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国2周年祭]鳥籠莊的房客今天也慵懶2[壁井ユカコ][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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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称「鸟笼庄」的「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里,住了一群风格独具却无法适应普通社会的人们。卫藤绊(17岁少女,打工担任绘画模特儿)、浅井有生(新锐画家,几乎足不出户)、井上由起(有生的表弟,超美型,有女装癖)。以他们为中心,再加上有妄想癖的美女、哥德萝莉打扮的小学生、身着猫咪人偶装的家伙、双胞胎阴森老人──展开了些许不寻常、却又好像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这次所收录的有:仰慕绊的女高中生学妹的故事、浅井有生和井上由起童年时代可爱的秘.密.故.事,以及关于绊和由起意想不到的一天。

路过I
第1章
第2章
Episode.1
Episode.2
第3章
路过II

(路过I)
喂,等一下,那边那位……我在叫你啦!
没错,就是你!你刚才留意到我了吧。
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吧?太好了!
你能经过这里也算是某种缘分。有件事情想拜托你,可以请你带我回家吗?啊,不是你家,是我家喔!那个白痴、愚蠢、无能的「扫除者」竟然把我跟垃圾一起丢在路边,那种家伙的脑袋最好去给恐龙化石砸到算了!
拜他所赐,害我中意的洋装都沾染上垃圾的臭味了……讨厌~头发也被口香糖黏到了!
真是糟糕透顶!
……哎呀,你要帮我拿掉口香糖吗?痛痛痛……我的头发打结,别硬扯啦……好痛好痛好痛……
呼……虽然还黏黏的,不过总算是拿掉了。
谢谢!你真是个亲切又不容易被事物牵着鼻子走的人呢!在你来之前,我也曾经向好几个人搭话,但大家都脸色惨白地逃走了!会讲话的洋娃娃真的有那么可怕吗?我又不像其它洋娃娃一样会恶作剧来寻开心,例如在半夜流着血泪诉说怨恨,或者头发在一夜之间变长等……恩~虽然我也曾经有过一段时期都把这些事当成游戏玩啦。娃娃最喜欢恶作剧罗!
你住在哪里呀?是这附近的居民吗?不是吗?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是的,没错,我就是住在那个叫做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地方。从这条路直直走下去,应该一眼就可以认出来了。那是一栋设计老旧又沉闷的西式建筑,门框有着知更鸟雕刻装饰,只要对这一带稍微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而里面聚集的房客都是一些恶名昭彰的「怪人」。这可不是比喻喔!那里的人真的全是些脑筋不正常的家伙,真该去让离心机狠狠甩个几圈,把他们的脑浆分离出来调查看看。
如果你感兴趣,我就在你送我回去的路上,和你聊聊那些住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里面,脑筋不正常的人。
没兴趣?你说不好意思,你很忙?
哎呀,你就算想逃也没用喔!打从你听见我讲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出现在故事之中了。要是放弃听我说,你只会无法继续存在而当场消失。不被任何人述说、谁也不去倾听、不为人知的故事角色是无法存在的。
除非经由人们口中述说,否则甚至连你都无法认知自身的存在。
……开玩笑的啦!看你一脸认真……我只不过是稍微捉弄你一下而已。我不是说过了吗?娃娃最喜欢恶作剧罗!
姑且不论玩笑话。我只是为了排遣无聊而自顾自地讲下去罢了,所以你随便听听也好,没关系的喔!
名为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建筑物,在比你出生还要更久远以前的年代,便坐落在这个城市之中。
而故事就围绕着住在那里的奇特房客们。
欢迎你——
欢迎来到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我曾经有个喜欢的人。我和她的感情很好,我们会一起牵手上下学、交换便当的菜色、彼此借直笛给对方、休息时间总是一起去上厕所。我也经常会去她家玩,然后躺在床上聊天。在她暂离房问的时候,我会闻闻她沁染在被子上的味道,那是很好闻的味道。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一点不对劲?
和女孩子牵手时会莫名地感到紧张,上体育课换衣服的时候也会感到不好意思,迟疑着不敢更衣。另一方面,像是班上女同学们热烈讨论的男子偶像团体,自己就完完全全没有兴趣。而大家都说很帅的高年级学长,我也不觉得他们特别吸引人。
我意识到自己非得隐瞒这件事不可,非得表现得像大家一样,当个正常的孩子。我强迫自己配合班上女孩子们,讨论她们热中的男孩话题,像是Dohnny's的森川、或是足球社的赤沼学长。
但那样的自己简直就像是伪装出来的,自己的心并不存在于其中。只为了不显得突兀、为了不让自己不寻常的嗜好被人发现,而露出客套的笑容、适当地应酬谈话,就像透明的泡沫一样。要是自己不同于大众的事情败露,一定会被大家以发现外星人般的眼神看待。
所以,自己是无色透明的泡沫就够了。
这样就够了。
直到遇见了那个人。
自从国中遇见了那个人之后,就一直希望对方能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希望对方能认识自己。这种心情渐渐变得无法遏止。
卫藤绊学姊——
千鸟珠子喜欢上的人。

一群看起来不务正业的男子,手中拿着小瓶海尼根或可乐娜啤酒,站在路边有说有笑。
送报纸的少年穿越街道时,脚下踩的直排轮鞋在柏油路上刮出了粗糙的声音。电线杆拦住的报纸,被路上车辆排出的废气吹起,卷进了路过车辆的轮胎底下。
站在喧嚣且笼罩着无国界氛围的杂乱街道上,珠子将学校指定的深蓝色尼龙书包抱在胸前,以不安的目光环顾四周。
做了一个U字型回转后折返的直排轮少年差点撞上珠子,嘴里叫着「闪开闪开」。珠子被赶到人行道的边边,缩着身子。马路上的车辆则对歪出人行道的直排轮少年「叭叭」地投以尖锐响亮的喇叭声。
目送直排轮少年离去的背影,珠子松了一口气。就在她挪回视线的时候——
一个人影蹲在珠子穿着帆船鞋的脚边。
「哇!」
珠子吃了一惊,向后退一步。胸前的书包彷佛被她当作盾牌似的抱得更紧。
「有、有、有……有什么事吗……?」
如果对方是男人,珠子的恐惧八成早已突破顶点,当场拔腿而逃了吧。不过,回应珠子僵硬的疑问、突然抬起头的却是个比她还要年长的女人。那位女子有着透明白皙的肌肤、在阳光照耀下偏绿的丰厚长发,身上穿着有如连身睡衣般轻飘飘的白色无袖连身洋装。她蹲在地上,就像是在沙地里玩耍的小孩子般,毫不在意裙摆会因磨擦地面而染脏。从表情看来,她彷佛不了解自己被问了什么问题,疑惑地歪着头仰望珠子。而她带有波浪卷度的长发就像水中的海草,缓缓摇曳着自肩上披落。
女人用着可爱而清澄的声音说道:
「我在寻找能够适合这只玻璃鞋的女性。」
……她刚说的是什么?灰姑娘的其中一幕?
躺在她白皙手中的岂能说是玻璃鞋,那看来不过是一只不知从哪个垃圾场捡来的破旧木制凉鞋,也就是厕所用的拖鞋。可是那女人却一脸认真。一大群长了手脚的问号在珠子的脑中浮现,开始跳起以色列民谣中的水舞(注:原名「Mayim Mayim」,源于犹太人在以邑列建国之初开垦水源的欢喜之舞,后来传至日本,成为日本三大土风舞曲之一}。
女子小心翼翼地捧着厕所拖鞋,彷佛那实际上真的是只玻璃工艺品似的,然后打算抬起珠子的脚,于是珠子向后退了一步。女子匍匐在地,进一步朝珠子的脚伸出五指。珠子又再后退一步。
女子伸出手。
珠子向后退。
抱着书包倒退的珠子,以及爬向珠子的女人——从旁人眼里看起来,一定是非常奇异的攻防战吧?这样的攻防反复进行了数公尺后——
先放弃的是那名女子。她将厕所拖鞋放在一旁,似乎是想抗议「为什么不跟我玩?」而像孩子般皱起眉,抬头看向珠子。珠子再次倒退一步,同时以情势逆转的心情出声:
「请问,这附近……呃……有没有一栋叫做什么Children的Hotel?」
「一栋叫做什么Children的……Hotel?」
女子缓了缓蹙着的双眉,侧着头思考。「Children……Hotel……」因为她看起来一副心里有数的样子,仍旧带点畏怯的珠子因而抱持一丝期待。
女子悠哉地将头摆正后开口:
「我不知道。」
膨胀的期待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消沉下去。
「谢……谢谢你。」
为了避免女子再次将厕所拖鞋举向她,珠子迅速道了谢,绕开女子身旁一大圈,然后小跑步逃离现场。
稍微拉开一段距离后,珠子只回头望了一次。女子以青蛙跳的方式移动,并对着别的路人讲出同一句台词,使得路人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在寻找能够适合这只玻璃鞋的女性。」
怪人……
珠子害怕了起来,没有再次回头。
当珠子拚命努力用功,总算能够让她考进门槛高一点的高中时,比她高一个年级的卫藤绊学姊辍学了。明明花了一年,才好不容易赶上她的。相隔一年,终于能再见到绊学姊……
珠子紧张又期待地翻阅二年级的班级名册,却不管再怎么仔细看,都遍寻不着「卫藤绊」这个名字。
她不死心地拜托老师帮忙找寻联络地址。在毫无头绪的搜索中,找出那个叫什么
Children的Hotel,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绊学姊休学时所留下来的联络地址。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珠子站在颇具重量戚的铁制大门前:心里将刻在门上的横写句子默念了一遍。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就是这里(原来不是叫做什么Children的Hotel)!
看上去约六、七层的西欧式建筑,紧临报纸随风飞舞的人行道,正矗立在眼前。仰头瞻望,一道让人联想到鸟笼的装饰格子栅栏沿着正面大门,径直穿越自五楼突出的阳台外侧。
正如名称字面上的意思,建筑物周围装饰着古铜色的鸟类雕刻。
珠子面对大门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也被人行道上的路人打扰,才终于下定决心,将手伸向大门。大门比外表看上去要来得重上许多。正当珠子打算使劲推开时,大门发出了沉重的嘎吱声与摩擦灰尘的声响,从内侧被推开。
珠子反射性地缩回手,再度将书包抱在胸前,飞快退到斜后方。
(绊学姊……!)
心脏在怀抱着的书包底下激烈鼓噪。从略微昏暗的建筑物中现身的正是卫藤绊学姊——
自从珠子国二时参加绊学姊的毕业典礼后,久违了的身影。在珠子眼中,她仍留有国中时的氛围,但却变得更加出色了。让人不禁羡慕的细瘦身材、身上穿着剪裁合身的拼布装与短裤、以及当时无视「不止染发、过肩的长发必须绑起来」这种现今已过分死板的校规,目前依旧任由带点赤红的长发流泄披散于背后。绊学姊人就站在仅仅一公尺的距离前。像是要压抑内心的悸动般,珠子抱紧了书包。
「卫藤学……」
「绊!」
一个陌生的声音叫唤着绊学姊的名字,盖过了珠子的声音。
珠子不禁屏气并瞪大了眼睛。要是没有屏住呼吸,自己一定早就自然而然地由口中泄漏出叹息了吧?紧跟在绊学姊之后出现的,是一位颇具姿色的漂亮女人。媲美模特儿的身高、如男孩子般的中性短发、瘦长剪裁的生仔裤搭配长筒靴,再没有比这副打扮更有型的了。甚至让珠子一瞬问在脑海思索了一下,不晓得是否曾在电视或杂志上看过她。
「你要出门吗?」
「思,要去Yanglong's Deli和书店。」
「那一起出门吧!」
以女性的声音而言,嗓音听起来略微低沉沙哑,但这一点又更加切合于她所散发的氛围。两人交换简短对话的模样让珠子甚至看得忘我,她们并肩定过呆站在原地的珠子面前。
从珠子前方走过一段距离之后,绊学姊突然回过头。从国中时代起就没变,让人联想到野猫、散发着强烈光辉的眼眸望向珠子。
(她注意到我了……!}
她感觉脸颊正红得发烫。心中半是高兴,半是慌乱地想要马上拔腿就跑。
「嗯?是你认识的人?」
声音低沉沙哑的女子对绊学姊问道,珠子咕噜地咽了咽口水。绊学姊仅仅凝视了珠子两秒,然后微倾着头回答:
「不,不认识。」
她以不太感兴趣的口吻说完之后,便催促声音低沉沙哑的女子迈开步伐。声音低沉沙哑的女子也只瞥了珠子一眼,回了「哦~」一声而已。
昂扬的心情骤然沉落。珠子目送两人越过马路,书包自她环抱的手中滑过,啪答一声掉在脚边。送报的直排轮少年闪过了书包,横越她面前。
失望一下子就变成了自嘲。不管绊学姊在珠子心中占有多大的席位,珠子在绊学姊心中也不可能占有同等大小。珠子只不过是单方面憧憬并在私底下注视绊学姊,而绊学姊从毕业到现在都超过一年了,从某种角度来说,区区一个学妹的脸,会不记得也是理所当然。在无法见面的这段期间,珠子将记忆改写得合乎自己的期望,因此才会陷入错觉,彷佛自己和绊学姊打从国中时代便十分亲昵。
两人穿越马路的身影渐行渐远。明明还没有定得很远,珠子却觉得距离几乎远得再也追不上。尽管两人原本就不是很亲近。
(回去吧……)
虽然还没搞清楚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就在她捡起书包的那一刻——
一连串有如气球爆破般的粗劣喇叭声自马路上响起。珠子不禁瑟缩着身子,并在抬起头后吓得愣住了。刚才遇见的女人——那个寻找玻璃鞋(厕所拖鞋)主人的怪异女子,正晃动轻飘飘的白色裙摆走在马路正中央。一辆汽车为了闪避她,斜闯进了对侧车道。而走在对侧车道上的计程车为了闪躲那辆汽车而打的方向盘,正好就朝着刚越过马路的绊学姊及高挑的短发女子而去——
「学姊——!」
珠子反射性地移动身体,将书包扔到二芳、奔向马路。但是帆船鞋的鞋尖却绊到柏油路面,使得她膝盖着地、摔了一跤。珠子满心绝望地抬起头。•
短发女子以珠子也不禁看得目不转睛的帅气动作,拎起绊学姊然后跳到路肩。紧接着计程车冲进了两人前一刻所站的位置,随着煞车响起悲鸣而紧急停止。
彷佛时间静止般,街道上的喧嚣一瞬问全消失了。
但是过没多久,直排轮少年以及喝着可乐娜啤酒的醉汉,便彷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恢复吵闹。计程车司机从窗户探出头、对着反方向大骂「混帐!」后,粗暴地发动引擎让车子再度行进。不晓得这种事情是不是经常发生,以未遂收场的交通事故并未导致任何人受影响,马路及人行道上再度恢复原本的流动。只有珠子还跪坐在路肩,宛如被再次启动指针前进的时间遗留在原地似的。她看见在对侧路肩,短发女子正帮忙拉绊学姊起身,看似在问:
「不要紧吧?」的对话声被噪音抹消,不耐烦地开始前进的车阵遮蔽了两人身影。
一回过神,才发现膝盖正一阵一阵地控诉着刺痛。血渗了出来,似乎是擦破皮了。四周已经完全回复刚才的喧嚣,人们无视在角落松了口气的珠子,踩着步伐自她身边经过。
咕啵……
她听见泡沫的声音。周围景色被淡蓝色的水所吞噬,轮廓跟着扭曲。一阵在水底漂浮的感觉侵袭而来。
是泡沫,又要变成泡沫了。
就像升上国一以前那样、就像邂逅了绊学姊之前那样——是摇摆不定地漂浮在水中、无色透明的泡沫,周遭的事物都不曾留意到自己,轻易地就被推挤到一旁随波逐流。
「人鱼公主。」
听见呼唤声,在水中的错觉一瞬问消失,将珠子拉回现实。
穿着白色连身睡衣的女子,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差点酿成重大车祸的自觉,带着天真的表情,一屁股蹲坐在珠子身旁。看来她似乎玩腻了灰姑娘游戏,手上并没有拿着厕所拖鞋。
「人鱼公主。」
女子嘴角浮现淡淡的微笑,重复了这句话。珠子虽不太想和她扯上关系,却被她带着淡柔色彩的细唇办吸引,无法移开视线。
人鱼公主——
这个单字不知为何紧揪着她的心。人鱼公主……是指那个童话故事里的吗?
女子一边微笑,一边轻巧地站起身,然后踏着步伐在珠子面前旋转了一圈。飘起的睡衣裙摆慢了一拍后,又贴回她白皙的脚边。
「你要当心喔,人鱼公主。要是没办法将心意传递给思慕的人,你就会化为泡沫消失喔!」
女子像是个舞台剧演员般,以夸张的戏剧式抑扬顿挫道出这句话。微微起伏的波浪状长发,看起来宛如深深沉在海底的海草般摇摆。
噗啵……噗啵……
耳朵里再次浮现泡沬的声响,将珠子的五感拉进水底。女子在令视野晃动的苍波彼端微笑着,她的声音震动水波传了过来:
「如果不想化作泡沫消失,就得让思慕的人注意到你才行喔!人鱼公主。」
「……我是……人鱼公主?」
波浪一瞬间退去,扭曲的视野一下子变得清晰,大街上的嘈杂清楚地传回到耳里。女子嘻嘻笑转过身去,白色连身睡衣的背影走进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消溶在昏暗又沉重的大门后。

国中三年之间,珠子都负责担任图书委员。正确来说,是因为班上没有人自愿担任,所以就推到了她头上。不过珠子并不讨厌书,在充满旧书香的静谧图书室里,一边随兴看书、一边发呆打发时间的感觉也不错。
可是在珠子国二时,图书室却成了一部分国三女生的集会场所。带点不良少女气息的学姊们总会霸占一张大桌子,以毫不顾忌的大嗓门边说话边吃零食、或是化妆。图书委员各个都是文静的女孩子,没有人敢向她们正面提出劝告,顶多只敢在私底下小声发牢骚,忍气吞声默默完成自己的工作。
而和那群人同样惹眼、散发略微不同氛围的三年级女生,就是卫藤绊学姊。
「你们看!卫藤学姊有来耶!」
「真的耶!」
对当时一、二年级的图书委员来说,在绊学姊光临图书室的日子值班,感觉就像是抽中了大奖一样。可以从远处注视,但却禁止接近她,彷佛是濒临绝种的保育动物……这形容似乎有点不正确,但三年级的卫藤绊学姊在图书室里就是这般存在。
柜台后方交织着女孩子特有的、带点花痴的细语声。大家的视线不时投向某处,而珠子也不经意地将目光焦点送往同样的地方,并带着要归位的图书定出柜台。
听说绊学姊似乎不常来学校,偶尔来上学也几乎都待在图书室里。大多时候她会在书架角落、排列着英国文学的书柜前方,坐在地板上看她自己带来的平装书。珠子念的学校校规
非常古板,制服是很朴素的黑色水手服,裙长为膝下十公分;而过肩长发则必须扎成一束或两束,当然,烫发或染发都被严格禁止。但绊学姊则以「这是天生的」为由,一点也不隐藏那头偏红的头发,并且毫不在乎地放任及腰的长发披散•裙子长度也比校规规定的短上许多。虽然穿着学校指定的室内鞋,但却踩扁了鞋后跟,当作拖鞋穿。黑色长袜包裹的纤细双腿,毫不造作地伸直平放在被磨得平滑的木头地板上;背倚着书架的坐姿,让人联想到休憩于热带草原树荫下、濒临绝种的鹿。大大的双眼俯视着英国文学的原文平装书。相较起外表给人的不良印象,这份落差更为她添加了几分神秘。
正如上述,卫藤绊学姊是图书室中的稀有生物。
将书送去归位时,珠子特意绕了远路,从绊学姊附近的书架走过。她入迷地看着漂亮隆起、没有多余赘肉的膝盖,走着定着竞不小心撞到别人的背——就是那些图书室里的有害生物,霸占了桌子不走的三年级女生。
「对、对不起!」
珠子慌忙退开,肩膀猛然撞上附近的书架,手上的书掉落地面。接着书架上几本厚重的书也咚咚咚地落在她头上。
「喂!你干嘛啦!害我的指甲油涂歪了!」
专注于化妆的三年级生拉高了嗓门。群聚的同伙也一致转过头来露出厌恶的表情,有几个人还站了起来。珠子就像是被发情期的暴躁母狮子睥睨着的小动物,一面蹲下捡拾书本,一面用快要听不见的声音重复:
「对、对不起!」
「我听不见!道歉的时候要好好地看着人家!」
「你几年级?二年级?」
「对不起……」
被母狮子群团团包围,声音也只是变得更加细小微弱。
「别这样!人家会害怕耶!」
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传来了调解的声音。
那是将书签夹进平装书后站起身的绊学姊。「卫藤,你少插嘴!」「和你无关吧?」母狮子们不悦地拉高嗓门。珠子被夹在对峙的母狮子与鹿……不对,是三年级生之间,无法承受气氛,只能像结冻似地僵在原地。
双方互相瞪视了数秒。
先让步的是母狮子们。
「算了!就看在卫藤的面子上吧!这笔帐我会加倍算在你头上的!」
绊学姊周遭散发的犀利空气也稍微缓和下来。「就算是我欠你的吧。」绊学姊如此说道。母狮子们瞥了她一眼,便成群结队离开了图书室。珠子目送她们离开,同时留意着不让视线对上其它躲在柜台后窥探事态发展的图书委员。
狮子们离去后,珠子仍维持蹲坐的姿态僵了好一会儿。绊学姊的眼眸望向这边,珠子冻结的心脏才一口气融化并开始跳动。「那、那个……」虽然想道谢,但脑袋似乎还冰封着,一下子想不到该说什么。绊学姊只是冷淡地瞥了珠子一眼,然后走回她原本放置书包的地方。
「啊……」
珠子依旧说不出话,目送着纤瘦的背影,同时陷入自我厌恶并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书。
「来,这个给你。」
视线一角突然冒出一只白嫩的手。珠子惊讶地拾起头,发现绊学姊的脸就近在眼前。左手拿着小化妆包,右手姆指与食指捏着递出来的,则是一张出奇印有可爱卡通图案的OK绷。见珠子还傻傻愣着,于是绊学姊便将OK绷放到珠子手中的书本上,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给珠子看。
「咦……啊!」
珠子「啪!」地将手贴上额头,随即传来一阵刺痛。似乎是被掉下来的书角擦破了皮。
珠子红着脸,满怀感激地拿起OK绷。
「那个……非常谢谢你……」
这次总算好好说出来了。
「思。」
绊学姊点了点头,对珠子微微一笑。就像是二月告终时,开始混有春天气息的天空般,绊学姊的表情散发澄澈的气息,吸引了珠子。
在那之后,珠子和绊学姊并没有变得特别亲近。珠子在图书委员之中属于不显眼的类型,而绊学姊也只是偶尔造访图书室,来了之后总是坐在英国文学的书架前阅读平装书。母狮子们还是老样子,每天跑来占据一张桌子聊天。可是当绊学姊在的时候,她们聊天时也会显得稍微顾忌。
不知从何时起,以图书委员的女生们为中心,甚至成立了绊学姊的秘密后援会,在毕业前的情人节,还有些勇者干脆一股作气送情人节巧克力给她。绊学姊虽然好像有点吃惊,不过还是收了下来。无法融入「后援会」花痴气氛里的珠子,虽然佯装若无其事地观望她们,但其实珠子那天也在书包里藏了巧克力,只是没有勇气送出去。珠子的心意沉进了海底,最后直到绊学姊毕业都没能浮上海面。
——是你认识的人?
——不,不认识。
绊学姊所说的话就像是要遏阻珠子一般,深深地、重重地槌进了她的胸中。
两人几乎没什么交流,而珠子只不过是众多学妹里的其中一人,会不记得也是理所当然的。想再见绊学姊一面——尽管自己专注于这件事、拚命准备考试,但绊学姊并不认识自己。就这个最基本的要件来说,珠子的专注和努力根本就没有意义。
刚才和学姊在一起的人……好漂亮呢……
和绊学姊从同一栋公寓里走出来、像时尚模特儿般的美女。她们感情似乎很好,而且刚才救了绊学姊时也好帅……有如化脓般的丑陋感情自心底萌生。她们两人会不会是彼此情投意合啊?珠子不禁这么想,不,她们都是女性,不要用自己异于常人的标准去思考!珠子摇摇头收回想象。可是,那个人真的很漂亮呢……相同的思考又开始无限轮回。
那位有点奇怪的女人,称呼珠子「人鱼公主」的声音在脑中苏醒。
你要当心喔,人鱼公主。要是没办法将心意传递给思慕的人,人鱼公主就会化为泡沫消失喔!
人鱼公主的故事是在讲什么啊?爱上王子的人鱼公主向魔女请托,以美妙的歌声换来人类的双脚。可是王子早已有了未婚妻,而失去声音的人鱼公主实在没办法将心意传达给王子
——记得故事是这么说的。
我是人鱼公主……?
咕啵……
咕啵……
泡沫的声响不知从哪儿不断传来。
过了数日后的星期天。珠子一大早醒来想睡回笼觉却睡不着,于是再次来到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门前。和上次来时一样,犹豫了一会儿后又被路人打扰,好不容易她
下定决心将手搭上了正门。
然后,门又在珠子推开之前从内侧开启。
突然间——
当她意识到某样全白的东西遮荫了视线时,就砰地被弹飞出去。
(什、什……什么?)
珠子倒退了几步重新站稳,同时一抬起头,就看见一只绒毛布偶(?)的白色肚子正挡在她面前。再继续抬高视线,高出珠子好几个头的地方,有着一对杏仁形状的漂亮琥珀色瞳孔、三角形耳朵、不时摇动的胡须、以及又矮又胖的身体。那是一只巨大的猫布偶,而且正颇有吨位地站在她面前。
「爸爸!」
听见屋内传来女孩子的声音,布偶居然转动脖子回头。珠子惊讶得目瞪口呆。
「爸爸,你忘记带手帕和面纸了!」
从猫布偶身后出现的,是一位打扮有如洋娃娃,穿着轻飘飘的哥德萝莉连身洋装的小女孩。
话说回来……爸爸?小女孩叫出的单宇慢了几拍,才和珠子的思考回路产生冲突。「领带歪了喔!来,快蹲下!」小女孩垫起脚,将布偶脖子上的领带调整好,说了声「慢走」然后送猫布偶出门。猫布偶从哑口无言的珠子身边定过,踩着慢吞吞的步伐走上大街。「路上小心喔!」穿着哥德萝莉服的小女孩从门后探头,目送布偶离去。
哥德萝莉服的小女孩,突然将视线挪到还呆站在原地的珠子身上。
小女孩鼻子稍稍朝上,看起来有点傲慢,但长得很可爱。珠子反射性地微微客套一笑,结果小女孩的态度却有些别扭带刺地撇过头,小跑步回到建筑物中。
看来这里的房客对外来者不是很亲切。
珠子重振精神走近大门,打算再一次窥视建筑物内部时,又有别的房客从里面现身了。
这次是一名男子。他手中提的四方形收音机漏出琐碎的杂音,似乎正在报新闻。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下是有一位叫做卫藤绊的小姐……」
由于男子给人一种难以取悦的感觉,所以珠子有点胆怯,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搭话。可是男子似乎听收音机听得入神,就这么从珠子面前走过。『……据守的男子逃亡了。根据判断是违法居留的外国人,警方正在追缉这名抢夺现金五千万圆的男子下落……』记者的报导混着杂音从收音机的扬声器传出,男子的表情突然为之一变。
「是我!就是在说我!」
他双手抓着收音机,一副要一口咬下收音机似的大声吼叫:
「是我!就是我!我就是犯人!」
珠子冷不防被他抓住肩膀拉到身边,发出微弱的哀号。男子的手臂架着珠子的脖子,一面挥舞手上的小型手提包,一面继续对周围大声喊叫。路人之中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是我!就是我!这里有五千万喔!快点报警!叫警察来!快来逮捕我!」
珠子害怕得不敢抵抗。男子架着珠子的脖子强行拖着她,四处大吼要路人报警逮捕他。
但路人漠不关心的程度,就有如被街头上发传单的人搭话一般,无视这名男子而离去。声称抢劫五千万的通缉犯明明就在这里,然而却没人有反应,大街上的喧嚣不知为何仍一如往常。只有珠子一个人怕得不敢哀号,惨白着脸让男子拖着走。
啪叽!头顶上传来一阵滑稽的声音。
珠子自男子手臂解放的同时,男子失去力气的身体倒在柏油路上。他那恰可比喻为凶恶犯人的嘴脸正抽筋、翻着白眼,头部则湿淋淋地倒卧在炭酸饮料的气泡中。
珠子哑口无言地抬起头,一个高个子男人单手举着破掉的姜汁汽水瓶站在那里,手腕上挂的购物袋正微微晃动。那是一位衣服被蓝色或黑色等颜料染得又旧又脏的年轻男子;
「唉,浪费了一瓶。」
年轻男子咋舌将破掉的瓶子扔向一旁,弯身揪住倒卧男子的领口,看也不看珠子一眼,一副嫌麻烦的样子,拖着男子朝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离去。当珠子急急忙忙打算道谢时——
「浅井先生。」
一阵呼唤传来。越过珠子追上前的是卫藤绊学姊,她手上同样摇晃着购物袋,追上那名男子和他交谈,然后一起迈出步伐。「又引起骚动了?」「还不是老样子。」男子一脸无趣地回答。刚才的骚动难不成在这附近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光景?那栋公寓里到底都住着什么样的房客啊?
好不容易才见到绊学姊的身影,结果却完全失去搭话的时机。珠子茫然目送绊学姊及男子(还有被拖着的男人)的背影走进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建筑里。
街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珠子无力地垂下肩膀,沮丧低头。这下子就真的像是没办法对王子开口的人鱼公主了。
正当她失望又无精打采地准备回家时——
「人鱼公主。」
有人在呼唤她。
是上次的那名女子。
穿着白色连身睡衣的女子,就站在因汽车废气而烟雾弥漫的大街前。只不过,宛如海草般波浪起伏的丰厚长发,被剪齐至肩膀左右的长度。
咕啵……咕啵……
耳朵里开始听见震耳的泡沫声响。
略带苍蓝的风吹起,女子剪短的头发像是因波浪而摇曳摆动。唰……浪花涌进脚边然后又退去。彷佛要追赶退去的潮水般,双腿自然地朝女子走去。
「欢迎,人鱼公主。给你一个好东西。」
连身睡衣的裙摆飘舞着,女子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一头。珠子毫不考虑地追了上去。
「咦……」
转过街角之后,女子的身影消失了。原来是条两侧被围墙包夹的巷子。四处张望后,那片幽暗彷佛从黑色的柏油路渗出,围墙一部分呈现拱形的空洞,开启了微微昏暗的入口。霉臭味以及水声从里头飘了出来。
珠子屏息走向空洞。她微微弯下身,刚穿过拱形人口,帆船鞋的鞋底就踩上了遍布青苔的水泥地。浑浊霉臭味的空气笼罩肌肤。以珠子的身高来说,那里是个勉勉强强不用弯身站着、被拱形天花板所包围的隧道。
稍微朝沉浸于昏暗中的隧道深处前进,女子的白色睡衣身影便朦胧浮现。女子背后略微反射街道照进来的阳光,可以看见一条摇曳的漆黑水面阻隔在前方。
(下水道……?)
那是排放废水的河川,若要称其为人鱼之海则嫌太过肮脏了。缓缓流动的水声回荡在拱形的天花板之间。
「请问……」
珠子出声向前靠近一步。背对废水之川站立的女子,手中握着某样发亮的东西。女子受户外光线微微照耀的脸上充满了天真的笑容。有如正因为天真才显得残酷、毫无罪恶感地踩踏蚂蚁的孩童一般,女子带着那种天真的笑容,将拿着的东西推到珠子手里。金属的冰冷触感像是紧紧吸附住珠子般,收进了她的双手中。那是一把闪烁着锐利锋芒、刀刀约十五公分的小刀,刀柄的部分则雕有波浪状花纹。
「要是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化为泡沫喔,人鱼公主。用这把刀朝思慕之人的胸口刺进去吧!」
她的台词是仿照人鱼公主的故事说的。回想故事大纲——无法对王子传递心意的人鱼公主,眼见王子与未婚妻的婚礼即将到来。于是人鱼公主的姊姊们请求魔女,以她们美丽的长发换来了一把刀。姊姊们将刀交给人鱼公主,告诉她只要用这把刀杀死王子,人鱼公主就不用变成泡沫了。
「我、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不行。要是不刺向思慕之人的胸口,你就会化为泡沫喔,人鱼公主。」
珠子本想交还小刀,但女子的双手却包覆住珠子的双手让她紧紧握住小刀。那是一双冰冷的手,冷得像是她至今都浸泡在水中一样。而珠子的手则彷佛冻结似地无法打开。总觉得要是勉强打开,黏在刀柄上的手掌皮肤就会像结冻的蔷薇花办一样,轻易地皲裂、剥落。
「要用这个刺杀绊喔!这样一来,她就会留意到你的存在了。」
在珠子的耳中留下抑扬顿挫宛如歌唱般的低语后,女子便转身跑进隧道深处。雪白的连身睡衣与雪白的肌肤,全数为隧道的黑暗所吞噬。
「等等……」
噗……通!
一阵带有黏性的水声激起。
女子的身影自视野中消失,让人不禁怀疑她是否真的潜进了水底?剩下只见反射着微弱光芒、缓缓蠢动的黑色水面。

