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国2周年祭)狼与辛香料10(支仓冻砂) (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corgen 于 2009-3-4 19:19 编辑


  ----------------------
  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图源:yuyuko
  录入:yuyuko
  校对:orzen
  
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转载请保留信息
  ------------------------






故事简介:
坎尔贝的骚动结束之后,罗伦斯一行渡海前往岛国温菲尔。此行的目的地,正是据说持有“狼之骨”的布隆德尔大修道院。
但到达该国的他们却听说,本应由于经营羊毛生意而富裕的修道院,现在正陷入经济危机。雪上加霜的是,号称世界最强的经济同盟——卢威克同盟盯上了修道院的土地,目前正在王国内四处活动。在动荡的局势之下,罗伦斯一行为了接近修道院,竟然向同盟商人之一的皮亚斯基请求帮助——?
绝赞新感觉幻想小说第10弹,舞台转至温菲尔王国!



============================

因为某人实在太偷懒,连这个都要我代劳


序章
  蜡烛非常昂贵。
  仅能照亮不足一臂宽的范围,而且很快就燃尽了
  因此,一般只有在遇到某些白天无法完成的工作时,才会在晚上点起蜡烛。
  比如用小刀修理金币的边沿,或者给麻袋缝个隐蔽的内袋,在里面放些高关税的盐之类的事。
  偶尔,在交易比较顺利的时候,罗伦斯也会在同样价格不菲的纸上描绘一下自己梦想中的、将来的店的外观,或者画下目前城市的大致地形。
  不过这也只是一个人的自娱自乐罢了。
  教会有个传言,说是在夜里微笑会招来恶魔。
  恐怕就是有人看到过在夜里独自窃笑的商人才会有此传言吧。
  很久以前,罗伦斯也曾在夜里看着师父蜷缩的背影而吓得发抖并逃进被子里。
  话说回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的时候也不熄灭蜡烛?
  只是呆呆地看着跳动的烛火,或者呆呆地看着葡萄酒却并不喝上一口。
  不,其实他很清楚不熄灭蜡烛的理由。
  因为他开始学会细细品味这原本被当作对工作毫无益处的夜晚时光了。
  静静地。平和地。在第二个白昼来临之前的安稳时光。
  能听到附近两人此起彼伏的鼻息声。
  在凝听着他们平稳的呼吸时,不知不觉又该换上新的蜡烛了。
  不过夜晚总是短暂的。明日又将喧闹起来。
  如果不早点就寝的话,身体会吃不消的。
  他无声地笑着,吹熄了蜡烛。
  然后在这一瞬间,他转过头看向发出鼻息的某个角落。
  在黑暗中应该没关系吧。
  至少在睡前的那一刹那,他想将她的睡颜纳入眼里。


      第一幕

  一离开港口,船就成了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
  对于船员而言,海上的摇晃或许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对于不习惯坐船的人来说,这也许就是天摇地晃。
  之所以说是“也许”,是因为这并不是罗伦斯的亲身感受。
  自己的两个旅伴,在出港以前都一直围在甲板上。
  但船一开始摇晃,罗伦斯就被其中一人揪住不放,和其他客人一起下到了船舱里。
  少年拼命蜷缩着小小的漂亮身体,发抖的样子宛如小猫一般。
  当然,罗伦斯并没有嘲笑他,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对方膝盖处的颤动。
  他从18岁起便独自开始了身为行商者的生活,七年来四处游走,几乎到过世界各地,但罗伦斯当初第一次乘船的时候也曾因为轻微的摇晃而吓得惊声尖叫,所以现在自己无法嘲笑他
  罗伦斯一边想着,一边轻轻地、有规律地拍打着旅伴的背部
  不过,在转头回顾了一下周围微暗且有些异味的船舱时,又不由得苦笑起来。
  虽然这样想有点对不起在身旁瑟瑟发抖的旅伴,不过还好不适的不是另一个人。
  还好不舒服的是柯尔。
  因为这宛如少女般的流浪学生柯尔仍然像往常一样懂事又听话。
  正想着,忽然看到风风火火从甲板上冲下来的人影,罗伦斯不禁叹了口气。
“汝啊!是海,是海啊!”
  两眼闪耀着光辉的另一个旅伴赫萝一口气坐在了他的身旁。
  头上盖着帽子,身上穿着及膝的长袍。她看起来就像个修女一样。
  但像她这样在杂乱的地板上随意席地而坐的举动,又让她的打扮看起来像是地道的旅行用便服。
  当然这身衣服的确很方便,但看起来也的确很像修女。
  虽然罗伦斯并没有为她完全不像修女的粗鲁动作而大皱眉头,但还是在拍打柯尔背部之余,伸手压了压赫萝的袍子。
   “嗯?”
  赫萝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来。
   “你不甘寂寞的尾巴啊。”
  闻言,赫萝干笑着将尾巴缩回到袍子下面。
  带帽子的长袍不仅仅是让赫萝看起来像个修女,事实上它还有个重要目的。
  外型宛如十余岁少女的赫萝腰下长着毛茸茸的野兽尾巴,头上还有一对机警的耳朵。
  微笑的嘴角藏着尖锐的犬齿。
  她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的少女。
  而是已经有几百岁的、麦田里的狼的化身。
“汝真是的。有海哦!”
  “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就不能冷静一点儿吗?就跟看到雪时的小狗似的。”
  “呜……咱也知道要镇定啊,不过真的好大哦!比咱见过的草原都要大很多。呐,不是也有‘海原’一说吗?”
  少女头巾下的刘海有些濡湿,应该是在甲板上眺望大海时被海风弄湿的吧。实际上她全身都湿乎乎的,老实说坐在她身边感觉都有些不舒服。
  “你这家伙以前应该见过海的吧。”
“嗯,那时候咱无数次跑过沙滩,冲进海里。全身心地只想冲到那碧蓝的海上,完全无法思考……就跟人类想象鸟儿飞上天空一样,咱在看到海的瞬间就想扑进去。”
  约伊兹的贤狼忘我地摇晃着头、诉说着自己心情的样子,让罗伦斯觉得好像一只小狗。
  他略微有些头痛地答道:
“……虽然我也会幻想海的另一边会是怎样的土地和国家,但却从没想过要冲到海里撒欢哪。”
“汝就是这么无聊的雄性嘛。”
听到少女干脆的反驳,罗伦斯连苦笑也笑不出来。
他很清楚赫萝看到海为什么会这么兴奋。
虽然少女偶尔也会流露出兽性,但也会有像现在这样宛如小狗的时候。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了。
海的另一边,罗伦斯所乘船的目的地,是白雪纷飞的温菲尔王国。
猫喜欢蜷缩在暖炉前,而狗喜欢在雪地里撒欢。
难道他真的要在赫萝脖子和手腕上系上绳子吗?
就在罗伦斯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时,赫萝突然打了个喷嚏。
“来,把毯子披上吧。这么冷的天,打湿了衣服会感冒的。”
“嗯……海风把身上弄湿了,真麻烦。而且海水的味道弄得咱鼻子也不大舒服。”
用毯子将全身包裹起来后,少女发出了满足的哼哼声,也许是已经习惯毛毯的味道了吧。
“话说回来,汝啊。”
“诶?”
“刚才咱在甲板上好像看到有陆地,咱们是要去那里吗?”
“不是,那应该是其他岛屿。从这里起转北,等我们到目的地的时候应该已经是傍晚了吧。”
温菲尔王国是一个大岛和周围无数小岛的总称,各个陆地之间隔着温菲尔海峡遥遥相望。
很久很久以前,在海峡两边还战争不断时曾有个传说,据说当时有个被称为战神的战士,他举枪一掷,能让枪穿越海峡。
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不过通过这个故事也大概可以了解大陆之间的距离。
“哦,那就是说风向要变了吗?”
“……嗯?风?”
“逆风而行不是很困难吗?咱们现在就是顺风吧。”
罗伦斯刹那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如果现在他显摆自己的知识的话,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所以,他尽量露出一个不会让人觉得反感的微笑,然后道:“的确如此,不过呢……”
“不过逆风也能让船更好地航行哦,只是可能会慢一点而已。”
“……”
赫萝原本在毯子里缩成一团,闻言顿时露出像潜入巢穴的狐狸一般的眼光回过头来。
那悉悉索索颤动的耳朵,无疑是在怀疑罗伦斯话中的真实性。
“我知道你不亲眼见到是不会相信的。但船的确是能斜着迎着风前进,忽左忽右,重复交叉前行。最初提出这种航行方法的船员,还被教会告发,说他使用了恶魔之力呢。”
“……”
赫萝怀疑地看着他,似乎没办法立刻接受。
然后她轻轻地打了个喷嚏,嘀咕道:“原来不是风向会变呐。”
这样的赫萝让罗伦斯忍不住笑了起来,只好连忙抬头看向天花板。
不过风浪中的船偶尔会发出让人不安的嘎吱声,但罗伦斯已经习惯了。
虽然第一次乘船时,他也曾经惶惶不安地担心船会不会什么时候被冲散了。
“现在这个时候,汝的爱马估计正悠哉地在吃饲料吧。”
“倒也谈不上什么悠哉,不过现在它的确是没什么工作,真是让人羡慕呢。”
“哈,真让人不爽。”
目前罗伦斯一行人的旅行,总的来说是为了实现赫萝的愿望而展开的。
当然,对于其他两人能够理解到这一主题,赫萝还是有点高兴的。
“虽说没有工作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有点……不过我也希望偶尔能放下工作好好休息一次呢。”
不久之前。罗伦斯在这艘船的出发地,一个名为坎尔贝的港口城市里,被卷入了一场城市双方势力的纷争之中。
有传言称传说中的生物伊卡库被当地渔人捕获,于是成千上万听说过这个无价之宝传说的商人们都疯狂了
罗伦斯原本的目的是坎尔贝的“狼之骨”——与赫萝相同的狼的右前足骨。他为追查此消息而来,但是却因为各种曲折而卷入了伊卡库事件的中心。
有许多人将罗伦斯当作利欲熏心的人,但事实上他们看错了他。
他对担任坎尔贝商馆管理的奇曼沉默以对。同样也对想要独占整个坎尔贝所有利益的艾普不予以回应。
而他最终还是得到了能够圆满解决问题的关键,并且还获得了关于狼之骨的情报作为报酬,搭上了这条船。
现在罗伦斯怀里揣着的,是他应得的利益——艾普和奇曼联名的介绍信。
在即将初次到访的温菲尔王国,无疑这将成为无以伦比的武器。
不过,赫萝似乎很讨厌这封信的味道,就像野兽讨厌铁的气味一样。
“对了,汝从之前的骚乱中得到了不少礼金吧?这也算是挣了一笔钱了吧?”
“……果然,我的钱包里少的那几枚硬笔是你拿的吧?”
“如果不是咱在后面助你一臂之力,汝早就在那场骚乱中不知所措了吧?这样想的话,咱要这点报酬已经是便宜汝的了。”
赫萝一脸不以为然地道。随后又将身子更深地钻进毯子里。
这只狼很明白在越过什么界限时才会让人恼怒,所以行为相当有分寸。
虽然钱包无异于商人的性命,但罗伦斯想怒也怒不起来,最终只能叹了口气。
“当然,你也分了好处给这家伙了吧?”
罗伦斯所指的是柯尔。闻言,赫萝轻轻地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能找出解决坎尔贝事件的关键在于柯尔的头脑。
不过少年并不是那种要求得到对等报酬的人,就算罗伦斯主动给他,他也可能不会接受。
但这次赫萝偷钱的行为很明显不可能独自完成。她大概是趁罗伦斯不在的时候,在柯尔面前行窃。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柯尔也无异于共犯。
罗伦斯轻轻拍拍赫萝蜷作一团的后背,少女的尾巴立刻唰的竖了起来。
“话说回来,布隆德尔大修道院对你来说可是个不怎么愉快的地方哦。”
“汝这乖僻的老头子到底想说什么!”
赫萝一下子从毛毯里探出头道。
罗伦斯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声,以手抚胸开口道:
“久负胜名的布隆德尔大修道院啊,它的庄严让无数异教之神畏惧,它的雄伟让无数人民叹服,呜呼,布隆德尔大修道院!供奉伟大神明的场所。”
听到男人满含激情的唱颂着有名的诗句,赫萝忍不住皱起鼻子。
的确,对于属于“异教之神”一类的赫萝而言,那里的确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
“实际上,虽然我不知道它以前出过多少圣人,但至少就现在而言,它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可是个让人心情愉快的好地方哦。”
“哦?”
“它的神圣让其获得了不少布施的土地,还有无数的捐赠。这样一来就算反感也不得不进行财产管理。因此供奉神明的场所也开始闪耀着财富的光芒,越来越像一个商会。不过由于它是由傲慢的修道士管理,所以某些方面也有些让人讨厌。”
据说在站在教会顶端的教皇与世俗的皇帝对峙的时期,皇帝曾被流放到飘雪的原野整整3天。不过他们倒从没有对商人做过类似的事。
当然,与修道院交易时经常给商人出难题之类的故事倒是屡见不鲜。
最近传闻布隆德尔大修道院不太景气,但如果真的不景气的话倒霉的还是平民。
高贵的人们总是留有退路的。
“那个讨厌的地方会有狼之骨吗?”
赫萝压低了声音道。
罗伦斯有些含糊地点了点头。因为他也不能完全相信给他这个情报的艾普。
“虽然准确性应该很高,但毕竟是围在高墙之内的修道院的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有神最清楚。”
“但咱告诉汝吧,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就像你的耳朵和尾巴会泄露你的心事一样吗?”
“汝的脸也藏不住秘密!”
说着,赫萝悠然地打了个哈欠,罗伦斯也被传染,跟着打了个哈欠。实际上,在相遇之初,罗伦斯自己也没想到会像今天这样和赫萝交谈。看现在的情形,倒是柯尔更值得在意一些。
罗伦斯回头看了看薄毛毯滑到一旁的柯尔的脸,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不过睡着了也好,至少不用再忍受晕船的痛苦。
他将毛毯重新盖到柯尔身上。一旁同样关注着柯尔的赫萝见状,也将伸长的脑袋缩了回去,重新钻进被子里。
“到了再叫咱哦。”
轻拍她的背部,便听到少女模糊的声音。她钻进毯子后,舒服地蜷作一团。
听到她满足的叹息,罗伦斯微笑着将手放到了她的背部。

船一路平安,按时抵达了温菲尔王国的港口城市伊克。
从甲板上下来后,发现出发时还是灰色的天空已经变成一片美丽的霞光。一直从头睡到尾的柯尔不禁有些眩晕地闭上了眼睛。
冬天的港口有时也会有宛如夏日的夕阳。
白天本应该是人声鼎沸充满活力的地方,现在也已经安静了下来,让人感觉有些哀伤。
不过之所以会如此安静,大概也是因为寒冷吧。
温菲尔王国是个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冬季的地道北国,经常被白雪覆盖。
落日之后,港口的空气冷得出奇,仔细看去,道路和路边的建筑物各处都堆积着雪。
只穿着破烂草鞋的柯尔稍加犹豫后,小心地踩在地面上。
“汝啊,再不决定去哪家旅馆的话,咱就要被冻死了。”
赫萝当然也很符合她的一贯作风,一直在船上蒙头大睡,所以刚起床的身体似乎抵抗不了寒意。
“你的故乡不是也会下雪的吗?所以稍微忍耐一下吧。”
“混帐,汝以为咱现在还有毛皮裹着保暖吗!?”
说着,她伸出双手从背后抱住了柯尔。
罗伦斯并没有回答,只是歪着头,将目光落到奇曼给他的介绍信上。
“去拜访特拉商会的德伊其曼氏吗?”
介绍信里仔细的描绘着特拉商会的纹章。罗伦斯一手握着介绍信,大步走了出去。港口总会有许多商会,其中也会有无人不知的著名商会。
温菲尔王国一到冬天,国土的大部分都会被积雪覆盖。但与此相对的是,其他季节气候宜人且降雨丰富,到处都是肥沃的草地。在这里饲养的牛或马等家畜都有着健壮的体格,而其中又以羊为主的畜牧业最为兴旺。
传说温菲尔王国出产的羊毛比它的草还多,羊毛出口也是世界第一的。
港口附近的货场上成捆的羊皮袋堆积如山。四处商会的店铺,都挂着国王发放的从事羊皮交易的招牌,样子很像羊角。
特拉商会位于这些商会的一角,店铺外观一流,招牌也很漂亮。而这个在日落之后还从店内透出灯光的商会,无疑是在储存货物。
罗伦斯敲敲木门,随即门打开了。
但只开了一半。也许是因为港口的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吧。
无论在哪个城市或港口,商会或手艺人的工厂在营业时间总是热闹非凡。
“你是?”
“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搅。我想找贵商会的德伊其曼先生。”
“德伊其曼?您究竟……”
“我是罗恩商会的克拉福·罗伦斯。是坎尔贝的鲁特·奇曼介绍我来的。”
说着,罗伦斯递上了介绍信。
留着胡须的中年商人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罗伦斯,随后接过介绍信,粗略看看信封和内页,丢下一句“稍等”便进去了。
从半开的门里透出温暖的空气。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工作结束了,还飘散着加了蜂蜜的牛或羊奶的香气。就连罗伦斯都觉得是很棒的味道,就不用说鼻子很灵的赫萝了。这味道几乎让她难以忍耐。“咕噜”——她的肚子老实地发出了叫声。+
很快,之前的商人又回来打开了门。
刚才的咕噜声相当响亮,恐怕他已经听到了吧。
“让你久等了。罗伦斯先生,请进。”
“失礼了。”
罗伦斯微微行了一礼后走进屋内。随后,赫萝和柯尔也跟了进来。
商人关上门。说了句“请往这边走”便率先向里走去。
商会的入口一般就是商谈的地方,所以放着不少桌椅。日用品整洁的摆放着,墙壁上挂着绣有本国执政者容貌的旗。与其说是商会,倒更像是贵族的宅邸。
此时这商会的商人们正围在桌前玩牌。
温菲尔王国的人很喜欢赌博,不过这里给人的感觉并不粗野,反而很文雅。
完全不像是手握着酒杯大声欢呼痛快发泄的场所,倒给人一种像是喝着热茶渡过优雅时光的奢侈贵族感。
“海上风浪大吗?”
罗伦斯一边四处观望着商会的模样,一边跟着男人往二楼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对方忽然问道。*
“不,多亏神的加护,风浪不大。”
“那就好。不久前河这里北边出现巨浪,让原本由南向北的海水都逆流了。”
海水逆流让渔人们捕获了不少的鱼。
也许坎尔贝捕到伊卡库也是这个原因吧。
“虽然我们附近的海不常有大浪,不过也并不是从没有出现过。平常下了雪,静静的海面看起来就像湖一样。”
“的确如此。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贵国的人们看起来都文静且柔和呢。”
“哈哈哈,我们不过是阴沉,所以看起来柔和罢了。”
身为行商,在各地投宿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遇到许多别国的商人。
而他们虽然都有各自的个性,但总的来说各个地方的人都会有不同的倾向。温菲尔的人也是。当然,或许也正如刚才男人自嘲的那样,只是因为阴沉而看起来温和。
如果把赫萝丢在这里数年的话,她会不会也变得像羊儿一样温顺呢?罗伦斯想。不过如果变阴沉就不好了。
罗伦斯不由得看向赫萝,而少女一脸“?”的表情歪了歪头。
“请往这边。”
说着,商人敲敲门,不等里面回应便推开了门。
“请进。”
走进屋内,罗伦斯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
赫萝也睁大眼睛,柯尔甚至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小小的悲鸣。
屋内的货架从地上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面放满了各色物品,丝、绸缎、羊毛,还有织布机。
但最显眼的还是羊的头盖骨。
在蜡烛的光线下,它那幽深眼窝无言地凝视着闯入者。这让人毛骨悚然的骨头大概有20个。有下巴尖锐的,也有圆滑的;有大角的,也有小角的。
咚的一声,原本在屋子深处的桌前写着什么东西的男人站起身。这声音让罗伦斯回过神来。
虽然不和屋子的主人打招呼就吃惊于屋子的模样,似乎对于商谈来说不太好,不过这个屋子的主人看起来很乐于看客人惊讶的样子。
事实上他也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这些都是给我们带来财富的羊儿们。虽然这种场面恐怕不能让教会的人看到。”
嘴上留着胡须的壮年绅士有着一双笑起来就几乎完全看不到的细长的眼睛。握手的时候能感觉到他手部皮肤很厚。虽然看起来笑眯眯的很温和,但也难以看到这以外的表情。
罗伦斯不由得在心底庆幸他不是自己的贸易对象。
这可是个难以对付的对手。
“我是本商会的羊毛买卖的负责人,亚姆·德伊其曼。”
“突然来访实在冒昧。我是罗恩商会所属的克拉福·罗伦斯。”
“你好,请坐。”
“失礼了。”
在例行的寒暄之后,罗伦斯、赫萝、柯尔依次在长椅上坐下,德伊其曼也隔着一张矮桌坐了下去。
领他们前来的商人在行了一礼后退出了房间。
“话说,我在看见被称为‘坎尔贝之眼’的奇曼的名字时,是在难掩惊讶……我从没想过会再次看到他的名字。您是想和我进行什么恐怖交易谈判的吗?”
用示弱的苦笑来引出对方的话是温菲尔人的特点。
罗伦斯很配合地摸了摸鼻子,解释道:
“国王会感谢农民的时候必定是在战争中。那时,哪怕是一杯水也会换得国王毛皮的馈赠。”
“呵呵,你的意思是坎尔贝发生骚乱了?”
“或许是因为相隔太远所以还没有传进您的耳朵里。有空的话我可以为您详细道来,不过不知道您相不相信。”/
这样的话无疑更勾起了德伊其曼的兴趣。
罗伦斯抖动着肩膀笑了起来,又加了一句:“之前的事件可谓是商界的奇迹呢。”
“不过,我们还是早点把焦点转到信上来吧。”
“是。”
“你们想去布隆德尔大修道院?”
“是的。不过我不知道怎样以羊毛买卖以外的名义与他们接触。”
“呵呵?”
行商者的下巴上有些胡碴,温菲尔的城市商人却是嘴唇上方留着胡子。
德伊其曼用手指捋了捋嘴上漂亮的胡须,看着罗伦斯。
“听说这里的修道院有一个接受朝圣者的会馆,但却离修道院的建筑很远。”
“的确如此。能进入修道院本院的都是隶属于修道院的人。除此之外,即使是进行羊毛交易时,也会在专门的分馆办理。所以……”
“所以我不知道该怎样敲开修道院本馆的门。”
“如你所言,罗伦斯先生。当然,面向商人的分馆是修道院的生命线,所以也与本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
历经无数锤炼的商人细长的眼睛凝视着某处。
布朗的署名。
要想进入举世闻名的布隆德尔大修道院,却不是为了朝圣,也不是为了贸易,那剩下的目的就很有限了。
而现在,身为没落贵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所有从商者都如雷贯耳的艾普的名字出现在这里,德伊其曼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我并不是政治方面的密使,请放心。”
商人的话就是信用。
德伊其曼对罗伦斯投以针一般锐利的目光。
这个商会的羊毛贸易负责人的视线,在手中的信和罗伦斯的脸上来回游移着,最后转向了赫萝和柯尔。
如果罗伦斯是单独来的话,恐怕还会对他话中的可信度掂量一番。
但有这两个人在的话应该就不是密使了吧。
德伊其曼最终下了这样的结论。
“如果我刚才冒犯了您,请原谅。”
“不,没什么。您会怀疑是理所当然的。”
“非常感谢您的宽容。不过,我之所以有这种怀疑,是因为最近的布隆德尔大修道院的确有政治方面的问题。”
“诶?”
罗伦斯下意识地反问道,但此刻刚好响起敲门声,女佣端着盆子走了进来。
里面放着的,似乎是和楼下赌博的人喝的一样的东西。
看着盆子里冒出的浓浓热气,应该是刻意为从寒冷的外面而来的旅行者们准备的吧。
“请喝吧。羊奶里加了蜂蜜和生姜。在这个季节里,无论是国王、平民、大人还是小孩,这都是最受欢迎的东西哦!能让身体暖和起来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知道是不是煮了很久的关系,羊奶入口即融。
虽然不讨厌甜食,不过罗伦斯也不喜欢喝太多。
在礼貌性地喝了几口之后,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旁的赫萝似乎很中意似的喝的正欢。
“我们继续吧。”
“好。”
“罗伦斯先生,您看到这个港口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忽然扭转话题往往是准备套出对手心声的常用手段。
但罗伦斯还是不加思索地道:
“也许是因为天气寒冷,所以感觉有些凄凉。”
“正是如此。实际上最近很不景气,这已经不是商人们的玩笑而是事实了。”
“……很抱歉,因为我是辗转各地的行商者,所以对贵地的情况不是很了解……”
“的确,那么你也不知道斯逢王的禁令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惭愧,但我的确……”
其实,罗伦斯这样的行商者也应当对自己即将前往的目的地的布告之类的有所了解。
和经常走到无人荒野而对世事一无所知的行商者不同,对于在港口这种没有设备就无法囤积货物的贸易商来说,布告就等于神的旨意。
“这个禁令简而言之就是‘禁止输入’的命令。输出暂时还允许,不过内容仅限于小麦和普通酒,而这个布告的目的是——”
“防止资金对外流对吗?”
“不错。在位五年的斯逢王最大的目标就是使本国富裕起来。但最近几年羊毛销售日趋低迷,这两三年更是惨不忍睹。对于没有什么其他商品销往他国的温菲尔来说,买进比卖出多就意味着日益贫穷。所以没有什么贸易经验的国王下了这个公告。”
德伊其曼两手向上一扬,表示话暂告一段落。
“知道无法在本国卖东西后,也没有商人来了。进港的船只数骤减,旅馆也空荡荡的,酒店里卖不出葡萄酒,肉店里卖不出肉,旅行者的斗篷和毛巾也卖不掉。代为养马的马店破产。兑换用的秤上积满了灰尘。”
“恶性循环啊。”
“没错。国王本人也没料到会发展至此吧?现在这种情况,不景气是当然的,城里流通的货币也在日益减少,你看——”
说着男人从手中拿出一枚货币。
温菲尔王国是岛国中王者与极北端的海盗间经过几个世纪壮绝的权力斗争后,由温菲尔家族建立的。
而德伊其曼拿出的、这枚刻有温菲尔王侧面的货币,通体漆黑、在明亮的房间里,连个小小的装饰品都算不上。
“这是用银和铜还有其他成份混合而制的。就连最精明的兑换商都无法测出它的含银量。当然,货币没有信用的话就无法进行贸易流通。于是有些领主开始从外面大陆购买一些能买面包的小钱,但这举动无异于火上浇油,国王终于按捺不住,于是变成现在这样……”
赫萝和柯尔也偷偷看着桌上的货币,倾身听着德伊其曼接下来的话。
“最终,一些对此状况有所图谋的商人出现了。”
商业贸易就像拔河。
操纵着一根根的绳子,但却不知它究竟会去向何方。在经济疲痹,货币大量铸造发行,但却连买面包的小钱都紧缺的情况下,一国的经济已经穷途末路是不争的事实了。必须兑换他国货币或用他国货币估算本国货币的价值。
但是温菲尔本国货币却是如此漆黑粗糙。
就像弱小的鹿会被狼吃掉一样,以粗糙的货币换算的财产也必定会被优秀的货币所吞噬。
“也就是说现在没有来买商品的,只有来侵吞财产的人了?”
“不错。负伤的鱼必定会引来鲛群。所以我原本以为罗伦斯先生也是那样的家伙。”
“原来如此。的确,现在的布隆德尔大修道院是很多人的目标。它拥有地位、权威,还有财产。”
“没错。”
“话说回来,那些鲛究竟是?”
面对罗伦斯的这个问题,德伊其曼露出了一个很适合低等酒吧气氛的笑容,露出了犬齿。
“月盾纹章的旗帜。”
“!”
“没错,就是以大陆北部为主要势力的卢威克同盟。只有他们才配当鲛。”
拥有数只飘扬着漂亮的绿色、以月与盾为花纹的旗帜的大型军舰,与十八个城池和二十三个职业联盟组成的结盟,有三十个贵族为后盾的大型商会,也可以说是最强的经济同盟。
甚至有传闻说,某国的国王人选也是这些人在圆桌上决定的。
被这种组织作为目标,恐怕没有脱身之法吧。
“当然,我们这种人在畏惧之下是不敢出手,只能做个旁观者看着别人漂亮的演出。不过对方也很懂规矩,没有防碍我们的羊毛交易。”
“他们的目的是修道院的土地吗?”
“是的。趁机收购修道院的土地,收买由于国王增税而使领地收入减少的邻邦贵族,最终插足国王的国政。像他们那种规模的组织根本就不用隐藏起野心,但这让他们的行动进展稍微缓慢了一些。”
他们的最终目标是将斯逢王架空为傀儡,然后将一干贵族收入卢威克旗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不久后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大事。
罗伦斯看着身旁的赫萝。
她似乎一直在等着接下来的有趣话题。
“原本修道院方面意外的固执,交涉一度没有什么进展。但最近听说同盟内的某个商会插手后,交涉似乎有所突破。所以呢……”
德伊其曼再次将目光落到介绍信上,抚摸着胡须歪了歪头继续道:
“如果罗伦斯先生清楚自己将要前往的是怎样危险的巢穴,却还要坚持的话,我可以为您介绍多头龙中的一个头……”
随后,这个本质阴沉外表温和的温菲尔王国的商人露出了一丝笑容。
“唯一的条件是,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到过本商会。”
无法立刻回答。
但如果罗伦斯犹豫的话不知对方会不会改变主意。
而且既然是这么有趣的故事,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周围的商人不出手只做个看客。
毕竟有趣的事情就是面前直接的利益。
布隆德尔大修道院可以说是来此进行羊毛交易的商人们专用的根基。
而且现在那里正在发生巨大的骚动。
就算不能直接碰触炙热的暖炉,但还可以想其他的办法啊。
罗伦斯这样想着,看了看赫萝,回答道:
“那就拜托你了。”
德伊其曼微微一笑

发出“砰”地一声的东西,是也许会在下次乘船时带到某个遥远的异国去贩卖的羊毛袋子。
话虽如此,不过罗伦斯自己也不确定。
在麻布缝好的袋子里满满地放着羊毛织成的被子。比起又重又硬,还不怎么保暖的毯子,一件羊毛被可以顶它十件。
罗伦斯将三包这样的东西运到屋子里。
“这是……嗯……汝没事吧?”
在旅馆的上房点着柴火的暖炉前,赫萝刚洗了被海风吹湿的头发,正在等着烘干。她开口道。
虽然她每次都会说“别小气巴拉的,住好旅馆啦!”,不过事实上她对钱还是有一些概念的。
而现在他们就住在一个之前从没有住过的上等房间里。
“这个旅馆已经十天没有客人,这个房间也已经四个星期都没人住过了。一到这个季节旅客就更少。所以我们住这个房间只花了一枚琉特银币。”
说着,罗伦斯在指尖把玩着桌子上黑乎乎的硬币。
“不知道这个货币能买什么东西呢。”
“嗯,看起来没什么价值。”
“听说买不了什么。只要没有人想要,东西的价值也就会降低。”
“算了,既然汝不是为了虚荣而租的这个房间,那就没什么了啦。对了,小柯尔,把东西拿到这里来。”
赫萝开始准备铺床,柯尔被蓬松的羊毛被的毛球刺激得打喷嚏。
罗伦斯苦笑地看着他们,脑中却在想着别的事。
他在想德伊其曼所说的,将这个国家的窘境当作良机的卢威克同盟。
弱肉强食是世界共通的法则。
但令罗伦斯惊讶的是,就连被无数诗歌赞颂的布隆德尔大修道院居然也无法逃脱这一铁则。
虽说现在教会的势力日渐衰落,但应该还没有跌倒谷底吧。尤其是罗伦斯与赫萝刚相遇时,正是教会将赫萝作为人质,让他们卷入了巨大的纠纷中。
在将要亲眼目睹巨大的王国彻底瓦解前,占据心头的是兴奋与寂寞相互搀杂的复杂心情。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想要帮助或者攻击某一方。
人会吃羊,也会被狼袭击。
罗伦斯想着,偷偷瞥了一眼赫萝。
“汝的表情,好像在图谋什么不好的事呢。”
托暖炉和结实封闭的木窗的福,房间里暖洋洋的。
而且赫萝在脱下斗篷后还和柯尔嬉闹了一阵子。坐在床边的柯尔拿出腰上的水壶喝着水,似乎有些疲倦地蜷起了背部。
但与此相对的,她的双眼却是闪闪发光。
也许是羊毛的味道让她兴奋了吧。
“不好的事吗?也算是吧。我在想教会会不会永存呢。”
“什么嘛。”
赫萝哼了一声坐到椅子上,将桌上的水壶拿过来递到嘴边。
不过虽然外表是水壶,里面装的却是葡萄酒。而且壶并非陶制也非铁制更非铜制。
那是离这里非常遥远的,传说贸易兴旺的南方之地的椰子壳做的。
“汝又在想刚才的对话了吗?”
“虽然也许你不在意,不过我可是个看到强劲的对手走向末路会觉得窃喜的世俗商人哦。”
“……混蛋。”
赫萝在短暂的犹豫后便向罗伦斯脚上踢去。
犹豫的理由,大概是想起了在坎尔贝的港口城市围绕伊卡库引起的骚动吧。
赫萝意外地颇讲道义。
甚至会讲道义到对陷入困难的劲敌伸出援手的地步
在坎尔贝时,赫萝曾经对一个被称做“罗姆河之狼”的美丽商人艾普伸出过援手。
但对方却玩弄了秉持道义观的赫萝,甚至让他们陷入了几乎赔上性命的游戏中。
当时,赫萝不小心被艾普抓住后,罗伦斯几乎时刻如坐针毡。
这种经验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还是有些单纯的伤感。虽然对教会爱恨交加,但实际上它也给过我们不少恩惠。”
“嗯……这些咱知道。不过那个商会里的家伙似乎对这种局面很高兴呢。”
“他是真的高兴吧。德伊其曼不是说过他的是羊毛交易的负责人吗?与修道院进行交易肯定非常棘手。所以当修道院陷入困境时理所当然地觉得高兴吧。”
“内在阴险外表温和的家伙吗?”
“没错。不过自从我把被子搬进来后,你倒是开朗过了头呢。”
闻言,赫萝顿时竖起耳朵嘟起嘴。
不过她还是有所自觉,随后又放松神情叹了口气。
“在这种被子里反而睡不着吧。羊的味道让咱头脑太兴奋了。”
“某些人恐怕也一样会因为金钱的味道而兴奋得睡不着吧。而且这次修道院的事恐怕没有我们出场的机会了。虽然我们拥有你的机敏,柯尔的知识和我的头脑,但对手实在太强了。”
“什么意思?”
赫萝双手托腮呆呆地问道,似乎很快乐的样子。
“那我们该怎么办?”
正在暖炉边查看着火焰情况进而添柴的柯尔插口问道。
添柴的手法非常正确,不愧是生长在北国的人。
“我并不认为卢威克同盟也在追寻狼之骨。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艾普或奇曼应该早有耳闻。”
“汝的意思是咱们和他们在角逐不同的猎物,对吧?”
“说角逐不太合适……毕竟对手卢威克同盟是足以比拟一个国家的强大对手。我们之间没有胜负可言。不过,仔细想来其实这对于我们也是个机会。”
“嗯?”
柯尔一边听着罗伦斯的话,一边在暖炉前抖动着他的外套。
暖炉的热气会赶走衣服上的虫子吧。
“被像蛇一样固执的组织盯上,现在修道院的财产几乎已经被人摊开了,我们不也省下查找目录的时间了吗?而且德伊其曼也说过卢威克同盟的目标是修道院的土地,也就是说假如修道院的财产目录里有狼之骨的话,很可能也不会引起重视。”
如果是一千或两千金币,也许那些家伙不会无视。
但无论狼之骨实际上多么价值连城,现在它也只会被列在可以用金钱购买的范围内。
而真正高价的东西用金钱是买不到的。
“如果只是与修道院稍微接触的话,我想应该不会有危险。如果真有的话……”
“什么?”
看着歪着脑袋的赫萝,罗伦斯说道:
“布隆德尔大修道院里可是有超过十万头的羊哦,你确定你去那没问题吗?”
当初是带着玩笑的心情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看到赫萝对羊毛被都如此兴奋,他不由得又想了起来。
这个时期,来采买春季羊毛的商人开始增多,于是被品评的羊的数目也非常惊人。而且周围到处充满了与羊相关的东西,甚至连赫萝最讨厌的牧羊人的数量也多得数不胜数。
再加上是在这个白雪皑皑的大平原上,之前在船的甲板上是就已经兴奋不已的赫萝究竟会做出什么事,罗伦斯实在是担心不已。
“没事啦。”
赫萝不以为然地道。
这种自信究竟是从哪来的?罗伦斯凝视着精神饱满的狼。
狡猾的贤狼露出了微笑。
“既然无法忍受羊的味道那就吃点羊肉吧。毕竟无论多么喜欢的东西也不可能永远不腻的,不是吗?”
“……”
“好了,既然已经决定就尽早开始准备吧。现在的工作是让咱吃羊肉吃到腻。啊哈,小柯尔也一脸很像吃羊肉的表情呢。”
虽然明知道赫萝在利用柯尔,但看到少年无措的表情时还是无法无视她的话。
不过多少要反驳几句。
“要怎样的盛宴才会让你吃到想吐呢?”
赫萝毫不在意地穿着乘船时被打湿、现在变得硬邦邦的长袍,整理了一下衣襟,一边戴上帽子一边道:
“不用那么麻烦啦,只要让咱暂时感到腻味就行了。毕竟要让咱彻底厌烦可是大工程。”
少女双手抱胸,煞有其事地道。
这种姿态就像把对手当傻瓜一样,等着对方傻乎乎地说“是啊”似的。
赫萝咯咯地笑着,拉起柯尔的手向门口走去。
然后忽然回过头来,以孩子似的无邪的表情道:
“喂,快点呀!”
唉,真是的。
罗伦斯在心底叹息着,取过外套站了起来。

