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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图源:ajohnson1231
录入:狂奔
校对: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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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妹妹娜娜莉,鲁路修企图破坏神圣不列颠尼亚帝国。
另一方面,他的朋友枢木朱雀则开始在帝国内争取一席之地。
在此时,未来的命运或许早已成为注定之事。
人物介绍:
鲁路修·维·不列颠尼亚:身为不列颠尼亚帝国皇子的少年。母亲玛莉安娜王妃早不明人士杀害,之后被驱逐到日本,由枢木首相庇护。这究竟是为了和平的保障,或只是单纯作为人质?映照在封闭一切的眼眸中的是……
枢木朱雀:首相枢木玄武之子,好胜心强。与深锁内心的鲁路修冲突不段;但最后终于让他敞开心胸。因为对父亲怀有压迫感,无法率直地接近。
枢木玄武:日本国的总理大臣。受到不列颠尼亚帝国施压,决定彻底抵抗的强硬派。表面上庇护鲁路修等人,但真正的意图为……
娜娜莉:与鲁路修同为玛莉安娜王妃所生。在母亲遇袭之后变得不良于行;且由于精神上的打击,连双眼也失明了。
Interval
私立阿什弗德学园的社团栋里,意外地有许多来历不明的房间。
“11区校的创校历史原本就不长……”
学生会副会长鲁路修·兰佩洛基说道。
他有一头直顺的黑发,加上微带忧郁的端庄容貌。
修长的体型不但纤细,同时更是无可比拟的俊秀。
他是占据校内一半女学生芳心的其中一位主角。
“创校当时有段时期,在追求校园活性化的名义下,怪里怪气的社团比比皆是。”
“哦~”
对鲁路修的言语发出钦佩应和的,是另一位淡色头发的少年。
那张像孩子般上说双眸的脸庞,还残留着几分稚气。
他是同属学生会的枢木朱雀。
“可是,鲁路修,那些在本馆的社团看起来都还颇中规中矩的。”
“所以这幢别馆才会变成奇怪社团的大本营。”
“……原来如此。”
“这里可是一片混乱啊。”
鲁路修那似浓似淡,色彩奇妙的瞳孔里仿佛浮现出忧郁的神情。他如此说着,并眺望前方延伸的长廊。
廊上没有窗户,只有两侧无生命的铁门悠长排列。
非常昏暗。
不,岂止昏暗,路的远端完全一片漆黑,甚至连光线都受到阻断。
完全飘荡着廉价鬼屋的气息。
不,也许该说地狱的入口比较恰当。
鲁路修如此想着,啧了一声。
他那不快之极的手中,拿着的是——
大水桶。
全新的拖把。
身旁的朱雀也是一身类似的装扮。
两人的不同之处,只有朱雀笔挺的学生服上中规中矩围着围裙,反之抵死不从的鲁路修,则只象征性戴着单薄的橡胶手套。
鲁路修口中再度啧了一声,回头面向一旁的朱雀。
“话说回来,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打扫已经废社的社办?”
朱雀困惑地笑了笑。
“创校纪念日快到了嘛。何况这是会长的命令。”
“那位会长人去哪儿了?”
“嗯——听说是相亲。”
“又来了。每回都是狠踹男方的胯下搞到事情砸锅,还真辛苦哩。尼娜呢?”
“可能还在做实验吧?”
“不会又炸了理化教室吧?这次真的会被退学啦。夏利呢?”
“游泳队。”
“这么一说,她好像说比赛快到了?卡莲呢?”
“请假。”
“八成又跑去某场变装宴会了吧。剩下的人还有……”
“利瓦尔呢?”
“长痔疮吧。”
“嗯,痔疮。我也好想坐一次他那辆侧挂车喔。”
“如果想折寿请自便——这么一来…”
“娜娜莉可不行哦,鲁路修。”
“废话。既然如此,能动的棋就只有这些喽……”
鲁路修重重地叹了口气。
另一方面,朱雀看来却莫名地跃跃欲试。
“这工作好像很好玩嘛,我挺兴奋的。”
“真的吗?我可觉得心惊胆颤。”
会跑出鬼怪?还是跑出蛇?
不对。
要是鬼怪或蛇还好得多,甚至还更讨人喜爱。
鲁路修如此思考。
“朱雀,第一个房间是?”
“等一下。嗯……喔,是这个。勇猛精退同好会。”
“……一瞬间让人摸不着头绪。已经废社了吗?”
“嗯,前年七月。但是介绍文还留着。我看着——我们是摔倒七次躺平八次的消极团体我们的活动没有所谓的‘胜利’,我们的精神不存在所谓的‘克己’。换言之,败北主义及丧家之犬性格即为我们的宗旨,随时垂头丧气的步行姿态则是我们的精髓……”
“够了——我头开始痛了。简单的说,可以把房间里的物品统统扔出去烧了对吧?这么一来就达到条件了……话说回来,真想放火烧掉整个房间啊。”
“可是会长好像想把资料传给校史编辑部,所以希望我们把档案类保存起来耶……”
“难不成她想公开校园黑暗史?那才不得了吧。”
鲁路修说着动手去开了门。正如字面形容般的“用手去开”—那并非触控式的自动门;这里头——
空空如也。
白色的墙壁,拉下百叶窗的窗户。
但也别无他物。
房间并不狭窄,但是在这十平方公尺的室内,却没有任何一件家具——当然,也没有家具以外的物品。
只是一处空荡荡的空间。
“搞什么啊。”
鲁路修用力吐了一口气。
他用手中握着的拖把柄咚咚地敲着肩膀,从敞开的门往室内踏出脚步。
“这种情形其实也不足为奇吧。不管怎么说,两年前就已经废社的——”
“鲁路修!危险!”
“咦——啊!”
突然,朱雀从背后扑上前一把抱住鲁路修,顺势将他拉倒在地并且硬按倒在身下。
你在干吗——
就在鲁路修即将喊出口的瞬间,某种物体倏地掠过他的黑发之上。紧接着对米娜的墙壁响起一阵炸裂声,伴随着飞散的水滴与穿孔的弹痕。
鸦雀无声——
“………………”
“………看来不是实弹,只是水枪罢了。不过杀伤力还是很强。”
相较于鲁路修对突发状况的哑口无言,朱雀却异常冷静地低语着。
接着,朱雀维持匍匐在地的姿势,从制服口袋中去出一枚硬币,向空中一抛……
咻!
“呃!”
“果然。”
硬币从正中央被精确击穿。
“只要异物侵入一定高度,装置的感应器就会侦测到并启动。原来如此,这样一来的确只能‘垂头丧气’的走路啊.”
“现……现在不是轻松解说的场合吧?”
鲁路修好不容易才能开口说话。
“这房间是在搞什么啦!这是哪一国的同好会!”
“哈哈哈。没关系啦,鲁路修。对我这种受过训练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圈套……”
“别一副那种爽朗加天真的反应!学校的社办里头居然还装了军用陷阱,这种情形本来就不寻常吧?”
“不过,是这个社团的规矩吧?”
“……我还真想吧做这玩意的家伙脑袋剖开来,好好检查一下内部构造。总之我们出去吧,朱雀。”
“咦?那扫除呢?”
“你是认真的吗?”
“不过,从外头将系统关闭之后,的确比较容易扫啦——”
“……不过那个问题!”
鲁路修与朱雀都压低身子,以房门为目标,用匍匐前进的要领前进。
朱雀在前,鲁路修在后。他们才完全脱离入口,鲁路修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关上门。不,是用力地甩门把它关上。
声音回荡在阴暗的走廊。
“……这里留到后头再说。朱雀,下一间是?”
“等等。呃——有了。是这个。”
“哪个?”
“地雷爱好会。”
“一阵奇妙的沉默笼罩住两人。”
鲁路修终于耐着性子说道:
“……我说朱雀啊……”
“……怎样?鲁路修。”
“应该不只我想直接把这幢建筑炸得片甲不留,让它永生永世封锁吧?”
“还真凑巧,我跟你的意见一致。”
苦难之路依然持续下去。
如果问起究竟有多艰辛,只要瞧瞧这两个人的模样就能想象到了。
“……为什么我们非得忍受这种待遇?”
手中拿着断成两半的拖把,肩上扛着破洞的水桶,鲁路修失魂死的嘀咕着。
“……因为是大扫除吧。”
朱雀围着烧焦的围裙,敷衍的回应。
“扫除?我说朱雀,到目前为止打扫完成的房间有多少?”
“没有。”
“觉得反而搞的一团乱的房间呢?”
“十三间。”
“还真吉利的数字。为什么我们还活着?”
“大概因为我们不是圣人君子吧。”
“答得好。”
两人拖着沉重的脚步,伫立在下一个房间前。
门前挂着白色的看板。
“日本文化研究会——咦,还真正经啊。”
“朱雀,等等。难道你忘了青蛙爱好会社办,其实是蟾蜍油的提炼工厂?”
“只有土管社让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透。为什么里头摆满了麦克风……?”
他们谈论着这些话题打开了门。
因为早就受够了教训,他们并不敢贸然进入。
透过敞开的门,两人从外头战战兢兢地朝里头窥探。
然后——
“咦!”
朱雀发出高兴的声音。
“啊,等等!朱雀!”
鲁路修意图制止,慌慌张张地想 抓住他的手。
但是来不及了。
朱雀已经进入室内,并且不知为何充满感慨的环视着四周。在无可奈何之下,鲁路修只好跟在他后头。
“嗯。鲁路修,这里很正常哦。”
“真的吗?在我看来这里简直就像超现实的景观。”
两人的意见,都有各自的根据及理由。
室内有些昏暗。
物品杂乱无章地散乱在四周——不,应该说自从废社后就遭到弃置。
那些东西究竟是怎么搬进房里的?追根究底,那些东西究竟来自哪里?红色邮桶放置在窗边;犹如双胞胎般如胶似漆并列在旁的,是大的离谱的布袋和尚像。整面墙壁舞耀着“祭典!”与“请勿倒置”的文字;明明没有流水,僧都竹笕(注:日式流水造景中使用的竹筒装置)欲吊挂在天花板上,房间中一半铺着老旧的榻榻米,正中央放了火盆与坐垫。其他还有叠在一起的般若面具、数个无意义垂挂着的风铃与竹竿。
要说文化,是文化没错。
不过,若是要把这里称之为垃圾山或梦岛(注:位于东京,由垃圾掩埋堆积而成的人工岛),却也不足为奇。
“哇,鲁路修,快看!是日月球!”
“……呃,我说朱雀……”
“真令人怀念——看我的!”
手中握着从垃圾山用力拉出来的日月球,朱雀轻轻反转手腕,将球抛向空中。
砰咚一声,球儿描绘出漂亮的轨道稳站在木棒先端。
还不止如此,伴随着“唷!”“嘿!”的轻快吆喝声,朱雀自由自在地操控圆球;没有意志的球体在他手中,就仿佛懂得思考一般。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灵巧。”
“对哦,你从前就对这方面不擅长,连娜娜莉都比你有天分。哟!”
“哼。”
鲁路修兴味索然地哼出鼻息,脱了鞋走上榻榻米。
他站在布袋和尚隔壁,远望墙上的赤富士壁画。
无意间——
他注意到了。
“啊…………”
夹藏在雕像与墙壁缝隙间的物体。
粗糙的触感、刺鼻弥漫的霉味、泛黄的纸面。
“怎么了?鲁路修。”
朱雀停止把玩日月球,也靠了过来。
瞬间,他的表情僵了一下。
眼神变得宛若他人般锐利。
鲁路修手中的纸叠是——
报纸。
日期是——2010年8月1日。
是一份号外。
标题则为——
“不列颠尼亚军侵略日本”
一片寂静笼罩室内。
曾几何时,
窗外下起了雨。
零零落落地,黑色的水滴倾斜地打在脏糊的玻璃上。
“……”
“……”
鲁路修默不作声,试着不取出的报纸塞回原来的场所。
就在那时,其中一张脱离了纸叠,飘落在榻榻米上。
“……”
“爸爸……”
上头有张照片。
是一名男子的照片。
他有对阴郁的双眸,发线后退的额头,厚实的双颊。此外,还身着深绿色的军装。
“休养中”的字眼四处遍布于版面。
鲁路修从榻榻米上拾起报纸,把它夹入叠中,一起放回原来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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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咦?”
“那天……也下着雨。”
“鲁路修……”
“所以——我讨厌雨天。”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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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在那一刻起所发生的事,却是千真万确的。
STAGE-0:11-Previous Night
8年前
【神圣不列颠尼亚帝国】
二十世纪初,在世界各地引发大规模领土扩张战争的统一国家。当时实施君主制,以皇帝为一国之首的国家相当稀有。受惠于肥沃的国土,并以强大武力为后盾征服了列强。一时之间国家版图涵盖世界地图的大半,但终究——
1
————2009.9.xx 不列颠尼亚
——没有朋友。
到哪儿都没有。
有挑高天花板的出境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人。
不管是哪一个,年纪都不超过十岁吧。
坐轮椅低着头的少女,以及在她身旁,抬头依然睨视四周的黑发少年。
商人装束的男子、观光客打扮的年轻男女、与孙子手牵手的老夫妇;人们从他们身旁通过;群众喧嚣,到处人山人海。此时,告知出发及抵达时刻的机械式广播响遍大厅,催促着人群。在厚实玻璃的对面,飞机一架接一架无声的起飞。在那里头坐着的除了人群,人群,还是人群。活力充沛的景象,象征此国正在发展,人口的多寡也正证明此国的富饶。
不过即使如此,他们两人依然孤单。
在他们的周遭没有“别人”。
广播又再度响起,告知下一班班机以及起飞时间。
在他们附近,一个高挑的人影开始移动。
那是一名身着黑西装的男子。
他的颈后跟出,有类似烧伤痕迹的轻伤。
男子朝少年和少女走近,形式上恭敬地点头行礼。
“鲁路修殿下、娜娜莉殿下。”
“………………”
“出发的时间到了。”
少女依然低垂着脑袋。
少年只是目不转睛地回瞪对方的脸。
“我到成田机场为止都将与您们同行。如果机上有任何需要,请尽管吩咐。”
戴深色墨镜的男子说着,伸手朝向少女乘坐的轮椅。
就在那一瞬间。
“别碰她!”
那使劲离奇的抗拒,已足够惊动四周。
原本疾步向登机口的人们好奇地停下脚步,转头朝向出声的少年。
墨镜男的表情略显动摇。
男子仿若有所顾虑般环顾四周后,望向少年。黑色镜片无法映照出确切的情绪,但是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略带责备的气息。
少年测试可以忽视。
“我会带娜娜莉去。”
少年说着,强行推开男子并双手搭上少女的轮椅,放下万向轮缓慢推动。少年将那名男子留在原地,背向他踏出脚步。
墨镜男朝着幼小的背影拢了拢肩。
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头后跟的伤。等待相隔一段距离之后,开始追随少年的脚步。
————没有朋友。
到哪里都没有。
不止这里,就算是现在即将前往,名为日本的国家也不会有。
无论这世界的天涯海角,都不会有我们兄妹两的朋友存在。
————那是,鲁路修确实如此认为。
皇历2009年9月,正是让那个远东岛国处于面临崩溃的安稳,以及非其所愿的紧张状态时期。
回溯到数月前,支配整块大陆疆土的神圣不列颠尼亚帝国,将贪婪巨大的掌心伸向印度支那半岛眨眼间便以军事力量进行占领。占据后将其列为从属,纳入本国的势力范围,并且高调地宣示10区这块新领地的设立。
针对此事,与不列颠尼亚敌对的两大强权EU与中华联邦立即做出了反应。
互为同盟的两国,拉拢拥有庞大樱石蕴藏量,号称在两大势力之间保持中立的远东经济强国日本,共同对不列颠尼亚试试经济制裁。更进一步,他们所示服从于他们的开发中国家,在所有海域封锁不列颠尼亚的船只。不列颠尼亚对此激烈反弹,使得两方阵营在彼此的国界相互对峙,双方也对军备扩张及资讯战非常热衷。
就是这样的时代。
身为神圣不列颠尼亚帝国第十一皇子、第十七顺位王储的鲁路修·维·不列颠尼亚,与其妹娜娜莉·维·不列颠尼亚一起留学日本——
当这谣言传开时,许多人心生狐疑。
假使在和平时代尚可领会。
再不然,如果是到外交关系牢固的友邦也尚能理解。
不过,问题就在于情形并非如此。
先前的印度支那纠纷,使得日本脱离以往所保持的中立立场,与EU、中华联邦站在同一阵线。对不列颠尼亚来说,日本正逐渐成为敌对国家。
把亲生子女送进敌国手中——
也难怪众人无法揣测不列颠尼亚——应该说是身为父亲的皇帝,查理·迪·不列颠尼亚的意图何在。
再加上,引人注目的除了鲁路修与娜娜莉显赫的不列颠尼亚皇族身世之外,还有他们的年龄。鲁路修·维·不列颠尼亚皇子尊龄九岁;娜娜莉·维·不列颠尼亚皇女则小两岁,年仅七岁。无论是哪一位,要出国留学是太过年幼稚嫩了。
当然,考量之一为“增广见闻为地位崇高者的义务”,但仍须考虑时机适当与否吧?
两人起码都应该至少在母国多呆五年,生活在自己的故乡。那也是不列颠尼亚以往的惯例。
再加上——
不只不列颠尼亚的意图不明,接纳鲁路修与娜娜莉的日本方面,也不知打着什么盘算。
即使一时之间获得EU及中华联邦的援助,日本原本就是个与敌对势力保持绝妙平衡、坚持中立立场的国家。追根究底,仍旧是想避免与强大的不列颠尼亚关系恶化吧?不过就算如此,应该还有其他改善关系的方法,收留未满十岁的小孩并无显著的外交意义。岂止如此,国内收到EU等国花言巧语的煽动,对不列颠尼亚的怨恨日益高涨,因此反倒可能招致反弹。
————难道其中藏有无法公诸于世的内情?
之所以会有这种谣言传开,原因也不难理解了。
姑且不论事情为何——
现实状况就是:年幼的皇子和皇女人在日本。
——不,
他们已经在日本居留半年了。
经过秋天,到了晚春时节。
他们寄住在日本首相枢木玄武的老家枢木神社。如今,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只剩下——
2
——————2010.5.12 日本
那是一幢靠近海边的宅邸。
环绕在宅邸四周,长得稀稀疏疏的松树看似野生,实则经过缜密的配置计算,蓝黑色的屋瓦与粗状的桧木梁柱,第一眼一定会让人误以为是间高级旅馆。宅邸北临悬崖,崖下为一片绵延的白色沙滩,反方向依旧是广阔的松树林,再远一点才是零落排列的民房。
“远离人群”的形容并不正确。
人类的聚落近在咫尺。
但是这里鲜少感受到人烟。
静谧的空气适合隐居,更适合悠哉地度过闲暇时光。同时,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显然不适合尘世的喧嚣生活。
那间宅邸是枢木家的别墅。
——我想去海边走走。
妹妹娜娜莉很难得的提出了这种要求。
“这附近不是有漂亮的沙滩吗?”
“嗯……有是有啦。”
午餐时间刚好结束,在厨房清洁两人份餐具的鲁路修,停下手边的动作侧首问道。
他有直顺的黑发,与仍带着浓浓稚气的端正容貌。
虽然如此,他的眼神某处却散发着成熟的气息。
表情也如大人一般。
“可是现在还不能有用喔,娜娜莉。以日本的气候来说,如果不再等一个月左右,连泡水都不行呢。”
“我知道。”
娜娜莉一如往常坐在轮椅上,从鲁路修手中接过洗干净的小盘子。
她的眼睑深深紧闭,没有睁开。
——因为她失明了。
娜娜莉小小的手拿着抹布,开始擦拭接过的盘子。
及时看不见,她还是做得到这件事。
鲁路修总是想着“让我来就好了……”,但是这种情形,往往还是让娜娜莉自己来比较开心。也许如此一来,她才能亲身感受到“自己也能为哥哥做些事情”。
娜娜莉擦好之后,小心翼翼地把盘子放到桌上。
接着她绽放笑容,并把身子转到有鲁路修气息的方向。
“哥哥,我本来就不会游泳。”
“……对哦,抱歉。”
“不过我喜欢海的声音与味道。如果哥哥有时间,可不可以带我到附近去?”
“喔…………”
鲁路修沉思一阵。
说老实话,鲁路修不太想让娜娜莉外出。
然而,并非从前就是如此。
两人还住在祖国不列颠尼亚时,都还算是经常到外头玩的孩子。或许受到个性开朗的母亲影响吧,娜娜莉从年纪更小时就是个文静的小孩,鲁路修也绝不是个淘气少年,不过母亲经常带他们到宫外去,两人对此事也不讨厌,到外头还比充满束缚的宫殿更自由自在。但最令他们高兴的,莫过于与温柔的母亲一起度过的时光。
然而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两人身边了。
更何况两人并非在故乡,而是身处异国。鲁路修也已了解,这个国家的人民是怀抱怎样的心情来看待自己的祖国,也知道那些人对自己会以什么言辞相向。
——侵略者之子。
——人质。
只不过……
这里是别墅,并非一个月前兄妹两所住的枢木大本家。
四周住户很少,在外碰到他人的机会也较不频繁。况且前往悬崖下的沙滩,只要从庭院后门沿着私人步道顺行而下就能抵达。如此一来,除了这间宅邸的住民外,碰到其他人的可能性可说微乎其微。
但说实话,鲁路修并不介意。
再加上娜娜莉很少主动提出要求。
“好,没问题,娜娜莉。那就马上出门吧。”
“谢谢哥哥。”
“要不要带些什么?虽然距离不到远足那么远……”
“关于这个嘛…………”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娜娜莉轻微俯首。
但她马上抬起脸庞。
“哥哥,可以的话,我希望朱雀也能一起去。”
“喔……嗯。”
也难怪鲁路修的回答充满犹豫。
原本——
名叫鲁路修·维·不列颠尼亚的少年,就不是个经常关怀他人的孩子。
这是他天生的性格?是世界唯一的超大型国家不列颠尼亚第十一皇子的身分使然?还是年幼丧母造成的影响?抑或是被父亲当成等同人质的立场送到外国才是起因?
