空這輩子看過的任何東西,而且還美得不可方物──傳說龍宮城的美麗在任何畫作上都無法呈現,或許就連龍宮城……不,就連乙姬公主都比不上那個怪人的美吧。
  「順便跟你說一聲,空空小弟。『那個東西』在我眼裡看起來和一般人類一樣,看起來就像穿著筆挺西裝的上班族一樣。真要說的,其實我根本不曉得你看到前面的哪一個人才這麼驚訝。反正『茶餘閒話』的情報不會有錯,我想那間公司裡的某個人應該就是『那個』了……」
  劍藤站在空空身旁淡淡地說道。
  「我也不知道你看到的怪人『長什麼樣子』……只要用那個護目鏡看的話應該看得到,但是我可不想看。因為要是看到那種現實的話,會因為太過耀眼而毀掉雙眼。」
  「…………」
  空空一邊聽劍藤這樣說,一邊凝視著怪人出神。不對,他沒有出神,單純只是看著而已
  皮套演員『醜惡怪俠』。
  他只是很平常地看著那份美,心中毫無感動。
  「能夠看到怪人的技術老早就已經研究出來了──可是以前沒有人可以看。我們一直都在等待像你這樣不管看到什麼都無動於衷,不管看到什麼模樣都不會感動的人出現。對了,我們把那些擬態成人類的怪人稱為『地球陣』【註2】──那就是你要對抗的對象,英雄。」【註2:日文發音同地球人。】
  劍藤這樣說道。她的肩膀就放著出門前拿出來的竹刀袋。
  那把刀隨時都可以砍到空空身上的要害吧。
  「戰鬥吧!」


  第三回 擊中必殺!醜惡怪踢

  0

  金錢與安全免費。

  1

  有一種詰將棋【註3】叫做『最後的審判』。【註3:將棋中連續下王手將對方玉將的棋局,相當於象棋中的連將殺局。】
  『最後的審判』就是所謂的雙玉詰將棋【註4】,是一套徹底抓住將棋規則盲點的棋局作品。對於那些信奉將棋這種雙人有限零和情報完全公開遊戲的嚴謹縝密以及美感的人來說,『最後的審判』已經成為他們最大的眼中釘,甚至幾乎是一大禁忌。【註4:詰將棋通常由守方持玉將,雙玉詰將棋意指攻守雙方皆持玉將的詰將棋局。】
  光是用『把千日手【註5】與打步詰【註6】的規則融入戰略』的說法,還不足以形容這種詰將棋,總之『最後的審判』告訴世人關於禁手【註7】的規定其實有矛盾之處。【註5:在一局當中,雙方重複相同的下法四次,但棋局沒有任何變化,則判為和局。/註6:把吃下的步兵打入時不可將死對方的規則。/註7:將棋中的禁止規則。】
  這部棋局雖然發表已久,可是它引起的風波長久以來一直被人視而不見,直到現在仍然沒有受到重視──本篇的主角空空空當然不知道這種詰將棋的事情,或許他連金將與銀將的下法有什麼不同都不知道吧。
  空空對於將棋的認識程度與一般中學生相同,只認為會下將棋的人『腦袋應該很好』──或是『下將棋與轉魔術方塊的人看起來都很聰明』這樣。
  雖然將棋沒有像魔術方塊那樣靠一定模式與慣用解法就能破解的謎題,兩者其實不能相提並論。不過對於地球鏖滅軍來說……或者對於怪人──也就是『地球陣』來說,空空的存在就和『最後的審判』一樣,抓住了地球與人類之間規則的盲點。
  他的存在動搖戰局,讓戰局的平衡徹底崩毀。
  目前『地球方』(?)還沒發現他的存在有多重要。而且不說別人,就連空空本人也還沒發覺。
  空空空。
  到現在他都沒有任何參戰的理由與目的──但是對於無我無私的英雄、皮套演員『醜惡怪俠』來說,說不定他根本就不需要什麼理由與目的。

  2

  「『地球陣』這種東西……遍布整個世界……整個社會。」
  兩人回到公寓之後又耗了好大一番功夫把緊身衣脫掉。因為這套衣服的構造會緊密地服貼在身上,所以脫比穿更費事,當然也得勞煩劍藤。費事的程度用勞煩這兩個字真是再貼切不過。不過脫衣服耗費的時間似乎還是比穿衣服短,話雖如此,不管穿或脫都是得花上三十多分鐘的大工程,看來似乎沒辦法像電視上的英雄一樣,只要大喊一聲就可以換裝。
  換衣服、出門、回來之後又換衣服,等到他們忙完這些事之後都已經傍晚了。劍藤提議把她做到一半就放到一邊的烏龍麵拿來當晚餐,空空也沒有什麼意見就同意了,而且是二話不說就同意。他還是個食慾旺盛的小孩子。
  於是劍藤一邊吸著麵條,一邊向空空說明剛才他們遇見的怪人是什麼。聽了她的解釋,空空第一個想到的是劍藤好像不太會依照條理與前後順序說明事情。可是如果有人說『那同樣的事你自己來說說看』,他可能也會和劍藤一樣說得亂七八糟。
  『怪人的定義』就是這麼複雜。
  因為對不知道的人,或是原本不知道的人來說,這些事情聽起來簡直難以相信又讓人無法接受。
  「牠們已經混進人類社會的每個角落……就像是長久不斷混居一樣。牠們巧妙地『擬態』成人類的模樣。」
  「妳是說……『擬態』嗎?」
  「我們不清楚牠們如何擬態,老是在調查中、研究中、實驗中。以前曾經有人說原理可能就像你那套服裝一樣,也就是扭曲光線,然後讓光線呈現出色彩。」
  「原來如此,那樣『存在的事物』和『看見的事物』就會變得不同。我想像不太出來讓光呈現出顔色的技術具體來說是什麼東西……應該就像投影機那樣吧?」
  不管那種技術是什麼,只要說是投影機理論的延伸,空空大概就能理解。要是把緊身衣『醜惡怪俠』的技術更進一步進化的話,說不定就會變成那種形式──也就是所謂的二段變身。
  「可是妳剛才說『以前曾經有人說』,意思是那個假設是錯誤的囉?」
  「嗯,是啊……雖然還是假設階段,可是現在比較有力的說法是人類的腦部拒絕直視『那個東西』。」
  「無法直視……妳是說美麗到無法直視是嗎?」
  空空試著回憶起他在幾個小時前看到的怪人。
  可是腦海中無法浮現出怪人的影像──想不起來,就連模糊的輪廓模樣都回想不起來──彷彿從記憶中挖掉一塊似的。這或許就是『腦部拒絕』的狀態吧。不對,要是這樣的話,他應該連看都看不到,難道劍藤所說的不是這種現象嗎?
  「我是很不願意用『美麗』這個詞去形容『那東西』……因為牠們是我們的敵人。」
  劍藤一邊吸食烏龍麵一邊說道。她的表情倒是沒有言詞那麼嚴厲,或許正在盡情享受自己做的美味料理吧。空空的味覺也認為『這碗烏龍麵的味道很道地』,也認為『應該算很好吃吧』。
  「不過說不定只是因為我沒有實際看過,所以才這麼想。要是看到了,可能就會改變主意……或許會毫無來由、不由自主地認為很『美麗』吧……就是因為這樣,所以看了之後眼睛就會毀掉。」
  「妳說眼睛會毀掉,在這種情況下是指什麼意思?」
  「嗯?什麼叫什麼意思?」
  「是指會喪失視力嗎?部分的腦部機能會停止嗎?還是說──眼球真的會啪嚓一聲破掉呢?」
  雖然有一些細微的差別,就結果上來看好像全都一樣。可是對於今後可能被要求實際去『看』那東西,而且要『一直看』的空空來說,這些細節有很大的不同。
  「然後毀掉的眼睛還會復原嗎?」
  「你顧慮的事情還挺多的耶……我原本還期望你的個性會更寬容大度一些。空空小弟,你比我想像中還更龜毛呢。」
  「……喔。」
  空空語氣曖昧地點點頭。要說他龜毛,他覺得也沒說錯。就是因為這樣,所以空空才會去飢皿木診所──順帶一提,這時候空空還沒發覺他到飢皿木診所一行,就是造成現在這個狀況的導火線。
  其實要是把現階段已知的殘缺情報一樣一樣拼湊起來的話,應該就能輕易想到這個結論。可是空空就是不會去想這麼多──要是繼續這樣下去的話,在不久的將來他和飢皿木應該就會有一場令人感動的重逢,可是實際上他究竟有沒有這個機會呢?
  「可是我不想因為一個不注意就把眼睛毀了。」
  「你看了一次沒事的話,以後都不會有事了啦。」
  雖然劍藤這樣拍胸脯保證,可是只要仔細一想,她說的話根本毫無根據。既然過去看到的人眼睛全都毀了,那不就是從來沒前例嗎?
  「可是我們只是帶著『不試怎麼知道』的心情,就像遊山玩水一樣跑到商業區去看怪人。」
  「怎麼會是遊山玩水呢……是偵查敵情。」
  「不,這個嘛……要用什麼四字成語其實都無所謂……要是我的眼睛因為剛才看了那一眼毀掉的話,劍藤姊妳們打算怎麼辦?」
  對空空來說,這只是一個很單純的疑問,但也是個不該問的問題。幸好空空問的人是『千刀萬剮』,要是他對『茶餘閒話』問這件事的話,雙方今後的關係難保不會因為這個問題而生變。
  要是空空的眼睛毀了的話,他們打算怎麼辦?
  這還用問嗎?
  當然是不怎麼辦啊。不對,『不打算怎麼辦』的推測可能還稍嫌樂觀了點。為了空空這個能夠直視怪人的珍稀,地球鏖滅軍毫不猶豫地虐殺了許多無辜的人。當這個珍稀變成『冒牌貨』、『誤會』的時候,他們究竟會幹出什麼事好湮滅證據?為了精神健康著想,最好還是不要想這個問題。
  總之空空應該要有所自覺。
  空空應該要知道,現在他入住這麼高級的公寓、與專門照顧他的人住在一起、還能吃好吃的烏龍麵。這些待遇絕對不是因為地球鏖滅軍宅心仁厚,更不是因為出自博愛精神。
  空空應該更有自覺,因為他具有特殊的天賦才有現在的生活──他說任何話都千萬不能輕忽這項天賦。
  總之現在這個場景,幸好空空問的人是不管在立場上或知識上都只能回答「我不知道……」的劍藤,所以不會留下任何後患。
  「不過你不是一開始就已經想到眼睛可能壞掉的風險嗎……為了在出事的時候有人看護,所以才要我一起去不是嗎?我那時候還在想你的膽子還真大呢。」
  「嗯,也是啦……結果到底是怎麼樣?」
  「『眼睛會毀掉』這句話包含的意義啊……我想想喔,你剛才說的情況全都包含在內。」
  「全部?那也就是說……」
  「眼球會真的毀壞、視神經也會廢掉……雖然不至於連腦部都遭到破壞,可是精神狀況會出問題。這些事『茶餘閒話』都還沒告訴你嗎?」
  「還沒……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一般來說,光是聽到這些情報就會讓人躊躇不前,可是空空只有『透過護目鏡看的話眼睛就會毀掉,根本和日蝕相反』──這點想法而已。雖然他不是毫無危機意識──
  可是顯然還不夠。
  「所以我們雖然和怪人作對、和怪人對峙,可是到現在還沒清楚掌握到怪人的形貌……因為看到的人都會變成『那樣子』。」
  「那我只要畫出來就好了嗎?」
  空空說的話有些牛頭不對馬嘴。雖然牛頭不對馬嘴,可是這也是他拚命思考所想出的結論。
  「可惜的是,我現在沒辦法在腦海裡描繪出那個怪人長什麼樣子……說也奇怪,好像完全沒有留在記憶裡似的。可是如果邊看邊畫的話,我想應該可以用素描畫出來。」
  「……如果你也能把怪人素描出來的話,當然是最好不過,可是我覺得我們……應該說『茶餘閒話』之所以把那套緊身衣給你,不光只是要你做人像剪輯的工作。」
  劍藤已經把烏龍麵吃完,而空空也早就已經吃光。兩人邊吃邊聊的對話似乎就到此為止了。
  「英雄的工作終究還是戰鬥喔,空空小弟。你必須要打倒怪人。」
  「妳說的打倒是指殺死牠們嗎?」
  「嗯。」

  3

  「我從以前到現在,已經殺了九隻『地球陣』。」
  劍藤把碗筷洗乾淨之後,兩人再度回到客廳的桌旁對坐。直到目前為止,空空在這棟公寓裡從來沒有幫忙做過任何家事,也從來沒想過要主動幫忙。因為母親以前一肩扛起所有家事的擔子,所以空空沒有幫忙做家事的習慣。雖然他還沒有學到『既然兩人一起生活,就應該一起合作做家事』的價值觀,可是對於不太希望空空幫忙的劍藤來說,或許是一件值得慶幸的好消息。
  「覺得這個數字是多還是少就看你怎麼想,我自己認為九隻已經算多了。」
  「喔……」
  因為空空不知道劍藤已經成為地球鏖滅軍的一分子行動多久。所以就算劍藤說看他怎麼想,他也不好判斷九隻到底算多還算少。可是光看劍藤的年紀(從空空的角度來看,現在還不清楚劍藤到底多大,不過他開始覺得應該是十六歲到十八歲左右),他猜想得出來應該還沒有多久。
  「我想應該很多吧。」
  空空這麼說道。雖然他不敢說完全沒有奉承劍藤的意思,不過基本上還算是真心話。
  「很高興你這麼說。」
  空空很意外劍藤的回答竟然比自己更坦率。然後她又接著繼續說道:
  「可是我不曉得我是不是真的殺掉九隻怪人。」
  雖然是後知後覺,空空發現劍藤用『隻』去計算怪人、也就是『地球陣』的數量。用『隻』這個單位去計算外觀與人類並無二致(至少就劍藤的角度來看是如此)的生物(不確定是不是,可是既然用『殺死』這種表現方式,應該就是當成生物看待吧。或許就像把地球視為生命體一樣)……該怎麼說呢,空空感覺有一種強烈的敵意與歧視意味。
  他的年紀沒有小到聽不出來當中的語氣。
  而且空空的感情不會因此有任何波動。
  「因為那九隻怪人當中說不定有些是真的人類。」
  「……沒辦法確認嗎?既然是『擬態』,死掉之後應該就會解除,變回原形吧?」
  劍藤這時候說出自己可能把人類錯認成怪人殺掉。從不同的角度來看,這段表白攸關地球鏖滅軍的根本價值,可是空空並沒有發現這一點,很平常地繼續談下去。
  『過度拘泥於倫理觀念的演技』,也是要本人察覺有問題才會有所反應。
  「就算死了也不會解除。牠們的『擬態』就是牠們的『生態』──不,就算變成『屍體』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在這種情況下應該稱作『死態』吧。不過我們剛才講了半天,好像問題只在外貌……外裝上打轉,可是不管我們再怎麼肢解或是解剖,都沒辦法分辨『地球陣』與人類。」
  「…………」
  空空的腦海裡閃過一絲疑惑。不管再怎麼肢解或解剖都和人類沒有差別的生物──那應該就是人類吧?剛才劍藤言下之意說她殺的怪人當中說不定混有人類。豈止是混有人類,說嚴重一點,她殺的九隻怪人有可能全部都是人類……可是空空覺得這句話最好不要說出口,因此絕口不提。
  「也就是說當我們能夠解剖怪人屍體的時候,扭曲光線的假設也就不攻自破了……啊,順便告訴你,那其實也是最近不久前的事。」
  「最近嗎?」
  「我們不清楚地球是什麼時候把怪人送進人類社會來的……搞不好打從人類剛誕生的時期就一直存在至今也說不定。總之人類方……人類方的一部分人在大約五十年前發現這件事。」
  劍藤把『人類方』改稱為『人類方的一部分人』應該是比較恰當的說法。因為要用『人類方』這種說法去稱呼發現的人實在有些勉強──就算地球鏖滅軍以及類似組織的規模再龐大,終究還是不出『一部分人』的範圍吧。
  「在那之後的五十年,人類為了『找出地球陣』而費盡心血。『殺掉』第一隻怪人是十年前……不過那次就像是無心造成的意外一樣。真正確定怪人身分並且殺掉,不過是四年前的事。」
  「四年前……」
  「……那是我加入地球鏖滅軍前的事情,是『蒟篛』立下的功勞。」
  又是『蒟篛』。『茶餘閒話』對那個人也有很高的評價,再加上這件大功,看來『蒟篛』在地球鏖滅軍當中似乎有舉足輕重的分量……雖然取的是這種軟趴趴的稱號。
  而空空也得知劍藤是在這四年當中加入地球鏖滅軍的。雖然知道了也沒怎麼樣,不過四年之內殺了九隻怪人(如果真是怪人的話)應該算很多了吧。
  「啊,對了。那就……」
  空空說到一半就不再說下去了。劍藤一臉狐疑地側著頭,可是看到她的表情,空空還是沒有『乾脆說了吧』的念頭。他想到的是『那個殺掉的「地球陣」屍首(如果還有全屍的話)一定有保存下來當成研究對象,只要我去看看那具屍體,就能知道劍藤姊過去殺死的到底是怪人還是人類』這件事。可是想一想,他覺得這句話不該說。
  雖然劍藤告訴他怪人素描是其次,可是空空反倒覺得『驗屍』這回事還是不看為妙。因為那種行為就像是『證明組織內的失敗』──空空可不想主動幹這種危險又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危險』姑且不提,『不討好』實在讓空空難以忍受。以他的個性來說,就像是置身地獄般難受。
  空空把前後不連貫的言詞強行掩飾過去,繼續說道:
  「可是為什麼地球……地球要做這種事?把怪人送進人類世界的行為有什麼意義?我不太了解。」
  空空一邊說,一邊試著想像『名為地球的生命體在某個地方指使神聖不可侵的怪人,把牠們送進人類社會』的畫面,可是卻想像不出來。他無法想像『看起來神聖不可侵的怪人』是什麼樣子。對空空來說,一個會下命令的地球實在太過怪異。
  它應該不會是用說話的方式口頭發出指令吧。
  「目的是為了侵蝕人類社會……我是這麼聽說的。就連地球的目的也有許多不同的假設……這就是其中比較有力的假設。為了毀滅人類,地球用了很多手段對付我們。比方說地球暖化或是寒冷化現象之類的……『地球陣』應該也和這些現象一樣,是『對付我們的手段之一』吧。地球鏖滅軍有許多部門負責不同的工作,我們第九機動室基本上就是負責應付『地球陣』。」
  「負責應付……」
  簡單來說就是把『地球陣』殺掉。
  「怪人『侵蝕』進大型公司行號、教育機關……或者是政府組織這些人類社會的中樞,改變組織的方向或是組織本身的體質。有時候導致組織走向毀滅,也時候也會讓組織對社會造成破壞──舉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你想像―下要是一國的軍事大臣是怪人的話,說不定──會引發戰爭對不對?戰爭爆發的結果就是讓人類社會遭到重創……也說不定。」
  這個例子真的超極端,極端到就算在句尾加上『說不定』三個字也無法掩飾。再說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就連戰爭有時候也會促進人類社會進一步發展。可是空空這個年紀受到的教育是『戰爭是壞事』,所以把戰爭當成比喻對他來說相當簡單好懂。
  「……『地球陣』的目的是搶奪人類社會的主要地位、掌握人類社會的主導權嗎?」
  空空刻意選擇主導權這個比較委婉的措辭,其實他本來想講的是生殺大權──可是現在自己的生殺大權就掌握在地球鏖滅軍的手中,所以他這個詞說不出口。萬一談話內容談到他的事情可就不妙了。
  「也不見得是主要地位啦……我用『大型公司行號』比喻是為了讓你比較好懂而已,就算不是大公司,就算只是大公司底下外包商的外包商裡面的一個職員在文書資料上搞鬼──要是一波接著一波串聯累積起來的話,也有可能對社會造成龐大深遠的影響、造成嚴重的傷害。不是有句話叫做扯一髮痛全身嗎?」
  「有這句話嗎?」
  「…………我是開玩笑的。」
  看到空空老實認真的反應,劍藤有些尷尬地低下頭。空空的認知是他和劍藤應該還沒混熟到可以互相開玩笑,難道劍藤的認知和他不一樣嗎?
  這個人是怎麼看待我的?
  空空第一次對這個問題感到好奇。
  「應該是牽一髮動全身吧……要是怪人猖狂肆虐的話,社會就會崩潰。」
  「可是劍藤姊,要是照這個道理的話……」
  空空差點說出不該說的話,又把嘴巴閉上。他本來想說如果怪人的『擬態』是為了進入組織的大位或是滲透進人類社會的話──如果這是地球毀滅人類的手段,那應該就可以考慮到某種特定的可能性──還好他沒有把話說出口。
  這個空空沒說出口的特定可能性──也就是『地球鏖滅軍內部說不定也有怪人潛伏』。
  用不著他講,組織內部當然已經有人想到這一點並且研擬辦法預防了吧──雖然組織應該已經有防範對策,可是空空也絕無必要現在對劍藤提起這件事。要是事情講一講,變成『那就請空空小弟負責驗組織裡的人』的話,他可吃不消。
  不只要『證明失敗』,還得被迫扛起『糾舉潛伏在內部的背叛者』的職責,這豈止是一句悲慘可形容?又不是公安警察。可是既然現在空空是組織裡唯一能夠使用那副護目鏡的人,要是對方要求的話,他當然無法拒絕這份工作,可是他絕對不會主動去蹚這渾水。
  「……剛才空空小弟老是『話說一半又吞回去』……要是有什麼問題的話要說喔。我們都住在一個屋簷下,有什麼事就別隱瞞,敞開心懷說出來一起聊聊吧。」
  「喔……好的。」
  空空原本又要曖昧地點下頭去,趕緊改以明確的態度點點頭。雖然頭是點了,可是要他敞開心懷可是萬萬不能。自己的立場云云固然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可是他始終害怕萬一說錯什麼話,惹得劍藤不高興。
  空空怎麼樣都忘不了昨天在車內迎面感受到的殺氣。當空空懷疑『巨聲悲鳴』是不是地球鏖滅軍所為,讓『茶餘閒話』與『千刀萬剮』蒙受不白之冤(照他們所說)的時候,他們兩人一起發出的殺氣已經深深烙印在空空的心裡了。
  雖然劍藤現在殷勤地要空空去洗澡、下廚做飯給他吃,還幫他換衣服。可是如果劍藤動了殺心的話,空空這等貨色三兩下就會被切成好幾段肉片。
  …………
  不。對了,還有『巨聲悲鳴』。
  如果那道聲音真如地球鏖滅軍所說,是地球發出的悲鳴聲的話──
  「劍藤姊,如果地球想要毀滅人類的話,只要再連續發出兩次或三次那種『巨聲悲鳴』不就好了嗎?根本不用把怪人送到人類社會,或是調整溫溼度、氣壓、臭氧破洞之類的環境條件,還做這些麻煩的微調……」
  「……這個嘛,也是啦,就像你說的一樣。可是我們認為,『巨聲悲鳴』對地球來說可能也是最後的殺手鐧,它不太願意用的手段。至少不太願意用那麼大規模的。因為就像你說,『要是這麼做就能解決,但是它卻不這麼做』。那我們就應該去思考,原因可能是它辦不到。就算單純只是假設『使用那種攻擊需要一段時間填充能量』,那麼在等待能量填滿的這段時間之內,我們也不能放棄,應該要繼續行動才對。」
  「不能放棄……是嗎?」
  或許只是因為空空是局外人(不,依照現在的狀況來說,空空已經完全是局內人了。只是他的想法如此),所以他才這麼想。他總覺得劍藤的推測太過樂觀,既然沒有人有辦法確實推翻『如果第二次「巨聲悲鳴」在此時此刻響起』的可能性,那劍藤的希望連紙上談兵都稱不上,充其量只不過是如幻影般的空中樓閣罷了。
  「我們不了解地球在想什麼,更不知道它會做出什麼事來。所以我們才要把想得到的辦法都試過一遍,盡自己應盡的努力。不是嗎?」
  「是啊。」
  劍藤向空空尋求同意,雖然讓他覺得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但他還是點頭稱是。他知道自己也只能點頭了。要是用劍藤的說法,因為空空不了解地球鏖滅軍在想什麼,所以就算他有千言萬語想說,不該說的事情還是不說為妙。
  可是問題在於有些事情空空雖然『想說』,可是他連這些事『該不該說』都不知道。像這種情況該如何是好──該問的事情就應該要問,可是有些事只是他想知道的話,那該怎麼辦?
  空空心想,還是問吧。
  這個結論並非出自算計或是他感情無動於衷的人性,說不定只是因為從剛才到現在一直都是劍藤在說話,所以他心裡萌生出幼稚的好勝心,想要稍微還以顏色罷了──沒什麼好怕的,是劍藤自己說有什麼事就敞開心懷說出來。
  「劍藤姊,我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呢,空空小弟。」
  「第一次的時候,劍藤姊曾經說過妳沒有聽到那道『巨聲悲鳴』對吧──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這個問題不能算是空空一直放在心上的疑問,因為他剛剛才回想起來有這件事。之後他因為高燒而臥病在床,然後家人與朋友全都被殺得一乾二淨,所以就把這件事給忘了──可是現在他已經知道劍藤的來歷與立場,這樣一想的話,劍藤當初那句發言似乎不能當成一般的玩笑話來看。
  再說如果她沒聽見的話──
  那時候她發出的殺氣又是所為何來?
  她為什麼要為了自己根本一無所知的事發那麼大的脾氣呢?
  「…………」
  劍藤突然漲紅了臉。臉頰染上一片緋紅──不曉得是因為害臊還是動怒,總之她的態度有如空空提起一件她不願意別人觸及的事。這是為什麼?空空覺得當初她說這件事的時候好像一點都不扭捏……還是說雖然她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其實根本不希望人家問起這件事嗎?
  「劍藤姊,妳怎麼了?」
  「空空小弟,你可不可以不要用『第一次的時候』這種措詞?這樣是性騷擾耶。」
  「嗄?」
  空空萬萬沒料到劍藤會有這種反應,還愣了一下,隨後才明白劍藤的意思。看來空空這句『第一次的時候』,在劍藤耳裡聽起來不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而是被她當成『第一次接吻的時候』……這種聯想真教人驚訝。
  「還用什麼第一次……說得好像會有第二次一樣。你、你用這種方式暗示我,我也不知道該作何表示。討厭啦,空空小弟。雖然『茶餘閒話』要我照顧你的生活,可是我想應該不是指照顧『那方面』的事情。不,如果空空小弟強制命令我的話,我也只能乖乖聽話……可是姊姊我覺得這種事很不應該。」
  「……呃。」
  話沒說清楚或許確實是空空不對,可是給劍藤稍微搶白了這麼一頓,就連自認有錯在先的他都覺得有些冤枉……『因為誤解而遭到責備』對他來說是很難受的事情。不過正值青春期的空空也覺得把『那個行為』當成話題講個不停實在教人害臊,他甚至覺得這種話題是一種禁忌,不該再提。
  所以──
  「對不起,是我不夠細心。」
  他向劍藤道歉,結束這個話題。
  雖然沒辦法說謝謝,不過要道歉似乎沒什麼問題。
  「可是我說那些話沒有任何不軌的意圖。」
  「真的嗎……?」
  劍藤瞅著眼睛看他。這種帶著責備的眼神真的讓空空很不好受。明明沒做什麼虧心事,感覺好像被逼入絕路一般。他幾乎就要開口承認自己根本沒做的壞事了。
  「真、真的。」
  「……好吧,我相信你。」
  「那就繼續說吧。」
  空空把話題拉回來──應該說他想盡早擺脫現在這件事,心裡一邊還想著果然不該多嘴。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劍藤姊曾經說過妳沒有聽到那道『巨聲悲鳴』對吧──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空空還老老實實地重說了一遍。
  「哪有什麼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劍藤不假辭色地回答道。因為她臉頰上的紅暈還沒褪去,這冷漠的態度說不定是她在掩飾心裡的羞澀。漸漸地,空空有時候覺得這個比自己年長,應該已經是個『大人』的少女還滿可愛的。
  「啊,對了。這種事應該先告訴你比較好……就像組織看上空空小弟『能夠注視怪人』的才能延攬你一樣,我也是因為『聽不見巨聲悲鳴』的才能才被延攬的……雖然沒辦法調查這種才能是不是我獨有,至少數量似乎很少。就我所知,地球鏖滅軍裡只有我一個人而已。我不知道這種才能有沒有辦法像空空小弟那樣直接派上用場,不過這種特殊性應該有什麼用途吧。」
  「……咦?什麼?照妳這樣說的話……等一下。那劍藤姊妳加入地球鏖滅軍頂多也只是半年前的事囉?」
  要是這樣的話,她在這段時間之內就獵殺九隻怪人,未免太多了──且不論當中有多少是人類,根本可以說是過勞了。空空實在不敢相信,劍藤犬个在半年前還只是個一般人。
  一般的老百姓到底要經過多嚴苛的歷練,才能成為一個殺死整家人還能一臉無事的『軍人』?
  「不是,我大約是在兩年前加入的。」
  可是空空似乎太早下定論了,劍藤糾正說道:
  「我是在兩年前被組織延攬的,就和空空小弟你一樣。因為當時殺死我家人的是『火球人』,我差點也被燒死……」
  「…………」
  『就和空空小弟你一樣』這句話的含意實在太沉重。因為空空感覺不到那份沉重,所以劍藤才能講這種話──不,其實這樣說一點都不好。只是對空空而言,他根本不在乎好與不好。
  「雖然不是『巨聲悲鳴』,不過地球的悲鳴本身其實以前就有了喔,空空小弟。軍隊裡把這種聲音稱為『微聲悲鳴』……不過這種悲鳴聲的影響範圍有限,在半徑數十公尺的範圍內,一次最多只能殺死十幾二十人而已,幾年之內也不曉得有沒有一次……所以地球鏖滅軍才會一時疏忽,沒有特別重視……」
  「……幾年一次。」
  這麼說來,剛才劍藤好像話中有話地說了一句『至少不太願意用那麼大規模』。
  空空心想既然這樣的話,『巨聲悲鳴』應該是早在預料中的災害──或許應該不至於完全始料未及吧。所以聽不到『悲鳴』的劍藤才會被招攬。
  無法成為英雄。
  失敗的英雄。
  空空總算明白牡蠣垣與劍藤言辭中曾經提到的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也就是說劍藤沒能成功防堵『巨聲悲鳴』的發生。
  所以他們在車內才會那樣殺氣騰騰。
  想到那是舉止敦厚(看他在殺人現場優雅喝紅茶的樣子,本性應該也沒多敦厚)的『茶餘閒話』,唯一一次情緒激動的場面,牡蠣垣肯定也和那個計畫有關係吧。
  「不過因為規模相差太多,也有人說過去的悲鳴聲和半年前的那場『巨聲悲鳴』應該不一樣……可是不管是否一樣,反正兩次我都沒聽見。」
  「…………」
  「兩年前我還是高中一年級學生,在校外教學的時候遭遇到那聲『悲鳴』。班上的人全都死光了,只有我活下來……『微聲悲鳴』雖然範圍有限,可是致死率不只三分之一,而是百分之百。所以在當時像我這樣的倖存者好像真的非常稀奇。所以他們說我很珍貴……之後就像我剛才說的,不過我只有家人被燒死,不像空空小弟連學校都被燒掉……這說不定是因為重要的程度不一樣,或者是──」
  這次輪到劍藤『話說一半又吞回去』。
  空空當然不知道劍藤在『或者是』這三個字之後到底想說什麼,當然他對這種事也不在乎。劍藤這時候到底想說什麼。空空要等到很久之後才會想起這件事。
  「……無論如何,『巨聲悲鳴』和『微聲悲鳴』不同,有些人殺不死,所以我想地球也必須想一些辦法應對。我剛才也說過了,『巨聲悲鳴』應該真的是地球最後一張王牌──而『一些辦法』當中,『地球陣』就是其中之一。雖然說是其中之一,到頭來這才是最麻煩的──防止地球暖化或是解決森林面積減少的問題等等,要是綜合人類的一切力量,所有人團結一致的話未必不能改善──但是如果應該團結的人類當中有怪人攪局的話,全人類都會土崩瓦解的。」
  「也就是說,一個戰術最終會影響所有戰局是嗎……」
  「所以空空小弟才必須要殺死怪人。」
  劍藤這麼說道。這句話她已經重複好幾次了。
  「空空小弟一定要殺死怪人才行。」
  「……我來找出怪人,然後由劍藤姊動手。這樣不行嗎?」
  「不行。」
  劍藤非常堅持。其實空空也不是真的打算這麼要求,可是她的說法極為堅決,空空根本無從說起。
  「絕對不行。一定要由空空小弟你自己去找,然後親手殺死。」
  「喔。反正英雄打倒怪人本來就是……」
  「不是打倒,而是殺死。千萬別搞錯了。」
  「…………」
  「空空小弟,你雖然是因為『可以注視怪人』才被招攬進來──可是這只是第一個理由,其實還有第二個理由存在。第二個理由當然和第一個理由有關……地球鏖滅軍三顧茅廬把你請來是因為──」
  空空可不記得自己有受過什麼三顧之禮,不過他明白這句話只是表示地球鏖滅軍以最崇高的敬意對待他、迎接他的到來。
  可是他實在不瞭解接下來這句話是什意思。
  「──因為你有能力殺死怪人。」

  4

  自從空空全心全意投入棒球之後,就很少黏在電視機前看電視了。不過在空空還小的時候──雖然現在也沒多大──大概是幼稚園、小學一年級之前的時候,他有時候也會看看電視上的特攝英雄劇。
  看著變身之後的英雄主角把敵人一個一個打倒的樣子,空空在那時候就已經對令人熱血沸騰的戰鬥沒什麼感覺了。不過他一邊下意識地裝出父母期待看到的反應,一邊在心裡想著:
  為什麼不活捉敵人呢?
  把敵人活捉、俘虜他們,然後打聽出敵人的情報。要是查出根據地、問出敵人組織規模的話,不是可以讓之後的戰鬥更有利嗎?
  既然我方戰力遠遠不如敵人(空空以前看的特攝英雄劇說好聽點叫少數精銳,可是就算加上夥伴,頂多也只不過是小貓兩三隻的小規模團體而已),絕對應該活捉敵人打聽情報才是──怎麼可以用必殺技把怪人打爆呢?
  連幼稚園的小孩都知道的事,為什麼那些英雄主角不這麼做呢──當然幼兒空空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大人的考量』,可是地球鏖滅軍無意活捉怪人──也就是『地球陣』的原因似乎不是因為他們是激進派組織。
  如果他們是激進組織的話,反而會活捉怪人,不惜動用不人道的殘酷手段狠狠拷問吧。
  新選組雖然是歷史上著名的殺人組織,可是聽說他們其實主要目的不在殺人,基本上都是活捉──就算是有名的池田屋事件當中,大半的敵人都是被活捉的。
  活著抓起來。
  然後對俘虜進行令人不忍卒睹、極為心痛的拷問。這就是他們慣用的手法。
  當然這種形容是從現代人的感覺來看,如果考慮到當時的時代背景,他們的行為反而是非常正確的。
  可是地球鏖滅軍則是殺死怪人。他們當場就殺死怪人,而且還是虐殺。
  因為解剖也沒有意義,所以最近好像連屍首都不帶回來了──聽說大多數的情況下都是當場處理掉。所謂的『處理』,空空認為肯定是放一把火燒掉或是類似的方式吧。正如字面所形容的,這種方式最不會留下『爛攤子』。
  空空問為什麼不活捉怪人──結果劍藤這麼回答他:
  「就像解剖也查不出東西一樣,訊問他們也問不出所以然來。」
  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們當然曾經活捉過怪人──而且還捉過好幾次。現在偶而也會因為失手沒殺死,不小心就抓了回來。為了執行作戰行動,有時候視情況也不得不把怪人抓起來。可是他們什麼都不願意回答。」
  「妳的意思是行使緘默權嗎?可是……」
  地球鏖滅軍又不像警察組織是拿著拘捕令在訊問室訊問犯人,所以空空認為被抓的怪人應該沒有什麼緘默權。想當然耳也不會讓律師在現場見證吧。
  「他們不會緘默,反而會大聲主張。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這種事我根本不知道、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你們的腦袋是不是有問題──之類的。」
  「…………」
  「拷問他們沒用、抓人質沒用。身體上或精神上的痛苦也沒用。他們只會喊救命,只會說放過我。雖然有些人會說『你們說得沒錯』,可是他們接著一定會這麼說──『你們說得都對,拜託快住手,放過我吧』。像這種人如果對他們用藥,他們反而會說『我不知道』──還會說『與其繼續遭受拷問,不如認了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還比較好受』。就像這樣繼續保持擬態──一直裝到死。不,就算死了還是繼續裝下去。」
  這根本──
  空空心想,這根本就是冤枉好人的場景吧。
  他原本推測怪人沒有行使緘默權,也沒有請律師的權力,不過似乎至少有接受審判的權力──只不過他們接受的是魔女審判。
  就像盟神試水【註8】的時候把手伸進滾燙的熱水裡一樣。【註8:古代日本的神明審判。當事者雙方把手伸進煮沸的熱水裡,無罪者不會有事,有罪之人則會燙傷。】
  「抓到怪人的時候……不,就算沒抓到怪人也一樣,難道沒有什麼證據,或是足以當作證據的東西判斷怪人就是怪人嗎?」
  「沒有,沒辦法區別。看上去的外貌固然和人類一樣,就連身心構造、對問題的應答進退也和人類沒兩樣。有的就只有情況證據而已──所以就算問到他們自白,或是得到任何情報,那些情報的正確度也非常低。所以活捉怪人一點意義都沒有──既然這樣還不如看見就殺更好,事後處理起來也簡單。」
  「……原來如此。」
  空空說了一句原來如此。他只能這麼說,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麼?
  說到出了社會之後最不應該做的事情是什麼,那就是『反駁長輩的意見(反抗倒是可以)』,可是空空不但沒出社會,反而年紀輕輕就進入了社會的另一面。年僅十三歲的他已經自然而然地學習到這一點了。
  「也就是說直到現在,我們和地球或是『地球陣』之間,不管是任何形式的溝通管道都沒有囉?」
  「是啊。或許組織也正在等待有這種能耐的人出現也說不定,就像我和空空小弟一樣──不過我已經失敗就是了。」
  聽不見地球悲鳴聲的劍藤犬个、能夠注視怪人的空空空。要是再加上一個可以和地球對話的人的話──那的確是如虎添翼。
  話雖如此,空空認為這個第三位『英雄』會不會幫助人類可能還有待商議。以特權來說,『能夠和地球對話』的特權實在太過強勢了──如果有這種能力的話,說不定會投靠到地球那方去。考慮到『巨聲悲鳴』的可怕,要是真的有人能夠和地球溝通的話,他可能會想要舉白旗投降吧……不過這些事情都和自己沒關係就是了。
  「就是這樣。所以空空小弟,身為地球鏖滅軍的一員、身為第九機動室的夥伴,你的第一件任務來了。」
  劍藤就像是彙整考試範圍重點的老師一樣說道:
  「去把今天看到的怪人殺掉。」
  就在空空收到這道命令的幾十分鐘之後,他正在浴室裡洗澡。
  昨天只是用淋浴隨便沖一沖而已,今天他決定要用浴缸泡澡──雖然劍藤說什麼都不肯比空空先洗澡,不過空空發現如果要顧慮到劍藤的話,其實只要在洗完之後重新放一缸洗澡水就可以了。
  雖然多放一缸水就要多花一點水電費,可是這點錢應該算是必要經費吧──把這種高級公寓當作『員工宿舍(他判斷這裡應該就像是宿舍一樣)』的組織,應該不會在這種小地方上斤斤計較。
  空空在加了沐浴劑之後染成藍色的浴缸裡想得出神。
  他心想:好吧,大概也只能下手了。
  空空曾經問過劍藤,試著能不能不經意地把實際動手的工作推給她來做,結果被她嚴詞拒絕……說不定那個『殺死怪人』的『工序』,就像是加入地球鏖滅軍必要的入門儀式也說不定。
  入門儀式。
  這麼說起來,那個恐怕連社辦都已經燒光的棒球社以前也有這種入門儀式。那就是新社員與二、三年級學長打練習賽的時候,所有人都必須向女生借一套制服,然後穿著女裝比賽。
  空空不知道這種儀式有什麼意義,可是因為大家都自然而然照辦,所以他當然也依言照做了。他還以為棒球社團都是這樣子,所以就拜託班上一個以前就讀同一所小學的女生借衣服,穿著襯衫與裙子打完一場比賽。比賽的對手是學長,而且穿著借來的制服又不能滑壘,所以比賽當然是大敗收場。打完之後他還是搞不懂這麼做的意義何在。
  可是空空問了另一位同是新社員的同學,對方則說『這樣一來會覺得自己成為棒球社的一分子』。他聽了之後好像也覺得有這種感覺(覺得必須要有這種感覺),所以也就接受了。
  那位新社員還有借制服給空空穿的女生如今都已經燒成焦炭了,這件事姑且不論。雖然人數規模各自不同,不過強迫他們穿女裝比賽的學長在一、二年前也有相同的經驗──要是有人告訴空空那是提升組織向心力不可或缺的儀式,他也能接受。
  所以『殺死怪人』的舉動可能也是這麼一回事。
  站在地球鏖滅軍的立場,說不定他們只是想讓空空殺死第一隻怪人,第二隻以後就交由技術比較老練的劍藤處理──如果是這樣的話、如果這項任務真的是一種入門儀式的話,那空空可能比之前的成員還要幸運。
  因為他能確定要殺的對象是『怪人』之後再動手。
  和無法百分之百確定對方不是真的人類就殺人的情況比起來,兩者之間的壓力天差地遠──可是真是如此嗎?不對,這個意思並不是說地球鏖滅軍的人雖然一邊打著守護人類的目標,可是殺起人來毫不猶豫──就像殺光與空空相關人士那時候一樣……所以他們在殺怪人的時候一點壓力都沒有。
  不是這個意思。
  空空心想就算對方擺明就是怪人,可是在一般情況下,要殺死一個與人類毫無二致的生物,有可能一點壓力都沒有嗎?
  有一個名詞叫做哲學殭屍。
  取名叫哲學殭屍的意思,不是指一具懂得哲學思考的殭屍,而是指只存在於哲學理論上的殭屍──簡單說來就是『與人類毫無差異的殭屍』。換句話說,光從外觀上來看,那具殭屍和人類完全看不出差別(不只外觀相同,就連應對、感情表現與生理現象等等全都和人類一樣),可是牠既然是殭屍,當然就不是人類。也就是說把牠定義成完全沒有『心靈』或『意志』(可是舉止行為就像具有『心靈』與『意志』一樣)。
  好了,假設有這種殭屍之後就來思考吧。
  哲學殭屍是殭屍還是人類?
  比方說空空有一個朋友是哲學殭屍,那他能否看得出來呢──當然看不出來。因為這樣一來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哲學殭屍──唯一能夠拍胸脯保證『不是哲學殭屍』的人,就只有正在思考的自己。
  雖然這種思考方式會讓人幾乎喪失對人類的信任(或者說喪失對殭屍的信任?),可是當空空聽劍藤說到地球派怪人潛伏在人類當中的時候,他立刻就想到哲學殭屍這個名詞。地球鏖滅軍好像把怪人稱作『地球陣』,可是他已經暗自決定要把那個美麗的怪人稱呼為哲學怪人了。
  空空確實能夠先用護目鏡確認哲學怪人的真面目之後再動手──可是這件事只有空空自己明白,好比說哲學怪人的朋友、同事或家人(如果牠有家庭的話)都完全不知情。
  站在他們的角度來看,就只是有個人死了而已。
  那麼重點就是這些人心裡會怎麼想。
  再說那副護目鏡是否真的這麼值得信任也是個問題──如果那東西裡面裝有一種程式(雖然不知道這種設計可不可能實現),會讓某個特定人物,某個特定的人類看起來像怪物的話,那該怎麼辦?
  這個組織能夠若無其事地餵國中一年級學生吃下高燒劑這種莫名其妙的怪藥,會用那種程度的騙人手段設計空空一點也不奇怪──如果真是騙局的話,雖然不知道他們這麼做有什麼目的,可是地球鏖滅軍怎麼樣也擺脫不了那種『不管做什麼都讓人摸不透』的感覺,空空心裡的疑慮是不可能完全去除的。
  所以說──站在空空的立場來看,劍藤這道指令本來實在讓人難以接受。可是空空就是接受這些疑慮與條件之後,還是認為──
  「好吧,大概也只能下手了。」
  這次他開口低聲喃喃說道,內心也沒什麼糾葛。
  因為泡得有點暈,所以空空便走出浴室。等到他發現自己不小心忘了幫劍藤更換洗澡水的時候,已經是隔天早上睡醒之後的事了。

  5

  「你打算怎麼殺死怪人?」
  「我倒沒想過這件事。不是……只要穿著那件緊身衣去的話,應該愛怎麼殺就怎麼殺吧?」
  「原來空空小弟是個笨蛋啊。」
  「咦?不是,我的成績是不太好啦。可是妳這樣當面直截了當講出來還是嚇了我一跳。為什麼這麼說?」
  「理由很多,可是最大的理由有兩點。姊姊我就告訴你吧。」
  「喔,那請妳告訴我,劍藤姊。為什麼我是笨蛋?」
  「空空小弟是笨蛋的理由其一,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能量。不管任何物體都是消耗能量在活動。就算是怪人,不吃飯也會餓死。」
  「喔,是這樣沒錯啦。咦?」
  「我的意思是說那件能夠隱形的緊身衣,你取名為『醜惡怪俠』的緊身衣是靠電池運作的。也就是說如果電池沒電的話,隱形狀態就會解除,變成一件顏色怪異的普通緊身衣而已。」
  「……咦?可是我沒看到有什麼充電器啊。」
  「我想應該就在箱子裡……只是因為設計得很小,所以你沒發現而已。我的刀也是一樣,要是沒電的話也只是一把普通刀。」
  「咦?那把刀……有用電池嗎?那是電動刀嗎?」
  「我沒有告訴過你嗎?因為那把刀也是開發室提供的技術……現在的最新科技應該沒幾樣是不吃電的吧……破壞丸的鋒利只能維持幾個小時,只是憑我的體力也沒辦法一直拿著超過一小時就是了……」
  「這樣啊……電動刀聽起來還滿教人失望的耶……『醜惡怪俠』的持續時間大概是多久?如果走到那間公司又走回來都還有電的話,我想最少應該可以撐兩個小時以上……」
  「不清楚……『重建開發』沒有告訴你嗎?不然我幫你打電話去問問看好了……總之不管能持續幾個小時,既然活動時間有限制,你用這種悠悠哉哉的心態去出任務可是很危險的喔。說不定在你伺機而動的時候,隱形效果就解除了。要是這樣,還談什麼完成任務?」
  「……好吧,第一個理由我明白了。我的確很笨。那劍藤姊,第二個理由呢?」
  「空空小弟是笨蛋的理由其二。如果只有理由一的話,你可能會認為只要迅速完成任務可能就沒事了。可是並非如此。簡單來說,『醜惡怪俠』其實就是隱形衣對不對?」
  「是啊。簡單來說的話的確是。」
  「空空小弟,假設有個透明人來殺你的話,你認為你會毫不抵抗地乖乖給他殺嗎?」
  「這個嘛,因為看不見嘛……啊,不對。啊啊,不是這麼一回事。原來如此……是這麼一回事啊,我明白了。」
  「嗯,你腦筋很快,很好喔。沒錯,光是隱形還不算穩操勝券……還不算穩定必殺。比如你靠近怪人身邊,突然從後面掐住牠的脖子,可是怪人百分之百會抵抗──既然你們彼此身體緊靠在一起,不管看不看得見都免不了會被對方抵抗的動作打到。就算用打的,也不見得能夠一擊斃命。那試著用小刀刺殺嗎?還是開槍射殺呢?這些都行不通,因為就算你隱形了,可是那些凶器沒有隱形。」
  「難道沒有經過透明加工過的武器嗎?既然我是『隱形人』,組織應該另外會準備一套『隱形武器』給我吧?」
  「那麼難用的武器,現在的你怎麼可能用得來……如果是刀的話,你可能會握到刀刃;如果是槍的話,可能還會搞到走火耶。」
  「要是遭到抵抗……然後失手沒殺死的話,到時候該怎麼辦呢?」
  「我想也只能逃跑了吧。因為那套服裝和我的劍道服不一樣,專門設計用來隱形,而且還輕量化,所以完全沒有防護機能。」
  「啊啊……那套劍道服果然也是配給裝備啊。原來如此,那套衣服具有所謂的防禦機能……」
  「就是這樣。總之只要發現有人的話,多的是辦法可以反抗一個只會隱形的人。對吧?」
  「是啊……身體都已經碰到了,怎麼可能不被察覺。」
  「而且就算沒碰到也有可能被發現。因為你沒辦法像忍者一樣走路無聲無息,有些情況下還會有腳印。開個門或是搬動物體都有風險……而且氣息與體溫都藏不住,感覺比較敏銳的人說不定會覺得『有些怪怪』的。其實這些事情只要小心謹慎就好,可是你現在的心情根本滿不在乎,好像要去郊遊似的。就算去了,姊姊我也不放心。」
  「這樣啊。對不起,劍藤姊。我不是故意要讓妳操心的。」
  「不用向我道歉啦。總之你再多想一想吧……『茶餘閒話』吩咐我在你面前不要擺出一副前輩樣,所以這不是前輩給你的忠告。可是這時候好好表現的話,給上面的印象會比較好喔。」
  「身為英雄的印象嗎?」
  「是啊,所以說囉──」
  「好的。我會多想一想,思考該怎麼殺死怪人。」
  思考該怎麼殺人。

  6

  用完早餐之後,空空根據那些不是前輩忠告的意見左思右想──他依照那個不是前輩的少女所說,在箱子裡找到藏在角落的充電器,思考的同時也把『醜惡怪俠』拿去充電。
  因為空空把整個箱子裡外翻遍、倒過來搖一搖都沒發現使用說明書,所以不清楚『醜惡怪俠』充完電要花多久的時間。充電結束之後護目鏡上似乎會顯示電力已經充足……可是考慮到『醜惡怪俠』的性能,恐怕得花上好一筆電費了。
  雖然這種事情用不著空空來操心……不對,在這種情況下恐怕沒有任何一件事需要他操心。如果有的話,大概也只有煩惱失手的時候該如何應對吧。在劍藤指出這種可能性之前,他也的確很悠哉(能夠隱形就等於萬無一失)。可是仔細想一想,這個任務其實很容易失敗。劍藤如是說:
  「就算失手,只要沒有被當場逮個正著,之後的事情軍隊會幫忙善後,所以不用擔心……可是相反的,你千萬不可以被人當作現行犯抓到。我們和警方當然也有聯絡管道,但是處理起來不像降低消費稅這麼簡單。」
  就是這樣。
  「我被抓到的話,要救我比調降消費稅更困難嗎?」
  「畢竟是違法行為嘛……」
  劍藤的口氣聽起來好像事不關己。
  該怎麼說呢,劍藤這種說法好像在說不同文化國家的奇風異俗『雖然奇怪,但還是必須予以尊重』,語氣中充滿包容。就好比外國人說『吃鯨魚肉在日本是一種傳統,雖然我自己不吃,但還是必須認同不一樣的文化』。
  不對,這樣顛倒了。這個比喻方法顛倒了。
  應該是『雖然我吃鯨魚肉,可是世界上應該也有人不吃吧』。
  「而且難保警察組織當中沒有『地球陣』存在,我想應該是有。」
  「…………」
  「所以說不定用盡各種手段還是很難救得出來,事實上這種事曾經有過前例。最不應該發生的情況應該就是你殺了怪人之後沒能離開現場,當成現行犯被人逮到,然後緊身衣與護目鏡這些祕密道具都被公諸於世……啊,對了。『茶餘閒話』之前也曾經提過,我們地球鏖滅軍可是祕密組織喔。」
  這句話還用得著說嗎?
  雖然劍藤說『就算失手也不用擔心』,向空空保證安全無虞,可是他可不能這麼放心。『他們應該會幫忙善後』、『我是英雄所以他們一定會救我』,像這樣的想法才危險。
  應該要做好心理準備──要是失敗的話就會被撇得一乾二淨。
  劍藤說「曾經有過前例」。雖然她只是用含糊的說法一筆帶過,不過那句話的意思是不是說「那時候因為救不出來,所以就放棄了」?或者還有更可怕的含意?
  這是空空成為英雄之後的第一場戰鬥,所以他認為這時候應該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態去行動。
  他算是體力比較好的人,前提是以十三歲的少年來說──不過他好歹是個能夠以體育項目保送進入名校棒球社的十三歲少年──就在空空左思右想的時候,接著插頭的緊身服發出嘰~~~~的刺耳聲音。這道聲音聽起來好像機械故障一樣、好像告知有異常發生的警報聲,可是實際上似乎是充電完畢的鈴聲,在護目鏡上顯示出『完成』的字樣。
  不曉得是不是開玩笑,那個字竟然是用片假名顯示。如果這是為了配合空空國中一年級的學力,開發室也未免操心太過。就算還不會寫,可是遊戲世代的空空早就已經看得懂Complete這個字了。
  「劍藤姊,請妳幫忙我把緊身衣穿上。」
  空空離開自己的房間,在走廊上走了三步便來到隔壁房──也就是劍藤的房間,伸手敲了敲門。他在思考的時候似乎過了滿長一段時間,現在都已經快要中午了。好像至少要花四個小時以上才能把緊身衣充飽電。
  雖然比他預料中還要快,但還是很耗時間。
  要是動作不快點的話,要在今天之內完事就難了──完事?空空發現自己選擇了一個比較婉轉的說法。劍藤或是牡蠣垣在這種時候絕對不會在措辭上閃避,應該會直截了當地這麼說吧。
  殺死。
  ……空空少年閃避措辭的行為是因為他心裡不願意殺人、或是單純只是他假裝不願意,也就是過度拘泥於倫理的演技。要怎麼想都取決於旁人自己的想法──至少空空本人沒有這種念頭,也還沒有產生這種念頭。像這種時候他完全沒辦法從客觀的角度看待自己,就算絞盡腦汁思考恐怕也得不出答案吧。
  空空敲了好幾次門,房內都沒有回應。
  他想是不是劍藤沒聽見聲音,重複敲了幾次之後還是無聲無息──那就是說人不在房內囉?空空還以為她洗完碗筷之後就從廚房回房裡來了……?
  接下來的舉動顯現出空空少年特有……或者該說是小孩子特有的欠缺細心的毛病,他看房內沒有人回應,竟然就把那扇房門打開。這一開門,之前敲門的動作都白做了。不過既然空空覺得『房內可能沒人』,對他來說打開門看看劍藤是不是真的不在,也是極其正常的舉動。
  「…………」
  因為高級公寓的隔音設計反而惹禍。
  房間裡的劍藤一絲不掛。
  不,嚴格說起來她不是赤身裸體,而是正在穿衣服──不過她的動作完全來不及,現在才正要穿起上半身的內衣。
  「啊,不是。呃……」
  「…………」
  空空講話變得語無倫次。
  他的腦海裡沒有遇到這種情形該怎麼處理的緊急應對手冊。仔細一想,敲門的時候人家根本沒有應聲,可是他還擅自打開別人的房門,這件事就已經違背倫理道德了。
  無論如何,總之應該先道歉吧?可是要為了什麼事道歉?
  為了他擅闖房間而道歉嗎?還是為了看到不該看的畫面道歉?
  不,應該兩件事都要吧。空空覺得這時候他不能不道歉而隨意敷衍了事,於是開口說道:
  「啊,那個……對不──」
  「可以先請你把門關上嗎?」
  空空話才說到一半,劍藤就打斷他這麼說道。
  她完全不遮避身體,平靜地說道。態度看起來既不覺得害臊也沒有發怒,甚至一點都不慌張,只是很平常地看著侵犯自己私人空間的入侵者。只是被年紀比自己小的國中生看到身體,說不定她根本覺得沒什麼大不了。想到這裡,空空稍微鬆了一口氣。
  空空反而對自己感到羞恥,竟然慌到連舌頭都打結了。自己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不過他一邊想著自己非道歉不可,還是先依言把門帶上。
  「……為什麼不先出去再關門?」
  「咦?」
  「我說『請你把門關上』,簡單說就是叫你『出去』的意思啊,空空小弟。」
  劍藤毫無抑揚頓挫的語氣當真是平板無比。空空漸漸無法確定她是不是真的沒生氣,慌張起來。
  「好、好的!」
  ──說完之後趕緊衝到走廊上。
  他衝到走廊把門關上,可是腳步再也沒辦法跑更遠,背靠著門緩緩癱坐在地上。他感覺自己彷彿好像會直接這麼沉到地板底下去。
  滿心都是『闖下大禍了』的感覺。
  還覺得『整個人生都搞砸了』。
  他認為自己犯下一個無可挽救的大錯。
  然後在此同時,他也覺得會犯下這種失誤的自己怎麼可能有能力打倒『怪人』──打倒哲學怪人。雖然原本他還多少有這個意思想要打倒怪人,可是現在還是覺得自己或許根本不是那種料。
  失手被抓又沒人來救。空空沒辦法想像之後的自己會落得什麼下場──既然這樣,乾脆穿上那件緊身衣遠走高飛好了。他開始想起這些事情來,而且還是很認真地思考。這樣做如何,可以逃得掉嗎?只是想到地球鏖滅軍那種難以想像的組織能力,他覺得應該很難逃得掉……可是就算今後唯唯諾諾地聽從他們的命令,像自己這種人或許總有一天還是會闖下辜負他們期待的大錯,然後被捨棄掉。
  空空這麼想著。
  因為自己輕率的舉動而不小心看到同居人的裸體,讓空空鑽牛角尖鑽到這種程度──要是繼續放他一個人亂想的話,依照現在的感覺他搞不好真的會跑去自殺。
  這時候空空背後倚靠的門忽然消失,讓他免於走上自殺之路──不對,門當然不可能突然消失不見,所以其實單純只是被人向後拉開而已。一般來說,常人不會因為門被打開就往後翻倒。可是已經把自己想成世上最沒生存價值爛貨的空空沒能反射性地撐住身子,就這樣向後咕咚翻倒。
  他翻倒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後滾翻失敗,而且好像作勢就要這麼直接滾一圈似的。可是他自己當然沒有要表演後滾翻,所以只是躺平在地上而已──而在他朝向天花板的視線前方,正好看到手中握著門把的劍藤。
  她已經換上一身劍道服了。
  而且正俯視著空空。
  從視角來說,就是由上往下俯視。可是劍藤的眼神中沒有任何輕視或是蔑視之類責備的意思,讓空空稍微放了心。
  他總算從想要尋死的念頭稍微恢復過來。
  「……劍藤姊,那個……剛才真是對──」
  「你不用在意。」
  她不讓空空道歉。
  空空的神經可沒大條到沒發覺她的語氣中帶著怒氣──他反倒對這種類型『怒氣』、對於這種責備自己『沒常識』的氣息特別敏感……
  「既然同住一個屋簷下,難免會發生這種小意外……而且我之前也見識……看過空空小弟的裸體。」
  「喔、喔……」
  「可是就算敲門沒人應聲,也不該擅自開門。這次還好我只是在換衣服而已,成年的大姊姊有時候會做更超乎想像的事情喔。」
  「更、更超乎想像的事情是嗎?」
  到底是什麼事情呢?真的是難以想像。
  「可、可是劍藤姊,如果妳在房裡的話,為什麼不應個聲呢?只要說妳在換衣服,再等一等的話,我也不會……」
  空空自認為他已經夠小心注意,不讓語氣聽起來好像在直指對方不是或是推諉卸責。遺憾的是,他的小心與注意沒有收得成效。在劍藤的耳裡聽來,空空這番話似乎就是在直指她的不是與推諉卸責。她的眉角一挑。
  「怎麼?難道是我不對嗎?」
  用這麼一句話對空空說道。空空趕緊搖搖頭。他還躺在地板上沒起來,看著正上方的劍藤說:
  「我、我沒有這個意思。」
  「你該不會覺得眼睛吃冰淇淋了吧?」
  「怎麼可能。我完全不覺得有吃到什麼冰淇淋。」
  「這樣說也滿傷人的……」
  「…………」
  劍藤這麼一說讓空空無所適從。他從前一直埋首於棒球,年輕女孩的心思對他來說就像是另一個宇宙,完全超出他的想像──更別說一個隸屬於祕密組織,還把自己家人殺光的女孩心裡在想什麼。
  「你現在不會是想要從褲裙的褲腳看我的內褲吧?」
  空空遭到不白之冤,跳了起來。雖然那種角度難免讓人誤會,可是空空最受不了這種『不白之冤』。
  「我沒有在偷看什麼,什麼都沒看見。因為裡面黑黑的,只看得到膝蓋而已。我用性命發誓。」
  「不要這樣死命地否認啦……看起來反而愈來愈可疑了。」
  「怎、怎麼會呢……」
  「好了,我不是說不用在意了嗎?還是要我這樣說你才會覺得好過一點?如果空空小弟向我提出『那種要求』的話,我也只能任你擺布,所以這點小事不用放在心上……這樣?」
  「嗚……」
  劍藤這種語氣不但沒讓空空覺得好過,反而更難受了。
  這種說話方式與其說是謙虛,更像是卑微的低聲下氣、自我踐踏,讓空空感到相當不知所措。尤其空空過去一直活在上下關係嚴謹的運動系社會當中,更不習慣看到年長的人做出這種舉動。
  『茶餘閒話』那種恭敬有禮的態度,讓他覺得自己被當成一個大人看待,還會覺得高興。可是不曉得為什麼,劍藤的態度裡……那種態度給他的印象裡,卻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不道德感。
  如果空空再長個幾歲,或者他是個性格不正常的少年,說不定還能把這份不道德感當成是一種快樂。可是他不是那種人。除了不會感動這一點之外、除了他對這一點深以為恥之外,空空只是一個普通的十三歲少年。
  「……對了,劍藤姊。妳為什麼要換衣服?待會要到什麼地方去嗎?」
  「我要去把上次跟你說的寵物接過來。我的東西剛才已經都送到了,可是寵物總不能叫快遞公司寄送吧。」
  「啊啊……妳之前是說過。」
  為了這隻寵物,他們還特地空出一間房間。空空倒是沒發覺劍藤的私人物品是什麼時候送到的,是在他思考如何打倒怪人的時候嗎?
  「所以我現在要出門一趟,傍晚時分才會回來。空空小弟,你有什麼事嗎?」
  「也沒什麼事,只是想請劍藤姊幫我把『醜惡怪俠』穿上。」
  「對喔……這件事我應該想到的。那套衣服一個人的確沒辦法穿……或許應該向『重建開發』客訴才行。好險好險,差點就把你一個人留下來,自己跑掉了。」
  「喔……」
  雖然這件事躲也躲不掉,遲早得面對。可是空空也不是迫不及待想早日打敗怪人,就算劍藤就這麼出門去他也沒差。
  「對了。雖然不是問『重建開發』,不過我幫你問到『醜惡怪俠』的運作時間了。」
  「啊,是。」
  「他們說能夠運作一百八十分鐘。」
  「……三個小時嗎?充電所需的時間還比較久,總覺得……好像沒辦法跑太遠呢。」
  雖然還不到千鈞一髮的地步,不過昨天要是在現場再待一下的話就大事不妙了──這種事真希望劍藤事先說清楚。不過反正昨天本來就沒打算要做什麼,就算電池沒電頂多也只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丟臉而已。
  「所以如果要出遠門的話,就找我或是其他人和你一起去……可能就是找間廁所換衣服吧……像超人那樣。」
  「超人……」
  說到在廁所換衣服這件事,空空想到的不是超人,而是電視上看到的放學後的女學生。話說回來,超人更衣時用到的電話亭現在幾乎很少看到了。
  「我想這次你最好在家裡把緊身衣換上,自己一個人出去走一趟看看。這也是為了讓你早點習慣。我也不是每次都能陪你一起去,你得習慣自己單獨行動才行。」
  「是,妳說得也對。」
  劍藤這番說明合情合理,所以空空點頭附和。
  他還太年輕,看不出來劍藤心裡存著某種自私的念頭。她急著想把寵物接過來,所以沒辦法陪他一起去。

  7

  劍藤犬个把『變身』成為皮套演員『醜惡怪俠』的空空送出門之後,又繼續細心打理整裝。她手上拿著放在竹刀袋裡的『破壞丸』,一邊檢查瓦斯與電源有沒有關好,鎖上門窗之後自己也走出公寓。
  雖然她的服裝一眼就是劍道少女的打扮──至少旁人看來完全就像是某個劍道社的女社員。不過大白天穿這身打扮在大街上行走有時候也會遇上警察盤問,為了應付這種狀況,她隨身都帶著仿冒的學生證還有客場比賽的參加證──因為擱在肩膀上的是如假包換的真刀,如果可以的話,她盡量避免搭乘公共交通工具。
  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劍藤打算攔一輛計程車去。不過在那之前她先打了一通電話。前天晚上她以沒有手機為由向空空借用手機,可是她身為一介軍人,這種聯絡用的工具基本上都是時時刻刻攜帶,從不離身。
  不用說她的手機當然不是市面上販賣的一般機型,擁有完善的防竊聽設備。而且她也不會粗心地在計程車裡使用這支電話──自詡小心謹慎的她,當然不會忽略計程車的司機就是『地球陣』的可能性。
  「喂,『茶餘閒話』嗎?是我,是我啦。」
  電話接通之後,劍藤開口說道。
  「嗯,我剛才才送他出門。」
  『這樣啊……那空空先生這幾天的狀況……應該說目前的狀況如何?』
  「也沒什麼……非常普通。就像我昨天報告的一樣,普通到令人驚訝……他這麼普通,反而讓人覺得滿新鮮的。老實說……」
  『什麼?』
  「……不,沒什麼。」
  劍藤沒有繼續說下去,不是因為覺得有什麼罪惡感,也不是因為難以啟齒,單純只是基於『要是說太久的話,又得更晚才能去接寵物』的想法而已。她原本打算這麼說:
  「老實說我還以為他會為了我殺死他家人的事痛加責怪」──沒把這句話說出口,應該是正確的選擇吧。
  即便只是『用想像的方式揣測對方的心情』──但是站在劍藤的立場,最好還是不要讓『茶餘閒話』知道現在她有這種常識性的感覺。
  就算『茶餘閒話』已經知道了,最好也不要主動提起這些事。因為不管有沒有自覺,在組織內『如履薄冰』這件事上,她的的確確是空空的『前輩』。
  『「千刀萬剮」,目前妳怎麼看空空先生這個人?』
  「我說了,他看起來和普通小孩沒啥兩樣──我當然明白他不一樣,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看起來和普通小孩沒兩樣,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很不普通了。」
  『妳說得沒錯。他堅韌的精神就是英雄必備的素質。』
  「…………」
  劍藤覺得堅韌的精神這句話聽起來有些不對勁。
  堅韌。
  這兩個字用來形容那個看似纖細的孩子實在不太適合。
  不過她不會拿這件事反駁『茶餘閒話』,那只是浪費時間而已。根據過去的經驗,她深刻了解到『茶餘閒話』是多麼舌粲蓮花,而她自己又是多麼地言辭笨拙──換句話說反駁『茶餘閒話』是毫無意義的。
  過去劍藤反駁『茶餘閒話』的意見,他從來沒聽進去過。
  「普通的小孩、普通的回答、普通的應對進退。只是我覺得他回答問題的時候好像需要一點時間才會開口。」
  『需要一點時間才開口嗎。沒錯,飢皿木博士也這麼說過……好像不注意觀察的話還察覺不到有這麼一點時間差,妳發現了嗎?』
  「先思考怎麼回答才正確之後再開口……其實一般人也都會這樣,只是那孩子這麼做的話就變得別有他意了。」
  『妳的意思是說,他到現在還在假扮符合一般人性的反應嗎?明明都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啊。』
  『茶餘閒話』的言下之意好像在說:都已經幫他省下這種麻煩了。
  「我也不清楚,應該只是習慣而已吧。」
  『……「千刀萬剮」,妳知道有一個名詞叫做「中文房間」嗎?』
  「不知道,那是什麼?」
  『那是一種思想實驗。假設有個人待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密室裡,那間密室只有牆壁上開了一個小洞。然後捲起來的紙張會從洞裡塞進來,那是一封信,上面用中文寫著一段訊息。如果妳是那個待在房間裡的人,看到那段訊息妳會怎麼回覆?』
  「我看不懂中文,英文也不行。」
  『嗯、是啊。不過妳連日文都有點問題……那個房間裡放著一本書,書上寫著看到「這種文字列」就要用「這種文字列」回答的教學內容。可是不明白內容的話,應該就不能稱作文字列,只是符號罷了……總之只要利用那本書,就算不懂中文也能寫出應答。』
  「是可以寫,然後呢?」
  很想快點掛電話的『千刀萬剮』催促『茶餘閒話』講快點,還得小心不讓他聽出來她在催促。
  『問題來了。假設這時候我在房間外觀察妳。我放進寫著中文的信紙之後,就會有寫著中文的回信遞出來。那我當然會認為房間裡有一個懂得中文的人──不過實際上妳連日文都有點問題。』
  「不要一直說我日文有問題……我當然會說日文,在一定的程度上……」
  「我不曉得妳說的一定程度是哪種程度。不過我想空空先生應答時候的延遲應該就是這麼一回事吧……他正在房間裡參閱應對手冊。」
  「……獨自一個人待在房間裡,他不覺得孤單寂寞嗎?」
  『千刀萬剮』嘗試擬出一套卑劣的計策,故意說句與主旨無關的話,想要早早結束這通電話。可是這句話似乎還真的無意間給她矇到重點了。
  『妳這個問題既簡單扼要,又切中本質。』
  『茶餘閒話』這麼說道。
  『所以我才要妳和他一起住啊。』
  「…………」
  『我沒有打算要改變他那種事事都要參閱應對手冊的人格──只是要請他把老舊的手冊丟掉,而妳要成為他最新版的應對手冊。』
  「……應對手冊啊。可是他看起來不太像那種凡事照著手冊來的人耶。」
  『那是當然,因為他就是刻意不讓人看出來啊。』
  「嗯~啊,聽你這樣一說,我想起來了……那孩子其實可能是個完美主義者喔。」
  『什麼?』
  「我剛才想到,他對自己的要求可能還挺一板一眼的。呃……那孩子之前犯了一個錯。」
  具體細節就不說了。
  雖然劍藤不認為那點事情會傷害到空空的名聲,更不認為身為大人的『茶餘閒話』會產生什麼不必要的誤解而瞧不起他。可是至少空空本人似乎對那件事深以為恥,所以她覺得還是別多說了。
  如果『茶餘閒話』問起那件『錯事』是什麼的話,從立場上來說她當然打算全盤托出。
  可是『茶餘閒話』自己也很清楚她不擅言詞、不擅說明,所以這時候姑且也不追問。
  「那件錯誤讓他非常耿耿於懷,一臉看起來好像要自殺一樣。其實那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失誤而已……感覺他似乎不允許自己違反應對手冊,或是沒有遵照應對手冊行動。」
  『這種徵兆……很危險啊。』
  「嗯。他對世間的事情雖然『滿不在乎』,可是對於自己似乎不這麼想……不過我已經安慰過他了。」
  『童年的時候其實應該多體驗一些失敗比較好……』
  『茶餘閒話』語帶煩惱地說道。
  『完美主義的人大致上最後都不會有什麼成就。』
  「嗯?是這樣嗎?他們不是很完美嗎?」
  『真正的完美與追求完美主義是兩回事──兩者的差別就像天才與秀才那樣。』
  「差別就像木材與棺材那樣。」
  『……給妳這樣串在一起,比喻的意義都完全走樣了。完美主義的人一開始就追求完美,無法原諒自己不成熟──所以他們沒辦法嘗試錯誤。只是一個勁以失敗為恥、一個勁迴避──因此才會一再失敗。因為他們不敢面對失敗,所以一生都會重複相同的失敗。』
  劍藤心想,難不成那孩子今後也會在我換衣服的時候闖進來嗎?劍藤現在雖然完全無意就那件意外責怪空空。可是聽到這種事今後會一直發生,難免還是會覺得反感。
  『妳可要想辦法幫他解決這個問題喔,劍藤小姐。』
  「嗯,我明白了。」
  『……怎麼答應這麼爽快,還真是積極……』
  『茶餘閒話』雖然覺得奇怪,可是或許他認為沒必要特地用質問的方式打聽部下聽從長官命令的理由,所以要求劍藤繼續報告。
  劍藤依言向他說明空空的現狀。
  「──所以空空小弟已經出門了,他已經走了。殺死『地球陣』之後,應該傍晚時分就會回來吧。」
  『……妳讓他自己一個人去嗎?』
  「讓他自己去有什麼關係。」
  劍藤很敏感地感覺到自己可能又要挨罵,搶先開口辯解。
  「反正他又跑不掉。」
  『慎選妳的言詞,「千刀萬剮」。我們不是把空空先生監禁起來,也沒有強逼人家乖乖聽話。我們不能強迫他做什麼事。』
  「我知道啊,所以才讓他自己一個人去嘛……如果他失手的話到時候再說,不是嗎?」
  『不要這麼不負責任……妳這孩子真的很難搞。我不是要責備妳什麼。到了這個地步,他的資質已經不容置疑,不過突發性意外而造成的失敗總是無法避免。所以我才會把相關的協助善後工作交給妳來處理。』
  「你不是說多體驗一些失敗比較好嗎?」
  『失敗的前提是要有人幫忙善後啊。』
  「原來是這樣。『茶餘閒話』,剛才要我成為應對手冊這件事也是一樣,像這種事如果不告訴我的話我根本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話請你早點說……」
  『我希望妳不用等人家吩咐,自己去想──算了,只要妳別忘記最重要的任務是什麼就好。』
  「最重要的任務?你是說照顧那孩子的生活起居嗎?」
  『不是,我告訴過妳那是次要任務。』
  『茶餘閒話』這麼說道。
  『交辦給妳的任務當中,最重要的不就是如果有什麼萬一,妳要把空空先生殺掉嗎?』
  劍藤默默地點頭。因為她在講電話,所以這個動作一點意義都沒有。不過她事前的確有收到這道命令,而且也還記得一清二楚。