流通货币是比什么都强大的武器。
在切身体会到这句走遍世界,在各地征服了无数金钱的伟大商人的名言时,同样身为商人的罗伦斯的感觉却并不怎么好。
虽然德伊其曼劝他在自己的商会留宿,但罗伦斯拒绝了。不过从他的话中推测,现在到此国的旅人似乎格外引人注目。
而这一点在旅店已经得到了证实。
德伊其曼曾忠告他最好不要兑换本国货币。
罗伦斯试着给了酒吧的主人一枚比托雷尼银币稍微劣质一些的琉特银币,对方顿时笑颜如花。
被精心烤得金黄的羊肉盛在了盘子里。
虽然现在的季节牧草并没有减少,但养羊还是得花不少钱。因此,今年许多牧羊人在首先确保自己口粮的前提下,都大大减少了养羊的数目。
而且就连保存肉用的盐和醋的价格都飞涨起来了。
因此利用本国的严寒、用冰来保存生肉,自然就成了节约妙法。否则像这样吃完肉后喝一口葡萄酒、都会在酒面泛起一层油膜的好肉,可没办法以这么便宜的价格吃到。
不过面包的质量可就没有肉这么好了。
曾有人说面包的质量代表着国家的质量。面包的原料是小麦或燕麦粉,和肉与蔬菜不同,很容易保存。因此在国家动荡时一般不会有人动用当作后应急粮食的上等面粉的。
“哎呀,好久没有像您们这样大方地点菜的客人了,这简直是神的恩惠啊!”
老板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实际上的确如此。酒吧里虽然坐了一半左右的人,却大半都是在干喝酒而已。
看起来似乎都是当地的居民,一半工人,一半贩卖小商品的商人。
之所以没有海外其他地方商会的人,也许是害怕自己宽裕的钱袋会引起当地人的反感吧。
不过反过来说,这也是旅人发挥手腕的地方。
得意洋洋地在其他客人面前大肆喝酒吃肉的举动,是让那些醉心于油脂中的人开口的最好润滑剂。
“喂!看看这个死气沉沉的酒吧!你们这些家伙,都应该像他们一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啊!”
“吵死了!老板你自己不也连葡萄酒都喝不起,躲在角落喝像水一样的啤酒吗?”
“没错没错!听说因为你往面包里多放了些豆子,把你老婆都气哭了呢!”
酒吧老板和熟客的高声争吵似乎是例行对话,随后便响起了哄笑声。
不景气就是世界末日——世人通常会这样觉得。
但像现在这样出现一个似乎荷包满满的旅客,又会让他们燃起并没有被世界抛弃的希望。这也是听城里的商人说的
“话说回来,客人您是从哪来的?”
也许是担心客人只吃烤肉会觉得有点腻,老板端着泡菜和羊肉混煮的锅子走过来问道。
之所以没有问赫萝,并不是因为她是女性,而是她一副拼命吃肉没空搭理周围人的样子。
“我们从海那边的坎尔贝来。之前则是在更南方。”
“坎尔贝?哦哦,说到坎尔贝,那里好像发生了大骚乱啊?究竟是怎么回事……喂,汉斯!坎尔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呀?”
“是伊卡库吧?老板你的情报还真是慢呢。因为抓住了海里的恶魔而引起了大骚动啊。我听之前进港的莱昂商会的船员说的。”
消息居然已经传到海洋的另一边来了啊。
事情才发生不过数日而已。
“没错没错,就是伊卡库!这个事是真的吗?”
老板兴趣十足地问道,他当然完全不知道自己面前的就是这个事件中的关键人物。
罗伦斯干笑着看了眼赫萝,却被对方彻底无视了。
然后他将视线投向柯尔,这个和他拥有共同秘密的同伴则对他抱以微笑。
如果真要问罗伦斯这两个旅伴哪个更温和,答案不言而喻。
“嗯,真是的。这骚动几乎将整个城市南北一分为二……最后某商会给教会运去了无数个装满金币的祥子,买下了伊卡库,才算结束了这事。不过这场骚动恐怕会让坎尔贝不安好一阵子吧。”
“呵呵~装满金币的箱子啊。”
周围听故事的人们的反应不过如此。
这也是人之常情。
“那你们几位为什么会特意从比坎尔贝更南方的地方来这呢?还是为了商贩吗?”
“不是的。我们想去布隆德尔大修道院朝圣。”
既然提到了金币,那就得避开钱的话题。
毕竟这里的大多是商人或工人。
如果承认自己是来进行商贩的话,那无可避免地,所有的话题焦点都会集中到自己的商品贩卖上。
“哦哦,去布隆德尔大修道院啊……”
“至于我的两名旅伴——不知说出来你们信不信,他们都是神之子。我也是受他们感化,想要到此请求神宽恕我的罪孽的。”
“原来如此。不过商人要去布隆德尔大修道院朝圣的话……感觉有点讽刺呢。”
不知何时,老板已经拿着杯葡萄酒对客人道。
老板的脸上带着一丝嘲笑,其他客人也是如此。
罗伦斯继续完美地假装成无知的旅行者。
“讽刺?这是什么意思?”
“哦哦,因为布隆德尔大修道院致力于商贸多年,早已经把朝圣者当作自己的主要服务对象了。很多特意赶到这里的外国旅人在见到实际情况后,都满脸失望地回去了呢。”
“朝圣者的供奉连让他们翻新建筑和道路都不够,比起羊毛买卖赚的钱简直不值一提。连小孩子都知道修道院的天平会偏向哪一边。啊啊,望宽大的神加护我……”
听到旁边某个商人模样的人的话后,老板也点了点头。
无论是修道院还是商会,在获取金钱的手段上都没有什么区别。
都会采用能获得最大利益的交易,选择能带来最大利益的对象。
但这样也会失去很多东西。
“所以说,一直做这种事当然会受到神的惩罚吧。这几年来国内的羊毛都没卖出去,最先倒霉的就是布隆德尔大修道院。这样一来本来比羊儿还要温顺的商人顿时从修道院绝迹,而当他们慌忙想要募集朝圣者的捐赠时,以往的香客也不再回头了。”
“而现在还有外地商人特地前来朝圣,不得不说这简直是对修道院最大的讽刺呢。”
正因为曾经是众人崇敬的信仰之地,所以在发现它并非如此时的反感也异常强烈。
客人们似乎都很乐意说修道院的坏话。
这样一来应该能很好的打听关于卢威克同盟的事了吧。
“原来是这样啊……那现在修道院是无人问津的状态了?”
罗伦斯如此一问之后,老板顿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虽然对方心里也许很高兴。
但毕竟不好直说。
罗伦斯能够理解。
布隆德尔大修道院现在毕竟还是牵动着这城市人们的心的信仰象征。
“不,现在那里还是聚集着很多商人。但这些人和以前的不同。你听说过卢威克同盟吗?”
闻言,就连赫萝也一瞬间停止了吃肉,在短暂的僵硬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将酒送到嘴边。这动作绝非偶然。
终于到他们感兴趣的话题了。
“是那个世界最强的经济同盟吗?”
“不错。这个组织似乎派了不少人来这里。一开始是坐着黑色马车的贵人,不过他们似乎受不了冬季的修道院,所以最近都是些徒步而来的商人。接着是人流不停转换,似乎在进行什么激烈的商谈。所以今年我的酒吧里尽是些一脸严肃地准备去草原的商人呢。”
“商谈指的是?”
罗伦斯想要了解德伊其曼没有说明的部分。
带着这样想法的罗伦斯却从老板口中听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话。
“说出来您别笑,听说他们是来买黄金羊的。”
赫萝的耳朵唰地竖了起来。
罗伦斯也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老板。
“这是自不景气一来就经常听到的传闻了。布隆德尔大修道院拥有无限的草地,在被皑皑白雪覆盖之后,据说有人看到了宛如初生的太阳般闪耀着黄金光辉的羊儿在其间漫步。”
“还听说也有想要拔这黄金羊毛的家伙,不过就在刚要拔毛的时候,羊忽然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了。”
罗伦斯的确听过这个传说。
越是处于困境的国家的奇谈也就越多。
例如教会的圣母像也开始流泪,或嘴巴裂到耳后的魔女捕捉小孩子,或者是教会上空忽然扬起宛如纹章般的巨大旗帜等等。
关于布隆德尔大修道院的黄金羊传说,实际上大海另一边也有不少人听过。
也许是作为低迷世道的奇迹而编造出来的吧。
“不过也许实际上是想要买布隆德尔大修道院的名头或它的土地吧……”
“听说卢威克同盟里还有本国的贵族啊。”
“不过斯逢王可是伟大的温菲尔一世的孙子啊,自己的家臣里可没有多少靠金钱上位的人。以前有商人想要收买没落贵族,因此触怒国王,最终还对羊毛交易造成了巨大损失呢。”
一位客人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
这个商人一定有认识的人遭遇过此事。
“但不是听说因为王室没钱所以一直在不停增税吗?还是说这更加刺激了群众的反抗情绪?”
“我看你是个好客人才提醒你,如果你要去修道院的话小心一点。那个神之家已经成了恶魔的巢穴。而本应该解救我们的神明已经迷失在广袤的草原上了。”
老板是在憎恨修道院还是卢威克同盟呢?罗伦斯不知道。
也许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情。
也许就像在陷入困境时无意识地抱怨一样。
连自己都不清楚是否真的讨厌所抱怨的对象。
毕竟卢威克同盟和国王都是存在于他们无法企及场合的人。而布隆德尔大修道院虽然堕落了却还是他们敬畏的对象。
这种复杂的心情很容易理解。
正因为理解,所以才更能体会到酒吧里众人生活的辛苦。
“谢谢您,我会注意的。”
“嗯嗯,那你好好吃东西先攒点力气吧!离开这个镇子就是雪原了,没有体力是过不去的哦。”
老板的话让酒吧再次热闹了起来,罗伦斯面向众人干了一大杯啤酒。
柯尔貌似已经完全吃不下了,但赫萝似乎还游刃有余。
雪原中的布隆德尔大修道院。
的确是该多吃点东西了。

啪,啪。
火堆的余烬发出轻微的声音。
不,昨天晚上没有生火堆。对了。是暖炉。
虽然回过神来,但还是觉得这声音有点奇妙。
直到这时,罗伦斯才终于张开眼睛抬起头来。
房间里还很昏暗,时间应该还早。
从那透进木窗的光线的明亮度可以猜到,外面是怎样的天气。
今天又是让人讨厌的阴天。好像更冷了呢,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鼻间吸入的冰冷空气毫不留情地让他的大脑彻底清醒过来了。
的确非常冷。
虽然在木炭还在燃烧的房间里。
“雪吗?”
罗伦斯嘀咕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起身。
填满了羊毛的被子果然保暖能力出类拔萃,他好久都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
赫萝好像还在熟睡。因为蓬松的被子,她所在的角落比平时显得更加膨胀一些,正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
还是觉得好冷。
罗伦斯一脸就像被浸在冰水里似的表情,转向柯尔的方向。少年也和赫萝一样正沉睡着。
很像自己的睡觉方式,从被子里露出脸来。
少年向空气中吐出均匀的白气。
罗伦斯尽量不发出声音地下了床,然后走到桌边拿起水壶摇晃着。
虽然本来就不报什么期待,不过没想到铁制水壶里的水居然真的冻住了。
“要下楼去拿吗……”
他自言自语地道。这种自说自话的情景在遇到赫萝之后已经很少出现了。
往还残留着火种的暖炉里添了些草叶,在火势大起来后又加了些柴。
用炼瓦制造的漂亮暖炉也在炼瓦本身的冰冷下显得火势微弱。
罗伦斯在确定火转移到新加的柴火上后,离开了房间。
走廊上一片安静。
不知是因为没有客人还是因为时间太早的关系,周围近乎死寂。
只有在走动的时候所听到的自己轻微的脚步声。
宛如被包裹在棉花般的寂静,是下雪时特有的。
走到一楼发现入口的木门还关着,似乎还没有开始营业。
但延向中庭的走廊深处传来了开门声,卷着袖子将鼻子揉得通红的老板担着桶走了出来。
“喂,真早啊。”
“早安。”
“哎呀,天真冷啊。连井口都冻住了,真是麻烦。看来今天就要被埋起来了。”
男人的桶里似乎装满了水,他走向走廊上放着瓶子的位置。
在严寒地方的冬季里如何确保水的供应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不过仔细一想的话,在下雪天却喝不上水实在有点嘲讽的意味。
“埋起来?”
“啊啊,是啊。我们这里不久就会被雪完全覆盖,只要一天时间就是雪白的世界了。”
“原来如此。”
“对了,您有什么事吗?为客人准备的早餐还得等一会儿哦。”
“早餐没关系。实际上我昨天从酒吧带了不少食物回来。”
昨天最后由于忽然来了几个巡逻兵,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所以罗伦斯将吃剩的料理打包带了回来。
食物很美味,只要用暖炉的火烤一烤就是绝佳的早餐了。
“哈哈哈,我这里好不容易有上好的羊肉您却不吃,还真是让我觉得有些寂寞呢。”
“是啊。啊,对了,如果您能给我点水的话就好了。”
“好的。确实啊,铁制的水壶很容易冻住啊。一会儿我会给你送去装木屑的箱子,把水壶放在里面的话多少会隔绝点寒意。”
“那就拜托您了。”
接过盛满水的陶瓷水壶后,罗伦斯往房间走去。
被落雪掩埋,还真是生动的说法。
很久以前,在某个木制的旅馆里和他一起喝着便宜的小酒、彻夜言欢的佣兵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呢。
如果要作战的话还是北国最好。
无论怎样的艰辛和悲伤,全部都会被雪掩埋
雪是人类的感伤化成的。
罗伦斯苦笑着推开了门。
“喂,该起床——”
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因为房间那奇妙的气氛。
赫萝坐在床上,静静地凝视着敞开的木窗外的景色。
笔直地,一动不动地,只有嘴边白色的呵气让人醒悟她并不是个陶瓷娃娃。
直到罗伦斯走进房间关上门,她还是一直看着窗外。
暖炉里柴火的声音轻轻地响着,罗伦斯又添了新柴。
然后,他将水壶放在桌上,向赫萝床边走去。
“是雪啊。”
赫萝背对着他说。
罗伦斯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随着赫萝的视线看去,然后应了声“是啊”,随后在她的身边坐下。
而赫萝仍然眺望着外面。
她并没有缩成一团或抱着膝盖,只是以一种似乎在某个瞬间就要冲到窗外的姿势静静地凝视着。
罗伦斯迎着从木窗透来的风,微微叹了口气,将手放到赫萝的头上。
漂亮的头发也像冰做的丝一般刺骨。
他比谁都了解赫萝看着雪地时在想些什么。
所以他并没有将她抱进怀里,只是这样顺从她的心意陪着她而已。
“……”
“怎么了?”
赫萝无言地回过头来。
她的表情已经不再是看雪时的呆然,而是另一种有感情的木然。
因为寒冷而变色的嘴唇边透着温柔。
“汝也会担心吗?”
“会感冒的。”
就像是回应罗伦斯的话似的,赫萝刚好打了个喷嚏。
她马上钻进被子里,罗伦斯也站起来关上窗户。
“你这个样子看雪多久了?”
“咱是眼看着雪一点点掩盖大地的。”
赫萝笑着,指了指水壶
将水壶递给她后,赫萝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抓住了男人。
“咱好像说过下雪也没事的吧?”
这句话伴随着笑容。
对于赫萝而言,雪具有特别的意义。
赫萝曾度过了几百年时光的帕斯罗村与她的故乡约伊兹不同,从不下雪。
罗伦斯回握着她冰冷的手,道:
“那又怎么样呢。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是会因为伤感而退却的弱女子,很快就能恢复活力的不是吗?”
“……”
赫萝无言地笑了。起身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水。
随即,她皱起了脸斜着睨着罗伦斯。
“这可不是葡萄酒哦。”
“混帐!”
赫萝式地嘀咕了一句,少女推开水壶,一脸不爽地躺了回去。
“还要睡吗?今天的早餐很华丽哦。”
雪是由人类的感伤化成的。
但美味的饭菜能让人恢复活力,这也是事实。

不愧是牧羊的天堂。
刚发现昨晚打包回来的料理里放着个陌生的皮带,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黄油。
赫萝兴高采烈地在燕麦面包上涂满了黄油,吃得两颊鼓鼓的,让本来饭量就小而且早上尤其没有胃口的柯尔看着她就觉得饱了。
“唔……咱们解虾赖怎木般?(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吃东西的时候别说话。德伊其曼不是说会给我们介绍卢威克同盟所属的商会吗?等联络就行了。”
“唔……咕噜。”
终于将满嘴的面包吞下去之后,赫萝喘了口气。就在罗伦斯以为她要发表什么意见时,她又开始大口咬起面包来。
“你是打算要冬眠吗?”
“卢这咩书也不辍啦……(汝这么说也不错啦……)”
她醉心于美食的时候对她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罗伦斯将架在暖炉的火上烤热的羊肉夹在面包里,咬了一口。
“不过这么冷的天,又下雪,对旅行来说可麻烦了。”
微笑看着罗伦斯和赫萝拌嘴的柯尔一边将温热的羊奶送进嘴里一边道。
“是啊。你一个人旅行的时候会怎么办?”
“我离开故乡的季节还不错……之后也没有去过下雪的地方。一越过罗姆河天气就一下子变冷了呢。”
“是啊。在下雪的时候能穿这种衣服,实在应该感谢神明呢。”
伸手从柯尔脸颊上取下一片残留的肉片,少年立刻害羞的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衣服的关系,居然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脸上沾了食物。
“在被雪困住的时候必须得采取对策,比如每隔一定距离立个木牌,在暴风雪中一定要找附近的小屋。我还去过阿尔赫特斯特克,那里的雪可真够惊人的。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雪够大的话就不会遇到山贼,就连熊和狼等野兽都会躲回巢里发抖呢,这倒是个好处。”
“你去过阿尔赫特斯特克?我听说那是极北的城市呢?”
“我被人拜托送商人的遗物时去过一次。那地方在多兰高原遥远的西北边,能看到传说中有名的海之大陆哦,真是无以伦比的景色。”
大陆的风宛如拔地而起的龙般直入云霄,一草一木都有着无比坚韧的根茎。
几乎世界上所有的雪都落到了阿尔赫特斯特克一样,寒冷却奇妙的干燥。不可思议的土地。
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拥有一切的地方
“圣人阿拉卡亚在那里修行时曾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是真的话,那我认为圣人不愧为圣人。”
“诶……”
柯尔着迷地发出了感叹般的叹息。
虽然最近饭后赫萝的心情总是有些不爽,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赫萝几乎对这些事情完全不了解,所以也插不上话。
不过狼神会原谅他的吧?
“虽然我在学校里听说过世上很多有名的城市,但实际去过的地方很少……”
“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如此。我不常和商队或特定的同伴一起游历,不过偶尔也会到些奇妙的地方看到一些形形色色的东西。”
“你没去过南方吗?”
“南方应该是你知道得比较详细吧。此外就是东方……”
罗伦斯突然打住了话头。不过不是由于看到因插不上话而几乎要哭出来的赫萝的缘故。
是因为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一向自动负责杂事的柯尔立刻大声回答着,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虽然赫萝仍然在继续她的早餐,不过罗伦斯立刻看出她在闹别扭。
因为虽然有来客,她还是没戴上帽子。
罗伦斯恭恭敬敬地拿过帽子为她戴上。
“请问是哪位?”
柯尔打开门,只见门口站着的是个从头到尾几乎全副武装的人。
头巾遮住了脸,双重斗篷一直包到脚踝,小腿处绑着粗皮,背上背着个巨大的麻袋。
这种打扮几乎可以立刻去参加暴风雪中的急行军了。这个看起来似乎千辛万苦才赶到此处的人的头和肩膀上沾了不少雪。头巾下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几下之后,他将掩着脸的布取了下来。
“请问克拉福·罗伦斯是住在这吗?”
意外年轻的声音。
面巾下的面孔也的确是个年轻的男人。
“没错,我就是罗伦斯。”
“哎呀,我这种打扮实在是太失敬了。是德伊其曼先生让我为您传话的。”
罗伦斯站了起来向门边走去。
既然是德伊其曼的介绍,那也就是说这是卢威克同盟的人了。
“不不,应该是我们向您致谢才是。请进。”
“那我就失礼了。”
比罗伦斯略矮一些的男人尽量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里,不过他背上的东西和全身的装备让他的动作实在轻盈不起来。
就算是行商者也没必要这么苛待自己吧。
“哎呀,房间真不错。”
“老实说本来我们的身份是住不起这种房间的。”
“哈哈哈,很贵吧。我初秋刚来的时候比这还更贵呢。”
美丽的金发,不过似乎剪得过短了。
男人的语气爽朗,颇给人好感。
“啊,不好意思。我是卢威克同盟所属的菲亚斯商会的拉古·皮亚斯基。”
“我是罗恩商会的克拉福·罗伦斯。平常是游走各大陆的行商者。”
“哦哦,这真是神的引导。如您所见我也是一名旅行商人。”
两人交换着寒暄,握了握手。在发觉对方的手茧厚度与自己不相上下后都稍微安心了一些。
赫萝自觉地一手拿着早餐向床的方向移动了一段距离。罗伦斯在劝皮亚斯基入座后,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已经听德伊其曼先生说过了,你想进入布隆德尔大修道院是吗?”
没想到皮亚斯基是这么个急性子。
虽然最近已经很少见到了,不过像这种懒得和别人周旋,认为有这种空闲还不如回家磨银币的商人也还是有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进入非朝圣用的分馆,而且是离本馆最近的商人用分馆。”
当然,他不会说出自己在找狼之骨的事情。
就算是最终不知道骨头究竟在哪,至少也要确定布隆德尔大修道院到底有没有狼之骨这个重要情报。假装不小心泄露这一秘密并非上策。
况且皮亚斯基是卢威克同盟的人。
“……既然你是德伊其曼先生介绍的,我不好问你的目的。不过看样子你似乎并不是打算进行羊毛交易。”
皮亚斯基直视着罗伦斯。
让对方不知道目的就将他带进修道院,这种审视是当然的。
但是罗伦斯丝毫不畏缩。
奇曼和艾普的信用交换了德伊其曼的信用,然后这一信用当然能换来皮亚斯基的信用。
所谓信用也就是看不见的流通财富。
最终皮亚斯基笑着道:
“好吧。既然我也想看我们和修道院的谈判,也答应带你到分馆以挣点零花钱,就懒得问你详细情况了。而且现在的情势的确是会吸引各种人以各种目的前来呢。”
商贩没有对手就无法成立。因此越是在商人聚集的地方,交易就越有魅力
而且所谓买卖,有时候不说得那么明白反倒更有利可图。
皮亚斯基深知这一点。
“印有月盾纹章的旗帜总有一天会在风中飘扬,所以我也懒得在意小事啦。但谨记绝不允许防碍我们的交易——这一个附加条件千万不要忘记。”
“非常感谢。事后我一定以礼向谢。”
闻言,皮亚斯基露出了无邪的笑容。
罗伦斯与他再次握手,以示契约成立。
“话说回来因为我是个急性子的人,所以希望尽快办完这件事……你们所有人都要去修道院吗?”
“是的,这么一来我们似乎很难用买羊毛的借口混进去了吧?”
柯尔暂且不提,赫萝无论怎么看也是跟贸易绝缘的人。
“不不,以前也有商队带着寻求灵魂平和的圣职者一起旅行的事。而且最近修道院分馆因为祭典的事起了点骚动,根本没人注意新进了些什么人。至少带你们进门是没问题的。”
“是吗?”
罗伦斯假装安心道。
并非是特意欺骗皮亚斯基,但正是因为对方语气爽朗,自己才更不能掉以轻心。
“那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
“这样啊……坦白说,我是负责修道院与海另一边的商会联络的人,我认为做事越快越能获得最大利益。”
这种让人略有不快的说法方式倒是很像温菲尔本地人。
罗伦斯看了一眼赫萝和柯尔。
两人都点了点头表示没问题。
“那就拜托你了,如果现在出发没问题的话立刻动身也可以。”
“太好了。希望我们今天白天就能赶到。”
“徒步吗?”
“不,骑马。虽然这附近的积雪还浅,不过修道院那周围已经积得很深了。马的问题交给我解决,请带上这些粮食。啊,对了。”
皮亚斯基笑了笑,最后又特意补充了一句:
“请不要兑换本国的货币。”
行商者每到一个新地方,首先要做的就是兑换。
同为行商者,这话听起来就像是玩笑话一样。罗伦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第二幕

马背上,柯尔在前,罗伦斯在后。两人间隔的空隙甚至能让赫萝也舒服地坐下。
在温菲尔王国雪原上拉撬的长毛马和传闻中一样,个头很大。
“哼……不过是一匹马,居然长得这么大。”
到了与皮亚斯基会合的地点,看到备好的马之后,赫萝说了这样一句让人颇有印象的话。
当然,赫萝真正的样子远比马大得多。
她之所以那样说,不仅是因为马个头大,还因为意识到自己所知道的世界狭小,自己未知的世界之大吧。
在大陆那边很难见到这样的高头大马。
“准备好了吗?”
皮亚斯基跨上普通的马,握着缰绳问道。
回答他的罗伦斯没有握着缰绳,因为马夫另有其人。
既然马的个头那么大,只载人的话就可惜了。毕竟,连那种看起来让小孩子坐上去都会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的骡马,只要物品安排的得当,都能载四个大人份的物品。
罗伦斯向后看了看,后方载有货物的货车,上面放着的是要送去修道院分馆的食品和酒,以及雪地上用的橇。
皮亚斯基的职责,是在修道院和大陆那边的商会之间周转,传达情报,以及搬运这些物资。
“那么,向神明祈祷旅途平安吧。”
随着宣告白天来临的教会的钟声,一行人在祈祷之后,踏上了前往修道院的旅途。
天气恶劣,气温极低。
此外,雪并没有大到覆盖整个城镇,而是与路上的土混在一起变成泥,将行人的裤子和裙脚弄脏。
不过,只要出了镇子,就能看到收割后的绵延田地。那里已经是一片白色了。
这里不愧是草原之国,这样的白色风景在前路上无限地延伸着。
一行人走在被人和马踩出的泥路上。
路人们都裹着厚实的服装,罗伦斯等人也同样穿着从旅馆借来的厚重皮外套,戴着手套。
不过,一直坐在马背上的话,寒气总免不了从外套渗进去。因此,赫萝抱着柯尔,罗伦斯抱着赫萝。
旅途中一片沉默,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和众人为了不让冷空气进入肺里面而缓慢悠长地呼气的声音。
据说,北国的人不爱多说话,说话的时候嘴也不会张开很大,现在他们终于知道原因了。
也知道修道士们把沉默列入修行自律清规中的原因了。
由于天空被雪覆盖,天色暗得很快。尽管旅程不长,但罗伦斯他们到达最初的旅馆时,三人都已筋疲力尽了。
交谈是快乐的,过去那些超然物外的伟大修道士们说的这句话,的确是真理。
不过罗伦斯他们是世俗之人。
而其中最有世俗之气的赫萝显然已经懒得再花精力去打破这种枯燥的沉默,一进房间便倒头就睡,甚至连靴子上的雪也不拂去。
罗伦斯并不想责怪她。
因为,他自己也和疲倦地坐在椅子上的柯尔有着相同的表情。
那是尽管筋疲力尽,但只要有人对自己说再走一会儿,也一定会慢慢站起来继续走的表情。
是在体力还没消耗完之前就已经完全失去了精神时露出的表情。
在寒冷地区的农村,流传着死人的队伍这样的迷信。
人们看到他们的队伍,也一定会认为这就是死人的队伍吧。
“柯尔。”
听到罗伦斯的呼唤,脸色如死人一般的柯尔马上看着他。
“笑笑就会好了。”
柯尔也曾经独自旅行过。
这种解除疲劳的方法,他一定也知道吧。
柯尔勉强挤出笑容,点了点头。
“那么去吃饭吧,皮亚斯基一定去吩咐伙计做饭了。”
“好的。”
柯尔站起来回答道。
在这个率直的少年脱下带雪的外套时,罗伦斯帮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赫萝脱下了靴子。
“我想你是明白的,这样下去是睡不着的。只要去暖和的地方喝点酒,很快就会舒服了。”
想睡与不想动弹并不是一回事。
赫萝耸拉着的耳朵动了几下,仿佛在说咱明白。
不过,就算明白这个道理,赫萝也没有起来,就像大多数人无法抗拒温暖的床一样。
无奈之下,罗伦斯只好抱她起来,她却一脸被施了只有用英雄的吻才能唤醒的咒语般的表情。
当然,罗伦斯不是英雄。
要解除赫萝身上的咒语,只有用其他的魔法。
“这里的酒,是简单地放在火上蒸馏的酒。”
罗伦斯凑近赫萝的耳朵这样一说,她那耸拉着的耳朵立刻竖成了三角形。
仿佛在问,此话当真?
“因为低度酒会马上被冻住,无法饮用。所以,这里的人用储藏在冰里也不会冻起来的,比病还要冷的烧酒取暖。”
赫萝的眼中立刻恢复了神采。
她那咽唾沫的声音,就是咒语解除的声音。
赫萝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她那像三天没吃东西的野狗一样耸拉着的尾巴稍微恢复了些力气。
“不过,下酒菜只是醋腌卷心菜而已。”
由于不想听赫萝抱怨,罗伦斯把话说在了前面。
从床上跳下来的赫萝听到他的话之后,产生了一点失望,但在酒的诱惑下,她又重新恢复了好心情。
“有总比没有好。”
“就是要有这种觉悟。”
他们一边交谈,一边走出房间。说起来,以前……
在以前去过的镇子上喝到烈性葡萄酒,让赫萝想起了故乡的酒。
烈性酒让赫萝想起故乡,这说明酒的味道是相同的。在疲倦的时候,没什么比这个更有营养的了。
离布隆德尔大修道院还有两天的路程。
为了不让赫萝说自己小气,罗伦斯数了数钱包中的硬币。

旅馆的菜既贵又难吃,还散发着臭味。
菜色比小孩子能轻易记住的圣句还简单。
邻桌上的饭菜就是这样的,散发着刺鼻的蒜臭味。
大蒜的气味,是饭菜寒酸的代名词。虽然他们自认在吃饭方面还算节俭,但在这种地方,奢侈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
被邻桌的饭菜勾起馋虫的,只有最近在旅途中一直吃萝卜的柯尔一人。
嗅觉灵敏的赫萝自不用说,连罗伦斯都无法对这种气味产生半点食欲。
不过,罗伦斯他们是幸运的,这不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钱,也不是因为旅馆里的大蒜用完了。
而是因为看穿了他们心思的皮亚斯基决定自己掌勺。
“我平时经常去北方地区,每次被风雪封住前路的时候,都要帮忙做饭,不知不觉就学会了。”
说着,皮亚斯基把简单而美味的羊肉汤端上了桌子。
那是往水里放大量的盐,用姜、葱、萝卜、羊肉干和羊足骨做成的简单肉汤。
当然,里面还藏着一种重要调料。
在说明的最后,皮亚斯基以略带神秘感的语气说出了这种重要的调料,那就是邻桌的旅人一面抱怨一面吃着的饭菜里大量加入的——大蒜。
皮亚斯基说,加入少量的大蒜,就是这道漂浮着黄色油脂的透明的汤如此美味的秘诀。
每个人碗里的羊肉汤中,都加了直接吃会很难吃的燕麦面包。他们一面喝着热汤,一面吃面包。这样一来,有着“忍耐”这种诨名的难以入口的燕麦面包也能让人吃得有滋有味了。
罗伦斯对皮亚斯基充满了感激。
这不仅是因为他做的美味料理,还因为料理让赫萝把烈性酒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在没有河流或者水池的地方,自带的水不可避免地变得难喝。不过,只要像这样加入各种东西放到火上烧的话,再难喝的水也没问题了。”
拿着木勺舀汤里的肉吃的赫萝已经吃了三大碗。
连吃相文雅的柯尔都连吃了两碗,美味程度可见一斑。
“的确,用难喝的水做出如此美味的料理是相当不错的事……不过,这只适合人数多的情况吧,一个人旅行的时候每次都这么做的话,绝对会出现大赤字。”
“对,你说的不错。由于我们经常结队各处行商,做饭这种事就被推给年纪较轻的我来做了。”
众多商人结队行商的时候,无论在买卖方面还是安全方面,都有更大的优势。
不过,皮亚斯基的商旅风格,怎么看都具有独行之人特有的那种洗礼和精悍。看到皮亚斯基,罗伦斯最先想到的,是独自攀登险峰断崖的孤傲商人的形象。
而皮亚斯基大概也经常听到别人对他的类似评价,他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商人的群体毕竟只是群体,并不是家人。”
“在陷入危机的时候,是否伸出援手,取决于利益的得失。”
皮亚斯基稍微翘起嘴唇,耸着肩回答道:“说得不错。”
罗伦斯在独自坐上车夫台之前,也曾和其他商人一起旅行过。
生意的顺利,也是一起旅行的原因之一。
放弃了那样的旅行,是因为讨厌以利益结成的集团那种扭曲的气氛,这样说是有些言过其实,但对于皮亚斯基所说的话,罗伦斯的确感同身受。
在山中遇到狼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一起逃跑。
并向神明祈祷,希望狼袭击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在自己不幸抽中下下签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呼救声,该让神明的心中产生多么巨大的震撼啊。
“而且,结成群体的行商者终究比不上城镇商人群体,所以,我选择了成为城镇商人手下这条路。虽然不及以前那么自由,但在作为据点的城镇里,总会有以笑脸迎接我的伙伴,这是值得的。”
这时,赫萝端起了酒杯,这并不是因为她已经吃饱了。
而是她在考虑许多问题的缘故。
作为旅行者,柯尔也能同样理解那些话。
“在这一点上,加入卢威克同盟,就能得到相当大的报酬,是吧。”
“没错,而且,贸易范围也拓宽了。”
“原来如此。不过,你做饭的手艺并没有因此而变差啊?……啊,抱歉,我这么说,只是因为觉得皮亚斯基先生你的旅行风格与做饭的手艺不太相符。”
“哈哈哈,常有人这么说。实际上,我现在依然会在旅途中做供多数人食用的饭菜。就像这次一样。”
布隆德尔大修道院迎接着数量众多的参观者。
不过,从皮亚斯基的话语中,罗伦斯并没有感受到修道院里参观者络绎不绝的盛况。
在皮亚斯基的自我介绍中,提到了自己负责为卢威克同盟传达情报以及搬运物资的事情。
这么说来,剩下的可能性不多。
“呵呵,有经验的商人都问过和罗伦斯先生相同的问题。我每次都是这么回答的。”
皮亚斯基开心地笑着,在看了看柯尔和赫萝之后,以演戏般的语气说道。
“旅行才刚开始呢,还有足够的思考时间,对吧。”
没有好奇心的商人,就像没有信仰心的圣职者。
而且,在寒冷且充满沉默气息的马背上,没什么比这更能打发时间了。
“顺便说一句,我也并不总是去布隆德尔大修道院。”
在吃饭的时候给出的谜题,一定会在无聊的旅途中解开。
皮亚斯基一脸准备对引以为豪的商品做出说明般的神情,勾起了罗伦斯的兴趣。
赫萝表现出一副对这种烦琐的对话毫无兴趣的样子,继续吃着饭,而实际上,从她一口肉都没吃的表现,就能看出她的想法。至于率直的柯尔,则拿着勺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子的纹理。
变身为出题者的皮亚斯基现在一定觉得很愉快吧。
而相对的,现在觉得有些困扰的也许反而是罗伦斯了。
会对皮亚斯基提出和罗伦斯同样问题的必然是经验丰富的商人,而能轻松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也必定和他属于同一类人。
但此刻,对方那个等待回答的笑容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深意,罗伦斯也不得而知。
对罗伦斯而言,这是有些令他为难的回答。
“我可不希望你们思考得夜不能寐,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告诉你们哦。”
皮亚斯基补充的这句话,更让眉头紧锁的两人下定了思索到底的决心。
如果皮亚斯基不开口,他们一定会继续思考下去吧。
“再说,光顾着思考只会让肚子变饿,而就算知道了答案,也不会因此而变饱。”
旅途中的饥饿感,是催促自己起床的最好信号。
回过神的两人再次开始吃饭。
罗伦斯望着皮亚斯基,笑了笑。
毕竟,愉快的用餐时间是非常难得的。
“真希望布隆德尔大修道院远在天涯海角。”
“我出的谜题不至于夸张到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来思考吧。”
说众人边吃,边谈,边笑。
那天夜里,他们一直围着桌子交谈到大半夜。