就算询问当事人,恐怕最多只能得到“我不知道”这个答案吧。
但是别误会。
鲁路修确实不常对别人表示关怀——
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他人漠不关心。
别说是漠不关心了,现在的鲁路修正发挥身为一个小孩最大的能力,去注意周围的人。
自从失去母亲……不,从母亲“遭到不明人士杀害”之后,他一直都在这么做。
因为他身处如此危险的境遇中…如果不那么做,就活不下去。
——不列颠尼亚皇族经常置身于争斗的漩涡。
鲁路修于懵懵懂懂中领悟到这个道理,是在他的母亲——身为不列颠尼亚第五王妃,同时拥有骑士侯位阶的玛莉安娜去世时。说的更明确一点,是在他丧母已经过了两个月,父亲查理·迪·不列颠尼亚才终于准许他觐见之际。
“我对弱者没兴趣,这就是皇族。”
对于责备他为什么不保护母亲的鲁路修,父亲——不,那个人只是一脸平静地如此断言。
不止如此。
那个人连母亲的葬礼都没有出席。
他也没有来探望当时身在事故现场,不止腿受到重伤,甚至还双目失明的娜娜莉。
到头来却说出那种话。
鲁路修的眼前一片血红。
觐见殿华丽的景色,因血染而扭曲。
那个男人看着鲁路修,变本加厉地说道:
“真无聊,你占用不列颠尼亚皇帝宝贵的时间,难道只是为了传达这种小事?真想不到我儿竟然如此愚蠢。”
透过那番发泄不满般的言辞,鲁路修全都明白了。
对这个男人——神圣不列颠尼亚帝国第九十八代皇帝查理·迪·不列颠尼亚来说,自己、母亲与妹妹只不过是颗棋子。
即使毁坏,马上就可以替代的棋子。
而所谓“毁坏”的定义,就是排不上用场的无用棋子。
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等同废物的棋子。
不带任何情感。
没有任何情绪。
没必要与之交谈,甚至不屑一顾。
那个男人所需要的,唯有对自己有利,能够成为后续者的优秀棋子。
他只要不会毁坏的棋子——
自从那天起,世界就变成了鲁路修的敌人。
那个人、他的亲信、以及与自己立场相同,同时确视自己的存在为眼中钉的义母和异母兄弟们,全都成了敌人。
斗争、践踏他人、独自平步青云、
他认为那就是世界。
没有他人。
除了妹妹娜娜莉之外,这个世界没有其他人。
然而——
说到别墅,不愧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富豪枢木家。
内部相当宽广。
鲁路修必须越过不少房间,才能抵达那儿。
穿过面向庭园,没有门窗,朝外开放的木质地板走廊。
他曾经听说那叫做“缘廊”。
那位告诉他的人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最边缘处。
宅邸中很少感受到人的气息。
实际上,连居留在这房子的仆人都很少…不过这反倒正合鲁路修的意。
鲁路修通过走廊,站在房门前。
敲门是件困难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鲁路修觉得拿东西与其说是门,倒不如说像屏风。开合方向为左右并非前后,木头组合成的网格中糊着白色纸张。那个人也告诉过他着脚“纸门”。
门微开着。
鲁路修迟疑了一会,从门缝间一瞧。
没有什么像样物品的榻榻米房间里,他——坐在正中央。
紧闭双眼,以正坐的姿态静坐着。
他穿着白色剑道服与深蓝色剑道裤,有一头以纯种日本人而言颜色偏淡的头发。
身边放着一根棍子。
不,那不是棍子。
听说那叫做“木刀”,与他一千经常握在手中的竹刀有事相异之物。
崭新的木刀则放在身边,他——枢木家的长子,也正是日本首相枢木玄武之子枢木朱雀,坐在榻榻米上闭目纹风不动。
扛着他在平稳的空气中毫不起眼,简直如同摆饰般做在那里,不知为何,鲁路修觉得胸口仿佛有股被压主的感觉。
就在这时。
朱雀突然睁开眼。
此举让摆饰变成了人类。
“谁?”
一双意志坚定的眼眸望向这边。
同时,眼神迅速转为柔和。
“原来是你啊。”
说出的话与以往相同。
一切……都没有改变。
出了一件事之外。
“堂堂皇子殿下居然搞偷窥?真是低劣的兴趣耶,鲁路修。”
“明明是你开着门不关。”
因此,鲁路修的态度也没有变化。
他哼了一声:
“想不到这时间你居然在睡午觉?与其说是松懈了,其实应该是在偷懒打混吧,朱雀?”
“这叫心神合一啦,心神合一。”
“你是指睡午觉?”
“有时候我实在觉得你真是找碴的天才啊。”
朱雀愉快地笑着,从青绿色的崭新榻榻米上起身。
“那么…要干嘛?你有事找我吧?”
“嗯……”
鲁路修停顿了一下才回答:
“娜娜莉问你要不要一起去海边。”
“咦……这还挺稀奇的。”
“我倒是不特别希望你来。”
“你这样会有反效果哦,鲁路修。”
“那是你性格扭曲吧?”
“比你差的远了。”
一如往常说着令人讨厌的话。
没有改变。
是的——
朱雀歪头嘀咕着:
“这样啊……也好,反正我也正觉得无聊。”
“……”
“好吧,我奉陪。好好感谢我吧,鲁路修。”
“感谢谁啊?”
朱雀握起放在手边的木刀。
自从那天以来。
除了从那一夜起,那柄无论何时从不离身的刀之外——
——下雨了。
“鲁路修,我……”
那是一场忧郁,仿佛将夜空封闭的雨。
“我……不,”
他用紧抓着胸口。
颤抖的手。僵硬的手。
冻结的手——
“我……”、如同泣血之言。
仿佛撕裂心扉。
并且,像是在追求无法实现的救赎。
“我——不会再为了自己使用力量……”
下雨了。
那是一场忧郁,仿佛将夜空封闭的雨。
“不能……使用。鲁路修……”
——然后,或许是如此吧。
他死过了一次吧。
宅邸外的晴朗程度,简直如同一幅画。
即使距离夏天还有一段时间,照射的阳光已有足够的热度。
海风从遥远的蓝色海洋对岸呼啸而来,白色海鸥在晴朗的空中悠闲散步。
沙滩上没有人。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片沙滩是枢木家的私人土地。依照鲁路修的说法,这里是所谓的私人海滩。
谈干燥的厚沙上,推动娜娜莉的轮椅是相当费力的工作。因此他们在半路上改变做法。由朱雀背这娜娜莉到水边;鲁路修搬一张小椅子过去,让少女坐在上头。这项工作的分配单纯取决于腕力的差距;但知道结论定案之前,不用说,两位少年当然经过一场争执。直到最后,“我很高兴哥哥有这份心意……不过你之前才应为我受过伤吧?”娜娜莉的一句话把鲁路修彻底击败,解决了这个问题。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朱雀现在也跟在娜娜莉身边,殷勤地忙东忙西。
“没错没错,娜娜莉。我帮你扶住竿子,你慢慢转动卷线器。”
“像…像这样吗?”
“对,很好,很好。但是不可以一口气把线全卷起来哦,不然鱼钩会飞过来的,很危险的。听到我的信号就停下来,我会再帮你投的远远的。”
“我是第一次钓鱼……”
“是吗?可是娜娜莉很有天分耶。”
“真的?”
“嗯,是真的。你拿钓竿的方式很有架势。——对了,那边呢……唔,看来是惨不忍睹啊。”
在朱雀发出惊讶的声音时,鲁路修一头栽在沙滩上。
他也是千百个不愿意。
起初,他挣扎着意图发掉勾在衣服上的鱼钩,结果缠到了鱼线,接着又被柔散的沙绊到脚,最后跌倒在地。
他那因为鱼钩和鱼线动弹不得,俯卧在沙地上的模样,不知怎么的,样子还真像渔村里曝晒的鱿鱼。
这个活动的企划者兼领导人朱雀,并没有离开娜娜莉身边的意思,只是冷静地发表感想:
“鲁路修,你可别被冲到无人岛去咯,我看铁定会没命的。”
“怎……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
鲁路修费尽心力解开了一部分鱼线,才跌跌撞撞地起身回话。
“可恶,这根钓竿究竟是怎样?铅锤根本飞不直!”
“那是因为你没有把它直直抛出去啦。”
“这是瑕疵品。朱雀,帮我联络厂商,我要叫他们赔偿损失!”
“……我说啊……”
“不玩了不玩了!这种用细线捉猎物,小家子气的行为本来就不合我的个性!用网子捞不是比较合理吗?”
“你刚才得罪了全世界的钓鱼爱好者咯。”
朱雀再度用讶异的表情说道。
就在这时,换成娜娜莉说话了:
“咦?这却,卷线器好像变重了。”
“喔——啊!上钩了上钩了!娜娜莉,继续卷线!”
“哇!哇!在动了!”
“没问题!慢慢来,慢慢来!”
“好……呃……”
“对对!还差一点!还差一点……成功了——!”
“钓到了吗?”
“对啊,娜娜莉钓到了。”
“哇,是什么鱼啊?”
“这种鱼叫隆头鱼(注:俗称青衣),沾点盐巴烤起来意外地好吃喔。”
“啊……要……要把它吃掉吗?”
“好像有点小条。该怎么办?把它放生?”
“啊…好。放了它吧。”
“好。”
朱雀拉近鱼线,灵巧地把鱼钩尖端的红色鱼儿取下,将它往海水的方向一放。
鱼儿随着入水声消失在海里。
接着,朱雀从娜娜莉手中接过钓竿。
“这回要钓到更大条的,娜娜莉!”
“嗯…好。”
“这么说来,我好像还没跟娜娜莉讲吧?今天的钓鱼成果事关我们的晚餐。”
“咦?真的?”
“嗯,是真的。”
虽然朱雀说的正经八百,事实上满面笑容地再次灵活抛出钓竿。尖端绑着铅锤的鱼线透过完美的控制,落在遥远平静的海面上。
“来吧,娜娜莉,再试一次!”
“嗯,好,我会加油。”
“嗯,做人要胸怀大志……下一个目标是鲷鱼。”
“目标是鲷鱼对吧!”
“没有啦,骗你的,只是开个玩笑,大概不可能吧。”
“咦?”
目睹娜娜莉茫然的表情,少年浮现温柔的笑容。
“……”
不知何时鲁路修已经拜托鱼线站起身,沉默地凝视那副景象。
那是一幅令人安心的奇特光景。
如果是从前的鲁路修,一定不容许他人如此对待妹妹娜娜莉。
可是现在不同。
正确地说,是只有他不同。
只有那位少年,即使他在娜娜莉身边,也不会让鲁路修心慌意乱…不会碰触到鲁路修心中黑暗的部分。
单单只是旁观,就感到心情平静。
精神得以放松。
正以为如此。
假使这幅让人心平气和的景象是真的,该有多么幸福?
不论对自己、对娜娜莉、或是对某人来说。
结果,他们在沙滩上一直玩到傍晚。
钓鱼的结果是朱雀、娜娜莉组的收获是八条…鲁路修则果然一如预想挂了鸭蛋。
现在虽已非日照短暂的季节,到了夕阳西下时分,气温终究还是偏低。
坐着轮椅的娜娜莉肩上,披着鲁路修事先预备的上衣,朱雀见了不禁再度感到佩服。
“预备真周到。”
“娜娜莉不太适应外出,这么做是理所当然吧?”
“我觉得你也许可以当个很棒的‘女仆’哦。”
“……真难判断这究竟是侮辱还是夸奖。”
通往宅邸的坡道环着屋后的松树林一圈,接着平缓地弯曲向上延伸。
地面虽然夹杂着沙砾,但已不似海岸边柔散,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就能转动轮椅的车轮。
朱雀走在最前面,拾起挡路的树枝丢进一旁的树林一路前进..鲁路修则殿后,推着娜娜莉与轮椅。
三人行进的路径仍然明亮,但浓密的松树林已变得昏暗不见底。
“总之,经过今天一天的体验,我已经掌握钓鱼的秘诀还有理论了。朱雀,下次我一定会超越你的成果。”
“你还是老样子,真是不服输的家伙啊。”
“呵呵,哥哥就是那样的人。”
“可是,娜娜莉,他是第一个在那边被剃光头的人耶。”
“什么是剃光头?”
“就是技术超烂,连一只小虾米都钓不到的意思。”
“喔……”
“喂,我说过叫你别教娜娜莉那些低级的字眼吧。”
坡道并没有那么长。
不一会儿,路面变得平坦。
只要顺着穿过树林,就能抵达宅邸的后门。
前方的路越来越接近树林的尽头。
朱雀却在哪里突然停下脚步。
他伫立在路的正中央。
“朱雀?”
“朱雀?”
“不好意思,鲁路修。”
朱雀说着,视线转向不久前才刚刚通过的松树林。
“我忘了东西,你们先回去吧。”
鲁路修一脸讶异。
“你还不是老样子。”
“哈哈哈,好像是吧。”
当朱雀笑出声时,早已动身起跑了。
他穿过鲁路修和娜娜莉身边,朝着反方向的路上奔去。
似乎比初会时抽高些许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树林那头。
“那家伙……真的是老样子。”
鲁路修目送他的背影喃喃说道。
经过半天的钓鱼修炼,鲁路修等人已经相当疲惫,鲁路修不习惯这类活动;朱雀扣掉习以为常的部分之后竟然还那么有精神,实在是异于常人,他的动作仿佛一天才刚刚开始般,体力毫无疑问地只能称作源源不绝。再加上那脚程,鲁路修就连跑得那么快的大人都很少见。
“走吧,娜娜莉。”
是他叫他们先走的,更何况也没理由不这么做。
鲁路修把脸转回原本的方向,再次推动停着的轮椅。
但是,他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娜娜莉。
紧闭的眼睑和平常没两样。
然而,脸却一直朝向后方。
当然,她依旧看不见,但她却面向少年身影消失的方向。
“娜娜莉?”
“啊……没事。”
听到鲁路修的呼喊,娜娜莉终于把头转回前方。
在轮椅上的她,轻声回应之后便微低着头。
鲁路修狐疑了一会儿,开始推动轮椅。
穿越树林,道路变的宽广。
蓝色的屋顶和纯日式的建筑物徐缓低靠近。正当房子近在咫尺,娜娜莉低语:
“哥哥……”
“怎么了?娜娜莉。”
“朱雀变得比较有精神了吗?”
一瞬间,鲁路修推着轮椅的手几乎快停住了。
视线的下方少许处,娜娜莉那虽然和自己发色不同,但依然美丽的褐发轻轻随风飘逸。
发端好像变长了,这一阵子也许需要帮她修剪一下。不过,娜娜莉看来似乎很想把头发留长,所以其实只需要修整齐就行。
“……”
“哥哥?”
“啊…喔,对不起,娜娜莉。”
——他晓得。
他当然晓得。
娜娜莉在意的当然不是朱雀的身体状况。况且如果指的是这个,刚才也已经看到了。
她指的并非身体。
而是他——那位少年的心灵。
娜娜莉当然也感觉到朱雀的样子和以前不同。她已经察觉到了…毕竟,朱雀现在连学校都不去了。刚好就在一个月前,朱雀突然随着自己和娜娜莉之后,从枢木家本家跑来这个别墅起、
即使鲁路修要求朱雀说明,他也只是一味地说:“我要暂时住在这里。”
有点不对劲。
有某些事走了调。
娜娜莉原本就对别人感觉的变化很敏感。也许因为眼睛看不见,反而不会被多余之物迷惑。
鲁路修决定试着反问她:
“娜娜莉……那你觉得呢?”
“咦——?”
“你觉得他哪里变了?”
她铁定没料到会被如此询问。
娜娜莉沉思了一阵。
她又垂下头,细细的食指放在嘴边,歪着脑袋。
娜娜莉想了又想,再度开口:
“我……我觉得朱雀变得比初见面时温柔一点。”
鲁路修点头。
“嗯……的确。他现在不像以前一样粗鲁。”
——我不会……
“还有,他变得会注意各种事物。”
“真的,不像以前一样没神经。”
——我不会再用了。
“我还觉得他变开朗了。”
“嗯,变亲切了。”
——我不会再为了自己,使用…
“……可是……”
“咦?”
——自己的力量。
“我很害怕……”
“害怕?”
——不可以使用。
“朱雀看起来好像不知何时会突然离开……”
“……”
风势略微增强了。
传来层层林立的松树枝震动空气的声音。
海潮的碱味在这里仍然强烈,刺激着鼻腔。
夕阳的光线已经非常微弱。
“哥哥。”
“……”
“那个时侯,朱雀他……”
“别提了,娜娜莉。”
鲁路修打断她的话。
是的。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来,就不曾谈论过。
不管是跟娜娜莉,还是朱雀本身。
无意间——
他甚至觉得永远说不出口了。
路由连自己也不清楚。
——那粗壮的树干,来自这片树林中最大棵的松树。
就算风势变强仍然屹立不摇;丝毫不动如山。
它完美地阻挡了空气的流动。
朱雀背靠在树干上,凝视着眼前蔓延开来的幽暗。
他把左手放在腰间的木刀握柄上,视线目不转睛地投向前方。
少年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知道幽暗转为完全的黑暗为止。
3
————2010.5.xx 日本
时局纷乱。
任谁都会焦躁不安。
杀气腾腾。
“…………九日凌晨,不列颠尼亚总督府正是声明,提议修正生物电子相关领域的技术协定。此致策明显可视为针对我国的制裁行为,休养中的枢木首相立即发表声明表示抗议,并打算至国际法庭提出控诉……”
“…………各位请看。此处即为上个月不列颠尼亚军空隙课内的痕迹。看到这情形就能一目了然,不列颠尼亚军方声称‘攻击只集中在游击队的军事据点’根本就是漫天大谎。残暴无道的不列颠尼亚军,让许多无辜老百姓受到牵累……”
“…………国际人权组织NAR,正式对不列颠尼亚帝国的数字化政策提出修正警告。对此警告,不列颠尼亚则采取完全无视的态度,使得来自世界各地的非议之声响起……”
“……不列颠尼亚帝国外交部发表抗议声明表示,先前马尼拉发生的恐怖炸弹攻击,实为对我日本的恐怖攻击活动的支援行为。居然说出这种根本无凭无据的挑衅,无血无泪的帝国主义者不列颠尼亚人……”
“……针对前一阵子不列颠尼亚军举行的军事演习,因病休养中的枢木玄武首相与疗养除发表下列声明:‘我国不会对威胁屈服。假使不列颠尼亚把染血的獠牙伸向我所爱的日本,他们一定会获得惨痛的教训。’……”
“……侵略者不列颠尼亚,终于对维持我国正常权力的樱石分配会议……”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双方都已经踏上了不归路。
那是一间很难判断是日式还会死西式的房间。
如果光取决于装饰在壁炉上那年代久远的挂轴,房间时完整的日式风格;但不管怎么看,房间中央那沉重的圆桌都属于西式造型。此外,还有超过十张西洋古董风的椅子围绕着圆桌。
聚集在桌边,坐在椅子上的人们,年纪分布在各个年龄层。基本上大致都在四十岁以上。之中可能混杂着早衰的三十几岁人士,但二十几岁的则几乎不可能存在。要附带一提的是年龄没有上限;其中应该连早已年过七十的都有吧。
站在坐于桌子中央位置,和服装扮老人背后的唯一年轻男性站起身。他的体格原本就高达匀称,加上直挺的背脊也应该算是本分吧;当中还融合了让老年人望尘莫及的强韧。就算多估了年纪,最多也不过三十出头。
围着桌前的众人,同样都沉着一张脸。
说的更贴切一点,他们都摆着一张很明显的苦瓜脸。
在他们眼前偏暗的日光灯下,有张很大的纸在桌上摊开来。
仿佛无视纸面线条纵横交错的基底般,上头表示着褐色的陆地与蓝色的海洋。
当然,这是张地图。
原本以为这阵沉默会持续下去,知道窗外的黑夜变成白昼;但实际上能够轻易打破,才是沉默的前提。
好不容易,其中一个坐着的人果然一脸苦恼地开口:
“……不列颠尼亚那匹恶狼,还真是胆大妄为。”
这句话好似在打破场中的沉默。
聚集的恶人群一个接一个出声。
“挑衅搞得这么露骨,反倒让人觉得因此生气变得很愚蠢啊。”
“你还说的这么悠哉?敌方舰队甚至通过了石垣岛附近啦,很明显侵犯到领海了。”
“他们竟然趁着枢木首相还在疗养就……”
“只能先下手为强,否则别无选择了。”
“不过,EU不会为目前的情形出动。毕竟只是一件发生在远东国家的纷争。难道我国用樱石的权益引诱他们,结果却是如此?”
“听说他们与不列颠尼亚的关系原本就反覆无常。”
“反倒是中华联邦比较值得依赖吧?他们不可能坐视日本沦陷。”
“笨蛋,对共产主义者能抱什么期待?如果情势不利,那些家伙肯定会和不列颠尼亚联手一起攻过来。”
“依靠他国可保护不了我们的国防。”
“说的没错,不过不列颠尼亚实在太强大了。你们有听说吗?据说连格拉斯哥都已经装备在实战配备里了。”
“哼,那种仿科幻风做出来的玩具能拿来做什么?”
“我们必须在对方上岸前击退他们。之后彻底采取防御姿态等待时机。不论是EU或中华联邦,都不希望我国被编成不列颠尼亚的一区吧?他们一定会采取某些行动。”
“把期待放在别人身上,等于已经发出败战宣言了。”
“情报管制也有极限的。那场军事演习,若不是因为压制了传媒论调,目前国内才没有明显大出现在东京湾哩。”
“正因为如此才必须先下手为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和他们单独交锋很危险。至少要把中华联邦一起拖下水。”
“不管时间或情势上,都已经没有那个余地了。”
“但是……”
议论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
不,其实就本质来说连议论都称不上。
没有内容,也得不出结果的议论,并不能称为议论。
那叫“发牢骚”。
因此,那位独自保持沉默、倾听周围声音的老人才稍微扭动身躯,四周便告沉静下来,声音如退潮般小时的无影无踪。
那位坐在桌子中央的老人闭上眼睛。
他身着茶绿色和服,脸上满布皱纹。
他身材矮小,却让人感受到一股不容分说的威严。且拥有某种只要出声,仿佛就能压倒全场的气势。
看着周围的人安静下来,老人悠悠地睁开眼睛。
人们的注意力集中那个在他淡然的视线上。
接着,老人第一次开口:
“…………看来你们误解了某些事。”
他的声音果然平淡,吐露的字句中也只是单纯的指示。
然而话中却明显含有斥责之意。与会者中有数人为此打了个冷颤。
老人继续说下去:
“今天你们集合再次的目的,并非讨论这个国家将来的走向。更何况那件事的决定权也不在你们这些军方官僚手上。最终的决定者,只有不在场的枢木玄武首相。”
“但……但是,桐原公……”
老人冷澈的一瞥,完美封杀了意图辩驳的军服男子,让他噤若寒蝉。
“因此——由我来代表枢木首相之意发表宣言。”
老人静默了一阵后,
再度闭上眼睛。
“彻底抗战。”
周围的空气紧绷起来。
“我们不会借助EU和中华联邦之力,日本的国土将由日本人亲手保护。这也是枢木首相的意思。故而我希望今后的议论以这点为中心。”
他的姿态威武严肃,同时也可说是一种谈话技巧的发挥。
房间中只剩下两个人影。
那是依然悠闲地坐在桌子中央的老人,以及站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
老人伸手握取放置桌上的水瓶,将水注入杯中;一副无可奈何似的左右摇头。
“有句话叫人老心不老——然而公开抛头露面,的确是很累人的事啊,藤堂。”
男子不语。
他始终维持默默无言的站姿,等待老人的下一句话。
“看来我的个性还是比较适合待在幕后。想到这里,枢木的事更让我觉得痛上加痛哪,最起码他在这方面相当得心应手。”
凉水咕嘟咕嘟地通过老人漫步皱纹的喉咙。
等待老人将手上的被子放回桌上,那名男子——藤堂镜志朗总算开口说话:
“……彻底抗战……是吗?”