  8

  自己一個人外出之後,空空才第一次了解當個透明人是多麼不方便──昨天他和劍藤肩並肩一起走,那時候劍藤為了怕跟丟空空,走路的時候緊靠著他,只差沒貼在他身上,所以空空並沒有感覺。可是如果『路上的行人不讓路』的話,走起路來其實真的很難走。
  走在路上他才知道人生在世,人與人之間是多麼地互相關懷。
  他好幾次不小心撞到對面走過來的人──幸好撞得不重,所以對方似乎都認為是心理作用或是錯覺,但還是嚇得他冷汗直流。而且幸好他撞到的是人,要是撞上腳踏車或是汽車可就糟了,害得空空連斑馬線都不敢隨便走過去。
  結果空空落得只能縮在道路邊,走路時一邊皮皮銼一邊窺探周圍的狀況。如果這就是大英雄的英姿,那這個英雄當得可真夠窩囊了。空空覺得丟臉得不得了,丟臉到想回家用棉被蒙頭大睡一場。事實上如果是平常的他,會做出這種事一點都不足為奇。
  可是他因為事故(或者說過錯)不小心看到劍藤的半裸身軀,一想到劍藤可能還沒出門,他怎麼樣都不敢回去──劍藤可能已經完全不放在心上了,可是空空自己還是不太好意思面對她。
  劍藤說不定在懷疑他『故意』偷看、懷疑他耍小手段假裝不小心闖進房間裡來。這麼一想,空空的臉上就快要噴出火來──他心想說什麼都要澄清誤會才行,忍不住為了根本不存在的誤會而焦躁不安。
  凡事想太多或許就是自己的壞習慣。而且劍藤的裸體被人看見,她的內心才是空空真正應該關心的問題,可是空空卻先害怕自己是不是蒙受誤會。這一點也讓他懊惱不已。
  他心想這到底是怎麼搞的。
  自從空空的內心被飢皿木博士看穿之後,他就開始對這種『不正常』有了自覺──這或許是一件好事,可是到頭來卻讓他變得神經兮兮。有人看破自己的內心想法確實讓他輕鬆不少,可是他也因此覺得似乎自己的人生本身就已經偏離常軌。
  哪有什麼似乎,本來就是這樣。
  總之他不敢回到高樓公寓去,只能戰戰兢兢地順著昨天的路徑,來到他要找的商業區、找到他要找的大樓──中途因為迷路,還多花了一點時間。
  就算迷路,也不會有人對一個透明人伸出援手。
  空空還是覺得這樣很不方便。
  仔細一想,說到沒有人伸出援手,他既不能坐計程車(計程車不會停車),也不能坐電車(過不了剪票口),不能搭公車(按不了停車鈴),當然也不能騎腳踏車,會鬧出都市傳說的。
  到頭來如果想要有效利用這套緊身衣就只有一種方式──放在包包裡帶著走,來到目的地旁邊之後再換裝──而且前提是需要有劍藤或是其他人陪同。
  只是雖然劍藤說『在廁所的小房間裡換』(而且還半開玩笑地拿超人來比喻),可是仔細一想,這不就意味著劍藤要幫忙換裝的話還得進男廁嗎……?
  不,考慮到小房間的數量多寡,是空空進女廁才比較有效率……雖然順序顛倒過來,可是一個透明人闖進女廁,這種事未免太鄙俗,就算不是空空這種倫理觀特殊的人,應該也會很反感吧。
  該怎麼辦呢──想這些還沒發生的事情也是白搭,現在是現在,仍然還是現在。只能先把該辦的事辦好。空空心想,反正他也沒別的選擇,只能讓自己盡量不要懷著『遭到強迫』的被害意識──但這就是他改不了的習慣、擺脫不了的壞毛病,這時候不覺得自己『遭到地球鏖滅軍的強迫』就是他之所以成為英雄的原因。不管怎麼想,他明明就是遭到強迫。
  這間公司裡有怪人──空空只是個(前)國中生,就算看了公司名稱也搞不懂這裡是做什麼的,可是他還是看了公司名稱,叫做『寡幸工業』。
  關於昨天看到的那個怪人,空空什麼情報都沒聽說。
  他對那個怪人的個人情報一無所知──要是有問的話,『茶餘閒話』應該會告訴他,可是昨天他得到的情報是『今天接下來的時間,只要到這裡、這裡或這裡就對了』,只是幾個可能的地點而已。他聽說的只是地點,而不是疑似怪人的個人名單。
  這樣一想,這種情報還真草率。
  光這點情報,虧他們昨天還真找得到人──要是在看到怪人之前電池就先沒電的話,到底會變成什麼情況?就這一點來看,空空算是很幸運了……不,說不定是倒楣。空空心想,可能是因為他還沒正式成為地球鏖滅軍的同伴,也還沒真正成為英雄,所以在立場上,『茶餘閒話』還不能把詳細的情報交給他──不過現在空空已經下定決心要完成使命,他想或許應該別顧慮太多,先把個人情報問個清楚才對。
  再說因為空空一直戴著護目鏡,所以他沒有看到那個哲學怪人的臉龐──講錯了,沒看到那個怪人『擬態』成的『人類模樣』,就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照這樣下去,他就得在一頭霧水的情況下殺死那個怪人了(是他?還是她?)。
  他認為這樣好像不太恰當。
  要動手的話一瞬間就能完事。
  既然這樣,空空決定在動手之前調查一下那個怪人。
  變身的剩餘時間還有一百二十分鐘。
  依照空空的計畫,殺人只要花一秒鐘或更短的時間。回程時間就當作需要一個小時,那麼他應該有大約三十分鐘的時間可以用來調查。他一邊想,一邊走進那間公司。

  9

  空空不是職業殺手,他想要多了解殺害對象的心態或許不太尋常。一般來說應該是相反才對,知道愈少才愈好下手。
  可是空空還是想知道。
  幸好寡幸工業的安全措施沒有嚴格到出入需要用員工證進行認證,所以對於透明人空空來說輕易就能闖進去。他覺得這身透明人服裝終於派上用場了,真是值得紀念的一瞬間。
  接下來就是要找怪人在哪裡。
  雖然護目鏡應該也是吃電運作,像這樣活動的時候基本上就和一般眼罩沒兩樣,只不過一路走來,空空連一個怪人都沒看到。
  這麼說來,昨天他看到的也只有在這間公司裡的目標而已──往來的行人當中一個『神聖不可侵』的怪人都沒有。劍藤說過『地球陣遍布整個社會』,而空空也對她的話照單全收。可是他發覺現實和劍藤說的完全相反,稍微覺得有些失望。但如果怪人專門只挑人類社會的要職占據的話,可能的確不需要那麼多人。
  要是占據各種社會命脈的話,整體就會土崩瓦解。
  或者──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寡幸工業就是社會的命脈了。可是這間公司到底是做什麼的?那個怪人在這間公司到底又是做什麼活動,牠的行為竟然會造成人類滅亡?
  空空覺得如果要查得那麼詳細,三十分鐘應該怎麼樣都不夠用──只能調查一些最低限度的情報而已。他認為坐電梯要和他人一起待在狹小的空間裡,風險太高。所以決定走樓梯。對於運動社團的空空來說,爬樓梯不算什麼苦差事。
  空空找著找著,很快便發現他的目標。
  那是當然,找不到才奇怪。一個異形怪獸坐在辦公桌旁處理文件,那個畫面說有多詭異就有多詭異。空空可不是有眼無珠到連這種景象都能視若無睹,不以為意。
  雖說是異形,但牠卻是極為莊嚴神聖的異形,所以不會沒注意到。不過空空看著牠或許一點都不引以為奇,所以眼睛沒有毀掉。就這個意義上來看,空空確實是有眼無珠。
  空空沉吟了一會。因為是第二次看到,而且他今天懷著『不同的心理準備』前來,所以已經不像昨天那樣驚訝──反而還能冷靜地觀察那個怪人,還能冷靜地考究一番。
  因為一看到眼睛就會毀掉,所以除了空空之外沒有人能使用這副護目鏡。
  劍藤之前是這樣說的──但是空空覺得可能還不只是這樣。只要把焦點調偏之後再看,或者把眼睛瞇成一條線去看,透過護目鏡說不定還能隱隱約約看出對方不是人類──又或者只要把護目鏡的視覺精準度調低就行了。好比用低解析度的數位相機拍照的話,就算是藝術作品看起來也只是一幅粗糙的繪畫而已──就像在對方身上打馬賽克一樣。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那是因為『地球陣』的神聖莊嚴不會因為看不清楚就有任何稍減──這是一個原因。如果還有另一個原因的話,可能就是即便保住眼睛,但只要看到那種莊嚴神聖的話就會『戰意全失』。
  戰意潰散。
  怪人就是如此神聖莊嚴、如此美麗、如此妖豔。
  空空這麼心想。他只是想想而已。
  他的戰意沒有潰散。
  這只是表示他也有足夠的想像力,能夠想像『其他人一定會這麼想』而已。過去他的人生就是配合周遭,認為『別人這麼想,所以我也必須得這麼想』。可是如今他的周遭已經風雲變色,那種思考方式早就不管用了。
  他的處世方法已經被改寫。
  他必須得改變涉世的方法。
  必須得改變涉險的方法。
  如果身邊的人期望空空當個英雄,那他就得成為英雄。空空一邊留意不要撞到人、腳下不要絆到東西,一邊小心翼翼地往怪人靠過去。他想看看那個怪人在做什麼工作。
  遺憾的是空空只看到怪人辦完大量文件,從右邊放到左邊,電腦正在處理的工作內容對他來說太過專業,根本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只是從房間裡辦公桌的擺設方式來看,他覺得這個怪人說不定有一定的地位。
  雖然職位還沒高到有個人辦公室可用,但是這個怪人可能被委以重任。可悲的是因為看不出來工作內容是什麼,空空只能得到這一點模糊的認知……不過他冒險靠到近處來看並沒有白費。
  雖然看不懂文件的內容,可是空空發現辦公桌的角落上擺著一個名片盒。盒子裡滿滿地擺了大約百來張名片,所以肯定是本人的名片,不會是別人的。他從怪人的後面繞過去,來到能夠看見名片的位置。
  他本來認為自己已經很小心了,可是這時候怪人卻回頭轉向他。其實也沒有什麼回不回頭,因為『地球陣』的造型根本看不出哪邊是正面、哪邊是反面,總之牠轉動椅子半圈,把身體轉過來。
  空空心中一突。但要是他現在叫出聲來,事情就會更加一發不可收拾。空空自我暗示,告訴自己怪人有特殊的力量,現在他已經無法動彈。用這種方式讓身體停止動作。
  「……?剛才是不是有什麼聲音?」
  怪人這麼說道。
  怪人說話了。空空看到牠開口說話,大吃一驚──可是轉念一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是『擬態』,牠當然會說人話。空空用護目鏡只能看穿視覺上的情報而已。
  聲音和人類沒兩樣。
  那是女性的聲音──看來這個哲學怪人似乎『擬態』成一名上班族女性。
  這個人好像頗有人望,房間內的社員聽到她這麼說,都紛紛開口應聲(不過都是『沒有耶,我沒注意到』或是『有聲音嗎?』之類對空空有利的內容)。從他們的回答都可以隱約感覺到對這名女性的好意與敬意。
  「嗯……?抱歉,好像是我的心理作用,難道是我有靈異能力嗎?那大家繼續做事吧。」
  那名女性似乎不想讓氣氛尷尬,一邊開玩笑一邊向身邊的人稍稍道個歉,然後要『所有人』繼續工作。接著她也回頭忙自己的事,而空空也繼續執行工作。
  目標是一名女性,好像和身邊的人處得很好。空空覺得能夠得到這些情報也還不錯,這樣至少對目標是什麼樣的人多少有點了解。
  他謹慎小心地移動步伐。
  然後看看名片。
  『寡幸工業 綜合會計室室長
  淀理川 美土里』
  室長這個頭銜和『茶餘閒話』相同。雖然空空認為她應該小有地位,可是卻不清楚這是什麼樣的立場──是不是像班長一樣?他想回家之後再翻翻字典吧。
  名字上有旁註標記。
  上面用平假名寫著『よどりかわ みどり』(YODORIKAWA MIDORI)。
  空空在嘴裡動動舌頭,假裝發出聲音把淀理川美土里這個字念了一遍──他自認為這樣念過之後就能了解到什麼。果然要是知道名字的話,似乎就能看清對方的真面目。
  事實上他已經看到人家的真面目了……可是對空空來說,他還是認為現在知道對方的名字之後,更能看清楚對方的本質。
  淀理川美土里。
  這就是我待會要殺死的名字。
  「對了──」
  其中一名公司職員對淀理川說道:
  「室長,今天好像是您小孩的生日吧?您不早點下班嗎?」
  「啊啊,沒事沒事。我昨天已經都打點好,只要回家路上再買個蛋糕就行了。」
  淀理川說了一聲「謝謝你,桁峰」。
  空空又得到新的情報。那個戴著眼鏡的男性部屬叫做桁峰。還有淀理川有孩子,那個孩子今天生日。
  空空心中輕哼一聲。他覺得自己肯定是個無情的人,完全無意對那個陌生的小孩道聲『恭喜』,慶祝他的生日。

  10

  時間到了。當空空想起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二十分鐘。他看看房間裡沒有監視器。其實就算有也拍不到他,不過當然還是沒有最好。
  空空靜待時機到來。
  他在等待怪人──淀理川的視線從桌面上移開的瞬間。要殺她只要一瞬間,可是照現在這樣看來,『等候時間』可能還得花上一段時間。
  空空暗叫真是好險,還好有多抓一點時間,以後還得更小心點。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在想我還有『以後』嗎?
  時機到來。就是她恰巧把視線完全移開,去看牆上時鐘的時候。
  空空用手指勾住桌上的名片盒,往自己拉過來──把名片盒從桌上勾下來。名片盒想當然耳直接掉在地上,放在裡面的名片散落一地。
  「咦?什麼?真是的。」
  淀理川的反應當然是嚇了一跳。她可能以為自己活動身子要看時鐘的時候,手肘不小心碰到名片盒。
  附近的職員本想要站起身來──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撿就好了。」
  淀理川搖搖手,示意對方不用起來。她想要撿拾滿地的名片,便從椅子上起身,跪在地板上,就這麼趴在地上。
  空空見機往她踩了下去。
  他料想美麗異形的這個部位應該是頭部,使盡全身力氣用緊身衣附帶的長靴鞋底狠狠地往怪人、往『地球陣』、往淀理川美土里踩下去。依照空空想像的畫面,他會踩到淀理川的後腦勺,然後淀理川的額頭會順勢直接撞在地板上。可是隔著護目鏡,他也不知道實際狀況是什麼樣子。
  滋嘎的一聲。
  空空從這聲悶響確信他成功了。
  空空輕吐一口氣。為了預防萬一,他決定再補一腳。
  殺人犯──這裡是指從未殺過人的殺人犯──基本上都有『過度殺戮』的傾向。他們會對一條脆弱又寶貴的生命亂刺、亂打、亂射,永無止境地殺下去,直殺到被害者不成人樣。這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要殺到什麼程度對方才會死』──因為不知道什麼程度能致命,所以也沒辦法留力,『殺得太過凶狠』,過度殺戮。就這方面來看,此時空空的表現可說非常異常。
  他先踩了一下,然後第二次又猛力踩了一次。就這樣而已。
  第一腳殺死目標,第二腳讓目標再無獲救的生機。
  他確實又精準地『只殺死一人份』的人命。
  不久之前還是棒球少年的人,當然不可能身懷這種宛如老練殺手般的殺人技巧──空空也沒有受到恐怖小說或是血腥電影的影響。對漫畫業界人士來說,幸運的是他也不是愛看暴力少年漫畫的讀者。
  可是他非常適合。
  雖然目前還不知道飢皿木博士是否連空空這種『素質』都已經看透才向軍隊引薦他──可是他確實以地球鏖滅軍史上最乾淨俐落的手法殺掉了怪人。
  殺掉淀理川美土里,殺害了她。

  11

  如果這時候空空少年在驚惶不安之下做出一次又一次踢踹怪人的行為,恐怕會讓他無法及時逃離現場,進一步導致任務失敗。所以他沒這麼做應該是一大幸運,或者該算他『手法精湛』。可是萬一他因為過度不安、過度慌張而幹出過度殺戮舉動的話,說不定就能夠了解。
  說不定就能了解為什麼自己的家人──
  為什麼自己的父親、母親、弟弟與弟弟會被殺得那樣不成人形。就算不了解,或許好歹也能想像為什麼劍藤犬个要那樣『過度殺戮』的原因──可是此時現實並非如此,不可能變得如此。
  空空與周圍擔心淀理川的狀況(他們似乎還不知道事態嚴重,不怎麼慌張。可能以為室長只是滑跤跌了一下而已)而跑過來的職員錯身而過,走出房間去。他事先已經看好一條通往走廊,又不會撞上跑過來的職員的路徑。
  背後傳來一陣悲慘的叫聲。
  那當然不是淀理川的慘叫,而是會計室內某人發出的叫聲吧──更不會是地球的悲鳴聲。地球的悲鳴聲會更加強烈,該怎麼說呢……那悲鳴聲聽起來很絕望,會讓人忍不住想要道歉。
  現在空空身後傳來的慘叫聲不會讓人心生歉意。
  這時候他發現設置在房間門口旁的鐵櫃上,用透明膠帶與磁鐵貼著各式各樣的文件,當中貼有幾張照片。好像是尾牙或是慶功宴之類慶祝酒席上的紀念照與大合照。
  剛才他在房間裡看到的職員臉孔也在這些照片裡,看來這些照片應該是綜合會計室的合照。這樣的話,要是用消去法應該就能從照片中找到哪個人是淀理川。
  只要稍微花點功夫就能知道她長什麼樣子。
  但是空空沒有這麼做。他不想花這點功夫、沒有費這點功夫。要是在殺死哲學怪人之前發現這張照片的話,或許他還會找一找裡面誰是淀理川,當作調查的一環。可是現在任務已經完成,他覺得根本沒有這個必要。
  空空的思維和一般人完全相反。如果了解自己要殺的對象是誰,應該會很難下手──可是殺了人之後就會想要知道死在自己手底下的是什麼樣的人。一般情況應該是這樣才對。
  可是空空不理會這些,選擇先脫身。會計室外頭恐怕很快就會有人聚集過來──要是淀理川受人愛戴的話更是如此。他就和來的時候一樣走樓梯下到一樓,然後直接走向大樓門口。進來的時候沒有發現,其實在門口旁邊就有一面很大的全身鏡。空空很好奇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便往鏡子裡探了探。可是『醜惡怪俠』是透明的,所以他什麼都沒看到。

  12

  就在空空回到公寓房間的同時,『醜惡怪俠』的機能也正好解除。真的恰巧就在他反手把玄關大門關上的時候解除了。當他聽說運作時間是一百八十分鐘的時候,雖然覺得不比充電時間長,但是說短也不短。可是實際使用過之後,他才深刻體會到這套服裝的變身時間果然還是太短。
  雖然隱形功能已經關閉,可是這套衣服一個人脫不下來,所以劍藤回來之前空空只好就這麼穿著。
  他走到客廳把電視打開,心想新聞有沒有報導自己幹下的事情。可是不管他轉了幾個頻道都找不到關於那件事的特別報導。因為事發之後還不到一個小時,可能只是因為還太早了,或者可以當他成功幹下一樁完全犯罪嗎?又或是軍隊在背後掩蔽消息呢?不對──劍藤好像說過事發第一天都不會限制媒體報導……可是又不見得每次都是這樣……
  「……算了,這些事等劍藤姊回來之後再問吧。」
  空空說著,把電視機關掉,反正其他也沒有什麼節目想看。要是平常的話,現在他還在學校上課,所以怎麼樣都免不了會閒得發慌,找不到想看的節目。他心裡有個很單純的疑問,為什麼電視老是在重播晨間電視劇呢?
  為了殺死哲學怪人──殺死『地球陣』,空空想過很多方法。雖然是經過劍藤提醒之後才開始想,不過他真的想了很多──首先就像劍藤指出的那樣,既然知道不可能使用凶器,他就只能以這雙手徒手殺死怪人了。
  用自己的手直接殺害,只有這種方式。
  可是──雖說要徒手戰鬥,但空空不習慣與人鬥毆。他能夠獲得棒球社的體育保送,對自己的體力自然很有信心。可是他的信心主要建立在以小孩子為基準的前提,所以還是想避免和人扭打。光憑透明這一點優勢,要是遭到抵抗的話,打輸的可能性還是很高。
  不過關於怪人的抵抗行為──
  「因為『地球陣』擬態成人類的模樣,他們的抵抗力當然和人類相仿,所以這一點你可以放一百八十個心喔,空空小弟。」
  ──他事前已經獲得這樣的情報了。
  「咦,可是牠們是怪人耶。難道牠們眼睛裡不會發射光束,或是能夠飛天,或者力氣大到可以扭彎鋼筋嗎?」
  「要是牠們能夠這樣做、要是有這種能力的話,不就會被人家知道牠們根本不是人嗎……牠們的動作、性能、驅動力完全都和人類相同喔。」
  「喔……」
  哲學怪人似乎真的挺『哲學』的。
  「當然牠們的耐久力也和人類一樣,肉體強度與骨胳硬度都不出人類身體能力的範圍。可是空空小弟,反過來說牠們反抗的力氣也和一般人無異,所以我認為最好還是一招就要了牠的性命。」
  這段建議當然不需要劍藤交代。
  於是空空最先想到的方法──思考『如果我是透明人,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這個問題時,大多數的人一開始應該都會想到這個方法──那就是利用汽車這種『凶器』。
  汽車或者是電車。
  哲學怪人在行人穿越道等紅燈的時候、或是在月台上等電車進站的時候,只要從背後出其不意地把牠們用力推出去就好了。
  接下來『凶器』自然就會幫他殺死怪人。
  雖然不見得百分之百一定致命,但空空覺得這種方法非常有效。可是幾經思索之後,他決定『絕不使用』這個方法。絕對不使用。這世上恐怕沒有人永遠不走人行穿越道或是不搭電車,所以只要充分利用透明人的優點緊跟著怪人行動的話,總有機會完成這種『殺人方法』。可是汽車或電車上『有人駕駛』。
  也就是說如果汽車或電車殺了怪人,殺人的就不是空空,而是汽車駕駛或是電車的司機了。這不是他想看到的。雖然他不認為地球鏖滅軍會對這個主意雞蛋裡挑骨頭,要求他『必須直接動手』。可是這種做法非但是想辦事的時候避免弄髒自己的手,而且還要讓他人手染血腥,空空不願意做這種事。
  所以他決定還是要靠自己的雙手與怪人戰鬥──也不對,這麼說其實有語病。因為實際上他用的不是手而是腳。
  而且嚴格說起來,他也有用凶器。那個凶器就叫做地板。
  把東西扔在地上或是用其他什麼辦法讓目標趴伏在地板上,然後看準踩下去──這種手段雖然簡單,但是因為專打腦部與頸椎,所以效果相當值得期待。
  不管是誰,都不太可能在身邊有人的情況下趴在地上──所以幾乎不會有人死在這種手法之下,可是『醜惡怪俠』是隱形的。
  這套服裝是看不見的──所以怪人,也就是淀理川美土里才會不疑有他、毫無戒心地蹲在空空腳邊,蹲在一個相當好下腳的位置。
  接下來只要看準,然後踩下去就是了。
  只要踢下去就是了。
  應該可以把這一腳稱為皮套演員『醜惡怪俠』的必殺絕技『醜惡怪踢』吧──看起來似乎頗有奇效。
  只不過日後空空因為這招醜惡怪踢而被『重建開發』抱怨得要死──因為緊身服搭配的長靴鞋底很厚,看起來滿牢固的,所以他沒多想就把鞋跟當作攻擊手段利用。可是聽說那個厚厚的鞋底似乎滿滿都是精密儀器,事前好像完全沒有設想過用來當作攻擊武器。
  仔細一想,醜惡怪俠『扭曲光線的方向』的透明機能當然沒辦法適用於鞋底──因為鞋底與地面直接接觸,所以那裡也沒有光線可以扭曲。
  也就是說只要他行走的話就會留下詭異的黑漆漆足跡。所以唯有長靴不是用扭曲光線的方式,而是採用不同的系統變成透明。如果空空用的時候這麼粗手粗腳的話,好像可能會壞掉──從這方面來看,空空的『第一場戰鬥』可以說贏得很驚險。
  不過這畢竟是之後的事,空空因為挨罵而垂頭喪氣也是之後才發生的事。現在他滿心都沉浸在達成任務的成就感與滿足感當中。
  「我回來囉──空空小弟,你回家了嗎?」
  一道聲音從玄關傳來。
  「妳回來啦,劍藤姊。」
  空空一邊說一邊來到玄關。他去迎接劍藤不是因為一個人在家不放心。老實說他對劍藤帶回來的寵物還滿好奇的。
  需要特地準備一個房間的寵物。
  需要劍藤親自去接回來的寵物。
  是什麼大型犬嗎?還是說老虎熊貓之類的?不不不,這不太可能吧……可是話說回來,只要想到地球鏖滅軍的規模,只要不是虛構的動物,出現什麼都不足為奇。
  「空空小弟,你回到家就表示工作做完了吧。恭喜囉,第一項任務成功完成。這下必須好好慶賀一番才行。」
  劍藤一看到空空就這麼說。
  慶賀。
  聽劍藤這麼一說,空空想起一件事。
  這麼說來,今天是那個怪人──淀理川美土里的小孩過生日,她也說過已經準備好了。空空突然為那孩子擔心起來,他沒了媽媽還能過生日嗎?
  「劍藤姊,妳說的寵物是……」
  「嗯,我來介紹。」
  她說著,拉了拉手中的狗繩。那條狗繩延伸到走廊的暗處,所以空空看不見繩子的另一頭是什麼。可是劍藤這麼一拉,狗繩連接的項圈便出現在空空的視線內。
  狗繩聯繫的項圈。
  綁著項圈的不是狗、不是老虎、不是熊貓──也不是虛構的生物。
  「從今天開始,空空小弟你也是這孩子的家人了。向你介紹,她叫做『小狼』喔。」
  雖然劍藤這麼介紹,可是那也不是狼。
  那是一個看起來年紀比空空還要小,雙手被手銬銬在背後的嬌小女孩子。


  第四回 可靠的好夥伴!混血狼少女

  0

  狗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
  可是狗狗説不定根本沒把人類當朋友?

  1

  『小狼』。
  空空原本以為『小狼』就是那女孩的代號名稱,就像『千刀萬剮』、『茶餘閒話』、『火球人』、『戀愛諮詢』、『蒟篛』、『重建開發』那樣,不過似乎不是。如果是指那種代號稱呼的話,少女好像叫做『犬齒』。
  也就是狗的牙齒。
  聽說這個代號名稱的意思,也就是代表劍藤『犬』个的『獠牙』──可是身為『飼主』的劍藤好像不喜歡『犬齒』這個稱呼,所以稱她為『小狼』。整件事還真複雜,如果不畫個圖想想,搞不好還會混淆。
  「我覺得取名字很重要喔……不只重要,根本就是關鍵。叫做『狼』聽起來不是比『犬』更威猛嗎?不過『茶餘閒話』可能又會針對這件事嘮叨,說我日文程度差勁了……」
  劍藤這麼說道。
  「……可是如果把狗狗叫做『犬』的話就太直接了吧?根本連一點創意或變化都沒有。」
  她這麼說道。
  空空無言以對。
  他也認為名字很重要、很關鍵,而且照劍藤的那套說法,把『人』稱作『狼』也確實富有創意與變化──可是先不管創意與變化,光看劍藤說話時的表情與態度,她的精神狀況很正常。
  她似乎很正常,當真把那個少女當成『狗狗小狼』──前提是如果把人當成狗還稱得上是正常的話……
  『狗狗小狼』的脖子上套著項圈,雙手被手銬銬在身後,面無表情地窺視著空空。那女孩子好像有很強的戒心,不過要是她真的是狗的話,應該就是一隻相當乖巧、教養非常良好的狗了。
  空空這麼想。
  不,再怎麼樣他應該都不會把人當作是一條狗看待。

  2

  「當我殺人的時候……只要想到『這些人說不定就是「地球陣」』,心裡就會稍微好過一點。因為任務需要,我還滿常殺害普通人類的,就像空空小弟你的家人那樣……」
  劍藤一邊伸筷在晚餐的火鍋裡夾菜,一邊不經意地說出這段話來。
  「不過這也代表怪人的『擬態』就是這麼完美。所以空空小弟,你能夠區別怪人的才能可是非常寶貴的喔。」
  「……這樣啊。」
  空空嘴裡雖然咀嚼著劍藤幫他盛的火鍋料,可是視線卻總是會飄向蹲坐在房間一隅的『小狼』──小狼『坐下』的模樣有一種異樣的存在感。
  『小狼』也目不轉睛地看著空空,好像在觀察他一樣。
  空空看不出她的情緒,而且愈來愈覺得反而是他的內心感情被『小狼』看穿。雖然要附帶一句「在某種意義上」的但書,就連長久以來比任何人更懂得察言觀色的空空都這麼認為──連他都沒辦法從『小狼』身上窺探出她的感情,可見她非同小可。或者那女孩子真的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不過空空知道一件事實──其實應該說目前他能夠推理出一件事實。
  他能夠推理出這件事,只是無法求證。
  「劍藤姊。」
  「什麼事?」
  「……妳不讓那孩子吃晚餐嗎?」
  「咦?」
  劍藤做出這種吃驚的反應之後,才會意點頭說道:
  「等我們吃完之後,我就會給『小狼』準備晚飯。她現在是『等待』的狀態。」
  「這樣啊……好像在教育小狗一樣呢。」
  「嗯?那當然啊……雖然我叫她『小狼』,可是她畢竟不是真正的狼嘛……她的確就像狼一樣,是個很可靠的孩子。可是我沒有把她誤認為真的狼喔,不過我有時候也會幻想如果她真的有狼的血統該有多好。」
  雖然兩人之間的對話內容莫名其妙,可是這段對話證實了空空的推測。
  他心裡想:劍藤姊是認真的。她的精神狀況說不定有什麼問題,不過她是認真的,確實是認真的──她是真的把這個年紀幼小的女孩子當成一條『狗』。
  那是什麼來著?
  不曉得是叫做阿瑪拉還是卡瑪拉,好像是這個名字吧──在國外應該也有少女被狼養大的傳說。嬰兒時期在森林裡走失的少女後來把狼當成母親慢慢長大。她們被狼養大,然後長成為真正的野狼時被人類發現而受到庇護,算是一種『故事』。
  被狼養大的少女不是『喊狼來了的牧童』,本身就是野狼。聽說她們也完全相信自己就是野狼,因此一直對保護自己的人類懷有敵意,齜牙咧嘴──雖然不知道這個『故事』的真實性而令人懷疑,不過如果照這個故事的說法,劍藤似乎完全相信這個少女──『小狼』就是一條『狗』。
  劍藤認為她是一條狗、一條像狼一樣的狗,而且還是自己的寵物。
  「…………」
  空空認為劍藤確實不是誤會或是搞錯什麼。
  可是既然如此,空空心想在劍藤的內心裡,把人當狗的邏輯性到底是如何整合、或者是整合到什麼程度。
  少女行動的時候並不是像狗一樣四肢著地,而且也不像狗那樣一絲不掛──她的衣著打扮和其他同年紀的女孩沒兩樣。既然是寵物的話,那身衣服應該就是劍藤幫她打理的吧。
  「……劍藤姊,妳是那種會給寵物穿衣服的主人啊?」
  空空試著有意無意地打探一下。
  「是啊。」
  劍藤這麼點頭說道,似乎不覺得空空的問題有什麼奇怪。
  「我會幫她脫衣服、穿衣服。有些人說狗狗身上有毛,所以不需要穿什麼衣服。可是這樣很可愛嘛,而且『小狼』也不排斥。不過這和我幫空空小弟穿脫『醜惡怪俠』的意義完全是兩碼子事。」
  「…………」
  她的邏輯是這樣整合的嗎?那女孩的兩手銬在背後又該怎麼說──空空認為就算是狗,應該也不會有人給狗上銬。至少就視覺上來看,那個畫面看起來真的充滿犯罪氣息──從受到拘禁這一點來看,其實空空也覺得自己是在受人監視的情況下,被拘禁在這間公寓裡。可是和『小狼』比起來,他又覺得自己現在的立場已經算很像樣了。和『小狼』比起來,自己確實沒有受到軟禁。
  空空感覺他又重新體會到劍藤犬个這個少女是多麼異常。平常她為自己下廚做飯、幫忙更衣,還給他工作上的建議,不知不覺之間空空好像已經對她的異常感到麻痺了。
  「空空小弟以前都沒養過寵物嗎?」
  「……嗯,是啊。因為家裡有年幼的弟弟在……」
  空空當然沒有忘記把那兩個年幼弟弟碎屍萬段的就是眼前這個人,所以說著說著句尾愈來愈含糊。這樣一來搞得好像是空空這個遺族反過來關懷劍藤的心情,可是空空並沒有這種打算,只是做了他認為該做的事而已。
  「喔……」
  「如果我有養什麼寵物的話,劍藤姊妳也會殺了牠嗎?」
  「我覺得應該會吧,所以你沒養寵物真是太好了。」
  「……劍藤姊,妳是什麼時候開始養『小狼』的?」
  「半年前……在『巨聲悲鳴』發生之後開始養的。牠好像是軍隊救到的『狗』……因為他們說沒有人要收養,所以就由我來養了。我覺得這孩子的處境和我有那麼一點相似──該說是同情牠嗎?還是為了爭一口氣?或者是鬧彆扭呢?『茶餘閒話』還說什麼『妳這個人有能力照顧動物嗎』……」
  「……?啊,是啊,感覺他……好像會說這種話。」
  好像會說嗎?
  不,如果是狗的話,他可能的確會這麼說。如果是狗的話……
  意思是說就連牡蠣垣都把『小狼』當成是『狗』嗎?難道地球鏖滅軍所有人都這麼認為『小狼』是狗嗎?不對,真要說的話,空空覺得他們應該都像空空現在一樣,只是在配合劍藤的說詞而已吧……
  「她在形式上就和『破壞丸』一樣,都是軍隊的配給品。可是我沒把她當成物品看待。『小狼』不是道具,而是我親愛的家人。」
  「……落雁小姐她怎麼說呢?」
  「嗯?沒什麼啊……我們的部門又不一樣。」
  「這樣啊。」
  要是能夠知道其他人的想法就好了,沒想到地球鏖滅軍的縱向行政體系比想像中還更有隔閡。空空心想要是再窮追不捨的話會啟人疑竇,所以不再追問下去。
  他不說話之後,接著輪到劍藤開口。
  「不過空空小弟,你的胃口好大喔。」
  「嗯?這是劍藤姊特地為我準備的慶賀火鍋,我當然要吃啊。」
  「話是沒錯啦……我之前沒告訴過你嗎?我在殺了人當天都沒辦法吃東西。」
  「可是今天我殺的不是人類,而是怪人不是嗎?」
  「就算是殺了怪人的時候,我也一樣食不下嚥。」
  「喔。可是劍藤姊妳或許沒辦法區分怪人與人類,可是我看得出來不一樣……會不會是因為這一點不同呢?」
  「是這樣嗎?」
  到底是如何呢。劍藤如此說道。
  看來劍藤站在她的角度──似乎也用看著某種異物般的目光看待空空。雖然在慶祝會上不該用這種目光看待慶賀的對象。可是說不定大眾看待力量強大的英雄也是像她這樣。
  視為英雄──就和視為異端相同。
  可是如果要把這段時光、這段晚餐時光,當成兩人彼此互相視為異端分子的時間的話,那麼空空視劍藤為異端的時間,最終還是會比劍藤視空空為異端的時間更長吧。
  真的是要到最終……
  吃完火鍋之後,兩人用煮火鍋的湯汁做了雜煮,然後打蛋下去吃。用餐完畢,說了一聲『我吃飽了』之後,劍藤就如同她剛才所說,幫寵物『小狼』準備晚餐,不過只花了短短一瞬間就弄完了。
  當然只有短短一瞬間。
  她只是把狗食放到盤子裡,然後在裡面倒入牛奶而已。

  3

  之後安穩的時光持續了好一陣子──前提是與殘殺自己家人的劍道少女共度,再加上綁著項圈的少女一起成為新同居人的日子,還能稱之為『安穩』的話……
  空空原以為地球鏖滅軍會一次又一次命令他去打倒怪人,不過實際上好像並非如此──在他殺死怪人淀理川美土里的隔天,『重建開發』就獨自過來回收『醜惡怪俠』了。
  雖然她對空空粗手粗腳的使用方法狠狠念了一頓,但還是向空空詢問『產品使用心得』,認真看待空空的抱怨,然後把『醜惡怪俠』連同附屬品一起帶回去──聽說開發室會參考空空的意見進一步改良。
  這麼說來,劍藤之前看到『醜惡怪俠』實用化的時候好像很驚訝,可是一旦想到原來這套服裝是試作品,空空就覺得背脊發涼。不過依照空空的意見,他希望開發室能夠優先改造電池,讓電池能夠撐得更久一點。
  「關於空空小弟殺的那個怪人,她已經順利翹辮子了。」
  『重建開發』來回收『醜惡怪俠』的時候,把這件事告訴空空。順利翹辮子這種說法雖然挺奇怪的,可是空空聽了之後感覺鬆了一口氣。
  畢竟他是對準頭部用力踩下去,肯定重創了對方。可是因為他立即就逃離現場,所以沒有親眼確認最後結果到底怎麼樣了──幸好沒有造成半死不活的腦挫傷,沒讓她受到不必要的痛苦,真是太好了。
  空空這麼想著。
  他的想法似乎毫無天理,而且實際上也的確是沒天理可言,不過他是真的懷著單純的善心這麼想──只是這份善心目前似乎不會往比較健全的方向發展。
  「你已經殺了怪人,這麼一來就是我們的夥伴了。」
  雖然『重建開發』的語氣中沒什麼熱烈歡迎的感覺,可是這似乎是種義務或是儀式,她還是鄭重地說道:
  「歡迎你加入地球鏖滅軍,讓我們一起打倒地球吧。」
  光看她這句話表面上的意思,空空心想那項任務或許真的是一種入門儀式。成為『殺死怪人的共犯』之後才能被接納為同伴,地球鏖滅軍就是建立在這種系統之上──要是這樣的話,那麼地球鏖滅軍這個組織可以說比空空想像中更加剽悍。可是這時候的空空連這種其實已經早就該有的認知都還沒有。
  反過來說,他也沒有那種『又找到原本已經失去、被剝奪的歸宿』,類似於歸屬感的意識。簡單說來,他什麼感覺都沒有。他什麼都沒有,頂多只想著不曉得『醜惡怪俠』送修改造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因為在裝備送回來之前,自己又沒事幹了。
  「這個嘛,在衣服送回來之前先練練身體怎麼樣?」
  『重建開發』這番話應該是在開玩笑,可是空空卻把她說的話當真──
  「那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請妳送個什麼健身器材到這個房間來呢?」
  ──這麼開口拜託人家。
  結果『重建開發』似乎也接受了他的拜託,幾天之後就有業者把跑步機與啞鈴之類的器材送到空空的房間裝設起來。不管和『小狼』比較起來自不自由,空空還是有很強烈的『囚禁意識』,怎麼樣都不太願意出門,所以每天都在運動。
  空空總覺得這就好像太空人為了不讓肌肉退化,在太空船裡持續鍛鍊肌肉一樣──不過他們實際上應該不像空空這麼輕鬆吧。
  劍藤同樣也幾乎足不出戶。
  她只有在需要的時候出去買東西,然後立刻就會回來──不過她似乎沒什麼在運動。空空心想她要揮動那麼長的刀,平日的鍛鍊應該非常重要,因此曾經找她一起練身體,可是被她婉拒了。
  用婉拒兩個字其實是很委婉的說法。
  「絕不,要練你自己去練。」
  實際上她是這麼強硬拒絕,直讓人以為她對練身體這件事是不是有什麼不堪回首的回憶。難道是舉啞鈴的時候受過傷嗎?空空當然完全沒有要強迫劍藤的意思,所以之後就再也沒有找過她一起練身體了。
  「劍藤姊,妳都不用工作嗎?」
  「像我這種等級的人,平常不會有什麼工作……真要說的話,我現在的工作就是照顧空空小弟,所以你不用在意,我可不是什麼尼特族。」
  「…………」
  交談過之後,空空知道劍藤不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可是她似乎不太會表達,空空常常不太了解她在說什麼──有一部分的原因或許也是因為他問問題的方法不正確。
  「不過呢,我『聽不見悲鳴聲』,而空空小弟『看得見怪人』。我們好好活著或許就是對組織最大的貢獻了……所以我認為就算沒事做、就算只是在家裡閒晃,你也不用有什麼罪惡感。」
  聽劍藤這樣一說,空空也漸漸覺得似乎是這樣。可是另一方面他也覺得這樣過日子根本不知道對組織有什麼貢獻。事實上,『聽不見悲鳴聲』的劍藤犬个,之前就未能阻止『巨聲悲鳴』的發生……
  空空感到很不安。
  現在地球鏖滅軍還把空空『當成英雄』……雖然他有些不明就裡,但也有這份認知。只是不知道這份待遇能持續到什麼時候,讓他感到有些不安。如果像劍藤那樣被當成不合格人選的話倒還好──最糟糕的情況就是被視為『多餘』或是『有害』而被組織處分掉,這也讓他很不放心。
  要是一樣樣細數起來的話,讓他不安的事數都數不完。
  真是不安。
  可是空空對於現況無計可施,而且這種不安對他來說,就像擔心『明天說不定會因為心臟病發作死掉』一樣,其實還不至於對生活造成什麼影響。
  雖說這就是空空的資質、他的才能。但有一件目前已經顯而易見的事實不得不說,那就是他實在應該多認真想一想。只是眼前他的不安主要都是來自於『小狼』──所以也實屬無奈,相當理所當然。
  畢竟和他也有切身關係。
  他和『小狼』一樣都在劍藤的庇護之下生活,搞不好哪一天也會受到那種對待。哪一天劍藤也會認不出他,只把他當成一條狗。這樣的不安始終在空空心中縈繞不去,困擾著他。
  空空能夠接受現實,認為無關緊要。
  這種個性只針對已經發生的結果,空空少年對於目前還在進行中的現實似乎一點都不覺得『無關緊要』,好像會覺得『是不是該未雨綢繆』。
  劍藤照顧『寵物』很仔細──『小狼』好像每天都會換衣服,也天天都會洗澡,受到的對待比空空最初擔心的還更『像人樣』。
  只是唯獨狗食讓人難以領教。
  難以領教也難以食用。
  在兩種不同的意義上都讓人無法接受。
  空空對食物的味道不太講究,可是一想到自己飯後,那個少女就得被迫吃狗食,不管面對任何料理都會變得難以動筷。不過要是空空不吃完飯,少女又沒得吃。這種矛盾的情況真可謂無解。就算問他『那該怎麼辦』,他也只能回答『不能怎麼辦』──還是應該這麼說:
  『劍藤姊、劍藤姊,妳仔細看一看。OK?好好看著我手指的『小狼』喔。她是不是用兩隻腳站著?身上沒有毛對不對?妳不覺得她就像人一樣嗎?外形像人的狗……唉呦呦?『小狼』會不會不是狗,根本就是人啊?』
  ──之類的。
  要用這種方式有意無意地去提醒她嗎──不過空空心裡根本連煩惱都沒煩惱過。不是因為難以啟齒,空空因為不懂氣氛,所以特別擅長看氣氛。現在劍藤似乎已經完全相信『小狼是條狗』,所以他不難想像要是對劍藤提起這件事的話會鬧出什麼風波來。
  因此關於這件事,他沒辦法插手。
  話雖如此,要是『小狼』主動對現狀表達痛苦與哀傷,哭著對空空訴苦的話,肯定連空空都會有所行動。
  所以他絕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可是說到當事者『小狼』,她也沒有任何怨言──彷彿戴著項圈、反手上銬對她來說沒有任何不便似的,就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吃著狗食。
  她真的就像一隻乖巧溫馴的小狗。不對,應該沒有哪隻狗會溫馴到這種地步,甚至讓人覺得她如同一隻『病犬』──要是這樣的話,空空也就能了解劍藤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把她取名為『小狼』了。
  劍藤希望取了這個名字之後,能夠讓這隻小狗變得更加活潑──嗯,如果『小狼』當真是條狗的話,空空也能體會她的心情。
  雖然『小狼』不曾露骨地學狗汪汪叫,可是她也不說人話──劍藤好像也不是那種會對『狗』說話的飼主,雖然會摸摸她、或是把她抱在膝蓋上疼愛,可是從來不曾試著用言語溝通。不過就算劍藤開口對她說話,她應該也不會回答吧。
  應該不會說人話吧。
  從外觀看起來,應該可以確定她不是狗而是人。可是除了外觀之外,很難從她身上感受到一點『人味』。
  要是有人說她是一個精緻的娃娃,感覺似乎也像是那麼一回事。憑藉地球鏖滅軍的技術能力,說不定真的可以做出那種精緻度的娃娃──不過天知道他們做出來有什麼目的。
  總之她是個沒有表情又沒有感情的少女。
  也可以說她毫無生氣。
  每次和她面對面,感覺就好像在凝視一面鏡子,總覺得很不舒服,好像有人在注視自己的內心一樣。這是因為空空自己也是沒有感情的人嗎?不對,空空不是沒有感情。他有感情,只是不為感情所動。就算覺得悲傷,也只是有這種感覺而已。
  可是『小狼』看起來好像根本不會覺得悲傷或是痛苦──所以看著她的時候,才會好像覺得自己的感情原原本本反映在自己眼中。
  空空第一次看到『小狼』的時候覺得她戒心很重──這或許是因為空空自己對她懷著戒心也說不定。
  只不過除了吃飯時間以外,『小狼』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走廊最深處的房間裡不出來,所以一天也見不到她幾次。
  這麼說來,空空也有過這種想法。雖然這可能只是對她的遭遇毫無動作的內疚心理所產生的妄想──其實她真的是狗,說不定只有自己把『小狼』看成是人。
  不無可能。
  都有『擬態』成人類的怪人存在了──雖然不知道地球鏖滅軍說的事幾分能信,至少這世上確實存在一些只有透過護目鏡才能看見的怪人。
  那麼只要用護目鏡來看的話,說不定『小狼』看起來就是一條狗──一想到這裡,空空很懊悔沒有在落雁拿回去之前用護目鏡看看她。落雁來的時候,『小狼』就躲在房間裡沒出來──可能是不想和不同部門的落雁扯上關係吧。
  『茶餘閒話』與『重建開發』把她稱呼為『犬齒』──狗的牙齒到底有什麼意義?單純只是因為她是劍藤的夥伴、配給給劍藤的物品,所以就叫做『犬齒』嗎──這個問題空空一樣也不敢問。
  大概就是像這樣。
  空空空、劍藤犬个、『小狼』。
  這三個人──兩個人又一隻──的生活只能用愈來愈怪異來形容。而這樣奇怪的同居生活,直到瓦解之前又持續了大約三個禮拜。可是真要說起來的話,對空空而言,這三個禮拜或許就是在這個故事結束之前,他唯一能夠安穩度過的時間了。
  然後三個禮拜過去了。

  4

  「空空小弟,我今天有一些工作要做,可不可以麻煩你看家?」
  吃早餐的時候,劍藤突然這麼告訴他,這個人真的很多事情都很突然。這陣子空空已經開始認為他這位同居人或許不是不擅於解釋說明或是不擅言辭,而是不懂得如何適當地掌握距離感。
  空空一邊吃著煎蛋──
  「妳說工作嗎?」
  ──一邊又把劍藤說的話重複一遍。這時候空空完全不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事,完全沒搞清楚事情有多嚴重。要是他的想像力再豐富一點的話,應該就會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可是事實上就算聽到劍藤這麼說,他還是毫無概念。他無法察覺劍藤出門工作的話,會導致什麼情況發生。
  空空只覺得『劍藤姊,妳有工作耶。真是太好了』──就算知道劍藤的工作內容是什麼,他還是擺脫不了那種照本宣科的反應,認為『工作是一件好事』。其實在現實生活中就連一般人都沒有這種感覺了。
  「什麼時候回來呢?」
  「要稍微出個遠門……我要和『茶餘閒話』一起出國。」
  「出國啊,真好。我還沒坐過飛機呢。」
  同居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空空也漸漸能夠這樣融洽地對話了,雖然對方是殺光他家人的凶手……
  「劍藤姊,妳有護照嗎?」
  「當然沒有啊。」
  「那就是偷渡囉?原來地球鏖滅軍還可以偷渡啊。」
  「偷渡這種說法聽起來好像幹什麼壞事似的,所以我必須說你答錯了……你就當作是特別包機吧,在我心裡有免費機票喔。我想想喔,他們要我向你解釋清楚……說是要去開會。」
  「開會?特地跑到國外去開會嗎?」
  「嗯……大概就是和國外那些與地球鏖滅軍一樣的組織討論今後的行動方針。確認彼此的管轄範圍,或是報告往後的活動計畫之類……說是這樣說,我只是去當『茶餘閒話』的保鑣啦……」
  「喔。」
  保鑣。原來如此,拿著那把大太刀『破壞丸』(空空已經聽說『破壞丸』這個名字了),的確沒辦法經由一般程序上飛機。
  「所以我大概要出門三天。這三天就剩下你一個人,食物之類的問題你打理得來嗎?」
  「是的,沒問題。請妳不用擔心。」
  十三歲的空空在任何人眼裡都是孩子,可是本人心中隱約已經有『我不是小孩』的意識了。這種感覺只要是小孩子都會有,空空也不例外。他沒想到只是看家幾天,劍藤竟然還這麼不放心。
  「我會先做好一些咖哩給你吃,也會在冷凍庫裡放一些不容易壞掉的食物。你就照順序吃吧,日期寫在保鮮膜上,要照日期的先後順序吃喔。」
  「……好的。」
  劍藤那種可說是無微不至的思慮差點讓空空開口向她道謝,說出『謝謝』這句話──可是在快要脫口而出的時候又吞了回去。
  就算兩人的關係多少變得親近或是發生任何事。
  唯有道謝的話語他絕不說出口。
  該怎麼說呢。這就是空空自己對於『殺死家人的少女』最後保持的一點距離感──還是說像自己這種個性的人會乾脆連距離感都給拋諸腦後,面不改色地向劍藤說謝謝嗎?
  看來連空空自己……
  就連空空自己也不是很懂得掌握距離感。
  「我明白了,劍藤姊。」
  「嗯,然後我有一件事想要拜託你。」
  「喔,是什麼事?」
  「我不在的時候,拜託你幫忙照顧『小狼』。」
  「…………」
  空空這才赫然想到──對了,劍藤長期外出不在的話,就代表空空要在這個房間和『小狼』獨處。
  「啊,呃……那個──」
  「啊,別那麼緊張。拜託,不要緊張。那孩子不會多費事,也不需要花什麼心思照顧。我想你看了應該也知道……早上和傍晚的時候給她飯吃。至於洗澡……就不麻煩你了,因為稍微有點麻煩。就請『小狼』忍耐個三天吧。」
  「……那飼料呢……」
  「不要說飼料,餵她吃的是飯喔。」
  劍藤就像是愛狗人一樣,似乎感到有些不高興,言語中對空空稍有責怪之意。不,依照本人的感覺,她不只『像愛狗人士』,應該根本就是了。只是劍藤自己把人叫成是狗,卻因為空空把飯叫成是飼料就對他發脾氣,讓空空有些無法接受。
  可是他沒有反駁,只是乖乖道歉。如果是向人道歉,空空少年要說幾句都行。
  「那給她吃的飯,那個……吃狗食就可以了吧?」
  「嗯,不要給她吃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喔,可能會讓她吃壞肚子。」
  「……打個比方說,如果把我的飯分一半給她吃怎麼樣?那個……偶而嘛……吃好一點……」
  「啊,對喔。你沒養過寵物,所以不知道啊。我跟你說,人類和動物的消化系統的構造不同,所以不能吃一樣的東西。要是吃了,有時候後果可不只是拉肚子而已。比方說如果貓吃了洋蔥的話可是會死的。狗狗也是一樣,吃了巧克力或是雞肉的話很快就會死掉。」
  劍藤對空空展現的知識不知該說不登大雅之堂還是過分冷僻。雖然只能說是一知半解的程度,不過本人似乎沒有這種自覺。
  不過也只是過於冷僻而已,她說的大致上沒錯。
  「所以不可以因為人類的一廂情願就讓動物隨便亂吃東西。就算吃不死,要是吃了糖分太高的食物,說不定還會蛀牙呢。」
  「……好,對不起。」
  結果又得道歉了。空空倒是不介意向她道歉……可是劍藤對於狗狗的態度與常人無異,言行舉動甚至可以說比平時看到的她更加正常,隱隱有一種讓人不得不聽話的壓迫感。
  「不用帶她去散步嗎?」
  「嗯,不要帶出去散步,因為『小狼』不喜歡運動……而且我也不希望因為帶到外面去,結果不小心走失。」
  這句話聽起來不太像一般愛狗人士,反而更像是病態的狗痴。事實上『小狼』牽來公寓房間以後,這三個禮拜之間從沒出去過──劍藤不讓她外出。不過其實空空自己也一樣,每天都在家裡練身體,所以其實也不是那麼在意。
  「我想就算『小狼』走失了,也不能藉助地球鏖滅軍的組織力量幫忙尋找。所以要靠自己保護『小狼』。」
  「喔……」
  瞧她溺愛到這個地步。
  空空漠然想著,要是『小狼』不見了,劍藤會不會罹患喪失寵物症候群呢。
  「說真的,其實就算到國外,我也想把她一起帶去。可是『茶餘閒話』說不能帶。他說這個會議很重要,所以要我專心執行任務。」
  「……這樣啊。」
  原因究竟是什麼呢?那場會議真的很重要嗎?說不定就算會議的重要性不高,牡蠣垣還是不會允許劍藤帶『小狼』一起去……假使牡蠣垣看得到『小狼』的真面目。
  ……『看得到真面目』。
  真面目。
  可是空空根本不知道『小狼』的真面目是什麼。所以他無計可施,每天都因為這件事而煩心。
  「我想請假不去也不行。他還說全體人類與一條狗,到底哪一邊比較重要。」
  「……雖然嘴上這麼說,可是劍藤姊,我覺得妳看起來其實也不是那麼抗拒耶。」
  空空把他在意的事情說出來,這就是空空少年又在發揮他不懂得看氣氛的本領了。他無法看出人心情感的機巧或是兩種不同情緒共存的矛盾性。
  「是不是有什麼愉快的事情?還是說妳很期待和牡蠣垣先生一起出去……」
  「……你在說什麼啊,腦袋傻了嗎?」
  劍藤這麼回答。因為她的表情沒什麼變化,所以空空反省自己,認為『我又說錯話了』。他沒有想到說不定劍藤只是在掩飾自己的害臊。
  他完全不了解那種『不經意脫口說謊』的感覺。
  「是啊……嗯……我可能的確傻了,對不起。」
  「算了。在國外如果沒事的話當然最好,可是我也想在工作的時候好好表現一番啊,要不然我一直都沒辦法出頭。」
  「劍藤姊,妳想要出人頭地嗎?」
  「……開玩笑的啦。我只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你不要對每句話反應都這麼大。我只要能打倒地球、保護人類就心滿意足了。對,只要能保護人類與一隻狗就好了。」
  說完之後,劍藤也把早餐吃完了。空空本來還以為她接著就要繼續動手料理三天份的食物,可是在那之前劍藤似乎還有別的事要做。
  她從口袋裡拿出藥盒,熟稔地從盒子倒出三顆白色藥錠在手上。
  然後咕嚕一聲,像吃飯後甜點一般把藥劑吞下肚去。
  看她吃那些藥的方式,彷彿平常就有在服用似的。可是空空在這三個禮拜除了第一天之外,每天早、午、晚三餐都是和劍藤一起吃,今天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像那樣服用藥物。
  「劍藤姊,那是什麼藥?」
  空空不假思索就問這件事,似乎多少稍嫌不夠貼心,可是劍藤自己在這三個禮拜好像也已經習慣空空這種說話方式,也沒特別表示什麼意見。
  「這是精神屏蔽劑。」
  她這麼答道。
  可是就算劍藤回答了,光憑這樣空空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精神屏蔽劑?
  「那是什麼東西?」
  「我想這次的任務應該用不著殺人……可是如果要動手的話,殺的肯定是一般人類。這只是預防萬一。」
  「?」
  「簡單說來就是讓精神不容易產生壓力的藥。聽說常常用來預防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或者在戰爭時期使用,反正這就是那種藥物的微調型藥品。應該是讓情緒不容易波動的藥吧……要是吃太多的話,不只是壓力降低,就連身手都會變差……我在殺死空空小弟家人的時候也吃了這種藥喔。」
  空空只是聽聽而已,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劍藤在斬殺怪人的時候也會服用這種藥嗎──要是這樣的話,空空在踢死淀理川美土里之後沒感覺到什麼壓力,照樣過日子。他很好奇這樣的自己看在劍藤眼裡有什麼想法。
  「可不可以也分我一點?」
  所以空空說出這句話。其實他根本不想要,只是假裝自己也需要吃這種藥而已。說不定劍藤已經知道他的想法,不過空空仍然忍不住開口這麼說道。
  可是如果空空當真這麼在意『別人怎麼看待自己』的話──那他應該就會注意到從房間的反方向,『小狼』的視線正盯著自己看。
  沒錯。
  『小狼』──『犬齒』這時候正豎起耳朵,在一邊默默聽著空空與劍藤對話,一字一句都沒漏掉──
  劍藤要暫時外出不在家。
  她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就像條狗一樣耐心等待著──

  5

  劍藤用一個大鍋做了一整鍋咖哩,然後還做了其他各式各樣可以久放的食物,分盛在碗碟裡。直到過了中午,她才把出國前要做的準備全都打理好。
  中間她打了一通電話給牡蠣垣,說自己可能會晚一點到,要他先去『機場』。看來為了幫看家的空空準備食物,害她趕不上約好的時間。雖說照顧空空是她的工作,不過空空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就算再怎麼過意不去,不懂家事的空空都只能默默地看著劍藤忙進忙出。
  不過至少他在看的時候,心裡還想著『加油!動作快!劍藤姊』,只是什麼忙都幫不上。
  「家裡不用打掃,衣服也不用洗,我回來之後會一起弄。啊,如果你能洗個碗筷的話……算了,如果不會洗的話至少幫我泡在水裡就好。有電話打來就接一下,可是不知道的事情就直接說不知道。可能會打來的人都知道我出門不在,所以我想應該不會有人打電話。那我走囉,空空小弟。」
  一身劍道服的劍藤拿著放在竹刀袋裡的『破壞丸』,匆匆忙忙出門去了。
  「路上小心,劍藤姊。」
  空空送她離開之後──
  「好了……」
  他心想道。
  接下來三天該怎麼過好呢──不,『該怎麼過日子』這個問題本來就是空空每天都在思考的事情。總之『不用去學校上課』、『不用去社團練習』讓他閒得發慌,不曉得該如何打發時間。
  因為沒有其他事可做,空空只好專心鍛鍊身體。其他能做的事就是看看書之類的。可是最初房裡準備好的書都已經看個大概了。看來空空是那種不是自己到書店選購就不會想主動看書的人。
  就這層意義來看,『劍藤出差』這件事對空空來說,也算是許久沒有的新鮮刺激──可是接下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如果要以『打發每日閒暇時光的刺激』形容的話,卻又太過危險了。
  空空是否也能應付這種現實狀況呢?
  如果應付不來的話也只是死路一條,說不定死亡對他來說可能還比較幸福。
  事情是發生在又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的傍晚時分。
  那是在空空把劍藤就算遲到也要做好的咖哩飯當作他留守的第一餐吃完之後的事。不過空空今天吃飯的速度比平時還慢──那也難怪,因為他吃完之後,接著就得餵『小狼』吃飼──不對,餵『小狼』吃飯了。
  由空空親自餵她吃。
  要是平常的話,『小狼』會被劍藤帶出房間,在一旁坐著看劍藤與空空兩人用餐。可是本來要帶『小狼』出來的劍藤今天不在家,所以她還待在房間裡。
  不是空空忘了把她帶出來。
  而是他不願想起這件事。
  之前看劍藤用加了牛奶的狗食去餵『小狼』,空空多少已經有些難以言喻的感受了。現在還得自己動手,又是另一番不同的滋味上心頭。
  簡單來說就是他不想做。
  關於殺怪人這件事,空空幾乎沒有什麼抗拒心理──可是他總覺得餵食『小狼』和殺死怪人是兩碼子事。或許這是因為現在空空可以輕易找到另一個不同的選擇吧。
  就像不想選右邊的話,那就選左邊。
  如果不想『小狼』吃狗食,那就讓她吃咖哩吧──就是這麼簡單。之前廚房完全都由劍藤掌管,所以沒辦法偷偷瞞著她給『小狼』吃狗食以外的東西。可是現在空空獨自留下來看家,他可以這麼做。
  條件都已經齊備了。劍藤不在,然後還有存放的食物可吃。
  空空也不是不知道不可以讓寵物吃人吃的東西,可是至少就他親眼所見,『小狼』的的確確就是人類──吃狗食反而才可能會吃壞肚子。
  營養當然也不夠。
  他不認為牛奶是那麼萬能的食物。
  那麼剩下的問題就是做好心理準備了──假設這三天都把空空吃的食物分給『小狼』吃,冰箱裡的食物肯定到中途就會不夠。
  劍藤做了很多料理給空空。可是反過來說,這就代表家裡已經沒有多餘的食材了。就算還有食材,空空也沒有能力做菜。就算打腫臉充胖子下廚,做出來的東西可能也和狗食沒兩樣。
  既然這樣的話,最後一天或許空空什麼都沒得吃……只能喝水度日。
  「…………」
  算了,喝水就喝水吧。
  空空這麼想道。
  關於『小狼』最後一天的食物,因為狗食還有剩下,應該不至於要逼她絕食──只是飲食水準早一天恢復原樣而已。大不了到時候自己也吃狗食就好了。
  這一段思考。
  到中間的思考都很正常。可是最後的最後,思路走向變成『要是沒普通飯菜可吃的話,「小狼」甚至於自己也只好吃狗食』。這部分的思考就是空空空之所以是空空空的原因。
  他已經失去自己外出買食材的念頭了。
  說是失去,其實應該是被剝奪。
  空空與外界的聯繫已經被切斷。對他來說,外面已經變成像是奇幻世界一般──所以在此預告,事隔三週之後,空空過不久將會再次走進那個奇幻的世界。

  6

  他曾經在畢業典禮上裝哭。他很努力哭,應該有成功哭出來。
  他曾經考試一百分,裝出很高興的模樣。他深信自己應該覺得高興。
  他曾經被朋友欺負,裝出很生氣的模樣。那時候他應該的確很生氣。
  他曾經打出再見全壘打,假扮出勝利姿勢。他一直很在意自己抬手的方法會不會很不自然。
  他曾經假裝對班導師做出反抗的態度,努力了好久才把心中對老師的歉疚給抹去。
  如今回憶起小學時代,空空所能想到的全都是這些『假裝』──根本看不見那個名為空空空的實體在哪裡。他心想那時候自己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小學生?
  彷彿完全一片空蕩蕩的。
  照這個意義上來看,也可以說他是個人如其名、表裡如一的小學生。如果真是這樣,那未免太令人厭煩。因為原本空蕩蕩的小學生現在竟然化身為透明人與怪人戰鬥。雖然他還是有實體,可是因為看不見,連外在都沒有,搞不好比空蕩蕩還更糟糕。
  更別說既沒有外在,裡面又是空的。那根本和不存在沒兩樣了。
  空空之所以會思考這些事情,是因為他在和『小狼』差不多年紀的時候,曾經想過自己是個什麼樣的小孩子,誰知得出的結論這麼令人不愉快。
  不過反正『小狼』那樣死氣沉沉的,就算想破頭也不可能知道她的情緒。空空把咖哩舀到盤子裡,然後備好一根湯匙。之前看她都是像狗一樣趴著吃東西,不知道她會不會用湯匙……也不對,她的雙手本來就被手銬銬在背後,就算會用也不能用吧。
  幫她把那副手銬解開嗎……
  再怎麼樣空空也沒這能耐。
  雖然空空不曉得怎麼洗碗筷(劍藤也說不用洗),可是他心想還是必須把這個盤子洗乾淨之後放到餐具架上收好。要不然可能會讓劍藤從盤子的數量與堆放方式的矛盾,看出自己給『小狼』吃了狗食以外的東西。
  劍藤先前已經嚴格叮嚀不可以亂餵『小狼』吃別的東西,要是違反禁令的話肯定是一頓好罵──可是現在的問題不是挨罵這件事,而是罵他的人手上有一把真刀。
  空空絕不是寧可冒生命危險也要給『小狼』吃咖哩──與其說是同情『小狼』,真正的原因主要還是因為他左右難安,再也看不下去了。
  至少在空空少年自己的認知中,他覺得『要小心不要因為做了這點小事,就讓人家以為自己是好人』──他這個人反而是用做好事的方式來勸誡自己。
  真是的。
  像他這種人到底要用什麼藥來救?
  無論如何,空空依照平常劍藤那樣,把咖哩盤與湯匙放在托盤上,然後一邊單手拿著托盤(雖然只是有樣學樣,但也有模有樣),一邊敲敲『小狼』的房門。
  當然沒有人回應。這也是想當然耳,這時候如果『小狼』回應的話才更嚇人。先前空空敲劍藤的房間無人回應的時候,曾經因為擅自走進去而發生一件天大的意外──說實在的,他一直對那時候的事情耿耿於懷,之後甚至再也沒有靠近過劍藤的房間──更別說更靠裡面的『小狼』房間了,這還是他第一次到這裡來──這次『小狼』不會正在房間裡換衣服吧,應該不會。
  不過為了預防萬一,雖然他想不出能夠設想到什麼情況,但還是預防萬一。
  「『小狼』,我拿飯過來了,再過一分鐘之後就要進去了喔。要是妳在做什麼事不想讓我看到的話,就趁現在先收拾好。」
  他這麼說道。
  說完之後,空空規規矩矩地在心裡開始倒數。他盡可能放慢速度倒數六十秒,說不定不是為了人家而是為了自己。
  他心理的陰影根深柢固,那種感覺體驗一次都嫌太多。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六十秒鐘。」
  唯獨最後的十秒鐘,空空是大聲念出來倒數的。想到自己這樣子就好像特種部隊即將攻進歹徒躲藏的房間裡似的,他的心情多少變得愉快些。不過這世界上恐怕找不到拿著咖哩攻堅的特種部隊吧。
  為了謹慎起見,空空又敲敲門說道:
  「我要進去囉。」
  說完之後他抓住門把,把門往內推開。赫然發現──