次日,下起了鹅毛大雪。
虽然没有刮风,但大拇指般大小的雪,还是让视线变得十分恶劣。
而且,积雪深到几乎高过靴子,呼出的白气使仅存的视线被模糊地遮挡住。
不过,即使这样,那些坐在镇上帐篷里视力不好的老年商人也依然能完全掌握如网眼般的无数流通网络。
在无数次行走于这条道路上的马夫看来,这样的视线根本算不上恶劣。这个沉默寡言的马夫把换上雪橇的马牵出旅馆,以沉稳的脚步带领众人走在一片雪白的平原上。
只要稍微停一会儿,身上就会立刻积起雪,因此,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开始了行军。
由于这雪白的世界毫无变化,他们在马背上简单地用过午饭之后,柯尔便睡着了。
马背离地面相当高。
由于担心柯尔与赫萝不小心摔下去而受伤,罗伦斯想用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把柯尔和赫萝捆住,这时,他发现——
本以为睡得很熟的赫萝醒了过来,把柯尔抱住。
“你怎么醒了?”
大雪不仅遮挡了视线,还掩盖了声音,罗伦斯几乎连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听不到。
当然,骑马从后方赶上来的皮亚斯基也是听不到的。
“咱可没醒。”
听了寒赫萝的回答,罗伦斯不由得笑了。
不过,他知道赫萝这样说,是因为不高兴。
昨晚吃饭的时候,皮亚斯基出了那样的谜题。
那毕竟并不是只要认真思索就能想出答案的谜题,即使身为商人,也有想不出答案的时候。
柯尔由于放弃了思考而早早地睡了,但拥有贤狼之名的赫萝却一直在思索着。
如果那是相当难解的谜题还好,而皮亚斯基只是在吃饭的时候随口一说,就让她烦恼了一晚上,这实在是荒唐。而且,一直找不到答案,她是不会甘心的。
罗伦斯知道,赫萝用似有深意的眼神望着自己,是因为她有一颗孩子般的心。
这都想不明白啊,罗伦斯笑着,在看到赫萝有些生气之后,他就慌忙说出答案。
若是在平时,两人之间的谈话一定会变成这样。
不过,现在的罗伦斯并没有那样做。
可以的话,他倒希望赫萝能忘了这件事。
但赫萝对谜题的答案产生了不安。
罗伦斯一开始以为自己多虑了,并不在意赫萝的眼神。但在赫萝以那样的眼神看自己两次、三次、甚至四次之后,他明白,赫萝正在拼命思索着,连心情都因此变得相当糟糕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他大笑着说出答案,赫萝也一定会生气的吧。
罗伦斯觉得难以开口。
到了现在。
他更加后悔,自己应该一开始就主动告诉她,不过,为时已晚。
“这样啊。”
这一天,当赫萝第二次开口说话时,说出的是带着叹息意味的话。
柯尔用皮带把所有人的旅装挂起来晒干,吃惊地听到她的叹息。
在吃过晚饭之后,赫萝就一直没有出现,当她回到房间的时候,却突然说出这些话,柯尔有如此反应是再自然不过的。
罗伦斯没想到她会考虑这么多,只能表示佩服。
“说的没错。”
“开什么玩笑!”
罗伦斯没有找任何借口,如实地回答之后,赫萝如此责怪道。
虽然并不是因为过犹不及,但由于罗伦斯过于迟钝,赫萝并没有继续发火。
赫萝坐到椅子上,向柯尔要了一杯酒,以恶狠狠的语气说道。
“看到汝奇怪的表情,还以为会是什么不得了的答案……”
“你去问过了吗……?”
刚才还对赫萝不高兴的样子有些害怕的柯尔现在已经适应了。
他接过赫萝的话头,这样问道:
“嗯,还因为在意得睡不着而被取笑了,咱可是贤狼赫萝啊。”
“不知为不知,这是我在学校里学到的。不过,答案到底是什么呢?”
继续回去晒旅装的柯尔这样问着,赫萝却不回答,只是盯着罗伦斯看。
仿佛在说,麻烦死了,汝来替咱回答。
不过,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赫萝端着蒸馏酒,开始吃肉干。
“习惯了独自旅行,却经常做许多人吃的饭菜,这样的事情实际上不是太多。皮亚斯基的工作,不是和建立新城镇或者新市场有关吗?他所说的要带领的许多人,指的就是为了在新市场开始新生活的人们……”
“啊——”
听了这番话,尽管感到佩服,但柯尔还是在晾晒结束之后看着围炉。
由于那不是暖炉,而且换气情况也并不好,很难掌握火候。
“基本上,他带领的人都不习惯旅行。如果没有人为带领所有人而准备的重装备,以及当场解决所有问题的气概,是无法胜任的吧。”
“即使在率领过群体的咱看来,那也算是个可靠的雄性了。而且,他的作风,很干脆,也很能说会道。”
赫萝眯起眼睛看着罗伦斯。
罗伦斯咳嗽了一声,柯尔苦笑着说道:
“那个人的工作这么重要啊。不过,这么说来……”
为什么罗伦斯要对赫萝隐瞒呢?
柯尔朝罗伦斯望去。
没什么比不得不说出自己多虑而产生的想法更让人难为情的事情了。
不过,不接受如此惩罚的话,是无法取得赫萝的原谅的。
当然,什么事都要乞求赫萝谅解的话,是有失独当一面的行商人身份的事,可是,在这只见冒烟不见火变大的房间里,确认睡眠时的赫萝尾巴上是否有温度是相当重要的事。
商人必须会计算利益得失。
“皮亚斯基的工作,简单地说,就是帮助殖民。王家贵族这样做是为了扩展领土,教会这样做是为了布教,不管怎么样,尽管目的不同,但共同点却有一个。那就是让人们移住到新土地,如果能幸运地定居的话,那里将成为他们的新故乡。”
“啊……”
“真是了不起的工作啊。即能赚到钱,成功的话还会受到许多人感谢。听说,在做这种工作的人当中,也有人在城镇或村庄的居民邀请之下,成为了当地的贵族。而且,移民到新土地的人中,有不少是因为战乱,饥荒或者瘟疫而失去家园的人。因此——”
罗伦斯望着赫萝,这样说道。
“因此,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忘了这件事。”
“哼。”
赫萝望着别处,把肉干上似断似连的皮剥下来,把肉干放进围炉的火中。
“咱可没有建立新故乡的想法。故乡就是故乡,重要的不是谁在那里,而是土地在哪里。而且,汝所担心的,就是咱不这样说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
看来,赫萝已经看穿罗伦斯的所有心思了。
“咱的故乡是能重新建立的吗?”
罗伦斯慌忙赔笑。
柯尔则一直望着两人。
他们都知道,赫萝是真的在生气。
不过,他们也明白,现在的她虽然生气,但其实像一只希望被人在乎而伸出爪子的小猫。
“雄性真是胡来的生物。”
“……我无言以对。”
“真是的。”
赫萝抛出这句话之后,喝了口酒。
罗伦斯也和平常一样,无奈地摸了摸刘海。
柯尔开心地笑了笑,一切和平时一样结束。
赫萝摇了摇尾巴。
明天依然要早起。
“咱生气生累了,想睡觉。”
赫萝转换话题的手段确实了不起。

最终,在旅行的第三天的白天,一行人到达了布隆德尔大修道院。
大雪只下了两天,着也许是神的恩惠吧。
只是,连麻烦的盘问都没有就顺利地进入分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修道院的外围砌着高高的石壁,和别的修道院毫无差别,不过,在进入之后,却给人一种只有商人居住的城镇的感觉。
“汝试试扔个钱币在地上怎么样?”
赫萝在马背上这样说道。
那一定会像在祈祷的时候打喷嚏一样,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吧。
“说不定,没什么商品是这里是弄不到的。”
策马赶上来的皮亚斯基开玩笑地说道。
罗伦斯尽管笑了笑,但心中想,这也许并不是玩笑。
虽然道路中央的雪已经打扫干净了,但道路两边堆着像山一样高的雪,空气也自然如地下冰窖般寒冷。甚至马的毛都有一部分冻结起来了。
尽管如此,却还是到处都有商人们抱着手,兴高采烈地谈论着生意上的事。他们谈得如此开心,以至于连因寒冷而不断抖动双脚的的动作,看起来都像高兴的孩子们在跳跃。
“那么,请在此稍候,我马上去安排房间。”
“有劳了。”
罗伦斯他们在公用马厩旁停下来之后,皮亚斯基先下马,小跑过来说道。
骑马和下马都需要技术,在因寒冷而身体僵硬的情况下就更不用说了,罗伦斯先下马,然后把赫萝和柯尔抱了下来。
在所有人都下马之后,罗伦斯向马夫表示感谢。
马夫依然沉默寡言,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在临别之际,他还是将双手抱于胸前,鞠了一躬。
这就是有着强烈信仰心的北方民族。
“说起来,没想到这里如此宽敞啊。听汝等所说,这里不是相当遥远吗?”
“我也只是靠学到的知识了解的。不过,这里是光用羊毛就能把温菲尔海峡填满的羊毛交易中心。看,那里装着透明的玻璃窗。”
在雪由着上天的性子时降时停的铅色天空下。
一幢三层式的豪华石制建筑的最上层安装着能反射天空颜色的玻璃窗。
虽然不是每幢建筑都是这样,但所有的建筑都给人豪华而稳重的印象。这样的建筑有五幢,分别建在从入口外延伸进来的宽敞道路的两边。
而且,里面不仅有这些建筑,还能看到公用的大型马厩和马厩对面的羊圈。这些建筑都相当巨大,而且,皮亚斯基说这样的建筑还有很多。
“哦,建在雪中啊,原来如此,相当有迫力啊。”
赫萝轻蔑地笑着。在她看来——
这座布隆德尔大修道院商人专用的分馆虽说只是分馆,却和本馆没有多大差别,其气派程度决不亚于本馆。
从入口延伸进来的道路前方,立着一幢豪华而庄严的建筑。
几乎伸入云间的屋顶挂着教会的象征物。其正下方挂有一口十匹马都拉不动的大钟。
这里,是商人们为了祈求灵魂安宁而建造的圣堂。
而实际上,它也发挥着让灵魂得到安宁的作用吧。
不过,这里也有着压倒性的沉重氛围。
在学校里,我听说过。”
“嗯?”
“北方的圣职者最适合审判异端份子。”
柯尔的话再清楚不过。
他们是无情又冷酷的异端审问官。
那些蓄着胡须,眼神如鹰般锐利而冷酷无情的神的仆人,确实与这里的氛围相符。
“不过,那已经是从前的事了,不是吗?”
赫萝看到的,是裹着比羊身上的羊毛还厚的衣物的修道士们带着许多商人,有说有笑地从建筑物中走出来的情景。
他们面色红润,大腹便便。
与顺从、纯洁、清贫等词语完全联系不到一起。
罗伦斯看着赫萝说道。
“毕竟,现在是你这样的人都能出来巡礼的时代了。”
罗伦斯似笑非笑,赫萝则露出了以前从没见过的轻蔑笑容。
“……说实话,我有些不安啊。”
罗伦斯看着自己呼出的白色吐息,随后望着周围这样说道。
赫萝踢了罗伦斯一脚。他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赫萝产生了误解。
“……啊,抱歉,我的话产生了歧义,可不是说你啊。”
由于赫萝依然用惊奇的目光盯着自己,罗伦斯急忙补充道:
“我有些不安,是因为这里人太多了。”
“啊,这么说来……”
说话的是柯尔。
好奇地四处张望的柯尔,似乎也能理解罗伦斯的话。
“与土地面积相比,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就算建筑再怎么气派,这些傲慢而决不让步的商人和修道士们也不可能满足于狭窄的房间。”
这里既是进行商谈的地方,也是保管契约书和讨论契约的地方。同时还有许多维护事务室与各幢建筑的勤杂人员。负责做饭的厨师也必不可少。而且,如果来访的商人身份很高,其随从人员也相当之多。
罗伦斯之所以有这种不祥的预感,并非由于恶劣天气带来的悲观推测。
而是因为——向神明祈祷的修道院竟然变成现在这样。
在罗伦斯不安地四处张望时,皮亚斯基从建筑物中小跑着出来,他的脸上,带着罗伦斯早已料到的为难神色。
皮亚斯基以旅行商人独有的那种、比起谈判技巧和脚力更为重要的行事风格,跑过来单刀直入地对说。”
“抱歉,人太多了,无法订到房间。”
虽然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但罗伦斯还是无法立刻想到处理办法。
看到罗伦斯无法回答,皮亚斯基接着说道。
“也许只能在大厅凑合着睡了……”
他一边说,一边向赫萝望去。
在大厅里凑合睡的人群里,出现了赫萝这样的姑娘,后果会是什么样。
那简直就是把肥肉扔进饿慌了的野狗群里。
“或者还有个办法,借玄关处的空地睡……不过,那会冷得和露宿没什么区别……真不好办啊,看来昨天或者前天突然来了许多人啊。”
“马厩那边呢?”
“连饲料场都住满了。毕竟在这个季节,那里比一些差的房间还暖和。羊毛存放场就更不用说了。”
皮亚斯基满脸严肃地思考着,仿佛在考虑因泥石流而无法通行这样的严重问题一般。
这并不是单纯地因为业务往来的关系,而是发自内心的,难怪赫萝对他的评价颇高。
不过,这并不能让事态好转。
要在玄关的空地睡觉的话,至少得有寝具吧。
罗伦斯刚想这么说的时候,附近出现了骚动。
正确的说,是骚动声从某个方向传来。
“啊,白色的军队回来了。”
在路边兴高采烈地交谈的商人们都这样说道。罗伦斯将视线投向声音出现的方向,在看到分馆入口处时,他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随着让大地出现轻微震动的声音,无数的羊如潮水一般出现了。被这股潮水卷进去的话,恐怕连全副武装的佣兵也帮不上忙了。
进入敞开的大门里的羊群在牧羊犬和长枪的驱赶下,拐了个弯,朝羊圈的方向跑去。
过了一会儿,草原上响起了清晰的钟声,牧羊人们从四人宽的门走了进来。他们轻声与熟悉的商人打了个招呼,摸了摸牧羊犬的头之后,走向圣堂,感谢一天工作的结束。
不过,看着他们自豪的样子,罗伦斯不禁想道。
如果以前遇到的牧羊女诺拉能在这里工作的话,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咱对汝想的事情一清二楚哦。”
听到赫萝的话,罗伦斯回过神来。
看他那哆嗦的样子,谁是狼,谁是羊,一目了然。
不过,赫萝似乎只要看到罗伦斯那狼狈的神情就相当满足了。
她没有继续追击,而是平静地说道。
“就算邂逅,但世事如此复杂,也不一定就会事随人愿。”
“……嗯,也对。”
回首从前的旅程,罗伦斯常常这样想。
两人小声的交谈的时候,罗伦斯感到一股视线,并抬起了头。
他视线所及之处,是潮水般的羊群刚才通过的门。
门已经关上了,在羊群通过之后,那里再次恢复了宁静。
不过,那里依然站着几个牧羊人。
其中一个年老的牧羊人正望着他们。
“事务室……不,走廊深处的储藏室……还是……嗯?”
仍然在为罗伦斯他们考虑住宿问题的皮亚斯基看到罗伦斯的神情,也抬起了头。
在朝牧羊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阵后,他拍拍手说道。
“对了,牧羊人的住处也许还有空房间。听说到了冬季,会有许多人放假离开,我去问问看。”
说着,皮亚斯基跑了过去。
罗伦斯又觉得,那个牧羊人也许只是看着圣堂。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赫萝也惊奇地朝牧羊人望去。
“那家伙一直在看着咱们呢!”
“果然吗?”
柯尔有些吃惊,不安地四处张望着。
在有排外倾向的城镇或者村庄,露骨地对旅人表现出敌意的人并不少见。
不过,这些牧羊人似乎不是那样的人。
“也许只是单纯地对你感到好奇吧。虽然很多修道院都是男女共住,但这里应该没有修女。”
“唔……他的确露出吃惊地样子。”
“你该不会是把耳朵和尾巴都露出来了吧。”
罗伦斯开玩笑般地说着,赫萝却低下头,有些无趣的说道。
“最近没什么惊心动魄的事。咱的耳朵和尾巴都藏在斗篷下了。”
“这样最好,我喜欢的就是平稳。”
听了这句话,赫萝用力踩了罗伦斯一脚,柯尔则转过脸去偷笑。
在他们互相取笑的时候,皮亚斯基的交涉似乎相当顺利。
他回过头,微笑着招了招手。
“我说,住在牧羊人住的地方,你没问题吧?”
“汝不是喜欢平稳的地方吗?”
当然,罗伦斯这么问,并不是怕赫萝在牧羊人面前感到拘束,而是担心她的心情变差。不过,赫萝却满不在乎地给了他那样的回答。
那就表示没问题了。赫萝毕竟不是小孩子。
“那么,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罗伦斯说着,朝皮亚斯基挥了挥手。
皮亚斯基看到之后,与刚才提到的那个年老牧羊人握了握手。这应该是偶然吧。
在流传着黄金羊传说的布隆德尔大修道院,牧羊人们将与掌管麦子丰收的约伊兹贤狼共同起居。
也许,世间就是如此和平安宁吧。
  “哈斯肯兹。”
  听到把货物放在地板上的声音,罗伦斯吓得几乎要逃跑。
  当意识到这是牧羊人向自己打招呼,罗伦斯慌忙伸出右手表示问候。
  “我是克拉福·罗伦斯。”
  “……”
  与站在门口处的牧羊人握手的罗伦斯感觉到他的手如羊蹄一般坚硬。
  “这位是赫萝,还有柯尔。都是因为某种奇妙的缘分而与我一起踏上旅途的人。”
  “你们好。”
  “你好。”
  在分别与众人握手之后,牧羊人哈斯肯兹简短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他有着白雪与稻草混杂在一起般的发色,长长的眉毛,以及垂到胸口的胡须,精神矍铄,腰板挺直,也并不显得十分消瘦。满是皱纹的眼皮底下,灰色的瞳孔闪烁出仿佛望向地平线般深远的光辉。虽然动作谈不上敏捷,但让人感觉相当有力,给人一种上了年纪的野羊般的印象。
  这就是行走在原野上的真理,具有慧眼的牧羊人。
  也许,这样形容他比较恰当吧。
  不管怎么说,哈斯肯兹这位老牧羊人,就是以为给人以这种印象的老者。
  “这次真的十分感谢你。”
  听皮亚斯基说,由于赶上和他一起居住的牧羊人们数年一次的回乡假,罗伦斯他们只需要负担伙食费,就可以住进空房间里。
. 当然,这里并不像旅馆那样有暖炉,只有用砖围城的公用围炉,但比起和其他人一起凑合着睡在大厅,或睡在玄关的空地上已经要好得多了。
“生火由我负责,其他的事你们自便。”
  在艰苦的环境中引导无数羊的牧羊人们会变得比圣人更像圣人,而哈斯肯兹一直保持着自我本色。
  就算和他闲聊,他也不会聊得太久,不过,这大概也是他所希望的吧。
  听完牧羊人的话,罗伦斯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什么。
  哈斯肯兹无言地注视着罗伦斯他们一阵之后,轻轻点了点头,走向围炉所在的房间。
  “他是神学家吗?”
  在哈斯肯兹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之后,柯尔小声地问道。
  他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
  罗伦斯也一样,若是在人生道路迷茫的时候甚至会产生向他求教的想法。
  “应该说,有世外贤者的气质吧。”
  “这是对咱的挑衅吗?”
  看着解开口袋、把木莓干塞进嘴里的赫萝,罗伦斯轻轻耸了耸肩。
  “竟然还剩下这么多粮食啊。这样一来,就算吧哈斯肯兹先生的份算进去,也能维持一段时间了。即使不够,周围还有那么多商人,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是啊,不过,使用井的人这么多,用水方面有些难办啊。”
  柯尔颇有远见。
  在没有钱的旅途中,最应该优先保证的,就是饮水问题。
  只要摄入少量食物,人就可以维持一星期的生命,但没了水可不行。
  “要不要趁现在去打一些?”
  “是啊……那就交给你了。毕竟做饭的时候也要用水,天黑以后井水可能就冻结起来了。”
  “好的!”
  柯尔的性格,大概属于有事情做才会安心的那种吧。
  他活力十足地回答之后,提着桶和皮袋去了寒冷的室外。
  罗伦斯并没有看柯尔,而是对悠闲地躺在床上嚼着木莓干的赫萝说道。
  “在不久之前,我只要一对你进行嘲讽,你就会生气。”
  只要赫萝不怒形于色,罗伦斯就会认为自己和柯尔一样没用,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虽说由于赫萝不经常怒形于色,但他时常会忘记这一点。
  “……汝也多少长了些记性吧。”
  “这也没错。”
  “先不说这个,如果要在这里长住到连吃饭问题都要担心的话,咱也觉得有些为难了。”
  赫萝把最后一枚莓干放到嘴里,稍微坐起来一些。
  “嗯……是啊,毕竟雪积起来的话,我们有可能会被困在这里。我也觉得与其那样,不如去镇里。”
  “这也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
  “唔,汝很可能被咱吃掉的羊留下来的羊毛活埋了。”
“还是饶了我吧。”
  这可不见得是开玩笑。
  刚才看到地羊群,即使在远处看也能看出,毛质非常好。
  那就表示肉不会难吃。
  “不过呢,外面那些家伙只要被困在这里,就只会成天说闲话,对于想打听情报的咱们来说,那不是正好吗?”
  “那也是一把双刃剑啊。闲话会在眨眼之间传开。那样的话,要怎样在不引起周围注意的情况下,收集狼之骨的情报呢……”
  罗伦斯一面摸着胡须一面思考,没过多长时间,他就想到了仅有的几个可能性。
  让他人闭上嘴是相当困难的。
  那么能依靠的,就只有值得信赖的人,可是,在这里值得信赖的人,只有一个。
  只是,去依靠皮亚斯基,着多少会让罗伦斯产生犹豫
  皮亚斯基是一个优秀的人。
  正因为这样,罗伦斯才不希望他在赫萝面前,与自己比肩而立。
  “没关系。正如一个群体中有两个头目就会发生争执一样,群体首领之间,关系并不会特别亲密。没必要担心。”
  赫萝的话语中虽含有讽刺,却直刺罗伦斯的心思。
  正因为担心赫萝与皮亚斯基的关系会变得亲密,罗伦斯才会为是否要去拜托皮亚斯基帮忙这件事产生犹豫。可是,要他承认这一点,是何等的难事啊。
  话说回来,自己如果产生这样的虚荣心,就正中狼的下怀了。
  而且自己这样没有自信,也就等于不信任赫萝。
  罗伦斯仿佛面临平生难遇的商业谈判一般,开始做戏。
  “你和谁变得亲密,我都不会在乎。”
  他说得十分干脆。
  赫萝也应该无法判断这是不是谎话了吧。
  正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
  赫萝露出了看到掉进陷阱中的兔子一般的表情。
  “嗯?咱们这一群之长不是汝吗?”
  过了一会儿。
  “汝不是要和那个年轻雄性关系变好,并保持警惕吗?不过,在带领群体的时候,经常会出现突然变得神情紧张的事,汝的担心咱也不是不能理解……”
  罗伦斯开始回味赫萝所说的话。
  赫萝真是个省略主语的天才。
  也比任何人更能看清他人意识的走向!
  “咱是这样想的,可汝为何会产生那样的担心呢。不仅承认咱是一群之长,还对其他事如此焦虑。”
  赫萝笑着继续说道:
  “真是只可爱的幼崽啊。”
  罗伦斯再次被赫萝击败了。
  连声音都发不出。
  赫萝那手托香腮,尾巴左右摇晃的样子,看上去是多么地得意洋洋,罗伦斯甚至想拧着她的脸,把她用毯子裹起来扔到外面去。
  不过,生气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只会让自己受到更大的羞辱。
  因此,尽管不甘心,罗伦斯还是觉得,爽快地认输才是正确的选择,那样才像个商人的样子。
  看着罗伦斯的样子,赫萝翻了个身,说道:
  “干嘛装出一副很明事理的雄性的样子?”
  赫萝说得十分刻薄,但罗伦斯也不是只有被数落的份。
  “你也回想一下自己小时候吧。”
  “嗯?”
  罗伦斯伸出食指,单手叉腰,如同说教一般开口说道:
  “想吸引自己在意的对象的注意力时,你用的那种表现自己最可爱一面的方法,是什么来着?”
  赫萝感到有些吃惊。
  “就是戏弄对方,吸引其注意力。”
  所以呢,就别生什么事情都生气了,说着,罗伦斯走到床边,用食指按住赫萝的鼻尖。
  当然,赫萝任何时候都可以反击,因为罗伦斯每次说“总是这样可不行”的时候,都会被赫萝反唇相讥。
  他也做好了按住鼻尖的食指被赫萝咬的心理准备,不过,只要看到他产生了这种想法,赫萝就会开心得不得了吧。
  罗伦斯等待着赫萝的反击,赫萝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直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被按着鼻尖的赫萝以含糊的鼻音说道。
  “每个人的喜好都千差万别啊。”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最优秀的。
  即使没提到皮亚斯基,罗伦斯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这就是赫萝表示投降的话语。
  不过,罗伦斯并没有因此而得意,而是慎重地说道:
  “就当你说对了吧。”
  罗伦斯知道,如果自己什么都不说,就是示弱。
  贤狼虽然对他的话感到满意。
  “哼。”
  却笑着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柯尔喘着气挑水回来了。
  
  虽然不是刻意伪装,但罗伦斯他们还是在天色开始变暗的时候进入了昏暗的圣堂。
  在这个时间里,点上蜡烛反而更显得光线昏暗。
  再加上外面不停地下着雪,他们坐在长椅上进行祈祷时,也加入了一些诚心。
  修道院生活的一天与普通人生活的一天相比,有四分之一的不同之处。正是因为如此,罗伦斯他们与皮亚斯基才会在晚上祷告结束之后留在圣堂里,旁边还有一位拿着古旧却高级的柔软羊皮制成的袋子的修道士。
  看到罗伦斯他们祷告完毕,他才无言地走了过来,打开袋子。
  皮亚斯基和罗伦斯两人都把海那边的国度通行的银币放了进去
  “愿主保佑你们。”
  修道士照本宣科般地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刻离开了。
  虽然这里有蜡烛,也为晚上祷告做好了准备,但一般的信徒是不会到这里来巡礼的吧。
  “那么,差不多该走了。”
  皮亚斯基小声地说着,白色的吐息在他嘴边萦绕。
  天气寒冷,现在应该是喝着酒、吃着羊肉聊天的时间了。
  但和罗伦斯不同,对于在此地有不少同伴的皮亚斯基来说,此时正是他最忙的时间带。
  罗伦斯点点头,扶着仍在静静祷告的柯尔以及陪伴在其身旁的赫萝的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站在位于祭坛正面的礼拜堂的入口处,回望这有着很高天花板的圣堂,确实能让人产生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只要轻轻掀起挂在天花板附近、因蜡烛的烟和冬天的寒气而变得色彩暗淡的刺绣垂帘,就能看到这个金碧辉煌的世界。
  “布隆德尔大修道院……供奉神明的地方……”
  在走过回廊,穿过用大铁锤都难以破坏的门时,柯尔回过头这样说道。
  在教会看来属于异教徒的柯尔,并不十分讨厌教会。
  也许,出了一些细微的部分,他感受到的,是这幢建在白雪覆盖的土地上的气派建筑的神圣之处吧,又或者说,只是单纯地喜欢这句诗。
  若是在平时,赫萝一定会和他开玩笑,但现在,她只是牵着柯尔的手,和他一起驻足回望,随后开始追赶罗伦斯他们。
  “说实在的,能邀请到罗伦斯先生你们,真的不胜荣幸。”
  “哪里哪里。感到荣幸的是我啊。只要受你之邀,我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哈哈哈,有你这句话,我就感激不尽了。那么,明天见。”
  “嗯,希望你喝得尽兴。”
  在点着火把的圣堂前与皮亚斯基道别之后,罗伦斯他们走向牧羊人的住处。在这个时间,圣堂前的道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每幢建筑门口的灯火通明。
  “那些家伙要去喝好酒啊。”
  尽管在圣堂里祈祷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但来时看到的石阶上,现在已经积起了厚厚的雪。
  “皮带里装的也是上等葡萄酒。”
  “好酒要配好的下酒菜,还要有好的酒伴。”
  “什么意思……”
  罗伦斯还以为她在说自己,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我说,在吃饭的时候可千万别说这句话啊。”
  赫萝沉重地叹了口气。
  罗伦斯觉得她走路时故意发出很大的脚步声,也许这只是心里作用吧。
  “和那沉闷无趣的家伙怎么能喝得尽兴呢。连招呼都不会打,一句话都不说就跑出去,把生羊肉拿进来……然后自顾自地放到围炉上烤,这算什么啊!是对咱的挑衅吗?”
  早出晚归的牧羊人们出了晚饭以外,其余的都在外面吃。
  而这个地方经常会下雪。
  雪特别大的时候,他们会在外面找地方过一晚,也无法把羊集中到同一个地方饲养。因此,把水和食物送到以各处的羊圈为据点的同伴那里,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
  哈斯肯兹不爱说话可能并不是因为他的性格不善交际,更大的原因,是他要忙着为第二天做准备吧。
  不过,让赫萝最难忍受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他在自己面前制作羊肉干。
  而且,在晒羊肉的皮带上,还挂着羊肉香肠。
  “袋子里不是还有肉干的吗?”
  “那种硬邦邦的东西不合咱的口味。”
  赫萝看着罗伦斯说道。
  真像个固执地小孩子啊。罗伦斯笑着想到。
  不过,她真的闹别扭的时候,通常都有更大的借口。
  因为有更好吃的东西摆在面前,所以闹别扭。她的借口大概会是这样的吧。
  “我模仿皮亚斯基煮汤锅吧,肉干放进去的话,就会变得柔软吧。”
  罗伦斯刚说完,赫萝就抬起头,撅着嘴说道。
  “汝以后就拿锅当枕头吧。”
  罗伦斯无奈地摊了摊手,回答道。
  “你该不会是想说,那样的话我的头脑会变得灵活柔软一些吧?”
  赫萝望着前方,没有回答。
  他们就这样一面调侃着,一面回到宿舍,刚进屋就听到笑声,还闻到一股香气。
  那是浓烈的羊肉香气,即使不是赫萝,也会被这股香气引得直舔嘴唇。
  由于每个房间的门都简陋得几乎一踢就破,赫萝每经过一道破旧的门,都想看看里面的人在吃什么。
  这里有五间房间,罗伦斯他们借用地,是二楼的两间中地一间。
  总共有十五名牧羊人在这里生活,牧羊犬也有专用犬舍,算上建造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各处据点的话,牧羊人总共有三十名。这些牧羊人中,有的甚至根本没见过对方,他们定期轮换,在外面的据点和这里生活。
  哈斯肯兹是其中最年长的。
  据说,关于羊的事情,他比神仙还知道得多。
  “我们回来了。”
  在旅途中,罗伦斯他们经常到别人家借宿。
  而与那些人愉快相处的秘诀,就是像家人一样相互问候。
  “大圣堂可真气派啊。”
  哈斯肯兹只是轻轻点头,随后又开始默默地剔除生肉上的筋和脂膏。
  赫萝露出不高兴的眼神,这大概是因为他把难得的脂膏从肉里剔除掉吧。
  罗伦斯把赫萝和柯尔送进屋,就立刻开始准备晚饭。
  因为,借宿的条件,就是照顾哈斯肯兹的饮食。
  罗伦斯刚拿起锅,哈斯肯兹突然开口说道:
  “……那确实是适合供奉神明的地方。”
  罗伦斯知道他指的是圣堂,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罗伦斯找哈斯肯兹借了工具,搭好放锅的灶,加上水,按皮亚斯基教的份量放入食材。
  他多放了一些盐,因为赫萝喜欢重口味。
  而且,他听说牧羊人和羊一样,也喜欢盐分。
  随后,他把硬邦邦的肉干和散在袋子里的面包屑放进锅中,烹调这道颇有营养的菜。
  一般在这种场合,罗伦斯都免不了要与对方聊上几句,可是,哈斯肯兹却依然默默地干着活。有这样一种说法,常年干牧羊人这种工作,就会变得只能和动物交流了。现在,罗伦斯非常理解说这种话的人的心情。
  “饭做好了。”
  罗伦斯到旁边的房间中叫柯尔和赫萝吃饭的时候,两人正在玩那种把床上稻草拔下几根,猜谁手上的最短的儿童游戏。
  从柯尔的笑容就可以看出,是柯尔赢了。
  罗伦斯走到两人身旁,摸了摸赫萝的头,赫萝撒娇一般地依偎着他。
  看来,赫萝的心情不太好。
  “感谢主赐予我们今天的粮食。”
   在说完这句平时不会说的圣句之后,他们开始吃饭。
  柯尔脸开心地吃着,赫萝则像一个修女一般,板着脸。
  原因之一,应该是锅里的肉是肉干吧,而最大的原因,则是葡萄酒并不适合配着热汤锅喝。
  在旅途中就算了,现在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就算喝得大醉也没关系吧。
  赫萝无声地表达着这样的不满,毕竟,和他们一起吃饭的,是隐者一样的哈斯肯兹。
  看着他的样子,罗伦斯他们觉得还是装成虔诚的旅人比较好。
  在这里能称得上是罗伦斯的熟人的,只有皮亚斯基一人,因此,只要他在卢威克同盟里任职,罗恩商业组织这个名号对他而言,有多么巨大的价值都不奇怪。.
  虽然对方是牧羊人,但和罗伦斯一行生活的他们毕竟长期居住在修道院里,所以,罗伦斯认为应该好好利用这种幸运。
  沉默寡言的人虽然不说话,但脑袋中储存着满满的知识。就像水瓶一样。
  问题在于,该如何把瓶盖打开呢。
  哈斯肯兹依然默默地吃着饭,既不表达谢意,也不做任何评论。
  本来,负责吃饭问题就是条件,对饭菜的味道做出评论,有时候会造成双方不愉快,因此,保持沉默也许才是最佳的做法。
  只是,这样一来,罗伦斯就失去了触及瓶盖的最佳机会。
  只好再找别的机会了。
  罗伦斯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吃饭,这是,哈斯肯兹缓缓站了起来
  锅里已经没剩多少东西了,正当罗伦斯考虑该怎么分剩下的浓汤时。
  赫萝因为一起分享汤的人数减少了而笑了起来,可是,哈斯肯兹却马上再次坐了回去。看到这,赫萝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哈斯肯兹把挂在皮带上的羊肉拿了过来,放进锅里,说道:
  “……偶尔和许多人共餐,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尽管声音很小,但对于经常独自吃饭的罗伦斯等人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问候了。
  赫萝的心情也变得好转,开始吃没怎么动过的肉。
  正当罗伦斯想对哈斯肯兹表示感谢的时候,这名老人拿出一个小瓶。
  从瓶边粘着的白色物质看,瓶里应该是羊奶酒。
  罗伦斯把自己杯中的葡萄酒喝完,感激地接下老人为他倒的酒。
  “好怀恋的味道啊。”
  这是有的人相当喜欢,有的人却非常讨厌的就,实际上,罗伦斯也是不喜欢这种酒的人。
  不过,他明白,尽管相处时间不长,这却是对方表示友好的方式。
  赫萝大声笑着,仿佛脸上大大地写着好喝这两个字
  “哈斯肯兹先生……”
  借着酒,罗伦斯这样说道,随后,他顿了一下,看着哈斯肯兹。
  哈斯肯兹用刀子插起一块肉嚼了一口,又喝了一口酒,随后,朝罗伦斯看去。
  “哈斯肯兹先生你,是一直住在这里的吗?”
  “……住了几十年了,从上上代院长的时候就一直住着。”
  “原来如此,我从小就过着旅行生活,所以现在继续行商。一直住在一个同一片土地……这种事,我完全无法想象。”
  哈斯肯兹尽管没有说什么,但一定是在认真的听着,因此,罗伦斯继续说道。
  “对了,我听说温菲尔王国有三件不变之物,看到哈斯肯兹先生之后,我觉得那是真的。”
  听了这句话,哈斯肯兹插肉的刀子停了下了。
  他搜索着记忆,目光望着远方。
  “……尊贵的贵族、美丽的大地……”
  “以及,充满羊群的风景。”
  听完罗伦斯的话,哈斯肯兹面露笑容。
  “……完全没有变啊,这个国家。”
  “真不错。”
  “……你是这么想的吗?”
  哈斯肯兹的声音高亢而浑厚,仿佛明白对方说的话都只不过是在取悦自己。
  罗伦斯也明白,赫萝尽管还在吃着肉,但眼神也一直看着自己。
  罗伦斯听出了弦外之音。
  不过,他既不害怕,也不慌张。
  毕竟,自己是经验丰富的商人。
  “因为,在行商一年之后,重返故地时候笑着向对方说的话,总是那一句。”
  罗伦斯笑着继续说道。
  “你一点都没变。”
“……”
  哈斯肯兹以长长的眉毛下那既像人又像动物的灰色眼睛看着他。
  那是和哈斯肯兹一开始看他们时一样的、有力的一瞥。
  这名老牧羊人喝了一口羊奶酒,点点头。
  房间里,只有煮东西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里什么都没变,今后也不会变。”
  “是啊,毕竟,这里是布隆德尔大修道院。”
  哈斯肯兹点了点头,随后再次点头,并默默地为罗伦斯倒酒。
  看来,他很满意罗伦斯的回答。
  如果酒再好一点就更好了,不过,那已经算是奢求了吧。
  “只是,岁月的变化,就连石壁也无法逃避吧。”
  “……你是指商人们的事吗?难道你们就不一样了吗?”
  带着讥讽意味的提问方式是这个国家特有的。
  罗伦斯喝了一口酒,带着尴尬的神色说道。
  “我确实是商人,不过,和打算住在这里的那些人目的不同。”
  “……哦……来到这么偏远的地方,还专程带着神的羔羊……”
  “是来巡礼的。为了探询这个修道院流传的圣遗物的事。”
  他并没有提及狼之骨。
  而且,布隆德尔大修道院这种规模的修道院里,绝对会有一两件圣遗物吧,而以此目的的巡礼者应该也不在少数。
  哈斯肯兹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接受了他的说法。
  在沉思了一会儿之后,哈斯肯兹点头说道:
  “……旅行总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目的,这也为无聊的世界增添了色彩。”
  这句话若是由旅行诗人口中说出,只不过是单纯的矫情台词,由哈斯肯兹口中说出,就成了一句真理。
  罗伦斯笑着点点头,为哈斯肯兹多舀了一些可说是保存了汤锅营养精华的汤。
 
