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莉6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 (下)[壁井ユカコ][台/简][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24 10:1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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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莉6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 (下)
  作者:壁井ユカコ
  插图:田上俊介
  译者:刘珮瑄

  琦莉、哈维和收音机下士为了寻找贝亚托莉克丝的下落,来到正在举行殖民祭的西贝里。一行人借宿在歌舞团的营地里,但只有哈维独自出门寻找贝亚托莉克丝的下落。琦莉则是每天留在营地,平时和小女孩娜娜一块儿玩耍,或是帮团员们洗衣服,偶尔还会遇见拥有特异能力的人,在这段期间,某人从强盗手里将她救出,琦莉瞒着哈维和下士,下定决心要去那个人的家中一探究竟,于是一一!?
  人气系列小说即将出现全新的发展。『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完结篇,过去与现实交错的下集登场!卷末还特别收录短篇漫画喔!












  壁井ユカコ
  父亲出身于冲绳,母亲来自北海道,自己则是在信州长大,现居东京。是个依赖超商,饮食生活不正常的人。写作与爱犬占了每日生活的九成。现在最想告诉爱犬:拜托不要在七点时跳上清晨六点才上床的主人棉被上,并不断踩踏直到吵醒主人为止。

  插画:田上俊介
  平时的思考能力为30%左右。常常跌倒、常常撞到头,尤其老是踩空自家楼梯……现在记录仍在更新中。第9届电击插画大赏<大赏>得奖者。

  【Kadokawa Fantanstic Novels
  琦莉
  1
死者沉眠于荒野

  2
砂上的白色航迹

  3
前往惑星的囚犯们

  4
深渊畔的长夜

  5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上)

  6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下)


  琦莉5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 (上)
  那座熟悉的单杠下
  第一话 消失于杂讯的梦
  第二话 从车厢壁中望着你
  第三话 真正的不死人
  中场休息 某一天,强风吹拂而过的回廊
  第四话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永无止境的黑夜迷宫
  Episode.1 Joachim
  Episode.2 Neverland-

  琦莉6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 (下)
  第四话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永无止境的黑夜迷宫
  Episode.3 Neverland-
  Episode.4 Epharm
  第五话 草草结束的梦
  某一天,砂坑上的闪耀光芒
  <漫画>请向玻璃另一端的他问好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24 09:43 编辑


  第四话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永无止境的黑夜迷宫
  Episode.3 Neverland-

  听说你母亲刚才过世了。

  我突然想起一句不知是谁告诉我的话。对方说:如果当时复活后仍记得自己的父母,应该会想回家吧。
  或许是受到克理福多夫的影响,这几天突然发现自己在回想以前的事。如果复活是指真正的第一次——也就是一开始变成不死人时,那么应该几乎不会留下什么关于复活前的记忆(虽然这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之后自己也历经了好几次死亡又复活,但当时并没有发生丧失记忆的状况。可能是因为「核」被取出的状态几近于昏迷状态)。即使如此,我现在仍认真地试着动脑思考有关生前的记忆。虽然仅记得一些片段,但在记忆底层突然有了连自己都感到讶异的新发现。感觉就像是找到一本尘封在地下室几十年的旧书,翻开一看才发现装订已经脱落,顺序也凌乱不堪。
  即使如此,在重新捡拾起的书页中,却完全没有看到和父母直接相关的回忆。不过记得有人对我说「听说你母亲刚才过世了」。由此可知,至少母亲是在自己死前就已经过世的。所以回家这个选项对我来说,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不禁感到有些扫兴。
  虽然不记得自己当时几岁,不过这个消息应该是小时候在学校听到的(这又让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不知自己是否有上过学?但是一般小孩应该会去上学)。从可能的状况分析,当时母亲应该已经住院了吧?
  听说你母亲刚才过世了。
  忘了是导师还是谁,用充满同情的口吻告知我这个消息时,究竟自己有何反应?这些都已经不复记忆。但我觉得自己可能没有任何反应。
  对于当时的情形,我的印象很模糊,脑海里无法浮现任何影像。但只有一个画面莫名清晰,那就是在楼梯的转角平台压低声音哭泣的自己。那应该是听到噩耗的同一天。只不过留在记忆里的影像已经褪色。那一天一如往常,放学后空荡荡的学校里只剩下我一人……我好像就是这样一个小孩,真的很像现在的我,自己也不禁芜尔。
  殖民祭还剩最后两天,现在已经是第八天晚上。哈维一边盘算着后天离开西贝里,一边往营地走。站在灯光下的娜娜看到他便跑了过来。
  「哈比,你回……」
  娜娜在他眼前跌了一跤,整个人趴在地上,挂在脖子下的收音机变成了她的垫子。收音机大叫:『好痛!』(怎么可能会痛)
  幸好娜娜马上站了起来,看来应该没有大碍。但她磨破皮的双膝慢慢渗出血。「哎唷……」哈维叹着气走过去。愣在原地不动的娜娜毫无反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哈维走过去把她抱了起来,接着她紧紧搂住哈维的脖子。
  「呜……哇——」
  这才想到似地放声大哭。
  「现在才哭!
  令人怀疑小孩子是不是都会算好时间才哭。对于耳边的哭喊声哈维只是稍稍别过头去,「琦莉呢?」他将视线落到夹在娜娜和自己之间的收音机上,收音机发出不满的噪声代替回答。看来今天琦莉好像也扔下收音机独自出门了。
  「娜娜,怎么了?
  可能是听到娜娜的哭声,她的母亲从拖车那头跑了过来,于是哈维打住和收音机的对话。「她在那里摔倒了。」、「哎呀!对不起,每次都麻烦你。」哈维把不停哭闹的娜娜交给她母亲,然后从娜娜的脖子上取下收音机,同时也顺便试着打听消息:
  「琦莉不在吗?
  「嗯,傍晚时我和她擦身而过,她正要出去。」
  「谢谢……」
  她到底在搞什么……哈维的道谢中掺杂着叹息。当他想要离开时……
  「她去找那个男的啦!
  哈维往发出声音的方向一看,收拾好牌桌的五、六个团员刚好从旁边经过。「听说上次救她的那个路人还对她比较好,像你这么冷漠,可能已经被她换掉了吧?」、「别说了,他真的很恐怖……」瑞特仍然皮笑肉不笑地说,在他斜后方的贝尔福特则脸色发白地低喃着。
  在哈维尚未反驳前,收音机突然发出声音:『笨蛋!怎么可能!』哈维把手背到身后踹了它一脚,让它闭嘴(你干嘛开口说话啊!),但自己刚才想要说什么却忘得一干二净。
  「嗯。」
  他只回答这样。
  「『嗯』?就这样而已?」瑞特似乎很失望的复诵着。
  「那又不是我能干涉的。」
  哈维以「你最好给我适可而止」的心情吐出这句话,然后立刻迈步离去。

  哈维在后方的给水站喝水,顺便把头伸到水龙头下洗脸。他想一个人静一静,幸好给水站没有人。但收音机却趁着四下无人毫不客气地继续抱怨,哈维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都是因为你这家伙做事不干脆,才让琦莉最近变得很奇怪!你应该负起责任,仔细问问她去了哪里、做些什么吧?
  「怎么就连下士也……」难道他把刚才瑞特说的话当真了?「就算我问她,她也不会说,我也没有办法。管他的,随她去啦!
  『你是说真的吗?
  「我跟她说过,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要跟我说,既然她不愿意说,那我也不想再问东问西了。那家伙已经不是小孩了,也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吧!
  『哼!看你说得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你这家伙只不过是怕惹毛琦莉,所以才不敢对她说重话而已吧?
  被这么一说,哈维也一时为之语塞。他一动也不动地让不断外流的自来水冲着自己的后脑杓。「……啰嗦!」将一半怒气迁怒在水龙头上,他用力旋紧水龙头后拾起头,形成和挂在眼前水管上的收音机正面对峙的状态。尽管从浏海滴下来的水滴让他皱起眉头,但他仍旧瞇起眼睛瞪着收音机。
  「不要全都怪我,我才没有错,是你自己嫉妒吧!因为最近你常被扔下。」
  『什……』
  虽然哈维只是随口反驳,但似乎正中收音机的要害,发出一声短噪声后,这次换收音机说不出话。
  哈维不悦地瞪着收音机的喇叭正中央。算了,双方扯平。于是他叹了口气后就移开视线。其实他之所以不喜欢干涉别人,是因为不想让别人干涉自己,再说从昨晚琦莉说话的口气看来,她已经发现自己伤口难以痊愈的事情了,因此自己才稍稍乱了阵脚,趁着贝尔福特出现时赶紧结束谈话,而没有问她去了哪里。
  虽然他也知道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但没想到会这么早就东窗事发。他试着列举自己的过错,看看是否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不过最近他只记得被琦莉数落撞到招牌的伤口……
  「……哎呀,烦死了!
  他突然觉得很麻烦,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拉起连帽外套的帽子,随便擦了擦脸和头,暂时放空呈混乱状态的头脑。他听见跑过来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正好从拖车角落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哈维先生。」
  「……又是你?
  贝尔福特不知不觉加上称谓称呼哈维。斜眼瞪视他的哈维眉头一蹙,面无血色冲过来的贝尔福特便畏怯地缩起身体(哈维不觉得自己凶,但却莫名让对方感到恐惧),不过立刻鼓足勇气开口说:
  「团长叫你过去。」
  「什么事?
  「总之快一点!
  他几乎是用捶胸顿足的气势说话。哈维惊讶的望了一眼收音机后,就将绑在水管上的吊绳松开。这时贝尔福特似乎已经等不及似的转身就跑。哈维沿着拖车侧壁小跑步跟在贝尔福特的身后,接着弯过转角来到前方,便看见团员们三三两两聚集在拖车前的广场上。
  他盯着广场那一头看,霎时反射性地停下脚步。那里停放着一辆与夜晚的漆黑融为一体的黑色烤漆小型卡车,车头灯仍亮着。载货台的四周有两、三名身穿白色神官服的士兵。
  (教会兵……他们来做什么?
  贝尔福特跑了过去,而正与其中一名士兵交谈的席曼转过头来。
  「哈维,没关系,过来!
  席曼应该了解哈维不愿意接近教会兵的理由,但却用命令般的口气强迫他。哈维警戒着慢慢靠近,正和席曼说话的士兵看着哈维的脸(正确的说,应该是右眼的保护贴布)轻轻挑起眉毛。
  「啊,是你?
  不知为何,教会兵总是理所当然地给人高高在上的印象,但说话的口气却不会让人感到特别有敌意。自己是否曾经看过这个人?他搜寻着记忆,终于在被归类为非常不重要的记忆中找到了那张脸。这个男人好像是他刚到西贝里那天,在车站碰到的教会兵小队长。
  他对席曼投以询问的眼神。
  「哈维,你今天为什么没有和琦莉在一起?
  结果席曼却不明就里地以严肃口吻反问他。「什么为什么?我和她又没有……」哈维露出非常厌恶的表情。搞什么嘛!从刚才开始大家就莫名其妙地联合起来数落自己。
  席曼不高兴地叹了口气,停顿半晌说:「你们不必都留在这里,不用担心,快回去!」然后驱离了聚集在广场上的团员们。等人减少了一部分后,又重新望向哈维。
  「西贝里不像东边或南边的郊区那样淳朴,晚上女孩子一个人徘徊在商业区有多危险,你应该不会不了解吧?
  「你到底要说什么?
  「琦莉今天去商业区了吧?
  「……」现在才知道这件事的他并没有回答,席曼则压低声调继续教训他:
  「她只有你一个朋友吧?你应该负起责任把她看好!
  「你到底要说什么?」哈维蹙起眉头,又再重复一次刚才的问题。被莫名其妙地说教,已经让他显得不耐烦。其实有一半也是在对收音机抗议。「我必须要了解琦莉的所有行动吗?我又不是那家伙的监护人……」
  话还没说完,突然从右边飞来一拳。一方面是自己毫无防备,另一方面明明是惯用右手的团长故意打出左拳,攻击他右眼的死角。因此等他回过神时,拳头已经落在他的右脸颊上,使他顺势飞了出去。还来不及思考的他,赶紧反射性地用左手撑地,才不至于跌倒,被扔出去的收音机则掉落到地面上。
  「……啊……」
  比起脸上的痛楚和想要反抗的心,哈维更讶异自己居然挨打。就在臀部快要跌坐在地时,他目瞪口呆地抬起头。席曼甩了甩左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撇过头去。
  「贝尔福特,你来帮忙搬东西,把这个搬到我的卡车上。」
  「是、是的。」
  留在那里的贝尔福特吓得跳起来,他以斜眼窥视着哈维,随后绕到教会兵卡车的载货台。他向载货台上的士兵道过谢,接着抱起一个用毛毯包裹、像是大型行李的物体后便立刻下车。
  越过站在前方的席曼肩头,他看见少女的头虚弱无力地靠在贝尔福特的手臂上,以及她那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
  ……只是这样看着,头脑就呈现一片空白。
  被殴打时他的思绪回路就已经停止,难以再启动。失去站起来的机会后,他就这么跌坐在地,几乎毫无反应地目送着被抱走的少女。即使看见她脸颊上的擦伤以及从毛毯缝隙间露出的凌乱衣衫,当下也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视觉接收这个影像罢了。
  脑部的齿轮终于慢慢开始转动,不过仍有一、两处脱轨。
  首先他很感谢席曼。
  如果不是席曼适时的一拳,他可能会当场杀人。

  ※

  游乐园的夜间巡警发现倒在天桥下的少女后,就立即通报了教会兵,刚好负责处理这起案件的小队长认得琦莉的脸,做了急救处置后,就把人送了过来。席曼等人在远处交谈,透过他们的对话让哈维大致了解情况。不过,就在他用舌头滚动着脱落的臼齿碎片时,大部分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也因为臼齿割破了舌头血流不止,从刚才开始嘴里就弥漫着一股苦涩的铁锈味。
  车顶的电灯本来就照不远,杂乱无章地堆放着行李的载货台就这么笼罩在昏暗的灯光下。席曼利用团长的特权,只在自己所住的卡车内钉着一张简单的床。哈维跪在床边,近距离看着少女熟睡时的脸庞。虽然周围有泛黄的灯光照亮着,然而她那张净是擦伤的脸颊却格外苍白。哈维突然感到一股不安,他用左手摸了摸少女的额头,温度虽低,但确认少女仍有体温后便松了口气。
  是谁发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是谁干的?
  哈维低着头喃喃念道。他只用眼角余光就看见坐在载货台入口处说话的两个人——席曼和教会兵的小队长正转过头来看着他。小队长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们发现时凶手早就逃跑了,应该是商业区的那些混混吧?
  「喔?商业区的……」
  「喂!!
  哈维只是不带感情地响应着,但这个反应显得有些不适宜。就算他没有说要采取什么行动,但席曼率先表现出不满:
  「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不准想要去找那些家伙,你给我乖乖陪着琦莉。」
  哈维低下头没有回答,然后轻轻拨开披在少女脸颊上的头发。他一凑近脸就闻到消毒药水的味道。「对不起……」他把额头靠过去,在口中喃喃念道。
  就在这时,他觉得有些奇怪。
  哈维就这样一动也不动,过了几秒钟后才突然抬起头。他再次凝视那个闭上眼睛看起来像是沉睡中的少女脸庞。
  「……琦莉……?
  对他的呼唤没有响应是理所当然的,但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哈维……』放在枕边的收音机发出只有哈维听得见的声音低喃道,像是要与收音机确认似的,他斜眼看了收音机一眼后,更让他确定问题在哪里。
  琦莉不在这里——




  哈维意识到门口的那两个人打完招呼后,似乎站了起来。
  「哈维。」
  被席曼这么一叫,他这才把视线转向那边。小队长早已迈开步伐离开卡车,席曼则站在入口前扬起下巴,好像是叫他过来一下。
  他立刻站了起来,但头却应声撞上低矮的车顶,他毫无反应地想直接离开床边时,仿佛这才想起似的,再次轻轻蹲下抓起收音机的吊绳。他拿着收音机走下载货台,在外面等待的席曼对小队长的神官服背影使了个眼色低声道:
  「幸好那个大人还算通情达理,我送他回去算是答谢人家,这里交给你没问题吗?
  「喔,多谢……」
  话说到一半时,积在嘴里的血卡住了哈维的喉咙,本来打算向席曼道谢的话也没能说出口。随着咳嗽声响起,他把血块和臼齿碎片吐到地上。席曼低头一看,似乎感到有点过意不去,表情也渐渐缓和下来。
  「不好意思。」
  「没关系。」
  哈维摇摇头,用大衣的袖子擦了擦嘴角。
  「你的手才惨吧!揍得那么用力。」
  「哈哈哈!不用在意,我从以前就一直想要揍揍看不死人。」席曼摸着左拳,故意笑着这么说。他虽然嘴里说不好意思,但其实心里似乎并不那么想。唉!算了。
  「太好了,你还能说话,就代表神智还很清楚吧?
  「嗯……没问题。」
  被席曼这么一说,哈维这才发现,他居然还能正常应答。头脑清楚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不要紧。」
  他又重新回答一次。由于席曼今天并没有穿着兔子玩偶装,他伸出正常人的手胡乱搓揉哈维的头发后立刻收回,哈维摇摇头抬起视线时,席曼已经转身离去。送琦莉回来的那辆卡车仍停在广场的那一头。
  传来几道开关门的声音后,卡车的车头灯就改变行进方向,伴随着轮胎压挤路面的声音,以及石化燃料的吵杂引擎声往营地出口驶去。哈维目送着卡车离去,不久后卡车声音立刻融入黑夜里,逐渐听不见,营地夜晚才又恢复了平日有点吵闹的气氛。但不知为何,只有席曼的营地弥漫着一股拘谨的气息,但其它表演团应该仍一如往常地度过夜晚。
  此时,彷佛要破坏这股平静似的,哈维左手提着的收音机喇叭发出了刺耳的噪声。
  『……是谁干的……俺绝不饶他,一定要把他杀了……』
  「下士。」
  哈维小声地制止,但噪声却反而越来越大声,随着吼叫般的喘息,从喇叭吐出的黑色噪声粒子逐渐形成一张怒气冲冲的士兵脸庞。
  「下士,冷静点。」
  哈维叹着气再次说道。『你这家伙没资格说俺!』随着喇叭的咆哮,由噪声形成的士兵猛然张大嘴巴。
  『俺不是跟你说要问清楚吗?全都是你的优柔寡断害的!
  「我知道我错了。」
  『那你怎么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要唠唠叨叨了,冷静点!
  哈维突然大声怒吼,同时一拳打在旁边的卡车车厢上,顿时发出了巨大声响,使得车身也跟着震动。下一秒钟,被甩出去的收音机外壳撞到了车厢壁,噪声体像虫子散开般一哄而散。
  噪音顿时中断,四周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哈维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把拳头抵在车厢上。
  「你冷静下来了吗?
  哈维低声说道。
  『……嗯。』
  同样压低声调的收音机回答。哈维这才慢慢把拳头从车厢上拿开,将手放下来。身旁的车壳严重凹陷,烤漆也大量剥落,但这本来就是一辆旧车,只要不说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收音机的烤漆也剥落了一些,几乎和破铜烂铁没两样。
  若是平常,就算是吓得跳起来也好,但现在躺在载货台上的少女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这可以说是幸运吗?
  哈维放低后的左手开始感到些许刺痛。可能骨头已经裂开了,但他并没有切断痛觉,就这么置之不理。
  「我要去找琦莉,你留在这里。」
  『你说什么?俺当然也要——』
  「必须有人留在这里顾着她,我只能拜托你了。」
  哈维静静地训斥再度显得激动不已的收音机,不久后收音机也不再予以反驳。
  哈维的左手仍感到强烈的刺痛,但他却用力握拳使得疼痛越来越剧烈,不过这也让他的思绪回路变得更清晰。可能连他自己都感到很意外,现在居然能那么冷静地思考事情。
  一定要冷静——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搞不好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思考如何杀了未曾谋面的人。

  ※

  琦莉在她祖母过世的那年春天进入寄宿学校就读,当时她才八岁。在那之前她只有每周去上两、三次教会的儿童教室,并没有正式上过学。在这种情况下她突然被编入三年级,再加上可能因为她的个性突然变得很内向,当然也渐渐地交不到朋友了。
  她在走廊上边走边打发时间,当时的情形自然而然浮上心头。
  当时由于琦莉的个子比一般人矮,所以就算她踮起脚也构不到走廊的置物柜上层、窗户的锁和布告栏的公告。但现在走在和当时差不多年级的教室走廊上,所有东西最高也只到她的胸部左右,而且轻而易举就能构到。
  琦莉才刚来到这间学校不久,照理说应该对这里没有任何回忆,然而不知为何,这间学校却散发出令她怀念的气息。狭长的走廊、布满灰尘的天花板电灯、马口铁材质的置物柜、贴着破烂公告的布告栏——虽然全都已经褪色,但仍可看出这些物品被小心翼翼地使用了多年,这柔和的画面与窗外蔓延的砂色天空融为一体。
  刚才琦莉在保健室接受伤口消毒时,听到了一些关于这条废墟街道和这间学校的事(其实只听到一些……那个红发少年和她想象的一样,不太喜欢说明事情)。街头战白热化后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被疏散,现在留在这间学校里的小孩不到十人,全都是失去双亲的孩子。这间学校已经没有任何老师,只剩下小孩子。
  目前琦莉的所在地一定是南西贝里。但就她所知,南西贝里的战争在很久以前就已结束,主题乐园应该就是建在那条现在成了废墟的街道上。
  (我现在可能已经变成灵体了……吧……)
  倒在地上的另一个自己看起来不像已经死亡。当时情况混乱再加上她立刻拔腿就逃,所以并没有仔细观察。但感觉自己又不像废墟那些明显看得出早已死亡多时的士兵尸体。灵魂出窍的现象——听了贝尔福特的故事后,她心想:搞不好自己也有这个本事。她猜测自己可能是无意识地灵魂出窍,同时她心里也抱着些许期待,希望事情如同她所想的一样。
  不过即使如此,那么这个空间又是什么?
  琦莉的手滑过走廊的窗框,窗扇摸起来真的好冰。毕竟这里也只能用一般方式替她处理伤口,当消毒药水渗入伤口后,她稍稍喊了一下。
  目前琦莉只知道这里似乎是过去战争时代的街道,但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迷失在什么样的空间里,就连回去的方法以及是否回得去也都一无所知。
  (……我好想回去……哈维……)
  琦极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微微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走过走廊。她发现十六岁的自己站在低年级教室外的走廊上,反而显得体型过于高大。虽然怀旧的气氛越来越浓厚,但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外来者,无所适从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还没好啊?
  「再一下下。」
  从走廊那一头传来喧哗的说话声。另外牛奶般的温热香气也渐渐飘了过来。琦莉抬头一看,前方有一扇比一般教室门稍微宽敞的拉门。拉门上挂着一块牌子,绿色牌子上用白色墨水写着「伙房」两字。
  琦莉经过拉门前,从走廊上敞开的窗户偷偷往内窥看。
  「哇!今天有放牛奶。」
  「那是给客人喝的。」
  「别碍手碍脚的,要待在那里的话,就把这个拿过去。」
  虽然里面没剩下什么器材,但就如同伙房牌子上所写的,这里似乎是厨房。对孩子们而言稍嫌过高的位置放着专业的瓦斯炉,上面还放着一只圆汤锅,锅子前聚集了五、六个彼此推来推去的孩子。
  他们看起来好像同心协力地一起煮东西,但实际上只有两个人在做菜,其余的孩子们只顾着说话聊天,或是看着锅内的东西想要尝尝味道。装盛了乳白色浓汤的铝碗在流理台上彼此碰撞,眼看一个靠近流理台边的碗几乎要滑下去,琦莉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啊!莎拉盛给约雅敬的那碗料特别多!
  「不要乱说,才没有呢!
  站在锅子正前方忙着煮菜的女孩,被低年级男生取笑后胀红了脸否认着。她应该是六、七年级的学生吧?害羞的模样真可爱,害得琦莉都忘了自己置身何处而跟着露出苦笑。
  (约雅敬……果然就是那个约雅敬呢……)
  琦莉想起了那个偷窃尸体身上财物、并把她从战场残骸带来这里的少年,那双蓝灰色的冷酷眼眸确实和那个约雅敬一摸一样。
  另外还有另一个人……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琦莉隐约听见一个童音哼唱得正起劲。她从伙房移开视线后回头一看,那名叫做依莉莎的女孩和红发少年并肩从走廊走了过来。背心裙的裙襬下可看见依莉莎的双膝上贴着大大的OK绊。刚刚他不容分说就先帮琦莉包扎,又很快地把她赶出保健室,琦莉只好无所事事地在走廊上徘徊。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依莉莎刚才明明还在哭泣,现在却似乎已经完全恢复精神了。她唱着节奏加重后的滴答滴答这段歌词,同时配合着自己的歌声踩着行进的步伐前进。唱到「滴」时便将一只脚高高抬起,唱到「答」时则用力踏地。琦莉真替她担心这样是否会影响腿上的伤势,不过她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妳很吵耶!
  红发少年蹙起眉头责备她。停止唱歌的依莉莎,抬头仰望走在身旁的年长少年。
  「学校的时钟什么时候会停?艾非?等焚化炉的老爷爷死了以后吗?
  「焚化炉……是指工友爷爷吗?他早就已经死了啊!
  「那要等谁死了焚化炉才会停呀?
  「等谁死……」
  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少年只能任由视线自行游走,看起来一副快受不了的表情。每当琦莉对哈维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时,他的反应就是这样。这个少年可能是八年级或九年级,身高和约雅敬差不多,也就是和现在的琦莉差不多。依这个年纪男孩来说算是平均高度,甚至此平均值还矮了一些,很难与琦莉所认识的那两个高个子联想在一起。
  琦莉居然还悠哉地想着:这两人可能是后来才长高的吧?然而下一刻,她想起自己目前身陷的处境时,身体又不禁微微一颤。
  这个时间对琦莉而言是几十年前的过去,但对现在的艾弗朗和约雅敬而言,他们在大约几年后的未来便已相继「战死沙场」了……
  「吃饭、吃饭。」
  依莉莎把「滴答滴答」改成了「吃饭吃饭」,继续踏着地板走进伙房。艾弗朗目送着依莉莎的身影,充满无奈的视线刚好与站在伙房窗前的琦莉对上。
  琦莉好久没看到那双左右眼俱在的红铜色眼睛,这让她突然变得紧张不已。
  「那个、刚才、谢谢你。」
  琦莉慌张地致谢,感谢艾弗朗替地包扎伤口。
  「没什么,反正要帮依莉莎包扎,只是顺便而已。」
  果然不出琦莉所料,艾弗朗的反应很冷漠。
  艾弗朗转过头望着伙房里低年级生的情况,并轻盈地坐上走廊的窗框,「我是这些留下来的人当中最年长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把我当大哥,可是约雅敬明明就和我一样大啊!
  艾弗朗嘴里叨叨念着好像刻意在抱怨什么。接着他窸窸窣窣地开始摸着身上的粗呢大衣口袋。琦莉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后显得有点惊讶。
  「原来你从以前就抽烟。」
  琦莉因为自己说出了别具意义的话语而感到焦急,但如果少年不在意,就表示那句话也不是那么奇怪。少年嘴叼出香烟,似乎并不觉得惊讶地点点头。
  「嗯,可以跟军队拿。到手后一半换成钱,另一半就自己抽。」
  「你会跟军队的士兵拿这种东西喔?你不怕吗……」
  「害怕也没办法,为了要生活。」
  比起刚才那句话,艾弗朗反而对于这句话露出惊讶的表情。对这个时代的孩子们而言,这一定是稀松平常的事吧!
  艾弗朗用小圆筒形的打火机点燃香烟,打火机可能也是向军队要来的军用品吧?琦莉隔着少年的背膀听到了伙房里年纪较小的孩子们喧哗的声音,她心惊胆战地眺望着厨房正中央的大流理台,因为孩子们正以令人担忧不已的方式排列汤碗。
  「明年……」
  艾弗朗吐着烟低喃道。那是琦莉熟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和说话方式。
  「我和约雅敬就要去当兵了。之后就可以拿到配给,而且应该也不会死吧!不过我有点担心明年这些小鬼怎么办?
  「当兵……是要去打仗吗?
  「难道还有别的事吗?
  他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琦莉不禁激动地脱口说出:「不可以!你会死掉!」随后又急忙把话吞回去。叼着烟的艾弗朗则是露出一脸讶异的表情。
  现在告诉那个少年去打仗一定会死,有什么意义吗?就琦莉所知的现代,确实在很久以前发生过战争而且早已结束——再者,琦莉也不知道这里是否真的和她以前所在的现代有关。
  「怪胎。」
  艾弗朗对于原先情绪激动、但却又突然噤声不语的琦莉露出明显讶异的表情,还皱起眉头,然后又像是明白什么似的笑了一下。
  「我不会死的,安啦!
  他对琦莉露出非常普通不做作的笑容,令琦莉不禁吓了一跳。她心想:如果哈维也做出同样的表情或许会很可爱。就在这时,坐在窗框上的艾弗朗直接转动上半身面向伙房。
  「什么味道好臭,今天是什么汤?
  「牛奶加鹰嘴豆。」
  正忙着在汤碗旁放上一片面包的值班少女回答。今天的菜色可能比平常丰富,对于少女一副自信满满的回答,艾弗朗却皱起眉头嘟嚷着:「不要放牛奶啦……」低年级男孩们听见他的抱怨后,似乎觉得机不可失,纷纷开始嘲笑他:
  「艾弗朗,你不喜欢的东西可真多!
  「不要因为没有老师就这样喔!
  「不喝牛奶会变成瘦竹竿喔!
  「会变成瘦竹竿喔!」年幼的依莉莎可能并不了解意思,不过也跟着起哄。艾弗朗歪了一下叼着香烟的嘴回道:
  「啰嗦!我不帮妳要口香糖了。」
  「霸道!高年级就这样!
  「暴君!
  「安静!饭已经好了,快去叫大家过来!
  一波接一波的喧闹声让人不禁想捂住耳朵。一般的男女合校应该就是这么吵吧?寄宿学校的女生们说起话来当然也很吵,但相较之下,因为说话声调一致,不会像这样各种不同的声音掺杂在一起形成混乱的状态。
  当琦莉被这穿透走廊的喧哗声吓得往后退时,艾弗朗又再次转头看着她,「妳从那里绕进来。」他用下巴指着挂有伙房牌子的拉门,自己却边说边跨过窗框,跳进了伙房。
  琦莉本来想依照他说的绕到拉门去,但后来还是作罢,「嘿咻!」她也学艾弗朗将脚跨到窗框上。她在寄宿学校时就想尝试这样做了。
  当她跨过窗框跳进伙房时……
  「什么味道好臭?
  听见背后有人说话,她便转过头张望,只见蓝灰色眼眸的少年皱了皱鼻子,隔着琦莉的肩膀望着窗内。琦莉做出与他拉开距离的反射动作,少年只瞥了琦莉一眼,就把视线转回伙房后方。
  「今天是什么汤?
  「牛奶加鹰嘴豆啦!
  值班的少女重复刚才相同的话后,约雅敬不禁皱起了眉头。「不要放牛奶啦……」听见抱怨后,低年级的男孩异口同声地说:
  「约雅敬,你不喜欢的东西真多!
  「啰嗦!
  琦莉在一旁看着孩子们的对话,不禁噗嗤一笑。「笑什么?」、「没、没什么。」蓝灰色眼睛的少年有些不高兴似的瞪着琦莉,琦莉耸耸肩收起了笑容,不过她费了一番工夫才不让嘴角往上扬。这两个人的反应一模一样……
  「大姊姊,过来这里。客人请坐这里。」
  值班的少女有些装腔作势地招呼着琦莉。琦莉怯生生地被催促着坐进流理台最内侧像是上座的位置,其它孩子们也搬来圆板凳把排放着汤和面包的流理台团团围住。这里似乎平常是他们用餐的地方。
  座位好像是按照辈分配的,琦莉坐的特别座左边是艾弗朗,接着按照年级之分依序往下排,最靠近门口的是最年幼的依莉莎。她旁边坐的是约雅敬,约雅敬的座位与艾弗朗刚好在对角线上,这无关辈分,一定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对大家而言,这应该是最合适的座位顺序吧!
  所有人人座后都闭上了嘴巴,之前的喧哗仿佛是一场梦,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大家像是在等待指示似的感觉有一点紧张。
  「今天也不祷告吗?
  「不祷告。」
  将烟蒂丢进空罐后立刻回答的艾弗朗,不耐烦地对着有点无法理解现况的少女补充说道:「没关系,反正这里也没有大人。」语毕便拿起汤匙,把手肘撑在流理台上开始喝汤。
  他不仅没祷告,甚至连「我要开动了」都不说,他的开动就像是发出信号般,其它孩子们小声欢呼后,分别伸手拿起汤匙开始用餐。互相碰撞的碗盘发出了嘎锵嘎锵的噪音,孩子们用餐时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这之间只安静了几秒钟,伙房瞬间就恢复到原先仿佛战场般的喧闹。这般恐怖的用餐景象,令琦莉看得目瞪口呆,连自己的汤都忘了喝。
  「妳不吃吗?
  被身旁的艾弗朗(好像牛奶口味的汤不合他胃口,但他也不打算剩下来似的,混着面包勉强吞下肚)斜眼一问,「喔,我要开动了。」琦莉才赶紧拿起汤匙。这里应该只有琦莉一个人说「我要开动了」。
  迫于周围的压力,琦莉也舀起汤放进嘴里。她试着在舌上品尝后再吞下去,但只尝到淡淡的面粉味,令人分不清楚是什么味道。和南海洛「巴兹&苏西咖啡」的招牌料理——由鸡肉、鸡蛋和鹰嘴豆炖煮而成香浓牛奶浓汤相比,这简直像只掺了面粉的水。
  琦莉抬起头瞥了一眼,值班的少女和低年级的男孩们仿佛也在窥看她有何反应似的望着她。
  「……好好吃。」
  虽然一点也不好吃,但琦莉还是客气地笑了笑。她尴尬地垂下视线,无意义地搅动着汤,然后舀起第二口时——
  一滴水滴突然滴落在盛着汤的汤匙表面,小小的波纹就这么扩散开来。
  「……大姊姊?
  热闹的气氛瞬间为之冻结。
  「怎么了……?
  「那么难吃吗?
  「喔,对、对不起……」
  琦莉赶紧擦拭脸颊,虽然她想含糊其词地带过,却无法止住扑簌簌掉落的泪水。「对不起,不是这样的……」孩子们困惑的眼神都集中在她身上。即使手上还紧握着汤匙,她仍用双手捂住嘴巴,拚命忍住呜咽。不可以,不可以在这里哭……
  「有什么妳不喜欢吃的东西吗?
  坐在流理台前托着腮的艾弗朗,抬起头直盯着琦莉的脸看。
  「妳可以吃剩没关系。」
  「不是……」
  琦莉想要否认但又说不出话,她只是垂下视线摇了摇头。现在被那双和哈维相同颜色的眼睛这么一看,她越发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这是个令琦莉感到陌生的世界。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存在的这个时代,是属于经历战乱、最后不幸往生者的时代——
  「……我想要回去……」
  琦莉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怯怯地低喃着,她忍住呜咽开始抽噎了起来。但由于过度用力忍住哭泣,喉咙和肺部感到阵阵疼痛。
  不久后,依莉莎也受到影响哭闹了起来,就连低年级的男孩们也露出哭丧的表情,伙房的气氛变成像是在举办某人的丧礼似的。即使如此,所有人还是把汤和面包吃得一干二净。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24 09:46 编辑