翌日——星期一。珠子一如往常地上学、一如往常地上课。虽然升上高中,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新鲜事物或刺激,枯燥乏味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珠子记不太清楚昨天在那之后,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家的?她踩着因高烧而意识朦胧的步伐走出下水道,搭乘电车、踏上归途,等到回过神来却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了。就彷佛是被某个人命令般,用运动毛巾将小刀缠起来后藏进书包底层。那把小刀今天上学时也收在书包里。
要用这个刺杀绊喔——
女子的声音在脑髓中持续低语。
刺杀绊学姊?
她从没想过要这么做。这是当然的。这么不得了的大事。
「千鸟~」
放学后,教第六节课的老师一离开教室,同学们就彷佛等待已久似地,聚集在教室后面开始喧哗。早就开始收拾书包的珠子也被叫住了。
「这个礼拜六我们的社团有活动,你要不要来?因为我们人数不够。」
「社团?」
「思。也会有男校的二、三年级学生还有大学生来喔!」
大家拉开高八度的嗓门「呀——!」地尖叫。原来如此,难怪气氛特别热络,原来是因为会有很多男孩子参加啊。珠子念的高中是女校,几乎没有认识男孩子的机会,因此大家都赶紧把握类似这样的活动。
「恩——我不去。」
珠子无情地拒绝,拎起书包,留下一脸不满的同学。
千鸟还真不合群耶——定出教室后,珠子便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我还在能听得见的地方
啦!珠子在心中咒骂。要说坏话,请到本人听不见的地方去说行不行?
「千鸟从国中就是那个样子了。」
「会不会是对男生没兴趣?」
「咦——!你的意思是……她是蕾丝边?」
「不会吧?不过很有可能喔!」
「真恶心!」
彷佛就是要讲给珠子听似的。她听着身后那些对话,快步经过走廊。
回家之前先绕去图书室。珠子就算进了高中也仍担任图书委员,虽然今天不用值班,伹有书想拿去还。
珠子的手才刚搭上图书室的拉门,里头就传来了高八度的聊天声。皱着眉拉开门之后,响起的笑声更加震耳欲聋。是学姊……大概是二年级的吧,一群女生正占据着一张桌子热烈谈天,互相传着Pocky饼干棒以及洋芋片等零食。不管在高中或是国中,她们使用图书室的方式都没有改变。珠子瞥了门边的柜台一眼,一位和珠子同为一年级的图书委员正哭丧着脸回望她。目前似乎只有那女孩一个人值班。
占据桌子的二年级学生似乎也和珠子的同学们一样,热烈讨论着同一个活动。
珠子不知为何感到异常焦躁。她没有进入柜台,直接朝二年级们霸占的那张桌子走去。
「千鸟,不要啦!」柜台里的图书委员虽然如此低声告诉她,但珠子不以为意,站到那群女生们的桌边。
「学姊们,图书室里禁止饮食。」
相较起内心的焦躁及郁闷,珠子口中发出的声音却还是老样子,音量小得毫无自信。二年级学生们一点也不理会她,继续聊天、传递零食、以手机打简讯。一年级图书委员胆怯的警告声,被她们当作空气无视了。
图书室里令人内心舒适的氛围,被低级的笑声给玷污了。
焦躁不安、厌烦不已。不管是对热中于男孩子话题的同学,还是同学故意讲给她听的冷嘲热讽,抑或只因对方是一年级就加以轻蔑、当着图书委员摊开零食的二年级生。
珠子将手伸进书包里。掏出那把和要归还的书一起放进书包——用运动毛巾缠起来的「人鱼之刀」。
二年级们热中聊天、吃零食、打简讯,彷佛完全不在意珠子的动作。珠子也当着她们面前解开一圈圈缠绕的毛巾,握住了金属制的刀柄。和女子起初交到她手中时相同,湿冷的触感吸附着她的掌心。揭开毛巾后,自根部至尖端反射着锐利锋芒、长达十五公分的刀刃现身了。但二年级学姊们还是没有注意到。
珠子反手将刀刃朝下,然后举起手臂——手臂垂直落下,刀子刺进了二年级学生们那张桌子的正中央。
谈话声瞬时静止。二年级学生们察觉那是一把刀之后,纷纷发出惨叫,吓得退开一段距离。注意力终于转向这里,珠子内心对此感到非常满足。她的手仍旧握着刺进桌子的刀柄,将视线瞥向二年级学生们。
「图书室里禁止饮食。」
她用乎缓的语调再次重复这句话。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要来得浑厚、低沉而犀利,手里握着的小刀为珠子带来了自信。
「明白了吗?」
二年级学生们完全陷入沉寂,畏惧地看向珠子。
「明白了吗?」
珠子缓缓地再次重复,二年级学生们彷佛突然被启动开关般,一同尖叫着起立,开始收集散乱在桌上的零食包装。只不过是亮出小刀来,学姊们就这么干脆地开始对自己唯命是从,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而且很爽快。她感觉自己的存在更增添了一份重量及色彩,而二年级学生们现在的确不再无视珠子。
原来如此……
就是这个!就是这种感觉——
珠子蓦然用两手握住刀柄,将小刀从桌上拔了出来。二年级学生们桌子收拾到一半,全都僵住盯着她的动作。珠子将拔起的刀用运动毛巾胡乱地缠回去,再次塞回书包并转身离开。冲出图书室的时候,值班的一年级图书委员惊叫着躲进柜台后。
要用这个刺杀绊喔——
她奔跑着冲过走廊,女子的声音也在她脑中扩大,不断反复。
珠子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做。这是当然的,这么不得了的大事。
如此不得了的——美妙的发想。
强而有力且确实的发想。能让绊学姊记住珠子的方法,能让绊学姊再也忘不了珠子——
如字面所言,在学姊的记忆中刻下强烈印象的方法。
就照女子告诉她的,用这把小刀刺向绊学姊。
这么一来,珠子就不会化为泡沫了。到时就能在绊学姊的眼前实际显现自我。绊学姊会察觉到珠子,就像刚才的二年级学生们一样。对绊学姊而言,珠子就能成为特别的存在。

通往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街上,今天依然为纷乱及倦怠感所支配。穿着直排轮鞋的少年肩头扛着晚报,蛇行在人行道上。差点撞上少年的醉汉对他挥舞着啤酒瓶破口大骂。一群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对停在路边的银色汽车涂鸦,被当场抓包的车主怒骂。孩子们对车主扔出巧克力空盒,然后欢呼着一哄而散。
孩子们穿过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装饰有鸟类雕刻的大门前,此时恰巧从建筑物走出的少女稍微往后一退,惊讶又无奈地目送他们跑过。偏红的及腰长发、少女摇滚风格的印刷T恤、展露出漂亮膝盖的迷你褶裙——是卫藤绊学姊。
咕啵……
耳中持续听见泡沫的声响。咕啵……咕啵……声音愈来愈大,支配了整个听觉。
咕啵……
彷佛要吞噬所有感官似的,一个格外巨大的泡泡浮升。
我不想!我不想变成泡沫!
珠子将右手藏在敞开拉链的书包里,紧紧握住金属制的刀柄。
「卫藤学姊!」
由于小刀带来的力量,她的声音充满了自信。珠子跑了起来。绊学姊的脸看向了这里,眨着那双看起来寄宿着强烈意志的杏眼。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意料中的台词自绊学姊口中冒出•珠子边跑边从书包抓出银色的小刀,来势汹汹地冲向绊学姊,肩膀就这么撞上她纤瘦的身躯,然后小刀对着腹侧捅了下去。刺进血肉的钝重触感,透过小刀传到了手掌上。
绊学姊瞪大了双眼,在极近距离注视着珠子。
紧握着的小刀从刀刃底部渗出鲜艳的血色,染红了珠子的手。绊学姊的膝盖跌跪,倾倒到珠子身上。珠子接住了她的身躯、爱怜地紧抱着。学姊的脸就在眼前。她那双急遽丧失光泽的瞳孔中,映照着珠子恍惚的神情。现在,在你的视界中,只有我而已。
「你……你……」
绊学姊颤抖着薄唇,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珠子将自己的嘴唇靠近绊学姊的嘴唇,低声说道:
「我是千鸟珠子。学姊,你终于肯看着我了。只看着我,将我烙印在你的眼底,只想着我的事,然后……请你去死吧……」
直排轮鞋刮过柏油路的粗糙声音,令珠子回过神来。穿着直排轮鞋的少年肩头扛着晚报,蛇行在人行道上。差点撞上少年的醉汉对他挥舞着啤酒瓶破口大骂。一群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对停在路边的银色汽车涂鸦,被当场抓包的车主怒骂。孩子们对车主扔出巧克力空盒,然后欢呼着一哄而散。
珠子站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门前的街道上,拉链敞开的书包里所藏的小刀刀柄尚未染血。握住刀柄的掌心正流着手汗。
沸腾的疯狂情绪急遽冷却。脑中的模拟实境逼真得可怕,珠子对自己这般思考感到恐惧。
踩在地面的双脚失去知觉,彷佛陷入了无底的泥沼中,让她有种无依无靠的不安。
我真的办得到吗?
原本坚信这是正确方法,然而心情却开始动摇。尽管如此,珠子仍然站在这里,没有松开握着小刀的右手。
小孩们穿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装饰有鸟类雕刻的大门前,此时恰巧从建筑物走出的少女稍微往后一退,惊讶又无奈地目送他们跑过。偏红的及腰长发、与模拟实境几乎相同的服装——
书包里的手紧握着小刀刀柄。
「卫藤学……姊……」
和模拟实境中充满自信的呼唤相差甚远。胆怯的声调与平时没有两样,甚至连珠子自己都感到失望。
但珠子仍旧跑了起来。双脚依然毫无知觉,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跑步。能够认知到的,就只有摇摆的视野,以及绊学姊逐渐接近的身影。绊学姊望向这里,眨着那双看起来寄宿着强烈意志的杏眼。
「千鸟?」
绊学姊口中说出了意料中的台词……
——咦?
双脚跑了两、三步后停了下来。珠子表情哑然地呆立原地,相对之下,绊学姊则展现出笑容。
「果然,你是千鸟吧?国中时的……你之前也有来吧?」
绊学姊的表情就像是二月告终时,开始混有春天气息的天空般,散发着澄澈的气息。
「学、学姊……你……还记得我……?」
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她的确看着珠子的脸说「不认识」的啊!
「都已经上高中了呀?因为上次你看起来感觉不太一样了,所以我没有认出来。不过之后马上想起来了喔!因为你很有趣,所以我还记得、还记得喔!」
听见这番让人难以置信的话,双脚突然失去力气而摇摇晃晃。原本正打算从书包里拿出的小刀,从僵住的手中滑落,撞上柏油路后发出喀啷一声。绊学姊将视线转向那里。
小刀……被看见了——!
混乱顿时窜升头顶。
绊学姊记得自己。出乎意料的事实加深了脑里的混乱,珠子再也搞不清楚现况、自己的目的以及置身此地的意义何在,转身逃离现场。
拱形天花板中漫射着水的声波,声音在四面八方回荡,使人迷失了方向。白天的阳光自隧道入口射进来,横阻在前方的下水道,水面映出了缓缓波光。脚下踩着遍布的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滑倒,甚至还差一点冲进下水道,幸奸及时止步。之后珠子便喘着气,无力地一屁股坐下。
受潮并滑溜的水泥地濡湿了膝盖。身体遮蔽了由入口射进的光线,珠子的影子漆黑地落在水面上。虽然刺杀思慕之人的行动以失败告终,但看来她的身体还完好无缺。似乎没有化为泡沫。
从珠子倒映于水面的影子身后,冒出了另一个影子。两个影子重叠了。
珠子惊讶地回过神,才一转头,脖子就被某双白皙的手给掐住。那个人打算就此将珠子的身体往后压进下水道。
「做什……!」
珠子死命地反抓住对方的手腕——是一双纤细的女性的手。带有平缓波浪弧度的头发缠上珠子的手指。那个人跨坐在珠子身上,以自己的体重施加压力,打算将珠子的头按进水里。珠子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试图凝聚目光焦点,却由于逆光而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见剪齐至肩膀的短发正宛如海草般摇曳。是那个给了她「人鱼之刀」的女子。
女子因逆光而呈现黑影的脸上,嘴巴微微笑开成一道上弦新月。
「你没能够刺杀思慕之人呢,人鱼公主。」
女子双手施力,指甲陷进珠子的脖子。实在无法想象那双比珠子还要纤瘦的手臂,竟这般有力。女子以这股力道将珠子的头压进水里。力气输她一筹的珠子后脑杓浸入水面,黏滑的水灌进耳朵里。
「刺杀王子失败的人鱼公主,必须要化成泡沫才行,不然就不是悲剧了。悲剧是很美的喔!我最喜欢美丽的故事了!所以啊,可怜的人鱼公主,你非得化为泡沫不可。」
「你在说什么……」
女子的声音认真得让人不寒而栗,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为了达成人鱼公主的故事,她是认真打算让珠子沉进水里。
直到刚才都还盘踞在心中的,只不过是半调子的疯狂而已。女子的瞳孔反映着水面上的光,散发出黑珍珠般的妖异光泽,在那眼底能够窥见到狂乱。和珠子所抱持的短暂狂乱不同,那是真正的疯狂。
一思及此,恐惧便盖过混乱占据了珠子的内心。那是种直觉——自己会被杀掉。
「救、救命……谁来……」
脖子被人绞住,脸也沉进了水里。张开嘴巴渴求空气,带着泥臭味的水却流了进来。意识因无法呼吸而明灭闪烁。
咕啵……
咕啵……咕啵……
泡沫声响起,那是从自己口中漏出的空气,化作气泡升向水面的声音。意识逐渐溶解,与水同化。
(已经……不行了……)
就在珠子随时都可能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人粗暴地一把揪住她的胸口。
视野浮出了水面。珠子逐渐薄弱的意识回复,同时开始激烈地咳嗽。烂泥般的废水差点一进入气管,呛得她剧烈咳嗽地吐出来。揪住胸口将她拉上来的人正支撑着她的身体,轻轻抚拍她的背。
「千鸟,你不要紧吧?」
是绊学姊的声音。她微微喘着气,似乎是用跑的来找珠子。珠子喘着气拾起头,绊学姊的脸就在眼前。那位人鱼公主大姊似乎被绊学姊一把推开,一屁股跌坐在距离稍远的地方。
女子吃惊地愣住,随即鼓超脸颊,像是要责备插队抢定秋千的朋友一样,露出小孩子般的不满神情。
「绊,为什么要妨碍我?」
「罗嗦!我就想说她的样子怎么怪怪的,海伦,你又拐人家进入奇怪的故事里了吧?」
面对绊学姊咄咄逼人的说词,被称作「海伦」的女子别扭地噘嘴:
「因为……一个人很无聊嘛……」
「你要人家讲几次?没有人要陪你玩扮演故事的游戏!你去找可以自己一个人玩的啦!」
「绊欺负人!」
就像是个被骂的小女孩一样,女子缩了缩脖子。
游戏——刚才那是……连刚才那打算杀人的行为,对她来说都是游戏……?
污浊的水顺着头发及下巴滴落。不知是否由于身体发冷,还是因为冷静过后才再次重新体会到恐惧,身体开始不住地颤抖。「千鸟,总之先到我家来吧!」面对颤抖的珠子,绊学姊轻抚她的背说道。珠子总觉得不能让那美丽的纤纤玉手来碰自己这种人,因此僵着身子以示拒绝。
「我、我打算、用那把小刀、刺杀、卫藤学姊……学姊、不会、害怕我吗?不觉得我很奇怪吗?不会觉得我是个疯子吗……?」
失去血色的嘴唇挤出这几句话,激昂的情绪伴随着泪水满溢出来。下水道的水声和着珠子的呜咽,回荡在昏暗的隧道里。
绊学姊没有回答,只是轻拍了一下珠子的背,再一次重复:「总之先到我家来吧!」
珠子被带到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入口大厅的沙发上坐下,借来毛巾擦拭头发。沙发旁边坐着绊学姊,而「海伦小姐」则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一脸没趣的样子,荡着两只赤脚。绊学姊不时地瞪向「海伦小姐」,然后「海伦小姐」就会将双手放在膝盖上,表现出安分的态度,但过不久又开始晃着双脚打哈欠。「海伦小姐」看起来年纪虽然比绊学姊年长,但现在这个样子却让人感觉她比珠子还小。
「怎么样,冷静下来了吗?」
「是的……」
珠子还不时抽咽着,无地自容地将身体坐正然后点点头。
她不敢正眼直视绊学姊。绊学姊还没回复她刚才的问题:为什么把一个打算杀自己的人带到自己的住处照顾呢?难道不觉得可怕吗?
「学姊,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咦……?」
被这么一问,珠子吃惊地抬起头。
坐在身旁的绊学姊半边脸颊露出苦笑,就在这时,装饰在窗户上的格子栅栏突然响起粗暴的金属声,开始摇晃起来。珠子吓了一跳,缩起脖子一看,发现窗外有人正抓着格子栅栏喀锵喀锵地摇。
「你们聚在一起讲些什么!是我吗!是在讲我吗?要报警吗?你们去报警试试看啊!」
满睑憔悴、紧贴着格子栅栏大叫的,就是之前也曾坚称自己是五千万圆抢匪而大闹的那名男子。一想起自己当时被他抓住,珠子不禁全身僵硬。
「吵死人了。那家伙又在吵什么呀?」
「吵死人了。诺亚带上方舟的动物里没有那家伙,还真是侥幸呢。」
几乎由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位奇妙老人,嘴里叨念着让人听不懂的话,并肩横越大厅。窗外的男子还在摇着格子栅栏,他隔着栅栏大喊大叫,看起来的确像是被关进笼子里的动物。
珠子彻底感到害怕,将视线转向绊,看见绊学姊对她耸了耸肩,露出无奈的苦笑。长长的红发由肩膀上滑落。
「千鸟才不奇怪呢!这里的房客就如你所看到的一样,净是些更不正常的人。」
净是些不正常的人——讲着这句话时,成为视线焦点的海伦小姐,表情彷佛丝毫不觉得自己也被归纳在「不正常」之内,摆动着双脚、嘴里哼着珠子从没听过的旋律。
一自觉自己很奇怪的人,其实比自己所想的要来得意外正常吧?」
珠子认同了绊学姊的这番道理。
为了不引人注目、为了不让人觉得奇怪,珠子从小就一直隐藏气息,表现得像个普通人。可是一旦眼前出现「真正的怪人们」,那样的想法只不过是种自我意识过剩罢了。一想到这里,珠子觉得丢脸至极。她难为情地低头缩起肩膀,根本犯不着隐藏气息,因为自己原本就是个存在感薄弱的人。
「可是啊,千鸟也不平凡喔!」
彷佛看穿了珠子的心思,绊学姊又补上了这句话。珠子听不懂话中的意思而显得有些困惑。看着珠子的表情,绊学姊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喷笑出来:
「千鸟,我给你的那块OK绷,你就那样贴了一个星期对吧?我想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所以印象很深刻呢!你贴着那个,都不用洗脸吗?」
「啊……那个……我留意着不让它掉下来,所以洗澡时就只有那块地方用保鲜膜贴着……还有,不是一个星期,而是两个星期……」她边说着边强烈地感到不好意思,说到最后,嘴里的话都变得含糊不清了。绊学姊给的OK绷要是掉下来就太可惜了,所以她费了番心思,让它能尽可能贴得久一点。一个国中生将卡通人物OK绷贴在额头两个星期,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太过可笑呢。
「千鸟真是有趣呢~」
「我、我还是第一次……被人称赞有趣……」
「……我跟你说,虽然每个人说不定都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平凡,但每个人也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拥有某些和他人稍微不同的特点吧?也许有人会认为那很奇怪或是疯狂,可是,我觉得可以继续保持下去,绝对没问题的。」
绊学姊如此说完后笑了。她的这番话,似乎将哽在珠子喉咙到胸口的某样东西「咚!」地打通了。珠子有种感觉,至今以来一直团团纠结在心中的情绪,似乎都被那有如二月底的天空般、清澄冷冽的空气给冲洗得一干二净。
不需要强迫自己变得平凡,也不需要勉强自己变得特别,就只要保持最原始的自己就可以了。她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这样的话。

我可以喜欢学姊吗?珠子没有这么问就回家了。因为就算问了,也只会带给学姊困扰。
再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等自己稍微有点自信然后再次造访,这样说不定也不错。也许还需要半年、一年,或是更久。但搞不好在那段期间,珠子就喜欢上别人了。那个人也许是女孩子,但也有可能会是男孩子也说不定。
从那之后,珠子只遇过海伦小姐一次。她还是老样子,踏着轻飘飘的步伐在闹区街上跳舞。她无视吵人的喇叭声,满不在乎地打算穿越马路,因此珠子赶忙冲上前去将她拉至路肩。
海伦小姐似乎已经不记得珠子,睁大眼睛眨呀眨的,然后从手上提的篮子里抓出一颗红苹果。
她故作可爱地侧着头说:
「要不要来一颗美味的苹果呀?」
那颗苹果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恐怕是被喷了大量的杀虫剂吧。若要比喻她那时睑上的表情,就是与小孩子不抱半点罪恶感扯断蚂蚁头部跟躯干的天真,只隔了层纱的疯狂。海伦小姐满睑笑容地将那颗苹果递向珠子。

Episode.1死掉的狗/外星人/素描簿

国小五年级的时候,有生家住郊外的一幢独栋房子,要前往都市里的大医院——医学大学附属医院,交通非常不便。
连接国小学校及家里的通学路上有一片河岸。从水泥堤防下到河岸后,也只有一小片草丛,虽说是郊外,但也不算非常乡下。不过对直到国小三年级都住在接近市中心、大楼林立的城市里的有生来说,那里已经算是很有模有样的「大自然」空间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顺着堤防滑到下面的河岸,在那里度过约一个小时再回家,是有生当时的日课。不时会有在上方马路被辗死的猫、狗尸体,与空罐子或糖果纸盒等垃圾一起被丢弃在那里。而有生就经常蹲在那些尸体旁边,目不转睛地观察,有时候还会被前来啄食尸肉的乌鸦给吓跑。
回到家之后,有生一边回想着那些尸体一边画图。这时有生所画的动物虽然是尸体,但唯独眼睛却是活生生的。怨恨地盯着河岸上方的车道、也就是它们被辗死的地点,或是对前来啄食的乌鸦露出困扰的表情。
在某个雨后放晴的日子,有生一下到河岸,就看见几只乌鸦聚集在一起。不出所料,那里果然躺着一条八成是被辗死的猫尸体。
他蹲下来,右手抓起一颗大小刚好够握着的石头。
「滚一边去!」
举起右手,将石头扔向乌鸦。可是石头却只是「啪!」地掉落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感觉上,他虽然想将石头远远抛出,但没办法把握恰当时机张开拳头,而在手臂落下时才终于松开石头。
有生在还很小的时候曾经发生车祸,导致右手神经留下了后遗症,持续向医大的附属医院报到就是为了复健。将手指打开然后一根一根折起来,同时从一数到十的运动:还有触摸各种触感、温度、重量的物品,总之就是将感觉训练得敏锐。主治医师吩咐他要做几项平常也能进行的练习,但有生都没有认真去做,因此目前的成效并不显着。
乌鸦们啪哗地一同振翅飞去。有生扔的石头并没有击中它们,而是因为有辆车在上方的马路停了下来。那是一辆随处可见的白色自用车,除了车门有点凹陷以外,没有其它显着的特征。
副驾驶座侧的车门开启,从驾驶座上采出身子露面的是一位陌生男子,身上穿着与乌鸦一般黑的皮制布劳森外套。
「你是住这附近的小孩吗?我想跟你问一下路。你知道要怎么去T工业大学的第三附属高中吗?」
那是国小附近的高中。有生点点头,爬上水泥堤防的小坡,走近汽车旁边。沿着堤防的车道对侧工厂林立,没有什么人烟,找不到地方能够让人问路。
「直直走,然后在一间大大的铁工厂那边转弯就可以看到斜坡……」
有生用手指着说明,但男子困惑地侧着头。
「我听不太懂呢……不好意思,小妹妹,你可以上车替我带路吗?我会答谢你的,也会送你回家。」
有生当场不悦地板起脸。对方将他看做是小妹妹使得他很不满(以五年级男孩的平均身高来说,有生确实个头稍矮,被误认成女孩子是家常便饭),但男子似乎将他的表情看做成别的意思,有生明明什么都没说,男子却自顾自地开始辩解起来:「不,叔叔我并不是什么怪人,也不会对你做什么唷!要不然你也可以先打电话告诉家人,来!」男子装出笑容从车中走下来,打算将手机塞到有生手里。抓住有生手腕的男子力道异常强劲,吓得有生想要抽回手。男人的引诱让他联想到——那显然是学校经常警告他们的坏大人的恶形恶状。
快逃!
大脑的一部分传来危险讯号。但事与愿违,被抓住右手却无法灵活反应,在这段期间男子的手臂环过了他的身体,将他一把抱住。混杂着汗味和类似香水味的刺鼻体臭,使得有生感到作呕。
「放开我啦!」
「叔叔只是要帮你拍两、三张照片。放心,我会把你拍得很可爱的,一点也不可怕喔!」
不是要问去高中的路怎么走吗?男子讲着违背初衷的话,打算将奋力抵抗的有生塞进副驾驶座。双脚凌空浮起,以奇怪的方向被扭到身后抓紧的右手开始控诉疼痛。主治医师曾经交待过,不可以过分施加刺激。有生咬紧牙根忍住眼眶泛起的泪水。
「痛!」
男子叫了出声。
「痛!痛!好痛!」
「啪!啪!」的声音伴随着男子的哀号响起。有生眨了眨盈着泪水的双眼,看见一个小孩正用手中的伞反复殴打男子的屁股。是一位个头比有生还小的女孩子。她紧闭着双唇、涨红着脸,双手举着儿童专用雨伞使劲力气敲打着男子的屁股及大腿。
「好痛!痛死了!搞什么啊?」
男子痛得受不了而松开手,自束缚中解放的有生,手肘和膝盖便重重摔到满地砂石的柏油路上。小女孩更进一步,高举着伞指向畏惧的男子。
「萝莉控拍照魔!」
小女孩有点咬字不清地大叫,然后对着男子的小腿前陉骨施予强烈一击。
趁男子抱着小腿跳来跳去的时候——
「你不要紧吧?」
有生被小女孩拉起身,两人手牵着手落荒而逃。
沿着堤防跑了奸一段距离,进入住宅区的坡道之后才稍微看见人烟。一辆电动脚踏车载着塞满蔬菜与罐头的超市购物袋以及胖胖的家庭主妇,辛苦地顺着坡道爬上去。有生两人喘着气停下脚步。
休息了一会儿后,发觉和小女孩依然牵着手,有生不由得抽回手。
「没事吧?有哪里会痛吗?」
他摇摇头对小女孩以示回应,但右手其实有一点痛。
「谢、谢谢你。」
有生将视线垂向斜下方,用对方八成听不见的声音嘀咕道。小女孩故意切人有生的视野里对着他微笑,有生更是撇开目光,但却又微妙地侧眼偷瞄小女孩。
——在这一带没见过的女孩子,是哪里的小孩呀?身高比有生还要再矮一点点。裤裙底下伸着两只赤脚,两脚膝盖都贴着OK绷,是个感觉很活泼的女孩。她的头发微微偏茶色,留着蓬松的鲍伯头。乎上拿着黄色水珠花纹的儿童专用伞,既能够遮雨,也可以拿来当作凶器击退变态,非常好用。
被男人误认为「小妹妹」之后,又被小女孩——正牌的「小妹妹」所救,让有生心情有点复杂。
「你家离这里近不近?我送你回家!」
小女孩说道。
「不、不用了。」
有生再次别开视线,摇头说道。他超级怕生,而且不擅长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直到最近他才奸不容易能够正眼看着主治医师。至于怕生,除了因右手行动不便所带来的自卑感导致,打从懂事起就一路老是被误认为女孩子也是主因之一。几乎所有初次见面的大人都会说:「浅井先生的女儿真可爱。」或是对他问道:「小妹妹,你几岁?」所以每次有生都会不悦地板着脸撇开视线。
「由起?小由由?」
斜坡上传来呼唤声。小女孩和有生突然同时抬起脸。
「你跑去哪里探险了呀?」
以平稳的语气讲话,同时由斜坡上自己家中现身的,是有生的母亲。
「啊,妈妈!」
「妈妈!」
有生和小女孩声音重叠。「咦?」两人瞪大了双眼彼此对看。他们同时眨着眼,然后又同时将视线移回斜坡上的「妈妈」。那确实是有生的母亲没错。
就在这时——
「由芙,找到小由由了吗?」
「妈妈」的身后传出听起来一模一样的嗓音。在「妈妈」身旁,出现了另一个长相完全相同的「妈妈」。
「哎呀,小有有,你和小由由在一起呀?」
后来出现的「妈妈」如此说道。
有生一个劲儿地瞪大双眼,来回望着两位「妈妈」和被叫做「小由由」的小女孩。
之前曾听母亲说过她有个双胞胎妹妹。就辈分上来说该称做阿姨的那个人,听说由于丈夫工作的关系而前往国外生活,因此有生未曾见过她。
「小有有还很小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面喔!因为小有有那个时候才这——么小一丁点,所以不记得了吧?」
阿姨将张开的双手缩到只有十公分左右的宽度一边说道。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那么小吧?
「没错没错,小有有打从出生起就一直都很小呢!明明和小由由差了两岁,现在看起来也没差多少呢!」
将茶端到客厅的母亲一派悠闲地补充。居家服之外又套上一件围裙、将头发扎成一束的是有生的母亲——芙有子。而由海外归来、穿着清爽连身洋装、头发放下来的则是双胞胎妹妹,也是有生的阿姨——由芙子。除了这几点之外,她们像是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就连有生这个亲生子也无法分辨,名字更是取得让人混淆不清。
而与由芙子阿姨并坐在沙发上、正吃着点心的——就是由起。依有生来看,她算是自己的表妹。有生是国小五年级,由起刚从国外回来,目前并没有上学,但算起来则是三年级。
「小有有长得这么可爱了呀,未来真令人期待呢!」
边说着,由芙子阿姨就边呵呵笑了出来。
「小由由才是,将来一定会成为美女吧!」
有生的母亲也用相同的语调接着说道。母亲原本给人的感觉就很平静,是个光讲话就能对周遭洒落黄色花办的名人。而这样的母亲一旦变成两个,散布的花办何止两倍,根本还要再乘以平方,氛围简直已像是百花乱绽的花田,甚至遗有纹白蝶在一旁飞舞。有生彷佛可以闻到花粉的香味,头都晕了起来。
「小有有,要麻烦你多多照顾小由由罗!请你多教他一些事唷!」
「要相亲相爱喔!以后你们就要住在一起了。」
母亲们交替着说道,将原本想逃离花田、回去龟缩在自己房间里的有生,又拉回了女人的花园里。
一起生活?
坐在由芙子阿姨身旁的由起,专心地沉浸于将奶油夹心饼干塞满嘴巴。「小由由,要乖乖听小有有的话、和睦相处喔!」嘴边沾满饼干屑的由起,听了由芙子阿姨交待的话之后说:
「恩!由起喜欢小有有!由起要和小有有结婚!」
然后天真地笑了。