“连我自己都觉得挺肉麻的。”
老人的声音依然平静。
然而其中却蕴涵着极度强烈的意志,此外也夹杂了超越他人的自信与难以抗拒的威严。
“可是,还是该如此说给他们听。那群为了逃避责任打算顺水推舟的家伙。真是肤浅,实在太肤浅了。”
“……”
“那群人终究不断他们后路,就不会有所行动。况且洞中也有与枢木‘生前’有往来的人吧,正好可以把他们揪出来。”
藤堂又陷入沉默。
按道理,藤堂没有服从这位老人的理由。
因为藤堂是位正当从事军务,拥有正式阶级的军人,能够命令他的只有上级长官、但这老人并不然,他甚至不是军人,也并非政府官员。
然而——
藤堂……他很明白。
表面上宣称“因病休养中”,
但实际上,老早就已经过世的日本首相枢木玄武——
为何隐瞒他的死讯?
究竟是谁,有何目的而这么做?
还有,
不列颠尼亚与日本,为何至今仍未陷入交战状态?
这一切他都明白。
是的。
就是因为这位老人。
经济大国日本最大的多角经营企业集团,桐原财阀的前总裁桐原泰三。
他也是日本这个国家实质上的——
藤堂停顿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
“难道——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免开战?”
“没办法了。”
老人的声调依旧没有抑扬顿挫。
冷漠的回答:
“不列颠尼亚的财经界,也确实有人反对战争。原因在于投资频繁发生抵抗运动的领地,实属下下之策。樱石资源固然是诱因;然而,假设目的只限于开发资源以及获得特权,与其单纯依靠武力支配,但不如致力于我国关系的改善。不仅效率良好,风险也较低。何况在现实情况中,他们如意算盘的绊脚石枢木玄武也正好退场了。”
“既然如此——”
“然而我也十分清楚,国家在采取行动时,并非一定以合理性为优先。不如这么说吧,自有史以来,人类这种生物从来不会只为了道理引发争端;关键在于自尊问题啊。正因人类夸耀自我、信任自己,才会互起纠纷彼此伤害。纵然斗争的真正理由其实是处于被动,只不过是预先准备好的宣传手段,人类仍然宁可选择遵从自己愿意相信的事;这既是人性。就这层意义上枢木做的很成功。万一战争的动机涉及利益与计算,我还可能与他意见一致;然而要光凭执着的信念,”
老人又补上一句:“特别是必须击溃敌人这种信念。”
“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结果是——双方不见血誓不罢休,这倒是可以多争取些时间。但是,要想改变上亿人口所追求的结果却并不容易——话虽如此……”
“……”
“败北的方法却也有千百种……”
老人的言语有如喃喃自语。同时,藤堂的眉毛跳动了一下。
墙上时钟的时针已经指向零时。
秒针滴答声,更成为夜已深沉的象征。
老人再一次拿起水杯沾湿嘴唇,轻声叹了口气。
“结果咱们得打这场没胜算的仗。既然如此,只能选择最适当的输法。没错吧,藤堂?”
“……并非完全没有胜算。”
“唔——好吧,我不跟你争论。的确,如果所有日本人都垂头丧气,就毫无乐趣可言了。有个可以吓唬不列颠尼亚的人也不赖。能做到这件事的……藤堂,只有你了吧?”
“您的意思是我会成为亡国之徒?”
“不会亡国。你还不懂吗?你就是因此才会在这里,才会有这份‘觉悟’,我之前挑拨他们的目的,可不是打算把全国化为一片教徒去抵抗不列颠尼亚。正好相反,在保留余力的状态下投降才是要紧之事,这场战役,咱们日本会败在不列颠尼亚手下。但是,别拔掉你的獠牙,唯有尊严与气概不能丧失。这正是今后扭转乾坤的关键。”
“是啊,应该能胜利进行吧……”
藤堂也如低语般说道。
实际上,藤堂已经察觉了老人的意图。
进来不列颠尼亚对日本的挑拨已经太过火了。
侵犯领海、领空等行为已经是家常便饭。就在稍早前,日本渔船在阿拉斯加附近,遭到不列颠尼亚警备艇的威吓射击,甚至还强制搜查船舱。据官方说法表示该船涉嫌走私禁药,但没人会相信那套说辞。总之,不列颠尼亚摆明了就是刻意来找日本的碴,之后端看我方选择是否买账。不,日本事实上毫无选择。无论是否发生了这个事件,不列颠尼亚近日就会将强大的军事力量朝向日本。它原本就不是会害怕在国际社会被孤立的国家,也拥有与之相应的国力。
另一方面,回过头来看日本的处境,却连用客套话形容都称不上国泰民安。虽然之前曾口径一致共同实施经济制裁的EU与中华联邦,表面上将协助日本防卫线的强化,但在日本真正遭到不列颠尼亚进攻时,他们究竟会帮到什么地步则令人存疑。不列颠尼亚旗下已有一到十区的从属地域,支配世界三分之一的版图,即使对两大强国而言,都是个难以应付的强大帝国——要是毫不隐晦地说出真心话——那是个不想招惹的敌人——如果可能的话——是宁愿透过外交交涉,来确保本身国家安全的对手。假使只要牺牲日本,让不列颠尼亚的侵略行动得以平息,两国一定乐意之至。不列颠尼亚当然没那么天真,两国首脑当然也没把事态想得如此乐观;但以现实情况看来,最好别真的把他们当成同盟国,还以为他们愿意为日本做牛做马。
藤堂看着窗外的夜色,再度开口。
“那霸、岩国、广岛、小笠原、以及国内其他十几处设施,皆已奉令采取高度警戒状态,相信不列颠尼亚一定也注意到我方的行动了。”
“这是预料中事。接下来只欠在适当的地点制造开战时机了。不过,为了避免日后遭到责难,这事就交给不列颠尼亚来做吧。”
“桐原公,我懂您的言下之意。我国将会一度与不列颠尼亚交战,交锋之后,在仍保有余力时步入交涉阶段,接着在确保一定程度自治权的条件下,签订臣服条约。如此一来,不列颠尼亚的统治迟早会出现漏洞,我们就能伺机反抗——这就是您所言妥当的战败方法吧?”
藤堂这么一问,老人第一次略微展现了笑容。
“不愧是藤堂。解读得好。但是,这种阳奉阴违的行径不合你的个性吧?”
“必要时我会配合。可是,我们会不会太小看对手了?万一不列颠尼亚看透我们的意图,反而决定彻底吧我们打到体无完肤——”
“他们要打来正好。如果对手是那种压根儿无视情理的笨蛋,此后咱们反而容易采取行动。”
老人冷静的言词中,流露出一股狠劲。
“不过,毕竟不可能一切如我所愿。不列颠尼亚的皇帝查理·迪·不列颠尼亚——那男人并非如此无能。即使两国大半的国民较为感情用事,目前的不列颠尼亚做出打压日本行为的可能性等于零。对咱们而言是如此,对他们来说亦然:如果日本化为焦土那可就伤脑筋了。因为重建和统治太耗费时间。不列颠尼亚原本的做法是利用屈服的敌国富裕阶层,以领地方式行间接统治。如果连樱石的开发设施都早破坏,不仅血本无归,他们应该是怀着抵死不从的觉悟,去抵抗不列颠尼亚,如此一来,将可能倒是投降的交涉无法展开。”
“那是枢木的死就派上用场了。他考虑到国民与社会的安定,毅然决定投降。另一方面,为了制止军方的强硬派,于是切腹自杀——虽然是廉价的剧码却还是有说服力。虽然实际上压制他们的工作还是落在你我身上。不过,如此一来就完全合乎剧本了。好歹在名义上,这国家的主权目前握在枢木手中——就算他的身躯躺在冰冷的太平间。”
老人的言语中没有停顿,也没有犹豫。语调依旧冷淡,但那不带劲的声音反而让人感受到一股坚定不移的绝对自信。
然而即使如此,藤堂仍然无法让自己坦率地颔首。他无法轻易赞同老人的意见。
根据这位老人的说法,日本将会一度臣服于不列颠尼亚之下,等待时机到来再一举将侵略者打回海峡对岸——正是如此,这就是他的目的。
但是,这却是藤堂在意之处。
——这种做法,岂不是与那个人半斤八两?
而“那个人”,
当然是指已故元首枢木玄武。
——并非是值得赞许的战法。
原因在于只要一度臣服于不列颠尼亚脚下,日本的军事机构就会一个不留地遭到瓦解。那种情况下,若是要再度栽培足以驱逐强大不列颠尼亚的力量,肯定伴随着高难度。再加上光凭游击式的地下活动,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也是个疑问。
——就算这只是一场流于形式的战争,造成的死亡却是毋庸置疑的现实……
不论全力参战与否,造成战乱即为暴虐凶恶之举,会产生众多的牺牲。不只职业军人,老百姓也相同。何况降服之后,人民老老实实服从不列颠尼亚的情形姑且不谈;假使抵抗行为持续下去,就更不用提了。
如果一开始就不是认真的,不如别打这场仗。
反之,一旦决定开战,就应该全力以赴;这是藤堂的想法。在首战中就一举让不列颠尼亚尝到苦头,其后寻求讲和的契机,同时使战线陷入胶着状态。无论如何都没必要以投降为前提,即使是不列颠尼亚也有弱点,只要好好掌握,就算没有胜算,至少也不会吃败仗吧。连这种理想论——不,乐观论都掠上藤堂的心头。
然而,老人的言语仿佛看穿了藤堂的思绪。
“对未来构筑美好的理想并不是坏事,藤堂。但是现实中不列颠尼亚的攻势已经迫在眉睫。所有具有利用价值的东西都得物尽其用。无论是死去的枢木——不,包括你,还有我。”
“……”
“因此,首当其冲的课题,在于赋予这个国家所有的人尊严与气概——此外,得先赋予他们屈辱。虽然败北了一次,不过下次肯定……只要有许多抱持这种想法的人共同聚集,有朝一日也许可以打倒不列颠尼亚这个巨人。也罢,这的确是我的理想之梦——”
讲到这里,老人摇了摇头。
然后,老人第一次转身面向背后的藤堂。
白眉下的浓灰色瞳孔,没有丝毫动摇。
他的眼神中,寄宿着毅然决然的意志。
“可是,假使连梦想都不复存在,那国家就毫无未来可言了。即使这个梦想既不壮烈也不高远。你说是吧,藤堂?”
“——”
藤堂一直回应着老人的视线。
只是静静地凝视。
终于。
藤堂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放松肩膀。
间隔片刻后,藤堂改变说话的口气。“——我明白了。那么我该怎么做?”
“唔……”
老人再度转向前方。
“就如我稍早所言,你只需要竭尽一己之力抵抗不列颠尼亚。此举也将成为本国战后的指标。广岛就交给我吧。补给物资的安排也由我的集团倾全力准备。你毋需顾全大局,只要别在局部战争打输就好——做得到吗?”
“只要您一声令下。”
“如果你有任何希望,人事方面我会亲自帮你调度。只是,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
“有件难事必须请你解决。不为别的,正是不列颠尼亚寄放在这里的那个东西。”
藤堂嚥了一口气。
不知是否察觉了他的动作,老人依旧用淡淡的口气继续说道:
“对枢木而言,那似乎是谈条件的筹码之一——但对我来讲只是无用的包袱;至少事到如今是如此。追根究底,对付不列颠尼亚这种对手,人质这种温吞的手段原本就不管用,也不合乎目前局势。更何况……”
“……”
“倒不如说那就跟炸弹一样,我是不清楚枢木是怎么想的,但把他放着不管太危险了——那匹名不虚传,难缠的不列颠尼亚之狼,连自家的继承纠纷都拿来利用,作为成就自己宏愿的道具,真可说是当代枭雄了。相较之下,我的挣扎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
“我好像说太多了——总之,就算他不碍事,如果嘴上嚷着抗战,心中却抱着那样的包袱,无论对敌对我都会丧失信任。话虽如此——现在就算想慎重地送他回国,也有点错失时机了。”
“……要把他收拾掉?”
“这个嘛……”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房内的装潢。
他灰色的视线前端,红色的蔷薇在花瓶中绽放完美无瑕的花朵。
可是并非所有花朵都开得那么美丽。
一整团绽开的花群中,其中一朵也许是水土不服,或是过早绽放,已经接近凋零,并且半垂着头。
在注视之际,那朵花又有一片花瓣轻轻飘落。
这次,老人的脸上清楚浮现出笑容。
一抹冷笑。
那是种仿佛能让脊椎冻结,冷酷无情的笑容。
藤堂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4
————2010.5.14 日本
娜娜莉发烧了。
那是到海边玩耍两天后的事情。
朱雀担心自己那天是否让她太勉强了;鲁路修知道后则回以灿烂的笑容。
“她只是因为活动筋骨累了而已,这样很好。”
“很好?”
“我的意思是,娜娜莉直到最近为止都不曾有这种经验。”
一直过着轮椅生活的娜娜莉当然没有体力。
犹豫这个原因,她只要做点与平常不同的事就发烧了。不过鲁路修觉得这样反而比较妥当。
鲁路修对于年幼妹妹的心理状况,比她的身体更加担心。娜娜莉原本就不是个活泼的小孩,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变得更加内向。无法自由行动也是原因之一;但追根究底,一声曾经表示过,无论双足还是眼睛,精神冲击的影响皆大过肉体的损伤。简而言之,她生病的是心灵而并非身体。然而,假使日常生活过得非常郁闷,心病就会蔓延,影响到身体的健康。
鲁路修认为:在外面玩过头导致身体不适,对娜娜莉来说反倒是件好事。因为歪头不但不存在阴郁的影响,甚至有种积极正向的作用。等到她的身体状况复原,或许会变的更有精神。
鲁路修抱着如此期待的同时,虽然从来没说出口,但他事实上相当感谢朱雀。他认为娜娜莉可以有今天的状态,朱雀的存在占了很大的功劳。
被父亲驱逐,离开故乡不列颠尼亚抵达日本之时,鲁路修原本打算自己一个人守护娜娜莉。
不列颠尼亚有许多人认为自己难以亲近,再加上日本人对所有不列颠尼亚人均不抱持正面的态度,除了自己,还有谁能够守护妹妹?
可是,在枢木宅邸生活的时间中,身为小孩的鲁路修深切地感受到一件事。
——所谓的守护,就是养育。
失去母亲玛莉安娜之时,鲁路修当然也动摇、哀痛过。然而他一想到娜娜莉,于是马上重新振作起来。不,也许本质上仍然还没恢复,但是他下定决心这么做,因为自己年纪比较大,有身为兄长。既然母亲不在了,能够守护妹妹的,除自己之外别无他人。
鲁路修斗志高昂地下了决定后,却马上碰壁,其实也无可奈何,鲁路修仍然是个小孩,年龄才不过快满十岁。对自己无法胜任的事,远比能做到的要多的太多了。
生活方面倒是没有大碍。即使鲁路修失去母亲这位庇护者,人被送到外国,他还是堂堂大国不列颠尼亚的皇子,并未丧失身份与地位。日本方面的应对虽然漠不关心,倒也没亏待他们。为了活下去的必需品,该获得的也未曾匮乏。
另一方面,鲁路修也可以让娜娜莉避开其他人。一来他知道娜娜莉自己也如此希望,二来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信任周遭的人。然而,在如此为之的同时鲁路修却注意到……不,应当说是被迫意识到那件事。
——照这种情形下去,娜娜莉会变得更加衰弱。
指的并非身体,而是心灵。
无论仍在故乡不列颠尼亚,或是抵达日本之初,娜娜莉完全只依赖鲁路修。她只仰慕鲁路修,眼中也只有鲁路修。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是,毕竟她是个亲眼目睹母亲遭到杀害的少女,能够依靠的人也剩下兄长。
但是,反过来说,少女的世界却因此封闭了。
人在封闭的世界中无法成长,也无法生存下去。
小孩终究会长大;这意义相当于,小孩自身的世界终究会变得广阔。广大的世界很恐怖吧?令人感到不安吧?问题是,小孩如果不投身那样的世界,不但无法成长,反之只会越来越脆弱。对,在精神层面上。
鲁路修清楚意识到这点,是在抵达日本第五天夜晚。鲁路修碰巧有事上街,当他从外面回来时,被娜娜莉房间的模样惊讶到哑口无言。
七零八落。
一塌糊涂。
无数的碎片散乱四处。
地板上满满的散布着茶杯、玻璃杯、花瓶,以及所有能砸碎的东西。
出门前明明没有任何异状;岂止如此,两人先前明明才一起打扫好的——
那一瞬间,鲁路修认为是有人刻意来找碴;他还以为那是某个对不列颠尼亚皇族在这里逍遥,看不顺眼的日本人杰作。
可是他错了。
犯贱中不管是门扉还是窗户都紧紧上锁。而且最奇怪的是,娜娜莉居然若无其事般地,坐在那荒谬之极的房间里。
那是娜娜莉做的。
是她自己打坏,自己摔的。
当然,这种时候连鲁路修也顾不得平常的温柔——说的更确切点,他气到浑然忘我地劈头痛斥了娜娜莉一顿。然而令鲁路修愕然的,却是娜娜莉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听了鲁路修的责骂,娜娜莉甚至一脸莫名其妙。那并非是做戏,而是真的对于自己为何会挨骂摸不着头绪的表情;一脸对于自己所作所为没有记忆的模样。
鲁路修当下马上决定让娜娜莉远离易碎品及尖锐物,可是问题完全没有解决,当鲁路修陪伴在娜娜莉身边时,她当然不会做出那些事;但关键在于鲁路修不在的时候。似乎当赖以依靠的哥哥一离开,少女的精神就迷失了自我。
曾经发生过外出归来时,发现原本柜子中的衣服,四处散落在地板上。
这种情形也曾经有过,疑似用手捶打墙壁,使她小小的手淤青发肿
连床单都曾经被撕裂过。
甚至发生这种状况;娜娜莉额头淌着血,倒在翻到的轮椅旁边。
鲁路修束手无策。
他根本无法理解什么问题导致这种情况……不,事情发展至今,他也懵懵懂懂地理解了。那是娜娜莉发出的信号,希望刚刚哪里都不要去;希望哥哥只待在自己身边——
然而,现实中鲁路修无法经常陪伴在娜娜莉身旁,应该说这么做会造成反效果。当鲁路修在场时,娜娜莉不会做出伤害周围事物的行为。但如此一来,娜娜莉的心就会越来越向鲁路修一个人倾斜。
恐怕只凭鲁路修自己也无计可施吧。这彻底成为一种恶性循环,鲁路修越是保护娜娜莉,娜娜莉对鲁路修的依赖度就越来越高。于是,当鲁路修不在时,娜娜莉心中的不安也更加扩大。鲁路修越珍视娜娜莉,娜娜莉的心病就越来越严重。
是的。
那个名叫枢木朱雀的少年,正好在那时进入了自己的生活。
说老实话,起初鲁路修讨厌那位少年。说的中听一点,他是个精神充沛的孩子;但是那凡事粗鲁莽撞,没有气质可言的举止,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好歹还身为一国首相之子。他甚至觉得日本的小孩都差劲透顶。虽然受过他的帮助,但他以前从来没考虑过要真心感谢他。
然而就在那时。
朱雀开始出入他们住到一个月为止的房间,娜娜莉的反常行为突然停止了。
或许娜娜莉一开始只是因为有他人在场感到紧张。也有可能藏在娜娜莉心中深处的另一个她判断,那副模样只能在鲁路修面前显露,因此暂时踩了刹车。
但总而言之,娜娜莉不再做出那些举动了。而朱雀就是那副调调,全然不怕生,也完全不在乎我方的身份与立场,毫不客气随便跑到别人家中,这么依赖反倒连娜娜莉的态度都软化了。鲁路修打从心底对这种发展感到哑口无言,同时却也感到不甘。为何自己办不到的事,这名少年却达成了?但也可以说从那时起,鲁路修才第一次正视朱雀;不是戴着有色眼睛,把他当成一个野蛮的日本小孩,而是开始关注一个名叫枢木朱雀的少年。
或许朱雀本人如此认为;犹豫鲁路修接纳了朱雀,妹妹娜娜莉才因此向他敞开心胸;因为兄长这么做了,妹妹也一齐跟进。
然而事实却恰好相反,鲁路修纯粹只是觉得,万一寄宿家庭的长男讨厌自己也不太好,于是得维持某种程度的得体应对。鲁路修开始发自内心相信朱雀,是因为娜娜莉接纳了他;因为他为娜娜莉封闭的世界带来了光明。
而且,这件事现在也没有改变。
他是这么认为的。
这阵子,好天气依然持续着。
从窗户流入的空气并不干燥,令人神清气爽。湛蓝的海在眼前展开,来回拍打的潮声冷耳朵舒畅。
因为娜娜莉的希望,鲁路修让寝室的窗户一直敞开着。若非她患了感冒,这么做也无大碍。实际上由于气温相当高,考虑到换气因素,预先留出一跳流通空气的通道确实是较为妥当。
打开窗子之后过了不久,开始听到娜娜莉酣睡的呼吸声。
他没有让她服药。
尽管如此,躺在房间床上的少女因为完全放松的缘故,睡脸依然非常安稳。
鲁路修看着那张脸庞微笑,再次瞄向窗外。
他突然皱起眉头。
为了不吵醒睡眠中的娜娜莉,鲁路修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出寝室,步向宅邸的大门。
“朱雀!”
鲁路修走出玄关出声叫唤时,朱雀似乎正好从正门朝外走去。
走去的右手挂了个空购物篮。
“你要出去?”
鲁路修走近朱雀,看着篮子发问。朱雀用力点头:
“虽然没有梨子,至少带个草莓回来。”
朱雀也晓得娜娜莉只要是水果都喜欢。
只不过,为何不拜托宅邸的仆人,却自己特地跑去买?这点他不能理解。
鲁路修一指出这点,朱雀便微微一笑。
“我不是去商店。”
“不是商店?”
“嗯。不过很有名哦。”
根据朱雀所言,这附近似乎有户从前就名闻遐迩的农家。
他说,那对老夫妇用温室辛苦栽培出来的草莓与番茄,实在非常美味。
理由要说是在务农,不如说是单纯地出于兴趣。
“有我在就搞定,我跟老爷爷很熟。”
“喔~……”
鲁路修暧昧地低声说着,快速瞄了一眼站在眼前的朱雀。
朱雀的打扮并非平时的剑道服。他穿着深蓝五分裤,当然搭配着T恤。虽然如此,腰间却一如往常地挂着木刀,形成一种微妙的不均衡感。
看到他之后,鲁路修稍微考虑了一阵,向朱雀建议自己也一道同行
朱雀瞪大了眼睛。
“不用啦!你陪在娜娜莉身边……”
“娜娜莉正在睡觉。再说,既然你为了娜娜莉跑去拜托那位‘老爷爷’。当然我也招呼。”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还是说,觉得我去了反而麻烦?”