  ※

  母亲过世时,艾弗朗才刚满十三岁。北西贝里和南西贝里的对战依然持续进行,不过当时的街头战战况较不紧绷,学校和街上的巴士也还能维持正常运作。
  关于母亲,并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回忆。她的身心状况本来就不太好,时常挂病号,不过自从接到长年在外打仗的父亲阵亡的消息后,情况就更加恶化,几乎整天卧病在床,在她去世前的最后一个月还住进了医院。他只记得自己去医院看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去办理住院手续;第二次是母亲住院后过了三周左右,从学校回来的他突然一时兴起,搭上了开往医院的巴士。
  背部靠在枕头上的母亲,比起三星期前看到时更显清瘦,编成两条辫子的红铜色头发看起来非常干涩,似乎一碰就会像灰烬一样落下。艾弗朗并没有坐在床边,而是把椅子拉过来坐在距离母亲脚边稍远的地方。他虽然来探视母亲,但却没有特别想聊的话题,只是不发一语地任时间流逝。隔开病床的布帘另一边,前来探望同房病患的小孩,正伶牙俐齿地报告着学校发生的事情。他心想:要是自己也能那样滔滔不绝就好了。但他觉得那样反而不自然,因为他记得在家时也不曾这样和母亲聊天。
  就这样无聊地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心想:该回去了。然而这时母亲只问了短短一句话:
  「你怎么会来……?
  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他惊讶地看着母亲,母亲的视线落在放在棉被上的双手(他记得母亲的眼睛是比较常见的咖啡色,但儿子不只头发,就连眼睛的颜色也带着浓烈的红色。出生后母亲第一眼看到他时,应该震惊得几乎抓狂吧)这样说道:
  「我觉得你讨厌我。」
  「……为什么?
  到病房后第一次发出声音的他,已经很久没和母亲说话了。他本来以为母亲不喜欢他。
  对于他的反问,母亲并没有回答。不过只要稍加思考,应该就能想到很多理由。确实和朋友们的家庭相比,他和母亲的感情并不融洽。在旁人的眼里,或许会认为他们的亲子关系已经荡然无存。他早上独自起床,没吃任何东西就去上学,回家后餐桌上也不会出现煮好的晚餐(就是因为这样,他们家并没有餐前祷告的习惯)。母亲几乎每天都关在寝室里,就算他回到家里,也鲜少会和母亲交谈。虽说靠着政府的补助金勉强可以度日,但就连去申请补助金的也是他自己。
  即使如此,对他来说和这样的母亲一起生活,早已习以为常了。
  「我就只有妳一个老妈。」
  他以平时的声音这样说。
  因为母亲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他心想: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发现母亲握着棉被的拳头微微颤抖。接着便看见母亲那双细得只剩皮包骨的手,以及身上即使披了一件开襟毛衣,仍可看出略显单薄的肩膀。他现在才发现原来母亲这么瘦,这时他才想:早知道应该多来几次才对。
  「对不起,艾弗朗……」
  透明的泪珠啪答啪答地落在紧握着棉被的纤细手背上。
  「我是个糟糕的大人……我没能为你做些什么……」
  「嗯……我也很抱歉。」
  他仍然用一如往常的声音这样说。因为平常母亲几乎不会和他有肢体上的接触,所以他并没有让母亲抱他的习惯。但许久未开口呼唤他名字的母亲今天叫他了,光是这样就令他感到很满足,那一天是非常幸福的一天。
  同时那也是母亲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一星期后,他就在学校接到了噩耗。

  我就只有妳一个老妈。

  其实他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多加思考,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但现在却反而成了警惕自己的一句话。
  对那些失去双亲、无所依靠的孩子们来说,现在也只能依赖他一个人……不,一个人承担太令人生气了,所以他决定要和约雅敬一起分摊。

  「……?
  艾弗朗突然被似曾相似的感觉包围,他抬起头来。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挂在黑板正上方的时钟,黑框里的圆形数字盘上,冷漠的黑色数字排列成圆形,那是和所谓的个性化或装饰性完全沾不上边的指针型时钟。525354……稍稍弯曲的秒针在泛黄的数字盘上迟缓地爬着,缓慢地刻划出时间。
  575859……
  「喀锵」一声,分针动了一下,显示两点五十七分。这个时间从殖民时代开始一直沿用至今,是那颗遥远行星上的时间制度。
  (……现在是在搞什么?
  以前似乎也有过完全相同的瞬间——不,不对。令他感到不对劲的并不是这股似曾相似感,而是那股似曾相似感有些不协调。彷佛有某种原先不属于那股感觉的东西混入了其中。
  (……到底是什么?
  对于自己思忖的事感到不明就里,这不禁让艾弗朗皱起眉头,心中纳闷了起来。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自己竟然感受到一股和原先不太一样的似曾相似感。但这样不就不能称为似曾相似了吗?
  他想要伸手掏出口袋里的香烟,但这才想起来,刚才在伙房前已经抽完最后一根了。待会儿再从空罐里捡烟蒂吧!无所事事的他坐在课桌上,悬空的双脚晃来晃去,同时望着眼前那块被白色粉笔画满涂鸦的黑板。
  『今天的值日生——莎拉和拿哈尔。』。『←不对,那是塞特乱改的。』、『依莉莎今天又尿裤子。』、『我才没有呢!』、『艾弗朗和琦莉在楼梯下亲亲!』、『注意!今天严禁踢足球!』另外还有从黑板最左侧画到最右侧弯弯曲曲的铁道线路;还有好像是在画女孩,但又不像是人类身体的图案。
  黑板角落还写着小小的文字:

  『拜托战争快点结束,让我可以早日回家。』
  不知道是谁在何时写的,字迹潦草拙劣。即使不断有人重复在上面涂鸦写字,不知为何字迹却能一直被保留下来。
  少年伸出右手,把手掌放在黑板上,然后左右摩擦线路的一部分,粉笔灰便沾到他的手指上。虽然他觉得里头似乎也有他的涂鸦,但却忘了是哪一个。应该是除了那句『拜托战争快点结束,让我可以早日回家』之外的某一个吧?但他早就无家可归了。
  下午的教室显得异常安静。不久前还有啜泣声从背后传来,但不知何时似乎也安静下来了。
  他轻轻转动上半身回头往教室一看,他不记得从窗边数来第三排是谁的座位,而黑发少女就孤伶伶地坐在桌子前。桌子虽然被小刀刻了简短文字(可能是心仪女孩的名字),但仍看得出刻意消除过的痕迹。她应该比自己大一、两岁,不过她那压低着哭肿的双眼、瑟缩的样子,感觉非常孤单无助。他这才勉勉强强对这女孩逐渐产生和那些小鬼相同的感情。
  「妳不要紧了吗?
  被他这么一问,少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对不起,真丢脸……我、比大家都年长。
  「妳不用在意。」
  她突然在伙房里哭了起来,不过其它人并没有敏感到因此中断用餐,大家就在一片尴尬的气氛下继续用餐。饭后小鬼们又跑出去踢足球(因为他们在教室里吵闹,所以把他们赶到教室外)。从敞开的窗户流泄进来一股秋末的冷冽空气,以及在校园里玩耍的少年们天真无邪的欢呼声。
  即使艾弗朗因为自己年纪最大,难免会觉得自己对学校那些小鬼得负起一些责任。但面对突然闯入他们日常生活的琦莉,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责任与义务。首先,带她回来的是约雅敬,所以他没有任何理由要照顾她,或是根本不用理她。
  他在心中反复喊了五次左右「不要理她」,但最后还是「呼——」的一声,垂头丧气地长叹了一口气。他开始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跨过课桌,朝另一头重新坐好。
  「妳从哪里来的?我送妳回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怎么回去?」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很远吗?没关系,只要去废墟就可以找到还能发动的车子,虽然我不会开车,但约雅敬会开。」
  「不是这样。」
  被她以些微强硬的口气打断后,艾弗朗愣了一下便不再开口。少女的眼珠往上窥看着他的表情,然后又把视线落在桌上约涂鸦。
  一字一句像是要说服她自己似的,用谨慎的口气继续说:
  「我所住的西贝里,战争在几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现在是太平世界,没有军队,这里已经建造了一座有钟塔的游乐园,那里是一条人偶大街,马路上也没有一堆死人,所以……」
  她停顿了一下。
  「我,认识一个叫做艾弗朗的红发男人,那个人在很久以前的战争……」
  少女显得支支吾吾的,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她听见在校园里追着球玩耍的少年们声音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模糊歌声。口齿不清的女孩歌声,应该是依莉莎吧?她的脑海里浮现那个年纪最小的女孩蹲在单杠下的砂坑里,一面在砂上画画,一面哼着她最喜欢的那句歌词。虽然唱得不好,但声音清晰悦耳。
  「那个……」
  艾弗朗以略带困惑的表情看着窗边的座位。
  妳的头脑没问题吗?
  艾弗朗想要这么问,但看少女说得似乎煞有其事,反而让他感到犹豫。除了这句话以外,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虽然他很讨厌看书,不过却很喜欢图书馆的静谧,所以常去那里睡觉。他想起曾看过一本放在故事区书架上的旧小说,当时几乎像是吃了安眠药似的随意浏览。那好像是一本讲述一只猫被冷冻了三十年,醒来后得到一台能穿越时空的机器,回到过去复仇的故事(可能有点出入)。先不管那个了,他心想:在医学或心理学的书架上,应该有解说妄想症和说谎癖之类的书吧!
  「把那个擦掉!
  艾弗朗听见身旁传来口气不悦的声音。转头一看,约雅敬就站在靠近走廊的窗外。
  「那个是指什么?
  「就是那个。」
  他追随着蓝灰色眼眸的视线所指的目标,越过肩头转头望着黑板上的涂鸦,不过他并没有立刻理解约雅敬所指为何。艾弗朗的视线游移了一下,最后才停留在那句『艾弗朗和琦莉在伙房前亲亲!』上。
  他眨了眨眼睛,将视线转回约雅敬身上。
  「这个?
  「不……那个……」
  被艾弗朗这么一反问,约雅敬露出像是被骗的表情,眨巴着眼睛。「我刚才想讲什么啊?没什么啦,我还以为有什么呢!」他到底在说什么?
  刚刚在这些涂鸦里有这一句吗?眼睛虽然看见了这句话,但它至今却不曾传达至脑里。艾弗朗正觉得纳闷时,约雅敬把手肘靠在走廊的窗框上问道:
  「你们真的亲了吗?
  「才没有!
  「是吗?
  约雅敬抿嘴一笑回答后,艾弗朗就抓起粉笔扔了过去。「我说没有就没有!」、「知道了啦!真危险。」反正应该是塞特恶作剧写的吧?真是的。
  艾弗朗望着坐在靠近校园窗边的少女,两人莫名尴尬地四目相交后,又立刻撇开视线。他跨过课桌面向黑板,但因为找不到板擦,所以就用手随意擦掉名字的部分。
  约雅敬只是不发一语地看着,没再多说什么——
  「……只有这个吗?
  艾弗朗便转过头询问,约雅敬则狐疑地皱起眉头。
  「什么只有这个?难道还有别的吗?
  「战车呢?
  「战车?
  「不……那叫什么来着?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战车?自己边说边觉得莫名其妙。但艾弗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和刚才一样,一股似曾相似感中还夹杂着另一种不协调感。虽然感觉很朦胧,但他觉得仿佛有某种原先不属于这里的东西混入其中。
  (是那个女的……?
  艾弗朗又再次转向从窗边数来第三排的座位,就在他和少女四目交接的瞬间——
  他突然明白了那股不协调感的真正原因。
  那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少女——约雅敬来这里之前,教室里应该只有他一个人。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而带她回来的约雅敬,没走原本该走的回程路线,所以才会不知道战车的事——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快速转动。
  艾弗朗吃惊地转头仰望黑板上的时钟,已经快要三点了。朝着数字盘顶点移动的秒针却刻画出倒数的时间。9876……反复看过好几次的时间,同样的时间不断地循环。早上起床后玩耍,接着吃饭,慢慢地消磨时光。到了下午三点整,炮击的流弹就会落在校园里——
  321……
  「约雅敬!把孩子们——」
  艾弗朗对着走廊大叫的同时,从课桌上滑了下来,当他想跑向靠近校园的窗边时……
  0

  「——!

  不知是谁在窗下尖叫。
  当艾弗朗的潜意识告诉他来不及闪躲时——「趴下!」、「咦?」他拉着坐在窗边的少女衣服,把她拖倒在地。下一刻,头顶那面墙的窗户玻璃立刻膨胀成圆顶状,接着无声无息地粉碎进裂开来——或许有声音,但是冲击波贯穿耳膜,暂时把他关进无声的世界中。整间教室弥漫着白雾,无法判断是硝烟还是玻璃碎片,眼前变成一片白茫茫。
  他抱着少女的头躲在桌子后方。在已丧失视觉和听觉的状态下,只有玻璃碎片砸到背部的触感让他明白周围的状况。
  几十秒、说不定只有短短的瞬间,虽然如雨点般打在艾弗朗背部的碎片停了下来,但现在仍处于粉尘弥漫的白色烟雾中。即使咳个不停,他仍缓缓地抬起头,堆积在头上的玻璃碎片像砂一样滑落到地板上。他手里抱着的少女显得全身僵硬,此刻也心惊胆战地抬起头,「……!」四目交接时,少女的脸色大变,好像在对他说些什么,但耳膜尚未恢复正常,只看见她的嘴巴一开一合,似乎是在说「不要紧吗?」艾弗朗也不太确定,但一摸太阳穴才发现手掌上沾满了血。
  在逐渐恢复听觉的耳膜中,不断听到像是敲钟时发出的嗡嗡噪音。这个噪音不但使他的太阳穴疼痛,甚至让他感到头昏,大脑的功能几乎无法正常运作。在他脑海的角落,好不容易听到一个有意义的声音,彷佛是约雅敬在叫唤着什么:「……弗朗!
  「艾弗朗!
  刚才趴在走廊上的约雅敬,一站起来就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他大可不必这样拚命叫唤——先不管这个了,他更在意为什么听不见依莉莎的歌声了呢?
  艾弗朗放下手里的女孩,爬到窗边。他抓住窗框,碎裂后残留在窗框上的玻璃割破了他的手。但他毫不在意地抓住窗框站了起来,并把头伸出窗外。
  外面鸦雀无声。依莉莎的声音,以及刚才在校园里玩耍的低年级男孩的声音也突然消失。仿佛只是因为用餐时间,校园里才暂时空无一人。只要再过五分钟,狼吞虎咽吃完饭的小鬼们就会大声欢呼冲出来,因此现在只不过是一如往常的宁静——艾弗朗希望是这样。
  失去主人的足球,无依无靠地滚向一片焦黑、冒着阵阵浓烟的校园角落,最后停在车站前广场上那座彷佛现代艺术品的扭曲单杠下。
  一个小女孩倒卧在单杠下的砂坑里。

  轰……
  不管走到哪里,天空都是一成不变的砂色阴天。看似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的地方,低沉的大炮声持续轰然作响。

  ※

  他在天桥南端边缘的阶梯前停下脚步。
  一下阶梯的正面有一道拱门,两具身穿盔甲的骑士伫立在门的左右两侧守护着。他无意义地和盔甲骑士对峙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开,转而眺望着门内的深夜游乐园。矗立在中央的钟塔白色数字盘变成了朦胧的光源,让那座被迷宫墙壁包围的机械装置街道顿时浮现阴影。
  从目前位置一直到他可以辨识的范围内,并没有看到他要找的那个女孩。难道真的非下去不可吗?他把手掌伸向眼前的虚无空间,虽然隔着一层皮肤,但还是感受到和第一天相同的磁场存在,吓得他赶紧缩回自己的手。殖民祭第一天后他就没再来过这里,但这层空间似乎并没有因为过了几天而消失。
  从左手的小指指根开始,他感觉整只手都怪怪的,不但关节肿大而且还渗出血来。他仔细一想,才想到应该是当时用手槌打卡车车厢造成的。这样说来,现在他才第一次仔细地端看自己的手。
  他就这么伸着手闭上眼睛,集中意识后,将想象的影像与残留在视网膜上手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显示在视网膜上的手,上头有一团焦油血液像黑虫似的蠢动着,慢慢缠绕在伤口上,使得已破损的细胞逐渐接合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后,他张开眼睛一看,左手皮肤上的伤口已被填平,只留下血迹。虽然关节裂伤尚未完全治好,但也暂时做了急救处置。
  不过,类似偏头痛的疼痛感却开始渗入右眼内部。他皱起眉头把手插进口袋里时,隐隐约约听见说话声。
  「我去看过,但人已经不见了。」
  「不见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
  「可能被谁拾走了吧?
  感觉有好几个人从北边的新市镇走过天桥而来。
  「会不会是她自己醒来回去了?
  「是谁说她已经死了?
  「是你吧!
  「啧!真是太可惜了……」
  从黑暗那一头传来的声音逐渐接近,三角伞瓦斯灯洒落的昏暗灯光下出现了三道人影。哈维只转过上半身站在天桥南边的尽头等待着,而那群人也发现了他,随后他们明显露出了警戒的眼神。虽然觉得对方都是些陌生面孔,但很遗憾——这算是幸运吗?他觉得对方很眼熟。他们就是在商业区踢走他打火机的那群人。
  「……嗯,原来是你们。」
  哈维说话的同时慢慢地转过身,发出了不带一点杀气、无精打采的声音。
  那些家伙可能以为他是游乐园的警卫而有所警戒,但发现是哈维后,立刻就松懈下来,反倒摆出一副「你这家伙搞什么嘛」的霸道态度,慢慢地走近他。他们对哈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其中一人似乎发现了什么,突然大叫一声「啊——」然后又说着和之前一样让人听不懂的黑话。
  一号、二号、三号,他从第一个人开始编号,虽然有一个特征明显的家伙,就是那个脸上贴着纱布的男人,但是他并不想帮他取个响亮的外号加以区别。这样为对方编号后,在他的意识里便会自动不把那些家伙当人看,而他看起来仿佛也像在念一般的数字。
  「怎样?有什么事吗?
  他都还没采取任何行动,对方就一副要来找碴的样子,面对他最左边的一号(左边不是三号吗?随便啦!)伸出手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他伸出放在大衣口袋里的左手,挥开那只手的瞬间——
  「啊!
  突然放声大叫的一号,退离了原先所站的位置,然后在露出讶异表情的另外两人面前,用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手腕蹲了下来,紧紧压住的右手不停流出鲜血。二号和三号神色紧张地再次转向哈维。
  「你这家伙,干嘛突然攻击我们!
  「啊!不可以突然吗?真不好意思。」
  哈维用平板的声音回答时,还不忘确认握在左手的折叠刀刀柄。那是搜寻「会动的尸体」时才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他因为讨厌武器,才会选择本来就不适合用于格斗的折叠刀。当初遇到克理福多夫时,自己也是一直犹豫不决,但最后仍旧没使用它。然而今天从一开始就毫不犹豫的想要使用它。
  他的视线从刀子往上移动。
  「那我告诉你们我现在要杀人啰!
  哈维说完后脚底一蹬,冲向正前方的二号胸前。「呜、呜哇!」吓得发出连连尖叫声的二号,也拔出自己的刀子准备应战。刀柄碰撞时发出了沉闷的金属声,二号轻轻地闪避攻击,三号便趁隙从旁边伸出刀子刺了过来(所有人身上都带刀,真是一群些惹事生非的家伙)。
  哈维失去了可以保护自己的右手臂,只能尽量放低重心闪躲。他就这样压低身躯瞄准三号猛力踢过来的脚,接着毫不犹豫地刺中他的要害——大腿动脉。
  「哇!
  发出惨叫的三号滚向了一旁,只见他双手压着染成鲜红的长裤,路面顿时形成一片血海。
  哈维似乎觉得刺得不够深,有点不太满意。都是因为骨骼龟裂害他刀子握不紧。「毕竟我很久没用折叠刀了……」对着空气如此辩解的他,用大衣的下襬随意擦拭沾在刀子上的血迹时,将视线转向唯二退没受伤的那个人。最后一人——这家伙是几号?二号吗?二号的声音和表情僵硬得很不自然。
  「你应该是道上的吧?太、太卑鄙了!
  「你说我卑鄙吗?
  被他这么一说,哈维不禁愣愣地反问回去。这家伙有什么脸这样说?
  「咦?照你们的标准来看,联手追着女孩子跑就不算卑鄙吗?
  「什……难道说,那是你的女人……」
  想要后退的二号,被压着自己的手、蹲伏在地上的一号绊倒,以难看的姿势地跌坐在。被他,踩到的一号则开始放声哭喊。跌坐在地的二号前方,是倒在一滩血水里的三号。看起来他似乎已经意识模糊,正不断地抽搐。哈维往二号靠近了半步,同时瞄了一眼三号。
  「……那家伙,不马上止血应该会死吧!不过我会把你们全都杀了,所以也没差啦!
  哈维发出忠告后,臀部着地的二号用双手撑着地面向后退,同时带着一张惨白的脸大叫:
  「那个,我们只是闹着她玩的,什么也没……你、你冷静一点嘛。」
  「我很冷静啊!真好玩,哈哈!怎么那么好笑。」
  「你根本就不正常。」
  「是吗……我以为我很正常。」
  视线落在手上折叠刀的哈维,正试着变换各种握法。以前他只是将刀带在身上,但从来没使用过。今天他第一次尝试这把刀是否好用,感觉还蛮顺手的。好久没有摸刀子了,他找回了以前的感觉,心情大好。
  「嗯……我还满喜欢这把刀的。」
  哈维不自觉地露出冷笑。
  「呜……」




  仍半趴在地上的二号转过身,被倒卧在他前方的三号绊倒又摔了一跤。「喂、喂!快逃!」他结结巴巴地叫着一号,还拖起三号的身躯准备逃跑「等一下!等我!」一号慌张地追在后头,两人一起架着无法动弹的三号,往他们刚才来时的方向逃逸。
  欸……
  带着同伴一起逃跑还真令人有些感动,看在他们这么有义气的份上,哈维决定等他们五秒。543——还差两秒,算了,他重新握好刀子准备冲过去时……
  「——?
  准备逃离现场的三人前方出现了一道人影。「救、救我们啊!」丝毫不见刚才的狠劲,三人没出息地喊着,接着他们绕到那道人影的身后紧紧黏住他(看起来反而我像坏人)。当瓦斯灯下的那道人影脸庞越来越清晰时,三人的声音和态度瞬间丕变。
  「啊!是你……」
  二号尚未说完前,最后出现的那道人影便不耐烦地让二号的鼻尖吃上一记拐子,随后将他甩开。艾弗朗突然想起二号就是之前鼻子上贴着纱布的男人,但觉得他不值得同情,因此一回想起来后,又立刻忘了这个人。
  「约雅敬!
  艾弗朗并没有减慢向前冲刺的速度,但目标已经变成那道最后出现的人影。
  他感受到刀子刺进肉里的沉重触感——但发出惨叫声的被害者不是对方也不是自己,而是混混二号。约雅敬将别人的手臂拉来当作盾牌后立即甩开,顺便夺取那个人的刀子,接着再朝艾弗朗猛力一刺。二号抱着皮开肉绽的下手臂,边哭边跪倒在地,但约雅敬根本懒得看他一眼。
  锵——
  刀子互相撞击的高亢声音响彻夜晚的天桥。双方刀子交锋,两人在几乎感觉得到对方呼吸的最近距离持续对峙。「喂!你在生什么气?」、「你这家伙……」双方各说了一句话后,同时往后跳了一大步,再度拉开距离,随即摆出下一波攻击的姿势。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也认为不需要理由,只要一见面就开始相互厮杀。