到了晚上,父亲们也会合了。原本宽广的独栋房子住着一家三口,自那天起,突然变成六个人一起居住在里头生活。似乎早就计画奸了,等姨丈一家人回国后要两个家庭一起生活,所以才在这附近的郊外买了房子。听说父亲们彼此是大学时代的朋友,而两位母亲又是双胞胎,彼此的父母亲四人从结婚前的感情就很好。自从两家一起同居之后,便彷佛回到了单身时代,每天晚上都喧闹地玩游戏玩到很晚,真的非常快乐。
相对之下,有生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自己的房间(虽然只是将二楼的大房间装设隔问拉帘,和由起对半使用),关在房间里画画的时间压倒性地增加了。并不是对两家同居一事抱持不满,而是他还没有习惯这三位从天而降、突然多出来的同居人。这又造就了他怕生的个性持续恶化下去的原因。
而由起则是毫无顾忌地混进大人之中一起游戏,或是经常跑到有生的房间来玩。要是有生无视她,她就擅自翻阅书柜上的漫画。无聊时则跑到有生身边看他画图,盯着猫或狗的尸体罗嗦地询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有生的视线仍旧落在画上,嘀咕着回答:
「狗。」
「这只小狗死掉了吗?」
「死了。」
「为什么死掉了?」
「被车子辗过去了。」
「辗过小狗的人不救它吗?」
「不救它,大家都那样放着不管。要是有人救它,搞不好还不会那么快就死掉,但是却被大家置之不理,就逐渐变得衰弱而死掉了。」
「喔……」
由起喃喃道,像是要看穿一个洞似的,斗大的双眼注视着素描簿。
虽然由起还年幼,却和由芙子阿姨的长相非常神似,换句话说就是与双胞胎的有生母亲也很像。以结果而言,由起也就和常被人说像母亲的有生长得相似。由起的表情比有生丰富,经常灵巧地转动圆睁的大眼睛。如果有生是个更活泼的孩子,那样搞不好会和由起更加相像。不同于因右手毛病而老是关在家中的有生,由起没有任何自卑情结,感觉是个成长得健康又坦率的孩子。
原本由起在程度上只是个太过开朗、算是有生不擅于应付的女孩子,但不知不觉间,在有生的心中已经开始变成了一个「烦人」的存在。
过了一阵子后,由起也进了和有生同一间国小。
开朗活泼的由起一下子就融入学校,不分男孩或是女孩,经常可以见到她和许多朋友在一起。一看见有生,由起就会边挥着手大喊:「小有有!」但有生总是别开视线,从她身边走过。
另一方面,有生转到这间学校后已经过了两年,但朋友仍算不上多。甚至倒不如说是没什么朋友。
「有生!」
有生避开由起、独自漫步在走廊上,在教室门前聊天的同学们注意到他并上前搭话。诧异的有生仅回了一个诉说着「什么事?」的眼神。五年级的教室在校舍三楼。与有生在三年级以前就读的都会学校里的现代化校舍不同,木板制的地板不但会叽嘎作响,从走廊的窗户向外俯视,也能见到以真正的泥土盖成的宽广操场。在转进这问学校以前,有生一直以为操场就是建在校舍顶楼的。
「我买了新发售的游戏,你今天要不要来玩?」
一位名叫大西的男孩双手摆出握着什么的姿势,动着大姆指——是操作游戏把手的姿势。大西是个平常大多时候都处于班上男孩集团中心的人,也经常会跑来找有生讲话。除了这位大西以外,会来找有生交流的同学基本上可以说是没有。
大西的几个跟班出声:「也要找浅井吗?」有生注意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很有意见。
他没有直接出声反对,取而代之摇了摇头。
「我不太能玩。」
然后微微低下头补充了这句。跟班们对大西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什么,等于是转个弯在说「少了一只手」啦!大西低声说道:「啊,原来如此。」
有生右手不便的事,在转学的第一天就被班导给揭露了,所以全班同学都知道。或许班导的用意是:「因为种种事情,所以大家要和睦相处喔!」因此才会一开始就公开情报,以避免嘲笑或虐待等事发生。但拜其所赐,有生转学的第一天就被当作是「可怜的孩子」而遭到班上同学以过分忌讳的态度对待。明明并非会影响到日常生活的大毛病,但经由班导夸大的说明,因此孩子们都对他根植了「异类」的印象。原本有生就不擅长主动跟人交朋友,想当然耳受到了班上的孤立,在不知不觉间「顾虑」一词也转变成了「差别待遇了话虽如此,但有生本来就不讨厌孤单一人。再说,他只要能够一个人画画就好了,因此并不感到特别困扰。他今天原本也打算绕去河岸,之后再回家画点什么。
「那么,我回去了。」
正当他经过大西等人身边,打算走进教室时——
「小有有!」
由起的声音追了上来。有生有点不耐烦地转过头。穿着裤裙的三年级小女孩跑了过来,背上背的书包上盖啪答啪答作响。她挤开大西一伙人,抓着有生的袖子微微喘着气说道:
「我们一起回家吧!小有有每次都自己先回去!」
大西的跟班们嘟起嘴巴,学她叫着「小有有~」然后彼此互看对方无声地窃笑。由起的表情比有生更显得不悦,虽然才三年级,但仍毫不畏惧地瞪着五年级男生们。有生和由起的个头都算矮,别说大西这些相较之下成长得顺利的男孩子了,就连和当时同年级的大部分女生相比都要来得娇小,因此由起拚命尽最大的努力仰头望着大西他们。
「干嘛啦?」
由起严肃地绷起脸、盛气凌人的反问。虽然足女孩子,但若要吵架可是当仁不让,这件事有生在和她初次见面时就领教到了。
「她刚才叫有生小有有耶!」
「小有有!」
大西的跟班们一个接着一个模仿由起的口气,然后取笑她。
「不准你们叫有生小有有!只有妈妈她们和由起可以叫他小有有!由起和小有有将来要结……」
「由起!」
她即将脱口说出的话会害得自己更加遭人嘲笑,这是无庸置疑的。因此感到厌烦的有生打断了由起的话。
「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因为我要去打电动。」
「咦——」
由起一脸不满。
「我还是去好了,可以吗?我在一旁看就好了。」
有生向大西询问。大西毫不介意地笑着回他:「可以啊!不用在意啦,一起玩吧,我教你!如果玩RPG就可以慢慢来罗!」大西真是个好家伙,这时有生才开始如此觉得。
「小有有是花心大萝卜!」
有生将不满地鼓起脸的由起丢在走廊不管(谁会对男生花心啊),和大西他们进入教室。
在学校若是一个人独处,由起就会靠过来。为了避开她,和大西他们混在一起的时间自然多了起来。不知是否该感谢由起,托她的福,有生出乎意料也交到了朋友。
自然而然地,他变得不常画图了。在路边看到被辗死的猫或狗,大西他们都会嚷着「呜~好恶心~」而避开,渐渐地有生也有了这样的想法,不再仔细去观察被乌鸦啄食的尸体并画成图。他也变得不太常去河岸,放学后不是在大西家打电动,就是在买零食吃或站在人家店里看少年漫画——做这些学校禁止的事然后才回家。
这样的日子变得理所当然,和大西一伙人的隔阂也逐渐消融。
这一天,有生也在放学后绕了远路,跑到大西家社区附近的便利商店白看漫画。那是一间当地的连锁便利商店,大多时候店员部只有一个看似不太凶悍的大婶,以及一间大学附属高中的男学生。就算不花钱站在那里白看书,他们也不会过来唠叨。
正当有生埋头在刚发售的周刊少年漫画连载时,大西晃了点心贩卖区一圈来到他旁边,用手肘顶了他一下。
「什么事?」手中的漫画杂志仍摊开着,有生疑惑地抬起头。只见小西对他「嘘……」了一声,然后将缩在体育外套袖子里的手瞬间亮出来让他看了一下。那是班上现在正流行的食玩。以橡皮擦作为材质的恐龙模型,造型总共有十一一种,另外再加上一种隐藏版,而里面还附了一块不怎么样的莱姆糖。大家都在比赛,看谁能最先收齐所有的造型(加入大西一伙人之后,有生也变得能够掌握班上流行的事物了。不然他以前对那些完全没兴趣}。
大西手中藏着一盒食玩。
有生瞪大眼睛看向大西的脸。大西拾起下巴比了比点心贩卖区,对他使了个眼神。
「有生,下一个换你了。」
然后如此低声说道。有生困惑地从大西身边退开半步,撞上了站在他身旁、同样在白看书的一名大西伙伴。有生对他送出求助的视线,但那个人也和大西一样对他使了个眼神。
「上啊!我们大家都做过了喔!要加入大西的团队,这是最后的考验了。」
考验?最后的?别说是最后,自己根本就不记得至今有被测试过。难道以前约他一起去玩就是在测试吗?再说,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大西的团队」这个名称。
「我才不要……」
「叫你去就去,有生。」
「去啊!不然,我们就再也不邀你玩了喔?」
有生好不容易才体会到和朋友一起游玩的乐趣,因此对他而言,这个威胁堪称有着强烈的威力。放学后在河岸对乌鸦扔石头、一个人凝视尸体,这些明明都还是不久以前的事,但却都已成了无法想象的过去。
被两头催促地抵着,有生无可奈何只好离开了杂志区。他边望着架上的商品,若无其事移动到摆放点心的专区。他站在架子前,望向收银台的方向。大婶店员进到了店后头,而打工的高中生正在帮饮料区的架上补货。没有人在收银台,谁都没有在看。
恐龙模型食玩就摆在约有生肚子高度的地方。他一面提防打工高中生的动静,然后右手拿了一盒食玩,让它顺着上衣的袖子滑进去。
而打工的高中生正巧在这时补完货回到收银台,吓得他心脏直跳。他将目光送向杂志区寻求指示,大西将杂志放回架上,用下巴指向出口,示意「就这样走出去」。有生点点头,继续将右手藏在袖子里,尽可能以自然的脚步朝自动门出口前进。
「谢谢惠顾~」
回到收银台的高中生以讥讽的口吻(这也难怪,因为他们光是站着白看书)说出这句话时,自动门恰巧从另一侧开启。
「小有有,找到你了!」
由起精力充沛的笑容随着意想不到的声音街了进来。有生惊讶地张开嘴,却一时讲不出话来。由起毫不在意地一把抓住有生的袖子说道:「今天不是要和妈妈她们一起去百货公司吗?回家吧,小有有!」
藏在袖口的食玩盒子滑落地面,发出轻微声响然后滚了几圈。
「白痴!」
有生不禁出声骂了由起,这下才惊觉大事不妙,转头看向收银台的打工高中生。打工高中生留意到掉落地面的商品,瞪大眼睛问:
「那个你付过钱了吗?」
一瞬间,有生一把抓起愣住的由起冲出店里。
他看见大西他们越过杂志区的窗玻璃对他比手划脚,似乎想要表达什么。别逃!快回来……说不定是在比那样的手势。的确,又不是被当场抓到偷窃商品,只要装蒜说是在别间店买的,搞不好也能蒙骗过去。但事到如今才注意到这点已经太迟了,因为他逃了出来,所以毫无疑问就是犯人。事到如今已不能停下脚步,只有全力逃跑了。
「小有有,等一下嘛!」
由起自身后追了上来。「就算不用跑的,也来得及去百货公司呀!小有有,要是用跑的会跌倒喔!很危险耶!要是受伤,会被芙有子妈妈骂的!」
上体育课时倾向在一旁见习的有生,并不像活泼的由起那样习于跑步。由起轻松地追到有生身旁,一脸不可思议地窥视着他。有生别开目光,上半身几乎整个向前倾,浑然忘我地奔跑。有某个声音在身后不断催促着「非得逃跑不可、非得逃跑不可!」迫使有生持续奔跑,眼前社区的景色蒙上一片异样白茫。
右手有好一段时间不再感受到的疼痛,随着奔跑而逐渐渗透出来。彷佛有一只形状如绿色蝥虾般的外星人幼体,喀叽喀叽叫着的同时,将右手的神经啃破一个洞爬了出来。外星人的幼体正要啃蚀顺手牵丰的右手,有生拚命甩着手臂想要抖落它。
幼体的父母,也就是外星人的成体,咬死被抛在身后的大西他们和打工高中生,追上了有生。被外星人成体吃进肚里的大西等人,从被黏稠体液包覆的外星人甲壳缝隙探出了脸。有生,回来!笨蛋!
你的考验结果不合格!
我们不再邀你这种人罗!
没出息的家伙!软弱鬼!反应迟钝!白痴!
就像被车辗毙的猫狗们,大西一行人内脏凌乱地暴露出来,带着怨恨的表情,异口同声对有生大骂。

发生车祸时右手留下的伤痕微微发热,身体也非常疲惫。都是因为突然跑了太多路的关系啦!医师不是说不可以过度运动吗?有生遭到母亲责备,隔天请假没去上学。上午父亲开车载他去医院,中乍过后就一直都在家里睡觉。
一过了中午,由起便擅自早退,一溜烟地跑回家。
小有有!你不要紧吧?
小有有!你还在发烧吗?
小有有!要不要我拿点什么东西来?
小有有!要看漫画吗?
小有有!要我帮你倒可尔必思吗?
小有有!
小有有!
小有有!
不顾由芙子阿姨的阻止,由起黏在有生的床边不断找他讲话。有生完全无视于她,盖上棉被决定倒头睡大觉。
第二天身体状况虽然恢复了,但有生不想起床,因此又继续请假,结果最后请了三天假才回学校上课(这段期间由起每天下午都早退)。
这一天直到放学前,大西都没来找有生讲过半句话。大西和平常那一票跟班们聚在教室后面聊着电玩,视线不时望向这边,不晓得对跟班们窃窃私语着什么,一边啧舌或是彼此大笑。那笑声很明显地不带好意。
又退回了与大西他们开始相处之前的状态了。不,状况反而比那还要更糟。
起初有生觉得大西真是个好家伙,会找话题来和自己交谈,或是邀不合群的自己打电动。但是,那样的大西却强迫有生偷窃,以作为加入他团队的条件。一旦有生失败,之后就又排挤他、嘲笑他。有生变得不明白,朋友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早知会尝到这种滋味,不如就像最初那样永远孤单一人、一开始就别交什么朋友就好了。
早上和班导说过几句话之后,其它时间就再也没吭过声(因为他也不会在上课时积极举手发言),就这么到了放学时间,正当他把书本文具放进书包时,教室后突然响起一阵奇特的大笑声。有生一看,发现不止大西和他那群伙伴,连其它同学也都聚在旁边,大家不晓得围在一起做什么。
「啊!」
有生小小地惊呼出声,马上开始确认自己的书包。虽然最近都没有画画,但他已经养成习惯将素描簿放进书包里。到处都找不到那本素描簿。
找不到也是当然的。素描簿不知何时被人拿走,现在正在大西手上。大西坐在最后面的书桌上,双手高举素描簿炫耀给围在一起的大家看。「你们看,这是什么?」「好嗯心!」「真可怕——」男同学们翻着摹写猫、狗尸体所画的图喧闹着,而女同学则高声叫着:「真讨厌~」大西将素描簿抵到女同学眼前,女孩们彷佛被人拿着昆虫或脏东西惊吓似地,尖叫着逃掉。
大西看向这边,脸上带着充满恶意的笑容,很显然就是在挑衅。
脑袋一下子失去了理性。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愤怒正从腹底涌现,一口气达到沸点。
「住……」
「快住手!」
大叫出声的不是有生。沸腾的怒火失去了宣泄之处。有生压下声音和怒气回头一看,一个穿着裤裙的一二年级生正撑着双脚站在教室的后方入口,脸颊因愤怒而染得通红。
「那是小有有的!还给他!」
话才刚说完便冲进教室,脑袋一股作气撞向大西。被撞飞的大西差点摔下桌子,被跟班们扶着。
就算由起容易一下子就跟人吵架(而且还先下手为强),但再怎样也敌不过五年级之中块头也算壮的大西。面对想取回素描簿而跳来跳去的由起,大西将双手高举到由起构不着的地方,和跟班们一边大肆喧闹一边轮传着素描簿。娇小的由起就这么追着素描簿被他们要着玩。
将素描簿轮传过一圈后,大西冷哼了一声讥笑道:
「竟然还要让女孩子出手相救,逊毙了!」
接着便像是丢飞盘似地,将素描簿朝有生一扔。有生本想伸手接住,但右手的反应却迟了一步而没接中,水平旋转飞来的素描簿的尖角便砸中了他的头。有生缩起身子,素描簿则掉落到他的斜后方,大西一干人哄堂大笑。
「小有有!」
由起飞奔而来。
有生骤然感到烦躁。对大西的愤怒失去发泄之处,取而代之对自己感到焦躁。
连偷窃都无法顺利完成;没办法跑得此由起快;被人嘲笑却也无法回嘴;或者没办法像由起一样变得不顾一切、讨回自己的东西,有生对于这些事感到焦躁。
他一把抄起书包和素描簿,双手抱着冲出了教室。
由起自身后小跑步追了上来。有生头也不回,快步走在顺着堤防的回家路上。「小有有,不可以在意那种家伙们讲的话喔!那些家伙都是笨蛋,一点也不了解小有有画得多好。」
由起追到有生旁边如此说着,但有生不理她。束手无策的由起被抛在脑后,只好再次啪答啪答地跑步追上前。这样的过程持续反复。
「小有有的图真的画得很棒嘛!由起很喜欢小有有的画喔!」
从斜后方追上后,由起再次安慰有生。
「由起明天去帮你揍飞他们!欺负小有有的家伙,不可原谅!由起会保护小有有的!」
「……多管闲事。」
脚步停了下来。
「咦?」
由起稍微撞上有生的书包之后反问,从他们所站之处,看得见有生之前经常绕道去的、形成一个小广场的河岸。
有生并不讨厌独自在这个地方静静度过时光。他喜欢这样,虽然孤单一人、尽管那样的日子单调但却充满了安稳、这样的日子究竟是自何时起崩坏的?
「……少管闲事!」
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行生用压抑感情的声音重复道。他将力气集中在拿着素描簿的右手,没办法像他人一样灵活运动、无法顺心操作摇杆、没用的右手。但至今为止,就算因此而受人顾忌,也从未正面遭受他人嘲笑。会变成这样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都是由起害的!都是因为由起缠着我,才害得我更加受人嘲笑!自从由起来了之后,所有事情都变得一塌糊涂了……!」
「可、可是,因为由起喜欢小有有啊……」
「我才不喜欢由起!别再跟着我了!」
说着便用素描簿挥开由起打算碰他的手,由起吓一人跳而缩回了手。脑袋里彷佛在燃烧似的,热得令他晕眩,攻击性的话语擅自脱门而出:
「还有这个也是!多管闲事!像这种东西,就算个拿回来也罢!我再也下画画了!」
他将素描簿高举过头,朝苦河岸扔了出去。想当然耳,他的右手没办法称心如意地抛出东西。素描簿粗鲁地撞上堤防的斜坡然后滚落,白纸沿坡啪沙啪沙地飞舞,最后散乱地撒在河岸的白色石头上。其中几张朝着河中央随风飞舞而去。
由起「啊!」地惊叫一声,忘我地白堤防冲下去。有生并未在视野里将她的身影留到最后,便沿着堤防一路飞奔而去。
进到家门之前,有生一次也没有停下脚步,像是肺破了也无所谓似地拚命喘气。他反倒有种希望自己干脆累倒算了的心情,因此就连脚步都站不稳了仍死命跑上住宅区坡道,冲进自己家的玄关。
「小有有?怎么了,你用跑的回来吗?你这样子又会发烧的喔!」
「没关系。」
来玄关迎接他的不晓得是母亲还足由芙子阿姨(这对双胞胎母亲最近都共穿同样的衣服,常常一整天搞不清楚她们谁是谁)。有生看也不看她一眼,迅速吐完话之后便冲上二楼自己的房间并关在里面,然后真的一头倒了下去。
他连书包也没放下便趴在木制地板上,像是绞着肺部般重复不规则的呼吸。满身大汗的身体黏答答的,令他不愉快地贴在地板上。
有生非常讨厌这个家,他才不想搬来这种乡下地方。两家六口这种复杂的大家庭也令他感到厌烦。在变成这样的大家庭之前,明明都还日复一日过着宁静、单调、安稳、毫无所感的每一天。尽管没有开心或有趣的事,但也不至于萌生痛苦、烦闷、焦躁等讨人厌的情感,也不会对小自己两岁的表妹口吐恶言然后置之不理的啊!
等到呼吸稍微平顺之后,受地板冷却的脑袋也平复得差不多了。
他明白自己是在迁怒由起,在他脱口而出的瞬间就体悟到这一点了。他只是将自己的焦躁发泄在仰慕并跟随着自己、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女孩子身上。
……最让人厌烦的,大概就是自己吧。
精疲力尽的有生倒在地板上小睡了一会儿。
「小有有?」
不知是芙有子妈妈还是由芙子阿姨出声叫他,隔着门传来悠哉地爬上楼梯的拖鞋声音,使他清醒过来。
窗外的天空开始转为青灰,房里已变得相当昏暗。有生摇摇晃晃爬起来,由于以奇怪的姿势睡觉,因此身体四处都感觉疼痛。他脱下一直背在身上的书包然后放到床上,在拖鞋完全爬上楼梯之前打开房门露面,便看见不知是芙有子妈妈还是由芙子阿姨,在楼梯转角处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什么事?」
「马上就要开饭罗!你有没有看见小由由?会不会还在跟朋友们玩耍呀?」
谁知道由起会在哪边跟谁玩耍啊?有生在脑海中反射性地顶嘴,之后马上回想起来,今天直到半路都跟由起一同回家的人正是自己。
「由起还没到家吗?」
「是呀!平常都一定会在吃饭前回来的……我和由芙今天还一起做了巧克力布丁呢!小由由不是最喜欢巧克力布丁了嘛!」从她悠哉地侧头讲出的话来判断,可以得知她是芙有子妈妈。既然称呼另一半双胞胎为由芙,那么这就是芙有子妈妈——有生便是由她们对话的细微之处来区分母亲与阿姨(实际上,就算不区分也不构成大碍}。
「小有有?」
有生从诧异的母亲身旁通过而奔下楼•刚下到一楼,这次换成和母亲穿着同样花纹围裙的由芙子阿姨从厨房露出脸来,「小有有?」然后和母亲说了同一句话后也呆愣住。
「我去找由起回来!」
他将脚塞进运动鞋,还来不及穿好便奔出玄关。
回家时跑着爬上那条家门口的斜坡,而这次又喘着气跑下坡。才来到河堤上,跑回家时的疲倦一口气涌现,实在是再也跑不动了,只好走走停停朝学校方向小跑步回去。太阳已几近西沉,只剩下沿着河岸林立的工厂大烟囱间还留有泛橙的云朵,除此之外的天空都已逐渐染上一片青灰色。堤防下方缓缓流动的河川也开始转暗,水波的阴影已难以分辨。身体变得抓不稳重心,沿路不停绊到柏油路,好不容易才回到刚才和由起分道扬镳的地点。
急促地喘着气,肩膀上下起伏,视线在已渐渐看不清的远处河岸来回游走。空地不是很宽敞,但却遍寻不着由起的身影。然而,可以看见河岸附近有个白白的影子浮现。
有生自堤防滑下,稍微靠近一看,发现四散的素描纸被收齐在那里,上面还压着一块石头,以防止被风吹跑。其中几张被水濡湿,水彩所画的图渲染开来,几乎已经消失。而由起的书包就被搁置在那附近。
「由起?」
一边呼唤名字一边环视四周,一股不好的预感逐渐袭上心头。
「由起!」
他抱着祈求的心情放声大喊,聚精会神注视起伏平缓、流动着的黑色河面。「由……!」
在已经相当下游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人影用一只手抓着突出河岸的细长树枝,穿着裤裙的脚自大腿以下整个浸泡在水里,战战兢兢地朝河流正中央前进。
在河流的正中央一带,可以看见一座河中沙丘略微探出河面,有张素描纸正搁在那上面。由起一脸认真地拚命探出小小的身躯,伸手打算抓住随时都可能被水波吞噬而流走的素描纸。
「由起!」
有生先回家之后,她似乎就独自一人捡齐散乱的素描纸。应该也还有其它许多张掉进了河里。仔细一瞧,由起不只是脚浸在河面下,就连全身也都湿淋淋的。她进到河中一张张地收集……直到现在吗?
「小有有?」
由起注意到了这里。有生跑近由起所抓的那棵树的树根,竭尽所能往河岸的最外边站,
对由起伸出手。
「你在干嘛啊!快点上来!」
「还差一张!差那一张就全部收齐了!」
「笨蛋!我已经不需要那种东西了!我已经丢掉了,所以你没必要去捡!」
他焦急地伸出手,但由起抓着的树枝离河岸突出了约一公尺远,从这里手没办法构着。
虽然河川流速看起来并不湍急,但小孩子若是什么也没抓就进到河里则无庸置疑会被冲走。
况且,也不清楚河流中央看得见沙丘的地方有多深。
由起不但没有听从有生的话行动,还顽强地拒绝,朝搁在沙丘上的素描纸伸出手,惊险地再次向前跨出一步。
「由起!」
「我不要!我就是要捡!」
「由起,妈妈说今天吃完晚饭后有巧克力布丁喔!所以我们回去吧!回去了啦!」
有生试着用巧克力布丁钓她上钩,但由起仍不予理会(虽然心中对布丁有点难以割舍)。
她摇摇头继续往沙丘走去。究竟为何要顽固到这种地步?有生实在无法理解。
由起不仅全身湿漉漉的,就连那双大眼睛里也噙满泪水。她咬紧牙关忍着泪,河流逐渐冲歪她的前进方向,但她依旧迈出小小的身躯站稳脚步逆流前进。到最后她终于松开抓紧树枝的手,双手啪唰啪唰地拨着水面前进。河流的水位逐渐加浚,水面已经上升到由起的腰部,水流随时都有可能吞噬由起轻巧的身体将她带走。
「由起!由起,算我求你,别再过去了!来我这边!我已经不生气了,没在生气了!我不会再对你破口大骂了……」
有生从河岸探出身子,就在这时,脚下的潮湿土石滑了出去。在他「啊!」地暗叫不妙时,一只脚已陷入河川,紧接着因水流而失去平衡,就这么侧身栽进水里。带有泥腥味的水花四溅。他一屁股跌坐在水底,脖子以下整个浸在水中。超乎预料的强劲水流推动着他,没两下子就将整个人带往更深的地方去。
「小有有!」
随着喊叫声响起,手同一时间被抓住了。惊慌失措的有生紧紧巴着那只手「呀!」地放声惨叫,而连由起也都从河流上方滑了下来,两人的重量更加快了水流冲带他们的速度。
(会溺死的……!)
连下巴都浸到水面下,有生忘我地拚命拨水。由起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小有有,不要紧,冷静一点。脚踩得到地啦,冷静一点!」
听他这么说,有生紧紧抱着由起并在水中踢着脚,果然踩得到地面。但要是不双脚站—稳,以两个小学生的轻盈体重,恐怕轻而易举就会被水流冲走。
两人手牵着手彼此互相支撑,在深达胸口的河流中小心翼翼防止滑倒,一步步朝岸边死命前进。
「啊!」由起叫出声来。定睛一看,搁在沙丘上的最后一张素描纸终究被带进水流之中,缓缓随着河面摇荡,朝向下游而去。到了最后被水波吞噬,自河面失去了踪影。
由起依依不舍遥望素描纸漂走的方向。有生一把拉起她的手。不管怎么样,那幅画都已经完全泡汤了。过了一会儿后,由起也终于放弃,两人朝河岸迈进。随着岸边逐渐接近,水位也愈来愈浅。但这回却换成湿透的衣服重量缠着全身,妨碍四肢的动作。
虽然已被冲到与最初的树木有段距离的地方,但总算摸到了岸边。两人像是衰弱的河童般踩着蹒珊的步伐,一爬上河岸草丛后,便当场精疲力竭一屁股坐下。
濡湿的头发贴到脸上,夹杂着泥泞的水珠沿着下巴滴落。河岸的风吹打在身上就像是针刺一般,冷得牙根喀答作响。
「小有有,很冷吗?你又会发烧的喔!」
由起窥探着有生的脸,有生则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开。当然,由起比有生在河流中浸泡了更长一段时间,身体就像结冻似地冰冷,嘴唇也都失去了血色。而她跪座在有生面前,紧咬牙根使得嘴唇显得更加苍白,异于河水的另一种水滴扑簌簌地顺着脸颊滑落。
「对不起,由起不知道小有有讨厌由起!由起……真的有那么困扰到小有有吗?由起不会再去烦小有有了!要是小有有不喜欢,由起就绝对不会再靠近小有有了!离一公尺够不够?还是要两公尺?或是再离远一点比较好?」
由起一边呜咽说着一边后退,两边的膝盖都被草地给磨破了。泪水滴落到握紧着摆在双膝的拳头上。
「由……」
话先是哽咽在喉咙里。
「不是的,由起。」
发出声音的同时,眼泪也跟着溢满有生的目眶。明明应该全身冷到骨底了,却只有眼眶深处像是燃烧般炽热。由起也和他一样噙着泪水,然后瞪大双眼。
「小有有,你有哪边在痛吗?哪里受伤了吗?」
有生摇了摇低着的头,用上衣袖子擦拭眼泪。湿透的衣服无法有效率地吸收水分,反而将脸颊抹得脏兮兮的。他觉得自己真是狼狈,真是个不像样的人。明明是来接由起的,结果被救的人却是自己。
「由起没有做错什么……我并不讨厌。我不讨厌由起。」
「咦?真的吗?」
由起张大嘴巴询问,有生对她点了点头。
打从初次见面、自开车的男子手中获救时开始,自己就老是被由起帮助。称赞自己画图的人也是由起,而即使自己开始和大西他们混在一起、放着由起不管,由起也依旧不变地仰慕自己。当自己遭大西背叛后,果然只有由起还是自己的伙伴。
由起总是既坦率又开朗,散发着耀眼光辉,拥有许多有生所缺乏的东西,所以有生才会觉得刺眼得看不下去,仅仅如此而已。因为至今以来,有生已经习惯将自己一个人囚禁在黑暗之中。
「那、那……小有有喜欢由起吗?愿意跟由起结婚吗?」
「……咦?这就……」
由起闪烁着期待的目光爬近,而有生则撇开了视线含糊其词。
「这个……我就还不清楚了……」
「咦咦——」
由起看似打从心里觉得失望而垂下了头。有生觉得她这个样子实在很好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由起再次一扫愁容,露出开朗的表情。
「由起第一次看见小有有笑耶!小有有笑起来奸可爱,跟芙有子妈妈一模一样呢!」
「才、才不像!和妈妈她们相像的人是由起!」
有生红着脸否认。由起用带泪的脸开心地呵呵笑道:「小有有很可爱,由起也很可爱!」
有生回答:「不要自己说自己可爱!」就算被人称赞可爱,有生也只是板着一张脸,觉得没什么好高兴的。
由起的笑声宛如跃动于五线谱上的音符一般,轻盈地弹跳后回荡在河面上。
……如果能有由起那样的思考方式,有生也许能够再稍微多喜欢自己一些吧。也许就能够更加正视右手的不便、以及他自己本身也说不定。
即使看上去很逊或是狼狈也无所谓,想要再稍微朝由起所在的方向、朝明亮的地方前进看看——有生如此心想。
零零散散的素描本封面及图画纸被两人分成一人一半拿在手上。回家路上的街灯开始点亮,两人并肩爬上住宅区夜晚的坡道。「哎呀!」母亲们似乎因为担心而来到门口等待,见到像落汤鸡一样的小孩们,异口同声地提高了嗓门。
两人以为会被责备而缩起身子,结果母亲们却说:
「已经到游泳的季节了呀?妈妈们还没有准备泳衣耶,真对不起喔!」
「真糟糕,得在明天之前将游泳衣缝上名牌才行!芙有,你记得针线盒收在哪里吗?」
母亲两人交握对方的手慌张了起来。
两个小孩无奈地彼此对望,然后「哈啾!」一声,同时打了个喷嚏。

Episode•2螫虾/顺手牵羊/素描簿

「小有有,快一点快一点!」
在由起的催促声中,有生正打算由家中冷气房踏出户外。在甚至堪称具攻击性的刺眼阳光照射下,有生感到一阵晕眩。他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再回去自己那凉爽又昏暗的房间里。
和由起一家人在郊外的家共同迎接的第一个暑假来临。他已经完全习惯六个人生活的家庭……不,应该说是妥协吧?又或者该说他已经看开了?和由起也相处得还算不错(但有时不免会觉得她很烦}。
在由起连日的「去游泳!去游泳!游泳游泳游泳!」攻击下,有生虽然若无其事地避开话题、以自我步调享受整天在自己房里画图的生活,但今天却是他难得外出的日子。因为他和父亲约好,要开车载他到街上的百货公司和画具店,购买暑期自由研究用的材料。
才外出不到一秒,有生就开始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相较之下,由起则彷佛要让全身沐浴在阳光下,用凉鞋踏着轻快的步伐跳起来转了一圈、然后按住草帽的帽檐着地。纯白的水手领上衣及裤裙反射着阳光,令有生感到刺眼。总觉得自己的活力都被由起充满夏季气息的欢腾笑容给吸走了,不禁一阵晕眩。
「有那么开心吗?只不过是去买个东西而已。」
「很开心呀!因为要和小有有一起出门嘛!由起穿了由芙子妈妈做的新衣服喔!可爱吗?」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再次轻巧地转了一圈给有生看。转回正面后,她微微侧了一下小脑袋瓜,再次向有生确认:
「可爱吗?」
「……恩,是可爱啦……」
有生一脸厌烦地回答。恩……最近的确是开始觉得她可爱……
「匠爸爸,快一点快一点!」
由起一边踏着步伐一边对着家里大喊,然后迫不及待地冲向车库。比有生还要晚一步、最后一个出现的,是和有生同样一脸无精打采的父亲。
体形虽修长,对仪容却不修边幅,留着蓬松杂乱的头发、脸上胡渣也没修干净,身上穿着短袖运动衫以及破旧的生仔裤,脚底再配上凉鞋。有生的父亲——浅井匠的工作是译者,除了偶尔会去出版社之外,基本上都关在家中的书房里。虽然大家常说有生像母亲,但他不时心有所感,就性格而言绝对浓厚地继承了父亲的遗传基因。
「小由由真有精神耶……」
父亲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感觉抓了抓头,有生也赞成他的意见。
「因为精力旺盛就是她唯一的可取之处啊。」
「要是有像小由由一样的女儿就好罗!要是小由由愿意嫁给你,爸爸我非常赞成喔!」
父亲搔搔脸颊说了这样的话,使得有生不由得地呛了一下。父亲便趁着这个时候飘飘然地走向车库。
有生恨恨地望着父亲修长的背影。最近会觉得自己也不是完全没那个意思,与其说是有生自己内心起了变化,倒不如说是因为由起的闪亮耀眼攻击,加上周遭人们若无其事煽风点火亦然。要是万一真的娶了由起当老婆,那绝对是全家人谋画的。
车库里的空间足以停放两台自用车,平常收容的是一辆轿车和一辆五百C•C•。由起的父亲已经去上班了,所以轿车的位置是空的。而另一个位置停的则是匠的爱车,通称五百CC——一款早已停产、颇具年份的Fiat 500(注:Fiat 500的昵称为Cinquecento,亦即义大利语的「五百一,代表引擎只有500C.C汽缸}。白天的日光在车库铁卷门的阻隔下,呈锐角照在五百C.C.
的车身上,反射出浅蓝色光泽。
「由起?」
率先冲进车库的由起,此时却遍寻不着她的身影。出入口明明只有正面的铁卷门才对。
「由起?」
「小由由?」
出声再叫了她一次后,从五百C•C•的另一头传来一种被蒙住的声音。有生诧异地绕到五百C•C•后方,看见车库角落正堆着一箱箱布满灰尘的纸箱——是自从两年前搬来之后,就由于匠的懒惰而至今仍末整理、堆放在那里的纸箱。而在箱子缝隙中隐约可以看见由起的白色衣服。
「由起,要是钻到那里面,衣服会弄脏的喔!」
果然不出所料,背对着有生趴在纸箱堆缝隙里的由起,两边膝盖、脸颊及身上的纯白新夹四处部沾上乌漆抹黑的灰尘。她满脸期待露出耀眼的笑容,朝有生递出某样物品。
「不得了!我发现宝箱的钥匙了,果然不愧是暑假呀!」
虽然不知发现宝箱钥匙和暑假之间究竟有何种关系,但由起又脏又黑的手心中,的确是一把失去光泽的银色钥匙。形状看起来既不是家里的钥匙,也下是车库的钥匙——是之前掉进纸箱堆里的吗?
「爸爸,这个!」
「思?这是什么的钥匙?」
虽然有生对匠投出询问的视线,但父亲却只是歪着头疑惑似地自高处往由起手中俯视。
「不是爸爸的吗?」
「的确有印象,似乎曾经见过……」
「是宝箱的钥匙啦!」
唯独由起已经全然兴奋地期待着大冒险。当然,这不可能会是什么宝箱钥匙。
很遗憾的,并没有发生能让由起的暑假绘图日记填满探索宝藏、令人内心雀跃的冒险奇谭。不过那把钥匙在不久之后,确实如同字面所述地成了某个事件的关键。