“是不会啦……”
“那就走吧。”
就这样出现了结论。
暑气很强。
穿过松树林走到大路上,强烈的阳光便刺向眼睛。那种天气就连光站着,就像会开始冒汗。
季节的变化真的非常迅速,明明前几天都还得穿上外套的。
事实上,鲁路修在抵达日本后,才切身体验到四季的转变。不列颠尼亚的宫殿当然也有季节变化,但绝对不像这里如此眼花缭乱、色彩鲜明。
顺着两侧田野绵延的田间小径走着。朱雀的手指定在位于远方的一处迷你红色屋顶。
他说就是那户人家。
一目瞭然,那间孤零零盖在山脚下的房子,绝非轻松就可来回的距离。
“一点也不近嘛。”
对于鲁路修合乎常理的埋怨。朱雀坦然回答:
“所以我才叫你待在家里啦。”
“……我都忘了,你是个不知极限的体能怪物。”
“我改变心意了,就算用拖的也要带你去。我可不会放慢速度哦。”
朱雀真的照着做了。
当然他们走的并非上路。但刺人的暑气和蜿蜒不绝的田间小径,依然让鲁路修吃不消。
抵达目的地时,离开宅邸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从极为淳朴的民家中,身着工作服的老夫妇走出来,两人一看见朱雀便开心地露出笑容。看来他们真的很熟。然而最让鲁路修意外的反倒是那对夫妇不只款待朱雀,也一样热情招待他。
“你是少爷的朋友吗?”
少爷似乎指的是朱雀。
“呃……是的。”
“走了那么久一定累了,休息一下吧。”
他顺着老夫妇的话进入屋中,还获得饮料跟点心。
——他们没发现他是不列颠尼亚人?
离开老夫妇的加,鲁路修在归途中把这想法告诉朱雀。朱雀看似愠怒地回嘴:
“你一定觉得所有日本人都讨厌不列颠尼亚吧?”
“我可没这么说……”
“哪有,你明明就这么想。我从以前就有点讨厌你那种把任何人都当成敌人的态度。”
当着面被别人说讨厌,就连鲁路修都火大了。
“你以前还不是说过类似的话?”
最初相遇时,反复嚷嚷着讨厌不列颠尼亚的反倒是朱雀。
步行中的朱雀听到鲁路修这么说也没有否定,只是嘀咕着:“也是啦……”
为了带回家给娜娜莉,他手上提着塞得满满购物篮的草莓。
顺带一提,草莓并不是买来的。“既然如此就拿去吧。”老夫妇从朱雀那儿听了娜娜莉的故事后,免费送给了他们。
朱雀瞄了一眼篮子中新鲜的草莓,继续说话:
“可是——真正讨厌的只有一小部分。”
“什么意思?”
“大家都因为周围人云亦云,就擅自认定事情的真相。”
他的口气听起来,有种忆起往事的感觉。
鲁路修也沉默了。
他总觉得能理解朱雀的话中之意。
简而言之,朱雀的意思是自己以前也是那样吧。
然而,换句话说,现在的朱雀已经与以往不同了。在他与鲁路修及娜娜莉相遇之后,就已经改变了。
——你无法相信我吗?
鲁路修好像感受到朱雀这么问。
阳光开始逐渐西斜。
田间小径已经接近尾声,环绕着枢木家别馆的松树林接近眼前。
两人默不作声地前进,横越没有车迹的轨道,走入树林围绕的私人道路。
树影浓密。
即使不到傍晚,通往宅邸正门的路径却一片昏暗。
就在这时,朱雀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鲁路修打破沉默,回头发问。
突然间,朱雀将手中的购物篮倏地递给鲁路修。
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然而在鲁路修的疑问脱口而出前,朱雀先开口了:
“你先回去,鲁路修。”
他的声音异常沉稳。
鲁路修怀疑地歪着头。
胸中浮现似曾相似的感觉。
记忆中……以前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难不成——别说你又忘记东西了。”
假如是真的那可不妙,那对老夫妇的家距离实在太过遥远。
再怎么说,如果真要决定回去拿,也该另择他日吧?
现在出发的话,到回程天就黑了。
鲁路修如此思考,也时机试图劝告。但不一会儿朱雀又说:
“快走!”
这回可以感受到他的话中包含着焦虑。
鲁路修终于皱起眉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别管了!快点!”
“就算你叫我快点——”
原本试图说下去的鲁路修,也把话嚥了回去。
因为鲁路修也察觉了。
不对,“察觉”这种形容方式恐怕不正确。
察觉到只有朱雀,鲁路修只是单纯的“看见”。
包围四周,数棵浓密茂盛的松树阴影中——
数名如幽灵般的男子身影,飘忽现形。
全体身着黑衣。
无论是紧贴肌肤的合身橡胶服,还是谨慎藏住脸部的面罩,都让他们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但是,只要看到从面罩缝隙间向外窥视的眼神,就能明白那并非闹剧。
咄咄逼人的锐利目光。
还有那逐渐逼近,试图阻断自己退路,越长越大的包围网。
人数……总共七人。
——是谁!
然而在鲁路修发出盘问之声前,朱雀抢先低语:
“……那些人最近一直在我家附近徘徊。”
“咦——?”
鲁路修下意识地转头。
就在那瞬间,一阵疾风穿过鲁路修身边。
那是一个疾奔而过的娇小黑影。
然而速度却非比寻常。
有如子弹般飞过。
如同射出的箭直线逼近。
“喂……!”
当鲁路修喊出声音时,那影子已经逼近了包围住四周的男子其中一人。
右脚前跨,从腰间拔起一闪而出。
崭新的木刀——
紧紧相隔短暂的时间后,口齿不清的哀号声传了出来。
然而那并非演技,也不是幻觉。之后倒落在地面的蒙面男,马上用他的身体证明了。
——一阵沉默。
附近飘荡着哑口无言的空气。
反倒是出现在四周的男子们,因为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傻了眼。
眼前发生的事教人难以置信——即使看不到脸部表情,他们散发出的气息却这么说。
关於这点,鲁路修也一样。
鲁路修只能直愣愣地看着那个影子——站在倒地男子身旁的少年,手中握着木刀的朱雀。
一部分是对朱雀的行动感到惊讶;居然不先仔细确认对手身分,趁其不备先下手为强。
但除此之外,更惊愕于他的动作。
坦白讲,鲁路修甚至无法用肉眼确认朱雀的举动。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雀的运动神经确实很好,也擅长打斗。这点鲁路修已经亲身体验——到底他们两人在初见面那天,就已经扭打过一回了。
可是他终究只是同年小孩中的孩子王;如今在眼前出现的男人们,是货真价实的大人。当然,只要观察他们的动作,就会发觉他们不似受过训练,然而腕力及其他方面的差距仍然存在。
尽管是出其不意的袭击,狠狠攻击他们的充其量不过是一把木刀。
——他到底做了什么?
也难怪鲁路修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然而局势却不容许鲁路修怀有任何迷惘。
朱雀在倒下的男子身边尖锐叫喊:
“笨蛋!你还在干什么,鲁路修!快跑!”
“咦——”
“这些家伙的目标是你和娜娜莉!”
听到那句话,鲁路修忽然回神过来。
他当场转换心态,变得毫无犹豫也没有迷惘。
鲁路修仿佛被弹出般冲出现场,奔跑在浓密的树林中。
剩下的男人们似乎也因此清醒。
他们慌张地追在鲁路修之后。
然而,有个身影迅速转进他们眼前。
那是个以纯种日本人来说,发色偏淡的少年。
“——别想走。”
他摆出如同教本中的范例般,完美的正眼(注:剪刀的姿势之一,持刀者以刀尖对准对手眉间。)架势——
路面并不算平坦。
地面上虽没有突出的树根,却夹杂着许多沙砾,以致全速疾奔时非常绊脚。
鲁路修勉强挺住,使尽吃奶的力气奔跑。
他脑中只想到一件事。
——娜娜莉。
他心中强烈地后悔。
坦白讲,自从一个月前从枢木家搬到这幢别馆,开始在这里生活之后,鲁路修变得比较掉以轻心,疏忽大意。
宅邸的气氛太过幽静是原因之一。
不过主要还是由于这里人烟稀少。与枢木本家所在的城市相比,几乎不曾遇见厌恶不列颠尼亚的人。
自从来到日本,第一次过着安稳的生活。
娜娜莉的状况比起以前明显稳定许多,鲁路修也因此放下心中的石头。
然而,这样是不行的。
出现漏洞了。
——可恶!
那群人是谁?
日本人?还是不列颠尼亚人?然而,鲁路修随即察觉这种疑问是无意义的。
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追求那些人究竟是哪一国人,问题并不在此。
问题在于;他们接获谁的命令?目的是什么?
实际上,
鲁路修认为直言自己与娜娜莉身在日本,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也不足为奇。
并不单纯因为自己站在“人质”的立场。
说的更明白点,自己并非“人质”,也不具备那种价值。
称作“祭品”反而比较恰当。
是那个人。
他们的父亲,不列颠尼亚皇帝查理·迪·不列颠尼亚——
可想而知。
现在,此时此刻,假使自己与娜娜莉有个三长两短,谁的获利最大?
并非对不列颠尼亚的反感与日俱增的日本。
也不是母国对自己怀有隔阂的其他皇族。
而是那个人。
送到日本留学的皇子与皇女,在日本丧命——
那个人应该会拍手叫好吧。
这么一来,就有攻打日本的借口。
是让不列颠尼亚出手蹂躏日本这个国家的正当理由。
实际上伤害自己的,可能是现露骨敌意的偏激日本人,或者是杀害母亲的那帮人。
可是追根究底,明知自己身处危险立场,却还若无其事命令自己到日本的,却是那个人。
毋宁说期待噩梦成真,无情无义抛弃自己的,也是那个人。
鲁路修最初当然也没发现此事。
不过,在他来到日本后就注意到了。眼看着日本人毫不掩饰不列颠尼亚的敌意,他被迫察觉到这个事实。
——形同垃圾的棋子。
反正都会毁坏,与其留在本国,还不如送到异国去,这么一来反而有用。
于是自己孑然一身地被送往日本。言归正传,好歹还身为不列颠尼亚皇族,送到外国留学时居然没有护卫管伴随,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反常了,倘若这样还感受不到恶意,那就太离谱了。
鲁路修思考着状况,以自己的看法认清目前的出境。
思索、再三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是;
——父亲希望自己死掉。
虽然他的行动并不积极,但却认为那样最为便利。
五脏六腑顿时发凉。
那家伙居然狼心狗肺到如此地步?
鲁路修激愤不已,但之后立即迅速回复冷静。
现在不是大发雷霆的场合。
以前,朱雀见了鲁路修的态度,曾经如此说道:
不论你有什么理由,对周遭的人都太过度防备了。
还是“你太过分了”。
然而,对鲁路修而言,那么做却是必要的。无论是日本人,或者即使同为不列颠尼亚人,都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
没错,就算是一个月前的那件事也一样——
那一瞬间,在路上奔跑不停的鲁路修突然停住脚步。
松树林已经远抛在身后。
别墅的正门已经近在咫尺。
极具日式风格的建筑物,没有特别可以的迹象。
也唔喧嚣之声。
看来这间宅邸的保全做得很严谨,或说回来,这应该是理所当然吧?毕竟依照场合,一国之首可能停留在这里,如果没有警报装置才不合理。不用说鲁路修也懂得这些。
警报声响连一次也没听到,这份宁静证明屋中尚未出事。
娜娜莉在里头吧。
当然,鲁路修应该立即进入宅邸。
他应当进去,然后到娜娜莉身边。
然而,就在鲁路修即将采取行动时,脚步却突然打住。
他停了下来。
转向背后。
一片茂盛繁密的松树林。
处处重叠覆盖的黑暗树影。
——为了让自己……
为了让自己脱逃,于是选择留在现场的那位少年——
鲁路修用力紧咬嘴唇。
男子早已惊讶不已。
有个渺小的身影挡在路面正中央。
那影子的身边,倒着第二个牺牲者。
当然这也是尝到突袭后的下场。
那位同伙认为对手只是个小孩,一接近想制服他时,便再度被那把木刀击倒。他试图抓住影子颈根的瞬间被刺中喉咙,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号便告倒下。
接着,渺小的身影对倒下的男性完全不屑一顾,重新将木刀摆回正眼架势。
稚气的脸庞,气魄非凡地瞪视着四周。
男子口中啧了一声。
他的身分是这个集团的领导人。部下的屡次失态让他气愤,却没有令他丧失冷静。
他想伙伴使了个眼色。
——你们先走。
反正对手只是个小孩,即使知道他不是个普通的孩子,也不值得惧怕。更何况这孩子并非他们的目标。
其中一个同伙,开始缓慢移动身影。
然而,就在那时——
男人这回也一样瞠目结舌。
小孩的踪影消失了。
事实上当然不可能真的失踪,但那身影的移动速度,仿佛造成了这种错觉。影子绕道而行,朝着意图追逐另一个孩子的同伙一直线奔去。照理对那不粗状的手臂来说,光要握牢木刀都已是重荷了;但刀尖居然以不可思议的精准度正中那名同伙的腹部。当然由于并非真剑,因此不至于皮开肉绽;然而威力与速度却非比寻常。
“呜!”
从面罩内侧传出了呼声,被刺中的伙伴倾斜身体。
接着,直接朝地面颓倒。
那孩子——少年这却瞄了一眼瘫倒在地饿对手:
“我说过你们别想走吧?”
总觉得他的口气中欠缺感情。
他随即再度握好木刀。
虽然只是照本宣科的基本架势朝向男人们的木刀刀尖中,却注入了不容分说地将档案碰触者击倒的气势。
事到如今,男子改变了心意。
不能因为他是小孩就看轻他。
他想到:早知如此,真后悔没带这方面的专家过来。可是现在也来不及了。
取而代之,男人开始认真起来。
坦白说,是把对手是个小孩的试试从脑中消去。
如此一来——
彻底决定了朱雀的败北。
男人自己从地面跃起。
他接近持木刀的朱雀。在朱雀稍微放低刀身的瞬间,男人扬起脚边的沙土。
“啊……”
突如其来的障眼法,使朱雀的姿势瓦解。男人趁那时提起膝盖,撞入他的腹部。
“呜……!”
娇小的少年身体飞起,转眼间撞上了背后的松树。
尚称幸运的是他并未昏迷。岂止如此,朱雀仍试图在激烈的疼痛与呼吸困难中行动。他尝试捡起因打飞时的冲击力掉落的木刀,然而男人却伸手向前反转他的右腕,将他俯首制伏地面。
“你…你这……”
就在朱雀试着发声时,男人更用力把他强押在地。
就在此时——
“朱雀!”
男人手腕下的朱雀猛然瞪大双眼。
结果,某种类型的危机意识与绝望,似乎会促使小孩迎接变相的早熟。
也许有些看法认为那算是一种成长的形式;另一方面,那却相当危险。万一置之不理,小孩便会坠入无法折返的迷途。
神圣不列颠尼亚帝国第十一皇子——鲁路修·维·不列颠尼亚,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极端早熟的少年。
鲁路修眼中的世界,是寒冷的。
冰寒彻骨。
——无论到哪里都没有朋友。
对一个抱持这种观念的孩子来说,世界上何处有温暖,哪里有热情?
他无法谈论妹妹——娜娜莉。
因为他自己——鲁路修·维·不列颠尼亚也是只差一步就会患上心病的人,不,应该说只是症状尚未显现,他的状况甚至可能比妹妹更糟糕。
但是,鲁路修与那位少年相遇。
对鲁路修而言,那位少年既非敌也非我,但毫无疑问的是个“人”。
鲁路修偶尔会这么想:
为何他——那位少年会待在自己和娜娜莉身边?
明明可以置之不理的。
他没有必要搭理题词冷淡无情的自己。
因为,事情不是就那样吗?
他那么做连一毛钱也拿不到,根本没有必要性。
鲁路修不晓得——
其实那正是自己心底嘴渴望的。
那是打从失去母亲,且得知父亲的真面目之后,鲁路修那颗丧失滋润的心,发出哀伤的自己在挣扎着渴望获得的东西。
他只是——
有股仿佛被烧灼般的焦躁感。
不能失去——
只有那个想法。
只有那分情感。
使得,正因如此——
鲁路修来到日本,第一次做了件大蠢事。
“朱雀!”
鲁路修赶到目的地时,映入眼帘的是被其中一名男子彻底压制住的朱雀。他被夺走木刀、拉住卷发、痛苦的脸被强押在满布沙砾的地上。
但是,在男人腕下的朱雀依然大吼着说:
“笨蛋!鲁路修!你干吗跑回来?”
鲁路修霎时为之语塞。
坦白说,这问题的答案连鲁路修也不晓得。
事实上,他觉得朱雀说的没错。
自己到底,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明明没有必要。
自己只要考虑妹妹——娜娜莉就够了。
明明那么做才是鲁路修·维·不列颠尼亚——
朱雀再度喊叫:
“快逃!他们不是你这胆小鬼打得赢的对手!”
这句话有点激怒他了。
“说我是胆小鬼……还真是遗憾。结果你还不是一样只能束手就擒?”
“!?”
朱雀的眼睛睁的更大了。
“笨…笨蛋!现在这种时候你还……”
“我话说在牵头,在这种场面下莽撞的是你。如果我是笨蛋,你就是大笨蛋——言归正传…”
鲁路修恶狠狠地环顾四周。
“你们竟敢把我的朋友打成这样!”
“!”
压倒朱雀的男子,有点惊讶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不过,鲁路修那番话似乎让他回过神来。
他一语不发地翘起下巴暗示同伙。
剔除掉倒在地上的,双手空着的有三人。
他们静默无声地,包围住直挺挺站在路中央的鲁路修。
然而,鲁路修丝毫不动摇,也不见任何畏惧之色。
他漠然说道:
“我不会问你们是什么来历,反正问了你们也不会回答。”
“鲁…鲁路修……?”
“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们,你们——真是愚蠢。”
鲁路修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男人们逐渐缩小包围网。
黑色的手臂,伸向毅然站立的黑发少年。
但是,就在那一刹那,尖锐的警报音响彻四周。
男人们吓了一跳,环顾四周。
这时,鲁路修佯作不知情的声音与警报声重叠了。
“到底是那个不守规矩的人,在浓烟警报器旁边抽烟啊?”
鲁路修眼神一晃,瞄向按到朱雀的男人。
端庄的脸蛋浮现着一如往常与年龄不符,无所畏惧的笑容。
“哼——正因为最初的一击没分出胜负,才会落得这种下场。如何,你们打算怎么做?在这里把我们收拾掉?这当然也行,不过如此依赖你们可就逃不掉咯。看你们那身打扮,万一身分暴露就不太秒吧?如果趁现在,我们还可以把这件事装成单纯的误报啦。”
那摆明了是一项交易。
一场谈判。
而且所有的状况都经过计算。
让他们放过自己。
相对的,自己也放过他们——
无论如何都不像十岁小孩的作为。
透过缝隙,蒙面男的眼神也显露惊讶。
不过他的犹豫也只在转瞬之间。
男人盯着鲁路修的眼睛,慢慢放开朱雀,同时对同伙使了个眼色。
接着他们一齐后退,扛起失去意识的伙伴一跃而去。当然不是朝鲁路修的方向,而是逃往浓密的松树林。
转眼间,他们失去踪迹。
只见众多树木的对岸,黑影渐行渐远。
警铃依旧持续作响。
然而,在场确实存在着——
满溢紧张感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警铃的声响稍微转弱。
鲁路修总算放心地喘了口气。
他向仍然倒在地上,目瞪口呆地仰视自己的朱雀使了个眼色。
然后,这次他露出了微笑。
那是个得意的笑容。
“看来这方面还是我比较擅长啊。”
——出尽洋相。
疾走于林中,男子不只咂了几次嘴。
他认为对方只是区区小鬼头,所以才太过轻视他们。可是,两个之中不管哪个,原本就都不是平凡小孩。
总之,必须重新拟定计划,再次布阵。
男子朝向后头继续奔跑的同伙,低声告知:
“……下回再失败可就完了!”
、伙伴们全员默默点头。
就在那时。
“不,没有下次了。”
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同时周围涌现无数杀气。
树阴中浮现金属制的枪口。
男人们全都停住了脚步。
那时,有个高达的身影走近他们。
是个一样持着枪,身着深绿色军装的军人走了过来。
与刚才的小孩不同,他的举止充满货真价实的杀气。
然后,那名军人——藤堂镜志朗,在男性领导人面前停下脚步,平静地告诉他:
“即使有,也得看你提出的条件。”
男子缓慢地举起双手。
“嗯,抓住我的肩膀,朱雀。”
“喔,嗯……”
四周已被暮色笼罩。
两位少年交叠走在昏暗的林道上。
两人皆一语不发,只是朝着宅邸的光线,默不作声地继续行走。
拂过肌肤的空气戴着些许凉意。
购物篮现在换成由鲁路修提着,篮里装着从老夫妇那里得到的草莓。
什么都不曾发生、不做让娜娜莉担心的事、也不说害她担心的话——即使彼此一句话也没有交谈,趁只有这点达成共识时——回家去,如同往常般,大家在柔和的气氛中一起享用吧。
宅邸的光信隐隐约约靠近了。
被鲁路修搀扶着的朱雀忽然开口:
“鲁路修,我……”鲁路修打断他的话问道:
“你几时开始注意到刚才那些家伙的?”
“喔……嗯。”
他的回答充满犹豫。
“前天在沙滩……就是那时候。”
“果然如此。”
鲁路修的口气反而非常平淡。
“那时也打起来了?”
“没有。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只在附近徘徊。”
“喔~你今天是想保护我?”
“……嗯。”
“这让我很困扰。”
听到鲁路修干脆地一口咬定,朱雀吃惊地大量他的脸。
再度陷入沉默。
过了不久,朱雀有点垂头丧气地说:
“是没错啦……结果我也没帮上任何忙。”
“你别误会了,朱雀。”
鲁路修摇了摇头。
“我指的困扰是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那些家伙的事。如果我也知情,搞不好就不会碰到今天这种情况。”
“那是因为……”
“你认为我会害怕?”
“并不是那样。”
“别太小看我了,朱雀。我好歹也是不列颠尼亚的皇子,对这种事情早就相当习惯了。”
“…………”
“更何况……我没有理由让你为了我和娜娜莉冒险。”
对鲁路修而言,这段话并不包含特别的感情。
他原本只打算有意无意地给他忠告。
然而,鲁路修肩上的重量突然消失。
他讶异地回头一看,发现朱雀立定在林道正中央,低垂着头。
也许是四周昏暗的缘故,他的身影比起往常更加不起眼。
“朱雀?”
即使他出声叫唤,朱雀也没有抬起头,只是用仿佛好不容易才挤出的声音说:
“……理由……”
“咦?”
“难道……没有理由就不行?”