  ※

  琦莉仰望天空时发现云朵静止不动,远方天空断断续续传来轰隆隆的大炮声,吹过校园、载着孩子们快乐欢呼声的砂风也嘎然而止。简直就像在「砂之海」尽头的漂流物终点站般,空气完全静止不动。
  极为单调的校园景致在这片不见阳光的天空下蔓延,校园角落形成了一点一点的灰色小山。那是由几块歪歪斜斜石头堆积而成的小型墓碑。
  蹲在一座座不知是否能称之为墓地的粗糙墓碑正中央,红发少年正堆栈着一颗颗比自己拳头大的石头。少年沉默的背影,让人觉得他好像拒绝别人的帮忙。琦莉只能站在他的身后,眺望着他进行堆栈作业的模样。
  喀咚、喀……
  好一阵子,只有石头清脆的撞击声空虚地回荡于校园的上空。
  他尽量把漂亮的石头放在石堆最上面,做完最后一座墓碑时,小依莉莎就飘然出现在墓碑上方,以面无表情的空虚眼眸环顾了一下四周。当她的焦点对到蹲在眼前的艾弗朗脸庞时,似乎很开心地微笑着。
  「谢谢你总是替我盖墓碑,艾非。」
  少年失落的背影像是在压抑什么似的抖动着,让琦莉看了感到十分心痛。
  艾弗朗并没有回答依莉莎。他从墓碑前站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走了一段距离后才停下来。从那里算起,由不到十颗石头堆列成的ㄈ字形简易墓地已经完成。
  「完成。」
  天真无邪的依莉莎发出声音后,其余的孩子们也一个个从空中冒了出来,各自抱膝坐在自己的墓碑上。约雅敬不知何时站在依莉莎的旁边,孩子们排列的顺序,自然而然地与伙房的座位顺序相同。
  「今天也不行。」
  「还是不太顺利。」
  「亏我还在黑板上写『注意!』呢。」
  「应该要写得更清楚才对。」
  「就算写得再清楚,你也一定看不懂的。」
  「一切结束后,我就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但为什么却想不起那个时候的事?
  「到了明天又会全都忘掉,重新来过。」
  「明天会有人发现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依序发表意见。
  流弹落在校园造成冲击后,琦莉也逐渐了解一些状况。这间学校不断重复上演过去某一天发生的事——她曾经遇过几次那种陷入重复相同的时间,并且困在循环现象里的灵魂们。然而,本来不应该出现在那个循环中的局外人——琦莉却闯了进来。虽然今天的过程有点走样,但结果仍然一样。
  要是自己再多采取一些积极的行动,或许可以拯救大家。抑或不管做了什么,都无法改变早已发生过的历史呢?
  「那明天见。」
  「明天见。」
  「拜拜,艾弗朗。拜拜,约雅敬。」
  简短的会议结束后,孩子们就一个一个地仿佛与低压压的微阴天空融为一体般从墓碑上消失。「拜拜。」最早出现的依莉莎最后才消失,现场只留下供他们安眠的小墓碑,年幼的孩子们全都不见了。
  周围只剩下最年长的艾弗朗和约雅敬,他们还是像在伙房里一样面对面站在对角在线,但他们也不看对方一眼,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
  因为懊恼而紧抿的双唇终于慢慢打开,约雅敬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低喃着:「……今天只差一点就能搞定了,要是能再早一点发现就好了,明天再试一次,这次或许能搞定。」
  「明天也是一样啦!
  艾弗朗的回答比平时还更冷淡无情。
  「不管重复几次,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小鬼们不可能会因此复活的,我们只是在做白工。」、「你这家伙!」约雅敬激动地大叫,并蹬着地面冲向斜对角的艾弗朗。两人的身躯相叠,一同摔倒在地。在一片砂尘弥漫中,他们持续在地面上滚动扭打。
  「为什么你总是第一个放弃!
  「不要叫!烦死了!这是事实,不管怎么说,我们所有人早就已经死了!
  「你每次都这样冷眼旁观,这点最让人火大!
  「干你屁事!
  约雅敬骑在艾弗朗身上朝着他的脸出拳。艾弗朗也不甘示弱,从下方踹着约雅敬的肚子。
  「住手!不可以。住手!」刚才一直在后方默默注视着事情发展的琦莉,已经无法再袖手旁观,她介入两人之间将他们分开。但即使被分开,他们仍然想出手攻击对方。
  「我叫你们住手,请住手——」
  不知是谁的拳打中了琦莉的头,让琦莉痛得大叫。两个人似乎是吓到了,赶紧停止动作。
  纠缠在一起的三人稍微定住不动,他们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相互牵制似的瞪着对方。
  「……啧。」率先移开视线的是约雅敬,他按住胸口轻咳,随即站了起来。
  「我最讨厌你!
  他随便丢下这句话后就转身走向校外。「等、等一下——」琦莉虽然想阻止他离开,但约雅敬仍以些微踉呛的步伐奔跑,最后穿过校园消失在半毁的水泥围墙另一端的废墟街上。
  「不要管他!明天他就会回来的。」
  背后传来艾弗朗的声音。困惑地目送着约雅敬的琦莉转头一看,艾弗朗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血块也吐到了地上。
  「你不要紧吗?
  「这不算什么。」
  琦莉想伸手触摸他,却被他臭着一张脸拒绝。他用大衣擦了擦嘴角,浑身沾满砂子的两人,随后默默坐在空荡荡的校园角落。
  「那个,我……」琦莉委婉地说。「如果明天我再来,大家应该可以逃过这一劫吧?因为我想即使到了明天,我也还记得今天发生的事。」
  「不用了,这和妳无关。」
  被断然拒绝后,琦莉感到十分丧气。自己确实是外人,或许她真的不该待在这里。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更希望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琦莉低着头不发一语,「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可能是说完后才发现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于是艾弗朗稍微缓和语气重新说道。琦莉稍稍抬起了视线,她心想:这一点和她认识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明天不要再继续了,让我感到后悔的只有事发当时的那一刻……」艾弗朗不时垂下视线,低头看着翘起二郎腿的鞋子喃喃自语。
  「当时我要是能多注意外面的声音,或许就能事先发现,赶紧把小鬼们叫回来。要是我没有留在教室发呆,而和他们一起走向校园,至少我还可以救一个人……至少可以救依莉莎……只差这么一点点,或许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
  说到这里,少年突然像是讲不下去似的打住了话题。低着头紧抿双唇的他,脚边落下了几滴眼泪。
  「我应该要保护他们的……」
  悲痛的声音刺进了琦莉的心脏,霎时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不要哭。」她爬到艾弗朗身旁想窥看他的表情,但他猛力摇着头,用大衣袖子擦脸将头别了过去。
  「喂!你不要自责……那不是你的错,艾弗朗没有错……」
  琦莉对于自己无法说出得体的场面话而感到着急。她无法再说下去,直接用双手抓住艾弗朗的大衣衣背。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呜咽哭泣。「等……妳为什么哭?」少年的声音似乎有些疑惑。她的脸贴在少年的背后,那是她记忆里熟悉的沙哑声音和冷淡的说话方式,只是少年的声音较为孩子气而且不成熟。
  琦莉一时无法言语,她只是摇摇头,紧紧抱住和自己差不多高、甚至比自己还要矮小的纤细背膀。
  她不禁由衷祈祷,如果这颗行星上有人拥有神奇的力量,至少让这群孩子们不再受苦,能够早日安息。假使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要是对方能在这些幼小生命被夺走之前伸出援手就好了。上帝对世人一律平等,几近铁面无私。既然这样,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如此不公平呢?

  ※

  哒——
  用力蹬着柏油路面的鞋跟发出了尖锐的声音。为了闪避攻击,他连忙退了几步,接着以脚后跟止住步伐旋即重新调整姿势,暂时停止动作。和对方在天桥上隔着几公尺互相瞪视。
  两人的左右手分别拿着刀子。但令他感到火冒三丈的是,他除了少一只手之外,姿势几乎和对方如出一辙,简直就像在照镜子。他故意改变姿势,用左手手背擦了擦脸。此时先前稍微划伤的左脸颊渗出血来。镜子另一端拥有蓝灰色眼眸的人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冷笑说道:
  「搞什么嘛,真是无聊,连这么一点小伤也没办法立刻痊愈,这样不就跟一般人没两样了?
  「原来是你……是你多嘴跟琦莉说了那些话?
  哈维因为愤怒过度而感到想吐,他拚命忍着呕吐感压低声音回答。自从他知道这家伙也在这条街上后,就觉得身体不舒服,现在他更确信两者之间有所关联。身体从几天前就开始感觉不对劲,可能也是因为和这家伙接触的关系。
  「我多嘴?我可是很难得的没说任何谎话耶!过分的是你才对吧?难以启齿的事全都不说,你还真自私。」
  「干你屁事!这是我的事。」
  「欸?那为什么那女孩要来找我呢?
  这令哈维只能咬牙切齿,无言以对。镜子另一端的对手声音似乎变得更加愉快,开始嘲笑哈维:「琦莉还真是可怜啊!我一定会比你这家伙对她更好,对吧!
  约雅敬以最后这一句话代替了吶喊,蹬地冲向哈维。哈维为了挥开刺向自己的刀锋往后跳,「呃?」转头往后一看,才紧急用脚跟停了下来。因为他已经退到了楼梯边缘,几乎就要踩空。正觉得胆颤心惊时,下一波攻击又马上袭来。
  (不妙)
  已经躲不掉了吗——
  哈维迅速做出判断,就算是肉被斩、骨被断,他仍下定决心要接住刀子予以反击。但就在这时,约雅敬却出乎意料地突然倒在他面前。他虽然感到惊讶,但仍趁机用左手挥开对方的刀子,先以肩头冲撞再用力推开对方。
  目前的情势有利于他将对方推下楼梯,但就在约雅敬坠落之前,突然伸手抓住了哈维的大衣右袖。「喂!你给我放手!」、「我才不放!」哈维的袖子就这么被对方抓住,接着两人一起坠入了虚无的空间。
  咚——
  不久后伴随着低沉的声音,他感受到身体撞上阻挡在空中的墙壁。被看不见的墙壁弹回后,只有一瞬间身体飘浮了起来——他不禁怀疑眼底所见的景物。底下是一片被黄昏色云层覆盖的天空,灰色废墟持续延伸至地平线——接着他被重力往下一拉,再次向下坠落。
  「哇——」
  穿过那个空间的瞬间,两人同时尖叫。和之前只将手伸进时相比,这次头晕和呕吐感更为强烈。耳朵的三半规管已麻痹,也无法弓起身体保护自己,滚下楼梯的瞬间全身上下都受到不小的撞击。
  他已经没时间阻断痛觉,所幸在他感受到撞击地面的疼痛之前,意识突然变得模糊,所有的感觉都被切断。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24 09:49 编辑


  Episode.4 Epharm

  「娜娜、娜娜,快起来,快回自己的拖车上睡!
  「嗯……」
  贝尔福特摇醒了蜷缩在琦莉床尾睡着的小小身躯。娜娜半睁着眼,口中还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贝尔福特想把娜娜抱起来,但娜娜紧紧抓住琦莉的毛毯。
  「我要待到琦莉醒来为止。」
  「她醒来我会叫妳啦!
  「不要!
  就在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耍赖的小孩时,听到了有人呼喊「娜娜!」这时娜娜的母亲刚好来拖车门口接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后,娜娜的反抗才稍微减弱,贝尔福特见状便赶紧将娜娜从毛毯里抱了出来,像捧着砂子做的小狮子般小心翼翼地交给站在门口的母亲。这次娜娜才乖乖地搂住妈妈的脖子。
  母亲重新抱好女儿,将视线转向载货台。
  「她还没有醒吗?
  「嗯,不过我觉得不要紧,现在哈维先生去找……喔!不,没什么。」
  不知不觉说溜嘴的贝尔福特赶紧含糊带过。幸好对方好像没有听出他那句话的破绽,「是吗……难道是精神受到打击……」她只是担心地皱起眉头。
  「我把她哄睡之后,就来和你换班。」
  「没关系啦!妳去陪娜娜睡吧。」
  贝尔福特希望她能在自己露出马脚前快点出去,于是用力推着她的肩膀,硬将她赶回去。「下士,晚安。」最后娜娜用睡意浓厚的声音这样说道,令贝尔福特紧张到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他赶紧把门口的窗帘拉上,从窗帘缝隙窥看,目送着那一对走向深夜营地的母女。
  「呼——」
  暂时解决了一个问题,他放心地叹了口气。
  从刚才开始,不时有其它团员来探望琦莉,或是说要和他换班。每次他都说「我来照顾没关系」随后便提心吊胆地把他们赶回去。明天瑞特一定会散播奇怪的谣言,他不禁感到忧心仲仲。要是明天不会来临该有多好。
  算了,现在不是为了这种小事烦恼的时候。
  (对了……)
  做足心理准备后,他咕噜地咽下口水,战战兢兢转头看向载货台。他在心中期待着,希望下次看到时已经消失了,但……
  (啊!还在。果然还在……)
  还没有消失。
  黑发少女仍睡在载货台上备用的简易床铺。她床边的折叠椅上放着一台破旧的小型收音机。
  一名双手交叉在胸前的男人就坐在那张折叠椅上。
  深绿色的军服沾满了血水和泥土。其中一只脚的膝盖关节上缠着一小块已被血弄脏的布,膝盖以下什么都没有。因弹痕而起毛边的军服背后,诉说着他的死相有多凄惨——衣衫褴褛的士兵在压得很低的军帽底下,只有那双眼睛还炯炯发亮地瞪视着周围。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有女孩子会以士兵的亡灵作为守护神。如果这个世界上到处充斥被灵体保护的人,当然令人无法忍受。

  我要去找琦莉,这里先暂时拜托你了。我把这个留在这里。

  教会兵回去时团长似乎也一起出门了。原先想来看看情况的贝尔福特,就在卡车前和那名红发男子擦肩而过,对方除了丢出这样没头没尾的三句话,还同时把收音机塞给了他。贝尔福特正觉得不可置信时,他就不知往哪里去了。在这种情况下还离开琦莉,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绝对不能把琦莉交给那家伙!心里感到些许愤慨(因为害怕而不敢直接说)的贝尔福特爬上了载货台,再看了一次琦莉的样子,他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
  虽然难以解释清楚,但只能说他感觉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同类。因为贝尔福特本身就是这样的特殊体质。
  琦莉已经灵魂出窍了。
  『……喂!你这家伙。』
  「是、是。」
  贝尔福特几乎是摆出敬礼的姿势回答(虽然团长平时总是训斥他不要驼背),突然被这具有杀伤力的尖锐声音一喊,仍令他的心脏顿时紧缩。坐镇在床边的士兵对他投以锐利的眼神。
  『你不要一直站着,可以坐下来。』
  收音机的喇叭发出带有噪声的声音,仿佛是和声音互相呼应般通讯影像的画质很差,士兵的身影也带有噪声。「是、是的。」贝尔福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正要坐上放在床尾的另一张折叠椅时……
  『……等一下』
  「欸?
  士兵更为低沉的声音开口制止了他,「呀——」原本他要坐的那张椅子突然翻倒了。
  『来了……』
  连人带椅一屁股跌坐在地的他,视线彷佛被士兵的目光强制拉往同一个方向。载货台角落被天花板电灯照得朦朦胧胧的,唯独那里的光线像被吞噬般陷入一片完全的漆黑。
  不,那不是因为黑暗,而是几道奇怪的漆黑人影交叠在一起蠢动着。
  影子开始滑动……
  五根过长弯曲的手指贴在地板上,其中一道影子从载货台的角落爬了过来。双脚伸直坐在地板上、全身无力的贝尔福特放声大叫,仓皇地缩回自己的脚。
  『你们这些低级的灵……谁要是敢动琦莉一根汗毛,就给俺试试看……』
  士兵低声威胁,同时拔出了腰间的军刀。反手持刀后,又将军刀笔直地插在两腿中间予以牵制。黑影吓得不敢前进,但仍压低身体徘徊在角落里,仿佛想伺机而动。
  「呜……」
  守护灵和恶灵开始互相对峙,载货台上顿时形成了贝尔福特被夹在两者之间的场面,他觉得自己快发疯了。他边拖着倒在地上的折叠椅,边用双手撑地往后退,并在内心对那个以前很厌恶的对象诚心诚意地求救。
  (哈维先生,快点回来吧……)




  ※

  砂色的薄云就像是一面大型窗帘般轻柔地摇曳,一瞬间看见了窗帘后方的蓝灰色夜空。
  「什么……?
  她不安地抬头仰望天空。
  「不要紧的,这里常常会这样,走吧!
  「嗯……等一下。」
  被少年的声音催促着,琦莉这才收回了视线,加快脚步追上红铜色的后脑杓。现在艾弗朗和她走在之前约雅敬带她来时走过的废墟马路上,不过这次是往反方向行走。少年熟练地走过瓦砾堆,琦莉则踩着不稳的步伐跟在后头,这情形和之前跟着约雅敬时并没什么不同。
  琦莉说她不知该如何回去,艾弗朗便提议回到最初来时的地方,于是送她回到这里。
  「可是就算回到那里,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琦莉完全无法掌握自己目前身处于何种情况下。似乎不习惯于瓦砾上行走的她,走路时低头看着地面,忍不住说出了丧气话。「总会有办法的。」走在前头的少年只是随口响应,琦莉便对他投以责备的视线嘟嚷着:
  「你怎么一副不干己事的样子嘛。」
  「这本来就不干我的事嘛,我对妳可没任何责任或义务。」
  艾弗朗回答得如此绝情,琦莉也无言以对(虽然他嘴里这么说,但却又陪我来)。艾弗朗像是在等待琦莉回答似的,转过头来对她淡淡一笑。琦莉心想:他一定是在嘲笑我年纪比他大还这么幼稚。
  「你刚才还在哭呢!现在却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琦莉噘起嘴反击。
  「哭的人是妳吧!
  「我是受你影响的。」
  「我才没有哭。」
  重新转向前方、衣服随风摆动的少年答道。刚才稍微温和的态度早已不知飞到宇宙的哪个角落了,琦莉除了感到惊讶,却也深感佩服地叹了口气。不过她却莫名能接受,因为这实在太像少年时的哈维了。
  这样一想……
  (这个艾弗朗就是小时候的哈维呢……)
  琦莉重新意识到这件事,不禁想要向他打探许多问题。哈维的少年时代——他的父母、兄弟姊妹、出生成长的地方等。但他的父母似乎皆已过世,学校里也没有其它兄弟姊妹,看来他可能是独生子,或是兄弟姐妹也过世了。不过能够以轻松的心情向他打探的事其实很少。
  琦莉无意识地停下脚步,艾弗朗也放慢脚步讶异地回过头。琦莉随后赶紧追了上去,她心想:有没有其它比较简单的问题?她想要了解的事情明明很多,然而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像是喜欢的食物、喜欢的科目、喜欢的女孩等等。
  「呀——」
  脑袋里胡思乱想的她,突然一个脚步没踩稳,踏到了松散的瓦砾堆上,接着跌倒在地。
  「哇!妳怎么了?
  就连艾弗朗也吓得大叫,折回来对她伸出援手。「为什么妳会在这里跌倒?妳真的很笨耶!」、「好痛……」艾弗朗抓住琦莉的手肘将她拉了起来,她也顺势从瓦砾缝隙中拉出自己脚踝。她拾起头来与那双红铜色的眼眸在极近距离相望,最后脸颊微微泛红。
  她想起了黑板上的那个涂鸦,那应该是无聊的恶作剧吧?艾弗朗和琦莉……
  砰的一声,传来宛如鸟类振翅般的声响,天空又再度摇晃。艾弗朗从琦莉的脸上挪开视线,仰望着笼罩在头上位置较低的云层。窗帘和刚才一样再度如波浪般翻腾,云的颜色从砂色、黄昏的红铜色,以及夜晚的蓝灰色一路变化,最后又变回砂色。
  「……这样摇晃还挺很少见的。」
  「是吗……?
  少年抬起下巴低喃,琦莉则不安地看着他的侧面。
  「哇……」
  越过少年肩膀所看到的景象,不禁令琦莉发出沙哑的声音。她拉了拉艾弗朗大衣的袖子,目瞪口呆地仅用视线传达她的感受。
  窗帘随风飘动翻飞,眼前的景物无力地倾斜,在前方一片废墟的另一头,他们看见了不一样的景物。废墟就像空旷的建筑工地般被解体铲平,建筑机械和身穿工作服的人们忙碌地干活儿。突然有一辆小型台车从她眼前穿过,她不禁缩起身体张望这一幕。其它堆放着土石、建筑材料的小型台车也陆续通过铁轨。
  难道这里是游乐园的建筑工地……?
  琦莉渐渐理解后,景物又开始大幅摇晃。倾斜的视野就像晕车似的使她感到头晕,于是她稍微闭上眼睛。
  等她张开眼睛时,两人已站在既不是废墟,也不是空地的地方。
  眼前并非废墟里的半毁建筑物,而是顶着各式各样屋顶的房子,如圆形、圆锥形或蘑菇形,完全不具统一性。一户挨着一户,屋顶层层相叠,建得非常拥挤。琦莉觉得怪怪的,仔细一看,每一间房子都小巧玲珑,顶多只有人类居住房子的一半大小。脚下已不是之前踩过的瓦砾,而是游园车行驶的铁轨经过曲折的道路正中央(一般市镇的街道不会如此弯曲),穿过模型房屋栉比鳞次的街道。
  「这里是游乐园……!
  她只从天桥上方眺望过这样的景象,这还是第一次实际站在游乐园内观看。不过那座机械装置的街道已经没入蓝灰色的黑暗里,搭载观光客的游园车看起来早已停驶,蒸汽动力的装置似乎也没启动。只有蓝白色的紧急照明灯,使得这座鸦雀无声的人工街景轮廓渐渐浮现。
  琦莉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她转头往斜后方张望,抬头便看见一面袖珍的圆形房屋墙壁,而二楼窗边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
  「呀——」
  「那是人偶啦!
  琦莉正要放声尖叫时,被艾弗朗冷静地指正。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微微遮着视线再次抬头仰望,那确实只是一尊穿着红衣的小孩人偶。从窗框可隐约窥见人偶那半张似笑非笑的脸,以及单手举到半空中像是正准备挥舞手臂的姿势,但一切都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另外还有在街灯下追逐的小狗和男孩、头上绑着头巾的可爱卖花女孩、以及隔着铁轨的马路另一头,还可看见动物玩偶所组成的乐队——熊打着大鼓、狐狸吹着小号、猴子敲着钹、猫头鹰担任指挥家等。所有人偶都停格在游行时一起抬起右脚的姿势。如果能在白天的阳光下观赏正在游行的乐队,或许会充满幻想和欢乐。和席曼歌舞团里那些手工笨拙的大道具负责人做出的拼布玩偶装相比,这些连身上的毛发和胡须等细部都做得维妙维肖的动物们,在黑暗中静止不动的样子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砰……
  空间又再次摇晃,一瞬间他们回到了之前白天所见的废墟景象,但下一刻又立即回到深夜的人偶街道。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不过要快一点,我知道方向了。」
  走向被黑暗和寂静包围的机械装置街道的两人,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一般而言,应该是搭乘游园车眺望风景,穿越这条街道。但现在他们则是踩着铁轨徒步穿越,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它们不动的时候看起来好恐怖喔……」
  她压低声音说道。路边卖蜂蜜的蜜蜂小贩、窗内正在喂人类婴儿喝牛奶的兔子妈妈、打扫屋顶上烟囱的清道夫——琦莉怯怯地看着路旁动作做到一半停格的玩偶们,感觉好像只要大声一叫,它们就会立刻动起来似的。
  从刚才被拉起来后琦莉就一直牵着艾弗朗的左手,彷佛要告诉她「不要紧」似的,艾弗朗稍微用力握了握她的右手。琦莉偷偷瞄了艾弗朗一眼,但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
  琦莉也重新转向前方,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左手和琦莉差不多大,手指虽然纤细,但左手突出的指关节摸起来还是像男孩的手,和那个琦莉所认识的长大后的他一样。
  (哈维……)
  就在琦莉感受到一股安全感时,想回家的那股焦躁感也越来越强烈。她对时间的感觉早已变得模糊,根本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如果这座游乐园真是现代的那座游乐园,那么现在应该是深夜吧?不知自己倒在那里的躯体怎样了?还在同一个地方吗?要是那些家伙回来该怎么办……不安的心情接连不断地闪过脑海。如果就这样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

  喀答喀答喀答喀答

  背后传来些微的声响。艾弗朗似乎也听到了,同时停下脚步面面相觑的两人转过头往昏暗的街道定睛一看,景象和刚才走来时没什么两样,卖花女孩、卖蜂蜜的蜜蜂小贩,以及由猫头鹰所带领的乐队仍满脸笑容静止不动。
  「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艾弗朗瞪着背后,心里感到一阵纳闷。「喂!走吧……」想要赶紧离开的琦莉,拉了一下和艾弗朗相系的手——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再次转身往前走时……

  喀答喀答喀答喀答

  又听到了那道声响。他们停下脚步后,声音也立刻跟着停下来。艾弗朗斜眼望着想要回头的琦莉,只蠕动着嘴唇低喃:
  不许动!
  琦莉咕噜吞下一口口水,以眼神表示她知道了。
  彷佛想牵制背后动静似的,艾弗朗暂时一动也不动地面向前方。之后两人交换眼神并点点头,接着出其不意地转过身。但并没有特别可疑之处,卖花女孩、卖蜂蜜的蜜蜂小贩、猫头鹰所带领的乐队,仍然笑容满面。
  乐队——
  感觉比刚才更靠近他们。
  「艾弗朗……」
  琦莉的右手仍牵着艾弗朗,另一只手也抓住他的手肘。身材和琦莉差不多的少年稍微往前一站,并用肩膀掩护着她。
  一动也不动的动物们分别拿着自己擅长的乐器,露出夸张的笑容。此时粗粒子的黑雾卷起漩涡,传来了沙沙沙……宛如砂子相互摩擦般轻声低喃的快语声。

  小孩的灵魂、小孩的灵魂。
  听说小孩的灵魂很甜。
  听说小孩的灵魂又甜又脆。
  听说小孩的灵魂又甜又脆又闪亮。
  很美味、很美味、很美味……

  打着鼓的熊下巴关节突然夸张地垂直脱落;猫头鹰指挥家滴溜转动着金色眼珠,举起了指挥棒,展开与岩山荒野同色的巨大翅膀。
  当指挥棒往下挥时……
  「快跑!
  牵着艾弗朗的手被用力一拉,琦莉往前一个踉呛,开始在铁轨上奔跑。她转头一看,指挥棒发出信号的同时,动物们的下巴关节也一起发出声音追了过来。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快速前进的乐队演奏着扰乱大脑思绪的大合奏,不禁让人背脊发凉。「不要回头,快跑!」手被拉扯的琦莉又重新转向前方,跟在艾弗朗的后方全力奔驰。
  艾弗朗突然停下来,让琦莉整个人冲了出去。她的手臂一下子伸直,然后彷佛松紧带似的弹了回来。
  「怎么了?
  琦莉带着些许抗议的语气转头看着少年,但此时她的另一只耳朵听见不同于乐队演奏的高亢声音,那是一种金属类的声音。

  嘎锵 嘎锵 嘎锵

  从他们行进方向的那一头,黑暗中出现了一支新的人偶团队,身高约莫是琦莉的一半,身上穿着漂亮的红黑色铠甲,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城堡护卫兵人偶。吊钟形头盔顶端有一撮像是鬃毛的装饰品,蓝色鬃毛的队伍手拿已上箭的十字弓;红色鬃毛的队伍则高举比自己还高的长矛,井然有序地前进。
  琦莉心想:难道是来救他们的吗?但这样的期待立刻落空,从头盔下露出来的可爱圆脸上带着一抹狂笑,护卫兵们全都手持武器。乐队发出的低喃像是微弱的砂子波浪声;但护卫兵们的声音和乐队截然不同,它们发出宛如汽笛般高低起伏的声音一同开口说话:

  发现入侵者、发现入侵者。
  抓到后关进牢房。
  押到断头台砍头。
  砍头、砍头、砍头、砍头,砍小孩的头……

  说到一半时声调却越来越怪——

  听说小孩的头很甜。
  听说小孩的脑浆很甜,软绵绵像布丁。
  听说小孩的眼珠很甜,圆溜溜像糖果。
  小孩的耳朵很甜,酥脆酥脆……

  当然他们没必要听到最后,准备想转身逃跑时,动物乐队却从反方向逼近。前面是护卫兵,后面是乐队,前后包夹令他们根本无处可逃。艾弗朗往左右看了一下,咂了咂舌。
  「这里!
  突然听到了不同于乐队和护卫兵的声音。环顾四周后——「快一点,这里!」声音既不是从前方也不是从后方传来,而是来自于斜上方。他们吓得转头仰望,一栋挂着钥匙图案招牌的两层楼建筑映入眼帘。宛如紧贴房子生长的藤蔓类植物般,盘绕着建筑物的螺旋梯上有一扇小门,一只人偶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招手。
  但也无法能证明它是站在他们这边。就在他们犹豫不决时,十字弓的箭咻的一声掠过眼前,他们彼此护着头、缩起身体。
  「快一点!
  屋子里传来第三声催促,艾弗朗似乎已经下定决心,拉起琦莉的手跑向那间屋子的屋檐。
  「妳先上去!
  被推着肩膀的琦莉先行跨上了楼梯。她以四肢爬上和梯子一样斜倾的螺旋梯,同时又瞄了一眼下方。这时,从下方飞来的箭掠过她的小腿,刺进了她脚下的楼梯,吓得她差一点踩空楼梯,连忙爬到最上层。琦莉爬到上层后转身往下一看,从后方追上来的人偶和动物玩偶夹杂在一起,从艾弗朗的脚下伸出了手。各式各样的手,仿佛就像一只生物七零八落地伸出触手,想要抓住他的脚踝。
  「艾弗朗!
  琦莉赶紧伸出援手将他从最后几阶台阶拉上来,两人交叠在一起,从人偶专用的小门跌进了屋子里。
  人偶们从后方追了上来,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门被关上了。一波接一波的撞击,使得铁门发出嘎答嘎答的声响摇晃了起来,铰链也跟着嘎吱作响。虽然逃进了屋里,不过眼看它们就要冲进来了,但艾弗朗和琦莉的头脑早已麻痹,无法思考接下来的行动,两人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瘫坐在地上。刚才出手搭救他们的人偶很镇定地开始从门的内侧上锁。
  那是钥匙还是什么……
  不,每一把一定都是普通的钥匙,但各种不同的门锁堆积如山,就像是描绘着某种图案般密密麻麻地塞满了门缝。琦莉喘着气,目瞪口呆地看着人偶灵活的小手将多把钥匙插入门锁。最后它将一条粗铁链挂在门上,然后再锁上一个大锁。仿佛宣告工作告一段落似的,人偶做出擦拭额头上汗水的动作回头张望后方。
  「这样应该可以顶一下吧!这道门成了驱除恶灵的结界。」
  琦莉虽然不懂它在说什么,但还是很佩服它。
  她和艾弗朗互相对望了一眼,终于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人偶住的房子虽然因为塞进他们两人而显得更加拥挤,不过这原本就是一间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狭窄房间。房内的拱形天花板还设有天窗,让即使是琦莉这样体型娇小的女生,不稍微弯腰也无法站直。房间正中央设有一个沉甸甸的铁制工作台,上面放的铁块占了大部分作业面积,这应该是打钥匙的机器吧?她想起了挂在屋外的钥匙图案招牌。
  只有一面墙壁没有被东西覆盖,墙上吊着各式各样的钥匙,像是收藏品一样。有大钥匙、小钥匙、银钥匙、铜钥匙,还有布满铁锈、刻着大蛇图案,彷佛能打开受到诅咒的藏宝盒钥匙。
  身高大约只有琦莉一半高的房子主人是一具老人人偶。它穿着一件很适合它的深红色背心,无框眼镜端正地挂在鼻梁上,而布满皱纹的脸部正中央,突出的大鹰勾鼻更是其特色。软管和铁吊臂从它背后的洞口连接到机械装置的动力源,但吊臂连结部位的零件已经脱落,因此它才能在房内活动自如。
  「你是什么人?
  艾弗朗不像琦莉那样深感兴趣。他随意环顾屋内,问起莫名其妙的问题。老人似乎不太高兴似的稍微抬起鹰勾鼻。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因为我家教不好。」
  「啊!谢谢你救了我们。」
  琦莉赶紧低头赔罪,并用手肘戳了戳艾弗朗。虽然还是臭着一张脸,但他仍简短地说了声「谢谢」。真是个乖僻的人……琦莉偷偷耸了耸肩,重新望着老人。
  「请问一下,你是……」
  「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从以前就住在这一带。最近人类建造了那个徒有空壳却没有灵魂的奇怪街道,所以刚好可以让我附身在这个人偶身上并借住这间屋子。」
  「你是人偶凭依灵……?
  就是这么回事吧!老人的鹰勾鼻朝下一倾,点了点头。
  「恶灵们全都聚集过来后,日子也变得不平静,或许是该搬家的时候了。你们是住在那间学校里的孩子吧?那里可能也开始受到影响了。」
  「你知道那间学校?那你也是战死的吗?
  艾弗朗如此响应,同时跨过地上的物品往窗边走。配合天花板线条设计的圆形窗框,果然也是所谓的结界吧?和那扇门一样这里也挂了许多道门锁。从琦莉的位置只看得到反射在黑色玻璃上的屋内景象,无法窥看外面的情况,但不时听到东西撞击窗框发出高亢的声响,可能是护卫兵人偶正从窗下射箭吧?
  「不久后他们应该就会放弃的。请坐,虽然请死人坐椅子也满怪的。」
  琦莉露出一脸的不安,老人见状则请她坐在工作台旁的圆椅上,椅子上堆积如山的厚书全部布满了灰尘。仔细一看,那些书都是假的,和椅子连在一起。琦莉决定不坐那张椅子,她拍了拍一旁木箱上(那并非木制的,也是假的,而且固定在地板上)的灰尘。
  「嗯?
  老人用指尖把鹰勾鼻上的圆形眼镜往上一推,兴味盎然地盯着她。
  「妳好像不太一样喔……?
  「那个我还……」
  琦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心想:回答我还没死会不会很怪?她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少年,不过并不寄望他会替自己解围。艾弗朗毫不关心她和老人的对话,只顾着将浏海贴在窗玻璃上,观看外面的情况。
  「情况越来越糟了……」
  红铜色眼睛注意的并非屋外的人偶们,而是笼罩在街头上方的天空。蓝灰色的夜空又开始像窗帘摇晃般倾斜,后方还可窥见其它颜色的天空。
  「嗯……今晚空间变得比平常更不稳定。」
  隔着艾弗朗的肩膀,琦莉看见鹰勾鼻人偶抓着下巴自言自语的身影模糊映照在玻璃上。应该在其斜对面的琦莉,以及最接近窗边、正以双手摸着玻璃的艾弗朗——
  果然没有映照在玻璃上。玻璃上只有无人坐的木箱和后方的家具。但琦莉明明感觉自己坐在木箱上。
  琦莉的视线离开了映照在玻璃上的老人,转而望向真正的老人。不过这也不是老人原本的面目吧?用「真正的老人」这个说法或许也很奇怪。
  「这里,这个空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说战前石化资源所形成的磁场会吸引灵质过来,妳知道这件事吗?
  「嗯……一点点。」
  「我知道的也不多,当然也并没有亲眼看到……我是从此我还要老的灵魂那儿听来的,听说地区下埋了末爆弹。」
  但光只有这些线索仍无法连接整个故事情节,琦莉只是以沉默的表情表达质疑,老人过了一会儿后,又再继续说明。他拖着背后的软管慢慢地在屋内移动,有时会做出下巴关节上下开合的动作,虽然此动作并没有配合说话的速度,但它看起来就像人偶剧里话当年的老人人偶。
  「那是战争后期北西贝里朝南西贝里中心发射的武器。当时有耳语传出,南西贝里搜集已陷入枯竭危机的高纯度石化资源,制造出终极武器。一旦爆炸,南西贝里肯定会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但所幸没有酿成灾害,于是南西贝里反败为胜,打败了北西贝里。」
  这段故事和她几天前从席曼团长那儿听来的一样。得到不死人部队的南西贝里军队扭转劣势,歼灭了北军,而且还一举进攻东贝里地区。不过当时行星上资源枯竭的问题日益严重,战争也慢慢自然终结。当初相互争夺的东西消失于那场战争中,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人们才发现已经没必要再继续打仗,可是这时已经牺牲了许多无辜的生命。
  不知是否在听琦莉和老人之间的对话,琦莉看着脸上没有任何反应、瞪视着窗外的少年侧脸。这么说来,艾弗朗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是战死的,而且之后变成了不死人吧……?
  老人站在陈列钥匙的墙壁前,深红色背心的背影就映照在玻璃上。老人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一一眺望吊着的钥匙,边走边继续说道:
  「这个不可思议的空间其实是最近才出现的。当初为了建造这条人造大街而挖掘出老旧的地层,长期沉睡在废墟下的未爆弹磁场如波纹般向外扩散,包围整条街道。在强力的磁场影响下,各个时代的灵体遭受到囚禁便相互侵蚀彼此的生活空间。这应该也是受到未爆弹磁场的影响吧?原本不稳定的灵体,却能莫名顽强地存于这个空间——你们可以像平常一样触摸东西、会感到饥饿、受伤时会产生痛觉,一天结束后也会疲倦得想睡吧?
  ……啊,好像是这一把吧?」老人将挂在收藏品角落的一把钥匙取下,走回琦莉面前。
  「这个给妳。」
  那是一把生锈的铅色钥匙,大小刚好可以放进手掌里。
  「妳似乎还有身体可以回去。遇到困难时或许能派上用场,没遇到困难当然是最好的。」
  「……谢谢。」
  琦莉呆若木鸡地从人偶的小手接过那把钥匙。手心确实感受到金属的沉甸与冰冷,那是一把宛如办公室钥匙般没有任何装饰的钥匙。
  「其实这是巡逻人员掉的钥匙,好像是很重要的钥匙,叫做万能钥匙之类的,我捡起来后就把它和这里的钥匙混在一起。当时那个巡逻人员脸色发白地一直找着脚下。」不过老人却恶作剧似的追加这一句:「要保密喔!」不知要她对谁保密?
  「欸?
  站在窗边的艾弗朗突然发出声音。他的头贴在玻璃上,仿佛想将身体探出窗外。这次他不是看头顶的天空,而是下方的马路。
  「回去了。」
  这句过于直截了当的话,听起来既不像自言自语、也不像是在报告状况。琦莉将钥匙丢进大衣右边的口袋里,随后从木箱上站起来。
  外头或许还会有箭飞射过来,于是琦莉战战兢兢地从艾弗朗的身旁窥看,聚集在那里的人偶们窸窸窣窣地窃窃私语,渐渐离开了从这间房子。他们离开时的模样不像是因为放弃才各自撤退,反而像是发现了别的东西、一起改变目标。护卫兵和乐队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属于那个阵营,双方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支游行队伍,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头不停地跳来跳去,往同一个方向走远。
  「他们要去哪里……?
  「看来今天晚上好像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加入吧?
  额头贴在窗户上的琦莉正感到纳闷时,从背后传来老人的声音。眼前的玻璃映照出入偶模糊的身影,只见它正配合着声音让下巴上下移动。
  「好像是有什么强力吸引灵质的东西来到了附近,和磁场产生共振,空间才变得不稳定吧?
  「共振——」
  难道——她的脑海立即浮现一个物体。她只知道有个东西能和石化资源产生共振……!
  「是来接我的!
  琦莉将额头贴在玻璃上,确认人偶们行进的方向后,突然转身离开窗边的她跑到门边想要打开门,但门扉已被多道门锁锁住了。刚才替他们阻挡追兵、将他们从危机中救出来的门扉,现在却令她感到十分焦急。
  「老爷爷,打开、请你打开门,快一点!」、「等一下,为什么妳突然要出去?」即使艾弗朗惊讶的声音传入耳里,但却无法抵达她的脑海。她转过身一个劲地哀求老人,老人则不慌不乱地回答:
  「我刚才说过了,灵体能顽强地存在于这个空间。但在现实世界里,灵体终究是类似幻影的东西……只要妳能摒除来自于视觉的认知,现实的门就会消失。」
  「……?
  老人一席像是打谜语的话让琦莉感到混乱。她重新面对门扉,试着用右手触摸,「哇……」就像是触碰到水面般,指尖一下子被吸了进去,她吓得把手缩了回来,试着再触摸第二次。但这次指甲却碰地撞到东西。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脑海里清除那扇门扉。
  她像平常一样迈出步伐,很大的一步。
  果真没有撞到任何东西。
  她轻轻睁开眼睛,从屋外楼梯俯视人偶们散去后、再次恢复静谧无声的夜晚街道。而她的背后就是那扇被十字弓的箭射坏的门。
  她重新面向前方,踩着不稳的步伐冲下斜倾的螺旋梯。
  (哈维——)
  琦莉跳下最后一格台阶(但没有发出声音)后,立刻九十度转弯奔向铺设了铁轨的道路。弯弯曲曲穿过大街的游园车行进路线使她难以看清前方,在她的视野范围里已经捕捉不到那些游行的人偶们。
  她不自觉加快脚步,应该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却传来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弯进曲折的道路、从建筑物角落冲出去的瞬间,她几乎快被脚下的东西绊倒,当她下意识地跳跃避开后回头一看——
  「欸……」
  她屏住呼吸停下脚步。
  蔓延于琦莉身后的景物,不再是刚才穿越的那座机械装置街道,而是已经变成废墟的市镇。她转过头来,原本应该在她前方的铁轨,以及可窥看人偶脸庞的可爱房屋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战争残骸——身穿军服的尸体散落于四周,一直绵延到那片黄昏色的阴郁天空下。干燥的风夹杂着砂子、火药和血腥味,不停地吹动着琦莉大衣的下襬,并将沉淀在小腿附近的硝烟一并带走。
  「艾弗朗……?
  琦莉突然胆怯地叫着。刚刚她突然一个人跑了过来,因此不见刚才一直和她在一起的少年身影,只有她一人孤伶伶地站在废墟正中央。放眼望去,除了站在这里的自己之外,周围只剩已经处于半毁状态的建筑物墙壁,以及横亘在她脚下、瓦砾和尸体交织而成的灰色波浪。
  「艾弗朗,喂!你不在吗……」
  琦莉不安地环顾周围,并往后退了一步。这时,刚才差点绊倒她的东西出现在她的视野下缘。
  不可以看——潜意识发出警告,但她彷佛被更具强制力的东西牵引,将视线落在正下方。
  一名已气绝多时的年轻士兵倒在瓦砾堆上。他生前可能是遭受炮击的波及,军服背部烧得焦黑破烂,从沾满血水和泥土的烧伤皮肤下,她看见了像是白色背骨和暗红色疑似内脏的东西。不过这并不是主要的死因,他可能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倒卧在这里了。背上的伤痕还很新,但以太阳穴为中心,黏在半边脸上的血液早已干涸凝结。
  这是琦莉很熟悉的那张青年脸庞。那双空洞地望着前方的无神眼睛,和黏在太阳穴上干涸的血迹颜色相同。
  「哈……维……?
  琦莉双膝突然无力,当场坐在原地。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脑袋里不知是谁在吶喊,使她产生了一股想立即逃跑的冲动,但运动神经像是被脊椎分开似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确认什么,以缓慢的动作将手伸向青年,轻轻摇了摇他的背部。卡在瓦砾堆里的身体倒了过来,血液已经凝固的红铜色的头部就这么靠着席地而坐的琦莉膝盖。
  琦莉目瞪口呆地支撑着垂放在她膝上的红铜色头发,以及那具尸体头部的重量。
  哈维。
  不……这是艾弗朗……?
  琦莉隐约听见辗过瓦砾逐渐接近的轮胎声音。她什么也没想,只是被声音吸引而抬起头,从硝烟弥漫的废墟另一头,出现了土黄色烤漆的军队卡车。一辆……后面又跟着一辆。
  两辆卡车随着扬起的尘埃在废墟正中央停了下来。几名士兵从其中一辆车下来,他们身上的军服和倒卧在附近的尸体相同。另外还有一个可能是担任士官的男人,他披着一件高领大衣,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从另一辆车上则下来了一个不像军人的矮小男人。「尽量找刚死,且状态比较好的……」、「这个怎样?」、「这个可以……带走吧!」窸窸窣窣的谈话声混入了砂风的杂声,传送到琦莉的耳里,两名士兵合力扛起一具尸体,将尸体搬到卡车的载货台上。
  他们找到合意的士兵尸体后会稍微交换意见,看是要丢弃不管还是拖出来搬到卡车上。一行人就这样动作利落地来回搬了十具左右的尸体。
  「这个呢?
  「损坏得比较严重咧……」
  从琦莉的头上落下几道影子,军人们低头看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开始了同样的对话。披着大衣的士官用军靴鞋尖轻轻戳了几下青年的腹部,红铜色头部就从琦莉的膝盖上滑落下来,碰地撞上地面。「住、住手!」琦莉发出抗议的声音想将青年的头抱过来,但他们完全无视于琦莉的存在,士官随意伸手触摸青年的衣服。
  他从衣领附近拉出了沾满血迹的名牌,看了一眼刻在金属牌上的字。
  「还是先带回去看看,这个很年轻,或许还能使用。」
  他并没有露出特别敬佩的神情,只是「嗯」了一声后这样说道。底下受到指示的士兵抬着青年的腋下,他们似乎完全没有看见一脸错愕抬头仰望的琦莉,士兵们就像搬运装满了粮食的麻布袋般,抬着青年的腋下和双脚将他搬到卡车上。
  嘎哩、嘎哩嘎哩……
  留下石化燃料的沉闷引擎声和废气,回收了十几具尸体的两辆卡车又再次往硝烟弥漫的废墟另一头扬长而去。
  「他们在回收不死人的材料。」
  从斜上方传来了一道声音。像吹过战场的风一样,带着些微沙哑的干燥声音。琦莉转头仰望,发现一名少年就站在她背后,他那红铜色的头发、眼睛与刚才那具青年尸体一模一样。
  少年面无表情地目送着离去卡车所排放的砂烟。
  「那个不像军人的家伙,就是推销不死人技术的军火商,听说他在巴结南西贝里之前,就曾待过北西贝里。妳不要紧吧?
  少年解释时伸出了手,将琦莉一把拉起。头脑的齿轮尚未完全咬合,琦莉也忘了先拍一拍被砂尘弄白的大衣下襬,她稍微低着头窥视身高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脸庞。
  「不要那副表情嘛!对不起,让妳看到了恐怖的东西,妳一定觉得很难受吧?因为现在站在妳面前的人和那具尸体长得一模一样。」
  少年有点不好意思地苦笑,琦莉垂下视线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已经知道了,你战死时的事,还有你变成不死人的事……」
  「说得也是,到处绕来绕去时,我也算来过这一带好几次了,而且这也不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个画面。就发生的时间顺序来说,这里要比我学校那一带还来得晚。」
  随意环顾四周的艾弗朗,一派轻松地回答。他坐在适合他高度的断垣残壁上,并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他将掏出来的烟盒倒过来轻轻摇了几下,一根吸过的烟蒂掉落在手心里。
  「要坐吗?
  被他这么一问,琦莉犹豫了一会儿后便坐在艾弗朗的左边。她的肩膀稍微碰触到正叼着烟蒂点火的艾弗朗。
  「小鬼们死了以后,我和约雅敬十五岁就被征兵,我们立刻被分到不同的部队,从那之后我们好几年都没见过面,我也不太清楚他的清况,但听说他在南西贝里的争夺战时死了。之后没多久,我所在的地方也全遭歼灭。
  然后等我有意识时,我已经在学校了。约雅敬也是,而且小鬼们也都在,但我们的年纪就停留在当时。」随着平淡的说话声,皱巴巴的香烟前端升起的一缕细烟与硝烟融合在一起随风而逝。「可是我死了以后,『我』还继续打仗……不死人是没有感情的,只是战争的工具对吧?他们什么都不用想,就这样毫无情感地持续杀人吧……」
  「……我觉得你现在后悔了。」
  琦莉喃喃自语,没想到艾弗朗居然斜眼看着她。自己不应该以自以为是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琦莉突然变得怯懦,将视线落到膝盖上的她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我觉得你一直都在后悔……即使现在也非常……」说不定就和艾弗朗为那些小孩的过世感到后悔是同样的道理。
  沉默了片刻后。
  艾弗朗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吐出了一口烟。
  「嗯,是吗?
  若无其事的声音只吐出这几个字。
  战争不会因为他的后悔就变得不曾发生,也不会因为他的后悔就能免除他的罪,更不会因为他的后悔而拯救任何人,或是有任何改变。不过,少年似乎稍微卸下了肩上重担似的,又说了一次「是吗?
  在身形矮小的两人眼前,干燥的风吹过一望无际的南西贝里废墟,夹杂着砂子的风安静地吹拂战争结束的战场。琦莉心想:这阵风和艾弗朗还有哈维的感觉好像。她轻轻闭上眼睛,坐在她右侧的少年那若有似无的感觉,和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哈维感觉一模一样。两人都有琦莉所喜欢的红铜色头发和眼眸,虽然冷漠、坏心眼、怕麻烦、孩子气,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他们就是这种人。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24 09:50 编辑


  ※

  自己应该不会作梦,但却感觉作了一场梦。虽然隐约还记得一点内容,但想在脑海里转换成言语时就烟消云散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孩提时代的梦吧?不,照理说他应该不会作梦。他最后一次体验到那种平和又幸运的感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和梦境中断时一样,他突然醒了过来。
  「呼……」
  只觉得全身麻痹似的沉重,使不上任何力气。脸颊还贴在地面上,他仅以视线确认周围的情况。四周没入一片黑暗,视线很差。眼睛还在适应黑暗时,眼前出现一双装有马刺的尖头铁鞋让他吓了一跳。视线沿着那双鞋子望去,才看见上方有两名盔甲骑士阻挡在一道铁门前。难道他昏倒前的一瞬间所见到的奇妙景象只是眼睛的错觉吗?没错,这里就是游乐园的正门前。
  趴在地上等了一会儿,他的手脚逐渐恢复知觉。虽然身体仍有些不稳,但至少还能动。越过那道墙的界线时,冲击似乎更为强烈。只要能穿过它,磁场的影响就会稍稍减缓。虽然仍感到有点不协调感和类似偏头痛的疼痛,但程度不像「核」的机能麻痹那样严重。
  他以左手支撑地面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手里还握着折叠刀。
  (哇……)
  刀刃上黏着别人的斑斑血迹,令他感到不寒而栗。他想要丢掉,但行动却与意念背道而驰,手指迟迟无法打开。仿佛手掌的皮肤因高温融化,而和刀柄黏在一起——
  (丢掉……丢掉!
  在心中反复吶喊的他,以只剩一截手肘的右手压住刀身,用力地一根一根扳开僵硬的手指。最后将小指第二个关节从刀柄上扳开时发出匡当一声,刀子掉到地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愣了半晌后将头贴在地面,才长长吐出一大口气。路面带走他身上的热能,冰冷的脑袋终于渐渐恢复了冷静的思绪回路。
  刚才我在想什么?
  我是在享受折磨死那些菜鸟的乐趣吗?就像猎捕受伤后想要逃跑的家伙似的紧追不放。
  他不禁觉得自己很可怕。不同于穿过那道墙时产生的不适,而是他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恶心,呕吐感从食道往上窜。现在如果吐出来,可能不是吐出血或是胃里的东西,而是黑色黏稠状的怪物。
  平放在地面上的左手仍受到刚才敲打卡车车厢时骨骼龟裂的影响,关节突出肿大。一握拳就感到一阵刺痛。他没有切断痛觉,就这样握着拳头举起了手。
  砰——
  用力槌打路面反而更痛,不过那股疼痛感抑制了想吐的感觉。
  (好痛……)
  刚才应该敲轻一点的。他心想:居然连我都会做这种蠢事。刚才那些家伙早已逃之夭夭了吧?管他的。从他们的情况看来,可能全都要送进医院。
  (琦莉……)
  现在必须赶快找到她,不能再为这些蠢事浪费时间了。
  他勉强撑起隐隐刺痛的左手重新坐了起来。这时,他感到身后有股杀气。「——!」下意识地做出反应的他,几乎是踉踉舱呛逃离那个地方。之后他靠在铁门上的铁栏杆,身体摩擦着铁门往下滑后,在间隔仅有一根头发般的极近距离听到了「锵」的一声。
  站在他上方的人影咂了咂舌。和身后的黑夜相同颜色的蓝灰色双眸发出了黯淡的光芒,旋即两人分别往反方向退开,拉开了一段距离。
  只见约雅敬扭曲着半边脸颊咧嘴一笑,右手还拿着一把刀子。
  「你居然丢掉武器,真是白痴!因为没有胜算就放弃了吗?
  「……」哈维只是咬牙切齿瞪着他,并没有回答。失去武器再加上独臂,很显然情况不利于他。但他发现约雅敬的样子也有些不对劲。约雅敬微微弯着腰,用没拿刀的那只手抱住腹部,倾斜的肩膀靠在一旁的铁门上。对了,他刚才从楼梯上摔下来之前就已经步履蹒跚了。哈维想起不久前在首都碰到他时,他的「核」机能就已经无法正常运作。虽然和其它的「瑕疵品」相较之下,他看起来还算是正常,但说穿了仍是一个未完成的复制品。
  「啧!我们两个半斤八两吧?
  哈维半瞇起眼睛说,他只花了几秒钟集中意识阻断了左手的痛觉。先姑且不论复原能力,就体能方面而言,未必是他略逊一筹。
  站在铁门左右两侧的两人,分别摆出像是率领身后那两尊盔甲骑士的姿势对峙,为了牵制对方而互相瞪视了好一会儿。哈维也不太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为何还要相互厮杀?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理由。
  没想到先有动作的——
  居然是盔甲骑士。
  「啊——?
  吱——发出生锈零件的摩擦声,伫立在约雅敬背后的暗灰色盔甲骑士举起了手里的大剑。哈维顿时瞠目结舌,望着哈维的约雅敬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哈维下意识地往一旁跳,回头一看,发现他身后的盔甲骑士也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两尊盔甲骑士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大剑,横向砍了过来。哈维和约雅敬仿佛一面镜子般,两人同时压低了身体,惊险地避开攻击。但被大剑掀起的风一吹,两人的背部就这么撞上了铁门。
  锵!
  从两侧横向砍来的大剑敲到了铁门,随着贯穿耳膜直接震撼脑袋的轰然巨响,被敲扁的铁门也应声往园内倾倒,两人随着倒下的铁门跌进游乐园里,在地上打滚一圈后又同时站起。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个会动?
  「我哪知道!
  在他们交谈时,遮蔽视线的粉尘另一端伫立着两尊巨人的影子。大步跨过铁门走来的盔甲骑士再次举剑攻击,他们两人像是相互撞击后弹开似的,分别往另一头闪躲回避,霎时两支大剑齐同砍向地面。
  一时间不禁令人怀疑是不是有人躲在盔甲里,但它们的动作又不像有人在里头操作,因为它们的动作非常之大,彷佛盔甲上吊着能操控它们行动的铁丝。当然这种重量级的铁块应该无法用线操控,最重要的是要由谁、对方又是从哪里操控呢?
  是有什么东西附在上面吗——以消去法推论,一般人一定会最先删除这个愚蠢的选项。
  走进大门后的那个广场似乎就是搭乘游园车的地方。呈扇形分布的各条铁轨上,设计成无屋顶的游园车一台接着一台停放,每台游园车大约可容纳四人乘坐。往黑暗中定睛一看,游园车至少有二十台左右,从那里开始扇形铁轨就汇集为一条路线,并不断向园内延伸,而载着游客的游园车将会驶向那座机械装置街道。当然现在看不到任何一名游客或工作人员的身影,长方形的游园车影子,看起来就像是排队等着要被送往墓地的棺材般,肃穆地横亘在眼前。
  被盔甲骑士追逐的哈维,穿梭在游园车的车阵之间。他一路跑向园内,「喀锵喀锵」刺耳的马刺脚步声则紧追在后,感觉身后的游园车一台接着一台地遭到破坏(喂、喂……)。彷佛只要回头一看,自己就必须负起赔偿责任。哈维在内心不断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回头。这和他无关。
  他看见一根长度适中的铁管掉落下来,他边跑边用左手拾起那根可能为游园车操作杆的铁管。霎时,他很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当他回头时便将铁管刺向盔甲骑士,挡住来自身后的大剑攻击。手上传来了沉闷的敲击声,他赶紧往后退躲开这个冲击力道,他好不容易才稳住没飞出去,不过左手却感到一阵沉重的麻痹,骨骼龟裂的情况一定更加严重了。
  「!
  连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另一尊盔甲骑士又从反方向对他发动攻击。哈维这次没有自信可以成功抵挡,于是直接转身逃跑,「为什么两个都来攻击我?还有一个人啊!」并试着大叫。但它们怎么可能会听他的话?
  约雅敬到底去哪里了?他咂了砸舌环顾四周。

  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

  这和盔甲骑士走路时发出的夸张金属类声响不同,听起来像是很奇怪的小碎步声。从游乐园内——沿着铁轨定睛一看,一群小型生物的影子从没入黑暗中迷你街道后方,又跑又跳地开始接近这里。
  原来是一群身材比例大约是三头身、感觉莫名祥和的人偶。不但有熊、猴子等动物造型,也有戴着头盔的护卫兵人偶,种类琳琅满目。它们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那张带着平和表情的脸。「这又是什么……」他不禁无力地低喃——但现在可不是欣赏人偶的时刻。
  一——二——三……

  随着缓慢的口令,几个护卫兵装扮的人偶一起从推过来的炮台开炮。
  随着炮口喷出的白色烟雾,赶紧趴下的哈维头顶响起了一阵爆破声(那不是空包弹,而是真的有装火药!)。他维持倒卧在地的姿势转头仰望上空,刚才紧追在后的盔甲骑士的头就这么飞了过来。头部悲惨地消失后,盔甲骑士的颈部断切面冒出了烟,身穿盔甲的巨大躯壳摇晃倒下时背部撞上了游园车发出巨响,顿时粉尘漫天飞舞。虽然哈维很感谢那些人偶替他击倒了一尊盔甲骑士,但却感到背脊发冷。因为大炮的尺寸虽然袖珍,威力却大得惊人。
  就在他专心看着大炮时,其余的人偶们蹦蹦跳跳地来到了他的脚下。彷佛找到猎物的成群甲壳虫似的爬上了他的腿。
  「走开!
  他心惊胆战地想踢开它们,但人偶们却不断冲了过来。一 、二、三、四五六,数到这里就因为厌烦而作罢。人数多到他无法掌握、难以理清的地步,再加上还有另一尊盔甲骑士正挥舞着大剑紧追在后。
  从他背后传来了车轮转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一台这个时间应该不会发动的游园车(不过盔甲骑士和人偶们有所行动时也很不寻常)顺着铁轨滑了过来,几乎快被撞上的哈维好不容易才闪开,仔细一看,约雅敬正踢着游园车的车身背部坐了上去。
  就那么一瞬间,哈维几乎这么目送着游园车离去,但他这时才突然想起来。
  「你这家伙,竟然打算一个人逃走!
  当游园车快要滑过眼前时,他把手搭在游园车上强行跳进去。约雅敬似乎觉得很麻烦似的,想将他一脚踢下去。「这是一人乘坐的,下去!」、「胡说!」就在他们两人扭打成一团时,铁轨前方带着炮台的护卫兵人偶们正逐渐逼近。护卫兵们拚命装填第二颗炮弹,再将炮身转向他们。
  同样是极为缓慢的口令。哈维赶紧弯下腰趴在车厢内,一瞬间,第二颗子弹就这么从他的头顶快速低空飞过。
  护卫兵们开始放声尖叫,并从炮架上跳下来逃跑。在下坡路段上加速滑行的游园车撞倒了袖珍的炮台,一口气飞速滑向机械装置的街道。
  「怎么会往里面走!方向相反了!
  「那你下车,这本来就是一个人坐的!
  「你胡说!
  两人争论着没有结果的事,所以都没立刻发现——除了他们这台车之外,还有另一台车的车轮声。「啊……」两人回过神后转头往背后的铁轨一看,动物造型的玩偶们全挤进另一台游园车紧追在后。其中两只玩偶上下划动车体后方的操控杆,使得车子加速前进,不到一会儿工夫就拉近了两车之间的距离。而哈维他们这台游园车的操控杆呢?




  不见了。
  两人无言地凝视着那个原本应该是操控杆所在的位置。
  「……艾弗朗。」
  约雅敬半瞇起眼睛问道。
  「你刚才拿着的就是那根铁管吧?那应该就是操控杆对吧?
  「我早就扔了。」
  哈维同样半瞇着眼睛回答。
  双方就这样互相瞪视。时间无意义地过了几秒后……
  「你这个人喔,从以前就不收拾东西!打火机也掉了好几百个!
  「啰嗦!你没有资格说我!
  两人又开始相互咆哮,此时,逐渐逼近的游园车撞上了他们的游园车后方车体。强烈的撞击使得他们的车身前后摇晃,就像是受到鞭打般的震动,让他们不由得不闭上嘴巴,咬紧牙关忍受撞击。
  后面那台游园车被撞得弹了回去,在下次撞击来临之前,他们两人已分别从车身两侧跳车逃脱。随后受到第二次撞击的游园车车体往前冲出了铁轨,车身不停打转,最后冲进路边的建筑物。如果这是真正的市镇,恐怕就要酿成大灾难了,所幸这里没有居民会对他们提出损害赔偿。
  哈维弓起身体保护自己,随后立刻起身。坐在后面那台游园车上的玩偶们陆续从铁轨两边跳下,就这样兵分二路以目标为中心散开——一路人马追他,另一路人马则追另一头的约雅敬。没想到他们的团队合作默契这么好,撒下了天罗地网后再逐渐缩小范围。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天罗地网瞧,脚步也慢慢地往后退。退了几步后背部便撞上墙壁,喀锵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他转头往地上瞄了一眼,看见一根像棒槌的东西掉落下来。棒槌的前端连着一个布满尖刺的铁球,虽然他不认识这个东西,但这好像是古时候的武器……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个吔方?
  哈维讶异地快速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座圆形广场。观众席呈擂钵形将广场团团围住,另有两处看起来像是入口的门,一处在这里,另一处在对面的墙上。两个入口旁都有各式各样的剑、长矛、斧头和盾牌等武器,像是收藏品般靠在墙边。接着是照明——从柱子上方以绳索吊着大型的照明设备,虽然现在只点亮了小型紧急照明灯,但这些照明灯的光线全集中在广场中央。铁轨穿越的广场正中央一带,感觉果然像是专为杂耍表演而设计的街道。
  竞技场——
  到底是什么样的因果,才会在这种地方和敌人对峙呢?
  他斜眼牵制着人偶们,同时从背后的武器当中抓起了一把他最擅长使用的单刀长剑(虽然连成一体的短棍棒能像关节一样弯曲,而且感觉射程较远,但他不知该如何使用)。由于武器实在太多,他只随便瞄了一眼就决定。武器都是适合人偶使用的大小,尺寸比正常的武器还小了许多,虽然长度和中剑差不多,但单手使用刚好。如果是真的长剑,就难以用单手转动。
  此时只见剑身一闪,长剑便挥向集体冲过来的人偶们。飞出去的人偶陆续撞上竞技场的墙壁或地面,但头和四肢弯曲的角度却很夸张,人偶们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然后又开始集结成群。三头身的圆脸上那抹轻浮的微笑,再加上九十度弯下的头,看起来只让人觉得它们疯了。
  「啊——真受不了!
  人数太多使得哈维越来越焦急,就在他甩开紧贴在他背上的一尊人偶时,好几个人偶联合起来抬起他的单脚,「哇——」在他失去平衡快要倒下时,人偶们就像一座黑山似的压在他身上。

  宝石!
  这家伙藏有宝石!
  取宝石!取宝石!