 
  次日早晨,天还没亮,哈斯肯兹就走出了房间。
  由于牧羊犬活力十足的吠声和人们交谈的声音从木窗传了进来,罗伦斯知道,他们牧羊人们总是在这个时候出发。
  尽管寒气从毛毯的缝隙间传了进来,瑟瑟发抖的罗伦斯还是依靠同一张毛毯中的赫萝那蓬松的尾巴,享受着这温暖而幸福的时刻。
  他第二次醒过来时,是又过了一会儿的事了。
  这个时候,太阳早已升起,几缕阳光透过窗户射进屋中。
  不做生意的时候就会松懈下来,本以为自己睡的那么熟的原因是这个,但罗伦斯很快意识到。
  原因是毛毯中太温暖了。
  因为赫萝一直睡在自己身边。
  “咱可真羡慕汝啊。”
  一觉醒来发现有个美丽的少女趴在自己胸口上,谁都会高兴的不得了吧。
  虽然这个少女嘴上衔着肉干,有些破坏气氛。
  而且满口酒气。
  她大概是因为不想听唠叨,而独自坐到火炉边喝酒喝腻了吧,而且,在罗伦斯身边,罗伦斯会和她说说话,还有个原因,就是毛毯太暖和了。
  “……柯尔呢?”
  “谁知道……刚才还在拨炭火,太阳升起来以后,就和牧羊人一起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她每说一句话,嘴上的肉干前端都会上下动,从肉干的成色看,是哈斯肯兹昨天晒的。
  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行为是相当麻烦的事,罗伦斯只能祈祷不被哈斯肯兹发现。
  “外面放晴了吗……?”
  冬天把所有人都锁在房间中。
  天气放晴的话,就可以去比昨天更多的地方和别人交谈了。
  “嗯,刚才外面有狗到处乱跑,某个人该不会也把咱当成狗了吧。”
  “总比大清早就喝酒要好吧。快起来,得出去收集情报了。”
  罗伦斯拍拍赫萝的肩,对方却一动不动,罗伦斯只好叹了口气,走下床。
  太阳已经升起很长时间了,外面依然寒冷。
  虽然很想回到赫萝悠闲地叼着肉干躺在的床上,但那是恶魔的诱惑。
  罗伦斯打开窗户。
  雪反射的光线刺进他的眼睛,一时间,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啊,好壮观啊。”
  “好冷。”
  “虽然你见过大海,但看到这个,你也会忍不住想去跑一下的。说起来,柯尔不就在那边和牧羊犬玩耍吗?”
  在水井和路面有些倾斜的中庭前方的牲口圈旁与几头牧羊犬嬉戏的,正是柯尔。
  但罗伦斯突然意识到。
  赫萝是不会像柯尔那样,与牧羊犬玩耍的。
  他干笑了一声,发现赫萝正盯着自己。
  “待会儿回来的时候嘴唇一定会变紫,到时候看我怎么取笑他。”
   “……”
  尽管赫萝表现得毫无兴趣,但尾巴不停地摇晃着。
  罗伦斯走到隔壁房间,看到围炉里还有炭。他知道,这是柯尔出门前加进去的。
  水也补充了,柯尔想得十分周到。
  罗伦斯看着晾晒了一夜,几乎完全变黑的肉干,把干燥的燕麦面包放进水里浸泡一下,轻轻放到嘴边,随后,他决定去和赫萝打声招呼。
  “要一起去吗?”
  当然,他说的是去搜集赫萝一直想追寻的狼之骨的情报。
  可是,赫萝躺在床上,只是左右摇晃着尾巴,并不回答。
  罗伦斯只好说一句“你慢慢享受吧”,便关上了门。
  不过,赫萝也许听出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这里的,都是卢威克同盟为首的商人。
  关于狼之骨的事,一定能收集到各种情报吧。
  尽管寒冷,但由于雪的反射着光,外面就像盛夏一样明亮。罗伦斯以双手遮住笑容,走了出去。

  “阿撒吉的茜草、阿罗尔的大青、伍德的橡木、洛卡塔的藏红花。”
“洛卡塔的藏红花可真是不错的东西。听说米罗尼大公在先前的宴会上,展示了漂亮的黄衣服。”
  “你是说那次宴会啊,就是连米拉教区的大主教都为之大吃一惊的豪华宴会吧。多亏了那一次宴会,那些贵族们为了面子,订了好多东西,让我大赚了一笔呢。”
  “哦,真羡慕你啊。辛香料的话,我的船下次也会进货,产地也各自不同……”
  听了路边的这些谈话,不明就里的人大概会产生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的疑问吧。
  但若同为商人就不一样了,只要追溯此处商人的渠道,说不定真的能把世界上的一切商品弄到手。
  听了这些,罗伦斯心里一定相当兴奋吧。
  自己和他们不同,只是个行商者,虽然在有关昂贵的著名商品的情报上不如他们知道得多,但在无名村庄的特产和有名商品的情报方面,他所知道的不亚于任何人。
  要不要加入那群人的谈话之中呢,不,还是这一群吧。
  罗伦斯无数次的进行着这样的心理斗争。
  不过,他最终还是忍住了,走到一幢建筑前。
  这幢门口悬挂着绣有月盾纹章其职的建筑,是卢威克同盟的指定旅馆。
  “不要敲门。”
  罗伦斯刚想敲门,在旁边铁匠铺里交谈的商人中的一个这样对他说。
  罗伦斯面带笑容的行了个礼,这时,不仅是那个和自己说话的商人,其他人也一起举起帽子,微笑着向他还礼。
  这真是商人的乐园啊,罗伦斯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打开了门。
  “打扰了,请问皮亚斯基先生在吗?”
  “嗯……皮亚斯基?啊,你是说拉古啊,就是在里面写东西的那个人。”
  “谢谢。”
  罗伦斯道谢之后,朝一楼那既不像商馆也不像旅馆的休息处走去。
  在这个约放着二十张圆桌的地方,有人在玩牌,有人摊开地图讨论问题,还有人在用天平称货币的重量。
  皮亚斯基也在里面,他正忙着写东西。
  罗伦斯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去打扰他,不过,这个身经百战的旅行商人具有敏锐的感觉,甚至能隔着两个山丘感受到对面佣兵的气息。
  只见他突然抬起头,朝罗伦斯微微一笑。
  “早上好,罗伦斯先生,昨晚睡的好吗?”
  “托您的福。不过,今天晚上就难说了。”
  “哦,为什么这么说呢?”
  耐心地陪罗伦斯谈话的皮亚斯基确实是个好青年。
  得向他学习。
  罗伦斯一面想着,一面指着自己的眼睛。
  “戴着眼睛的旅行商人我是头一次见到呢,今天晚上我说不定会嫉妒得睡不着觉。”
  “啊,你说这个啊?哈哈哈,毕竟,这里是写作的圣地,修道院。有很多东西出售。当然了,这可不是我的私人物品。
  制造透明玻璃是困难的事,把透明玻璃巧妙地变弯,就更需要熟练的玻璃工匠了。
  虽然眼镜贵重,而且价格昂贵,但它却是依靠烛光书写纤细而复杂的装饰文字的修道士们必不可少的工具。
  “那么有什么事吗?啊,请先坐下。”
  桌子上放着的,是石盘,以及用石灰书写的大量商品名称和数量。
  皮亚斯基正在写得,是下次要运到这里的商品。
  “独自经营的时候,只要心里记下就可以了,但进了组织的话,每次订货都要留下证据。”
  “文件比记忆更重要。不过,进了组织之后,出了教会的埋葬名册,同伴们的记忆中也会留下自己的存在。”
  “说得没错。啊,愿主保佑你。”
  皮亚斯基笑了笑,把羽毛笔的笔尖放进墨水里蘸了一下,便继续开始书写。
  “抱歉,我在写东西,不过,你是来询问这边概况的吗?”
  “……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个,没关系吗?”
  “哈哈哈,没问题的。在这里的都是熟人,外人会受到严密的监视。”
  罗伦斯依然笑着,并没有做出四处张望这种愚蠢的举动。
  皮亚斯基用锐利的目光看着罗伦斯。
  “是的,你是在德伊其曼先生的信任下,买到了进入这里的入场券,所以没问题。我在提供情报之余,也想知道赢得德伊其曼先生信任的方法……不过,那是商业秘密吧。”
  皮亚斯基顽皮地笑着。
  罗伦斯知道,不可疏忽大意,不过,他也自然的朝对方笑了笑。
  “很遗憾。”
  “我理解。那么现在说一下主要状况吧。感觉就像长时间一直咬住本来即将被攻陷的堡垒一样。现在下巴有些累了,正在做短暂休息。”
  “……被那么多兵力进攻,反而撑住了,是吗?”
  “作为正面进攻的交涉也进行过几次。不过,由于完全没有效果,所以也想过笼络修道院长、以前在这里任要职的姐妹修道院院长、甚至书库管理员。我们有那么多的商人,其中总会有人的熟人和他们关系密切吧,可是,对方一概不理,修道院自身的状况也不容乐观……亏他们撑得下去啊。”
  这并不是讽刺,而是皮亚斯基发自内心的佩服。
  实际上,在卢威克同盟内部的人看来,在他们的进攻下,对方依然能继续坚守下去,这也算是一种奇迹了。
  “那么……罗伦斯先生真正想问我的,是什么事情呢?”
  皮亚斯基爽朗地笑着问道。
  罗伦斯平时总是和打哑迷的天才赫萝互相调侃。
  即使对方突然这么一问,罗伦斯也能够从容不迫地想出应对之道。
  不过,他并没有装傻,而是暂时把视线移开,因为他知道,追求虚荣百害而无一利。
  毕竟,这里是挂着卢威克同盟旗帜的指定旅馆。
  即使能巧妙地应付皮亚斯基,被旁边的商人蔑视为一个自大的毛头小子的可能性也很高。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有些不好意思。”
  “刚才在修道院的空地进行的大多数对话,都是难以入耳、让人难为情的。所以,但说无妨。”
  这种劝说的方式,简直就像倾听忏悔的牧师。
  “你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而且,我个人对此也有兴趣。罗伦斯先生并不是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来看我们惨淡现状的人。本以为你是来找什么人的,但你却直接来到我这里,甚至连修道士那里都没去。我也算是一个商人,自认具有猫一样的好奇心。垂帘一动,就像去看看对面的情况。”
  和这样的人一起经商该有多么愉快啊,能让罗伦斯产生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多。
  罗伦斯在一瞬间,也产生了与对方交心而谈的想法,不过,要巧妙地打断这种念头,只有趁现在这一瞬间。
  真遗憾啊,罗伦斯一面想着 ,一面露出装出来的苦笑。
  “能不能让我参观一下圣遗物。”
  皮亚斯基突然变得面无表情。
  随后,他摸着自己的脸,说道:
  “抱歉抱歉……哈哈哈,看来我的修行还不够。没料到你的回答是这个。”
  “你不怀疑我吗?”
  “别把我说得那么坏啊。这里毕竟是布隆德尔大修道院的分馆,比起听到‘为了赚钱而来’这种话,我反而对‘为参观圣遗物而来’更感到吃惊的话,可是会被神明降罪的。”
  皮亚斯基笑了笑,又看看羽毛笔的笔尖,发现墨水已经干了。于是,他再次用笔尖蘸了下墨水,继续写着还没写完的词语。
  “我呢,还想象过你有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
  “啊,不,只是,那样让我容易接受些。罗伦斯先生毕竟是一位不可大意的人物。专门通过德伊其曼先生的关系来这里,目的应该是我们做好的财产目录吧?”
  这是在港口旅馆的时候和赫萝说过的话。
  可以预测,卢威克同盟为收购这个修道院的土地财产而来,一定会把修道院的财产全部清算。
  不过,这只是结论,所以,没必要冒失地把这种预测说出来。
  因此,罗伦斯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微笑着。
  “这里毕竟是世界著名的大修道院,藏有许多圣遗物……当然,我们也无法全部掌握……请问你要找的是哪一件?若是我知道的,自当尽力协助。”
  听到这句话,罗伦斯思考了一会儿。
  随后,他尝试性地说道:
  “有关黄金羊的。”
  “黄金羊。”
  头脑聪明的商人在重复同一句话时,头脑中一定会思考着某些事。
  在重复这句话的时候,皮亚斯基的大脑中想着一百个问题。
  不过,虽然这是为思考争取时间,皮亚斯基也并没有把自己所想的说出来。
  而是露出被赫萝戏弄时的柯尔那样的笑容。
  如果旁边有别的商人在竖着耳朵听他们的对话,也会感到惊奇吧。
  “圣人的遗物我也知道不少,可是黄金羊……”
  “只是谣言吗?”
  “我也不清楚。”
  说着,皮亚斯基把目光投向站在桌旁的商人们。
  这两人一面玩牌一面竖着耳朵听的商人只是轻轻耸了耸肩。
  “黄金羊的传说,在这个修道院里已经流传了数百年。反过来说……”
  “这也表示,在这数百年间都没人找到黄金羊,是吗?”
  “正是这样。”
  皮亚斯基露出遗憾的神情,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不想让一直追寻谣言到这里的罗伦斯看到自己吃惊的脸吧。
  虽然到了现在,也没必要追求什么虚荣了,但过低的评价对今后的情报收集相当不利。
  冒失与被蔑视似是而非。
  现在,有必要修正自己的发言。
  “实际上,来这里之前,我就一直听人说这只是谣言。不过,不仅是我这样的人,就算是经常与帐簿打交道的人,有时候也会想去追寻梦想吧。所以,有人帮忙引见了德伊其曼先生。”
  “……这么说?”
  “介绍德伊其曼先生给我认识的人看到我追寻着谣言,大概觉得很有意思吧,由于那个人自己是没办法去追寻这种谣言的,所以,就由我来代劳。越是有能力的人物,就越喜欢把精力倾注在兴趣上。”
  充满自信编织出的谎言,在真实的基础上可以派生出无数个解释。
  在皮亚斯基对面玩牌的两个商人也点点头,接受了这种说法。
  虽然为每天的收入奔波的商人去追寻这种荒唐的梦想是不切实际的做法,但为了有钱人的兴趣这么做,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皮亚斯基也平静的回答说:“原来是这样啊。”
  “我也学到这招了。要取悦有钱人,还有这种办法啊。”
  “不过,我可是认真地做这件事的。”
  皮亚斯基的苦笑,反而让罗伦斯感到心情愉快。
  评价既没有降低,也没有抬高。
  罗伦斯带给众人的,应该是“怀着奇怪目的来到这里的无害商人”这种印象。
  所以,罗伦斯开始跨出大胆的一步。
  “事情就是这样,我在收集黄金羊的情报,请问有人知道吗?”
  可以说,对有钱人的兴趣毫不关心的人,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
周围那些竖着耳朵听的商人们端着酒杯,一边说笑着,一边聚拢过来。

罗伦斯之所以不提狼之骨,而是说黄金羊的事,是因为与羊相对的,一般都是狼。
  既然存在和黄金羊有关的圣遗物,一直关联的狼之骨的情报也一定能够得到。
  或者说,至少能嗅到其气息。
  尽管罗伦斯是这样想的,但得到的情报却异常的少。
  而且,那些情报多数是酒桌上的闲话。黄昏时分,当罗伦斯回到房间时,他的双脚都几乎累得不听使唤了。
  罗伦斯完全不理睬悠闲躺在床上梳理着尾巴上的毛的赫萝,纵身倒在床上。
  赫萝被罗伦斯压在手臂下,不断挣扎,柯尔慌忙把水端过来。
  “汝好大的架子啊。”
  好不容易爬出来的赫萝这样说道。
  罗伦斯则回了一句:“唯独你没资格这么说我。”
  罗伦斯接过柯尔手中的辈子,躺着喝水。
  没有这样的绝活,是根本无法在简陋的旅馆凑合睡觉的。
  喝完水,罗伦斯把杯子还给柯尔。
  现在的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马上进入梦乡。
  “收集到多少情报了?”
  赫萝眯着眼睛,揪着罗伦斯的耳朵问道。
  说实在话,这让罗伦斯感到非常生气,不过,精心梳理好的蓬松尾巴被压的乱蓬蓬的,赫萝也同样十分愤怒吧。
  “至少……我喝得痛不痛快,你可以看得出来的吧。”
  “哼,汝要是敢说喝得痛快,咱一定会把汝的耳朵咬下来。”
  “早知道这样,就该把你也带去……虽然贤狼大人早就在享用美酒了……”
  酒醉的时候,是难以自制的。
  罗伦斯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刺耳的话,被赫萝扇了一巴掌。
  不过,就算赫萝当时在罗伦斯身边,也只会让他更难开口打听情报,赫萝也一定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没有跟着去。
  啪,赫萝在罗伦斯脸上清脆地扇了一巴掌之后,轻轻地揪着他的脸颊,问道:
  “汝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罗伦斯火辣辣的脸感受到了温柔的触感,于是,他闭着眼睛说道:
  “让我再睡一会儿……”
  “开什么玩笑。不过,咱毕竟不像汝一样不知感恩。”
  尽管意识在飞速离去,罗伦斯还是能感受到被赫萝抚摸脸颊的舒适。
  记忆本应该是连续的,可是,当罗伦斯睁开眼睛时,发现现在不是黄昏,而是深夜了。
  罗伦斯无法立刻起身。
  这是因为,从被赫萝抚摸脸颊的时候,他就保持着这种姿势睡觉。
  用不着动,他就知道脖子很疼。
  罗伦斯再次闭上眼睛,一面后悔自己没有调整睡觉姿势,一面缓缓坐起来。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水份被抽干了的土地一样,僵硬无比。
  唯一庆幸的,就是睡觉的时候,有人帮自己盖上毛毯吧。
  不,似乎不是这样。
  罗伦斯坐起来,发现在自己地衣服上粘着深茶色的动物毛。
  赫萝一直用尾巴给自己当被子吧。
  罗伦斯把毛拂开,赫萝身上的甜美气息让他的鼻子发痒。
  “好痛……”
  罗伦斯一面按着睡得落枕的脖子,一面坐起来。这时,漏着光线的破旧房门缓缓打开了。
  喝了酒之后,围炉产生的微弱亮光也显得异常刺眼。
  “……醒了啊。”
  “大概是吧。”
  “晚饭还是温热的,要吃吗?”
  “……给我水。”
  赫萝没有回答,而是摊了摊手,为他端来了水。
  “柯尔呢?”
“现在听牧羊人传授下雪时的应对心得呢。小柯尔很会提问,不像咱……”
  在从门的缝隙漏进来的微弱光线的照射下,赫萝的浅笑显得十分可怕。
  如果自己被柯尔很会提问这个话题钓上,把赫萝的事丢到一边,开始滔滔不绝的大讲特讲的话,赫萝的脸色一定会变得更可怕。
  她没有坐下,而是一直站着,从上往下看着罗伦斯,这也证明罗伦斯的这个推测是正确的。
  “那么,我是不是也该找人问问惹你生气时的应对心得呢?”
  “找咱以外的人问?”
  “找没生气的时候的你问。你一生气就会变了个人似的。
  “嗯,因为这不是咱的真实面貌。”
  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她,是一头可怕的狼。
  “对了,要不要梅干?”
  两人都知道门十分破旧,因此,说话的时候都用耳边私语般的微小声音。
  两人的对话简直就像情话一样,酒劲还没完全散去的罗伦斯不由得笑了。
  不过,他发出笑声的最大原因是,赫萝虽然很想知道自己打听的成果,但在看到自己踉踉跄跄地回来之后,还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而并没有追问,尽管她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所以,罗伦斯的笑容逐渐变成了让步的笑容。
  因为,如果问他梅干味道怎么样,他只会诚实地回答不甜。
  “没有得到确凿的情报。”
  听到这句话,赫萝脸色变了。
  之所以没有发怒,是因为她明白,商人是一种就算跌倒了也不会一无所获站起来的生物,或者说,是因为她抱有这样的期待。
  “……还有呢?”
  听到赫萝的话,罗伦斯不由自主地以商人的身份答道:
  “……只要不是个体经商,就一定会留下财产和经营的记录,如果这里有要找的东西,至少能发现一些痕迹吧。”
  皮亚斯基在那里写东西就是一个好例子。
  就算是不得不藏起来的东西,也不可避免地会留下文字记录。
  坎尔贝的骚乱,也是由于商人的这种习性而使局面发生了逆转。
  “哼……”
  赫萝单手叉腰,哼了一声表示赞同,并目不转睛地盯着罗伦斯。
  过了一会儿,她把视线移开,低下头,尾巴上的毛如同产生好奇心时一样膨胀了起来。
  “汝以为敷衍搪塞对咱行得通吗?”
  若不是酒劲还没完全散去,罗伦斯恐怕会被她这冷酷低沉的声音吓得直冒冷汗吧。
  罗伦斯缓缓举起双手,像是要投降一样,这么做,是因为他想把喝了酒当成自己说出那种商人最擅长的敷衍搪塞的话的借口。
  “这我承认。在得到狼之骨不存在的证明之前,我会一直为此努力的。”
  而那样的证明,实际上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
  赫萝用她那大耳朵听完之后,闭上眼睛反复玩味他的话。
  罗伦斯有必要对赫萝说的话。
. “抱歉,让你忍这么久。”
  这时,赫萝耸耸肩。
罗伦斯面带苦涩地笑了笑,就像干坏事的时候被抓住的小孩子一样。
  “我只是一个旅行商人,只能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收集情报,不过,如果是你的话——”
  就连恶魔的存在也能证明。
  酒会让人的理性变得模糊。
  本来在说话之前总会稍微考虑一下的罗伦斯,在酒劲之下却任何话都能脱口而出。
  如果不是赫萝捂住了他的嘴,他一定会说出这句话来。
  “……”
  不该打开的封口已经开了一半。
  用手捂住罗伦斯的嘴的赫萝,脸上带的就是这样的表情。
  不过,她并没有太用力。
  过了一会儿,看到赫萝一句话也没说,罗伦斯把她的手从自己嘴边移开。
  “从坎尔贝的事就可以知道吧?我只是强行介入圣遗物之类的高价品交易中,就发生了那样不得了的事。对我而言是不得了,对你来说,同样不得了。”
  赫萝的手细小,手指纤细。
  与狼的真正形态相比,这样的形态是最不方便的吧。
  依靠那巨大的爪子和獠牙,可以轻易地得到大多数的东西。
  “在坎尔贝的时候,你自己也说过。凭借你的利爪和獠牙,可以在一瞬间解决问题。”
  无论是修道院那高高的墙壁,还是坚固的门,甚至是一圈一圈缠起来的锁链和集合手艺人的技术制造出来的精巧的钥匙,她都能够摧毁。
  修道院的警卫自不用说。
  即使是他们所守护的权威,也对赫萝无可奈何。
  只要片刻工夫,她就能达成目的,把修道院搜个遍。
  没那么做的原因,两人都清楚。
  “咱呢……”
  赫萝开口说道:
  “如果汝想去远方,咱可以驮着汝去。汝想要什么,咱也可以帮汝找来。受到袭击,咱会把敌人赶走,如果想保护什么,咱也可以帮忙,可是……”
  说着,赫萝温柔地放开罗伦斯的右手,又用自己细小的手重新抓住。
  “毕竟,只有在你以人类的样子出现的时候,我才有能力为你做点什么啊。”
  在罗伦斯有困难的时候,自己可以帮忙,但自己有困难的时候,还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解决比较快。
  两人之间的这种关系,乍看之下应该让罗伦斯感到高兴,不过,罗伦斯和赫萝都明白。
  这种如同亲鸟给雏鸟喂食一般的关系,只有在双方是亲鸟和雏鸟的前提下才能成立。
  在大致知道了约伊兹所在位置的现在,如果赫萝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狼之骨的事,那么罗伦斯即将完全失去出场的机会。
  赫萝能够凭一己之力解决一切。而且,依靠自己的力量,是最有效率的解决方法。
  到那个时候,要担心的,应该是罗伦斯是否还会陪伴在自己身边吧。
  你多虑了,这句话,罗伦斯是无法笑着说出的。
  生意上的良好关系,都毫无例外的只能在双方相互依存的时候保持。
  而赫萝在自己生活了数百年的村庄帕斯罗,也有过因为相互依存的关系消失而关系破裂的体验。
  罗伦斯收回被赫萝抓着的右手,用左手从背后揽住赫萝,随后坐下,把头靠在赫萝的胸口。
  如果说罗伦斯这样做的时候完全不感到害羞,那是假话,但实际上,正是因为害羞,他才这样做的。
  尽管赫萝有些吃惊,可是她似乎猜到了罗伦斯的想法,因此没有挣扎。
  赫萝把另一只手放到罗伦斯头上。
  “抱歉,再忍耐一下。”
  心生歉意的罗伦斯。
  以这句话做掩饰。
  “……嗯。”
  轻轻点头的赫萝现在所处的,是和平时相反的立场。
  一直把手放在罗伦斯头上的她,如同包容了罗伦斯软弱的圣母,又像原谅了前来忏悔的信徒的牧师。
  只是,真正想表示歉意的,反而是赫萝。
  “不要道歉,道歉的话,我的努力就化为泡影了。”
  赫萝的小胸脯,根本没有把脸埋进去的价值,不过,也许只有这么做,罗伦斯才有勇气把头抬起来。
  罗伦斯笑着抬起头,赫萝就生气地揪住他的脸颊。
  不要小看我,罗伦斯想说的应该是这句话吧,赫萝自然也知道,罗伦斯会故意说这句话惹自己生气。
  在用力拧了罗伦斯的脸几次之后,赫萝的表情有所缓和,她以略带疲倦的神情笑着说道。
  “一想到同伴之骨,咱就有可能忍不住。”
  “那也没关系。在你露出獠牙冲出去之后,一定会有重要的工作等着我。”
  站在同伴之骨前的赫萝会露出什么表情,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
  而到那个时候,自己是不可能不陪伴在她身边的。
  “满有自信的啊。”
  “因为我就是你经常说的那种,爱胡来的雄性啊。”
  赫萝在真正感到高兴的时候,会发出扑哧的笑声,就像脖子被人挠痒痒一样。
  没什么比这种笑容更能让罗伦斯下决心对狼之骨的事一查到底。
  “话说多了会让人起疑心的。”
  起什么疑心?罗伦斯不解地想到,之所以没有反问,是因为那是愚蠢的表现。
  在他迷惑的时候,赫萝迅速抽身离开。
  她的脸上,挂起了狡黠的笑容,仿佛看穿了罗伦斯的疑惑一般。
  自己终究不是她的对手。
  罗伦斯苦笑着。赫萝露出獠牙,笑着说道。
  “饭应该还是温热的呢。”
  罗伦斯站了起来。
  “给我来一碗。”
  “嗯,好好享用吧。”
  赫萝开心地说道。
  她打开破旧的门,值得庆幸的是,柯尔现在正津津有味地听着哈斯肯兹的讲解。




第三章
酒劲还没有完全消去,罗伦斯使劲转转头。
若宿醉的话,他就不配做一个行商了。他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将责任推到了倦意上。
无论如何,没有比早晨起床后等待炭火烧旺的这段时间,更让人感觉无所事事的了。
不仅如此,这里既不是熙熙攘攘的市场一角,也不是空无人烟的山间小屋,门外鸡犬微鸣,像摇篮曲一样衬托出室内的安静。
万物俱寂,只有木炭被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罗伦斯使劲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向上看去。干干的腊肉颜色焦黄,圆葱和大蒜吊在梁间,还能看见保存用的酵母。
就算没有钱也能过活。
这个房间正体现了这句话。
罗伦斯拨拨火炉,又伸了个懒腰。
“早上好!”
柯尔精神抖擞地问候到。
破破烂烂的衣服和乱蓬蓬的头发说明了他的经济状况,从纤细的手腕、脚踝中甚至可以看出他经常食不果腹。
但是,那机灵的眼神把这个流浪学生和乞丐区分了开来。
那充满意志力的双眸,是区分他和乞丐的唯一特征。
“今天好冷啊。”
“若真冷起来的话,早晨想起床可就难了。”
“这么说来,现在还没有冷到那个程度啊。”
共同享受赫萝尾巴温暖的两人之间,生出了微妙的同伴意识。
两人每天早晨来到火边,第一件事就是抖掉赫萝尾巴上的毛。若每天都做同样的事情,萌生同伴意识也是很自然的。
“赫萝还在睡吗?”
“她蜷成一团睡得正香,恐怕要过一会儿才能醒来。”
罗伦斯只是笑了笑,把面包和腊肉分给柯尔,自己也吃了起来。
“早晨的礼拜钟声敲响后,我们就去同盟的旅馆吧。”
“那个……要我去叫醒赫萝吗?”
罗伦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窗户的一侧,像是在从日期和光的角度推测时间。
“不,不用了。没醒来也好。”
“……她不会生气吗?”
虽然柯尔发音很清晰,语气中也透出了良好的教养,但吃面包的样子却像小狗小猫一样。
他把面包丁点不剩地全部填进嘴里,一眨眼就吃完了。
“她没生气。因为如果那家伙认真起来,到底有没有骨头一下子就能弄明白了。”
“哎?那个,你是说……”
柯尔当然知道赫萝真身的威力所在,并且也早就发现了这一可能性。但她之所以没说,是因为以他的身份不便挑明。
不过,柯尔先是摆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又把视线投向了赫萝的卧室,说出了出乎罗伦斯意料的话。
“她很信任我们呢,要加油了。”
这次,轮到罗伦斯吃惊了。
“哎……什么?”
因为对方的表情过于夸张,以至于柯尔也怀疑自己说错话了。
罗伦斯摆了摆手,用力揉着自己的脸。
简直像是在捏粘土一般。
这个年轻人真是了不得。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聪明。”
“不……不,你过奖了……”
“还是说,是我太笨了吗?”
罗伦斯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有人天生聪明。
但是关键的不是去嫉妒,而是努力赶超他们。
“反正在你面前出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罢。”
罗伦斯拭去粘在手上的面包屑,站起身。
一切都很自然。
自己应该考虑的不是如何去改变什么,而是怎样利用现有情况。
“罗伦斯先生。”
“嗯?”
柯尔也站起身,拿着外套有些不忿地说道:
“我也没有自信能做到罗伦斯先生这样呢。”
在他的这个年龄,说出这句话实在令人欣喜。
但是,对方还太年轻,不必当真。
“你若当自己是我的弟子就不太可能。”
罗伦斯胡乱揉了揉柯尔的脑袋,继续说道:
“结伴旅行中不需要两个相同的角色,只有相互弥补对方的不足,才能算是旅伴。”
若赫萝睡醒的话,恐怕会裹着毛毯笑吧。但柯尔却像是听到了玉旨纶音一般,使劲点点头。
“我会加油的。”
“嗯,拜托了。”
罗伦斯说完,窗外正好响起了钟声。
两人一起转向钟声传来的方向,侧耳听罢,开始行动。
罗伦斯终于知道赫萝为什么中意柯尔了。
而且,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样沉着。
窗外,是令人炫目的艳阳天。