少年的肩头微颤。
紧紧握拳。
鲁路修侧首端详了一会儿,干脆地回答:
“嗯,不行。”
朱雀迅速抬起头,对鲁路修投以一种类似责难,可是又有如哀求的视线。
“鲁路修……”
鲁路修依然表现得很平淡。
“朱雀,正如你所知,我是个性格古怪的人。”
“鲁路修……”
“不久前你才说过吧。你不喜欢我的态度。但那也无可奈何,毕竟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不具理由的善意。”
“鲁路修……”
“这也只能称做天生性格恶劣吧,皇子与皇女绝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在自己周围的若非敌人,即为臣下。”
“鲁路修……”
“所以,我无法相信不具理由的善意。唯一能取信于我的善意,必须理由清楚,而且对方也能获利。如果不这么做,我真的只会举得毛骨悚然。”
“鲁路修!”
渐渐的,朱雀的声音转变成呐喊。
鲁路修的态度却未因此变化。
他始终保持平静。
“因此,假使你无论如何都想帮助我们……”
“——”
“那我就给你个理由。”
“——咦?”
朱雀的表情看来很茫然。
说到那里,鲁路修目不转睛地凝视朱雀的双眸。
他走近伫立不动的朱雀。
一步、两步。
贴近他的脸,直到鼻稍与鼻稍快碰在一起为止。
然后,鲁路修静静地,真的如喃喃细语般地告诉他:
“——朱雀,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你,到底背负着什么。”
“!”
“我猜想那天大概是与我和娜娜莉有关的事情吧。但正因如此,我不打算强心过问。知道你自己想告诉我之前,我都不会去探究。我也知道那就是规矩。只不过——”
“…………”
“你也说过了吧?你不会再为了自己使用自身的力量。”
“…………”
“我觉得——那是非常危险的事。”
“…………”
“而且真的太愚蠢了。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活得下去?这就是我的逻辑。不过……”
此时,鲁路修对他展露了微笑。
“没想到我还挺欣赏这么没逻辑的你。”
朱雀有点恍惚地回望着鲁路修。
鲁路修再度开口:
“所以我也把话说在前头。”
“…………”
“你不会为了自己而使用力量。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不,”
“…………”
“我就——”(注:原文中,鲁路修的自称由平常使用的“仆”变成对同辈亲近者使用的“俺”。)
“…………”
“为了你使用力量。”
“…………”
“Give and take,互相帮助。如何?这不能成为你的理由吗?”
又一次陷入漫长的沉默。
两人已经无言以对。
朱雀的眼中映照出鲁路修的脸,鲁路修的眼中映照出朱雀的脸。
海边刮来的强风让松树梢沙沙作响。
吹过树间,流过两人身旁。
然后——
朱雀也微微地笑了。
他露出仿佛带点害臊的温柔笑容,如此说道:
“……那种称呼实在不适合你啊。”
鲁路修哼出鼻息一笑。
“彼此彼此吧?”
完全正确。
——在此,时间将一度倒转。
当然,他们的往事巡礼尚未结束。
那是他们两人互不相识的时光;彼此未能互相认同时的故事。
然而;即使如此,他们的相遇实为必然。
他们终究会相互吸引,亦属必然之事。
唯有此事我敢断言。
人称魔女的我,将赌上真名——
————2017.8.xx AREA11
枢木朱雀,私立阿什弗德学园高中部二年级。
枢木朱雀准尉,隶属神圣不列颠尼亚帝国11区统治军特别派遣向导技术部。
无论何者均属事实。
此事并无论特别保密,凡是多少和军方有点关系的人都晓得。
然而,随之而来的重压,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理解。
也无人能够理解。
“OK喔,朱雀!”
随着三百六十度方向展开的假想模拟画面转暗,取而代之的影像上显示出以为女性。
她虽然留着齐肩的清爽发型、又有知性的外表,但眼眸中却带着仿佛包覆住视线对象般的温柔,她正温和地微笑。
女性名为赛西露·克鲁弥,是此处——特别派遣向导技术部的主任联络员。
“看来状况不错嘛。运转率、尤克特拉希尔(注:Yggdrasill.北欧神话中的‘世界树’)共鸣率皆无异状。即使经过实机训练的误差修正,还是无话可说的数值。”
“谢谢你,赛西露小姐。”
胶囊形模拟枪里的朱雀也报以微笑。他用手擦拭额头涌现的汗珠问道:
“对了——训练数值的结果如何?”
“那边也一切正常……我正准备告诉你。不过,能容我请教一个问题吗?”
“请说。”
“进入第14区时,废弃工厂内明明有两个目标,你却故意跳过了吧?这是为什么?”
“因为识别讯号显示为UNKNOWN。即使马上确认出附近有相当于冲锋枪程度的火力,但由于对方并未采取敌对行动,因此我判断可能为普通百姓。”
“万一对方攻击了呢?”
“那时就用麻醉枪逮捕。”
“要是但是下达了射杀命令?”
瞬间,回答停顿了片刻。
“那当然——就会执行。”
影像中的赛西露轻微蹙眉。
但只有极短的时间。
“OK,训练结束。经判断并无特别需要改善之处。系统终止。”
“遵命,阁下。系统终止。”
“辛苦了。我准备了茶水,下来吧。”
“喔……好的,谢谢。”
留下一个依旧带着温柔的笑容。赛西露的影像中断了。
朱雀暂时在舱里停留一段时间。
目不转睛地凝神望着漆黑的荧幕。
终于——
他深深呼了一口气。
机车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身着白色工作服的研究员们四处走动,各式各样的仪器排的拥挤不堪。那个巨人则站立在人与机械的中心。
全身涂成白与金两色的机体——
两肩向左右打打展开,从胸部延伸至腰部的线条,令人联想到孔武有力的板甲。另一方面,支撑躯体、线条利落的双脚透露着几分优雅。假如再披上披风,就成了不折不扣的“骑士”吧。机体全高四·四九公尺,采用最小回旋半径与等步幅的设计。目前不列颠尼亚全军采用的量产型Knightmare Frame以及第五世代桑德兰等机种的姿态与人形相当接近,然而此机却更胜一筹。如果单纯称它为机械,就太不识风雅了。
它是属于特别派遣向导技术部的食言向导兵器。
第七世Knightmare Frame。
名为兰斯洛特——
走出模拟舱的朱雀依靠在活动旋梯上,心不在焉地眺望着它威风凛凛的姿态。军官打扮的赛西露则捧着茶具靠了过来。
“来,请用。”
“喔,不好意思。”
他从托盘上端起茶杯送到嘴边。
香气浦人的红茶刺激他的鼻腔。
“如果能搭配茶点就好了。”
“哪里,让您费心了——话说回来,罗伊德呢?”
“他在那边。”
朱雀追随着赛西露的视线。
视线末端的人物正好在兰斯洛特脚边,大画面的操控荧幕前。
他身着长下摆的白衣加上无框眼镜,身材相当高大。平常看起来总是一副逍遥自在的他,现在正异常热衷地敲打着键盘。
他是特别派遣向导技术部的主任——罗伊德·阿斯普轮德少校。
“他在做什么?”
“听说他想帮兰斯洛特装上飞行装备。唉,反正有一半也是出于他的兴趣,别在意。”
“喔。”
朱雀暧昧地点头示意,同样手拿茶杯的赛西露则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朱雀,还是连你也想驾着兰斯洛特飞行?”
“就算你这么说……”
“那倒可以确实扩大作战时的活动范围面啦。我们原本就常被当作单独的机动部队。如果把重点方针摆在机动性方面,也恰好与上层的希望不谋而合。”
“因为成田时间吗?”
“没错。这表示我们多少开始受到重视了。”
赛西露说着把茶杯放回托盘上,意图转换话题。
“即使如此,如果把经费的大半都花费在自己的兴趣上,也挺令人伤脑筋的。差不多该去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了吧?”
“……请手下留情。”
“嗯,我一直都在那么做——喔,对了,二十分钟后有场关于训练数据的会议,先去换装准备吧,朱雀。”
“是。”
赛西露踏着轻盈的不发离开朱雀身边,并依然步履轻盈的接近罗伊德,接着,她用毫不留情的动作突然戳向他的颈根。即使因为周遭的杂音以致于从这边听不清楚,仍然可以看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交谈,赛西露挑起眉毛,罗伊德的脸上冒满冷汗。接下来两人又会自动进入一成不变的老模式。河东狮吼指的正是那副德行。
看着两人的模样,朱雀也轻轻地笑了。
接着,他再次朝两人身后站立的巨人瞧了一眼。
白色的机身目前只连接了辅助电源,作为核心系统的尤克特拉希尔驱动尚未启动。因此它的双眼——探实仪仍然黯淡无光。
它只是个面无表情俯视四周的人类。
腰间依然插着两把剑。
朱雀看着巨人的眼、腰间的剑,然后微微地摇头,从原本靠着的活动旋梯上起身。
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上托盘,准备将它端走。
募然间——
——一旦拔剑,就应有所觉悟。
“咦——”
他不禁转过身去。
他仿佛听到那一番话。
机库的景象一如往常。
研究员们依旧忙碌地四处穿梭,赛西露拎着罗伊德的脖子,有如逮到一直恶作剧的猫咪般,拖拖拉拉地硬扯着他走;他正被硬逼到会议室去。
此外,就是俯视这幅景象的巨人之眼。
眼眸中依旧不带情感——
朱雀盯着那双眼睛。
安静地凝视。
知道开会时间来临之前,朱雀一直都在这么做。
STAGE-0:2-Entrance
【Knightmare】
Knightmare原本的开发理念。是根基于模仿人类的动作。特征为模拟一切的状况,代替、辅助并增幅人类的行动;并非单纯作为战斗用途。初期的Knightmare仅停留在能再现特定动作的“人偶”阶段。相对于此。第四代型Knightmare拥有足以匹敌人类的关节部位,令全世界的研究者惊叹不已。然而——
1
————2009.9.xx 日本
少年奔驰着。
他压低身体,专心向前奔跑。
年纪大约十岁。
褪色的剑道服迎风飘摇,深蓝的裤管随风舞动,少年一心一意跑着。
他有与年龄不符的迅速脚程,“快”这个形容词甚至不足以赶上他的速度。学校的任何一项竞赛八成都会拿冠军吧。每移动一次脚步,娇小的身体便如风吹起的羽毛般舞耀于空中。即使是大人也不太能追的上他。
他的名字叫枢木朱雀。
朱雀眼前,出现了被树木围绕的神社。
小溪涓涓流经田间小径。
一座石桥横跨小溪。
桥端竖立着玩具般的鸟居。
朱红的柱子染上夕阳的颜色变得更红,更加鲜艳华丽。
在他跑到只差一点抵达柱子,甚至已能用手触及的地方时,朱雀忽然止步停下。
就连他都上气不接下气。
额头上浮现无数众多的汗珠。
朱雀凝视了眼前的鸟居一会儿,轻轻地咂嘴。
“……真蠢。”
他的谈吐非常粗鲁,与天真可爱的脸庞很不协调。
“回去吧。”
鞋跟一转,他这回悠然迈出脚步。
少年伏倒在地。
即使白色的衬衫印上了脚印,即使被妹妹夸奖触感很舒服的黑发沾满泥巴,他只是一概不吭声地蹲着。
但是暴行并未就此停止。
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袭击少年的腹侧、背脊、脸颊、脑袋。
“不列颠尼亚人滚出去!”
“对!明明只是个人质!”
“你这个侵略者!”
他并没有被攻击性的言辞刺伤。
他并没有,也没必要把对方看在眼里,流窜全身的疼痛也不足为惧;他不能害怕。
只不过——
唯一让他不甘心的,是因泪水而模糊地视界角落里,那个被踩烂的购物篮。
因为,他好不容易才买到妹妹——娜娜莉喜欢的梨子。
即使他非常、非常不甘心对眼神冷淡的店主低声下气,但一想到娜娜莉,还是死赖着脸皮地拼命恳求,费尽苦心才弄到手的梨子。
洁白的过时摔出篮子,埋入泥中,破成碎块。小小的果实变得支离破碎。
已经无法食用,不能让她品尝了。
少年留下泪水,为的是悔恨而并非疼痛。
他的名字是鲁路修·维·不列颠尼亚。
“哇!这家伙哭了耶!”
“嘿嘿嘿!不列颠尼亚人果然都是窝囊废!”
“我爸也说不列颠尼亚只怕日本!”
“所以你这种家伙才会变成人质!”
他听不见他们的话。
什么也听不见。
只有妹妹的笑脸,在视界中越辩越模糊。
接下来——
这两个人第二次相遇。
名为命运的齿轮,从此开始转动。
“到此为止吧!”
一个突兀的声音,唐突的在已经逐渐变暗的神社院内响起。
“你说什——”其中一个恣意胡作非为的小孩,回头转向声音的主人时,脸上的表情马上转为惊愕。
“朱…朱雀……”
“居然以多欺少——给藤堂老师知道了,一定会揍扁你们。”
朱雀这么说着,并瞄了一眼捧在小孩们圆圈重新的那个东西。
浓密树木的阴影中——
那个蹲伏在干燥石板上的身影。
说明白点,他变成了一条破抹布。
连朱雀都识货的高级衬衫被泥巴弄的脏透了,还变得皱巴巴的。
——这个笨蛋。
他心中下意识地嘟囔道。
就是因为他穿着看起来那么跩的衣服在外闲逛,才会碰到这种事。
再加上那对眼睛也不好。
反正打也打不赢,至少该换一种眼神吧。
脸上写着“对不起”不就好了?
不。
他就是那样吧?
自己最初与他相遇时,也是如此。
“你…你干嘛啦,朱雀!”
带着些许的反抗及数倍的恐惧,围成圆圈、围绕住那条破抹布的小孩们怯怯出声。
“难不成你是不列颠尼亚人的同伙?”
“谁是他的同伙啊,笨蛋。”
朱雀放射性地回嘴:
“我最讨厌不列颠尼亚了。”
“那你为什么……”
“不过,我更讨厌欺负弱者的人。”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小孩们彼此相视。
空气中飘荡着这样的气氛——就此善罢甘休实在太没出息,可是对手又那么可怕。
朱雀预料到这点,压低声音说道:
“……我真的要生气啰。”
在场全部的小孩全都吓得打了个哆嗦。朱雀想着:“唉,这下又要惹人厌了。”、
身为世家出身的少爷,行为举止却粗鲁到让人束手无策——朱雀自己也明白,到处都有人在背后数落他的不是。最初说出口的,恐怕是打架时被他痛扁一顿的对手双亲吧。但现在以广为流传在同年级的小孩之间了。再加上他的个性基本上不喜群众,也不习惯团体,因此无论在学校或是出了校门都总是单独行动。他并不介意,只有胆小鬼需要仰赖让人帮助,然而自己不是。
“快滚,我不会告诉老师。”
听到哦啊他顺势补上的这句话,圆圈正中央体型嘴魁梧的孩子眼神一闪。
“老师还不是说过不列颠尼亚很讨厌?”
“别随便曲解老师的话。老师的意思只是不列颠尼亚的做法有所妥当。”
“那还不是一样!”
“你说呢?”
事实上,朱雀也不是非常明白。
“不管怎样,现在在这儿的人是我不是老师。”
那是他发出的最后通牒。
如果对方再耍赖下去,朱雀真的会动手。
小孩们无言地互相挤眉弄眼,然后鸦雀无声地一哄而散。然而这也仅限于他们落荒而逃地跑下神社的石阶,直到踏上回家的路,远离朱雀身边为止。就算不直接传入耳根,朱雀都能预料到,想象到他们口中的言辞——那家伙——他是间谍——只不过比较厉害一点——以后一定给他好看。
算了,不值得关心。
反正那群家伙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
或说回来,或许他眼前的笨蛋还好过他们太多了。至少这个笨蛋单枪匹马却不认输。他的眼神中诉说着他并未屈服。
“笨蛋”用那双眸子看了朱雀,不借助任何人之力,摇摇晃晃地从地面起身。然后他口中嘀咕着:
“……为什么……”
救了我?
朱雀讨厌听到那句话,于是抢先一步说道:
“我可什么都没做喔。”
“………”
“还不是因为你妹妹再三拜托,我才跑来看看情况。”
“!娜娜莉?对你?”
只有在提起那位少女时,这家伙的表情才会起变化。
“没错。”
朱雀不愉快地点头,想不到对方的表情却变得更不愉快。
“骗人。”
他着实动怒了。
“是真的。”
“骗人。”
“是真的。”
“骗人!”
“是真的!”
“你骗人!”
直到抵达同一间房子为止,两人毫无意义的口角一直没完没了。
要毫不讳言地说,就是那地方简直像仓库。
这幢屋子绝不是贫穷之下的产物。姑且还有两层楼的规模不说,除了原本的豪宅之外,居然还有余力来建造这般建筑!即使如此——
支撑死角的梁柱,因为风吹雨打已经发黑。
模糊的毛玻璃仿佛拒绝外界的空气般,阴郁地封锁着建筑物。
屋后靠近杂木丛生的后山,正面则有事种类五花八门的杂木林。
白色的墙面,似乎经过一番功夫的整治。
即使如此,要说这是风流情趣,令人毛骨悚然的表现反而更贴切。猛然一看也许会误会那是间鬼屋。
被迫移住到要说不堪,也的确相当不堪的房子里头。
那正是两位少年少女的处境。
对娜娜莉·维·不列颠尼亚来说,世界是狭小的。
那与她的身体状况当然也有关联。
娜娜莉双眼失明,双脚也无法行走。那是某个事件的后遗症造成的。
然而,对她而言,世界狭小所代表的意义不只如此。
这纯粹指她的世界很狭隘。
抑或是她本身希望、祈愿世界能够维持狭小。
因为,
广大的世界充满恐怖的事——
例如那座壮丽的不列颠尼亚宫殿即为典型。
放眼所及处,那里是个极漂亮又华丽、随时都光鲜亮丽的场所。然而,同时也是个充满尔虞我诈、阴郁及黑暗的地方。
所指的并非是物。
而是人。
当然并非所有人皆是如此。但是那里有好多可怕的人、可怕的事。
异母兄弟姐妹们冷淡的视线,义母们虽然轻蔑自己的谈吐,以及侍女们机械式的应对。
每件事都很可怕。可怕到让人不知所措。
来到了日本,情况也没有太大改变。
人类很可怕。每个人都很可怕。可怕得让人想要逃避。
因此,狭小的世界就够了。
如果世界很渺小,小到没有其他人走得进来,自己就能生存下去。
只有温柔的哥哥和自己两个人……
一如往常的黑暗中,有脚步声从外头传来。
——哥哥?
拜双眼失明所赐,娜娜莉的其他感觉;尤其听觉变得特别敏锐。只要是她认识的人,即使只凭脚步声,也能迅速得知对岸的身分。
然而现在的疑问是。建筑物抬头传来的脚步声不只一个人。
Tt她听着听着,连说话声都开始入耳。
“……为什么连你都跟过来?”
“你是笨蛋吗?我一开始就说来了,这件杂屋本来就是我的。”
“这里现在是我们的住处。”
“你不过是个人质,跩什么跩?”
“我们才不是人质。要我说几次你才明白?我们可是光明正大的留学生。”
“这句话原封不动奉还给你。这里本来是我的基地,忘了东西回来拿,哪里不对?”
“哈。才这年纪就得了失忆症?日本首相还真不幸啊,居然有个没出息的儿子。”
“……什么嘛,你不要老实说些听不懂的话,失忆症是啥?”
娜娜莉最喜欢的那张五官锐利,但眼神常保柔和的脸庞,正罕见地浮现为难之色吧。
接着,他难得又大声嚷嚷起来。
“我受不了啦!反正…这家伙刚刚有过来你这里吗?”
“嗯,有啊。刚才他说忘了东西……”
“你看吧。”那位少年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娜娜莉歪着头,又补充道:
“然后我跟他说,哥哥到现在还没回来——”
娜娜莉话才出口,四周的骚动马上再度开始。
“看吧!你果然在骗我!”
“我哪里骗你啦?她可是千真万确地拜托我啦。”
“才不是。娜娜莉只说我还没回来,可没拜托你去找。”
“看了她的表情,任谁都会那么想好吗?”
“怎样的表情?”
“就是那样的表情!”
“咦?”鲁路修发出低语。
比之前更加慌张的气氛,马上浮现四周。
“哇…哇,对不起对不起!娜娜莉,我们可没有打起来……”
“那当然。”
少年再度开口:
“我已经跟你比过高下了,怎么可能再跟你打架?我才不会欺负弱者。”
“你啰哩叭嗦的吵死了,什么叫欺负弱者?”
“就是说你啦,窝囊皇子。”
“你说什……”
但是鲁路修在话即将脱口而出时,却突然住嘴了…他一定想起了眼前被自己的大嗓门,吓到快哭出来的娜娜莉吧。
房间中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事到如今,看来少年也终于决定就此结束争执。
“唉——够了!我要回去了。哼,都是你害我今天的练习一塌糊涂。算了,反正藤堂老师也不在,没差。”
“又不是我们拜托你的。”
“你再说啊。对了,妹妹——”
猛然被以往未曾经验过的称为交换,娜娜莉因此被这股骚动的气势压倒,颤抖着肩膀吓了一大跳。
“是…是……”
“你哥哥没事。不过,他实在笨拙的不像话。”
“笨…笨拙?”
“他绕道开晃的下场,竟然是跌倒在路边,我觉得你可以生点气,对他说:‘你这笨蛋哥哥别让我担心,不要在路上乱逛,赶快回家。’”
不是兄长的脚步声说完就走,气息越离越远。
房门啪嗒一声关上。
唐突的沉默降临。
然后一片鸦雀无声。
不一会儿,鲁路修低声的喃喃细语,掠过娜娜莉的鼓膜。
“那家伙…..”
“哥哥?”
“喔——啊,对不起,娜娜莉,弄得那么吵。”
“哥哥,你受伤了?”
“嗯……对,不过没有大碍,没关系。”
鲁路修说着,让手碰触到娜娜莉自己坐在轮椅上的身体。
唯有这双手能让娜娜莉安心。
然而,却有件事令她在意。
“哥哥?”
“怎么了?娜娜莉。”
“难道——你正在笑?”
“咦?”
她感觉到身边有种呆若木鸡的气氛。
但并没有持续很久。
不一会儿,鲁路修的声音变得生硬。
“我才没笑啦,我很生气,娜娜莉。真是的,日本人真的都那么没神经。”
“是这样…吗……”
然而,那大概不是他的真心话。
因为,哥哥刚才——
自从抵达日本以来,第一次笑闹得那么开心——
真是的。
连一丁点可爱的碎片都没有。
走在通往主屋的林荫道上,朱雀一直埋怨着。
附近一带已完全日暮西沉,看来浪费了许多额外的时间。
道路宛如贯通了沉甸甸的茂密柳木般直达远处,而主屋模糊的光影仍在遥远的彼方。居然连这条道路都属于自家境内;对只能挣得平均收入的日本人而言,要拥有如此广阔的规模是不可能的。但那里正是全国各地拥有两百四十间分社的枢木神社本家。光在这条街上,相关的神社前后就有五间,而且还全是枢木加的私有土地。事实上,刚才朱雀帮助鲁路修的神社也是其中之一。
“究竟——”
朱雀踢飞脚边的小石头,出声说道:
“他们为什么要来我家?”