  此时传来一阵刺耳的高亢低语声,人偶们的手将他拽倒在地。其中一尊人偶瞄准他的心脏,准备挥动斧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赶紧滚向旁边才逃过一劫。接着他听见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根厚实的刀刃就刺在几秒钟前他上半身倒卧的地方。
  竞技场的正中央,翻身跃起的哈维,和同样想逃出人偶布下的天罗地网的约雅敬背对背,形成分别与敌人对峙的状态。而约雅敬擅长使用的武器是长棍两端连接着楔形刀,若没记错,这把长斧应该是叫做「戟」。这条街本身的时代设定似乎很古老,周围摆饰的全都是古代武器,好像只有在母星流传下来的古老数据里才看得到。

  我要那颗宝石、我要那颗宝石!
  像一颗又甜又漂亮的大糖果,
  给我、给我、给我!

  人偶们围成一圈逼近他们。充满抑扬顿挫的低喃声像是唱歌又像是念咒语,令他头晕目眩。
  「宝石是指『核』吗?
  「好像是,像你这样快故障的破铜烂铁,他们也要?
  「你才是仿冒品吧!就送给他们吧!
  他们背对背相互咒骂、咂舌。
  他们不断朝发出怪声冲过来的人偶们挥剑乱砍,但根本没完没了。要是有什么方法能快刀斩乱麻就好了——
  照明灯。
  当哈维看见从柱子顶端垂吊下来的照明设备、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字时,身体便动了起来。约雅敬似乎也想到了相同的点子,也跟着动了起来。
  他们用力瓦解这片天罗地网,一边拖着几个追缠着他们的人偶,一边跑到反方向,他和约雅敬并肩跑着,然后交换了一下眼神,「谁在下面?」、「你。」、「为什么是我?」、「你爬不上去吧!我在上面。」哈维虽然无法认同,但他们已经来到照明灯的正下方了,现在不是相互推下下签的时候。扔掉手上的戟后,约雅敬嘴里叼着一把出鞘的刀,开始爬上架设照明灯的柱子。紧追在后想抱住柱子的人偶们则由哈维负责应付,就像是玩某种游戏似的赶走它们。的确,用单手是难以胜任攀爬的工作。
  结果形成所有人偶都来对付哈维一人的窘境。霎时他变得难以招架,其中一尊人偶冲到他的面前。复制品的死板笑脸紧贴在面前,使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给我滚!」脸颊被抓了几下的哈维,立刻推开了人偶,但大群人偶趁他视线被遮蔽时,一下子就把他推倒在地。
  「快闪!艾弗朗!
  听到头上传来的声音,哈维慌张地叫着「等一下!」虽然约雅敬先通知他「快闪」,而且毫不迟疑地切断了照明灯的绳子,但似乎完全没想到要预留时间让他逃脱。
  砰!
  伴随着冲击,空气由上往下垂直贯穿,他好不容易从堆积如山的人偶缝隙间以单手爬出,逃离现场。接着圆盘形照明设备立刻掉落下来,差点划过他最后才抽离的鞋尖。
  呀啊——!

  就像是被利刃削掉头盖骨般,人偶们发出临死前的尖锐哀嚎。哈维无法忍受地捂住耳朵,但声音仍旧贯穿耳膜直冲脑门。
  他咬紧牙关,用左手和右手肘捂住耳朵,扬起的粉尘和玻璃碎片的混合物慢慢落到地面后,他也恢复了视线。当时只听到「咻咻」像车轮空转的余音,连哀嚎都听不见。
  被压扁的钢筋骨架下,身体已被压得粉碎的人偶们笑容满面地堆栈在一起。哈维浑身无力地坐下叹了口气,约雅敬也从柱子上滑下来,最后像是坠落似的跪在瓦砾上,瘫坐在一旁轻咳着。
  「……损害赔偿由你负责。」
  「我才不管,你也有连带责任。」
  「我要跑了。」
  「我也是。」
  两人进行了针锋相对似的简短对话后,再也没有力气说话或移动,便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虽然事态紧急,不过自己居然会和这个人组成联合阵线,哈维不禁咂舌。现在要是能表现出比咂舌更强烈的抗拒反应就好了,但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
  被压在照明设备下的人偶们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痉挛着,那个动作莫名地像人类,这使得哈维胃里的苦涩东西几乎冒到喉咙。总之,这些人偶应该已经被歼灭了。
  哈维暂时放松绷紧的神经,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脑海的某一角好像还记挂着什么事,约雅敬左思右想。
  「对了……」
  「那是什么?
  从露出讶异表情、面面相觑的两人头上,一道巨大的影子洒落下来。尚未感受到危机的两人转头仰望后,一尊深灰色的盔甲骑士就伫立在他们背后。高举的大剑刀刃上反射出紧急照明灯的影子,发出黯淡的光芒。
  刀子挥砍下来的一瞬间……
  「……呜、哇!
  两人同时放声大叫,半走半爬地逃离现场。大剑的尖端刺进了刚才他们还坐着的瓦砾碎块上,瓦砾当场裂成两半。左眼眼角瞄到盔甲骑士的哈维,备感惊吓地准备起身时……
  空荡荡的大衣右手袖子被约雅敬的鞋子一脚踩住,让一时之间反应不及的他向前跌了一跤。
  「你……这家伙!
  「剩下的给你处理,我已经受够了!
  跑上擂钵形观众席的约雅敬,潇洒地丢下这句话后,就消失在竞技场墙壁的另一头。「我才是非常受够了!」现在不是大吼大叫的时候,盔甲骑士正大步前进、发动追击。他捡起刚才掉落的大盾牌抵挡大剑的攻击,但对方轻而易举就将他打倒。他的背撞上了墙边的武器收藏区,发出喀锵喀锵的噪音后,后方的武器纷纷砸到他的头上。
  「好痛……可恶……」
  他对于背后嘎吱作响的武器咂了咂舌,忍住痛觉。毫无机会喘息的他直接在地上滚动,闪躲紧接而来的下一波攻击。他顺势抓起眼前的长矛柄——一把比自己身高还高的长矛,虽然很难以单手挥动,但他用脚踢起了长矛,总算摆出了应战的架势。
  盔甲骑士用力将嵌入墙壁的大剑拔出来,重新转身面向他。它似乎只会做这个动作似的,再次高举大剑。「不是只会挥剑就可以——」他蹲下身体躲过攻击,同时冲进盔甲骑士的胸口。
  「搞定了!
  哈维猛力一冲,武器的重量加上自己全身的重量,让使尽所有力量的他,将长矛的尖端刺进盔甲骑士腹部细小的接缝里。长矛穿过空洞的身体,一口气刺穿背部,刀尖刺进水泥墙所引发的冲击,使他从左手开始全身骨头都严重麻痹。
  他的脸贴在盔甲骑士胸前的装甲上,一时之间无法动弹。之后他才放开长矛柄,踉踉呛呛往后退了几步,双膝一软地跌坐在瓦砾上。
  哈维边喘气边抬头仰望,被长矛钉在墙上的盔甲骑士就垂吊在眼前,长矛看起来就像是从它的肚子里长出来似的。
  「……可恶,你给我记住!
  他叹着气吐出这句话。就在他视线往下移动时,眼角瞧见了盔甲骑士的手还在抽动。
  他吓得赶紧移开视线,即使已经被钉在墙上,盔甲骑士仍再次举起紧握的大剑。他一时之间难以闪避,就这么坐在地上凝视着朝他头顶挥来的大剑尖端。
  锵……
  划过的刀尖几乎快碰到他左肩,最后因这把剑的重量而刺进了地面,扬起的瓦砾和砂尘使他的头发往上飘了起来。
  紧握剑柄的右手无力地垂下,盔甲骑士应该不会再动了。
  哈维就这么环顾了一下四周,虽然感觉自己的头虽没事,但思绪回路好像被切断似的,无法从恍惚的状态恢复。完全翻覆的游园车,彷佛被砂暴肆虐一番、被彻底破坏的竞技场,被压在照明灯下已变成破铜烂铁的人偶们,还有在傍晚闭园前确实还站在门边的盔甲骑士,现在却像某宗教的象征人物般被钉在墙上。
  明天早上游乐园的工作人员发现这个惨状后,一定会以为昨天夜里不知名的集团在这里举行了什么仪式,但现在他已不愿多想什么了。

  ※

  滴答滴答九十年来不眠不休
  滴答滴答……
  隐隐约约听到了歌声,与其说是歌声更像是低喃。连节奏和音程都不太准。
  他踉踉舱呛地往前走,看见在蓝灰色夜幕低垂的街道角落,有一个被围墙围起来的狭小空间。那里好像是一座公园,周围只有迷你单杠、砂坑和秋千冷冷清清地杵在那里,没有任何玩耍的人偶。无人的公园就是这样,感觉好像弥漫着落寞的气氛。
  彷佛无人,却又不是真的空无一人。
  因为公园的角落里有一张两人座的长凳,身穿黑色粗呢大衣的黑发少女双手抱膝坐在上面。她和四周的景色融为一体,好像快要从眼前消失似的,不注意看根本不会发现她的存在。那里的景物莫名透明,少女雪白的皮肤看起来反而偏绿,这使得她的存在更显得似有若无。

  老爷爷的一生的……

  歌声突然中断,长凳上的少女抬起头来。
  「妳是音痴啊……」
  他在公园入口处愕然地低喃道,少女赶紧收起放在凳子上的双脚重新坐好(现在才端正坐姿也没用了吧)。
  「我刚刚又不是在唱歌,而且我唱歌唱得还不错!
  「是喔——」
  他用嘲笑的口吻响应,少女不满地鼓胀起脸颊。
  「真慢!你是来接我的吗?
  「嗯……不好意思。」
  「没关系。」到底是有关系还是没关系?摇摇头打断他道歉的少女,将视线落在膝盖上紧抿着双唇,露出平时那张想哭却又忍住不哭的表情。
  他从入口旁的围墙走近长凳,尽量想要表现出正常走路的样子,但走到一半时一个踉呛,让他在长凳前双膝一屈蹲了下来。身体稍稍前倾的少女,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怎么了……你还好吗?
  「我只是太累了。」
  他就这么蹲着垂下头,把额头靠在坐在长凳上的少女膝盖。但他的额头穿过了少女的腿,碰触到冰冷的铁长凳。他知道少女的手轻轻碰触他的后脑杓,摸着他的头发。他知道少女所做的动作,但却没有被触摸的感觉。
  「歌还没唱完吧?怎么不继续唱?
  「你会笑我,我不唱了。」
  逞强又有点高傲的语气从上方落下。他心想:早知道刚才就不要打断她,让她继续唱。
  不再唱歌的少女开始转变话题:
  「……这首歌是说一个老爷爷从他出生开始,走了九十个年头的时钟在老爷爷过世后也跟着坏掉了。」
  「是喔……真是一首无可救药的歌。」
  「嗯……可是我是这样认为的。这首歌并不是在讲一个故障的时钟,而是在讲一个有生命的时钟,一个从老爷爷的出生到死亡,一直和老爷爷一起生活的时钟。虽然它知道总有一天会和老爷爷分离,但在那天来临之前,它会一直待在老爷爷身边,守护着它最爱的老爷爷。」
  「……是喔。」
  他重复使用了刚刚的回答。其实对他而言,话题内容一点也不重要。他轻轻闭上眼睛,倾听着围绕着他后脑杓的声音。夜幕低垂的公园,若无似有的杂音融入了夜晚冷空气中,那声音听起来既不高亢也不低沉,非常好听。虽然听得见声音但却摸不到人,着实让人感到焦急。
  「琦莉。」
  他终于叫了她的名字,感觉好久没叫这个名字了。
  「……不要紧吗?
  似乎应该对她说更多话的,但却想不起一句象样的关心话语。他稍微把额头从长凳上移开,少女满是擦伤的双膝就落在眼前。他想要把头靠在膝盖上,低头一看才发现所有东西都从他眼前消失,只剩一张长凳。
  「嗯,不要紧。」
  虽然不是很有精神,但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他也因此稍微感到安心。
  「刚才有人送我过来,他知道哈维会来接我所以就先走了,你想知道是谁吗?
  「无所谓……是谁?
  「秘密。」
  自己先开头的,现在却又搞神秘,搞什么嘛!他有点生气地抬起头,琦莉那张和膝盖一样满是擦伤的脸上浮现出戏谑的微笑,「等一下再告诉你。」她用开朗的声音这样回答后,这时的她已收起了笑容。
  她垂下眼睛,喃喃自语地告白:
  「我去见过约雅敬了……」
  「我知道。」
  他大概已经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并没有催促她,但琦莉似乎觉得必须亲口说出来,低着头继续说道:
  「他跟我说只要我去找他,他就会告诉我很多事,所以我就去了。关于首都的事、还有其它哈维不愿意告诉我的事他都告诉我了。」
  「……喔。」
  「所以今天我才会晚回来,我赶着回来时发现有人在后面跟踪我,我很害怕,我一跑他们也跟着跑……」
  少女膝盖上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几滴透明的水滴滴在雪白的手背上。「琦莉,可以不用现在说,以后再说也没关系。」少女摇了摇头后,泪水飞溅到长凳上。但长凳上并没有留下水滴,他想触摸少女放在膝盖上的手,但却只摸到了长凳,泪滴就这样穿过了他的手背。他可能从来没这么焦急过,明明听得见声音,明明她就在自己的眼前哭泣,但为什么却无法立刻抱住她?
  「总之,先回去吧!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没关系,只要妳有强烈的意愿想回去,应该不是很困难。」
  「可是这可能没办法,因为我现在不怎么想回去……」琦莉啜泣地说。哈维一时之间没听清楚,因此不发一语。
  过了一会儿后……
  「……为什么?
  他盯着琦莉的脸庞反问道。用大衣袖子擦眼泪的琦莉,以有些哽咽的哭泣声回答:
  「……如果能一直保持现状也不错,这样才能永远和哈维在一起,或许比较好。」、「才不好!妳在胡说八道什么!」他旋即反驳,琦莉吓得耸耸肩,但似乎并不打算收回她所说的话,一脸固执地低下头……这家伙又突如其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之前也说过想要变成幽灵或是死了以后要砂葬等等。
  如果被误认为是摧毁竞技场的凶手就惨了,所以不能再拖拖拉拉了。但自己对琦莉又束手无策,他不禁叹了口气。
  「……啊!我知道了。」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样吧!回去以后,我答应妳一个要求。」
  「真的吗?
  这么一提议后,琦莉立刻抬起头来,这让哈维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显得有些退缩,「必须是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而且是短期性的,如果太困难我会拒绝受理。」并不断追加条件。
  琦莉擦了擦眼泪,有些诡异地板起一张脸。
  「那我有一个要求。」
  「是什么?
  「那个、就是……」
  琦莉没有继续说下去,虽然他觉得根本就不会被别人听见,但琦莉仍将身体往前一倾,将脸凑了过来。她的嘴唇微微贴在他的耳朵上,轻声的低语立即传送到他的耳膜内侧。

  ※

  (可恶……)
  就连想正常走路都变得很困难。他压着肚子双膝跪地,弯下身体咳个不停,坏死的内脏碎块黏在眼前的地面上,就像蛆在表面跳来跳去一样,经过几秒钟的痉挛后水分便急速蒸发。
  眼前一片漆黑,唯一能看见的只有自己的呕吐物,和隐约浮现在黑暗中的铁轨影子。他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模样,人偶们一定正从隐没在黑暗中的屋子窗内俯瞰这里嘲笑他吧?
  「核」的再生能力变得非常旺盛,全身细胞都已开始失控。他把盔甲骑士丢给艾弗朗逃离时就有预感了,所以才会想赶紧溜走。但情况恶化的速度超出他的预期,他还没穿过街道身体就已经无法动弹了。
  「啊……」
  感觉就像沸腾的热水倒进了他的肚子里,他难以忍受地趴在铁轨上,呕吐物的面积也越来越大。他想要切断痛觉,但每次吐出从食道往上窜的内脏碎块时,注意力就会中断,然后让他痛苦得在地上打滚。他的手抓着坚硬的地面,五根手指甲全都剥落渗出血来。但他仍毫不在意地握紧拳头,把剥落的指甲卷入手心,于是指甲便开始再生,但逐渐变成奇形怪状的指头令人感到胆战心惊。
  「救命!谁来……」
  他只喊了一半就为自己的行为懊悔地咂舌。这里应该没人,更不会有人特地为他而来。
  但此时却令他大感意外,因为似乎有人站在他的上方。他就这么丢脸地趴在自己的呕吐物中抬头一看,眼前的铁轨上站着一道人影。
  他认出那个人影后立刻泄了气……原来只是个小鬼啊!
  瘦小的少年用他那双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灰暗眼眸低头望着他。灰暗的——一双偏蓝的暗灰色眼眸,眼睛的颜色彷佛会随着周围景物的明暗做出微妙深浅变化。
  「你——」
  少年往前靠近一步,不发一语地伸出了右手。指尖摸到他的额头后就直接猛然刺入,像手指刺进一滩泥水里似的,连第一节关节都刺进了额头里。「哇……!」他想要摆脱,但从被压住的额头开始全身都无法动弹。虽然没有被触摸的感觉,但却感到不舒服和被手指刺入的疼痛。
  『小偷……』
  少年开口说话。从耳膜进入的声音以及透过手指直接灌入脑里的声音,两种听起来像重唱的声音稍微重叠交错,眼前无力地倾斜的景物令他感到头晕目眩。
  这声音好耳熟,和某人的声音很像。
  『小偷……是谁准你用我的身体?
  「身体?你在说什么?这是我的啊!
  他忍住额头的疼痛反驳。这种疼痛很奇妙,难以用平常的方法阻断。他无法辨别痛觉是由哪里、如何接收而来的。
  少年嘲弄似的微微抬起下巴。随着角度的改变,眼睛的颜色又变成了浅灰色。
  『什么你的?你谁都不是!这副身体本来就是我的。你以为是你的,但你什么都不是!
  出去!
  从我的身体滚出去!
  你这家伙本来就不存在,所以即使你消失了,对别人也没影响吧?
  「啰嗦!你走开!不要过来,不要——」
  少年的手指一下子就钻进他的额头,从第一节关节、第二节关节、手背、手腕、手肘一直延伸进去。接着抓住了他的喉咙,他像抽筋一样无法出声,当然也无法呼吸,只能张大眼睛凝视着少年靠过来的脸。那张疯狂扭曲的脸简直就像在照镜子,这面镜子上反射出全世界最令人讨厌、甚至比红铜色还要惹人厌的蓝灰色眼眸。
  『根本不需要你这家伙……』
  和自己非常相像的少年声音在脑海里回响,啰嗦!他在脑里吶喊并反抗,但那道声音和自己声音混合在一起,逐渐侵蚀了他的思绪回路,『根本不需要你这家伙!』、「啰嗦!」、『你这家伙……』、「啰嗦!」、『根本就不需要你!』越来越搞不清楚哪个才是自己的想法,『根本不需要你这家伙!』、『根本不需要你这家伙!』、『根本不需要我!』——
  他只记得从喉咙里伸进来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

  ※

  琦莉的嘴巴凑近被红铜色头发盖住的耳边简短低语。
  然后再稍微离开窥视他的反应。曲膝在长凳前蹲下的哈维只是面无表情地愣住。
  「……不可以吗?
  但琦莉心想:这应该在哈维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而且不要说是短期了,根本就只是一下子。
  「……有困难吗?
  哈维不时低垂下视线,但琦莉直盯着哈维桥并试探着他,只不过这么做似乎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他因而移开了视线。哈维用单手捂住嘴巴口齿不清地说:「不,也没什么困难,我并不会觉得特别困难,但不是这样的,那个、不是这个问题……」
  哈维似乎很为难的样子,琦莉早就知道会被拒绝,她只是试着说说看,但她没想到哈维居然会如此慌张,光是看他这样不知所措的表情,琦莉就感到满足了。
  「哇……?
  琦莉感觉有人从后方抓住她的衣领,并用力地拉扯。一瞬间,视野的边缘似乎看见自己的手产生了叠影。当然她的背后并没有任何人。「哈维,我觉得怪怪的……」她举起双手,翻转着手掌检视着。就像是质量很差的通讯影像,有时产生纵横重影或是噪声,慢慢散开的影像开始变成细微的粒子。
  不只手,想必连全身都变成这样了吧。哈维目瞪口呆地看着琦莉。
  「应该是要回去了吧?
  「咦?太狡猾了,我还不想回去——」
  也不知是觉得谁狡猾,琦莉焦急地说着时——
  咚……
  在遥远的地方,彷佛有某种东西崩塌似的传来低沉的轰响,使得附近微幅震动。
  哈维旋即紧绷着脸站起来,琦莉也学他从长凳上站起,围绕着公园的房屋墙壁落下细砂,无人搭坐的秋千锁链嘎吱作响。
  「这是怎么回事……?
  哈维警戒地把视线投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并低喃着。这时琦莉也觉得拉扯她的力量越来越强,映入眼帘的公园景物左右交错重叠,同时出现了噪声。但是影像交错重叠的可能并不是周围的景物,而是琦莉本身。
  「哈维,怎么办……」
  「总之妳先回去!我立刻就回来。」
  「不要!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琦莉抵抗着背部拉扯的力量,想要抓紧哈维的手臂,但自己的手却瞬间穿透他的身体,仿佛没有空气阻力等任何阻碍似的突然被往后推了一把,眼前所见的景物也离她越来越远。「哈维,刚才说好的,那个约定——」琦莉只说了这几句,就连自己的声音都像是被扔下似的越来越远。
  轰!
  随着传入耳里的爆炸声,琦莉的视野边缘冒出了阵阵白烟。
  在急速远离的视野里,琦莉好不容易看到的是,从崩塌墙壁里笔直走来一道绿色的巨大人影
  琦莉看见哈维转过头来好像说了些什么,但那一瞬间就像电波被切断一样,视觉突然中断,唯一残留到最后的听觉里卡住了一个声音。

  知道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24 09:53 编辑


  第五话 草草结束的梦

  那天夜里,他更换了老旧的走廊灯泡。好像很久以前灯泡就已经不亮了,但要母亲站在椅子上踮起脚太危险,而弟弟托比的身高即使站在椅子上也构不到。
  还好我回来了。
  虽然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他却感到很满足。把椅子搬走后,他又再次回到房间。厨房餐桌上的篮子里放着三颗色彩鲜艳的黄苹果。今天是什么日子呢?他不禁感到纳闷。明明没什么要庆祝的事,家里却买了水果。这个没人出门赚钱的家,经济情况并不宽裕。
  他立刻明白了。
  「托比!
  他边整理椅子,边叫着在房间角落装作若无其事地看著书的弟弟。他平常明明不看书的——首先,那本集结了「十一圣者的书简」的厚重书籍(很久以前不知是从谁那里接收来的,是这个家里贫瘠的书架上最贵的一本书)对弟弟来说太艰深了吧?再者,弟弟可能也不会对那本书感兴趣,要是他真感兴趣,母亲应该会很欣慰。
  托比从书本抬起视线,在他还没说出苹果的「苹」字时,就抢先解释:
  「喔、嗯、那个是别人给的,看起来很好吃吧!
  「是你偷回来的吧?
  谎言被戳破后,眼看弟弟的表情越发心虚,他心想:果然没错。「怎样啦!不过是两、三颗苹果,而且我还曾被那家水果店的狗咬过,这样就算扯平了。」托比突然态度大变,嘟起嘴说。
  「拿去还给对方!
  他注意要摆出兄长应有的严肃态度,但口齿不清的平板声调却不太具有威严。
  「不要紧,不会被发现的,拿去还反而会穿帮,我想要给妈吃。」
  「这不是会不会被发现的问题,你做这种事情,妈也不会高兴的,快拿去还给人家!」他把苹果篮推给弟弟。弟弟虽然接下了篮子,却鼓起腮帮子朝他丢了一颗苹果。
  「搞什么嘛!干嘛那么生气!
  咕嘎。
  从自己手里传出了一道声响。连他自己也感到很惊讶,之后不再多说些什么的弟弟也屏住了气息。
  他低头一看,刚才被丢过来的苹果已经被他用单手捏碎。从指缝间流出的白浊汁液弄湿了地板。他并不打算用力的,但却——
  他握着捏碎的果肉,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时,「啊——完蛋了、完蛋了。」托比不断重复着「完蛋了」,像小孩子玩游戏般绕着他跳来跳去。
  「我才不管咧,已经没办法还人了,都是哥哥害的!
  「吵死了!
  弟弟鼓噪的声音让他火冒三丈。
  苹果篮掉落在地,黄色苹果滚落到他脚边。「咦……?」弟弟靠着墙的身体渐渐往下滑,墙上留下了一道彷佛被砸烂的红色果肉似的斑斑血迹。
  他一时之间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托比……?
  别那么夸张,我只是轻轻推了推你的肩膀而已啊!你是因为我动作迟缓,觉得很好玩,才想嘲笑我……
  但是弟弟靠着墙壁一动也不动。他好像也不会笑着说:「啊哈哈!哥哥被骗了!」然后站起来。怎么了?真是奇怪、真奇怪……
  「喂!托比……」




  当他小心翼翼要靠近弟弟时,背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母亲正站在房门口,抖动的双手紧握着披肩的一角,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手里拿着捏碎的苹果杵在那里的长男,以及头部淌着血昏倒在地的次男。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妈,等一下,不是的……」他含糊不清的尾音越来越小声,变得像是呻吟一样。向母亲求救而伸出的手,关节突出到变形,绿色皮肤上黏着泥状的果肉,表现出明显拒绝态度的母亲缩起了身体,并用披肩捂住嘴巴。她又要放声大叫……了!

  杀了她——

  有人在脑袋海里轻声低语。只要在引起骚动前杀了她就没事,只要掐住她的喉咙就能轻松解决。就像对付弟弟一样——不要!「啊!」他双手抱住头,想要挥去脑海里的声音,转了一大圈后跑向窗户。
  略施了一点力的他蹬地后轻轻跃起,撞破了玻璃窗跳到路面上。被玻璃碎片割伤的皮肤立刻开始再生。撞到对面建筑物墙壁的他,已经不管东西南北,只想九十度转弯冲到外面的大马路。这时,他刚好和一名路过的女孩撞个正着。
  对方一看到他的样子,嘴巴就立刻张大成尖叫的嘴形。他伸出手原本只是想捂住对方的嘴,但等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抓住女孩的喉咙,准备抓着对方撞向墙壁。他吓得赶紧松开手,「呜、呜啊!」踉踉呛舱地往后退了几步再转身离去。
  等他跑了一段距离后,背后就传来高亢的哀嚎。走在他前方的行人因为尖叫声而吓得回过头,所以这次要在对方大叫之前就解决掉。不可以,不能这样做!动手之前,他立刻改变方向,冲进巷子里。
  (救救我、救救我……)
  他在街上横冲直撞,好几次都碰到行人。每当对方被他吓得惊声尖叫时,他就改变方向逃跑。因为他一靠近人类就可能杀了对方,同时他也很怕自己会这么做,所以只能跑在没有人烟的地方。但到底在西贝里的街道上,哪里才有人烟绝迹的地方?
  感到越来越焦躁不安的他环顾着四周。前方的天空浮现出蒙蒙胧胧的白色月亮,天空应该出现双子月,但现在看起来却只有一颗月亮,月亮的表面落下两根黑色的针影。
  (那是……)
  游乐园的钟塔。心脏越来越痛。「下次再一起去吧!」我已经和托比约好了,但因为我无法外出,当他约我时我打算就这样拒绝他。但弟弟得意洋洋地把藏在背后手里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顶只有双眼、鼻子和嘴巴部分挖洞的毛线帽。弟弟说只要戴上这个就没问题了吧!但我苦笑着对弟弟说这样不会更怪异吗?不过我还是和他打勾勾,约好下次一定带他去。没想到弟弟却毫不犹豫地把短小的指头勾在我那皮肤挛缩且扭曲变形的手指上。
  「站住!
  随着制止的叫声和几次的紧急煞车声,卡车的车头灯就停在前方。高举长盾的装甲服士兵们陆续下车,他们都已拿好了枪剑。枪剑?他们不是之前的教会兵,手里并没拿着那种被打到会很痛的恐怖大口径枪,这样就没那么可怕了。「呜喔!」他不顾对方的制止,大叫着往前冲。
  枪口从排成一列的长盾后方连续喷出火焰,数发子弹贯穿他的身体后,霎时他整个人也飞向了后方。但当他重新站起来时,身上的枪伤早就已痊愈。你们看,这种玩意儿根本就没办法把我打伤——
  奇怪?
  伤势虽然快要痊愈,但却觉得越来越痛。身体的中心好像被钉入好几根楔子般感到沉痛。细胞接收嵌入肉里的子弹后不断将它塞往体内。痛、痛、痛、痛……为什么会这么倒霉?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逃跑而已啊!