「那个不是浅井你老爸的吗?」
在车库中发现的钥匙,不是从有生的父亲,而是藉由由起父亲的口中揭开了真面目。这是在当天晚上的餐桌前所发生的事。
井上吾郎姨丈从事广告设计,听说在业界也算是颇有才干的名人。直到今年春天之前,部带着由起和阿姨一起住在加拿大,据说这也是因为被派遣到他们那间外资企业的总公司工作的缘故。和有生的父亲——匠的土气外表呈对比,工作性质时常要对外交际的吾郎姨丈穿着虽然轻便,但也会穿戴小饰品做搭配。给人的感觉是个适合戴无框眼镜、爽朗的人。
呈现对比的两人是从大学时代以来的挚友。
「我老爸的?」
「就是那栋……Bird还是什么的Hotel的房间钥匙啊。」
「啊——」
不知匠是否回想起来,筷子停在口中,依旧是一脸茫然地歪着头。
身为母亲的姊妹两人在开放式厨房里,感情和睦地边尖叫着聊天、边将色拉盛进盘子里。六个人的家庭里,其中有两位足家庭主妇,浅井、井上家的餐桌每天总是准备得过分讲究。如同高级饭店的餐厅一样,从前菜开始上菜,依序端上色拉和汤、前菜、主菜的碟子,连甜点也是按部就班端上桌。
两位父亲在晚餐时边喝酒边夹着前菜,而由起则摆荡着两只构不着地的脚,仔细从前菜中挑出胡萝卜。
吾郎姨丈是很机灵的类型,每每都会对当天的菜色下一句评语,就像是能够加在广告中当宣传标语的那种。但匠爸爸则只是默默嚼着端上桌的菜,基本上毫不讲求味道。与其仰赖父亲不可靠的记忆力,有生选择向吾郎姨丈提出询问:
「Bird还是什么的Hotel……?」
「思,小有有知不知道爷爷的事?」
被这么反问,有生侧着脑袋思考。爷爷早已去世,而父亲也几乎不曾向他提过。
无框眼镜后露出吾郎姨丈的亲切笑容。
「小有有的绘画才能,说不定是遗传自爷爷?虽然不是画画,但小有有的爷爷是位摄影师喔!」
「摄影师……?」
「他伴随军队前往战地,拍摄战场的照片。」
「战争……」
战争——对有生来说,这是个遥远世界里的名词。首次具体听见自己爷爷的事迹,使得有生非常感兴趣,睁大了眼将目光移向父亲。父亲斜眼看着电视,半侧着脸说道:
「咦?我没有跟小有有说过呀?」
他装蒜地回答。有生当然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
据吾郎姨丈所言,身为摄影师的有生爷爷——也就是浅井匠的父亲,在那栋Bird还是什么的Hotel租了一间房间作为工作室。在车库里找到的,就是那间房间的钥匙。在有生与由起出生以前,吾郎姨丈曾和匠一起拜访过那间工作室好几次。
由起一边挑起胡萝卜一边不满地说道:「不是宝箱的钥匙吗?」但有生对于爷爷拍摄战争照片的工作涌起了兴趣。被人说画图的嗜奸可能是遗传自爷爷,这让有生莫名地开心。
「姨丈,那个房间现在还在吗?在哪里?」
有生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而坐在身旁的匠则是一副事不关己似地看着电视。他从容不迫的声音打断了有生和吾郎姨丈的对话:
「咦?那个是不是你做的啊,吾郎?」
大家的注意力转向电视。
有生也见过好几次,电视上播放的,是暑假公开上映的电影广告。一大群突变的巨大蝥虾自海底涌现,而剧中所描写的是逃进海上自卫队的孩子们的内心纠葛,以及前往营救他们的机动队员之热血活跃,是今年暑假的国片大作。放暑假前,也经常在班上听见喜欢怪兽电影的男同学之间的热烈讨论。从事广告设计师的吾郎姨丈也曾接下电影宣传的工作。广告拍摄得充满危机感与震撼力,传达出蝥虾怪兽的丑陋及思心、逃命民众的恐慌、以及机动队的奋勇。
「哎呀,有好多看起来好好吃的龙虾呢~」
母亲们端来色拉,发表着不对头的感想。由起停下挑拣胡萝卜的手,不知为何,彷佛被蛇(不是蝥虾)盯上的青蛙,僵着身子凝望电视机画面。有生则提不起兴趣,广告一结束便迫不及待想继续听爷爷的事。
「那个……是爸爸做的吗……?」
由起的视线仍固定在电视机前,她用僵硬的语气小声问道。
「啊,对了对了!我都忘了有带礼物回来!」
说完吾郎姨丈便离开餐桌,之后又带着放在客厅沙发上的公文包与纸袋回来。
「今天是第一天上映,演员和工作人员有到现场打招呼喔!他们送了我很多礼物……」
吾郎姨丈悉悉簌簌地从纸袋里掏出的,是一个精致的蝥虾怪兽模型。
「呀——!」
由起尖叫,简直就像碰上巨大螫虾一般,声音大得恐怕都传到家外面响彻云霄。
「爸爸是大笨蛋——!」
大人们不由得捣起耳朵。只有被由起紧紧抱住的有生逃不过一劫,半是被勒着脖子,鼓膜在极近距离下尝到由起的高分贝惨叫攻击。
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啊哈哈——吾郎姨丈若无其事地笑着一语带过。
吾郎真是粗心呢——由芙子阿姨也同样若无其事地笑道。
根据阿姨他们的说法,以前住在国外时似乎曾发生了什么会让由起留下精神创伤的事,
因此由起非常非常非常讨厌螫虾之类的虾子、螃蟹等生物。没想到开朗又好胜的由起竟然会有这种弱点,真是令人意外的事实。
「小由由还关在房间里闹别扭吗?」
「恩。」
更何况还不是关在自己房间,而是有生的房间。由于姨丈的大意,最为遭殃的人就是有生。
晚餐后,浅井、井上家的四名大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咖啡进入夜晚的休闲模式。
接下来就是所谓的大人时间。小孩子们一上二楼,这个家里的大人们就会谈天说笑到很晚才结束(除非吾郎姨丈加班到半夜一、两点,或是匠爸爸翻译的工作正值截稿前夕}。
面对大萤幕电浆电视的沙发上,两边各坐着匠爸爸和吾郎叔父,而芙有子妈妈和由芙子阿姨则像是两个一组的娃娃一样,被他们夹在中间。有生和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坐在和客厅互通的饭厅餐桌前写作业(因为由起关在房间里生闷气,所以没办法在里面写功课)附带一提,浅井、井上家给两个国小孩子的,是一间以隔间拉帘区分开的二楼寝室,而大人们则两对夫妇在一楼各有一问寝室。
现在也还十分恩爱的两对夫妇,就五年级的有生来看也不禁觉得难为情。只要有他们在,客厅的空气就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再加上双胞胎母亲的姊妹两人,感情好得甚至可说是异常。
「如果是芙有的小宝宝,一定会非常可爱的!我好想要芙有的小宝宝!」
「由芙的小宝宝一定也很可爱!我想要由芙的小宝宝!」
像是中间隔了一面镜子的两姊妹握着彼此的手,仔细听她们在讲什么,原来好像是在说想要替有生和由起生一个弟弟或妹妹(但她们的对话听起来还是莫名地诡异)。两位父亲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隔着两姊妹的头热烈地讨论大学时代的回忆。
三年级的由起可能还不太了解,但从五年级的有生眼里来看,自从两个家庭开始一起生活之后,大人们——特别是母亲这两位姊妹,实在是有哪里不对劲。虽然这种感觉还很模糊,但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无法明确指出来。母亲似乎跟过去有些不同,散发着一股不协调感。父亲——匠基本上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而吾郎姨丈对于家庭的事也大而化之,注意到这种异样感觉的看上去就只有有生。
不过,反正感情好并不是坏事,而和其它家庭比起来,浅井、井上家算是十分富裕的幸福家庭。尽管有生的右手行动不便,但每位家族成员都很健康。
应该是自己多心了。虽然有生如此心想,但宛若营造出来的过分幸福,却反而令他不由得感到不安。
没办法顺利进行暑假作业,有生就这么回到自己的寝室。约六张榻杨米大的西式房间里,一幅隔间拉帘将有生和由起的房间分隔开来。有生的房间里除了床、书桌及书架之外,其它几乎都是绘画用具,以及几十册未经整理的素描簿散乱地堆积在地板上。还有今天上街买回来、要用来做自由研究的材料尚未从纸袋里拿出来,就这么搁置在地板上。
脱离洋溢着大人气息的客厅、接触到自己房间内沁染着颜料气味的空气后,有生松了一口气。
房间中只点亮了书桌上的台灯以及天花板上的电灯泡,而棉被妖怪……不,是一头蒙着棉被的由起,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她仍然鼓着脸颊在生闷气。
由起身上穿的睡衣是母亲们亲手缝制的(她的衣服有一半以上都是妈妈们的手艺。喊着「好可爱、好可爱」的母亲们兴奋地想让由起换穿各种衣服),长及膝盖的东腰睡衣有着轻飘飘的裙摆,身上还另外穿着七分裤。有生身上的睡衣虽然也是用同花纹、不同颜色的布料纯手工制的,但他坚持请母亲们除去轻飘飘的衣摆,只是睡衣有生还能够忍受。不过他差点连外出服都要被迫穿上和由起成对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肯妥协。
母亲们似乎是把孩子们当作两人一组的换装娃娃了。照这情况下去,要是弟弟或妹妹真的出生,八成也会被她们当作新得手的娃娃对待吧。
「爸爸他们呢?」
「还在看电视。要睡觉就回你自己的房间啦!」
将学习用品摆到桌上后,有生「嘘!嘘!」地比了个赶小狗的动作。由起从棉被下埋怨地抬起头看他,两眼浮现泪光说道:
「我今天可以和小有有一起睡吗?」
「咦?才不要!」
「由起一个人会怕得睡不着嘛!我想跟小有有在一起。不行吗……?」
「咦——」
被她用泪汪汪的双眸凝视着请求,有生显得吞吞吐吐。总是全身表现出精力旺盛的模样、四处跑眺的由起,露出了异于平时的软弱模样,令有生感觉一肚子刺痒难耐。
「也不是不行啦……」
没办法无情地赶她出去,有生只好暧昧地含混回答。一听到他的话,由起破涕为笑。
「由起最喜欢小有有了!」
双眼仍带着浮肿,由起安心地在有生身旁睡着了。有生无心地看着她的脸,意识的一角隐约还可听见楼下大人们的声音。大人们的声音遥远且蒙胧不清,而由起规律的呼吸声近在耳边。由起微微握着的拳头抓着他的睡衣袖口,使得他无法翻身。
姑且不论是否要结婚这个重大问题,仔细想想,由起的存在对有生来说,就像是第一个妹妹一样。母亲们有点不对劲,而父亲们又漫不经心,就只剩下孩子们之间能够彼此依赖而已。
若要说的话,至今为止都是由起自许为骑士并保护有生。在学校也是紧紧跟在有生屁股后面,挺着娇小的身子守护有生不被大西他们欺负。就只有今天,由起难得主动依赖他,令他莫名地感觉自己也非得保护由起不可。
不晓得大人们是否回寝室去了,已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宁静的夜晚终于造访一家六口。
随后,有生也被吸人沉沉的睡眠之中。
不知何时,有生回握住由起那抓着睡衣袖口的手。

已经买好暑假自由研究的必需材料,却直到最后都未能决定题材的有生,听了爷爷的事迹后终于浮现了点子。他拜托父亲,好不容易从堆置于车库的箱子里找出几张爷爷留下的旧照片。
对有生而言,战争只是他在社会科课本中略知皮毛的远古旧事。他将拍摄了战争实况的数张照片并排在房间地板上,一整天都在那里观察照片,在脑海中确立对战争的想象。
之后,他花了几天进行基座的制作。用铁丝围成骨架,然后用买回来的纸黏土在骨架周围捏出一个大略形状。船、战斗机、以及人类,他以铁丝衔接数个零件。放置一天等纸黏土干燥后,再用砂纸削磨出细微的部分。
与世上的普通小学生度过暑假的方式几乎无缘,他关在房间里好几天,埋头进行作业。藉暑假之便,他一大早就起床,然后傍晚睡觉;或是上午睡觉,过了中午以后才爬起来,生理时钟变得毫不规律。对有生来说,一个人安静画画或制作东西,是最能够令他感到充实的时光。
「呼……」
有生一大早醒来,不顾叫他吃早餐的呼唤,持续进行作业几个小时之后,才终于感到肚子饿而放下手边工作。一看时钟,都快要接近中午了。
目光突然瞥见纸袋中剩下的一丁点纸黏土,于是伸出手——
(做些什么东西给由起吧……)
兼具转换心情,脑中浮现了这个念头。由起吵着想去游泳、海边或是爬山,但自己全都拒绝了,所以虽然是暑假却也都没有陪她玩。
要做什么给她,她才会高兴呢?
没想到自己竟会想取悦由起,有生觉得内心莫名地不对劲,因此虽然没有人在看,但他还是板着一张脸。即使如此,他依旧无法抵抗想要看见由起开心地说「由起最喜欢小有有了!」的欲望,一边抓了少许纸黏土开始揉捏。
将搓得细长的纸黏土圈成环状。他想起这阵子由起费心地收集星星样式的小东西,因此在顶端加了一个星形装饰。要用镊子进行的细部作业,他都只使用左手手指。
{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一小时后,便做出了令人满意的成品。接着就只要等纸黏土风干后再磨亮、上色就好了。他盘腿坐在地板上,用被染白的手指拿着作品欣赏。就在此时——
「小有有!」
房门突然被打开,有生下意识「哇!」地惊叫出声,差点将手中还没干的作品捏烂。他惊险地将手藏到背后,转头一看,由起表情呆愣地站在房门口。小水点花纹的无袖宽松上衣搭配短裤,充满夏季气息的打扮。
「开门之前先敲门啦!」
「吃午饭罗!」
由起说道。有生奇怪的慌张神情令她不禁侧头。
「我马上去。你先下楼吧!」
「是义大利面喔!有肉酱喔!」
「我知道了啦!」
将由起赶出去之后,有生松了口气、张开握紧的拳头。
加了星星装饰的小小戒指,用来衬托由起纤细的手指刚好。有生确认戒指没被压烂后松了口气,将它收进书桌抽屉并走出房间。
浅井、井上家的餐桌不光是晚饭,连每天的中餐都附有亲手做的甜点。这个家的母亲们与一般小学生的母亲不同,一点也不嫌暑假帮孩子们做中餐麻烦,反倒乐在其中地准备精致的餐点。母亲们就像是与房屋配成一套的娃娃,总之就是喜欢做家事(不过对于无关家庭的事就变得笨手笨脚,实在无法想象母亲们外出工作}。
自家制的义大利肉酱面与冷汤,还有以薄荷叶点缀的橘子果冻。将这些午餐吃个精光后,有生便开始陪由起进行暑假中的日课——右手的复健。不,正确来说,应该是由起陪有生做复健,但主导权完全掌握在由起手中。
「一、二、三、四、五、六、七……」
右手配合着由起算数的声音折手指。数到五之后,接着就换从小指开始一根根打开手指。虽然是单纯到可笑的动作,但对有生来说却有些许难度。若不明确地用意识控制,就没办法一根根运动手指。长时间进行下来,手背的筋开始疲劳酸痛,渐渐跟不上由起的声音。
有生对于自己无法灵活运动的右手感到焦虑,而由起则毫不急躁地对他说:
「小有有,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
她仔细地观察有生的状况,配合着他的步调。有生不得不承认,若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从来不会好好做复健,能够这么持之以恒地继续,都是因为有由起陪在身边。
「由芙真是的,鼻子前面都沾到泡泡罗!」
「咦!讨厌!芙有,帮我拿掉~」
「呵呵,由芙真可爱~」
隔着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传来母亲们的声音。她们手中洗着餐具,还是老样子沉浸在两人世界,聊着像是女高中生会说的高昂对话(话说回来,正牌女高中生才不会像这样打打闹闹装可爱。在搬来这里之前,住家附近的高中生大姊姊都在冬季制服的裙子底下加穿一条运动裤,一边碎碎念一边出门上学)。
就算是亲生子,也实在很难从外表来区分双胞胎母亲的两姊妹。她们之间仅有的不同,就是芙有子妈妈绑着头发,而由芙子阿姨则放下头发,还有两人左手无名指各戴着与她们丈夫成对的戒指。芙有子妈妈的戒指是微粉红的白金色,而阿姨的则是偏白色的白金色。两人能以肉眼区分的差异真的就只有这些。
扎着头发的芙有子妈妈站在水槽前清洗餐具,而由芙子阿姨则在她身旁擦拭碗盘。
总觉得有种异样感。有哪里不对劲。
「小有有,再从头开始数一次喔!一、二、三……」
他用一只耳朵心不在焉听着由起说话,以半边的脑袋活动手指头,同时斜眼往厨房的方向窥视,观察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发现。
鼻子前面沾上洗碗精泡沫的,不管怎么看都是芙有子妈妈,而替她拭去泡沫的则是由芙子阿姨。
将脑海中的时间稍微倒转回去。
——「由芙」真是的,鼻子前面都沾到泡泡罗!
——咦!讨厌~「芙有」,帮我拿掉~
事实与对话生头不对马嘴。
再思考了一会儿后,有生试着朝厨房呼唤。
「……妈妈。」
立刻就回头的人,是没有绑头发的由芙子阿姨。不过她又马上和身旁的芙有子妈妈瞬间交换了个眼神。
「什么事呀,小有有?」
以一如往常的天真笑容回应他的,是芙有子妈妈。
「呃……」
有生的下一句话刹那间哽在喉咙。
「下次是什么时候还要再去医院啊?」
「是下下礼拜四喔!」
芙有子妈妈即刻回答。确实和有生记忆中要上医院的日子相同。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他喃喃答道,然后发现由起正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为什么手指只数到三就停了下来——于是转回了注意力。

「小有有是不是发现了呀?」
「因为小有有是直觉敏锐的孩子,会画画的孩子观察力都很敏锐的。」
「他会不会告诉吾郎和匠呀?」
「小有有不是什么话都会说的孩子,只要不被匠他们发现就没问题了……」
「只要芙有怀了吾郎的小宝宝……」
「只要由芙怀了匠的小宝宝……」
「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呢……」
两人将红茶茶具摆在眼前的矮桌上,并坐在沙发上倚着对方的肩膀,爱怜地交握彼此的白皙手指。透过客厅的玻璃窗,可以隐约看见母亲们的那副模样。有生悄悄站在走廊上,偷听她们如小鸟般叽叽喳喳的秘密对话。
就算是双胞胎,母亲两姊妹的感情也实在好得异常,他已经几乎百分之百确信了。
彷佛识破虚幻、映照真实的镜子一般,如果仔细观察两人倒映在玻璃窗的身影——光是平日一起生活,若不留心就无法注意到的、各自的些微特征,在此时已变得明显,能够清楚区分出来。
现在,放下头发的人是有生的母亲——芙有子,而扎着头发的才是由起的母亲——由芙子。两人将纤指上各自戴着的结婚戒指也对调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母亲们是自何时起对调身分的?
手轻轻搭着的玻璃窗不小心发出嘎吱声,吓得有生心跳漏了一拍。从客厅发出的玄关鸟语及嬉笑声顿时中断。
「是谁~?」
询问来者的声音美妙地形成和声。一刹那问虽然想逃跑,但形迹显然已被察觉,况且不回应家人的呼唤就逃跑也很奇怪,因此有生动作生硬地探头进客厅。
「小有有,怎么啦?」
「那个……我口渴,可以喝果汁吗?」
他尽可能地佯装若无其事搪塞话题,乔装成芙有子妈妈的由芙子阿姨则回答:
「等一下就要吃晚饭了,不可以喝太多喔?不然会吃不下饭的。」
「恩,我只喝一点。」
说完就迅速地把头抽离门口,跑向走廊上另一个入口进到厨房。他从开放式厨房远望客厅,母亲们早已回到两人的世界继续叽喳交谈。打开冷藏库,冰凉的空气直扑脸颊。取出一公升铝泊包装的柳橙汁,走到水槽前倒进杯中。握着杯子的手,掌心正在冒汗。
他以双手握紧杯子,凝视着自己映在橘子色水面的脸,整理脑海中转成一团的思绪。
母亲们刚才究竟在讲什么?芙有子妈妈要和吾郎姨丈、由芙子阿姨要和匠爸爸……生小孩……?
那样生下来的小婴儿,究竟各是有生还是由起的弟弟或妹妹?到底谁是谁的母亲,谁又是谁的父亲?要是这种事情成真,浅井家及井上家的血缘就会复杂地混在一起,两个家族也会同化为一体,像打死结的毛线一样缠在一起解不开了吧?芙有子妈妈生下的小婴儿虽然会是有生的弟弟或妹妹,但却不是匠爸爸的、而是吾郎姨丈的小孩。由芙子阿姨生的小婴儿虽然是由起的弟弟或妹妹、但同时也是匠爸爸的小孩,虽是匠爸爸的小孩却不是有生的弟弟或妹妹。
愈是想要理出头绪,思考却愈发混乱,害得他又更加晕头转向。
对一个孩子的幼小心灵而言,这是个十分残酷的事实。一想到母亲和不是父亲的男人生小孩——就算吾郎姨丈人再怎么奸、再怎么像是自家人,但毕竟不是有生的父亲而是别的男人。而父亲则要让不是母亲的女人怀上小孩……
生理上的厌恶感爬上背脊,令有生不寒而颤。他无法咽下入口的果汁,趴在水槽上吐了出来。
「恩?小有有,怎么啦?」
拾起脸、用力擦了擦嘴巴然后回头一看,自背后出声喊他、站在厨房门口的人影,正是一如往常穿着迈遢居家服的父亲——匠。
「没什么。」
瞬间敷衍地带过之后,有生这才改变心意。
「那个,爸爸……」
打算告诉他刚才的事情。
话虽出口,但他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讲。看见父亲诧异地歪头望着他,一个疑念浮上心头。匠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事到如今,他也无法确定这一点。有生与由起出生时,母亲们有没有可能也像现在这样对调了身分?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匠。」
有生的思考及对话,最后还是被呼唤父亲的声音打断了。有生表情略显僵硬地看向门口。探出厨房门口的只有半张脸,因此没办法马上区分是母亲还是由芙子阿姨。
「厕所的灯泡坏了,可以麻烦你帮忙换一下吗?」
「喔,没问题。」
父亲微微蹲下修长的身躯、钻过厨房的布帘。而那其中一位母亲则跟在他身后,瞥了有生一眼后离去。
之后有生也不断找机会打算告诉父亲,但每次都感觉有一道视线刺向他的背后,回头一看则必定会发现母亲或阿姨其中一人正看着自己。圆睁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这里。如此一来,有生就彷佛被美杜莎的目光贯穿所化成的石像,僵着身体发不出声音来。
无法将秘密告知任何人,暑假就这么进入了后半段。
「慢走,匠。路上小心!」
「思。」
这一天,父亲难得因工作而外出。有生从二楼的阶梯偶然目击由芙子阿姨正来到玄关送匠爸爸出门。戴着和父亲成对的粉红白金色婚戒的由芙子阿姨,就像芙有子妈妈平常会做的那样,稍微掂起脚,亲吻身材高挑的匠。
自己的父母平时会做的事,竟然由父亲和不是母亲的人若无其事地做出,某种无法言喻的愤怒开始盘旋在肚子里。
他飞奔回自己的寝室,一把抓起素描簿及书包然后再次冲下楼,父亲的身影早已自玄关消失。正巧折回客厅的由芙子阿姨听见跑下楼的脚步声,抬头看向这里。
他带点畏缩地说:
「我去外面写生。」
他不看着眼睛快速地说完,一脚塞进运动鞋便冲出家门。
所车父亲的身影还在车库里。
「爸爸!」
「怎么啦,小有有?要去写生吗?」
看着连运动鞋都没穿奸、上气不接下气追上来的有生,父亲回以一如往常的慵懒笑容。
「戴上帽子再出门吧!你很容易发烧不是吗?」
「爸爸,刚才那个是由芙子阿姨!」
为了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这次总算直接讲出来。
终于能说出口了。连日绷着的紧张感,由于安心而一下子自身体抽离,膝盖差一点站不稳。有生抬起头等待父亲的回应,但是父亲却露出呆愣的反应,使得不安再次袭上心头。
果不其然,父亲一副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情。
「你说什么?」
「我说,刚才出来送行的不是妈妈……」
「喂喂,爸爸不可能认错妈妈和由芙的啦!」
就有生来看,父亲就是完完全全地认错了。父亲悠哉的反应令他不禁气得想跺脚。
「我有听到!那个啊,妈妈和由芙子阿姨说要交换……」
他感觉到一股视线。似乎有着看不见的手从背后一把揪紧他的心脏,使得他屏住呼吸。
他僵硬地转过脖子,车库的屋顶遮蔽盛夏的白艳阳光、形成轮廓清晰的深影之处,站着一个白色的朦胧人影。睁大的双眼一眨也不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里。
「小有有?」
父亲出声反问。然而横隔膜却抽筋,使得有生无法再次发声。结果,这一天最后也没能向父亲求助或提出警告。
每当他打算和父亲说话时,总会有其中一位母亲的目光窥视着他。
他被人监视了——!
只有关在房间里埋首于自由研究的时间,能让他不去多想其它事,专心进行作业。拜此之赐,自由研究的纸黏土对象几乎接近完成。
这一定是夏天书他作的恶梦。只要隐藏气息度过这个名为暑假的恶梦,就一定会在新学期开始时苏醒。母亲们会变回平常的母亲,也会回复到平静得有点无聊的日常。不爱上学的有生会如此迫切期望暑假早点结束,这可是史上头一遭。
不过,暑假却没有这么简单就肯结束。在八月下旬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有生终于下定决心自母亲身边逃离。
当有生以新买的压克力颜料,替断断续续找时间做给由起的小礼物上色时,那件事情发生了——
「小有有!」
由起还是老样子,不敲门就闯进房间,因此戴上完成品欣赏的有生只好慌忙将手藏进口袋里。他半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摆出不悦的表情。
「我不是叫你不要突然进来吗?」
「小有有,妈妈她们、妈妈她们……!」
有生对由起的脸色大变感到异常,将由起拉进房间然后关上房门。门才刚关上,由起就两眼泪汪汪地扑过来紧抱不放,尽管有生感到有些困扰,但还是抚着由起的背安慰她。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她们、妈妈她们是外星人啦!」
「啥?」
由起语出惊人的意外发言,使得有生也不禁失声。可是由起的表情认真得甚至令他感到畏怯,没有办法一笑置之也不可小觑。有生的声音自然而然也变得慎重。
「你说什么?」
「由起看见了!由芙子妈妈和芙有子妈妈,刚刚在厨房……妈妈她们的嘴巴,伸、伸出像蝥虾一样的钳子,然后扭来扭去的……!然后两个人还一边笑一边说『一定要对孩子们保密』……」似乎是想起什么恐怖的光景,由起铁青着一张脸继续说道:「妈妈她们是外星人变成的!要是被她们发现我看见了,一定会被吃掉的……!」
颤抖着嘴唇、虚弱地说到这里,由起便搂着有生的脖子开始啜泣:
「小有有,我们快逃,快点逃走吧!要不然……由起会被吃掉的!」
她呜咽地边说边拉扯着有生的袖子,彷佛一刻都再也待不下去的样子。有生的脖子被她摇来摇去,踉呛着脚步、头晕眼花地开始思考。
姑且不论蝥虾外星人云云的真伪(到底她过去曾因蝥虾而有过怎么样的可怕回忆啊?),
至少由起也从母亲们身上感觉到某种异常而畏惧。与有生对母亲们感到的不信任重叠,由起不寻常的证言更是奇妙地加深了可信度。
「小有有……!」
由起的再度呼唤,让有生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
不久之前就开始考虑的计画。他假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已经事先做好了准备。而由起跑来找他哭诉则成了实践计画的契机。
「由起,听好了。」
有生抓起陷入混乱的由起的手,将他的脸拉近自己,然后尽可能用沉着的语气出声。由起边吸着鼻子边擦眼泪,然后表情温顺地点头。
「现在没办法马上就逃,会被妈妈她们发现的。等今天晚上吧!我们两个一起逃!不过到晚上以前你都要表现得像平常一样,也要去吃饭、洗澡、换上睡衣,然后去向妈妈们说晚安。这些都要照往常那样进行。办得到吗,由起?」
「恩,做得到。」
虽然仍是哭泣的表情,但由起似乎已恢复往常的好胜心,紧闭双唇点了点头。有生也点头回应。
「跟妈妈们说晚安,然后上二楼,等大家都睡着后再逃出去吧!重要的东西都先放进背包里准备好。还有,由起你有多少钱?」
「我买了漫画……所以只剩五百圆……」
由起一脸愧疚地说着。有生知道由起年纪比较小,所以拿到的零用钱也很少,因此打从一开始就不寄望由起。由于自由研究的材料费是父亲出的,所以有生稍微存了点积蓄,应该足够两人搭乘电车。
「小有有,你已经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你猜是哪里?」
看见有生不同于以往的坚定神情,由起一脸不可思议地眨了眨泪眼。有生露出带点恶作剧的笑容,牵着由起的手走进房间深处,打开书桌的最上层抽屉,拿出插在一条条压挤式水彩缝隙问的小东西给她看。
「这个!」
由起差点大叫出声,有生将食指按在嘴巴上对她「嘘……」了一声。由起双手捣住嘴巴咽下声音,然后重新张大眼睛审视有生的手掌心。
那是一把不同于家中钥匙、也不同于车库钥匙,有着奇特造型的老旧钥匙。
在车库发现的那把钥匙,被有生偷偷从父亲房里带了出来。