明明不擅长打架,一张嘴却能言善道。
而且他每次都说些触怒别人神经的话。难道所有的不列颠尼亚人都是那副德行?假使此事当真,那还真是惹人厌的一群人,怪不得大人们会毫不留情的批评。
他追上飞到前方的小石头,再一次把它踢飞。
往前飞后再一次。
结果,这回没瞄准目标,小石头跳进草丛中消失了。
这会儿,朱雀无意识地停下脚步,然后转身朝向才刚离开的里屋。
以浓密后山的影子为背景,其中一间房间点着孤零零的灯光。
那里就是那对兄妹停留在这里时的寝室吧。
浮现在昏暗中的光源,看起来非常无依无靠而且微弱。
某处传来狗吠声。
——不过,
朱雀这回没有出声,仅仅在心中喃喃自语。
(如果他不是不列颠尼亚人,或许还挺有趣的?)
事实上,他第一次遇到同年的小孩对他有那样的反应。大部分的孩子一旦与朱雀打过一回以后,就不会与他有完整的对话;若非恐惧地逃避,就是采取卑躬屈膝的态度亲近自己。无论是逃跑还是接近自己的小孩,朱雀都不把他们当成对手,因为不管哪一方都让人感到不自在。然而今天的那家伙不同,不但不卑不亢反倒再度攻击,要说他异于常人还真是如此。此外,还有他那个妹妹的事。她令朱雀更加在意。那孩子确实非常柔软,必须有人守护她。因此,刚刚他才扯了那种拙劣的谎——
想到这里,朱雀轻轻砸了砸嘴。
真是做了件傻事、
那些家伙是不列颠尼亚人。
而不列颠尼亚是个恶劣的国家。
他们随心所欲地四处引发战争,为所欲为地侵略他国。
那是个恶劣的国家。
大家都这么说。
主屋巨大。给人压迫感的屋顶渐渐靠近。
就在那黑色巨影尽在眼前时,朱雀突然表情严肃起来。
他隐约看了屋顶一眼,接着走向宽阔的玄关。
点着亮光的玄关入口处打扫得干净清洁,但有双皮鞋随意脱放在那儿。
朱雀连声“我回来了”也不说就走入屋内,不走响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其实他也是最近才开始待在那里——反而朝一楼走廊的深处前进。
在尽头等待他的,是一扇不太适合和风建筑,左右开关式的门。
朱雀伫立于门把前,重重吐了口气后才敲门。
“……谁?”
里头传来低沉的应答声。
“是我,朱雀。”
“……进来。”
朱雀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踏出步伐走入房内。
“爸爸,您回来了?”
“……”
“欢迎回家。没有立即前来问候真是抱歉。”
无论态度或谈吐,从只晓得朱雀在外粗暴模样的恶人眼中看来,那副光景铁定非常诡异。更何况那竟是出自以为九岁的少年。
另一方面,他无庸质疑是为“世家出身的少爷”、
他至少受过此种程度的管教与教育。
倘若要论起哪个才是真正的他,眼前的这模样还是假象吧……
深深低头鞠躬行礼的朱雀面前,有个中年男子坐在附有扶手,看起来很高级的座椅上,正凝视着手上的纸叠。
那大概是某类文件吧。男子有微胖的体格,后退的发线,带着阴沉气味的眼神。
他的名字是枢木玄武。
身为朱雀之父、枢木家当家,以及现任日本首相的男子。
对于特地前来自己的书房行礼的长子,玄武似乎并未抱持应有的关心。
实际上,他说这番话时,视线甚至没有离开文件。
“有什么事吗?”
“……没有。”
朱雀的反应也一样平淡。
最起码,那不是对相隔一个月没见的父亲所该说的话。
玄武“嗯”地吐出一声鼻息。
“那么,早点回自己房间休息。明天还得上学吧。”
“是。”
“你的成绩没有落后吧?明年就要考试了。”
“没问题。”
亲子间的对话就此中断。
不,是不得不中断。
玄武人就没有正眼瞧朱雀一眼。他的双眼如同被钉住般,专注在手边的文件上。
朱雀再度点头行礼,准备离开房间。
然而,就在他打房门,正要出去之时,玄武不知为何再次对他开口道:
“不列颠尼亚的那两个人过的如何?”
朱雀停下脚步。
“如何……是什么意思?”
朱雀的谈吐第一次变得符合他的年纪。
像个孩子的童言童语。
听到此话,玄武终于抬起脸来。
朱雀眼中的父亲,不知为何带着笑容。
总觉得……看来非常阴森。
“不,没事。毕竟那是非常重要的客人,尽量款待他们吧。”
“…………”
“晚安,朱雀。”
“……晚安,爸爸。”
他感到——有股恶寒。
电话忽然作响。
那是娇小少年的身影小时在门后没多久的事。
玄武的视线人就停留在文件上,慵懒般地拿起桌上的话筒。
“是我。”
一瞬间。
翻页的手定住了。
“……接过来。”
文件被扔在桌上。
夜晚在擦的光亮的玻璃窗彼方,静悄悄地越来越深。
“……是我,我是枢木……嗯……”
某处传来狗吠声。
“…….原来如此……总之,意思是要杀要剐任凭我们处置吧……嗯,他果真如传闻般是个薄情的父亲。然而,对我们这边来说那样反而……我能理解。事实上,他们并非一文不值的人质。即使在内部已经被剥夺皇位继承权,国内的支持者们……哦,那倒是头一次听说……”
窗外稍微变得明亮。
遮住月亮的云朵消散了。
“好的。放着别管。无论选择哪一方,皆能暂时争取一段时间……是的,彼此彼此吧。比起这件事……嗯,正是桐原。事到如今他早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吧……恩,仍旧在这里,但是别在意他们的事……这当然,只要时机一到,马上就会解决……儿子?笨蛋!先变节可是对方……总之,别断了跟那边的联络……我都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做出那种错误判断……嗯,没错,情报的公开就按照预定……”
不一会儿,他放下话筒。
窗外浮现着光亮皎洁的满月。
玄武仿佛现在才注意到一般,突然瞧了明月一眼。
这次——
他那肌肉松弛的脸部,清楚地浮现笑容。
甚至连呵呵的笑声都从嘴唇渗出。
他仿佛在嘲笑些什么。
仿佛在侮辱些什么。
此外,又仿佛在期待些什么、
无边无际的黑暗,伴随着阴影。
男子继续笑着。
坦白说,我与父亲是合不来的。
我也不明白原因。
大概——
……也不想理解。
那是数日后的事情。
是个星期天。
“老师!”
那天也依旧是个晴朗的秋空。
朱雀一如往常换好剑道服,站在飘荡着桧木香的自家门前用力挥手。
手的另一端,一个瘦长的人影正爬上陡坡朝这里走来。
等到那个身影走得更近,立即能够发现他虽然修长,身体却不瘦弱;因为体态匀称,才会造成那种错觉。他宽阔的双肩经过锻炼,厚实的胸膛紧致又毫无赘肉。
那位男子注意到门前的朱雀,于是轻轻举手致意。朱雀则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跑向前去。
“嗨,朱雀。”
朱雀一站到男子面前,逆光下,他那张如利刃般锐利的脸竟然流露出和蔼的笑容。
年纪不过刚过三十吧。
他身着深绿色的制服,扣得整齐的立领上别着军徽。
无论何者,皆显示他本来是位从事军职的人。
男子名为藤堂镜志朗。
“最近过得好吗?”
“嗯。”
朱雀干脆利落地回答,比面对其他任何人都更有精神。
“不过,老师一直不在,让联系变得挺无聊的。”
“哈哈哈。那还真是难为你了。”
男子也愉快地说。
“谁叫我还有本行的工作要做呢。”
“是任务吗?”
“是啊,大概就是那样。”
朱雀用自己的手推开巨大的门,将男子迎入屋内。
男子道谢后穿过了门。
两人一并行,才发现朱雀的头还不及男子的肩膀。这并非朱雀特别矮小,而是对方太高大。
“那,你今天也有任务?”
“是啊,被你父亲召唤过来的。”
“这样啊……”
朱雀听到这番话,当场变得失了元气,肩膀也泄气地垂下。
就在那时,男子的大手咚的一声放在朱雀的头。
他轻轻抚摸朱雀那以纯种日本人来说颜色偏淡的头发。
“怎么了,那不会花太多时间啦。等我跟你父亲谈完,就去道场看看吧。”
“真的吗?”
“是啊,我答应你。”
“太棒了!”
对朱雀来说,这名男子——藤堂是他的剑道老师。
“你父亲过的好吗?”
“我想不错吧。不过他通常不在家。”
“是吗?因为他也是个大忙人啊。”
“老师到哪里去了?”
“广岛。为了军事演习。”
“嗯……广……”
“在西边,那里有基地。”
灿烂的阳光照射而下。让宅邸中开始转红的银杏更加艳丽地闪闪发光。
路旁的池塘里,魅力的锦鲤仿若舞动般跃出水面。
“话说回来,你好像长高了点,朱雀。”
“哪有?还不够高。我在班上坐在倒数第六个作为左右。”
“那不是已经够高了?”
“我想长的跟老师一样高。”
“像我这样也有不便之处啦,何况很花钱。”
“为什么?”
“衣服在一般店家买不到,搭列车与飞机时,如果不先订好宽一点的座位会不舒服,再说因为太过醒目,也不能做什么坏事啊,马上就会穿帮了。”
“喔,那我就比老师稍微矮一点好了。”
“哈哈哈。”
不知情的人眼中看来,也许会觉得他们是对年纪相差很远的兄弟,且感情甚笃地结伴而行。
不。
不如说像父子吧——
枢木家宅邸,仍如往常一样宽广。
光是从大门抵达正面的玄关。就得走上一段距离。
一如既往与人压迫感、古色古香的和风玄关,终于来到两人面前。
就在那时,朱雀无意间意识到那个人影。
就在一分为二的岔路路端上。
他在石板路的另一头,并非通往玄关;而是延伸向略微远处的森林中。
一位少年手提购物篮,摇摇晃晃地走着。
他有直顺的黑发与清秀的侧脸。然而,他往常的白衬衫打扮却再度染上脏污,脸上也出现淤青。即使如此,只有嘴巴紧闭成一条直线。
“那家伙……”
朱雀停下脚步,皱着眉头。
接着藤堂也喃喃低语。
“他就是那孩子?”
他话才出口,朱雀就离开藤堂身边跑了出去。
“朱雀?”
“对不起,老师。其他的事情找佣人!”
朱雀只丢下这些话,便奔向少年——鲁路修的身边。
他并非顺着石板奔跑,而是飞跃修剪整齐的草皮,迅速追上鲁路修。
才刚追上,朱雀突然抓住对方的胳膊。
“咦——?”
“跟我来一下!”
“你做什……喂!放手啦!”
“吵死了!”
朱雀强行拖着拼命挣扎抵抗的鲁路修,身影逐渐消失在建筑物的阴影中。
藤堂永不带情绪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注视他们。
真是的——
“你真的是个笨蛋!”
朱雀把两手捧着的急救箱翻转过来,发自内心叙述他的感想。
箱中的物品叮叮咚咚地掉落在地板上。包括了OK绷。装了消毒水的容器、绷带、镊子、贴布膏的袋子。
在那些东西面前,鲁路修侧着身子。他看来一脸不快、默不作声地静坐在木质地板上。
(这么说来,我从来没看过这家伙的笑脸啊。)
朱雀无意间想到。
鲁路修看来已经不打算逃跑。
然而,他的嘴巴如同贝壳般紧闭,脸上到处都是淤青。纵然身体被衣服覆盖无法看见,肯定也是一样吧。
朱雀明白为何他会变成那副模样。
他铁定碰到与之前相同的惨事了;虽然攻击他的对手可能不同。
这附近一带,已经不会有遭朱雀警告过后,还胆敢反抗的小孩。
“喂,脸朝这边。”
就算他如此说,鲁路修也不顺从。
于是朱雀顺手取起沾了消毒水的脱脂棉,往鲁路修脸上最赤红的部分使劲按下去。
“&%#!”
鲁路修发出意义不明的哀号跳了起来。
“要我动粗也行啦,看我把你缠成绷带人。”
鲁路修终于乖乖就范。虽然明显一脸不情愿。他好歹还是转向朱雀,重新做好身子。
朱雀以出乎意料的熟练动作,利落地为鲁路修处理伤口。
他拿脱脂棉轻轻擦拭破皮处,贴上OK绷,用之间确认骨头是否出现异常,然后取出湿毛巾压紧发肿的部分。
猛然意识到时,鲁路修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朱雀,他清澈的瞳孔里映照出自己的脸孔。
——他眼睛的颜色真特殊。
朱雀如此想着,同时心中又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才是。于是他开口说道“
“我对这方面很拿手的。”
“…………”
“因为联系的时候,这也是必要的。”
“…………”
鲁路修仍旧不发一语。
寂静的室内,只有从敞开的格子窗中,射入的日光照亮着四周。
终于…或者该说是总算吧…鲁路修进入这房间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这里是?”
“道场,剑道的。”
“剑道?”
“那个……简单的说,就是用竹棒互相打来打去。”
大概是有讲没有通吧。
坐在干净木质地板上的鲁路修敏捷地举起手。他的身旁不远处有面木纹墙,墙上挂着一面夸张的匾额,上头的墨迹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些字。鲁路修指向那些字。
“那个怎么念?”
“那么难得事别问我。”
“这是你的道场吧?”
“是我家里的。”
此事包扎完成了。
“好,差不多就这样。手臂的部分还得再用毛巾压久一点。”
“喔……恩。”
鲁路修吞吞吐吐地回答。
朱雀见状哼了一声。
“别误会了,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如果你带着这副德行回去,肯定又会害你妹妹担心。”
“!……嗯。说的也对——”
“说来说去都是你不对。”
朱雀说着,望向放在不远处的购物篮。
知道不久以前鲁路修都还拿着它。里头…..似乎放了一些水果。
“如果你有想要的东西,只要拜托家里的用人就行啦。住在这一代的人讨厌不列颠尼亚。”
明知如此,一个人悠哉的在外头逛大街实在太夸张了。鲁路修的黑发与日本人虽然相近,容貌却一眼可辨是外国人。初次之外,不列颠尼亚的皇子与皇女目前居留在此的谣言,正在街头巷尾流传。
鲁路修的表情再度变得严酷,仿佛瞪入般的眼神转向了朱雀。
“你还不是一样?”
“那当然。”
“既然如此,为什么做这种事?”
“别让我一直重复好不好?因为我讨厌欺负弱者。”
暂且不论这位少年,至少朱雀不容许他人欺负少年的妹妹。即使那位女孩身为不列颠尼亚的皇女,弱者依然是弱者。
“反正,你以后别再一个人跑出去了。”
“…………”
“搞不好哪天你真的回不来也说不定哦。这么一来,你那在祖国的老爸也会——”
担心——然而就在朱雀刚开口的瞬间,鲁路修冷不防扔掉按住发肿胳膊的毛巾,站起身来。
“那个人不是我父亲!”
那是一声满腔愤恨的怒喝;一股仿佛撼动整个宽敞道场的激昂声调。
朱雀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不知不觉被他的其实压倒。他呆若木鸡地抬头看着眼前的鲁路修。
然而,鲁路修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失言。
他转过身去,表情如大梦初醒般僵硬。
歪头的风吹进寂静无声的道场。
然后,鲁路修抬起掉落在地的毛巾。
“——我要回去了。”
他喃喃地对下一句话准备离去。但双脚在走了数步后,不知为何却停住了。
“那…那个……”
他说出的话比刚才更加含糊不清。
“谢——谢谢你帮我包扎……”
朱雀什么都回答不上来。鲁路修方才怒斥的效果还没消退。
鲁路修重新移动双脚。
直到他走下道场的玄关,即将跨出门槛时,朱雀好不容易才能开口说话“
“……喂。”
“?”
鲁路修一脸莫名其妙地回过头。
他的瞳孔颜色果然很特殊。
面向那对眸子,朱雀也同样吞吞吐吐地说:
“呃……从下次开始,可以陪你一起去。”
色彩特殊的瞳孔瞪得圆圆的。
目不转睛地凝视这边。
然后他说:
“——我会考虑。”
门咯啦咯啦地关上,轻巧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朱雀一直静坐不动。
我在——
说什么蠢话啊?
那家伙明明是我最讨厌的不列颠尼亚人。
可是——
他终于稍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非常美丽。
连自己都对这难以置信的事……
感到高兴。
2
——自从之后,一同度过的时光增加了。
“你好歹是留学生吧,不去上学没关系吗?”
“没必要啊。在家也能念书的。”
:“嘴上是这么说,其实你脑筋不好吧?”
“不好意思,我的学业可比你好得多呢。不如让我来教你吧?”
“我拒绝。笨蛋。”
“亏我那么亲切。”
“那种说法听起来让人很不爽啊。”
两人仍是那个调调、那副老德行,但总之,朱雀与鲁路修在一块儿的时间增加了。
他们原本就生活在同一间宅邸的土地上,即使并非刻意,几乎每天依旧都能碰面。依照约定,朱雀在鲁路修外出时陪伴他同行。只要朱雀在场,就不会给附近的坏小孩动手的机会。
顺便补充一件事。
“朱雀很擅长运动吧?”
“啊…喔……嗯,大概吧。”
“这家伙只是个单纯的体能怪物啦,娜娜莉。而且还是个超一流笨蛋。”
“你说什么?你这大头豆芽菜!”
“别在娜娜莉面前说些不雅的话!万一传染了怎么办?笨蛋!”
“你们不要吵了。”
不知不觉与妹妹也熟稔了起来。
她最初面对朱雀的态度很明显地带着惧怕,然而看到……不,听到兄长——鲁路修与他毫不在乎地交谈之后,似乎总算放下心来。
自此之后,三人一起玩耍的机会也变多了。
每当朱雀出现在里屋,三人总是一起度过相当长的时间。有时尽兴享受从主屋带来的电视与收音机;有事甚至把不太想外出的娜娜莉连人带椅推出户外,在离屋附近的杂木林散步。
此后——
季节交替。
经过秋天,越过新年,再穿越另一个冬天。
时光缓缓地,但总觉得恋恋不舍地流逝。
“等夏天到了就去伊豆吧,娜娜莉,枢木家在那里有别墅。”
“喂,也不事先问过我?”
“那里的海也很漂亮哦。”
“海…吗?可是我不会游泳……”
“没关系,就算再远水都很浅,况且我也在你身边。”
“等等,你别擅自乱说!娜娜莉由我来……”
“真啰嗦耶,你不想去就别来啊。阴沉皇子就乖乖留在屋里~原地削梨子皮啦。”
“谁说不去了!好,我就去给你看,绝对去给你看!就算拿命了换也要守护娜娜莉!”
“……你这样有点丢脸耶。”
“呵呵。哥哥真是的。”
大概,
是觉得很高兴吧。
不分不列颠尼亚或日本,把那种问题撇开不管、抛诸脑后、置之不理。
朱雀纯粹地感到开心。
他不明白这样的存在是否该称为朋友,因为他不知道。以往他未曾在周遭受过那种感觉。
不过,很快乐。
他心中只怀有那种感情。那就是全部,于愿已足。
——但是,必须剔除——
唯一的一件——
不,两件事。
父亲那有时会用莫名阴森的眼神,观看自己玩耍的模样;以及夹藏在电视和大人们口中“不列颠尼亚”这个字眼里,与日俱增的轻蔑与憎恨——
————2010.4.xx 日本
藤堂静静地握着竹刀。
在静谧空气飘荡的道场内,他分寸不移地维持中段(注:剑道中将剑平举的姿势)的架势。
甚至如同精美的雕刻品。
然而他绝非雕刻品。
一旦碰触,他迅即成为流水。
而且还是强袭而来的猛烈奔流;他不给对手看透自己的机会,趁隙而入,一瞬间成为激流。他拥有如此强烈的威迫感,散发出仿佛歼灭四周的剑气。
藤堂的表情虽如澄澈的湖面般平静,其实内心绝未轻视对手。
现在站在藤堂面前的,是位娇小的少年。
年纪刚过十岁。
从身材高大的藤堂眼中看来,那位少年仿若一吹气便会飘走般地轻柔。然而藤堂却丝毫没有掉以轻心。
——他是个天才。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应该是自己吧。
藤堂如此认为。
那并非单指剑术。
不如说,剑只不过是他的一部分。
他的躯体,以及流经体内的神经——
正谓之为天才。
如果他选择剑道之路,一定能成为一流……不,超一流的人才,万一他选择修炼其他武术,铁定也会成为那方面的超一流专家吧。对只能凭借努力的凡人而言,还真是非常不公平的事。但是偶尔就会出现那种人,人们才会称那种人为天才。
假使他选择了与自己相同的军人……不,武人之路——
或许他能成为英雄。
前提是,他必须有浴血无数的觉悟。然而——
少年与藤堂同样握着竹刀,焦急地画着圆弧,他拖着步伐在藤堂周围打转。
那张让人反而想用可爱来形容的稚嫩脸蛋上,逐渐渗出汗珠。
他肯定正在拼命寻找藤堂的漏洞吧。当然,怎么可能发现?他虽有超一流的素质,但目前仍存在经验与体力的差距。然而他意识到这点并不贸然进攻,这也早就是一项才能了。
藤堂不慌不乱地配合少年的动作,改变身体的方向。
少年再度行动。
对应他的动作,藤堂又进一步挪动身躯。
重复数次之后。
(——这里吗?)
不知到了第几回合,藤堂稍微放低握着竹刀的双手。
“喝!”
那一瞬间,少年一直线冲了过来。
当然,他把藤堂姿势的改变判断为失误,才趁机一口气向前刺去。他却没料到那其实是藤堂故意露出给他看的破绽。
这点仍不够成熟。
但他如飞箭般逼近的刺击,却一点也不幼稚。远远超越十岁少年力所能及的剑技。
尽管是自己制造的弱点,藤堂还是得使出权利,才能招架住那道刺击。他由松弛变为紧绷,强壮的两腕浮现肌肉,用自己的剑弹开少年的剑端,然后随即变换姿势。少年使尽全力的攻击被避开,因此乱了阵脚。此事藤堂弯抬胳臂,手中高举的竹刀猛袭而下。
那一刹那。
少年的护手响起尖锐的爆裂声。
两人皆停止不动。
接着——
“我输了!”
朱雀少年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反而很愉快。他鞠躬致意。
徐徐的风从道场敞开的门吹入。
气候已是春天,空气却仍偏冷,不过正好适合练习之后发热的身体。
朱雀拿着预先预备的手巾擦拭脸上的汗水,说道:“老师果然很厉害!”
刚才您的动作是故意的吧?等我一攻过来就还我一击——
藤堂笑了。
“能够了解这点,可是一大进步呢,朱雀。你又成长了。”
“根本还不行啦。”
朱雀将手巾挂在肩上摇着头说道:
“即使老师是刻意的,那仍旧还是机会啊,我却连老师的身体都碰不到。”
“我怎么能被自己放幌子引诱的对手牵着鼻子走?可是,如果你的剑路再更精准一点,我可能就危险咯——你以为还有下次吧?”