  杀掉他们、杀掉他们——

  又听到了喃喃低语。大家都想要杀你,在你被杀死之前只能主动出击——啰嗦!他甩开声音,突破教会兵设的路障,一直线往钟塔的方向奔跑。就算知道卡车和枪声紧追在后。尽管如此,我也不会死,拜托你们不要再追过来了!
  我并不想杀人,为了不要杀害任何人,我必须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如果有人阻碍我,即使要杀死他,我也必须逃跑——
  当时他并没有发现,他已经无法思考自己的思绪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

  「哇!
  『哈!』趴倒在地尖叫的贝尔福特头上,一名独脚士兵正运足气息大喊。他挥砍着军刀,将冲过来的黑影劈成两半。但是一、二道黑影消失后,黑影的数量似乎并未减少,反而接二连三地从载货台的角落蹦了出来,就像是快要满溢的黑水般,不断冲向躺卧在床上沉睡的少女躯体。
  『可恶!真是没完没了。』
  士兵的灵体和恶灵们对抗,焦急地冒出这句话。
  『喂!你这家伙!
  「啊?
  突然被这么一叫的贝尔福特,抱着头惊讶地回答。
  『带着琦莉和俺一起出去!
  「呃……『俺』是指谁?
  『你不知道吗?笨蛋!当然是收音机啦!
  随着怒骂声响起,士兵用军刀朝新蹦出来的影子一挥。贝尔福特被下士这么一吼,「我、我怎么会知道嘛!」几乎快哭了出来。他拚命地爬向床边,抱起瘫软无力的琦莉,并抓起折叠椅上的收音机吊绳。
  全身无力的少女身躯虽瘦小,但感觉却像尸体一样沉重。贝尔福特边压低身体保护少女的头,边闪躲黑影,他钻过门口的窗帘后,从卡车的载货台跳下来。
  「然后要怎么办?
  『总之先直直地往前跑!
  「啊?就这样而已!」贝尔福特还以为士兵想出了什么妙招!
  从卡车钻出来的恶灵们形成了黑色漩涡,在空中追逐他。他不断回头,抱着琦莉跑过营地的广场。
  挂在他手上的收音机喇叭吐出了噪声粒子,汇集成一张模模糊糊的人脸,在空中形成的巨大士兵瞪着空中的恶灵,嘴巴张得好大。
  『全都给俺消失!
  在发出咆哮声的同时,从喇叭飞出一把隐形刀将空气劈开,笔直地插入上空的云雾。「呜哇哇哇……」抱着琦莉的贝尔福特受到反作用力的影响,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他拚命保护琦莉,使得整片背部撞击到坚硬的地面,就如同文字的描述,他的魂几乎要飞走了。
  「呜!好痛……」
  他心想:干脆真的昏倒失去意识,说不定就不会觉得痛了,但遗憾的是还不到昏倒的地步。虽然背部咯咯作响,但他仍边咳边起身,然后就这么瘫坐在地上,茫然地抬起头来。
  空中的黑雾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点噪声残骸。位于冲击波射线上的路灯柱子就像是用糖捏出来的一样,整根弯曲变形。
  「太厉言了……」
  贝尔福特不禁发出感佩声。
  『哈!反正、就……这样啦……』
  下士原本得意洋洋地回答,但话说到一半时就出现杂音,声音变得断断续续。贝尔福特的视线往下移动,看到在脚边的收音机正噗嗤噗嗤地冒着烟,士兵的灵魂也不见踪影。被拖车群围绕的夜晚广场正中央,只剩下筋疲力尽的自己和沉睡的少女。刚才在这里展开的决死攻防战,所留下的唯一痕迹就只有被压坏的路灯柱子。
  总之,总算解决了一件事情。当贝尔福特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时……
  「你在做什么?
  从他头顶传来一道声音,吓得他吐出一口气后就不敢吸气。那道声音丝毫不逊于下士灵魂的怒吼,低沉的声音似乎带着具有杀伤力的怒气。他仔细一想,趁着大家都不在时,将一个神智不清的女孩抬出来还让她躺在地上,旁人看了会认为自己在做什么呢?
  他僵硬地转过头仰望身后——
  「您、您回来了。团长……」
  他试着陪着笑脸地回答。
  「我问你,你在做什么?
  板着一张脸的团长重复问了一次。只见团长双手交叉在胸前,仿佛要从上将他团团覆盖住似的站在他背后。
  (哈维先生……)
  比起刚才恶灵爬出来时,他现在更迫切希望哈维能快点回来。对他来说,现在才是最重要的难关,那关系到他明天是否还能继续在这里溯口饭吃。
  虽然哈维没有收到他的祷告,但在距离更近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救世主。
  「呜……嗯……」
  躺在他膝盖上的少女发出了呻吟声。他心想:这怎么可能?但低头一看,少女突然张开紧闭的双眼,一下子就坐了起来。贝尔福特与抱在自己膝盖上穿着衬衣的她对望,这样幸福的姿势不禁让他感到脸红心跳。
  「哈维!
  就在少女说出第一句话的同时,贝尔福特被猛地一撞,后脑杓应声撞上地面。他拾起视线一看,团长的鞋尖就在他头顶的附近。
  「琦莉,妳醒了吗?不要紧吗?
  团长的怒气缓和了下来,以担心的口吻问道。贝尔福特就这么仰着天空伤心叹息时,琦莉几乎是踩着他的胸口靠近团长。
  「团长,请带我去游乐园!哈维还……」
  「怎么了?突然这样……」
  「团长!
  这时其它声音和脚步声一同闯了进来,在贝尔福特仰望的视野里,出现了既是同事也是损友的瑞特。瑞特才说了「团长」两字,视线旋即落到了贝尔福特的脸上。「……你这家伙在做什么?」、「不、没什么。」贝尔福特敷衍地回答,瑞特则露出诡异的表情。
  原本鸦雀无声的深夜营地,似乎要开始热闹起来了。
  「有什么事吗?
  被团长这么一问,瑞特把视线转了回去。
  「听说妖怪在街道那里大吵大闹的,引起一阵骚动。」、「妖怪?」、「我也不太清楚,但听说妖怪跑进了游乐园,占据着那里。」失去起身机会的贝尔福特就这么仰躺在地上,漫不经心听着瑞特与团长之间的对话。
  在他仰望的视野范围里,是一片还看不出黎明来临的征兆、深蓝灰色的多云天空。
  殖民祭第八天的夜晚似乎不会这么快就结束。

  ※

  明天就是殖民祭的倒数第二天,原本应该盛大举办特殊节庆的闭幕式,然而现在游乐园可能从明天开始就得停止营业了,虽然现在不是悠哉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但他仍以事不关己的心情思忖着。
  他询问自己:还可以动吗?
  刚才连同公园的长凳、秋千全都撞上自己的背部,一同冲进了那道墙,这让他痛得好一阵子都站不起来。他好不容易才将埋在瓦砾堆里的背部抽出时,不知骨头的哪个部位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刚才的竞技场之战确实让他受了不少伤,现在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咳……」
  他边咳边靠着墙站起来的瞬间,眼前的影子朝他的颈部伸出了手。他身体往后一退,背部撞上了墙壁,在对方的手几乎快碰到他脖子时,他先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吱噗」一声,从自己的脖子发出了难听的声音。关节突出的畸形手指,连同第一节关节都掐进了他脖子,使他无法呼吸。他咬紧牙关,将肌肉的力量集中在左手,好不容易才抓住那只想掐住他喉咙深处的手,随后就这么与对方在极近距离互相瞪视。
  腐烂干燥的挛缩皮肤,没有眼皮覆盖、整颗外露的眼球。以及不知在哪里受的伤,衣服撕裂破烂,全身渗出焦油状的黑色血液。他立刻明白那是枪伤。「咕呜……」对方发出了不成话语的呻吟。但眼神涣散、咕噜咕噜转动的眼球,透露出他混乱的思绪。

  好痛、杀死、人类、好痛、大家、杀死……

  若双方要比力气,怎么看都是哈维占下风——受到那些理性已被腐蚀的家伙们攻击性的支配,让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手指慢慢掐进哈维的脖子。
  「克……理福……」
  他用尽喉咙里仅剩的一点空气,声嘶力竭地叫,对方好像知道是在叫他,吓得抖动肩膀。「呜、呜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同时也放开了他。他立刻用鞋底踹开他,调整好呼吸后的他仍无法立刻行动,边咳边靠着墙坐了下来。
  虽然没有碰到动脉,但脖子就像栓塞脱落般不断冒出血液。若置之不理似乎会很麻烦,因此他集中意识只将皮肤的表面塞住,强迫自己不管右眼深处渗出平时的那股疼痛,最后抬起了视线。而克理福多夫——
  「呜嘎!。」
  抱着头呻吟的克理福多夫突然大叫,转身往反方向跑。在他前进的方向碰到了墙壁,但他似乎看不见似的直接穿了过去,奔向那座机械装置街道。
  「等……」
  哈维按住脖子,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克理福,等一下!
  他踩着有些踉呛的步伐,跟着冲出了公园。等他来到马路时,才一会儿工夫,克理福多夫便已经跑远了。背影看起来越来越渺小的克理福多夫,顺手破坏了沿路的东西,他完全不理会弯曲的道路,只是一直线地穿过大街。而他的目标正是街道中央的高台。头顶上的夜空——放眼望去这条街上所有的东西,只有蒙胧地浮现于空中的钟塔圆形数字盘并非人偶专用的复制品。
  「等一下、克理福!你认得我的声音吧?你听我说!
  紧跟在后的哈维,边跑边对着前方的背影说话。他咂了咂舌后咬牙切齿。
  他早有预感会发生这种事,但在当时的他却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回避这样的状况。他心想:或许本来就没有任何办法吧?不过他还是为了无法回避这个状况而生闷气。
  在他眼前,看到正在休息的烟囱清道夫站在三角屋顶上和小鸟玩耍的和平画面。克理福多夫毫不在乎地撞毁那间房子的墙壁,使得人偶们所在的屋顶开始倾斜,接着他便从房子后方穿了过去。当哈维紧接着钻过墙壁的龟裂处后,屋顶上的人偶和墙壁在他身后整个倒塌下来。
  他吓出一身冷汗,将视线调回前方,不过此时已经不见克理福多夫的踪影。但现场仍看得出克理福多夫一路前进的痕迹,他便循着残骸走向屋内。
  那是一个充斥着类似砂船船底的独特燃料臭味和铁锈味的狭长密闭空间。狭窄的空间里,横竖组合的齿轮和配管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更增添了几分压迫感。这里应该就是驱动机械房屋和人偶的动力区吧?当然现在并没有启动蒸气机关的动力,静止的齿轮轮廓在紧急照明灯下,彷佛像古代建造的巨石艺术品浮在半空中。
  「克理福!……」
  自己的叫唤声在昏暗的密闭空间里毫无规则地反射回响。
  前方传来嗡嗡的低沉驱动声。他定睛一看,静止的动力区位于最后面,只剩一组齿轮群还在转动。
  这是一个直立狭长的塔状空间,陡峭的螺旋梯沿着内壁盘旋而上。这里就连最小的齿轮直径也有成人的身高那么长,各种齿轮朝向天花板高耸组起,最后隐没于黑暗中的天花板上方。
  闭园后的游乐园唯一会动的机关当然就是钟塔。嗡、嗡、嗡……他仔细一听,随着从天花板悬挂而下的巨大钟摇摆晃动,回响在腹底的震动也准确地刻划出每秒的节奏。
  他看见一道攀着大齿轮的人影,正爬向天花板。
  「你爬上去做什么?快下来!
  「呜啊!
  他从下方对克理福多夫喊道,克理福多夫的回答虽然不成句,但他挥舞其中一只手捶打身旁的齿轮,仿佛在警告他不要过来。巨大的齿轮顿时出现裂痕,「哇!」四周都是墙壁环绕的塔底瞬间粉尘飞扬,变成瓦砾的齿轮哗啦哗啦地落下,差点砸到他。克理福多夫随意破坏自己所踩的齿轮,让他几乎快跌落下来,但他仍不断往上爬。
  「你到底在想什么?还是说根本没想?你这家伙!
  他莫可奈何地绕着墙边的螺旋梯爬上去,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跑。要攀着转动中的大齿轮群缝隙往上爬似乎很困难,虽然只快了一点点,但还是爬楼梯比较快。大约爬到一半时,他就追上了克理福多夫。
  「危险!快下来!克理福!
  他试着隔着扶手呼喊,脚底踩空的克理福多夫却不打算停下来,仍不断地往上爬。如果停住不动哈维就会被抛在后头,他咂了咂舌后转过身,停止呼喊后一口气爬到楼梯最上方,跳进了天花板和屋顶之间。
  「体……」
  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了。他只在心中喃喃念道,此时的他上气不接下气,难以出声。随着急促的呼吸,肺部发出「嘎吱」的奇怪声音。肺部的净化机能多少已经下降了吧?看样子应该要少抽些烟了。不过他心想:反正自己也不会真的戒烟。他索性将双手撑在膝盖上稍事休息,然后又立刻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这里应该是钟塔的最顶端,半球形的天花板覆盖在头顶,塔顶的三面墙壁上共有三扇拱形窗户,使得外面的风得以灌进来。剩下的一面墙上嵌着一块巨大的圆形铁板,那应该是数字盘的正背面。从地上连接过来的齿轮机关以此为中心汇集在一起。
  嗡、嗡、嗡……
  充斥在半球形空间的每秒钟震动,都重重地传到他的心脏。心跳受到影响后,让他觉得恶心想吐。
  地面正中央有一个圆形大洞,从洞里矗立着四根支柱,一根在正中央,其余三根则位于洞口边缘,支撑着齿轮群和巨大的钟摆。他倚在一根支柱旁,跪在洞口边缘往内看,看见了攀着齿轮往上爬的克理福多夫。由于克理福多夫刚刚的破坏行为,使得齿轮群开始崩落至地面。
  「克理福!
  克理福多夫对声音有了反应。当他拾起头时,脚下踩的齿轮出现了严重的裂痕。
  产生有如空气穿透般的震动后齿轮也随之崩落,脚底踩空的克理福多夫双手在空中挥动着。哈维赶紧探出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他的手,但同时增加的负荷几乎让自己的左肩快要脱落,他将只剩手肘的右臂勾着支柱才勉强挺住。
  「哇!不要碰我……」
  克理福多夫第一次说出成文的句子。「哇!笨蛋!」克理福多夫想甩开那只抓住他的手,双脚开始乱踢乱动。施加在哈维肩上的重量顿时增加,他感到左手的裂伤正在扩大,但也只能努力咬着牙压抑痛觉。
  在大吵大闹的克理福多夫脚下,一对幸免于崩落的大齿轮尚未丧失机能,发出沉闷的声音转动着。哈维不愿意去想象一旦被那齿轮卷入,会变成什么颜色的绞肉。
  「不要碰我!如果再碰我,我可能会杀了你!放开我!
  「够了!不要乱动!会摔下去!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就算我摔下去也不会死。」
  「就算不会死,你摔下去也会痛吧!虽然痛得要死,但却死不了,不如死了还比较快活,你可以想象吗?
  「痛、我不要痛,我不要痛……」
  「那是当然的,我也不喜欢!
  就在克理福多夫吶喊的瞬间,哈维手中抓住的手腕滑了下去,克理福多夫发出短暂尖锐的哀嚎。在几乎松手的瞬间,哈维赶紧重新抓住他。克理福多夫的一只鞋子掉了下去,卷入眼底的大齿轮。那应该是母亲和弟弟迎接他回家后送他的礼物。廉价的新鞋卷入齿轮的缝隙间被压扁后就消失了,这一幕让他看得很心痛。
  「你握紧我的手!光凭我的力气没办法拉你上来。」
  「可是、我、我……」
  「不要可是了,够了……」
  这次换哈维扯着喉咙挤出声音大叫。左手骨嘎吱作响,剧烈疼痛顿时贯穿肩膀。
  克理福多夫战战兢兢地握住哈维的手。哈维的手腕几乎被他的握力扯断,脸颊不由自主地扭曲。即使如此,哈维仍放心地只稍微放松左手的力道,靠着勾着支柱的右手臂,以全身的力量拉住这副巨大的身躯。把克理福多夫拉到天花板上方的洞边时,他就靠自己的力量爬了上来,哈维也因此松了口气,但同时也全身筋疲力尽。
  哈维环抱着蹲坐在地的克理福多夫背部,无力地坐在地上喘气。他的下巴稍微碰触到克理福多夫沾满血迹、微微颤抖的背部,同时听见了啜泣声。落在地上的眼泪不是透明的,而是混浊的液体。
  「呜、呜……我、让托比、托比受伤……我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可是、好多、血……妈妈、害怕、我逃……然后、大家追我、我好害怕……」
  「嗯,你一定很害怕吧?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没有人会追来了。」
  哈维想要摸摸克理福多夫,但他的手却动不了,只能在背后安慰他。「嗯、好可怕、好可怕、我……」克理福多夫口齿不清地低喃着。好像是向他忏悔似的背部微微颤抖,还以额头磨蹭地面。
  仿佛在寻找依靠般,克理福多夫就这么抓住哈维的左手腕,畸形的手指深深陷入他的肉里。哈维现在已经无法分辨到底有多痛,除了想到可能会留下瘀青以外,其余他都尽量不去想了。
  「我也快要跟那里的那些妖怪一样了,我已经快要变成那样了…我怕、害怕……」
  「不要紧的,克理福,没什么好哭的。」
  说什么「不要紧」?
  哈维边说边在心中反问自己。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紧,虽然克理福多夫也明白根本不可能不要紧,但他仍停止哭泣,就这么坐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他不断重复着「害怕」这个字,而哈维则不断在他背后说「不要紧」。巨型时钟的驱动声让耳膜和心脏持续产生低沉的回响,让人感到想吐。不过这样也算是万幸,随着心脏的跳动内心的感觉也被打乱,自己就不会对他产生更深的同情。
  不久后,当呜咽声终于安静下来时,陷入哈维手腕的指头力量便放松了。他试着将手轻轻抽回,克理福多夫一下子就放开了他。
  「总之先下去吧!必须回去看看托比的情况。」
  坐在克理福多夫身后的哈维这么说。不断啜泣的克理福多夫则点点头站了起来。
  「我、要对托比、道歉。」
  「嗯。」
  哈维点点头正准备站起来,又啪当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左手失去知觉后,就没办法撑着地板站起来。先站起来的克理福多夫露出一脸的纳闷,他可能完全没发现刚才自己一直用力抓着哈维的手腕。「你站不起来吗?」他对哈维伸出手。
  如果又被他握着,哈维的手一定会粉碎,所以哈维稍微往后退。但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也很麻烦,最后他还是乖乖地把手伸出去。就在这时,站在前方的克理福多夫,背后突然射出刺眼的光芒。
  从墙上的拱形窗户下方射入刺眼的白光。那是探照灯——?
  「哇!这是什么?
  克理福多夫转过头靠近拱形窗户。「克理福、等……」哈维吓得赶紧制止他,然而就在此时,窗外突然枪声大作。模糊的枪声听起来就像被压缩的空气顿时集体喷出。
  那是碳化枪——
  砰、砰、砰!
  下一刻传来三声枪响。随着爆破声,拱形窗户的边缘破了两个大洞,最后一发子弹射中了站在白光前的克理福多夫胸部正中央。
  缓慢的一个个停格动作就像是刻意烙印在哈维的视觉里般,克理福多夫的身体往后一仰倒了下来。磅……仿佛重物被扔出去时发出的巨响,地上扬起了尘埃,硕大的身躯就倒在坐卧在地的哈维脚边。
  他一滴血也没流。原本应该塞满了人类体内组织的部位,似乎原本就空无一物,形成一个半球形的大洞。冒着黑烟的半球形大洞底部,可看见被埋人身体中心的心脏。那是一颗比真正的心脏还大上一点、粗制滥造的变形黑石。
  无法起身的哈维,直接用膝盖和手肘爬过去。「克理福……」哈维望着克理福多夫的脸呼唤他的名字。身体不断抽动痉挛、视线在空中游移的克理福多夫认出了哈维,他以恳求的眼神抬头仰望哈维。
  「痛……痛……」
  混浊的泪水从眼窝夺眶而出。持续痉挛的变形指尖在空中挣扎,彷佛在描绘什么图案似的,最后轻轻碰触哈维的脸。
  「痛、痛……救、我、救……」
  无法回答的哈维只是不断摇着头,几乎咬破自己的嘴唇。
  碳化枪造成的伤口很难再生,而且克理福多夫没有阻断痛觉的能力。事到如今,也只能忍受生不如死的疼痛继续活着,因为他死不了、也不可能昏厥——
  左手已经失去知觉的哈维,一时之间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左手被抓住。克理福多夫抓住他的左手拉往胸口的大洞。正确地说,是大洞底部的石头。
  「杀、杀、我、拿掉、这个……」
  「你在胡说什么?
  哈维想要甩开他的手,但克理福多夫可能不自觉,欲强拉他的手去触碰心脏部位的石头。哈维被他抓着的手骨顿时嘎吱作响。
  「我不要、痛……我不要、痛苦……杀了我……」
  「但也不能……」
  「拜托、你、拜托……」
  「不……」
  哈维喊到一半时,吸入的气息卡住了喉咙。
  「不要把这种差事推给我!
  哈维已经顾不得左手的伤势用力挥开。受到反作用力的影响,他整个人弹向后方摔倒,背部撞到了大时钟的数字盘,让他为刚才的咆哮后悔不已。
  当哈维抬起头时,一道人影站在他眼前。
  吱——
  不知哪里传来刀子刺入肉里的沉闷声音。一把大剑刀锋刺中了仰躺在地的克理福多夫胸口正中央,他的上半身只大幅度地拱起一次,从胸口大洞掉出来的黑石,就像小孩子扔坏的玩具球般,莫名平静地在地上滚动,随后被洞穴下方的齿轮吸入地下。
  嘎吱……
  最后听到的是大齿轮的转动声,原本充塞于天花板上方的驱动噪音全都消失不见。
  背后的大时钟也停止运作。
  他就像是大时钟的动力源似的,几乎同一时刻,克理福多夫也停止不动了。没有眼睑的双眼流出混浊的眼泪,刚才被甩开的手彷佛想继续哀求似的就这么伸向哈维。
  大剑的刀刃毫不费力地被从失去心脏的尸体上拔出。那是之前在竞技场,被哈维刺穿后弃置不顾的盔甲骑士手里的大剑。
  哈维目瞪口呆地抬头仰望那个拎着大剑伫立在他眼前的人影。
  「约雅敬……」
  他挤出沙哑的声音。
  那双隐没于天花板上方黑暗空间的蓝灰色双眸,不带感情地瞥了一眼脚下的尸体,再稍微抬起视线瞄了哈维一眼,接着没有任何预备动作的他,走过来对着哈维挥舞手上的大剑。
  哈维压低头部的剎那,头顶传来的金属撞击声震动了他的脑袋。在他视野的边缘,看见大时钟的数字盘上出现一道横向的裂痕,他吓得跌跌撞撞地逃离现场。由于身体几乎快被探照灯的光线照到,他赶紧冲到拱形窗户边,背部紧贴墙壁往下一看,钟塔正下方已被全副武装的白色装甲服集团包围。那些是「不死人猎人」——
  他知道装甲服集团正准备冲进塔里。
  「喂!现在不是决斗的时候——」
  对方不为所动地继续对他展开攻击,他只能赶紧闪身回避。大剑的刀刃横向砍到墙上,就这样顺势挖开了水泥墙。和刚才盔甲骑士如出一辙的傀儡般大动作攻击——哈维觉得不太对劲,「你这个……」但还来不及深入思考,他就在地板大洞的前方躲过第三次攻击。
  「混蛋!
  哈维用身体冲撞猛然向前扑倒的约雅敬,想将他推落到洞口下方。但约雅敬却一个转身抱住了哈维的脖子,哈维无法推开他,使得两人一起滑落在地。哈维和垫在下方的约雅敬交叠在一起,直到上半身滑出洞口边缘时才以脚的力量稳住。
  嘎、喀嘎……
  头顶——不、眼底?被扔出去的大剑撞到了大齿轮后,一度弹跳起来,然后就被昏暗模糊的塔底吸了进去。
  不仅如此,现在哈维终于明白大时钟不动的原因了。克理福多夫的「核」卡住了大齿轮,阻凝了大齿轮的转动。大齿轮想绞碎障凝物而嘎吱作响,「核」内部的琥管色光芒随着这些声音不规则地闪烁。那应该很痛——虽然哈维知道这是自己一相情愿的想法,但看来似乎是这样。
  「放手!你这家伙……」
  哈维想要甩开缠绕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但左手没有知觉,甚至连甩开对方的腕力也没有,难道对方想和他一起摔下去吗?还是他没有任何想法?哈维慢慢往下滑落,约雅敬揪住他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放松。
  「约雅……」
  「约雅敬,住手!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耳膜内外一起合音似的交叠。过了一会儿后,哈维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因为其中一道声音并不是他发出来的。
  一个颠倒的人影就站在对面的洞口。即使影像看起来是颠倒的,但自己应该没有看错。甚至因为是颠倒的,所以就像是看到映照在玻璃上的脸,反而令人感到熟悉。那个少年生锈般的红褐色头发,和某人相像到令人反胃的程度。
  少年的半边脸颊稍微抽动了一下,咬着嘴角的他瞄了一眼克理福多夫仰躺在地的尸体。哈维心想:自己在这种时候通常也会做出这样的表情吧?他用莫名冷静,不,应该说已经麻痹的头脑思考着。
  「……为什么要杀死他?
  「为什么?既然他想死就成全他吧!
  对于少年的问题,哈维身后的约雅敬嘲讽地回答。还是一贯令人讨厌的说话口吻,应该是他本人没错,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家伙也可以杀了,但如果你想要就给你,反正这本来就是你的。」
  「约雅敬,你这样做也于事无补,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我们的时间早在很久以前就结束了。」
  「哼!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随着声调上扬,约雅敬勒住哈维脖子的力道就更加用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和约雅敬一起滑落到洞边,颠倒的视野顿时向下降了一节。
  「你这家伙就是这么令人生气,每次都一个人装乖,说些好像有所顿悟的话。」、「我才没有顿悟到什么呢!我当然也不想死啊!」对于少年突如其来的怒吼,约雅敬似乎吓了一跳,霎时噤声不语。这段期间只有头上——不,只有眼底的大齿轮仍嘎吱作响。
  接着后方传来一道声音。虽然是同样是约雅敬的声音,但感觉似乎有点不同。
  「……出、去……」
  一道彷佛努力从心脏挤出来的沙哑声音。
  「给我滚出去!
  约雅敬以更为强烈的语调再次说话时,勒住哈维脖子的手臂也跟着松开,同时背部还被用力推了一把。好不容易抓住齿轮支柱的他回头一看,只看见约雅敬的鞋底,而约雅敬本人则沿着支柱呈倒栽葱的姿势向下坠落。
  嘎——
  彷佛刚才那把大剑描绘出的前进轨迹,约雅敬撞上大齿轮后弹开了一下,弯曲的身体上出现了一道叠影,从他的身体弹出了一道疑似灵体的小影子。而约雅敬真正的身体则在大齿轮上转了好几圈才从边缘滚落。过了几秒钟,传来咚的一声撞击声后,塔底扬起了灰尘。他应该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唔……」
  自己已经没有闲工夫去管下面了,他将失去知觉的左臂勾在支柱上,拉起上半身,虽然自己就快滑下去,但他靠着右手肘和膝盖力量总算爬到了天花板上方。在距离洞口稍远处的哈维,累得趴在地上。此时,他感觉头上有人。
  从约雅敬身上弹出来的少年灵体正站在他眼前,低头瞪视着他。和刚才那个红发少年一样,少年也和某人相像到令人反胃的程度。不知是什么事情惹得他不高兴——可能没有让他感到满意的事情,所以看什么事都不顺眼,少年的深色双眸充满了憎恨。
  少年伸过来的右手指尖碰到了哈维的额头。不,虽然没有被触碰的感觉,但哈维知道他手指的第一节关节已经陷入皮肤里。

  就算用你的身体也无所谓,虽然令人火大但也无可奈何,那我要用了……

  指尖穿过哈维的头盖骨,直达他的脑里。脑内外同时发出两种声音。和四周颜色融为一体、难以辨识的蓝灰色双眸,却诡异地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靠近。哈维觉得自己快被他吞噬似的,全身僵硬,无法移开视线。
  哈维——
  他彷佛听见少女呼唤他的声音。他以为这是幻听,便下意识地不予理会。但此时……
  『走开!死孩子!
  塔底顿时膨胀着一股杀气,伴随怒吼声直冲而来的冲击波,推开了哈维眼前的少年灵体。虽然余波使他往后翻滚了一圈,「欸?」但他发现身体已能活动自如。重新调整好姿势后,第二波攻击又来了,噪声形成一张巨大的士兵脸孔时,地上射出了一把空气刀,威吓逃到天花板上的少年灵体。
  他蹲着转头往地上的洞口一看,顺着螺旋梯而下的塔底,一片朦胧的黑暗中只看见一道小小的影子,那是抱着收音机爬上楼梯的少女。
  「哈维!
  这次少女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此外还重叠着塔外传来的欢呼声。

  哇啊——……

  许多声音交织在一起,霎时形成了震动空气的热闹欢呼声。「这是……」哈维避开探照灯,从拱形窗户的后面往外窥看,定睛凝视着眼底的情景。
  由身穿裤裙的乐队领头的街头艺人们所组成的游行队伍聚集在钟塔下,淹没了刚才包围钟塔的装甲服教会兵。身穿水蓝色羽毛装的舞者们转来转去踏着舞步,牵起装甲服教会兵们的手,兴奋地尖叫着邀请他们跳舞,乐队则把他们团团围住,敲钹吹喇叭。街头艺人们强行挤进人群中,争先恐后地表演节目。刚才没入黑暗与寂静中的人偶大街,现在则是灯火灿烂辉煌,涵盖整条婉蜒街道的游园车铁轨完全显现,彷佛光线是从街道上溢出来似的,游行队伍越来越庞大,完全覆盖钟塔下方的广场。
  哈维一时之间忘记自己置身何处,目瞪口呆地眺望着。他看到了由人类装扮而成的大头熊和老鼠玩偶,正在群众中蹦蹦跳跳。他们身后的黄色兔子挥舞着手,似乎在打什么信号。
  被游行队伍推挤着的教会兵们,好像这才终于清醒似的开始制止群众。
  「现在这么晚了,你们在做什么!
  「走开,快回去!
  广场上怒吼声四起,尖锐的哨音更是频频响起。喧闹似乎没有立刻平静下来,但应该也撑不了多久吧?
  「哈维!快一点!
  楼梯下少女的声音催促着他,他离开窗边转过身。
  嘎……
  他听见之前没有的嘎吱巨响。被大齿轮夹住的克理瞄多夫的「核」,其内部发出的琥珀色光芒越来越亮,让人感到十分刺眼。
  虽然刚才爬上螺旋梯时很辛苦,还好下楼时很轻松。哈维跨上扶手后往下滑,滑到一半时便碰到了跑上来的琦莉。
  「你不要紧吗?
  「还好。」
  哈维心想: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他双手环绕着冲进他怀里的少女背部,确定可以抱住她后,只将脸埋在她头发里一下子,就立刻和她分开。「下士。」、『喔。』根本称不上是对话的简短招呼,也算是和收音机相互确认过了。像现在这样能在这里触摸到琦莉,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拾起头来的琦莉越过哈维的肩膀,仰望着天花板。
  「艾弗朗……」
  这可能是哈维第一次听见从她嘴里说出那个古老的名字。不过她并不是在呼唤哈维,他转头仰望,天花板上方的洞口边站着一名红发少年。
  「核」的外部泄出来的光线变得更加刺眼,从大齿轮的缝隙间透出的细长光线,像探照灯般开始照亮钟塔内壁。但少年仿佛不存在于此处似的,光线穿透他的身体,没有在半球形的天花板上留下影子。
  「快走!
  目送他们的少年开口说道。
  「或许你们是不能和我们见面的,不要再来这里了。」