肩膀上的重量使得他清醒过来。
偏茶色的柔软发丝轻触着肩膀。由起将喜爱的小熊造型背包抱在穿着裤裙的膝盖上,在有生的身边睡着。她规律而宁静的呼吸声就在耳边,有生小心翼翼地注意不吵醒由起,拉了拉因翻身而歪掉的T恤领口,然后略带睡意地环视周围。
白色光线微弱地照进细长的车身,车内充满略微混浊的白色空气与过分规律的晃动。搭乘首班电车的除了自己与由起之外,还有三、四组乘客。大家似乎都昏昏欲睡,没有活动的气息。
车窗外头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景色。灰色的建筑群反射着朝阳的白色光辉,看起来简直就像曾在电视上看过的、在遥远的古代沉入大海的珊瑚礁中,受到侵蚀的沉船残骸。
「哇……」
他不禁失声惊叹。
列车似乎滑进了市中心,闲散的建筑物数量逐渐增加,高楼也多了起来。看着看着,天空就被挤到了视野两侧的狭缝,视界里填满了林立的大楼。
可是,隔着车窗所见的早晨建筑物风景画,宛如冷冰冰地结冻了一般,丝毫没有生物行动的影子。就彷佛人类逃脱出之后,被遗留下的沉船遗迹。只有朦胧的阳光逐渐高升,将大楼墙壁照出白色的光辉,像是要把洒落在都市里的灰影扯去般缓缓移动。
过了一段时问,首班电车终于抵达终点车站,原以为杏无人烟的都市,不可置信地涌现出人群。
「好多人喔!」
才刚下月台,背着小熊造型背包的由起便兴奋地高声欢呼。看来似乎不巧撞上千通勤的尖峰时段,穿着西装的人潮源源不绝地往来,只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群的浊流给冲走。
「日本的上班族都没有暑假可放呢。」
不同于由起天真地因人潮而兴奋,有生一脸严肃看着用奇异笔抄在手背上的笔记,确认事先调查好的转车方法。到达目的地前,还得在都市里结构复杂的路线中换两班电车。
「由起,接下来……」
自手背上的笔记抬起脸后——
「咦?」
由起的身影突然消失了,眼前只有大人们往四面八方排出的人墙。
「由起!」
他脸色苍白地环顾四周。要是身上没带钱又在这种大都市里迷路,由起会有多么不安啊。
「小有有,你看你看!」
开朗的声音飞越人群传了过来。由起所背的小熊造型背包在人墙隙缝中跳上跳下。「是超兽宝贝的收集纪念章耶!由起一直想去盖这个章呢!」超兽宝贝……抵达顶点的不安一下子从脚底抽离,有生差点当场一屁股坐下。
由起和普通的弱小女生不同,并不是会因为迷路就简简单单变得不安的女孩子。他不禁自觉,会感到不安的应该是被单独留下的自己吧。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一定没有勇气离家出走,敢这么做是因为有由起陪着自己。
「由起,走罗,要去换车。」
正当他故意装出不高兴的声音叫由起时,看见有四、五个小孩接近由起身后。
由起站在贴有超兽宝贝海报的印章台前傻愣愣地转过头。包围她的,是望上去和有生差不多同年级、一身便服打扮的小学生,比由起或有生都还要来得高大。大西和他跟班们的身影彷佛自动浮现眼前。不过看起来虽然像大西他们,对方却并非乡下小孩,大概是住在都市近郊的小孩子吧。
站在中央的小孩表现出比大西更露骨的高姿态,似乎说了些什么(大概是「闪边啦,矮子!」之类的),然后推了由起肩头一把。由起娇小的身体轻松地就被推到构不着印章台的地方,大西二号和他的伙伴们则占领了印章台前。
对于这种典型的小孩子欺负人方式,有生只是无奈地感到傻眼。有生连顶都懒得顶回去,但好强的由起则气得大步跺回去,在只剩最后一步时踹了地面一脚,然后跳起来一把揪住大西二号。
「你做什么啦!」
「干嘛啦,矮鬼?」
小孩们「哗~」地吵起来。
「由、由起!」
在有生飞奔过去前,已经在短时问内发展成彼此互相揪扯打架的骚动了。四周的大人们好奇地一阵骚然。
面对大个子的都市小孩,由起一点也不畏怯,来势汹汹地朝对方冲撞。看见由起奋不顾身的战法,都市小孩们先是感到胆怯,但马上就揪着她的后领口将她拎上半空中。「由起!」连进来插手的有生都一起被混进去打得一塌糊涂。
「喂!住手!你们是哪间学校的!」
幸亏站务员马上就注意到骚动,跑了过来。大西二号一干人松开由起,一群人作鸟兽散。和人揪扯的感觉一时挥之不去,但有生还是踉呛地一把牵住由起的手。
「由起又没有错!是他们不好!」
「别管了,快逃!」
他拉着一脸不服气的由起跑了起来。躲着追上来的站务员,钻过往来的大人之间。好歹自己可是正在离家出走,要是在这种时候被抓去看管,一下子就会被人联络上家里了。
在路线指南看板上确认月台编号之后,一奔上楼梯,正好要搭的电车就停在眼前。现在还是通勤的尖峰时段,身着灰色西装等待电车的人们,可说就像是被磁铁所吸引的灰色铁砂一般,发出「沙沙」的磨擦声聚集到各个门前。宣告发车的「锵锵」音乐声自月台响趄,有生一度回头确认身后,便拉着由起的手混入了铁砂群,被推挤地跃上电车。
虽然自站务员手中逃过一劫,但紧临而至的则是通勤尖峰时段。载满劳动者的电车一滑离月台开始奔驰,身体就被拉往电车行进的相反方向,然后被一个女人的屁股弹开,接着又扑进一位上班族充满汗臭味的西装背后。由起的背包则勾到了某个人的皮包。像这样,灾难毫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个个袭来。
两人拖着狼狈不堪的身子,在电车抵达下一个转车站、踉舱地下车后,有生因拥挤的人潮感到反胃,整个人瘫坐在月台的长椅上动弹不得。虽然他原本就是在都市出生、长大的小孩,但体质从小就容易因人潮或噪音而感到晕头转向。
对生长在加拿大优良环境的由起来说,载满乘客的电车似乎反而令她觉得稀奇,每每电车摇晃时跟着大家倒往同一方向,或是自己跑去让人群推挤都令她觉得有趣。不过她目前却垂头丧气坐在有生旁边。原本想说她不晓得在沮丧些什么,结果却并非像有生一样因人群而精疲力尽,而是——
「肚子饿了……」
看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谁叫你昨天晚上就把零食全吃光了。」
「可是……」
虽然声音有气无力,但有生的语气依旧带刺。听了他的话,由起噘起嘴。由起背包中塞满的糖果、点心,在他们整晚于车站等待首班电车时,就被她兴高采烈吃个精光了。有生肩上的包包里几乎只装了绘画用品,没有装食物。要是在乎常,现在早就是吃早餐的时间了。
可是剩下的预算扣掉抵达目的地前所需的两人份电车费,已经没有多余的钱让他们买早餐了。
逃难之旅才在第一天早上就面临受挫危机。
月台上的人潮还是多得令他头晕目眩,电车每隔几分钟发车时,就会有许多全身包覆着灰色或深蓝色等低彩度套装的人群进行交替。人明明就那么多,却只能感觉到微薄的生气。
不晓得是否由于空气中的氧气浓度过低,才不过搬到远离都市的郊区生活约两年,都市里的空气就如此令人喘不过气来,有生感到很不可思议。
「肚子饿了……」
由起双手抱膝坐在长椅上复述,同时送来哀求的视线。但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所以有生也无可奈何。
「走吧,再换一班车就到了。」
有生半像是要鼓励自己似地说着,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小有有,已经不要紧了吗?」
「恩。」
其实还是很不舒服。但总觉得要是继续坐在这里,只会愈来愈消沉而变得想回家。他告诉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有生重新背好包包,边走边再次确认写在手背上的换车方式,由于没有看着前方,因此撞上了在他面前往来的行人。夹在侧背包里的素描簿滑落,最中间的那一页摊了开来。
「哎呀,抱歉。」
撞上他的行人停下脚步。有生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只是摇摇头,然后便蹲下伸手捡素描簿。不过一只结实的大人手臂却早他一步捡起了素描簿,使得他一瞬间愣住,然后抬起头不断眨眼。
那个人工整地穿着一身白色条纹西装,虽然是个有点年纪的壮年男子,却有着强健的体格。开始掺杂灰白的头发被整理成服顺的后梳油头,嘴巴上留着整齐的胡须。要是再拿一根拐杖,身上散发的气氛就会很像是在外国电影中登场、身穿公式化打扮的上班族,不过却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怎么了吗,大泽先生?」
另一名和他在一起、比他年轻许多的男子{这个则是穿着朴素的西装、没什么特征的男子)出声说道。
「哇~!是肯德基爷爷耶!都市果然真了不起,有真正的肯德基爷爷!」
由起直率地发表感言。经她这么一说,穿着西装的绅士,脸上的确带有像肯德基经销店前竖立的H•桑德斯人偶一样的和蔼微笑,看着拾起的素描簿。
「这是你画的吗?」
对于唐突抛出的疑问,有生先是感到困惑然后点了点头。素描簿被摊开的那一页,上面画着一只瘦巴巴的狗。桑德斯先生一个人点着头陷入沉思,然后开始一张张翻阅其它页。难道我画了什么不妙的东西吗?有生不安地蹙眉看着他。
桑德斯先生最后又翻回一开始画着狗的那张图。
「这张卖多少?」
「咦?」
「这张画,可不可以卖给叔叔呢?」
有生嘴巴张到一半呆站在原地,由起在他身边跳上跳下说道:
「早餐!」
她如此主张。
桑德斯先生如鱼鳃般的下垂脸颊绽开笑容,对由起点点头,然后对着随行的男子比手划脚不知悄悄说了些什么。随行的男子跑向月台的商店,在有生和由起还张着嘴发愣时,就带着一个塞满各种面包的购物袋回来了。
「谢谢。」
桑德斯爷爷说完,从素描簿撕下那张狗的图作为面包的代价,然后和随行的男子走出了月台。有生和由起彷佛被狐狸要了似地面面相觑。由起圆睁着大眼的表情一下子开朗起来。
「小有有的画卖掉了耶!」
「卖、卖掉了?」
有生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只是交换了面包而已啊……」
「一样啦!爸爸他有说过,自己的作品如果卖出去,就是专家罗!小有有已经是职业画家了呢!」
由起兴奋地跳上跳下,而有生则没什么真实感,只是一味感到困惑。手被由起抓着上下甩动,身体底部渐渐浮现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自己画的图,第一次被人以某种对等的代价所评价。
他想借着自制力压抑内心逐渐涌现的高昂情绪。这份高昂感被硬塞进他体内,就像是岩浆般静静鼓动,最后成了某种带有热度的凝块。

等到尖峰时段乎复后,两人再度搭上电车,坐在位置上边吃面包边前往最终目的地。在由起又喊肚子饿之前,中餐也靠着剩下的面包撑了过去。稍过正午时,总算抵达了目的地的车站。
因大楼墙壁的反射,使得入秋后的阳光愈发炎热。晴空之下,吃过中餐而涌现睡意的人们,意识略显蒙胧、懒洋洋地在人来人往的闹区街上行走。藉由桑德斯爷爷给的面包补充精力后,由起不再抱怨,精神抖擞地踏着步伐。而能量效率不彰的有生则相当精疲力竭,不发一语、紧闭双唇。就在这时——
「哇啊……」
抬头仰望眼前的建筑物,两人同时发出带有叹息的声音。
这是一幢藤蔓植物缠着外墙攀爬、非常非常老旧的洋房。大约有七层吧。矗立着的圆筒状铁制格子栅栏朝顶楼延伸而去,装饰着这栋建筑。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有生在爷爷留下的照片之中,发现了记有这个名称及住址的笔记{吾郎姨丈说是叫Bird还是什么的Hotel,不过有点不太一样)。他靠着笔记,终于抵达了这栋洋溢着时代风情、伫立在闹区外缘的建筑物。
「真惊人耶~」
「恩……」
两人各自发表一句感言,之后便仰望着建筑物直到脖子酸痛为止。咕噜地咽了咽口水后,朝正面的大门迈出步伐。
稍微使力将沉重的对门其中一侧推开,战战兢兢地窥视内部。空气彷佛缺乏循环而长年停滞似的,一阵带着湿气的尘埃味扑鼻而来。
「好像鬼屋喔!」
由起自有生的怀中探出头,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以兴奋的语气说道。有生只是将口水咽进干渴的喉咙,不发一语地再稍微推开门,迈开脚步走进里头。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自天花板上的天窗射入,圆底烧瓶状的装饰灯像是要包围整个空间般绕着墙壁设置,这些微弱光线朦胧地点亮了呈现八角柱形状的入口大厅。带有西欧复古风味的沙发及电视机占领了大厅的一半空间。大厅深处可以看到类似旅馆柜台的长桌,却不见人影。
正当有生心想是否没有任何人在时——
「小有有,那边……」
由起发出低语,拉了拉他的袖子。
围着复古风电视设置的沙发椅背另一侧,可以稍微窥见栗色的头发。有生挥手示意由起待在原地,不知不觉藏起脚步声靠近那里。
「请问……」
他从沙发后方出声叫唤,但那个人却没有回应。再稍微靠近一点,试着窥视沙发的另一侧——
「请问……」
原本打算用清楚的声音再次出声呼唤,却又将声音吞了回去。
蓬松的栗色卷发垂至肩膀、微带粉红色的嘴唇、丰映的脸颊上带着微笑、睁着雪亮的冰蓝色透明双眸坐在沙发上的,是一个身穿漂亮洋装的洋娃娃。难怪不会回应。有生一下子感到脱力。但那个已和复古风沙发融为一景的洋娃娃,就彷佛玻璃眼珠会转动起来、打开嘴巴说话般带有奇异的真实感,令他有些不寒而颤。空无一人的大厅却独独有一个洋娃娃坐在沙发上,更增添了诡异的气氛。
明明是盛夏,却感到周围的温度急遽降低。身子微微一颤,接着,当他回头望向留在原地的由起时——
由起的背后,不知何时起浮现了人影。
在微弱的光芒下蒙陇浮现的,是一张如木乃伊般干瘪的老人脸孔。
「由、由起……」
嘴里只发得出虚弱的声音。由起尚未发现身后的老人,只是愣在原地。有生以僵硬的动作指向她的背后。
「后、后面……」
由起眨眨眼然后回头。微弱灯光下浮现的老人面孔正俯视着她,在布满皱纹的脸上看起来只像是裂缝的嘴巴,弯成了上弦新月的形状。
「发现了从未见过的小东西呢!正好拿来熬今晚的汤头!」
嘶哑的嗓音听起来宛如魔法师在咏唱咒语。彷佛要将人绑在原地的嘻嘻笑声有如微弱的铃声般响起,震动着大厅里的空气。
笑声在空气中消融,一片不自然的寂静降临。紧接着过了几秒——
「呀——!」
由起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呀啊啊——!」
她发出惨叫,一直线地朝有生冲过来。心窝被由起猛烈一撞,使得有生不住咳嗽,不过也拜此解除了动弹不得的状态。他牵着由起的手跑向建筑物深处。比大厅来得更加昏暗、彷佛拉上一层噪音之幕的走廊一直延伸到深处,没办法看见走廊尽头•有生牵着仍在惊声尖叫的由起,一边留意身后一边奔跑。走廊尽头分歧成左右两条路,因此有生紧急煞车,使得由起猛力撞上他的背。
有生依然不停微微咳嗽,同时左右张望。结果就在此时,心脏差点就如字面所述般的跳出喉咙。
理应在身后的老人,不知何时来到了眼前。自昏暗中蒙陇浮现的脸上,布满了刻划着深暗阴影的皱纹。皱纹的裂缝形成了上弦新月形的开口。
「发现了从未见过的小东西呢!正好拿来当今晚的汤料!」
由起再次放声尖叫,躲进有生背后。打算折回走廊的有生和由起撞个正着,两人同时「痛!」地惊叫出声,然后面向彼此的反方向,一屁股跌坐在地。
一边揉着屁股一面抬起头,老人又不知何时绕到了由起背后。于是他对同样也揉着屁股仰头的由起叫道:
「由起,后面!」
「小有有,后面!」
两人的声音重叠,然后两人同时噤声。
两人同时回头看像各自的背后。
在有生的背后,也站了一个跟由起身后一模一样的老人。
两张一模一样的老人面孔,在一片昏黑中轻飘飘地移动然后并排在一起。两张并列的皱巴巴嘴唇打开上弦月形的开口,你一句我一句地交互说话:
「用来熬汤头的是小孩子的骨头!」
「用来作汤料的是小孩子的肉!」
「用来涂抹在吐司上的是小孩子的脑浆!」
「用来作甜点的是糖浆腌制的小孩眼珠!」
「好像很好吃呢!」
「好像很好吃呢!」
飘在半空中的两张嘴巴,参差不齐的门牙喀答喀答地响着互相大笑。

「犯不着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
「只不过是感到无聊的老人开玩笑恶作剧,就笑着原谅我们嘛!」
「我们这不就在准备晚饭请客,以作为赔礼了吗……」
「看,汤已经滚得差不多罗!」
老人们丝毫没有做错事感到害怕的样子,嘻嘻笑着。吓得魂魄都从嘴巴飞出去的有生,内心曾一瞬间诅咒他们去死算了。和他一样半吊着眼皮瞪视老人的由起,则是一副险恶的表情,似乎真的会将手塞进老人嘴里将魂魄揪出来似的。
他们被请进去的房间里,有一张圆桌与两张摇椅。两位老人各自坐在上头,嘎吱嘎吱地前后摆动摇椅。然后一人搅动圆桌正中央的锅子,另一人用刀子将大大的乡村面包切成四份放进盘子里。
有生和由起两人并坐在客用的双人椅上,摆出前所未有的扑克脸,依旧满脸狐疑地直瞪着两位老人。除了被他们那开玩笑还是什么的恶作剧所惊吓,再加上母亲们两姊妹的缘故,使得两人现在对双胞胎这种生物完全不抱持信任。
双胞胎老人是这栋公寓一楼的房客。房间内部就如建筑物外观及大厅一样,装饰着西欧复古风的家具。而倚身于老旧且经常使用的木制摇椅上的两位老骨头,简直就像是这间房里的摆设之一,几乎和四周的景色融为一体。
尽管如此,看着眼前所摆的面包以及被舀进银色盘子里的汤,肚子里的虫便开始蠢蠢欲动。有生和身旁的由起彼此互看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我们开动了。」
小小声地说了这句话,便战战兢兢地将第一口汤送进嘴里。由于老人们刚才说要用小孩子的骨头和肉来熬汤以及做成汤料,因此他们现在还有种说不上来的惊恐。不过,看起来里头没放类似人肉的东西。和母亲们堪称一流饭店厨师所做的各种手作料理相比,虽然风味差了很多,但餐桌上简单且调味朴素的菜色却非常稀奇,于是两人默默将汤与面包塞入口中。
两位老人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虽然不是坏人的那种笑法:但问题是看起来却像妖怪),然后悠哉地开始享用自己的餐点。
「吃完饭后,再带你们去五楼吧!」
「546号房……没想到现在还会有带着那扇房门钥匙的人出现呢。」
轮流低语的老人们,视线移向有生摆在桌上的银色钥匙。546号室……就是和这把钥匙最契合的场所,也是爷爷所住的房问号码。
「你们认识小有有的爷爷吗?」
被人分予食物,由起的心情一下子好转,脸颊里塞着面包问道。
「当然认识罗!」
「浅井晃生……没想到竟会回想起这个令人怀念的男人名字。」
「……他是个怎样的人?」
有生还未像由起那般解除心防,依旧板着一张脸。尽管如此,他还是抑制不住兴趣而插嘴问道。两位老人向孩子们点点头,眯细了双眼凝视远方,一边回忆过往一边回答:
「恩……是个蠢男人。」
说得一派洒脱。
有生半眯起眼帘瞪他们。老人们滑稽地对他耸耸肩,继续说道:
「比起自己的性命而更爱拍照,真是个蠢男人。」
「最后他飞往中东的战场,结果在那里丧命了。」
「何必赶着送死呢……」
「真是个蠢蛋呢……」
有生和由起也都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汤匙听他们讲话。空气突然变得异常严肃,彷佛要沉进屋子底下似的。
像是要吹跑凝重的气氛般,双胞胎老人再次开始诡异地嘻笑出声:
「如果是浅井的孙子,我们非常欢迎。你随时再来我们这里吃饭吧!顺便也可以为我们排遣无聊!」
「由起和小有有可以住在这里吗?」
「当然。只要是持有钥匙的人,没有人可以拒绝他们在这里住下。」
老人们露出泛黄而稀疏的牙齿,对探出身子询问的由起微微一笑。
「欢迎来到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这是这间公寓对新房客共通的欢迎方式。
「好像国王睡的床喔!真酷~!」
由起欢呼着跳进装饰着古铜色床架的床铺上。「不要跳,会尘埃飞扬,由起。」嘴上说着逆耳忠告,但有生也抑止不住自己内心的昂扬而环顾的房内。
546号房位在总共六间房的五楼最角落,里头的格局几乎和老人们位于一楼的房间相同,而老旧的西欧式复古家具虽唠叨不断地各自主张其存在,彼此却又不可思议地调和,营造出统一的氛围。褪色的壁纸、沉稳的咖啡色与橄榄绿相问的方格地板。房内的一切都相当古老且积满灰尘,但生活必需的家具却几乎一样不缺。
其次,房里的空气还微微沁染着一股墨水味,让有生感受到爷爷身为摄影师所留下的余韵,总觉得似乎冥冥中受到未曾谋面的爷爷守护一样。
「从今天起就要住在这里了呢!是由起和小有有的新家对吧?是爱的小窝对吧?」
「你去哪学到那个单字的啊……」
由起在床上跳来跳去,使得床架的弹簧发出叽嘎叽嘎的声音,大量灰尘自床单上飞起。
然而这幅景象对现在的由起来说,就像是主题乐园的游乐设施为了营造气氛所增添的演出一般,乐得兴奋大叫。看着她不知收敛的样子,有生尽管傻眼,却也任由她高兴去做。
自从昨晚两人逃家之后……不,是自从感受到母亲们的异常开始,一直绷到现在的紧张情绪终于得到解放,自可怕的母亲们手中逃了出来。从今以后,两个小孩子就能随心所欲地过生活了。不用上学,不用写功课,也不用再和大西他们打照面。画也卖了出去,老人们也很欢迎他们。有生认为一切都能发展得很顺利,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现在巴不得对浮现在脑海中的大西及其跟班们呛声:「见识到了吗?」就让他继续待在乡下的学校里:永远像个小鬼头一样当山大王吧!
「对了,小有有。」
由起突然自床上爬起来。她的大眼睛中闪烁着光芒,彷佛想到了什么最棒的点子似的。
原以为她要说什么,没想到——
「我们来办婚礼吧!」
「……咦咦?」
出人意料的提议使得有生仓皇失措。由起露出非常非常……非常认真的表情,双手握拳极力说服:
「因为这是由起和小有有迈向崭新人生的第一天呀!今后就要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嘛,当然不结婚不行呀!最近不结婚就同居的年轻人逐渐增多,同为我们这个世代的人,实在无法认同呢!综艺节目里的秃头欧吉桑是这么说的!」
电视儿童由起经常被电视节目灌输一些异常老成的知识。姑且不论是否认同那些综艺节目的评论家,从小也养成了老成思考方式的有生,实在不得不认同这个意见有其道理所在。
没错,既然今后就要和由起一块儿生活,就必须由自己来守护由起。必须负起责任让她幸福。
要让女孩子幸福,就是要结婚……他是这么想的。
「小有有……」
由起端坐在床上,闪烁期待的眼神望向这里。有生将手伸进口袋。确认口袋中约有小石头般大小的硬块,然后动作不自然地走向床边。他脱掉运动鞋爬上床铺,宛如相亲般和由起面对面跪坐。
由起刻意板起面孔,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喉咙。
「恩——井上由起,你是否愿意发誓,无论疾病或健康,喜、喜……快乐或伤心,这样那样如此这般……总之就是一辈子都爱着小有有?」
还真是被省略得很随便——模仿教会牧师的语气讲完一段落后,由起挪动膝盖膝行到有生隔壁。
「是的,我发誓。」
看来是一人分饰两角。立完誓后她再度回到牧师的位置,接着「思」一声然后夸张地点头——她还真忙。
「那么,浅井小有有,你是否愿意发誓,无论疾病或健康,呃……有钱或没钱,这样那样如此这般……总之就是永~远都爱着由起?」
她毫不迷惘地凝视有生。
「你愿意发誓吗?」
有生无法即刻答复,迟疑地盯着膝盖前方。再次触碰裤子口袋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之间大概花了两秒。
「我……发誓。」
一脸严肃等待回答的由起,表情瞬间春光满面。她马上又装回牧师专用、充满威严的怪脸清了清喉咙。
「那么,请交换誓约之吻。」
一阵沉默降临到面对面端正跪坐的两人身上。自己和由起彼此微微碰触的膝盖变得敏感,令他觉得发痒。可以很清楚地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甚至还能听见稍微加速的鼓动声。噗通噗通噗通噗通……怦通怦通怦通怦通……心脏的跳动支配了所有的听觉,除此之外感觉不到任何声音。
由起微微翘高屁股,脸靠了过来。有生紧握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同样也稍微倾出身子。
闭目之后,距离感便难以清楚掌握,于是鼻子前端最先轻轻撞到了一下。
接下来,柔软而温暖的东西碰到了嘴唇。
一、二、三、四……脑海中数着数。像这种情况,该维持几秒比较好?他连该如何呼吸也不明白,于是便憋着气,一下子就憋得痛苦起来。即使这样,他还是忍着维持这个姿势好一阵子,不过终于撑不下去——
「噗哈!」
两人同时吐气,脸倏然离开(由起好像也是在憋气)。
双方都由于缺氧及害羞而脸红,对看了好一会儿。
「嘿嘿……」
由起露出了不好意思、但却非常漂亮的笑容。有生则不知该表现出怎样的表情,自由起的笑容中别开目光,形迹可疑地将手伸进裤子的左边口袋里。
「给你。」
有生像是在递挑战书一样,将抓着的东西硬塞进由起手里。虽然在事前的想象练习中,原本是打算更帅气地交给她,但现在却一点也不帅气。
看见手上的东西后,由起瞪大了双眼。那是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戴在由起的小手上刚好的纸黏土戒指。蓝色的压克力颜料将顶端的星星装饰上色得十分漂亮。
「小有有,这个是……结婚戒指……?」
由起圆睁着大眼,语气中带点恍惚地问道。有生尴尬地扭着身子点头。
「我只做得出这种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由起什么都没有准备!怎么办?由起太差劲了!」
「由起不用给我什么啦!」
「不、不行啦!」
「没关系。」
由起紧握着戒指摇摇头。但经过有生再三说服,只好不服气地咬着嘴唇。不过她仍缓缓打开拳头重新审视戒指,接下来微微套进食指,并将那只手指举到天花板的灯光下,变换着不同的角度欣赏,然后逐渐回复平日开朗的神情。
然后向有生投出了一个他有史以来所看过最棒、彷佛绽放着光辉、最灿烂的笑容。
婚礼顺利结束,因长途旅行而精疲力尽的两人一下就钻进被窝里。但是身体虽然疲惫,头脑却处于兴奋状态,清晰得睡不着。于是两人又开始以远足的心情,在棉被中嘻笑了好一阵子。
「由起,你会不会想回家了?」
「一点——也不会!我只要有小有有陪着就好!」
由起仰躺在棉被中,得意地举起戴在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欣赏。目测似乎有些误差,对由起的细瘦手指来说有点太松。有生下定决心,等长大以后不要再送这种纸黏土玩具,一定要好好买个像样一点的。
暂且先不管戒指的事,总之必须先思考明天开始的生活方式。既然决定要两个人一起生活,就不能老是去双胞胎老人那里吃闲饭。
稍微犹豫过后,他暧昧地说出了心中一直在考虑的想法:
「那个啊,我在想,是不是可以靠卖画来赚钱……虽然不知道能否顺利,但要是又有人像今天的大叔一样买下……」
「由起也这么想呢!」
彷佛没什么奸犹豫似的,由起对此非常赞同,半跃着翻身面向有生。彼此的额头在枕头上抵在一起。
「小有有的画一定没问题的!今天不是也卖掉一张了吗?这主意绝对会成功的!小有有已经是画画的专家了嘛!小有有负责画,由起负责卖!两人一起卖出很多很多画,然后变成富翁,买好多好多糖果……」
由起愈说愈起劲,她那乐观的逻辑渐渐朝奇怪的方向发展。疲劳终究盖过了兴奋而一下子涌现,由起嘴里还喃喃念着些什么,眼皮渐渐变得沉重。「然后由起要住在糖果屋,小有有就买巧克力做成的画具……还有饼干做成的素描簿……」不知是否已经开始作梦了,最后她开始说着意义不明的话,一直嘀咕到没有再发出声音,沉沉地进入梦乡。
(呼……}
有生叹了口气,在棉被中翻了个身,抬头望向笼罩着一片昏暗的天花板。不是自己房间里的、看不习惯的天花板,视觉暂留的影子看起来貌似人的脸孔。
有生虽然不像由起那般想法乐观,但总之今天已经达成「来到这里」这个目标,令他也增添了相当程度的自信。今天都如此顺利了,明天起一定也会像这个样子一帆风顺。总而言之,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考虑。
在长时间的消耗之下,精神已经疲惫不堪。清晰的脑袋染上一层乳白色的雾气,逐渐停止运转。
钻进上头布满尘埃的棉被中,靠在唯一的枕头上凑近由起的脸,不知不觉问,有生也进入了睡眠。

翌日,两人都熟睡到日正当中,因肚子饿而自然醒。一楼的老人们给了晚餐吃剩的面包,他们在上头涂了花生酱当作中餐。用餐过后,便带着画图用的素描簿,以及在爷爷房间里发现的、几何花纹的编织地毯出门。
天空微阴,天气并不会热得令人难受。总觉得是个好的开始。
两人朝昨天经过、通往闹区的方向步行一阵子,来到了有着卖二手衣、手工饰品、旧书报摊等路边摊出没的邻近地区。有生他们也在空旷的地方摊开地毯,将素描一张一张排在上头。两人隔着地毯而坐,满心期待有人会靠过来。
三十分钟。一小时。两小时……
没有任何过客停在两人的摊位前,只有大白天就拿着啤酒瓶边走边喝的醉汉对他们冷眼一瞥。明明多少也有人走到附近的饰品摊及书报摊参观的啊……
一个年约十几岁、腋下夹着一束晚报的直排轮少年滑过他们眼前,踩着柏油路的鞋底削出了粗糙的声音。已经到了送晚报的时间,由起踹飞滚到地毯前的可乐娜啤酒瓶。
「都没有人来看。」
「恩……」
有生回应得理所当然。由起昨晚的干劲也不知飞到哪去了,显得十分消沉。
「肯德基爷爷明明马上就买下来的……由起叫卖看看吧?」
「不用了,没关系。果然是昨天太好运了。」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说不定是地点不好。」
「在哪里都一样啦。」
相对于积极如初的由起,有生的态度则已显得毫无干劲。昨天许多事都进展得太顺利,
所以就忍不住得意忘形了,但小学生的涂鸦果然吸引不了几个人的目光。赚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回去吧!」
「再等一下下嘛!由起还是叫叫看好了!一定是经营上的努力不够!光是默默等待,客人是不可能上门的嘛!」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用不着多事!」
连自己也意外地加重了语气,由起吓了一跳而噤声。
这并非由起的错。有生对自己的天真感到难为情,竟然天真的以为能卖画讨生活。至于对由起则感到抱歉,结果自己践踏了她奸不容易为自己构筑的梦想。但最后却变得像是在迁怒由起,使得有生更加无地自容,于是他粗暴地开始收拾地摊。
「小有有……!」
有生无视由起快哭出来的声音,收集素描纸然后塞进素描簿的封皮里。
当他正开始折叠地毯时,一个影子突然遮蔽了头顶。
「啊!欢迎光临!」
由起以开朗的语气对应。客人?怎么可能——如此心想的有生也抬起了头。
可是,站在地毯前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买画的客人。那是个头不高也不矮、表情凶恶(又一脸穷相、头戴鸭舌帽、身上穿着质地似乎不是很好的合成皮制布劳森外套)的男子。
「小妹妹,你们在这里办家家酒开店吗?」
看来,有生一如以往地也被算在男子所说的小妹妹内。有生内心一阵不满。但由起何止是内心,就连脸上也露骨地表现出不悦。她回嘴道:
「才不是办家家酒呢!我们是正经八百地在做生意喔!这可是事关生活!」
「这里是不允许任意开店的。必需要取得营业许可喔!叔叔所说的话,对小妹妹来说是不是有点困难呀?」
「我们听得懂!」
被人当小孩子看待,使得由起更加不悦地皱眉。
「要去向谁请求许可才可以?」
「叔叔的老板。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喔!必须得付钱才行!」
「我们没有钱。」
「喔……是吗?没有钱啊?那还真伤脑筋呢。」
「恩,我们很伤脑筋。」
头戴鸭舌帽的男子像是要讨好小孩般,总是垂着眼角笑咪咪的。然后笑咪咪地用皮鞋鞋底踹了有生手中抱着的地毯。卷成圆筒的地毯被这么一踹,发出「啪!」一声凹成了<字形。同时有生的右手被撞开,一阵强烈的冲击使得他手肘以下痛得像是被扯断似的。和地毯一起抱在手中的素描纸散落一地。由起「啊!」地叫出声,跑上前收集。男子则朝她抬起脚。
「由起!」
有生按着右手,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
男子的皮鞋踢中了由起的腹部。由起的身体也和地毯一样弯成<字形,一瞬间浮上半空中,慢了一拍后摔出数公尺远的距离。男子的脚朝由起的肚子继续赏了好几脚。路人和周围路边摊之间虽然引起一阵骚动,却没有人伸出援手,只是围在远处嘈杂地观看。
——为什么都没有人来帮忙!
有生在内心呐喊,但身体却动弹不得。并不是右手疼痛的缘故,而是恐惧将他钉死在地面,使得他无法赶去眼前被施暴的由起身边。视野似乎变得有些昏暗,由起倒地的身影就如电视里的影像一样遥远。
明明只要跑几步就能靠近,明明可以缠着男子的脚或是护着由起代替她挨踹,但有生却都办不到。那短短的几步彷佛远在别的世界般无法触及。