  7

  那是一間牢籠,一間鐵牢。
  如果是說用來關貓狗的話,那應該叫做籠子吧──空蕩蕩的房間裡除了原本既有的家具之外什麼都沒有,中間擺著一個大約二公尺立方大小的鐵製牢籠,而『小狼』就在裡面。
  她盤著腿,坐在鋪著軟墊的牢籠裡面。
  說些和主題無關的事情。空空其實不太了解這種盤著腿的坐法,他怎麼看都認為這麼坐不舒服──反而覺得兩條腿纏在一起,看起來好像會傷到筋骨。他同樣搞不懂的還有坐在椅子上翹二郎腿的行為。那麼做到底有什麼意義?就只是看起來很跩而已,坐起來似乎也不輕鬆。想要表現出不可一世態度的人都會那麼坐嗎?這麼一想,空空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心想可能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威風一點而已,說不定盤腿坐也是一樣的道理。就像熊要攻擊獵物的時候,會站立起來讓自己的身形看起來更高大一樣。
  請放心,事實上故事並沒有偏離主題。
  房間裡還有一個牢籠,被監禁其中的少女雖然身處囹圄,脖子上的項圈當然還是沒取下,兩手照樣被銬在背後──可是『小狼』唯一能夠自由活動的雙腳不是平時看到的『坐下姿勢』,而是互相交盤起來,也就是擺出『不可一世』的坐姿,而且兩眼還注視著從門口走進來的空空。
  目不轉睛地直盯著他看。
  一點都感覺不出來。
  該怎麼說呢?從她身上一點都感覺不出一絲被人當成狗看待的悲慘氣氛,或是置身於惡劣環境而痛苦煩惱的哀戚──完全感覺不到那些空空自以為會有的氣氛。
  原因除了坐姿之外,最主要的應該是她的表情吧。她的姿勢是盤腿而坐。而到今天早上還如洋娃娃般死氣沉沉、面無表情的『小狼』,如今帶著一種真的像隻狗般──像野狗一般,或者就如她的稱呼『像狼一般』的表情凝視著空空。
  唏囌一聲。
  她還對著空空舔舔嘴脣。
  不,她可能不是對空空,而是對他單手拿著的咖哩飯舔脣。
  「…………」
  空空看到她的表情,驚嚇地說不出話來,也沒辦法走進房裡一步。不管是任何人,有時候只要表情一變就會判若兩人──可是現在這種情況差別太極端了。
  『小狼』看著空空的表情充滿活力,彷彿死人又重新活了過來。空空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自己打開的是房間門還是通往魔界大門。
  「這是一場賭注。」
  彷彿要給空空的驚愕再添一筆似的,『小狼』說話了。
  她第一次開口說話。
  那抹聲音就像她這個年紀的女生一樣,如銀鈴般清亮可愛──可是那個鈴聲尖銳地嚇人,與劍藤那種少了一根筋似的和緩說話方式呈現出完全相反的對比。
  有人說寵物狗會像主人,空空覺得這句話根本不可信。
  「不過這只是沒什麼壓力的怡情小賭而已,要是輸了大不了再等下次機會──咱可是一隻小狗狗啊,早就已經習慣『等一下』了。咱說的『賭注』,就是指『你會拿什麼食物給咱吃』。要是你依照劍藤姊姊交代,拿狗食過來的話,咱就會放棄。咱會判斷你已經完全被地球鏖滅軍籠絡,繼續假扮成溫順的小狗。可是你拿來的是咖哩飯。咱這副狗模狗樣,你還傻乎乎地想把咱當成人類看待──好啊,接下來就是真的賭注了。就在你身上賭一把,讓你成為咱的英雄。這是一場賭上性命與人生的賭局。」
  『小狼』突然變得很饒舌,這麼說道。她一下子滔滔不絕地講了好長一段,所以空空完全沒聽懂她說了什麼話、講了哪樣事。他勉強能聽到,而且能理解的就只有一句。
  讓你成為咱的英雄。
  不,空空只是聽見了而已,還是不懂這句話。他完全搞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小狼』在說『醜惡怪俠』的事嗎?那套衣服被『重建開發』帶回去之後還沒送回來呢。
  「總之呢,空空老弟──」
  『小狼』說著說著,露出笑容。空空心想原來這孩子也會笑啊。
  「你還真不靈光……怎麼只拿咖哩來呢,咱的喉嚨可能會燙到耶。喝的、喝的,還要有喝的啊。」
  「咦?啊……是喔。嗯……我看看喔……」
  空空慌張地回應道。這是兩人第一次交談。空空這陣子完全沒有和年紀比自己小的孩子說話,他回憶從前和小孩對話的方式,自己以前是怎麼和兩個弟弟說話的?還有他在少年棒球隊的時候,記得教練曾經拜託他指導低年級學生,快想起那時候的事。不久之前他才因為回想起小學時候的事情,心裡覺得不愉快。現在又得再回憶一次了。可是他也很清楚,就算回想起那時候的事情對現在一點幫助也沒有。
  「喝、喝水好不好?現在煮水泡茶的話需要時間……啊,可是如果妳想喝茶的話……我現在立刻去煮。」
  雖然空空不懂得如何做家事,不過至少略知如何煮水泡茶。真的只是略知而已。可是『小狼』不要水也不要茶。她像個大人物似的緩緩搖頭。
  「……那妳想喝什麼?」
  「咱想喝牛奶。」
  『小狼』這麼說道。
  「雖然狗食難吃地讓人想吐,可是那個牛奶真好喝。」

  8

  空空一個沒注意,不小心用杯子裝了牛奶。不,他不是不小心,而是有謹慎挑選才拿杯子裝的,可是他確實疏忽了『小狼』兩手都被銬在背後。如果不能用手拿,那麼茶杯或是玻璃杯頓時就變成普通的桶狀物,不適合用來飲水。
  可是空空也不想再回到廚房,所以就變成『小狼』用餐時如果想要喝牛奶,空空就得拿著杯子微微傾斜來餵給她喝。
  至於咖哩飯,『小狼』則是依照慣例,把臉埋在盤子裡吃。
  空空總覺得用這種姿勢吃東西的話,狗食或是咖哩飯似乎也沒差了。可是『小狼』還是大口大口地吃著。
  「好吃、好吃、好吃,真好吃!啊──!真是棒透了!不曉得多久沒吃到人吃的東西!果然還是得吃米飯才活得下去啊!」
  看她吃得狼吞虎嚥,空空本來以為她會要求再吃一盤。回想起她之前的飲食生活,這種要求也是理所當然。可是『小狼』把盤子舔了一遍之後,並沒有提出要續盤。
  「多謝招待!」
  她只說了這麼一句就不吃了。
  這麼說來,即使她餓著肚子,用餐前還是沒忘記要說「我要開動了」。空空心想雖然她開口說話措詞隨便,可是本性或許還滿規矩的。如果稱之為『管教良好』的話,聽起來又像在形容狗狗一樣。
  順帶一提,她已經離開籠子了。
  那個監獄看起來非常堅固,不過看起來雖然堅固──堅固到似乎可以拿來移送重刑犯,可是籠子門的鎖是所謂的插銷鎖,只要雙手自由的話就可以從籠子裡把門打開。雙手被銬在背後的『小狼』當然沒辦法開門,所以現在打開籠子門讓她出來的是空空。不過繫在項圈上的狗繩還是綁在籠子上。
  空空本來在想是不是也應該把繩子解開,可是目前他只是這麼想而已,還沒動手解繩。空空這個人就是當不知道怎麼做才對的時候,就不會有任何動作。
  他之所以拿咖哩飯,而不是拿狗食給『小狼』就是因為他認為這樣是正確的。
  ……不過空空不知道這麼做最終到底是對還是不對──目前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的這個舉動對『小狼』來說是下注的對象,而且還讓她賭贏了。
  空空決定在收拾杯盤之前先聽聽『小狼』要說什麼。他的年紀還小,不曉得像這樣把洗碗筷的工作擺到最後,就會導致餐具慢慢在水槽裡堆積成山。
  「……呃,可以叫妳『小狼』嗎?」
  「…………」
  聽到空空這個問題,少女舔了舔嘴脣之後沉吟一會──然後這麼說道:
  「算了,這時候還是把本名告訴你吧。」
  「本名……?」
  「其實咱也不討厭『犬齒』這個名字啦,因為劍藤姊姊的關係才取了這個名字──雖然現在已經沒人用本名叫我了,不過用本名向你自我介紹倒也挺有趣的。」
  接著她報上自己的名字。
  或許是因為她的發音很標準吧,雖然姓與名聽起來都很陌生,可是空空一聽就知道漢字是什麼。
  「咱叫做左在存。」
  「……呃,我是──」
  「咱知道,你叫做空空空對吧?總覺得咱的名字和你的名字還挺像的。雖然只是字面上的感覺相像而已,可是這也是咱想在你身上賭一把的理由之一。賭徒總是會想要討個吉利嘛──你說對吧,空空老弟。」
  『小狼』──
  左在存咧嘴一笑,說出她的提議。對空空提出一場賭注。
  「要不要和咱一起逃跑?」

  9

  空空倒抽一口氣,不曉得該做何反應才好──他的腦海在一瞬間閃過許多念頭,思考那個提議的意思。逃跑?一起逃跑?這是什麼意思?不,『逃跑』這個字就只有『逃跑』的意思而已,中間沒有任何可以拿來當作比喻性用途的空間。
  空空一瞬間想到『這說不定是陷阱』。
  空空認為左在存對自己提出這種吸引人的要求,說不定是在測試自己對組織的忠誠度──可是現在就測試他的忠誠度不嫌太早了嗎?
  空空還沒辦法完全相信地球鏖滅軍的一切──目前只是對方單方面認為空空身懷『資質』而已。要是在這種時候設陷阱引誘,大多數的人肯定都會接受。如果把這種行為認定是背叛的話,以一個組織來說,地球鏖滅軍也未免太過小心眼。
  既然這樣,反過來看這個『邀約』就是真的了,可以推測應該是真的。當然了,空空沒有任何證據可以確認肯定沒錯──再說不管答案是YES還是NO,這個『邀約』都不是第一時間就能馬上答覆的。
  「妳說逃跑……要逃去哪裡?」
  所以空空暫時不回答,又繼續問下去──以十三歲的小孩來說,他的說話技巧還算不錯。可是相對地──
  「哼哼哼。」
  在存露出從容不迫的笑容。她也和空空一樣,心思比外表年齡更加深沉。
  而且空空愈來愈感到懷疑,在存到底幾歲?這個少女真的比自己小嗎?她身上有一種氣派,彷彿過去已經累積相當豐富的人生經驗了。雖然空空不確定究竟是人生經驗還是狗生經驗。
  「你還真是小心啊,空空老弟──這樣咱選你當夥伴才有意義。可是呢,步步為營雖然是好事,最初有一件事要讓你了解。」
  「……什麼事情?」
  「其實現在我已經在冒很大的風險了──要是你之後和劍藤姊姊或是其他人聯絡,向他們告密的話,到時候我就註定要被處分掉,可能會被殺吧。」
  「被……」
  空空反射性地想要重複這句話,但還是忍住了。其實就算重複說一遍也沒什麼,可是他確實完全沒有這層認知。
  「如果真走到那一步的話我也會坦然接受……咱賭輸了,就是這樣而已。不過就是咱太蠢,把身家賭在你身上。這就代表咱太心急,沒等到適當時機就行動了。」
  「……妳也要把我當成英雄是嗎?在存妹妹。」
  空空沒有用『小狼』這個稱呼,而是用名字叫她。他覺得既然在存已經報上姓名,就應該這麼叫她才合乎禮貌。如果這個名字已經沒有人用了,那就由空空來用吧。
  「妳也期待我當個英雄啊,可是……我想應該會讓妳失望,時機太不湊巧了。『醜惡怪俠』也還沒送回來──」
  「『醜惡怪俠』?啊~你是說第一天見面的時候,你身上那套噁心的衣服啊……沒關係啦,沒那東西也無所謂。你這樣一說我才想起來,真正重要的不是道具。英雄之所以是英雄的條件只有一項。」
  「一項……什麼條件?」
  「是精神。」
  在存回答地很果斷,彷彿這個答案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經決定好。
  「咱這個人似乎欠缺這種精神──劍藤姊姊她……也沒有。咱本來是希望你有才找上你的,不過都到這個關頭了,就算沒有也沒差了。」
  「…………」
  空空心想,到底有還是沒有?
  「而且希望你別搞錯,咱可不是單方面請你幫忙──只是找你一起逃跑而已。咱可不像地球鏖滅軍,先殺光你的家人然後又不惜下跪求你幫忙──咱是想和你結為盟友。」
  在存說這是互相幫助。這女孩怎麼知道牡蠣垣還有劍藤『不惜下跪請求幫忙』?
  是劍藤說的嗎──不對,劍藤不是那種會對『寵物』說話的『飼主』。那在存到底怎麼知道這項情報──空空想到一半,想到一個用膝蓋想就知道的答案。
  就算沒有直接告訴在存,可是劍藤與空空在吃飯的時候,在存一直在旁邊聽他們說話──雖然每次得到的情報都很零碎,可是只要耐心一一串聯起來,空空現在的情況幾乎都被她知道了吧。
  而在存就是知道了這些情報──才會決心賭這一把。
  空空暗想這女孩比想像中還更聰明,戒心反而因此變得更重了。他知道自己的腦袋不是很靈光,所以不喜歡與頭腦似乎很聰明的人打交道。
  就在空空看著在存吃狗食的模樣,心裡覺得不捨的時候,她已經一點一點地整理情報,等待機會來臨。
  等待劍藤出門,長時間不在家的機會。
  這叫他怎麼不害怕。
  「……在存妹妹。」
  「什麼事?空空小弟……咱是不是也該用『弟弟』來叫你比較好?你愛怎麼叫咱都無所謂,可是如果咱們要結為同盟的話,用同樣的方式稱呼比較有對等的感覺吧。」
  「不,稱呼方式……隨妳喜歡怎麼叫都可以。」
  「那就重來一次。什麼事,空空弟弟?」
  在存嘻嘻笑了幾聲,看起來似乎很愉快。要是內行的人看到,應該就會知道那是『嗜賭上癮』的人臉上常有的表情,可是空空身邊沒有這種人,所以他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如果這時候空空看出左在存有『嗜賭上癮』的傾向,之後的情況可能會大大地不同──可是他還只是把在存當成一個『耐心等待機會,冷靜又聰明的少女』而已。
  雖然一直聽她開口閉口都是賭局賭注,可是空空把這些話都當成與『戰略』有相同的意思──簡單來說因為他的年紀尚小,所以還不知道賭博的可怕。
  真的是用不著地球動手──
  因為賭博而家破人亡的人在這世界上不知凡幾。
  「呃……妳的情況我了解了,也知道妳冒著很大的風險。可是還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我不會要妳現在把所有事都說清楚,但是現在我想確認幾件事。可以嗎?在存妹妹。」
  「當然好啊,空空弟弟。」
  其實對於正值青春期的空空來說,他不太希望人家用『弟弟』來稱呼他。老實說他甚至難以接受這種叫法。可是既然自己已經先用這種方式叫在存,他也沒辦法拒絕人家。
  「要小心回答喔。根據妳的回答,我可能真的必須向劍藤姊報告這件事才行。」
  「嗄?怎麼,你這種說法──聽起來好像就算你拒絕同盟,但還是有可能選擇幫我瞞著組織,什麼都不說囉?」
  「那當然有……」
  空空話說到一半,忽然想到難道沒有這種選項嗎?或許這樣說不過去吧。空空沒有義務要幫在存隱瞞,反倒是這種禍根絕不可留……應該是這樣才對。
  「看來你還是不曉得這件事的嚴重性。總覺得你好像覺得所有事情都『無關緊要』啊。」
  「我、我才沒有這麼認為呢。真是沒禮貌。」
  不知道該說給在存說中心事還是踩到痛腳,空空慌了起來。
  他那句話原本是想警告在存,也就是言語中帶有威脅的意味,避免她說謊或是刻意欺瞞。可是結果受到警告的反而是自己。這下糟糕了。
  空空認為自己似乎果然沒辦法一邊說話一邊和這種腦袋靈光的人耍心機。他索性放棄,直截了當說道:
  「在存妹妹,妳到底是狗還是人?」
  「咱是人啊,就像你看到的一樣。」
  空空本來擔心在存會不會像那些聰明的人時常耍的手段,把話題岔開或是打啞謎給他猜,可是在存沒有這麼做。不過就算老老實實回答問題,也不代表她真的能夠相信或是沒有說謊。這世上也不是沒有老實的騙子。
  「在你眼中看起來,我應該就是人吧?」
  「嗯,沒錯。看起來──就是人。可是……」
  「可是除了你以外,其他人看到的卻不是這樣。除了你以外的人眼中,我就是一條狗……只要看看劍藤姊姊對待咱的態度應該就知道了……其實也不是只有劍藤姊姊這樣啦。」
  「……是嗎?」
  「你已經料到了嗎?答案和你想的一樣嗎?」
  「差不多……因為我看過『擬態』成人類的怪人,所以覺得就算有人『擬態』成狗也不奇怪──或者是『擬態』成人的狗……」
  「原來如此。」
  「我本來不知道究竟我和劍藤姊誰才『正確』,現在聽妳這樣講我鬆了一口氣,還好不是我有問題──而且妳說不是只有劍藤姊特別奇怪,我也放下心中的大石了。劍藤姊不是把人當狗看,而是把人認做是狗了啊。」
  「是啊,就是這樣──可是咱覺得這兩種情況其實沒差耶。」
  「差得可遠了……可是我明明沒有用護目鏡看,為什麼會看到妳是人形呢?」
  空空原本還在想要是有護目鏡就可以看到在存的真面目,其實他看到的就已經是在存的真面目了──只是原因不明。
  「護目鏡啊……咱認識的那群人把那玩意兒叫做『拒光穿透鏡』。你有點太心急囉,空空老弟。咱們照順序把問題一個一個解決吧……反正時間多的是。咱一直在等待逃脫的時機,所以你也稍微『等一下』吧。」
  「啊,嗯……對不起。」
  「不過呢,如果要先回答你那個問題,其實咱也不知道為什麼。三個禮拜前發現你看咱的眼神有異的時候,其實咱比你更著急,還以為是不是咱的『擬態』解除了呢。可是劍藤姊姊她還是一如往常。」
  「…………」
  「說不定是你根本不用護目鏡就能看到怪人的真面目吧?撇開賭注不提,其實咱一直在想如果有機會和你說話就要問個清楚。在你過去的人生當中都沒有看過怪人嗎?」
  「我當然沒看過那種東西……」
  應該沒看過。要是看到那種異形、那種神聖的存在應該不可能忘得掉。他敢保證,就算是嬰兒時期看到也絕對會記得。
  「這樣啊……嗯。」
  在存思考了一會兒,可是她似乎又改變想法,覺得現在不是深究下去的時候,只說了一句『對了』又把話題拉回原本的主題上。
  「現在咱想解釋一下為什麼咱有『擬態』能力,可以嗎?」
  「啊,嗯……妳請妳請。」
  站在空空的角度,他還是認為自己是以對等的立場,或是在年齡上比在存『稍長一些』的感覺與在存說話,可是就結果來看卻難免有落人之下的感覺。一部分的原因固然是由於聰明才智有差,但同時也是因為雙方對於地球鏖滅軍的所知情報多寡不同──空空一直到現在才知道自己使用的護目鏡叫什麼稱呼。
  另外的原因,可能就是在存那種粗俗的說話口氣與態度吧。難道自己被她的態度震懾了嗎?在存吃完咖哩之後,又恢復原本盤腿的坐姿。
  看起來好像真的很大牌。
  「不巧的是這不是咱天生就有的能力,而且也沒辦法控制。」
  接著在存維持她一貫威風八面的態度繼續說道:
  「這是地球鏖滅軍那些人任意玩弄咱的身體進行實驗的結果,他們竟然拿咱來重現『地球陣』的『擬態能力』。」

  10

  「不過實驗結果似乎沒有成功,因為三兩下就給你看穿了──哼哼哼,要是實驗失敗的話,打擊最大的應該就是我這個失敗品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也就是說他們改造妳的身體……?嗯?妳是指開發室的人──」
  難道是『重建開發』──也就是落雁動的手嗎?不,落雁只是負責宣傳工作,說不定沒有參與實驗本身。就算如此,落雁應該至少知道『小狼』的真實身分──
  「不,開發室層級的人不知道咱的事,因為咱是軍隊裡更內部製作出來的生物。到底該說是內部還是底部呢。在正式編制上不存在……咱記得應該是叫做不明室吧。」
  「……不明室。」
  「不過要說不存在的話,地球鏖滅軍本身就不是正式存在的組織……『茶餘閒話』與『重建開發』都不知道咱這個人。他們只是把咱當成一隻『狗』,一隻和劍藤姊姊搭檔的『狗』。」
  在存說著,柔和地笑了一聲。空空發現她的說話語氣粗歸粗,稱呼劍藤的時候總是不忘加上『姊姊』兩字。稱呼空空的時候一開始加的是『老弟』,現在則變成『弟弟』了。
  「妳和劍藤姊……是什麼關係?」
  「嗄?還會有什麼關係。剛才不是說過了嗎?咱們是搭檔──有時候咱還會和她一起並肩作戰,咱倆還曾經合力打倒怪人咧。」
  「……原來妳有戰鬥能力啊。」
  「也不是啦。咱的工作就和狗狗一樣負責搜索。再說劍藤姊姊她也沒什麼戰鬥能力啊,只是『破壞丸』厲害而已。」
  「是這樣嗎?我聽說『破壞丸』是裝電池運作的,劍藤姊懂得如何使用那把劍,應該很厲害啊?」
  「你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耶……也不對,是他們什麼都沒告訴你吧。看來必須花點時間從零開始講起了,到底該如何是好呢。」
  在存擺出有些驚訝又無奈的動作。她沒有瞧不起空空的意思,反而還站在他的立場多有體諒。可是聽她這麼一說,空空才覺得自己真的對一切都一無所知。
  自從空空失去家人、學校被燒之後已經過了三個多禮拜,可是他覺得自己在那一天之後似乎一直都在原地踏步。即便曾經踏出過一步,或許也只是為了踐踏怪人、為了殺戮而踏出的一步。
  不過從這層意義上來說,在存真的很有耐心。她還願意為了一無所知的空空從頭一一解釋給他聽。之前在存也說過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看來她說很習慣『等一下』並非只是修辭上的形容,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基本上咱們的組織很仰賴那些最先進技術……就拿『破壞丸』來說好了,那是一種全自動砍人機器。只要拿著那把刀,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偉大的劍豪。唯一需要的就只有緊握著別讓刀脫手的力氣而已。順帶一提,我的道具就是這個項圈……」
  在存抬起下巴讓空空看見項圈。要是她雙手自由的話,應該會用手指給他看吧。
  「開發室那群人大概以為自己是用一隻狗來做實驗吧……因為『這玩意兒就是這麼用』。咱也常常拿來用,挺方便的。你的道具叫做『醜惡怪俠』是嗎?就是那套緊身服。那套衣服應該也是所有人都可以使用吧?你也不是受過什麼訓練,很熟悉如何使用那套衣服才能變成透明人的。」
  「……也對。」
  「咱也不清楚開發室裡面到底在做些什麼事……看到他們做出可以讓人變透明的衣服,咱同樣不得不大吃一驚啊。」
  「……縱向行政。」
  空空喃喃說道。他這麼說沒有什麼惡意,也不是有什麼不滿,只是認為地球鏖滅軍內部與其說缺乏聯繫,根本是部門之間關係不睦吧。
  與其說是關係不睦,又不如說是互相交惡。
  這種狀況在規模龐大的組織時有所聞,可是空空少年對於世間與社會還不了解,對他來說這種事聽了總覺得不舒服,一想到自己就是組織當中的一分子就更是如此。
  「不是不是,地球鏖滅軍的橫向聯繫還沒糟到這個地步。只是咱『犬化』以後就不知道之後開發了哪些新技術而已。『拒光穿透鏡』的事情……就是你說的護目鏡,也只是因為咱是實驗體,所以才會知道。」
  「實驗體?那是什麼意思?」
  「想一想應該就知道吧。像你這樣遇到一件事就問一次,咱可傷腦筋了。稍微動動腦嘛。咱參與的可是『擬態』的重現實驗喔,怎麼可能不知道『拒光穿透鏡』的事。」
  「…………啊~~說得也是。」
  空空只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這種事根本不用思考,憑著想像早該想到了。
  「妳在『擬態』之後還必須要用『拒光穿透鏡』看出妳的真面目才行吧。」
  「沒錯。不過這麼一來就變成類似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了──開發室與不明室確實沒有合作關係,反倒可以說不明室竊取了開發室的技術……可是如果咱這樣說的話,空空弟弟就會愈來愈不信任地球鏖滅軍吧?既然找你一起逃跑,如果你不信任地球鏖滅軍的話,咱當然是舉雙手贊成。可是咱不想刻意引導你對軍隊的印象。」
  咱只是想要逃跑而已,不是對地球鏖滅軍的行動本身有什麼意見啦──在存接著這麼說道。空空感覺她的態度與其說是輕浮,應該更像是滿不在乎的心態。
  在存表現出彷彿一副『無關緊要』的態度──不過她的『無關緊要』與空空不同,單純只是像賭徒那樣,輕易就能把自己的生命拿來當賭注。
  「空空弟弟,組織這種東西是很麻煩的──要是發展到一定規模、太過龐大的話,就會變得黑白不明,變成一個不分是非對錯,只顧著往前衝的集合體而已。光憑組織個人的意志已經無法修正方向,而且沒有一個人清楚整個組織到底是什麼模樣。地球鏖滅軍也是一樣,就算每個細部都井然有序,可是咱認為整個組織已經失去平衡,所以部門之間的聯繫合作才會出問題。組織裡大家都各有各的想法意見,內部根本各自為政……自從『巨聲悲鳴』發生之後就更嚴重了,就連咱這隻『狗狗』都看得出來。所以這陣子和地球戰鬥才一直落於下風。」
  「…………」
  「其實咱在想,要是像這樣不經意地一再說組織壞話,空空弟弟是不是就會願意當咱的幫手?看來好像不會喔,完全不會喔。你真是厲害耶,根本一點都沒反應嘛。不過站在你的立場,應該比咱更不在乎這些事吧。總之咱想說的是那些傢伙任意改造咱的身體,咱對這件事其實耿耿於懷,一直懷恨在心。」
  在存說得很白。其實之前就有這種感覺,空空也很敏感地嗅出異狀。講了這麼久,左在存這時候終於明明白白地把她對地球鏖滅軍的『敵意』──也就是恨意親口說了出來。
  「咱不像空空弟弟和劍藤姊姊那樣全家都被殺光……其實咱的家人就在不明室,那傢伙根本不是人,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拿來當白老鼠。她自己可陶醉得很,認為她為了對抗地球犧牲自己,可是犧牲的不是她而是咱耶。那個老媽真是瘋了──不過也多虧她的英才教育,咱的智商才會這麼高。因為她在咱身上瘋狂亂投智慧藥物嘛。」
  「親生母親竟然做出這種……」
  空空心想,聽了這種事之後應該要覺得同情吧,可是他卻同情不起來。當他聽說劍藤也和自己一樣家人也被殺害的時候也是這樣──看來這個名為空空空的自我,對他人的不幸反應很遲鈍。
  沒辦法與別人的感情同調。
  沒辦法同情別人。
  可是從理論上來看,他這樣說不定很合理……所謂的同情就是指相同的感情,所以才叫做『同情』。可是不為感情所動的空空當然不可能和別人一樣有相同的感覺,他的內心過去從來不曾為了他人有任何波動。
  「咱不是說了嗎?規模龐大的組織都是不顧善惡、不存在任何倫理道德的。咱的老媽腦袋也不是特別瘋狂,只是一般程度的瘋子而已。就算特別針對這一點也沒啥意義。」
  「…………」
  「啊──糟糕。咱本來不是要談論老媽的,結果連恨不恨這種無關緊要的話都說出口了。重點不是這個──咱希望空空弟弟明白,其實咱老早就已經厭煩地球鏖滅軍,之前就一直找機會想逃出去了。」
  等待的時間確實比預料中還更久,不過咱相信像你這樣的英雄總有一天會出現──在存這麼說道。這句話空空只是聽聽而已,沒放在心上。可是就算空空不是那種特別敏銳的人,他也應該可以察覺在存有一種賭徒特有的『樂觀心理』,輕易就會相信這種毫無根據的希望,翹首等待英雄的出現。
  這不是智商高不高的問題。
  而是空空有沒有生物特有的危機意識的問題──他和左在存往來的時候,應該要有更深的危機意識才對。
  「咱說的之前,就是半年前被劍藤姊姊收養之後的事。不明室那些傢伙利用咱,讓咱參與劍藤姊姊的動物治療。一方面應該也是最終測試吧,所以才會連室長牡蠣垣都瞞在鼓裡,祕密進行實驗──可是那就是咱的機會。」
  「……意思就是雖然妳置身在軍中,可是又沒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分……對妳來說,待在把妳誤認為狗而不是人類的人群身邊就是可乘之機嗎?」
  「嗯……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啦。這是測試擬態能力的實驗,所以變成這種狀況其實也很正常……咱之前從不曾像現在這樣和別人討論過自己的『擬態』,可是把自己不能控制的東西稱作能力實在說不過去,也不像怪人那樣是一種『生態』,或許最多只能稱為『體質』比較正確吧……」
  「在存妹妹,妳只想要逃跑而已嗎?」
  「嗄?」
  空空也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問得突然,果然在存似乎也吃了一驚,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她的表情不是因為被意料之外的問題嚇了一跳,而是因為察覺到這個問題帶著幾分責備的含意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你要我懷著滿腔恨意毀掉地球鏖滅軍嗎?拜託別鬧了好不好……你以為咱是幾歲的小孩啊?」
  「不曉得,妳幾歲?」
  空空趁這個好機會開口問了,他一直想知道在存到底幾歲。事實上他也曾經暗暗擔心(期待?)莫非在存比自己還年長。
  「咱九歲啊,比你還小四歲。」
  「是嗎……九歲啊。嗯,就和外表看起來一樣嘛。」
  因為在存的回答實在太正常,空空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就算是說謊也好,真希望在存這時候好好嚇他下──不過才九歲口才就已經這麼好,這也已經夠嚇人了。
  英才教育是嗎?
  「實驗成功……開始有成功跡象是在兩年前,所以應該是咱七歲的時候吧。然後半年前咱成了劍藤姊姊的『寵物』,就是『巨聲悲鳴』剛發生後不久的事。」
  「半年的時間……這段時間妳一直只吃狗食維生嗎?」
  「嗯啊,咱不是說過嗎?很久沒吃到人吃的東西了……咱和劍藤姊姊兩個人生活的時候雖然也不是沒機會偷吃冰箱裡的東西。可是呢,要是因為偷吃東西被識破,那也未免太無趣了。」
  「…………」
  一個人,而且還是正值發育期的小孩子,在長達半年的期間只靠一天兩餐的狗食與牛奶活到現在。這真是太駭人聽聞了,簡直就是虐童──雖然空空心裡這樣想,可是這個狀況連『簡直』都不是。因為實際上逼得她不得不過這種生活的人不是劍藤,而是在存那個待在不明室的媽媽。
  即便聽說了這件事、知道了這件事──
  空空還是一點都不覺得同情。想到自己反而打著『要是假裝同情,被這個直覺似乎很敏銳的孩子識破演技的話就不好了,乾脆別做什麼反應了』的主意,他覺得自己真是差勁透頂。
  「好了,空空弟弟。咱就來回答你剛才那個問題──咱就只是想逃跑而已,你有什麼意見嗎?」
  「不,我不是想抱怨什麼……沒有什麼意見。如果讓妳覺得不高興的話是我不對,請接受我的道歉。我想表達的其實是相反的意思。我只是認為如果在存想要報復地球鏖滅軍把妳當成白老鼠的話,說什麼我都不能幫妳,不能和妳結為盟友。」
  空空老老實實地說道。他認為把心裡的話老實說出來就是對這個少女最誠摯的禮貌。如果這個少女真的把自己這種人當成期盼已久的英雄的話──
  「老實告訴妳,在存妹妹。我覺得妳的提案沒什麼吸引力,妳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想要逃離地球鏖滅軍這個主意太異想天開嗎?」
  空空認為自己剛才說的話對在存來說應該,讓她非常失望或是掃興,可是在存毫不動搖,只是這麼回問他。她願意聽聽空空的意見。
  「還是你覺得咱不值得相信嗎?不,說得也是。你怎麼會信得過咱呢?了解,是咱太不小心了。咱現在就想一個可以讓你信得過的方法──這也沒什麼,咱心裡還是有備案的。」
  「啊,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妳被人當作實驗的白老鼠,到現在還不得不過著悽慘的生活。和妳相比起來,我就算逃出去也沒什麼意義……」
  雖然這是空空思考之後得出的結論,可是實際說出口之後,他才意外發現這個意見真是消極。消極又怯懦。使得他說到後面,語尾愈講愈沒力。他覺得很擔心,不曉得在存看到自己厚臉皮地說出這種話之後有什麼感想。可是話都已經說出口了,他還是要說完。
  「呃……我剛才已經提過,所以妳應該也知道吧?我的家人全都被殺光,就讀的國中也被燒掉。失去家人學校,和我相關的人應該已經所剩無幾。那些僥倖逃過一劫的人也被那個『蒟篛』的人殺掉。我已經沒有認識或者能夠依靠的人了。」
  「…………」
  應該已經展露出健談本性的在存此時卻不發一語。這是因為她完全把空空誠摯(?)的話語聽進去了嗎?或者是看到空空淡淡地提起『與自己有關的人全部死光』,就好像在介紹自己畢業於哪個學校一樣,被他的異常給嚇到了呢?空空無法光憑她的表情判斷。
  「也就是說即使逃出地球鏖滅軍,我也沒有未來。我無處可逃……或者應該說我無處可歸。」
  「就算這樣──」
  在存終於開口了。
  「就算這樣,地球鏖滅軍徹底剝奪了你的歸宿,你根本沒理由繼續待在這裡啊。」
  「那可不。在這裡有飯吃,還能繼續生活。我覺得這就很重要了。」
  「……也是。」
  在存寂寥地輕笑一聲,低下頭來。如果她想反駁的話應該還是可以反駁,可是她已經放棄了,覺得反駁也是枉然──沒錯,應該很少人聽了空空這番話之後,還能對他說『不,絕對不是這樣』。
  再說對一個能夠平心靜氣和殺害自己家人凶手同居的少年,本來就已經沒什麼話好說了──說實在的,在這段同居生活中,彷彿置身地獄一般的人其實是劍藤。
  「可是就算待在地球鏖滅軍,也不保證一定能夠長命百歲耶。老實說,你應該知道這個組織相當不正常吧。要在這個團體中過得幸福快樂根本是作夢。」
  「但還是可以活得下去。逃到外面去的話,我沒有自信可以一個人過活。我當然也想過得幸福快樂,但沒有渴望到願意為此橫屍街頭。」
  「……那就是說,空空老弟沒辦法和咱結為同盟囉。」
  「也不是,我沒這麼說。」
  空空之所以立刻就能回答在存的問題,只是因為他已經決定要說這句話才答得這麼快。這對他來說絕對是一大幸運。要是空空拒絕結盟的話──他雖然完全沒想過已經把底牌都亮出來的賭徒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可是只要想一想,至少應該會知道在存不會乖乖讓他走出這個房間吧。
  就算她身上綁著狗繩。
  就算她的雙手被銬在背後。
  要是空空還記得左在存是劍藤犬个的『搭檔』──應該就會知道吧。
  「雖然不能和妳一起逃,但我想幫助妳逃走。」
  空空表示想幫助在存逃走。既不是積極的『我來幫助妳吧』,也不是消極的『要我幫妳也不是不行』──而是『我想幫助妳』。
  「打個比方,如果說我帶妳這隻『狗狗』出去散步,然後在那裡不小心放開狗繩,讓狗狗跑掉了──」
  「……這麼隨便的計畫咱完全不贊成……不過對提案本身倒是沒意見。也不是,對咱來說,你這個提案當然是求之不得……嗯?等一下喔,空空弟弟。這樣做你有什麼好處?」
  「有什麼好處?」
  那是什麼意思?空空壓根連想都沒想過。好處、利益。對了。如果不收取這種東西的話,他的動機就不成立了。就連自己都覺得奇怪,看在別人眼中應該更不可思議吧。既然這樣就得好好想一想,到底好處是指獲得什麼。也沒什麼好處啊?不,如果好處是搏得道德美名如何?
  「如果幫助一個可憐的年幼女孩擺脫成為實驗白老鼠的不幸,我就會覺得自己應該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非得要做到這種地步,我才會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就是這樣。」
  「……嗯──」
  在存抬頭看向天花板,似乎難以接受這種說法。如果她的雙手能自由活動的話,兩隻手臂應該會交抱在一起吧。空空也不明白煩惱的時候抱著手臂的動作究竟有什麼意義,可是這個動作看起來也有點在擺架子的感覺,所以他不太喜歡。
  「不……這也算合理吧。說不定對人類來說,這種自我肯定才是最大的好處。狗狗可不了解人類這種矜持。」
  「矜持……其實也沒這麼誇張,我只是──」
  「OK,好了。你不用解釋,反正說了咱也不懂。既然決定了,就快點繼續討論吧。老實說其實咱也想救你一把……單方面要你幫忙的話,咱心裡過意不去。而且咱們倆同病相憐,扔下你自己跑掉感覺也不太好過。可是咱不能為了這一點理由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就算不覺得自己是個好女人,咱也無所謂。」
  「嗯,我覺得這樣就對了。妳不用擔心我,沒事的。」
  「……你這種自信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到底是從何而來的自信、建立在什麼根據上。在存說的話好像有意打探,但其實她只是在自言自語。
  自信?空空怎麼可能有什麼自信。所謂的自信,在字面上就是相信自己──可是這十三年來,空空一直用卑劣的人性矯飾一切、假扮的演技甚至連自己都騙。他怎麼可能信得過這樣的自己。
  或者他是為了未來──不管是不久的未來還是遙遠的未來,為了總有一天能夠打從心裡相信自己──所以此時才想要多行善事吧。如果真是如此的話就好了。

  11

  「然後呢?我應該怎麼做?剛才妳說我的提案很隨便,一句話就打了回票,還有其他方法嗎?」
  「這個嘛……咱是想了很多啦。只是這三個禮拜來,咱絞盡腦汁想的都是如何和你一起逃跑的辦法……那些主意全都得放棄了。其實也不是報廢,只是暫時擱在心裡,所以如果你改變心意的話隨時告訴咱。還來得及的話,咱會應付的。」
  「嗯,我知道了。」
  說是這樣說,可是空空覺得在存只是白操心。他應該不會改變主意,應該不會。
  「這個任務說不定比兩個人一起逃跑更困難。如果沒有後顧之憂,只要對地球鏖滅軍拍拍屁股就走的話,在某種意義上也挺輕鬆的。可是現在還得考慮事後不要給你留下麻煩,讓你可以毫無芥蒂地繼續留在地球鏖滅軍裡。」
  「多少挨幾句罵也無所謂的。因為我們要做的事的確會挨罵。」
  「就算做了該罵的事,但之後可能不只是『挨幾句罵』就能了事。搞不好還會被那個『破壞丸』在脖子上來這麼一下呢。咱先告訴你,『破壞丸』可是不受人控制的。」
  「……妳說過那是全自動砍人屠刀吧。」
  「說是這樣說啦,咱也不知道劍藤姊姊會做何反應……對劍藤姊姊來說,咱充其量只是一條『狗』而已嘛。對機動室那些人來說也是一樣……所以可能不會變成什麼大問題。或許就只是劍藤姊姊討厭你,然後就這樣結束也說不定。」
  「…………」
  「可是不明室那些人……應該沒這麼容易就能打發吧。」
  「在存妹妹,妳覺得呢?那個不明室的人們應該不知道我已經識破妳的真實身分了吧?他們應該無從得知吧?既然這樣,就算我把妳放掉,應該也只是『放掉一隻狗』而已。」
  「他們可能會這樣想……可是事與願違的可能性也很高。要是不明室的人知道你『可以看見』怪人,咱認為到時候他們應該就會懷疑你是不是沒有『拒光穿透鏡』也能識破咱的身分。」
  「但他們沒辦法證明,對不對?只要我說『看起來不是』,他們應該也不能指我說謊吧。」
  「你有信心挨了一針自白劑也能不吐實嗎?」
  怎麼可能。
  完全沒有。
  「就算不明室不會對備受期待的英雄幹這種事,但是他們剝人指甲的時候眼睛可是連眨都不眨一下喔,就算一個人有二十片指甲也照剝不誤。測謊器那關你可能瞞得過去……可是你能對抗疼痛嗎?你應該也不想為了保護我吃那種苦頭吧?」
  「是啊。」
  空空誠實回答道。這時候如果他能發誓『我死也不會把妳供出來』的話,人際關係就會輕鬆許多了。
  「那我該怎麼辦才好?在存妹妹,我要怎麼樣才能幫助妳呢?」
  「真沒想到人生當中竟然會有人問這種怪問題……你等一下喔,咱想一想。如果要行動的話,咱想在今天動手……」
  「今天?為什麼?劍藤姊出差三天耶。」
  「是啊,咱知道她出差三天,沒有搞錯日期。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在劍藤姊姊與牡蠣垣還在飛機上,不容易聯絡也不方便行動的時候展開計畫。因為在逃亡的時候還是最怕遇到機動室……最好的情況是在機動室察覺之前,咱就已經逃得無影無蹤。萬一驚動『蒟篛』出手的話,咱的小命一下子就不保了。」
  在存後來似乎想到什麼,還特地補上一句話『不是狗命而是人命喔』。
  「嗯──好吧……最後再問一次,空空弟弟,你真的不逃嗎?對你來說,這應該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喔。將來哪一天就算你想要逃,到時候也不見得剛好有像咱一樣的人願意和你結伴逃跑。或者──你在這裡待太久,可能也會沾染他們的習氣,變得和他們一樣。說不定會像劍藤姊姊那樣,腦袋的螺絲掉滿地喔。」
  「沒關係,到那時候再說吧。與其擔心未來,不如顧好現在。而且我覺得如果變得和他們一樣的話倒也樂得輕鬆……反正我自己一個人也活不下去。等我長到二十歲左右,有了謀生能力之後再來考慮吧。」
  「……好,那計畫大致就底定了,就是這場賭局中的戰略。可是坦白說,基本上這個計畫就只是讓咱逃離軍隊,沒有顧到你或劍藤姊姊,只有最低限度的安排而已。這樣你也接受嗎?」
  「沒什麼顧慮我就不提了……我希望妳能為劍藤姊多想一點。雖然她把妳當成狗狗看待,但那也是因為妳『擬態』成狗的模樣。而且回想起來,我覺得她很辛勤在照顧妳喔。」
  辛勤到旁人看了都會覺得嫉妒。空空這麼說道。
  嫉妒?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在這段話當中用上這個詞。
  這真的是我說的話嗎?
  「所以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妳想一個計畫,盡量別讓她難過。希望妳照這樣去修改作戰計畫……要是我這麼說的話,妳會不會覺得我這個人很善良?」
  「你就是個善良的人啊。」
  在存的手雖然被綁在身後,但還是很靈活地聳聳肩膀。
  空空這時候心裡也想著要真是這樣的話該有多好。
  他懇切地這麼希望。

  12

  左在存提出的計畫很簡單,算不上多有創意。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不需要什麼創意,反而愈是循規蹈矩,成功的機率才愈高。
  談起計畫概要大致如下,他們會對地球鏖滅軍這麼謊稱:
  在劍藤犬个,也就是『千刀萬剮』外出不在期間,空空空依照吩咐在吃完晚餐後打算拿狗食給劍藤的寵物『小狼』吃,這時候突然發生意外狀況。放出籠子的『小狼』突然露出真面目──過去看起來是隻『狗』的她突然變成人類少女的模樣。現出凶狠獠牙的她要脅空空,要他帶自己到外頭去。她把空空抓住當成人質,逃離高樓公寓。然後逃到沒人找得到的遠方之後才釋放空空──這時候空空要聯絡軍隊……應該說打給之前劍藤告訴他有急事時聯絡用的電話號碼,把在存逃亡的事情告訴地球鏖滅軍。這就是整個計畫的步驟。
  「……妳逃亡的時候應該不需要我同行吧?把我留在公寓,自己一個人逃跑的話對妳來說也比較輕鬆不是嗎?」
  「如果只考慮到咱的話,這麼做或許比較好。可是這樣的話,你要怎麼交代咱成功逃脫前這幾個小時內,為什麼你都不聯絡總部?如果不介意咱把你傷到動彈不得的話,就讓咱把你的手臂給折了。可是你應該不願意吧?」
  「的確不願意。」
  空空點頭說道。他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打腫臉充胖子,誰願意吃痛?
  「所以咱要把你一起帶走,理由是『逃到安全地點之前用來自保的人質』──這樣的話,咱帶著你一起行動也不會顯得不自然,對吧?」
  「嗯……也是。可是我應該會變成妳的累贅。」
  「是啊。要是咱當真採用這種計畫的話,其實會先宰了你再離開啦……這一點應該還可以呼攏過去。要是有人懷疑『為什麼「犬齒」沒有殺了空空空?這樣應該比較容易脫身』,答案就說是回報劍藤照顧的恩情。有人問起你的話就這麼說吧。」
  「嗯,我知道了。」
  空空嘴上這麼回答,心裡卻在想實際上在存不殺自己的理由到底是什麼。她之前明明有機會這麼做──不,就算是現在,殺了空空應該還是對她比較有好處吧?
  好處……特別、道德。不,絕對不是因為這個理由。
  行動不受倫理道德規範的人說不定不是只有空空而已。
  「對了,要用這套計畫的話,劍藤姊就會知道妳的真實身分,這樣好嗎?」
  「沒關係。反正要是咱逃跑了,她早晚都會知道──而且現在、就在剛才,咱可是接受了你的請求喔,空空弟弟。只要照這個計畫進行的話,劍藤姊姊在組織內應該就不會有什麼責任吧。」
  「……呃,為什麼不會有責任呢?」
  「哎呀,就是說……抱歉,咱現在的口氣好像變成和一個傻瓜說明事情似的。咱絕對沒有把你當成傻瓜看待喔。就是說,如果咱維持『狗狗』的擬態逃跑的話,劍藤姊姊身為飼主的能力就會受到質疑。可是如果咱變成『人形』逃跑的話,要扛責任的就是瞞著咱是人類的事實,把咱交給劍藤姊姊的不明室那群人。因為要是不明室據實以告的話,劍藤姊姊和牡蠣垣就不會讓咱和一個新人獨處了。」
  「原來如此……然後我只要假稱發現妳真實身分的時間點是今天兩人獨處之後才知道,而不是三個禮拜前……也就是一開始就知道。這樣就可以了吧?」
  「沒錯。與其扯謊說『狗狗跑掉了』,稍微對真相有一知半解的認知應該會更有說服力。而且看穿咱的真面目也一定會讓你在組織裡更有『價值』──他們應該也不敢隨便對你動粗,用什麼下藥或是拷問之類的手段。只不過──」
  在存用叮嚀的口氣說道。這句話她從一開始就一再重複,聽得空空耳朵都快長繭了。
  「話說在前頭,如果這樣他們還是對你逼供的話,那就別管了,把一切都招了吧。你認為性命比較重要,活著才是一切。這是咱能給你的誠意。不用管咱是不是已經平安逃脫──明白嗎?」
  「嗯……可是『放妳逃跑』的罪責應該比『被妳逃掉』還更重吧?我覺得就算自首,他們應該也不會酌情量刑。」
  「是啊,就算被當場處決──即判即決,當場被一刀兩斷也不足為奇。可是這樣至少好過被地球鏖滅軍拷打。」
  「…………」
  「你知道被他們活捉的怪人是什麼下場嗎──就算有機會知道,咱勸你還是別知道比較好。更不要去想什麼那些怪人當中說不定還混雜著一般平民,普通一定會搞到神經衰弱。你會覺得很羞恥,這世上明明有這種現實存在,自己怎麼還這樣悠悠哉哉地活著。」
  覺得羞恥──那比吃痛更糟糕。空空也不喜歡這樣。
  「那麼最糟糕的情況就是我的謊言馬上就被拆穿,然後我被殺,在存妹妹也沒逃掉,被組織逮回來是嗎?」
  「不,那是倒數第二糟糕的情況。真正最糟糕的情況是連劍藤姊姊都被當成共犯,三個人一起被做掉。不過咱認為應該不會走到那一步……」
  劍藤會被殺。空空完全沒設想到這種情況,他還以為劍藤頂多只是挨一頓罵而已。就像第一天看過幾次那樣,只會被『茶餘閒話』斥責幾句而已。
  「你想得太簡單了。劍藤姊姊已經出過好幾次差錯了喔……最嚴重的就是她沒能預防『巨聲悲鳴』發生。」
  「可是那應該不是劍藤姊的錯啊?」
  「就算錯不在她,可是她有責任。大人的社會不就是這樣嗎?」
  「大人的社會……」
  劍藤自然比空空或在存年長,可是在一般世人的眼光來看,她應該還不算是『大人』才對──難道問題不在這裡嗎?
  該怎麼辦?空空捫心自問。要是真的為劍藤著想,這場逃亡計畫是不是應該取消比較好?不,不是這樣。空空立刻就得出結論,不應該取消。
  劍藤把一個年幼的少女錯當成一隻狗。她受到欺騙,把人看成狗,還一直餵人吃狗食──她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被迫參與這個宛如一場鬧劇般的實驗。
  空空覺得這樣很不應該,至少很不正當。
  劍藤是打從心裡疼愛『小狼』,就是因為這樣才更讓人心痛──她絕對該退出這場喜劇的舞台。
  就像飢皿木博士所說的一樣,自己只是有這種想法,但是心裡一點感覺都沒有。可是為了要推翻這樣的自己,空空強烈地認為非得救劍藤不可。
  「……嗯。看來似乎無法排除所有風險,不過這也是莫可奈何。之後的事我會想辦法,在存妹妹妳什麼都別管,儘管逃跑去吧。」
  「別太強人所難了……還要咱什麼都別管,咱怎麼可能不擔心嘛。你說要想辦法,有什麼辦法可想?」
  在存驚疑地看著空空。該怎麼說呢,或許可以形容她的眼神就像數學家看著某個人說『結果只有中獎與落選,所以機率是二分之一』或是『先抽籤比較有利』一樣。
  「算了。咱不是在父母的關愛下長大,所以其實對這種事超不習慣……不過這也算是對你展現誠意的方式。那咱就接受你的心意了。」
  說完之後,在存就像是一隻黏人的小狗狗一樣,汪嗚地叫了一聲。
  這算是某種殺必死嗎?

  13

  計畫一旦定案,兩人很快便展開行動,應該說不快不行。任誰應該都會認為逃獄、逃亡最好是在夜晚天色變暗之後行動比較好,可是根據在存的計畫,空空『必須』在『晚餐時間』發現原來『小狼就是左在存』,所以太晚反而顯得不自然。
  感覺兩人似乎已經談了很久,可是實際上加上在存吃咖哩的時間,大概只過了一個小時左右。現在的時間是七點四十五分──時值六月,天色還稱得上有些微亮,可是他們沒辦法等到天完全暗下來。
  所幸外面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開始下起雨來了。
  過去空空對梅雨一直沒什麼感覺,既不喜歡也不討厭──因為下雨就不能練習棒球,大多數的隊友都討厭下雨,所以從前空空也就配合他們的說法,說自己討厭下雨──可是他想從今以後或許要試著喜歡雨天。
  順帶一提,這一場雨──
  被在存『當成人質強行挾持』的時候,空空少年當然還不知道──今晚這一場雨帶給他的幫助可不只是『所幸』這句話就能形容的。
  「是不是應該拿把傘?」
  結果他還在擔這種日常雞毛蒜皮的心。
  「我想雨傘應該是收在玄關的某個地方……劍藤姊平常應該有用。」
  「你別傻了,咱們怎麼可能拿雨傘?他們可能會懷疑『這種緊要關頭的時候還帶傘,太不自然了』。」
  「會不會想太多了?我覺得要是這樣神經兮兮的,反而可能會失敗。」
  「哪有太神經質導致失敗的啦!」
  「我想應該有喔……可是妳說的或許沒錯。那我最好把鑰匙卡也留下來。只是玄關與公寓的出入大門都是自動鎖,我回來的時候就進不了家門了……」
  「是啊。總之要裝出毫無準備就被咱帶走的模樣。鞋子……算了,穿個鞋子應該沒問題吧。」
  「好吧,說得也是。」
  「你走前面。」
  「嗯?」
  「這棟公寓只要出了走廊,外面到處都是監視器喔──你是被挾持的人,跟在咱後面走未免太奇怪了吧──這也是為了預防萬一。」
  「……好吧。」
  其實根本用不著這麼小心翼翼的。當初劍藤和牡蠣垣把他『挾持』到這裡來的時候,他們根本沒有做出什麼帶有威脅意味的行動,空空還不是照樣乖乖跟著走。所以就算他跟在在存的身後,看起來應該也不會多奇怪……
  不過這時候還是聽從在存的指示,不要動不動就和她唱反調。空空現在要做的就是盡量謹慎小心,好幫助在存逃走。
  「咱們走吧。」
  「嗯,那我稍微出門一趟。」
  空空這句話不知是向誰說。而且就算是向某人說話,這句話似乎也有問題。說完之後他來到走廊上,在存緊接著也走了出來。兩人沒有停下腳步,直接往電梯走去。
  就這麼簡單。
  雖然空空上次走出房間已經是三個禮拜前的事,可是他連一點感慨都沒有。空空不知道原因是出在他自己身上,還是每個人都一樣──走進電梯,按下地下一樓的按鈕。這一連串動作做來也和『平時』無異。
  兩人沒有對話。一旦出了房門,在離開建築物之前都不開口。他們已經決定除了必要的事情以外絕不說話──雖然不認為公寓裝設的監視攝影機畫質高到能夠看出嘴巴的動作,但是地球鏖滅軍具有卓越的科技技術(卓越的也只有科技而已),難保他們沒有專門解析脣語的分析軟體。
  電梯沒有在其他樓層停下,一路直接下降十七又一層樓的高度,來到地下停車場。空空的背後被頂了一下,依照在存引導的方向走到一輛車旁。
  「嘿。」
  在存輕喝一聲,出腳在駕駛座的車門上踢了一下。車門本身沒有被踢壞,但發出了一聲好像是車門鎖打開的聲音。不曉得要怎麼踢才能把車門鎖踢開。不過空空只是心想既然車門都已經開了,應該就是在存用了什麼辦法吧。
  「上去,你來開車。」
  在存用命令的語氣說道。雖然聽起來和她普通的語氣差別不大……應該說根本完全一樣,可是這姑且也是她假裝劫持人質的演技。
  空空就像是遵照她的恫嚇似的,依言坐上駕駛座。他上車之後,在存又在車上踹了一腳。這次她踢的不是車門,而是引擎蓋附近──受到這一腳的衝擊,引擎竟然就發動了。防盜器好像根本沒有作用。
  一切就像是信手拈來(信腳拈來)。彷彿眼前有一個大大的按鈕,在存只是懶得動手,所以用腳按了按鈕一樣,而且手法(腳法)純熟。空空看了,心想這孩子應該一個人也能逃得出去吧。
  仔細一想,她曾經擔任劍藤的夥伴,經歷過許多實戰。要找到交通工具應該只是小意思。不管是那個籠子還是空空幫她解開的狗繩,要是她真要逃的話,其實應該都可以用嘴巴打開吧……
  她一直在等待更有把握的機會嗎?不過唯有手銬就算有空空幫忙也打不開──或許她確實需要有一雙自由的手來幫忙。
  好歹就算實戰經驗再豐富,兩手都不能用的話也沒辦法開車。而且沒有駕照的十三歲少年空空還是比她適合開車。
  沒問題的。手排車連小學生都會開。
  空空曾經看過書上這麼寫。
  他依照剛才在存教導的步驟,發動汽車前進。
  他不是自己要逃跑,而是為了幫助這名少女逃亡。
  也就是說剛才那句「我稍微出門一趟」的招呼應該沒有說錯──因為自己還是會回到這裡來。
  沒錯,空空是這樣認為的──可是他是否真的還回得來,就得看他接下來的努力了。

  14

  有一道視線看著空空空與左在存乘坐的汽車在滂沱大雨中駛離公寓的地下停車場。至於那道視線來自何方?就是公寓的屋頂上。
  那人連望遠鏡也沒用,望著那輛車──那輛看上去一眼就知道是新手駕駛的汽車逐漸遠去。他好整以暇地花了好一段時間目送車子離開,等到完全看不見車影之後才終於有了動作。
  他拿出一支電話。
  那當然不是市面上販售的一般電話,而是一支不必擔心被人監聽的手機電話。
  「喂喂~是我啦。英雄小弟好像和小狗狗一起溜掉了,所以我現在要去追他。嗄?你說我怎麼沒有阻止?我的工作就是萬一他打算逃跑時要防患於未然?喂喂喂,別這樣好嗎?拜託別這樣好嗎?照你這樣一說,聽起來不就好像是我為了要把目前當紅的狗屎英雄小弟烤成炸子雞才故意放他逃脫,鬧到無可挽救的地步嗎?我可是一心想要守護人類耶,怎麼可能幹出這種類似戰鬥狂的事情嘛……嘿嘿嘿。」
  那人笑完一陣之後掛掉電話,收進口袋裡。
  他站在這場大雨中,連傘都沒撐。正確來說應該是沒必要撐──因為所有雨滴在碰到他的身體之前就已經蒸發消失。
  就好像被火烤乾似地蒸發了。
  「嘿嘿嘿……其實我原本也不是那麼期待他會逃跑啦。同學全被燒光還不夠嗎?真是的──好一個叫人火大的麻煩小鬼頭啊。」
  他就是『火球人』。
  地球鏖滅軍第九機動室的隊員──而且還是個前縱火犯。


  第五回 火炎戰士!熱血燃燒的戰魂!

  0

  惡法之下的平等。

  1

  地球鏖滅軍第九機動室基本上是一支『戰鬥部隊』,主要的工作是打倒怪人。至少對外是這麼宣稱的。
  站在空空的角度,他對第九機動室的第一印象就是這些人虐殺了自己的家人與所有和自己有關係的人,所以『殺人部隊』的形象免不了就這樣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中。可是其實對第九機動室而言,殺人其實是非常態的額外工作。
  地球鏖滅軍當前的主要行動是對地球展開的『攻擊』進行『防禦』、『應對』與『反擊』,第九機動室則是組織當中少數具有『攻擊性質』的主動部隊──話雖如此,這份工作顯然是一份髒活,常常要在前線涉險。所以就算在軍中也鮮少受到眾人『欣羨的眼光』看待。
  能夠辨識怪人的空空的確是期盼已久的英雄──只是英雄被延攬進的部隊,本身卻沒有受到英雄式的對待。
  對於沒能成為英雄的戰士劍藤犬个來說,她也不是一直都懷著引以為傲的心情執行任務──反倒強烈地認為『我也只能做這種事而已』。不過她之所以懷著這種近似自卑感的情緒,原因除了自身的遭遇之外,也是因為她很了解那位名叫『火球人』的『前輩』。
  就是把劍藤的家人全部燒死的那個人。
  一想到自己和那個男人都在同一個部門──
  儘管手中高舉著守護人類的正義大旗──她還是無法以自己的工作為榮。對於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少年空空空來說,自己或許和『火球人』根本是一丘之貉。只要想到這裡就讓劍藤不由得想要大聲哀號。
  當她找『茶餘閒話』談起這件事的時候──牡蠣垣是這樣回答的:
  「組織這種東西也有很多不方便。不管用什麼方法招攬人──就算專找有相同目的的人,可是找來的人還是三教九流。不管是公司、學校或是軍隊都一樣──就算用相同的測驗去挑選,來的人還是各自不同,找到的人形形色色都有。這或許就和工蟻偷懶的矛盾法則一樣吧。只要聚集一百個人──以機率來說就會出現像我、像妳以及像『火球人』那樣的人。其實就只是這樣而已,妳一點都不需要感到丟臉。妳想想,要是沒有形形色色不同的人,萬一發生什麼狀況的話,大家豈不就全都完蛋了?」
  『茶餘閒話』的回答聽起來有聽沒有懂。可是劍藤雖然聽不太懂,但心情似乎覺得好過了點。『茶餘閒話』就是很擅長讓人心裡產生這種『誤解』。
  「要是哪一天空空小弟心裡有這種想法的時候──當他看到『火球人』,心裡有了這種想法的時候,我是不是也能像『茶餘閒話』那樣安撫那孩子的心呢?肯定沒辦法吧。因為在他看來,他一定不喜歡和『我』相提並論。可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要告訴他。雖然同屬一個組織的同一個部門,可是你和『火球人』──甚至和『我』都不一樣。」
  雖然劍藤心裡這樣想,可是她也認為英雄……真正的英雄一定不會有這種想法。只是她作夢也沒有想到『火球人』與空空兩人這麼早就互相打了照面。
  更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展開一場大戰。

  2

  「怪人的孩子會是怪人嗎?」
  大雨之中,空空一邊開車一邊向坐在副駕駛座的左在存問道。他這句話可說是天外飛來一筆,問得相當突然,所以在存好像吃了一驚──
  「嗄?」
  ──在存似乎頗不高興地應了一聲。其實她沒有生氣……
  「你問這是什麼意思?」
  「不是啦,我殺掉的那個怪人好像有子女……是個小孩子。我的意思是說,因為那個小孩有怪人的血統,所以他是不是也算怪人?親人與外觀長相身分不同,用『擬態』應該是裝不來的……可是照這麼說的話,怪人的父母也得是怪人吧?難不成一家子全都是怪人嗎?」
  「原來是這個意思……你還真的很不會問問題耶。之前聽你和劍藤姊姊說話的時候,咱就這麼覺得了,你在說話前站在對方的立場想一想之後再開口比較好。」
  「喔,嗯。我覺得我是有想過啦。」
  不過也只是想想而已。
  「你看,雨刷又停了……不是叫你開著別關嗎?幹麼動不動就去關它?」
  「我不喜歡眼前有東西一直動來動去,總覺得很擾人……感覺自己好像在監視它有沒有在動、會覺得很不放心,所以忍不住就會去關掉它。」
  「這樣很危險,別再去動它了。真是的,沒有開車經驗的駕駛就是這樣……關於剛才那個問題……你沒有問過劍藤姊姊嗎?」
  「沒問過。我也是剛剛才想起的,看到在存妹妹妳的『擬態』才想到的……我想妳的媽媽應該沒有和妳相同的能力吧?」
  「原來是從那件事聯想到的啊……嗯~」
  在存的頷首隱含『這個男生對於自己殺的人有小孩這件事一點都不感覺有壓力嗎』的意味,可是空空並沒有察覺到。
  在這三個禮拜的時間,在存當然一直都在聽空空與劍藤吃飯時的對話,同時也在観察他們。所以她認為自己已經很了解空空就是『這種性格』,可是親身和他對話,實際體會到這種『感覺』之後,或許又有不同的感受。
  可是她還是回答了,反正也不是什麼不能回答的問題──要是空空去問劍藤的話,她應該也不會猶豫,立刻就會告訴他吧。
  「當然咱不敢說百分之百絕對不可能,但是不會因為父母是怪人,所以小孩也是怪人。而且也不會因為小孩是怪人,所以父母也是怪人。」
  「不敢說百分之百絕對不可能是什麼意思?」
  「因為在無關血緣的情況下,母子兩人都是怪人的可能性還是存在。不是常常有小孩子在四月生,然後母親也是四月生的情況嗎?可是出生月份相同和母子血緣無關,和血型相同也八竿子打不著關係。就是這個意思。」
  「妳是說人類大概有十二分之一的機率是怪人嗎?」
  「你是怎麼聽的,怎麼會聽成這樣……好好聽人說話啦,搞得好像咱的比喻很難懂似的。怪人的數量沒那麼多,應該吧……要有十二分之一都是怪人的話還得了。」
  「可是就算有十二分之一也不足為奇吧?怪人不是分辨不出來嗎?」
  「是這樣沒錯啦……可是你用『拒光穿透鏡』去看,不也是根本找不到怪人嗎?所以密度來說就是這麼低啊。」
  「我原本也是這樣想……直到剛才,我一直都認為劍藤姊說得誇大其詞。可是如果不用護目鏡就能無視『擬態』看到妳的人類模樣,那或許也可能有相反的情況吧?說不定有些怪人就算用護目鏡看也看不穿牠的『擬態』。而且──說不定數量相當多。」
  「……咱是搞不懂你的『那或許也可能有相反情況』的論調是從何而來。理論上根本狗屁不通。可是……這個嘛……聽你這樣一說,這種假設的確很難反駁。」
  在存臉上的表情好像被小孩子抓到小辮子似的,心有不甘地點了點頭。雖然空空的確是小孩子,可是終究還是在存年紀比較小。
  「嘖,給你這樣一說,連咱都開始胡思亂想了。說不定全世界的人類幾乎都已經變成怪人,地球鏖滅軍還自以為在守護人類,結果根本就是守護怪人……不,說不定就連軍隊都已經是怪人在當家了……」
  「這也不無可能啊。」
  「是啊,的確可能──非常有可能。可能性高到連咱都懷疑為什麼過去都沒想到。還真是毛骨悚然耶。這就叫做讓人不願面對的現實吧……真虧你想得到這種事。」
  「不,現在胡思亂想的人應該是妳吧。我可沒有妄想到那種程度,頂多只是想到『說不定有怪人混入軍中』而已。別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咱已經要走人,想想也就罷了。空空弟弟,想到這種事你一點都不緊張嗎?你冒著生命危險,說不定所有行動都只是白忙一場而已耶。」
  「生命危險?」
  空空聽到這句話愣了一下,疑惑地側著腦袋。他甚至覺得這可能是這輩子聽起來最奇怪的一句話了。
  「哪有什麼生命危險啊,在存妹妹……打倒怪人雖然非法,可是很簡單啊。因為牠們根本沒有戰鬥力,就和殺死一個普通人沒什麼兩樣。我們手上有強力的武器──劍藤姊的『破壞丸』、我的『醜惡怪俠』,還有妳的那個項圈叫什麼來著──有了這些武器,根本殺得牠們還不了手,沒有什麼生命危險啊。如果地球想要殺光人類這件事是真的,那些對事實渾然不知,努力節能減碳、把垃圾分類,維護環保的無辜一般人,日常生活的時候才更有生命危險呢。」
  「……對了,你還在那個階段啊。這麼一說咱才想起來──你說的是沒錯,可是冒著生命危險也是事實。就算軍隊可以保護你免於犯法,可是他們輕易就會拋棄你,說不定還會被當成實驗的白老鼠,也有可能蒙受不白之冤而被整肅。丟掉小命的風險還是會上升喔。」
  「就算是這樣,好歹我還能活得下去。」
  「可能會被打入冷宮喔。」
  「即使寄人離下,只要還活著,打入冷宮也行。」
  「……就算橫屍街頭也無所謂,比起家犬,咱比較想當隻流浪狗呢。」
  兩人之間的對話看似契合,其實是在各說各話。
  這也難怪。
  他們兩個人雖然一同面向前方,可是眼中看著的東西卻不一樣。
  左在存看的是未來。
  空空空則是看著現實。
  可是不管是在存的未來還是空空的現實,兩者都染得一片漆黑,用雨刷都抹不乾淨。

  3

  「回到原本的話題……空空弟弟,趁這個機會我就把怪人『誕生』的機制告訴你吧。」
  「『誕生』?」
  「是啊。不過這種事情只要問劍藤姊姊的話,咱想她應該也會告訴你……只是她的嘴巴實在笨拙。而且搞不好你根本就會忘了問。」
  「這個嘛……反正我對哲學怪人的出處也不太在意。」
  「你好歹了解一下怪人是怎麼『誕生』的……哲學怪人?那是什麼?」
  「啊,抱歉。那是我自己隨便取的名稱。」
  空空對在存解釋,向她說明從怪人的性質來看,自己認為牠們比較接近哲學殭屍。聽完他的說明,在存開口──
  「嗯,也算有道理。沒想到這種說法倒也挺一針見血的。」
  這麼說道。
  「可是既然要這麼比喻的話,說不定用沼澤人來說或許還比較貼近事實喔──如果要談到怪人為什麼『誕生』的話……」
  「沼澤人……是那個啊。」
  空空雖然知道這個名詞,可是這個理論以『比喻』來說稍嫌荒誕,他的印象不深,因此,直到此時才回想起來。可是聽在存這麼一說,他又覺得好像的確如此。
  沼澤人,也就是SWAMPMAN。
  某一天,一個來到沼澤的男子被閃電擊斃。
  他被閃電直接打中,徹徹底底從世界上消失──可是當時雷擊也打到旁邊的沼澤,有如奇蹟的現象在那時候發生了。雷擊與泥沼產生化學反應,催生出一個生物──那個『生物』和被雷擊斃的男子一模一樣。
  身體、頭腦、記憶完全都一樣。
  一個與男人分毫不差的『生物』於焉『誕生』。
  既然完全一樣,所以『他』就這樣回家去──然後就這樣以『他』的身分繼續日常生活。『他』根本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從雷擊與泥沼中誕生的,更沒想到自己其實已經被雷劈死了。
  「……他既會和家人談天說笑,在職場應該也會和同事吵架──就是這樣的理論。有人說怪人誕生的方式大致和這個理論差不多。這也是沒有實際證據的說法,就像是推測一樣。」
  「雷電會生出怪人?」
  「不對不對,不是那個意思。你啊,不要再把比喻的內容直接囫圇吞棗了啦。你這個人到底有多老實啊,又不是法蘭肯斯坦博士創造的怪物。也就是說,怪人類似和原本是人類的人物在某個場合互相『替換』而『誕生』。而且還是在本人毫無知覺的情況下──與其說是『替換』,其實應該算是『轉生』吧?」
  「轉生……意思是說怪人不曉得自己是怪人囉?」
  「想必是沒有,咱認為應該是沒有。這麼一想,你應該就比較明白為什麼地球鏖滅軍的拷問部隊再怎麼樣死纏爛打,都沒辦法讓怪人自白了吧?」
  「……拷問部隊……」
  有這種部門嗎?這種名稱這麼露骨的部門……不,應該不是正式名稱吧。這肯定是在存心懷厭惡的表現方式。這種取名的格調實在……也不對,既然地球鏖滅軍這種名字都是正式名稱了,內部真有這種部門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不過現在的重點不在這裡。
  「那怪人就是在毫無自覺的情況下企圖毀滅人類囉?」
  話說回來,到底真的有證據顯示怪人企圖毀滅人類嗎?這一點空空也覺得存疑──一切都只不過是情況證據而已。
  講極端一點──其實也沒那麼極端,就一個很普通的可能性來說,如果有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全都恰巧不利於人類的話,就沒辦法區分他到底是人類還是怪人了──就算詳細調查,連心理思考層面都不放過,也還是無法證明那個人是人類。
  照這樣來看,也難怪空空的『辨識力』會這麼受重視……而且也難怪他們會加緊腳步分析『擬態』了……只是空空怎麼樣都有一種感覺,這些或許都只是白作工而已。
  雖然不由得會用這種冷漠眼光看待事物,就是空空空之所以是空空空的理由,可是他的辨識力也不一定百分之百正確,就像剛才他向在存說的那樣。
  或許有些怪人連空空都看不出真面目。
  這也未可知。
  「說不定我或者妳也有可能是怪人吧?老實說,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否定這一點。」
  「的確沒有啊……要是這樣的話,到頭來不就只能從行為上來判斷了嗎?咱覺得地球鏖滅軍的大頭們──連咱都沒見過的大頭們搞不好就是這樣想的。」
  「妳是說光憑情況證據就夠了嗎?」
  「不,可能還更加激進也說不定。咱們的……已經和咱沒關係了,你們的老闆應該更偏激吧。也就是說只要行為對人類有害,管他是怪人還是人類,全都可以『消滅』──」
  「…………」
  這種想法太可怕了。不,正確來說應該是以這個國家的常識來看,這應該會被當成一種『可怕的想法』──空空這麼認為。但同時他也認為要是撇開倫理道德去思考的話,這種區分方法也很合理。
  要是不怕冤枉好人的話,檢舉犯罪率就會三級跳。
  這是理所當然,而法律的原則就是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因此法律講求與其把一個無罪的人誤判有罪,寧可把一百個罪犯判為無罪。
  這是不得不為,要不然的話,法的秩序就會崩潰──可是這種狀況或許只是不受大眾的支持而已,再怎麼樣都還是有些異議分子。而地球鏖滅軍的高層裡就有這種思考異於大眾──想法激進又偏激的人存在。
  他們就是飢皿木博士所說的『內心沒有一絲動搖』的人。
  「這應該是一種……危險思想吧。要是這樣想的話,總有一天人類會一個都不剩。因為反過來說所有人都有嫌疑。」
  「你說得沒錯。就算真的有人所作所為全都有利於人類……那照樣也是見仁見智。表面上是行善,其實是為惡、或是乍看之下根本就是在為惡的善行。這種事在世上可是數不勝數的。」
  「……妳說乍看之下根本就是在為惡的善行,是指地球鏖滅軍嗎?」
  「才不……就咱來說的話,地球鏖滅軍的行動就是『乍看之下根本就是為惡的惡行』,哪有什麼拯救可言。就算最後有好的結果,也不代表他們的所作所為不是惡行。他們是在消滅怪人啦,可是也『只有如此』而已。」
  在存的語氣與其說是諷刺,根本已經是不假辭色了。她的身體被改造成這種莫名其妙的體質,會有這番意見其實也是正常。
  應該說沒有幾個人在身體被改造,周遭的人都把自己看成是『狗』之後,還能繼續相信組織的善性吧。甚至可以說這世上絕沒有這種人也不為過。
  「只是呢,空空弟弟。有句話咱先告訴你,給你日後或者是未來的人生當作參考。在這種情況下,什麼是非善惡都不重要。不管地球鏖滅軍是守護人類不受邪惡地球侵害的善性,還是標榜守護人類卻偏離人道的惡性,反正你都已經選擇在那裡活下去了──既然這樣,煩惱這些事情又有什麼意義?」
  「我又沒有在煩惱什麼。」
  「是嗎?」
  在存這麼說道。
  「所以咱說這是給你日後或者是未來的人生當作參考嘛。咱說這些,是為了總有一天你遇上煩惱的時候。當你煩惱的時候就這麼想吧──有啥意義呢。」