  就像是第一次透过通讯机听到自己的声音一样,总觉得有点令人尴尬的怪异。虽然并不是完全了解情况,但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竟然没有感到十分惊讶。
  想回答些什么的哈维,只和那双与自己同样色系的眼睛交换了一次眼神,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去。道谢、道歉或是道别这类的言语,感觉好像不适用于自己对自己说。
  哈维催促着琦莉先走,跑下楼时快速地说:
  「那是妳的主意?
  「不是,是团长的。他说表演也已经结束,所以大家一起来闹一闹吧!他还叫其它表演团体一起来。」
  「真伤脑筋耶……」
  哈维似乎真的很困扰般露出了苦笑。这下欠他的可多了。
  他再次跨坐扶手,滑下最后一截螺旋梯,跳到塔底后他环顾着四周,可能已经没有时间逃跑了。「那里!」在琦莉声音的指引下,他看见角落停放着一辆台车。那好像不是观光客乘坐的游园车,而是一辆施工用的台车。一条细长的铁轨并非朝着钟塔的前方,而是朝着刚才来时经过的钟塔后方动力区延伸。
  哈维把视线转向堆积在塔中央的瓦砾堆。约雅敬的腿和手臂就像是被丢弃的人偶般,从破损的齿轮缝隙间露了出来。哈维不经意地回头看了琦莉一眼,她以一脸复杂的表情看着哈维。她仿佛在恳求什么似的,若不答应她似乎也没关系。
  「真是的……」
  哈维咂了咂舌折返回去,踢开齿轮残骸的他把约雅敬挖了出来。虽然应该还没死,但似乎已经完全不会动了。只要抓着他的腿拖出来就可以了,但哈维的左手几乎无法使用,逼不得已只好钻到他身体底下,用背部把他扛起,然后和跑过来的琦莉合力将他搬到台车扔进去。
  「妳先上车!
  哈维推着琦莉的背部让她爬上车,自己的身体则靠着台车的后方车体往前推。台车从高台往下缓缓滑行,在后方追赶的哈维,使劲地踢着台车使它速度加快。当他藉助琦莉的手跳上车时,白光的范围开始扩大,仿佛从后方将他们团团包覆。
  哈维回头一看,浮在头顶的大齿轮溢出了几道光芒。随着齿轮的回转,光芒也越变越亮。昏暗的塔内宛如获得正午艳阳的照耀般,不,这颗被砂尘层覆盖的阴天行星,即将被比太阳还刺眼的光芒包覆。
  哈维不禁用手遮住脸以挡住刺进眼睛的光源,就在此时——

  轰——

  仅有一瞬间听到爆破声,接着听觉就立刻麻痹了。哈维想要大叫「不要咬到舌头!」但因为自己耳朵听不见,不知道琦莉是否能听见。他抱住琦莉的头,身体趴伏在台车底部。天花板正从后方开始崩塌,被爆破气流从后方推挤的小台车,也顺势沿着下坡铁轨滑了过去。
  被爆破气流喷射而出的齿轮残骸掠过台车的车体后飞向前方。彷佛浪潮袭来般,紧接着天花板逐渐崩塌,受到降落在四周的瓦砾豪雨影响,台车在铁轨上不断跳动。
  (……?
  哈维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只有他们的头顶没有落下瓦砾。
  有一道人影像是守护着台车似的覆盖在他们上空。那道人影仿佛显示影像后立即被切断的电磁波般,只出现一下子就立即消失。
  即使搜寻记忆,哈维也不记得这张脸。就算在街上和他擦肩而过,也可能不会注意到他。即使注意到他,可能只会觉得他的体格还不错但似乎有点土气,最后就立刻忘了他吧?他是一个会出现于任何地方、非常普通的街头青年——虽然不知他原本的样貌为何,但心中自然而然地知道他是谁。不死人应该没有灵体,或许这只是幻影,也或许这是最后留恋不去的残影。
  「谢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24 09:55 编辑


  哈维几乎快咬到舌头,就连接下来想说出口的青年名字也说不出来,但感觉刚刚似乎又见到了一次这名有着腼腼笑容的青年。

  「呜哇……」
  数秒后,穿着熊玩偶装的贝尔福特就这么呆愣在原地,他甚至觉得眼前的景象很漂亮而抬起头来仰望。
  从钟塔的拱形窗户射出了几道琥珀色的刺眼光芒,在蓝灰色的夜空描绘出灯饰辉煌的景象,简直就像是游乐园设置的机关之一。如果对从新市镇那儿看到这幅景象的人们说明,其实这是殖民祭最后一场活动,他们应该也会相信。
  但也只有短短几秒钟能悠闲地欣赏眼前的景象。
  「要塌下来了——」
  彷佛被某人的呼喊声拉回到现实般,站在钟塔前广场上的人们才回过神来一齐逃跑。「喂、喂!快逃!」在瑞特的叫声催促下,贝尔福特也仓皇转身。原本站在钟塔正下方的贝尔福特等人,最后才踉呛地从广场逃出。之后更为强烈的光芒从塔内窜出塔外,大时钟的数字盘也突然剥落下来。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随着轰然巨响,钟塔从顶端开始崩塌。
  不分教会兵还是表演团,大家相互保护着头部,缩着身体闪躲从天而降的瓦砾和粉尘雨。轰然巨响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行星的末日要来了?巨大的数字盘撞击地面,混合着砂尘、铁屑和水泥块的粉尘卷起蒙蒙的烟雾,遮住了视线。
  粉尘毫不留情地侵入粗制滥造的玩偶眼睛和嘴巴,受不了粉尘侵袭的贝尔福特赶紧脱下玩偶装的头部,接着便是一阵猛咳。「咳、咳……」然后他把熊头当作帽子只戴上一半,定着泪眼抬头凝视头上的某一点。四周逃过一劫的人们,有人因为吸入粉尘而咳嗽,有人则茫然地坐在地上,每个人都像是从地狱底层生还似的,安心地叹着气。下一刻,每个人都拾起头慢慢转头仰望。
  人们视线集中的目标,就是飘扬的粉尘云上,由顶端崩塌了四分之一左右的钟塔,不,具有象征意义的大时钟已经消失,只剩下空无一物的钟塔残骸浮在半空中。
  「团长,那个,要由谁负责……?
  贝尔福特茫然地低喃。
  「……赶快撤离吧!
  坐在身旁的兔子玩偶,同样也以茫然的声音回答。

  ※

  「哈维,好重……」
  琦莉从压在身上的手臂下发出呻吟,但手臂一点也没有要挪移的意思。
  「哈维……?
  即使再叫一次也没有反应,琦莉便刨开瓦砾,靠着自己的力量从哈维的手臂下爬出来。她蹲在倒下后一动也不动的哈维旁边,窥看着哈维的样子。「呜……」只听见微弱的呻吟声,他可能撞到了哪里而站不起来。
  (后来怎么了……)
  琦莉把红铜色的头部置于自己的膝盖上。环顾一下四周,才发现根本看不到紧急照明灯的微弱灯光,因此琦莉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从自己声音的回音判断,隐约知道他们好像被关进了狭窄的空间里。好不容易才看到倒在前方台车的影子,琦莉这才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刚才被爆破气流卷入后台车就出轨了,感觉似乎还翻转了好几次。也许是受到哈维保护的关系,琦莉毫发无伤。
  她看见约雅敬也倒在台车附近,但似乎也没有动静。
  「下士,该怎么办……」
  『找一个地方冲出去吧?
  「如果这样做会被活埋的……」
  在四周都被瓦砾封锁住的空间里,两人的声音伴随着回音响起,细细的碎片从头上哗啦哗啦地落下。应该不是因为声音的震动而引起,但担心这里不知何时会崩塌,她的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小声。
  琦莉不知所措地用求救的眼神环顾四周,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看到了对面有一扇门没被瓦砾掩埋。那似乎是动力区的紧急出口。
  琦莉暂时放下哈维的头,尽量小心不刺激周围的瓦砾,慢慢地爬向那扇门扉。她期望或许能逃得出去,但靠近一看却非常失望。
  因为门上挂了一个串着铁链的牢固锁头,当然她并没有钥匙,如果不请游乐园的工作人员来开门……
  (……钥匙?

  这个给妳,遇到困难时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附身于打钥匙师傅人偶的老人声音突然闪过她的脑海。可是、可是怎么可能?那是她灵魂出窍时拿到的。
  在右边还是左边呢……琦莉咽下一口口水,战战兢兢地把手伸进大衣右边的口袋里,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后,指尖就碰到了金属类的东西。
  「怎么可能……」
  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从口袋里伸出的拳头。
  轻轻打开指头,手心里握着一把生锈的铅色钥匙。

  琦莉搂着哈维瘦长的身躯,好不容易将他拖着走出紧急出口时,霎时感觉被一道空气墙推回去般的阻力。虽然觉得讶异,但她仍踏出第二步……
  「哇!
  哈维彷佛被弹开般弯下身的躯体,正不由自主地滑落。「怎、怎么了?」琦莉赶紧追上滚到地面的哈维,抱住他的身体。她仔细看着哈维的脸,手按住心脏一带的哈维就这么趴伏着。
  「哈维……」
  「不要、紧……我只是、还不能动……」
  哈维像是在喘气般的呼气,同时吐出了这几个字。他仍然趴在地上,只以极小的动作示意刚才出来的那个紧急出口。琦莉立刻明白他的指示,她折返回去,这次要抬出约雅敬的瘦长身躯。她费力地搬着几乎和哈维一样长度的身躯,同样将他从紧急出口拖了出来。穿过同一处时,感觉就像碰到一面看不见的水面。
  她目瞪口呆地凝视着「那个地方」,但没有看见任何变化。于是她试着用手触摸空中,当然只是穿过,并没有任何感觉。
  琦莉抓着约雅敬的大衣背部往后拖,同时沿着紧急出口的墙壁仰望着上方。看来他们已经来到了游乐园后方,包围宽阔的游乐园占地的高墙另一头,渐渐泛白的西贝里夜空下,半毁的钟塔顶端看起来有些模糊。
  大时钟失去顶端后,钟塔顿时矮了不少。以前的钟塔——仿佛像是一条只能维持一晚「变化多端的街道」,天一亮就化为短暂无常的梦消失不见般,呈现一片不真实的景象。
  早上冷冽的风轻抚脸颊吹拂而过。琦莉做了一次深呼吸,吸入的空气让她闻到了砂子和粉尘的味道。
  从漫长的冒险之梦醒来后,她突然觉得内心似乎被挖了一个大洞似的感到有些不舍。在这个白雾弥漫、安静的、真实的早晨,总算能从梦里醒来也令人松了一口气。

  ※

  那一天下午帮哈维包扎好伤口后,他们一起来到克理福多夫位于商业区的家。「我也要去」——当然哈维本来又打算一个人前去,但琦莉坚决要求一起同行,哈维可能多少也领教到了她的固执,便不发一语地让她同行。收音机则交给娜娜保管。
  在公寓大门前,头上裹着绷带的托比出来开门,还好他的伤势似乎没有大碍。琦莉发现浑身是伤的哈维,反而还放心地叹了口气。
  「哥哥……?
  托比也一样不顾自己的伤势,第一句话就是问哥哥的情况。
  哈维低头望着身高和他差了一大截的少年脸庞。沉默了一会儿后,「克理福多夫有苦衷必须远行,请我代为转达家人他不会再回来了。」他只做了简单的叙述,如同字面上的意思非常轻描淡写。哈维会在这种时候说谎是很少见的,而且还是非常拙劣的谎话,彷佛是以被人揭穿为前提而编造的。
  琦莉不知道托比是否相信哈维的话,或许他相信,也或许有兄弟间的某种感应,总之少年没有再逼问。
  「这样啊……」
  托比只点了点头。
  接着少年盯着哈维净是伤口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后,低下受伤的头对哈维致意。
  「谢谢你对哥哥的关照,妈妈那边由我来说。我会保护妈妈的。没关系,不用担心,希望你能这样转达给哥哥。」琦莉心想:真是一个坚强的孩子啊!这个在商业区的贫穷家庭长大、三不五时偷东西的少年,和那些在学校里历经战争坚强成长的孩子们,或许都具有相同的韧性。
  他们只站在门前聊了一、两分钟后就和托比道别,正准备走出公寓离去时——
  「等一下!
  被这么一叫,他们停下脚步转过头,托比的母亲从公寓冲过来。刚刚托比说母亲已经睡着了,但现在她只在睡衣上披了件披肩,披头散发、踉踉呛呛地抓紧停下脚步的哈维手臂。
  「把我儿子……克理福还来!
  「住手,妈妈!
  她不顾追过来的托比,也不顾哈维左手上裹着的石膏,粗鲁地摇着哈维的左手,「为什么要让我空欢喜一场!我已经替他买了新鞋,还做了美式烤肉饼,今天的早餐、中餐,还有明天、后天的菜色,我都一直在想要做些什么!既然……既然要夺走他,那一开始就不要让他回来啊!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
  「妈妈、不要这样,这不是他的错。」
  「托比。」
  少年安抚着母亲,想赶紧将她拉开。哈维出声制止了少年,他只是静静地低头看着靠在自己手臂上放声大哭的克理福多夫的母亲,既没搀扶也没甩开。
  「……对不起。」
  他并不是以他惯用的冷漠语调,而是以平凡真诚的声音对她低头致意。
  他是为了什么事情道歉呢?是为了不能把克理福多夫还给她吗?还是为了说谎——不管原因为何,应该都不能责备哈维,但哈维却没做任何辩驳。
  琦莉也没有插话。因为她觉得一旦开口,哈维的忍耐将会付诸流水,所以便默默地站在哈维的斜后方,紧抿双唇看着哈维紧握着几乎快令石膏裂开的左手。

  回去的路上,琦莉绷着脸不发一语地低头行走。走在斜前方的哈维叹了一口气,稍微放慢了脚步。
  「所以我才不喜欢带妳出来!因为每次带妳出来,妳就会生气。」
  「我才没有生气!
  哈维又恢复了平日说话的语气,琦莉虽然感到放心,但仍噘嘴反驳。最近她确实时常生气,不过今天她真的没有生气。
  由于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聊的话题,两人自然而然地不再交谈。他们走在下午的商业区,融入佣懒的嘈杂声中,成为杂沓人潮的一部分。
  来到主要干道后又走了一阵子,哈维突然停下了脚步。
  「要坐那个吗?
  「哪个?
  琦莉追着红铜色视线投向的目标,往前方一看,路旁竖立着巴士站的站牌。这时,一辆破破烂烂的巴士摇摇晃晃地驶来,停在他们巴士站前。
  「巴士?可是会绕远路吧?走路就能回到营地了。」
  「我觉得好累,而且走路也很麻烦,我要坐这个回去。」
  哈维莫名地说出像耍赖小孩会说的话后,便一个人走向巴士站。琦莉这才惊讶地以小跑步追在后头。
  行驶于中央车站和住宅区的是崭新的双层巴士;但在商业区缓慢绕行的却是红色烤漆几乎全部剥落、已经变成一般灰色的中古车。车身构造和歌舞团的拖车很类似,都是有三颗前轮的中型巴士。哈维只丢了一句:「妳快拿零钱。」然后没付钱就上了车,琦莉赶紧数好两人的车资投进车资箱内,跟着跑上阶梯。
  也许正值下午不早不晚的时段,巴士上没什么乘客。只有一、两个人对他们投以厌烦的眼神,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引起特别的注目,琦莉和哈维占据着巴士最后面的宽敞座位,巴士发出石化燃料的引擎噪音后便向前驶进。
  后座的引擎声相当吵,车轮的震动直接从座位底下传来。不过座位非常宽敞,乍看之下还以为是特等席,怪不得没有人坐。琦莉感到有些后悔,但哈维倒是一点也不在意似的双脚向前一伸,整个人靠在座位里,后脑杓躺在椅背上,然后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他好像真的累了。
  琦莉觉得无聊,便把头靠在窗户上,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
  一辆黯淡的灰色巴士发出喀答喀答的声响,行驶在商业区寂寥的灰暗景色中。
  窗外不时可看见失去玻璃的废弃房屋,但建在主要干道上的建筑物都很庞大,道路也很宽阔。她又再次悠闲地眺望着从她眼前缓缓流逝的街景,再次见识到西贝里街道的宽敞。
  (这是最后一眼吧……)
  殖民祭第九天的下午。他们预定在殖民祭最后一天,也就是明天离开这里。距离在殖民祭的前一天抵达东边车站,刚好是十天。琦莉觉得这段期间发生了好多事情,反而没什么机会来市镇,不过最后能搭乘绕行市镇的巴士或许也不错。
  而且这还是头一次和哈维一起坐巴士。
  头靠在玻璃上的琦莉斜眼一瞄,自己放在座位上的右手旁就是哈维的左手。从手腕到手背皆以白石膏固定住再缠上绷带,虽然手指还能动,但不太能做精细的动作。哈维因此像个耍赖的小孩般非常排斥打石膏,但若不打石膏固定,在尚未完全痊愈之前,伤势势必会再恶化。他已经失去右手了,琦莉希望他至少能好好保护左手。
  因为裹着笨重的石膏,手背看起来肿了一圈,从互骨边缘往里面窥看,纤细的手指看起来更纤细且关节突出。琦莉的手往哈维那儿挪近了一点,几乎可以碰到他的指头。但犹豫了一下后,她只是轻轻握起拳头。
  那家伙不久就会死了——
  约雅敬对她说的那句话又浮现在脑海里。
  到目前为止,感觉他这个人时常在千钧一发之际勉强逃过一劫。但只要再走错一步,这次可能就真的完蛋了……琦莉紧抿嘴唇,一个人用力握住拳头。
  就在她紧握拳头的旁边,细长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
  「哇!
  同时发出小小的叫声后,哈维整个人跳了起来,「哇!」他又叫了一次。都是因为他的坐姿不端正,使得背部从座位上滑落下来。
  琦莉也吓到了,她愣了一下,「你、你在做什么?」接着赶紧拉起跌坐在座位下的哈维,帮他把翻起来的衣服拉平,同时看着他的脸。
  「你睡着了喔?」感觉他好像是作了由高处坠落的梦而跳起来。
  「不……我在想、事情。」
  哈维露出有点吃惊的表情低哺着,可能就连他自己都因为刚刚滑落而受到惊吓。他扶着琦莉的手重新坐回座位上,然后又将后脑杓靠在椅背上。仰望着车顶的哈维,把打上石膏手的手背抵在额头上,似乎很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就保持这样的姿势不动。
  「哈维……?
  琦莉从石膏的缝隙间盯着哈维的侧面看了一会儿,最后懒得再叫他,便把视线转向窗外。
  「……我……」
  琦莉挪开视线后,听到隔着石膏传来的模糊声音。
  一道像是硬挤出来的微弱声音:
  「……我无法为妳做些什么。」
  车子也许压到了路面的坑洞,座位下的车轮轻轻弹跳了起来。
  窗外的景物单调且缓慢地从眼前流逝,巴士就这样慢慢穿过午后佣懒的商业区。

  ※

  区间巴士绕行商业区一带后,经过游乐园前方。哈维催促着一脸讶异的琦莉下车。其实哈维本来就打算在这里下车才搭上巴士的。
  殖民祭还剩下两天,游乐园(果然如他所料还是理所当然呢?)已经关闭,但前来调查的教会兵、清除瓦砾的作业人员,以及专程来看半毁钟塔的凑热闹闲杂人等,使得游乐园比开放时聚集的人还多。哈维和琦莉避开人群往旁边走,并不是确信走这里比较好,他只是沿着游乐园的外墙徒步绕绕看。
  又高又长的灰色墙壁将荒野分隔开来,就像是流刑星时代收容囚犯的那种高大围墙。墙的另一头,可窥见失去大时钟的钟塔残骸。而一成不变的砂色阴郁天空仍持续在背后蔓延。
  嗡……
  哈维把手伸向围墙前的空中,听见宛如指针超出刻度的低沉声音,空气瞬间翻腾。原本存在于正门前天桥上的磁场墙壁,以围绕游乐园外墙的方式延伸到这里。
  哈维走路时用手摸着这道肉眼看不见的墙壁,感觉某一处好像从下方被敲坏似的,外墙已经崩落。
  「啊!这里。」
  克理福多夫可以不受磁场的影响进入园内,所以他心想:应该有一条「快捷方式」。也许是地层倾斜的缘故,刚好只有这一带,伸出的手掌感受不到强烈的磁场。
  「琦莉。」
  哈维转头一看,跟在后面的琦莉似乎很担心地抬头仰望。
  「我帮妳,妳先爬上去。
  「咦?可是……」
  「别可是了,我需要妳的帮忙。」
  哈维推着一脸疑惑的琦莉往前走,用手肘和肩膀协助她爬上围墙。虽说围墙已经崩落,但水泥残骸仍堆栈得比自己还高。不过若是平常,自己一定能轻轻松松爬上去,但现在双手都不便的情况下,攀爬的确是有点困难。
  琦莉从崩落的墙上伸出了手,哈维让琦莉拉着自己打上石膏的左手,同时脚踩瓦砾爬上琦莉所在的地方。
  「欸……」
  看到围墙另一头的景物后,哈维不禁冒出了感佩声,而不是感叹声。
  两个人就这么并肩蹲在瓦砾上好一会儿,蔓延在午后天空下静止的人偶街道一览无遗。朝着高台上半毁的灯塔望去,一部分的房子已经遭到破坏,可能是克理福多夫经过时留下的痕迹,哈维看到这一幕时觉得很难过,但现在他打算什么都不去想。
  「我还以为白天来看,或许会比较有趣……」
  琦莉不太高兴地喃喃自语。
  「不有趣吗?
  「一点也不。」
  唉!毕竟他曾经在半夜被那群恶灵附身的人偶追逐过,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没想到最后竟然连一次也没让琦莉看过这群人偶正常活动时的样子,哈维不禁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我们进去看看吧!
  沿着墙壁滑下进入园内,他从下方对琦莉伸出双手。抱住稍微犹豫一下后才将手环绕在他脖子上的琦莉,哈维轻轻放下她,同时一脸正经地说:「妳是不是变重了?」、「欸?什么!」看到琦莉回答后连忙躲开的反应,哈维不禁噗嗤一笑。
  「没啦!比起灵魂出窍,还是重一点比较好。」
  「……你别硬拗了。」
  被琦莉板着脸一瞪,嘴角还留着一抹笑意的哈维才赶紧把视线移开。看到琦莉似乎稍微恢复精神了,哈维也顿时感到放心。刚才自己在巴士里说了那句奇怪的话,所以才担心琦莉会不会放在心上。
  嗡……
  又听到和刚才相同的声音,周围的景物也开始晃动。「……」眼前倾斜的景物令他感到头晕,然而下一瞬间,眼前像是掀开一片帘幕般,映入眼帘的画面已经替换了。
  那和约雅敬扭打成一团摔下天桥楼梯时所看到的画面一样——黄昏色天空和蔓延于天空下的灰色废墟。废墟底部一带沉淀着血烟和硝烟的混合物,那里横亘着一片瓦砾汪洋,隐约可见点点散落的军服背部和手脚。
  哈维不知不觉往后退了一步,背部好像撞到了东西。回头一看,废墟的画面开始摇晃,瞬间又出现游乐园的墙壁,但把视线调回前方时背后的那道墙就不见了,自己反而站在废墟正中央。
  「哈维……」
  琦莉从斜下方轻轻拉扯哈维的衣袖。
  「不要紧吗?
  「啊……嗯。」
  他掩饰着不安,刺眼的街头战惨状令人感到厌恶,不过他没有别开视线,而是迅速地环顾四周。刺激嗅觉的血腥味和浓浓的铁锈味,以及感觉距离遥远的轰隆大炮声,都是这个空间所产生的东西吗?还是与视觉产生的连锁反应,从记忆深层随意唤起的东西呢?
  「……没关系,我就是来看这个的。」
  哈维想亲眼看清楚那个不存在于记忆里的遥远过去,以及自己成长的环境。
  于是他踏着瓦砾,在废墟的街道上迈开步伐。并非像穿过磁场墙壁时那种具有攻击性的触感,而像是推开水面前进般,他隐约能感受到空气产生了些微阻力。就如同磁铁同极相斥的感觉,他觉得这个空间应该不欢迎自己。
  「琦莉,我以前真的住在这里吗?
  哈维眺望着风景往前走,事不关己般地低喃着。对当时尚未出生的琦莉询问当时自己的事情,感觉好像有点怪。
  「嗯……我想应该是。」
  「嗯……」
  他本以为自己可能会想起一些事情,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东西勾起他的记忆。天空不时摇晃着,倾斜空间的另一端可窥见游乐园的景象。几乎碰触地面的干燥风吹拂而过,把停滞在脚下的红褐色砂尘一并带走。
  随着一阵风吹过,视野变得一片清晰,前方顿时出现了一栋大型建筑物。
  听见「哇!」的一声,现场顿时欢声四起。才心想:眼前的空间怎么会突然出现足球时,便看见五、六名少年追着足球跑过来。双方快要撞到的瞬间,少年们直接穿过他的身体。他立即转头一看,身后并没有半个人。
  那里只排列着用石头堆栈而成的简陋墓碑,数目和少年的人数相同。
  (这里……是学校……)
  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校园正中央了。
  「琦莉?
  原本站在他身旁的琦莉也不见人影。学校这种和他没什么缘分的地方,若周遭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就连他都会变得像个小孩,彷佛迷路的孩子般莫名的缺乏安全感,只能任视线游走四周。但就在此时……
  「这里。」
  被这么一叫,哈维往前一看,看见琦莉就站在校舍的升降梯口前。「这里,快一点!」她挥着双手喊道。哈维稍微感到安心、迈开脚步前往那里时,琦莉已先行跑回到他的身边。
  「艾非。」
  琦莉这样叫着他,还一脸天真无邪地挽着他的手。
  「妳是……」
  「是长大的艾非回来了耶,他们叫我来带你。」
  「那琦莉呢?
  「我『借用』了一下她的身体,她不要紧的。」
  用琦莉的声音口齿不清说话的女孩牵起哈维的手,从升降梯口走进了校舍。前方所见的景物全都模糊不清,但随着往走廊前进,视野也开始倾斜,只有近物显现出清楚的形状。挂着班级标示牌的教室门口、公告栏、柜子以及等距离排列的窗户——手被拉着的哈维,脚步踉舱地回过头,身后的景物再次倾斜扭曲,恢复之前朦胧的乳白色。
  「这里是保健室,消毒伤口的地方。」
  哈维漫不经心地边走边听着女孩的解说。女孩告诉他,上午时艾非经常感到身体不舒服,所以保健室的老师会打电话到他家里,提醒他一定要吃早餐。可是其实他大部分都是装病,他只是想多睡一会儿。就在女孩以笨拙的语汇说明时,他们早已通过了保健室。接下来经过挂着伙房牌子的门前,女孩又告诉他这里是大家吃饭的地方,艾非很多东西都不吃,拿汤匙的方式也不正确。女孩指着走廊窗框上小刀刻划的痕迹,告诉他这是艾非和约雅敬比身高时留下的,被老师发现后还遭到责骂。可是当大家被疏散、学校里没了大人后,他们两人也不再比身高了。
  尽管听了这么多,哈维仍无法觉得这些都是他的过去。即使没有具体的记忆,也应该会对校舍有所留恋,但哈维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之前模模糊糊思考的事情,即使不喜欢,也让他再次确认了某些事情。那就是之前在这里念书的少年和自己,可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尽管就「容器」的定义而言,他们也许是同一个人,但这副身体原本的主人过世后,从残留在尸体里的片段记忆衍生而出的虚拟人格或许就是自己。唯有存在于最初记忆里的自己,他才敢断定那是属于他的东西。然而那个「自己」经历过一次死而复活,甚至被当作武器参与了战争。
  (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没有和任何事物有所联系,原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艾非,艾非!
  哈维的袖子被用力拉扯,他往下一看,琦莉,不,是琦莉身体里的女孩正以琦莉的脸鼓胀着双颊抬头望着他。
  「大人要专心听别人说话,艾非就是没在听,才会忘记缴伙食费。」
  「啊!对不起……什么?
  哈维竟不知不觉先道了歉,但却不知道伙食费所指为何。
  「艾非,听说你坐着那个滑了下来,手臂裂……裂了。」
  手臂裂……喔!是手骨龟裂。
  女孩好像是以一知半解的事做说明,哈维看着女孩所指的方向,乳白色景物开始倾斜,走廊的墙上出现了一段通往下方的楼梯,她应该是在说从楼梯扶手滑下来摔倒在地的事。但从刚才听到现在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莎拉说艾非妈妈来学校后哭得好伤心,艾非才赶紧道歉。」
  哈维只以半副心思听着女孩的声音,视线不知不觉固定在楼梯上。
  (那个楼梯,在哪里……)
  哈维像是被吸过去似的走向那里。充斥着整个空间的朦胧微光照亮了楼梯下方,隐约可窥见正方形的楼梯转角平台。
  当他把脚踏上第一阶台阶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景物感觉似乎有些晃动。
  「……?
  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上方浮现出红褐色污渍的老旧校舍墙壁和天花板。虽然没有什么不对劲,但就是感觉有点怪怪的……视线的高度不一样?天花板怎么会离他这么远?
  「……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他感到些许纳闷,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必须回去了。
  他把斜背的书包甩到背后,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稍微低着头走下楼梯。现在已经放学而且时间相当晚了,可能还有一些学生留在校园里玩,但校舍却笼罩一股冷冽的寂静。
  自己必须去医院办些手续,缴纳住院费并领取遗体。葬礼又该怎么办呢?父亲过世时是怎么办的呢?对了,父亲过世时遗体是在战场上火化的,并没有被送回来,所以比较容易处理。他记得应该会有什么补助金,所以待会儿必须去申请……啊!为什么他只能想起这些待办事项呢?通常应该会有一些感触的,但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站在楼梯转角平台的他,把快从肩膀上滑落下来的书包肩带往上拉时,一滴水滴就这么滴落在鞋尖上。
  他站着不动,盯着地上小小的水渍看了一会儿。
  「搞什么……」
  他垂头丧气地发出无精打采的声音。
  他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压抑住呜咽声。即使如此,泪水终究还是溃堤了,但这反而令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太好了,真的哭出来了,自己应该还是喜欢妈妈的。
  「……对不起,妈妈……」
  其实我们并没有彼此憎恨,只是我们都没有扮演好家人的角色而已。要是我能比现在更懂事,应该会表现得更好吧!如果我能像父亲那样成熟,就能更体谅母亲的心情了吧!等我发现时一切都为时已晚,我觉得母亲到临终前的这一生都过得太不幸了。




  「艾非?
  被女孩这么一叫,他才回过神来。
  「……喔。」
  大大的黑眼睛从斜下方注视着他。
  哈维茫然地抬起头来,虽然仍站在同样的地方,但原本觉得距离遥远的天花板稍微变近了。视线也恢复成原先的高度,以及只剩左边的视野范围。
  「刚才的……」
  刚才的事我都记得。不管是母亲过世的那天,还是放学后的学校里,那些确实是我的记忆。
  「你哪里痛吗?艾非?肚子吗?
  「啊?
  女孩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哈维不由自主地擦了擦脸颊。他看见渗入左手绷带的水滴,自己也倍感讶异。几十年没哭过了……?
  「好奇怪喔!大人就算痛也不可以哭喔?
  「喔,不是的……」
  哈维不置可否地对眨着眼睛的女孩苦笑,想要有所掩饰。
  「欸?怎么……停不下来……」
  鲜少发生这种事,因此反而不知该如何停止。如果是阻断痛觉的方法,他立刻就想得起来。「哇!真糟糕……」他用左手捂住脸颊转身背对着她。还好和他在一起的不是琦莉(不过仍然算是琦莉)。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琦莉看到自己这么丢脸的样子。
  「真是拿你没办法耶!大人的艾非。」
  以一副老气横秋口吻说话的女孩,踮起了脚尖对他伸出双手。「算了,依莉莎放你一马,反正依莉莎也不会长大,所以可以不用忍住不哭。这真是不公平耶!」哈维被拉过去后就这么低着头。但被依莉莎摸着头发,反而让他丢脸得想哭。
  只有身高不断拉长到接近天花板,结果变成大人后,自己并没有表现得比较好,到现在仍然不断失败、犯错……可是,啊!对了……
  即使不够完整,但仍有部分记忆确实和过去相连,囊括这些记忆才有现在的自己,感觉只要了解这些便已巳够。

  ※

  他跪在校园的石头墓碑前,在膝盖上托着腮发呆了一阵子。他伸出左手,想触摸其中一座墓碑,但手只是在空中划动穿过。现在这个地方已经没有这座校园了。
  傍晚的夕阳红渐渐投射到砂色的云上。他让琦莉先回去后,自己又独自前来。
  以石膏固定的左手令他感到厌烦,当他皱着眉头放下手臂时——
  「啊——你把别人的身体糟蹋得乱七八糟,你的手臂和眼睛怎么了?
  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他转头一看,不知何时背后站着一名少年。那名少年用红铜色的眼神瞪着他,那双眼睛的颜色令他联想到干涸的血液。
  「我没有告诉你不要再来吗?
  「既然这样,那你就不要出来啊!还派人来带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哈维站了起来,重新面向那个少年,还故意摆出同样的表情反问他。少年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视线飘向旁边。
  「我觉得你会来,我想说只跟你聊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你这家伙还真随便。」
  「我们可是同一个人吧!
  被少年这么一说,这次换他一脸尴尬地移开视线。只是共同拥有一部分记忆,应该不能说完全是同一个人,可以说「艾弗朗」死亡时人格分裂为二。如果说得更难听,就是自己没有资格算是人类。
  话虽如此,但多少可能因为是同一个人,共通之处就是第六感很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少年叹了口气说:
  「其实你也不用客气,你就是我。」
  他并不是在发牢骚,反倒替哈维说话。
  「因为还在这里徘徊的我比较不正常。」
  「我才没有客气,你明明还是个孩子却莫名的客气,其实你应该很恨我吧?
  「……唉!老实说发生了很多事,不过看到你之后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如果是你,那就算了。」……可能会被他说教吧?但为什么要让那个小鬼替我打及格分数?哈维越来越难以释怀。
  「我先申明,我可是不会小心使用的。」
  哈维撇开视线嘟起嘴喃喃念道。他并没有想到什么特别想说的话,勉强要说的话,他或许是为了要做此申明才在这里等待少年的出现。
  「因为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可能还会粗鲁地使用这个身体。」
  「随你高兴,如果你决定了就好。因为你有你的想法,而且你还能决定自己要走的路。」
  自己要走的路——
  哈维想起之前似乎也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当时他只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那条所谓的路。
  哈维抬起视线和矮自己一大截的少年四目对望,对方眼睛的颜色和自己相同,不过他左右双眼俱在。或许旁人眼里看来,会以为这是一面照着不同时代的镜子。
  但是很显然这并不是镜子。
  混合着砂子和铁锈味的荒野的风呼啸而过,吹动了大衣的下襬和头发。但是和他对望的少年衣服、红铜色头发却纹风不动。
  对于眼前这名站在静止时间中的少年,哈维已经懒得思考如何反驳了。
  「啊!对了。」
  少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用轻松的口吻补充道:
  「如果可以,还是尽量小心使用,不要再让那个女孩……琦莉哭了。」
  「……」哈维一时为之语塞。「……讨人厌的小鬼。」觉得垂头丧气的同时,也慢慢感觉到他们果然是同一个人,不过我会对别人说这种话吗?
  少年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看着哈维的扑克脸,然后用半边脸颊微笑着。
  「加油吧!
  他常在想已经死掉的人对他说加油,未免太不负责了。但现在他却莫名的老实,面带苦笑地点点头。
  「我会再努力一阵子吧!
  隔着看不见的镜子对望,可能两人都露出相同的笑容。他这才发现,他们两人笑起来时好像都只有半边脸颊轻轻往上扬,而且这还是以前就养成的习惯,不禁让他感到害羞又好笑。
  「那我走了。」
  「嗯,再见。」
  最后两人就这样简单地互相道别,转身离开墓碑。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他对着和他有着同样表情的少年,就像是对着年龄相差一截的弟弟般态度非常轻松,彷佛只是顺便绕过来看看再回家的心情。他并不想回头,而是以一如往常的步伐向前迈进。因为没必要和自己说些什么吧!