「……非常谢谢你们,我吃饱了。」
一楼的lll号室门前,有生正抱着红色的珐琅锅鞠躬行礼。
「不用客气!小孩子的工作就是吃饱饱然后长大嘛!」
「就是说呀!小孩子的工作就是吃饱饱然后变得肥滋滋,成为可口的汤头嘛!」
双胞胎老人的脸并排在门口,扬起脸上如上弦新月的皱纹裂痕嘻嘻怪笑。被这两个像妖怪的老人说要熬成汤头虽然出奇地有可信度,但有生今天却不怎么感到害怕。总觉得似乎已经麻痹了。
「小由由今天怎么啦?和我们一起吃不就好了吗?」
「由起她……那个……她没事。她今天要在房间里吃。」
再次鞠躬后,有生快步离开老人们的房前,从一楼搭乘电梯。老旧的电梯一面嘎吱作响,一面缓缓升上五楼。电梯出人口是折叠式、朝两侧滑动开启的装饰格子门,天花板则吊了一个圆底、烧瓶造型的装饰灯,狭小的箱型封闭空间笼罩在泛黄的灯光下。
双手感觉着珐琅锅的热度,有生有股莫名的冲动想哭,于是他低下头咬紧嘴唇。抵达石楼的沉默时光感觉相当漫长。
「小有有,你回来啦!」
一回到546号房,由起便从床上起身,伸长脖子迎接他。「恩。」有生简短地回话,
将红色珐琅锅放到老旧的小炉灶旁。
「我分了晚餐回来。」
「恩!我要吃我要吃!我肚子饿了~」
由起的脸颊上有一块红色的瘀伤,身上也有着更严重的瘀青,但由起的声音听起来却过分地有朝气。而就像是翘翘板的两头,令有生的心情郁闷地沉到最底端。
才不久之前,由起还哭哭啼啼的,但那并不是因为身上的瘀血。即便是遭到那名鸭舌帽男子口吐暴言,但由起对于自己身上的伤却没有半句哭诉。
是因为有生昨晚送的星星戒指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由起嚷着要回去摆摊的地方找,听不进有生的话,有生好不容易才哄住她。反正只是用剩下的纸黏土做的玩具罢了,所以约好等长大以后会再买一个更棒的给她,由起才终于死心。
虽然话是由自己说出口的,但由起为什么肯相信那种约定呢?为什么由起仰慕自己到这种地步呢?有生一点也不明白。
由起被人踹的时候,自己却吓得腿软,除了在一旁看之外什么也办不到,明明就软弱且胆小得无可救药。珍视的女孩子就在眼前,自己却无法保护她。真希望昨天没有举行过那场婚礼,因为自己没有那个资格。
昨天觉得什么事都办得到、觉得能够两个人一起活下去的昂扬心情简直像是假的。才隔了一天,两人的新生活就有如云霄飞车般急速滑落至谷底。
「小有有,明天我们换个地方看看吧!今天一定是地点不对啦!连奇怪的叔叔都跑来了。去别的地方搞不好就能顺利卖出去喔!」
由起始终积极且面带笑容,或许是装出来的也说不定。但有生连假装附和她的心情都没有。由起的笑容太过闪耀,令他不敢直视。他撇开目光不去正视由起,同时说道:
「明天由起在家里休息吧,我一个人去。」
「可是,只有小有有一个人去的话……由起不要紧的喔?」
「我一个人去就够了。我想自己一个人去。我一定会买晚餐回来的。」
难得有生如此顽固不退让,对于他的态度,由起虽感到疑惑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而实际上,此刻有生的脑袋完全陷入了黑暗中的死胡同。从明天起该怎么办才好?逐渐混浊的黑暗形成一道墙,阻隔了他的思路,使得他无法进行任何思考。但即便如此,他赌上一口气也绝不愿回去母亲们所待的那个家。虽然是很消极的志气,但唯独这股志气勉强支撑着他留在这里。

隔天傍晚,从床上爬起来迎接有生归来的由起,睁亮了眼睛高声欢呼:
「这些是怎么回事?」
保鲜膜包着两个中式馒头,另外还有两只用筷子插着的凤梨。看起来甜美多汁的凤梨棒令由起忍不住咽着口水。
将食物摊在床上后,有生也在床边坐下,取下侧背包和素描簿放在一旁。
「画卖掉了,用那笔钱买的。」
「真的吗?」
「恩。真的就跟由起说的一样,换个地点就轻松卖掉了。我明天也打算去那里看看。照这个情况下去,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所以由起不需要担心任何事……」
一边说着,有生发觉自己的语气十分平板,完全不带任何感情。心被割除,只剩嘴巴擅自在说话。虽然觉得带着笑容会比较好,但他却想不起该怎么笑。
「真厉害!小有有果然好厉害!」
由起马上就咬着凤梨棒吸吮果汁,一边重复说着「好厉害、好厉害」。幸亏她没有察觉有生的表情。有生暧昧的点点头,伸手去拿馒头。
手使不上力气,馒头掉落在膝盖上。
右手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很痛。神经一阵一阵地抽痛,彷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手背爬出来似的。
「好好吃——!」
由起三、两下就将凤梨棒啃个精光,脸上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的微笑。她的表情看起来依然如电视里的影像般遥远,无法打动有生的内心。明明只要由起开心,自己理应也会感到高兴才对,但内心却像一块玻璃板一样,冰冷且缺乏起伏。只有对于右手的痛戚仍旧非常敏锐,除此之外的感觉都很迟钝。与往常恰恰相反,平常右手的知觉总是十分遥远,彷佛并非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由起先将甜点吃光后,才伸手去拿主餐的馒头。她仍旧像是处在遥远的电视机彼端,开朗地说道:
「明天由起也可以跟去吧?因为由起负责业务嘛!不可以让小有有做辛苦的工作,因为小有有是艺术家嘛!」
「我下次再带由起去……因为由起还不能进去。那里是只有五年级以上才可以进入的秘密场所。」
「三年级不能进去吗?」
「恩,不行。」
信口胡诌的谎言接连不断累积。话语滔滔不绝自口中滑出,连自己也觉得听起来跟真的一样,一点也不像自己的作风,彷佛某个能言善道的人擅自借用了自己的身体在讲话。有生只能够感觉到右手彷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肤底下暴动般阵阵刺痛。
由起把馒头塞进口中,稍微愣了一下,不过又彷佛内心理解了什么似的,流露着羡慕的眼神看向有生。
「磨发苏!」
将馒头咽下喉咙后——
「好棒!那是不是就像魔法师或贤者,为了买魔法用品而聚集时什么秘密街道一样?如果没有特别的通行证就找不到入口,是个被魔法隐藏起来的地方对吧?小有有发现了这么棒的地方呀?」
「呃、恩。差下多就是那样……」
看来她是进入了什么奇幻故事的世界了吧?「内在」的有生虽然对出奇的想象感到厌腻,但对于「外在」的骗子有生来说是再恰巧不过,因此他也敷衍地加以回应。由起整个人兴奋得眼神发亮,直嚷着:「下次一定要带我去喔!」「外在」的冒牌有生则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骗她:「思,下次一定带你去。」外在的有生虽然能言善道,却只是个做事不顾前后的傻瓜,而这样的有生说到底也就是他自己。

有生再次尝到大西一伙人逼他在便利商店窃取食玩的那种感觉。右手沉重且不断受到刺痛感侵袭。就如同那时候一样,右手深处栖息着外星人的幼体。但他却不像上次那么恐惧了。反倒是自从大西初次邀他打电动以来,他好久没这么感谢大西了。时间虽短,但和大西他们相处的经验绝非毫无意义。
翌日有生也在包包里放着素描簿出门了。他趁着白天在街上闲晃,物色自助餐店或生活便利站的商品,然后将一旦发生万一的逃亡路线熟记在脑中。
和他居住两年的郊外不同,街道杂乱无章,所有的事物都挤在狭小的区域里。有的建筑物是中华风,入口贴满了如僵尸符咒的东西;有的建筑物则像是直接从美国都市中搬过来的公寓一样,充满看似廉价的钢架结构:街上无规炬、无国籍的景观十分不一致,令人不禁怀疑这里是否真的是日本。不像郊外一样有着附设停车场、室内格局开阔的便利商店或超市,这里有的大多是店铺前陈列着商品、只有一个人在顾店的摊贩。
和昨天锁定的中华料理自助餐不同,今天他站在另一间小格局的生活便利站前方稍微有段距离的地方。香烟、巧克力、饭团或可乐饼等杂乱地堆放在一起,角落的泡泡棉台座上则插着西瓜棒。摊子上有着褪色的水蓝色招牌,一个小个子欧巴桑在顾店。从她不断点头的样子看来,似乎正在打瞌睡。杂乱堆积的商品形成了一道墙,就算顾店的人过来,按理来说从那个位置应该也看不见娇小的有生。
他若无其事地朝生活便利站再度迈开步伐。
事后仔细想想,为什么自己会犯下那么简单的错误呢?当时的有生并没有仔细确认过周遭。视野彷佛从四面八方受到压迫,狭隘得不可思议,映入眼帘的就只有便利站的店面及一部分街道。右手正蠢蠢欲动,一定是栖息在右手里的外星人对偷窃上瘾所造成的疼痛。
脚不经意地踢到了地上的可乐娜啤酒空瓶,空瓶和柏油路面碰撞,发出清亮的瞥音。有生一瞬间吓出冷汗,不过顾店的欧巴桑似乎没被吵醒。
不要紧,就继续这样笔直前进。
他在店铺前放慢脚步,朝饭团伸出右手。抓起一个就赶紧换至左手然后塞进肩包里,然后再拿一个——
伸出的右手突然被人从旁一把抓住。
头脑一片空白,经过刹那的冻结之后,有生抬头仰望那只手的主人。
水蓝色衬衫搭配深蓝色长裤,腰上挂着警棍。一个高个子、体格健壮的男子正用他结实(的手抓着有生纤细的手臂。
「你在做什么呢,小妹妹?」
「……我才不是……小妹妹。」
下意识提出纠正。
右手中的第二个饭团,啪答一声掉落地面。
室内中央摆设着一组铁桌椅。靠墙的一张事务桌上资料夹堆积如山,几乎丧失身为桌子的机能。墙壁上挂着月历及日历各一幅,还有一张特大尺寸的城市地图,以及通缉犯的海报。后面的流理台上头摆着几个带有茶渍的茶杯,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全是男人的氛围。
能认知到的大概就只有这些。派出所内真是既狭窄又单调。
「名字还有学校。几年级?你会说话吧?」
有生与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宫中间夹着一张铁桌子。桌上摆着有生的肩包、素描簿,以及完全没填半项的调查表。有生的视线有如瞪视般落在铁桌边缘,闭紧双唇不发一语。视线的一角可以看见警官正灵活地转着原子笔。
「如果家人或学校老师不来接你,我是不会放你走的喔!告诉我学校名称或是家里的电话号码,还有你的名字。你会说话吧?」
面对决定贯彻沉默的有生,警宫叹了口气。他闲得发慌似地转动手上的原子笔,同时说道:「你应该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吧?你所做的就是所谓窃盗的犯罪行为。以你的年纪来看,应该懂吧?懂的话又为什么要犯?」
「小山内。」
派出所的入口出现了另一位穿蓝色制服的人,叫的似乎是年轻警官的名宇。年轻警官停下转动原子笔的手,转头看向那个人。
「我知道了。那个小孩是住在Williams Child Bird里的。」
「咦——!那个怪人公寓……里的吗?」
似乎是脱口讲出「怪人公寓」才惊觉失态,年轻警官的声音变得有些顾虑。另一位警官说了声「来吧」,感觉像是在招某人人内,有生终于也缓缓转过视线。
由起抱着小熊造型的背包,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小有有……」
「进来吧!」
被警官推着肩膀一踏进派出所,由起就开口询问:「小有有,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
有生只是反应淡薄地回望由起并摇摇头。「你也坐下来。」有生身旁搬来了另一张铁椅子,由起在椅子上坐下,之后也尴尬地陷入沉默。
似乎光是「派出所」这个地方就足以构成威压感,两位警宫在铁桌子另一头谈论些什么的期间(有听到好像是在说「又是那间公寓吗?•饶了我吧」之类的),由起不安分地一直玩弄着背包的小熊耳朵。历经长年使用的小熊背包,耳朵已经塌掉且破烂不堪了。她的视线不时偷偷在警官们和有生之间游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却还是闭上嘴巴什么都没说。相对于重复着上述行动的由起,有生则只是安分地坐着,将视线固定在桌上和刚才差不多的位置。
时间渐渐流逝。派出所墙上冷漠的黑色圆形时钟发出平板的滴答声,刻划着单调乏味的时光。
「昨天……」
突然间,有生主动开口了。由起疑惑地看向他。有生依旧望着什么也没有的木质贴皮桌
面,彷佛会自动讲话的人偶一般,毫无抑扬顿挫地继续说道:
「我昨天真的有去。今天本来也应该会卖掉很多画的,可是秘密场所的入口在施工,所以进不去……明天一定会完工,就能再进去了。所以你不用担心,以后画还会愈卖愈多的。因为很受欢迎,今天也有很多人来预约,所以不画多一点不行,接下来会非常忙碌……」
「小有有,已经……」
「由起接下来也会变得忙碌的,因为由起负责业务嘛。下次我也带由起一起去秘密场所。也可以在那附近租房子,因为我们就要变成有钱人了。然后两个人一起成立公司……」
「小有有!」
由起语气强烈、但却快哭出来的声音,打断了持续进行、无意义而冗长的话语:
「已经够了,小有有。由起已经全部知道了,所以不用再说谎没关系。不用再为由起而说谎了。」
「我才没有说谎。」即使如此,有生还是继续摇头。「是真的,昨天真的有卖出去。以后也会卖出很多,真的,真的……」
还不想认输,因为才只是第三天而已。三天前两人才在谈论的梦想,一个都还没实现,他不愿承认这场只是不经世事的小孩子的办家家酒就要结束了。有生有所自觉,就单方面而言,自己比由起还不服输。
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膝上紧握的拳头。
他朝眼睛深处使力、憋气到觉得痛苦的地步想要忍住呜咽。但饱和的泪水却自脸颊滚滚落下,混杂着至今扼杀的各种情绪,一起从体内满溢出来。全身上下十分灼热,而止不住自脸颊滑落的泪水则更甚其上地炽热。
既难看、失态又凄惨,各种情绪使得有生相当颓丧。
「由起……对不起……」
最后,他才终于讲出了这句话。
简短地讲完这句话,力量便一口气自体内抽离。

在那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有生都不记得了。等到再次回过神来,他已置身于熟悉的车内——是吾郎姨丈的轿车。窗外是一片夜晚的蓝灰色,车子里稍微凝滞的空气中,笼罩着细微而沉稳的汽车行进声。
驾驶座上坐着吾郎姨丈,而副驾驶座上则可看见父亲的头。有生与由起坐在后座正中间,芙有子妈妈和由芙子阿姨则坐在两旁。
有生反射性地戒备着母亲们,比较起她们两人的差异。芙有子妈妈已变回了芙有子妈妈,而由芙子阿姨也变回了由芙子阿姨。睡着的由起正枕在阿姨的大腿上。
「小有有,你醒了呀?」
听见母亲的声音,有生尚带着朦胧的睡意点了点头。全身既倦怠又沉重,特别是右手,一点也使不上力气。可是在他打算行窃时,明明就只有右手感觉敏锐,脉搏怦咚怦咚地鼓动着啊。
「你在发烧呢!回家之后喝药然后好好睡一觉,马上就会舒服点的。」
母亲一如往常的沉稳语气,听起来十分舒服。或许是由于发烧所以卸下了心防,家里的情况明明还是一片混沌也说不定,但现在那些都已经无所谓了。真想早点回家,在自己的被窝里睡觉。
「那个……你们来接我们了吗……?」
仅仅三天的逃亡之旅,不但愁于生活费,最后甚至还被警察保护、请家人来带回去,以非常尴尬的结局落幕。如此丢脸至极,事到如今已顾不得什么羞耻心了,剩下的就只有无力感而已。
「那个……」
给大家添了麻烦,对不起。道歉的话语无法直率地说出口。
「因为……妈妈们没有想到,小有有和小由由甚至气到离家出走嘛。下次我们不会再自己暗中决定了,所以不要再生我们的气罗?」
「这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吧……」
「可是因为小由由讨厌龙虾不是吗?不能端上晚餐桌,难得人家送我们,又说要趁新鲜吃,所以才……」母亲将手贴在脸上,恶作剧地吐了吐舌头。「……?」总觉得话题好像生头不对马嘴。不是在讲妈妈和由芙子阿姨对调的事吗?
「……你在说什么?」
有生疑惑地反问,母亲也愣了一下:
「你还问我什么……?不是因为妈妈们在厨房偷吃人家送的龙虾,所以你们才气得离家出走吗?」
「龙虾……什么龙虾?」
有生皱起眉头更进一步反问。母亲则愣得眨了眨眼。
这么说来,离家出走的直接因素,就是因为由起跑来哭诉,说看到母亲们口中生出像外星人一样的触手在笑。偷吃龙虾……该不会指的就是那件事吧……?
「但是也不错呀,这样就有暑假日记的题材了呀!而且,爷爷住的那栋公寓也很有趣对吧,小有有?」
隔着副驾驶座的椅背,父亲回过头悠哉地笑了……小孩子们究竟有多么走投无路,才下定决心逃家两人一起生活,大人们居然半点也没能理解。
一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袭来,有生已经什么也不想说了,索性将身体整个倚在座椅上,沮丧地垂下头。总之现在即使只有一刻也想尽早回家。不管谁是谁的孩子、谁是谁的父母,又或是谁和谁的血缘将混在一起,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为了这种事情而烦恼,他不禁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回到家之前再小睡一下吧?」
肩膀被母亲搂过去,有生毫不抵抗地将头委在柔软的大腿上。车子的晃动恰似摇篮,过
不了多久睡魔便来临了。
下次醒来后,一定就在自己的床上了吧。明天要尽情睡到自然醒,奸好享受所剩不多的暑假时光。然后还要将自由研究及剩下的暑假作业完成,而由起八成也还没认真完成几项作业,所以也得帮忙她才行。明天开始就会回复国小五年级生该有的忙碌生活了。三天的逃亡之旅是暑假所犯下的错误,连回想起来都觉得丢脸,应该不久后就会被沉进记忆的深处了吧(谁要写在日记上啊!顺手牵羊、和由起的婚礼……净是些写不得的事情}。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有生心想。就再继续当一阵子受父母庇护的小学生吧!附带一提,在这次事件的恰好十个月又十天之后,「有生的妹妹」和「由起的弟弟」出生了。他们实际上到底是谁和谁生的孩子,知道真相的就只有母亲姊妹两人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不太有趣的收场。
这次事件之后,似乎由于受到极度的压力及紧张,造成有生右手状况恶化,甚至有奸一段时期都无法活动。因此从他国小六年级直到国二结束为止,约三年的时间都搬回接近医大附属医院的都市里居住,接受正式的复健。这段期间内他都没有直接见过由起,只有偶尔通电话询问近况而已。
之后,国中二年级结束,有生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郊外的家,与四月即将升上国中、身穿国中「男生制服」前来迎接他的由起重逢。虽然脸蛋还是老样子般地可爱,说话的第一人称却从「由起」变成了男性用语的「我」。
——比起不晓得是否真的继承自己父母血缘、年龄和自己有一截差距的妹妹,对正值青春期的有生而言,「由起」的这件事是更具冲击性、甚至能造成他心理创伤的「现实」。

虽然很唐突,但我们先从H•桑德斯先生的故事说起吧。就是那个站在肯德基连锁店前,身穿白色西装、留着白发与白胡须、体格魁伟,总是面带笑容的绅士。
在同年龄的少女们还混在一起、每天在夜晚的闹区街上嬉戏的时候,曾有一次大伙儿一起喝啤酒喝得醉醺醺的(大家当然都未成年。不过这并不是重点,所以就不再深究),等到回过神时,竟发现我们好几个人正一起抬着某间分店的桑德斯人偶,走过了很长一段距离。究竟是谁先提议的——记忆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也许是途中碰撞到什么,人偶的其中一只脚自膝盖以下全都不见,不晓得掉到哪里去了。
这下可犯了绑架及伤害罪。虽然打算趁夜偷偷还回店门前,但这具桑德斯人偶颇有重量。才只不过几个力气微薄的少女,到底是怎么扛到这里的?藉酒助势还真是惊人。随着醉意清醒,大家也都失去将这家伙搬回店门前的干劲。况且一旦想象那幅光景就非常可笑。想起自己的模样,一群连鸡毛蒜皮之事也觉得好笑、年龄正值十五到二十岁之间的少女们各个都捧腹大笑,之后开始陷入思考。这个桑德斯人偶究竟该怎么办呢?
结果——
「阿——喂喂?我是桑德斯,现在正在二丁目十字路口的电话亭,可以麻烦你们来接我吗?我的脚实在痛得走不动啦!」
将人偶塞到附近的电话亭,然后再用那里的公共电话打到肯德基店里的电话答录机留言(捏着鼻子、学老人一样装出嘶哑的声音。负责演出的人是悦子,而绊和其它人则在一旁努力憋笑),然后就将人偶丢在那里。天色微亮的清晨,大伙儿在黎明的街道上憋着声音笑闹着逃离而去。
桑德斯先生似乎被平安地接回去了。隔天晚上去看时,它的身影已经自电话亭中消失了。
以上就是桑德斯爷爷的绑架暨伤害事件始末。
如今会突然想起这种令人难为情的青春事迹,是因为眼前这个老人实在太像当睁的桑德斯爷爷了。
身着直条纹白西装、系着黑色缎带领结,白发整理成服贴的后梳油头,蓄着白色胡子。
体格偏壮硕,松垂的脸颊上不时带着微笑。特别是他的脚似乎有些行动不便,必须拄着拐杖走路。绊一瞬间真的以为是当时被撞断脚的桑德斯人偶前来找她复仇了。
「你干嘛铁青着一张脸啊?」
绊毫不顾忌地呆站着凝视桑德斯先生,而对她如此诧异说道的人则是浅井有生。
这位老人是大泽先生,是浅井叨扰的青山画廊上一任主人。由于年事已高,因此目前已退下来。
(哦!这个烤生肉真好吃!)
不过,这样的操心也在品尝眼前的料理后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难得都来了,不尽情将胃里塞满美食再回去就太可惜了。叉子刺进高级烤生肉,牙齿紧咬着一拉,嚼了两、三口然后一口咽下。
(唔……)
由于整块吞下去的缘故,使得喉咙噎着,绊直拍胸口。此时——
「请问。」
眼前递来了玻璃杯。
一把抓过杯子,将透明的液体一饮而尽。胸口回复过来后,一抬起头,就看到一名和其它出席者同样打扮正式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
「小姐,你一个人吗?」
被这么一问,绊起先愣了一下,接着放眼巡视会场一圈。一位背后大幅露出、穿着煽情大红色晚礼服的女性正在对浅井搭话。看见这一幕,绊莫名其妙感到恼火。于是她便说道:
「对,我一个人。」
她半豁出去地回答男子。就算今天的任务是随侍大泽老先生,而绊只不过是跟班,但浅井却打从宴会开始后一次也没来关心过绊。自己开口邀她:「要来吗?」结果却如此弃人于不顾。
喉咙一下子灼热了起来。由于是气泡饮料,所以原本以为是姜汁汽水或什么的,但递给她的看来是装着香槟的玻璃杯。
男子叫住路过的男服务生,又从托盘再拿了两杯香槟,将其中一杯与名片一起递向这里。
「我是远野美术出版社,《HCMAN & ART》的编辑。」
「喔喔……」
绊应了一声,看着名片。《HCMAN & ART》这本美术杂志绊也有听过,听说是间新兴出版社,主要都是报导一些尚未成名的新人或年纪轻轻便开始受到瞩目的作家,之前也曾刊登过浅井的报导。别看浅井那个样子,他也是最近颇受大众瞩目的年轻画家。
「冒昧请问一下,我觉得似乎曾在哪边见过你……啊啊,这听起来很像搭讪会讲的话,不过请你别误会。」
语气有点轻薄,男子露出感觉不像坏人的亲切笑容说着。绊点了点头,一边毫不矫饰地将递来的杯子凑进嘴边。
「我想是因为有登过我的画吧,我是模特儿。」
「啊啊,果然如此。是『降落点』对吧?浅井有生的。」
他将画廊让给了侄子。那位侄子也就是第二代画廊主人,绊也曾经见过。
起因是那位第二代画廊主人有事无法同行,因此请浅井陪同大泽老先生出席。第二代主人大泽先生说:
「反正并不是很讲究的正式宴会,就当是去大块朵颐美味菜肴,轻松享受就可以罗!如果不介意,绊小姐也一起去吧?」
她绝对不是被料理钓来的。而是因为浅井说了:「卫藤,要去吗?」而拜此所赐晚上的打工也中止,原本的预定空了下来,因此绊为了弥补不爽的心情才一口答应下来。
浅井有生是绊的打工雇主,和绊住在同一栋公寓的五楼,是美术大学的研究生,也是位全身油画臭、足不出户、性格阴暗又自大的画家。约三个星期前他的惯用手骨折,手上的石膏奸不容易才刚拿掉。
而那样的有生竟然稀奇地穿着整齐的正式服装,跟随在大泽老先生的身旁,令人甚至怀疑明天是否会从天上降下枪林剑雨。此外,他还用非常难得的恭谨态度,对前来搭话的宴会出席者低头鞠躬,让人不禁担心明天天上是否会落下陨石。听说因为大泽老先生不仅是认同浅井绘画的前任画廊主人,更是浅井儿时蒙受照顾的恩人。浅井实在不像会喜欢出席这种社交场合的人,他之所以答应同行,是因为无法拒绝大泽老先生的请托。
这个宴会据说是大泽老先生的朋友——其所担任干事的美术相关出版社,创社几十周年的纪念宴会。会场也有许多美术相关人士出席,也许他们都认识有生,可以看见频频有人向有生笑着搭话•而有生虽然称不上态度亲切,却也一一低头对他们回以三言两语。从他平日总像是在不高兴的扑克脸来看,真是表现了奇迹般的社交性。只要有心还是做得到嘛!绊微妙地对他感到认同。
而只不过是大泽老先生的随侍附属品的绊,无事可做地站在墙边,大口嚼着装到盘子里堆叠成山的高级料理,同时一边观望着会场。
并不是很讲究的正式宴会——大泽先生是这么说的,但以绊的基准来看,感觉已经是十二万分绚烂豪华又光彩夺目的上流阶级社交界了。虽然这话似乎不该由绊自己说,但从小教养称不上良好的绊总觉得坐立难安。男性们大多穿着白色或黑色的正式西装,女性则是前襟或后背敞开的晚礼服打扮,单手拿着形状高贵的玻璃杯,四处散布着一群群人在谈笑。
自己的打扮在这个场合实在非常突兀,绊无地自容地拉了拉裙摆。她穿着露出膝盖的黑色褶裙及长筒袜,还有鞋尖部分圆圆鼓起、同样也是黑色的厚底长靴。在一群身穿光鲜材则长裙、令人怀疑会折断鞋跟的优雅高跟鞋的女性当中,只有绊一个人穿着这种机器人动画里才会出现的笨重长靴。
没有合适的衣服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至少头发稍微仔细梳理一下再来就好了。天生偏红的长发没有盘起来,就这么披散在背后。
「你记得真清楚呢。所有杂志上报导过的画你都记得吗?」
「因为是工作呀。再说,我个人也非常喜欢浅井的画。『降落点』也是我负责撰稿的喔!」编辑笑着说道,接过绊手中的空香槟杯,马上又递给她一朴新的。作为报导的「降落点」是第一幅以绊为模特儿完成的作品,根据《HCMAN & ART》不知足讽刺还是赞美的评论,那是一幅「风汲取厂具象主义潮流,以细腻又精致的笔触,从现实世界的斜后方四十五度角呈现出人事物」的画作。
刚才那个红色晚礼服的女人还巴在浅井旁边。绊总觉得看下顺眼,一边瞪着那里一边喝干了第二杯香槟。平常总是穿着那身沾满颜料的第一O一件衣物,一旦好好换装打扮起来,浅井看起来世意外地有型。虽然不知浅井自己有没有察觉,但那位红色晚礼服的女性很显然打算吸引他的注意力。
浅井才不可能会正眼瞧你的啦!绊内心暗自对背后大敞的女性吐了这句话,
他眼中就只有—位女性而已。
那名女性当然也不会是绊。
「自从比赛得奖后,他就有好一阵子都没发表新作,所以我很在意;不过他最近发表『降落点』后我真是松了口气。对了!三年前的得奖作品,模特儿也是你吧?那也是一幅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喔!」
在编辑东说西说的这段期问,绊的脑袋半是心不在焉地听着,然后一杯接着一杯吗干递过来的香槟。
大泽桑德斯老先生出声叫了浅井,不晓得说了些什么,浅井才难得将注意力转向绊,或许是对他说了「你也稍微关心一下她」,又或者在询问绊是否喝得太多了?红色晚礼服女子才依依不舍地被迫中断对话。
向大泽老先生打了声招呼后,浅井走近这里。和香槟表面一样摇摆不定的视野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因为浅井眼中就只有一位女性而已。
那名女性当然也不是绊。
那名女性已经去到再也无法触及的地方了……
将杯中剩下的香槟倾注口中一饮而尽后,绊重新面向身旁的编辑。编辑的脸也像是沉进了香傧杯底似地摇摆不定。自己到底喝了几杯?完全想不起来。
她眼神带着醉意地抬头看向编辑,说道:
「恩,没错,那个也是我。我叫做皆子,皆子……」
视线的角落里,浅井停下了脚步。

宴会结束,以计程车送大泽老先生回家之后,浅井拒绝了大泽老先生要给他的计程车资,搭电车回家。
从车站走回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一路上,浅井一句话也不吭,丝毫不顾虑绊的走路速度,自顾自地快步走在前头。在与大泽老先生离别之前持续压仰的不悦气息,现在则毫不隐蔽地自背后发敞出来。
「你在生气?」
厚底长靴「叩!叩!」地敲响地面,绊走在浅井身后,对着他的背问道。不用问,不管怎么看都是在生气。
「我只不过是借着酒醉气势,不小心脱口而出罢了嘛!犯不着那么生气吧?」
由于拉开了一段距离,因此绊小跑步追上前,鼓着脸颊对着他的背后抗议。浅井依旧头也不回,只从背后散发出怒意。
星期日夜晚的街道平时就没什么人,沿路的简餐店及综合商业大楼上电气招牌的灯光也大多熄灭。两人之间没有对话,只有鞋子的声音敲响在笼罩着一片青灰的柏油路上。
长靴鞋尖踹开的可乐娜啤酒空瓶喀啦喀啦地滚远,撞上了浅井的脚趴,「呜哇!」绊暗自紧张了一下,但浅井果然还是没回头。绊噘起嘴,小小啧了一声。就在这时——
「卫藤。」
突然被叫出名字,绊反射性地站直厂身子。走在前头的浅并停下脚步,越过肩膀转过头。自从离开宴会后,他首次朝向这里出声,绊紧张厂一下,下意识地以不可爱的反抗语气问道:「干、干嘛?只不过是不小心撞到一下而已嘛!」
「你明天也不用来打工了。」
突然以声音表现的话语,令绊一下子不能理解。
「咦?」她呆立了约两秒后,慌慌张张地追向浅井早已迈步前进的快速步调。
「为什么?你不是说因为要办个展,所以明天起要加把劲画的吗?」
「我有别的事要做,你可以暂时不用来。」
「有什么事要做?」
「什么事都无所谓吧?」
「有所谓!」
绊不死心地追问,浅井却一次也没回头看她。他将手指仲进松开第一颗扣子的衬衫领口,一边扯松领带,一面感到厌烦至极、皱着半边脸。
「非得要我一一说明不可吗?」
彷佛以经由巨匠之手磨亮的日本刀,利落地斜向一刀两断似地,无情、冰冷且锐利的一句话使得绊哑口无言。趁着她说不出话时,浅井的背影已再次踏出步伐,一心打算扔下绊朝着前方隐约可见的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大门走去。暗色系的西装背影融入远离繁华市区、路灯稀疏的大街渐行渐远。
最后投射过来的视线彷佛将影子缝死在地面,绊留在原地动弹不得,目送浅井的背影消失在昏暗之中。
(什、什么嘛!刚才那个!也不用那么生气……)
几近恼羞成怒的叛逆心自肚子里涌上来。
「白痴——!阴沉的家伙!」
但大街上早巳空无一人,吐出的恶言只得空虚地回荡在大街上之后消失。
只不过是一时说溜嘴而已,有必要气到拒绝她打工吗?既然这么珍视皆子的回忆,那就把它锁进箱中,再用绳子紧紧捆个几圈,和色情书刊一起藏在谁也碰不到的地方不就得了?
……皆子是浅井原本的模特儿,同时也是他的恋人,听说和绊长得有点像。
而且,是个已经去世的人。
现实中,绊尚未被允许踏入浅井心中、皆子所在的领域半步。感到不满的同时,绊体认到这一点,一块好似干粗沙石般结块的东西搁入她的心里。
「白痴……」
她再度小声咒骂,再次对着刚才撞上浅井鞋子的可乐娜啤酒空瓶轻踢了一脚。空瓶在柏油路上滚动了一阵子,半途急转弯,混进了被风吹而堆积的垃圾堆中。