  4

  有一句話叫做熱血沸騰。
  這句話的意思是『激烈地彷彿連血液都變熱了』,基本上就是一種比喻的表現。就算稱為『熱血男兒漢』也不是當真說他血是熱的,只不過是精神上的表現而已。
  可是這裡有個人以肉身把這種形容化為現實。與其說是以肉身,不如說是以鮮血把這個形容化為現實。
  這個男人擁有『熱血』──就如字面上形容的那樣,他擁有灼熱的血液。
  就像左在存的身體被改造成『擬態為狗』的體質──這個人則是全身每一滴血液都被『抽換』,在他體內淌流的血液溫度高到根本碰不得他的身子。
  如果要說這個人和在存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他被賦予的體質非常具有攻擊性,對周遭的人事物都帶來極大的困擾,另外一點則是他欣然接受自己這種體質。
  他的名字叫做冰上法被。
  可是在他還沒加入地球鏖滅軍之前,別人都叫他發破【註9】而不是法被──現在他則被稱為『火球人』。【註9:日文中爆破的意思。】
  流著灼熱血液的軍人。
  他就是『炎血火球人』。

  5

  「得找個地方把那副手銬拿下來才行……還是說那東西也是地球鏖滅軍配給的神奇道具嗎?」
  「什麼神奇道具,拜託別取這種好像玩具一樣的名稱啦……也不是,這只是一般的手銬、一般的囚具而已。鑰匙在劍藤姊姊手上,只有在換衣服的時候她才會幫我解開。」
  「那只要找一找的話,鑰匙應該也就在房間裡某個地方吧……可惜剛才沒有時間好好找一下。可是為啥啊?我是說到底是為什麼、有什麼理由要用手銬銬著妳呢?這和『擬態』成『狗』有什麼關係嗎?」
  「名義上是說讓『擬態』不容易被識破……他們說狗狗會用手很奇怪。可是咱認為這可能是在惡整咱吧。」
  「什麼惡整?」
  「也就是說讓咱在日常生活就戴著手銬,想要讓咱明白自己只是組織裡的『用品』而已吧。」
  「……他們是不是討厭妳啊,在存妹妹?」
  空空覺得被迫過著像狗一般的生活就已經惡整得很厲害了,除此之外要是還落井下石的話,這種行為根本沒有道理可言,只讓人感覺有某種陰險的氣氛。
  「他們當然不喜歡咱啊。就像你看到的,咱的個性很世故。對不明室那群人,咱只要一開口就沒好話。不過你說得對,咱也想找個可以解開手銬的地方把這東西拿下來。」
  「在存妹妹,我可不可以順便問妳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我想劍藤姊應該沒辦法回答。」
  「什麼問題?要是咱能回答的話就告訴你吧。」
  「呃……這可能只是因為在我眼裡看來妳不是『狗』,所以我不明白。而且就算問了妳,妳也可能答不上來。具體來說,妳是怎麼『擬態』的?」
  「嗯?具體來說?你這樣問咱怎麼知道,咱又不是自己想擬態才變成狗的……你這個問題就像是問別人『怎麼讓指甲長長』一樣。」
  「是我問的方式不好嗎?我的意思是說,我很好奇當『擬態』造成與現實之間的矛盾時,妳是什麼方式『解決』的。光是『看起來是狗』的話,還是有可能在某些事情上發生矛盾啊。比方說……妳不是說手銬的鑰匙是劍藤姊保管嗎?那劍藤姊在幫妳換衣服的時候,是出於什麼動機把手銬『解開』呢?一般情形下,很難想像有什麼機會要把寵物狗身上的手銬拿下來吧?」
  「喔喔,原來是這個意思啊……你不是問原理,而是想要知道這類狀況怎麼處理是嗎?具體到底是什麼機制,也只能去問不明室那些人……不過就算問了,他們應該也不會告訴你。應該是直接干涉對方的腦部,讓他察覺不到這類的矛盾吧。」
  干涉腦部。劍藤在談起怪人的擬態時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她說不是只有調整視覺情報而已,而是讓腦部看到幻覺。
  「簡單來說,看到的人會自行處理視覺與現實之間的矛盾。劍藤姊姊一定沒發覺自己把咱的手銬裝了又拆。就算把這件事告訴她,她也一定會歪著頭不曉得你在說什麼。不過這部分的機制也沒有證據證明是不是和怪人的『擬態』相同。」
  「嗯……也對。因為事實上也有一些怪人已經有嫌疑了。」
  或許就是因為抱著可能冤枉好人的覺悟去懷疑,才能勉強看破怪人的身分吧……事實上,淀理川美土里是怪人這件事,好像在空空用護目鏡證實之前就幾乎已經確定了。
  「那就算不戴著手銬、就算用雙手生活,劍藤姊也還是會把妳看成是『狗』吧。而且妳本來就用兩隻腳站著嘛。」
  「是啊。這些事情都會在她的頭腦裡自行解決。所以我才說是惡整嘛。」
  「可是如果懂得使用的話,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很方便的能力,方便到這種程度的惡整根本不算什麼。妳覺得呢?那種『擬態』能力已經普及化了嗎?我的意思是說,軍隊裡還有其他人會用這種能力嗎?」
  「沒有其他人,只有咱而已。再說咱也不會用。只是因為不曉得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才在咱身上產生『類似擬態的作用』而已……什麼『類似擬態的作用』嘛,就像是怪裡怪氣的喜劇一樣,一點都不好笑。就算可以『擬態』成狗,基本上也沒啥鳥用。所以對不明室來說,在被空空識破之前咱就已經是失敗品了吧。感覺他們只是盡量想要從失敗品身上學到一些教訓。」
  「失敗……」
  難道因為同是失敗者,所以半年前在存才會被掃出門給劍藤當寵物嗎?不,應該沒有這層關係。可是這件事說不定就是讓這個旁若無人的少女稱呼劍藤為『姊姊』的原因。
  這麼說起來,劍藤之前也說過她和在存『處境有一點相似』。可是既然劍藤把在存當成是『狗』,這句話應該就不能以字面上的意思去看待……
  「現在問這個問題可能已經太晚了……如果不行的話也只能盡量掩飾。我被一個兩手都被手銬銬著的人挾持,他們不會起疑心嗎?」
  「啊?喔喔,關於這個啊,沒有問題的。因為咱和怪人戰鬥的時候,基本上劍藤姊姊也不會把手銬解開。就算想要惡整咱,他們也不至於讓咱在遇到萬一的情況下沒有戰鬥能力啦。」
  「是嗎?妳的意思就是指──他們配給妳的道具吧──利用項圈的能力就能戰鬥嗎?」
  「是啊……這東西叫做『共鳴環』,或許也算不上是戰鬥用的道具……和『破壞丸』不同,和你的『醜惡怪俠』也不一樣。如果沒有這玩意兒的話,咱也不會興起想要逃亡的念頭了。那些傢伙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把這種方便的道具交給咱這個天才賭徒。」
  「是喔……」
  這時候如果空空開口問那個項圈有什麼功能的話,在存應該也會告訴他。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也沒什麼道理瞞著不說。不對,如果要遵守在存綁架空空,把他脅持出來的『背景設定』,那她反而應該把項圈的功能告訴空空才對。對項圈──也就是共鳴環的功能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綁架,就和被雙手反綁的少女或是被『狗狗』綁架一樣毫無說服力。
  可是空空固然不知道,就連在存也沒察覺而忽略了這件事。理由是因為對她來說,這個項圈已經像是肉體的一部分,項圈所帶來的能力同樣也是肉體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知道是這個原因的話,或許也能說怪不得她,可是不知道『共鳴環』帶給持有人什麼樣的好處,也的確讓空空之後陷入更危險的險境。
  簡單來說,空空眼中的在存雖然是個『年紀小又囂張的精練戰士』,或是『天才賭徒』。可是她也不是不會出岔子,而且也不是空空現在所想的那麼可靠的夥伴。
  因為在存比較深入組織內部、暗部以及深部,因此有時候會營造出一種比劍藤或是牡蠣垣還更加精實可靠的氣息。可是這同時也意味著她不熟悉現場、經驗不足。
  空空沒注意到這一點。
  他不了解現在自己參加──被迫參加的賭局有多麼危險。而且這還是一場自己幾乎沒有好處可沾的賭局。
  「在存妹妹,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說不定也早該問了。」
  「什麼啦,你不要每次停下來等紅燈就問咱問題好嗎?現在是最容易被盯上的時候,拜託你好好擺出一副大人模樣看著前方好嗎?」
  「就算要我擺出大人的模樣,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擺才稱頭……不是,這真的是最後一個問題了。在存妹妹,之後妳打算怎麼辦?找個地方用什麼工具把手銬切掉,然後在一個更遠的地方……手機訊號都傳達不到的地方把我綁起來之後分道揚鑣……之後呢?妳要怎麼辦?」
  「咱不是說了要逃跑嗎?」
  「我就是想問妳要逃去哪裡。」
  「咱也不知道……逃到哪裡有差嗎?除了你以外,咱在任何人眼裡都是一隻小狗,不折不扣的流浪狗,所以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如果妳開口說話的話,其他人聽得懂嗎?」
  「很難說。咱從來沒有說過,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聽不聽得懂。說不定咱說的話也會在他們的腦袋調整。搞不好就算咱說你好啊,他們聽起來就會變成你好汪呢。」
  「……就算不會變成你好汪……可是能不能溝通都很難說對吧。這樣妳還能逃得掉嗎?沒辦法找人幫忙,而且也沒有一個會把妳當成人類對待。從這方面來看,我覺得和現在大同小異。」
  「呵呵呵,怎麼了?空空弟弟。你難道在向咱求婚嗎?只有我一個人可以把你當人看,所以永遠留在我身邊吧……你是這個意思嗎?」
  在存喜孜孜地說道。
  空空說這話當然沒有這個意思,空空空這個人當然沒有這個意思,可是聽到在存主動提出這個提案,他也愈來愈覺得這個點子也不賴。
  空空和在存開始『互動』之後雖然只談了幾個小時,但是這幾個小時──也因為時隔三週之後他終於出了門──對於空空也是某種新鮮的刺激。
  雖然像他這般心如死水的人鮮少有這種事,可是空空或許正沉浸在這個氣氛當中──因為他的心裡還想過,要是就這麼和在存一起逃到天涯海角可能也不錯。
  其實也可以說,單純只是他這人很容易受到環境氣氛的影響。
  就在空空鬼迷心竅提出這個建議之前,在存先主動開口──
  「你不用擔心咱的事。關於與人溝通這件事根本用不著擔心──所以就算死在路邊咱也心滿意足了。一個人比較逍遙自在嘛。」
  ──她很委婉地拒絕了空空。
  雖然不知道在存有沒有那個意思,可是空空總覺得這句話隱隱約約好像在說『咱不要帶個累贅』。這麼一想,空空還是覺得有點受傷。自己明明不是在告白,感覺卻好像被在存甩了似的。
  「因為要是繼續在軍隊裡待下去,咱又會被迫參加老媽那些瘋狂的實驗,到最後搞不好連命都丟了──而且咱可能也會像那些怪人自以為是『人類』一樣,變得自認為是一條狗。咱絕對不要變成那樣。」
  「…………」
  「說實在的,不管活著為人還是活著為狗,咱都無所謂。可是如果要死的話,咱想要以咱自己的身分死去,就是這樣而已。」
  聽到在存這句話,空空覺得有些羨慕。
  這和先前因為嫉妒棒球社學長而轉生羨慕的念頭不同,也不是對在存的態度心生慍怒──他是純粹覺得很羨慕。
  無論是哪一方都無所謂。
  就像這樣,在存擁有不同的選擇。她和認為『凡事都無所謂』的空空看似相同,可是實際上應該完全不一樣吧──他們兩人的人生觀與生死觀肯定也不一致,可是空空還是覺得很羨慕。
  空空心想,如果將來有一天他也能變成像在存這樣的『人類』該有多好──心中懷著憧憬。照理來說對一個年紀比自己小的少女本來沒什麼好羨慕的,可是他是打從心裡這麼想。
  不消說,空空的這個願望應該是不會實現了──他不可能成為像在存那樣的人,甚至沒辦法成為像她那樣的狗。
  在存的生長際遇特殊,不是光靠憧憬就能變成像她那樣的人。而且她的個性也不是出於本人的希望而養成的──更重要的是空空實在太過異樣,沒辦法變成『像其他人』那樣。
  他對自己的異樣毫無自覺,這也算是一種異樣。
  至少得等到空空和那個陷害他,也讓他開始有了自覺的飢皿木博士重逢之後,才會發現到自己有多麼異樣──可是這場重逢有沒有機會實現還在未定之天。
  完全要看他能不能活過今晚這個下雨的夜晚。
  雖然空空的願望沒有機會實現,可是在存的願望應該會成真,而且就在不久之後。
  因為再過五分鐘──她就會以『咱』的身分結束生命。

  6

  「嗯?」
  令人意外的是,先發現那東西的竟然是空空。不,這或許不是意外。雖然這是空空這輩子第一次開車,而且在存也提醒過要他看著前面。但是他能夠先一步發現,是因為他把與生俱來的莫名高度注意力都放在擋風玻璃的前方、側邊後照鏡與車內後照鏡,避免發生任何交通事故。
  也就是說,只要像一般人那樣駕駛的話,不管是誰都會發現──發現前方十字路口的正中央站了一個人。
  其他還有兩件怪事其實空空應該要察覺到。
  不知曾幾何時,在這一帶行駛的車輛只剩下空空他們的車──他也不是完全沒發現這個狀況,只是不覺得有什麼奇怪,而是往好的方向去想,認為『路上車子變少,開起來更方便了』。也就是說,他根本沒想到真相其實是這一帶的周邊道路已經被封鎖,甚至連這種可能性都沒想到。
  另外一點空空應該注意到的,就是這個十字路口的號誌全部都是紅燈──不,嚴格說起來不只這個十字路口,這一帶的交通號誌從剛才開始一直顯示紅燈,完全沒有切換。
  一片血紅的紅燈。
  空空早該注意到這件事,可是他只是很一般地看見紅燈,然後放開油門。就在這當下,他的目光落在大雨另一頭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的人影。為了避免發生意外,他又踩了剎車。
  隨著車子離那人愈來愈近,空空覺得那人看起來好像一根棒子似的。
  像一根棒子,而且是像火柴棒那樣細瘦。空空心想幸好自己發現了,要是他沒注意到、路口又是綠燈,一個不小心撞到他的話絕對會把人家撞成重傷。要是在逃亡的時候惹出什麼人身事故這還得了?幸好自己發現了。
  就在空空想著這些閒事的時候,那名男子也有了動作──空空理所當然以為那個人打算斜斜穿過十字路口,然後紅綠燈就在他過馬路的時候變換了。所以如果男子有了什麼舉動,那應該就是要小跑步到馬路的另一邊去。可是實際上並非如他所想的那樣。
  那個男子──
  單手捏成手槍的形狀,指向空空這邊──如果說空空也會有『不祥預感』,那就是現在了。他心想那個人為什麼在這種滂沱大雨中不打傘?他的那隻手不是應該用來拿雨傘嗎?為什麼要指向這裡?這時候才想到實在為時已晚了。可是就算他早一點想到,大概也沒辦法應對吧。非但無法應對,反而還會因為勉強應付他根本處理不來的狀況而急轉方向盤,搞不好因此真的發生車禍也說不定。
  要是出了車禍,車內的兩個人可能都會因此喪命──所以從只有一位犧牲者的結果來看,空空的後知後覺反而救了他。
  可是對在存來說是好還是壞就不得而知了。
  「Fire‧Ball‧Earth。」
  那名男子──『火球人』這麼低語道。他的聲音被驟雨聲與引擎聲蓋過去,駕駛座裡聽不見──因為雙方位置的關係,空空還看不見男子的臉龐。
  可是攻擊已經展開了。
  縱火狂與英雄的場外大亂鬥就這麼揭開序幕。

  7

  「什麼………」
  空空這時候……直到這時候才慌慌張張想要轉動方向盤──可是方向盤還沒轉幾度,『那個東西』就直接命中他乘坐的汽車。直接命中之後還打穿車輛,然後消失在遙遠的後方。
  那是一顆『火球』。
  從『火球人』的手指……從他捏成手槍形的手指尖射出來的,是一顆如躲避球般大小的火球──那顆火球如子彈般飛來,擊破擋風玻璃、打穿座位、熔掉後座玻璃後消失在遠方。
  不、不對,不只這樣而已。
  那顆火球把原本在射擊線上的人──燒毀了。那個可能不是人,而是一條狗。總之火球燒中那人的頭顱,一瞬間就把腦袋燒掉、毀掉了。
  不是毀掉,正確來說是蒸發。
  雖然只是眨眼一瞬間,可是一道溫度足以把人體連同骨骼蒸發、燒得一乾二淨的火球就近飛過,坐在旁邊的空空當然沒辦法安然無事。他下意識緊緊攀住方向盤,避免自己被火球的熱流震飛。可是剛才沒有轉過去的方向盤在他這麼一撞之下意外轉了過去,使得汽車劇烈蛇行。
  好在車速已經慢下來,而且柏油路面被雨淋溼更不是幸運兩個字就可形容。一側被燒壞、重心已經偏移的汽車本來會衝出馬路,可是車體就在原地猛轉,一邊轉圈一邊朝站在十字路口的男子衝過去。
  「喔……怪了?我應該已經打中駕駛座了啊……?」
  『火球人』吃了一驚,於是反應慢半拍才發現。雖然他原本就沒有打算連續擊發「Fire‧Ball‧Earth」,可是他沒料到汽車竟然會有這種「及時反撲」的舉動。
  「喔……喔喔,搞什麼,原來是國外車,是左駕車啊。這下打到副駕駛座了……」
  『火球人』知道自己的盤算出了差錯,同時撲在地上翻滾,躲開汽車的衝撞。他完全不在乎大雨和地上的水灘,因為不管他做什麼動作都絕對不會「沾溼」。
  「既然要開在日本的道路上,怎麼不開國產車……你知道現在經濟不景氣,國內企業的日子有多難過嗎?唉呀,原本打算燒掉英雄小弟的,結果卻把小狗狗燒死。這下要是『千刀萬剮』得了喪失寵物症候群的話,可就變成我的錯了。」
  這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幹下什麼好事。
  『火球人』沒有從不明室得知任何細節,他不曉得自己用火球打穿的是地球鏖滅軍中雖然不盡完美,卻是唯一一個成功『擬態』的案例、具有極高價值的『小狗狗』。他只是覺得很惋惜,沒能一擊幹掉英雄小弟。
  他確實曾經想過要把同僚劍藤的小寵物安然無恙地帶回去,所以對準駕駛座進行點狀攻擊。可是對他來說,就算連人帶車一起燒了也沒差。
  而且──這件事對事態的發展非常『重要』──可是就算『火球人』得知一切細節──就算他事前就知道左在存在軍隊裡有多大的價值,恐怕還是不會多付出一點關心,頂多覺得『因為是同僚的寵物,所以盡可能把她帶回去』而已。
  他就是這種個性。
  當初還是一介縱火狂的他,就是因為這種個性才會被地球鏖滅軍相中,以取消刑期為交,換條件收攬進軍隊裡。雖然這種凶殘的個性使得他怎麼樣都無法成為英雄,可是正因如此他才能成為反英雄、黑色英雄。『火球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真是的,搞成這樣都是因為那個小鬼頭把『千刀萬剮』的小寵物帶出來。不甘寂寞的小子。好吧,就讓我來好好說他兩句。不過前提是他在那種不要命的衝撞之下沒翹辮子……」
  『火球人』說完之後,邁開大步往反覆打轉之後翻車,已經半毀的汽車走過去。那輛車被高溫火球打穿,似乎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爆炸,可是卻沒有引爆。說不定那輛車不是汽油車,而是電動車吧。不過管它吃汽油還是吃電,『火球人』還是會不以為意地緩步走過去。
  就算汽車在近距離爆炸,他還是有信心在引爆的瞬間以爆破撲火焰。
  他不是不要命,只是喜歡不要命的感覺。
  「嗯?」
  『火球人』往車內探了探,想把英雄或是英雄的屍首給拖出車來,可是車內沒人。駕駛座上空蕩蕩的,只有車內深處的副駕駛座上有一隻沒了腦袋的狗屍──至少在『火球人』的眼中,那是一具『狗的屍體』。
  他曾經好幾次在任務中看到劍藤帶著這隻狗所以認得,從毛色花紋來看,他了解這不是其他狗的屍體。不是以假換真的屍體。
  「…………」
  他緩緩站起身,然後看看四周──雖然他的體質就算不打傘、就算在水灘裡滾也不會弄溼身子。可是雨勢這麼大,他的視線幾乎等於被掩蓋住了。
  「在那一瞬間逃掉了嗎……完全不理會副駕駛座的狗狗被燒死,從翻覆的車子裡爬出來逃跑……雖然這時候下雨單純只是運氣好……滿有一套的嘛,空空小弟。」
  『火球人』喃喃自語說出空空小弟這幾個字。
  這時候他才初次意識到英雄的名字。
  接著他拿出電話。『火球人』的手剛剛才射出火球,現在整隻手溫度還很高,可是他的手機是耐熱規格,所以不會有什麼問題。
  「嗨,是我──被他順利逃脫了。不好意思,封鎖時間再幫我延長一點──別讓任何人跑進來喔,因為我打算把所有會動的東西全都燒得一乾二淨……要我活捉他?這件事恕難從命,事情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說不定最後他還是有可能保住性命啦,你們就先叫急救人員隨時待命吧,準備一些移植用的皮膚之類的。嗄?要懲罰我?哈哈,什麼懲罰我都接受。我這個人啊,最喜歡火刑啦。」
  然後他把電話掛掉,好像完全不理會電話另一頭的人大呼小叫般的聲音。不,他不只把電話掛掉,而且還用力一捏,把那支具有耐熱規格、應該不會出問題的電話給燒掉了。
  「好啊,愈來愈熱血囉。」

  8

  劍藤犬个與牡蠣垣是在日本時間的半夜到達歐洲的某個小國──劍藤在機場把手錶的時間調成當地時間。其實在飛機上就應該調好,但是因為她不喜歡坐飛機,所以在飛機上一直拚命裝睡。
  當然她對留在日本的寵物『小狼』與同居人小弟不是一點都不擔心。可是當她坐在飛機上的時候,國內的事情全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就像坐了飛機一樣。
  雖然飛機已經到達,可是這個小國並非他們的目的地……接下來他們還要從這裡轉機。一想到這裡,劍藤就覺得心情鬱悶。她認為既然都要包機了,乾脆一口氣飛到目的地不就得了嗎?不過這似乎是因為有安全上的考量。
  他們要在這個國家住一晚,明天凌晨再前往目的地。
  回程的時候聽說可以直接飛回日本──對她來說或許還算是一大安慰。可是這段行程雖然對不喜歡坐飛機的劍藤來說是一場莫名其妙的災難,對空空來說卻是天大的幸運。
  時間調好之後,劍藤經過海關審查(就如字面上形容只是『經過』),最後就在她打開手機電源的那一瞬間,突然就有一通電話打來。
  這個時機之巧合絕對不可能算準打來的,對方恐怕是打了又打,不停打電話過來吧──明明打不通卻還是不停打過來。如果劍藤他們是直接飛到當地的話,應該還會好一陣子不開手機,所以果然算是好運。
  對於打這通電話的空空來說──
  「空空小弟?怎麼了嗎……?」
  這是緊急用的聯絡電話號碼。劍藤是說過如果遇到麻煩(她的意思主要是指照顧小狼時有什麼麻煩的話)就打電話給她,沒想到這麼快電話就來了。回想起來,這支電話很早之前就已經告訴空空,可是因為他直待在公寓裡足不出戶,所以也就沒有機會打電話給劍藤。
  「發、發生什麼事了……?」
  劍藤一邊注意身邊牡蠣垣的目光,一邊壓低聲音和空空說話。可是空空說的話感覺不到重點。他非常驚慌,說話根本詞不達意。那副模樣與平常判若兩人,劍藤甚至認為他是不是正在啜泣。
  「你、你先冷靜一下,空空小弟……先深呼吸。沒事的,先告訴我怎麼了……你現在人在外面嗎?『小狼』呢?」
  就算問他問題也沒有像樣的答覆。
  劍藤原本以為這個孩子絕對不會驚訝或是慌張──他應該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被招攬──所以感到非常意外。究竟是發生什麼事讓那個空空少年這麼六神無主。
  總之劍藤不斷要空空冷靜下來,最後似乎終於有了效果,她慢慢聽懂空空在說些什麼。不過內容還是》樣牛頭不對馬嘴就是了。
  「…………!?」
  就在劍藤聽空空描述的同時、腦袋裡把她聽到的情報重新彙整串聯的同時、她逐漸了解到空空似乎碰上了相當麻煩的狀況。情況簡直糟到不能再糟,遠遠超過劍藤料想的『最糟糕情況』。他現在竟然偏偏被那個『火球人』給盯上了──而且對方好像是來真的。不,劍藤自己也從來沒看過『火球人』有鬧著玩的時候……
  無論何時,那個男人的殺氣永遠都是如假包換。
  就連兩年前他把劍藤的家人全都燒死那時候也一樣……
  「………總之你先不要緊張。」
  結果聽完空空說的話之後,劍藤還是說出同一句話來。這樣一來根本不知道她為什麼、為了什麼目的去了解空空現在的狀況。
  「為了預防有什麼萬一,我之前不是給了你幾顆精神屏蔽劑嗎?你現在可以全部吃下去,先冷靜下來……我立刻就會找『茶餘閒話』討論這件事。呃,千萬不要有和他對戰的念頭,快點逃跑。」
  醜惡怪俠拿去改造,現在應該還沒送回來。
  那麼空空現在就是在毫無防備、赤手空拳的情況下遭到『火球人』的追殺──千萬不要動什麼歪腦筋,想要和他戰鬥。除了腳底抹油之外沒有其他選擇。
  「絕對不可以向他道歉或是試圖交涉。就算有這種機會也千萬不能這麼做。如果『火球人』對你說『要是道歉就不追究』之類的話,也絕對不要道歉。這時候你反而要說『快點殺了我』或是『要是不殺我的話,後悔的可是你』等等。這樣的話,活命的機會……大概就會增加5%。」
  接著劍藤把『火球人』的能力──關於他體內流淌的『炎血』的事情簡單向空空說明。雖然她也不認為空空在一團慌亂的情況下能夠聽懂這段說明,不過還是得說。
  最後劍藤說道:
  「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逃跑、逃跑、逃跑再逃跑。就連找掩蔽物躲藏也沒用──別忘記對方的火力足以輕鬆把一整間學校燒掉。就算躲在掩蔽物之後,也會連人帶『物』一起被燒得骨灰都不剩。在我回去之前一定要撐過去。只要活下來,剩下的事情我會想辦法幫你處理,我絕對會幫你解決……加油!」
  劍藤覺得自己真是可恥,講這種連安慰都稱不上的激勵話語。她掛掉電話之後,向牡蠣垣報告電話中提到的內容。她的語氣已經稍微偏離報告的含意,已經變成強烈表達不滿或是指責的口氣了。
  「為什麼要派『火球人』去負責監視……我知道必須要把看顧的責任交給其他人,可是為什麼偏偏找他去……」
  「我原本認為這樣比較不會出事才派他去的……那個縱火狂只要情緒一激動起來不知道會幹出什麼好事,所以才會派他去一個絕對不會出問題的崗位。沒想到空空先生竟然會做出這種出人意表的事情來……這應該歸咎妳的指導能力不足,不是嗎?」
  「……關於他疑似逃亡的行為,詳細情況到底是怎樣還不清楚。總之他現在好像很驚慌。」
  「驚慌?喔……對英雄來說,和『火球人』對陣會讓他感到驚慌嗎?」
  「你在說什麼,『茶餘閒話』?他當然會驚慌啊。我自己也覺得很意外,可是那孩子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小孩而已。」
  「唔……對了,劍藤。妳的寵物怎麼了?」
  「咦?我沒有問耶……可是照一般情況考慮的話,應該被空空留在家裡了吧?」
  劍藤心想不知道小狼有沒有吃晚飯。不曉得空空小弟離開公寓的時候有沒有餵牠吃狗食。

  9

  用配給的手機與劍藤講完電話之後──
  「好了。」
  ──空空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絲毫不見慌亂──反而一片冷漠。不只是表情而已,置身在這個情況下,空空少年的心理狀態與一個小時前、五個小時前、十個小時前,或者與三個禮拜前他一腳踩上怪人淀理美土里的時候,以及再前兩天目睹家人被殺的時候,甚至在他去找飢皿木博士看診之前都完全一樣。
  左在存──『小狼』怎麼樣了?現在牠在做什麼?要是劍藤問起這些事情的話,空空也答不出來。他知道要是說謊可能會被識破,所以就演了一齣戲,假裝『被縱火狂追殺而陷入致命危機,嚇得六神無主』。
  像這種演技──誇張的演技對他來說已經是駕輕就熟。
  不過紙終究包不住火……應該說只要劍藤踏進家門的瞬間就會東窗事發。可是空空沒辦法在現在這麼緊急的時候,把『小狼』是一個叫做左在存的人類,以及她的腦袋被火球轟掉的事實告訴劍藤。不,其實就算情況不緊急,他也一樣說不出口。
  因為他沒有問劍藤這趟飛行的行程時間,所以他剛才打那通電話也沒想到會一打就通。
  可是需要的情報都已經知道了。對方叫做『火球人』,是地球鏖滅軍的軍人,還有他體內有著灼熱的血液『炎血』。
  「……不可以停留在一個地方不動、找掩蔽物藏身也不行──」
  空空回想起劍藤給他的建議,正打算離開現場──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遠遠地看見了。
  那景象彷彿遭到大規模空襲一般。
  他看到一道巨大的火柱宛如大規模空襲,又或是大型表演一般直衝雲霄──
  而且還看到那道火柱把蔽天雨雲逐漸震散。
  他親眼看見了。
  「………………!」
  那道火柱和空空應該有相當的距離,可是熱浪似乎都衝到他這裡來──雨勢想當然耳也慢慢停歇。天上的星空逐漸露臉,在少年逃亡時替他提供遮蔽、救他一命的大雨慢慢停下來──空空和『火球人』不一樣,原本已經被大雨淋得一身溼答答,可是他的身體與衣服轉眼間就烤乾了。
  「唯一的選擇就是逃跑嗎……說得真對。」
  空空心想面對那種可怕的追兵要怎麼樣才逃得了。
  而且他心裡還有另外一個念頭。
  「如果是英雄的話,這時候應該會想殺敵報仇吧……打倒敵人,為在存妹妹報仇。可是現在我真的有這種念頭嗎?」
  當空空從被火球射穿而翻覆的車內脫身的時候,他把某個東西從車裡帶了出來。說車裡其實不太對,正確來說應該是從左在存的身上拿下來──幸運的是她是頭部被打掉,所以要拔下那個東西很容易。
  空空空現在手中拿著的,就是那個小賭徒的配給道具『共鳴環』。

  10

  如果要問他是失敗案例還是成功案例,當然是成功案例。可是如果要說大失敗還是大成功,則是大大的失敗──這就是地球鏖滅軍對『火球人』冰上法被給予的固有評價。
  簡單來說就是他的力量太強了。
  直到此時此刻之前,『火球人』一直沒讓軍隊知道其實他的火力強大到足以改變天候──要是軍隊知道他擁有的力量大到這種程度,那他體內的『血液』很可能會被抽掉一半,也會把他調離作風穩健的第九機動室吧──為了他自身的安危,這種能力本該保密到底,可是他卻在這個獵殺小孩、根本一點都不重要的戰場上輕易施展出來,其實也頗符合他的一貫作風。
  而空空一邊在雨後連路上水灘都已經乾掉的路上全力急奔,另一方面也了解到尚未謀面的『火球人』喜歡追求眼前的快樂。
  看到那高聳直入天際的火柱雖然讓他倒抽一口氣,可是他也覺得『要找到我一個人何必那麼大手筆』。從這一點,他了解到『火球人』那種性格──那種喜好將會是之後的重要關鍵。
  「不要緊……現在和開車逃亡的時候不一樣,只有我一個小孩子孤身逃跑而已,要找到應該沒那麼容易。要是他用那種大火柱把四周一帶全都燒毀的話我是沒機會活命,可是他應該不會這麼做……那個人不惜用大招『讓天空放晴』、讓雨勢停下來,就是因為他想自己找到我。他可能想在能夠親眼看見我的地方下手。雖然我不了解他的動機為何──可是也不需要了解。」
  四周空氣乾燥得就像沙漠一樣,所以空空並沒有真的這麼喃喃自語──要是隨隨便便開口說話,嘴巴可是會口乾舌燥得不得了。他一邊奔逃,一邊也在尋找哪裡有自動販賣機。可是找到也沒用,因為他沒帶錢……不過反正現在四下無人,不過打爛一台自動販賣機拿裡面的東西,應該沒什麼關係吧?萬一驚動保全公司派人過來的話……不,那個人十之八九會被燒死。更重要的是空空害怕警報器會響,『火球人』可能會聽聲音辨別出他的所在位置。
  話說回來,這裡是哪裡?
  是什麼樣的地方?
  剛才空空只是依照在存的吩咐看著前方一路開過來,沒有特別去注意周遭的景色。而且現在雨雖然停了,可是現在的時間是大半夜。所以天色一片黑暗,看不太清楚四周。不曉得哪裡有看板或是地圖?照他一路這樣跑過來,這裡似乎不是住宅區……可是櫛比鱗次的建築物看起來也不像是公司大樓,那麼會是工業區嗎?
  空空本來想用手機查看地圖,他過去從來沒用過這種地圖功能。要是嘗試看看的話應該不是不會用,可是現在事態緊急,他不想把心力放在奔跑與思考以外的事情上。
  首先必須得改變現在的狀況……
  「可是……」
  空空先按照劍藤的建議,沒頭沒腦地跑了一陣,手上則是緊握著在存的項圈。
  『共鳴環』──這東西如今成了遺物,之前空空把它拿出來並不是因為實際有什麼點子才這麼做的。他只是不經意地伸手去拿──要說有什麼原因的話,或許真的是拿來當作在存的遺物吧。當他鑽出汽車的時候,見似乎沒辦法把在存的身體全部拉出來,所以才想至少要把項圈帶走。
  這個項圈──
  空空原本只是想把這個項圈交給劍藤──如此而已。
  可是現在『火球人』正在追殺他,要是被追上的話就是烈火焚身。面臨這個狀況,他心裡也萌生一個渴望,不曉得這個項圈──這個『共鳴環』是否能用來打破僵局。如果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那麼手上有個項圈的話,拿來用一用應該也不會有人有意見吧?更何況空空已經沒父沒母也沒朋友了。
  可是如果要用,最大的瓶頸──因為這是項圈,所以免不了與「頸」扯上關係,就是這個空空完全沒有從在存那兒聽說這個項圈的用法。老實說,現在這個道具拿著也只是礙事而已。因為項圈外都是尖刺,也不能隨便放進口袋裡。
  他本來想乾脆就像在存以前那樣綁在脖子上,可是又不想費事去解開穿戴。而且他也不是真的那麼想戴,哪還巴巴地花這番功夫去穿。
  「都是因為之前先問了手銬的事情啊,結果那反而只是一般的手銬而已。」
  這段腦海中的喃喃自語卻意外成了解決問題的提示。既然拿在手上嫌麻煩,只要套在手腕上的話就不會妨礙跑步了。雖然空空沒有戴過手環,不過應該差不多吧。手腕和脖子應該也沒差不了多少。為了不妨礙到慣用手,所以他把項圈套在右手腕上。雖然空空兩手都能用,可是他認為待會應該沒有機會需要寫字或是拿筷子。
  「從在存妹妹的語氣聽起來,這東西似乎不是直接提升戰鬥力的道具……不過既然是軍隊配給的道具,應該會有什麼功能才對……」
  雖然劍藤好像說要空空不斷逃避,直到她回來。可是以現實來看的話又如何呢?她這個指示有可能達成嗎?他們倆應該沒辦法取消會議回來,所以劍藤要回到日本應該是後天──從日期上來說應該是明天的事了。
  要空空四處逃避直到明天實在是太強人所難,單是體力就絕對撐不到那麼久,而且周遭的環境條件又那麼嚴苛。與其躲到明天,倒不如想辦法向軍隊尋求庇護還比較正確。
  空空滿街跑了這麼久沒遇到一個人,路上別說是車,就連一隻貓狗都沒看到,而且街上靜悄悄地一點騷動都沒有,所以就連他都察覺到了──這一帶周邊已經被封鎖起來。
  那麼只要一直線跑下去,總會碰到那條封鎖線,碰到地球鏖滅軍──或是和地球鏖滅軍有關係的人。只要找到人就是天助我也,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他們──
  「不,不行……就算說了,他們也不一定會提供庇護。看得出來『火球人』那種誇張的攻擊顯然是他任意妄為,可是基本上他還是地球鏖滅軍那邊的人,我這個逃兵別說是庇護了,遭到逮捕的可能性還高些。」
  不過就算這樣,或許至少還能保住性命吧?
  還是說他會因為逃亡罪遭到『處分』呢?就算不至於遭受處分,但再也不可能享受現在這種優渥的待遇──搞不好還會像在存那樣,被當成實驗用的白老鼠。
  在存這個重要實驗對象喪命的責任,搞不好還會算在自己頭上──雖然劍藤說過會保護他,不過要是『小狼死掉都是空空的錯』這種印象建立起來的話,她的口頭承諾還能有幾分可信度?
  在存已經被燒死,原本那個『她試圖逃亡時劫持空空』的說法,這時候還能說服得了人嗎……不,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
  如果只求保命的話,賭賭看這種可能性也不是不行,甚至可以說是正確的做法。可是應該還有其他方法才對。
  應該還有──不同的選項。
  既然一路跑到封鎖線的方針姑且可行,那麼現在他也差不多該打定主意了。雖然剛才只是在腦海閃過的念頭,而且只是一時興起,可是現在空空的情況應該已經容許他從兩個勉強成立的選項中二者擇其一。
  是戰?還是逃?
  到了這時候,空空必須決定現在他是為了戰鬥而跑,還是為了逃亡而跑。
  「麻煩的是不知道封鎖線在哪裡……一般來想應該是逃跑比較好。至少現在我想做的事是逃跑,可是……」
  此時此刻,不管任何人應該都希望空空『逃跑』。劍藤已經親口這麼說了,『茶餘閒話』或是地球鏖滅軍也一樣,至少他們不會想要看到空空在這個地方被『火球人』活活燒死,應該會希望他避開『火球人』。就連『火球人』本人也希望空空繼續逃跑。
  他的個性想必應該十分好虐,從這一點來看,他應該會希望空空狼狽地『抱頭鼠竄』。
  那麼要是空空不躲不避,反過來正面迎戰的話,應該非常『出人意表』吧。
  不只是『火球人』──連地球鏖滅軍的眼鏡都砸得粉碎。
  「…………」
  想到這裡,空空的腳步停了下來。不是因為他跑累了,他原本就是體育出身的,而且這三個禮拜每天從早到晚在房間裡做運動也不是做做樣子而已。不,他做運動只是為了殺時間,可能比裝模作樣還不如。總之他的體力還足夠全力跑上一段路。
  可是空空必須停下腳步──既然他已經發現……已經發現那件『事實』,就不能再跑下去了。
  「……對啊。像我這種人就是會發現這種事……這就是我啊。哎,真是受不了……要是能夠驚慌失措、嚇得發抖,忽略這件事該有多好……」
  這已經不單只是『出人意表』而已了。如果原本只不過是『獵物』的自己在這裡反噬『火球人』,把他打倒的話──到時候空空或許就能重新擦亮英雄的光環吧。
  沒錯──至少應該可以把他逃亡的罪嫌一筆勾銷。
  假如現在的空空有什麼目的可言的話,那就是『克服生存競爭』而不是『苟延性命』。並不是成功度過這次危機就好了。
  他反而應該以這次的危機為轉機──把逃亡罪抹掉才行。如果能在這裡擊退『火球人』的話,或許還可以把『擬態』實驗體在存喪命的責任推給他去擔……要是這樣的話,就算和劍藤的關係免不了惡化,至少也不會搞到徹底破局……應該不會。
  「……好吧,這樣至少比殺敵報仇之類的理由實際多了。」
  雖然只有短短幾個小時,一個曾經和他相談甚密的人遭到殺害,可是到頭來空空還是沒辦法對『火球人』懷有恨意,心裡連一點點憤怒或是類似的情緒都沒有。他本來還期待自己,會不會發怒,可是直到最後、直到此時此刻還是沒有任何感覺。
  我到底要辜負自己幾次──這時候空空對自己失望透頂,因此沒有深究下去。
  空空沒有繼續深究自己的想法──所以他沒能發現『看來自己似乎不希望和劍藤的關係出現裂痕。即便耍弄心機用這種近乎欺騙的手段,也不希望和她的關係破裂』這個極為淺顯的事實。
  他只是把自己當成了心只想過好日子的自私人,對自己又多了幾分厭惡。僅此而已。
  「那至少學在存妹妹那樣賭一把吧……就來玩一場激烈的賭局、一場讓人熱血沸騰的激烈賭局吧。」
  空空說完之後看向腳邊。
  他就是注意到那個東西才會停下腳步的──話雖如此,他也不是看到腳下有什麼奇怪的東西,那玩意兒在國內馬路上隨處可見。
  就是一個人孔。

  11

  實際上來看,要是空空選擇拚命逃到底,跑到封鎖線尋求庇護、選擇這個在某種方面來說非常正常又明智的計畫的話,故事肯定會在這裡畫下句點。
  就算計畫本身沒什麼問題、很明智,可是考慮空空做出決定的地點到封鎖線的直線距離,照他那樣的速度奔跑的話,要花將近一個小時才能跑到。
  一個小時其實也不算什麼,可是想想空空現在的處境、『火球人』急追在後,這一段時間就會變得很有事了──這是因為『火球人』的個性短視、容易厭膩而且又缺乏耐性。
  如果這一個小時空空真能不被逮到順利脫身的話,那麼他原本認為『火球人』不會燒毀周邊地區的猜測就會落空。『火球人』真的會動手放火──
  「哎,算啦,超麻煩的。」
  只要是地球鏖滅軍第九機動室的人都不難想像『火球人』吐出這句話的同時,把所有的一切全部燒毀的模樣,最糟糕的情況下就連封鎖線都會遭殃。
  所以說得誇張一點,空空的『自私行為』這時候反而救了一個城市──可是空空完全沒有這份自覺,他現在只是為了自己能夠『克服生存競爭』而展開行動。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人孔蓋抬起來。說來容易,做起來可不簡單。或許是為了防止小孩子惡作劇,人孔蓋設計成無法輕易打開──蓋子本身的重量就不輕,更何況上面沒有把手可抓。要開人孔蓋需要特殊的工具(像是鐵撬的東西),可是那種道具不可能恰好就掉在路上,所以空空只能從附近的工廠(應該是工廠吧)借來一個不曉得是什麼用途的鐵棒來代替鐵撬(之後不會歸還就是了)。他雖然利用槓桿原理,不過鐵棒還是稍微扭彎了些。
  打開人孔蓋走地下道雖然是一種在電影或是漫畫裡常見的逃亡途徑。可是對空空來說,這不是逃跑而是戰鬥。他不是為了要逃命,才從灼熱的地上躲到地底下去。
  這是『誘敵』。
  空空故意不把人孔蓋歸位,鑽入地下之後就這樣開著。他刻意要留下證據,好明確顯示出逃亡路徑──這樣應該會『更方便火球人追殺自己』。
  情況當然有可能完全相反。『火球人』看到那個人孔蓋有異,或許反倒會覺得『不是這裡』,而前往別的方向──如果這樣的話也沒差。就算『火球人』完全找到別的地方去,根本沒有發現這個人孔蓋陷阱的話也無妨。說起來這個陷阱也是漏洞百出。
  就像剛才所說的,如果『火球人』根本沒有發現這個陷阱,他就會『追丟』空空──然後不管三二十一動手縱火,所以事實上這是相當仰賴運氣的賭命行為。
  如果這是一場熱血沸騰的激烈賭局,那麼空空風險最大的賭注就是,『火球人』是否真能跟著自己追過來。

  12

  「嗯?這是怎麼搞的?人孔蓋竟然開著。啊哈──那個小鬼想必逃到地底下去了吧。嘿嘿嘿,白痴啊他,竟然忘了把蓋子蓋好。」
  『火球人』說完之後把行駛的摩托車剎住。雙方的機動力差距或許也可以形容是大人與小孩。空空原本駕駛的汽車已經嚴重損毀,就算想要借附近的車子來開,他也不像在存有那種隨便踢一兩腳就能讓引擎發動的神祕技術。
  可是『火球人』也沒有使用任何追蹤技巧,只是毫無頭緒地任意亂猜,如無頭蒼蠅般隨處追人。所以要是沒有摩托車的機動性,別說是空空,他可能連這個人孔都找不到。
  他根本沒有掩飾摩托車排氣管的噪音,高速在馬路上奔馳。所以假使空空繼續在地面上奔逃的話,說不定可以聽音藏身──結果就是造成整座城市燒成一片空白。
  「嘿嘿嘿──不過摩托車可就不能在地下的雨水排水道行駛了……唉──超麻煩的,乾脆全部燒了算了……嗯──也罷,就追去看看好啦。」
  周邊區域不曉得已經第幾次逃過陷入火海的危機──『火球人』順著人孔的直井爬下來。可是如果這裡不是雨水排水道而是下水道的話,他還是很有可能會『放棄追蹤』。或許這應該算是選擇雨水排水道的空空立下大功一件。
  「嗯、嗯、嗯──應該還沒跑遠吧。其實我也只是這樣感覺而已啦……」
  就在『火球人』一邊喃喃念著這種毫無根據的話,一邊順著梯子來到底部的時候,他將會知道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空空空確實沒有跑多遠。
  其實他就在『那個地方』。
  空空就拿著他打開人孔蓋時用的鐵棒,守在人孔直井最底部的『那個地方』。
  「嗚啊……」
  『火球人』自然也是身經百戰的戰士──雖說過去他每一場仗都是靠著『炎血』力壓對手,但依舊還是一名戰士。在真正的情況下,他不可能會讓十三歲的小孩子逮到任何機會。可是這時候他真的大意了。不,比大意還更加嚴重。
  『火球人』思考的前提是空空正在逃跑──他腦海中的前提是空空空不光只是在逃避『火球人』的追殺,同時也正要試圖逃離地球鏖滅軍這個組織。
  不只是『火球人』而已,幾乎所有人都這麼想。知道事實並非如此的人就只有已經不在人世的左在存──應該沒有一個人知道空空只是想要協助在存逃亡,自己之後還是打算回到公寓去的。
  所以對『火球人』而言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他怎麼會知道少年為了回到軍隊後自身的立場而選擇反撲、怎麼知道他的內心在想什麼──這名少年手中的鐵棒一揮,連同鐵棒彎曲的程度都考慮進去,從一個好得致命的角度直接打中『火球人』的頭部。
  要是『火球人』已經進入戰鬥狀態的話,這種程度的鐵棒在碰到頭皮之前早就已經熔解掉了。不過很不巧的是,現在他只維持一般溫度──光是一般溫度也已經非常熱了。
  『火球人』的身體並沒有經過任何強化改造手術,這時候他受到的打擊與一般人被鐵棒痛毆無異──也就是他眼前火星亂冒,撲倒在地上。
  這裡所說的火星單純只是比喻而已。
  「啊……嗚……」
  『火球人』的後腦勺被重擊,而且還像是被站在打擊區上企圖一棒越牆的強棒打者重擊。只不過雖然吃了這種充滿震撼力的苦頭,可是他的思考還是趕不上已經發生的現實。
  他可能會說地下比地上還暗,怎麼可能知道發生什麼事──可是在這黑暗中痛打他腦袋的棒球強打雙眼可是看得很準。
  強打者對於現實狀況──對於自己痛打的不是怪人而是普通人類,要是打到要害的話可能會致命的現實狀況毫不逃避,使盡全力揮棒打擊。
  而且他不是一棒打完就算了。
  與其在這時候轉身逃跑,那他一開始早就溜之大吉了。
  難道空空少年要繼續用鐵棒痛毆倒地不起的『火球人』嗎?不,他沒有這麼做。要是打下去的話,那種攻擊方式或許也有效果,可是第二次再打就不能算是出其不意,也有可能會被擋下來。豁出一切的『火球人』可能會反射性地讓周圍陷入火海也說不定。要是讓他在地下縱火,空空當然也會在火海中萬劫不復──他當然想像得到這種結果。
  所以這時候空空採取的攻擊不是用鐵棒繼續追打。
  那種行為究竟能不能稱之為攻擊,就讓觀眾各自判斷了。可是對於空空來說,這招攻擊可說是他最後的王牌。就算自己也會受到創傷,那也顧不得了。
  和『第一次』的劍藤犬个比起來,空空的創傷應該不會那麼重才是。
  空空少年下定決心,把自己十三歲的嘴脣印在正打算起身的『火球人』那對乾燥的脣瓣上。

  13

  「………………!?」
  想當然耳,『火球人』完全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他原本就不是腦袋靈光的人,對這種突發事態的應對能力非常差。可是對他來說,慌亂只不過是發飆的前奏而已。
  他的個性就是如果發生什麼不明就裡的事情,下一秒就是『大爆發』,更遑論是讓他不愉快的事情。照理來說這時候應該也會這樣才對──至少他把靠在自己身上的少年身軀一腳踢開。
  『火球人』立刻站起來,看著那個被踢倒在地的少年──雖然光線不足,看得不是很清楚,可是應該就是他沒錯。或許有個小孩子恰巧還留在這個地區,或是有個神祕少年就住在人孔蓋底下。可是『火球人』壓根兒就沒想到這些可能性。
  「臭小子,你幹什……」
  「精神屏蔽劑。」
  空空不讓『火球人』把話說完,搶先開口說道。他讓第二次接吻的對象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好事──用嘴對嘴的方式讓對方吃下了什麼東西
  「這是從劍藤姊那裡要來以備不時之需用的──我打定你絕對沒吃。怎麼樣,吃起來味道如何?」
  「………!?什麼……」
  精神屏蔽劑──隸屬於第九機動室的人全都會配到這種藥品。可是正如空空所說,『火球人』從來沒吃過這東西。因為那種藥雖然會讓服用者感受不到壓力,可是另一方面也會把興奮的情緒壓抑下來。雖然名堂不一樣,不過簡單來說就是鎮靜劑──鎮靜劑?
  鎮靜劑。或許像『火球人』這種人才應該吃這種藥,可是這是單指性格上的問題──以他來說的話,情緒的亢奮遭到壓抑同時也會讓『血液熄火』。
  「臭、臭小子──原來你早就從劍藤那裡聽說過我的『炎血』了嗎……!?」
  原本應該語氣強烈的逼問也沒了平時的氣勢。
  他凶不起來了
  明明一點都不睏,可是情緒卻和睡覺時一樣安寧平和──這是怎麼回事?他很想發怒、很想發飆,可是心裡竟然連一點火氣都沒有──!
  「不,我是剛剛才聽說的……而且也是剛剛才想起來身上有帶精神屏蔽劑。其實我也只是試著將這兩件事情串在一起而已……」
  有意識的時候幾乎所有時間都很『High』的『火球人』,鮮少有機會冷靜下來──更從未有過情緒低潮。就因為他是這樣的人,如今被人硬是把火爆性子澆熄之後才能夠理解。把這些連提示都算不上的情報連接起來,當場設下這種陷阱與計畫究竟需要多麼冷靜的心思。
  他倒抽一口冷氣。
  趁自己一時不察逃出汽車的時候也是一樣──這個少年難道都不會『驚惶失措』嗎?自己擁有的火力可是輕輕鬆鬆就能把整座城市燒成灰燼耶──
  「那現在我可要落跑了!」
  耳邊才聽到空空少年意氣風發地這麼說道,他已經手腳俐落地抓住梯子,往地面爬上去。『火球人』竟然也這樣眼睜睜看著空空做出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他的精神反應已經變遲緩了。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空空已經一點一點快要爬到地面上。
  「嗚……你……別跑。」
  『火球人』忙不迭地跟著追上去。
  既然沒辦法放火,也就無法向上發射火球把那小子打下來──只好自己去追了。『火球人』這麼想著,照樣也爬上梯子。
  在劇情正高潮的時候說一件掃興的事情,如果這時候『火球人』擊發一顆火球──擊發一顆『Fire‧Ball‧Earth』的話,火球就會如他所願發射出來,把空空燒死。就算一擊不中,確信自己還『射得出來』的『火球人』就會恢復常態,之後不管用什麼方式還是會把空空燒死。
  沒錯,那藥是內服,不是直接注入血管內。而且精神屏蔽劑也不會那麼快就產生藥效。不是那種吃下肚之後、被人餵下肚之後立即就有效果的藥劑。
  空空當然也清楚這一點。劍藤餵他吃的高燒劑不也是隔天才發作嗎──正因為知道,所以空空才要特地讓『火球人』知道自己餵他吃了『什麼東西』。
  要說千鈞一髮的話,真可謂是千鈞一髮。如果空空悠悠哉哉地聽『火球人』把剛才那句話說完,或許他就會被『火球人』說話同時一起放出來的火球還是火柱給燒成灰了吧。
  就是因為在他說完話之前告訴他才會產生──空空想要的偽藥效果。
  雖然空空設下此計,可是效果卻超乎他的意料之外。沒想到『火球人』竟然這麼深信不疑……可能是精神屏蔽劑多少已經開始生效,要不然就是『火球人』的精神構造相當單純。不管原因是什麼──空空的賭博至此幾乎已經完成了。
  「可……可惡。本大爺竟然──這種事竟然──」
  心焦不已的『火球人』爬上梯子。才剛爬下來沒多久又爬回去實在是蠢到有剩,可是如今他心中滿是焦急,就連焦急的情緒都受到偽藥效果的壓抑──
  竟然被那種小鬼……年紀只有十三歲的小鬼擺了一道──這種事如果傳到軍隊的耳裡,自己的名聲(至少他認為那是名聲)就會徹底掃地。就算他擁有再強大的『火炎』(不,他的火力愈強就愈糟糕),受制於一個新來小鬼的事實還是會被人放大檢視。
  今後他當然再也沒辦法像過去那樣任意為所欲為,最嚴重的情況下可能還會被『處分』掉──
  「怎麼能讓這種事──嗚啊!」
  『火球人』滿腦子都在擔心自己的將來,所以沒有發現……他沒有發現空空空其實沒逃,早就在地上守株待兔。他沒有發現空空空並未按照剛才所說的逃之夭夭,而是等在出了人孔不遠的地方,使出醜惡怪踢當頭踩下。
  雖然沒有變身,可是效果還是差不多。
  空空用腳跟從上往下踹了一腳。
  當面被踹中的『火球人』抓不住梯子,就這麼再度消失在地底下──而這次空空記得把人孔蓋蓋上了。
  「嗯?啊,這樣是不是除了在存妹妹,另外也幫學校的同學們報了仇呢……嗯,雖然在很多書上看過,書上寫的原來不是裝模作樣的大話而是真理啊。」
  空空思索自己能不能駕駛那輛停放在旁邊的摩托車,可是應該沒辦法,所以他打算按照先前的計畫,接下來往封鎖線跑過去,然後一邊說道:
  「就算報了仇,內心也感受不到一絲喜悅啊。」
  很不巧的在場沒有第三者,所以沒有人告訴空空他這句話或許不是裝模作樣,但也絕非真理,只是一種異常。
  『犬齒』被火焚身、『火球人』沉入深淵。
  在這片被封鎖的土地上,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

  14

  站在空空少年的角度,他很想用『之後的事情我不太記得』這句方便又好用的台詞,把一連串的事件全都拋諸腦後,可是他這個人就是辦不到。他沒辦法逃避現實、迴避現實,甚至沒辦法悖離現實。於是就這樣伴隨著不安一步步走向那條不知位於何處的封鎖線。而且對於之後令人厭煩到不行的厭煩心情,空空也是記得一清二楚,著實讓他頗感厭煩。
  不過那種『厭煩』只是發生在他內心世界的插曲,用不著把所有細節──所有波動與起伏都一一描述出來。如果要跳脫先後順序,只提對於故事發展上最低限度不得不提的事情的話,那就是他原先的目的與盤算可以說大致都已經達成了。
  甚至可以說是一帆風順。終其一生不改其賭徒本色、最後如願以償橫屍街頭的左在存要是還活著的話,或許會這麼說吧──『真是的,咱也比不過菜鳥的新手運啊』。
  不只是第九機動室,就算放眼全地球鏖滅軍,『火球人』冰上法被也是個異類,就某種意義上來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可是故事的英雄不僅躲過他的追殺,甚至起而反攻把他打倒。往來縱橫的『精采表現』完全把其他零碎瑣事都一筆抵過了。
  這件事引起一陣譁然,空空最初為什麼會受到『火球人』追殺的理由,相形之下就顯得不值一提。就算有那件軍隊配給的『醜惡怪俠』,空空十之八九也打不贏『火球人』。可是他卻只憑著小孩子的身體能力,赤手空拳就擊敗對方,因此更增添話題性。
  嚴格說起來,空空有用到劍藤分給他的『精神屏蔽劑』,可是至少在檯面上沒有哪個人挑這個毛病,故意給這段『英雄傳說』找碴。
  『火球人』之後從人孔地底下被救出來。他身受重創,雖然勉強保住性命,可是傷勢嚴重到昏迷不醒,對整個事件根本沒辦法表示說法,也因此讓這場英雄對抗反英雄的決鬥成為眾人口耳相傳的傳說。
  這一點完全如空空所期望的那樣,甚至更甚其上。
  整件事變成空空看到夥伴──也就左在存被殺之後,一怒之下為了報仇,起而迎戰『火球人』。變成了這樣的故事情節。雖然空空自己也想這麼做,但心有餘而力不足。不過綁在他右手上在存的項圈卻讓這個故事不脛而走。
  其實這只是因為嫌礙事所以才掛在右手。這種話空空當然說不出口,也只能支吾其詞地回答『嗯,是啊』。事情的發展會對空空這麼有利,當然也和『火球人』在組織中不得人心……講得更白一點就是在組織中惹人嫌不無關係。甚至有一種說法是『火球人』對新來的英雄看不順眼,因此逼得空空不得不逃跑。這種說法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相信,但是連這種過度偏袒空空的情節都冒出來,『火球人』不受歡迎的程度真是非同小可。
  「與其打倒一百隻怪人,倒不如打倒一個『火球人』對地球來得更有益──這次的事情之所以不追究空空先生的責任,就代表有很多人都這樣想吧。」
  這是室長牡蠣垣閂事後的陳述,可以說對於這次事件的核心一針見血。只是對他來說就算『火球人』受人唾棄,但似乎畢竟還是他時時刻刻多加關注的可愛部下──
  『可是我們失去了一項對抗地球的有效戰力,這也是不爭的事實。『火球人』足以改變天氣的才能再也沒辦法為我們所用了吧。今後我們會更期待空空先生的表現,希望能彌補這部分的損失──甚至更勝於他。』
  ──還不忘又補了這麼一句。
  如果只要點個頭答應牡蠣垣這個要求就能了結整件事的話,也不枉空空少年冒那麼大的危險了。
  至於左在存──『小狼』的事情,空空也不是沒有猶豫過該怎麼辦才好……也就是他也曾經考慮在這個情況下,或許可以把在存是『人』而不是『狗』的事實永遠隱瞞到底。瞞著不說或許可以減輕劍藤精神上的不安與負擔。這點計較空空當然也懂得,可是他還是刻意選擇比較不合理的做法。
  在存的確是『以咱自己的身分死了』。
  雖然只有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可是她走出了牢籠、擺脫了實驗,然後結束生命。
  與其一個不小心被活捉,她寧願就這樣死在街頭上。這一點空空也能理解──如果她不在乎到底是以『人』還是『狗』的身分活下去的話……
  就算把她是『人類』的事情公布出來,那個賭徒肯定也會說怎樣都無所謂吧。所以身為一個『英雄』,空空心想至少不能讓一個女孩子就這樣連死後都還是一條狗。
  基於這種有欠思慮的想法,他就這樣未經深思,把事情向軍隊呈報上去。不消說,這件事造成軒然大波──演變成不明室過於獨斷獨行的批判。
  看來就算是地球鏖滅軍,把親人拿來驗證實驗理論的做法似乎也不受認同。此時掀起的波瀾、造成的裂痕在之後就會成為後患的禍根。不對,其實禍根早已到處深植,只是因為這件事都浮上了檯面。
  試圖大事化小、試圖匿報的動作當然少不了,可是空空已經不只是第九機動室,而是一下子被拱為整個地球鏖滅軍的英雄,所以沒有人懷疑他說的話。而且他那種乍看之下宛如無欲無求的行為舉止比千言萬語更具說服力。
  到頭來真相依舊未能見天日,變得不明不白。最後變成空空試圖解救一名成為荒唐實驗的白老鼠的可憐女脫逃──把他塑造成這種『頗有一回事』,比較接近事實卻又和事實有決定性不同的英雄形象,讓這次事件畫下了句點。
  雖然空空很懷疑地球鏖滅軍,究竟有多少人真的認為不明室對左在存進行的實驗以及實驗觀察過程『很不人道』。他認為大家可能只是覺得『這時候就必須說這種話』才做出評論而已──可是計較這種事也沒什麼意義。
  空空認為這與是非對錯無關,就是這麼一回事。
  不過等到一切全塵埃落定已經是之後的事情了。無論褒貶如何,組織裡鼎鼎大名的戰士『火球人』被打倒,從此再也無法回到戰場上的事件,在餘熱散盡之前還需要一點時間。
  雖然國中學校被燒毀、首相任意調降消費稅之類的事情都能箝制媒體,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可是一旦自家出了事,反而需要時間才能『熄火』,這真是太諷刺了。
  這應該可以算是冰上法被所放的最後一把火吧。
  所以在事件發生當天,結束漫長的訊問之後,對方告訴空空『今天請好好休息』。雖然這句話聽起來根本就像在放馬後砲,可是空空還是依言讓他們送回公寓來。說到他此時的心境──
  「今後到底會變得如何?」
  他心中滿是這樣的不安。
  不,讓他感到不安的其實不是今後,而是明天。
  自己在訊問的時候把在存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這代表劍藤再過不久也會知道『小狼』的真實身分、代表她將會明白『小狼』其實是個人,而自己過去到底對那個少女幹了些什麼事。
  空空還是覺得心情很沉重。
  雖說是在所難免……可是一想到自己到底該拿什麼臉把掛在右手腕上的項圈交給劍藤,空空就覺得這對他來說真是最厭煩的事了。
  算了,總之今天休息吧。
  無論如何那都是明天的事了──就在他搭電梯來到十七樓,用管理公司事先交給他的預備鑰匙卡打開玄關大門的那一瞬間──
  「空空小弟!」
  ──突然被人抱了個滿懷。
  就在他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對方又把他抱得更緊。還不了解『火球人』到底多麼顧人怨的空空甚至以為有人在這裡埋伏,等著要替『火球人』報仇。他心裡還在想原來這就是報仇啊,要是我就做不來。
  ──還在想如果被殺的話也就算了。
  看他這樣胡思亂想,可見此刻他真的身心俱疲──不是因為與『火球人』大戰一場,而是因為漫長的訊問。
  可是事實不是他所想的那樣。抱住空空的是應該還在歐洲、最快頂多還在飛機上的劍藤犬个。
  「劍、劍藤姊……?妳不是明天才回來……」
  「接、接到那種電話……當然立刻就要回來啊。我、我好擔心……」
  空空被抱得緊緊的,內心恍然大悟,回想起來。
  這麼說來他都忘了。之前他還打電話給劍藤,讓她聽到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這是因為他想要打聽『火球人』的情報,又不希望劍藤問他關於『小狼』的事。
  之後因為手忙腳亂,所以他完全把這件事給忘了。可是劍藤在打完那通電話之後,似乎也為他『忙亂』了一陣──她好像向牡蠣垣說了原委,把他一個人留在當地──也就是把會議『放鴿子』,自己一個人又飛回日本來。
  可是劍藤還是沒能及時趕上,聽說等她到達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可是她的這個行為對空空來說太出乎意料之外,強烈的罪惡感湧上心頭──要是自己有稍微料想到劍藤可能會做出這種舉動的話,或許就不會打那種電話給她了吧。
  他覺得那時候哭著向劍藤求救,說不定真的是自己最真實的本意。
  事實上當然不可能,可是他心想──要是這樣的話該有多好。要是自己也這麼充滿人情味的話,就可以接受劍藤的擁抱、接受她為自己平安生還感到喜悅的心意了。
  也就可以對緊緊抱著自己的劍藤伸出手──
  ──用力抱住她。
  可是空空認為自己沒有這個資格,而且他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仍然垂著雙手,只是任由劍藤抱著。
  然後他感到一陣嫉妒,不是羨慕而是嫉妒。
  對他而言,就殘殺他家人這一點來說,劍藤與『火球人』應該都是半斤八兩。可是一想到她能夠像這樣不光為了自己,也為了他人感到欣喜與悲傷;擔憂與安心──空空覺得很嫉妒。
  空空那時候曾經把精神屏蔽劑含在嘴裡。為了讓『火球人』吞下去,他先把藥含在嘴裡──當時藥劑應該也在他的嘴裡融掉不少量才是。
  也就是說,空空應該也吃下了一些精神屏蔽劑。和之前用嘴對嘴餵他吃高燒劑的劍藤不同,他當然沒有服用解藥。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換句話說藥效應該已經發生,然後也已經過了。可是這段時間下來,空空始終感覺不出來自己的精神狀態有什麼變化。
  那個藥對空空來說毫無意義。
  所以他才會嫉妒──嫉妒會受到藥物影響的劍藤,甚至是『火球人』。
  他心想,這算哪門子英雄。
  即便現在被劍藤抱得這麼緊,可是倘若哪一天劍藤從從另一個國家向他求助──他照樣會棄之不顧。
  「劍藤姊……對不起,我害『小狼』──」
  不管怎麼想,現在都不應該提起這件事,可是空空再也忍受不了讓劍藤這樣抱著,所以故意去談這件現在最不適合說的話題。他不由得心想,要是自己是因為忍不住歉意才提起這件事的該有多好。可是實際上因為他認為只要搬出這件事,劍藤就一定會放開自己。
  「我沒能保護好『小狼』……不,其實那孩子是──」
  「沒關係,我已經全部都聽說了。」
  劍藤終於放開了空空,可是這和空空原本打的算盤不同。仔細一看,她的表情非常哀傷──眼睛紅紅的。這是在空空接受審訊的時候哭腫的嗎?她哭得出來嗎?
  「我對『小狼』做了很過分的事。」
  「……劍藤姊。」
  「已經沒機會向她道歉……不管做什麼都來不及了……可是空空小弟,謝謝你在最後重新還給她做人的尊嚴。」
  「…………」
  空空心想她現在是不是吃下了精神屏蔽劑,所以才能向自己道謝。不,看到她那雙哭紅的雙眼就知道她應該沒吃。
  她是打從心裡感謝空空。
  「劍藤姊……這個項圈給妳。『小狼』的身體好像已經被軍隊回收了,所以只剩下這個……」
  空空本來想把項圈遞過去──
  「不了。」
  可是劍藤卻按住了他。
  「不用了。這就給空空小弟留著。我覺得就算給了我,到頭來也只會被軍隊收回而已。可是如果是空空小弟保管的話,應該沒有人會強迫你歸還。」
  「…………」
  「你肚子餓了吧?我們來吃飯吧,已經準備好了。」
  劍藤說著,拉起空空的手。這麼說來,他們在這裡已經共同生活了三個禮拜,這好像還是兩人第一次手碰手。空空感覺這種行為比起被她緊緊抱住還更加羞人、比接吻還更加害臊。
  啊,我竟然欺騙這個人,還利用了她。雖然先前那麼拚死拚活才撿回一條命,可是一想到這件事,空空不禁又覺得有些想死。

  15

  「啊,對了。空空小弟。有客人來找你喔。那個人和我一起一直在等你回來。」
  「客人?」
  「嗯……我想你應該已經累了,所以告訴客人讓你先休息。可是人家說只打聲招呼……說除了這個時機以外就見不到面、如果不趁現在一團亂的話有些事沒辦法講。還說很久沒見了。」
  「…………?」
  空空覺得這番話當中有異。說什麼時機、什麼趁亂,這些好聽話聽聽就算了,可是……很久沒見?
  這句話真奇怪。與自己有關的人應該都已經被殺光了,現在還會有什麼『很久沒見』的人嗎?
  「對方說只要見了面你就知道了……聽起來好像話中有話似的。」
  劍藤好像也覺得很可疑,一邊帶著懷疑的口吻這麼說道,一邊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打開通往客廳的門。
  接著空空隔著劍藤的肩膀看見那個坐在客廳裡正在拿零食吃的人。
  「啊。」
  空空著實吃了一驚。他當然吃驚,驚訝到長時間審訊造成的疲勞全都煙消雲散。
  「……花屋。」
  坐在眼前的不是別人,竟然就是少年棒球隊時代的學姊,曾經和他互相競爭隊上位置的對手──空空的友人花屋瀟。
  「嗨,好久不見。」
  她態度輕鬆地舉手向空空打個招呼。
  「看到你這麼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可是空空沒辦法答腔。為什麼花屋會在這裡?她不是因為與空空有關,所以三個禮拜之前就被殺了嗎?難不成她自行逃過地球鏖滅軍的魔掌了──不,要是她已經逃脫的話,為什麼又跑到這個完全就是地球鏖滅軍據點的公寓,而且還在這裡等他來呢?
  看到空空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劍藤說了一句「唔……原來你們真的認識啊,真是嚇了我一跳」。
  「還是讓我介紹一下吧,因為站在我的立場必須得這麼做才行。這位就是地球鏖滅軍第九機動室副室長花屋瀟小姐……通稱『蒟篛』。」


  第六回 幼稚園千鈞一髮!兩位女劍士!