“先确认圣遗物的一览表。若真的写在里面的话,就能省去不少功夫。”
“那么,我就扮作前来朝圣和见学的学生?”
“如果被问到的话,就说对教会的运营有兴趣。你在学校学过这方面的知识吗?”
罗伦斯坐在冷冷清清的牧羊人宿舍门口,向往脚上缠布的柯尔问到。柯尔之所以要缠布,是为了避免穿草鞋时脚被冻伤。
“我在学校没怎么学过有关金钱的知识。”
“是吗,那正好。”
柯尔使劲把布打了个结,先是一愣,然后微微地笑了。
“因为在学校没能学到,所以还请多多指教。”
“好的。”
罗伦斯摸摸柯尔的脑袋,离开了。
今天万里无云,地上反射的雪光很刺眼。
就算在冬天,翻山越岭折路迂回的商人们也被太阳晒得黝黑。
听说其中有些人甚至被灼伤了眼睛,柯尔现在终于能够明白个中缘由。
较晚出门的他不禁眯起了眼睛。
“希望能在一览表里找到头绪。”
“这是你的工作。”
听到罗伦斯的话后,柯尔不禁一惊。“哎!”的一声叫了出来。
“你对圣人的知识想必比我丰富,特别是有关牧羊人的守护圣人,原来是邪神的圣人,和有关羊或狼的古怪迷信,这些都要靠你分辨。”
柯尔之所以受到赫萝的青睐,并不只是因为他那彬彬有礼的举止,还有他内心的坚强。
“……知道了。”
柯尔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罗伦斯也拿出师父的架子,说道:
“交给你了。”
随后,只见他昂首挺胸,把手伸向了卢威克同盟所在旅馆的大门。
“嗯……哟——昨晚闹得真不轻啊。”
开门一看,里面已经坐了几个商人,正在边吃边聊天。
其中一人手持水壶向这边搭话。
因为积雪而无法出门,这种一大早就在旅馆喝酒的光景并不少见。
“早上好。我们是来找皮亚斯基先生的,打算就昨晚宴会的事谢谢他。”
“拉古去圣堂参加交涉了。别看他年纪轻轻的,真是不得了啊。”
估计对方指的是干部们参加的交涉活动。
听男子的口气,皮亚斯基似乎不是普通的联络员。
在卢威克同盟购得修道院土地之后,可能打算移民其间,在那里开辟新市场。
若说从事移民事业的人会担任区区一介联络员,这其中肯定有古怪。
“是圣堂吧。多谢了。”
“嗯。今后再来喝酒吧。下次叫上那个少爷。”
对方所指的,多半是他为了收集情报而虚构的有钱人吧。
虽然有些露骨,但既然对方知道自己的意图,遮遮掩掩惹人疑心往往会招来更坏的结果。因为疑心和想象往往会脱离真实情况,无边的膨胀。
“圣堂不是正在做礼拜吗?”
离开旅馆前往圣堂的途中,柯尔这样问道。
“修道院想必是怒不敢言吧。看来他们的地位比想象中还要弱。”
圣堂在雪光和日光的交相辉映下,比任何精心打磨过的宝石还要光焰夺目。
但是,前来祷告的虔诚信徒吗却不得进入圣堂,只能在外面祷告。
由此可知,修道院的权威已经荡然无存了。
在紧闭的大门外面,几个虔诚的商人正站在当地祈祷。
就在罗伦斯思考对策的时候,圣堂的大门同时开启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在前面的是带着侍从、衣着华丽的商人,紧接其后的是抱着羊皮纸或纸卷、看起来很老练的商人集团。
而皮亚斯基就站在老练商人集团的最前面。
他发现站在路边的罗伦斯,离开了大部队。
“早上好,罗伦斯先生。昨晚不要紧吧?”
“我的同伴是个酒鬼,没少挨她的抱怨。”
“哈哈。那下次就叫上您的同伴一起来吧。”
在寒暄的同时,罗伦斯上下打量着皮亚斯基的打扮。
看起来,他在修道院里的地位并不低。
“皮亚斯基先生,您有时间吗?”
听到罗伦斯这样一问,皮亚斯基转头看了看伙伴们,答道:
“时间不长的话。”
罗伦斯微微一惊。这并不是因为皮亚斯基答允了自己的要求。
看他的口气和举动,像是在向自己卖人情。
若是卖人情,就说明对方有求于自己。
罗伦斯露出商业性的笑容答礼到:
“多谢了。您看去那边方便吗?”
“我还有工作在身,就去资料室吧。”
“资料室?”
“啊,不好意思。是那栋建筑。一楼有个像神学着的招待,告诉他我的名字就行了。”
皮亚斯基指的是路边建筑阴影间的石造建筑。
其窗户是木制的,看起来没有什么人气。
“我还要报告和整理资料,请稍候。”
“好的,请自便。”
两人告别后,皮亚斯基就回旅馆去了。
罗伦斯消磨了一段时间,忽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缓缓走过来,是赫萝。
“我也要去。”
从风帽下面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她脸上还有睡痕,恐怕在梦乡里关于去和不去的问题作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两个男人当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又过了半小时,一行人来到皮亚斯基指示的建筑物,果然有个长得像神学着的大胡子男人负责接待。报上皮亚斯基的名号后,一行人进了资料室。

那里确实很有资料室的样子,里面满是各种形形色色的事物。
但是有点古怪的是,那里的东西和商人没有什么关系。
地图,城市概略图,工匠组合一览表,甚至还有贵族的通婚表。
皮亚斯基似乎在这里有一间屋子,他带着罗伦斯一行人穿过没什么人气的资料室,来到了一道门前。
打开门一看,里面果然和别处一个样。
“百忙之中打扰您了。”
“不不,昨晚同伴们失礼了。这就算是我的赔罪好了。”
刚才向自己卖的人情原来是因为这个。
“没有的事。托您的福听到很多真知灼见,真的很感谢。”
接着,罗伦斯打趣道:
“这样一说,我就更难开这个口了。”
账面上总要保持收支平衡。
但吃了亏就要讨回来,这也是真理。
“哈哈哈。如果是什么难事,我当然要收取相应的报酬。但若力所能及的话,还请随便吩咐。”
“实际上,就像昨晚说的那样,我想向您拜借布隆德尔修道院圣遗物一览表。”
“啊,这样啊。还以为您会出什么难题呢。没有欺骗你哦,请看。”
皮亚斯基拿起堆在桌子最上面的羊皮纸束,递给罗伦斯。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圣遗物的名字。
“机会难得,我正想拿给您过目呢。”
罗伦斯翻了一两枚,抬头答谢道:
“多谢了。我这种人若贸然去敲修道院本馆的大门,只会被赶出来的。”
“不不。想必您也从我的态度中看出端倪了,这份表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上面写的东西多半没什么价值,您看了想必会失望的。请过目吧。”
皮亚斯基的口气像在劝酒一般。
罗伦斯扫了一眼羊皮纸就知道他所言非虚。虽然不知道具体价格,但上面记载的每件圣遗物的购入价格都很不菲。
但是,所谓有名的圣遗物往往不是因为灵验而出名的。
正因为它们随处可见,所以才有名。
“恐怕都是为了以买卖之名而行贿赂之实吧。显然明知道东西是假的,但还是要给足王公贵族这个面子。圣女艾麦拉在异教之地上吊殉教时用的绳子就是最好的例子。若把各地的绳段接起来的话,恐怕就算用世上最高的树上吊,艾麦拉的脚也能触到地了吧。”
其中还有慧眼识未来的大贤者的右眼,但罗伦斯知道四个教会都藏有这一圣遗物。
其实,就算能造出贯穿一切的枪和挡住一切的盾的工房在隔壁,也没什么稀奇的。
世事往往如此。
“但是,里面恐怕没有罗伦斯先生要找的东西。因为黄金羊只出现在传说中,并没有留下什么遗迹。世上只有企图拔羊毛的佣兵的故事……”
“不,不是您说的那样。我们在追寻的是天上的流云,虽然云也像雾一样无从捉摸,但它毕竟浮在天上。”
“你是说有迹可寻吗?”
“没错。若有牧羊人所崇拜的守护圣人,或是和他们有关系的事物……就能成为这边修道院意识到黄金羊的证据。这样一来,就能证明黄金羊确实存在了。”
虽然在推理上有些站不住脚但有时为了,满足顾客,这种花言巧语也是必需的。
皮亚斯基以把人带到名为新天地,实为荒野的地方为业,此刻也有些触景生情。
只见他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苦笑道:
“但是,您刚才也说了,恐怕没有……”
罗伦斯大致浏览了一遍,递给柯尔和赫萝。两人之所以一直在安静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履行自己的责任。
皮亚斯基只是瞥了两人一眼,又向罗伦斯说道:
“抱歉,没能帮上什么忙……虽然我这样说可能不太适合。”
听到皮亚斯基的玩笑,罗伦斯终于笑了出来。
“我们也仔细揣度过了。其中记载的确实都是些司空见惯的东西,虽说里面也不乏转手就能卖出的人气高价货……实际上,我之所以拿它给您过目,是有原因的。”
“原因?”
罗伦斯反问道,皮亚斯基遗憾地笑了。
“嗯。我怀疑里面有包含某种意志的商品。”
听了皮亚斯基的话,罗伦斯把视线投向了正仔细端详着羊皮纸的两人。
上面记载的是些有钱修道院或教会都有的废品。
里面完全没有什么有来历的、和本地有关的东西,感觉简直是活脱脱的有钱人乱花钱的一览表。
皮亚斯基的话不无道理。
若里面除了为夸耀权势所购入的东西之外,还混有怀有特定目的购入的东西呢?
同盟要找这种东西的动机不难理解。对于断然拒绝己方要求的修道院,同盟想必打算以此作为要挟。
交涉的基本原则,就在于把握住对方想要的。
“刚才还在圣堂举行了例行交涉,修道院方还真是团结。一口一个没钱,连春之神感谢祭的费用都要哭着向赞助商要。”
“财政有这么糟糕吗?”
罗伦斯如此问道。只见皮亚斯基点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日常生活费,建筑修缮费,祈祷蜡烛费,誊写羊皮纸、纸、书本购入费,给牧羊人的工资,冬天的饲料费……这些都是基本费用。再加上这里是有地位的修道院,几年一度的私教会议都要花费大量旅费,贵人来访修道院时需要接待费,姐妹院的维持费,献给南方教皇的大量费用。加上王也把这里看成方便金库,经常以默许这里的地位和势力为代价要钱。这样下去不久就要破产了。”
虽说是修道院,但也不可能断绝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既然有联系,也就只能活在世俗的规则中。
而且,这里的窘态比预想中的还要严峻。
“这里是靠卖羊毛发家的,会打小算盘的也大有人在。虽然有人赞成向现实妥协,但参事会却团结一致,坚决抵制同盟的要求……” “肯定有什么意志促使他们这样做,是吗?”
若没有什么支柱,人不可能一致固执下去。
更不要提充满各式想法的集团了。
若对方是为了守护神的威光而团结一致的话,皮亚斯基就不会这样抱怨了。
既有喜欢存钱的家伙,也有一味向神祈祷的圣人。
虽然如此,他们却能一致对外。这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比如对圣遗物的投资就符合这个条件。虔诚的信徒自不必说,若能挣到钱的话,正是忍受现状的最好支柱。而只要知道他们的精神支柱在哪里,把它破坏掉,这群人马上就会树倒猢狲散。”
这是堂堂正正的正面进攻。
但是,罗伦斯看了看赫萝和柯尔,两人虽然没有从羊皮纸上找到任何线索,但眼神深处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
狼之骨的传说。
若这不只是酒场上的玩笑话,则十分符合皮亚斯基的想法。
“我以为这个想法很有道理……周围人肯定不会把希望寄托于满是赝品的圣遗物上,而这正好成了绝妙的伪装。”
“原来如此……确实有道理。”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告诉对方狼之骨的事情,是因为那样做百害而无一利。
对方可是卢威克这个强大的权力机构,其能力不是一介海港坎尔贝所能比拟的。
若把风声泄露给他们,只会多一个竞争对手。
柯尔和赫萝好像也发觉到了这一点。
他们再次把视线投向了羊皮纸。
“说实话,昨天罗伦斯先生拜访后,我兴奋得一夜都没有合眼。”
皮亚斯基坐在椅子上自嘲的笑着,脸上隐隐显出倦意。
我们的人已经不知道把圣遗物一览表揣度了多少遍。皮亚斯基刚才的话里似乎另有深意。
他在深夜里秉烛苦读,企图找到其中奥秘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打破现状的关键肯定比圣典里记载的任何神之福音都要美妙。把羊皮纸读了一遍又一遍的徒劳感绝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但我还是把希望寄托在罗伦斯先生身上……所以才请各位过目的。”
“没能帮上什么忙,真是不好意思。”
听了这话,皮亚斯基不禁笑了出来。
若是一辈子站在前台卖面包的面包师也就罢了,对于他这种见缝插针的商人来说,期待落空简直是家常便饭。
商人们决不为此而气馁,只会追着希望勇往直前。
但是,罗伦斯有些在意,这样问道:
“我有个失礼的问题。”
“嗯?”
“若能购得这片土地,同盟真能得到如此巨大的利益吗?”
卢威克同盟不是由城镇中的小商会为了自己微小的利益而结成的。
就算有城市坐拥大量军舰商船,打算设定关税保护自家商人,卢威克同盟也会用强硬手段迫使对方敞开城门。
关于他们的种种交易传闻,会让听者怀疑世上居然有如此多的金币。
隶属这样一个同盟的大量商会成员居然会不约而同地聚拢到这里,肯定是因为有相应的赚头。
尽管如此,像罗伦斯这种行商还是想象不出具体利益究竟是什么。
到底能挣多少呢?
皮亚斯基困扰地笑了笑,挠着鼻头回答道:
“我也想象不出能挣多少金币。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会是一笔造福众人的大买卖。”
“造福众人?”
罗伦斯有点摸不着头脑,反问道。
因为同盟的关系者众多,这样说也有一定道理。但总感觉对方的话中另有深意。
“嗯。我们在这里要做什么,您大概早有耳闻吧。”
“修道院财政紧张之际买断它的土地,以这里为筹码拉拢贵族,以图参与国政。”
“没错。但是,若把买入的土地直接送给贵族的话,恐怕他们很快就会转送他人。为了维持日常的奢华生活,或是为了虚荣、信仰而把土地捐赠给教会或修道院。从长远角度看来,在遗产继承时土地会越分越细,最后只会走向没落,而我这种人之所以出场,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
只见他面带笑容,声音平和。
这不是因为他已经熟悉了对方,习惯和对方说明什么,或是性格使然。
而是自信。
这是对自己的工作怀有自豪感之人所特有的气质。
赫萝率先注意到这一点,抬起了头。
罗伦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在意皮亚斯基。
他就像身怀绝活的工匠一样,一步一个脚印,巩固着自己的地位。
为此,罗伦斯感到有些焦躁。
“我们想收买修道院所有的荒地,让平民移居至此。也就是说在这里开辟新的城镇。”
在皮亚斯基的房间和隔壁房间里摆满了各种资料。
这里是他们这种人的设计室。
“因为修道院没有合理利用土地,多数领主都没有得到足够的收入,农民也没法得到安居乐业所需要的足够土地。至于大陆一方,有很多人因为战乱、饥荒、瘟疫和洪水等而不得不背井离乡。这些人既没有钱又没有工作,只能去抢,去行乞。这种人一多,社会治安就会极度恶化。”
“您是要带他们来这片新土地,给他们住处和工作,顺便给头疼不已的领主们买一个人情吗?”
“嗯。这么做百利而无一害。而且,这不只是钱的问题。虽然这样说有点自大,但一旦给无家可归的人们建个新家……”
伪善和善行只有一线之隔。
了解这一点的人,一直面带着清爽的苦笑。
“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吗?甚至会让你因为一点点蛛丝马迹就去翻阅羊皮纸……”
赫萝停下手头工作,静静地听着皮亚斯基的这番话。
这也难怪。
虽然赫萝口头上说并不关心皮亚斯基的工作,但若能看得这样轻的话,她在旅途中也不会闹出这么多麻烦了。
她先是有些担心,但定睛一看,值得信赖的同伴已经伸出了援手。
在羊皮纸之下,柯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握住了赫萝的手。
“有些入住民的村子被海贼烧掉了,妻离子散。亲人们见他被海贼掳走,还以为今后再也没法见面了。但当听到殖民地的消息,赶来新村庄团聚的例子也并不少见。这样以来,就更让我欲罢不能了。”
这种事并不稀奇。
在旅途中经过村庄时,经常有人打听有没有见过某人,某村有没有遭遇战乱等这样的事。
有些奴隶被带到了遥远的边境,好不容易才攒够钱把自己赎出来。在他们口中,经常能听到远方村庄的名字。
而且,这种现象不止限于人。
赫萝虽然表面上像雕塑一样面无表情,但戳戳她的脸蛋,泪水就会弦然欲滴。因为,她也是流民的一员。
“因为有很多人受益,当然赚头也不小了。只要这个城镇在同盟的庇护下,其村民就自然会受到各种优待。不仅如此,越是活跃于各地的商人,越对故乡的文字有感情。我们之所以和修道院较上了真,并不是因为心情问题。若是为了自己的话,没人能努力到这个地步。或许是为了别人的力量吧。”
在这最后一句话里,包含着赤裸裸的真实。
正是为了赫萝,罗伦斯才来到这个地方。
“哈哈,我说废话了呢。”
“不……
皮亚斯基自嘲地笑了笑,再次说道:
“不。我能理解你。因为我也一样。”
罗伦斯的话音未落——
皮亚斯基突然注意到了罗伦斯为什么带着这两个人旅行。
柯尔和赫萝相视苦笑。
皮亚斯基点了点头,缓缓开口。
“若可以的话,敢问一下两位的出身?”
“我们两个都生于大陆北方。虽然具体地点有点不同。”
对方既没有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也没有露出同情或怜悯的神色。
反之,他作为一个生意人,真心诚意地问道:
“本地有什么宝贝吗?”
战争总是伴随着掠夺,教会的异教徒讨伐战也不例外。
就算出生在异族的土地上,仍有些被夺去的圣遗物具有极高的价值。
相对的,正因为有可能得到这种东西,讨伐异教徒的兵力才源源不绝。
“大概就是这样。他们要寻找故乡的痕迹,我需要他们的知识。说起我们的相遇,还真算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这样啊……那么说……罗伦斯先生找到了调查所需的出资人,两位找到了水路引航人嘛,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啊。”
“是否应该感谢上帝呢,我的心情很复杂。”
听了这种不能在修道院里讲的冷笑话,皮亚斯基只有苦笑。
讲冷笑话的场合越不适合,越是惹人发笑。
“失礼了。但是……若是这样的话,我愿尽全力帮助您们。还请随便吩咐。”
“给我们看这些就已经足够了。多谢。”
皮亚斯基不仅是个优秀的商人。
他肯定生来就是个好人。
“希望你能找到。”
罗伦斯不禁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很明显,皮亚斯基并不是为了挣钱或是施人恩惠而从事这一行业。
虽然很不甘心,但这次是罗伦斯的完败。
而且,他甚至希望赫萝没有见过皮亚斯基。
因为,自己没有那份自信。
就在罗伦斯想着这些事情,自嘲地长叹一口气的时候——
有人敲门,来者好像是同盟的使者。
罗伦斯有心无心地听到,似乎是叫皮亚斯基去一趟。
皮亚斯基回了话,转过身来。
“不好意思,上头叫我……”
当然了,这座建筑在同盟的战略中具有重要地位。
皮亚斯基也没法在这悠闲了。
罗伦斯从赫萝和柯尔手中郑重其事地接过羊皮纸,向皮亚斯基致谢后还给了他。
“多谢了。”
“不客气。这种小事不足挂齿。”
别无他意的笑容自有其价值所在。
皮亚斯基跟在罗伦斯、赫萝、柯尔后面离开了房间,最后锁上了门。
一想到无数民众的新故乡会在这里诞生,罗伦斯不禁百感交集。赫萝之所以有些心不在焉,肯定也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再会了。”
一行人和皮亚斯基告别后,他去了挂有绿色纹章旗帜的旅馆,罗伦斯一行向反方向走去。
外面天气很好,只看天空中甚至会让人忘记地上还有雪。
但是,正当罗伦斯想打开话匣子的时候,赫萝突然怔住了。
“怎么了?”
罗伦斯和柯尔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问道。
赫萝低着头,藏在风帽下面的表情不得而知。但看她那纤细的肩膀蜷缩着,就知道她的心情不太好。
“你们先走吧。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看她的嘴角,甚至有些微微上翘。但是,笑脸并不总是代表着开心。
柯尔有些忍不住,正打算接近赫萝,却被罗伦斯阻止了。
“小心不要感冒哦。在这里生病会有人给你祈祷的。”
“笨蛋。”
虽然只说了短短一句,赫萝口中却呼出了白气。
她一个转身,离开了。
柯尔看着赫萝的背影,感觉一阵心酸,又马上抬头看着罗伦斯。
赫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柯尔心里很清楚。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传闻好像有这样一个工作,但是到现场实际看过之后,发现印象是截然不同的。
因此,听说皮亚斯基以营造新的故乡为工作,到作业现场实际看过之后,所带来的冲击也不能同日而语。
而且,皮亚斯基是个好人。
他并不是只为了钱,但也不是无欲无私的。
见赫萝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像是要隐藏身形一样迅速转过路口,罗伦斯也感到胸口一滞。
或许,赫萝在那个时候也想到了吧。
也许,早在初遇皮亚斯基的时候就是如此。
“我是不是应该追上去啊。”
罗伦斯吸入寒冷的空气。哈出热热的白气。
就算呆站在街道正中,在四下交谈的商人之间也不会显得很突兀。
罗伦斯又深吸一口气,迈出了步伐。
“虽然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但赫萝一定会高兴的。”
就算罗伦斯不是赫萝,都想为这个模范解答摸摸他的脑袋表扬两句。
但是,模范解答不一定是对的。
“但我的故乡还在啊。”
柯尔吸了一口气,停下来。
即使如此,他还是很快追上了没有停步的罗伦斯。
“虽然神明身处没有衰老没有疾病的天国,但他会安慰我们的。”
若说赫萝是文字游戏的高手的话,柯尔就是说服别人的名人。
因为自己没有一丝犹豫,所以他的话也能一直传达到对方心底。
而且,因为学过教会法学,他会引用圣典来进行说服。
对于自欺欺人的行商来说,没有人能正面承受。
“抱歉。我知道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勇气。我害怕去她的身边,害怕会被她拒绝。”
“那种事……”
“你以为不可能吗?”
站定之后,柯尔和罗伦斯的身高差距比跟赫萝的更大。
就算不去意识到它,也会自然形成居高临下的压迫力。
自己的表情之所以有些僵硬,并不是因为柯尔的顶撞,也不是因为寒冷。罗伦斯再次迈出了步伐。站在他身边的柯尔显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说道。
“而且,我并没有这样小看她。与其说是悲伤或寂寞,不如说她只是动摇了。长久以来,她脑子里只有故乡还在不在那里的念头,而从没想过要重新创造一个故乡。因此,她一时整理不好自己的心绪,有些混乱。”
回到牧羊人的宿舍,打开房门,罗伦斯继续道:
“我并不会插手有关赫萝的一切事情,也没法解决她的一切问题。所以,我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以赫萝想要的形式,用最好的方法。
在几欲熄灭的火炉里填上柴火后,火焰马上旺了起来,火星四下飞舞。
“关于狼之骨的事情,你们已经注意到了吧。”
“……您是指皮亚斯基先生想要的线索吗?”
“没错。就像在坎贝尔见过的那样,圣遗物价格件件不菲,如果用法得当,也能刺激人的信仰心。比如,捕捉神所赐予的黄金羊就是个很好的借口。可以说,皮亚斯基想要的线索正是这个。”
若修道院明知道是邪神的东西还是购入了骨头,就正说明修道院有着自己的意图。
能够让修道院的参事会一致对外,从信仰和实际利益两方面拯救修道院。
决断越是巧妙,就越容易露出破绽。世事就是如此无常。
撒谎时,越是单纯的谎言越不容易穿帮。
但是,罗伦斯当时之所以没有把情报传递给皮亚斯基,是因为他无法独自作出判断。
“罗伦斯先生当时为什么不说?”
赫萝那时多半已经觉察到他的想法,而柯尔可能也大致了解了情况。
只要回想起坎贝尔海港的事情就好。
“因为这一情报足以促使他们作出重要决断。而我们能和他们保持多大距离也可想而知。同盟方肯定也不会全盘接受身份不明之人提供的情报。就算我们取得了对方一时的承诺,但在失败时可能会被迫承担责任,若和修道院有了正面冲突,我们也会被推上风头浪尖。”
“就没法置身事外了吗?”
“没错。那些家伙的力量很强大。我们传递给他们这个信息的话,如果对方认为有调查价值,则不是圣遗物一览表,连多年监视调查获得的修道院交易记录和财产目录都会被翻个底朝天。若骨头真的在这里,想必不久就会被他们抓到头绪。我们会扯上的就是这样一群家伙。而且,是在这片孤立无援的雪原中央。”
若是在坎贝尔的话,周围还有很多帮手。
但是,现在就连罗恩商业组织的名头在这里都不怎么响。
“当然了,我们也可以选择背负这一切危险,见到情况不妙就乘着赫萝逃走。但若要走这条路,赫萝也就不用这样辛苦了。但是,赫萝想尽力避免这种情况。因为她不禁很守规矩,还很多虑。”
看来虽然赫萝对罗伦斯说实话时往往表现得很含蓄,很啰嗦,甚至可能引起误会。但对柯尔却吐露了很多。
因此,罗伦斯才能三言两语就向柯尔说明了期间原委。
不仅如此,从他那痛苦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没少听赫萝的抱怨。
若真是这样的话,则只能笑话这两个人都是笨蛋了。
对他人,对自己诚实一点好不好?
赫萝若听到这些抱怨,肯定也只能报之以一笑。
“若她这样希望的话,我会一力承当所有危险。因为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罗伦斯没有说下去,只是注视着。燃尽的柴火变成灰烬,在热气腾腾下缓缓摇曳。
若说它和自己一样,则让人很不忿。
“你刚才说了,就算我有故乡,也能安慰赫萝是吧。”
“是,是。”
“我觉得很难。而且,若她拜托我造个故乡出来可就麻烦了。尽管如此……”
右嘴角自然而然地上吊了起来,为赫萝而甘冒危险的觉悟都聚集在那里。
“没错,尽管如此,我绝对不想看到她拜托其他人。”
若赫萝在场,罗伦斯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但这句话无疑发自他的内心。
难怪柯尔会目瞪口呆。
想必他也没想到,会从一个大人口中听到这样羞人的话吧。
即使如此,罗伦斯还是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爽快感和某种自豪感,半开玩笑的继续道:
“那就只能找点别的事情分散她的注意力了。要能让她忘记皮亚斯基的工作。”
虽然这一想法仍旧精明,仍旧忠实于自己的利益,却和从前锱铢必较的时候有了明显区别。
当时就算去教会告解,心中也没有任何畅快感,只能抱着告解过后暂时无碍的小算盘罢了。
再说了,这些只是罗伦斯自己的私事,听者只会嗤之以鼻。
柯尔比较老实,只是为了掩饰害羞之情而转向一侧。
“当然了,这些事情不可能告诉她,而且在我看来,还是被她肆意使唤的你比较痛苦。”
听罢,柯尔终于抬起了头,想要说些什么。
但是,他的嘴只是微微一张,再次紧闭。
罗伦斯感觉他的情况有点怪,问道:
“怎么了?”
柯尔耸耸肩,一反常态地背过了脸。
然后,他小声地这样说道:
“……对不起。”
“什么?为什么你要道歉……”
炉中突然传来轻轻的一声爆响,炉灰四下迸散。
那声音可能是脑中的灵机一闪,也可能是脸上的青筋暴涨。
柯尔缩起身子,脸上显得更加过意不去。
已经毋庸置疑了。
罗伦斯用手捂住脸,肩膀一沉。
一切都暴露了。
从皮亚斯基的资料室出来之后,赫萝肯定暗中嘱咐过柯尔了。在她说过想自己独处之后,会躲在暗处偷窥罗伦斯的反应,希望柯尔能协助自己。
刚才的一言一语一一涌上心头。
罗伦斯强作镇定,没有马上逃出去。
他站起身,轻轻摸了摸满脸恐惧的柯尔,穿过他的身侧向门口走去。
薄薄的木门不怎么隔音。
当然了,这对于站在门口,并不打算逃走的赫萝来说无关紧要。
“亏汝没把咱看作躲在墙角哭泣的小母狼……但是,听得咱都不好意思了。”(不得不吐下槽:不愧是萌狼啊~~~不过你们有必要在小正太面前打情骂俏么……)
赫萝坏笑着。
那得意的神色让人想反驳,想争论,想把她打到哭着求饶。
对方已经好几次作出这幅神情了。
赫萝之所以每次都令人火大,是因为他喜欢夸大自己的差错。
“不想看咱拜托别人吗……真是的,汝还是这么可爱呢。你这——”
就在赫萝龇牙咧嘴,打算用食指戳罗伦斯的胸膛时——
“……!”
与其说是积蓄已久的怒气爆发了,不如说罗伦斯狗急跳墙。
赫萝起先被吓得缩成了一团,但马上醒过神来企图逃走。
但是,在这幅姿态之下,二者力量的差距太明显了。
赫萝很快老实下来。
至于这一状态持续了多长时间,从罗伦斯松开赫萝双臂时,她深吸了一口气,狠狠捏着罗伦斯的脸就可见一斑。
罗伦斯一个踉跄,再次承认自己确实敌不过赫萝。当然了,他不是指手脚快慢这一方面。
虽然扯着罗伦斯的脸,但赫萝脸上却没有丝毫怒气。
不仅如此,她甚至面露祥和的微笑。
“这样就扯平了。”
是你先使坏的。
若赫萝的笑容中带有丝毫虚假,罗伦斯肯定会这样反驳她。
但他之所以没有吱声,是因为她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这样就扯平了。”
“……嗯。”
听了对方的回答,赫萝满意地点点头,把罗伦斯推进屋子里。
“作战成功,这是给小柯尔的奖赏。”
赫萝用自己的脸颊贴上了柯尔的,轻轻抚摸着他的头。
因为这点小事就满脸通红,所以说柯尔还是个小孩子。
若这种想法被赫萝知道了,不知她会怎样报复呢。
关上房门后,一行人返回到火炉旁。
赫萝从背后抱着柯尔,看着炉中的火苗开口道:
“今天或明天就启程吧。”
“哎?”
柯尔惊呼一声,想要转过头去。
但是,若转过头就会和赫萝脸对脸,所以急忙作罢。
赫萝笑了笑,继续道:
“当然了,汝们也一起走。回那个叫伊库的港口城市,吃饱喝足,睡觉。汝们要呼呼的睡。要冒雪走三天才能回去,这也是当然的。”
柯尔感觉她说话的口气有点古怪。
虽然罗伦斯也面露怀疑,但却没有这种想法。
因为他自己已经预料到这一情况,现在赫萝也作出了这一选择。
“酒劲过了,可能中午就能醒过来。这样一来,咱们三个就像平常一样围坐在一起吃饭,顺便讨论要不要渡海回来。若问为什么……”
赫萝咳嗽了一声,企图掩盖自己的笑意。她轻轻擦了擦嘴角。
“前两天夜里在僻静的修道院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是被巨狼袭击,也不关咱们的事。当然了,没人会认为这些事和汝们有关系。汝们只需要静静地享受生活,没有任何危险或困难。”
说罢,她把视线投向了罗伦斯。
如何?她露出了微笑。
赫萝断然不能让罗伦斯冒险。虽然如此,但又不能就这样乖乖作罢。
所以,她选了这个最为合理,最容易实行的方法。
就是这么回事。
“交给你判断好了。我说过我不在意。”
“嗯。咱只想确认汝的心意。若怀疑那个,咱不就成了傻瓜了吗?”
笑起来明明很可爱的说,但赫萝却满脸狡黠。
当然了,这才符合赫萝的作风。
老实的赫萝就像没有盐味的腊肉。
“咱可是唯一的贤狼赫萝。人们畏惧咱,服侍咱,但咱害怕可就不像话了。”
以自己真正的姿态行使真正的力量。就算是为了守护他人,被守护之人的脸上也可能涂满恐惧的神色。
那么,为自己而行使力量的时候就更不必说了。
赫萝会担心也是当然的。
但是,罗伦斯也希望她能相信自己。
“今天已经晚了,大概要等到明后天。”
“小柯尔呢?”
她想必是在使坏,或者是要遮羞吧。
柯尔也没想到对方会向自己发问,先是一愣才慌忙表示同意。
“那就这样定了。让汝们挣钱的计划泡汤了,咱不知道该怎样道歉呢。”
赫萝把下巴撑在柯尔的肩膀上,口气中没有丝毫的诚意。
若能活用狼之骨的话题,罗伦斯确实可能大赚一笔。但是在追求源源不断的利益时,人往往会遭到不幸。
钱包和胃袋是一个道理。
若过于贪得无厌,甚至可能撑破胃袋而死。
“若觉得对不起我,就道个歉怎样?”
见对方半开玩笑地说道,赫萝开心的笑了。
“汝会原谅咱吗?”
罗伦斯为对方傻傻的说法笑出来,为这份宁静祥和叹了口气。
但是,这句话也同时脱口而出。
“嗯。偶尔一次的话。”
这是个晴朗的午后。
连炉里的火焰仿佛也不需要了。




第四章
要在雪中行进需要进行诸多的准备。
所以这也是一到了冬天,各处的旅馆之中就能够连续好几周都看到同样商人的一个主要原因,那些充满危险的地方被大雪覆盖,和草原混杂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
要有能够在雪中带路的向导以及不畏严寒的骏马。可以在夜间借宿的小屋的位置也必须掌握。在雪中行进所需花费的时间同平时的旅程相比要长得多,因此,对于旅途之中事物和水的分配也需要进行充分的考虑。
不过万幸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需求就会有供给。即使是在目前聚集了无数旅行者的布隆德尔大修道院内,这条定律也依旧能够实现。
罗伦斯拜托来时就给自己做向导的马夫,带他们回去,并在傍晚时分将这一消息告诉给了皮亚斯基。
皮亚斯基正在自己平时经常投宿的旅馆之中不知道写着什么,听说这消息时感到有些惊讶,不过冬季的旅程需要尽早做出决定,而且这次他得到的报酬比来的时候还要稍微多一些,于是便也很痛快地开始进行出发前的准备。
既然是为了收集情报而来的,而且现在已经知道做不了什么了,那就应该趁早离开。与其浪费时间继续在这里磨蹭下去,不如快点向下一个目的地前进。
商人们出于一种职业习惯,即使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人也会笑脸相迎,并且亲切的同对方握手,同样的,在分别的时候也会满脸微笑向你告别。
这在寂寞的时候也是一个不错的慰藉吧。
“那么这样就全部准备好了,是吧?”
“真是多亏了你的帮助。”
“哪里哪里,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商人们之间总是会这样反复说着一下毫无实际意义的客套话。
不过在这种客套之后的握手却不是毫无意义的。
就好像看一个人的面相就能够把握一个人的资质与发展一样,一个人的人生也能够在他的手上显现出来。
分别之后对一个人相貌的记忆能够保留多久,就取决于这分别握手时手上的感触。
罗伦斯紧紧地握了握皮亚斯基的手,并且牢牢记下了他的样子。
同样的,他也希望对方能够好好记住自己的样子。
“我想明天一早应该就可以出发了。只不过——”
“不过?”
“就在刚才,从西边王都过来的信使说,目前西部的天气状况非常恶劣。原本预定在今天抵达的使者都没有到。或许用不了多久这里也会变天。”
暴风雪来临的时候,整个世界就会像文字叙述的那样,完全被白色覆盖。
不管是多么有经验的马夫,也都有人力的极限。
“当然,要是下大雪的话我们是不会出发的。不管是教会还是普通人,都不能违反天意。”
皮亚斯基笑着点了点头。
“从风向上来判断,北方应该不会有太严重的大雪。不过不管怎样,过一会儿那些牧羊人就该回来了,我们还是向他们打听一下吧。要想知道外面的状况,问他们就是最佳选择……啊,罗伦斯你不是和他们住在一起吗?”
“是啊,那可是一个最容易收集情报的特等席呀。”
半开玩笑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后,罗伦斯再次告辞转身离去。
一走到外面,傍晚十分的凄凉感便伴随着阴霾的乌云和凛冽的寒风一齐向罗伦斯袭来。
就连行色匆匆的商人们,在现在这个时候,脑袋里所思考的也不是如何赚得更多的金币,而是如何才能够吃上一顿美味的晚餐。
罗伦斯与哈斯肯兹的契约里面包括为对方提供晚饭这一项,不过更重要的是,自己身边还有赫萝。
快步回到房间之后,罗伦斯开始着手准备起晚饭来。
“暴风雪?”
将材料都准备好,接下来就只剩下点火开锅了。罗伦斯把勺子交到柯尔手上,然后向正在床上整理皮包的赫萝说道。
“天气可能会有变化。那样的话出发的日子就要推迟了。大概两天或者三天之后……”
“嗯……好吧,既然汝这么说那就这样吧。最近一直闻着羊的味道,鼻子都变得奇怪起来了。”
赫萝的鼻子抽了抽,打了个喷嚏。
经常旅行的话,即使是人类也能够通过味道来判断天气。
“那么,是说这本来就耽误了好几天的行程现在又要推后了吗?”
赫萝用嘴巴咬着尾巴尖的一边顽皮地笑着问道。
罗伦斯平摊起双手无奈地耸了耸肩,这也是完全没办法的事。
赫萝呵呵地笑起来,然后摇了摇尾巴从床上跳下来。
“话说,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
“正在煮。而且我们还要等哈斯肯兹回来一起吃。”
虽然赫萝那柔软的尾巴随着她的脚步起伏很好的隐藏在了长裙之下,但是她的帽子却没有戴在头上。
罗伦斯急忙追上前去,趁着她毫无淑女风度地捞起锅中的肉干放在嘴里大快朵颐的时候,把帽子戴到了她的头上。
“话艘,那家号啥时候擦回来袄?”(话说,那家伙啥时候才回来啊)
“差不多就该回来了吧?今天晚上也没有月亮,而且外面还这么冷。”
在暖炉旁照看着锅中食物的柯尔身上还披着毛毯,而且每当说话的时候便能够清晰地看到呼出来的白色哈气。木窗外面的风声也愈演愈烈,晚上的天气似乎更加恶劣起来。
“哼……咱的肚子都饿扁了!”
“人家可是为了放羊才出去的。你应该对人家持有敬意才对。”
“哼,要这么说的话,汝什么时候对咱表示过敬意呀?”
这种时候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立刻反驳她,实在是太让人窝火了。
“真是的。”
罗伦斯压住心中的愤懑,只能抱怨地嘟哝了一句。
赫萝对柯尔笑了一下,心地善良的柯尔只能在一旁苦笑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赫萝的视线忽然转向门口处,罗伦斯知道这是有人来了。
不过从赫萝上那稍显诧异的表情来看,来人应该不是哈斯肯兹。
难道是皮亚斯基吗?就在罗伦斯这样想着的时候,几乎是在来人敲门的同时,柯尔已经把门打开了。站在门前的是一位拿着长杖的牧羊人。
“哦哦,真是好香的味道啊。哈斯肯兹真是找了一个不错的旅行者合住呢。”
来者似乎和柯尔相互认识,牧羊人摸了摸柯尔的脑袋,说了声“抱歉”之后干咳了起来。
“哈斯肯兹他们今天晚上似乎要在外面的牧羊人小屋过夜,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雪了呢。另外两个同伴算是运气好,及时赶了回来。”
“这样啊……特意劳烦您跑来一趟真是抱歉。”
“哪里的话。和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同伴的那种痛苦比起来,我这点辛劳根本不算什么。”
对于这些在雪域之中放羊的牧羊人来说,这句话显得异常沉重。
同伴究竟是生是死。
在暴风雪与夜晚的黑暗同时降临的时候,人们除了围坐在篝火周围之外完全没有其他任何办法。
“不过,虽然艰苦但有时也会有挺不错的回报,这就足够啦!”
牧羊人一边这样说着一边高声笑了起来,摆了摆手道“没有别的事啦”,转身便走了出去。
如果来者是个商人的话一定会要碗汤喝,然后才走,罗伦斯不由得如此想到——不过牧羊人却不是那样拼命占便宜的个性。
在广阔草原之上生存的牧羊人,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的一根长杖和牧羊犬。
他们那种孤高的性格大概就来源于这种自强自立的精神吧,这种性格从某种程度来说,倒是和狼有很大的相同点。
不过自己的这种想法要是对赫萝说了的话,一定会让她很生气吧。
“也就是说,我们要出发只能等到后天以后了。现在只能祈祷港口不要结冰才好。”
罗伦斯关上房门这样说道。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赫萝已经从柯尔的手中一把抢过了勺子对着饭锅说。
“嗯。还是先祈祷咱的肉汤不要结冰才好。”
看上去似乎对哈斯肯兹毫不关心的赫萝实际上开心得不得了。
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可以自己一个人霸占这锅里的大半肉食了。
“还没煮好呢。”
罗伦斯一边无奈地说道,一边将价格不菲的柴火填进炉子里面。