“是。”
“那样是不好的。假如你那时决定只凭那一击了结,连我都无法完全招架。”
“原来如此……”
朱雀率直地连连点头称是。
藤堂看着他惹人喜爱的模样,又继续说:
“一旦拔剑,就应有所觉悟。实际用真刀对峙时,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你自己就会先倒下。”
“是。”
“一旦真刀出鞘,不见血绝不收手。做好流血的觉悟,正所谓剑之道。即使像我们这样用竹刀互打,道理也不会改变。至少我这么认为。”
“是的。”
不知不觉,朱雀的脸上满溢钦佩之情。
他用稍微正坐的姿势,坐在打扫得干净整洁的地板上。
藤堂发现到这点,反而放松下来。
“——总之。别看我说的这么臭屁,如果被问起是否做好这分觉悟,现在的我还是觉得有点为难啊。前阵子连部下也对我抱怨说:‘最近的藤堂中校太过松懈了。您是否打算就此在和平的城乡道场当个师傅?’”
朱雀也笑了。
最近这阵子,藤堂确实经常在枢木家宅邸露面。
那对朱雀而言是高兴的事,却也造成一些问题。毕竟藤堂确实有个显赫的本职在身。
两人的对话才刚告一段落,门外随即传来呼唤藤堂的声音。
声音来自一位在宅内帮佣的女性。
“主人在叫您。”
藤堂微微蹙眉。
但他迅速恢复原来的表情:
“这样啊?那我马上过去。”
藤堂边说边看了朱雀一眼。朱雀接收到他的眼神,点头示意。
“我还要再练一下。”
“不,今天到此为止。你这个年纪如果太过逞强,有时对身体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可是……”
“尽量多听长辈的话吧,朱雀。”
藤堂留下那席话,离开了道场。
他高大的身影,开始在毛玻璃的彼端渐渐缩小。
他才一离开——
朱雀马上无力地瘫坐在地。
长时间与比自己高段的藤堂对打,就连朱雀都精疲力竭。
有人正呼唤着自己。
——朱雀。
——喂,朱雀。
听起来感觉很熟悉。
简直如同被亲近的兄长叫唤着。
仿佛被可爱的弟弟所钦慕。
傻瓜。
自己没有兄弟。明明应该没有的。
然而,那清脆的嗓音听起来很舒服……
“朱雀!”
“呜!”
后脑勺忽然感到疼痛。
如梦境般的心情,一瞬间消逝而去。
他睁开眼皮,当场奋力起身。
他的面前站着一脸惊讶的鲁路修。
“……茶泡饭三碗…..”
“你睡迷糊的方式真有趣。”
自己坐在地上的模样,映照在那对色泽特殊的瞳孔中。
朱雀左顾右盼四周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道场一如往常。
看样子,不看疲惫的自己在后来就陷入沉眠了。
透过格子窗射入的阳光变长了,且带着红晕。
朱雀再次喘了口气,然后打了个大呵欠。
“怎么是你?”
“清醒的方式真不好玩。”
位于正面的鲁路修不满地嘟着嘴。
“你还是那么不懂礼貌?我怕你感冒才好心叫醒你的。”
“我怎么可能感冒?我跟你接受的锻炼可不一样。”
他说道,轻抚仍有点疼痛的后脑勺。
这下子他全都明白了,也理解了前因后果。
“……你踢我?”
鲁路修一点也不愧疚。
“谁叫你正常叫也叫不醒。”
“粗鲁的家伙。”
“居然会被你这么说,还真让我打从心底感到意外。”
真是的,还是老样子,我讲东他就讲西。
不过——
换句话说,那是他真正的心。
那是他内心信任的证明。当鲁路修·维·不列颠尼亚这位少年对对方感到警戒时,会变得特别沉默寡言,拼命张开警戒线不然敌人抓住弱点。简直像是不这么做就活不下去。
说着满口带着诙谐的坏话,反而才是鲁路修认为对方是朋友的证据。朱雀已经明白了这点。
“感冒的事暂且撇到一边——”
鲁路修关上窗,再度开口。
流入的空气比刚才的更加冰冷。
“现在就上床睡觉也太早了吧。况且这里到了夜晚不是会上锁?”
“你还真清楚。”
“你又被那位军人狠狠修理了?”
“我才没被修理啦,那叫请老师指导。”
朱雀曾经邀请鲁路修加入过一次。鲁路修的体力虽然不太好,运动神经却没那么糟糕;当然还比不上自己啦。
然而鲁路修干脆地拒绝了朱雀的邀约。
理由是——他说不想害妹妹担心。
那时朱雀爽快地接受了,然而现在却怀着一丝疑问,他并非怀疑鲁路修所说的话本身。
不是那番话,而是他的心。
坦白讲,在朱雀眼里看来,鲁路修直到现在都还不太信任这间宅邸的人。就如最初对朱雀的态度般,若非必要就不会扯上任何瓜葛。他现在只会与朱雀正常的讲话,但对他人则绝非如此。
假如需要生活必需品时,也还是一样自己跑去买。结果,朱雀也只好配合他一起跟去。
但是,毕竟以鲁路修的立场看来。周围到处是外国人。
更何况那些人的国家,与自己故乡的关系不太好。
朱雀觉得自己虽能理解他警戒的理由,但又觉得他做的有点太过分。街头巷尾的居民倒另当别论,但这个家的人,至少还站在照顾他们兄妹的立场。
(如果像藤堂老师,应该没关系吧?)
朱雀的剑道老师——藤堂镜志朗对不列颠尼亚似乎也不抱正面态度。但无论如何,应当还不至于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做出不符合大人行为的举止。至少朱雀如此相信。
(算了,反正跟我无关。)
最终仍然必须由当事人决定与谁来往与否。就如同朱雀本身,一旦跨出这间宅邸一步,也绝对不是位亲切的少年。
“这是什么?”
鲁路修的话题突然又转向自己。
放眼一瞧,黑发少年站在随意放置于道场一角的巾布包旁边。
那条包巾上描绘着非常传统的图案,鼓胀得圆圆大大的。
“那是老师的包包啦。”
朱雀终于站起身来回答。
“他大概打算等会儿来拿吧。”
“喔~”
鲁路修出神地端详着包巾。究竟有什么能令他如此在意?
难道是上头的花纹?
“里头放了把剑啊。”
“那不叫剑,是刀,刀。”
“是真品吗?”
“因为老师是军人嘛。”
朱雀一说,鲁路修忽然浮现一个与孩子气的脸不相称的冷笑。
“要说这太危险,还不如说他糊涂。军人居然丢下自己的剑不顾。”
“我说过那叫刀了。还有,我不准你说老师的坏话。”
其实藤堂自己方才也说过,最近太过松懈了。
不过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朱雀收拾好自己的竹刀与防具,催促着仍然兴致勃勃的鲁路修,然后走出道场。
阖上拉门,接着上锁。
鲁路修看了之后,不可思议地说:
“这样好吗?”
“怎样?”
“包包还丢在里头。”
“这么说也是耶……”
藤堂回来时会感到困扰吧?话说回来,已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看来父亲的事情拖得还真久。
这次鲁路修开朗地笑了。
“你也糊涂了。”
“啰嗦,把钥匙交给老师不就解决了?”
藤堂大概在父亲的书房里吧。
长时间的沉默。
桌上的烟灰缸中至少增加了三根烟蒂。藤堂不嗜烟酒,因此那当然非他所抽;烟蒂全都来自这房间的主人——眼前的中年男子。
百叶窗放下的室内,透过人工照明照亮着。
真不愧为无人能出其右的枢木家,屋内装潢相当豪华。厚实沉重的书架排列于房间两侧,上头排满极具气氛的书籍。藤堂脚边铺着长毛绒毯,所坐的沙发显然是真皮制。非日式风格的设计,想必为本人的兴趣使然吧。屋主原本就是个崇洋派,与出身的老家毫不相称;据说留学经验也相当丰富。他能赢得总理宝座,也归功于重所期待的国际观,而非家族势力使然;不过事情真假则另当别论。
藤堂深深地坐在沙发里,浏览着获得的资料。终于,他读完最后一页。
他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然后,平静地开口:
“……这情报果真属实?”
藤堂尽力不使心中汹涌的感情溢于言表。
那名坐在正面的男子,倒是冷淡地点了头。
“若非实情,我国的情报局就得全部炒鱿鱼了。”
说过之后,男子——换言之,日本首相枢木玄武多肉的双颊浮现了一丝暗笑。
那个笑容仿佛想要诉说——藤堂的企图如镜子反射般一览无疑。
“事到如今,号称西方军械铁壁的你有什么好吃惊的,藤堂?”
“……”
“对手可是史上难得一见的暴君,嗜血如命的程度无人能及的豺狼啊。不列颠尼亚第九十八代皇帝查理·迪·不列颠尼亚——只要是对他略知一二者,应该不至于为此感到惊讶。”
玄武指出——那个人原本就不是能耐的住的小家子气持续怀柔之计的人。
“即使那只是暂时性的政策,当我国还停留在对EU和中华联邦阿谀谄媚的阶段时,这种事态就已经能预想到了。”
“——那么,对应之策呢?”
“对方当局的借口是,他们正于东海举行临时的军事演习。因此我方也将采取因应之策。目前已对冲绳司令部,下达增加人员及紧急模拟训练的指令。”
“那么做是行不通的,反而会变成敌人的借口。”
藤堂直言不讳地称对方为敌人。
“万一针对演习的示威活动发生,可能因此会成为开战的原因。”
“老实说,会演变成那种情形是理所当然的,你可别误会了,藤堂。对方早就在挑衅我们了,甚至在我们还没表达买不买账之前,就已经开始动作。事到如今,轻率出手更是毫无意义之举吧。”
决定毫不留情地弃之不顾后,玄武这回发出嗤笑。
“追根究底,促使那件事成真的正是我啊。”
“…………”
藤堂默默地凝视那张脸。
一会儿,玄武收起笑容。
暗淡浑浊的阴沉眼神还了藤堂一眼。
“你疯了吗——你的表情看来很想这么说吧,藤堂?哼…..我疯了吗?或许我真的迷失了自己我。没错,万一开战,日本绝打不赢不列颠尼亚,那简直就如蚂蚁手持松叶刀挑战巨人。”
“……”
“听说负责军务的泽崎等人确实接纳了我的建议,真的老实地致力于防卫线的强化。然而那是事实。现实情形中,假使不列颠尼亚军明天立即攻打我国,日本只能束手无策地败退。”
就在那时——
藤堂迅速碰触自己的胸口。
他的指头摸到军服的纽扣。
那只是个不经意的动作。
接下来,藤堂说道:
“明知会战败……”
他谨慎地询问。
“阁下,您为何让事态恶化到如此地步?”
“哦?你指的是什么?”
玄武耸了耸肩。阴险的笑容。再度纠缠上那张冒着皱纹的脸。
“应该说我也不晓得你指的是哪件事啊。藤堂,你说的是煽动大众传媒捏造国内的反不列颠尼亚舆论?还是假装青衣听信EU与中华联邦的花言巧语?或者是可以操作樱石分配率,以激怒不列颠尼亚?”
“包括这些在内所有的一切。”
此时此刻,藤堂的眼光正由锐利逐渐变得夹带杀气、
他全身涌现出危险的气息。
此外,那当然也是——
藤堂绝对不会让那位少年看见的另一面。
玄武仿佛厌恶藤堂的气息般,微微挥手别开了脸。然而这回他的笑容并未消失。
他转过头去,讥讽地说道:
“我可没理由该让你责怪啊。藤堂。像你这种人不但佯装成我的亲信,笼络我的儿子,一旦到了紧要关头,竟然还打算扳倒我?”
“!……你说什么?”
“是桐原那老头唆使你的吧?”
藤堂宽阔的肩膀如痉挛般颤抖了一下。
玄武轻蔑地斜眼望着他。
“那老人所做的,依然不出一眼就能看破的权宜之计。或者他当真认为我不知情?——这先暂且不论。你是负责监视我的人,因此接近我身边,出入我的住处。不,不只你如此,本国历代的总理都一路背负相同的包袱,身不由己。”
此时,玄武的口气开始变得愤怒。
“自由、民主主义的事情竟是如此空虚!最后,这国家与六十年前那场大战败北之前相比,什么都不曾改变。权利依然只掌握在一小撮如妖怪般痴迷不悟者的手上——没错,一直都是那种结构!但是,既然如此——”
玄武伸手拿取置放于桌上的烟盒。
他取出其中一根,点了火。
室内升起如蛇形的紫烟。
玄武让这房间中唯一可称为廉价品的市售香烟慢慢升起烟雾,再度嗤笑。
他笑过之后,从正面重新看着藤堂的脸。
“既然如此……掌权之人不一定的局限于桐原吧?不是吗,藤堂?”
那一瞬间——
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袭上藤堂的背脊。
有个念头如闪电般乍现他的脑中。
“难不成,你——”
藤堂下意识地从沙发上些微起身。
“为了那种理由,你要将这个国家——日本卖给不列颠尼亚?为了扩展你自身的权势,竟然引发无益的战争,还要成为异国之犬而苟活!”
玄武没有回答。
他不回答,只是笑着。
“你想杀了我,藤堂?”
“……”
“你做不到的。桐原并没有赋予你那么打的权限。更何况事到如今,即使是桐原
也无法控制目前的局势。”
藤堂握紧了拳头。
用“如石头般”来形容太过温和了。
那是坚硬、光凭它就能杀死人的凶器。
玄武望了那拳头一眼,再次哼了一声。
接着,他唐突地转变话题。
“这么说来——我家养的那对不列颠尼亚送的礼物啊…”
“!”
“那个得由我这边处理掉才行。对方原本就是这么要求。”
“……你说什么?”
“那不是他们的父亲提出的。看来他终究还没冷血到那个地步。恐怖的反而是家中的派系争斗啊。对方那儿有一群人,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他们活下去。”
又一片拼图吻合了。
“……而他们正是你的交易对象?难不成你以两个小孩的生命做交换,等这个国家退格成领地后,换取总督的地位?”
“怎么可能?哪里会有那么大方的生意人。那只是顺便罢了。可是,他们应该能成为一张很棒的支票吧。”
“……”
“卷入战乱而死——即使剧本陈旧,但却浅显易懂又明确。更何况我也不是个凡事顺着对方心意的烂好人,我会让其中一个活着,以发挥牵制作用。这么一来,至少事情结束后,还可以当作不然那些家伙违约的凭据。”
“……”
“预付款,就用那女孩。”
玄武说着,表情再度变得扭曲。
因烟焦油泛黄的舌头舔了舔上唇;那舔舌的动作,如同一只猎物在前的丑陋蜥蜴。
藤堂在那时初次发现。
坐在自己眼前男子的脸…不,那具躯体。
正冒出完全偏离常规的阴气,以及远远超越的污浊欲望。
玄武又一次浮现用阴险早已不足以形容,极为阴暗沉郁的笑容。
“要我说真心话,还真想把她卖到那一带的娼寮去啊。但我可是非常慈悲为怀的,所以就由我亲自为她超度吧。不错吧,藤堂?”
“你…你这个人……”
藤堂已经无言以对。
“该怎么说……”
“然后,我给你选择权,虽然时间很短,你照顾我那不成才的儿子,实在是很有劳了。之后你是要舍弃桐原服从我,或者长眠于枢木家的土地下?选条喜欢的路吧。”
玄武啪地一声弹指。
同时,全身漆黑的数名男子从厚实的书架阴影处现身。他们是打一开始就如此打算而埋伏在那儿吧。
甚至连摆好架势的时间都没有。
金属制的枪口瞄准了藤堂。
——少年奔跑着。
朱雀脸色发青、表情僵硬,一心一意地奔驰在石板路上。
不同于平日轻松自在、享受跑步乐趣的他,朱雀仿佛遭到某件事物追赶,如同挣扎着不想被某种物体压碎般持续奔跑着。
他一直仅用心中的某处思考,此外,还刻意避开某个部分。
然而,结果那令人恐惧的部分反而变成了现实。
事实上,朱雀并未全盘偷听到偷听与父亲的对话。况且即使他听了一知半解吧。
朱雀唯一理解的只有一件事。
——日本与不列颠尼亚要开战了。
那么,我们……不,那两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朱雀周遭的大人们在背地里称他们为人质。即使这是多管闲事,仍然有人自以为是忠告地跑来劝他:
——朱雀少爷。
请别和不列颠尼亚的小孩那么要好。
朱雀把那些全都当作耳边风自不待言。他无视他们,认为那是大人世界的事情,与自己没有关系。因为真的毫不相干,不论国家还是战争,这些他都不懂;对自己而言不具意义,也没用出,与自己身边的人事物更是无缘。
他认为是如此。不,是如此以为。
然而,事实果非如他所想。
那些都与他有关。与其说是缘分,不如说是宿命。
人质、人质、人质、人质——不列颠尼亚意图与日本交好所派来的孩子——可是,不列颠尼亚将和日本打仗;不列颠尼亚要打过来了。
为什么?
他们明明在这里啊。他们身为皇子与皇女吧?为何要弃之不顾?为何会做出弃之不顾的行为?他们不是皇帝的小孩吗?其实很重要,必须保护他们吧?他们一点也不强悍,很脆弱的,他们在这里真的很脆弱。为什么?——死。如果背叛了,人质会被杀。绝对会被杀。铁定会被杀。杀、杀、杀个精光。为什么?为什么!
脑中一团混乱。
嗡嗡作响。
有股作呕的感觉从心底涌上。有股愤怒,还有股混乱。
朱雀任凭冲动,驱使着自己奔跑。即使听到了本身的心灵说再跑也无济于事,他还是继续一路奔跑着。
不一会儿,夹杂在树木间,渺小老旧的建筑靠近了。两人生活的杂屋已近在眼前。
朱雀并为敲门;因为已经没有那份余裕了。他踢破门扉,闯进屋内。
“鲁路修!娜娜莉!”
他大吼。
假使有人听见,反而会以为那是惨叫声吧。
“你们在哪里?快回答!”
没有人——回应。
歪头天色已变得相当暗了,屋中却连灯都没有开。昏暗的杂屋鸦雀无声,那分寂静紧紧勒住朱雀的心脏。比不祥还令人毛骨悚然的预感,让朱雀所有的器官从中心开始发颤。
“鲁路修!是我!”
他呼尽所有的吐息,竭尽全力地呼唤那个名字。
无意间——
一个并非自己的声响掠过鼓膜。
一瞬间,他以为是错觉。
不,不对,这不是错觉。确实听得到声音,方向——是上面。
在二楼!
他跑上台阶。
当朱雀抵达狭窄的二楼走廊时,这回他再度清楚听到某人发出近似呻吟的声音。
“鲁路修!”
他打穿右手边寝室的门。
简陋的床铺边——
黑发少年倒卧在地板上。
“鲁路修!?喂!振作点!”
朱雀跑近身边,试图扶起对方。
然而,就在那时,那个需要救助的对象却猛然抵抗起来。
“呜!”
他冷不防地咬住朱雀伸出的手。
“呜……笨蛋,鲁路修!是我,朱雀!”
尽管如此,鲁路修仍未停止拳打脚踢的行为。他踹着朱雀的腹部,拉扯他的头发,拼命试着扳倒他的身体。
简直像变回了初见面时,那个朝自己扑上来的他。
变回那个为了保护胞妹娜娜莉,即使知道毫无胜算,仍旧拼命抵抗的他。
“该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雀不禁大喊,强行压制住鲁路修。
那一刹那,朱雀打了个哆嗦。
因为他看到了;留在两人东拉西扯,身体的方向改变时。
自己臂中的鲁路修,他的双眼。
显然并非普通的色彩。
那对颜色虽然特殊,但一向清澈的双眸是浑浊的,全然没有对焦。
突然间,鲁路修拳打脚踢的力量减弱;使朱雀的背脊仿佛要冻结。不过,看来最糟糕的情况并未发生。
证据就是这回鲁路修紧抓着自己的胸膛。然后——
“……父…父王……”
一瞬,朱雀震惊了一下。他以为鲁路修下意识地在求救。
然而却非如此。
鲁路修游移眼眸一边恶狠狠地瞪视着远方,双颊清楚地染上了憎恶的色彩。
他被无法压抑的激动情绪所支配了。
“……父王……您果然……预料到这件事……弃我们……于……不顾!父王!”
——如此一来,
有某样东西完全吻合了。
那是朱雀心中一点都不想看到和听到的。
那模样清楚地浮现了。
为什么?
他为什么?
这位黑发少年为何如此警戒宅邸的人们?
除了唯一例外的朱雀,鲁路修为何极端地不与其他人扯上关系?
因为他从最初就晓得了。
不同于朱雀隐隐约约感到的不安,他是清楚地认识到了。
这件宅邸里只有敌人——
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从最初就明白。
他用与悠哉持续着友情游戏的自己所无法比拟的冷静与慎重,领悟了那件事。正因为如此——
原来正因为日此——
他总是封闭自己的心。
绝对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没错。
因为对他而言,其他人无疑都是威胁自己性命的“敌人”——
于是,他拼命地保护妹妹;竭尽全力地只保护娜娜莉。
他一直那么做。那就是他的全部。
可是,既然如此……
为什么?
为什么,他只信任自己?
为什么,他陪自己玩这场友谊游戏…..?
“……娜娜莉……”
鲁路修的那句话,让朱雀从短暂的怅然自失状态中回过神来。
“鲁路修!振作点!娜娜莉在哪里?”
“……可恶……用这种……药……”
“笨蛋!别闭上眼睛!你要保护娜娜莉吧!你自己说过的!”
“……娜娜莉……朱……朱雀……请你救……”
“!”
“……对不起……是我…一开始……误会…你…..了……对不起……所以…娜娜莉就……”
“——”
“…..所…所以……娜娜莉……她…就……”
鲁路修的话中短了,这回他确实昏了过去。
当然,他并没有死。
白衬衫的胸口反而比双眼睁开时,更为平稳且规律地上下起伏。懵懵懂懂中,朱雀理解到他只是纯粹睡着了。朱雀虽不太清楚,但曾听说过有让人变成这种状态的方法;失去意识前的鲁路修也提过。
静下心一看,寝室中凌乱不堪。
他饿因此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事。
鲁路修恐怕是出手反抗意图带走那那里的对手,所以才会被对方以某种方法弄成这幅模样…
“————”
朱雀安静地俯瞰双臂中的鲁路修。
即使自己目前的腕力不堪负荷,朱雀仍然吃力地把他搬上床。
鲁路修的眼睑深深紧闭着。
“————”
恐怕——
鲁路修失去意识前最后吐露的话,并非辨认出朱雀的身影。
并非因为他发现现实中的朱雀赶到了这里。
尽管如此,他仍确实告诉了朱雀。
他说了——
妹妹就拜托你了。
请你去救娜娜莉。
这不是——游戏。
原来不是。
那就够了。然后,那件事——
——封杀了朱雀的其余情感。
“————”
仅有片刻,朱雀看了床铺上闭着眼睛的鲁路修。之后他攸地转身往回走。
他只有在刚起跑时,停留过一次。
“——我知道了。你等着,鲁路修!”