  0

  睡午覺還作惡夢,未免太不划算。

  1

  『蒟篛』。
  這個名稱的由來並不是大家眾所皆知的食材蒟篛──和那個軟綿綿的食物根本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真正的由來是花的名字。以花為名稱由來乍聽之下好像很浪漫,可是再問下去才知道其實是巨花魔芋【註10】,那可就毫無浪漫可言了──因為這種叫做巨花魔芋的花,在日本被稱為屍花。【註10:日文名稱為燭台大蒟篛。】

  2

  「我想應該是從我的姓氏『花屋』聯想到的吧,可是怎麼給女孩子取這種外號嘛。還是『世界最醜的植物』,世界第一耶。評價比那個大王花還糟糕,你不覺得超誇張的嗎?可是巨花魔芋還真的是……不曉得該說很怪異還是很奇怪的植物,難怪人家會那樣說。它的外型啊,讓人覺得如果京都塔變成生物的話一定就是那種模樣。我倒是覺得沒醜到那種地步啦,只是的確會讓人嚇一跳就是了。可是醜歸醜,聽說這種花七年才開一次。和它比起來,那個眾所皆知的蟬的壽命根本一點都不稀罕了。哈哈哈。」
  活潑的花屋瀟滔滔不絕說個不停。她看起來心情愉快,好像打從心裡享受與闊別已久的好友重逢的時光。
  看來她不是變成鬼冒出來、也不是在開什麼惡質的玩笑──空空冷靜地接受一切。原來如此,看來這似乎是一種惡質的現實。
  如果是現實的話,他就能接受。
  不,這不是接不接受的問題。空空原本還以為與自己有關的人全都死光、全都被殺得一個不剩了。就算只剩下一個人,但只要有人還活著,對他而言應該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才對。
  空空和花屋過去就是彼此砥礪的競爭對手,看到她還活得好好的,說不高興當然是騙人的──可是站在他的立場,也不由得心想以這種形式再會未免讓人心裡怪怪的。不,正因為當事者是他所以才能冷靜接受現實。這樣驚人的現實,換做一般人的話可能會當場昏過去。
  因為花屋活著是活著。
  她竟然以地球鏖滅軍的一員活在這世上──而且比空空更早加入軍隊,還擁有副室長的頭銜。不只如此,負責把逃過『千刀萬剮』與『火球人』魔爪的空空關係人殺掉的,竟然就是他這位『互相砥礪的競爭對手』──就算其他有什麼天大的喜事都叫人高興不起來。
  原本以為已經被害的友人反倒是加害者。
  空空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三流推理小說的人物──宅院裡的人被凶手用貍貓換太子或是死者復活手法『唬弄』,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他覺得自己今後好像可以用完全不同的心情去讀推理小說了。
  想歸想,那又怎麼樣?
  「可是你真的很厲害耶,空空。我真的嚇一大跳。沒想到你竟然把那個『火球人』撂倒了。我老早在想總有一天要和他做個了斷,可是一直苦無機會。結果我還在等機會的時候,一下子就給你捷足先登了。嗯,如果是讓你超越的話,我也不會那麼不甘心,反而覺得很高興耶。我個人還是不希望自己的競爭對手是那種腦袋不正常的縱火狂嘛。一般來說當然希望自己的對手是個值得尊敬的人,不是嗎?不然每天日子都過得沒什麼勁,不知不覺就容易滿足於現況。自己的敵人竟然是個人格失敗者,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這種事更叫人失望了!」
  反倒是話匣子大開的花屋,好像連一點所謂的心理芥蒂都沒有──她似乎是真的很高興能夠和懷念的好朋友聊天說話。
  「老實說我是來幫你的──原本還以為終於有機會能和『火球人』一較高下了。啊──可是今後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吧。不光是因為機會已經被你搶走,那傢伙再也沒辦法戰鬥了吧。他受的傷太重,沒死算撿到,而且現在還躺在加護病房裡。運氣好一點也是半身不遂吧。這樣一來,他的血應該也會被抽掉──算他活該囉。欸,空空,你是怎麼打敗他的?我好想知道喔,告訴我好不好?」
  「……花、花屋。」
  空空終於有機會開口講話了。他不是因為腦子一團混亂而說不出話來,實際上是因為花屋實在嘴巴停不下來,他剛才一直找不到機會插嘴。
  現在勉強有機會讓空空說話,也是因為劍藤拿茶水過來,饒是花屋再能講,也暫時閉上了嘴。和上次牡蠣垣與落雁來拜訪的時候不同,這次劍藤放下茶杯後沒有轉身就走,而是直接在桌旁坐下。
  「空空小弟,要不要待會再吃飯?你們先聊。」
  她很客氣地對空空這麼說,言行舉止當中似乎還有點搞不太清楚空空與花屋之間是什麼關係──花屋之前到底是怎麼和劍藤說的?劍藤應該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花屋就是殺害『漏網之魚』的凶手……
  「不……我肚子也餓了,如果劍藤姊能幫我準備的話,我會很高興。花屋,妳應該也要吃吧?」
  「啊、嗯──那我就吃吧。」
  花屋毫不客氣地對劍藤這麼說道。這種厚臉皮的態度確實就是空空熟知的花屋。自從那天之後已經有三個禮拜沒和她說話,可是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改變。
  至少──
  他不認為自己認識的『花屋瀟』從裡到外都是假裝出來的──她的一切都是偽裝,又或是──
  ──左在存。
  空空實在不認為過去的她都是『擬態』。
  「我好羨慕你喔──空空。所有少年的夢想就是和年長的大姊姊同住一個屋簷下,對不對?小色狼!」
  「……嗯,是啊。」
  空空覺得要是否認的話對劍藤也是一種冒犯,所以只是含糊地點點頭,把花屋的話應付過去。回想起來,空空和花屋之間的對話從以前好像就是這樣。每次都是吊兒郎當的花屋說話,空空應聲──考慮到性別與年齡,空空總覺得兩人的關係應該相反才對。可是至少對他來說,這種距離感讓他覺得很放鬆。
  兩人在少年棒球隊互相切磋。毫無疑問因為有花屋的存在才會有現在的空空──想到這裡,空空腦海閃過一個念頭,疲憊的腦袋想到一件事情。
  「花屋。」
  空空看劍藤走進廚房準備做飯之後,開口問道:
  「妳之前放棄打棒球,就是因為要加入地球鏖滅軍嗎?」
  「嗯?不是啊。我在不打棒球之前就已經是軍人了……就算一邊打棒球應該也能成功吧。啊~不過那也算是其中一個原因吧。」
  「…………?」
  就算一邊打棒球應該也能成功,這句話讓空空很介意──他覺得這句話有什麼地方很不自然。可是一時之間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裡不自然。
  怎麼搞的?到底是怎麼回事?總覺得哪裡怪怪的──不行了,腦袋已經不想再運轉。不是面對或是逃避現實的問題,他已經累壞了。空空之所以現在還沒攤平,還能繼續活動,只是因為他想要吃劍藤做的料理而已。
  ……不對不對,誰做的料理應該不是重點。
  「啊啊……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嗯?」
  「花屋,妳應該有上學吧?」
  空空之所以察覺這件事不是因為他的直覺特別敏銳,單純只是偶然而已──可是只要想想其實也能明白。『蒟篛』比劍藤更早加入軍隊。四年前──當時她還是小學生。
  問題不在於棒球云云──因為她甚至沒有休學,一邊當學生一邊當軍人。
  可是這種事真的可能嗎?
  在隸屬於地球鏖滅軍的同時,還保有國中生的身分──
  「啊,嗯。實務運作大致上都是『茶餘閒話』的工作啦──我雖然是副室長,其實就像是領個榮譽職位一樣。」
  「室長是掛門面,副室長是榮譽職位……?有這種事嗎?」
  「有什麼關係?反正也有好處。你看,多虧我還沒完全脫離社會,所以空空才能加入地球鏖滅軍啊。」
  「咦……什麼意思?」
  「不是我介紹飢皿木老師給你認識的嗎?我呀,從以前就覺得空空有成為英雄的資格,想找你加入我們。我一直想找個什麼辦法向軍隊介紹你,老是沒有適當的機會。要是隨隨便便提起的話又會變成洩漏機密。所以你來找我商量集訓時發生的事情,真的是天上掉下來的運氣。」
  她若無其事地這麼說道,好像連一點罪惡感都沒有──臉上反而掛著笑容,彷彿安排了一場大大的驚喜,好像在說『嚇到你了吧』。
  有些人的確喜歡這種驚喜──可是如果是慶祝生日也就罷了,莫名其妙被人設計一個驚喜導致生命完全變色,也只是讓當事人不知該做何反應。
  空空心想是不是該發脾氣,是不是該情緒激動地責備她說:『就是因為妳,害我的人生變得這樣一團糟』──可是為了這種事情猶豫就代表自己其實一點都不生氣、也不激動。
  要是劍藤不在場的話,空空或許就會這麼做。可是他才剛剛反省自己不該裝哭欺騙劍藤,所以最後還是沒有假裝生氣──
  「飢皿木老師……你是指飢皿木醫生嗎?開設飢皿木診所的那位……」
  他只是這麼問了一句。
  「妳的意思是說他也是地球鏖滅軍的人囉……?」
  「不,他不是軍隊的人。飢皿木醫生只是協助我們而已──就我所知,身為軍人又還沒脫離社會的,大概就只有我吧……嘿嘿,我有點小驕傲呢。」
  花屋咧嘴一笑這麼說道。空空記得飢皿木博士與花屋的『邂逅』,應該是在『巨聲悲鳴』發生之後──他聽說好像是以諮商輔導員的身分到學校來的飢皿木博士,接受當時該校學生的花屋諮詢……那個說法到底有幾分真實性?
  「那飢皿木醫生現在還在那裡開診所啊……唔~~」
  就像先前誤解花屋已經死了一樣,原本空空還以為飢皿木博士在事前與自己有過往來,搞不好已經死了。可是既然他還活著的話,空空暗想著不曉得能不能去見他、要不要見他。
  因為飢皿木博士向地球鏖滅軍提出建議,才造就空空現在的狀況。可是『撇開那件事不提』,他勘破了空空的人性面,也確實讓空空的心裡好過些。
  雖然因為花屋瀟與飢皿木博士這些人害得自己陷入絕境──甚至可以說墜入地獄。不僅如此,所有與他相關的人還因此遭到虐殺,可是空空這樣還能『撇開那件事不提』,一般人恐怕很難體會他這種性格吧。
  可是如果要用一句話說明他現在的心境,那就是這句──
  『往事既已,又能奈何』
  被殺的家人與朋友現在也不可能活過來了,既然這樣,那就應該慶幸花屋與飢皿木博士──這些自己抱有好感的熟人還活著──他是打從心底真的這麼認為。
  「其實我老早就想來找你了,可是『茶餘閒話』禁止,不讓我來。現在禁令已經解除,所以我就來找你啦。」
  「禁止……為什麼?」
  「誰知道,可能因為他羨慕嫉妒恨吧。空空可是很受大家喜愛的喔。」
  雖然花屋這麼回答,可是空空認為她應該是在裝傻。每次當花屋有什麼事情不能說或是不想說的時候,她就會像這樣裝傻。
  既然這樣就不加多問,這就是做朋友的規矩。
  他心裡是這樣想的──空空少年過去雖然交友眾多,可是不管和誰都只有一定程度的交情,沒辦法進一步發展更深厚的情誼,或許就是因為他這種想法。
  事實上為什麼花屋在今天之前一直不能來看看空空這位『熟人』、為什麼『茶餘閒話』不准她來,這是因為軍隊研判花屋以『蒟篛』的身分負責殺害與空空有關的人,而且還主導策劃了這一整齣虐殺劇,和她見面對英雄來說可能有害而無利──才怪
  如果是這個理由的話,讓空空與殺他家人的劍藤同住一個屋簷豈不更危險?就如同空空現在表現出來的反應一樣,就是因為他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所以才會倒這種楣。
  『茶餘閒話』告訴花屋禁止和空空見面的理由,其實單純只是因為『他們兩人是舊識關係』──也就是他主張無論如何必須先把空空的意識與『從前的世界』隔離開來。讓他住進這種新公寓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既然是因為這個理由,照理來說空空本來會有一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都不能和花屋見面──還會認為她已經被殺,繼續過自己的生活。
  可是後來『火球人』這個地球鏖滅軍中數一數二的危險人物,好死不死竟然和空空打了起來。『禁止會面』的命令也因為這個緊急事態的發生而解除。雖然逼不得已,不過還是解除了。就像劍藤接到通知後就立即返回日本一樣,牡蠣垣雖然沒有放棄開會的職責,但他也打電話回總部,想辦法解決問題。
  也就是下令花屋──『蒟篛』出動。對牡蠣垣來說,這個決定雖然頗令他為難,可是也別無他法了。
  結果就是在花屋到達現場之前,英雄與反英雄的對決就已經結束,而且最後的結果還跌破眾人的眼鏡,所以根本沒有救世主登場的機會……可是已經解除的『禁止會面』命令當天沒有重新生效,所以花屋就趁這個機會(對牡蠣垣來說則是被她逮到這個機會)跑來和老友見面。
  花屋沒有把這些背景原因說出來,只用一句『誰知道』裝傻帶過去,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為她的行為是遊走在灰色地帶,趁牡蠣垣──也就是趁上司之不備。可是實際上比較大的原因是因為她不希望空空對這段友誼產生質疑。
  難道只因為上司禁止就不肯來看看自己了嗎?空空想必不會這樣責怪花屋,可是她也忍受不了空空心裡可能會這樣想──似乎是這樣。
  讓人驚訝的是這個少女、這個國中二年級的十四歲少女──
  這個年紀比較輕的友人現在落到這種處境,完全都是她一手促成──可是直到現在,她仍然對自己與少年之間的友情深信不疑。
  「哎呀,總之能見上一面真是太好了,也幸好你安然無事。今後我們就這樣想辦法一點一點培養關係吧。其實我呀,自從上了國中之後就一直沒有機會和你玩,寂寞得很呢。」
  「可是如果妳繼續打棒球的話,說不定就可以見面了。」
  「比起棒球──」
  花屋說道:
  「──拯救人類更吸引人啊。」
  「…………」
  她剛才說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指這件事嗎?
  這句話從她的嘴裡說來毫無猶豫,更讓人感覺到她是打從心裡這麼認為。就和『茶餘閒話』與『千刀萬剮』一樣──她也和地球敵對。
  絕對不像現在的空空這樣──
  別無選擇之下──為了生存下去才加入這個組織。
  空空明白了這一點。
  說實在的,在他的心裡也不是完全沒有這種期待……不過一方面也覺得為這種事感到失望似乎也說不過去。他只是白操心了一場,擔心萬一花屋也和在存一樣找自己逃亡的話該怎麼辦。
  他沒有任何感覺。
  「晚飯準備好了,盡量吃吧。」
  這時候劍藤回到桌邊,然後手腳俐落地把三人份的食物一一擺上桌。空空覺得這三個禮拜下來,劍藤包括廚藝等等做家事的能力都有提升。
  真是不可思議。
  不光是家事,三個禮拜一直做同一件事的話,不管是男女老幼都會有所成長。可是正值成長期的空空卻沒辦法把『人類會自我成長』的現象納為己有。
  「我要開動了。」
  「開動啦!」
  「開動。」
  三個人異口同聲說了之後便開始用餐。就連下廚做菜的劍藤也是說開動而不是『請慢用』,也就是說她這句話是對食材說的。
  這些人屠殺怪人,有時候也會殺害人類。
  就連共同並肩作戰的夥伴都打成了廢人──
  可是他們卻懷著敬意對動植物的生命說『我開動了』。

  3

  花屋好像真的只是逮住機會跑來和空空見面而已,吃完晚飯之後就回去了。不,她回去之前──
  「至少讓我洗洗碗筷。」
  ──說了這麼一句話之後還把餐具洗乾淨。雖然劍藤堅持不讓空空踏進廚房一步,可是她似乎不太介意讓花屋這個即使只是掛榮譽職銜,在立場上仍是副室長,也就是自己上司身分的人動手洗碗筷。
  說不定她對這種上下關係的觀念還挺有彈性的。
  「真是辛苦你了,空空小弟。」
  花屋回去之後,劍藤對空空這麼說道。
  「發生這麼多事情,你一定累了吧。我已經把洗澡水放好了,你就快去洗一洗,今天早點睡吧。」
  「……好的,謝謝妳。」
  空空頷首,然後往浴室走去。要是說起他真正的想法,其實他認為必須和劍藤多聊聊關於在存──也就是『小狼』的事,可是感覺劍藤似乎在無言之間拒絕談起這件事。
  她說已經聽說過了。
  光從這句話,空空不曉得她是在哪裡聽說,又是如何聽說的──可是要是有一件事可以確定的話,那就是他們吃晚餐的時候,那隻在房間一隅看著他們用餐的小狗、那個少女已經不在了。
  光是這樣,空空就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安慰劍藤。
  再說在存就像是代替空空而死──雖然空空不是百分之百這麼確定,可是他也已經想到或許『火球人』最初是對準駕駛座打的。
  而且如果空空沒有幫助在存逃亡的話,或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不,要是他不幫忙,可能就只是變成在存一個人逃跑,結果還是會被『火球人』燒死。
  難道自己一個人的行為能改變的未來終究還是有限嗎──到頭來他能夠選擇的或許就只有要如何死去而已,就像在存那樣。
  「啊……對了。」
  空空洗澡的時候突然想到……嚴格說起來,應該是洗澡前脫衣服的時候,看到自己右手腕上的項圈讓他想起一件事。最初他只是把項圈掛在手上,可是現在已經調整過皮帶,就像戴手錶一樣服服貼貼地綁在手上,所以不怕會掉。
  這東西叫做『共鳴環』。
  聽說這個配給品就是這麼稱呼──結果到現在,空空還是不知道這東西要怎麼用。這東西是他當時趁亂帶回來的,就這樣給他繼續拿著或許確實恰當。他認為除了劍藤以外,如果還有第二個人應該保管這個項圈的話,那個人就是自己了。
  只是既然要保管的話,他還是想知道該怎麼用。這種想法應該不是什麼窮人心態。劍藤是『小狼』的搭檔,應該知道項圈的用法,本來必須去問她的……可是或許也不急於一時吧。要是問起這個項圈的話,免不了就會提到在存的事了……
  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再問吧。
  空空這麼想道。
  他昨天……感覺還是今天……才剛剛和人搏命──可是現在就已經能夠冷靜地等待塵埃落定。雖然這份沉著主要是來自於他的個性,可是這件事情日後會讓他後悔莫及。
  此時還有此後,因為空空偶然為之的體諒,或者說他習以為常的過度體諒,造成他到最後都沒有機會從劍藤口中問到『共鳴環』的使用方法──這毫無疑問是嚴重的過失,要是以稍微辛辣一點的語氣描述,這時候他選擇的『拖延』行為將會導致未來產生巨大的變化。
  劍藤也以為空空已經從在存,或是從軍隊的人口中聽說那個項圈的使用方法──所以要是空空不主動去問的話,劍藤根本不會跟他說。
  他還沒有培養起身為英雄的自覺。
  所謂的英雄──
  必須要行動才能彰顯出價值、要行動才能展現出活躍。

  4

  這件事本來不會發生,也無從發生。不過就算在構造上不可能發生、在機率上不會發生,任何時候也總是免不了有些粗心大意的失誤。身經百戰的『火球人』會栽在菜鳥英雄空空的手上也可以說是粗心大意的失誤吧。有一種說法,人做事『犯錯』的機率平均是一百次中會有一次。
  這天晚上,空空空『犯了錯』,而劍藤同樣也『犯了錯』──所以可以說這件事發生的機率是萬分之一。如果是萬分之一的機率,或許也能說只要兩人長久同居在一起的話,早晚一定會發生。可是考慮到這是因為空空空今天晚上累到筋疲力竭、劍藤犬个也在今天晚上失去『小狼』才演變成這種局面,或許還是只能說這件事照理來說不應該會發生。
  「啊──啊。」
  大半夜當中,空空聽到這聲悲鳴而醒了過來。他原本以為自己累成這樣,絕對是一覺到天亮,所以還很意外自己竟然會在黑暗中恢復意識。他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現在是幾點。
  不──是沒空理會現在是幾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開始這聲音讓空空的背脊一涼。不,這不是因為空空少年特別膽小──現在還活在地球上的人類之中,應該沒有一個人聽到突如其來的悲鳴聲不會感到戒慎恐懼吧。『巨聲悲鳴』是全體人類都經歷過的慘劇。
  半年前有三分之一的人類都因為『巨聲悲鳴』而死亡──可是這聲悲鳴聽起來不一樣。這不是地球的悲鳴,而是人的悲鳴聲,而且是從非常近的地方傳來。
  「劍藤姊……?」
  要從慘叫聲聽出是誰的聲音並不容易,可是空空憑直覺認為這是劍藤的聲音。
  他的直覺正確無誤,那就是劍藤的聲音──那道悲鳴照理來說本來不會傳進空空耳裡。可是這一天疲憊不堪的空空在洗完澡之後就倒在床上大睡特睡,那時候他沒有關好房門。他自己以為已經關好了,可是房門卻留了一條縫。
  而劍藤也是一樣,沒有關上房門就上床睡覺。原因同樣也是因為疲勞,而且是精神上的疲勞。雖然她在空空的面前強打起精神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模樣。可是失去左在存──也就是『小狼』對她內心造成的打擊比空空想像中還更嚴重。
  他們兩人都各自疏忽沒把門關好就上床就寢,雖然只是出於偶然。可是只要想一想,這其實是必然會發生的偶然。就是因為這個偶然的機會,導致劍藤犬个的悲鳴聲在這棟隔音完善的公寓裡經由走廊傳到空空空的耳裡。
  而空空理所當然會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覺得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下床走向隔壁的房間。他絕對不是忘了之前敲門沒有人應聲,擅自開門進去之後發生的意外插曲,可是現在他可顧不得敲門了。
  房間裡現在還傳出陣陣悲鳴聲。
  空空判斷現在事態緊急,就像撞門般把門打開。
  「劍藤姊!」
  他對躺在床上作惡夢的劍藤──抱著棉被惡夢連連的劍藤喊了一聲。可是他的呼喊也被劍藤的悲鳴聲蓋過去。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劍藤就像是翻跟斗般用力轉了個身,差點沒跌下床,看得空空捏一把冷汗──甚至覺得她好像中了邪。空空先回到門邊把電燈打開,原本以為房間變亮之後劍藤或許就會醒來。可是事與願違。
  劍藤完全沒有要醒來的樣子,彷彿感受不到任何光亮或是聲音。
  「劍藤姊!」
  空空莫可奈何,只好伸手去搖劍藤的身子。他不想用太粗暴的方式叫醒劍藤,可是現在的狀況已經很粗暴了──要是照現在這樣放著不管的話肯定會有危險。
  「嗚──啊啊啊。」
  空空想要搖醒劍藤的動作似乎讓她感到很厭煩,揮手甩了過來──手指打在空空的臉上。因為正好被指甲抓到,空空感到一陣劇痛。可是他理都不理,搖晃劍藤的身子。
  「劍藤姊!劍藤姊!劍藤姊!快起來,劍藤姊──劍藤姊!」
  原本空空出力的時候還有些顧慮,可是他打定主意使勁搖晃劍藤──這麼一搖才總算把劍藤給搖醒。她就像是剛洗完三溫暖一樣大汗淋漓,眼神恍惚,剛才的狂態彷彿像是演戲一樣。
  「……空空小弟?」
  劍藤以徐緩的語氣喚了他的名字。
  「已經天亮了嗎……?不、不對………啊。」
  雖然精神不濟,可是醒來之後過了幾秒鐘她似乎就察覺發生了什麼事。開著燈的房間、時鐘指針指出的時間,還有同居人額頭被抓傷流血的模樣。
  「對……對不起。對不起……那是……被我抓傷的對不對?」
  「沒事的。」
  其實不是真的沒事。第二天他們請了軍醫到房間來,空空將會因為這個傷口縫上兩針,可是他還是忍住疼痛這麼回答。現在不是接受人家關心的時候,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問。
  「發生什麼事……?作惡夢了嗎?」
  雖然空空覺得作個惡夢應該不至於錯亂成那副模樣,但他還是問了一個普通來說較為適當的推測。
  「不……不是的。這……這是常有的事。我晚上……常常睡不太好……」
  如果換個情況的話,劍藤應該不願意解釋吧。這不是什麼值得主動積極向人提起的事情。站在她的立場,她必須要照顧空空。而且不管牡蠣垣怎麼說,她自己還是有根深柢固的自我意識,認為自己是『前輩』身分,不願意在空空的面前示弱,說難聽一點就是非常顧面子。
  可是如今空空、這個十三歲的少年額頭被劍藤抓傷,額頭還在淌血。可是他連擦都不擦,就這樣看著劍藤──要她這時候還保持沉默,她辦不到。
  「特別是結束任務的當晚,更是嚴重……今天雖然……沒有任務……可是因為『小狼』她走了……」
  「…………」
  喪失寵物症候群。
  要說空空早就料到這一點,情況確實也和他先前擔心的一樣。可是親眼看到實際狀況、親身體會到實際狀況,他還是感到這句話的涵義還遠不足以形容。
  她失去的不是寵物,而是家人。
  對劍藤來說,這是她第二次──失去。
  而且前後兩次都是『火球人』造成,當然會引起情境重現的現象。
  看她那狂亂的模樣、被惡夢侵擾的模樣──說得誇張一點,她好像會這樣子永遠一睡不醒。不對,這絕對不是誇大其詞,要是睡眠品質長久下來一直這麼糟糕,空空認為她的身體絕對撐不住。
  「……妳沒事吧?」
  雖然空空自己也認為這個問題真是蠢到不行,但他還是問了。
  「最好去看個醫生……」
  空空心想難不成自己打算介紹飢皿木給劍藤,但還是這麼說下去。結果劍藤搖了搖頭。
  「不能去醫院,不能去。去了我就沒辦法戰鬥了。」
  「…………」
  「我想要保護人類,想要和地球戰鬥。我想要打倒地球。」
  劍藤低聲喃喃說道。這句話不只是對空空說,同時也是說給自己聽。
  「直到現在,我還是想當個英雄。」
  「可是……」
  空空本來想說些什麼,但是什麼都說不出來。英雄。雖然空空現在被當成英雄看待,可是並不是他自己想當的──只是覺得當個英雄還不錯,不但不用死,而且還能獲得優渥的待遇。他心裡知道別的不說,至少可以確定自己的生活水平比家人遭到虐殺之前過得更好。不過也僅只如此而已。
  到底是為什麼。
  是什麼原因讓劍藤這麼渴望戰鬥,空空沒辦法理解──不過他確實有心想要了解。
  沒想到我會有這種想法──
  「那……吃幾顆精神屏蔽劑……」
  「要是吃太多的話,藥效會減弱……其實現在效果已經不太明顯了……」
  劍藤無力地乾笑幾聲。也許是由於她竟然讓一個年紀比自己小的少年操心,對現狀感到很可笑。換句話說,這或許是她自嘲的微笑。
  「要是有『小狼』在的話就好了……」
  可能是因為太疲憊了吧,她口中不經意地吐出這句話來。
  劍藤把原本抱在懷中的棉被放開,一邊說道:
  「不曉得為什麼,真的很不可思議,可能會作惡夢的晚上只要抱著『小狼』睡覺的話,心情就會很平靜。可是從今天開始,就連撫平我心情的『小狼』都會讓我作惡夢……」
  「…………」
  寵物療法竟然直接造成寵物喪失症候群。一手傷人、一手抹藥。這麼一想,這種兩面手法也未免太殘酷。
  而且『小狼』既不是動物,也不是寵物。
  「『小狼』是個人……」
  劍藤低語道,言語中滿是悲痛。
  「我一直把她當成狗來養……做了很不人道的事。那孩子一定非常恨我吧。」
  「不是那樣的,劍藤姊。」
  空空開口說道。他認為劍藤確實做了很不人道的事,可是她的觀點不對。空空認為劍藤把自己當成主犯看待的觀點不對,所以對她說道:
  「在存妹妹……『小狼』和我曾經說過話,至少那孩子沒有埋怨過劍藤姊。對於把自己當成實驗白老鼠的地球鏖滅軍,她好像抱持著怨怒、仇視以及種種恨意之類的感情……可是她對和妳一起的生活一點都不覺得痛苦。『小狼』說起妳的時候……沒錯……有一種很親暱的感覺。」
  接著他又補上一句。
  「她好像很喜歡妳平常幫她準備的牛奶。」
  雖然空空覺得自己對劍藤說的這番話多少有些自我意見,或者該說稍微扭曲了事實。可是他自作主張地認為這一點小事在存應該不會追究。
  因為在存雖然被劍藤像那樣當成狗在養,可是奇怪的是,她對劍藤還是抱有好感。至少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
  「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真的太好了。可是這件事應該不是這麼容易就能放下的……而且除此之外……不光是這樣,我也──」
  劍藤靜靜地說道:
  「我也很難過『小狼』死了。」
  「…………」
  老實說,空空不了解這種感性,所以他心裡還是存有幾分妒意──嫉妒劍藤能夠真正為了在存的死感到悲傷。可是反之要是劍藤沒有表現出悲傷情緒的話,煩惱自己感覺不到悲傷的空空照樣也會覺得嫉妒。仔細一想,自己還真是任性的人。
  「『小狼』一不在的話,妳經常都會這樣嗎?」
  「不,當然不是經常啊……這種事要是經常發生的話可是會要人命的。可是只要當天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大概都會作惡夢。」
  「這樣子還能好好休息嗎?」
  「嗯,還好啦……有時候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我反而就不睡覺。因為要是一睡就會更累……像今天,我就知道很可能會作惡夢……結果還是忍不住睡著了。」
  劍藤噗地一拳打在剛才還抱在懷裡的棉被上。
  「光靠棉被果然沒辦法取代『小狼』啊,這可是羽絨被耶。」
  「……因為羽絨被用的是鴨子的羽毛嘛。」
  這段傻不愣登的對答雖然和對話主旨毫無關係,可是好像很受用。劍藤似乎覺得有趣,表情自然而然地稍微露出一點笑意。
  「我在很久之前發現只要抱著某個東西睡覺,就能睡得很好……那時候還沒和『小狼』住在一起。當時因為『巨聲悲鳴』剛發生過沒多久,而且上面又說我沒資格當英雄,一些事情都讓我很沒安全感。生活上的起起伏伏會讓一個人情緒很不穩定呢。最初我是抱著『破壞丸』睡覺。因為我擔心可能會被殺掉,覺得很害怕,所以就想乾脆抱著武器睡好了。睡過一覺之後,發現這樣能夠睡得很安穩。在那之前我雖然知道吃藥對身體不好,但還是一直服用精神屏蔽劑,可是之後就算不吃藥也能睡。而且白天醒著時候的身體狀況也變好了……只是後來『茶餘閒話』罵了我一頓,說這樣很危險,要我不要這麼做。他說要是抱著武器睡覺,不知道會不會出什麼差錯。」
  「…………」
  那些道具有可能會出差錯嗎?那只項圈因為戴起來不會有什麼不便,所以空空現在一直都戴在身上,不曉得安不安全。睡覺的時候是不是拿下來比較好?可是他不認為從前在存睡覺的時候有把項圈拿掉。
  「先不管會不會故障,說危險也的確很危險……之後我又試著抱過很多東西,有些東西一點效果都沒有,但是抱著硬碟錄放影機睡一覺之後,結果還滿好睡的。」
  「硬碟錄放影機……?」
  那個用來錄電視節目的機器嗎?
  空空認為那東西的形狀有點不太適合……應該說一點都不適合抱著睡覺。不管是重量、硬度或是危險性,都和抱著真刀睡覺差不多。就算劍藤因為精神狀況不安定才做出這種怪異的舉動,但空空還是認為這有點太誇張了。雖然很誇張……或者說因為如此誇張,聽起來更像是一回事,這才嚇人。
  「只是因為抱著錄影機睡覺,搞得我肌肉痠痛……之後『小狼』到我家來,她真的好可愛。也不是說刻意嘗試,只是我一眼就覺得如果抱著這孩子睡覺的話一定可以睡得很安穩。」
  知道我不會為惡夢所擾,能夠好好睡覺。
  劍藤說道,語氣中滿是懷念之意。
  「我甚至還以為軍隊是為了這個原因特地把『小狼』配給我的──結果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其實只是為了做實驗而已。」
  「說不定他們確實也有這個打算。」
  空空把自己之前想過的念頭告訴劍藤。至少如果牡蠣垣,甚至是軍隊組織那時候已經對劍藤的症狀有所了解的話,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只是就算他們真的有那種打算,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說只是幫倒忙而已。
  因為現在劍藤就是因為在存而被惡夢所苦。
  空空也不了解作惡夢這種感性是怎麼一回事。之前他被餵食高燒劑的時候雖然也睡得不好、作過惡夢,可是就連家人全數慘遭殺害的當天晚上,空空也沒流一滴眼淚,照樣一覺到天亮──一想到當時自己熟睡的時候,殺害他家人的劍藤卻在隔壁房間惡夢連連,空空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甚至感覺所有的一切都走樣了。
  他和劍藤到底是誰比較正常?
  家人遭到殺害還能一如往常的少年,與殺害少年家人之後惡夢纏身的少女──空空不再思索。不用想了,這種事還需要想嗎?
  當然是他們兩個人都不正常。
  可是在地球鏖滅軍當中,他們兩人都是『屬於正常範圍』的人物,而且也需要他們的力量。就算不假思索隨便說些擔心劍藤的話,把她送進醫院去──要是劍藤因此失去在軍隊裡的棲身之地,以空空的立場,他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劍藤姊。」
  空空說出這句話並不是因為上述的原因,可是如果問他為什麼這麼說,他自己也不知所以然。
  「可以請妳抱抱我嗎?」
  「咦?咦?咦?」
  劍藤愣了愣,一臉好像沒聽懂空空說了什麼的表情。空空繼續對她說道:
  「讓我代替『小狼』,這樣的話說不定妳就不會作惡夢了。」
  「……啊,是這個意思啊。」
  嚇了我一跳。劍藤這麼說道。
  空空不知道什麼事嚇了她一跳,可是他也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什麼非常文不對題的話來,可是既然都已經說出口了,他也沒辦法再當作沒說過。都已經說得這麼明白,已經很難說什麼「當我沒說過這句話」。不是很難,而是很難堪。
  「我實在看不下去,而且也聽不下去了。」
  「沒、沒事啦……不用擔心……我這樣說你大概也不會相信吧。你想想,今天是我不小心門沒關好就睡著了。可是以後我一定會注意的。」
  「這樣根本沒有解決問題。」
  「是沒有啦……」
  「就算把門關上、就算因為關了門我聽不見,可是一想到劍藤姊可能在隔壁房間作惡夢,我也會擔心得睡也睡不好。」
  真的會這樣嗎?
  就連死了雙親都還能高枕安睡的自己,會因為想到他人可能正在作惡夢就睡不著覺嗎?非常可疑。實際上就連在存喪命的今天晚上,在他聽到劍藤的悲鳴之前也還睡得很好。可是就算是空空,在他心裡還是能夠區分『過去式』以及『現在進行式』。
  所以空空對自我內心中一點類似人性的物事抱持期待,認為自己一定會很擔心。
  「那、我再換到隔壁的房間去好了。」
  「不是,我說過這樣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就算從隔壁房間換到隔壁的隔壁房間,那又怎麼樣?」
  「嗯……說得也是。」
  劍藤似乎對自己說的話感到很失望,更顯消沉。看到她這麼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空空更是覺得不能棄她於不顧,繼續說道。
  「請把我當成『小狼』,抱著我睡覺。這樣就能解決問題,一切事情都會迎刃而解。」
  「……可是空空小弟不是『小狼』啊。」
  「不是『小狼』也無所謂。什麼東西都行,請妳把我當成妳的寵物。」
  空空挺出上半身,彷彿在展現他打死不退的決心。
  「我願意當妳的狗。」
  「…………」
  劍藤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可能是被空空前所未見的強勢態度給嚇到,或許也可能只是空空這番在某種意義上有欠思慮的話讓她無言以對。劍藤對自己把左在存這個人當成寵物、當成小狗看待懷有很深的罪惡感。雖然不知者無罪,可是說難聽一點,空空的這番話對劍藤來說甚至有些殘酷。
  可是劍藤和他一起生活超過三個禮拜的時間,她非常了解對空空空這個感性異於常人的少年來說,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誠意展現方式了。
  「謝謝你,空空小弟。聽到你這麼說,我非常高興。可是不行這樣,因為我的工作就是要照顧你,不可以像這樣給你添麻煩。」
  「我不覺得麻煩。如果因為立場不如我,妳就要拒絕的話。那我就利用我高於妳的立場下命令,命令妳抱著我睡覺。就算牡蠣垣先生對這件事有什麼意見,我只要說這只是一個害怕寂寞的小孩在撒嬌,我想他一定會接受。」
  「…………」
  害怕寂寞的小孩。
  在這種情況下,劍藤甚至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反而指的是自己,可是如果空空這麼堅持的話,她也沒辦法拒絕。反過來說,劍藤覺得自己真是差勁,竟然讓空空說出這種話。至少要是她懷著這種心情睡『回籠覺』的話,待會肯定又會作惡夢──肯定又會大聲哀號。
  她在許多事情上已經幾近極限,這也是事實。
  不光是在存的事情而已,還有許多狀況。
  「我明白了,來吧。」
  「是的。」
  空空先離開劍藤身邊去關燈,房間籠罩在黑暗之後把門重新關好,然後依言又回到劍藤身旁──劍藤張開雙臂,把他抱住。
  仔細一想,他跨過生死關頭之後在玄關被劍藤抱個滿懷還只是不久前的事。雖然這是第二次擁抱,可是或許是因為空空強烈意識到兩人抱在一起的行為,所以比第一次還更拘謹。雖然他還是沒能伸手回抱住劍藤,也因此劍藤抱他抱得更緊了。
  「要睡了喔。」
  「好的,晚安。」
  「晚安,空空小弟。」
  兩人身子緊貼在一起躺在床上,一起閉上了眼睛。
  空空立刻就進入夢鄉,而劍藤也沒有作惡夢,一場好眠。

  5

  一覺起來之後,只有空空自己一個人。看到房間擺設完全不一樣讓他心臟一跳,可是他立刻想起來這裡不是自己的房間,而是劍藤的房間。對了,昨天晚上聽見劍藤姊的悲鳴聲,之後就──空空依序回想起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整個人羞得不得了,害臊到很想一死百了。
  昨晚自己做出的行為真是無理又荒唐……雖然空空也是認真為劍藤著想之後才會做出這種決定,可是想到劍藤說不定只是順著他的幼稚行為而已,空空就覺得這個早晨真是糟透了,才一起床心情就掉到谷底。
  ……不過可以確信的是,雖然昨晚兩人同床共眠,至少他沒有再被劍藤的哀號聲吵醒。既然這樣,他相信自己的行為絕不是毫無意義。就當作自己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吧。
  空空這麼心想,勉強把一大早就襲上心頭的強烈自我意識掃出腦海。沒事的,只要想著自己是代替在存、只要能夠稍微取代她的存在,丟這麼一點臉也無所謂。
  「…………」
  他轉念又想。
  空空一邊掛念著在時間上恐怕已經先起床去準備早餐的劍藤,一邊轉念又想──為什麼在存那麼容易就被殺掉?
  回到家裡、回歸日常生活──沒錯,現在在這棟公寓裡的起居就是空空的日常生活──經過一晚之後重新回顧,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在存會那麼簡簡單單就送了性命。
  『火球人』確實是個厲害的強敵沒錯──實際和他交手過的空空在某種意義上比任何人更深刻體會這件事。雖然他僥倖贏得勝利,可是回想起來,他也知道那是多麼冒險的事情。
  所以空空認為就算雙方真正鬥起來,『犬齒』應該也贏不了『火球人』──就算不至於輕而易舉、三兩下就被打倒──可是既然被他盯上,不管有沒有送命,在存的逃亡大戲就已經是失敗收場了。在存沒有發現劍藤不在時有人代替她監視,光是這一點就已經宣告她的計畫失敗。
  可是為什麼──就算計畫失敗,可是為什麼她會那樣──就好像是『哪裡出了差錯』似地送掉性命?這件事讓空空百思不解。
  就算想破腦袋,空空還是搞不懂這件事,不過他仍然繼續思索──比方說在存因為什麼原因自己選擇一死;或是她只是假裝死亡(『擬態』嗎?),其實人還活著;或是另一種發展,她顯然是為了保護空空而死;或是留了一封信給空空等等。要是有這些背景緣由的話,說不定他就比較能接受了。又或者空空就是靠著她遺留下來的項圈才得以打贏『火球人』之類──
  可是她就『只是丟了性命而已』。
  剛才想過的背景理由一件都沒有,就這樣死了。
  到最後,這件事實給了空空一個認知──就如同地球上三分之一的人類因為聽到『巨聲悲鳴』,毫無緣由就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遭到淘汰一樣,在地球鏖滅軍中一個人的生死也是毫無緣由、不明不白。
  即便這個地方與一般日常生活完全隔絕,就像是世界的黑暗面一
  樣。可是在這裡還是會有人莫名其妙死去、遭到殺害、偶然打贏戰鬥、受到痛苦折磨、與故人重逢或是作惡夢──有時候還會被人抱緊處理。
  空空認為到頭來一點改變都沒有,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改變。
  就算所有家人嗚呼哀哉、朋友命喪黃泉,相關人等一個不留,世界還是世界──空空空仍然還是空空空。就算被人吹捧為英雄,他也不會因此就變成另外一個人。
  他認為就是這麼一回事。
  在這個階段就感到滿足,因而停止思考、駐足不前是非常危險的事──可是所有的一切都還是原樣,『沒有任何改變』的結論,對現在的空空來說非常具有魅力、難以抗拒。
  在存其實只是賭輸了而已──這句話恐怕是最正確的表現方式,既然如此空空就有必要好好思考在存賭輸的原因是什麼。不懂得從失敗中學習教訓的人還會再次遭逢失敗。不管在哪個世界,不管是光明面還是黑暗面,這句話也都是共通的法則。

  6

  「趁我現在還想講的時候先講清楚好了,空空小弟。」
  吃早餐的時候,劍藤就好像是隨口順便提起似的,突然開口這麼說道。所以空空也沒想到接下來她會說出這種話,嚇了好大一跳。
  「要是空空小弟像『小狼』一樣逃跑的話,我就必須殺了你。」
  「……喔。」
  雖然空空沒有做出那種老掉牙的反應,把嘴裡的茶噴出來,可是這也是因為他的嘴裡恰巧沒有含東西。要是這時候他嘴巴裡有東西的話,或許還真的會噴出來,或許還真的會變成這種如搞笑短劇般的結果。
  「妳的意思是說就像『火球人』殺死在存妹……殺死『小狼』那樣是嗎?」
  「嚴格說起來應該不一樣,因為『火球人』原本只是在我出外不在的時候代替我監視空空小弟而已──因為『茶餘閒話』與『火球人』都不曉得『小狼』的真實身分。我想要是『茶餘閒話』知道的話、要是他好歹考慮過這種可能性的話,應該就不會派『火球人』來監視了。可能會改派做事比較靈活……應該說對你下手會比較輕的『蒟篛』來吧。」
  「『蒟篛』……妳是說花屋嗎?」
  「對你」云云的說法讓空空很介意。照劍藤這樣說的話,『蒟篛』似乎也是個死腦筋說不通的人。
  「事實上今後要是我不在的話,應該就會由她負責『監視』空空小弟吧……應該會這樣安排。對,現在我這樣和你住在一起,有很大的原因就是為了要監視你。」
  「…………」
  空空的感想就是『這種事為什麼要特地講出來』。他認為既然先前一直都沒說,今後也乾脆別提就好──空空不了解為什麼劍藤突然改變心意,想要『坦白』這些事。
  所以他自己也不多加思考、毫不修飾地直接開口問道:
  「為什麼要特地說這種事?為什麼改變心意,想要坦白出來呢?」
  「可能……是想要道謝吧,謝謝你讓我一覺好眠。反正他們也沒說要我瞞著你……就算說出來也不會怎麼樣。更重要的是我覺得空空小弟應該不會在意這種事。」
  劍藤這麼說道。不知道為什麼,她臉上的表情好像帶著一點羞澀。空空看不出她的心境變化……應該說非常難以理解。他勉強聽懂的就只有開頭的部分,她這麼做好像是為了要答謝昨晚空空陪她一起睡覺。
  「你現在也是一樣。明明有可能被我殺死,但還是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不是,因為我又不會逃走。」
  「就算你不逃,可能還是會因為我有什麼誤會而被我殺掉啊。」
  「誤會……這個嘛,或許的確有這個可能。可是要是這樣說的話,所有人總有一天都難逃一死。那些和我有關係的人應該作夢也沒想到,只是因為和我認識就被殺掉──更別說還有『巨聲悲鳴』的事情了。」
  就連在存妹妹也是死得莫名其妙。
  而空空自己在和『火球人』對戰的時候,有好幾次就算真的喪命也不足為奇──所以就算知道劍藤事實上身負這樣的任務,其實也沒什麼好怕的。
  「我反而覺得很放心……我認為劍藤姊不會像『火球人』那樣胡作非為……」
  家人被劍藤所殺、昨晚又親眼看到她精神那麼不穩定的一面,可是空空少年還是能夠淡然地說出這種話。真不知道他有沒有識人的眼光。
  雖然他有識破怪人的眼光,卻不知道能不能識人。
  不過和那個『火球人』比起來的話,或許任何人看起來都很正常吧……
  「聽到你這麼說真是太好了……嗯,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我覺得心情很沉重,因為很過意不去。」
  「過意不去?」
  「當然會過意不去啊。空空小弟都說每天晚上要讓我抱著睡覺了,而我竟然還得偷偷摸摸地監視你。」
  「每……」
  每天晚上?
  從今以後每天晚上?
  空空倒抽一口氣。咦?我有說過這種話嗎?印象中好像沒說過耶。可是反過來看,他也沒把話說死,說只有今晚或是只有一次之類的。這個問題空空並沒有特別深思過,可是只有一次、只有昨晚讓劍藤睡得好也不能算是『根治』、並沒有『迎刃而解』。要是等她作惡夢之後一次次去叫醒她然後一起睡,這樣實在太費事了──最有效率的辦法就是每天晚上給她抱著睡覺……是這樣嗎?
  「我覺得反正都是要監視,光明正大地監視還比較好……換作是空空小弟的話,要是你知道『火球人』在監視,應該會阻止『小狼』逃跑吧?」
  「……嗯……是吧……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阻止得了她。」
  再說要是在存真的要逃的話,在那個狀況她一個人或許也逃得掉──要是空空出手妨礙,她肯定會不惜推開空空、甚至乾脆殺了他也要離開公寓。
  離開公寓之後,雖然不知道把在存看成是一條狗的『火球人』會怎麼處置她──搞不好他只會認為『真是無趣』,然後就這樣放她一馬。這麼一想,或許可以說在存特地找空空一起當共犯反而扼殺了她的賭博勝算。
  「要是空空小弟逃跑的話……」
  劍藤斜眼瞥了一眼直放在房間角落的竹刀袋。『破壞丸』就放在那個竹刀袋裡面。破壞丸並不是固定放在那個位置,只是依照劍藤的做事風格,她習慣把破壞丸放在房間裡視線可及、隨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
  雖然劍藤已經不會再抱著『破壞丸』睡覺,可是空空心想那把刀對她來說應該就像手機一樣親近吧。
  家人出事的那時候已經是『事後』了,空空倒也不是沒想過希望看看劍藤揮刀的模樣──這個可說輕率之至、完全不為鋒刃所向之人著想的願望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實現。
  暫且不提那件事。劍藤的視線從『破壞丸』回到空空身上。
  「我就會親手殺了你,絕對會。」
  「…………」
  「雖然不會胡作非為,但是該做的工作還是會做。我不像『火球人』那麼厲害,可是也不像『火球人』那樣做事隨便──如果只是要殺你的話,我一定做得比他更好。明白這一點的話,空空小弟應該不會就想要逃跑了吧?」
  「……嗯,是啊。」
  感受到劍藤身上不同一般的魄力,空空差點又要反射性地出言反駁。可是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控制住嘴巴,對劍藤的問題表示同意。不過在同意之餘還是補了一句話。
  他不願意讓劍藤深信自己真的已經屈服。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可是他就是不願意。
  「但是我並不是對地球鏖滅軍的一切都已經信服才行動的……這一點請妳了解。」
  「……我當初倒是更早就信服了。不過空空小弟被應該是自己人的『火球人』攻擊、又和那個我只從傳聞中聽說過的不明室扯上關係,也不能怪你……」
  劍藤帶著無奈的口氣這麼說道。空空雖然隱約覺得她說的那些事情都不是原因,可是再爭辯下去也沒意義。
  如果劍藤把自己的立場講清楚說明白可以消弭心理壓力,那就隨她去吧──空空也無意阻止……應該說聽都已經聽了,就算想阻止也沒辦法。
  所以要是說哪裡有問題的話,那就是看來空空今後每天晚上都得讓劍藤抱著睡覺……其實原本負責這項工作的左在存也不是每天晚上都讓劍藤抱著睡。可是在空空想到這件事之前他就已經放棄,認為反正是自己提議的,也沒辦法了。所以對於這件事他沒有表達任何意見、也沒有做出抗議,只是繼續吃著早餐。
  不曉得兩人的距離是更靠近還是更疏遠了?
  不曉得兩人的關係是更親密還是更交惡了?
  不曉得兩人相處是更融洽還是更夾雜不清?
  這頓早餐真是一大堆問號。不過反正空空從沒吃過一頓明明白白的早餐,所以他也不是很在意。

  7

  「劍藤姊,妳沒參加會議不會被處罰吧?」
  坐在桌旁的空空對正在洗碗筷的劍藤問道。不久之前,劍藤在動手清洗碗筷之前都會先準備狗食,不過從今天開始這段功夫可以省下了。就算空空願意當劍藤的『狗』,他可不打算連食物都吃狗食。早在先前還不知道在存真實身分的時候,雖然內心覺得荒誕可笑,可是他也曾經擔心哪一天劍藤會不會把狗食放到他的面前。所以現在劍藤不再準備狗食著實讓他鬆了一口氣。
  一件事解決之後,下一件擔心的事情又浮上心頭。重新整理思緒之後,他才發現現在的自己真是煩惱一籮筐。
  「要是妳受罰的話,這真的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
  「沒事的,我是依循正式程序回來……只要和『茶餘閒話』說清楚的話,大概就不會有什麼問題。」
  「這樣啊……」
  空空一邊心想劍藤還真是相信『茶餘閒話』,同時也想起自己對那個人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茶餘閒話』是第九機動室的室長──所以原本還以為他的地位應該很高。可是從不明室進行實驗沒告訴他這一點來看,『茶餘閒話』在組織中的立場究竟是高是低還得打上一個大問號。
  他很想要一張地球鏖滅軍的組織樹狀圖,但也知道索討這種東西是很危險的行為。為了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最好還是別去打聽第九機動室在整個組織當中的立場好了。
  話雖如此,事先了解室長也就是直屬上司是什麼樣的人肯定對今後有幫助。這部分和空空以後要如何應對進退有關係。
  「『茶餘閒話』……牡蠣垣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什麼樣的人……就像你看到的是個紳士啊。他應該就像你想像的那樣吧。既優雅又紳士,處事圓融……還有很愛喝紅茶。」
  「紅茶……這麼說來,我第一次見到牡蠣垣先生的時候,他手上也端著一杯紅茶。嗯?可是那個時候……我總覺得他看起來好像是突然冒出來似的……那也是某種道具的能力嗎?」
  空空把詢問項圈功能的事情撇到一邊去,卻先問了牡蠣垣的道具是什麼──從這一點來看他還是個小孩子,分不情事情的輕重緩急。
  「啊啊,嗯……他的道具應該是讓自己的存在『變模糊』吧。」
  「喔,是那只茶壺嗎?」
  「不是,應該是茶水吧……該說是藥膳呢……還是健康綠茶……」
  空空覺得不可能是健康綠茶,也就是說他的道具似乎和精神屏蔽劑或是高燒劑一樣,都是內服藥物。
  可是比起道具型態,更讓空空掛心的是它的效用──『讓自己的存在變模糊』應該就代表是『消除氣息』的意思,可是空空總感覺那種效果和在存經由實驗所獲得的『擬態』體質相似。
  『看起來是狗』與『看不見』在某種意義上完全不同,可是追根究柢來說,在本質上似乎又有共通性。
  這麼說來,空空的緊身衣『醜惡怪俠』同樣也是『消除身形』的道具──莫非地球鏖滅軍的研究與開發都偏向於那方面嗎?
  既然他們的對手是徹底『擬態』成人類的怪人『地球陣』,空空覺得那種研究似乎也是必然……可是地球鏖滅軍的研究這麼偏頗,他還是覺得說不出地奇怪。
  雖然空空還沒清楚意識到這一點,可是這時候他已經對『茶餘閒話』懷有戒心了。這個想法毫無根據也毫無證據,可是空空覺得『茶餘閒話』比實際下手屠殺他家人與相關人士的『千刀萬剮』、『蒟篛』甚至是『火球人』還更加危險。
  這真是嚴重的偏見。
  不過他這樣想是正確的。
  「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牡蠣垣先生的時候,他身上的西裝和鞋子看起來好像把『血液彈開』似的……就如同張開一層防護網一樣。那應該不是紅茶的效果吧?」
  「嗯……那是他身上西裝的效果,應該算是我的劍道服的高級版吧……」
  「原來如此,我的疑問終於解開了……招攬劍藤姊的人應該就是牡蠣垣先生吧?」
  「對……應該算是吧。雖然把我家燒掉的是『火球人』,可是要不是牡蠣垣先生的話,我可能也會被燒死。就這一點來看,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現在有很多事也是他在照顧我……可是我沒什麼機會好好報答他。這次的事件也是我任性而為。我是不會怎麼樣,但是『茶餘閒話』會挨罵吧。人家可能會說『這樣不好喔』。」
  「…………」
  如果真挨罵的話恐怕不光是這麼一句話就能了事,不過爭論這種事也沒什麼意義。
  「招攬花屋的人也是牡蠣垣先生嗎?」
  「嗯──是吧……」
  劍藤回答得很曖昧,是不是她不太清楚?
  「可是我聽說那孩子在第九機動室創設時出了很大的力……榮譽職位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我們在工作上很少會碰到,而且她是一匹孤狼,不常和其他人一起共事。」
  「孤狼。」
  這句話和空空對花屋瀟的印象不一樣,或許是因為『小狼』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
  「她是一個很正直的好孩子……我覺得啦。雖然職位比我高,可是對我也很尊重。只是她的個性太正直又太好了……其實我認為她可以表現得更像她這個年紀的小孩。啊,我說這話不是在挖苦你喔。」
  「不,我沒有這樣想……」
  她巴巴地補了這句話反而顯得更可疑了。
  「她手上有什麼道具?啊,這種事情還是直接去問她比較好吧……」
  空空心想要是問劍藤太多問題會不會顯得太過親暱,所以問了問題之後又馬上打退堂鼓,因為他不希望劍藤把自己當成只不過是一起睡過覺就黏上來的煩人小孩。空空少年這種個性著實不討人喜愛。
  「也對……應該還是去問她本人吧……我想我也沒辦法把『蒟篛』的本質解釋得很清楚。就算再小心注意,還是多少會參雜一點私情。」
  私情?
  「可是有件事我要先說。你要記著,『蒟篛』原本是我們唯一有能力對抗『火球人』的戰力。就是因為有『蒟篛』的存在,我們才能勉強控制住那個縱火狂。」
  「……在地球鏖滅軍當中──」
  空空一邊思考著這句話的意義,一邊說道:
  「──年齡好像不代表什麼……」
  「是啊。」
  不消說,空空只有十三歲,而對空空來說是個『年長大姊姊』的劍藤,從社會上來看也是個孩子──花屋的年紀是大概十四歲上下吧,『火球人』的年紀也沒多大,至於『犬齒』──左在存更是只有九歲。
  身為當事人的空空把這件事實視為地球鏖滅軍中『年齡與立場無關』,組織構成不以年資高低為根據,還算是健全──可是如果從客観的角度看待這件事,就會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也就是說──
  在地球鏖滅軍當中,真正上戰場弄髒雙手,冒著生命危險的人──全都是少年兵。
  「說是這樣說,今後空空小弟大概沒什麼機會和『蒟篛』見面了吧……那孩子昨天只是趁隙來找你的,我想之後應該又會下令禁止你們見面了。」
  「啊啊……應該是吧。」
  既然花屋不能來的話,空空主動去找她也是個辦法──幸好他知道花屋就讀哪所國中,只要趁上課時間去找她就行了。不,一般情形來說這也會打擾到她……
  空空不想給花屋的生活帶來任何困擾。
  「照妳這樣說的話,看來似乎也沒什麼機會在工作現場碰面了吧。」
  「嗯……怎麼了,空空小弟。難道你和『蒟篛』是男女朋友嗎?」
  劍藤冷不防地這麼問空空。因為她正在清洗碗筷,所以說話的時候手上正握著一把滿是泡泡的菜刀。空空見狀心下微微一冷。
  他心想竟然有人和利刃這麼匹配。
  「我們不是男女朋友。她是以前和我一起打棒球的競爭對手。國小的時候,我們在少年棒球隊曾經競爭過位置……她是大我一屆的學姊。」
  「你說競爭位置,是爭哪個位置?」
  「就是shortstop。」
  「…………?」
  劍藤側著頭,一臉糊塗。看來她似乎對shortstop這個位置沒什麼概念。因為shortstop不像投手或是捕手那麼簡單明瞭,對那些沒興趣看棒球的人來說可能是最生疏的位置了。
  空空剛開始打棒球的時候也一樣,曾經想過『這個位置應該不需要吧』。還想過既然有shortstop的話,那一壘與二壘之間最好也要有個人在。
  所以空空也不能怪劍藤無知,問他位置但是自己又聽不懂。他自己要是突然聽人家提起什麼Running back、Attack或是Libero player,當然也是一頭霧水。
  話雖如此,他還是姑且稍做解釋。
  「shortstop在日文當中稱作游擊手。」
  「用將棋來說的話,就像是桂馬那樣嗎?」
  「嗯──沒錯。」
  雖然空空覺得兩者肯定不一樣,但也認為劍藤這麼形容雖不中亦不遠矣,所以點頭說道。從不同於一般常規的觀點來說,游擊手與桂馬或許的確相同──外行人的直覺有時候出乎意料地精準正確。實際上游擊手常常去接補二壘手的守備工作。這是因為右打者較多,打出來的球總是大多都會飛到一、二壘之間,所以在少年棒球之中,二壘手會在比較靠右的位置防守。
  「聽起來好像滿有空空小弟的風格呢,就像『蒟篛』一樣。」
  「不過最後還是我輸了……結果直到花屋小學畢業之前,我都沒能成為正式球員。」
  「呵呵。」
  劍藤微微露出笑容,把菜刀上的泡泡洗掉,可是手上還是緊緊握著刀柄不放。
  「可是多虧有這樣的緣分,空空小弟才能當上英雄啊。因為都是有那孩子,你才會被軍隊招攬嘛。」
  「英雄……花屋她、不是英雄嗎?」
  「她不是。」
  或許是因為前英雄候補人選的矜持吧──劍藤語氣堅決,而且立刻就否認了空空的問題。
  「真要說的話,那孩子應該和『火球人』是同一類的,所以也是唯一能夠壓得住那傢伙的人。」
  「喔……和『火球人』是同一類,意思就是──」
  「她是反面英雄。」

  8

  「總之呢,我想你應該可以輕輕鬆鬆休息好一陣子了,空空小弟。雖然這種事不是由我來決定……」
  劍藤洗完碗筷之後,接下來又拿起吸塵器做事。最近空空愈來愈覺得她做家事時俐落的手腳看起來很好看。最討喜的地方是她會穿著圍裙做家事。
  空空的母親也是個全能的家事高手,可是她主要都是在空空上學不在的時候灑掃庭除,對空空來說,像劍藤那樣『用吸塵器打掃』的模樣看起來還滿新鮮的。所以空空在這三個禮拜總是會看著她使用吸塵器的身姿。
  對劍藤而言,空空的視線一開始想必讓她覺得打掃起來很彆扭──現在她當然已經習慣,不會在意空空的目光,只是前後推動著無聲的吸塵器。
  「可以休息一陣子是什麼意思?」
  「因為失去『火球人』之後,第九機動室會忙上一陣……我想下一道指令或是任務可能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才會來。『醜惡怪俠』倒是應該不久之後就會送還給你。」
  「啊,是這樣嗎?」
  「嗯,『茶餘閒話』在飛機上這樣說過……他說快要改造完成了。依照空空小弟的希望,活動時間好像變得非常持久……本來等到那套衣服送回來之後,空空小弟應該就會正式以英雄的身分開始行動。不過應該沒辦法那麼順利吧。」
  「……關於這件事,我有一個問題想問。」
  事到如今,他的問題也不只一個兩個了。而且空空這個問題真的太晚才問,不過這是他昨天晚上和在存談話的時候想到的事情。既然怪人已經『像現在這樣』完全融入人類社會當中的話──
  「我覺得要是把懷疑可能是怪人的人類全部殺掉,到最後可能連一個人都不剩了……這中間到底要如何去取捨衡量呢?那些所謂『暫且置之不理』的怪人應該更多得多吧?」
  「這件事啊……嗯,是啊。雖然怪人是地球的爪牙、人類的敵人,可是要把牠們全數打倒還是有些困難……目前牠們對人類社會的滲透已經到沒辦法一次剷除的地步。」
  劍藤沒有停下工作,一邊使用吸塵器一邊說。對她來說這已經是相當熟悉的話題,根本用不著思考──
  「不能一口氣全數殺光、全數根除。我想這個方針在今後──也就是『能夠辨識怪人』的空空小弟加入軍隊之後還是不會改變。就算可以百分之百查出怪人的身分,現在在這社會上有些怪人不能殺。」
  「……有不能殺的怪人嗎?」
  空空這個問題的含意其實不是在問有沒有『不能殺的怪人』,而是問有『地球鏖滅軍認為不能殺的怪人』嗎?劍藤回答『有啊』。
  「這只是其中一個例子,要是有個人立場特殊,隨隨便便殺了他就會讓周遭天翻地覆,這樣的人就很難下手──可是真要殺的時候我們還是會殺。」
  「喔……」
  「像這種情況,應該就會用政治手段壓迫他,努力嘗試改變那個怪人的做事方針。誘使危害人類的怪人轉為守護人類……我們會做好萬全的準備,讓他無路可逃,最終只能改變心意,守護人類。不過一旦戰局演變成那樣的話,我們這些『戰士』就沒事做了。」
  「也就是說──我們有可能和怪人、和地球陣,甚至和地球和解囉?」
  空空是這樣理解的。他覺得既然能夠不殺不戰,利用誘使或是鎮壓的話──或許總有一天能夠和地球和解。
  可是劍藤聽到這個問題之後,便把吸塵器關掉。
  然後面向空空──
  「這是不可能的。」
  ──這麼一口咬定說道。
  雖然她沒有像之前在車子裡那樣散發出騰騰殺氣──可是態度十分堅決,完全把人拒於千里之外。
  「我們絕對不可能和牠們交心──只是因為要保護人類,牠們殺不得所以才沒殺掉。要是可以的話,絕對會殺到一隻都不剩。牠們只不過是等著接受死刑的囚犯而已。」
  「……是,說得也對。妳說得沒錯。」
  空空立刻見風轉舵。雖然他今天完全就是個好奇寶寶,可是這時候他可沒有膽子繼續追問下去。說真心話,他本來想問『為什麼劍藤姊妳這麼痛恨怪人還有地球?』,不過這也不是什麼不問就會死的問題。
  地球才在半年前把人類的三分之一給『砍掉』──光看這件事情就足以讓人對地球以及地球的使者怪人恨到牙癢癢的。
  空空單純就是這麼認為。這個想法就像一般孩子的思考一樣簡單易懂──說大致上沒錯的話也的確是沒錯,可是他還忽略一個觀點。
  劍藤與空空一樣,家人也都是死在地球鏖滅軍手中──然而劍藤與空空並不一樣。
  由牡蠣垣招攬劍藤這件事代表什麼意義──既然空空都已經發覺牡蠣垣這個人很危險,那麼再試著進一步深思這件事應該也沒什麼不好吧。
  可是這時候的空空被劍藤一瞪,完全『縮了起來』,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對地球鏖滅軍來說他可是期盼已久的英雄,可是目前他的心理層面卻不過如此而已。
  「……所以說呢。」
  劍藤說著,又重新打開吸塵器。或許她認為自己脾氣太大了──要是三個禮拜前的她,或許還會繼續對空空再瞪上好一會。
  「無論如何,空空小弟這陣子都是待命狀態,不過關於『火球人』的事情可能還會繼續審訊你……之前我應該也說過了,對我們這些在前線作戰的人,最重要的就是時間喔。在這段叫做待命模式的時間裡──」
  劍藤語氣平靜地說道。
  她的語氣真的很平靜。
  「必須要讓身體與心靈保持在最佳狀態,好隨時準備去殺人。」