卫藤绊,十七岁,无业游民,不属于任何团体,没有任何证照,生活漫无目的,居住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之中。
四楼的445号室就是绊的住处。似乎是因为长久以来这栋建筑物持有者的兴趣,单人房的室内装溃着复古风格鲜明的家具,尽管空间狭窄,住起来却很惬意。地板上以橄榄绿及咖啡色方格相同,天花板是咖啡色,罩着蓝色伞盖的装饰灯正以微弱的光辉照亮室内。床单是蓝色系的方格花纹。房内有一台复古风味十足的红色电视机,窗边还有一具她相当中意的蛋型沙发。
她将身体如胎儿般整个恰巧缩进蛋型沙发里,张开嘴、自一整条蛋糕卷的其中一头大口咬下。
「真是狼吞虎咽呢。」
微微退开身子,却又一脸兴趣盎然地讲话的,是坐在床铺对侧的井上由起。身上穿着拉链式运动外套、尼龙休闲长裤等家居服,顺着脖子下来的稍长短发在头后方毫不造作地扎成一束。
由起同样也是住在这栋公寓四楼的大学生,最近总会跑来绊的房间里玩。他本人厚脸皮地自称「我是来喂饲料给小动物的」——不过实际上绊自己也真有点被食物钓上的感觉。
「因为我已经被无视五天了喔!你觉得真的有必要那么生气吗?黏黏腻腻放不开的男人是怎样?永远都这么阴郁又不干脆的……这个蛋糕卷奸好吃!哪买的?」
「是学校女生亲手做了送我的。」
翘着修长的脚、手撑脸颊的由起笑着回答。他有张「喜欢美型男的女孩子们会兴奋地尖叫讨论」的美貌,加上不管对谁都毫不吝惜展露笑容。外表虽然瘦弱,但绊知道他的手腕很有力道。
彷佛套着以开朗活泼为名的服装走在路上的由起,以及将高傲自大、不擅社交、性格阴沉穿在身上走的浅井;实不相瞒,据说两人的母亲是双胞胎,而他们是血缘关系非常浓厚的表兄弟。由起继承了所有的正面要素,相对的,朝负面发展的八成是浅井。
「哎,反正他是有生嘛,所以我想他只是不小心说得过火,现在搞不好已经在反省了吧。就由绊这边先让步吧?」
「才不要!事到如今,先让步的人就输了!」
「你真是好胜呢。」
「对不起喔,我就是这么不可爱。」
她半点女孩子样也没有、自暴自弃地大口咬下蛋糕卷。由起一边看着那样的绊,一边优雅地挪动撑着的下巴说道:
「很可爱啊!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就是喜欢绊的倔强作风。」
被由起一点也不害臊地这么说,绊塞满嘴里的蛋糕卷一下子噎住喉咙,害得她用拳头直拍胸前。
浅井死也不会说出这种话,这对表兄弟真是恰恰相反。
……还是说,浅井也会对皆子说这种话呢?对于获得浅井允许,唯一能够进入他内心领域的皆子,浅井也会对她展现出平常不会说的温柔话语或柔和微笑吗?绊试着想象,但脑中浮现的浅井吊着半边嘴角、像恶魔般奸笑的表情就已经是极限了。
「呐,绊,绊!」
开朗的声音拉回她的注意力,抬起视线,发现由起正盘腿坐在床上朝这边探出身子。他那笑容顿时和绊脑中浅井的笑容重叠。由起彷佛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般一脸兴奋。虽然表兄弟两人身上带着不同的气息,但容貌果然很像,使得绊不时感到困惑。
「明天是星期六,要不要去哪里玩?我向系上的朋友借了车子!是打篮球时打赌欠钱押在我这里的!」
突如其来的提议使得绊眨了眨眼。
「车子……?由起,你有驾照喔?」
「高中毕业我就去考了呀!只不过不常开而已。所以我想说要不要开车去海边还是哪里兜兜风。绊,你去过海洋博物馆吗?」
他一脸相当期待地挺起身子邀约,反而使得绊有点畏怯。不过基本上老是关在家里的绊并不会「和他人有约在先」来当作拒绝理由。况且她才刚啃完一整条不认识的女大学生亲手做的蛋糕卷。
「可是……搞不好明天就要开始打工了……」
尽管如此,绊还是打算硬拗个理由力拒邀约。不过由起却告诉她一个意外的事实:
「有生明天要和华乃子大小姐约会喔!」
「和华乃子?」
绊下意识蹙起眉,露出微妙的表情。山田华乃子是和父亲一起住在三楼的国小女生。浅井总该不会是踏向萝莉控一途了吧?
「没错。所以我们也自己去约会吧!还是说,你很在意有生?」
「我、我才不在意咧!」
被人这么意有所指地一问,绊反射性地否定。于是由起便以盘腿的姿势,像是在玩翘翘板的小孩般前后摇着身体一边说道:
「那就这么决定罗!」
虽然几乎被半强迫着答应,但绊却找不到借口拒绝。
再说,一部分也是出自于对浅井的反抗心理。原本想说他怎么奸几天都不来找自己?搞了半天却跟小学生约好一起出门,这是怎样?最好是去当个萝莉控,画幼齿小女生的裸体然后被逮捕啦!
「该怎么计画好呢~去海边以前先去购物吧?」由起已经掩不住一脸开心地计画起隔天的行程了。
「要去也是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条件?」
「如果你不肯答应,我就下去。」
绊对着因讶异而发愣的由起,掷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条件。

星期六正好足个大晴天。绊起初虽然提不起兴致,但由于平常大多懒洋洋地窝在房间里看书,因此一大早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也令她相当雀跃。
而另一方面,由起则是——
「不对呀……有哪里不太一样,有哪里感觉不太对呀……!」
才刚出门就一脸不满地直发牢骚。话虽如此,他可是完美地达成了绊所提出的条件。
无袖的女性宽松上衣、收紧下摆而曲线优美的长裤、女用轻便尖头鞋,腰上松松地系着挂有细锁链的宽版皮带,身上戴了成对的手环和脚环。中等长度的短发描绘着柔软的曲线。
自然的彩妆衬托出天生细长的睫毛与毫无斑点的肌肤,双唇涂上粉红色系口红,修长的指甲上妆点着彩绘,洒上金粉和银粉的双手闪闪发亮。
在小饰品的挑选上也毫不马虎。加上他原本就很高姚,看起来彷佛是登在女性时尚杂志上的模特儿一般完美。绊虽然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做了一番打扮,可是一旦和由起并肩而立就显得大为逊色。
「这样子不是约会吧?是女孩子间一起出门啊!不能肩并肩走在一起,也不能在路边亲热地接吻啊!」
「我本来就不会跟你做那种事!」
由起列了几个过分的希望,绊则半眯着瞪了他一眼。由起虽然发着牢骚,但每当擦肩而过的男性不禁看得入迷时,他还对人家报以小恶魔般的微笑,看男人被随行的女性用手肘顶而觉得有趣。原来如此,由起扮女装出门时都是在做这种恶作剧寻消遗啊——绊彷佛窥见了由起一部分的生态。
约会的条件就是由起必须扮女装。对于原本就是扮女装打工的由起来说,这是个简单的条件。要他扮女装的目的,有一半是为了摆脱和异性约会的要求,不过也有一半是因为许久没有和同性朋友一起外出,想要好好享受一下。
搭乘电车来到商业区,绕了百货公司一圈后,再去逛聚集了许多家精品百货小店的巷子。刚开始由起虽然唠叨个不停,不过一旦要买东西时,眼神都变得和平常的女孩子没两样(虽然他这样也不能算是平常),卯起来「去那家店、去这家店」地开始拉着绊四处看,比绊还要兴奋。
「绊,绊!这条裤子好不好?」
「这位客人,您的身材很出众,所以穿起来会很适合喔!要不要试穿看看?」
「咦——那我就试穿一下好了。」
「哎呀!真的非常适合您呢!不必卷起裤管也没有问题!客人您的腿好修长,真是令人羡慕呢!」
「那我就买下来吧!请给我这件。」
「非常谢谢您!一共是两万零八百圆。请问……客人您是模特儿吗?您看起来不像是圈外人呢!」
「真讨厌~那这个皮包我也买了。」
「非常谢谢您!皮包是三万五千圆。」
就像这样。
被店员恭维(不过以由起的情况来说就不算恭维,因为他真的不管穿什么都很好看),结果由起买了长裤、裙子、夹克、几件内搭服饰、皮包甚至长靴。需要女装的绊反而被晾在一旁,只得靠在店里的墙边发呆等待。
「绊~?你怎么在那边休息啊?这件如何?这件。」
物色了更多衣服带去试衣间的由起,对她招了招手。绊于是一边厌烦地心想「还打算再试穿啊?」一边别扭地说:
「不错啊~?」
随便敷衍地回答。反正不管穿什么都很合适,把想要的全都买下来不就得了?绊半是嫉妒地心想。
「是吗?那你穿穿看!」
「是~是~!你穿就好了吧?」
「我穿有什么意义?」
随便回应他后,由起不耐烦地走近,一把抓起绊的手腕。
「做、做什么?」
「快点快点!」
绊不由分说被拉进试衣间。
「喂、等等,干嘛?」
「在试衣间当然不可能是打麻将啊!能做的事只有一种吧?」
从拉上的布帘另一头传来由起干脆的答案。狭窄的试衣间里挂着一件衣服,是叫我穿这个吗?「到底是怎样?自作主张……」尽管口中抱怨着,不过要是慢吞吞的,由起搞不好会从布帘缝隙偷看(对象是由起的话,不是不可能),绊只好无奈地开始换穿仍挂着价格标签的衣服。
不晓得由起是不足故意挑这件给她,XS的尺寸刚好合于绊的体型。那是件黑色露肩、非常可爱的A字型剪裁连身洋装,裙长到膝盖上方,恰好和今天穿的过膝长袜十分相衬。
「穿好了吗?」
由起隔着布帘催促。「等等,背后的拉链卡住了……」「我帮你拉。」边说着,由起的头便从布帘的缝隙探了进来,绊不禁「呀!」地惊叫出声。由起也不特别在意,动手解开绊缠住背后拉链的长发。看着试衣间镜中映着的自己以及站在身后的由起,绊虽然有点坐立不安,但还是乖乖等待。坦露的背被由起的手指碰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奇怪感觉直驱背脊。
「解开了。」
拉链发出令人痛快的「叽」一声然后动了。
「可以了,我自己穿。」
绊扭转身从由起手中逃开,自己穿上剩下的部分。
「还有这个。」
由起紧接着丢过来的,是一件与女孩子气的洋装风格有点不同、帅气的横条纹拉链式连帽外套。胸前与背后的logo。正适度地主张其存在。
「如何?」
「恩,很可爱……」
疑视着自己映在镜中的模样,绊不禁老实地反应。
虽然绊平常不会挑选很女孩子气的洋装穿,但和带有男孩子味道的拉链式连帽外套搭配在一起,恰巧形成合乎绊品味的强烈风格。自己怎么都没想过这种搭法呢?她坦率地感到佩服,不禁看着自己入迷。由起则在镜子另一头笑咪咪地说:
「太好了!那我买给你吧!」
「咦?不用啦!我自己买!」
「我今天不让绊花钱喔——!不好意思,请给我这件!」
由起不理会她的意愿,迳自出声呼唤店员。真不晓得该说他有男子气概还是女人味……
绊闭上嘴,再次看了试衣问镜中的自己一眼,害羞地「嘿嘿」一笑。穿起来感觉长高了一点,成了她所中意的一套衣服。
绊两手提着堆积如山的精品店纸袋,在路边看到卖冰淇淋的小餐车,于是让由起请客。
不知怎么的很想使任性,因此要他买了三球的卷筒冰淇淋,结果才吃到一半舌头就麻了。
「绊,那边快融化了。要滴下来了!」
「哇!哪边哪边?」
「这边!」
由起歪下头,从绊的旁边对着冰淇淋连同她拿着卷筒的手指舔了一下。绊小小吓了一跳而僵住,由起又说:
「绊,再慢吞吞,那边也要融掉罗!」
「哇哇!由起,你负责吃那边!」
两人一边叫嚷着,手一边沾得黏答答地吃光了整支冰淇淋。
由起大学朋友的车子停在远离商店街的停车场。
那是一辆有着可爱的圆形车身、红色的双门式的福斯金龟车。那位朋友听说是个顽固的汽车迷,特地去向私人进口业者购入了现已没在生产、车型老旧、驾驶座位在左边的车(注:日本车辆的驾驶座一般位在右边},并经常开来使用。把车子当作赌篮球的押注,从人家的身边抢过来,这是相当过分的暴行吧?由起得意地亮出车钥匙、抛了个媚眼,绊不禁无奈地对他的朋友感到有点同情。
将东西堆进后座,由起绕到右边的副驾驶座打开门。
「请,公主。」
他装模作样地这么一说,绊也跟着配合起来。
「很好。」
说着便坐进副驾驶座。在她系上安全带的同时,由起也坐进了方向在左边的驾驶座。
「恩——」
由起握着方向盘如此自言自语,之后又过了五秒。
一抹不安横过心头。
「……由起,你有驾照对吧?」
「有啊有啊。不过,这个嘛……自从考完驾照后我就没开过手排车了,所以我才会思考一下罢了。」
绊可疑地将视线瞄向驾驶座,由起便嘻皮笑脸地挥了挥手。
「好!走罗!」
他突然一脸认真起来,重新握紧方向盘。
然后换踩了离合器出发。不过——
车子却「隆」一声突然倒退,在差点撞上停车场围墙时才千钧一发停下来。
「喂,由起……」
绊按着怦通怦通跳的心脏,铁青了一张脸。由起则若无其事歪着头说:「咦?搞错了。」
不安岂止一抹,已像是浊流般涌上心头。
「由、由起,这不是你朋友的车吗?要是有了万一该怎么办?」
「好,这次一定可以出发!我要集中精神,所以别跟我说话喔!」
由起似乎不打算听她讲话,叩隆叩隆地切换排档,注视前方再次出发。随着「咚叽」一声难以置信的爆音,车子这次确实地朝前方,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奔驰起来。
受到剧烈的加速度,身体被压向座椅。「呀——!前面,前面!」绊一边尖叫着,围墙就近在眼前。在千钧一发之际,车子弯了个直角闪避开来。由起以根本没确认过左右来车的恐怖速度一冲出停车场,右方就传来了盛况空前的喇叭声。他无视于此,直接朝前方的车道穿越过去然后右转,强制切入对侧车道,以那个速度继续开下去。在这段期间,由起恐怕一次也没有踩过煞车。
「由起?别说是手排车,你该不会考上驾照后就连车子都没开过几次吧……」绊像是祈祷般将安全带握在胸前大叫。
「就叫你别跟我说话了嘛!」由起只说了这句话,双手紧抓着方向盘。他的眼神与其说是认真,倒不如形容成闪耀著名为危险的光芒。左右的景色飞也似地流逝。
(妈妈,我搞不好就快要可以去你身边了……)
如果有天堂,说不定就能在那里见到的已逝母亲此时浮现绊的脑海。不过失控的福斯金龟车一头闯进了天堂大门,将母亲撞飞到宇宙的尽头。

「请问您A餐的蛋要哪一种呢?可以从荷包蛋、炒蛋、起司蛋包之间挑一种。」
「不需要。」
「啊?」
「不要加蛋。」
「好、好的……」
彷佛听到客人点了「生丼不要放肉」似的,店员一脸无法释怀地退回店内,过了一会儿后又带着无法释怀的表情,端着只有生菜的套餐回来。浅井和华乃子一脸无趣地将青菜送入口中。
「我有好一阵子都不想看到蛋了。」
「思。」
浅井对看似有些憔悴的华乃子点头附和。
毕竟这礼拜从星期一至星期五都是蛋、蛋、蛋。国小三年级却很会作菜的山田华乃子,尽管凭借着手艺替他调理出各种蛋料理,但该吃腻的东西就是会腻(附带一提,山田家的餐桌当然也一样,这一个星期以来听说都是腌渍白煮蛋)。
一想到回去以后,还得清理大量散乱在画室的碎蛋壳,就更加觉得厌烦了。虽说是清理,但有生也只打算将蛋壳随便扫到一旁而已。
「不过多亏了浅井有生,总算是完成了呢!而且最后的装饰也买好了。」
「不要直呼年纪大你两倍以上的人的全名。」
「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对等的供与需。和年龄无关。也就是实事求是的往来关系。」
最近的小学生都是去哪里学到那种话的啊?不过尽管嘴巴上洒脱地说着傲慢的话,华乃子还是在餐桌底下晃荡着脚上的圆头红鞋,像个小学生一样,开心地吃着甜点的布丁(仔细想想,其实布丁也是鸡蛋料理的一种,不过对女孩子来说甜点与正餐似乎并非同一回事)。山田华乃子和父亲两人一同住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三楼。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偶尔也会请浅井帮忙做图画功课的关系,而代价则是当浅井忙不过来时帮忙打杂。
使用碎蛋壳拼成的肖像画,据说并不是学校的作业,而是要送给父亲当生日礼物的。从礼拜一到礼拜五,两人瞒着华乃子的父亲窝在浅井的画室里,一边对蛋感到厌烦一边进行制作。而今天则是完工的包装,以及为了购买华乃子所谓的「最后装饰」而来到了隔壁车站。回过神来,发现平日五天都耗在这项作业上头。自己不愧是天生执着于这类作业,实在一点也没办法草草了事。所以最后才会进了美术大学。
在他边嘀咕着边用餐时,华乃子已经先把布丁吃光,将托盘推到一边,拿出特意带来的蛋壳肖像画,以及不久前才刚在站前百货公司买到的「最后装饰」包装袋摆到了桌上。拆开包装袋后,里面出现的是一条遍布着金鱼花纹的蓝色领带。
「妳要怎么使用那个?」
「要把它装饰在脖子的地方。」华乃子说着便将领带凑到肖像画上比对。「其实现在已经不流行亲手制作的礼物了,很土对吧?所以我想做得别出心裁一点,在手工的肖像画上添加具实用性的领带。你觉得怎么样?」
「……你真了不起。」
对于有点感到骄傲地挺起鼻子的华乃子,浅井坦率地表示佩服。这真是男人所想不到的贴心礼物。不,说不定想得到的人就是会想到,但至少浅井非常确信,自己绝对想不到要送这个。
「我问你喔,浅井有生。」
「不是叫你别直呼全名了吗?」
「这条领带会不会太朴素了呀?你觉得它和爸爸配吗?」
「谁知道?应该挺配的吧。」
点子的确是很了不起,但这位能干的国小三年级生,似乎察觉到了眼前的肖像画和领带的最大矛盾。
华乃子以碎蛋壳呈现出的父亲肖像,与其说是「父亲」,倒不如说是只猫。拜浅井帮忙所赐,相当忠实地呈现出真实的模样,有着白色身体、黑色与咖啡色花斑、三角形耳朵及长胡须、琥珀色杏仁形状的双眸、不管是不是系了领带都无庸置疑是一只猫。
对于自己的父亲是一只用双脚站立的猫布偶,华乃子一点也不抱持疑惑。虽然能隐约感觉到她极力避免被学校朋友得知父亲的事,但那对华乃子而言就等同于「父亲是戴着假发的秃头,所以让朋友看见很丢脸」这种程度的羞耻心,对于父亲穿着布偶装这件事本身却不存在基本的怀疑。小孩懂事前对家庭的适应力真是不容小觑。不过浅井自己的孩提时代也很难称得上正常,所以没资格说别人。
小时候,他曾经用纸黏上做了结婚戒指,送给误认为是女孩子、小他两岁的表弟当礼物。时至今日,这仍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黑暗历史。
——小有有,听说你还没跟绊和好啊?
肖像画姑且算是完工的昨夜,由起跑来画室挖苦他,这才令他想起这几天都埋头进行礼物的作业,自己的画完全没进展。左手的石膏才刚拆掉,画廊主人便毫不留情地开始催促他赶紧将个展用的图画完工。
自从星期日以来就没有和卫藤绊碰面。
「我不记得我们有吵架。」
才一回答,由起便擅自在别人房里的冰箱搜寻饮料,同时露出无奈的表情。
「真没神经~!绊她觉得很受伤喔?要好好重视模特儿才行!」
「我没印象自己曾经粗暴地对待她。」
「哦~?」
由起靠在冰箱门上,若有深意地对他耸了耸肩,因此浅井噘嘴回了一句:「怎样啦?」
由起虽然保留着小时候的面容,却露出了一个绝对变得比以前狡猾、深不见底的笑容。
「看来你完全没那个迹象,这下我就安心了。那我就不客气地出手罗?」
「不用一一来请示我的意见。」
「我以为你会不高兴呢。」
「为什么?」
「没为什么~」
让人莫名不舒服的交谈就此中断,对话之中并没有什么特别有意义的内容。
虽然不晓得由起在想什么,不过浅井觉得卫藤绊并不如由起及大泽二代所说的那么像皆子。若要举出共通点,就只有体格娇小这一点吧。浅井并没有理由要特别在意卫藤绊。
是要在意什么?
「问你喔,浅井有生,你是同性恋吗?」
突然被问到了个惊人的问题,陷入沉思的浅井差点将早就咬烂却仍留在嘴里嚼的生菜喷
出来。掉下手的叉子撞上餐盘发出了铿锵声,小蕃茄也从盘里弹出来滚动。
「哎呀,果然是真的?」
华乃子眨着眼。「……」彷佛受到什么重大打击似的,浅井趴在桌上瘫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超视线看向华乃子。
「你在哪里听说这种事的?」
「是井上由起说的。他说你们曾经约定过要结婚。」
「……那家伙该不会到处去乱讲那种事吧?话说回来,你们很熟吗?」
「我和他变成朋友了。」
华乃子若无其事地回答。浅井无言地将自己托盘中剩下的A餐布丁递到华乃子面前。华乃子彷佛这是理所当然的权利般,对布丁伸出手。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恩。」
交易结束。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不行。」
「卫藤绊的模特儿工作,被你炒鱿鱼了吗?」
明明都说不行了,华乃子还是毫不在意地询问。虽然没有表现出被怀疑是同性恋时那么夸张的反应,但有生再次一副被打败似地垂下厂头。所以说,你到底是去哪里听来的啊……
浅井厌倦地打算点烟,却被华乃子说着「这里是禁烟区」一把抽走香烟。顿时无事可做的手只好撑着下巴抵在桌上,他别扭地问答:
「并没有炒她鱿鱼,你那也是听由起说的?」
「什么嘛,真可惜。我还想说你差不多该找我去当模特儿了呢。」
「我才不会,那可是犯罪。」
「那我可以再问一题吗?浅井有生,你……」
「我说你啊……」
对于刻不容缓的过分问题攻势,浅井终于忍无可忍,抽搐着脸重新面向华乃子时,某个白色的东西突然自视线上方覆盖下来。
「浅、浅、浅井……」
背后下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猫布偶。当浅井察觉到的时候,带有制作精巧的肉球、同样巨大的白猫掌便已从两侧抓住了他的脑袋。
「浅井,刚、刚才的话题,说、说要让华乃子脱、脱、脱、脱光光……?」
「我并没有说!都说那样会犯罪了!不,不只是犯罪、已经是——痛痛痛痛痛……!」因愤怒而打颤的猫布偶双手紧紧按着浅井的太阳穴,自椅子上被微微拉起身的浅井忍不住直呼痛。
「爸、爸爸?」
「华乃子最近都不太跟爸爸讲话,晚饭的菜色也净是荷包蛋,爸爸还想说足因为很忙,没想到却从大白天就和浅、浅井一起约会……」
「爸爸,现在是工作的休息时间吗?不、不早点回去没关系吗?」
华乃子趴在桌上掩藏着肖像画,一面慌慌张张地找借口掩饰。要是对小学生出手,我不就是罪犯了吗——浅井一面听着自己的头盖骨被紧压着的声音,一面在内心吐嘈。
华乃子的父亲在这边的站前百货公司顶楼工作。刚才去百货公司买东西的时候,明明特地留意别不小心撞个正着的……
「啊!爸爸,老鼠!」
华乃子突然举起一只手,比向不可能的地方。
「喵?」
束缚瞬间松脱,由于还带着头痛,浅井按苦太阳穴寻觅,只见猫布偶「喵——!」一声眺上了其它客人的餐桌,将料理踢得乱七八糟并沿着华乃子手指的方向继续突袭。在他的前进方向接连传出客人及店员们的惨叫,并伴随着料理和餐盘豪迈地漫天飞散,抽搐着脸颊目送这一切的浅井及华乃子,以无法言喻的表情互相对望一眼俊,对彼此点了点头。
「快逃吧!」
华乃子将肖像书塞进书包里,浅井将帐单和费用塞进哑口无言、呆立原地的服务生手里,两人便如脱免般飞也似地逃离店里。

还以为自己会死。
虽然自己算是喜欢坐云霄飞车的,但这实在让人笑个出来•能够活苦再次踏上地面简直是奇迹。她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觉得地球上有稳定不摇的大地足—件这么美好的事。
一定是妈妈还不想将绊召唤到自己身边。
妈妈,谢谢你。啊啊,可是好想吐……
「你也不用露出那么夸张的反应嘛……」
滑落般地自车上下来•绊就无力地当场一屁股坐在停车场里。从驾驶座上下来的由起对她露出相当不满的表情。绊憔悴地瞪了由起一眼,说道:
「一点也不夸张!行驾照却不会开车的人,别自信满满地坐在福斯汽车的驾驶座上好不好?」
「有什么关系,反正平安抵达厂呀!而且开到后半段时也差不多摸热了,技术没那么惨吧?我可是安全驾驶啃?」
由起一脸佯装不加地说着大话。那样要是叫做安全驾驶,恐怕全世界人多数善良的驾驶人都要发起暴动了。
从一直线前进天国大门的路线奇迹性地偏离,最后抵达的地方是距离都市一个小时车程、面向填海海湾的海滨公园。规模虽然不大,但备有海洋博物馆和人工沙滩,因此在从都市可以想去就去的范围中,是经常被选择的出游景点之一。而在早期六这天则有不少带着全家出游以及打扮看似学生的团体,非常地热闹、以前和悦子、早知惠等同年代的少女们在一起时,也经常会聊着想要(逮一个愿意开车的人)大家一起出去玩。
对于平日都只有往返于Yanglong's Deli与自己房间的绊而言,这是她难得的外出。晕车一平复之后,反正机会难得,而且又历经了以为差点会死的体验,闪此她决心尽情享乐之后再回家。
稍微休息过后,首先进人海洋博物馆,支付了门票费用,一进到里头就是版画的展示区,不过他们只有大致瞄一眼便通过了那区,再进去里面则是水族馆。
水族馆这种地方,绊印象上只有小时候去过一次。水里带有的独特药品气味唤起了她似曾相识的记忆,「不晓得有没有企鹅耶?好想看企鹅~」
心情也完全恢复,不知何时绊已兴奋地率先走在前头拉着由起。「突然就变得有精神了呢……」这回则换由起露出没辄的表情,一边同时确认着导览手册,然后牵着绊的手说道:
「企鹅好像要往这边喔!」
由于是小规模的水族馆,走道也相对地较为狭窄;而走道两侧则被高至天花板、紧临着接连的水槽所包夹。水槽里的鱼儿们似乎也觉得空问挤得有点不自在。自各地收集而来的水栖生物在各个水槽中形成各自的势力范围,过着各自的生活。每个水槽看起来都一样,只是里头的环境顺应着栖息的生物而稍微有些许不同。栖息于水族馆的鱼群社会,简直就像是挤进都市里生息的人类社会缩影。
通过了空有水槽并列左右、景色却沿路不变的走道后,尽头处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窗,窗子的另一侧就是企鹅区。
有着短腿、直筒状肥胖身材、身体以白与黑构成燕尾服花纹的企鹅们正群聚着伫立于地面,彷佛在聊天似地将鸟嘴靠近彼此。绊贴在玻璃窗上,闪烁着目光仔细观望了企鹅的行动好一会儿。
「不晓得它们在说些什么……」
「搞不好是在说迷糊人类的坏话吧?『你们看,看看那个红发女孩子的脸!张大嘴巴一睑呆相,人类真是没气质耶~』」由起配合着企鹅嘴巴的动作配音,绊则红着脸将实际上真的张开的嘴巴闭上。
「真是的……」
由起对鼓起脸颊的绊恶作剧地笑了。
「骗你的啦!那不然,一定是在倾诉爱的低语罗!就像我和绊一样!」
「呜哇!那什么啊!真诡异!话说我们也没有彼此倾诉爱的低语吧?」
「要不然从现在开始倾诉吧!」
「才不要!」
绊冷漠地推开他说道,同时突然意识到由起自刚才起就一直牵着她的手。从旁人眼里看来,两个女人手牵着手也很奇怪,因此绊打算若无其事地抽出手,不过由起却佯装不知地继续握着绊的手,对着企鹅俊敏的泳姿感叹道:「哦哦!看起来虽然笨拙,不过意外地敏捷嘛!」以遍布着闪烁星光的指甲油点缀的漂亮双手,看似没有肌肉,实施上却拥有着超乎外表的怪力。
(哎,算了……)
绊也死心地将注意力移回企鹅。
企鹅虽然以短短的腿在地面上笨拙蹒跚地行进,一旦潜进水中则扭动着流线形的身体,优雅且灵敏的泳姿甚至令人吃惊。看见企鹅的身影彷佛将水劈开般快速横过眼前,四周的观众也发出了惊叹。与受到打光的企鹅水槽呈反比,走道上的照明昏暗,没有任何人留意到绊和由起。
离开企鹅水槽折回的半路上,一群欧巴桑集团聚在一座水槽前。
「哎呀,看起来好好吃耶!」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像这样的话。很感兴趣的绊便自欧巴桑们的身后探头望了望水槽。
(喔喔,是虾子啊!)
里头是体长约三十公分左右,看起来很像会坐镇在高级中华料理店或地中海料理店的大盘子正中央的巨大虾子。它看似正在捕食水中的浮游生物,正缓慢地动着长长的触角相细细水盼。
贴在水槽上的金属板上写着——「龙虾科杂色龙虾」。名字看起来感觉就很豪华。
与高级料理无缘的绊,想象着将这些龙虾变成炸虾的样子。
「由起,我肚子饿了!离开这里后去吃点什么吧——」
才转头说着,绊就惊讶地一愣,随即环视四周。原以为由起和自己站在一起,却不见他的人影。飘着视线稍微搜寻,就发现由起的身影正躲在色彩鲜艳的萤光色孔雀鱼成群游动的热带鱼水槽后面。
「你在做什么?」
「没有啊,因为我很喜欢热带鱼嘛,」
走近一问,由起便自紧紧巴着的水槽后探出半边脸回答。总觉得他脸色有点苍白,仉看起来不像足因为孔雀鱼的蓝色萤光反射所致。
殴巴桑集团一边说着「回去时顺便买回家吧」之类的话,然后离开了杂色龙虾的水槽。
「啊!能看得比较清楚了!」
绊说着便打算回去虾子的水槽前,由起慌慌张张地拉住她连帽外套的袖门。
「你不是肚子饿了吗?走吧走吧!」
语毕便迂回绕过杂色龙虾前方,朝出口一步步走去,绊虽感到诧异,不过被由起的蛮力拉着,只好闭上嘴乖乖跟在后头。
走在由起身后的同时,绊的脑中灵光一闪。
她想要小小恶作剧一下,做为被强迫体验暴走兜风的报复。
一出海洋博物馆,外面就并列着卖土产的摊贩,于是便靠近看看。小孩子们以及和带着恋人的女孩子正热中地挑选着钥匙圈、布偶、风景明信片等海洋生物土产。
「绊,要不要帮你买什么?」
由起不感兴趣地拿起极为粗制滥造的海豚布偶,一看就知道不是博物馆里的正规商品,一定是便宜货。「唔思——」绊—边含糊地回答,目光一边飘向店前布帘写着「产地直销」的摊贩。
「由起,这边这边!」
一听见绊出声叫他,由起便放下海豚走近。
「什么?你找到想要的东西厂吗?」
「恩、这个!」
说着绊就缓缓地拿起保丽龙制的小型保冷盒,递到了由起眼前十公分的地方。
塞满冰块的保冷盒里躺普「产地直销」的肥硕龙虾,裸露着圆钮扣般的乌溜溜眼珠及长长的触角。
绊期待地等着由起的反应。
一秒、两秒、三秒……
由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四秒、五秒、六秒……
越过两手高举的龙虾盒窥伺由起的表情。由起的脸色丝毫没变,只是和龙虾的黑眼珠互相凝视。
「……什么嘛,真无趣。」
绊原以为他会吓一跳,不过看来是误会厂。她噘起嘴将保冷盒放网原位,摊贩的店员一副想要说「只看不买就别乱碰」的表情瞪着她。绊「啧!」地咋舌,说道:
「就只好买饼干回去给人家当礼物啦,有总比没有好。」
就在她出子轻拙由起肩膀时——
由起的身体毫无抵抗地顺着推压的力道倒下。
「咦?」
绊瞪大了双眼,看着由起整个人朝反方向倒下。