当晚。
柯尔与赫萝都早早睡下了。
木窗外面的寒风愈发地凛冽起来。
窗户被风吹动,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屋子外面的牧羊犬们也似乎察觉到即将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时不时地发出警觉的叫声。
一个充满征兆的典型的暴风雪前夜。
唯一同之前的雪夜所不同的是,以前不管在身上压多少层毛毯也依旧冷得睡不着觉,现在却觉得身上很热。
不单是因为有赫萝的尾巴,更重要的是从她身上所散发出的体温,这才是抵御严寒的最佳武器。
赫萝身就像个孩子一样,体温比常人要高一些,要是喝过酒的话就更高了。
虽然外面的温度依旧让暴露在寒冷空气之中的面部感觉到有些刺痛,但是毛毯里面的温度却已是犹如暖春一般。
不过既便如此,罗伦斯睡不着的理由依旧有很多。
自己对赫萝并不是完完全全地付出,这一点从这次的事件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
而最大的原因,是今后所要做出的决定。
一旦赫箩确认了狼之骨的下落,那么不管将来的事情如何发展,他们共同的旅行都要在这里结束了。
如果狼之骨真的在这里的话,那么理所当然的就在这里结束,但是就算不在这里,结果也是一样的吧。赫萝现出原型咬住脖子逼问狼之骨下落的时候,应该不会有哪个修道士敢说谎吧。
结果要么就是回答说并没有购入狼之骨,或者说狼之骨已经被转卖掉了,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又要向那个方向出发了吧?
可是万一狼之骨被转卖到了南方的话又该如何是好呢?虽然也不是不能去,但这样一来就要准备为数不少的路费,而且罗伦斯一直以来所计划的行商路线沿途的所有交易就必须全部放弃。
还有,要是时间耽搁的太久,就会给那些等待自己运送生活必需品前去的人们带来麻烦,自己这些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誉也会荡然无存。
所以对于罗伦斯来说,在旅程之中所能够绕远的路线是有限度的。
即使他自己也非常想同赫萝一起将这像戏剧一样一波三折、充满了奇妙的旅程永远地进行下去,可是就好像修道院也会遇到资金紧张的问题一样,罗伦斯也需要面对自己的生活。
对于罗伦斯来说,将生活控制在自己可以接受的范围以内也是理所当然的。
赫萝应该也会理解的吧。那么,就像现在这样继续向约伊兹前进的话……一想到这里,罗伦斯更加睡不着了。
罗伦斯一边眺望着天花板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
在抵达约伊兹之前还能够同赫萝在一起呆多久呢?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在他们抵达约伊兹之后又该怎么做呢?充斥在罗伦斯脑海里的问题,就像是被放入了发酵粉的面包一样膨胀得越来越大。
赫萝究竟是怎么想的呢?罗伦斯唯一能够确信的就是,她应该并不讨厌自己。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能什么事都按照自己的愿望随心所欲地行动。不管怎么说罗伦斯都已经有了自己的觉悟。赫萝是约伊兹的贤狼,而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商人。即便同为人类也好,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也是会引发轩然大波的。
可是在自己同赫萝之间,究竟需要有多高的觉悟呢?
罗伦斯用手抚摸着睡在自己身边的赫萝那漂亮的栗色长发。赫萝在喝酒之后,一旦睡着,就算你掐她的脸蛋也不会醒。。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对于将喝醉后的她抱回到床上的搬运者来说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
好像丝绸一般顺滑的头发在罗伦斯的指间穿过。
真是太可爱了。
如果可能的话,不管未来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即便被当成傻瓜也好,自己也希望能够一直这样陪伴在她的身边直到最后一秒。就算这种决定是多么的愚蠢且不计后果。
不过,在罗伦斯冲动过后,理智总是会冷静地告诫自己:你真的有这样决定的勇气吗?
罗伦斯叹了口气把手收回来。
遇到难题的时候往往都会求助于贤狼的智慧,但是唯独这个问题却必须由自己来给出答案。
罗伦斯懊恼地皱起眉头,再一次望了望睡在身边的赫萝。
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吧。
就在罗伦斯想将自己的脸埋进赫萝头发的那一瞬间。
“嗒。”
罗伦斯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并不是因为他感觉到赫萝似乎要醒来,或是她在忍住笑意装睡。
而是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一种什么东西被拖动着的声音。
“……?”
赫萝依旧睡得很沉,盖在毛毯下面的脑袋还传来一阵阵均匀的呼吸声。
罗伦斯静静地倾听起周围的声音,所能够听到的却只有窗户被风吹动的声音和外面的风声。
就在他以为刚才那是屋顶的积雪掉落所发出的声音而松了一口气时,却忽然又再次听到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声音。这次可绝对不是什么错觉。
罗伦斯抬起头来又仔细听了听。同样的声音再次清楚地响起。
不会错。
罗伦斯深深吸了口气,外面寒冷的空气一下子流入到他的身体之中。他在床上站起身,整个人都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之中。
握在手中的匕首随时可以拔出,在这种地方小偷和强盗都意外的多。因为全都是陌生人聚集在一起的缘故,他们常常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下手。
打开外面的屋门,便能够更加清晰地听到刚才那似乎是拖动着什么的声音。不,应该说是脚步声。而且还混杂着咚咚的沉闷声音。
是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从脚步声上来看应该不是什么盗贼之流,罗伦斯还不至于傻到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那么在这个时候又会是谁呢?
“……嗯……喔?”
赫萝似乎在翻身的时候发现罗伦斯不在身边而醒了过来。
赫萝坐起身来,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诧异地向罗伦斯这边望来。
一开始还是一副小丫头一样茫然表情的赫萝,注意到门前传来脚步声的同时便立刻露出狼一样的目光。
赫萝灵巧地从床上跳了下来,甚至完全看不出一点喝醉了的样子,不过似乎对于毛毯外面寒冷的空气一时还不太适应,身体不由得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门外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嗒……嗒……嗒。
赫萝望了望罗伦斯,又看看门口,似乎在问来者是什么人。
但是罗伦斯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所以完全无法回答。
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
接着房间的大门被慢慢打开了……
“……哈——”
罗伦斯顾不上把后面的话说完,便急忙向门口那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影跑去。
然而,跑到近前的罗伦斯一下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这个浑身上下堆满了积雪、似乎终于捡了一条命回来的、同哈斯肯兹穿着打扮相同的人,不,应该说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生物。
罗伦斯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眼前的这个生物的眉毛处已经完全结冰,嘴巴周围甚至都分不出到底是冰还是胡须。
握着长杖的手上也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积雪,连哪里是手哪里是杖都无法区分。
它的呼吸异常宁静,甚至让人察觉不到它的呼吸。只有那深藏在冰雪之下的瞳孔还在来回活动着。
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面对着这个身型高大,头部长着一对卷角,膝盖关节好似羊一样弯曲着的恶魔般的来访者,没有人说得出话。
“……天哪。”
罗伦斯几乎是无意识地小声嘟哝道。
与此同时,恶魔脸上的冰层啪的一声裂开了一点。
大概它是在笑吧。就在这时赫萝也走了过来。
“……狼吗……?”
在它说话的时候,原本冻结在嘴巴和胡须上面的冰层也碎裂开来。
这是哈斯肯兹的声音。
“来不及伪装自己的样子了。”
“……”
哈斯肯兹无言地笑了笑,用没有拿着长杖的手慢慢抹了一把脸。
如果是普通人类的话,冻成这个样子早就已经死掉了。
“汝是在耍咱吗?”
赫萝的声音甚至比屋子里面的空气还要冷。
被称为“哈斯肯兹”的半人半兽的恶魔眯起眼睛,挣扎着正要站起身的时候却一下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罗伦斯立刻条件反射一般地跑上前去把他扶住。
对方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恶魔的样子。
可是,罗伦斯却有帮助它的理由。
因为赫萝现在也暴露出了自己的耳朵和尾巴。
“……在狼的面前……羊要躲避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每当它说话的时候就会传来一阵冰层碎裂的声音。
罗伦斯把哈斯肯兹辅导暖炉旁边,让他坐下稍微休息一下。
忽然传来一阵惊讶的叫声,大概是柯尔被吵醒之后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吧。
“要隐藏树木的最好办法就是藏在森林里面。我可是一点都没发现。”
“……我和你不同。”
哈斯肯兹望着赫萝道。
从赫萝的表情和尾巴上,就能看得出她对这句话很在意。
不过她对于承认“事实就是事实”的器量还是有的。
赫萝点了点头不甘心地问道:
“然后呢?”
哈斯肯兹同赫萝一样。
对于他们来说,一直都是以与人类存在着交集,却又不会完全融入其中的方式生活着的。城镇旁边充满神秘传说的森林,村民们不敢靠近的恐怖地区,或者是在失去了农民信仰的麦田……
所以,对于哈斯肯兹的话,罗伦斯甚至比赫萝更有兴趣。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拜托?”
寒冷的空气将融化了的冰再次冻结。
哈斯肯兹用力点了点头,喘息着说道:
“灾难……以我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无法应付的灾难……”
“那你是想借助咱的力量了?”
哈斯肯兹对赫萝点了点头。
但是,事实上并不是如此,当赫萝意识到对方是在开玩笑的时候,哈斯肯兹那颤抖的手正从胸前掏出一封信说道。
“你的力量,就是尖牙和利爪吧……可是,利用武力便可以征服一切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把这个……”
说着,哈斯肯兹把目光转向罗伦斯。
“我?”
“是的……与狼共同旅行的人啊。我之所以选择同你们一起在这里同住……就是为了观察你们。我想,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吧。”
“哈。神吗?”
赫萝呲了呲牙,轻蔑地笑了一声。但是她的这种反映只换来哈斯肯兹的一声冷笑。
“就好像你一直依赖着这个……心底善良的人一样。我也依赖着我的神灵……”
“咱、咱!咱……才没……”
虽然赫萝很激动得想要反驳,但是却很少见地找不到反驳的话。
赫萝同哈斯肯兹之间看起来就好像老人和孩子的差距,但实际上却不止如此。
哈斯肯兹注视着说不出话来的赫萝,脸上并没有一丝夸耀胜利的微笑。
在他的脸上只有非常慈祥的表情和温柔的目光。
“你,是商人吧?给你这个。”
“这个是……?”
“在暴风雪之中寻找走丢了的羊……是常有的事……而就在我找羊的时候,我的牧羊犬发现了这个。当我发现那个人的时候,他在纷飞的暴风雪之中保持着向神祈祷的姿势,已经死去多时了。”
这是一封密信。插着羽毛的羊皮纸上面的红色封蜡已经被打开过了。
在暴风雪之中遇难的人,一定是从哪个城镇过来这里的途中迷了路的信使吧。
如果不快些赶路的话,就会在夜晚降临之时迷失在暴风雪之中,但是走得太快又会使体力急剧消耗。
甚至还有人趁雪停了之后,专门到山上去搜寻这些遇难者的遗体,偷走他们身上的财物。
“我毕竟只是一只羊而已……年轻的狼哟,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哈斯肯兹对赫萝说道。
赫萝好似被对方说中了心事一样,双手抱在胸前。
“我们的力量,在这张纸片面前显得异常苍白……”
说完之后哈斯肯兹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柯尔将柴火添到暖炉里面,使火焰烧得更旺盛一些。包裹在哈斯肯兹身体之上的冰终于全都融化了。看他的样子似乎很享受柯尔为他做的这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哈斯肯兹已经变回了人类的样子,甚至让人觉得刚才屋子里所看到的那个恶魔一般的生物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不过站在一旁注视着哈斯肯兹的赫萝却依然顶着两个耳朵,身后的尾巴也清晰可见。
罗伦斯将从哈斯肯兹手中接过来的信封打开看了看。
然后他便大概明白了刚才哈斯肯兹所说的话的含义。
“哈斯肯兹先生,你说要借助我的力量,到底是指?”
“……希望你能够守护。”
“……”
罗伦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哈斯肯兹依旧闭着眼睛微微一笑。
“是的。守护这个修道院。”
“可是,究竟为什么?”
哈斯肯兹慢慢张开了眼睛。灰色的瞳孔注视着罗伦斯。
好似驰骋于荒野的野羊一样,高傲、坚定、一步一步踏实地踏着大地堂堂前进的目光。
这就是他和赫萝之间最大的不同吧。
如果说赫萝是身旁的一把匕首,哈斯肯兹就是一个巨大而且沉重的大锤。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吧。我还不至于真的到屈膝于神灵的庇护之下那地步……我也是利用人类而生存下来的。和那边那个年轻的小狼一样。”
虽然赫萝立刻想要说点什么去反驳,但是却在看到哈斯肯兹的目光之后沉默了下来。
这就是大人和孩子的区别吧。
“我没有惹你生气的意思。我们装扮成人类的样子,过着人类的生活。所以自然也会借助人类的力量,这并无可厚非。”
“嗯……那么汝借助人类的力量做了些什么?”
“故乡。”
“哎?”
听到这里,赫萝不由惊讶得张大了眼睛,哈斯肯兹则依旧不慌不忙地用平静的口吻继续述说道。
“建立新的故乡,在这片土地上。”
暖炉之中的柴火劈啪作响。
赫萝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大山、森里、草原,所有的地方都有人类的存在。所以要想制作出一百年、两百年,不管经过多长时间都依旧存在的、宁静的场所,也只有依靠人类的力量帮助才行。虽然我最开始也很担心这个计划会不会顺利地进行下去……但是最后我还是成功了。我得到了一片广大而宁静的土地。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谁来到这里,他们都会这样说——”
“……‘果然没有变啊。’”
哈斯肯兹像一个慈祥的老人一样微笑着,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们在很久以前便被迫背井离乡,亲人离散。有人被赶到了寸草不生的荒野,有人化身人形混迹于人类生活的城镇,还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不断的颠沛流离……而我们能够再次相聚的场所——不管身在何方,最后都将回归的地方——就是,这里。”
“您所说的被迫离散,莫非就是月之狩猎……”
“哈哈……你连这都知道吗?那么跟你说就简单多了。是的,夺走了我们故乡的就是狩月之熊。用古代的语言来讲就是——伊拉瓦·威鲁·木海德汉多。”
罗伦斯曾经在某个祭祀蛇神的偏僻乡村见过某个修道士收集的关于这部分传说的资料。
赫萝则像一个第一次听到如此惊奇故事的小孩子一样长大了嘴巴。
“在那次灾厄降临的时候,我们束手无策,无能为力。而如今时代变迁,要想守护这里需要新的力量。不过,我的力量和人类那精巧的智慧相比则显得粗鄙得多了……”
在有求于人的时候,能做到不卑不亢,与对方以平等的立场相对是相当困难的。要维持自己的尊严,但又不能盛气凌人。
从哈斯肯兹那坚定而自豪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曾经悉心守护了这里几百年。
所以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这样恳切地请求罗伦斯帮助他守护。
“这里也曾面临过许多的艰难和困苦,但是这一次我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罗伦斯看了看信上的内容,然后对哈斯肯兹说道。
“……这是从国王哪里发来的征税通知,对吧?”
“那些诸侯连年征战的时期……反倒好办一些。在那个时候要想获得安宁的话,使用我们那个时代的理论还行得通。但是,连年的战乱使土地荒废。要是修道院瓦解了的话我就一无所有了。于是我在那个时候……暗地里,帮助温菲尔一世统一了这个国家,也许,我这么做根本就是错误的。”
比人类更强大、更加贤明、在人类文明蔓延于这个世界之前统治着整个世界的种族。
对于他们来说,想要改变一个时代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不过儿子大概都不记得父辈的恩情,到了孙子那辈就更不用提了……我很快就没有了出现在历史舞台之上的机会。充其量就是在他们想要给自己的权威统治镀一层神话的金光之时,稍微的显示一下身姿罢了。”
“黄金羊的传说。”
“是的。事实上,那是别人看到那些偶尔来到这里的我的同伴们的样子所留下的传说。”
所谓玩笑,就是在不能笑的地方说一些不好笑的话题的时候,却笑了出来。
不过,在笑声过后所残留下的却是非常沉重的紧张感。
“虽然我对于计算金币的数量之类的事情没有你们商人擅长,但是我依然知道这个修道院现在已经陷入了濒临破产的困难。因为每到征税的时候给我们的工钱就会拖延。听说再这样下去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可是,这个……”
“我已经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如果能够用蹄子和犄角解决的话,我倒是也想那么做……你是商人吧?当人类把我和我的同伴们赶进深山和森林之中去的时候,就是有商人在暗中帮助人类。只有拥有这种力量的人,才能够与狼如此亲密的接触、说笑……那么,我所能够拜托的……”
哈斯肯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道。
“我所能够拜托的,就只有你了。”
“可是——”
“求求你。”
在罗伦斯七年间的独自旅程之中,经常接受那些受伤倒下的同伴们所托付自己转交给家人的信笺。
这些罗伦斯非常不愿意回忆的情景现在又再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可是,现在罗伦斯手上的却不是普通的家书,而是国王的征税通知。
“不行。”
就在罗伦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时候,赫萝先一步说话了。
“不行,你不能冒这个险。”
“赫萝……”
“做不到的事情就老老实实地告诉人家做不到啊。难道汝看不出随便答应这种事情有多么危险吗?咱们明天就要走了,明天不行的话后天也会动身。咱们只是旅行者罢了,跟这里一点关系也没有。”
一口气说完这些活之后,赫萝的呼吸也不由得变得急促起来。
罗伦斯站起身来,似乎很生气地望着赫萝。赫萝一下子回过神来,注视着站起来的罗伦斯,身体稍微缩了缩。
现在的赫萝脸上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
大概是因为愤怒,嘴角拧在了一起,而不停的颤抖则大概是因为悲伤吧。赫萝的肩膀缩在一起双拳紧握,脸色苍白。
从正面和罗伦斯的双眼对视着。
赫萝的这种表现,是出于一种嫉妒。
“什、什么嘛!汝难道觉得咱说的不对吗?因为汝说很危险,所以咱才说要回去。可是、可是,那家伙的请求——”
“赫萝。”
罗伦斯说着伸出手去,赫萝在抵抗了两三下之后还是乖乖让他拉住自己的手。
泪水从赫萝的脸颊上面滚落。
大概她自己也知道刚才说了很孩子气的话吧。
因为是人类的关系,皮亚斯基的话还可以忍受。
但是,哈斯肯兹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更何况毁灭了哈斯肯兹故乡的和毁灭约伊兹的都是狩月之熊。
“年轻的狼哟。”
哈斯肯兹开口对赫萝说道:
“你的故乡,也是被那家伙毁灭的吗?”
赫萝用充满了复杂情感的目光向哈斯肯兹望去。
“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享乐。化作人型,装扮成牧羊人,不引人注意,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之中,就这样生存下去。这一切都是为了守护这片土地……为了守护这片土地我早已准备好做出任何的牺牲。”
“那种事——!”
赫萝的声音虽然充满愤怒但是却显得底气不足。
嘶哑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很大。
“那种事……如果咱……回到故乡约伊兹的话……咱也会做……”
“就你这个样子,根本没有办法与熊交战吧?你敢说你有赌上性命与熊战斗的觉悟吗?”
赫萝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愤怒表情。
大概是觉得自己被人当作了傻瓜了吧。
但是哈斯肯兹在愤怒的赫萝面前却依然保持着平静而沉着的神色,一直注视着赫萝那琥珀色的双眼。
“我在那家伙来到我故乡的时候逃跑了。逃掉了哟。因为我要守护的同伴太多了。我带着他们一起逃跑了。直到现在我还能够清晰地记起那时候的情景。那是一个天空中挂着巨大满月的夜晚,在广阔草原的对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山脉的棱线。在那山脉之上巨大的满月散发出皎洁的光芒。我们逃到了草原之上,在肥沃的草原之上拼命地逃着。”
哈斯肯兹的身体明显虚弱了下来。人类的身体是有极限的,他也同赫萝一样,受到人体极限的制约。
虽然如此,哈斯肯兹依旧坚持地继续说道。
那些深藏在他内心的诸多冰封往事,似乎都被暖炉里面的火焰融化了一样。
“就在那个时候,我回过头向故乡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了。那好似连绵的山脉一般巨大的熊的身影……很美丽,即便是现在的我依旧这样想……一边大声咆哮着一边挥舞起前爪的熊,狩猎月光的那一瞬间……”
这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都没有流传到人类世界的传说。
这是世界上还只有黑暗和精灵存在的时候的故事。
“现在回忆起来真是充满了怀念。那是我们的世界上最后的王者。那是依靠力量和身体便可以支配一切的时代。现在我已经完全没有怨恨,所留下的只有怀念……”
对于每能够亲眼见到当时那一幕,只能够在数百年之后的今天才终于知道自己的故乡已经不复存在的赫萝来说,也许除了微笑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表情可以去面对了吧。
“当时逃跑了的汝还跟咱谈什么觉悟,别笑死人了。”
赫萝的话充满了孩子气。
但是却被已经上了年纪的哈斯肯兹一句话驳回。
“我为了融入人类社会,开始吃肉了。这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
赫萝的目光不由得向他挂在腰间皮带之上的肉干望去。
那是什么肉呢?而自己和哈斯肯兹一起吃的大锅里面所煮的又是什么肉呢?
赫萝不由得想象起如果自己像哈斯肯兹一样的究竟会怎样。
哈斯肯兹既然装扮成牧羊人的模样,那么一定也能够很平常地吃下羊肉吧。
“我为了得到这里而舍弃了太多的东西。也超越了自己所无法超越的极限。所以,如果连这里也失去了的话,那么我们最后的安宁乡也就不存在了。”
哈斯肯兹的话中并没有责备赫萝的意思。
这只是为了求得罗伦斯的帮助而说的最诚恳的请求。
但是,赫萝对于哈斯肯兹能够在这里建立故乡这件事非常嫉妒。
对于将自己所失去的东西拼命地再次创造出来的人产生嫉妒之情,对普通人来讲再平常不过了。更何况他还要努力去守护这新创造出来的故乡。
赫萝之所以觉得哈斯肯兹的话是在责备自己,是因为在她看来自己在同对方的对决之中失败了。
夹在理性与感性之间的赫箩最后只能选择从那里逃开来求得解脱。
  赫萝一下子扑到罗伦斯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哭了起来。
  
哈斯肯兹等罗伦斯抱住赫萝的肩膀之后,才继续缓慢地开口说道。
“……对于年轻的小狼来说,这个世界确实太过于辛酸残酷。我也知道你能够遇到这样一个善良的人和你一起同行是非常难得的。我理解你不想放弃他的心情,也理解你想要保护他的心情,但是……”
哈斯肯兹说着又慢慢闭起了眼睛。
“我,也对这里非常的割舍不下。这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安宁之地……可是……”
哈斯肯兹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下了,柯尔慌忙将手放在他的胸口。
让人松了一口气的是,还好他只是因为疲惫而昏睡过去。
屋子里只有暖炉里柴火燃烧的声音和赫箩啜泣的声音,罗伦斯再次将从哈斯肯兹那里得到的征税通知书看了一遍。
从这上面所记述的征税方法来看,想要逃避税款是非常困难的。
要想逃避缴纳税款的最好办法就是证明自己并没有资产,这也是最万不得已的时候所能够使用的最后的手段。
可是从国王坚决的命令上来看,想要通过拖延的手段逃避缴纳税款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要是稍有拖延,恐怕很快国王的军队就会推到面前了。
或者说,这才是他本来的目的吗?
赫萝曾经说过,一个狼群之中容不下两只狼王。这句话换成统治国家的国王也是一样的吧。拥有广阔土地和权威的修道院对于国王来说,无异于是一颗欲先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选择继续交税是灭亡,不交税也是灭亡。
身为一个普通商人的自己。
能够将修道院从这样的困境之中解救出来吗?
“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嘛……”
罗伦斯无意识地嘟哝着。听到这句话的柯尔抬起头来问道。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
这是一名为了守护自己和故乡而超越了极限的少年。
他的目光之中总是充满了认真的神情,在他的注视下罗伦斯甚至感觉到有一丝的愧疚。
“……旅行的途中经常遇到事故,前几天由于下雨,道路变的非常泥泞。”
见到罗伦斯突然转变话题,就连一向文静的柯尔也很少见的流露出愤怒的表情。
罗伦斯是一名商人,而商人最擅长的就是哄骗人。
是的,正如他所说的一样。
“走到我们前面的马车忽然陷进一个泥潭之中。我们连忙追上前去,万幸的是驾驶马车的商人还活着。他本人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看到我们过去还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看他的样子似乎受伤了,但是我们当时并没有注意。可是当我们走过去想要扶住他站起来的时候……”
罗伦斯一边安慰着在自己怀里哭泣的赫萝,一边望向柯尔继续说道。
“发现他的腹部裂开了一个伤口。大概是被树枝什么的划伤了吧。他本人也是在看到我们震惊的表情之后才注意到。于是他请求我们帮助他。可是我们也不是神。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呆呆的站在那里眼看着这一切。”
这就是所谓的无能为了。
这就是所谓的司空见惯。
当时没有神灵的慈悲关照,也没有天使的幸运眷顾,只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罗伦斯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们并不是对他没有同情心。只是在面对那种情况下的时候我们也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办法。当时我们的脑海里所想的,只有‘幸亏遇到这件事情的人不是自己,实在是太好了’。”
“怎么会!”
“就是如此。就这样眼看着他慢慢地死去,然后再次站起身,继续自己的旅行。而且临走时还不忘从他的车上拿走他的货物。”
罗伦斯翘了翘嘴唇,最后又加上一句:“赚到了。”
柯尔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只是低下头去,继续擦拭着哈斯肯兹那被融化了的雪水沾湿的头发和眉毛。
当感到痛苦,或者遇到什么毫无办法的事情时,如果把自己整个人都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之中去的话,便可以暂时忘记其他烦恼。
究竟自己是在几岁的时候学会这种方法的呢?
罗伦斯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不知是哭累睡着了还是因为哭得太伤心而昏过去的赫萝轻轻抱起,放到隔壁房间的床上。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大概是因为墙壁和木窗之间的缝隙全都被雪掩盖埋住了的缘故,屋子里面反倒变得暖和起来。
躺在床上的赫萝好像发烧了一样,呼吸很浅而且急促。大概正在做噩梦吧。也许梦里正在忍受着良心上的不安。
看到赫萝在床上睡着,罗伦斯起身打算给哈斯肯兹也找一个安稳的休息处。可就在他刚刚起身的一瞬间,袖子却被一下子拽住了。赫萝微微张开眼睛望着罗伦斯,似乎在说让他留下来。
于是罗伦斯只好伸出手去抚摸着赫萝的脑袋,直到她再次安心地闭上眼睛睡去。
然后再慢慢地将自己的袖口从她的手中一点一点地抽出。
隔壁的房间被暖炉的火光照得一片通红,柯尔正在为给哈斯肯兹更换上衣而拼尽全力。
不说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体重差异,柯尔本身还是一个孩子,也没有多大的力气。
罗伦斯默默地过去帮忙,柯尔虽然没有对他表示感谢,但是也没有拒绝他的帮助。
“只是考虑一下的话是没有危险的。”
似乎由于惊讶,他甚至都没有回答。
柯尔抬起脸来,停下手中的动作。
“你拉住那边。”
“啊,是,是!”
“只是考虑一下事件的可行性的话是没有任何危险的。目前这封信里面的内容,大概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
罗伦斯从放在房间一角的哈斯肯兹的行李之中找出替换的衣服,给他换上,然后脱掉他那双已经完全湿透的鞋子。
“因为是非常重要的信笺,所以应该不会只送一次。等到暴风雪停下来之后大概就会有其他的信使带来同样的命令了。这样一来,我们就有几个选择。”
是否应该将这件事情告诉给其他人呢?如果要告诉其他人的话,又应该告诉谁呢?
“那么,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是?”
“目前还无法确定,不过可以推测一下。如果说修道院现在是被逼到穷途末路的话,那么国王那边也是一样的境地。既然采取了这种强硬的措施,可见相互之间应该都没有什么过多的选择。而且,这件事情所涉及到的除了国王和修道院以外,还有卢威克同盟。”
柯尔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问道。
“那赫萝怎么办?”
关键的地方在于该如何使她面对这一事实。
不过对于罗伦斯来说,自有他的一套办法。
“……在自己觉得无能为力的时候,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吧。不过要是条件允许的话,她一定也会主动伸出援手的。你别看赫萝刚才那个样子,其实她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呢。不过话说回来她刚才的表现还真是让我吃了一惊。”
罗伦斯边说着边把哈斯肯兹的双脚用毯子裹了起来,又往暖炉里添了一些柴火。
柯尔终于疲惫地笑了起来。
“那家伙一定也在为自己的嫉妒心而觉得羞耻呢。而且,在哈斯肯兹那必杀的信念面前,她一定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吧。身为贤狼的高傲自尊受到了打击,所以才会那样的。”
虽然赫萝平时也表现的很高傲和虚荣,不过那只是平时的玩笑并不是她真正的情感。
但是她今天的表现在罗伦斯看来却是一目了然。
“以前,我曾经对赫箩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
“一件事情的解决办法有很多。不过,不管选择那种办法,最重要的是最后我们需要安全地活下来。所以,对于我们来说与其选择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不如选择能够令我们在问题解决之后能够平安快乐地生活下去的方法。”
用毯子给哈斯肯兹盖好之后,罗伦斯又用毯子包裹起一捆木柴当作枕头放在他的脑袋下面。
这下总算是大功告成。
“那家伙在听我说完之后,只对我说了一句:傻瓜。不过,要是赫萝真的扔下哈斯肯兹继续上路的话……那家伙还能不能安心地睡觉呢?”
罗伦斯的脑海里浮现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像小动物一样蜷起身子睡觉的赫萝的样子。
如果扔下耗尽苦心好不容易才获得第二故乡的哈斯肯兹不管的话,赫萝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柯尔用力地摇了摇头。而且还连续摇了两次。
“而且,虽然你嘴上没说,其实心里也是希望帮助他的吧?”
罗伦斯笑起来,柯尔却好像被人看穿了心事一样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就算罗伦斯和赫萝全都扔下哈斯肯兹不管,柯尔也不会抛弃他。
“好了,感情论就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柯尔不明就里地张大了充满疑惑的眼睛。
如此天真的孩子,实在是吹牛皮侃大山时的最佳听众。
“因为我是商人嘛,没有利益的话我是不会行动的。”
“……那,就是说……”
“如果这个征税通知,以及哈斯肯兹的话和皮亚斯基的推断如果都是真的话,那么修道院现在就是最空虚的时候。这样一来,我们就遇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如果在大潮涌起之前将浪涛全都引向同一个方向,那么就能够趁机将海底的情况看得个一清二楚。所以呢?”
柯尔立刻答道。
“所以我们就能够找到隐藏在海底的宝箱,是这样吧?”
“对,只要确实有宝箱的话,那么存在便会暴露无遗。所以这对于赫萝当初的目的来说,也算是有一定的帮助。而到时候究竟要不要使用武力夺取,就看赫萝的心情了。”
赫萝点点头,忽然很泄气地低下头道:
“我就完全无法像罗伦斯先生这样,想得如此周全。”
大概他是看到罗伦斯刚才那些缜密的分析才会产生这种想法吧。
罗伦斯微微一笑,耸了耸肩。
要是赫萝在旁边的话,一定以为自己又在说大话了。
“夜还很长,再把火烧得旺一点,柯尔。”
“是。”
“而且我还需要借助你的聪明才智呢。”
“是!”
柯尔兴奋地大声答道,不过马上又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捂住了嘴。
罗伦斯早就拿出了纸和笔,开始思考自己的计划。