  9

  這個早上,劍藤對空空說了許多事情,大致上都是正確的。包括該有的心態,大致上都是正確的──可是劍藤的立場不是什麼事都知悉,也不是什麼事都掌握得到。她沒辦法洞燭機先,直覺也不是特別敏銳,所以預測當然有出錯的時候。應該說她的預測出錯的時候比正確的時候多,許多事情粗心大意沒想到,判斷太過樂觀。從這一點來看,寵物確實很像飼主,那個賭徒的確很像這個劍道少女。
  而她在這一天預測出錯的是『因為會再度下令禁止見面,所以空空應該好一陣子都見不到花屋』以及『空空同樣也會好一陣子不會接到任務,處於待命模式』這兩件事──再額外加上一件她連想都沒想到的變化,那就是上頭竟然下了一道命令,要劍藤、空空與花屋一同作戰。
  「一同作戰?」
  過沒幾天之後。
  花屋彷彿特地看準吃中餐的時間,再度造訪這間公寓──雖然空空懷疑她在這個時間跑來,學校方面不會有問題嗎?想要在兩邊都不缺席的情況下同時扮演好國中生與軍人的角色,在現實上根本不可能吧。
  如果真要選的話,就是以軍務為優先。
  肯定是這樣沒錯。
  「嗯,就是這樣喔,空空。不過與其說是一同作戰……應該是要我們組成Three-man cell去執行任務吧?」
  花屋一邊這麼說道,一邊小口小口啜著劍藤端上來的茶,似乎覺得茶水很燙。空空心想既然那麼怕燙,那就吹涼之後再喝就好了嘛,不過或許是因為花屋的個性比較急吧。反正輪不到他來指指點點。
  「司里曼瑟……」
  劍藤很機械式地重複花屋剛才說的話。看來她好像不知道Three-man cell是什麼意思。
  空空坐在她旁邊,本來還在考慮該不該湊到她耳邊,悄悄告訴她Three-man cell的意思是『三人一組』,可是最後還是決定打消這個念頭。
  他覺得當著花屋的面這麼做反而會讓劍藤沒面子。這是正確的判斷。
  所以空空這麼說道:
  「要用到三個人一組去執行,那項任務很棘手嗎?聽起來好像一個人應付不來……」
  他不著痕跡(?)地用另一種方式說明花屋剛才那句話。
  「我聽說花屋一向獨來獨往。」
  這次空空倒是想都沒想,完全不提是從哪裡聽到傳聞的。
  要是讓人以為劍藤是個長舌婦就不好了。空空還在心中有意無意地為自己的行為添上意義。總之這個少年就是拚命想要追求內心的整體合理性。
  「原來妳也會和其他人搭檔執行任務啊。」
  「哈哈,不是不是。傳聞沒說錯喔。我的確是一個人行動比較自在……應該說我一個人戰鬥比較方便,不需要顧慮一些有的沒的。唉呀,雖然不像『火球人』那樣,可是我的戰鬥方式也很容易波及周圍。不光是怪人,要是失敗的話就連周遭的人類都可能會被我殺掉。」
  「…………」
  「哈哈……我好像還真的不小心殺死過人耶~~」
  花屋帶著促狹的口吻說道。空空不曉得她到底是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我好像曾經一個不注意,把同伴給殺了……所以不知不覺之間就變成我自己獨來獨往,因為其他人都不喜歡我……要是我這麼說的話,你相信嗎?」
  「……『蒟篛』,不可以老是說這種話捉弄空空小弟。」
  空空一時答不上來。這時候劍藤伸出援手,出言勸告花屋。
  「如果我們之後要組成團隊的話,那就更不應該說這種話。」
  「是啊,真是對不起,劍藤姊。妳說得沒錯。」
  花屋二話不說就道歉了。
  只是她的態度似乎完全不認為自己做錯事。
  「不過呢,我和空空關係這麼好,妳根本不用擔這個心。你說是嗎,空空?」
  「……嗯,可能是吧。從以前我就常常被妳的玩笑話搞得哭笑不得呢。」
  現在這個情況下,空空也只能態度曖昧地點頭這麼說道。劍藤聽了之後,也說了一句『喔……是這樣啊』。要是一個不注意,整個氣氛就會變得很僵,不過幸好沒有走到那一步。
  「撇開謊言或是玩笑話,我是孤狼的傳言是真的──一般情況下我都是獨自執行任務,可是唯獨這次不行,必須要請空空還有劍藤姊幫忙。說是幫忙,其實這裡面的含意應該就是要你們背負責任吧?」
  「責任……?」
  劍藤露出狐疑的表情,花屋則是對她說道『沒錯,責任』。
  雖然空空的直覺不算敏銳,可是這次卻難得從責任兩個字推測出整件事可能的發展──如果可以的話,空空希望這個想像最好落空,所以他一句話都沒說。要是事情不是想像的那樣,他也犯不著特地開口,把那個……該怎麼說呢……現在還曖昧不明的責任所在昭告天下。
  「這還用說嗎?當然就是一腳把『火球人』踹出局的責任啊。雖然這當中還有許多繁雜的內情啦……組織裡的勾心鬥角、工作上互踢皮球還有政局之類的……這些拉里拉雜的事情都不管,我只談檯面上的正式說法喔。那個縱火狂還有一件工作沒有做完。原本是沒做完,可是現在已經變成他遺留下來的差事了……如今他變成那副德行,所以現在必須有人接手。」
  花屋一邊說話一邊比手畫腳,可是空空認為她的這種肢體語言其實沒什麼意義。她的反應誇張到讓人覺得是不是好萊塢電影看太多。至少在日本人的對話當中不適合這些動作,更何況現在是兩個國中生在講話。
  當空空想到國中生這幾個字,他又重新體會到原來這傢伙還是『國中生』,而我已經不是『國中生』了。
  「然後呢,第九機動室內部就討論要由誰來接手啦。畢竟以那件差事的性質,原本就是由『火球人』負責的,所以除了我之外大概也沒人有能力扛下來……可是讓我說句喪氣話,這工作我一個人來做有點棘手……應該說我覺得自己完全應付不來。」
  雖然嘴上說是喪氣話,可是花屋說話的口吻卻很硬氣,感覺得意萬分。空空少年回想起從前自己還在打少年棒球的時代,那時候自己很喜歡看花屋露出這種表情。
  「該怎麼說呢,雖然那個縱火狂的性格大有問題,又醜惡得要命,要不是為了保護人類,我才不想和他說一句話。可是那傢伙的『火力』真的強到亂七八糟,當作戰力運用相當方便。特別是需要把敵方勢力毫不留情一網打盡的時候更是好用──如果是一對一,我也……還有劍藤姊也不比他差,可是一對多的話,那傢伙確實是一哥。」
  「……也就是說『火球人』留下沒做完的任務需要對付眾多敵人是嗎?」
  要是放著不管的話,花屋這番話可能會一路說到晚上,所以劍藤用簡單又扼要的方式整理出重點。
  「然後要由我們三個人去執行這件任務……」
  「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就算說話的時候被劍藤打斷,花屋也不覺得生氣,只是聳了聳肩。看她的態度,感覺根本不像在講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這女孩不管走到哪裡講什麼事,都是用一種談天說地的方式在說話。
  「至於為什麼要找劍藤姊與空空,一部分原因也是我希望你們參加,可是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把『火球人』搞成廢人的是空空。」
  「責任……」
  自己的猜想成真讓空空有些喪氣。原來這部分的責任歸屬問題,並不像空空期待的那樣含糊啊──不過人家不追究他協助逃亡的罪責,應該就算是天大的幸運了。
  「啊啊,別露出這種表情嘛,空空。」
  花屋安撫空空。
  「我說負責任也是半開玩笑的說法,應該是期待,期待啦。只要把這當作人家特地準備的舞台,讓那個撂倒『火球人』而備受期待的新星、受人矚目的英雄再次大顯神威。這樣想的話,執行任務的時候是不是就愉快多了?」
  「……我都不曉得妳哪句話是開玩笑、哪句話是說真的了。」
  空空無奈地說道。正確來說,應該是他故意用這種口氣說話,好向花屋表達『妳的發言讓我覺得很無奈』。其實他也沒覺得多無奈,可是這時候就要說得誇張點。
  「如果是要和怪人作戰的任務,我覺得我可能幫不上忙……因為『醜惡怪俠』還沒回來啊。」
  「『醜惡怪俠』?」
  「是啊,應該是軍隊配給給我的道具……就是一件緊身衣,像變身英雄那樣的全身緊身衣,妳不知道嗎?我剛被找來的時候曾經用過一下下,可是現在已經被收回去,聽說正在改造。」
  「是喔。空空,你把那個東西叫做『醜惡怪俠』啊……取這個名字真是沒愛耶,你就是有這種毛病。希望你聽聽我的武器叫什麼名字之後好好反省反省。」
  因為花屋這麼說,空空當然以為她會把自己的『武器』──也就是軍隊配給她的道具名稱告訴自己,可是她沒有說。
  空空心想花屋就是這樣。她雖然口齒伶俐,可是根本不理會前後文有沒有連貫。
  「如果是這件事的話,我想你應該不用擔心,因為這次任務用不著緊身衣──我也不打算要你這麼操勞。這次任務再加上之前和『火球人』的戰鬥,事實上你幾乎是連續戰鬥了嘛,所以不需要穿緊身服,只要有『拒光穿透鏡』就夠了。」
  花屋說著,從隨身小包包中取出一個細長的盒子,看起來就像眼鏡盒一樣。盒子裡面放的果然是一副太陽眼鏡。
  不,那不是太陽眼鏡。
  空空對那副眼鏡的鏡片色澤有印象──不好的印象。
  他有親身體驗。
  有親眼體驗。
  「這東西……」
  「這個嘛,該說是代替品嗎……其實原本應該是這麼用的。只要把這東西像這樣戴上……」
  花屋一邊說,一邊戴上那副眼鏡,看向空空與劍藤──
  「這副魔術眼鏡就能看穿怪人的真面目。耶~眼鏡美眉。要是眼鏡美眉『沒眼睛』的話,那可就嚇人囉。」
  然後這麼說道。
  「……虧妳有膽子這麼做。」
  這時候空空是真的很驚訝。花屋的行為實在太過大膽,膽大包天了。劍藤還沒發現她的這個舉動有多危險,似乎不明白空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妳腦子在想什麼……隨隨便便就把那個東西、那個護目鏡戴上……如果我或者是劍藤姊是『怪人』的話,妳認為會發生什麼事?還、還是說妳沒有打開電源?」
  「哪有什麼電源?這東西就像時鐘一樣,隨時都在運作。大小變成這麼袖珍的話,除了原本該有的機能之外聽說很難設計成能夠開關……要是想關掉它的話就只能把電池拔掉。雖然算不上什麼補償,可是電池可是超長效的喔。」
  「那、那不就……!」
  「你好吵喔。就算你和劍藤姊其中一個人或者兩人都是怪人,到時候也不過就是我眼睛毀掉而已不是嗎……我絕對不會懷疑之後要一起組隊執行任務的隊友。萬一你們真是怪人的話,到那時候……就不用和那種人一起出任務了,應該也算是好運吧?」
  花屋一邊說一邊摘下眼鏡,遞了過來。
  「不過我也不是腦袋有問題,愛拿自己的命去開玩笑。要是在有怪人的地方,我可不會想戴上這東西。可是空空,你戴著這個眼鏡看怪人也不會有事情對吧?也就是說、總而言之,只要有這玩意兒,我們就可以利用空空寶貴的『視力』了。」
  「……『蒟篛』,既然你把這個帶過來──」
  劍藤把眼鏡從空空的手中輕輕抽走,一邊檢視一邊說道:
  「是不是代表必須馬上行動?這項任務有時間限制嗎?」
  「雖然沒有明確說什麼時候得完成,可是的確是愈早辦完愈好。『火球人』接到這項任務是在稍早之前……我想想喔,緊急程度大概是B級吧……如果可以的話,等我們喝完這杯茶之後就立刻動身。」
  「這樣嗎……我知道了。那我們馬上就去,現在馬上。」
  劍藤幾乎連想都沒想就回答了。不,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腦袋裡已經把『猶豫』這個選項先刪除了吧。所謂的『待命模式』就是為了迎接這時刻──就算再熟練、技術突飛猛進,她都不曾把做菜與打掃當成是自己的本分。
  即便是當下──
  『破壞丸』還是直放在這個房間裡,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不過就算不是她,只要是軍人就不可能選擇拒絕任務……
  「那我也來戴一下。」
  劍藤說著也把眼鏡戴上,根本來不及阻止她。
  「嗯,你們兩個都是人類,這樣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
  就算用護目鏡看起來是人類,應該也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絕對是人類吧──雖然空空以前曾經這樣想過,不過他認為不需要挑這時候特地說出來。
  打死都不能說出來。
  在共同作戰行動中,或許就需要這種展現合作態度與信賴關係的表演儀式。
  「那我們走吧,團隊戰鬥。命名為怪人對戰。」
  花屋露出微笑,堅定地說道。
  甚至還擺出勝利姿勢。
  開朗又活潑地這麼說道:
  「作戰名稱是『攻擊幼稚園娃娃車!』」

  10

  雖然劍藤剛剛才說現在立刻動身,可是出門前又要花時間整裝,真是說不出地滑稽──空空只要戴上花屋給他的眼鏡就能出門、花屋則是老早就已經準備妥當。和他們相比,劍藤雖然把『破壞丸』放在身邊,可是真要出戰的時候還是得換上劍道服,也著實沒辦法。這和女性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出門的說法是兩回事。
  也就是說在等待她換好衣服的這段時間,空空有機會單獨和花屋說說話,而且他也有很多事情想問,可是真的有機會兩人獨處之後,他反而不曉得該從哪件事開始講起。空空心想,早知道會這樣的話就應該先模擬一遍才對。
  就在空空苦思該講什麼的時候,反而是花屋先開口了。
  「唉呀,我真的很幸運耶。走運走運。本來還以為上面又會下令禁止我和空空見面──所以說囉,在他們下令之前,我就主動提出要求,略施一點小計這樣。」
  「…………」
  這麼說來,花屋剛才好像的確說過她希望空空與劍藤一起參加。空空心想,看來花屋提出要求時的態度比剛才她那句話的語感更加強硬。想到花屋不惜千方百計,就是為了和自己見面、為了和自己說話,空空多少也覺得有些高興。
  空空當然還記得兩人一開始無法見面的理由是因為花屋把飢皿木博士介紹給他認識。可是在他的心目中,這件事和『高興』的心情完全是兩回事。
  如果要拿這一點來判定空空空是個重友誼的男生似乎相當勉強──那麼花屋她又如何呢?想盡辦法要來見空空的她算是個重友誼的女生嗎?
  至少空空是這樣理解的,不過實際上到底如何呢?
  「不用擔心啦,剛才說得比較誇張是為了讓你們不要掉以輕心,要是三個人去執行的話,這項任務絕對萬無一失──如果是『火球人』來辦,他一瞬間就能了結。換作是我們的話,也只是稍微多花點功夫而已……」
  「妳剛才說是幼稚園娃娃車──」
  「嗯,是啊。當英雄就絕對少不了這種劇情嘛,哈哈哈。」
  雖然花屋笑著說道,可是空空認為當英雄少不了的劇情應該是相反的情況才對。他聽說過英雄去拯救幼稚園娃娃車,可是花屋卻說要攻擊幼稚園娃娃車。拯救與攻擊,這兩者之間相同的就只有都是兩個字而已。
  「沒事的。只要有我和劍藤姊在,絕對不會敗給怪人──雖然說是一同戰鬥,可是你只要把你那雙眼睛借我們用就好了。別擔心!無論發生什麼事,我絕不會讓你遇到任何危險。」
  花屋帶著笑容說道:
  「我會保護你的。」
  「…………」
  從剛才開始,空空就一直回想起少年棒球隊的時光,這是因為鄉愁情懷嗎──可是在此同時,他確實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花屋太過『始終如一』了。
  她完全和空空認識的那個花屋一樣,一點變化都沒有。
  比方說空空在周遭的人眼裡,肯定會覺得一個月前的他和現在的他看起來完全不一樣──花屋應該也有這種感覺。這是理所當然的,只要身邊的環境發生變化,他就得去適應環境。這世上沒有絕對的人格與絕對的個性。一個人會因為根據往來對象、地方場所與時間區分不同的人格,任意改變。
  而花屋現在既不是空空的朋友、競爭對手,也不是少年棒球隊的學姊──她是以組織上司的身分、空空受到招攬的始作俑者的身分坐在他面前。
  既然如此,為什麼這個人還是這樣始終如一呢?
  這個人──在一個月之前到底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和我說話?
  空空忍不住去思考這些事。
  「花屋。」
  「什麼事?」
  「妳是怎麼被招攬的?是怎麼被這個地球鏖滅軍收攬的?難道是飢皿木博士到學校當諮商輔導員的時候嗎?啊,也不對。那是在『巨聲悲鳴』發生之後的事吧。在妳不打棒球之前……我想想,在妳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好像就已經加入地球鏖滅軍了吧?」
  連九歲的在存都隸屬於地球鏖滅軍,就算有小學生年紀的成員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可是仔細一想,這樣也滿異常的。
  「啊,是不是花屋你全家都是地球鏖滅軍的人?妳爸爸媽媽都是軍人……」
  在存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才隸屬於軍隊。
  因為母親在不明室工作──所以她才會被當成實驗品。
  「不是耶,我家那些人再平凡不過了。我和飢皿木醫生認識是因為他到我們學校當諮詢輔導員,這是真的。我找他商量事情,他幫我解決煩惱也是真的。可是在那之前我就已經與地球鏖滅軍有接觸了──就像是自願入伍吧。」
  「……自願?」
  「對,我不是被招攬的……我應該是在快升上五年級的時候發現進入軍隊的窗口吧,雖然純粹是出自於偶然──可是如果再早一點找到的話,說不定我就可以阻止『巨聲悲鳴』發生了。唉呀,真是太遺憾了。」
  因為這段話說得輕鬆自在,所以空空也沒留意到。可是花屋瀟,這女孩剛才說了一句相當驚人的大話。如果自己早一點加入地球鏖滅軍,在軍中掌握影響力的話,『巨聲悲鳴』就不會發生──她剛才說的話就是這個意思。
  不管是具有驚人火力的『火球人』或是賭徒『犬齒』可能都不敢打這種包票,可是這句話卻從『蒟篛』的口中說出來了。
  「自己自願入伍……原來也可以志願啊。不過說得也是,總不能所有人都靠招攬的方式找來吧……那妳和我不一樣,和妳相關的人應該都沒被殺吧。」
  「這和是不是自願入伍又是兩碼子事──應該吧。不對,雖然這也是一個原因啦。不過他們是判斷以我的立場最好不要和社會隔絕。這一點和空空你不一樣。」
  「…………?」
  「我認為他們的判斷很正確──所以我才能像這樣把你引進來啊。說真的,我本來覺得稍微過一陣子再招攬你也無所謂。不過自從和飢皿木博士見過面後,我就一直在找機會把你介紹給他認識……這件事我好像說過了吧?」
  「嗯……我已經聽說了。」
  「把你招進來反而見不到面、說不上話是讓我覺得很遺憾,應該說根本沒料到會變成這樣。可是如果我們在這次的任務發揮出優秀的團隊精神,說不定禁見令就會這樣漸漸不了了之。不,我會努力讓禁令直接消滅!所以今天我們一起加油吧!」
  花屋這樣說道,伸出手要和空空握手。她伸的是右手,而空空也回握了。這樣一摸之下,這隻手果然就是他過去好幾次握過的花屋的手。
  荒誕的想像終究只是荒誕的想像嗎?
  他本來還有一個荒誕不經的想像──這個花屋是冒牌貨,真正的花屋早就已經死了、被殺害了。自己眼前的花屋只不過是某個人使用道具或是某種體質『擬態』而成的──空空看過『怪人』淀理川美土里、看過『小狗』左在存,雖然軍隊就是看上他那對眼睛才招攬他進來,可是他卻對自己的雙眼愈來愈沒信心。
  眼睛看得到的東西不值得相信。
  可是如果眼前的一切不能信,那什麼能信呢?
  「讓你們久等了。」
  空空思考到這裡,這時候穿著劍道服的劍藤一邊說一邊走了出來。因為劍藤走出來的時候還一邊用手帕抹嘴,所以空空以為她已經在盥洗室先吃了精神屏蔽劑,不過她似乎現在才要吃。
  「空空小弟也要吃嗎?」
  劍藤這樣問他,可是空空婉拒了,因為他覺得不需要特地吃這種藥。不過就像他之前拿來對付『火球人』一樣,說不定之後有機會派上用場,所以他還是向劍藤又拿了兩顆。
  「我看我也現在吃好了。不好意思,我手上的藥已經吃完了,可以給我一點嗎?劍藤姊。」
  「嗯……請用。」
  花屋好像也要吃。不吃那種藥就能戰鬥的人大概只有『火球人』了吧。空空把自己撇在一邊,心中這樣尋思道。
  「空空,等藥效產生之後,我和劍藤姊可能都會變得稍微冷淡,講話語氣變得比較尖銳一點。可是那不代表我們在生氣,所以你別誤會。就算臉色不好看,也不是因為心情不好喔。」
  「啊,嗯。我知道了……那劍藤姊妳剛才吃了什麼東西?還是說妳是在漱口?」
  「不是啦……這個嘛……」
  不知為何,劍藤有些支吾其詞。不過最終她似乎還是放棄隱瞞。
  「我剛才在廁所吐過了。」
  她這麼說道。
  看來自己好像問了一個相當不貼心的白目問題,空空感到非常羞恥又後悔。可是他認為這樣沉默不語反而比較尷尬──
  「為、為什麼呢?」
  他又問了一句話,或者應該說他又問錯了一句話。對這個少年來說,為了彌補失言而自掘墳墓似乎是常有的事。對於這方面,空空的想法有欠周延。雖說他是經過思考之後才開口,可是他的思考也不見得一定正確。
  「我之前沒講過嗎……每次殺過人當天,我都吃不下飯。要是在現場吐出來的話,事後要清理不是很麻煩嗎?」
  因為突如其來被派去執行任務,所以她好像特地把早上吃的東西吐出來,把胃清空──從她用手帕擦嘴的時機來看,她似乎是換好衣服之後才去吐的。一個不注意就搞錯事情前後順序完全反映出她的個性,可是沒想到她還得特地催吐,就連空空都忍不住吃了一驚。
  「討厭啦,劍藤姊。妳在說什麼啊?今天我們要殺的不是人類,而是怪人喔。是地球陣,地球陣啦。而且不可能會搞錯目標──因為空空會當我們的『眼睛』,幫我們看清楚目標是誰。」
  花屋若無其事地說道。可是她一邊說,一邊還是把精神屏蔽劑吞下肚。接著劍藤也吃下藥劑。空空覺得很不可思議,要殺的擺明就是怪人,她們還是會覺得有壓力嗎?
  另一方面,他也想自己是不是也該和她們一起,好歹裝個吃藥的樣子。
  反正吃下去也不會有什麼變化。

  11

  這是空空這輩子第二次乘坐豪華轎車移動──而且花屋還說這次的移動距離非常遠,將近要橫跨兩個縣。空空表示活動範圍還真大之後──
  「根據不同的情況,北至北海道、南至沖繩,一都一道二府四十三縣全都是地球鏖滅軍的守護範圍喔。」
  花屋這麼說道。
  不過回想起來,雖然是為了商議事情或者說開會,劍藤與牡蠣垣先前也曾經出過國。看來這還是空空的失誤,是他自己把守護範圍想得太小了。
  「地球鏖滅軍的規模有多大?總共有多少人隸屬於這支軍隊?」
  「我覺得這件事知道了也沒什麼意義耶。我想我也沒有掌握整體的資訊……你之前說的那個地方……叫做『不明室』是嗎?那個部門我也不知道。」
  「……嗯,我也沒聽過。」
  劍藤在空空的身旁說道。不知不覺之間,這三個人的就座方式固定變成劍藤與空空兩兩坐在一起,然後花屋坐在他們兩人面前。
  「別說是全部,我連第九機動室有幾個人都不知道喔,空空小弟。」
  「……這樣啊。」
  連前輩與副室長自己都搞不懂的話,看來別說想要拿到組織的樹狀圖,搞不好根本就沒有這東西。空空自己猜測,如果全國都是地球鏖滅軍的地盤的話,那軍隊的人數最少應該超過百人……甚至到千人以上吧。
  「先不管這些了。到達現場之前,我要先說明作戰內容。空空,你可要注意聽喔。」
  花屋很難得主動言歸正傳。他們不搭乘公共交通工具,而是乘坐豪華轎車移動,肯定就是為了談這些不能為人知的祕密──不過是什麼人在駕駛這輛豪華轎車呢?
  是軍隊的人嗎?還是和飢皿木博士一樣都是外部的人呢?
  「我們這次的目標是某間幼稚園……」
  花屋從小包包中取出一張摺起來的紙,一邊把紙打開一邊說道。看來她似乎沒有把任務內容背下來。這麼說來,她在從前打少年棒球的時候就很不會記手勢暗號。
  ,「那地方像是育幼院合併幼稚園一樣的設施……怪人就藏身在當中。我們就是要去打倒那裡的怪人。」
  「……咦?」
  空空一瞬間沒聽仔細,趕緊問道:
  「妳的意思是說……啊啊,妳是說幼稚園的職員是怪人嗎?職員當中的某個人……」
  「職員之中或許也有──可是主要是那些在設施裡上學或者托養的幼兒。」
  花屋一邊逐一確認紙張上的內容一邊說道。平常她說話的時候總是滔滔不絕,但是手上一拿起小抄好像就變得結結巴巴。這個人擅長與不擅長的事情分得可真清楚。
  或者是精神屏蔽劑可能已經開始發揮藥效了──如果講話會變成這樣語無倫次的話,搞不好會對任務造成不好的影響。
  「那些……小孩子。」
  劍藤在意的地方似乎和空空不一樣。
  讓空空驚訝的是『有幼兒怪人』這件事。
  雖然淀理川美土里的小孩不會因為有個怪人媽媽所以小孩也是怪人。
  可是……幼兒型態的怪人到底有什麼意義?他有這個疑問。
  相對來說,讓劍藤感到意外的則是『那些』兩個字──也就是說怪人不只一個。
  「沒想到一次要對付兩個以上的怪人……我還是第一次。」
  「我也是第一次啊,劍藤姊──應該說第九機動室當中,只有『火球人』曾經對付過一大群怪人吧。所以這項任務原本是指派給他的──算啦。」
  花屋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說道『就算如此──』
  空空很喜歡這種表情。
  「只要有我和劍藤姊出馬,就算有好幾個怪人也不算什麼威脅啦。」
  「…………」
  空空聽她這麼說,內心也有同感。
  雖然叫作怪人,可是牠們的戰鬥能力與人類一樣……其實不只戰鬥能力,牠們根本和人類毫無二致,不像漫畫那樣有什麼特殊能力。當初劍藤應該是單身面對空空一家四個人,要對付幼稚園小孩應該不會苦戰。
  至於號稱與『火球人』不相上下的『蒟篛』肯定也一樣吧。
  空空認為這項任務不但沒有危險,甚至還很輕鬆。
  要是有什麼問題的話。
  「要是說有什麼問題的話──要是說這項超輕鬆的任務有什麼問題的話……沒錯,應該就是有沒有傷及他人了。」
  在空空講話之前,花屋就先開口說道。
  不過她也只是把紙張上寫的內容照字念出來而已。
  「老實說,這次任務允許傷及無辜……要是『火球人』的話,肯定是連人帶車一口氣燒光光。如果要一網打盡的話,這麼做最有效率。軍隊的指令是把所有怪人『一網打盡』──任何一隻都不准放過。反過來的意思就是與其錯放一隻怪人,把幼稚園裡的人殺光也行。不對──」
  是格殺勿論。
  花屋這麼說道。
  這句話雖然簡短,可是卻萬分沉重。
  「……那所幼稚園裡面有幾個人,又有幾隻怪人混雜在裡頭?」
  「幼稚園的規模嘛──啊,那所幼稚園叫做哲人幼稚園。哈哈,聽起來很強壯耶,好像隨時都能參加鐵人三項【註11】,不過字不一樣啦。聽起來不是很強壯,應該是很聰明吧。哲人幼稚園的規模呢,裡面托育的小孩子大大小小總共四十人左右,職員不到十人……要是加上兼職人員的話,好像就超過十人。然後再加上娃娃車的司機。」【註11:『哲人』的日文發音與『鐵人』相同。】
  「相關人數五十人……當中有多少是怪人?」
  「最少也有十人。」
  即使是對地球鏖滅軍的人來說,這個數字好像也相當出人意表,劍藤似乎倒抽了一口氣,吃驚的心情溢於言表。從她這個反應看來,精神屏蔽劑的藥效果然沒那麼快發作。
  空空心想這也難怪。
  她當然會大吃一驚。
  因為根據之前劍藤對他說過的話,她這幾年殺掉的怪人數量(最多)是九隻──而花屋念出來的數字更在其上,而且那還是最低數量。
  「上面的人好像預估實際上數量應該更多──我倒是認為應該沒那麼多。十個人,以劍藤姊的說法就是十隻怪人,真的嗎?到底是多是少,我們到了現場之後確認看看就知道了。」
  花屋這麼說道,看了空空一眼──沒錯,空空的工作就是確認。照這樣看來,他背負的工作還挺重要的。如果空空判斷有誤的話,或許就會害無辜的幼兒喪命。
  「這樣啊……我本來認為幼兒怪人就算暫時不理會,任牠們去活動應該也沒什麼關係。可是要是有這麼多怪人聚集在一起的話,上面當然會想要一網打盡。」
  劍藤這麼說道,似乎覺得能夠接受。不過雖說對方是怪人,可是要砍殺幼兒外型的人,不曉得實際上劍藤內心接受的程度到底有多高──畢竟光是把空空的兩個小弟剁碎就已經讓她晚上惡夢連連了。
  「可是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可以問妳嗎?蒟篛。」
  「請問請問。只要是這張任務摘要上面有寫的事,妳問什麼我都答。」
  「我們是用什麼方式查出那間幼稚園裡有那麼多怪人的?我們應該連情況證據都沒有,沒辦法證明那些小孩子想要毀滅人類……」
  「我想這些事應該有很多方法可以調查吧,而且我們這次來也為了要釐清真相如何啊。實際一看,說不定全部都是人類,連一個怪人都沒有,只是一所和平的幼稚園呢。要是這樣的話……我看看喔,在這裡有寫。上面說要是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直接回去了。不用再為求謹慎而進行虐殺。」
  為求謹慎而虐殺。
  他們過去連這種事都做過嗎?
  空空一邊聽著花屋念出來的內容,一邊想像她剛才含糊帶過的那句『應該有很多方法可以調查』當中的『很多方法』是什麼意思──事實上他不是沒想到用什麼方式確認怪人的身分。應該說剛才看到花屋與劍藤戴上這副眼鏡的時候,他雖然嚇了一跳,可是也想到用什麼方法確認怪人的身分了。
  也就是說──只要找一個人……比方說找某個對地球鏖滅軍來說不太重要的人,騙他戴上這副眼鏡,然後讓他去看可能是怪人的人物就行了。就像是戰場上驗明首級身分一樣。
  要是疑似人物不是怪人的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如果是怪人的話──戴上眼鏡的人眼睛就會毀掉。他會因為看到怪人的真面目、看到怪人神聖無比的形貌而失明──這就是對方是怪人的鐵證。簡單來說,只要犧牲一個人就可以發現怪人。
  空空當然不知道他們實際上是不是真的這麼幹過。
  因為風險與回報可以說是打平,說不定他們不會做這種事。
  不過這種事情,要是地球鏖滅軍的話──空空覺得要是他們的話,真有可能會做出這種社會價值觀認為『不人道』的事情。
  他們會說『反正又不會要人命』。
  可是即便真有此事,他也不清楚花屋知不知道。無論如何,空空判斷他沒必要在這時候提出這種可能性。雖然為了維持現在這『舒適』的生活,他必須得讓大家看到自己『派得上用場』。可是他也很明白,這種『敏銳的直覺』不應該展現出來。
  即使直覺不敏銳,他也明白這一點。
  就當作有其他別的辦法。
  用這種簡單的想法說服自己似乎比較好。
  「最理想的情況就是所有人都不是怪人,然後我們直接回家。可是在我們的面前很少有這麼美好的現實,所以目標是把犧牲者人數降到最低,然後殺光所有怪人……我想不用我說,雖然沒有虐殺相關人等的指令,可是有提到要虐殺目擊者。所以說,劍藤姊……」
  花屋露出比平時更加恍惚的眼神說道。那或許是空空從不知道的眼神。
  「要是不想殺害人類的話,可要小心別被看到了喔。」

  12

  「……雖然妳剛才在車子裡說了那些話……可是花屋,妳根本是白操心了。」
  過了大概三個小時後,眾人到達現場。空空從一棟能夠俯瞰那間哲人幼稚園的大樓屋頂上,戴上那副眼鏡後用望遠鏡窺視,一邊開口說道。
  順帶一提,空空剛才在車子裡把那副眼鏡取名為『驗明鏡』──他聯想到戰場上驗明首級身分的行為,所以就照搬過來用了。花屋好像也很喜歡這個名字。真想快點知道她用的武器叫什麼名字。不,其實空空也不是那麼想知道。
  而『驗明鏡』所看到的另一頭──
  空空空看見──大量的怪人。他看到好多……大量美麗、大量神聖不可侵的怪人,看到一大群。數量不只是十隻而已──也不是二十隻。
  他覺得眼前的景象彷彿就是──天使的聚會。
  「所有人都是。」
  「咦?」「咦?」
  聽到空空這句話,花屋與劍藤發出同樣的聲音。異口同聲做出相同的反應。空空很老實地把兩人的反應當成她們可能沒聽清楚,所以又重複了一遍。
  「我說──所有人都是。在那所幼稚園裡的人類全部都是怪人。」
  「……全部。」
  「也就是說……有五十隻左右……的怪人?」
  空空面向前方沒有回頭,頷首回應。
  這個回答代表認同。
  「不管是幼兒還是職員……大概也包括娃娃車的司機,所有人都是。花屋,雖然妳帶我來是因為我看到怪人也不會失明……可是很抱歉,老實說我沒辦法再繼續看下去了。」
  空空把望遠鏡交給花屋,然後摘下『驗明鏡』,摺疊好之後立刻放進口袋裡。好像在說他再也不想用那種東西去看那所幼稚園了。
  「真的不是開玩笑的……一開始光是看到一隻感覺就很強烈了……怪人的數量那麼多可不只是壯觀,根本可以用精采來形容。我可不想靠近那種地方。」
  「唔,隨便看得到怪人的話,這一點也不是很舒服吧。」
  花屋她──看見空空動搖的模樣,似乎反而冷靜下來。不,不光是花屋,連劍藤也一樣。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到驚訝的表情,只是直直地俯視著下方的幼稚園,看著那個現在空空已經不想再多看一眼的幼稚園。
  眼神滿是敵視──蔑視。
  「劍藤姊,我們走吧。這下子與其襲擊回家的娃娃車,倒不如直接攻擊幼稚園比較快了。幸好司機好像也在……不用擔心會有目擊者,而且也沒必要區別人類與怪人。就依照妳的名號,盡情去砍去剁──把牠們『千刀萬剮』。」
  「……嗯,我會的。妳也要像『蒟篛』一樣,滑不溜手地行動喔。」
  「不是,我說過我的『蒟篛』由來和那個蒟篛不一樣啦。」
  「有嗎?」
  劍藤說著放下道服袋,然後從竹刀袋裡取出那柄大太刀『破壞丸』。在這裡就亮刀未免太早了些,可是看到怪人的巢穴就近在眼前,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開殺戒了吧。
  這是第一次。
  空空看到這個劍藤
  「空空就從這裡看著,監視幼稚園。如果你在上面看,發現有我們沒注意到的怪人,要打電話告訴我們喔。從上面看的話應該可以看得很清楚才對。這麼多怪人,我們絕對不能放走任何一隻。」
  「……嗯,我知道了。我了解了,花屋。」
  「拜託你囉。劍藤姊,雖然我們是一起戰鬥,可是妳盡量別站在我身邊喔。我想妳應該知道,我的道具不適合和他人一起戰鬥。」
  「嗯,這一點我也一樣……所以妳也要注意。還有──」
  劍藤說著,轉頭面向空空,然後帶著關懷的語氣說道。
  「空空小弟……剛才收到口袋的眼鏡,你還是戴起來比較好。就算你再不願意,還是戴起來比較好。即使牠們全都是怪人,如果不用那副眼鏡去看的話,接下來你要『監視』的就只是一場幼稚園虐殺慘劇了。與其看那種畫面,倒不如眼睛壞掉。你說是不是?」

  13

  實際上到底看到哪種畫面,心裡會比較好過。老實說空空真的不知道。因為劍藤都這麼說了,他還是只能戴上『驗明鏡』──而戴上了之後,空空看見的、監視的就是怪人與幼稚園孩童一同遭到虐殺的畫面
  不是哪一種比較好、哪一種比較糟糕。
  他兩種都看到了──怪人被剁碎的樣子以及孩子們被剁碎的樣子,兩種都看到了。
  「…………」
  可是真要說的話,最讓他不好受的就是得面對目睹這種場景還面不改色的自己。可是不成熟的他也確信這麼做是唯一的選擇。
  實際上,當空空看著哲人幼稚園的時候,他看到的『怪人』是三十到四十個人──雖然幾乎都是怪人,但也有一些人類。
  可是──他們不可能區分怪人與人類之後再殺,至少在短時間之內不可能。花時間讓空空一個一個指定這個孩子是怪人、這個孩子是人類,然後依序一個一個殺掉──實際上這種做法根本不可行。因為軍隊的要求是『一網打盡』。
  空空知道,如果把怪人的人數如實告訴她們的話,花屋──還有劍藤也一樣,就會做出『只能把幼稚園那一票人全都殺光』的結論。這個結果用膝蓋想都知道。不管過程中會不會猶豫,最後的結果都會是這樣。
  所以空空沒辦法把他看到的狀況照實告訴她們倆人。要是說個不上不下的數字,她們最後就會選擇殺光所有人──既然這樣,空空認為乾脆一開始就說全部都是怪人算了。
  他認為這樣做,劍藤與花屋的心理負擔也會比較輕。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她們服用精神屏蔽劑──或者如果不是每天晚上都被劍藤抱著睡覺的話,或許這時候空空就會很不識相地、很老實地把真實數字報出來。
  可是他已經看見了、也給劍藤抱過了。
  那麼他當然必須承擔後果。
  將要承擔後果。
  「……可是。」
  幼稚園園內正在進行的虐殺極其悽慘,就連遠在此處的空空彷彿都能嗅到血腥味。他戴著『驗明鏡』,從望遠鏡看著這齣虐殺大戲,心裡卻沒啥感覺。
  可是他真真見識到劍藤的『破壞丸』與花屋那件不知名道具的威力有多厲害了──劍藤的『破壞丸』就如同之前在存告訴他的一樣。彷彿長刀本身就有意識一般、彷彿是長刀在控制劍藤一般,一一砍殺怪人或是幼兒。
  殺起人來當真是『千刀萬剮』。
  一個一個把砍殺對象砍得七零八落,剁到不成原形。
  空空突然想到一件事──就算他告訴劍藤所有人都是怪人(就算劍藤看不出他在撒謊),可是在她本人的眼裡,看到的仍然只是『幼稚園的虐殺慘劇』。既然這樣,空空實在不知道他這個謊言到底能為劍藤的心靈帶來多少安慰?
  視覺上的印象就是這麼驚人。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她之所以那麼堅持……應該說那麼費事把犧牲者砍成肉泥,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要是不把人砍到不成人樣的話,她可能根本連看都不敢看上一眼。明明是自己下的手,自己卻不敢面對,這樣也未免太過自私……而且想到兩個弟弟因為這種理由而被攪爛在一起,空空也完全無法接受。
  無論如何,在空空殺害淀理川美土里的時候本就應該想到這件事,他卻直到現在才想到,真的是太晚了。雖然就算想到了也不怎麼樣……
  劍藤的動作──不對,那把大太刀的動作一如『破壞丸』之名,雜亂無章又狂暴,戰鬥時的一舉手一投足確實充滿破壞力。而且在一片鮮血淋漓當中,她竟然還能滴血不沾,潔癖的程度真是驚人。那就是劍道服的功能嗎?
  和劍藤比起來,花屋──『蒟篛』只能用一句話形容──乾淨俐落。她用最少的動作、最少的傷口一一劈開怪人或是幼兒。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她使用的凶器是無形無影
  她手中揮舞的是──揮舞的道具是一柄『看不見的劍』。
  不,空空也不知道是不是劍。他只是從花屋的動作以及屍體隨之斷開的方式,自行推斷可能是一把劍而已。
  看不見的劍。
  空空戴著『驗明鏡』也看不到那把劍,由此推測那種隱形,恐怕與在存的『擬態』或是牡蠣垣的『不存在』原理都不一樣吧──不對。
  最相似的例子或許就是空空的緊身衣『醜惡怪俠』。
  過去空空曾經問過劍藤。就在空空要去打倒怪人的時候──曾經問過有沒有和緊身服成套的武器──那時候劍藤告訴過他看不見的刀或是看不見的槍有多危險。空空當時沒有注意到劍藤點出的問題出乎意料地具體──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並不是沒有
  隱形武器本身是存在的。
  只是用起來極為困難而已──原來如此,空空確實沒辦法像花屋那樣操使『看不見的劍』。
  空空心想找個時間該問一問。
  那把刀的名字。
  看到兩名女劍士衝進園裡不分青紅皂白大開殺戒,大人們當然也有動作──他們試圖保護孩子們。空空看得出來那些大人幾乎都是怪人,可是當中也有一般的熱心人士。幼稚園裡或許也有職員正在打電話報警。
  不過報警也沒用,因為地球鏖滅軍已經打點好附近的警察了。空空心想,與取締犯罪的勢力勾結真是最完美無缺的犯罪了……不過就算警察不會來,他們還是得小心注意別被當場人贓俱獲或是被其他人看到。這都是因為現今是資訊化社會吧。
  「真是的,這種作為真是殘忍耶。為了保護人而殺人。就是因為你們有這種想法,所以我才會決定毀滅人類的。」
  突然有人從背後搭話,空空在大吃一驚的同時轉過頭來。心裡才正在想要是有目擊者就糟了,下一秒鐘就被人看到──不,雖然空空只是旁觀者而已……不過給人看見自己正望著那片屍山血河,當然也是大大不妙。
  可是到底是什麼時候──曾幾何時──在自己身邊這麼近的地方……、……有個這麼、這麼…………這麼小的幼童?
  空空維持回頭的姿勢,就這麼僵住了。這個出現在眼前的『人類』的外貌就是這麼叫人意外。
  沒錯,空空還戴著『驗明鏡』沒拿下來。他直接戴著『驗明鏡』回頭──所以照理說應該要把眼前的『人類』當成是『人類』──可是……
  如果是人類的話,那麼他應該如何解釋一個『看上去』只有四歲的幼童,為什麼講起話來這麼流利、這麼口齒清晰?
  不,再說這個幼童剛才用他流利的話語說了什麼?
  「初次見面,空空空。我嘛……就是地球。」
  那個幼童絲毫沒把空空的反應放在眼裡。他的態度一點都不緊張、但也不是愉悅輕鬆,只是用完全平淡的語氣說話。不對,以一個幼兒來說,他這種說話方式實在太過理性,理性到讓人覺得很詭異。這個幼童個子很矮,看不出是男生還是女生──其實他給人一種不受限於性別的感覺。
  畢竟他都已經自稱是地球了──地球?
  「啊……啊。」
  「不,其實也沒什麼事──我只是覺得差不多該和你們接觸了。那間幼稚園就像是按鈕。那邊那兩位好像正在忙著殺害自家人,所以我就找你說話了。只不過如此而已。」
  「…………!」
  空空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被拖上一個完全不屬於自己的舞台。就像原本在打少年棒球,忽然受招待到大聯盟打球似的──不,這種比喻還不足以形容。他真想當這孩子在開玩笑、當這孩子在模仿最近流行的動畫還是什麼節目。可是他沒辦法用這種方式放棄思考、用這種方式斷定。因為這個幼童身上散發出的魄力實在──實在太龐大了。
  龐大如一顆行星的魄力。
  過去曾經有個從宇宙眺望這顆星球的太空人留下一句名言說『地球是藍色的』──可是這句話之前,他肯定有一句話因為太過理所當然所以忘了說。
  那就是──地球好大。
  大到就算濃縮成一個幼兒的模樣,還是令人震撼。
  「為了紀念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告訴你一件有用的消息吧,空空空。下次的『巨聲悲鳴』將會發生在從今天算起整整一年後。」
  那個幼童──『地球』這麼說道。
  淡淡地說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不是說了嗎?那間幼稚園是一個按鈕……一個自爆按鈕。沒事又何必去理它呢?偏偏你們老愛自爆。我的確打算消滅人類,可是毀滅將是由你們自己一手造成的。」
  「……呃,那個,地、地球……先生?」
  空空不曉得該如何稱呼,結果喊得模糊又噯昧。可是他也沒得改口,所以決定就這麼喊了。這時候他還不畏懼,仍然嘗試和『地球』對話。這份堅強的意志或許可以說是空空的個人風格、英雄風範──可是在現在這個情況下,就連他堅強的意志都有如當車的螳臂。
  「『地球』……可不可以請你不要……不要毀滅人類……好嗎?」
  空空實在傻不愣登,還說出這種話。
  「呃……還有,如果你願意稍微……讓氣溫再涼快一點的話……我會很感謝你的。最近都不下雪了……夏天又超熱的……」
  「……哈、哈、哈。」
  『地球』轉身背對空空,提步往屋頂門走去。空空原本還猜想他會突然消失或是從屋頂上跳下去,看到這樣倒覺得有些失望。
  「我大概活了五十億年,這可是我第二次發笑。第一個逗我笑的,好像是恐龍的末裔吧?」
  「…………」
  「你不用擔心,要是下手太狠的話,就連人類以外的生物都會毀滅。我呀,還滿懂得斟酌的。拜拜,為了答謝你逗我笑。我就暫時不殺你了,所以說──」
  空空自然以為那個孩子會開門走進大樓裡,可是他卻像空氣一般──穿過厚厚的鐵門,就這樣消失了。
  「──你可要小心,別被同伴給宰了。」

  14

  空空空、劍藤犬个、花屋瀟。
  他們三人第一次共同戰鬥就像這樣,表面上以任務圓滿成功收場──『千刀萬剮』與『蒟篛』順利把目標哲人幼稚園裡的『人類』收拾得一乾二淨。
  空空姑且問問兩人有沒有漏掉一個幼童,反倒挨了劍藤一頓罵。她說監視現場有沒有人跑掉不是你的工作嗎?
  要是能夠詳細描述那個幼童的長相模樣,說不定能夠掌握到什麼線索──可是空空卻想不起來那孩子長什麼樣子。他覺得那個幼童好像不是男生也不是女生,看起來很中性……可是連這一點事他都不太確定。就像想不起來怪人的外型一樣,他也想不起來那個孩子的模樣。
  可是有一件事可以確定,那孩子不是『哲學怪人』──因為他以自己的意識親口明明白白地說要『消滅人類』。
  因為他親口──
  自稱是地球。
  ……如果說是『理所當然』或許有點勉強,可是空空理所當然沒有把他和那個幼童接觸的事情向地球鏖滅軍報告。他沒有告訴花屋或是劍藤,沒有向任何一個人提起這件事。
  一部分的原因固然是因為他自己腦袋裡還沒整理出個頭緒,沒辦法告訴別人或是呈報上去。可是最大的理由是因為他沒有勇氣把『地球』說那間幼稚園是『按鈕』的那番話原原本本說出來。
  告訴劍藤或是花屋。
  告訴同居人或是友人。
  他不能讓兩人背負引發下次『巨聲悲鳴』的沉重罪名──幸運的是他這個『謊言』沒有被拆穿。劍藤與花屋都不曉得有這個幼童的存在,就這麼結束任務。
  而空空與那個神祕幼童的接觸就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閉幕。
  可是也有不幸運的事──不幸的事發生。
  也就是說,還是有個『謊言』被拆穿了。
  事情就發生在空空與劍藤回到公寓,他獨自吃完晚餐,然後在劍藤的懷抱中入眠的時候、多虧有他親身奉獻,所以劍藤也得以免受惡夢侵擾進入夢鄉的時候。
  這時候花屋在她和父母同住的獨棟住宅二樓,打了一通電話給第九機動室室長牡蠣垣閂。
  這個房間雖然是她和姊姊一起使用,可是因為高中生姊姊很少回家,所以實際上花屋都把這裡當成是她自己的房間。
  「嗯、嗯──是的,空空那傢伙,他沒有說真話,說了一個一聽就知道有問題的謊言──不過反正我本來就打算全部殺光,所以就假裝上當然後殺人。我想他撒那個謊應該是為了顧慮『千刀萬剮』的心情。應該就是那種情況吧,可能是一直住在一起,日久生情了吧。這種傾向很不好喔,怎麼能對同伴撒謊呢?身為一個英雄絕對不可以說謊對不對?」
  現在這個時候,精神屏蔽劑的藥效差不多已經過去了。
  可是從旁人的眼裡,她看起來還是像吃過藥的時候一樣,用恍惚的眼神說道:
  「應該已經不需要了吧?就把那傢伙殺了,你覺得怎麼樣?」


  第七回 再會了,好友!翱翔天際的英雄(前篇)

  0

  活著就是一種戰鬥。
  既然是戰鬥,當然有贏也有輸。

  1

  這一天劍藤犬个就如往常一樣外出購買食材──成功完成襲擊哲人幼稚園……不,應該是怪人幼稚園的任務之後,她又再度回歸待命模式的生活。所謂的待命模式,換句話說,就是照顧空空少年的生活起居──盡量照顧好他,讓他過著舒適的生活就是劍藤的平日工作。
  所以才要出來買東西。
  早上做好早餐之後和空空一起用餐,然後清洗碗筷,把房間裡外打掃一遍。然後吃午餐,清洗碗筷,下午出門採買食材。這就是劍藤每天的例行工作。雖然說是例行,她也不是毫無防備,盡量每次都去不同的商店購物。當然能去的店還是有限,在沒得選擇的情況下還是會重複光顧相同的店家,可是至少避免同一家店連續去好幾次。
  劍藤一邊檢視青菜,一邊不自覺地哼哼唱唱起來。她這個樣子就像是享受午後購物時光的年輕少婦。可是別忘了她還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少女。只是因為一整個月下來照顧一個人的生活起居,或許多少也讓少女成長了一點。不光是做家事的能力,還包括精神層面上的成長。
  至少她感覺和空空一起生活之前的自己比現在更孩子氣、更稚嫩──劍藤是這麼認為的。講白了就是幼稚。事實上以前的劍藤比她自己感覺、比她自己認為的更加幼稚,而且就算到現在,空空少年還是多少把劍藤當成一個孩子氣的大姊姊,所以這部分雙方的認知又有了差異──至少她認為自己已經有所成長。
  因為和空空同居,讓她晚上睡覺的時候再也不會作惡夢了。
  老實說,最初劍藤非常排斥……她討厭和別人一起生活。當然過去她一直都和那個叫做左在存的女孩住在一起,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可是就算抱著『小狼』睡覺,有時候晚上還是免不了會作惡夢。這時候『小狼』總是會帶著憂心忡忡的表情看著她的臉龐。
  劍藤心想,為什麼抱著空空睡覺就完全不會作惡夢呢──雖然她隱隱約約知道答案是什麼,可是內心裡一部分的自己卻不希望把這個答案挖掘出來。
  沒有資格成為英雄的自己,以及新一代的英雄空空。
  說來也好笑。牡蠣垣這種有如霸凌般的安排曾經讓劍藤覺得根本就是一種虐待,可是如今這段生活甚至帶給她心靈上的安寧。
  「……對了,和空空小弟一起生活之後,到今天好像正好滿一個月。」
  劍藤想到這件事。他們是在五月二十八日喬遷到那棟公寓裡,到今天六月二十八日正好就是一個月──也不是說正好一個月就怎麼樣,不過劍藤覺得學人家慶祝一番也滿有趣的。她只是覺得有趣而已,沒有其他意思。不過滿有趣的,她就是覺得還滿有趣的。
  空空第一次殺掉怪人的時候也曾經幫他慶祝過。這次不要像先前那樣充滿殺伐之氣,怎麼說呢……就正式一點,買個蛋糕看看。
  所以劍藤買了青菜與肉之後,決定直接前往商場內的蛋糕店。
  當然她並沒有忘記──雖然她的任務是照顧空空少年,可是這項任務同時也要監視空空。不只如此,要是有什麼萬一的話還得把空空殺掉。這些事她都還記得。
  有什麼萬一的話。
  要是有什麼萬一的話,隨時都要殺了他。
  劍藤對空空的好感還不至於讓她喪失這種意志、喪失身為軍人的自我。好比說今天她買了蛋糕回去,然後把蛋糕吃掉、再不然拉幾個拉砲之後,如果空空對她提出建議──就像『小狼』向空空提出建議一樣──說『劍藤姊,要不要和我一起逃離地球鏖滅軍』的話,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到時候就要把空空剁碎。
  不過呢……嗯,她可能會給空空一個機會,讓他把這句話當成玩笑說說就算了──為了自己的睡眠品質,她或許會給空空一個轉圜的餘地,告訴他『要是你真心說出這種話,我就會殺掉你。所以你可要小心喔,空空小弟』。可是劍藤犬个對於軍隊的忠誠就是這麼堅定,對抗地球、守護人類的決心就是這麼強烈。
  她就是被塑造成這樣。
  入伍之後被塑造成這樣。
  劍藤接受的教育告訴她不要愛單一的某個人,應該要愛全人類。仔細想想,這種教育理念充滿了矛盾。可是這也和她自己的資質與經歷有很大的關係。
  雖然被視為英雄、與地球對抗時不可或缺的關鍵人物,可是她卻沒能防範『巨聲悲鳴』於未然。這種罪惡感──想要『贖罪』的意識轉化成對人類強烈的愛,在她的內心昇華。
  所以她才會這麼痛苦。
  一直都在受苦。
  可是她連這份痛苦從何而來都不知道──劍藤不知道把憎恨的對象只侷限在地球給她的精神帶來多大的壓力。
  要是這樣下去的話,或許她會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結束一生──一無所知地死去、不明不白地死去吧。如果還有一絲希望的話,那應該就是新一代的英雄候補空空少年……可是有一件事令人遺憾。
  現在的空空還只是個軟弱的十三歲少年而已。
  對劍藤來說,他還只是個可愛的小孩子而已。
  「可以在糖牌上寫上姓名,請問您要寫嗎?」
  聽到蛋糕店的店員這麼問道,劍藤想了一想。這又不是慶祝生日,應該不用加上名字,可是另一方面她也想享受這項服務。要說這是窮人心性的話,那就隨人去說吧。不過話雖如此,在蛋糕寫上『空空』這個名字總是不妙。
  他在戶籍上已經是個死人,和家人一起被殺死了──揮舞利器的凶狠犯人把空空全家滅門。雖然不是事實,不過大致上與事實也相去不遠。
  「那……幫我寫上『小空』。」
  因為臨時想不出什麼假名,所以劍藤就這麼說了。她未經深思的判斷認為如果沒有姓氏,只有名字的話應該就不太容易看得出來吧。不過這麼一改,好像變成狗狗常用的名字一樣。
  雖然不是刻意用這種名字,不過一想到空空現在自願當劍藤的『寵物』,就覺得這個名字出乎意料地恰當,也不想去改了。
  店員不覺有異,只是應承一句『好的,馬上處理』──她熟練地把寫有名字的糖牌擺在蛋糕上,然後將蛋糕放進盒子,用緞帶包裝好。劍藤沒有拿免費蠟燭,要是完全變成慶祝生日的話,就和她原本的用意不同了。
  「收您四千二百元。」
  「好……」
  就在劍藤正打算拿出錢包的時候──有個東西向她的右手飛過來。
  雖然劍藤是一名人稱『千刀萬剮』的劍士,而且也是戰士,最重要的是她還是一名軍人──可是這些都是因為她擁有『破壞丸』。在空空的眼裡,劍藤似乎總是把『破壞丸』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可是實際上她並不是像帶手機一樣,一天二十四小時隨時拿著『破壞丸』到處跑。
  買東西的時候她不是穿劍道服,而且也沒有帶竹刀袋或是道服袋──這種打扮太過招搖,而且在『執行任務』之時,打扮成平民的模樣購物就是她的工作、在下午時光搖身一變成為年輕少婦就是她的工作。
  敵人就是看準這一點。
  而且還是看準她打算為同居人購買蛋糕、正要付錢而放鬆戒心的時候──從劍藤後方遠處,有個東西在購物人潮中穿梭,一邊旋轉一邊飛了過來。
  那是一柄短斧。

  2

  啪地一聲。一道這個和平國家裡不常聽見的聲音在和平的購物中心裡響起──可是對劍藤來說,這道聲音早已經習以為常了。
  那是人體被切斷的聲音。凶狠又粗暴,簡單來說就像以蠻力扯掉似的切斷聲音──不過她還是第一次以骨傳導的方式經由自己體內聽到這道聲音。
  劍藤下意識地把目光移過去,看見自己的右手臂、手肘以下的部分在空中轉圈圈飛了開去。在此同時她立即用左手去扯自己長褲的腰帶。
  切斷劍藤右手臂的短斧就這樣撞進展示櫃,一邊把陳列在裡面的蛋糕攪得稀巴爛、一邊在展示櫃中衝來撞去,然後飛出展示櫃後直接命中站在櫃子前的店員。不,那柄短斧『通過』劍藤的手臂,又在展示櫃裡來回彈跳,所以正確說起來不是直接命中。可是它對店員造成的傷害與直接命中也沒什麼差別了。
  很嚴重的傷害。
  簡單來說就是致命傷。
  短斧深深砍入女店員的心臟之後才終於停止轉動──女店員直接倒地。考慮到這個無奇不有的世界裡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現在下這種結論或許稍嫌太早,可是她恐怕再也不會起身了吧。
  雖然斧頭已經停下來,可是劍藤的右手還在空中滴溜溜轉個不停,不曉得要轉到什麼時候。或者是因為腎上腺素大量分泌,讓她感覺時間流動變得緩慢。
  在『那玩意兒』大量潑灑鮮血掉落地面之前,劍藤已經用她解下的腰帶捆住上臂(現在已經變成下臂了),嘴巴咬住腰帶的其中一端使勁拉,進行止血。不過這只是非常克難的應急處置而已。
  因為她沒有穿劍道服,所以避無可避,鮮血濺滿了全身。
  雖然劍藤一身都沾滿任務中避之唯恐不及的鮮血,而且是自己的鮮血──但她還是動手止血,在千鈞一髮之際免於失去意識。
  「妳很怕血吧,『千刀萬剮』──」
  「…………!」
  聽到這抹熟悉的聲音,劍藤原本想要回頭,可是或許因為失去一隻臂膀之後身體平衡不佳,又或是少了一隻手臂的血量,她的身體一歪便垮了下來,單膝跪地。因為跪下的力道太猛,可能還把膝蓋骨撞裂了。
  現在的她甚至沒辦法轉過整個身子,只能勉強轉過頭去看──果然如同她的預料,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
  「──鮮血、紅通通的鮮血、豔紅美麗的鮮血。這麼美麗動人的事物妳竟然不喜歡,真讓人懷疑妳的感性有沒有問題。是啊,我從以前開始就覺得和妳處不來──妳好像很討厭我,可是我也相當厭惡妳喔,『千刀萬剮』。」
  「……『戀愛諮詢』。」
  在血壓急速下降而迷茫不清的意識中,劍藤勉強擠出一句話應聲。沒錯,在她眼前的就是隸屬於地球鏖滅軍第九機動室的戰士──『戀愛諮詢』瀨伐井鉈美。
  她是個與劍藤年紀相仿的少女──此時兩手都拿著一柄短斧。她已經擲出一柄短斧,為什麼現在雙手都還拿著斧頭?對她來說,再也沒有事情比這個問題更沒意義了。
  劍藤現在腦中想的當然也不是這個問題,而且也不是思考為什麼瀨伐井鉈美會攻擊自己。就算如同她所說、如同劍藤自己也這麼認為,兩人彼此再怎麼看不順眼。但是她們好歹是自己人──劍藤在想的是瀨伐井竟然在這種公眾場合……雖然是室內,可是在人來人往之中公然發動攻擊砍斷自己的手臂。
  也就是說瀨伐井不單只是為了找麻煩或是個人恩怨攻擊劍藤──肯定有軍隊在她背後撐腰。而且軍隊提供的支援規模不小,甚至還可以讓她把整棟購物中心的人全都拖下水!
  這種不擇手段的做法,而且又派出了戰士『戀愛諮詢』。
  絕對沒錯,這是超A級的軍務。
  「……妳不用去討好那些政治人物了嗎?還是說妳是來買給他們的伴手禮?」
  劍藤一邊插科打諢一邊試著打探情報,可是瀨伐井完全不理會她的挑釁。
  「很不巧,我的立場可不像妳,需要自己跑腿買東西──反而是那些政治人物會送東西給我。呵呵呵,不過我親自來到這種俗世現場本來就是例外中的例外了──」
  瀨伐井露出妖豔的微笑。這樣的笑容與她的年齡完全格格不入。不過她一邊說話一邊還旋轉手上短斧,『格格不入』這種表現方式也沒什麼意義可言了。可是看她不順眼的劍藤心裡則是犯嘀咕道『還俗世咧,擺什麼架子』。
  「──想到這是最後一次機會,我真的很想更好好折磨妳一番。可是因為時間不夠充裕──」
  瀨伐井說著,看了看四周。
  周圍的購物顧客都不敢靠近,可是他們也沒有逃跑,只是遠遠地看著兩人──看來沒有人會來救劍藤,對瀨伐井來說則是不用擔心有人會來礙事。
  有些人用手機卡嚓卡嚓地把這場戰鬥(?)拍了下來,可是瀨伐井似乎一點都不以為意。反正不管是照片或是影片,之後都會連同持有人一起處理掉,所以無關緊要──這一帶的訊號應該也已經被封鎖了。
  那些人應該都明白自己置身於不正常的事態當中,難道他們都不擔心受到波及嗎?其實他們應該可以想像得到,要是劍藤被殺之後瀨伐井的短斧目標會轉向誰……
  一般人的日常生活彷彿已經把『巨聲悲鳴』的慘劇拋諸腦後,他們的危機感、危機意識難道就只有這點程度嗎──不,就是這樣才好。劍藤就是為了讓他們能過著平靜的生活,才會日以繼夜奮戰──才會日日夜夜受到惡夢的侵擾。
  失去慣用手臂的痛楚實在太劇烈,痛到她都不覺得痛了。不,痛是很痛,可是因為太痛的關係,她甚至都覺得無關緊要──『無關緊要』。這就是空空平時的感受嗎?要是這種感覺成為日常生活,那究竟是多麼可怕的地獄。
  對了,空空空。
  劍藤心想──那孩子沒事嗎?
  地球鏖滅軍以超A級的陣容展開行動,任務內容絕對與空空有關。劍藤犬个這麼猜想。這場包圍行動還有這次攻擊都是任務的其中一環,一定另外有其他刺客去對付空空。
  可是到底發生什麼事?
  難道他犯了什麼大錯嗎?犯了某種組織難以容忍的大錯──劍藤根本毫無頭緒。
  最有可能的,難道是前幾天鎮壓怪人幼稚園的時候嗎……?
  回想起來,那時候空空看起來好像有點怪怪的──雖然勉強想到這一點,可是自從家人被地球鏖滅軍殺害之後,劍藤就變得不擅長思考,所以沒辦法做進一步的推測。
  就在劍藤思考的時候,瀨伐井又繼續說道:
  「這項任務非常緊急,十萬火急喔。不過我想像妳這種做事慢吞吞的人應該不會了解吧。」
  對她而言,劍藤有沒有在聽好像根本不重要,只要有自己當自己的觀眾就行了。沒錯,劍藤就是討厭她這一點。
  「請妳放心,『千刀萬剮』。我不會像妳那樣又剁又切。身為曾經和妳競爭的同事,等我把妳『殘餘』的手腳都砍下來之後立刻就會讓妳解脫!」
  瀨伐井對著還蹲在地上的劍藤同時高高舉起兩柄短斧──似乎打算先使盡全力、毫不留情把劍藤的兩腳砍斷。她的興趣是慢慢把怪人折磨到死,要是在一般情況下應該會『一隻砍完再砍另一隻』。劍藤心想,看來時間真的很緊迫。
  可是她認為瀨伐井這麼急躁,正是可乘之機。
  劍藤把剩下的左手伸向倒在展示櫃另一頭的店員──正確來說不是伸向店員,而是插在店員胸口上的短斧。那柄短斧不是一般的短斧、不是那種粗糙的武器。這東西也是軍隊配給的道具、專門配給『戀愛諮詢』使用的高科技道具『切斷王』──只要把它當成在一定距離之內百發百中、能夠遙控的武器就簡單易懂了。
  雖然這件切斷道具很方便,任誰都可以成為擲斧高手,可是有一個很大的弱點。既然是投擲武器,就伴隨著可能落入敵手的風險。所以這件武器必須一擊命中、規定必須一招取命。
  可是瀨伐井沒有擊中──因為自己的嗜虐興趣,『戀愛諮詢』故意沒射中。短斧沒有擊中劍藤的心臟或是頭部,而是如瀨伐井所願避開致命要害,砍掉她的右手臂。瀨伐井可能認為只要砍掉劍藤一隻手臂就足以削弱她的戰鬥力。可是這支斧頭單手也能投擲,更別說『切斷王』根本不用瞄準!就算左手不是慣用手臂,也還有機會一較高下!劍藤這麼心想,力求死裡逃生,便伸手去拿插在蛋糕店店員身上的斧頭──可是她的動作也只到抓住斧柄而已。
  嵌進胸口的短斧被收縮的胸肌咬住,憑著女孩子纖細的手臂、而且還是單手,根本拔不出來──劍藤所做的只不過是平白被展示櫃的碎玻璃割傷自己的手臂而已。
  「哈哈!」
  瀨伐井見狀愉快地大笑,就要把高舉的短斧向下揮──可是如果要說劍藤使盡力氣與勇氣的行為只是無謂的掙扎,卻又並非如此。她的掙扎讓瀨伐井笑了短短幾秒鐘──讓她的動作停止短短幾秒鐘。就這一點來說,劍藤正是死裡逃生。
  「本週的血型占卜──『千刀萬剮』!妳的血──耶!?」
  就在瀨伐井打算說出什麼關鍵台詞,同時短斧脫手而出的剎那間,她的身體啪地一聲裂開。剛才劍藤右手臂發出的聲音這次從瀨伐井的身軀,而且還是由上而下傳了出來──所以正確來說聽起來應該是啪啪啪啪啪。切斷線大約把右半身與左半身分成七比三的比例,只差一點點就要削到心臟。
  可是就算沒砍到心臟,這道傷口也已經足以致命。
  整個身軀直到骨盆都被左右劈開的瀨伐井根本不曉得發生什麼事,就這麼當場倒地不起。不過只要看到刀刃從自己的身體刺出,她應該也知道自己被人從身後砍殺吧。
  而劍藤當然也看見了『那個』。對瀨伐井來說雖然不僅沒有一點幫助,反而是一大羞辱。可是她如何被砍、又是誰下的手,全都看在劍藤的眼裡。
  來者是雖然還稱不上熟識,但到今天也已經和自己同住一個月的少年空空空。
  空空空從瀨伐井背後飛撲上去,手中的大太刀往她的肩膀斬落──空空雖然懂得如何打棒球,但當然不可能懂得如何用刀。能夠讓他像劍術高手般揮動的大太刀,不消說肯定就是那把刀。
  『破壞丸』。
  劍藤不記得自己教過空空『破壞丸』的操作方法……雖然空空握著這柄大太刀名副其實當真是小孩舞大刀,可是卻非常有架勢,讓她一點都不覺得疑惑。
  或許是因為劍藤被他救了一命才會這麼覺得。
  空空看起來就像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妳沒事吧?劍藤姊。」
  「…………」
  雖然這個問題實在不該拿來問一個被斬掉一臂的人,可是劍藤認為這就是空空的風格。而且要是這時候空空對她說出與往常不同、更普通的話語表達擔憂的話,劍藤甚至還會認為他是冒牌貨吧。也就是現在劍藤感到很放心。
  安心之後,劍藤輕鬆地把短斧從店員的胸口上拔出來。看來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為她剛才太緊張而使錯力道,反而拔不出來。劍藤一邊閃避店員胸口噴出的鮮血──雖然她早就被自己的血還有剛才來不及閃,被瀨伐井的血濺得一身鮮紅──左手臂以肩部為中心轉了一圈,把拔出來的短斧往腳旁瀨伐井的腦袋砸下去。距離這麼近,就算是『切斷王』也不需要特地用擲的。只要當成一般的斧頭,像劈柴一樣往瀨伐井的後腦杓砸下去就行了。
  雖然劍藤沒劈過柴,還是順利把瀨伐井的頭骨劈成兩半。這一下瀨伐井還是躲都沒有躲。劍藤安下心,舒了一口氣。同時在未服用精神屏蔽劑的情況下做出這個行為也讓她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厭惡感。我殺了人、我殺了人。對一個身體被砍成兩半的人根本不需要做這種奪人性命的行為,可是這麼做也是劍藤對『曾經和她競爭過』的瀨伐井表示同情。不過說是同情,感覺似乎也不是那麼一回事。至少她不是因為被砍斷手臂,心存報復才打破瀨伐井的頭。
  「我沒事。」
  雖然慢了半怕,劍藤這麼回答空空。
  「有個蛋糕盒應該掉在這附近……幫我撿起來好嗎?」
  「喔,妳買了蛋糕嗎?」
  空空一邊說,一邊依言把蛋糕盒撿起來,看來他一下子就找到了。只希望蛋糕沒被鮮血沾溼。可是在這種情況下,空空還當真照她所說的去撿蛋糕。雖然是劍藤開口要求的,可是真要說的話,她比較希望空空去撿那隻掉在地上的斷臂……不過話說回來,切斷面斷得那麼殘破,反正也接不回去了吧。
  「……欸,精神屏蔽劑放在我胸前的口袋裡,餵我吃好嗎?」
  「咦……用、用嘴對嘴的方式餵嗎?」
  為什麼他會這樣想?劍藤沒辦法回答,只是搖一搖頭。手腕的痛楚愈來愈真實,開始燒灼她的神經。精神屏蔽劑的主要效用雖然是減輕壓力,可是也能當作止痛劑。
  「喔、喔……」
  空空不知為何一臉緊張,從劍藤的衣服口袋裡拿出藥盒──然後從盒子裡拿出兩顆精神屏蔽劑放進劍藤的口中。手指伸進了嘴裡。雖然結果導致劍藤輕輕地舔過空空的手指,不過她不是刻意的。
  「空空小弟。」
  到了這時候,劍藤的思緒才終於清晰起來(不過等一下精神屏蔽劑開始生效之後又會變遲鈍吧)。她本想站起身,不過身子失去平衡,跌跌撞撞了好幾次。可是──
  「你要小心……這裡、應該、已經被封鎖了。」
  「我知道……我就是突破封鎖線過來的。」
  「突破……你怎麼突……啊啊,是用『破壞丸』吧……嗯?奇怪了,為什麼是你來救我?我還以為是你被盯上,『戀愛諮詢』的任務是要拖住我……」
  「不是這樣的,劍藤姊。」
  空空一邊把『破壞丸』的刀柄轉向劍藤,想要把刀遞給她,一邊說道。就算空空想要把刀給她,可是只剩一隻手的劍藤也沒辦法使用這麼大的太刀。
  「被盯上的人是妳……花屋那傢伙好像認為『已經不需要妳』了──」
  毫不假辭色、直截了當說出這樣的事實也是空空少年的風格,可是就算是劍藤,聽到這句話也免不了大受打擊。

  3

  如果要說明為什麼空空會那樣英姿凜凜,好像算準登場時間似地正好在劍藤遭遇危機的時候現身,就必須把時間稍微倒轉回來。在劍藤去買東西還沒來到購物商場的時候,空空當時正在公寓自己的房間裡鍛鍊腹肌。
  他也沒有數自己做了幾下,只是習慣性地一再重複鍛鍊腹肌的運動,然後腦袋一邊思考──問他在思考什麼?當然是前幾天遇到的那個謎一般的幼童。
  那個謎一般的幼童──大言不慚自稱是地球的謎般幼童。不,如果把他形容成一個謎的話,就好像這個問題有謎底似的。空空不認為那個異樣的存在身上找得到這種簡單明瞭的事物。形容他像謎一般不是因為不知道,而是因為根本無法理解。
  空空當然有很多感想,可是老實說,他心底真的覺得別鬧了。姑且不管那個幼童說的是真是假,如果要打著地球的名號出現的話,為什麼不到別的地方找其他人?不管是劍藤也好、花屋也罷,只要等她們的『虐殺行為』結束之後再去和她們接觸不就得了?
  為什麼偏偏要趁她們不在的時候來找空空──為什麼非得找自己當那個可以和地球溝通的人?如果這只是一時興起的結果,那這種一時興起也未免太惡質了。空空都開始懷疑地球該不會只是因為一時興起才想要毀滅人類、那個『巨聲悲鳴』是否也是一時興起的產物?
  ……沒錯,『巨聲悲鳴』。就是這件事讓空空心情這麼沉重的──那個幼童不只和空空接觸,而且還向他預告要在整整一年之後引發第二次『巨聲悲鳴』。
  為什麼要先說出來讓空空知道。
  空空心想,少自吹自擂說什麼『巨聲』了。
  與其這樣,倒不如對下次『巨聲悲鳴』發生的時間一無所知還比較好──原本的生活比現在安寧多了。不曉得『巨聲悲鳴』是否會發生的生活與知道一年之後必定會發生的生活,兩者之間空空打死都會選擇前者。不管任何人應該都會選擇前者吧。
  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空空傷透了腦筋。他絞盡腦汁,一直在思考能不能找到一個理由把這件事向『茶餘閒話』等人報告,可是怎麼樣都想不到。要是把這個預告公諸於世,肯定會引起全世界的恐慌。就空空的角度來看,諾斯特達姆斯的世紀大預言就像是童話故事一般,已經是過去的往事了。可是當時這項預言還是引起相當程度的恐慌。當然就算呈報上去,空空也不認為地球鏖滅軍會把這種情報向世間公布……再說空空心裡不光覺得『這件事不能對其他人說』,還有一種更具針對性、更強烈的想法,覺得『不能對地球鏖滅軍說』。雖然每天都給人家抱著睡覺,講這種話根本毫無說服力,不過就算是劍藤,空空也不是百分之百信任她──少數可以證明這件事的證據就是空空和劍藤共同生活了一個月,雖然劍藤那麼細心照料他──可是他從沒向劍藤道謝過。
  空空說過『早安』、『晚安』、『我要開動了』、『多謝招待』、『對不起』這句話更是不知說了幾遍──可是唯獨『謝謝』這句話他從未說過。
  身為地球鏖滅軍的一員行動、為組織辦事。雖然空空認為這是別無選擇的選擇,也已經接受了──而且他也很清楚這是維持現在的生活的交換條件。可是對於軍隊的上層,還有內部的底層深處,特別是創造出左在存這隻『小狗』的不明室,他實在不得不抱持危機意識。
  要是草率地提出一份草率的報告,最後像她那樣變成實驗白老鼠的話誰受得了──雖然空空本來鋒頭就盛,再加上他又打倒了『火球人』,現在被軍隊捧為英雄。可是天曉得這種待遇什麼時候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很有可能隔天就輕易從大英雄變成白老鼠。
  可要小心別被同伴給宰了。
  雖然不曉得『地球』的忠告能不能當真,可是一想到自己身旁被燒掉頭顱而死的在存,他絕不能把這句忠告當作馬耳東風。
  就算軍隊不追究空空協助在存逃亡的罪名,可是不代表他今後的人身安全獲得保障。事實上就連劍藤也說過她在監視空空──諸如此類,雖然空空的思考在這件事上來回打轉,結果也讓他的腹肌一直受到鍛鍊。
  要空空完全不去想那個神祕幼童是不可能的,他會這樣左思右想繞不出來也很正常──可是以現在的情況來看,他想這些事可以說根本就是在不對的時間做錯的事。這就好比今天都已經沒東西吃了,卻還在想一年後的晚餐吃什麼。
  長遠的眼光有時候會看不見眼前的事物。就像此時此刻,劍藤要去買東西的購物商場都已經開始封鎖了,他卻還在這裡胡思亂想。
  不過幸好這時候有個訪客出現,打斷了他來回轉個不停、毫無意義的思緒。不,如果說這只是一般的『幸運』或許不太正確。過去在空空空的故事當中,到處都可以看到一些『幸好』或是『遺憾』,可是此時發生的事卻不是用『偶然』兩個字就可以解釋的。
  如果要採用「世上凡事都有前因後果」這種單純的假設──現在這時候發生的『好運』都是起因於空空過去的作為。
  也就是說空空空『好人有好報』──對現在的他來說,可能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格格不入的形容了。
  雖然空空一直讓機會從手中溜走,可是這時候機會卻自己來找他了──這也是因為他平時做人端正。
  聽到門鈴的聲音,空空才終於停止腹肌運動,從自己的房間走到客廳來。因為門鈴上有攝影機,所以來訪客人的模樣出現在螢幕當中。
  空空還記得螢幕裡的那個人。
  他記得一清二楚──記憶猶新。
  他不可能忘記,也不可能忘得了。
  那個人就是飢皿木博士。