「绊欺负人……」
人工沙滩禁止游泳,不过倒是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情侣打苦赤脚踩在浪花里。太阳已开始西斜,因此人并不是很多,白色的扇形水泥阶梯环抱菩小小的海滩。海湾对岸则是油轮码头,可以看见巨大油轮及超重机看似硬梆郴的小小身影。
虽说是海边,但这一带仍属于都市的支配范围。不过开始染上青灰色的天空,看起来则比都市里被大楼遮蔽的天空更高出了许多,让人感觉能自平时的闭塞生活一下子解放开来,因而感受到些许目眩以及无依不安。
不过心情却很舒服。随风扑鼻而来的,不是洗发精或制汗剂那种「海蓝香」的香味,而是伴随着湿气的海水味道。虽然毕竟只是经由人手创造出的海湾及沙滩,但对于将闹区当作游乐场的绊来说,这里已经算是非常真实的大自然了。
「欺负弱小!欺负弱小!欺负弱小……」
绊坐在阶梯上、沉浸于舒畅的解放感。由起有气无力地躺在她身旁,额头上盖着一条沾湿的手帕,以微弱的声音不断嘟哝着抱怨。绊虽然无视于他,但终于忍不住叹气将视线转向由起,噘起嘴说道:
「谁晓得你竟然会吓到站着昏过去嘛!到底虾子有哪里可怕的?」
「它们才不是虾子!一定是外星人的同伴啦!」
由起才刚一把抓起手帕大叫,却又马上无力地倒下去,似乎连假装成女生的力气都没有,没规矩地伸直双脚,再次将手帕盖到脸上。什么外星人啊?连绊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吐嘈起了。
平常总是一副洒脱的样子,丝毫没见过由起动摇,但没想到他竞有这种弱点。虽然对他本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但绊还是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被脸色依然苍白的由起自手帕缝隙恨恨地瞪了一眼。绊缩了一下脖子,忍着脸颊憋住又想笑出来的冲动。
「在我国小三年级的时候……」
手帕下方传出了朦胧的声音。绊将头架在弯起的膝盖上,将海滩上情侣的欢闹声当作BGM,听由起继续讲下去。
「有一次我看见母亲在厨房吃龙虾,以为母亲的嘴巴里生出了外星人触手、母亲是外星人……所以害怕得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
「没错,和有生两个人。那时候我和有生都经常被误认为女孩子。」
「咦!浅井也是吗?」
若是由起,想象起来还没什么不对劲,可是,长得像女孩子的浅井……
「你刚才想象了一下对吧?」
「对呀!」
由起稍微拎起手帕贼贼地笑了。绊也轻轻笑着回答。她实在只能想象得到现在的浅井背后背着书包、打着蝴蝶结、身穿裙子,摆出平常那副傲慢且不悦表情站在那里的模样。
「小有有国小的时候很可爱呢!个子也很娇小,和我一样可爱!我当时一心想要让小有有当我的新娘!还约好将来要结婚……可是,一上国中后久别重逢,不知何时那家伙个头已经比我高出了许多,更惨的是立领制服!他穿立领制服耶!你能明白我当时的绝望感吗?我是多么期待与那个喜欢画画、清纯乖巧、比自己年长的美少女再会啊!结果为什么穿着立领制服?为什么不是水手服?」
看着由起以相当认真的表情愈说愈起劲,彷佛能感觉到他当时有多么沮丧。绊眨了眨眼,然后脸颊终于渐渐忍不住笑意而松弛,起先是「噗噗」地轻轻喷笑出声,最后终于抱着肚子弯身捧腹大笑。接着绊强迫自己想象一下浅井水手服、绑两条麻花辫的样子。情境变装俱乐部!这完全就是情境变装俱乐部啊!
「然、然后呢?」绊笑得停不下来,抽着气边问道:「结婚的约定怎么办?还有效吗?」
「怎么可能!小有有自那次以来就绝口不提那件事啊!还说什么……他青春的一页被我害得染上了污点!他明明就没有经历过什么青涩的春天啊!」
「感觉浅井的青春期应该会是灰色的耶?」
「有生的青春期根本就是全黑的啦!全黑!在遇到皆子之前……」
话才刚说出口就不自然地中断。
热烈的气氛突然自由起及绊脸上消失,急遽地雾散在空气中,一片不自然的寂静降临。
不知何时,海边的情侣嘻闹声也消失了。潮湿的风自海上吹来,吹拂着两人的发丝。
睑上无表情的由起,就如绊偶有的感觉一般,与浅井很相像,令她不禁将两人的印象重叠在一起。平时由起总是开朗、生龙活虎又厚脸皮的,但总觉得这种时候的他既消极随便又纤细,有时候彷佛会迷失了他的身影。
「嘿咻!」
突然间,由起以弹跳般的气势起身,脱掉脚上的女性舞鞋扔到一旁,将裤管卷至膝盖。
「来玩吧!难得都来了,做些挥洒青春的事吧!就别管那个没青春时代可言的『浅井老师』吧!」
由起回复平常的开朗语气,然后「哗啊~」地欢呼着赤脚跑进沙滩。「绊~」由起边跑边回头呼唤。「好~!」绊也开始脱下长靴和高筒袜。
在绊花时间将沉重的长靴及高筒袜脱下双脚的时候,由起一个人在岸边踢着浪花玩。终于,绊也从水泥阶梯奔下沙滩。
赤裸的双脚陷进尚带余温的沙地,细沙包裹着脚底。顺着沙面拍打而来的海浪淹没了脚踝。
「呀!」
绊惊叫着抬起单脚。和带有余温的细沙相较之下,海水比想象中的还要冰冷。连小腿也泡进水里的由起,看见这幅情景笑出声来。绊不高兴地嘟起嘴,追着退去的潮水奔向由起,然后「嘿!」一声,将再次涌来的海浪踢向由起。高高飞溅的水花淋得由起满头湿,这回换由起出声大叫:
「好咸!呜哇!绊!这下可不好玩了,这是海水耶!头发会黏答答的!」
由起甩了甩湿透的头发,露出惨兮兮的表情•这回轮到绊看着这幅光景大笑了。她痛快地双手擦腰说道:
「啊哈哈!活该!男孩子别计较小事情啦!」
「唔唔……明明是你自己要我打扮成女人的……像这种坏孩子啊,就要——」
说着这次就换由起跑了过来,将绊从旁一把抱起。
「这样!」
飘在半空中的感觉使得绊惊慌失措。她的身体被如撒网般抛厂出去,轻飘飘地在空中画了个抛物线,朝着海浪倒栽葱落下。
「呀——!」
「开玩笑的!」
在即将撞进海面的干钧一发之际,绊再次被人轻轻地抱住。正当她心里想着「得救了」的时候——
「哦?」
由起惊讶的脸逼近眼前。
最后,整个人随着因浪潮而失去重心滑倒的由起,一起摔进了海浪之中。
「青春的醍醐味,就是要做些无可救药的蠢事嘛!」
由起似乎自己下了个结论般点点头,佯装认真说着。绊朝着他的屁股一脚踹过去。由起尖叫着跳起来,抗议地看向绊。
「好痛~!不要踢屁股啦,绊!你是女孩子耶!」
「罗嗦!不管怎样,这也蠢过头了!」
两人都从头到脚一身湿,双手拎着各自的鞋子,「啪答啪答」踩在停车场的柏油路上。
海洋博物馆早已过了闭馆时间,停车场中几乎剩没几辆车子。福斯金龟车的圆形车身孤伶伶地停伫在傍晚的天色中,等待两人的归来。
傍晚的冷空气冰凉地抚过身体,绊打了个喷嚏。
「在车里换一下衣服比较好。」
「恩。」
绊一边吸着鼻子点头。换上由起买给自己的衣服之前,自己穿出门的衣服都放在购物纸袋里,而由起则不晓得是否该说万幸,由于尽情买了一堆衣服因此不愁没东西可换穿。
绊坐进福斯汽车的副驾驶座,从后座的物品堆中挖出替换的衣服。虽然可以在里头换衣服,但她能够轻易想象出坐位阴干后留下白色盐渍的样子。一想象车主回收爱车后的反应……绊不禁同情起由起的车主朋友。反正由起一定会找些借口哄骗对方吧。
身上的内衣当然也湿透了。肌肤上也带着粗糙的触感,让人觉得很不愉快。而干硬掉的头发也黏在额头上。
「啊,有毛巾!太幸运了!虽然有点灰尘……绊,用这个吧!」
由起将上半身自驾驶座探到后座,翻找着朋友原本就堆着的行李出声叫道。
车子的周边四下无人。绊接过被久置而积灰尘的运动毛巾,迫不及待将贴在皮肤上的连身裙一口气脱掉。「啊——真是的!皮肤好粗涩!」她一边发牢骚一边也脱着细肩带衬衣时,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重新坐回驾驶座后,由起不知为何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斜眼瞥向这里。
「A60。」
被准确无误地点出胸围尺寸,绊「呀!」地尖叫了一声,抓起毛巾抱在胸前。虽然这确实是国中生的尺寸……不,搞不好是小学生的小尺寸内衣,而且又土里土气的……
对于绊的反应,由起只是坏心眼地笑了笑,然后一边说着:「总觉得开始痒了起来耶~」
一边将脱下的宽松上衣揉成一团,粗鲁地开始擦拭头发。裸露出的上半身白皙且偏瘦,虽然没有多余的脂肪,但相对地,感觉上并不缺乏必要的肌肉,让人联想到野生动物柔软而有弹性的四肢。
这么说起来——
虽然车子外面没有人,但和自己一起待在车子里的无疑是雄性,事到如今绊才想到这一点。虽然之前早就被由起看过裸体了,但那时是在画室,而且浅井也在一起。现下的状况两人独自关在密室里,而且又是这副打扮,会不会有点不太妙啊?
正当绊决心赶快换装,将手伸向衣物时——
由起的手突然从旁伸过来,挡住了视线。
自驾驶座抬起身体的由起,正以覆盖在绊眼前的姿势一手抵在副驾驶座旁的玻璃窗。
「干、干嘛?」
「讨厌,看你这么慌张。你以为我会做什么吗?」
「没有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由起以开玩笑的语气说着,绊则噘起嘴回答。彼此的脸孔靠得非常近令绊不禁向后退缩身子,背紧贴上副驾驶座的椅背。仅有停车场照明微薄射入的狭窄车厢内,浮现出由起白皙的上半身。
「……才怪!」
由起自始至终保持着浅浅的微笑,原以为他要做什么,结果却将手仲向绊座位旁的手拉杆。
「哇!」
随着椅背向后倾,绊也跟着仰身而倒。「等等、由起?」绊立刻撑着手意图起身。不过由起跨在座椅两边,双手也撑在靠背两侧,因此绊仅能微微抬高背部活动。
「你刚才不是说什么也不会做吗!」
「我可没说喔!我只问了『你以为我会做什么』而已呀!这么好康的状况,什么都不做就太可惜了!」
「什……!笨蛋!住手……」
鼻子接触到由起身上飘散的甜甜香味。绊推着他的手想要压回去,但力量却敌不过,手腕反倒被揪着拉离身体按到了两旁。在笼罩车内的一片昏暗中,由起的白皙脸孔直逼到了极近的距离。
「……有生是不行的,绊。有生他绝对不会看着你的。因为他眼里看得见的,只有皆子一个人而已。」
「说什么啊,明明是你自己怂恿我……」
「因为我开始认真想把你从有生身边抢走了嘛!我不想看见绊受伤。」
「我、我又没对浅并有意思!」
「真的吗……卫藤。」
他故意和浅井用同样的方式称呼绊,使得绊倒抽了一口气。刻意压低语调、收起笑容而面无表情。濡湿的头发不羁地黏在额头,看起来更酷似浅井。不晓得是不是刻意的,由起睑上有时会浮现「浅井的表情」。可是正如由起所说的,浅井绝对不会像这样子直勾勾地注视绊的睑。
不是由起、也不是浅井,眼前的人看起来简直是绊所不认识的某个人。直到刚才由起都还对自己笑着、说着蠢话、像女性朋友般一起欢闹,但却突然彷佛豹变成一个绊所不认识的男人,令她觉得十分害怕。被用力抓着的子腕痛得血液都快静止了,虽然想挣扎逃开却也动弹不得。
口中吐出的温热气息接触到脖子,绊微弱地惊呼出声,在能自由活动的范围内拚命地转过脖子。由起的嘴唇触碰到她收紧双唇的嘴角。
紧闭着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讨厌……!
「……也用不着哭吧?」
手腕自压迫中获得解放。
「呿!真的有那么不情愿吗?」
随着夹杂叹息的低语,覆盖着身体的沉重感及肌肤的触感同时离去。周围闷热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冷却。
绊在倾倒的坐椅上缩着身子,缓缓睁开紧闭的眼帘。由起已经回到驾驶座,穿上替换的衣服。从侧面可以看见他彷佛扫了兴般不悦地板着脸。他轻轻咋了一声说道:
「回去吧。」
引擎启动,车子开始震动。
「啊!」
绊突然回过神,从椅背上跳起来收拾衣服、抱在手上。
「我要下车!我搭电车回去!」
她本想打开侧门,手肘却被抓着拉回来。
「你一身湿淋淋的模样,怎么回去?」
「不用你管!放我下去!」
「不行。」
车子冷不防倒退,绊再次往后倒向仍旧倾斜的座椅。她恼火地拉起手拉杆,结果这回换椅背猛烈地弹向前。「痛!」结果一鼻子撞上前置物箱,一头扑倒在那里。她按着鼻子斜眼瞄由起,只见他正露骨地以嘲笑的目光冷眼看着自己。
「要系好安全带喔,很危险的。」
然后不由分说地发动车子前进。
「……坏心眼!色狼!我最讨厌你了!」
「既然不被喜欢,那就干脆被妳讨厌算了。」
他吐出了这句回答。
绊更是不悦地鼓着脸颊穿上衣眼,心不甘情不愿地系好安全带。在这段期间,福斯汽车早已开出停车场,踏上了归途。车子的前头灯仅仅照映出狭窄的范围。明明也无法看清多少景物,然而绊却像是仇敌当前,紧紧瞪着视线前方。
本应快乐收尾的一天,却在最后烂到谷底。

福斯汽车的圆形车身里,载着彷佛带刺及长着尖角、气氛险恶至极的两人,寂静地奔驰了约一个小时。自两侧流逝的景色,终于变回绊也已看惯的闹区霓虹招牌。福斯汽车就这么继续穿过闹区,开进了通往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略显寂寥的街道。
距离终点已经不远。一路上不悦地保持沉默的两人之中,先退一步开口的是由起。
「……抱歉,是我恶劣过头了。」
•他难得地露出已反省过的正经语气,嘀咕地说出口。他的视线仍保持在前方,并没有看着绊。瞄了由起侧面一眼之后,绊也将视线转回前方,同样嘀咕着说:
「……我比较喜欢平常的由起,和平常的由起在一起比较开心。」
「你又不知道哪个才是平常的我,说不定刚才的才是平常的我喔?」
「我不要。」
「就算你说不要也没办法。」
「不要。」
「……」
充斥在车内的车子行进声掩盖了由起的叹息。会话就此再度中断了好一会儿。
正面停伫着两头古铜色的龙、装饰得富丽堂皇的Yanglong's Deli的店门,已经开始能看得见了。稍微经过店门前一小段路之后,绊「啊!」地叫了一声,双手贴在一旁的玻璃车窗上转头看向后方。
「绊?怎么了?」
「我看到浅井了……」
虽然只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瞄到一眼,但那身褪色的衬衫加上工作裤、稍微驼背、低着头走路,还有看起来性格实在阴沉的瘦长身躯,的确是浅并没错。他似乎正前往Yanglong's Deli。虽然实际只过了不到一星期,但总觉得好久没见到他的身影了。
将脸颊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凝视,但那背影也终于自视线里消失。尽管如此,目光还是持续追着同一个方向。追着追着,车子稍微减低了速度。
「要下车吗?」
「咦?」
绊转头看向驾驶座上的由起,之后突然离开车窗重新坐正。
「不必,我又没有事要找他。」
「真是不坦率耶,绊。」
他一副傻眼的模样耸了耸肩,绊则莫名其妙地感到无法释怀而噘起嘴。由起半裸着逼近绊,又说了些让她在意浅井的话,结果到头来绊还是搞不懂由起到底想要她怎样?
「由起你其实是个矛盾的人,对吧?」
「咦?」
「因为你才不坦率吧?你明明也喜欢浅井的。」
「等等……你说什么啊!」
对于这个唐突的评定,由起显然感到措手不及,怪叫出声。绊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方法,满足地挺起鼻子。带刺的气氛在不知不觉问一扫而空,一股说不上来的开心使心情变得轻松。
「看吧,被我说中,所以你的内心动摇了。」
「咦咦!这什么意思?是刚才的报复吗?」
「是报复呀!」
「我都反省过了说!都跟你道歉了说!」
「喂!专心看着前面开车啦!你技术那么烂——」
正当两人又开始互相打闹、捏着彼此的脸颊时——
车子的前头灯映照出的光轮正中央,突然闯进了一个白衣人影。
由起大叫着转动了方向盘。一辆小货车自逆向车道撞了上来,接下来只听闻一阵刺耳的喇叭声——
被离心力一甩,安全带勒紧绊的胸口,意识刹那间黯淡了下来•

采购完粮食之后,打从一出Yanglong's Deli,就不晓得发生了什么骚动,几台车顶上装着红色警笛的车子飞驰过车道,然后又飞驰回来。
(又发生车祸了吗……)
浅井感到厌腻地叹了口气。车祸在这附近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街上的景观虽然混杂,但视野并不算差,车祸的发生率却是如此频繁,甚至有谣言说街上住着引发事故的地缚灵。就连警笛的噪音也是,听习惯就不觉得吵了。
杂务到今天告一个段落,差不多也该进行自己的工作了。要是卫藤绊在房里,原本也考虑要叫她一声的。一部分也是因为由起的指摘,但那天宴会归途所说的话也稍微说得重了一点,他的确有必须反省的地方。说到底,该让人感到生气的,是搞错卫藤和皆子的那个杂志编辑才对。
由自己先道歉也好。只不过是说声抱歉……浅井如此心想。
(咦……)
虽然对于车祸并不特别关心就回来了,但刚才开过自己身旁、不住旋转的红色警笛所在之处,就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前方。这下浅井不得不皱起眉头。
是撞车吗?偏离车道的红色福斯金龟车,擦过对侧车道的小货车车身后,左侧猛烈撞上了电线杆。福斯汽车的副驾驶座车窗变得粉碎——不对,因为是外国车,所以是驾驶座那。
幸亏只是受了点轻伤就了事。不过身上有多处出血,由起的左脸颊、太阳穴以及左手手背部包着渗血的消毒纱布。白皙的皮肤上也四处是细微伤口。
在车祸中受害的只有驾驶座这边,坐在副驾驶座的绊并没有受伤。多亏对于由起的驾驶技术所抱持的不安,绊紧紧系好安全带,紧到甚至令她有点喘不过气。
看诊时间早就已经过去,候诊室里灯光已歇,唯一的光源,就只有夜间急诊室的挂号窗口所点的灯。灯光漏进候诊室,使得并排的长椅在地板上落下了深黑的影子。长椅上坐着由起,而绊正愤然撑着两脚站在他面前。
与绊相较之下更为白皙的由起脸上,由于贴了层层纱布及透气胶带,看来更增添了几分疼痛。
——绊!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有哪里会痛吗?
自猛烈撞击的冲击平复后,由起头一个行动就是粗鲁地扯掉自己座位上的安全带,然后确认绊的安危。窥视绊的脸,了解她平安无事后,露出了打从心底松一口气的神情。尽管自己的身上有大半都在流血。
「真是笨透了……」
绊愤愤不平地再次举起手。由起微微缩着身子闭上眼。
然而挥起的手终究没有落在身上任何地方。过了一会儿,由起微微睁开双眸,之后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彷佛汽球上开了个洞一般,沸腾的情绪「咻——」地萎缩。收回力气将手放下,然后像是要包覆伤口般,绊双手轻轻捧着由起的脸颊。
「我、我很害怕呢!你流了好多血,我还心想,要是有什么必须缝合或者会留下伤疤的地方该怎么办,刚才在等的时候我一直好紧张……幸好没什么事……」
说到后来开始声泪俱下,没办法继续讲出话来。由起从侧面窥视绊咬紧嘴唇、低下头的样子,突然间表情缓和了下来。
「我也担心自己呀!脸要是受了伤,搞不好就没办法再打工,那样可就不妙了。还有担心其它的,像是『这台车的保险状况不知怎么样?这下就非得赔偿不可了吧,海伦这个笨蛋~』之类的,许多事一瞬间在脑海中扩散开来……不过那些最后全都被吹飞,脑袋里变得一片空白,回过神后就发现自己在确认绊的安危了。虽然考虑了那么多,但结果还是发自突然地行动了……刚才绊也说了,我搞不好真的是个矛盾的人呢。」
他自嘲地如此说道,然后露出了一个美丽的——虽然很不甘心,但甚至连受伤的痕迹也能同化为魅力之一的美丽笑容。
「谢谢你今天陪我。虽然最后的结尾收得不太漂亮,不过我很开心。我会再去叫有生主动妥协的。他应该也已经有在反省了,只是找不到机会道歉而已。那家伙从以前就是这样,很不擅于道歉。他就是那种个性,你就原谅他吧?」
比起自己的事,由起最后反倒开始替浅井讲好话。绊脸上夹杂着半是生气、半是想哭的表情,却又显得有些傻眼。
绊真的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平常的由起」。打扮成漂亮女孩子兴高采烈的由起、腹黑且净是讲些坏心话的由起、害怕虾子的由起、突然「豹变」成男人的由起……虽然今天一天内就见识到了各种由起,不过被藏在最底下的真正的由起,出乎意料是个很讲情义的大好人,不是吗?只不过由于太过别扭而难以显露于表面上。
「咦?绊,你这边破皮了。」
由起说着便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给她看。「咦?」绊也摸了摸自己脸上同样的部位,这才发觉到嘴角有个地方会刺痛。大概是因为车祸的冲击而咬到的吧。
「这种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不行——不行!唉唉——害得你受伤了。总觉得好不甘心,我今天一整天的完美计画都泡汤了!」
由起看似真的很懊恼地说着。什么完美的计画……?再说,今天一整天,打从最初开始就一场糊涂了不是吗?绊不禁苦笑,嘴角的伤也随之刺痛,使得她喊了声「痛!」同时闭上一只眼。
由起的手忽然抚上脸颊。
和刚才相反,这回换依旧坐在椅子上的由起双手捧住绊的脸。比绊的手掌更大、乍看纤弱却意外像个男人般结实的手掌。脸颊被由起那样的手收在掌心,就很不可思议地变得安心。微微垂下目光,弯下身,任由脸颊被托向对方。
然后触碰到了带着淡甜的气息、掺杂于其中的血腥味,以及由起的唇与自己嘴角的伤口。
他们维持了这个姿势好一阵子。
嘴唇的触感离开后,绊缓缓睁开眼睛。由起就在身边,距离近得彷佛他的长睫毛都快碰到自己般,正用他那色彩稍浅的瞳孔注视着自己。
「你这次没有躲开呢。」
「只、只有这一次喔!今天是……特别服务!因为……我今天也玩得挺愉快的,就只是这样罢了。」
原本沉稳的心跳鼓动,突然彷佛快飞出喉咙似地,怦咚怦咚地急遽跳动。绊知道她的声音出卖了自己。嘴角残留的由起嘴唇触感还十分温热。
「我去要OK绷!」
将由起留在长椅上,绊形迹相当可疑地转身离开候诊室。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急诊室,但还是在找寻夜间人口时稍微迷了路。审视了建筑物两圈之后,才发现了唯一的出入口。
「抱歉,我有位亲人应该被送进来急救了,叫做井上由起,还有另一个人……」
在他来势汹汹地询问夜间急救窗口的职员时,听见从里头的候诊室传出微弱的说话声。
「恩——请稍等一下。那位患者,已经……」职员还在检阅资料夹的文件时,浅井便已经离开了窗口。
地板上映着并排长椅落下的影子,昏暗的候诊室里可以看见两个人影。浅井虽然视力不算好,但其中一位好歹是自己相处了十年以上的表弟,而另一位则是相处有数个月之久的少女,他不可能认错这两个轮廓。
(什么嘛,平安无事……)
听说被救护车送走,原本还以为情况有多严重……由于海伦没能掌握大致的情形,因此不晓得是谁受了伤?也不知情况是否刻不容缓?总之火速赶到了医院,结果却……姑且不论来这里所花掉的时间,自己甚至还想象了最糟的情况,不由得因此而脱力,紧绷的弦一下子•断了开来。真是让人虚惊一场的家伙……
待会儿一定要戳戳他的头,浅井如此心想。当他准备踏进候诊室时——
「……总觉得好不甘心……」
昏暗的候诊室中微弱地响起由起的声音。还有卫藤绊短促的笑声,以及「痛!」地呼喊一声。接下来——
接下来——
接下来……
结果浅井一步也没有踏入候诊室,默默转身离去。

(路过Ⅱ)

谢谢你带我回来。请你让我坐在大厅的沙发椅上。可以帮我整理一下洋装的裙摆吗?
呼……终于回来了。
这里就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喔!
造访后的感想如何?
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没错,答对了。这栋建筑物里,现在并没有任何人居住。
这里被称作是脑筋不正常人士的巢穴,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早已没有人会进出了。
这里现在已经完全荒废、到处都结满壮观的蜘蛛网对吧?思……不过以前还有人住的时
后就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了……「扫除者」不认为蜘蛛是应该驱除的。尽管把我这么可爱的娃娃当成垃圾丢掉,那些家伙就算在梦里也不可能认为应该要清扫蜘蛛网的啦!他们最喜欢潮湿又阴森的地方了,还将发霉的面包当作是大餐,甚至把堆积的灰尘当成舒适的棉被还是什么的。
——为什么这里会变成无人居住的地方?房客们都去了哪里?若是有兴趣,下次我再仔细地告诉你吧。
——没兴趣?也还不知道有没有下次?
哎呀,别这么说嘛!
希望你能够再来听我说故事。
你要回去了?来一杯用受潮茶叶泡的茶也好啊……真遗憾。
对了,在你离开这里之前,给你一个忠告。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正在寻找新的房客。或许你已经进入故事,化为其中一部分了也说不定。一旦离开这栋建筑、切断与故事的连系,最后你就会变得不为任何人所知、搞不好连你自己都无法认知到自身的存在了。
即便是这样,你也要离开这里吗?
……开玩笑的啦!瞧你一脸认真,真是学不到教训。
娃娃最喜欢恶作剧罗!
那么就再见罗,今天非常感谢你的亲切。
啊,等一下,还有一件事。让我最后再警告你一件事。
今后当你定在路上时要小心点!
也许你可能不会再来这个城市了,但如果在你居住的城市里平常都会经过的路上,再次发现我……再次听见我的声音—你就应该尝试怀疑一下(现实)罗!
你真的存在于(现实)吗?
你周遭的人们都认识你吗?
你能够断定自己现在真的活着吗?
要是觉得不安,欢迎你随时光临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后记

大家好,我是壁井ユカコ夹心面包。夹心面包里我很喜欢红豆馅&乳玛琳,觉得红豆馅&乳玛琳、红豆馅&奶油,或是红豆馅&蛋白霜都是昭和时代的一大发明。
沿续第一集的风格,テクノサマタ老师的插图这次也超可爱的。而伴随着插画,《鸟笼庄的房客今日也慵懒》总算能呈现在读者面前了。非常感谢给予我第一集感想的读者们,这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鼓励。印象中在收到的感想里,最受读者欢迎的本命角色是猫布偶爸爸、其次是浅井、而后起的黑马则是由起,大致上是这样。
而在这本第二集中,那匹黑马——由起的戏份非常多。由于和第一集同样是连续短篇的风格,因此不管从哪一话开始阅读都没问题。而没接触过第一集、直接从第二集入手的读者们,从第二集看起应该也没问题。
番外篇性质、描述过往插曲的第二章是全书份量最厚的,在整本内容的构成上相当不平衡。不过由于本作的系列内容相当松散,所以这种不平衡也就没什么不行的了。希望可以不受限制自由发展各系列内容。啊,还有一件事,虽然这一集里头收录的三个故事都些微偏向爱情故事,但少说这三个都是不寻常的畸恋……唔唔恩……
话说回来,我曾在第一集的后记中提到自己目前居住的公寓,不过这里最近受到搬家症候群侵袭。虽然外观乍看之下装潢得很漂亮,但独特的隔问设计导致使用上非常不方便。空调的效果也很差,冬天的时候严寒彻骨。电梯则慢得跟乌龟一样。还有一下大雨,顶楼的庭院就会化成水池(我的房间就在顶楼正下方,所以我总是担心不知何时会漏雨丫虽然对于这栋公寓包含上述那些非常糟糕的缺点我都相当中意,但房间狭窄的程度也差不多让我忍耐到了临界点。由于我和同居人还有狗同住一个屋檐下,因而变得非常窄……我父亲第一次来,进到这问房间后马上环视了一圈,之后很自然地说了这句话:「这后面还有房间对吧?」爸爸,你所看到的就是房间的全部了……真是令人微妙感到哀愁的回忆。
下一集出书时,或许我就已经搬家了也说不定。不过也可能没搬(到底是怎样)。不,如果找到不错的房子我就会想搬的,但是比起「适合居住的恬静住宅区」,我更喜欢「龙蛇混杂的大都会」,所以无论如何都想住在接近市中心和车站、房租高昂的地区。再加上还要「可以养狗」,候补的住处就一下子遽减,实在找不到符合条件的……
哎,姑且不管上述的近况。
我会努力让第三集能够呈现在读者们眼前的,如果大家能为我加油,我会感到很幸福的。或者该说,这样我才能免于没饭吃。
但愿能与你们于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再会。
我们随时欢迎希望入住的房客。壁井ユカ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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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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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ccww112233 平民
全部放出后再来看..

13 年前 0 回復

akira_haku 平民
一口氣看完1,2, 很清新又有點驚喜
不過有點可惜的是:現在看來,第一本第一話有點剝離,怪怪的

這些故事暗暗的但又透著光的味道...微妙地屬於治愈系?

15 年前 0 回復

kakery1986 伯爵
2周年的东东真多呢,而且都是很欢乐的东西。在笨蛋测验召唤兽7出来前,就看看这些好了

15 年前 0 回復

cinnamoroll 騎士
感謝樓主大大,這本書的字數非常多呢~真是辛苦,
這本紙書1和2集我也有買,只是一直沒空看,等下個月鳥籠莊的房客今天也慵懶3
將會出打算一次看~~
這本書我超推的~~~之前1有稍微看過,感覺有點寫實,感覺裡面的人物似乎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在厭惡的世界中找尋到自己的容身之處~~(不就是現代人?)也寫到了人與人之間雖然相處平淡卻充斥著讓人安心的互動!!
這本書我覺得雖清淡中帶點僕實,很適合現代人來觀看~~很不錯。
還有據說這本據有「療癒心靈」~~

15 年前 0 回復

ㄟ豆 騎士
我看完這個的實體書後,不知道該怎麼說耶...有生和由起的老媽是怎麼回事...感情好也不是這樣阿阿阿!!!!
我現在很期待第三集的出版,好想知道這3人之間的3角戀到底會有何結果呢?

15 年前 0 回復

曲径通幽 勳爵
感觉我非常不适应这类的文章,看一半就打磕睡……

15 年前 0 回復

jaming 王爵
还是觉得绊很可爱的说……
特别是一边写书信一边做飞女的设定……反差太萌了~~
兼是微乳~~~T_T 泪流满面~

15 年前 0 回復

芦荟 侯爵
'不知处于何种目的,总有人把这本书念成“乌龙庄”.... r05fex 发表于 2009-3-3 22:36 '


第一本录入好像就搞错了……

15 年前 0 回復

r05fex 王爵
不知处于何种目的,总有人把这本书念成“乌龙庄”....

15 年前 0 回復

moenoha 伯爵
没看過這作品
內容好像很感動的樣子

15 年前 0 回復

解离 勳爵
淡淡的故事一直是我的最爱,看完了乙一的可以用来安抚一下心情

15 年前 0 回復

末世之月 子爵
看上去还可以,也还真是不错

15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进来支持下,这故事很有意思的。平和的故事了。女主跟由起走会生活的比较容易啊

15 年前 0 回復

失格的戏言者 子爵
鸟笼庄,不知会不会真有这样类似的真实怪人聚集(?)的住所呢?

15 年前 0 回復

4580586 勳爵
发现第2本,订个位置,去找第一本来看~谢谢LZ

15 年前 0 回復

H2OZ 子爵
這一集由起大活躍呢~魅力全開啊,鋒芒甚至蓋過了淺井嘛

15 年前 0 回復

griffin911 伯爵
經典的誤會橋段啊,看起來絆也有所動搖呢,接下來會怎樣呢?按照王道發展, 淺井這邊也會出現令他動搖的人物吧

15 年前 0 回復

rgbltmk18 騎士
哇哈哈....几天没来....才刚上来就看到鸟笼庄.....

15 年前 0 回復

qq416206 平民
泪流满面啊 , 看轻小说以来少见的佳作,强烈推荐

15 年前 0 回復

asrielchase 伯爵
yeah 录入完结~~支持支持

原来占着坑是想等两周年放出吗..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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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金马甲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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