  ※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女孩天真的声音和混合着噪声的男人声音。琦莉一面漫不经心地听着那不悦耳的二重唱,一面若无其事地摇晃着从拖车门口垂下的双腿。即使是说场面话,也不能说他们的合音很协调。
  她的旁边是收音机,收音机的旁边坐着娜娜,她也学琦莉从门口把腿垂放下来,交互摇晃,同时小声且愉快地哼着那首「古老的时钟」。
  早已听腻这首歌的琦莉,不禁想教娜娜唱别首歌,她开始思索是否有什么歌是娜娜能唱的。但在寄宿学校时所学的全都是圣诗,而且当时她也没有认真唱,所以几乎都忘光了。她心想:在明天离别前,要送个纪念品给娜娜。
  但琦莉可以送人的东西少之又少。
  已经染成傍晚颜色的营地上空渐渐被夜色侵蚀。从刚才开始,广场上便不断传来准备庆祝活动的喧闹声。
  琦莉醒来后,就和从游乐园撤退的歌舞团团员们一起坐上巴士。游乐园已经封闭,所以今天大家不是去表演,而是被动员去参与清除瓦砾的作业。听贝尔福特说,哈维把她送到游乐园门口后又突然折回了游乐园。
  听说等天亮后,才发现钟塔崩塌的原因是动力机关故障而引起爆炸,事情已大致获得解决。是没有发现克理福多夫的尸体吗?还是被藏起来了呢?这点不得而知。但至少目前没有听说爆炸现场发现了怪异的尸体。关于街头艺人们在深夜大吵大闹一事,席曼团长似乎被传唤询问,但基本上也没受到责难。可能是受到首都方面不愿意公开「复制核」的压力,事态才不至于扩大。琦莉觉得这次事件能如此圆满结束真是谢天谢地。
  (哈维他不要紧吗……)
  把身体借给依莉莎的事,琦莉虽然印象模糊但却依稀记得。不过她不打算告诉哈维。
  「滴答……」
  娜娜的歌声突然停止。
  头顶出现一道高高的影子。『你这家伙还真厚脸皮……』、「下士!」琦莉轻轻把手放在吐出吵杂的噪声、而且杀气腾腾的收音机上予以制止,但她自己却露出明显的戒心,用僵硬的眼神看着他。
  身穿长大衣的瘦高男人,正用与背后黄昏天空融为一体的浅蓝灰色双眸俯视着琦莉。今天他似乎没有变成像之前那样内脏融化成黏糊糊的状态。
  「身体好了吗?
  「现在还好。」
  「喔。」琦莉并不是因为担心他而问,所以只做了这样的响应。接着她露出明显的敌意询问:
  「你来做什么?
  「我要到街上,想说顺便来看看妳。」
  「不用来看我。」
  「真是无情啊!
  男人耸耸肩,但好像并没有真的受伤。
  「妳跟我来吧。」
  接着进一步说出他的目的。
  他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琦莉眨着眼睛仰望着对方的脸。琦莉并不是听不懂他的意思,而是觉得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因此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
  「啧!不要吗?
  一开始对方问这个问题时,似乎也没期待琦莉肯定说出的答案。他咂了咂舌后,爽快地打退堂鼓。他那咂舌的动作仿佛在说果然如他所料。
  然后他突然蹲下瘦高的身体,把脸凑到琦莉的耳边说:「下次我会再来。」随着低语声吐出的气息,他的嘴唇轻微碰触到琦莉的耳朵。琦莉吓得把脸别开时,只见已经起身的约雅敬大衣随风翻飞。
  「再见啰!
  他轻松丢下这句话后,就从拖车前离去。
  琦莉默默目送着那道只差衣服和头发颜色不同、瘦长的身躯和哈维看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背影。「……喂!」琦莉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叫住他。男人暂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她,似乎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毛。
  「你们两人现在还讨厌牛奶吗?
  「什么?
  「没什么,如果没有不喜欢也无所谓。」
  表情不变的琦莉立刻结束了这个话题,随即一脸呆滞。由于琦莉不再开口,这次他不再回头,走向夜幕渐渐低垂的夜空底下。长大衣的下襬被砂风吹得鼓胀起来,在大衣恢复原有的形状之前,他就像是突然不见一样,消失在拖车的后方。
  「琦莉?
  可能是感觉到不平静的气氛,娜娜不安地紧紧搂住琦莉的腰。夹在她们之间的收音机似乎仍愤恨难消地吐出杂音。
  『琦莉!为什么妳就这样放那家伙走?
  「现在这种时候算了啦!
  压低声音响应的琦莉,默默地注视了好一会儿那道消失于薄暮的瘦长背影——明明一点也不像,但为何总觉得哪里神似?那道不死人的残影仿佛就像哈维的扭曲背影。

  约雅敬在营地出口前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出口的水泥砖围墙旁,站着一道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背影。约雅敬本来就有预感会遇到他。他咂了咂舌,只要一看到那张脸就令他感到生气。
  「你来做什么?
  「没做什么,别摆出一副要杀人的表情吧!
  虽然安静,但却明显充满杀气地互瞪对方。不知为何只要两人一见面,对话就会变得杀气腾腾。事到如今,也不需要特别的理由了。
  「我是感谢你救了我,所以才特地来给你忠告的。」
  「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如果你要道谢,就不要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只要你去首都,这次一定会死吧?
  约雅敬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哈维略微挑起眉毛,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而沉默了一下。
  「……为什么我要去首都?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是吗?又来了。」真是一个不诚实的家伙,约雅敬嗤之以鼻。「我可要去喔,我要去把长老会的那些痴呆老人干掉!
  「你爱死就去死吧!和我无关,我也没兴趣。」
  「没关系,我们不久后在首都见吧!如果运气好而且有缘的话。」
  「我说过我不会去的。」
  「是、是,随你怎么说。」
  和那家伙的头发、眼睛同为令人厌恶的红铜色夕阳射出了最后一道光芒,落在他满脸不悦且不发一语的侧脸,然后逐渐没入矗立于远处的新市镇高楼之间。彷佛以此为信号,约雅敬又再次迈开步伐;哈维则一动也不动地等在原地。
  同样高度的肩膀稍微碰触后擦肩而过。
  「下次再见到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同时低声说话的两人都不将视线落在对方身上。看样子,他们都不会再回过头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24 09:58 编辑


  某一天,砂坑上的闪耀光芒

  哈维,不对。那里要再稍微隆起,要挖成这种隆起的感觉。
  什么是隆起?我不知道啦……妳现在到底要做什么?
  嘿嘿,完成之前不告诉你。




  试着回想起某些事的他,探索着记忆底层时,断断续续的声音突然在他耳里响起。
  砂坑的角落里,残留一座看得出之前努力想要做什么、但最后却什么也没做成的砂堆,不知为何这幅景象仍停留在他脑海里。他左思右想那是什么呢?一开始是琦莉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声音浮现在脑海。而这些声音也慢慢勾起了他对那一天的记忆。那堆砂雕残骸是殖民祭的第二天早上,琦莉提议大家一起去砂坑做东西,哈维才陪着大家一起做的。
  哈维做到一半时开始嫌麻烦,便丢下砂雕不管走了出去,所以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琦莉到底想做什么。他的听觉里只留下了琦莉兴奋说着「不告诉你」的声音。
  这座临时设置的砂坑,还有这个做到一半的不明砂雕,到了明天应该会被清除得一干二净吧?娜娜可能只会带走马口铁浇花器和铲子。
  哈维坐在砂坑外围的水泥砖上。虽然打着石膏的左手有点不方便,但他仍点燃了香烟。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勉勉强强才能动的手指还不太能操作打火机,这比任何事都令他觉得心烦。他好不容易习惯了单手生活的不方便,结果现在连这只手也不能用。他刚才又试着请求拆除石膏,结果被席曼和琦莉骂得好惨。
  哈维吸进第一口烟后,吐着烟雾仰望头顶的夜空。
  「哈比。」
  对于这样的称呼,哈维也已经懒得再纠正了,他把视线往下移动,看见脖子上挂着收音机的女孩跑了过来,背心裙的裙襬还不时随风翻飞。
  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小女孩似乎会跌倒,而小女孩果真被她面前的坑洞绊倒,他赶紧伸手接住她。虽然这次小女孩没事,不过却增加了左手的负荷,疼痛更变本加厉。看来还要一阵子才能拆石膏了。
  娜娜坐在哈维身旁的水泥砖上,把收音机放在膝盖上。可能是因为坐在这里很舒服,不知为何竟一个人点起头来,并将身体紧紧地依偎着哈维。被她那双不太眨动的大眼睛一直仰望着,哈维反而觉得坐在这里莫名的难受。
  「明天就要再见了?
  「喔,嗯。」
  「以后还可以一起玩吗?
  「我也不知道——」
  以后如果真的有这一天,到时候这个女孩不知已经几岁了?也或许她已经无法看见那些「肉眼看不见」的朋友了。
  哈维别开了视线,转过头吐了一口烟。她那小小的头突然倒在他的大腿上。「喂……」他看了看她的脸后就不再出声。她明明刚才眼睛还睁得大大的,下一刻却开始打瞌睡。
  哈维叹了口气后,又随意将视线转回前方。现在好像是小孩子该睡觉的时间,但大人们的庆祝活动看来暂时还不会结束。
  营地中央的广场上升起了营火,现场不断传来人们开心的喧闹声、笑声,以及变成模糊噪音的乐器演奏声。明天傍晚各个表演团体都要收拾好行囊,分别往不同的地方出发。听说今晚要举行小规模的(虽说小规模,但看起来却不怎么小)惜别晚会。此外,更令哈维感到佩服的是,大家白天在游乐园担任清除瓦砾的苦力,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有精力喧闹到晚上,可见他们比不死人强多了。
  穿着和工作时相同服装的舞者们围绕着营火,围成一圈跳民俗舞蹈,他们牵起男伙伴的手,陆续把他们拉进圈圈里。怎么没看到黄色兔子玩偶的身影?哈维大致找了一下,但他左眼的视线范围内并没看到。
  哈维想在天亮之前和他道别,但却又提不起劲来。
  『今晚就要结束了吗?真是受到他太多照顾了。』
  娜娜的膝盖上传来收音机比平时还沉稳和蔼的声音,听得哈维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已经熟睡的娜娜,身体的体重和体温轻轻触碰着哈维的大腿。
  「你舍不得离开吧?要不然把你留下来好了?
  『不要,不用了。』
  哈维当然是在开玩笑,但没想到下士居然那么认真地回答,反而害他不知所措。
  『小孩子一下子就长大了啊……』
  「干嘛突然说这个?
  哈维觉得不太舒服,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一缩,让娜娜皱着眉头动了一下。收音机像是在沉思似的不再说话,接着……
  『喂!琦莉从现在开始会慢慢变成大人吧!总不能永远把俺挂在脖子上,总有一天她会不需要俺了……』下士老实地说出这些话,使得哈维一下子为之语塞。虽然认识这么久了,但收音机从来没有和他讨论过这种问题,所以不知该如何反驳。那一瞬间他彷佛困惑了几百万秒之久。
  「什么嘛!你不是期待她赶快变成十七、八岁吗?」哈维暂时只想到要开下士玩笑。
  『啰嗦!那是和你脱不了关系的另一个问题。』
  「不要又推给我……」
  居然又被数落一番,哈维厌烦地嘟嚷着,他把娜娜即将滑落的头重新置于膝上,用左手的石膏敲了敲收音机的外壳。
  「唉!看来短时间之内你对我的指责是不会结束的。」
  『你这家伙赶快长大吧!最近你比琦莉还令人担心呢!
  「是、是,不好意思。」
  哈维仰望天空,吐出了夹杂着叹息的烟雾。然后他尽量不移动被娜娜当作枕头的左腿,就这么躺在砂坑上。他的背碰到砂坑时发出小小的声响,砂子也顺势扬起。
  叼在嘴里的烟升起了一缕白色细烟,被他眼前的一整片蓝灰色云海吸入。
  「……为什么要躺下来?
  随着惊讶的声音,少女的脸庞闯入了眼前的烟雾和远方的天空之间。仍躺在砂坑上的他只挪移视线,当站在他身旁窥看的少女全身都进入他的视野范围时,他眨了两下仅剩的单眼。
  她穿裙子……
  「啊!这个是那些舞者强迫我穿的,我说我完全不会跳舞,但是……」
  琦莉似乎很羞涩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装扮,用毫不具姿色的手势抓着及膝裙的两侧,把裙襬稍微拉高一些。虽然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哈维会有怎样的回答,但仍偷偷窥看哈维的脸色。
  「……不适合我吗?
  「我有说不适合吗?
  哈维好像仍在发愣,但他也不想嘲笑琦莉,所以就老实说出看到时的第一印象:
  「看不习惯。」
  『你不会再多说一点喔……』
  听到收音机的建言,哈维思考了一下。
  「不适合。」
  重新修正后感觉反而更糟。
  老实说,哈维似乎不太懂合不合适的判断标准,但他认为琦莉这身打扮显得有些不协调。姑且不论水蓝色轻柔材质的舞衣和同材质的鞋子,但舞衣外面却罩着她常穿的那件样式土气的粗呢大衣。
  从斜下方往上看,裙子的下襬可窥见她白皙的双腿上还留有瘀青和擦伤的伤痕。因为自己是无意识地望着她,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露出了什么表情。但琦莉好像发现了哈维的视线,突然拉下裙子往遮住膝盖。
  「啊!我已经没事了。」
  「什么没事!」哈维立刻歪着嘴反驳。他回想起昨晚要杀掉那些小混混的念头,心中顿时感到火冒三丈。
  「那个、你答应我的……」
  琦莉突然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但说到一半时就立刻泄了气。过了一会儿,她彷佛下定决心似的,以结结巴巴、像娜娜一样口齿不清的语调继续说道:
  「只要你实现和我的约定,我就会没事。」
  「什么约定?
  「……在公园时,你说你知道了。」
  其实当哈维反问时就已经想起来了,但在思考前仍会不自觉地反问。琦莉补充说明后,有点不高兴地鼓胀起脸颊。
  琦莉有所顾虑地窥看着哈维,然而她那紧盯不放的黑色眼眸却露出了绝不闪躲的眼神。哈维脑袋里的两个自己在协议,看是要转移话题还是该怎么办?这期间大脑的其余部分则将意识集中在远方传来的笑声和炒热跳舞气氛的太鼓声。
  哈维撑着右手肘从砂坑上坐了起来,并用行动不便的左手手指勾住琦莉抓着裙襬的手,轻轻地拉了她一下。露出不自然的神情担心裙襬会不会曝光的琦莉,拘谨地用双手压住裙襬后才坐在砂地上。
  『什么约定?这是怎么回事?
  收音机突然插嘴问道。随后哈维的手指开始摸索着脚边的收音机电源。
  『啊……』
  收音机发出短噪声后就没声音了。




  烟味和微弱的气息触碰到了琦莉的嘴唇——
  但就只有这样而已。
  琦莉睁开眼睛后,距离嘴唇前方的几公厘处就是哈维的脸庞。他眨动红铜色的单眼,然后突然将视线转往正下方。琦莉追着他的视线低下头一看,仿佛想爬上哈维胸口的小娜娜,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人瞧。
  琦莉又再次从最近的距离与哈维四目相交。
  哈维撇开视线后突然站起来。「哇!」娜娜和挂在娜娜脖子下的收音机纷纷摔到砂坑里。
  「仔细一想,我并没有打算答应你。」
  哈维重新叼着香烟后,拍了拍头发和背上的砂,现在却以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说出这句话,然后就离开砂坑走了。琦莉仍坐在砂坑里愣了一会儿,才赶紧起身追上那道瘦长的背影。
  追上去后便用双手拉住他的大衣背部。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娜娜学着琦莉从旁边拽着哈维大衣的下襬。
  「太狡猾了!
  「太狡猾了!
  「啊!很吵耶!妳们两个都很吵!
  哈维半拖着缠住他的两个人,同时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
  「气死人了……」
  「喂!那里的三个人,要放烟火啰!
  远方传来了呼喊声。琦莉隔着哈维的手臂一看,广场的营火前身穿条纹吊带裤的老鼠玩偶正挥着手。刚才哈维明明一点也不想靠近晚会现场,然而现在却趁这个机会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妳看过烟火吗?
  「啊!你转移话题。」
  「烟火。」
  琦莉噘起嘴抗议着,但已经完全被烟火吸引的娜娜把收音机挪到肚子前方,以兴奋的声音叫着收音机:「下士、下士、放烟火啰!」,但收音机没有任何回应。娜娜不禁感到纳闷,摇了摇收音机,还把收音机倒了过来。
  「下士?
  「哇!笨蛋……」
  哈维焦急地想要制止娜娜时,但她那短小的指头正好摸到了收音机的电源。
  『臭家伙!干嘛突然把俺关掉?
  不出所料,咆哮声从收音机里冒了出来。但下一刻……
  「走吧!
  广场上传来那道呼喊声时,原本热闹非凡的晚会也突然静了下来。
  娜娜发出小小的欢呼声后跑向广场。而怒吼声被打断的收音机在娜娜背后啪答啪答、一跳一跳地发出抗议的噪声。「快点!琦莉。」哈维低声说完后,同时把打着石膏的手绕到琦莉的肩膀上,琦莉就这么被推着往前走。
  聚集在那里的人们屏气凝神地看着天空时,光束从广场正中央向上发射,像是划破蓝灰色夜空般笔直地往空中升起。
  追着那道光线,大家一起抬头仰望天空——

  「……哇……!

  夜空下响起此起彼落的欢呼声。
  光束到达覆盖整片天空的云层后,彷佛在云海上撒了砂子般在眼前进裂开来,发光的颗粒瞬间从天而降。「好美……」神情呆滞地仰望天空的琦莉说完后,便无意识地握住搭在她肩上的左手。虽然这句称赞词颇为老套,但目前的她只能说出这句发自内心的话。
  现在从游乐园也看得见同样的天空吧?
  从那间废墟学校也看得见同样的天空,以及同样发出光芒的砂粒吧?琦莉在心中祈祷这个愿望能够成真。希望小依莉莎也能像娜娜一样兴奋地到处乱跑,甚至高举双手想抓住空中的烟火。希望那些闪闪发亮的砂粒,能同样映照在从教室窗口仰望天空的孩子们稚气的眼眸、依莉莎和男孩们的眼眸、莎拉和约雅敬的眼眸,以及和头发同为红铜色的少年眼眸里。
  希望那些闪闪发亮的砂粒,也同样降落在长眠于校园角落的小小墓碑群上。










  冒昧打扰各位,我是负责画插图的田上。这次难得有机会写后记,实在不知该写什么才好……有些不知所措(汗)。

  ←所以不知不觉先画了琦莉

  琦莉已经出到第6集了。
  感觉时间过得真快呢!
  每次和壁井小姐见面时,我都忍住了想问故事今后发展的冲动,只以一名读者的身分期待故事下文,并专心地画着插图。

  这次很感谢编辑部让我有机会能做我一直想要尝试的单元。

  总是在百忙之中为我快速检查插画的壁井小姐,以及总是对我照顾有加的责编(对不起,每次总是对您发牢骚),还有各位读者,我要对你们致上最深的谢意。
  谢谢你们的支持。
  那么先在此搁笔,衷心期待能够和各位再次相会。

  田上俊介

  后记

  因为要找数据我才搜寻了一下计算机里的旧档案,结果找到了『琦莉』第一集的α版(尚未成为第九届电击电玩小说大赏的参赛稿件、真正初期阶段的拙劣原稿)。我稍微看了一下,当时我心中尚未决定下士说话的口气和年龄,依据出现场合的不同有时是三十岁、有时是四十岁,有时甚至是老人。完全不同于现在这种直率的感觉,说话的口吻比较像是作风强硬的军人,偶尔会用「老夫」来称呼自己……但我不喜欢这样的下士。最后演变成现在这样的下士几乎可说是偶然……
  当初写第一集时,我压根儿没想到会写续集,当然我会出书这件事也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而且还居然出到第六集,真是令我感触良深,而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呃,大家好,我是壁井ユカコ。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后半段的故事终于呈现在各位读者的眼前了。下集是接续上集未完的故事,也就是所谓的「后半段故事」。只看下集的结构,会觉得打斗场面的比例异常偏高,但『琦莉』应该不能算是动作派小说……我觉得大家应该不至于有这种误解……基本上我喜欢写这种故事张力低、节奏缓慢的场景和风景(后来我写到约雅敬出现的情节时,心里会感到莫名的愉快)。
  故事就是这样展开的,在我心中最后一集的结局已经决定了,但我还想让『琦莉』再继续撑一会儿……那个,如果能让我继续出书再说啦。
  如果可以,还请各位读者暂时再继续守护「他们的故事」。

  每次写后记时,总是干篇一律的「个性顽固的少女和~」这句在上集中也已经用过了,而且也没什么好写了,正当我烦恼该如何是好时,我突然想起了在写这集时刚好碰到了『琦莉』广播剧的录音,所以想要告诉读者一些关于当天录音的情形。哇!广播剧。没想到会有用收音机听到下士声音的一天。
  因为感到惶恐不安,所以硬拖着忙碌的田上老师和我一起去。录音当天责编带我们到录音室,我们在放置着令人有点兴奋的大型机器(好像是叫做混音器)的房间后面参观录音过程。再怎么说我都是原著,「觉得刚才这样如何?」所以他们会来询问我的意见,「呃……那个、感觉再稍微呆一点……」像我这样语感当中充满拙劣拟声语的人,还能算是以日语从事写作工作约人吗?但各位演员及工作人员竟然还能理解我所说的并反应给我,我只能说你们的工作表现实在太棒了。最令我高兴的是演出哈维一角的矶部弘先生也亲切地问候我,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壁井老师最近有正常地吃饭吗?」(用哈维的声音)……我给人是这样的印象吗?虽然我只是淡淡的回应,并没有跟他说什么话,但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除了饰演哈维的矶部先生表现突出之外,还有第一次听到他声音就让我起鸡皮疙瘩,觉得由他来饰演下士再适合不过的大冢芳忠先生;以及明明是女主角,台词却少得出奇(仔细一想,真是觉得很抱歉)的中原麻衣小姐,她把琦莉演得十分传神。还有其它的演员及工作人员们,真的辛苦你们了,谢谢你们。

  接下来要对编辑部方面表达我的谢意。责编大人和出版社的相关工作人员,感谢你们平日的关照。以及在视觉方面替我将作品的世界发扬光大的田上老师,这次也由衷地感谢您。而且这次也将田上老师刊载于『电击hp』的漫画收录于卷末,使得本集内容超丰富。哇!
  还要感谢我的家人、朋友,其中特别要感谢常抽空给予我建议的玲子姊及藤原小姐。我仍然按部就班好好地过日子。
  更要感谢写信鼓励我的各位读者。「妳正在电车上看信吗?」有好几位读者曾写信问我这个问题,其实当时我直一的是在电车上边看边笑(怪咖)。

  最后我要向拿着本书的您,致上最诚挚的谢意。由于您们的支持,我才能像现在这样继续写小说。
  期待有机会能与您们再次相见。

  壁井ユカコ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24 10:03 编辑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24 10:0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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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llytoad 平民
哈维延续着一贯的笨拙执拗的个性,偏偏又总喜欢擅自背负过多的责任~分明每次都是因为他那过度保护的冷漠而招来琦莉和周边的不幸。琦莉的成长令人赞叹欣慰,经历那么多苦痛之后 逐渐显露出圣母版温暖的信念与胸怀^^不死者经历并承担的残酷战争、扭曲的人性与信念、迷失的希望及深渊般的绝望过于沉重,哈维渴望着爱却又自卑的徘徊。期待哈维与琦莉能够经过更多微妙的相互扶植救赎,进而探寻到他们生命的意义。

15 年前 0 回復

yonghengdelu 侯爵
每一篇故事都很令人感动啊,哈维一定要安然无恙阿

15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尽管结尾的图片都已经成了XX,不过还是十分感谢录入的人,这是好故事

15 年前 0 回復

yyin 勳爵
不知道接来还剧情还会怎样发展呢,看哈维好像不行的样子,担心

15 年前 0 回復

Ling_augur 平民
申请转载到BD除灵少女吧~

15 年前 0 回復

q22865 子爵
本帖最后由 q22865 于 2009-2-3 14:52 编辑


太好了~~!能看到新的了,我对这个作品真是很有爱呢,希望琦莉和哈维快点有好的进展~~!看晚后再续。。。。。。
约雅敬和哈维在喜好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所以他们感觉上有点像,看来约雅敬也是喜欢琦莉的呀。
书里有描写琦莉是可爱的邻家女孩的样子。

15 年前 0 回復

ghostshell 伯爵
- -嘛嘛....后面的后面的后面的..

15 年前 0 回復

我爱袋鼠 平民
终于看完了~
谢谢楼主的录入!

15 年前 0 回復

999fy 勳爵
没有下载版吗,这样看很辛苦啊

15 年前 0 回復

999fy 勳爵
等待很久了,终于出了第6卷,谢谢lz的录入

15 年前 0 回復

暗黑之翼 子爵
等好久了啊,谢谢楼主分享

15 年前 0 回復

清影 公爵
这个以前MS有个叫除灵少女的漫画版吧,如果是的话漫画的人设比插画有爱多了

15 年前 0 回復

nba66245337 勳爵
已经出到6拉,我才看到4呢,剧情越来越吸引人了

15 年前 0 回復

suya 子爵
TAT 終於出了。。。。謝樓主TAT的、好感動 哇哈哈

15 年前 0 回復

toliet 騎士
哈哈!终于等到6了!先顶了在看!

15 年前 0 回復

ClairAKB48 侯爵
看不下去...这是为什么啊...
纯胃口问题?
我看来真是不一般啊...

15 年前 0 回復

yunriri 勳爵
6也终于出了啊。。。。
话说这样就可以看5了呢。
因为这次分卷所以5一直压着没看呢==b

15 年前 0 回復

7204724 勳爵
根据这小说所描述的东西看来,是在让我没有多大的兴趣。不过动画版本应该很好看,期待它哪天动画化吧,不知道是谁制作就是了。。。。。

15 年前 0 回復

ZERO371 騎士
感動, 新集, 謝謝lz分享, 正好5, 6一起看

15 年前 0 回復

vanny 子爵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6了,不过最近寸了好多小说还没看呢,慢慢来吧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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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amp;amp;lt;br /&amp;amp;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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