  4

  「嗨,空空小弟。我在想之後你過得如何,所以過來看診了──其實這個理由當然是胡扯。你最近的動向我都有聽說。因為是我把你送進那邊的世界,這也算是我的責任吧。你表現得很不錯嘛。」
  飢皿木博士一邊喝著空空手腳笨拙泡出來的咖啡一邊這麼說。從他的表情來看,應該是忍著把這杯咖啡喝下去的。空空發現他說話的時候用了『那邊的世界』這句話,也就是說飢皿木博士終究是『他那邊世界』的人。
  那邊與這邊。
  能夠在兩邊自由往來的只有花屋一個人。
  「喔。」
  空空一邊愣愣地點頭,坐在飢皿木博士面前。
  雖然劍藤告訴空空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就算有訪客也不用應門(電話也不用接)。可是如果來的人是飢皿木博士,空空沒辦法不加理會。
  「現在感覺怎麼樣呢?空空小弟。我滿想聽聽你的感想。加入地球鏖滅軍之後一個月,你對這個組織、對於自己置身這個組織當中有什麼想法、有什麼感覺呢?」
  「咦?喔喔,沒什麼感覺耶──」
  飢皿木博士突然這樣問起來,空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不曉得對方想聽什麼樣的答案。要是回答得不對,聽起來可能就會變成在指責飢皿木博士把空空送進軍隊裡似的。
  要是一般情況的話,這時候本來就會痛加指責,所以就算真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對。可是空空思考過後──
  「──這裡有好多很科幻的道具,真是嚇了我一跳。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情況下,科學正在不斷進步呢。」
  他故意回了一個積極正面的答案。就他來說,這個回答應該很是機靈了──可是這時候他所說的『我們』不曉得指的是哪些人。飢皿木博士應該早就知情、花屋也知道。空空認識的人應該一無所知,可是他們都已經死光了。
  「你是說『任何高度發展的科學都與魔法無異』吧。這也是某位知名科幻小說家說的話。」
  「啊,是這樣嗎?」
  空空雖然知道這句話,可是不清楚出自何處。能夠多學一些知識,讓他心情有些高興。可是既然都知道這麼多了,他也想知道說這句話的人姓啥名啥,而不光只是『某個科幻小說家』而已。
  「是哪一位小說家說的呢?不曉得我有沒有看過他的書。」
  「那個人叫做亞瑟‧查理斯‧克拉克。順帶一提,剛才那段話其實是克拉克三條基本定律的第三條。第一條是『當一位年高德邵的科學家說某件事是可能的,那他十之八九說的是正確的。可是如果他說不可能,那很有可能就是錯的』;第二條是『要探索可能性的極限在哪裡,唯一的方式就是一直嘗試,直到發現不可能為止』。照這樣看來,前兩條知識對生活上還比較有益。就算他說科學與魔法無異,我們也沒轍啊。」
  「喔……也是。」
  空空不由自主頭就點下去了。可是他覺得這三條定律滿有趣的──特別是第一條。可惜的是他從未看過亞瑟‧查理斯‧克拉克寫的書,心想下次來讀讀看好了。他很想讀一讀。要是拜託劍藤的話,她應該就會幫空空買來吧。
  「這三條定律排下來,第三條看起來確實和前兩條不太一樣。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變得眾所皆知吧。」
  「是啊。把聽起來很像一回事的話挑出來就以為自己很懂,這就是人類可悲的習性。愚蠢的程度就好比只看了開頭第一句『上天不在人上造人、亦不在人下造人』,就以為自己看懂整本『勸學』的內容了。」
  「啊啊,我聽說這句話其實不是福澤諭吉說的。就是那本書吧。」
  「可是如果把這種可悲的習性用一句愚蠢就徹底否定也是很危險的行為。人類都會掉進這種陷阱……就是因為所有人都會掉進去,所以才是陷阱。說這種習性愚蠢,就好像是指著自己的鼻子罵自己蠢一樣。比方說空空小弟,你剛才毫不懷疑就把地球鏖滅軍的各種道具當成『高度發展的科學』……可是實際上真是如此嗎?說不定那些道具都是真正的魔法喔?」
  飢皿木博士規矩地喝著咖啡,一邊這麼說道。
  「說不定該這麼說──落後的魔法看起來或許就像科學一樣。」
  「…………」
  「地球鏖滅軍對你來說或許確實是一個未知的世界──不過這不代表那裡充滿著未知的技術。地球鏖滅軍還是由人類運作、人類組成的組織,真的有那麼多卓越的技術存在嗎──多去想想這些事或許也挺有趣的。」
  「……喔、這個嘛,說的也是……嗯。」
  空空聽不懂飢皿木博士到底在說什麼,也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只是曖昧地點點頭。空空自己也是一樣,遇到飢皿木博士之後應該有很多事想問,可是聽到飢皿木博士這番令人玩味的言語之後,他似乎什麼都忘了。
  「呃──醫生。不,飢皿木博士。」
  空空稱飢皿木為博士。因為他覺得飢皿木削瘦的身形與面貌,看起來就像是研究人員一樣,稱呼他為博士比醫生更來得適合。
  「如果你不是來看我的狀況,那是為何而來呢?」
  空空這個問題問起來有點心虛。這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有一件天大的事情瞞著地球鏖滅軍──其實不止,應該是瞞著所有住在地球上的人類。
  就是他遇見『地球』,並且和『地球』有了接觸。
  ……像這樣在心裡唸過一遍之後,他認為就算說出來十之八九也不會有人相信。可是看到飢皿木博士突如其來找上門,又擺出一副令人玩味的態度,他總覺得內心好像完全被看透了。
  可是雖然飢皿木博士識破空空的『症狀』,可是他並不是神,自然看不穿這種謊言──就連與空空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劍藤以及熟識已久的花屋都沒看穿空空的謊言,他當然沒這麼容易就識破。
  所以空空只是在白操心。
  另外有他該操心的事情──那就是另一個沒被劍藤看穿,可是卻被花屋看穿的謊言。
  飢皿木博士冷不防地這麼說道:
  「軍隊現在正打算把和你住在一起的劍藤犬个小姐處分掉。」
  「咦?」
  「處分。不是處罰而是處分。她去買東西的時候不是會把『破壞丸』放在家裡嗎?就是趁這時候攻擊她──派遣去的刺客『戀愛諮詢』是一個擅用短斧的瘋狂獵人,而且很討厭劍藤妹妹。從殺意非常強烈這一點來看,她對付起來可能比『火球人』冰上老弟還更棘手。」
  「……咦?」
  如果是要把劍藤目前置身的狀況告訴空空,那麼飢皿木博士剛才那段說明已經完全講清楚、講完了。可是空空聽了這段話還是一頭霧水,什麼都沒聽懂。
  咦?什麼?他剛才說劍藤怎麼樣了?
  「如果這是經過正當程序決定所下的『處分』,我可能不會說什麼。就算從我的情報來源聽說這件事,我也不會告訴空小弟,繼續在診所處理日常工作。就是因為這次的處分根本是找碴,所以我才會讓診所休診,甚至不惜向事先預約的客人賠罪也要到這棟公寓來找你。」
  「找碴……?不,請你等一下,飢皿木博士。」
  「不行,已經不能等了。嗯,不過呢……就算這是根據正當程序的處分,說不定我還是會來告訴你──話雖如此,其實我一直到剛才都還在猶豫要不要說出來。我這個人還真是膽小,本來還真的打算喝掉你泡的咖啡,然後隨便把事情交代一下就走人。」
  飢皿木博士喃喃說道,彷彿忘了空空的存在。可是這不是自言自語,而是在對空空說話。
  「在十三歲的空空小弟眼裡看起來,我應該是個很成熟的大人吧。可是老實說,我的內心和你一樣,沒有什麼差別,只是痴長幾歲而已。只是因為我比你早幾年出生,才擺出一副人生前輩的架子而已。」
  「……飢皿木博士,請問……你說劍藤姊要受到處分,這是怎麼一回事?到底有什麼理由──」
  「我說了,這是找碴。是花屋妹妹在找碴。」
  在這種情況下空空只能問這個問題。而飢皿木博士對他這個問題的回答簡單扼要,直接就把始作俑者的名字說出來。
  「是花屋妹妹向牡蠣垣室長上報,提議說應該處分劍藤犬个、應該要殺了她──」
  「…………?」
  飢皿木博士這段話簡短精要,似乎根本找不到其他解釋空間,可是空空還是無法理解。花屋建議殺了劍藤?為什麼?前幾天她們兩個人才一起搭檔執行任務耶──因為那時候她們兩人是分開各自揮刀,所以也沒有發揮出什麼精采的團隊合作。可是當天應該沒發生什麼天大的事情,惹得花屋去向牡蠣垣提這種建議才對。
  兩人的氣氛自始至終都很和睦──不,氣氛那麼和睦有一部分的原因說不定是因為精神屏蔽劑的效果。可是空空不覺得她們之間發生過什麼爭執。
  他想不出來花屋有什麼理由要找劍藤的碴。
  「為什麼花屋會說這種話?為什麼她會說劍藤姊該殺呢?」
  「如果你這個問題是問她的說法是什麼?原因就是因為你撒的謊啊,空空小弟。」
  聽到謊言這兩個字,空空的身子震了一下。他理所當然以為飢皿木博士說的會不會是自己隱瞞和『地球』接觸的事──可是並非如此,下一秒鐘空空才終於明白自己是多麼大意。明白之後詛咒自己的大意。
  「你好像說那個幼稚園的人……包括職員與幼童全都是怪人。可是花屋妹妹看穿了這個謊言。你具有目視辨認怪人的才能,但卻隱瞞才能沒說實話──花屋認為這件事非同小可,所以建議應該要殺掉劍藤小姐。」
  「等……請等一等。這樣不是有點奇怪嗎?」
  空空心裡最先想到的是對於花屋這個舉動的疑問,而不是謊言東窗事發的焦慮。
  「我覺得這種想法在邏輯上根本不合理……」
  「邏輯上……是嗎?那我問問你,你覺得哪裡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如果原因是我說謊的話,那該處罰……處分是嗎……該處分的應該是我啊。劍藤姊又沒有做錯什麼……」
  空空心想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還需要特地說出來,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解釋道。
  結果飢皿木博士這麼回答道:
  「所以我才說這是找碴啊。」
  「──比較『合乎邏輯』的邏輯就是,你說這個謊是為了減輕劍藤小姐的心理負擔。換句話說是劍藤小姐讓你說了這個謊,所以這個責任必須由她來承擔。」
  「不……咦?這是什麼道理?」
  簡直胡鬧。雖然人家都說空空對現實的適應力很強,可是這件事毫無道理可言,就連他都覺得敬謝不敏,甚至連假裝認同都沒辦法。
  「再說怎麼確定我有沒有……說這種謊──有沒有說謊只有我知道而已,不是嗎?而且就算幼稚園裡真的有人類,可能也是我搞錯了啊。我的目視能力也有可能漏看。再說假如……我說假如喔……假如我真的撒了這種謊,那也不只是為了劍藤姊,應該也是為花屋好啊。」
  「是啊,這些事情花屋妹妹應該都了解。」
  「既然這樣的話……」
  「以那孩子的立場,她就是明知如此,但還是可以任意妄為。對你來說,她可能是個率真又機伶的好朋友,你們彼此可以無所不談。可是別忘了,花屋妹妹她好歹也是第九機動室的副室長,是劍藤小姐的上司。雖然自己嘴上說副室長只是榮譽職位,不過她可是毫不客氣地盡情利用自己的立場。」
  「……咦,可是──」
  空空只說了「可是」兩個字便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不,他已經想到接下來應該接什麼話,可是內容實在太惡劣,他不願意說出來。空空說不出『花屋怎麼會對劍藤做出這種類似職場霸凌的行為──』
  花屋竟然會仗著權勢,強詞奪理要把劍藤『處分』掉。這種話他說不出來。
  他說不出來,而且也不想說。
  「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空空小弟。我想你應該已經發現,像你這樣被地球鏖滅軍延攬的時候相關人士全部殺光的例子其實非常少見。光是抄家滅門就已經做得太絕,把就讀的學校燒掉、手機通訊錄上的人全部殺光,地球鏖滅軍史上也只有你遭到這種對待。你可能認為他們這麼做是因為你的英雄性質吧──可是連這也是藉口,或者該說像刻意找碴。這都只是花屋妹妹無理的要求而已,劍藤小姐與冰上老弟其實都只是以軍人的身分聽從上司的命令辦事。」
  飢皿木博士這麼說道。他的說話口氣就像是在揭露一項老套到不行的魔術,看起來百無聊賴。
  劍藤從前也曾經話說到一半就不說了──可是對於空空而言,這句話真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就像一個月前殺掉所有與你相關的人一樣,這次花屋妹妹要殺的人就是劍藤小姐。理由是什麼根本無所謂、你究竟有沒有說謊也無關緊要,重點是那孩子只是想要殺掉劍藤小姐而已。因為劍藤小姐和你住在一起,你們兩人又相處得很親密。」
  「……哪、哪有相處得很親密。」
  空空慌慌張張地想要否認,可是他知道這時候就算講再多也沒什麼說服力,再說向飢皿木博士辯解也沒意義。
  一般來說在別人的眼裡,晚上同睡一張床的男女怎麼可能不親密。雖然不知道花屋到這棟公寓來的時候,她是如何看待空空與劍藤之間的關係……至少看起來關係不是很惡劣吧。
  少年的夢想耶。嘿嘿。
  她曾經這麼說過。
  「如果你覺得胡鬧的話,這整件事都是一場鬧劇了。因為提議要劍藤照顧你的人就是她,這真是不折不扣的自導自演。」
  「咦……?你的意思是說……怎麼?花屋她……因為對劍藤懷著類似嫉妒的感情,所以才會找這種無聊的碴嗎?她覺得劍藤把我這個朋友搶走了……」
  「如果真要說的話,應該不是嫉妒,應該對你的獨占慾吧。那孩子從以前就有這種毛病。不管是榮譽職位或是掛名,或許根本不應該讓小孩子擁有權力。」
  飢皿木說了這麼一句彷彿人生大道理的話之後──
  「她的症狀很嚴重。」
  ──又補了這句話。
  「我是擔任諮詢輔導員的時候遇見花屋妹妹,那時候她的狀況就已經很嚴重了。」
  「嚴重是什麼意思……」
  「當時她十三歲,像她那樣年紀這麼小,症狀就這麼明顯的例子很少見。簡單來說,那時候的她對自己的評價極低。她認為自己一文不名,極端害怕出糗或是受到傷害,所以不願意與其他人或是與社會有任何往來,喜歡孤立自己。她害怕受到別人的責難,深信別人都不喜歡自己。要是人家對她稍微有一點不認同,就會認定對方痛恨她。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強烈渴望與他人的羈絆。」
  「…………」
  「她之所以放棄繼續打棒球,單純只是因為『不擅和別人往來』而已。加入地球鏖滅軍也是因為軍隊明確表示『需要她』。一旦有了這種症狀,就很難加入社會性的組織。所以她自己也認為找到人生的方向了吧。有了保護人類的遠大目標,讓她在自己身上看到價值。」
  「…………」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她或許是一個開朗快樂又活潑的女孩子。可是空空小弟,在學校她可是個非常陰沉的孩子喔。她從前就是這樣,現在還是老樣子。她從不和身邊的人交流,也不參加任何活動。空空小弟,對她來說你是她少數……不,應該說是她唯一執著的對象,執著到甚至和你一起去參加她根本不想參加的團隊活動。所以──她絕不容許有人接近你一步。雖然花屋自導自演這一切……或許她多少也認為劍藤殺了你的家人,你們兩個人的關係不可能好到哪裡去吧。」
  對空空小弟你來說,花屋妹妹只不過是你眾多朋友中的其中一人而已。她對你這麼執著,想必你也很困擾吧──飢皿木博士用有些刻薄的語氣說道。只不過不曉得他是在刻薄花屋還是空空。
  「……然後呢?我應該怎麼做才好?你希望我怎麼做?」
  空空說道。飢皿木博士一下子塞給他太多情報,他實在處理不過來,所以轉向飢皿木博士求助。
  「你突然跑來……然後突然告訴我這些事情……」
  「就我來說,當然希望你去幫助劍藤小姐。因為她那麼無微不至照顧你,你有義務去幫她。而且你說的那個膚淺謊言雖然只是間接因素,但確實也讓花屋妹妹動了殺機。」
  「…………」
  沒想到飢皿木博士的回答這麼直截了當,空空覺得有些狼狽。因為他本來還以為飢皿木博士會說『這該由你決定』或是『接下來就隨你高興』這類把決定權交給他的話。
  他想都沒想到飢皿木博士竟然會把方向指得這麼清楚。
  「正好『破壞丸』也在這裡,我來教你怎麼使用吧。只要用那東西,就算是沒受過訓練的菜鳥至少也能突破包圍網,不過你能不能用『破壞丸』打倒『戀愛諮詢』就得看運氣了……她的『切斷王』與『破壞丸』都是類似的道具,可是只要靠近她到刀刃可及的範圍,應該就可以和她較量一番。所以事先最好不要打電話給劍藤小姐,反正她應該正在戰鬥,也沒空接電話……」
  「……為什麼……」
  空空說道。他實在忍不住不問。雖然知道自己說的話很窩囊──可是他還是不得不問。
  「為什麼我非得要去救劍藤姊?」
  「嗯?我剛才應該說過了吧,要我再重複一遍嗎?劍藤小姐對你照顧有加,而且她之所以被追殺,間接原因也是你一手造成的。所以你有這個動機去救她,而且你也有救人的方法,我剛才已經說了。所以你必須要去救她。」
  「不……可是……」
  空空本來想說『可是劍藤姊殺光我的家人』,不過他又想起這件事對自己根本算不上什麼理由。要是別人也就算了,在飢皿木博士面前睜眼講這種瞎話一點意義也沒有。他覺得這根本是浪費時間。
  浪費時間。
  就在空空在意時間來不來得及的時候,其實應該就已經發現自己有意去救劍藤、在他的內心深處早已經做出決定了。可是他還是需要。像他這種利己的人,就是需要一個理由說服那個利己的自我。
  真要具體來說的話,他需要一個藉口去幫助劍藤,需要一個不輸花屋蠻橫行徑的強硬藉口,所以才希望飢皿木博士把這個理由說出來。
  空空希望飢皿木博士給他一個動機,好把自己那無聊的自私心態抹滅。
  「就算再怎麼樣仗勢欺人,花屋對劍藤姊下的『處分命令』都是正式的吧。這應該是經過牡蠣垣先生的認可才執行的地球鏖滅軍正式行動吧?如果違抗命令……就不光只是違抗花屋這個副室長,同時也代表背叛整個地球鏖滅軍對不對?要是這麼做的話……」
  「要是這麼做的話,你就會遭到軍隊的追殺。就算一時半刻能保住劍藤小姐,你們兩個也都會成為逃犯。花屋妹妹一定會覺得你背叛了她。她一定會自私地這麼認為吧。可是從花屋妹妹的角度來看,自私的人是你們。至少她會這麼想。」
  說完,飢皿木博士環顧整個房間。看了看這個寬廣又舒適的客廳、這個現在對空空而言幾乎可以說已經完全住習慣的居所。
  「你會失去現在的生活。」
  「…………」
  「為了以示公平,我把另一個選項也說給你聽。如果這時候你選擇不去救劍藤小姐的話……手無寸鐵的劍藤小姐很有可能會死在『戀愛諮詢』手中,她百分之百會被殺。其實在封鎖範圍之內的所有人一個都跑不掉,不過這件事和你無關。就算你去救劍藤小姐,他們也是死定了。劍藤小姐死後,你就會沒人照顧。你再也吃不到她親手做的飯菜。可是你一個十三歲的小孩可能沒辦法獨自生活,所以軍隊應該又會派其他人來照顧你吧,換句話說就是找另一個人取代劍藤小姐。」
  「取代劍藤姊……」
  「那個人可能是比劍藤小姐更優秀的隨侍,但也可能不是。這一點誰都不知道,那個人和你合不合得來也是個問題。最初可能會覺得兩個人處不好,可是一起生活久了,關係或許就會愈來愈好──就像你現在和劍藤小姐的關係一樣。當然情況也有可能完全相反。可是不管中間如何演變,那個代替的人最後還是會步上和劍藤小姐一樣的命運。花屋妹妹會對你們兩人的關係生疑,然後把那個人處分掉。」
  飢皿木博士淡淡地說道──看似平淡,可是實際上他對空空的措詞相當強硬。空空覺得他的說法不甚委婉,相當明顯又明確地敦促他快點去救劍藤。不過空空會這麼認為,可能也是因為他自己已經有了這個念頭也說不定──
  「你明白了嗎?空空小弟。現在你出手去救劍藤小姐,同時也等於拯救未來。你不只是救劍藤小姐一命,同時也會拯救將來可能會出現的犧牲者,還有將來可能和你有關係的人,免於受到花屋妹妹的殘害。」
  「……為什麼飢皿木博士你這麼……這麼希望我去救劍藤姊?」
  空空一咬牙,問了這個問題。這件事要是不問個明白,看來情況不會有任何進展。
  「劍藤姊與花屋……我覺得你和花屋的關係應該比較深不是嗎?」
  「嗯,是啊。我和劍藤小姐別說關係深淺,實際上我根本沒見過她,也不曉得她長什麼樣子。啊,你現在一定覺得很奇怪。既然沒見過,為什麼我要這樣為她操心,還硬催你去救她對不對?其實我不是想要救她。」
  「既然不是要救她,那是為什麼──」
  「我想救的是你啊,空空小弟。你可能會覺得事到如今,我拿什麼臉說這種話,可是我──」
  飢皿木博士明明白白地這麼說道:
  「我很想幫助你──希望你能獲得救贖。」

  5

  花屋和其他人不一樣,同時過著國中二年級學生與地球鏖滅軍第九機動室副室長的雙重生活。她能這麼做當然有一定的理由,但不是因為有什麼必要性。講白了,其實她根本用不著過這種日子。如果單純只是想「對抗地球保護人類」的話,根本不需要繼續到學校上課。
  反過來說,因為她不像空空或劍藤是被軍隊延攬,而是在讀小學的時候就自願加入軍隊的,也沒道理受到軍隊的束縛。
  所以這樣的雙重生活是出自她自己的要求。
  不,如今或許應該改成過去式──『原本』是出自她自己的要求。總之在這一天,當時她正在國中學校的二年八班教室上第六堂課。
  這節課上的是古文。她正嘗試把一千年前的文章翻譯成現代語,去理解文章的內容在說什麼──一邊還想著作者可能也沒想過自己的作品竟然會被一千年後的小孩拿來閱讀吧。
  這真的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
  花屋試著想像一千年後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可是卻想不出個所以然。就連一百年後她都無法想像。這也難怪,因為現在地球上沒有一個人知道人類還能存活幾年。
  這時候,放在制服裙子口袋裡的手機無聲無息地震動起來。因為震動很輕微,所以連聲音都沒有。不過花屋可不會漏掉這通電話。現在正在上課,而且老師已經開始朗讀文章,可是她還是想都不想立刻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教室裡所有人,包括老師與學生對她的舉動都不看一眼。他們當然不是沒注意到花屋站起來要走出教室去,可是所有人的眼睛連動都沒動一下。
  花屋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個透明人。
  她不走教室後門,故意挑前門離開。她故意從黑板前走過、從講台前走過,然後照樣故意嘩啦啦地大聲把門拉開,然後用力關上。可是還是沒有一個人有任何反應。
  花屋走到走廊之後,教室裡也沒有引起任何騷動,就這樣沒事似地繼續上課,彷彿一千年前寫下的文章比現在班上同學光明正大走出教室的事情還更加現實。
  花屋心想,這就是她想要的孤立。
  至少她認為比起和同學嘻嘻哈哈,現在這樣子來得更輕鬆。
  她說喜歡自己一個人並不是嘴上逞強。
  孤狼萬歲。
  可是當她看到那些人坐在樓梯上討論昨天的電視節目時,要說不覺得羨慕當然是騙人的──如果真要說的話,她之所以現在還繼續當個『國中生』,有一個很大的動機就是想要『注視』這些人既無聊卻又看似快樂的模樣。
  如果要用比較滑稽的說法,花屋就是那種會說『我的興趣是觀察別人』的中學生──可是另一方面,孤立不群的她還是有心靈上的依靠,那就是空空空。
  空空自己根本一無所知。
  應該說他根本連想都沒想過──現在她的人生幾乎在各方面都相當仰賴比自己年幼的空空。沒錯,依賴到把和空空相關的人全都殺光,甚至還下了一個如同找碴般的命令,要把他的新同居人處分掉。
  花屋心想這通電話應該是要告訴她處分行動已經結束,便走出教室接聽。其實這種報告在下課時間聽聽就好,可是好消息還是該盡早聽到,把懸在心上的大石頭放下。而且她也想好好煩惱該如何安慰同居人遭到處分的空空。
  可是她的期待將會落空,因為一件她不能容忍的事情而落空。
  「嗄?你說失手了是什麼意思?」
  花屋一邊用難掩躁怒的語氣說,一邊走過走廊。因為現在是上課時間,所以沒有人和她錯身而過。可是就算現在是下課時間,走廊上到處都是人,她還是會照樣這麼說話吧。因為不管她講話再大聲、說的事情再奇怪,大家都只會認為一如往常而已。
  所有人都對花屋的怪異行徑見怪不怪,已經習慣到能夠完全視若無睹的地步。
  「你給我好好解釋清楚到我滿意為止。」
  『那……那是因為……』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顯然是一個比花屋年長的中年男性,可是對方已經怕到連講話都結巴了。他非常了解花屋有多可怕,或是該說花屋有多異常;非常了解花屋對『底下』的人有多苛刻──所以就算花屋是個小孩子(或者該說就是因為花屋是個小孩子),他還是不敢掩飾,把發生的一切照實告訴花屋。可是他當然不認為這樣花屋就會接受。
  「我們依照計畫把購物商場封鎖起來,之後『戀愛諮詢』用軍隊配給的道具『切斷王』把『千刀萬剮』的右手臂砍斷。到這裡都是按照步驟進行──」
  花屋嘖了一聲。這算什麼按照步驟,她明明交代過要一招取命的。他們該不會認為只要沒拿『破壞丸』,對方就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吧?雖然這的確是事實,或許確實是這樣沒錯──可是那女人平常就在使用『破壞丸』,用起來如臂使指,而且還把許多人類或是與外觀和人類相同的怪人給『千刀萬剮』,她刀下砍掉的手腳不知其數。難道那群人以為像她那種人會因為自己斷隻手臂就退縮嗎?
  這點小事用膝蓋想都知道了嘛。花屋心想。
  花屋原本以為後來的發展會是『「戀愛諮詢」因為遭到「千刀萬剮」的反擊而死』。可是對方接下來說的話卻讓她驚訝到無言以對。花屋和現場人員一樣,都沒料到這種事會發生。
  「嗄……?你說空空他……」
  『是的……使用『破壞丸』突破包圍網的空空空從背後猛砍『戀愛諮詢』……然後和『千刀萬剮』兩個人攜手又從內部突破包圍網逃逸了。』
  男性此時使用『攜手』這個字眼只是按照事實陳述而已,因為只剩一隻手臂的劍藤要是不藉助空空一臂之力的話根本沒辦法好好走路。可是不消說,這種表現方式更是讓花屋又急又怒。
  「包圍網被突破……你們在幹什麼啊。怎麼,難道包圍網是用蜘蛛絲編的嗎?你們這群人到底有多低能?我不是說過這次任務是超A級嗎?再說怎麼會讓空空闖進裡面──」
  『可、可是,「蒟篛」──』
  花屋的指責聽起來確實有道理,不過那名男性還是很為難地解釋道:
  『這次的包圍網主要是不讓商場裡的客人離開,也就是用來防堵一般人的封鎖線……並沒有設想有人會用「破壞丸」闖入,或是使用搶到手的「切斷王」進行突破。』
  「…………」
  花屋無話可回。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沒對著手機大聲咆哮,以她的脾氣來說或許可以已經相當自制。接著她似乎覺得自己的壞毛病又犯了,自我反省到幾近自虐的程度。
  「……然後呢,之後怎麼樣了?」
  『不知道,我們跟丟了──不過他們兩個人在人群中很顯眼,我想不需要多久應該就能找到……』
  「……公寓那邊找過了嗎?」
  『啊,還沒……可是他們既然在逃亡,應該不會回自己家去吧。』
  「這種事你又知道了……好,那邊就由我去看,你們就在那邊繼續搜索。事情結束之後把包圍網當中被突破的人給我列一份清單,我要讓他們接受一點處罰。」
  『喔、喔……』
  男子尷尬地點頭應聲,他可能覺得就算再爭辯也白費力氣。這點判斷是正確的。因為以男人的立場來說,他只能祈禱所有事情結束之後,花屋會把自己在氣頭上說的話忘掉。幸運的是這種可能性還不低。在負面意義上,花屋是個厭惡罪惡,但是不厭惡人的女孩。
  「總之如果你還想挽回失誤的話,就盡快找到那兩個人,早一秒是一秒。『千刀萬剮』當場殺了也無所謂。不,給我務必殺掉她,免得留下禍患。可是空空空得活捉,也不准傷害他……因為他是英雄。」
  因為他是我們的──
  英雄──花屋如此叮嚀道。
  電話另一頭的男性也不是木頭,聽得出這句話的涵義有古怪。可是他還想要命,就算發現有異也沒有進一步多問。
  自從『火球人』被打到退役之後,如今地球鏖滅軍第九機動室中最可怕的人──恐懼的冠軍頭銜保有人毫無疑問就是這位『蒟篛』了。
  「對了,『戀愛諮詢』怎麼樣了?她還能用嗎?」
  『不行,她已經死了。』
  「是喔。」
  花屋覺得有些可惜,然後下一秒鐘就忘了這件事。

  6

  結果空空空與劍藤犬个當真如花屋瀟所料,又回到自己住的公寓住宅。這不是因為花屋是空空的長年好友所以才說中,單純只是瞎猜之下偶然真給她猜到而已。可是這個原本應該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舉動卻沒爭取到一點時間,對兩人來說相當不利。
  他們衝出購物商場、突破封鎖線(結果是由空空使用『破壞丸』,劍藤用剩下的獨臂使用『切斷王』──就像打破棉花糖做的牆壁一樣輕易突圍),然後『借用』附近違規停放的車輛(引擎是劍藤用單手發動的),又回到公寓裡來。
  「你們怎麼又跑回來了?」
  飢皿木博士驚訝地問道,可是空空心想,既然飢皿木博士本人還留在這裡沒有離開,說不定他也在等自己和劍藤回來。
  「你們現在應該多逃一公尺就算一公尺,離這裡愈遠愈好啊。」
  「……因為我想飢皿木博士說不定有辦法可以把劍藤姊的右手臂治好。」
  「別強人所難了,我又不是外科醫生。這麼嚴重的傷勢我頂多只能止血而已,幫不了什麼忙。而且劍藤小姐自己好像也已經動手止血……被砍掉的手臂哪去了?」
  「因為很重,所以留在現場沒帶回來。」
  這個問題由斷臂當事人劍藤自己回答。她的傷勢極重,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昏過去。可是或許是因為空空餵她吃了精神屏蔽劑的關係,現在她的意識很清醒。
  「還嫌重……你們兩個真是胡鬧。如果向地球鏖滅軍的開發室說一聲的話,他們或許還可以幫忙製作義肢。可是……」
  飢皿木愁眉不展地說道。從不同的人眼裡看起來,他看起來甚至比失去一臂的當事人還更煩惱。
  「……畢竟現在地球鏖滅軍正在追殺妳。」
  「…………」
  劍藤聞言陷入沉默。雖然她早就知道這件事,可是聽別人這麼一說還是讓她大受打擊。她肯定作夢也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變成地球鏖滅軍追殺的對象。
  身為軍隊的戰士,過去她一直努力奮戰至今。
  雖然軍隊說她沒有資格當英雄、雖然他們說得再難聽,可是劍藤還是義無反顧地戰鬥至今──她殺了空空的家人、襲擊幼稚園,又或照顧空空的生活起居。長久以來一直壓抑自我,無私無我地為軍隊工作到現在,結果卻落到這個下場。
  「對不起,劍藤姊。」
  空空說道。看到劍藤這麼失落的樣子,他忍不住開口道歉。而且劍藤應該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地球鏖滅軍追殺的目標,既然如此他就必須要解釋清楚。
  「雖然他們的目標是劍藤姊,可是事情搞成這樣都是因為我害的。」
  「……什麼意思……?」
  「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花屋妹妹喜歡空空小弟的關係。」
  正當空空打算坦承他向花屋與劍藤兩人撒謊隱瞞哲人幼稚園的事情的時候,飢皿木博士突然插嘴打斷空空的話。他開口的時機恰到好處,彷彿一開始就算準了什麼時候該插話。
  「她嫉妒妳和空空小弟同住一個屋簷下、兩人同居還這麼親密,才會做出這種暴行。」
  「是嗎……原來如此,是這麼一回事……」
  飢皿木確實用很簡單扼要的方式向劍藤說明了現況,可是中間漏了很多重要的事情。空空覺得他的說明太過精簡,甚至已經偏離真正的事實。他只提到喜歡或是嫉妒之類的事,說的好像是男女情愛糾葛似的。可是這樣的說明似乎就已經足以說服劍藤──恐怕她早就已經對花屋的個性……不,應該是上司『蒟篛』的個性暸若指掌。
  比身為花屋友人的空空還更了解。
  「…………」
  原來如此,與其再多說些無謂的話語把真相老實全盤托出,倒不如像飢皿木博士這樣『簡單扼要』還更恰當──至少對現在的劍藤來說這樣比較好。她現在已經被現實壓得瀕臨崩潰,要是空空再落井下石,把他為了減輕劍藤心理負擔所撒的謊給爆出來的話,反倒更加重她的『心理負擔』。
  雖然這件事遲早要告訴她,但不是現在──空空認為飢皿木博士是基於這個原因才不讓他說下去,所以也就閉口不提了。雖然飢皿木博士插嘴的原因大致如同空空所推論的。可是其實這件事不能當作空空隱瞞一切的理由,也不能當作他推拖拉的藉口,但他還是閉上了嘴。
  他這一閉嘴,從此再也沒有機會向劍藤表白這個謊言,並且向她道歉。結果劍藤犬个直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地球鏖滅軍追殺、為什麼會失去歸宿。
  至於這到底是悲劇還是救贖,完全就是見仁見智了。
  「這樣啊……既然這樣就沒得談了吧。我本來以為也許還有商量的餘地呢……」
  劍藤無精打采地說道。站在空空的角度,他很驚訝劍藤竟然還認為有得商量。他們殺掉了『戀愛諮詢』,衝出包圍網的時候雖然沒殺害人命,但也重創好幾個人。就算這次的處分有找碴之嫌,可是他們表現出如此明顯的反抗態度,怎麼可能找得到和談的機會。
  如果這次的情況比照空空那時候,對方是個像『火球人』那樣異常的人,或許還有辦法可想──可是這次大不相同。花屋是站在副室長的立場,利用權力想毀掉劍藤。她假公濟私,用正當的名義去包裝一個荒誕的理由。
  劍藤怎麼樣都難逃一劫。花屋的失控行為雖然是失控但又不是失控。雖然於理不當,但卻是循正當步驟進行。
  「是啊,已經沒得談了。所以劍藤小姐,妳就把地球鏖滅軍的事忘了吧──我不是不了解妳無法割捨軍隊的心情,但要是繼續留在這裡也是白白送死而已。妳右手臂的事情我很遺憾,可是現在市面上還是找得到很好的義肢喔。」
  「我不是那麼在意右手臂的事……過去我不曉得殺了多少人,掉隻手臂我還能接受……只是──」
  劍藤當真是滿懷哀愁地說出這句話。
  「我覺得好遺憾,從今以後抱空空小弟的時候只能抱一半了……」
  「…………?」
  飢皿木似乎聽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空空心想,看來大人真的不是什麼事情都知道。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值得大張旗鼓到處炫耀的事情,所以他也不想特地去補充說明……應該說他希望這件事情就別再提了。
  可是劍藤卻一反空空的思慮,又繼續談這個話題──她還是傷感地繼續說道。
  「啊,也不對,就連一半都沒得抱了。因為這下我必須和空空小弟說再見了。」
  「咦?」
  發出驚呼聲的人是空空,而且他是為了兩件事而吃驚。讓他驚訝的第一件事情是劍藤打算就此和他道別,獨自一個人逃亡。另一件事則是他自己內心早已把和劍藤一起亡命天涯這件事視為理所當然。
  不過他也只是驚訝而已。
  就算驚訝,這時候他也不會因此改變心意了。
  「不,我也會和妳一起逃跑啊,劍藤姊。妳只有一隻手臂,逃亡的時候有很多不便吧。」
  「……咦?」
  劍藤打從心裡感到意外,睜大了眼睛。她的表情看起來好像聽見什麼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她同樣也是為了兩件事而吃驚。這句話的內容固然令她難以置信,而這句話出自空空之口同樣也讓她不敢相信吧。
  因為空空在左在存──也就是『小狼』逃亡的時候,雖然助她一臂之力,可是自己卻還想留在軍隊裡。劍藤非常了解他這種個性。所以現在這種情況下,她當然會認為空空沒有理由和自己一起逃亡。
  空空察覺劍藤的驚訝與疑惑──
  「因為那時候劍藤姊妳還是軍隊的人啊。」
  他這麼說道。
  「劍藤姊妳不在的話,留在地球鏖滅軍也沒什麼意思了。」
  「…………」
  看到、聽到空空當著自己的面說出這種話,劍藤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如果劍藤再冷靜一點,或是空空有意說得再清楚一點的話,她馬上就會知道此時空空渴望的事物和在存那時候一樣,就只是『舒適的生活』而已。
  簡單來說,假如這時候放劍藤走……提供協助讓她逃跑的話,之後就算繼續留在地球鏖滅軍裡,也別想有現在的好日子可過了。既然明知如此,就沒必要留在軍隊裡。空空把飢皿木說過的話幾乎照單全收。
  之後就算有人取劍藤而代之來照顧他,肯定同樣也會受到花屋的『處分』──要是真是如此,這樣的生活環境別說舒適了,他甚至還會覺得自己的生命安全朝不保夕。
  不,更深入去想的話,雖然這件事連飢皿木博士都不得而知,可是空空無意間和『地球』有了接觸也是促使他決定去拯救劍藤,自己也一起逃亡的理由。他心裡多少還是有想要逃避這份沉重責任的心態。
  空空隱約知道這些理由和飢皿木博士對他要求的那些所謂『動機』不一樣──自己絕對沒辦法實現飢皿木博士那句『希望你能獲得救贖』的話,可是空空也認為飢皿木博士應該最了解他這種人就是只能為了這種理由而行動,所以希望飢皿木博士就這樣將就將就,不要和他計較。
  「……可是空空小弟必須要和地球作戰啊。我現在已經變成這樣,再也沒辦法揮動『破壞丸』,也沒辦法戰鬥了……可是空空小弟,你今後還是必須保護人類,打倒地球啊。」
  「這個……」
  空空不曉得該如何回答才好。都已經走到這一步,難道劍藤還是對地球鏖滅軍的正義深信不疑嗎?難道她還認為軍隊與花屋的失控行為和他們標榜的正義大旗是兩回事,毫不相干嗎──或許該說這也難怪,要是她對軍隊正義的信任產生動搖的話,她過去的人生與每一次殺戮奮戰確實全都會化為泡影。
  「……『醜惡怪俠』也只能放棄了,可是『驗明鏡』現在還在我手上。『破壞丸』就給我來用,今後劍藤姊妳只要使用『切斷王』就好了。」
  「…………?」
  「我的意思是說,就算脫離地球鏖滅軍,我們也能對抗地球……沒錯,從今以後就靠我們兩人自己奮鬥不就好了嗎?就我和劍藤姊,兩個人一起對抗地球,所以首先我們得先擺脫追殺。」
  這只是空空臨時想到的理由,不過他認為這個道理很有說服力。雖然只是說得滿嘴歪理,可是聽起來倒也很像一回事。至少只要他這麼說的話,劍藤就不會撇下他一個人了。
  「可是……」
  劍藤還是表現出猶豫不決的態度。可是飢皿木博士似乎想要強迫她接受,又這麼說道:
  「是啊,就這麼辦吧。」
  他一邊說,同時把一封厚厚的信封袋遞給空空。從信封的大小來看,空空想像得出來裡面應該是一整疊鈔票。
  「這給你們當作逃亡用的資金,還好有機會給你們。軍隊給的信用卡最好不要再用,這是我當醫生賺來的乾淨錢,就算花了也不用擔心會被追蹤到。」
  「……喔……喔……」
  空空雖然收下這筆錢,臉上還是難掩困惑的神情。不對,關於這件事或許他早該覺得疑惑了。為什麼這位瘦巴巴的醫生要對空空這麼鼎力相助?
  說相助可能不太正確。因為空空本來無意去拯救劍藤,而且如果不是飢皿木博士告訴他的話,他根本不知道劍藤有生命危險。
  這麼說可能不太恰當,可是如果要選一個最符合現實的說法,空空覺得飢皿木博士只是唆使自己按照他的算計行動而已。空空心裡想像,說不定他其實真的有什麼理由非得救劍藤的性命不可。
  不過他的想像猜錯了──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飢皿木博士已經老老實實地告訴過他。飢皿木博士是現在才第一次見到劍藤犬个,而且比起劍藤的性命,他是真的更希望空空能夠得到救贖。
  雖然主要的推手是花屋,但把空空的事情告訴地球鏖滅軍的人就是飢皿木博士──不過他還是想要拯救空空少年,無論如何都想要幫助空空。
  因為飢皿木博士──
  有一個理由讓他非得這麽做不可
  「還有一件事……這是我的診所提供的鎮靜劑,雖然藥效不如你們服用的精神屏蔽劑,還是給你們用……不過效用差強人意就是了。劍藤小姐──」
  飢皿木博士言盡於此,所以接下來這句話對他來說其實只是順便一提。可是對於劍藤犬个來說,飢皿木博士提供的這個建議卻有可能大大改變她的餘生。
  「妳和空空小弟不一樣,心靈上的感受性看起來很正常,不過已經受到嚴重的扭曲。因為地球鏖滅軍已經把妳徹底洗腦,我說這些話可能也沒什麼用了……軍隊招攬妳的時候把妳的家人全部殺光,而妳把家人遇害的打擊轉化成對地球的敵意,才勉強沒讓自我意志崩潰。然後又把沒能預防『巨聲悲鳴』的罪惡感置換成對於地球的恨意,再次保住自我。人生在世,這種生活方式是正確的。可是妳也應該醒悟,這份敵意與恨意本來不該發洩在地球身上。空空小弟因為人格的關係,怎麼樣都沒辦法有這份自覺。所以要由妳來代替他。」
  「……代替……空空小弟?」
  「沒錯,妳要代替空空小弟憎恨地球鏖滅軍。這件事只有殺光空空小弟家人的妳才能辦到。」

  7

  空空空與劍藤犬个乘坐的車,從地下停車場駛離之後已經過了三十分鐘。那輛『借來』的汽車當然已經扔在這裡,他們又另外借了一輛車。
  雖然沒有什麼要準備,可是他們還是花了三十分鐘的時間,原因是因為換衣服耗掉一點時間。雖然特意變裝打扮也沒什麼意義,但是(飢皿木博士認為)至少換套衣服比較好。
  空空只需要換掉上衣就大功告成,實際上根本不用一分鐘。可是劍藤換衣服就費時了。因為她只有一隻手臂,換起衣服很花功夫──雖然劍藤一開始不願意,不過最後還是答應讓空空幫忙。
  當初他們剛搬來這棟公寓不久的時候,劍藤還曾經幫空空穿上緊身衣。一想到這件事,空空才深切體會到在那天之後原來已經過了一整個月了。
  劍藤替換的衣服當然不是那套劍道服。對她來說,那套劍道服除了是護身道具之外,同時也像是地球鏖滅軍的制服──所以她這輩子應該再也不會穿上那件衣服了。
  雖然空空不認為這麼做可以掩飾劍藤少了一隻手臂,不過他還是幫劍藤披上一件披肩。這麼一來劍藤的換裝姑且就算完成──接下來兩人便踏上了他們的逃亡之旅。
  站在玄關目送兩人離開的飢皿木博士,在主人已經離開的公寓房間裡獨自喝著自己重新沖泡的咖啡。不熟悉泡咖啡的空空特地笨手笨腳地泡給他喝,如果說他這麼做是為了洗去嘴裡的味道,未免對空空過意不去,不過講白了,這杯咖啡就是要蓋過上一杯的味道。飢皿木博士這個人本來最討厭難喝的咖啡,把那杯黑色液體喝下肚真不曉得讓他發揮出多強的忍耐力。
  等那對亡命鴛鴦換套新衣之後,他也換杯新咖啡。當然飢皿木博士現在沒時間耍這種冷笑話,他也很清楚繼續待在這裡有多危險。既然已經送那兩個人展開新生活,那麼自己也該盡快離開這間公寓,多逃一公尺就算一公尺。
  可是他不會這麼做。
  他完全沒有離開的打算。
  飢皿木的外貌與行為舉止就有如一名『博士』。又因為他的學歷、醫生立場還有豐富的知識,所以很多人因此誤會──其實他不是個腦袋靈光的人。
  他是一個願意為了不合理的事情而犧牲自己的人。
  所以他才會來到這裡──所以他才會留在這裡。
  「飢皿木醫生怎麼會在這裡……?您該不會白白放那兩個人逃走吧?還是說您甚至唆使空空與劍藤姊一起逃亡嗎?」
  一個國中女生──花屋瀟用『看不見的劍』把自動門鎖鎖上的玄關大門劈開,穿著鞋子直接走進房內,開口這麼質問飢皿木博士。她的雙眼看似空洞,可是好像又非常充實。如果要說她的眼神是充實的,那肯定是充滿瘋狂的氣息。
  如果她的眼神是空洞的,那究竟是少了什麼?
  飢皿木博士深思這件事。
  用他所剩不多的生命深思。
  「您應該不會這麼做吧,醫生?您是站在我這邊的對不對?」
  「我原本是這樣認為的。嗯,我真的是這樣想,很想站在妳這邊,當妳的夥伴。所以當空空小弟來我的診所的時候,雖然隱隱察覺可能是妳在背後操作,可是我還是遂妳的心意,把他送進地球鏖滅軍……不過我確實也認為他有能力成為英雄。那就是我身為醫生的立場。」
  「……嗄?」
  飢皿木這番話刻意轉移話題焦點,似乎讓花屋很不高興。她不耐煩地一揮手臂,背後的電視機便悄無聲息地一分為二──『看不見的劍』。
  當真是看不見。不只是劍身,就連劍柄都一點影子都沒有。所以完全不知道整把刀有多長。
  看不出攻擊距離──這件道具所具備的特性在肉搏戰中相當棘手。可是這把『看不見的劍』和劍藤的『破壞丸』與瀨伐井使用的『切斷王』不同,沒有自動戰鬥的性能。
  也就是說這把劍不會自動砍殺敵人。
  砍人──殺人的終究還是花屋瀟。
  「您到底在說什麼啊,醫生?我根本聽不懂。醫生您除了當個醫生之外還有別的立場嗎?醫生不就是要為了促進醫學進步、為了病人捨棄一切嗎?」
  「嗯,妳說的是沒錯,就像妳說的那樣──不過呢,花屋妹妹,問題就是出在這裡。我『捨棄』的一切現在已經開始影響我的人生了。該怎麼說呢……這種表現方式雖然老掉牙,可是人生真的是不如意十之八九。什麼人生、過去啦;什麼感情、人性啦,這些東西都不是說捨棄就能捨棄的。所以我真的打從心裡羨慕空空小弟,因為這些東西他都沒有。妳也是這樣嗎?花屋妹妹。」
  「……醫生,您應該會告訴我那兩個人逃到哪裡去了吧?您一定是假裝伸出援手,騙了那兩個人吧?假裝放他們離開,然後把他們騙進死胡同裡去,對不對?醫生一定會為了我這麼做對不對?」
  「……身為醫生的我其實也滿喜歡妳這種個性。不,一部分的原因或許單純只是因為我們彼此都是半途放棄棒球的人,所以聊起來很投緣吧。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妳還畏首畏尾的,現在已經變得更有魅力了。可是啊,妳這樣會不會太小孩子氣了呢?妳太過貪心,不管什麼東西都想一個人占為己有。」
  「我小孩子氣很正常啊,因為我本來就是小孩子嘛……醫生你以前不也是這樣告訴我的嗎?」
  「有嗎?啊,沒錯沒錯,的確是有說過。」
  「多虧有醫生幫忙,所以才有現在的我──所以我很不願意殺你。」
  「既然妳這樣想,如果願意放我一馬的話,我會很感激妳……不過看到妳現在的模樣,我也不禁感到一股自信湧上心頭,覺得自己應該也算得上是一名不錯的醫生──那時候妳年紀輕輕就加入地球鏖滅軍,因為責任感被壓得瀕臨崩潰。就是我治療妳,讓妳恢復成一般的小孩。只是呢──我真是個不像樣的大人啊。真是的。」
  飢皿木似乎忍受著某種痛苦,微微皺起眉頭這麼說道:
  「應該說我真是個不像樣的父親吧。畢竟我連自己的女兒被人當成狗來養都不知道。」
  「…………?」
  「糟糕,扯到不相關的話題去了,不好意思。這只是個中年大叔在發牢騷而已,一個大叔在發些窩囊的牢騷。可是就算像我這種沒用的大叔也是會知恩圖報的。雖然只有短短幾個小時,要是有人讓自己的女兒恢復人性尊嚴的話──這份恩情我當然要回報。」
  說到這裡,飢皿木博士正好把手上的咖啡喝完。他的行為背叛了仰慕自己的花屋,不過他認為自己已經盡了解釋的責任,所以本來已經沒什麼話好說了。可是因為他身為醫生的習慣,還是忍不住向人提起忠告。就像先前對劍藤那樣,他也對花屋提出建議。飢皿木覺得這真的是個壞習慣……不,應該是職業病了。他甚至覺得自己身為醫生其實也很糟糕。
  「妳好像打算今後繼續在地球鏖滅軍裡往上爬,要是這樣的話,總有一天妳會知道有個部門叫做不明室。那裡面有個左右左危的女人,妳要多加留意。雖然我不太想說自己前妻的壞話,可是我總覺得那女人──」
  飢皿木博士的壞習慣在中途就被打斷,所以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他到底打算給花屋瀟什麼樣的建議。其實不是壞習慣被打斷,單純只是他的腦袋被砍斷、被斬首而已。
  就像女兒失去脖子以上的部位一樣。
  父親同樣也是沒了脖子以上的部位。
  從那件道具的特性來看,飢皿木博士原本猜想它的長度應該會比一般人預料的更長。果真沒錯,花屋手上那柄『看不見的劍』攻擊距離似乎連這種距離都砍得到。而且那驚人的鋒利程度也如同他的預料,甚至自己身首異處之後一瞬間還能思考。
  飢皿木博士的頭顱掉在地毯上,從身軀湧出的鮮血如噴泉般弄髒了天花板與地板。花屋看著他的頭顱與身軀,肩膀不斷發顫──彷彿全身上下都在痙攣似的。
  沒錯,花屋瀟現在──
  正因為悲憤交加而全身發抖。
  「我絕不會放過那個女人……不只是從我身邊拐走空空,竟然還殺死飢皿木博士……!」
  雖說那柄劍『看不見』,但花屋還是有感覺砍到東西。她自己親手砍下恩師的腦袋,卻還能像這樣認認真真地發怒。如果故事走向不同的發展,感情如此豐富的她說不定真的有機會──
  說不定她真的有機會成為沒有感情的空空真正的拍檔──事實上,她在一般社會的定位原本就幾乎等同於空空的最佳拍檔了。
  可是這樣的情節不會發生,絕對不會。
  現在正在逃離地球鏖滅軍,甚至應該說逃離花屋的空空,已經知道他和花屋之間沒有機會──可是唯有花屋還不知不覺。
  她到現在還是打從心裡相信。
  相信她未來將會和空空空兩人一起拯救人類──打倒地球。
  就像是個墜入愛河的少女般深信不疑。
  「你等等我,空空……我馬上就會去救你。」

  8

  假如這個世界上有正義的存在、就算英雄真的存在,可是這個故事最後的結局肯定與正義或英雄無關。了結一切的或許就是所謂的愛或是友情吧。


  第八回 再會了,好友!翱翔天際的英雄(後篇)

  0

  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不需要什麼驚天動地的理由。
  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則需要一個不足為道的理由。

  1

  這次坐在駕駛座上的仍然還是空空,他總不能讓獨臂的劍藤開車。可是他仍記憶猶新,還沒忘記前一陣子坐在副駕駛座的在存最後落得什麼下場。所以雖然講起話來不方便,但他還是把劍藤趕到後座去。要是劍藤累了還可以躺一下,坐後座也比較好吧。
  「我從以前──」
  坐在後座的劍藤突然開口說話。
  這次和上次不同是大白天,而且也沒有下雨。只要注意看的話,一眼就能看到坐在駕駛座上的是個小孩子。這下只好做好心理準備,開到哪裡算哪裡了。再說地球鏖滅軍甚至可以影響公權力,所以現在空空他們去擔心會不會違法也沒什麼意義。
  不過空空還是把『驗明鏡』給戴上,好歹聊勝於無。他認為戴上眼鏡,年紀看起來多少會大個幾歲。不過這也只是一個小孩子幼稚的無用嘗試而已。
  「──一直很害怕自己是不是有一天會自殺。」
  「……自殺?」
  「嗯,我很擔心自己會不會哪一天突然上課的時候突然跳到桌子上,然後自己把自己的手腕割開……就這樣天天擔驚受怕地過日子。」
  「…………」
  「不是啦,我當然不會真的幹這種事……可是該怎麼說呢?我完全沒辦法信任自己這個人,一直在想我真的可以把性命交付給這個傢伙嗎?」
  兩人在進行這段對話的時候,飢皿木博士已經命喪黃泉。可是如果劍藤向他提起這件事的話,他說不定會這麼告訴劍藤『這是不安恐懼症的一種,叫做自殺恐懼症』。就像他之前幫空空看診的時候一樣。
  自己一定會因為自殺而死。
  劍藤一直都這麼認為,所以她才會有那種想法。
  當她上了高中參加課外教學,所有同學都因為聽到地球的『悲鳴聲』而暴斃的時候──她還以為人是自己殺的。聽不見悲鳴的劍藤自然不知道同學死亡的原因與理由,可是她會突發這種奇想,應該就是因為她有這種『症狀』吧。
  劍藤認為自己雖然沒有自殺,但卻殺了朋友。
  所以之後當她成為英雄候補被地球鏖滅軍招攬的時候、家人被殺的時候,她也有一樣的想法。當然她了解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不過內心一隅的疑慮卻始終盤桓不去。
  她心想,我的家人該不會也是我殺的吧?
  雖然她眼睜睜地看著家人被別人燒死,但還是無法抹去對自己的疑心。
  牡蠣垣曾經把劍藤這種毛病形容為『腦袋的螺絲掉了好幾個』──如果照這種方式來說,那她腦袋裡的螺絲老早之前就已經掉了。不,其實也可以說她腦袋裡的『那個部分』本來就沒有裝螺絲。
  是自己做的事也好、不是也罷,劍藤是一個動不動產生罪惡感、心生壓力的少女──如果沒有精神屏蔽劑,或者沒有『小狼』的話,她肯定早就發瘋了。
  因為這個原因,雖說這次她逃離地球鏖滅軍,主要是因為花屋莫名其妙又蠻橫無理的亂放冷箭。可是對劍藤來說,這時候離開軍隊說不定可以稱得上是她保性命長久的唯一辦法。
  而且她又失去了一隻手臂。
  聽了飢皿木博士的忠告之後,劍藤開始思考。
  再也沒辦法幫地球鏖滅軍做事之後,她第一次動腦思考──為了保護人類而戰是好事,即便到現在她也沒有改變心意。劍藤甚至覺得就算當不成英雄,只要能夠成為英雄的助力,她也就心滿意足了。沒錯,即便只是當個隨侍也好。
  不過劍藤心想,保護人類和為了地球鏖滅軍做牛做馬這兩件事或許不能畫上等號。雖然她現在才這麼想已經太晚,不過說不定還不至於來不及挽救。
  「說得也是……這是為什麼呢?明明自己的家人被殺……可是竟然不恨殺人凶手……這樣很奇怪吧。你說對不對,空空小弟?」
  「啊?」
  聽到劍藤從背後這麼問道,空空吃了一驚。因為就算再吃驚也不能回頭,所以空空不知道劍藤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什麼樣的表情。
  不,就算空空回頭、就算看到劍藤的表情,或許他還是無法了解劍藤的心情吧──就是因為他是這種人,所以才能和殺害自己家人的凶手共同生活在起一個月。
  劍藤也知如此,所以不理會空空,逕自低聲說道:
  「當我殺害你家人的時候……就站在桌子上,讓你一看就知道我是凶手……其實我本來不想讓你看到殺人現場,免得你像我一樣心靈受到創傷。」
  她這麼說道。
  「啊──聽妳這麼一說,我想起我爸爸以前就一直很注意家裡的鎖有沒有鎖好。他百分之百記得已經鎖上了,不過還是會一再查看好幾次……那肯定也是不安恐懼症的一種吧。要是住在像我們之前那棟有自動門鎖的公寓大樓裡,可能他就不需要操這種心了吧。」
  空空還是老樣子,給了一個不著重點的意見,而且本人還毫無自覺。可是劍藤看了卻覺得逗趣、非常逗趣。她從候補英雄變成失格英雄,然後又變成隨侍。而現在更淪落為逃犯。對她來說,空空這種不把危機當成危機的態度讓她不知不覺感到很放心。
  「今後我們的住處要怎麼辦呢?暫時在車子裡過活就可以嗎?」
  「……重要的是先得決定要逃到哪裡去吧……『小狼』逃跑的時候,那孩子說她怎麼打算?」
  「她沒有對我說很多……我那時候也覺得還是別知道比較好。這是我自己的猜測,我想她應該想逃到國外去吧。」
  「唔……國外嗎?」
  「我們也要逃去外國嗎?如果要找一個地球鏖滅軍勢力不及的地方,應該就是去其他國家了吧……啊,可是偷渡路線已經不能走了。感覺好像只要能想辦法逃出國就海闊天空了。」
  「雖然『蒟篛』說得沒錯,地球鏖滅軍的守護範圍遍及全國各地,可是他們不見得在國內每個角落都是第一大勢力。就算在國內,也有好幾個對抗勢力存在……」
  「對抗勢力?不是類似組織嗎?」
  「嗯……不,其實也是類似的組織。如果要說是競爭對手的話,好像還不足以形容,應該是惡性競爭的對手。因為守護人類雖然是很艱難的挑戰,但同時也是龐大的利益,所以也會有人互相爭搶這塊大餅……真的是很糟糕對不對?和那種組織戰鬥也是機動室的工作。主要是第四部隊負責,不過我偶而也會被派去參加這種任務喔……」
  「喔……」
  空空淡淡回應道。劍藤覺得她好像讓小孩子看到大人社會汙穢的一面,心裡感到不舒服。可是這似乎只是她自己的問題,空空好像根本不在意。劍藤覺得很不可思議,這孩子到底對現實世界多不在乎?
  和那種組織戰鬥──這句話同時也代表和不是怪人的人類戰鬥;要是他繼續留在地球鏖滅軍的話,也有可能會被派去做那種勾當的意思。
  他到底明不明白?
  不管明不明白,這個少年似乎都只會應一句「喔……」就了事。
  劍藤覺得,搞不好就算她向空空爆料『其實我是男生』,他也只是「喔」一聲就算了。
  「空空小弟,你剛才說我們兩人一起戰鬥,可是我總覺得這樣不好。如果今後還要繼續和地球對抗的話,可能還是得投靠那些對抗勢力,尋求他們的庇護比較現實。」
  「啊……原來如此。既然這樣的話,說不定還可以請他們治療妳的手臂。先不管義肢的事,妳的手要是不好好治療的話,可能會得敗血症或是破傷風喔。」
  「嗯……」
  空空想都不想就說出這種嚇人的話來。飢皿木博士雖然說他不是專門的外科醫生,又說只能幫忙止血,結果還是用現成的料理用酒與熱水幫劍藤的傷口消毒。可是就算對醫療一竅不通,也知道這樣的處理還不夠周全。
  「那就這麼辦吧。如果劍藤姊知道怎麼聯絡他們的話,現在就打電話過去吧。我們手上有一些貴重的道具,說不定他們會願意收容我們呢。」
  「很難說……像『破壞丸』這種等級的武器不管是哪個組織都有,可能算不上什麼有利的談判籌碼……因為地球鏖滅軍是國內最大的組織,如果要收容地球鏖滅軍的逃兵,或許還需要某種程度的覺悟呢。」
  雖然劍藤嘴上這麼說,可是她內心卻在想如果拿別的東西當作交易籌碼,大部分的組織應該多半都會願意收容他們。不消說,所謂別的東西指的當然就是空空空本人。
  英雄空空空。
  至少在人類已知的情報之內,空空空是唯一能夠目視辨識怪人身分的人。
  現在沒有情報說其他組織也有像空空這樣具有稀有能力的人,所以要是能夠證明他真的有這種素質,其他組織應該就會願意收容。而與空空同伴的劍藤也能治療手臂。
  不過劍藤還是有疑慮。
  就算加入其他組織,劍藤自己還是免不了害怕將來會不會又舊事重演。她和『戀愛諮詢』雖然本來就互相看不順眼,兩人確實是同個組織的夥伴。被夥伴從背後偷襲的經驗已經在她的內心留下難以抹滅的心理創傷。
  對軍人來說──
  再也沒有什麼事比被人從背後襲擊更可怕了。
  「空空小弟呢?你有什麼打算?」
  「嗯?妳是指什麼?」
  「還問我什麼……當然是今後的打算啊。你被強拉進地球鏖滅軍,然後又兩次被迫陪著別人逃亡,應該已經受夠這些什麼組織或是團體了吧?」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啊……嗯,受夠是受夠了。可是如果計較這些的話,在現在這個社會裡根本沒辦法過活了吧。我在想無論如何至少也得讓劍藤姊的手臂接受治療──所以如果其他組織能夠盡可能提供良好的治療,我們就去那裡吧。」
  空空的態度很乾脆。可是像他這樣看待任何事都乾脆到這種地步,根本不像為劍藤的傷勢擔憂,看起來單純只是對許多事情都無關緊要罷了──不,雖然他本來就對任何事都『無關緊要』,可是此時此刻在這種情況下,難道他一點都不受影響嗎?
  空空曾經正面對抗『火球人』,又從背後刺殺『戀愛諮詢』。劍藤自己很想打探一下他對『夥伴』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可是卻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再說這個少年對組織到底有沒有歸屬感?
  不只是地球鏖滅軍,空空該不會身在任何組織都認為『要是覺得厭煩就跑』吧──他可能不了解,就算只是尋求暫時容身的庇佑、或是找人幫忙治療劍藤的手臂,一旦加入新的組織,可不能說走就走了。
  就這一點來說,他可能還很幼稚。
  劍藤現在把車子交給空空駕駛,自己則是攤癱後座,一切都仰賴他的協助,或許根本不應該想這種事──可是劍藤心想自己必須表現得更像個大人才行。
  「……有一個總部位在四國的組織叫做絕對和平聯盟……通稱叫做『絕和』。因為我曾經和他們一起戰鬥過,所以對他們的人不是完全陌生。不過他們和地球鏖滅軍有點不一樣,打出的主張比較激進一些。如果要找人庇護的話,去他們那裡說不定比較好……至少交涉起來是最快的。」
  「是喔,那就去那邊吧。」
  「可是我想……一定會給空空小弟你造成負擔。」
  「我了解,只要把我的眼睛當成談判籌碼就行了對吧?」
  「…………」
  看來空空似乎很明白。不,其實劍藤也不確定他究竟明不明白。
  「那我現在就打通電話看看……啊,不可以開上高速公路喔,空空小弟。上面到處都是監視器。」
  「好,只要往四國方向開就對了吧。」
  「我想只要談判成立的話,他們應該會用直升機過來接我們。總之我們現在別管去哪裡,只要想著如何盡量開遠一點就是了。如果有封鎖線的話,我們應該也能夠突破。只是萬一有戰士等級的人出現……可能就比較危險了。」
  戰士等級。
  劍藤最擔心的當然就是花屋瀟本人上場──只是花屋既是空空的朋友,對他又很念念不忘,所以劍藤也不好在這時候提起她的名字。即便空空本人對這些事根本無關緊要。
  「我知道了。那手機可以用嗎?我聽說使用這類電子產品可能會暴露自己的所在位置。」
  「沒關係,訊號都已經加密了……在一般設定之下,就算自己人也查不出來訊號來自哪裡。你在和『火球人』戰鬥的時候打電話給我,不也是沒有被他查到位置嗎?」
  「聽妳這麼一說,確實沒錯。只是那時候我根本沒心去想這些……原來是這樣啊。那我先安靜一下,暫時別說話好了。」
  「嗯。」
  就在劍藤說完之後,費了好一番功夫嘗試以單手、而且還是用不習慣的左手操作手機的時候、因為電話號碼沒有記錄在手機裡,當她正依照自己的記憶撥打電話給『絕和』,輸入第六個號碼的時候,手機忽然跳出另一個畫面。
  有人打電話過來。
  而且來電顯示還是『茶餘閒話』。
  第九機動室室長牡蠣垣閂。
  「…………」
  劍藤稍微想了一會兒,按下接聽鈕。
  「喂……是我。就是我。」
  劍藤本想講小聲一點,別被空空聽見,可是聲音卻壓不下來。反而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強沒讓聲音愈講愈大聲。要不是已經吃了精神屏蔽劑,或是因為斷去一臂而有些貧血,她可能早就大聲咆哮了。
  發出咆哮。
  或是發出悲鳴。
  「……夠了。別再管我了。請你別再管我了。」
  聽完電話另一頭『茶餘閒話』──也就是牡蠣垣說的話之後,劍藤這麼回答道。
  不曉得為什麼,空空聽不太清楚對方在說什麼。看來牡蠣垣似乎對劍藤說「現在還來得及,妳別再逃了,快回來」,還在試圖說服她。空空心想到底什麼事還來得及?
  劍藤雖然還不清楚詳細的狀況與來龍去脈,空空也不知道花屋打算用什麼樣的手法殺掉劍藤。可是無論如何,這種大規模的計畫絕不可能瞞著室長牡蠣垣進行。
  也就是說他事前就知道劍藤會遭到攻擊。不只知道,而且還核准了這項作戰計畫。
  既然這樣,他到底在說什麼還來得及?
  「我清楚得很,『茶餘閒話』……你只是想要回空空小弟對不對?要是我們聽從你的花言巧語傻傻跑回去的話,到時候我就會被處分掉對吧?不管現在你許下什麼承諾,到頭來還是會對『蒟篛』言聽計從,答應她的要求對不對?」
  牡蠣垣不斷重複說這種事絕不會發生、他絕不會讓這種事發生。聽著聽著,劍藤覺得回去好像真的不會有事。牡蠣垣也告訴她軍隊把她被砍掉的手臂保存得好好的,就算可能沒辦法像斷臂之前那樣靈活,至少說不定還可以接得回去。這番話說得真是吸引人,可是這番吸引人的話此時聽在劍藤耳裡,卻覺得索然無味。就連她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怎麼牡蠣垣說起話來感覺這麼無趣。
  「你這個人──」
  劍藤說道。她一邊說一邊心裡還在想,原來這就是自己現在的認知啊。
  「你選擇了『蒟篛』而不是我;選擇了花屋瀟,而不是劍藤犬个。事情就是這樣。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你就別再嘗試挽回了……都已經搞成這樣,你就別再找藉口了。我絕對不會把空空小弟交出去,絕對不會把空空小弟給你。因為空空小弟是我的狗,他是我的寵物。」
  所以我絕不會放他走。
  劍藤口氣堅決地說道。她覺得坐在駕駛座的空空應該也聽見了,可是她不在乎。就算他聽見或是把話當面說給他聽,反正空空一定也是毫不在意。
  「別再打電話來了,我和你之間已經沒什麼話好說。那隻手臂我也不要了,你就扔了吧。你很吵耶,稍微閉上嘴行不行?老早之前我就一直很討厭你那種聲音,好像在寵小孩一樣。一副把小孩當成成人看待的模樣,實際上你比任何人更把小孩當成小孩子看待。責罵小孩子那麼好玩嗎?裝出一副明理大人的樣子那麼好玩嗎?你就這麼希望人家仰慕你嗎?可是我早就知道你不懷好意了。就我看來,你的態度根本就是在討小孩子歡心。告訴你好了,我可不是你的小孩啊。」
  劍藤冷冷地罵道:
  「去死啦,戀童癖!」