越是小的昆虫就越不容易掌握它们的飞行方式,相反,拥有健壮体态的雄鹰的飞行方式却可以让人一目了然。
越是庞大的个体,其行动相对微小的个体来说,就越容易被掌握。
更何况他们现在如此特意地观察。
只不过,现在所了解的情报太少。
修道院目前陷入了财政危机。国王那边也由于内政决策上事务而出现了国库的枯竭。还有国王征收税金的手段,以及修道院大概无力去支付此次的税款。
而现在不知道的是修道院所拥有的最后财产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着。
总之,按照罗伦斯的推断,修道院或者是拥有类似“狼之骨”这样的价格高昂的圣遗物,或者是还拥有大量的现金。
罗伦斯将这些事实记在纸上。
剩下的部分,就是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了。
也就是说,对于国王将要征收税金一事,究竟应该告诉谁呢?该告诉同盟的人吗?或者该告诉修道院的人。还是应该保持沉默呢?
还有,关于“狼之骨”的问题,也拥有很多选择。
目前罗伦斯面前的选择看似很少但其实很多,而且还有很多事情是他无法预测的。
修道院面临着财政上的窘境,如果在这个时候收到征税通知的话,究竟是会顽固地反抗国王的命令,还是服从于国王的军队呢?这一点目前还是未知数。
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首先应该从自身可以掌握选择的部分下手。
如果将情报告诉同盟的话,那么自然可以通过互相之间的交流获得更多的信息,同时自己也无法作为旁观者而必须参与到行动之中去。
当然,这样做是有危险的。
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胜算。
因为不管怎么说,就算他们主动将自己送到修道院嘴边,他们也不会像佣兵集团那样做到吃人不吐骨头。
他们不仅知道收割小麦的方法,同样也擅长种植。对于他们来说,与其取得仅有一次的巨大收益,不如培养一种能够细水长流的获益方法。
就好像要想获得好的收成就必须有一片稳定的土地一样,修道院的存续对于他们来说也是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所以不管怎么说,他们也能够想出使修道院存续下去的办法吧。
罗伦斯和柯尔整晚都在考虑着一切发展的可能性,并将可能发生的事情逐一分析,讨论是否有去赌一把的价值。窗外的飞雪一直持续到天明,罗伦斯与柯尔之间的讨论也持续了整整一夜。
就在暖炉之中的火焰逐渐变为宁静的炭火的时候,罗伦斯他们终于找到一种可以被称之为奇迹的办法。
罗伦斯的眼前甚至浮现出赫箩惊喜的表情以及哈斯肯兹那惊奇的双眼。
而这个方法又是什么呢?
“……”
他得意洋洋的将那结果抵到赫箩面前。
就在那一瞬间,罗伦斯忽然醒了。
炭火燃烧着的声音同外面雪花飘落的声音十分相似。
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
而原本在刚才还历历在目的那奇迹的方法,现在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内容。
原来。
刚才那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最终的结果只是一场梦吗?
“傻瓜。”
见罗伦斯从放着纸和笔的纸箱上面抬起身,蹲在暖炉旁边的赫萝对他这样说道。
真是好像教会的钟声一样令人心旷神怡的声音啊。
罗伦斯伸了个大懒腰,大概是因为趴着睡的时间太长了,脖子疼的不得了。
“傻瓜吗……”
自己的肩头盖着两条毛毯。
罗伦斯向旁边望去,发现在嘴里不停念叨着傻瓜傻瓜的赫萝身旁,柯尔正缩成一团靠在她的尾巴里面睡着。
赫萝的脸庞看上去显得有些消瘦,大概是因为昨天晚上哭得太伤心了。或者就是因为她现在穿得太少而感到有些寒冷吧。
不过就在罗伦斯发现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的时候,赫萝忽然叹了口气开口道:
“咱到底是不是个幸运的人呢?”
虽然她的表情和所说的话看上去并不一致,但是这句话应该是发自她内心的真实感受。
“这个世界上虽然有那么多不如意的事情。”
罗伦斯望了望靠在赫萝尾巴上半张着嘴巴却没有半点鼾声,乍一看仿佛死去般的柯尔说道。
不过,在赫萝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的时候,他还会微微跟着点一点头。
“但还好有我们的神指示我们要将自己的东西分发与众人。”
“这也是幸运?”
赫萝很不屑地问道。
如果自己回答得不和她心意的话,一定会再次受到她的冷嘲热讽吧。
“幸运,当然。我正打算亲自去实践一下。”
“……”
“那尾巴,不就正在给柯尔用着吗?”
听到他如此认真的回答,赫萝不由得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一笑,目光转向木窗那边道。
“是说要燃烧自己温暖别人吗?”
“这个……”
对于她的问题罗伦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赫萝所说的不过是一句玩笑,而且看她似乎还很开心的样子。
赫萝的耳朵动了一动,没有转身,只是扭过肩膀笑道。
“哎呀,一直以来我都是生活在以自己为中心的世界里面,好久都没有为别人所拥有的东西而产生那样强烈的嫉妒之情了。偶尔发泄一下这种久违的感觉,心情也蛮不错的。”
看样子她之前所说的那些话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说出那样孩子气的任性的话……现在发泄之后心情好些了吧?”
不过在面对那样诚挚请求的时候,任谁也无法拒绝吧。
正是因为她的这种就算对自己不利,就算自己不情愿,却依旧无法拒绝别人请求的个性,所以才会在帕斯罗村一直呆了几百年吧。
“人也好,羊也好,所考虑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所以我和你之间才会有争执。”
“嗯,只有拥有共同的利益,说着同样的语言,并且能够在相同的视线高度互相瞪视的对手才有争执的可能性。”
赫萝坐在暖炉旁抚摸着柯尔的脑袋,在她微笑或者说话的时候就会有白色的哈气从嘴角飞起。她那文静而充满优雅,并且给人一种高贵的姿势,使人不由得将她当作森林之中的守护女神。
也许是由于她现在没有穿着厚重外套,她那纤细的身体显得更加优美。
但对于罗伦斯来说,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什么柔弱的姑娘,而是经历过漫长的岁月,寄宿于麦子之中的狼的化身——贤狼赫箩。
“我多少掌握一些知识和经验,柯尔则拥有冷静的头脑和创造性。”
“那咱有什么?”
“义务。”
罗伦斯说道。
“你有将与我的旅行作为一段传说永远传诵下去的义务。像什么‘狼为了保护羊奋不顾身’之类的美谈,听起来不赖吧?”
权威之所以会成为权威,必定有一套坚固的价值观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首先自己要对所说出去的话负责,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赫萝大声地笑起来,白色的哈气从她的嘴角快速呼了出来。
她看起来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就好像是在讨论恶作剧计划的孩子一样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如果说在迷了路又被山贼追赶的山林之中,除了神灵之外还有可以依赖的人存在的话,那就一定是拥有这种笑容的人了。
“有多少胜算?”
罗伦斯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膀,然后将刚才睡觉时候垫在自己脑袋下面的纸递给赫萝。赫萝望着罗伦斯的脸微微一笑,大概是在他睡觉的时候纸上的墨水粘到脸上了吧。
“咱虽然有自信扭转局势……不过对于做计划之类的却不太擅长呢。”
对于她来说也确实如此吧。
既然她的解决方式都是依靠力量决定的,那么琐碎的事前计划之类就完全没有什么必要了。
“曾经有一位身经百战的佣兵团长说过这样的话。没有什么战术是可以一成不变就取得所有战斗胜利的。只有根据不同的对手采取不同的战术,才是唯一不败的战术。但是——”
“但是?”
“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神。”
真是一个恶作剧般的玩笑。
虽然罗伦斯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
“关键是,修道院里面是否真的拥有我们要找的东西。咱认为,存在的可能性很高。”
“没错,从皮亚斯基所提供的情报来看,如果他所说的都是真的,那就只能是这样。”
“汝应该与比较熟悉的人结成共同战线,而不是修道院那边。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和一个不熟悉的人联手更可怕了。”
赫萝一边说着一边快速阅读着纸上所记载的内容,甚至连其中柯尔所写的字迹潦草不清的部分都看在了眼里。
以前赫萝还骗罗伦斯说她不识字而引起过轩然大波,不过现在看来她的认字能力甚至都在罗伦斯之上。
“说的也是。而且,同盟那边也不是傻瓜,还有像皮亚斯基这样的人,一定也是希望这里能够继续安定繁荣下去。虽然如此一来哈斯肯兹先生的生活空间大概会变小,但是最终的目的还是会实现的。”
赫萝低下头向睡在暖炉旁边的哈斯肯兹望去,好似一位注视着宝石的贵妇人一样,目光之中充满了温柔的眼神。
忽然,她似乎注意到了罗伦斯在望着自己的目光,于是冲着罗伦斯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虽然自己不能问,不过看样子赫萝同哈斯肯兹之间的年龄差距一定比现在看上去的还要大得多。虽然对方是羊赫萝是狼,但是她一定对于这个具有丰富经验的老者充满了敬重吧。
或许对她来说,能够帮助哈斯肯兹度过这次的难关,也是证明自己实力的一个好机会。
“那么,行商者克拉福·罗伦斯究竟能不能办成这件事呢?”
赫萝很难得地称呼其罗伦斯的全名说道。
罗伦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慢慢答道。
“关于狼之骨的信息,对他们来说应该也是非常重要的情报。所以对于这件事,相关的一切都必须慎重行事。同时,如何获得可以打破目前状况的重要信息也变得异常关键。而正因为如此,像我们这样的人才更有机会。”
“真的会顺利吗?而且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吗?真的没有问题吗?真的?绝对?好吧,咱相信汝。咱就相信汝了吧。”
赫萝一边笑着一边用好似小孩子一样的语气说道。
罗伦斯一一听罢,将手臂支在代替桌子的木箱上,摆出商人的模样来。
“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办法提供确切的证据,不过你可以观察事态的发展。”
“可是留给那些家伙缴纳税金的时间不多了。”
“我想最后还是要通过谈判来解决问题。传达征税通知的信使应该还有几名,等他们到达这里还会有一点时间。如果总是拖拖拉拉,利益就会慢慢流失,到时候便无法收拾了……”
“哼。”
赫萝对过于乐观的预测嘲笑一般地哼了一声,然后把脑袋转向一边道:
“那好吧。”
赫萝把纸递还给罗伦斯,他好像接受国王敕令的贵族一样毕恭毕敬地接了过来,然后卷好收起来。
“那么,就这么定了。”
说完这句话,罗伦斯再次变回商人的身份。
契约的仆从。货币的奴隶。
还有那暗地操纵人世,影子中的王之一族。

“那么。”
刮好胡子,梳好头发,整理好衣襟。
开始进行商业计划之前的准备一切就绪。
但是事实上,这整个计划能不能够顺利实施,目前还完全没有头绪。
首先要面临的第一个难关就是,能否使用狼之骨的情报作为诱饵使卢威克同盟上钩。
如果这第一步没有成功的话,那么一切计划就都泡汤了。
“我走了。”
在旁人看来,他的这次行动就好像小矮人要前往巨人的巢穴一般。
当他出发之后,周围的商人便全都好似巨人一样了。如果能够在这之中顺利通过的话,那么这次的行动就一定能够成功。罗伦斯在赫箩和柯尔的目光之中渐渐将同牧羊人一起居住的宿舍甩在了身后。
虽然哈斯肯兹在那天夜里的暴风雪之中受到的创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在得知罗伦斯答应帮忙之后,脸上立刻便现出兴奋的神色。
隐居于这里、在暗中支撑着修道院的哈斯肯兹,因为化身为牧羊人的模样,所以必须和其他牧羊人一样不能有太过明显的举动。
所以他所说的“只有罗伦斯可以依靠”,大概也是真的。
外面的天气依旧恶劣,建筑物都被笼罩在一片白色之中。只能够在屋顶的屋檐部分勉强看到一点点的木头和石块的质地。
但是即便在这样的天气之中,商人们似乎也没有任何停止活动的意思。
就在罗伦斯终于抵达同盟指定的旅馆时,正好看到有一名商人从对面的建筑物之中走了出来。
“呀,这样天气的大清早也有客人。”
“是啊。天气越恶劣,越是赚钱的好时候呀。”
“哈哈哈,说得没错。”
卢威克同盟的商人毫不犹豫地打开门,迅速走了进去。
罗伦斯也跟在后面走了进去,站在门口的人看到他进来问道:“找拉古吗?”
看来自己已经在这里混了个脸熟了。
“难道我长了副让人一看就猜出心事的脸吗?”
罗伦斯摸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门口的商人笑了起来:“那家伙在写作室呢。”站在门前的这个男子看起来就好像一位神学者的样子,而从他说话的方式来判断应该不会有错了。
“谢谢你。”
“有什么好买卖吗?”
这是商人之间很常见的寒暄。
罗伦斯笑了起来道。
“是呀,那可是个大买卖啊。”
说完他转身走出门去,向皮亚斯基所在的写作室出发。
在一楼的入口处,罗伦斯再次碰到了那位好似神学者一样的男子,说明自己是来找皮亚斯基的之后,对方甚至都没有问自己的名字便把他带到了里面。
莫非他们根本不在意敌对同盟派来间谍什么的刺探他们的情报吗?
就在罗伦斯这样想着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男子转过身来默默向里面一指。
罗伦斯道了声谢之后独自向里面走去。
皮亚斯基正站在门前打开门等着他。
“早上好。”
“早上好,这次来有什么事吗?”
皮亚斯基一边说着一边把罗伦斯让进屋子里面,然后随手将身后的房门关上。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之下来拜访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罗伦斯首先将刚才进屋时来不及拍落的雪花从身上掸落,接着咳嗽了一声尽量掩饰住自己的紧张,脸上再次挂起商人的招牌的笑容。
“事实上,昨天晚上我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啊,请坐下来说。”
皮亚斯基拿过一把椅子,罗伦斯坐下之后擦了擦鼻子。
罗伦斯把手掌张开又合上,然后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之中。让人看上去似乎有些踌躇的样子。
“嗯,我昨天晚上想到之后,整晚都在考虑这件事情一直没有睡觉。你看。”
说着罗伦斯向自己的眼角下面一指。
眼睛下面有昨天熬夜留下的黑眼圈。这一切都是为了虚张声势而特意进行的诱敌之计。
而皮亚斯基则“哎?”了一声笑起来。
外面大雪纷飞,室内依旧处于胶着的状态中。
但说句不合时宜的话,咱这种时候要是配上美酒佳肴就更完美了。
“到底是什么?莫非是修道院那边发现了什么突破口吗?”
一切的转机就在这一瞬间。
“嗯。正是如此。”
两个人的笑容都凝固住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皮亚斯基保持着微笑的表情来回搓了搓手,然后沉默着站起身,走到门前打开房门向外面望去道:
“然后呢?”
说完,他快步走回原地,甚至连门都忘了关,看来皮亚斯基也是一个好演员。
“温菲尔海峡对面的一个叫做坎尔贝的港口城市,你知道吧?”
“知道,那里是南北贸易的集散地。虽然没有亲自在那里做过买卖,不过那边的贸易三角洲很著名。”
“正是如此,就是这个城市。那里两年前曾经流传过一个传说,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因为是以行商为生的商人,所以有可能没听说过那里的事。
但是皮亚斯基却立刻显出一副惊奇的样子,并且用手捂住了嘴。
看来他也是知道的。
“确实……你是指那个异教之神……的骨头?”
“是的。就是狼之骨。”
皮亚斯基似乎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起来。
当他再次将视线移到罗伦斯身上的时候,目光之中多了几分禁戒。
似乎在问对方为什么忽然提出这样的问题。
“这个骨头怎么了?”
要想吸引起对方的兴趣,究竟是该故弄玄虚还是欲言又止呢?
但是这两个选项罗伦斯都没有选择,而是开门见山地说道。
“如果,修道院买到了这个骨头的话又将如何呢?”
“……修道院?”
“是的。假如说这真的是异教之神的遗骨,那么根据使用方法的不同也可以用来提高神灵的威严。修道院的圣堂参事会中那些为了拯救教会而努力的保守派,可能会用这种借口来说服其他人,另外这个圣遗物也可以作为一个投资的对象,那些意图通过现代手段寻求改变的现实派们也会同意这一主张的。”
皮亚斯基听到罗伦斯的话之后闭上眼睛,表情凝重地思考了起来。
不过他并不是在思考罗伦斯的话,而是在想究竟该如何回答才不会刺激到他。
“虽然近年来羊毛的交易价格连续下滑,但是造成现在这个局面还是需要一定的时间的。所以,在几年前,这可能也是他们为了躲避金融风险的一种选择。这个国家的货币一天比一天贬值,而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趁早把这些货币都换成流通货。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就要买那些不管走到世界的任何角落都能够保值的商品。这样一来,即使经过许多年后,这个国家的货币价值暴跌,修道院也可以用狼之骨来进行保值的交易。就是说,像我们港口那里便可以住宿高级旅馆一样,修道院也可以在这个国家里面拥有大量的现金。”
虽然罗伦斯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皮亚斯基却依旧是一副困惑的表情。
“怎么样?”
皮亚斯基没有回答罗伦斯的询问,只是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其实他一直想要打算罗伦斯的话,但是却找不到机会。
终于,他咳嗽了三声,终于慢慢地开口说道。
“罗伦斯先生。”
“嗯。”
“确实,罗伦斯先生所说的内容也有可能是事实。”
“对吧?”
罗伦斯似乎很开心地笑道。
就在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额头上面渗出了汗珠。
“可是,我们毕竟是卢威克同盟。这个……有一件非常难以言明的事情……”
“什么事?”
要是赫萝也在的话,一定会对罗伦斯此刻的演技瞠目结舌吧。
“这个,唉,我还是跟你明说了吧。你所说的可能性,我们早在很久以前就想过了。”
“……哎?”
“毕竟,那是一个如此出名的传说。”
皮亚斯基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干咳一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在我们同盟之中有许多知识渊博的优秀人才,他们聚集在一起对于这件事进行过分析和讨论。”
罗伦斯把身体向前探了探,但并没有说话。
皮亚斯基摊开双手,身体稍微倾斜着向罗伦斯那边望去。
罗伦斯把视线移到皮亚斯基身上,之后又转移到了别处。
整个屋子里面现在只有风吹着木窗的声音。
“最后我们所得到的结论是,根本没有那件东西的存在。就在那个传说最盛行的时候,我们同盟之中就有身处坎尔贝的成员,于是他们通过当地的商会进行了调查。最后调查的结果就是——这一切不过是某个商会半开玩笑性质的一个闹剧罢了。首先那个商会本身就没有大到能够购买得起圣遗物的规模,而且他们也没有资金。那只不过是一种虚名买卖的行为而已。这种事情也很常见,经常有些人为了虚荣或当作酒席之上的谈资而做这种事情。”
皮亚斯基一口气说了很多,大概是感到有些气愤了吧。
可能是觉得为了一件无聊的事情浪费了时间。
或者是认为自己好像被人耍了。
罗伦斯没有回答,只是坐在椅子上面反复搓着手。
周围陷入了一阵沉默。
“只是用来解闷的闲谈罢了。”
就在皮亚斯基补充这句话的时候,罗伦斯忽然开口接道: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还不笑出来的话,那就是三流的演员了。
皮亚斯基调动整个面部的肌肉,张大嘴巴挑起嘴角,眼睛也眯起来。
“……你又开玩笑。”
虽然皮亚斯基在表情上装做很平静的样子,但是那稍微一瞬间的踌躇却没有逃过罗伦斯的眼睛。
罗伦斯搓了搓手,平静地说道:
“到底是不是开玩笑,听听我的判断再下结论如何?”
“不,罗伦斯先生,请你不要再固执下去了。要是我刚才的话有哪些地方冲撞了你,请你原谅。但是关于这件事情确实是经过我们全员讨论之后得出的结论,所以,请你不要继续在这件事情上面纠缠不清了。”
“也就是说除非我拿出有力的证据否则你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了?”
外面的寒风将窗户吹得啪啪作响,好像海浪拍打在船身上面的声音。就在罗伦斯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的皮亚斯基则做出一副好像晕船了一样的表情。
他咬着嘴唇,大张着眼睛,脸色苍白。
“一千五百枚。”
“哎?”
“一千五百枚琉米奥尼金币,要用多少个箱子才能装下,您应该知道吧?”
吉恩商会所炫耀的从教会得到的箱子堆积如山,那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
皮亚斯基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罗、罗伦斯先生……”
汗水从皮亚斯基的眉毛滑落到脸颊上。
一个人的表情、语气甚至眼泪都可以通过演技来表现出来。
可唯独汗水,不管是多么高明的演员都是没有办法表演出来。
“皮亚斯基先生,怎么样?”
罗伦斯从椅子上面站起身,走到皮亚斯基的面前。
现在就是决定胜负的时候。
如果不能够在这里将对方完全拿下的话,就没有办法继续进行后面的计划。
“我也经常和同盟打交道,知道其中的规矩。”
皮亚斯基应该很清楚罗伦斯话里的意思。
罗伦斯的目光好似一把尖刀顶在皮亚斯基的喉咙上,而他则用充满恐惧的目光望着罗伦斯。
“现在我们能够打破这种闭塞的状况。而这个重要的角色就交给你担任。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可、可是——”
皮亚斯基终于开口。
“可是,证据呢?有什么证据吗?”
“有这么一句话,信用是肉眼所看不见的。”
罗伦斯微微一笑,向后退去。
皮亚斯基好像被对方耍了一样脸色很难看,罗伦斯则立刻接着说道:
“修道院当然不可能在账簿上面真实的记载着‘狼之骨’这样的名字。在修道院购入的时候一定是以其他什么商品的名字伪装起来的。但越是想要隐瞒的东西就越会露出破绽。只要仔细检查账目就一定能发现其中的可疑的地方。如果一开始就抱着认为不会有的态度去检查的话,自然不会看出什么问题,要是换个角度去想的话,又会怎么样呢?”
皮亚斯基没有回答。
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虽然事实上,我的确对狼之骨的存在深信不疑,可是我身为一个普通的行商者,坦白讲我所说的话很难取得别人的信任。所以就需要身为同盟干部的你出面,这样比较有说服力。”
这也是罗伦斯长年行商,独自一人在不同的村庄及城市之中做生意所积累下来的经验。
即便是同样的事情,如果在那个村子之中有一名与自己相识的人与自己一起说的话,那么和自己单独一人说相比,所产生的效果真是天差地别。
所以,即便是谎言被说上很多遍之后也会有人信以为真,所以罗伦斯才对人类喜欢不起来。
品质再好的商品只有一个人卖的话也很难卖出去,而质量低劣的东西要是有两个人卖,很快就会一售而空。
这就是现实,也是做买卖的秘诀。
“可是……”
“请你好好的考虑一下。我可是在那个港口城市得到了德伊其曼先生信任的人——以我如此卑微的身份。”
皮亚斯基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不少传言都将那个几十年来在一个地方、依靠强大的权利和商业网络逐渐扩张的南部大帝国教市,比喻成织巢的蜘蛛。
虽然罗伦斯并没有亲自到过那里,但却能深刻体会这种传言的含义。
信用是肉眼看不见的。
虽然肉眼看不见,可是却绝对不能无视。
“皮亚斯基先生。”
听到罗伦斯的话,皮亚斯基的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头上的汗水也越来越多。
如果关于狼之骨的传说都是真的,那么帮助罗伦斯无异就是自己在同盟内部升迁晋级的最好手段。
可是万一这一切都只是这个癫狂的商人的戏言的话,那么相信了如此荒谬的结论的自己就将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边是天国一边是地狱。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是一旦失败便会毫无退路。人类的面临着这样的生死抉择的时候,常常会因为迷茫而犹豫很久。
而且,迷茫往往会诞生恐惧。
“……我……对于这样的事……”
如果罗伦斯所说的话是真的呢——但即使面对这种可能性的诱惑,皮亚斯基还是心有不甘地慢慢吐出了拒绝的话。
不能让他逃掉!
到了这个时候罗伦斯必须切断对方的一切后路。
“国王。”
罗伦斯的话语掷地有声。
只有掷出这最后的杀手锏,那么事态便一定会向着决定性的方向发展。
罗伦斯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
“如果我说,就连国王都出动了的话呢?”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
“征税。”
说出来了。
皮亚斯基面无表情,目光一直盯着罗伦斯。
和他那茫然的表情不同,现在他的头脑之中一定正在飞速地思考着吧。
皮亚斯基一下子从椅子上面站了起来。
罗伦斯则一把将他拉住。
“就算你把这件事报告给上面又能怎样?”
皮亚斯基拼命地想要挣脱被抓住的手腕,看来他所要去的地方已经被罗伦斯看透。
不管什么样的集团,那种对集团的归属意识都会使人变得像狗一样忠诚。
所以皮亚斯基在得到这样一个重大消息的时候,立刻想到报告给组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管怎样……如果不尽早报告的话……”
“报告了又能怎样?会有对策吗?”
“这和你无关!”
“你们不是早就讨论过,但没有任何对策,不是吗?”
“!”
皮亚斯基停止了反抗。
从他痛苦的表情上来看,应该是完全理解了这件事情。
“请你冷静一下,把这件事情报告给同盟也不过是平白增添大家的烦恼而已。如果在现在的这个阶段再有新的税金,那么修道院就会破产。虽然可以选择在国王面前卑躬屈膝地乞求慈悲,也可以选择傲气凛然地反抗到底。可是,到时候一旦被国王知道修道院内还藏有异端的狼之骨,那么又会如何呢?”
修道院无法脱离土地,而土地也无法脱离世俗之中的权利。
而为了支付税金借助公然干涉朝政的卢威克同盟的帮助的话,又会如何呢?
一定会被当作谋反的证据,而国王会直接派遣军队攻打吧。
不过修道院毕竟还是属于教会组织的一员,所以还有一丝希望。
作为最后的手段,修道院还拥有很多的支持者。
国王和教皇,究竟同哪一方为敌更加令人恐惧,如果是信教民众的话,一定会选择后者。
而那个时候就是同盟渗透入修道院的最佳时机。
“皮亚斯基先生。我们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而且机会只有一次。在这里陷入一片混乱之前,我们要先给他们提出一个非常具有诱惑性的建议。这样即便他们当时没有同意,也能够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旦这里陷入一片混乱之后,他们就会第一个想起我们。人们在溺水的时候往往会本能地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东西。所以从乐观的角度考虑,我的计划一定会成功。”
罗伦斯绕过桌子走到皮亚斯基的面前继续说道:
“因为我对狼之骨的传说,深信不疑。”
皮亚斯基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罗伦斯。
好像两只钉子一样钉在对方的身上。
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肩膀剧烈地上下抖动着。
“皮亚斯基先生。”
听到罗伦斯的呼唤,皮亚斯基闭上了眼睛。
看起来他好像是接受了罗伦斯的提议,但是他又开口说道:
“你所说的关于征税的事是真的吗?有什么证据吗?”
上钩了。
不过现在他还没完全把饵咬在嘴里。
罗伦斯压抑住内心的激动,缓缓答道:
“你也知道我同牧羊人住在一起。而他们往往能够第一个发现撒落在外面的东西。”
皮亚斯基紧紧地闭着嘴巴,鼻孔里使劲喘着粗气,大概是想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吧。
而他现在的这种表现,就是他对罗伦斯的话充满兴趣的最佳证据。
“什么时候?”
“昨天深夜,这也是我昨天夜里没能睡着的原因之一。”
罗伦斯的耳朵里面似乎传来对方咬钩的声音。
如果征税的事情是真的的话,那么当这里得到消息的时候一定会一下子炸开了锅。
到时候别说是听自己说什么提议了,恐怕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同盟根本不会对一个人的话有什么兴趣。
也就是说到时候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皮亚斯基一定也很清楚这一点。
也正因为如此,罗伦斯才一直都没有出声。
商人为了谋求自己的利益甚至可以整晚等待着天平的倾斜。
在雪天那独特的静谧之中,只有时间在两个人之间慢慢流淌着。
罗伦斯的额头上面渗出了大滴的汗珠。
皮亚斯基慢慢地张开眼睛,对罗伦斯说道:
“一千五百枚。”
“哎?”
“一千五百枚琉米奥尼金币。究竟是多少呢?”
罗伦斯的表情立刻缓和了下来,因为他知道皮亚斯基的问题绝对不是没头没脑的傻话。
这是缔结契约的证据。
“我绝对不会让您后悔的。”
听到罗伦斯的话,皮亚斯基微微一笑,然后好似在向神灵祈祷一样抬起头来仰望着天花板,接着,又用双手擦拭起脸上的汗水。
“一千五百枚金币,真想亲眼看一看啊,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会见到的,要是计划顺利的话。”
“那我就祈祷一切顺利吧。”
第一阶段顺利通过。



第五章
两人握手达成共识,皮亚斯基的行动很迅速。
根据情况将来自各地的小集团整合,使他们成为有如一个城镇或村庄中的同伴就是他的工作。
对于怎样在集团内部操纵组织活动一事,他应该比罗伦斯更老练。
他不会因为狼之骨一事似乎有可信性,就做出兴高采烈地跑去向高层宣扬的蠢事。
皮亚斯基最先提出的,是增加伙伴一事。
“口风紧、好奇心旺盛。为人机警又是自由身,这种人总是非常抢手,不单是只有商会领导者才会寻求的人才。也许是神的安排吧,这种人在此处要多少有多少呢。”
如果事先不调查就对实际决定同盟行动的干部们提出“狼之骨”一事,只会被当成脑袋不正常而结束。
因此,必须先和自己信任的同伴完成事前调查。
“那么可以拜托你吗?”
“嗯。我会在一两天内查清所有账簿。如果事前知道有所隐瞒的话,就算要找出那种捏造的事情也并不困难。”
那狡黠的笑容反而让人能够信任。
“这我就放心了。”
“我想在这暴风雪停止前完成事前准备。因为想要和对方交谈,只能在他们有空的时候。此外必要的,是能够说服对方、不容置疑的……某物”
要抛开罗伦斯而去强行主张狼之骨一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如果账簿上留有一目了然程度的露骨痕迹的话,当初早就应该被发现了。
“那一点请你尽管放心。就交给我吧。”
皮亚斯基点点头,接着说道。
“话说回来……”
“什么?”
“我们还没谈分账的事呢。”
商人的目的总是利益。
他们不谈分账的时候,大都是以其他事情为目的而活动。
皮亚斯基的眼睛谨慎地盯着罗伦斯。
罗伦斯先移开视线,然后回答道。
“因为我觉得如果顺利的话,赚的钱不会少到需要商量的地步。”
“……”
“很抱歉怀疑你。”皮亚斯基似乎很赞许地点点头。
“我有时也会想,如果从事买卖物品的单纯生意就好了。”
他之所以不敢大意、随时随刻怀疑对方,完全是因为所涉及的行业有着麻烦的构造。
而罗伦斯则这样回答了皮亚斯基带着自嘲口气的话。
“我有时也会想,如果能只为自己做生意就好了。”
“那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罗伦斯待他打开门,一边竖起衣领一边顺便确认赫萝不在。
“至少不会厌倦。”
皮亚斯基笑着歪歪头,佩服地叹了口气。
“嗯,那才是灾难的根源。”
如果有酒的话,现在会是两人相互拍肩的瞬间。
可是,商人们会稍微更加慎重一些。
他们只是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们以墨水和羊皮纸武装自己。罗伦斯先生呢?”
“证言和……同样是羊皮纸。”
告诉对方“有实物证据”是危险的赌注。这里是与同伴相隔绝的场所,被强抢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不过如果自己站在皮亚斯基的立场上,光是证言还不足为信。
罗伦斯将利害放上天平衡量后,如此说道。他似乎做对了。
因为皮亚斯基的表情安心地舒缓下来。
“无论如何,我的赌注全都押在罗伦斯先生身上了。”
“我很理解那份重量。”
“那么,我马上召集人手。罗伦斯先生呢?”
“我也早和同伴约好了。不管怎么说,比起手指被墨水沾黑的空谈派,还是将手隐藏在袍子下、懂得适时出手的人所说的话更值得相信。”
皮亚斯基点点头,一边开门一边说。
“我现在只祈求暴风雪能继续下去。因为从目前来看,时间似乎被限制得相当紧。”
如果不在征税的联络信件传至同盟或修道院之前交涉的话,事情的发展就会变得相当困难。
出门一看,雪势已经算不上暴风雪的程度了。
尽管天色看起来不像会就此转晴,但对于怀揣国王信件的使者们来说,这是他们可能会果敢前进的天气。
“下次请直接来资料室。还是说……我直接拜访罗伦斯先生的宿舍比较好呢?”
“嗯,随便你。那么,拜托你了。”
两人最后握手,然后转变为陌路人的表情。
罗伦斯再次回到雪中,沿着足迹很快消失无踪的雪道,朝牧羊人的宿舍走去。
就算自己想为某人做些什么,也一定会像这雪道般在时间的长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吧。
即使是赫萝那样的巨大身躯,其足迹也会在时间长河中变得时断时续。
就连聚集许多伙伴、会让人产生永不消逝错觉的故乡这样的存在,都并不是永恒的。
不过,足迹消失的话,再迈出脚步就好了。
故乡也是如此。
所以,罗伦斯会帮助哈斯肯兹也包含了那一层的理由。
创造出新故乡是可能的,如果陷入危机也会有人相助。他可以对赫萝说,世间绝非充满了无情与绝望。
回到宿舍,只见赫萝与哈斯肯兹正围着暖炉静静地交谈。
应该说,是哈斯肯兹在一点一滴地讲着过去的事情,赫萝只是静静的聆听。
“总之,第一个饵已经被吃下了。”
“……”
哈斯肯兹仿佛表达谢意般默默地点头。
“我稍微睡一会儿。鉴定者们正准备清查账簿,相信很快就会出现奇怪的东西。”
真正棘手的,是在同盟相信狼之骨的事之后。
如果同盟知道骨头确实存在的话,应该会更加强硬地贯彻自己的要求。
他们会强硬到什么程度,取决于其相信“狼之骨”一事到何种地步。
罗伦斯对能否顺利握住缰绳感到不安,这可不是马匹或牛只大小的规模。
如果不休息的话,大概一下就会精疲力竭吧。
也许是在哈斯肯兹面前的缘故,赫萝甚至没有和他视线相交。罗伦斯一掠而过般轻轻摸了摸她的手。
一走进隔壁房间就听到了柯尔沉睡的鼻息声。虽然少年现在已经不用再独自一人颤抖地入睡了,但仅仅如此似乎还不够。
罗伦斯苦笑着钻进了被窝。