少年低语着,同时飞奔出房间。
力量。
我需要力量。
现在的自己没有力量。
既然如此,我需要力量。
我需要能够实现与他…与朋友之约的力量。
到哪里?
我该到哪里?
才能获得?
——对了,
只有那里。
娜娜莉·维·不列颠尼亚一如往常地待在漫黑中。
自从那天以来,自从她与她的兄长丧母那天以来,她就住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
即使娜娜莉拥有敏锐的感觉,她依然不知这里为何处。这里是她被强行与兄长分开,任凭别人摆布带来的场所。她根本无从知晓。
她唯一感受到,这房间有某种令她厌恶的感觉。
空中虽然暖和,却有种黏腻纠缠住肌肤的感触。
——哥哥。
黑暗中,娜娜莉僵直了身子。
只能细声呼唤那个名字。
——这样就大致顺利解决了。
枢木玄武在放下百叶窗的书房里,抽着廉价的香烟日此想着。
他面前已不见藤堂的踪影。
他把藤堂扔进宅邸的某个房间监禁了。
玄武深深沉在沙发中吞云吐雾,脸上依旧浮现着扭曲的笑容。
一抹阴森的笑容。
一种易森的满足。
那时,室内的电话忽然响起。
外线的蓝色灯示并未亮起。
是内线。
仍然带着笑容的玄武,缓慢地拿起话筒。
“我是。”
话筒另一端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了某些话。
才一听到,玄武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
玄武将烟揉熄于烟灰缸,维持拿着话筒的姿势站起身来。
他走近窗口,用指尖轻轻推开百叶窗帘。
“……有几个人?”
这问题从玄武口中流出,话筒另一端的声音再度回答。
沉默了瞬间。
然后——
“哼,你真是个了不起的骗子啊,藤堂。”
玄武嘴上出现那个早就不在视野中的人名,再次窃笑。
“无所谓,放着别馆。只不过是饲主回应家犬的哀号罢了。看来桐原那家伙,比预料中更怀疑我。”
玄武的手指离开百叶窗。
“……是啊。肯定连窃听器都用了吧。既然如此,把他们老实地交回去也许比较妥当……没错,不给对方任何借口。”
他边说边踏出脚步。
朝向书房的门,一步、两步..不慌不忙。
“打乱计划?……呵呵,蠢东西。如果他们冒失地闯进这间宅邸,反倒是自掘墓学。那妖怪还不到如此无能……阿什弗德?原来如此,他们有那层关系啊。可是如果把狗换回去,就什么事都做不到了吧?倒还不如……呵呵,没错。只要现在立即造就即成事实,下跪的可不是我了……等得可真久啊,臭妖怪。等到那女孩丧命,你的天下也就完了……”
五步、六步。
然而,就在那时候。
门忽然打开了。没有任何前兆;若是要再强调,那甚至是比玄武伸手更早之前。
玄武看来吃了一惊,并用手按住话筒。
他充满杀气地怒瞪着门缝。
站在锐利视线末端的是——
一个小小的身影。
身着褪色的白色的剑道服与深蓝剑道裤。
他脸蛋上的稚气,反而比精悍更加显目……
玄武放心地轻喘了口气。
然而他在心安的同时,也怀抱着愤怒与怀疑。
因为,他竟然在最紧要的时刻,被完全出乎意料的人打扰了、
“有什么事?朱雀。”
“……”
少年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玄武。
他的眼神出气的平静。
“我在问你有什么事。爸爸很忙的、”
“……”
即使重复追问,也不闻一声回答。
玄武啧地咂嘴,收放开了按住的话筒。
“是我……不,没事——嗯。我马上打过去,在那之前给我好好等着。”
玄武下达简短的指示,挂断了电话。
他不耐烦的眼神接着朝向眼前站立的少年——他的亲生儿子。
不知为何,儿子的左手收在背后。
玄武也没多留意,便出声斥责。
不对。
他原本应该出声了。
“朱雀——”
“——爸爸。”
但两人饿呼唤重叠在一起。
“唔!?”
“求求您,爸爸。”
朱雀边说边进入书房。
他的声音中似乎遗漏了某种感情。
“请不要让战争发生。”
刹那间,玄武愣住了。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他回看了目不转睛地朝他走近的少年一眼。
“什么?”
“求求您。”
朱雀又说了一次。
“请不要对他们下手。”
玄武的脸色瞬间改变。
肿起的眼皮内,他的眼神染上一抹面对敌人时的锐利。然而,那也只是一瞬之事,玄武的表情立即恢复平静。
“你在说什么?说梦话吗?”
玄武丢下那句话,试图通过朱雀身边。
然而,他的手腕却被意外强劲的力量用力拉住。
“嗯!?”
“求求您,爸爸。”
玄武试着甩开朱雀那双抓住他的手,但不知为何却甩不开。那双手紧紧握着,完全不见放松的迹象。
“求求您。”
对于那已不知是第几次的话语,玄武终于勃然动怒。
“啰嗦!”
这次他认真地甩动手腕。儿子的手因此松开,同时响起了某种声响。
——沉重的声响。
看样子,朱雀背着的手中偷藏着某样物品。
玄武不但没去确认,甚至不向踉跄跪倒在地的朱雀说句话,便动身离开现场。
或者是,
那可能是他心怀愧疚的表现。
、为了只顾自己的方便,便夺走如儿子唯一朋友般的存在这件事。
然而,正是这分天真——
夺走了枢木玄武这个男人所有璀璨光辉的未来。
他感到背后的朱雀站起身来。
玄武无视,继续走出房间。
就在那一瞬间。
朱雀低声细语。
“……那么,爸爸就不能走出这里。”
什么——就在他终于回头的那一刻。
噗嘶。
玄武耳中听见了令人厌恶至极的声音。
宛如爬在地面的毛毛虫被踩扁。
仿佛有人强迫把手塞进腐烂的粘土般。
——那样的声音。再加上腹部袭来的剧烈疼痛。中心明明冷若冰霜,但无论是否破坏了那些如此名之的神经,从中蔓延开来的冲击却同样如此灼热。
“呜!”
“……”
“呜!呃!?朱…朱雀,你……”
“……不能走出这里!”
结局,原本应当成为这个国家名副其实统治者的日本最后首相,最后所听到的——
竟是那种无法理解的字句。
寂静持续着。
唯一能听到的,是不知挂在室内某处的时钟,秒针的滴答声响。
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自己吐出的气息。
然而,很唐突的——
她听到房门吱嘎作响,应身打开。
坐在轮椅上的那那里离惊讶地抬起脸。
向她靠近的脚步声。
是人的体温。
“……是谁?”
即使询问也得不到答案。
寂静并未改变。
仿佛永生永世都不会有人答复,黑暗、冷酷无情地持续着。不安正转变为恐怖。
悲鸣抵住喉咙,即将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那时——
“……娜娜莉,你没事吧?”
“咦——朱…朱雀?”
那个声音对一直被独自留在这房间的娜娜莉而言,无疑正如突然射入的光芒。
然而,正因如此——
娜娜莉才会察觉那声音不带感情。与平日截然不同。
“对不起,把你关进这样的地方。爸……他好像有点喝醉了。”
朱雀的气息移动到背后,双手搭上轮椅。
响起啪嗒的声音。
——啪嗒?
飘散着某种气味。
是铁……像雍铁的味道——
“朱…朱雀?”
“没事。他已经……睡着了。吓到你了,真是抱歉。”
“我……”
“回去吧,娜娜莉。鲁路修正在等你。”
他放下轮椅的万向轮。
车轮在地板上沉重地前进。
然而,当它跨越门槛,才走上走廊——
“……唔!呜……”
“朱雀?朱雀,你怎么了?觉得不舒服吗?”
“喔……是啊。是有一点……嗯,看来——应该还是……不行吧。娜娜莉,剩下的事就拜托佣人……”
“朱雀?”
“真的——很对不起。”
朱雀的气息才刚说完,就突然离开轮椅边跑走了。
“朱…朱雀,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朱雀!”
娜娜莉从轮椅上奋力探起身体..不,岂止如此,她甚至用自己的手推转车轮,奋力尝试去追逐朱雀远离而去的气息。
她当然不可能追上。
连手都够不着边。
这么一来,双眼失明的娜娜莉已经无可奈何。
真的无可奈何了。
某处。
响起锵啷一声,激烈关门的声音……
当藤堂踏入那房间时,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已是结束之后。
染成黑色的血,渗透长毛的绒毯。
尽管如此仍无法全部吸透的液体,在毛尖反射着阴森森的日光灯光。
血的中心,那个男人已经翻着白眼,完全断了气。
直到方才为止,这名身为日本首相、名为枢木玄武的男子,现在已化为单纯的肉块。
此外在肉块的远处,房间的角落。
以纯种日本人来说发色偏淡的少年,静静地坐在地上。
他抱着膝盖,把脸埋在其中,仿佛在害怕、拒绝着什么。
不管白色剑道衣还是深蓝剑道裤,均因回喷的鲜血染的通红。
是的——
被他曾经成为父亲的男人之血。
更远处,藤堂自己的佩刀以出鞘之形掉落在地。原本应当留在那道场的刀,竟然会仍置在那种地方。
是察觉到动静了吧。
少年慢吞吞地从膝中抬起头来。
“老师……”
求助般的眼神,朝向自从进入房间就始终伫立着的藤堂。
“老师……”
然而藤堂无法回答。
他正步向毁灭——这件事一目瞭然。然而,藤堂明知如此却仍说不出话来。即使身为道地的军人,实际目击过人类死亡,面对眼前实在 太过离奇的光景,仍然受到了冲击。他哑口无言。纵使他明白那对少年而言是种残酷的背叛。
因此,说出那句话的并非藤堂。
“你拔刀了?”
那人从藤堂后方攸地走近房间。
是位身着茶绿色和服的矮小老人。
他身形短小,却带有某种存在感,动作也相当硬朗。甚至连拐杖碰地的声音,都拥有不容藐视的强劲力道。
他身上环绕着永远可以掌控放眼所及着意识的气氛。
“……桐原公。”
“我接到你的联络,才派部下过来瞧瞧——想不到竞碰上了这等事。藤堂,详情我还不甚清楚,然则你恐怕也有部分责任吧?”
“……是的。”
“既然如此,首要之务为尽已之责。总之,如此下去并非上策。”
老人的声音,似乎蕴含着连藤堂都无法违抗的威严。
“暂时隐瞒枢木的死讯。长久之计暂且不论,至少现在要顶住,你懂吧?这可不妙,国难当头,无法做更妥善的补救。由你来指挥,我赋予你这个权限。”
“这……可能吗?”
“只要有我出面。虽然无法改变枢木生前犯下的结果就是了。”
老人不苟言笑地直言,之后就不再理会藤堂,毫无恐惧地走向房间中心。
在这异常的空间中,似乎唯有老人依然保持镇静。
他的双脚止于坐在房间角落的少年——朱雀面前。
老人平静地招呼。
“你叫枢木朱雀吧,孩子?”
朱雀看着远方某处。
“孩子,你拔刀了。那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朱雀没有反应。
“一旦拔刀,不见血绝不入鞘。我话说在前头,你尚未收刀入鞘。”
朱雀没有回答。
“使得——即使你已对父亲下了手。你的双眼正如此诉说着。能行此事的你,身上的血肉在如此诉说。既然如此……接下来,就将看你在何处让自己得以收刀了,那将视你的选择而定。眼前因你而流之血,以及今后将继续流下之血,端看你如何负起这个责任——然而,倘若你无法达成——”
藤堂反射性地明白了老人企图表达的事。
毕竟他长年效力于老人。
然而,正因如此,藤堂无法阻止老人的发言。
“就在此自我了断吧。”
朱雀的身体终于打了个寒颤。
老人自始至终严酷如一。
“我再告诉你,假使你连此事都无法做到,那么无论天地之间皆无你能容身之处,甚至连活着的价值都没有。你得铭记在心。”
那番话究竟含有多大的力量?
突然间,朱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他的模样看起来在梦中徘徊,相当无神。但是,总之朱雀还是站起身来,迈步向前。
他拖着蹒跚的步伐走出房间。
站在房间出口的藤堂,稍微看了老人一眼。
老人轻微点头。
藤堂行礼之后,追逐少年而去。
——曾几何时,外头下起了雨。
淅沥沥落下的雨滴打湿了朱雀的头发、肩膀、胳臂。
他的服装已非刚才染血的剑道服,而是极为普通的衬衫。那是藤堂协助自己洗过澡后更换的,然而对目前的朱雀而言,连那种事都全然不具意义。他一点都不记得。
朱雀让雨水淋湿自己,抬头看着眼前的建筑物。
黑暗中,只有那处孤单地浮现仿佛某种救赎的灯光。
小小的杂屋。
朱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最后,他的双脚转向后方,试图离开那幢建筑。
然而——
“朱雀!”
身体的移动停止……不,是被阻止了。
他缓缓回头。
黑发少年正好从杂屋中飞奔而出。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然后,他——鲁路修站在朱雀面前。
“朱雀,你终于来了!到底发生了……”
“……鲁路修,娜娜莉呢?”
朱雀打断他的话,面无表情地询问。
“啊…喔,她刚才回来了,人在里头。”
“这样啊……你也醒来了……”
“那也是不久之前。重要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照这事情跟状况,朱雀,即使你再……”
“不要紧,结束了。事情已经……结束了……”
“朱雀?”
鲁路修的声音里增添了惊慌的气味。
那也难怪。
因为朱雀紧扯住鲁路修的胸膛不放。
就如仅仅数小时前,意识朦胧的鲁路修对朱雀做的一样。
不,连这动作都没能持续很久。
他紧抓鲁路修的衬衫,然而那么做仍旧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朱雀的膝盖触碰到濡湿的地面,如同忏悔般垂首。
“朱…朱雀?喂!放开我……给我好好说清楚!刚才……”
“…….鲁路修。我……不——”
那时,朱雀的声音开始夹杂着泪水。
无法压抑的情绪……不,根本忘了要去压抑的情绪,从朱雀的喉咙一涌而出。
“我——”
“呃!?”
“我……不会再为了自己,使用自己的力量……”
“朱…朱雀?”
“绝对……不会。不能……使用……鲁路修……”
那正是——
出鞘了……已出鞘的刀刃抵达之处。
而雨水,依然阴暗地继续落下。
Promise
————2010.6.xx 日本
仔细思考——他们两人身上并无所谓的父性存在。
即使有疑似之物,自始至终也不出疑似的范畴,而非真品。
是的。
其中一人打从心底憎恨父亲,最后计划这破坏父亲与父亲的国家。
另一人被父亲之死所束缚,持续挣扎着想要脱身。
这样的他们,前进之路的尽头究竟会有什么?
又将看到什么?
依然尚未明朗。
今天,拍打沙滩的海浪比较汹涌。
波浪一靠近与陆地的分界线,就展现白色的起伏,激起浪花然后碎裂。
并呜台风接近的消息,单纯只是风强而已吧。孔中国云朵飘飘,但太阳也确实露着脸。
朱雀伸手碰触干爽的沙,坐下看着海。
他穿着一如往常的剑道衣裤。
然而腰间并未插着那把木刀。Ue不见他把它放在身边。
朱雀一身轻便打扮,恍惚地看着海。白色的海鸥飞过他的头顶。
突然——
转阴了。
云朵挡住了太阳。
就在那时,朱雀原本茫然的气氛起了变化,眼神也骤然改变。
他随即起身,ruling的眼神朝向背后——
就在那时——
“——真了不起啊。我只不过放出了一点轻微的杀气。”
那是个带有劲道、朝气蓬勃的声音。
高大的身影从岩石后放出现。
他身着蓝绿色的军服,此外,有张令人想起利刃的尖锐容貌。
“也许,现在已经不是能从容夸奖你有进步的时候了。不过事实上我早就不是你的师傅了——因该说好久不见吧,朱雀?”
“藤堂……先生。”
朱雀放松身体,露出了微笑。
鲁路修眼前坐着一名男子。
他以端庄的正坐之姿,跪坐在青绿色的崭新榻榻米上。
对方虽如此坐着,却并非日本人。他身着黑色西装、深色墨镜,此外,颈根处有肉眼可见的烧伤痕迹。
当鲁路修沉默地将视线转向他,榻榻米上的男子用不知在何处习得的礼数,慎重地以手轻触地面低头行礼。
“久违了,鲁路修殿下。自成田一别之后好久不见了吧?”
是的。
他正是鲁路修与娜娜莉刚抵达日本时,唯一随行前往的男人。
然而……鲁路修依旧沉默地接受男人的问候,过了一会儿,他微微地笑了。
“不是在成田吧?”
抬起头的男子眉毛惊讶地抽动了一下。
鲁路修毫不介意地继续说道:
“就为这种说法也不太正确。我应该在二十天左右前才跟你见过面,看样子,你是顺利从这里逃出去了?”
须臾之间,室内的空气为之冻结。
然而正如字面上的形容,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男子摘下了墨镜。
那眼神锐利凌人——
“……您知道了?”
“不,只是随便猜猜。”
鲁路修拢了拢肩。
“不过一旦思考之后,就觉得当时的事情有点可疑。不管怎么说,那些人以刺客来说太过笨手笨脚,哼何况我也没听过,有哪个暗杀者不亮出武器的。”
“真是败给您了。”
男子露出苦笑。
鲁路修不自觉地想到,那是他首次看到他不加修饰的表情。
“实际上,那件事之后,我也被老爷责骂了一顿。”
“那是一定的。”
这名男子笨非受过训练之人。即便他是口中那位“老有人”的心腹,也非武道的专家。
但尽管如此。
面对两个充其量不过是十岁小孩的对搜,竟然搞得那么狼狈。其中一人打败了他数名伙伴,另一个则用三寸不烂之舌让他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所以——你今天来是?”
鲁路修用极为轻佻的口气询问:
“已经放弃绑架了?”
“是的。放弃了。”
从他毫不退缩的答复来看,这男人的个性出乎意料地正直。
“不如说已经没有必要。我们这边已经打成共识,所以看来我的面子总算是保住了。”
“喔~”
鲁路修机灵地眯起眼睛。
“我大略可以了解,但其中还是有不明之处。你们绑架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
“这不消说,是为了保护您的性命。当然还有令妹的。”
“我以为阿什弗德家,老早就中止对我们兄妹的支援了?”
“您这么说当真吗?”
“不。”
鲁路修干脆地回答:
“假使真是那样,我们兄妹两早就命丧日本了吧。”
那是事实。
恐怕连朱雀——不,连枢木家的人可能都不知道此事。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懂。不论我还是我妹妹,都是被剥夺皇位继承权的人。援助没有将来的皇子,对阿什弗德家有什么利益可言?”
“不如让我告诉您,在无利之处谋利正是我们的家训。”
男人的回答仍旧把人当傻瓜。
鲁路修心想,看来这件事再继续追究也没有用。
很遗憾的,目前对方站在强势的立场。这种情况下,身分地位的高低并不具意义。
鲁路修想着,发出轻微的叹息。
“我明白了。关于那件事我不会再追问。”
“感谢您的体谅。”
“进入正题吧。”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鲁路修殿下及娜娜莉殿下,我要请两位死去。”
连鲁路修都瞪大了眼。
然而,他的惊讶马上消失了。
鲁路修仿佛沉思般,把食指贴上自己的唇。
“原来如此……用那种手段啊。因此才会采取绑架——”
“那是最确实的方法。原本这方面就是我的专长——稍微绕了点远路,但是必要的文件都准备妥当了,接下来仅需斟酌适当时机,然后向适当的机构提出。”
“……经你这么一说,代表我们兄妹的立场越来越危险了吧?”
“殿下明察。”
“所以你要我们舍弃身分与姓名?”
“除此之外,没有能保护鲁路修和娜娜莉殿下性命的方法,如果您不再是皇子,想取您性命的人们,暂时也会丧失对您执着的理由。”
鲁路修再度陷入沉思。
然而并未经过很长的时间。
鲁路修正面回视男子的双眼,点头同意:
“我明白了。“
“您愿意答应?”
“看起来确实是个可靠的手段。不过——我有个条件。”
“条件?”
“我有事想请教你。想对我们兄妹下手的……不。”
那时,鲁路修的神情第一次起了变化。
毋宁说是想表现出天真无邪般,仍残留着稚嫩的脸庞。
但浮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却令人毛骨悚然。
然后,鲁路修用与表情不一,出奇冷静的声音发问:
“杀我母亲的人——是谁?”
男子的表情终于转为僵硬。
大海看起来仍旧汹涌。
白色的波浪来回拍打。
在那岸边,朱雀与藤堂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广阔的一片汪洋。
两人只交集过一次对话。
朱雀发问,藤堂回答的那番话——
“难道不能阻止战争吗?”
“嗯。明明没有任何人期望它发生。”
如此而已。
此后只剩海浪声来回响彻。
如果中天。
并非特别以此为由,但藤堂还是从沙滩上起身。
他未特别向仍然坐着的朱雀说一声,就转身准备离去。
皮鞋踩着沙砾沙沙作响。
然而,在他尚未走远时,朱雀突然开口:
“藤堂先生,我不再练剑道了。”
藤堂回过头。
少年依然继续看着海。
他并未朝向这边。
接着,他又说了:
“但是,我想……我也许不会舍剑。”
藤堂目不转睛凝视他的背影。
他轻轻摇头。
“这样啊。”
“谢谢你,藤堂先生。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还这份人情。”
藤堂噗嗤笑了出来。
“没那个必要,你已经还的够多了。”
然后,藤堂就离开了。
那真的是——
非常渺小的约定。
微小、虚幻,连能否履行都相当暧昧。
无论对鲁路修,或是朱雀而言。
然而,确实是从那里开始的。
他们两人的路——
“朱雀。”
听到背后的呼唤,朱雀转过头。
鲁路修的身影出现在白色沙滩上。
“怎么了?居然在这种地方。”
“鲁路修。”
朱雀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再度望向大海。
他喃喃说道:
“如果有机会,真想在这里再钓一次鱼。”
鲁路修一脸惊讶:
“别说什么有机会,今天不是也可以钓?”
朱雀笑了。
“下次我想变成步履蹒跚的老爷爷,和娜娜莉三恶人一地钓鲷鱼。”
鲁路修默不作声。
一会儿,他也轻轻笑了。
“听起来——挺不错的。”
“对吧?”
“到时我绝对不会输给你,朱雀。”
“嗯要赢哦,鲁路修。”
“这是你说的哦。”
“就这么说定。”
遥远的水平线上,渺小的云朵消失了。
数月后——
神圣不列颠尼亚帝国,正式对日本宣战。
拥有Knightmare等新型兵器,以压倒性军事力量闻名的不列颠尼亚军,眨眼间蹂躏了整个日本。仅仅一个月就逼迫日本投降,并高调地宣称为新领土11区。
在战火中分离的两名少年,重逢之时竟已相隔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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