  2

  當劍藤講完電話按掉手機之後,感覺好像某種事物成為了過去。那可能是某種老早之前就該結束的物事吧。應該早在牡蠣垣捨棄劍藤,認為她沒資格當英雄的時候就該結束了。
  「呼……對不起喔,空空小弟。讓你聽到這麼醜惡的內訌吵架。」
  「喔。我還以為你們的關係很親密呢。劍藤姊,原來妳和牡蠣垣先生處得這麼不好嗎?」
  劍藤心想,這孩子果然有點脫線。他對現實的接納程度或許很高,可是對於人心或人際關係的認知卻是亂七八糟。再說聽到剛才那段對話之後感想卻只有一聲『喔』,道樣會不會太誇張了,他到底對現實多不在乎啊?
  劍藤反而起了好奇心,開口問道:
  「欸,空空小弟,你是怎麼看待『蒟篛』的?你認為『蒟篛』……不對,你認為花屋她人怎麼樣?」
  「妳這樣問,我很難回答……她就是朋友啊。」
  空空回答得頗乾脆,一點都不覺得害臊或是裝模作樣。
  這個反應完全符合劍藤的預料,讓她覺得有些恐怖。撇開地球鏖滅軍的立場去看待空空,甚至會讓人感到幾分詭異。
  「你之前說和花屋不是男女朋友……你真的沒有想和她交往或是喜歡她嗎?」
  「沒有耶。我沒有想過把她當成女孩子交往或是對她有意思……不對,這樣講是不是會冒犯到花屋?」
  在這種情況下,空空還在顧慮會不會『冒犯』花屋。
  「可是我覺得花屋也沒有把我當成那種對象……而且我認為男女之間的友情是存在的。」
  「喔……這樣啊。原來空空認為男女之間存在友情啊。」
  劍藤認為她的看法還是別說好了。她不是為了想要爭論什麼才提起這件事,所以只是把空空說過的話又重複一遍,假裝在和他對話。
  「不過現在她有點可怕,看起來我還是離她遠點比較好。現在回頭想想,其實從前她就是這樣。我們還在打少年棒球的時候,只要我和其他隊友處得很好,花屋就會用球棒痛毆那個人。」
  「……那樣應該還滿嚴重的耶?」
  「是啊,那時候好像鬧滿大的……可是大家對這種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是嗎?對於朋友、學長學弟的怪異行徑不都抱著不在乎或是看笑話的心態,所以不加理會,就這樣了結不是嗎?」
  空空這麼說道。他的語氣聽起來好像真的不把花屋的怪異行徑(?)當一回事。
  「大多都只是說那傢伙有點奇怪,或是那傢伙有點嚇人之類的。地球鏖滅軍不也一樣嗎?從來也沒去管『火球人』先生那種異常的個性。那位『戀愛諮詢』姊姊的個性不也是很『親切』嗎?」
  「這兩件事──」
  是一樣的嗎?
  劍藤也不是不知道花屋的個性有多極端。
  不理會、視而不見、裝作沒看到──發生前兆的時候毫無動作,等到出事之後才說什麼『我就知道遲早會發生這種事』。
  感覺好像地球鏖滅軍那樣,聲稱過去地球發生的小規模悲鳴『只是小範圍狀況,不足一哂』。每次聽到悲鳴發生都沒去處理,處理的優先順序也訂得很低。可是『巨聲悲鳴』爆發之後,又說得好像那是一場早就能夠預測的悲劇,以此責備劍藤的不是。
  「…………」
  這麼說起來,具有『接受現實』特質的人說不定不只有空空而已──搞不好反倒是空空比較正視現實。他不會擺出視而不見的態度,把那個性情暴力又怪誕的朋友當作自己的朋友對待。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看得見怪人吧。
  「空空小弟──」
  劍藤覺得人類與地球抗戰的關鍵似乎就隱藏在這當中,打算談得更深入一些。除了關於花屋以外,還有花屋與空空之間的關係。
  可是她試圖想要探索那若隱若現的線索的行為卻被打斷了──可別忘了,他們現在正在上演一齣逃亡大戲。
  沒有多少機會讓他們即興演出。
  「……劍藤姊,事情不好了。」
  「咦?」
  空空好像是一邊看著後照鏡一邊說話。為什麼這孩子這麼會開車?他到底是受過『小狼』多嚴格的指導?
  「什麼事情不好了?」
  「有追兵──妳看看後面,那應該是地球鏖滅軍的車吧?」
  劍藤依言從後擋風玻璃向後看,結果視線中發現一輛車以極快的速度逐漸靠近。就如空空所說的,那是一輛他們很熟悉的豪華轎車。前幾天攻擊哲人幼稚園的時候,花屋、空空與劍藤三個人就是坐那輛車。而且先前牡蠣垣、空空與劍藤三人從空空家移動到那間公寓的時候也是坐那輛車。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記憶彷彿已經是久遠的過去了。
  真不敢相信那時候都是三個人。
  現在則是兩個人。
  「……『分心駕駛』。」
  「什麼?」
  「那是『分心駕駛』,本名叫做了城娛也,是第九機動室的專屬司機──我想起來之前好像沒有向你介紹過他。他不是外部人士,而是組織裡的人。那輛車就是軍隊配給『分心駕駛』的道具『刑車輛』……空空小弟,開快一點。要是被那輛車追上就完了。」
  「可是前面的紅綠燈快要換燈號了。」
  「應該不用我多說了吧?」
  「好。」
  空空回答的同時,似乎也猛踩下油門,車子的速度變得更快。劍藤見狀也解開了安全帶。雖然她這個舉動和普通情況相反,不過現在的情況已經很不普通了。不,打從一開始一切都很不普通。
  雖然車子就像遊樂場的賽車遊戲那樣加速,愈開愈快,可是這輛車終究只是一般車輛,被『分心駕駛』的『刑車輛』追上只是早晚的問題。他們必須在還沒被追上之前想辦法應付。
  劍藤按下車門上的開關,把車窗打開。
  劍藤的判斷很迅速,再說她本來就沒有一絲猶豫。
  就算沒有精神屏蔽劑的藥效,劍藤也會做出同樣的舉動。她已經把牡蠣垣那雙說不定是真心的援手甩開,已經完全沒了退路。不過就算如此,她也不打算乖乖就死,至少在空空還拉著她的手的時候……
  她想要活下去、想要戰鬥。
  劍藤手臂用力一甩,把三把『切斷王』中的其中一把從打開的車窗向後方扔過去。就算不是慣用手也無所謂,具有準確擊中獵物機能的高科技短斧直接打中『刑車輛』的駕駛座。
  短斧的威力當然和『火球人』的不能比,當然沒辦法把半輛車打爛。但還是足以打破經過加工的擋風玻璃,擊殺坐在車裡的人。
  短斧命中的時候,『分心駕駛』可能不小心轉動方向盤,『刑車輛』就像在積雪的馬路上行駛般不斷打轉,撞上路邊的護欄。
  整件事不是發生在無人的荒野,而是在交通號誌附近,根本可以說是市鎮的大馬路上出事──自然周圍也受到相當程度的波及。對向來車想要閃躲打滑的『刑車輛』,接連發生事故,或是衝上人行道,或是因為緊急煞車而追撞在一起,到處都有黑煙冒出。
  劍藤心想,乾脆引起爆炸的話還可以掩蔽他們的行蹤。可是周圍沒有嚴重的傷亡畢竟還是可喜的事。
  「怎麼會被追上呢?」
  空空鎮定地這麼說道。他應該是用車內與車旁的後照鏡確認過狀況,看起來絲毫不緊張。他不是那種看到突發狀況還一點都不驚訝的人,當『分心駕駛』出現在後方的時候,他應該就已經知道劍藤會如何應付了吧。換句話說空空也已經做好抗戰到底的覺悟了。
  「是啊……『切斷王』只有三把而已,一下子就用掉一把。接下來已經不能用扔的了吧……」
  「以前每次我看到車禍發生的時候都會有一種想法。正確來說,應該是每次我看到其他人用手機拍攝車禍現場的照片時,都會這麼想。」
  就算已經沒有其他追兵,可是車子還是維持原本的速度。空空似乎已經不打算遵守交通號誌或是速限,可是不知為何他忽然對劍藤提起一件毫不相關的話題。
  「我在想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態,虧那些人竟然想把別人遇到困難、痛苦,或是遭遇不幸的場面拍成照片。這根本不是謹慎不謹慎的問題,難道他們都不覺得厭惡嗎?」
  「…………?」
  「所以每次我看到那種意外狀況,都會移開視線,不去看車禍現場。表示我不是那種人、和那些人不一樣──我甚至覺得很驕傲,自己不像那些俗人愛去看熱鬧,遇到這種事能夠不加理會。可是接受飢皿木博士的指點之後我又重新想了想,或許這也是一種嫉妒。我應該很羨慕他們吧。」
  空空用毫無感情的語氣說道,看起來一點都沒有後悔或反省的樣子,好像只是淡淡地把事實當作一件事實陳述出來而已。
  「至少那些人正視事故的發生,要不然他們也沒辦法拍攝照片……他們不像我,刻意撇開目光走開。劍藤姊,其實我也不是真如大家說的那樣正視現實活著喔。」
  「……這樣啊。」
  劍藤不曉得為什麼他突然說出這種話。對了,他們剛才話還講到一半。而且空空那麼頻繁地看後照鏡,當然每次都有一一注意傷患(豈止是傷患)劍藤的狀況。
  所以空空提起這件事應該是想用他的方式安慰劍藤吧。雖然聽得有點似懂非懂,他是不是想說每個人都會逃避現實,可是令人意外的是每個人也都在用自己的方法正視現實?
  劍藤也是這樣嗎?
  可是為什麼只有劍藤──只有她聽不見地球的『悲鳴』呢?還是說她其實有聽見,只是不記得了?這樣一來就無法說明為什麼她沒死在『微聲悲鳴』之下……難道只是因為『偶然』嗎?
  劍藤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比較特別。
  她喜歡『因為我很特別』這個理由。
  可是──她應該多想想的。如果自己不是偶然,而是因為有什麼理由才『聽不見』的話……
  「……『分心駕駛』會追上來,可能是因為我剛才和『茶餘閒話』講的那通電話……雖然訊號發送位置加密,可是既然是打電話,對話內容就會給對方聽到。他們可能是從我說話時身後的聲音之類去判斷我們大致的所在地吧。」
  「啊啊……就是推理劇當中常有的橋段對吧。比方說電車的聲音或是狗吠聲之類的。可是在你們講電話的時候,有傳過去什麼可能讓他們查到位置的聲音嗎?」
  「畢竟『茶餘閒話』是個光聽引擎聲就可以猜到車型的變態,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抓到線索……對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我根本不該接那通電話。」
  為什麼劍藤會去接那通電話呢?想要對那個曾經給她許多關照的優雅紳士抱怨幾句嗎?還是心裡仍然有一部分割捨不下?不管原因為何,都是在逃亡過程中不該犯下的嚴重過錯。
  「雖然剛才已經擊敗『分心駕駛』,我想其他追兵應該很快就會追過來……話雖如此,在他們拉起封鎖線之前應該還有時間,我們先換一輛車吧。」
  「也是……還是換輛車比較好。很多目擊者都看到剛才那場車禍,應該也有人拍下照片。我們就開到附近的停車場去吧。」
  「不,還是開遠一點再換。而且不要找擺在停車場的車,最好找違停車輛。車主會以為被拖吊,所以報警的時間會稍微晚一點。」
  「啊啊,原來是這樣……所以那時候也是挑選違停車借用的啊。」
  雖然空空的語氣中充滿欽佩,可是這些知識也是牡蠣垣教的,所以劍藤一點都不感到驢傲,甚至聽到空空的誇讚還覺得心裡有愧。一部分原因當然是因為面子與自尊,另一個原因則是這代表她的想法都在對手的掌握之中。
  可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這就是他們的現況。
  沒關係。
  就算丟面子也要繼續活下去。
  「總之你繼續開……趁這段時間我來聯絡『絕和』那邊的朋友。應該不會是求助,而是用交涉的感覺去談……或多或少會加油添醋,把空空的事情說得誇張一點,沒關係吧?」
  「好,當然沒問題,如果只是或多或少的話。」
  「嗯,或多或少誇張一點。」
  結果根本不是『或多或少』。

  3

  有一個名詞叫做人文主義。
  類似的說法還可以稱為符合人道或是人性化──所以反義詞就是不人道或是『這樣也算是人嗎』等等這類的話語。
  為了保護人類而犧牲小我、為了保護人身安全不惜任何努力,這些立場都可以說是人文主義的極致表現。
  另一方面,也有一句話叫做人為失誤。人為造成的失敗,因人為而發生的錯誤──不管系統結構多麼精密,但只要操縱系統的是人,這世上就不可能存在完美無瑕的系統。
  打個比方,有個保險箱用一把絕對打不開的鎖鎖住,那要從保險箱偷出裡面東西就是不可能的任務嗎?事實也並非如此──因為有可能發生『保險箱的主人弄丟鑰匙』或是『寫著密碼的紙張不見』之類的失誤。
  不,如果只是失誤的話那還有得救──甚至可以設想『不是失誤』的狀況。也就是說持有鑰匙的『人』因為鬼迷心竅而竊取保險箱裡的東西。
  要是心懷惡意去使用的話,就算是為了保護市民而訂定的法律也會變成詐欺的道具。光從理論或是背景來看充滿著夢想與希望,根本就是善良團體的組織不知曾幾何時淪落成踐踏人權的邪惡集團,這也是常有的事情。
  沉溺於私慾與權力。
  原本應該是正當的物事,卻用不當的方法使用──可是這也是人類的人性,也是人文主義的極致表現。只有人類會做這種事、只有人類懂得做這種事。雖然地球上濟滿了不同的動物或植物,可是不管在生物界中怎麼尋找,只有人類會以不當的方法使用正當的物事。因此人為失誤也算是人文主義。
  地球鏖滅軍擁有崇高的思想,對抗神祕的怪人與地球,以阻止下一次『巨聲悲鳴』發生,保護人類。可是現在卻有一個國中女生用不當的方式使用地球鏖滅軍正當的力量。
  而她的不當不會受到他人的指正,那是因為她的不當是正當的。
  她利用第九機動室副室長的立場與權力,不斷用正當手段做出不當的事情來──她不是怪人,而是像個常人一樣一錯再錯。沒有人指正她做錯,每個人都認為她的行為沒錯、不以為意而且服從她的命令──追逐逃亡的人。
  「……跟丟了?是嗎,那也無所謂。我大概知道他們會去哪裡,沒關係。我這裡也準備就緒。你們倒是爭取了足夠的時間。去準備車……嗄?『分心駕駛』死了?那又怎麼樣?跟你說過這麼緊急的時候,這點小事就不用一一向我報告了。代替同伴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不是嗎?」
  這是一場充滿人性的『獵殺』,由人類去獵捕人類。
  如果地球有意識的話,不曉得他會如何看待自己頭上發生的人文主義呢──希望他只會發出喜悅的歡聲。

  4

  經過一番交涉之後,兩人要在某家知名出版社的屋頂上與『絕對和平聯盟』──通稱『絕和』的人會合。
  在大樓的屋頂上,也就代表是直升機的起降場──空空與劍藤要在那裡待命,等待『絕和』從四國派來的直升機來接他們。
  對空空兩人來說,要如何到警備森嚴的出版社屋頂上是一大難題。可是關於這個難題,『絕和』的人已經幫忙安排。他們設計一場假預約,與『絕和』有關係的出版社職員見面。空空他們在櫃檯就照這樣填寫表格,騙過了安檢人員。雖然不知道櫃檯小姐如何看待一個扛著長長竹刀袋的少年以及懷中藏著什麼東西的獨臂少女……可是這兩隻小鳥馬上就要飛上天際,沒有多餘的時間與心力抹去自己的行跡。
  他們的偽裝只要能瞞過幾個小時就夠了。
  因為電梯沒辦法搭到屋頂,所以兩人先搭到最高樓層,然後再爬樓梯上去。門鎖當然是鎖上的。現在經濟這麼不景氣,平常也沒什麼機會用到直升機。
  「你讓開。」
  劍藤這麼說道,從懷中取出短斧把門鎖砍壞。雖然『切斷王』是投擲武器,不過就算拿來當作手持武器也是用起來很靈活的道具,就像之前把『戀愛諮詢』的頭顱劈成兩半那樣。除了沒有把人分解到不成人形的機能以外,說不定『切斷王』比『破壞丸』還方便。破壞門鎖之後,兩人來到屋頂上。
  因為沒辦法預測安排直升機需要多少時間,所以沒有決定具體的會合時間──對方有說會盡快。既然如此,這件事或許可以拿來當作測試『絕和』有多少能耐的試金石。無論如何,接下來兩人只能在這裡繼續等下去了。
  只能等待。
  在他們等待直升機、等待『絕和』來『接人』的這段時間,如果地球鏖滅軍先出現『接人』的話,遊戲就結束了。可以想像得到要是他們被地球鏖滅軍逮到的話,『絕和』絕對不會甘冒與軍隊對立的風險來救他們脫困。
  幸好大樓的屋頂因為是直升機起降場,所以空間很開闊。
  這裡視野這麼好,只要從這裡放眼看出去,要是有人靠近的話馬上就會知道──空空一邊這麼想,一邊站在大樓屋頂的邊緣往正下方張望。
  這棟大樓有二十六層,從這種高度摔下去絕對無倖。可是空空也沒有特別謹慎小心,只是隨意往下張望──確認目前沒有任何可疑人物。
  不過空空這個菜鳥軍人,而且還是退伍軍人當然無從判斷怎麼樣才是可疑。再說現在大概找不到比自己與劍藤更可疑的人了。
  他心想,那是不是只要看到比他們更可疑的人就要提高警覺?
  「總之……追兵應該全都甩掉了吧。不過我們先前拋棄的車子應該已經全都被發現了……」
  劍藤坐在畫著一個大大H字母的地板上,總算鬆了一口氣,對空空的背影說道。
  「空空小弟,雖然這裡可以看得很遠,可是你看得到人家就代表人家也看得到你,身子最好別探得太出去。」
  「啊,是……說得也對。」
  周圍沒有其他比較高的建築物。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絕和』就是特地挑選這種環境條件的大樓。比較高的建築物頂多只有遠遠可看見的無線電塔而已,要是從那裡用望遠鏡監視這裡的話,他們老早就行蹤敗露了,也只能乖乖放棄。可是想太多也不好。
  沒錯,這是賭注、一場賭局。空空是這樣認為的。
  「和『絕和』會合之後……我可能會被他們猛操吧。」
  空空一邊說一邊回到劍藤身邊。劍藤聽到他這麼說,露出尷尬的表情。
  「對不起喔。」
  她這麼說道。
  「要是不那麼說的話,他們可能不會這麼快就有動作……不過我也沒忘記要他們準備住處。不光擁有一對能夠注視怪人的『眼睛』,我把你打倒『火球人』,而且還在逃亡途中殺掉『戀愛諮詢』的事蹟都告訴他們之後,『絕和』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是啊……嗯,的確是沒說假話呢。」
  「嗯。不過雖然他們會準備住處,可是我想當然沒辦法比我們之前住的那棟公寓大樓更豪華……」
  「……現在回想起來……」
  空空這麼說道。
  「軍隊會用那種特別待遇對待我,應該也是花屋的主意吧。應該是她利用自己的立場與權力說服牡蠣垣先生,幫我準備那麼豪奢的居住環境……原本我以為一般都是那樣。可是我只不過是個眼力不錯的英雄,照理說應該不會有這麼優渥的對待吧。」
  「……嗯。我之前也覺得那樣的待遇真的太誇張。所以你記不記得,一開始我的態度很不好對吧。」
  對劍藤來說,她不只覺得空空的待遇太優,而且還被指派來照顧菜鳥的生活,所以更是心有不甘吧。花屋這種霸道橫行的行為,真可謂暴政苛政莫過如是。
  而且到現在還沒崩潰。
  「……可是真叫人搞不懂,為什麼軍隊會給花屋這麼大的自由?不只是一邊到國中上學一邊當軍人的雙重生活……就連牡蠣垣先生也一樣,打一開始就對花屋言聽計從。才十四歲就當副室長,就算只是榮譽職位也未免太奇怪了。」
  空空把他內心的疑問原原本本說出來。事到如今才問這個問題未免已經太晚,但就算已經太晚,他就是能夠臉不紅氣不喘地問出口。
  「這個嘛……不管是任何組織始終都是由人在運作,最重要的就是人脈。所謂為了要獲得地位,人際管道會愈來愈重要──要是受到上面的青睞就能輕易出頭,在地球鏖滅軍裡也有類似學閥的派系存在。」
  「學閥……可是花屋的情況應該和派系沒關係吧?」
  「嗯。」
  「而且她說她家都是普通的一般人──」
  「所以說囉,『茶餘閒話』其實沒有對『蒟篛』言聽計從,事事聽話的人或許反而應該是『蒟篛』才對。該說是人人疼的孩子比較厲害嗎……你想想嘛,大人不都喜歡比較聽話的乖小孩嗎?」
  劍藤露出別有他意的微笑。可是從空空來說,她的微笑不是別有他意,而是不明就裡。
  「幸好空空小弟是男生。」
  「…………?」
  「從這方面來看,我就沒有那種人見人愛的才能了……」
  我好像是屬於疼愛別人的人。劍藤這麼說道,可是這句話並沒有傳到空空的耳裡。劍藤心想:這樣就夠了,只要我自己的內心聽到就好了。在過去不只是地球的悲鳴聲,劍藤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
  「欸,空空小弟。我有件事要拜託你。」
  「啊,好。什麼事呢?」
  「我斷掉的手臂開始痛了。」
  「……?妳是說幻肢痛嗎?就是不存在的部位卻覺得疼痛那種……」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很一般地傷口開始發痛而已。看來精神屏蔽劑的藥效好像慢慢退了……」
  「啊……我想想,可是精神屏蔽劑已經沒有了……對了,我們有飢皿木博士給的止痛藥……妳要不要吃吃看?」
  飢皿木博士說藥效只能意思意思而已。可是空空認為飢皿木博士的藥應該比原本不是用來當止痛劑的精神屏蔽劑更有效,所以這麼提議。可是劍藤搖搖頭說:
  「那些藥還是等一下再吃吧……要是現在開始想睡覺的話就糟了。我也想盡量避免在直升機裡睡著……可以的話,我不想在『絕和』的人面前示弱。所以拜託你,空空小弟──」
  然後她這麼說道:
  「讓我抱抱你。」
  劍藤不等空空回答就伸出左臂,繞過空空的背後硬是把他拉過來。雖然有些強硬,不過她只是用一隻手臂而已,要是空空不願意的話也不會任她就這樣摟過去。可是對他來說也沒有任何理由抗拒。
  空空就任由劍藤抱著。
  劍藤的頭靠在空空的肩膀上,而她的肩膀也撐著空空的頭。
  「嗯,果然很安心,漸漸不覺得痛了。」
  「不,我一點都不覺得我有這種功效……」
  看到劍藤真的一臉安詳的表情,空空不知所以然地說道。
  「就是那個啦,劍藤姊。我想應該是那種偽藥效果吧。」
  「那麼難的詞我聽不懂……動物療法這個字我倒是知道。只要抱著空空小弟,我就覺得身心舒暢,好像連被砍掉的手臂都要長出來了。」
  「喔……」
  這樣嗎,要是真能長出來就好了。空空這麼說道。雖然他沒有把劍藤的話當真,但還是點了點頭。不對,因為兩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要點頭也沒辦法點。
  還有就是『小狼』。
  他深深體會到左在存對劍藤犬个真的非常重要──要是她還活著,整件事肯定不會演變到這一步。
  算了。
  如果我能夠取代那個小賭徒的話,從今以後不管到哪裡去都繼續這樣取代下去就好了──空空少年是這麼認為的,可是他沒有察覺到一件事。
  他沒有察覺對劍藤來說,現在……或者是說打從一開始,自己就根本不是『小狼』的替代品。他既遲鈍而且又愚笨,竟然對這件事渾然不覺。
  最起碼他也應該察覺──這世上沒有幾個人在束手待斃、只能等著被殺的情況下,對一個帥氣登場救了自己的人還能一點感覺都沒有。
  空空早該要察覺到才對──
  現在劍藤是如何看待他──當她悲愴地決心只能拖著斷了一臂的身子獨自逃離軍隊的時候,這個比她年幼的少年卻說出要和自己一起逃跑。空空實在應該察覺到在劍藤的眼裡,自己是多麼地勇敢可靠。
  不過或許他就是沒辦法察覺吧。
  這是因為空空就算家人被殺也不覺得怨恨,還能與凶手像這樣互擁。就算有人救了他的性命,他也可能照樣毫無感覺──因為空空就是那個『這世上沒有幾個』的人。
  再說雖然相擁,空空並沒有伸出手環抱劍藤,只是垂著雙手而已。不過諷刺的是,雙手下垂的位置卻救了他的性命。
  「肚子餓了。直升機來了之後,我們就在飛機上把蛋糕拿來吃吧。」
  「好啊。要是再拿著到處跑,可能會把蛋糕擠壞。」
  「不曉得直升機上有沒有叉子之類的東西……啊,可是不行,沒有右手就沒辦法吃了。空空小弟,你餵我吃好不好?」
  「用叉子的話,以左手拿也可以啊。」
  「左手要抱著你,所以空不出來。」
  劍藤這麼說道。
  「如果你堅持的話,用嘴對嘴餵我也行喔。」
  「……喔、喔……」
  她這種說話方式讓空空有些狼狽。
  「呃……劍藤姊,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像這樣逃離地球鏖滅軍之後,我忍不住就是會去想這件事。其實之前放走『小狼』的時候,這個問題也曾經閃過我的腦海裡……」
  即便讓一個年長的少女單方面抱在懷中,這時候空空還是提了一件和現在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對他來說,這段對話或許只是為了打發等待的時間,或者應該說是為了閃躲劍藤熱情的言語。可是對現在的劍藤來說卻也是一個分外沉重的問題。
  「劍藤姊為什麼想要保護人類呢?」
  「…………」
  「不,現在既然走到這一步,我也不介意在『絕和』為了保護人類而行動……只是劍藤姊妳長久以來一直為了守護人類而戰、懷著無私無我的心情戰鬥至今……可是現在卻搞成這樣。該怎麼說呢……妳不會覺得很灰心嗎?」
  「……雖然飢皿木博士說得我好像是因為家人被殺,為了復仇才把地球當成敵人。聽他這樣一說,我才覺得有一部分原因或許的確是那樣……可是不只如此喔。」
  我也不希望只是為了報仇而已。劍藤又換了一個說法。雖然要不是飢皿木博士那句話,她根本不會有這種想法。不過還是另一個原因比較真實、比較接近她現在的心情。
  「我很喜歡人類,喜歡人類一手打造的這個社會,所以才想要保護它。」
  「即使妳失去手臂,而且還被人類追殺還是一樣喜歡嗎?」
  「即使失去手臂,而且還被人類追殺,我還是一樣喜歡。」
  劍藤說道。
  「這世上當然沒有完美無缺的人。可是啊,就算是麻煩人物有時候也會做出好玩的遊戲或是精采的電影,不是嗎?就算是個性爛到不行的人,或許也會協助發明出方便好用的家電產品。當然還是有些人很討厭,真的希望他最好從這世上消失。可是人類還是有存在的價值,不應該被什麼地球暖化或是『巨聲悲鳴』一口氣滅絕。」
  「……妳說得是。」
  老實說空空本來還期待劍藤會說出不一樣的答案,可是這個答案他也不是不能體會。空空已經隱約了解,就算劍藤的心背棄地球鏖滅軍或是牡蠣垣,可是只要她沒被殺,就絕不會捨棄這份心意。
  這和是非對錯無關。
  沒有善惡之分。
  要是以在存的方式來形容,就是這麼一回事。
  這份心意已經太過堅定,光是頑固還不足以形容,已經變成劍藤的一部分了──如果要讓她退出與地球的戰爭,或許只能把她的另一隻手臂也斬斷吧。
  空空不禁心想,自己是不是應該這麼做。
  要不是前幾天和『地球』打過照面的話,他可能真的會這麼做──空空覺得自己這個人就是幹得出這種事。不,他甚至可以這麼確信。
  證據就是半天之前空空才把『戀愛諮詢』一刀剁開,可是他幾乎一點都不覺得有罪惡感。他沒有想過『這是為了救劍藤所以不得不殺』;或是『我別無選擇』;或是『最後要了她性命的是劍藤』等等。不管對劍藤或是為自己,他就連找藉口解釋一番沒有。要是劍藤問起來的話,他可能就會這麼照實回答──說不定還會裝出一副掛念反省的樣子。
  可是他敢拍胸脯保證。
  空空敢帶著百分之百的自信說,今天晚上我一定可以若無其事地一夜好眠──當然前提是他還有命活到今天晚上。
  「……英雄是嗎?」
  「嗯?怎麼了,空空小弟?」
  「不,我只是覺得比起我,劍藤姊應該才適合當英雄。我這個人終究還是不會妄想要拯救人類……就算在『絕和』繼續和怪人、和地球作戰,那應該也是因為我不想死在下一次的『巨聲悲鳴』當中吧。」
  「下一次的──『巨聲悲鳴』?」
  聽到空空這番話似乎帶著幾分確信,劍藤覺得有些奇怪。空空見她起疑,趕緊說了一句「沒什麼」。劍藤納悶地看著空空──
  「空空小弟。」
  她開口這麼說道。
  「雖然我們……我一直把你視為英雄、救世主,我說這種話似乎沒什麼說服力,該怎麼說呢……我覺得你可以放輕鬆點。我和地球鏖滅軍的人常常為了鼓舞自己的士氣,故意用那種誇大的言詞、刻意挑選比較強勢的語句,可是我認為你不需要這麼做。我認為你可以用更簡單隨興的方式去拯救人類,不用背負什麼使命感或是義務心。就像是下意識不小心一出手救了人那種感覺──經過這一個月來照顧你,我是這樣想的。」
  一個月來照顧你這句話倒是讓劍藤自己發笑了。可能是因為她想到如今受人照顧的根本就是她,而且今後也必須仰賴空空過活。
  不過她還是繼續說下去:
  「空空小弟。」
  「你對一些事情想得太多了。不然的話,就為了我對抗地球吧。」
  「咦……?為了……劍藤姊嗎?」
  空空不太了解這句話的意思,又用劍藤說的話反問她。劍藤露出柔和的微笑說道。在一個月前,她想都沒想過自己竟然還會微笑。
  「嗯,就為了我。為了保護女孩子和強大的敵人對抗,這樣更像個威風凜凜的英雄喔。空空小弟。」
  這就是──
  劍藤犬个的心臟被刺穿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5

  劍藤犬个看見了。她隔著空空的肩膀,無意間看見那扇屋頂通往大樓裡的門──清楚地映入了她的眼簾。可是她不是刻意去看,只是當成視線中的背景而已。她只是一心一意抱著空空,甚至可以說眼裡什麼都沒看見。
  對了,用短斧砍壞門鎖的確實就是劍藤自己,可是就連這件事她都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她不記得那扇門原本有沒有關好。
  所以雖然看到那扇門現在沒有關上,正隨風搖晃──雖然她有留意到,也只是以為或許是自己粗心沒把門關好吧。
  她怎麼能猜得出來是有人把那扇門打開了
  更不可能想到會有人大大方方地出現在這開闊的屋頂上。
  所以──她能在千鈞一髮、最後關頭之際把抱在懷中的空空用力推開,應該可以說是她身為軍人、身為戰士的直覺集大成吧。
  完全仰賴高科技機械『破壞丸』的她,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戰鬥能力──可是即便是那種類似靠作弊的戰鬥經驗,也已經在她內心裡慢慢累積起來。
  就這個意義上來說,她所做的一切並沒有白費。
  雖然最後落到被追殺的地步,可是她在地球鏖滅軍執行過的種種軍務、把怪人剁成爛泥、殘殺人類,以及那個人稱『千刀萬剮』的稱號全都沒有白費──因為在最後的最後,她察覺到花屋瀟站在自己身後的氣息。
  而且也察覺她打算把自己連同空空一同刺穿。
  「…………!!」
  劍藤打從心底慶幸自己還有一隻手臂。
  雖然抱空空的時候只能抱一半,但是要推開他也已經夠用了。
  刷的一聲。
  劍藤聽見自己體內傳出一道靜謐的聲音,參雜在心跳聲當中。
  劍藤犬个。
  雖然不曉得她的行為是否對保護人類有什麼貢獻,可是至少她拯救了一個年幼少年的性命。既然如此,這個地球上又有誰敢說她不夠資格當一名英雄呢?

  6

  「嗚……哇!」
  突然被一把推開的空空沒發現劍藤在情急之下救了自己一命。他沒發現劍藤就像剛才自己說的,幾乎是下意識地出手救了他。還以為自己只是被推了開來。
  空空以為自己做了什麼事情惹劍藤不高興,難道自己很享受被劍藤抱在懷裡的感覺給她知道了嗎?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之後抬頭看向劍藤──這時候才發現劍藤的胸口正中央開了一條細長的口子。
  空空還在想傷口明明就在胸部正中間位於心臟的位置,怎麼沒什麼出血。看起來就像有一根用來止血的透明棒子插在傷口裡似的──透明的棒子?
  不,應該是一柄『看不見的劍』──空空直覺想到現在刺穿劍藤的,就是花屋在那所幼稚園大開殺戒時用的隱形武器。
  可是那把劍應該不像『切斷王』那樣可以用來投擲,而且在這個大樓屋頂上、直升機起降場上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躲人,這把劍到底是從哪裡飛來的?
  空空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可是──
  「好險好險──差點連空空都一起刺下去了。」
  當他聽見這道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時,心下便豁然開朗。因為這是他最熟悉的友人的聲音。
  「她剛才那句話實在太叫人火大,害我一氣之下就捅下去了……不過這女人還滿了不起的嘛,竟然保護了空空。我就再捅個五下當作獎勵好了。」
  「……花屋,妳在這裡啊。」
  空空一邊站起身來一邊說道。他完全不想去拿放在身旁的竹刀袋──也就是『破壞丸』。現在他不能讓對方有可乘之機,而且更重要的,他了解這時候就算拿起武器也是枉然。
  就算手上有武器──
  面對一個看不見的對手又有什麼意義?
  別說是攻擊範圍了──就連對方的所在位置都不知道。
  「『醜惡怪俠』……妳身上穿著『醜惡怪俠』是嗎?」
  「答對了,而且已經改造成可以調節尺寸大小了喔。」
  空空聽得出這道聲音是從劍藤身後傳來的,所以他能推測出花屋人就在這附近。可是就算知道了,她也會馬上移動位置吧──移動之後再揮動手上那把『看不見的劍』。
  隱形人配上隱形的武器。
  『看不見的服裝』與『看不見的劍』。
  此時此刻花屋就是在使用這兩件武器。
  當作成套裝備使用。
  這就是──空空一開始描繪出最理想的英雄形象。
  「呵呵。」
  花屋似乎發出了笑聲──然後好像還把劍給拔走。
  從劍藤胸口溢出的鮮血頓時大量增加。
  「劍藤姊!」
  失去貫穿胸口的長劍支撐,劍藤的身體直接往前倒下來。空空跑上前去想要撐住她,可是卻來不及。就連這點小事他都沒能趕上。劍藤根本沒辦法用左手撐住身子,倒地之後就這樣一動也不動了。
  「嗚……花屋……!」
  空空在劍藤的身畔停下腳步,對著半空中這麼喊道──在他說話的同時,還仔細觀察附近的地板。他心想要是花屋身上淋到劍藤的血,說不定會變成腳印,留下花屋移動的痕跡。可是花屋也不是初出茅廬的菜鳥,可沒有犯下這種失誤。雖然她或許不像劍藤那樣完全不會沾上別人的鮮血,可是『醜惡怪俠』的系統是用『光線』包覆身體來隱藏身形,所以就算身上沾有髒汙也沒關係。
  要是花屋躲開一點默不作聲的話,空空就真的不知道她人在哪裡──就算空空不信邪,凝目想要試著能不能看出任何一點不自然的蛛絲馬跡,可是卻一點都看不出來。
  他一直戴著沒拿下來的『驗明鏡』也派不上任何用場。
  這真是太諷刺了。
  空空就是因為看得見怪人才會被相中,加入了軍隊──可是此時他竟然看不見一個人類。
  「振作一點,劍藤姊……!來接我們的直升機肯定再過不久就要到了──也請他們幫忙治療妳胸口上的傷吧……!」
  空空一邊小心注意四周,一邊對趴在地上動也不動的劍藤這麼喊道。他認為自己說這些都是廢話,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來的又不是醫生,怎麼可能有辦法治療刺穿心臟的傷勢。
  不,現在斷定還太早。
  就算心臟被刺穿──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沒有刺中心臟裡的要害啊。雖然空空不知道心臟裡是不是真有這種方便的部位,可是世上總有個萬一。如果真的有的話,只要把血止住……可是傷在手腕還好處理,軀幹上的傷口要如何止血才行?空空既不是醫療相關人員,又對醫術一竅不通,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叫喚劍藤果然只是白費力氣嗎?
  再說劍藤可能根本聽不見他的叫喚。
  「別白費力氣了,空空。」
  這時候花屋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彷彿證實了他這個想法。她好像一邊說話一邊移動,沒辦法聽出位置在哪裡。空空原本還在想能不能聽到她的腳步聲,可是因為風聲太大,根本聽不見一個女孩子走動的聲音。
  「你等也是白等,不用巴望會有直升機來接你們了──」
  無形無影的花屋從某處這麼說道,而且她口中的『白費力氣』比空空更有憑有據。在某種意義上,她的根據比『因為劍藤已經沒救了』這個理由更有說服力。
  「因為那架直升機根本不會來啊──」
  「咦……?」
  花屋彷彿有意要讓啞然無語的空空徹底斷絕希望,繼續說道。空空的腦海中不禁想像花屋現在臉上的笑容不知道有多麼得意,這也可以說是兩人認識太久的悲哀。
  花屋瀟得意洋洋的表情。
  空空原本非常喜歡她那種表情。
  可是此時此刻──現在這一剎那,他還能說真的喜歡那種表情嗎?
  「你想一想嘛,空空──你覺得為什麼我會在這裡?之前都已經跟丟了,為什麼還能發現你們的所在地?為什麼我會知道你們和『絕和』會合的地點?」
  「……怎麼可能。」
  不,就是可能。在這種狀況下還覺得不可能的話,那才是真的不可能。這麼簡單的方程式,解不出來的人腦袋一定有問題。
  「難道那些人背叛我們嗎?」
  雖然空空試著這麼說道,可是這句話他說來一點感覺也沒有。一直到前不久,空空根本不知道這世上有『絕對和平聯盟』這個組織,而且也不認識那個組織的成員。
  所以就算他們把劍藤與花屋放在天秤的兩端衡量,最後選擇了花屋,空空也也不能怪他們,因為這根本連背叛都算不上。
  簡單來說,也就是花屋的人脈管道不只限於地球鏖滅軍內部,而且還影響到外界、甚至還包括對抗勢力的內部。這是哪門子孤狼──她只是不善與人群相處而已,其實可能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樣倚賴他人的人了。
  而且這似乎才是──人類社會中最有力的生存法則。
  「來吧,空空。我們一起回去吧。我已經把礙事的女人做掉了。別擔心,我很清楚你只是受到那個女人的教唆而已,所以一定會原諒你的。」
  「……我總覺得妳好像電視劇上常看到的那種人,故意讓男友找小三,藉這個機會讓男友心裡有愧,使自己處於優勢地位。」
  「討厭啦,才不是那樣呢。再說我們又沒有交往。我們是朋友啊,而且還是知心好友,對不對?」
  雖然嘴上這麼說,可是花屋還是沒有解除『醜惡怪俠』的機能現身出來,而且也沒有被空空的激將法騙到。雖然個性與人格都不正常,可是她在地球鏖滅軍當中的有力地位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平白過著學生與軍人的雙重生活。
  她現在應該很謹慎小心。
  謹慎小心地觀察空空。
  觀察她的知心好友。
  「…………」
  相比之下,空空突然毫無來由地──不,當然是其來有自,只是他認為『自己正在思考一件毫無來由的事』──毫無來由地回想起目前他唯一打過的怪人淀理川美土里。
  回想起來,自從空空加入地球鏖滅軍之後,他打過的人類,而且還是同個組織的人類數量比怪人更多。可是就算如此,也不代表他已經忘了淀里川的事情。
  空空心想,那時候她的感覺就像現在這樣嗎?
  被一個看不見的人、一個看不見的敵人虐殺就是這種感覺嗎──不,怪人的內心不是人類所能想像的,再說自己殺死淀里川的時候根本沒有給她機會思考,說不定感覺完全不一樣。
  無論如何,空空內心最直接的感想就是:這種戰鬥方式一點都不英雄。隱藏身形、隱藏武器,而且還從敵人的背後襲擊。隱密性高到這種程度的人算是哪門子英雄?這樣子哪裡理想了?稱作忍者可能還像樣點──不,就算稱作忍者也不恰當。現在的花屋哪有隱忍什麼?
  「好了啦,空空。你不用再假裝悲傷、不用再假裝出生氣的模樣了。你根本沒把那女人的死當一回事對不對?只是覺得『啊,有一個活人死了』對不對?我都明白,因為我們可是朋友啊。我就是喜歡你這種個性。」
  花屋說道。可能還是笑咪咪地說道。
  就算在這種情況下,她還是深信自己與空空空的友情並未生變。
  而且──她的想法一點都沒錯。不論其他人,空空自身最清楚花屋說的完全正確──此時他比任何人更深刻體會到這一點。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根本看不見花屋──
  空空果然還是非常喜歡她臉上露出的那種得意表情。
  一想到她現在正帶著那種表情──空空的嘴角就會泛起笑意。
  「順便再告訴你一件事,就算你想要一個人逃跑也是白費心機喔。不用我說,這棟大樓當然已經被封鎖了──而且不是像上午那種針對一般人、漏洞百出的封鎖線,而是專門對付我們這些軍人的。這次設下的天羅地網不管是『破壞丸』或是『切斷王』都不可能突破,因為針對配給隊員的每一件道具,我們都有可以反制的器具。」
  花屋應該是基於兩人的友好情誼才補上這段說明的,她不希望看到好友因為無謂的掙扎而吃盡苦頭的難堪樣子。花屋希望空空永遠都保持那種悠然如浮雲流水般的模樣,希望看到他似乎對任何事都毫無感覺的表情,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
  所以花屋要把空空能夠走的路一一抹去。
  讓他的眼前只剩下一條路。
  「還是你要等一等,看這套衣服什麼時候沒電?這或許也是一個辦法。可是這套服裝經過改造,活動時間已經變長,而且我出門前又把電充得飽飽的。之後還可以運作整整六個小時喔。」
  花屋抹去空空能夠選擇的路,一個又一個抹去,仔細又確實。
  她不允許空空與別人有任何關係,也不允許他加入其他組織團體。
  她希望自己是空空的唯一。
  只要把『和花屋瀟一起對抗地球保護人類』之外的選項全部抹除──一個不留全都抹除的話,空空就會毫不猶豫、毫無懷疑成為她的最佳夥伴。
  所以花屋才會這麼做。
  她自己人面廣闊,可是當她做出這些事的時候根本不覺得問心有愧。
  「別擔心,空空。我會讓你成為獨當一面的英雄。」
  「……妳對我的友情這麼深,真的總是讓我覺得很感動。」
  空空這麼說道,緩緩站起身來。他已經不再嘗試注意周遭的氣息了。空空在戰鬥方面完全是菜鳥,就算學漫畫那一套也不可能察覺出花屋人在哪裡。
  所以他放棄這種做法。
  不,同時他也把許多物事也『放棄』掉。
  「唉呀,我真的太驚訝了──妳用這種方式對待我,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生氣。到底是為什麼呢。我不記得之前有受過妳多大的恩惠。而且我們以前又是競爭對手,互相較過勁。從這一點來看,我應該老早之前就很討厭妳了。可是為什麼我到現在還是把妳當成朋友?為什麼還相信我們之前的友情不會生變呢?」
  「這個嘛……當然因為我們是真正的好朋友啊。」
  花屋內心雖然覺得有一些不對勁,但她還是這麼回答。雖然空空的眼睛完全在看別的地方,可是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趕緊離開現在的位置。
  「我們一輩子都是朋友喔。」
  「是啊,我們到死都是好朋友。」
  空空點頭說道。不,不光是現在而已。花屋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空空的肯定會讓自己的內心這麼七上八下的。然而她最喜歡的就是這種感覺。
  「劍藤姊死掉的事情是讓我嚇一跳沒錯。可是就像妳說的,我一點都不覺得哀傷,也不覺得生氣……看來好像是這樣。呃,妳剛才是怎麼說的?」
  雖然空空這個問題問得很抽象,可是花屋依然──
  「我說『啊,有一個活人死了』。」
  ──回答得切中要點,這或許也是因為他們之間的友情吧。兩人心領神會、默契十足。花屋認為他們兩人互相了解彼此在想什麼,心有靈犀。
  「對對,就是這句──我的感想完全就和妳說的一樣。然後我現在正在想從今以後要怎麼辦。劍藤姊死了,我又不能跳槽到『絕和』去,逃也逃不了。這時候我還是很冷靜,思考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剛才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
  「咦?啊,抱歉。我剛才沒聽到,可不可以再說一次?」
  「和我一起──」
  「我不要。」
  空空拒絕了朋友的要求。

  7

  「其實那天診斷的時候,我有件事情沒有告訴你,空空小弟。因為那時候我已經決定要把你推薦給地球鏖滅軍了,所以不想多說其他不必要的話,免得讓你這種稀少珍貴的人性產生變化。可是為了讓我剩下的人生不要留下遺憾,雖然現在為時已晚,還是讓我說出來吧。
  這只是我自己想說而已,你不用特別在意。可是未來如果在你逃亡途中,或是在逃亡地點遇到大麻煩的時候,不介意的話就想想我說的話吧。」
  當他們要離開公寓的時候,飢皿木博士說了這句話送給空空。
  「你的人性並不值得稱道。可是如果善加利用的話,這種人性也能成為人類的瑰寶。從過去到現在,像你這類與眾不同的人一直利用他們與眾不同的人性與地球對抗,這就是所有人眾所皆知的人類歷史──到這裡都是我那天告訴過你的事,只是那時候我沒說得很具體。現在我還是秉持這個意見,因為這不是個人意見而是真正的事實。我說那些話雖然多少有點在誘導你,不過事實的確就是事實。然後接下來我要說的就是我的意見、我個人的私見。你聽一聽,忘了也無所謂。空空小弟,你的確可以利用你的人性去拯救人類。」
  空空永遠忘不了那時候飢皿木博士臉上那副難以言喻的笑容。
  「可是其實你不救也無妨。」
  這句話他也牢記在心,沒有忘記。
  所以現在根本也用不著再重新回憶。
  「花屋,時間就在一年後。」
  空空開口說道──自己現在說的話十之八九又偏離主題了,不過管他的。無論在什麼場合用什麼方式聽說,這項情報帶來的衝擊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下一次的『巨聲悲鳴』就在一年之後。」
  「咦?」
  任誰突然聽到這種話,一般都會覺得一頭霧水吧。只會認為這是空空在束手無策之際開始胡說八道。可是這時候對花屋來說,最大的不幸是她的所在位置雖然不是空空的正前方,但還是看得見他的表情。
  兩人是往來已久的知心好友。
  她知道空空有沒有說謊,因為彼此心有靈犀。
  也能看穿空空是不是認真的。
  可是如果把這件事單純視為只是運氣不好,或許又稍微低估了空空少年。因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有可能是少年刻意拒絕『朋友的要求』,讓花屋來到自己面前。
  「前一陣子我和『地球』說過話,那時候『地球』就是這麼說的。特地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就代表『他』不打算搞出一些無關緊要的小規模災害隨便了事吧,至少不會比上次小。也就是說從現在起一年後,人類又會大量減少。不管是我或是妳可能都會死。」
  空空沒有確認花屋有什麼反應。應該說他本來就看不見花屋,所以想看也看不到。不過就像對花屋來說空空是她的朋友一樣,同樣地花屋也是空空的朋友,所以他猜得出花屋聽到這種事的時候會有什麼反應。她一定會大吃一驚,震驚之下渾身僵硬,動彈不得──簡單來說就是什麼反應都做不出來。
  考慮到可能會失敗,空空本想把他和『地球』接觸的事情隱瞞到底,不過遺憾的是現在他能夠打出的籌碼也大概也只剩這個了。
  要讓花屋露出『破綻』,就只能把這件消息公開。不過別說是花屋,換作現在地球上的任何一個人,只要看得出來空空沒有說謊,聽到一年後『巨聲悲鳴』將再次發生這種具體的預告──簡單來說就是死亡預告都會大吃一驚吧。就連空空聽到這項消息都不知該如何是好、聽到這個事實都不知該如何是好。其他人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當然更是無法接受。
  就如空空的預料一樣,花屋瀟的確露出破綻了。短短一瞬間的破綻。
  空空抓住機會──拔腿就跑。
  他利用這一個月內在公寓房間的跑步機鍛鍊的腰腿力量使盡全力狂奔──只不過此時他手上既沒有拿大太刀『破壞丸』,也沒有拿短斧『切斷王』。這是當然的,他可不想拿著那麼重的玩意兒,拖慢自己跑步的速度。
  「空空──!!」
  不消說,空空突然做出這麼大的動作、這麼欠缺隱密性的舉動,花屋當然立即就察覺了。所以假使空空這時候朝著花屋展開不要命的自殺攻擊,最後的下場當然就是被『看不見的劍』砍殺,成為劍下亡魂。
  從花屋毫不猶豫就下手殺害她景仰的飢皿木博士,還有剛才原本打算把劍藤連同空空一同刺死的舉動可以看得出來,花屋的攻擊性與她對某人有沒有好感完全無關。在她的心目中憤怒至上。現在她滿肚子都是『要求被拒』的怒氣,所以此時此刻毫不猶豫就會殺掉空空。
  事後花屋一定會懊悔莫及、悲痛欲絕,痛哭流涕、深自反省──可是現在她會殺死空空,以自身的意志把空空一刀兩斷──但空空其實不是跑向花屋。
  他轉過身,反而像遠離花屋似地跑開了。
  當然這裡要再重申一次,現在的空空無法察覺花屋人在哪裡。既然無法察覺,雖說他『遠離花屋似地跑開』,但也有可能不經意就往花屋衝了過去。
  可是如果花屋真的如空空策劃露出『破綻』的話,那麼她最有可能是站在自己的前面──所以只要往後跑的話,就等於『遠離似地跑開』。
  空空心裡雖然有這點算計,可是到了這種階段已經很難稱為『計畫』了。接下來的步驟不確定因素太多,講白一點就是搏命。
  不是生就是死。
  所以這根本不是計畫,而是賭命。
  以左在存的方式來形容的話,這是一場豪賭。
  現在空空要搏的大賭注比那時候他對付『火球人』的時候更危險──他已經下定決心,也做好心理準備了。所以接下來就只要狂奔。使盡全力、用幾近撕心裂肺的全力狂奔就是。
  已經不能再依靠新手運了。
  「什……等等,空空!」
  就像絕大部分的賭徒在旁人眼裡看起來都像走火入魔一般,這時候的空空在花屋看來也和精神崩潰的瘋子沒兩樣,他的狂奔看起來也和失控沒兩樣。
  到死都是朋友。
  他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嗎?
  想到這裡,花屋不禁慌了起來。
  因為在這個直升機起降場上,往花屋的反方向跑去就意味著去跳樓。或許是為了避免直升機碰撞到發生事故,所以這棟大樓的屋頂上沒有裝設預防墜樓的安全護欄。像他那樣不要命的狂奔就會直接墜樓。從地上二十六樓……不,是二十七樓直接往下墜。
  花屋當然知道。因為兩人是朋友,所以她當然知道。
  她了解少年空空空絕不是那種會尋短的人──了解到不能再深了。所以他說的那句話絕不是那個意思。可是就算知道,花屋還是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他暴衝。
  因為她看得見。
  所以沒辦法裝作看不見。
  「嗚……哇……!你這傻瓜!」
  花屋拋下『看不見的劍』,也忘了自己現在是隱形狀態,立刻拔腿追了上去。當她一把抓住空空右手腕的時候,人幾乎可以說已經在半空中了,幾乎就在空中。花屋認為自己千鈞一髮正好趕上,可是空空卻覺得時機還稍嫌太早了些。他本來希望身體的一半都能撲到大樓外頭去,不過也沒辦法了。
  我既不是逢賭必贏的賭徒,也沒辦法像電視上的英雄人物在天上飛。空空一邊這麼想,同時反手握住花屋抓著自己的手腕
  那天當空空第一次要去打怪人的時候,劍藤曾經提醒他一件事──全身隱形不代表變成幽靈,人家摸得到也抓得住。而且──要是被摸到的話,所在位置就會暴露。就是這回事。趁著花屋被反抓住而有任何反應之前,空空一股腦地使盡全力把她的手用力一扯,就像在跳一場激烈的社交舞般,讓雙方的位置對調。
  雙方的位置對調就代表身子幾乎已經在空中的空空又回到大樓上,反之花屋則被拋到空中。空空的雙腳都浮在距離地面二十七層樓高的半空中,除了這個方式之外他沒辦法拉回自己的身子。
  空空的狂奔與縱身跳躍,全都是以花屋會伸出援手抓住他為前提,要是有個閃失的話就是死路一條。
  如果有人問他為什麼要冒險拿自己的命去賭,空空少年肯定會一臉無事地這麼回答:
  「因為我相信花屋一定會來救我。我知道她不是那種對朋友見死不救的人,她絕不是那種人──你看,事實上我沒看錯人吧。」
  事實上他的確沒看錯人。
  而花屋瀟重視友情的代價就是被拋到半空中。雖然她像被硬生生拖出去似的,和空空交換位置,不過只要緊抓著空空的右手腕不放,她仍有一線生機。可是就算花屋身穿『醜惡怪俠』服裝、就算她輕易就能揮舞那把『看不見的劍』,可是她的手臂仍和一般弱女子一樣纖細。早在一年多前就不再打棒球的纖纖玉手怎禁得起這麼劇烈的運動,不但拉傷了肌肉,而且手肘與肩膀也都同時脫臼。雖然痛起來還不至於像短斧砍斷手臂那麼嚴重,可是怎麼樣都已經抓不住空空的手腕了。
  「咕……嗚……啊啊啊!」
  如果說非凡人會做出非凡事的話,那麼花屋瀟確實有她的過人之處。這名少女並非只靠人脈、偏袒循私與玩弄權力才爬到今日這個地位──她急忙用另一隻沒有脫臼的手攀住大樓的牆緣,才免於墜樓。
  不過這也只能說是垂死掙扎罷了。
  雖然她這麼換手一抓就像是好萊塢電影一樣頗有震撼力,撇開她渾身透明不談的話,看起來倒是精采。可是另一隻手臂在承受全身重量的同時也應聲脫臼,現在她只是憑著一股氣硬抓著牆邊……不,也可以說她只是憑著一股氣掛在牆邊才對。即便這隻手臂沒有脫臼,可是現在不是在拍好萊塢電影,這個姿勢撐不了幾分鐘。即使用兩手攀住,而且兩隻手臂都沒脫臼,至少憑花屋瀟的力氣還是沒辦法自己爬上來。
  要是沒有其他人幫忙拉一把的話──
  她絕對沒救。
  其他人──
  「嗚……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咿、咿咿咿……」
  雖然花屋不及多想就抓住樓緣,證明了她異於常人的能耐以及非凡的素質。可是這麼一來,剛才那陣掩去自己腳步聲的強風現在吹得她搖搖晃晃,讓她陷入一陣飄浮感,宛如身在無重力空間一般,整個人腦袋一片空白。莫名其妙的囈語衝口而出,整個人一片混亂、一片混沌,就連發生什麼事都搞不清楚。可是有件事她很明白,再這樣下去的話必死無疑。絕對死路一條,躲都躲不掉。
  憑自己已經不可能逃出生天了。好痛、好痛、好痛。
  必須找個人幫忙、必須找個人幫忙、必須找個人幫忙、必須找個人幫忙、必須找個人幫忙、必須找個人幫忙。
  「救──」
  花屋使出最後的一點力氣大喊。
  發出宛如悲鳴般淒絕的喊叫聲。
  「救救我,空空!」
  「抱歉,我看不見妳在哪裡,幫不上忙。」
  我看不見妳。
  雖然嘴上這麼說,可是空空少年還是分毫不差地一腳踩在攀住大樓的孱弱手掌上。他一踩就中真的單純只是偶然,可是對花屋來說這個偶然卻是來得毫無天理又不巧。不過就算這下沒踩著也無所謂,空空還可以踩第二下、第三下,愛踩幾次就踩幾次。
  由上往下踩的絕招醜惡怪踢沒有限制使用次數。
  「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次真的就是悲鳴聲了。雖然還是看不見人影,不過空空聽著這聲悲鳴愈來愈小聲、愈來愈遠,知道花屋好像從距離地面二十七層樓的高度上摔下去了。
  高樓的牆壁上自不用說,在下墜途中根本沒有地方可抓。就算有,兩隻手臂都已經脫臼的花屋應該也無可奈何。所以她所能做的就只是發出悲鳴而已。
  不過為了區分現實世界與圖畫書故事中把反派當成非人怪物看待的世界,在此還是用一段對她比較中肯且善意的描寫,來總結中學生軍人花屋瀟的一生吧。
  當花屋攀在大樓牆壁上的時候、墜樓的時候……
  在發出嘶聲悲鳴的時候……
  可能就連在摔成肉泥的那一剎那之前……
  她都不曾怪罪空空。
  「Bye Bye,花屋。我永遠不會忘了妳的。」
  空空本以為說說這種話,或許自己也可以沉浸在哀愁的氣氛當中,可是實際上並沒有。他反倒覺得說了之後心裡看開許多,更容易從記憶中遺忘了。
  「這是我們之間友情的勝利。都是因為妳救了我,我才能戰勝。要是沒有妳幫忙的話,恐怕就贏不了了。」
  空空試著說說看。
  只是嘗試說看看而已。
  這番話說起來真是言如其人,空洞無比。
  空空想把那柄應該掉在這附近的『看不見的劍』撿起來。他覺得很後悔,直到最後還是錯失機會問問花屋她這件道具到底取了什麼有格調的名稱。

  8

  花屋漏墜樓之後,這場戰鬥大致上也已經畫下句點了。雖然還有幾例有的沒的要善後,不過那些都是類似事務處理的問題,對空空來說沒啥重要。比方說包圍這棟大樓的封鎖線,現在作戰計畫的執行者花屋都已經『變成那樣』,也沒必要強行突破了吧。
  雖然空空不曉得從今以後該怎麼辦,不過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就隨它去吧。這就是他現在的心情,如往常一般、比往常更加覺得一切都『無關緊要』。雖然他很驚訝自己竟然是個手刃好友還毫無感覺的人,不過要說不出所料也確實是如此,所以現在驚訝也沒什麼意義了。
  除了殺掉花屋之外,他沒有其他選擇。
  ──空空根本不這麼認為。在他的眼裡,情況沒這麼窘迫。就像花屋所說的、就如同她提出的建議一樣,她和空空這兩位好友搭檔一起繼續對抗地球的選項事實上確實存在。不過前提是這真的是空空最後唯一的選擇──如果花屋當真把空空可選擇的路,減少到『除此之外別無選擇』的程度,他肯定就會如花屋的意了。
  可是花屋犯了一個錯。
  只能說令人驚訝──她竟然不小心忘了把『空空殺掉花屋』的選項給抹去。當然,花屋身上穿著『看不見的衣服』,手上拿著『看不見的劍』。或許對她來說,有這兩件道具就已經等於把這個選項抹去了。可是有一件事不可以忘記──
  空空把那個凶暴的『火球人』徹底打癱的時候,他手上可是連一件像樣的武器都沒有──還有另外一件事也不能忘,那就是對他來說就算對手是友人、是好友也沒有任何意義。
  這是花屋瀟的人為失誤。
  粗心大意的失誤。
  她不小心忘了這些事,然後不小心就這樣死了。
  選擇不只一個──以殺不殺花屋這個主題來說,選擇不只一個。空空當然認為自己做了最佳的抉擇。
  劍藤犬个已經被殺了。對空空來說,劍藤一死他投靠絕對和平聯盟的理由也沒了。再說絕對和平同盟打從一開始就無意收留他們。那要他獨自一個人繼續逃亡嗎?這根本就是自殺。空空沒有能力獨自生活,絕對沒辦法。既然這樣就只好像花屋所說的一樣,回到地球鏖滅軍去了。看來自己目前只能在那裡才能活下去。
  所以這一點他已經『放棄』了。
  可是對空空來說,就在他放棄逃離地球鏖滅軍的同時,很自然地萌生出另一個念頭,那就是『自己回到軍隊,反之把花屋趕出去』。而且他輕而易舉就想到如何把花屋趕走。雖然這個賭注很危險,是一場豪睹,可是既然要做就只能趁現在。
  就算空空回到軍隊,只要像花屋這種個性奇特的人還坐在他頭上一天,同樣的事情就只會一再發生──同樣的悲劇只會持續下去。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趁現在動手了。
  現在沒有任何目擊者,沒有人可以證明這棟屋頂上到底發生過什麼事,空空可以隨自己的意思說明狀況。不趁這個機會把花屋踢出軍隊更待何時?
  把她踢出去、把她踢下去。
  就如字面所形容,把她踢下去的機會。
  ……花屋最大的失敗,應該還是她念及友情而出手想要救空空一把。不過失敗的前提在於她選擇在這個有『場外出局』的直升機起降場和空空他們對決。
  或許花屋也很清楚自己的作為有失公允,所以才會透過絕對和平聯盟指示空空他們到這個不會有目擊者的『高處』當作會合地點。誰知這個決定卻反而害了她。
  ──就像這樣,類似的解釋要多少有多少。
  事後諸葛誰都可以當,或者也可以說旁觀者清。
  空空打贏的原因以及動機說不定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花屋的敗因與死因也可能另有其他理由,搞不好空空是為了替劍藤報仇雪恨才會殺害花屋的。當然空空本人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可是旁人要如何解釋就是他們的自由了。如果旁人要誤解成空空毫不留情把花屋踢下樓,或許是為了拯救她擺脫種種罪惡罄竹難書的一生,那也是他們的自由。
  總之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或者說老早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不過如此而已。
  「……嗯?」
  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只不過是獎勵關卡而已。
  空空從大樓探出身子,凝目想要確認現在能不能看見墜落在地面上的花屋(那套服裝沒有防禦功能,要是墜地撞壞的話,應該就可以看見花屋。可是這麼遠的距離很難看清楚)。這時候他發覺好像有人在叫他,所以回過頭來。
  可是根本沒有人。
  有的就只有倒在地上的劍藤而已,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
  「劍藤姊……?」
  一般人來說都會認為這是自己多心聽錯,可是空空卻認為是劍藤在叫他,跑到劍藤身旁。他心中還帶著一絲希望,說不定劍藤還有氣。
  空空的希望沒錯,劍藤確實還有呼吸──不過只是還沒斷氣而已,被刺穿的心臟仍然還是開了一個洞。就算撇開心臟的致命傷不談,她也已經失血過多了。
  空空到劍藤身旁把她的身子抱起來,到頭來卻好像專程跑來確認這些事實似的。
  她已經沒辦法說話,也開不了口了。
  可是剛才叫空空名字的人確實就是劍藤。
  「空空……小弟。」
  「咦……?」
  聽到這抹聲音,聽到這原本應該根本聽不到的聲音讓空空莫名其妙。
  劍藤的嘴脣根本沒有動,就連她到底有沒有意識都很難說──可是空空卻聽到她的聲音,當然會覺得疑惑。
  「你打贏了耶,好厲害喔。你把『火球人』、『戀愛諮詢』與『蒟篛』都打倒了……真的很了不起,空空小弟。你現在應該是整個地球鏖滅軍中最強的人了。」
  劍藤的聲音就像這樣傳進空空的耳裡。
  「你真的是大英雄呢。」
  「……不,可是……我打倒的都是自己人……」
  空空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聽得到劍藤的聲音,就這樣不明就裡地回答了。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不去思考原因,直接回答劍藤的人恐怕也只有空空了。
  「空空小弟,你說你和地球說過話是真的嗎?說什麼下次的『巨聲悲鳴』就在一年後……」
  「別當真啦……那當然是騙人的啊,當然是我胡謅的。就算是真的,這次由劍藤姊妳來阻止『巨聲悲鳴』發生就好了。」
  「是啊……嗯,你說得沒錯。」
  「花屋也已經死了,我們一起回軍隊裡去吧。他們一定可以醫好妳這隻手臂。過不久妳就可以重回戰場。我們兩個人一起打倒地球吧。」
  「可是『茶餘閒話』還在軍隊裡,我已經把心底話都說出來了,他一定很生氣。」
  「沒事的。如果他有什麼意見的話,我就殺了他。」
  「哈哈,空空小弟真的很可靠耶。」
  現在這個情況當然不是奇蹟發生。
  以機率來說或許的確等同於奇蹟,可是在空空空的故事當中,面臨悲劇性的死亡場景、在蒙主寵照的最後一瞬間絕不會有什麼心靈相通的事情發生。上天只會賜給他悲劇,絕不會賜予他奇蹟。
  這是一種必然。換一個說法,這是過去劍藤犬个飼養的那個少女左在存所留下的遺產。這是她的遺物、也就是空空繼承的那只項圈『共鳴環』的效果。
  當空空在花屋面前作勢要跳樓的時候,花屋抓住的是他的右手腕──而空空也是把『共鳴環』綁在右手腕上。因為被花屋用力一扯、空空自己也拉了一下的關係,使得過去配給那隻『小狗』的項圈開關啟動了。
  或許也可以當成不小心啟動了。
  就像抱著『破壞丸』睡覺有可能誤觸一樣,要是這樣粗手粗腳的話,當然也會誤觸動『共鳴環』──如果『共鳴環』的性能不同於現在,說不定空空的賭局就會陰溝裡翻船。
  幸好『共鳴環』既不是戰鬥武器,也不是什麼自爆裝置。那套設備正適合原本是『小狗』的左在存使用。
  從前市面上曾經賣過一種可以把狗吠聲翻譯成人類語言的機械──簡單來說『共鳴環』的作用就是與那種機械相反。『共鳴環』其實是翻譯機械,把它當成項圈裝在脖子上然後啟動,就可以感應到周遭人心的感情。
  簡易型的精神感應裝置。
  這或許是在存與劍藤搭檔時不可或缺的道具──溝通道具,特別是要和手持『破壞丸』的劍藤搭檔,更少不得這件道具。因為劍藤不是那種會對『小狗』說話的人。
  所以這也難怪。
  這也難怪雖然在存被當成狗來養,可是對劍藤仍然抱有好感──那是因為她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到劍藤對自己的愛。
  還有另一件空空一直覺得很不解的事情,說穿了也是理所當然的。那就是為什麼在存要邀他一起逃亡、要把自己的性命賭在他身上──這是因為空空的心情、空空的人性她都感受得到。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說不定在存真正的目的是想幫助空空逃走也說不定,可是卻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假如空空之前從某人的口中聽說過『共鳴環』的功能,他在逃亡途中當然會啟動這項功能,說不定有機會事先察覺花屋逼近。花屋接近他們的時候不假思索就逼殺過來,從這一點來看,想必她也不知道『共鳴環』的功能是什麼吧。
  如果照那樣發展下去的話,說不定劍藤就不會死了。
  可是這也代表最後他們還能像這樣對話,本來已經算是天大的運氣了──只要想想劍藤對空空的那些所作所為。
  「對不起喔,空空小弟。」
  因為劍藤本來根本沒有機會像這樣對空空道歉。
  「殺了你的家人,我覺得很抱歉。是我錯了。」
  這麼一股感情透過空空右手上的項圈傳進他的心裡。與其這是劍藤的道歉,其實更像是她的悲鳴。她的歉疚就像是悲鳴聲般直接又赤裸裸地傳達給空空。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劍藤就像當初聽到『巨聲悲鳴』的空空一樣,一次又一次不斷道歉。
  這時候大可指責她幹出那種暴行哪還有臉、哪還有膽子道歉,到底還有沒有常識,竟然還來求人家原諒。也可以說她在人生的最後一刻只想讓自己擺脫罪惡感而已。或許劍藤的道歉就是出自於這種『人性化』的心情。
  如果排除所有情感式的描寫,繼續用這種冷漠的眼光去看待的話,劍藤接下來的感情──傳到空空心中的感情才真是厚顏無恥。
  「空空小弟,你殺了我好不好?」
  劍藤的肉體已經放棄求生,就算放著不管,再過幾十秒鐘她就會沒命,以再也無可挽救的形式結束生命。
  劍藤自己很清楚,而空空也明白。可是她還是開口拜託空空。
  「我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不想因為別人誣陷、因為這種冤罪而被殺死。反正都是一死,我希望能死在空空小弟你的手裡、希望死在你的復仇之下。」
  「我明白了。」
  空空回答地非常爽快,這麼頷首說道。
  劍藤不曉得空空心裡是怎麼想才答應的。雖然她的感情會傳達給空空,可是空空的感情並不會傳達到她心裡──可是看到空空答應地這麼乾脆,劍藤露出無聲的微笑。
  或許是因為光影變化,她看起來就像在微笑一樣。
  因為已經沒有時間去拔大太刀、拿出短斧或是找那把無形之劍,空空伸出自己的雙手,繞住劍藤的脖子。
  要是不快點殺掉她的話,她就要死了。
  好細的脖子,而且好軟。
  空空第一次實際感覺到原來女性的身體是這麼地柔軟。
  「非常謝謝妳,劍藤姊。」
  空空這時候才終於開口向劍藤道謝。
  這句謝謝是為了感謝劍藤在這一個月無微不至的照料嗎?還是感謝她在人生最後一刻讓空空有機會為家人報仇?就連空空自己都搞不清楚。
  他只是自然而然地說出這句話而已。
  事後或許他還是會像之前殺掉其他仇敵的時候一樣,一點感覺也沒有。空空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可是他還是對劍藤道了謝。
  就算天變暗了、變冷了;就算人不動了、變涼了,空空還是沒有放開劍藤。
  當劍藤抱著空空睡覺的時候,空空終究還是沒能回抱住她。唯有這件事他怎麼樣也辦不到。
  可是現在他的雙臂微微使力,輕柔的動作彷彿生怕弄傷了劍藤,可是又熱情激昂。
  少年就這樣抱著少女、箍著少女,過了良久良久……


  後記

  這世上其實有很多事情雖然不正確,可是因為有其原因背景,所以大家都當作是正確的。這類事情比我們想像中更多,而且大多數要是現在指它不正確,反而會讓眾人無所適從。打個比方,既然電子是從負極流向正極,那麼電流也應該視為從負極流向正極才對。可是因為打一開始就定義電流從正極流向負極,所以到現在學校也還是繼續這麼教學生。或是有一種比喻說『如豺狼一般』,可是豺狼其實也常常自己狩獵。又或是在這個科學鼎盛的世界中早已經證明占卜只是胡猜一氣而已,可是晨間電視節目還是在繼續報導『今天的運勢』,諸如此類。這些事情和個人主義或主張無關,有時候人們甚至也不認為是『正確』的,而是覺得『雖然不正確,但這一點不便也無傷大雅,所以就這樣流傳下來』。我認為這類事情很多,族繁不及備載。如果是在小說之類的故事創作中,像這種足以顛覆整個世界──或者退一步形容──顛覆整個世界觀的『真相』的確是很刺激,也算得上是某種趣味。可是從現實問題來看,要是有個人告訴大家『歹勢,雖然現在說有點太晚,可是那件事其實是各位搞錯了,真相其實如此如此』,眾人想必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會認為事到如今何必再提。要把自己的第一印象,或者說打一開始認為是『正確』的事物放棄掉,不管對大人還是小孩都需要相當的勇氣。而我認為重點可能也不在於有沒有勇氣,而是因為這麼做非常『累人』又很麻煩。好吧,拉拉雜雜說這麼一大堆,總之我覺得世事大都是人們『姑且視之如此』,沒有一件事情是『真是如此』。或許總有一天會出現某個人,告訴大家『你們原本所相信的一切都是錯的,其實是這樣這樣』,屆時不曉得大家是否還能忍住不發出悲鳴。
  這本書是某個少年的冒險傳記,同時也是他成就自我正義的英雄傳說。這是一個叫做空空空的十三歲少年對抗邪惡的故事。他姑且為了人們認為是『正義』的物事犧牲、姑且與人們認為是『邪惡』的物事對抗,然後姑且試圖保護『他該保護的人類』。而這就是關於空空空少年開始與終結的故事。雖然這是我過去的創作中最長篇的小說,可是說實話,我還滿想繼續寫下去的。與其說想繼續寫下去,其實是我想繼續看空空小弟的奮鬥。身為一名文字創作者,以前我也寫過許許多多主人公,可是像空空小弟這種類型的主角又和過去寫過的主角完全不同。也因為這樣,『西尾維新創作史上最大長篇』這句宣傳語句其實根本不需要,因為這就是專屬於空洞少年空空空的故事『悲鳴傳』。
  光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想要創作出一千多張稿紙的小說根本是天方夜譚,而這部小說能夠問世也是因為有我身邊眾人一無反顧、兩肋插刀的支持。因此我要感謝講談社文藝圖書第三出版部,另外也要向讀完這套長篇故事的讀者您致上最深的謝意。

  西尾維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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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

10000
xiaoyua 王爵
物语系列是不是跟凉宫那种意思了。。。。。。。

4 年前 0 回復

a1356758977 伯爵
男主名字真是厉害啊!感谢楼主翻译!!!

4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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