因为木窗紧闭着,缝隙间积满了雪,所以无法知道正确的时间。
大概过了中午,罗伦斯一觉醒来。
他会醒得如此干脆,是由于觉察到了某种不协调。
太安静了。
罗伦斯迅速起身,下床打开木窗。“咔嚓”一声,传来贴在窗户和墙壁上的积雪掉落的声音。一打开窗户,冷风便吹了进来。
冻得脸颊生疼的寒冷空气和纯白的世界。
不过,风已经减弱很多。虽然还在下雪,但暴风雪已经停了。
屋外恢复了下雪天独有的寂静,甚至静得让人几乎耳鸣。
就是这份寂静使自己醒来的吧。比起嘈杂,会因为安静而醒来是常有的事。
因为有坏事发生时,支配场面的总是沉默。
“……一个人吗?”
罗伦斯来到有暖炉的房间,发现赫箩在独自照看火炉。
“在烦恼该不该叫醒汝呐。”
“看到我疲惫地睡去,不忍心叫醒我吗?”
因为哈斯肯兹也不在,所以罗伦斯坐在赫箩身边。
赫箩用铁棒轻轻拔着暖炉里的木炭,简短地回答。
“一看到那种呆相,就没了叫汝的心情。”
“发生了什么事?”
柯尔暂且不提,可是如果连筋疲力尽的哈斯肯兹都不在的话,就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而且,冻结时间流逝的暴风雪正在停止。
赫箩放下铁棒,朝罗伦斯靠过来。
“雪势减弱后,从修道院来了人。因为预定昨天和今天到达的两个使者还没来,所以来看看牧羊人们是否知道些什么。”
“那哈斯肯兹先生怎么说?”
“他们指的肯定是那些死掉的人。总之,他表示不知道。因为从距离来说,那些人似乎是在普通牧羊人根本不可能抵达的偏远地点被发现的。小柯尔陪着他。”
这样一来,早的话也许明天或后天,就会有另一个人带着同样的信件前来。
“咱们该怎么办?”
“现在只能等待。等皮亚斯基他们搜集到某种程度的证据后,就藉由此去和同盟高层交涉。”
“哼……”
罗伦斯因为赫箩不感兴趣的回答,悄悄将视线从她的侧脸朝尾巴移去。结果被她揪住耳朵。
“每次不看尾巴就没法判断吗?”
“完成重要的事情总是需要证据的……”
“大笨驴。”
赫箩一把甩开罗伦斯的耳朵,扭头转向一旁。
她揪得很用劲,罗伦斯的耳朵感到阵阵刺痛。
就是说,赫箩生气到了那种程度。
应该说是微妙的少女情怀,还是野兽之心呢?
从容易看出真心的耳朵和尾巴推测心思,也许会给人一种出题时就能偷看答案的感觉。
“当然,也有你的出场机会。”
罗伦斯说完,低着头的赫箩突然翘起头上的耳朵。
真是让人不禁想抚摸她单纯的脑袋。
正当罗伦斯这样想时,赫箩的话传进他的耳朵。
“汝想被咱把耳朵咬下来吗?”
因为自己的耳朵也很重要,所以罗伦斯连忙摇头。
“同盟是庞大的组织。当然,现在在此的成员只是其中一部分。真正的大人物这会儿应该呆在与雪无缘的温暖之地吧。即使如此,本质也没有改变。要使它那庞大的身躯活动,需要进行相应的说服。有时,也需要事实和证据以外的东西。”
带着怀疑的仰视眼神。
那乍看之下好像在闹别扭的表情,大概是她自己清楚自己喜欢这样才故意做的吧。
“我在集团前面出现会搞砸事情。不过,你在那方面有天生的表演才能。”
罗伦斯把赌注押在了赫箩仰视的眼神上。
赫箩很无趣地哼哼鼻子,但还是心情很好似的摇动尾巴发出声音。
“知识交给柯尔,实务就包在我身上。”
“咱呢?”
赫箩问道。罗伦斯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只得这么说。
“气氛。”
赫箩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哧哧”地笑了几声,叹着气抱住罗伦斯的胳膊,在他耳边这样说道。
“的确,酝酿出气氛的总是咱,而把它破坏殆尽的一直都是汝呢。”
“……”
罗伦斯当然有一堆想说的话,但他还是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场内空气的流向很重要。因为虽说有证据,但也不可能拿出确凿的证据。所以设法让他们感到值得参加这场赌局就尤为重要。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看着赫箩说道。
“事关成败与否。”
他面对的是略带红色、滴溜溜转动的琥珀色眼瞳。
赫箩明明应该历尽沧桑,可那眼睛却仿佛纯真少女般清澈。
那眼瞳慢慢眨了一下。
赫箩的气息仿佛脱胎换骨般为之一变。
“交给咱吧。那老者对我这么说过。”
“什么?”
“成功之际,就给咱今年最美味的羊只。”
不愧是化为人形、吞食羊肉、明里暗里使用力量,将此处建成第二故乡的老练贤者所说的话。
在他以那绝妙的世俗气息,说出这番话时,一定也让赫箩忍俊不禁吧。
然后,她应该会这样想。
不帮忙可不行。
“他说了不少辛酸往事。有创建故乡之前的,还有为了维持故乡的。”
她的侧脸蕴含着静静愤怒般的真挚。
只不过即使不看她的尾巴,也能明白那份认真是出于紧张。
因为赫箩情深义重,在意外的地方很恭谨。
“能作为参考吗?”
尾巴使劲摆动,发出响声。
“……嗯。”
“是吗?”
当从赫箩的嘴里听到如哈斯肯兹那样创建故乡的话语时,罗伦斯肯定无法做出她所期待的回答。
因为彼此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完全避讳与此相关的话题,也如同相互不信任般很是尴尬。
罗伦斯明白赫箩松了口气。
他抱住赫箩的肩膀,想将她拉近身边。就在那时——
“好了。”
赫箩说着扭住罗伦斯的手。
“时间到了。”
“……”
“哼,不要做出那种表情。还是说,你又想慌得手忙脚乱了吗?”
在赫箩坏心眼的笑脸对面,微微传来手杖和人的脚步声。
大概是柯尔他们回来了。
赫箩起身伸了个懒腰。
她活动筋骨,似乎很舒服地竖起尾巴上的毛。
微笑着眺望那光景的时间转瞬即逝。
并不是因为罗伦斯在眺望时被赫箩拉长了脸颊。
而是赫箩在隐藏耳朵和尾巴的缘故。
事到如今已没必要对哈斯肯兹隐瞒。
这样一来,就表示赫箩与罗伦斯听见的脚步声不只是柯尔和哈斯肯兹。
难道说?
罗伦斯寒毛倒立,即使知道没用却还是将手放在了胸口。那里有哈斯肯兹从死去的使者身上偷来的国王的信件。
可是羊皮纸就算被投入火中,也不会像纸张一样马上燃烧。
“怎么了?”赫箩有些不解。
门打开了。
罗伦斯只能向神祈祷。
“打扰了。”
平静却不容反驳的声音。
用熟稔的高人一等腔调说话的,是身披与赫箩不同斗篷的男人。
那是将哈斯肯兹夹在中间的两名修道士之一。
“暂且打扰了。喂!”
“是。”
年轻的修道士走进房间,环视四周后直奔哈斯肯兹的私人物品。哈斯肯兹在那甚至骗过了赫箩的神学者面孔下隐藏所有感情,淡然地注视着对方的举动。
问题是既没胡子也无经验的柯尔。
他与罗伦斯视线相交,脸上一副随时都会颤抖的表情。
“你是旅行商人吧?”
年长的胖修道士站在入口处问道。
他没有走进房间,大概是认为牧羊人居住的房间不干净。
“是的。因为房间不够,所以借用了这边的房间。”
“嚯嚯,你是卢威克的商人?”
“不,我是罗恩商业公会所属的商人……”
“哼。”
他点头哼了一声。
搞不好,那只是在点头时被肉和脂肪压迫的空气漏了出来而已。不管怎样,那都给人一种不好的印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作为聊天有些太过紧张了。毕竟身后有修道士在粗暴地乱翻行李、毛毯和木柴。
能够想到的可能性不多。首先,哈斯肯兹毫无疑问被怀疑了,怀疑他是不是在寻找迷路羔羊时遇见了使者。
其次,怀疑他是不是利欲熏心地拿走了行李。
这些推测与事实如出一辙。
“不,没什么……你说自己是罗恩商业公会的人吗?”
既然被问到,罗伦斯只能回答。
“是的。”
“在我的记忆中,本修道院没有与你们公会进行过交易。”
如果在这时慌张的话,之后就算被赫箩踢屁股也无话可说。
“没错,其实我不是为了生意而来的。”
“是吗?”
修道士眯起了眼睛。
“我和这位女士、以及那边的少年一起,希望能一睹布隆德尔修道院的威容。”
“……巡礼?”
“是的。”
这里的修道院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接待过巡礼者了。
商人带着年轻修女和少年到那里巡礼,实在过于怪异了。
修道士脸上露出笑容,但眼睛却没有笑。
那表情对修道士来说太浪费了。
“在我的记忆中,罗恩是海峡另一端的名字。那边也有有名的教会和修道院吧?萨利贝尔修道院、拉•奇亚克修道院、吉布罗塔教会,又或者是留宾海根。”
一边在背后搜查住处一边做出质问,应该说完全就是讯问。
“我听说圣遗物的事。”
“圣遗物。”
连疑问句都不是。
“是的。我听说这里是充满了神之爱和羊之爱的场所。比起刚才所说的地点,这边的修道院可能会更适合像我这样的商人。”
修道士也配合罗伦斯玩笑般的说法笑起来。
不过,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罗伦斯。另一名修道士则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虽然那里有罗伦斯他们的行李,但将危险之物时刻随身携带才算是商人。就算翻个底朝天,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原来如此……似乎是颇有经验的商人呢。愿神的加护与你同在。”
虽然那绝对是挖苦,但罗伦斯还是老实点了点头。
“马鲁克!”
被老修道士一喊名字,在寝室里四处乱翻的年轻修道士就像狗一样跑了出来。
他实在不像是每天静静祈祷度日的修道士。硬要说的话,反而更像是受过训练的佣兵。
“情况如何?”
“什么也没有发现。”
“是吗?”
他会毫不忌讳地在罗伦斯、赫箩、柯尔和哈斯肯兹面前这么做,大概是为了威吓众人吧。
还是说,是对一无所获一事死要面子吗?
不管怎样,看来逃过了一难。
就在罗伦斯那样想的瞬间。
“布谷鸟会在其他鸟的巢里生蛋,检查两人的衣服。”
对方曾是商人。
但等察觉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名叫马鲁克的修道士比较了一下罗伦斯与赫箩,瞬间浮现出好色的表情。他推开罗伦斯,朝赫箩走去。
“以神之名起誓。请稍微忍耐一下。”
他虽然言词谨慎,但看起来就像毒蛇一样。
赫箩的斗篷下藏着尾巴,兜帽下则有狼的耳朵。虽然她本人的表情犹如殉教前的圣女般冷静,可罗伦斯却像热锅上的蚂蚁。
而且,马鲁克没有检查最先应该检查的斗篷袖子,而是从肩膀慢慢沿着赫箩的身体曲线检查。赫箩的身体会一瞬收紧,是因为他的手朝胸部摸去。
“这是什么?”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发现了赫箩衣服下挂着麦子的口袋。这下,他是怎么“检查”的也就一清二楚了。
“麦子?”
“作为护身符……”
马鲁克听到赫箩蚊子般的轻声回答,露出嗜虐欲得到满足般的下流笑容。罗伦斯握紧拳头强压住怒火。因为赫箩在忍耐,所以自己不忍耐的话就会前功尽弃。
可是就在这时,马鲁克的手又朝赫萝的侧腹伸去。因为身高差的关系,马鲁克在赫萝面前弯下了身子。
如果就这样将手伸向腰后,很快就能摸到赫萝的尾巴。
能蒙混过去吗?
罗伦斯会压抑住怒火,其中也有不安的缘故。
然后,在马鲁克的手从赫萝的纤腰移向背后的那个瞬间。
“呜……”
在低着头的赫萝身边、肆无忌惮地抚摸她腰部的马鲁克,听到低声呜咽抬起头,轻轻咂了下舌。
  赫箩的眼中溢出泪水。她如同祈祷般握住麦袋。
  
马鲁克似乎觉得玩够了,从赫箩身上抽手,迅速确认过斗篷的袖内后便站起身。
“神证明了你的清白。”
赫箩微微颔首。
她不可能是真的在哭泣,应该说是漂亮的假哭。
但罗伦斯放心的时间转瞬即逝。
既然赫箩的检查结束,剩下的自然就轮到罗伦斯。
“失礼了。”
马鲁克的眼神一变。他没有对罗伦斯手下留情的理由,而且当然是罗伦斯一方更加可疑。
实际上,罗伦斯怀里揣着各类书信。如果写有征税联系的信封被发现便万事休矣。
如果有什么契机的话。
在马鲁克的手伸向罗伦斯的瞬间,罗伦斯和赫箩视线相交。
“危险!”
罗伦斯大喊一声,推开马鲁克朝赫箩奔去。
在两人视线相交的一瞬,赫箩轻轻点了点头。
紧接着,握着麦袋向神祈祷的赫箩仿佛在解除紧张的瞬间发生贫血般开始摇晃,朝暖炉的方向倒去。
罗伦斯抱住赫箩,顺势摔倒。
争取到了一瞬间的时间。
可是之后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呢?
罗伦斯抱着赫箩开始思考。
脚步声接近,有人站到了身后。不可能一直这么拖下去。
“有没有受伤?”
马鲁克厚颜无耻地关心道。
不过,当然不能在此生气。
“不要紧。”
罗伦斯说着起身。赫箩假装晕倒,紧闭着双眼。
赶过来的人是柯尔。他和罗伦斯一同扶起赫箩。
“去隔壁的房间。”
和柯尔一起把赫箩运到隔壁的房间,让她在床上睡下。马鲁克紧盯着两人的举动,实在找不出空当从怀中掏出信封。
必须想点办法。这焦虑几乎在罗伦斯的胃上开了个洞。
“可以了吗?”
罗伦斯只能像羔羊般遵从马鲁克无情的话语。
“那么,请给我上衣。”
罗伦斯慢慢脱下上衣,交给马鲁克。
他摇晃衣服、查看口袋内部,检查布料之间是否藏有东西。
他不是新手。
“下一件。”
神啊!
罗伦斯在心中喊道。他故作镇定地脱掉下一件衣服,把内侧装有信封的那件衣服交给对方。随后……
“……可以了。”
马鲁克检查完毕,将衣服还给罗伦斯。
“神已展示真实。”
他留下这样一句话,向年长的修道士报告。
罗伦斯没有当场跌坐在地,是由于看到仰面躺在床上的赫箩嘴角因坏笑而扭曲的缘故。
“打扰了。神一定会回应各位进行巡礼的信仰心。”
两名修道士丢下假惺惺的台词离开了。
哈斯肯兹把他们送至走廊后返了回来。
柯尔关上门。
三人一起叹气。
“完全没有察觉。”
那话是对笑嘻嘻地从隔壁房间走过来的赫箩所说的。
“汝以为咱会总是哭哭啼啼的吗?比起那个——”
赫箩从怀里掏出一叠书信,一边摇晃一边朝罗伦斯走来。
“还以为汝发现了呢。”
赫箩握住麦袋、向神祈祷般一直把手放在胸口的举动,从一开始就是那么打算的。
罗伦斯露出僵硬的笑容。他再次感到恐惧——先不提赫箩的计划,如果没有察觉到那一瞬的眼神,结果又会怎么样。
“总之平安无事就好。而且也看到了汝的呆相。”
突然出声轻笑的人居然是哈斯肯兹。
他咳嗽般地笑笑,然后在暖炉前坐下。
“失礼了。”
简短的话语反而更让人不好意思。
先不管赫箩是怎么想的,总之罗伦斯顿时面红耳赤。
“可是如此一来,应该会派其他人去迎接吧……”
听哈斯肯兹这么一说,罗伦斯总算恢复到平常的状态。
“会是明天吗?”
“距离很远,再说太阳也快下山了。明天的傍晚,或者后天……怎么样,事情进行得顺利吗?”
“我无法保证,但是被委托的人可以信赖。”
“是吗……不……”
“?”
罗伦斯正要反问,哈斯肯兹却摇摇头低头说道。
“很抱歉怀疑你。人类很聪明。我不愿承认这点是因为虚荣还是嫉妒呢?”
哈斯肯兹有些高兴地那么说道。这时罗伦斯的耳朵也听到了脚步声,急匆匆、直奔此处的有力脚步声。
罗伦斯经常屏气凝神地聆听山贼或狼的脚步声,所以多少也能对此做出区别。这是同伴的脚步声。
有人敲门。柯尔打开门,发现那里站着皮亚斯基。
“罗伦斯先生。”
他的脸颊像孩子般通红。
“找到了哟。”
罗伦斯朝赫箩与柯尔使了一个眼色,起身将视线移向哈斯肯兹。
不过哈斯肯兹指指放在身边的牧羊人手杖,摇了摇头。
他的意思大概是“既然交给了你,就由你全权负责。”
罗伦斯点点头,对皮亚斯基说。
“可以带我的同伴去吗?”
“可以。不,我也希望他们能来。之前修道士来过这里吧?”
“嗯,非常让人不愉快。”
皮亚斯基的笑脸像孩子般纯真。
“不愉快吗?不过既然能这样说,说明结果还算愉快呢。我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有了勇气。不,应该是正好相反。”
皮亚斯基和罗伦斯他们同行,这样说道。
“要干的话,就只有现在了。”
日落西山。
走到外面,雪几乎已经彻底停止。

聚集在资料室的,似乎都是些非同一般的商人们。
其中既有蓄着长长胡须的长者,也有留着骑士般发型的年轻人。不知这种打扮能不能找到交易对象呢。
罗伦斯带着柯尔与赫箩跟随皮亚斯基走进房间,马上受到了清脆口哨声的迎接。
“那两个修道士,在指定旅社的评价也非常糟。”
皮亚斯基将手放在房间深处的桌子上,转身对罗伦斯开口说道。
“固执地说着‘使者没来吗,书信真的没来吗’,把我们的行李几乎翻个底朝天。那大概是不安的体现吧。修道院方面可能也认为征税通知差不多该来了。”
“原来如此,就是说危机已经迫在眉睫。”
皮亚斯基赞同般地垂下视线。在静寂无声的黑暗中,甚至让人产生彼此正在疏通意志的错觉。
“那么,结果如何?”
“一旦抱有怀疑,查起来就没那么困难。因为购买高价物品,隐藏方法只有混进支出之中。但是,毕竟只是在抱有‘可能是那样’的想法时,才能看起来‘可能是那样’。事实如何就不清楚了。”
为了证实那账簿上的怀疑,就需要罗伦斯的力量。
“尤其是定期性的支出比较不显眼,容易隐藏。如果隐藏在暂时性的支出中,就会显得很突出。具体来说,是修道士的斗篷和服饰用品,进行修补的建筑资材、付给石工的费用,再就是为了定期的付款而购买的辛香料。”
皮亚斯基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些资料抽出来递给罗伦斯。
罗伦斯浏览了一下,可单凭那样实在看不出端倪,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账簿。
“我们的强项是有许多商人,有许多的眼睛和耳朵,能够长距离同时共享情报。辛香料——经由两个城镇运入的藏红花是决定性的证据。”
“此话怎讲?”
“进行那项交易时,那城镇只有藏红花没有进货。当时刚好有同伴在那个城镇里。船因为风暴而延误了。负责进出口的御用商人当然应该知道修道院的目的,觉得那正好是个机会吧。如果光付钱不出货的话,就可以隐瞒更多金额的支出。不过,这样就露出了马脚。”
只要发现一处,就能看清所有谎言。
如果知道是在单纯的过剩支付中隐瞒支出,接着便只需运用知识找出它们。
“各种物品的支出都比市场均价要高。因为有我们不清楚的物品,所以也可能全都是空货。只是……”
“那样已经很充分了。”
罗伦斯把羊皮纸还给皮亚斯基,继续说道。
“今晚吗?”
“修道士都特地从本馆过来了,事态应该迫在眉睫。而且,牧羊人们被派去迎接的话……”
哈斯肯兹这样说过。
皮亚斯基的表情变得严肃。
“只要罗伦斯先生没问题,我现在就集合负责人商谈。”
罗伦斯看看两侧的赫箩与柯尔。
两人缓缓点头。
“没问题。”
“那么——”
皮亚斯基从轻轻靠着的桌子起身说道。
“走吧。”

一走进同盟的指定旅馆,气氛就显得略微不同。
仿佛置身于暖炉里放入太多木柴般的奇妙热气之中。
也许是那两个修道士到来的冲击所产生的余波。只要不是睡晕头的商人,当趾高气扬的修道士开始气急败坏地行动时,就应该会如同狼一样在那里闻到血的气味。
会像那样横冲直撞,肯定是因为受了伤在痛苦的缘故。
特别是,这里聚集的都是些想找到修道院的弱点,图谋就此下手的家伙。他们大都是为了来看修道院被人抓住痛处的样子而来的,因此,这里的气氛会如此热烈也就不足为怪了。
当皮亚斯基领着罗伦斯一行走进旅店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
从外表上看,他们不过是一个外来的商人,一个打扮成修女模样的少女以及貌似随处可见的少年。不过,当皮亚斯基领着他们走上台阶的时候,他们却忍不住想知道,这些人拼命盯着自己,到底是发现了什么?
那些充满了嫉妒和羡慕的眼神犹如一道道冰锥。赫箩倒是无所谓,罗伦斯却觉得背脊上有些冰冷刺骨。柯尔一直都低着头,大概也是因为受不了这些目光吧。
“我们到了。”
皮亚斯基在三楼正中的一个房间前停下了脚步。
年轻的行商者罗伦斯理了理衣角,轻轻敲响房门。
“打扰了。”
走进房间,立刻闻到了一股混合着蜂蜜与藏红花的辛香料的气味。
这正是那群家伙的气息——他们恨不得宣布,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得撒上点胡椒粉和藏红花,否则就不应该被称为食物。
宽敞的房间中间放着一张大圆桌,四位看起来大约四五十岁的商人围坐成一圈。
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像是随时准备着开一家大规模的商店,但却被困在这座大雪覆盖、一无所有的修道院里,看起来似乎已经厌倦了这里的生活。
而这四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视线转向罗伦斯他们,大概是觉得这是和他们完全无关的事情吧。
“初次见面,在下是拉古•皮亚斯基。”
“时间紧迫,客套话就不必说了。”
一个耳朵上方的头发向上卷作一团、体格匀称的男人一面挥手打断了皮亚斯基的话,一面细细地打量着罗伦斯。
“你就是那个罗恩商业公会的人?”
“正是在下。”
“唔……”
他只是听着,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没有给罗伦斯报上姓名的时间。
坐在圆桌旁的其他人也是一动不动,对于放在面前的饮料连碰都没有碰过。
“我可以继续说了吗?”
皮亚斯基没有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倒,继续问道。男人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开始说了。
“在下有要事禀报,希望能占用各位一点宝贵的时间。首先请看看这个。”
皮亚斯基一边说着,一边取出夹在腋下的一卷羊皮纸,站在墙角的侍从立刻走来接过羊皮纸,将它放在犹如一个巨大的面包盘的圆桌正中央。可是这四个人却只是兴趣索然地翻了翻,浏览着纸上的文字。
“这不是账簿的副本吗?有什么不对吗?”
另一个瘦得可怕、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男人不耐烦地问道。
他的眼睛凹陷得极深,眼窝周围布满皱纹。说是皱纹,但看起来却更像是鱼的鳞片。
其余三人的看法大概也是如此,他们抬起头,望着桌子上方。
“这上面有一笔账是购买空头货物。而且我们发现,有好几笔帐都是用远高于市价的价格在购买货物。”
刚才对皮亚斯基发问的男人代表大家再次说道:“如果你是想不让他们逃避征税的话,我们对此不感兴趣。”
“是的,的确如此。”
“那么现在你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给我们看的?”
在四人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中,皮亚斯基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轮到罗伦斯作出回答了。
“所以我们认为,修道院那边或许不是虚报收入,而是在捏造支出。”
听到外来商人开口说话,四人将视线齐齐集中在了罗伦斯身上。
这到底是挑起了他们的兴趣,还是惹怒了他们,现在还不能确定。
“支出?”
“是的。”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另一个人也开口问道,“既然你说你是罗恩商业公会的,那么你这么做是哥登斯基卿的命令吗?”
哥登斯基卿正是支配罗恩商业公会组织的核心人物,这个名字对于罗伦斯而言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不过,说不定现在坐在圆桌前的这几个人,其地位之高足以与哥登斯基卿匹敌。
“不是的。”
“那么,是谁对你下的命令?”
外来商会的人跑来说三道四,他们自然是有些戒备,口气和眼神中都流露出非常明显的警戒感。
描绘着月盾纹章的旗帜是商业公会意志的代表,如果有人任意妄为想要违抗他的话,公会组织的人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请允许我再次重申。我只是一个流浪的行商之人。”
“口说无凭。”
这是当然的。
罗伦斯说了一句“失礼了”打断他的话,抽出了绑在腰间的匕首。
然后,他拔刀出鞘,毫不犹豫地刺向左手手掌。
“如果这里有一张羊皮纸,我将以我的姓名和用鲜血签署的名字起誓,我说的全是真话。”
但是行商者一旦脱离了商业公会,他的前途也就不再存在了。
这四个人中,有三人顿时失去了兴趣,再次将视线移到了一边。
“喂。”
剩下的一个人对着立在墙角的侍者抬了抬下巴。侍者立刻向屋外走去,大概是去取绷带了吧。
“年轻的时候是一定要经历风险。不仅仅是对罗恩这个名字,请告诉我你的名字,让我能够略表敬意。”
这时如果没有自然地微笑,说出的话也就成了谎言。
“在下名叫克拉福•罗伦斯。”
赫箩一把夺过送来的绷带,开始为罗伦斯包扎。这番举动应该算是合格了吧。
“克拉福•罗伦斯。你对我们商会同盟的拉古•皮亚斯基有何企图?你刚才说修道院捏造支出,但是现在正是国王征税之际,购买空头货物和过量支付的现象比比皆是,根本不值一提。”
“没错,如果这番行为只是为了逃避税金征收的话。”
“你是什么意思?”
赫箩包扎完毕,轻轻地用手拍了拍罗伦斯,为他加油。
罗伦斯回应着她的鼓励,继续说道。
“恐怕是为了购入高额的物品。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以至于不能让周围的人知道呢?”
四人的视线瞬间合在了一起,一齐望向罗伦斯。
“物品?是什么东西啊?”
他们终于表现出有兴趣的样子。
罗伦斯握紧受伤的左手——赫箩已经用绷带帮他包扎过了,所以并无大碍。
“狼之骨。那是在异教猖獗的北方,曾经被崇拜为‘丰收之神’的最后遗留物。”
罗伦斯深吸一口气。
在这个地方如果没有一气呵成地说下去,最后只会被人当作戏言。
“这不是毫无根据的。在海峡对岸有一个叫做坎尔贝的小镇,吉恩商会打算在那里开店。我想在座的各位大概已经听到过,前些日子在那里因为伊卡库发生了一场动乱。那场骚乱的重点是:吉恩商会的一千五百枚琉米奥尼金币。”
四人还是一动不动。
罗伦斯再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莱斯科镇位于罗姆河的支流、罗艾佛河上游,在那里由一个迪巴商会。吉恩商会就是从他们那里得到的资金援助。而那笔钱不为别的,正是为了购买狼之骨。”
如果要说有什么失败之处的话,就是罗伦斯说的有些太急了。
但是罗伦斯自信地认为,身在卢威克商会同盟上层的人应该听过关于狼之骨的传闻,而且他们更不可能不知道控制着北方大矿山的迪巴商会。
即使不能马上相信——
罗伦斯这么坚信。
“您意下如何?”
然而,没有人回答。弥漫在空中的,只是疲惫过后变得涣散的空气。
皮亚斯基看向了这里。没有别的话了吗?如果这一步得不到信任的话,整个计划就无法进行下去。
罗伦斯正要焦急万分地说点什么的时候,赫箩开口了。
“想说什么就说吧。”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齐看向赫箩。
不过贤狼赫箩一点也不畏惧。
“不要做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这是神对汝说的。”
围在圆桌周围的四人并不是虚张声势、故意做出了不起的样子。
所以在这种场合还能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话的人,不是骗子就是傻瓜。
这还仅仅是站在人类世界的角度来分析,还有比这个更糟糕的事实。
这里是修道院、修道士们祈祷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比赫箩和哈斯肯兹更受到尊敬的、唯一的神!
“我说小姑娘……抱歉,这位在祈祷中生活、无比虔诚的小姐,你是什么意思?”
“神是人的力量无法匹敌的存在,不管汝是将自己的目光隐藏在面罩之下,还是像这样低头不语。只要借助神的力量,汝所有的心思都会被洞察,汝的这些举动如同儿戏。”
竟然具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
圆桌边的四人所散发出来的压迫感,肉眼并不可见,但这种气氛就连罗伦斯等人都觉得非常惊人。
在这种场合还能说出这样听起来像是玩笑的话,不知该说他是道德家还是笨蛋呢。
或者就是秉持不同理念生活的人。
“真是……很少听到这种话啊。”
  身为有一定地位的男人,对毛头小子大声呵斥固然无可厚非,但对小姑娘言语无礼就太失态了。
  
  
对付女孩子,只需要从鼻子发出几声笑声,像放在墙角的花那样丢在一边就可以了。
罗伦斯自己不久前也生活在这样的常识下,因此在面对这几个被常识束缚、只能露出僵硬微笑的人时,也无法纯粹地一笑置之。
“那么,咱再问汝等一次。”
皮笑肉不笑的四人顿时涨红了脸。因为他们的肤色都比较白,所以此时就更为明显了。
就算是一张粗糙的毛布,使劲揉搓也是会发热的。
赫箩是打算故意激怒他们,在他们站起来想走的时候再干净利落地把他们打倒在地,让那些人听自己说话吗?
这一招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很有效,要是对这四个人也能起到作用的话就太厉害了。
不过,这并不是小孩子之间打架斗殴。
罗伦斯正打算说些什么,就在这时——
“不必了。”
脸色通红、嘴角紧闭的男人立刻说道。
“已经够了。”
然后他慢慢将右手举到肩膀的高度,在墙角待命的侍者立刻递给他一张白色的手巾。
他擤了擤鼻子,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的脸就像施了魔法似的恢复了脸色。
“你不必再说了。我想到了二十二年前的事情。”
圆桌旁的一个人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想起了当时带着嫁妆嫁到我家的妻子。不知为什么竟然毫无理由地追溯起以前来了。”
四人一齐低声笑了起来。
“所以商业上的判断往往也像这样是毫无理由的,诸位。”
他的话语简直就像是圆桌会议的宣言。
“那么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其余三人迅速地点了点头。
“根据上述事实,请问克拉福•罗伦斯先生。”
“是。”
罗伦斯的手掌渗出了点点血迹和汗渍。
“请你回答我,是什么让你确信那些话是真的?”
罗伦斯立刻伸手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
狼之骨的传说并不只是童话故事,这就是罗伦斯的王牌。
在这封信上有艾普和奇曼的签名,他们两人在温菲尔海峡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而且艾普的祖先还曾是这个国家的贵族。
这两人的签名,加上从艾普那里获得的关于修道院购买狼之骨的情报,还有作为总结的这个名字。
“拜托我保管这封信的,是芙露尔•冯•伊塔尔•玛丽艾尔忒尔•布朗。”冗长的名字正是贵族的象征。
不过,只有熟悉内情的人才知道这个名字到底包含了什么意义。
其中的两个人不禁眉毛一动,将视线投向了罗伦斯放在圆桌上的羊皮纸。
想要在温菲尔做生意,首先就得知道艾普是个怎样的人。
而他,是连那个女人都曾经告诉过他贵族之名的行商人。
圆桌旁的两个人相互以眼神示意,随后三人微微的点了点头。
成功了。
在那一瞬间,罗伦斯是这么认为的。
“还有呢?”
“嗯?”
自己的反应实在显得太过慌张,罗伦斯急忙用轻轻的咳嗽来掩饰。
他轻咳几声,同时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扶住圆桌,仿佛是在为了自己的失礼表示歉意。这些都是他在无数次的商业谈判中练就的小手段,即使无意识的情况下也能不自觉的使用出来。
罗伦斯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陷入了混乱之中。
还有什么?
坐在圆桌旁,看上去似乎是最有身份的那个男人如此问道。
难道证据还不够充分吗?
罗伦斯已经亮出了王牌。并且他认为现在应该是在最有利的条件下最有利的情况。
如果连这都不够的话,恐怕也没有什么能证明的了。
从圆桌那边投来了锐利的视线。
“你提到的这两位商人,一位被称为‘狼’,而另一位被成为‘慧眼’,他们的确是声名远扬的人物。但是,我们不能仅仅因为他们的地位高就妄下判断,因为我们这边还有更应该听取意见的对象。”
商业上的谈判就是商人的战场。
佣兵如果在战场上东张西望必定会招来杀身之祸,商人也是如此。如果在商业谈判的时候左顾右盼,合约也就无法谈成。
所以,当那个男人问“还有什么”的时候,罗伦斯不经意间环视四周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被圆桌旁的四个商人打败了。事实上,罗伦斯已经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任凭他人摆布。
从圆桌那边传来一声叹息。皮亚斯基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在这种平衡突然被打破的错觉中,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异常缓慢。
如果拿出了艾普和奇曼的签名都无法让他们相信的话,罗伦斯也是无计可施了。
败局已定。
就在罗伦斯在心中长叹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罗伦斯。”
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但是却很少听到她这样叫他的名字。
说话的正是身旁的赫箩。
赫箩定定地凝视着罗伦斯,目光有些迷茫。耳边传来有人收拾圆桌上东西的声音。对于罗伦斯来说,这就像是一扇即将开启的门又慢慢关上。
但是,罗伦斯仍然回头注视着赫箩,注视着她那惊讶之极、琥珀色之中微微带着红色的双眸。
每当这双眼睛望向罗伦斯的时候,他总能在她的眼神中找到答案——那些其实了然于胸,只是没有被注意到的答案,总是能在那里被找到。
这一场谈判还没有输,罗伦斯坚信。
快点控制住事态的发展。
快点想到该说的话。
罗伦斯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时间一分一秒毫不留情的过去。
但是商人怎能在最后关头放弃。
“还有!”
罗伦斯扯开嗓子大声说道。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转过身来望向这里。
这个意外就如同是死人复生,而实际情况也正是如此。
在契约中,无视自己缺乏自信的旅行商人,之后也只有死路一条,任由死去的躯体慢慢腐烂。
罗伦斯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开口,而是在大家聚集的目光中沉默着。
但是,由于过于紧张而隐隐作痛的左手正是自己还“活着”,尚有一丝希望的证明。
而紧紧握住的另一只手则告诉他,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人。
“我曾经看到过一头狼。”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罗伦斯却感觉到漫无止境的沉默。
“狼?”
“是一头巨大的狼。”
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描述,连罗伦斯自己也不清楚。
但他确信这么说绝没有错。
答案在一开始就已经有了。
从围坐在圆桌旁的四人决定见他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有答案了吧?
他们对罗伦斯的名字表示出了敬意。
而他却交出了别人署名的羊皮纸。难怪赫箩会这么吃惊。
因为他们真正想听的并不是什么证据,而是罗伦斯自己深信不疑的理由。
“我就是为了这头狼而踏上旅途的。那真的是一头很大的狼。”
罗伦斯觉得,现在他们大概是以为自己紧张过度,连头脑都变得奇怪起来了吧。
或者以为这番话是在故弄玄虚?
如果是平常的话,不安的神情也许会在脸上流露出来。
毕竟这是很容易让人觉得是谎言的事。
“……他们是在北方出生的。”
“这两个人。”
罗伦斯指了指赫箩和柯尔。然后四人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悠远地打量着两人。
就像他们眼前的两人正处于遥远的北方似的。
皮亚斯基一直紧锁眉头,大费脑筋地计算着什么时候才是开口的最好时机,罗伦斯也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旁人看来,应该颇为惊心动魄吧。
四人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
罗伦斯挺起胸膛站在那里。
这不是歪理。
“是这样啊。”
简短的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也算是命运吧。”
“是神的祝福。”
觉得这句话听起来颇有不祥之意的,一定不止罗伦斯一个人。
围坐在圆桌周围的四人,穿着以胡椒和藏红花香气熏过的衣服,说话的语气高雅,语言流畅。
“无论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终有其真相大白的一天。”
“咦……?”
“我们一直都在等待。或者应该说我们一直都没有下定决心更为合适。”
“您是说……?”
皮亚斯基和罗伦斯相互望着对方,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在座四人的耳朵都是松弛下垂,并不好看。
“没错。布隆德尔大修道院购入狼之骨的情报是千真万确的。但是,对我们四人而言,负担这个结果实在是过于沉重,因此我们不能妄下结论。但是——”
“虽然我们已经年老体衰,但决不允许自己只是手持生锈的道具在一旁观望。同时我们也相信,会有年轻人能够到达同一个目的地。”
“那、那么……”
“啊,是的。我们知道布隆德尔大修道院正在被上面追查,很快他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镇静了吧?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购入了狼之骨,我们也会采取相应的措施。”
圆桌旁的四个人略带疲惫地笑了起来。
“这会慢慢变成一场适合我们老年人的战争吧?人一旦活到了这把年纪,就会变得爱用一些耍小聪明的手段来应战。”
“真是的,对方完全没有弱点嘛。不过刚才的这些话立刻就可以变为针对修道院的一剂猛药。”
他们四人突然就展开了这番老气横秋的对话。
皮亚斯基不禁低下头,当然罗伦斯也像他那样默默低下了头。
赫箩摇摇头,柯尔虽然一副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表情,不过看到眼下的局势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不过,对着赫箩之外的人用这种方式说话,罗伦斯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吃不消。
这四个人拥有与他们年龄相应的狡猾和宽广胸襟。
“那么——”
他们对罗伦斯一行说道:“请让我们尽一份微薄之力。”
一边是想要明哲保身,而另一边则是想利用身份地位。
对于那群老人而言,他们获得了期待中的替身,而对于罗伦斯一行,则是获得了开启成功之门的钥匙。
这不是以单纯的打人或是挨打的关系缔结起的组合。
对赫箩用简单明了的手段是行不通的,被她的魅力吸引也许就是因为喜欢这种完全相反的感觉吧。
为了将手中的缰绳握得更紧,罗伦斯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书信:“对了,我这里还有这么一件东西。”
这是盖上了温菲尔国国王的印章,告知征税意向的书信。
“这是……可是,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罗伦斯微微一笑,他沉默片刻后,轻咳了一声说道。
“根据这个税法,可以想到以下的这几点。”
听到罗伦斯的话,四人不禁竖起了耳朵。
想要逃税的话,强调自己家里没钱是一种古老的方法。
没有钱当然就可以不必缴税,再说,如果一个国家规定不上税就没收房屋做抵押的话,谁还愿意来住呢?
只是如此一来,大家就开始隐藏金钱,同征税官比谁的脑筋转得快。
不管是藏在瓶中,还是埋在床下,又或者将金像沉到铅里去,这些方法基本都是对隐藏的一方有利的。一旦数量巨大,移动就会变得格外醒目,如果将它分成几批运送的话,就可以藏在其他的货物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而且对那些有纳税义务的家伙的数量而言,实际上交税人的数量真是少得可怜。
就在国王、城市理事会和教会打算停止征税的时候,神却为他们指引了一条明路。最终,一个即使不再依靠数量稀少的征税官,也能让人不得不将深埋在土中的货币挖出来交税的方法出现了。
只是,过于强大的武器就仿佛一把双刃剑。
用棍棒殴打对手的时候,自己握着棍子的手也会感到疼痛。
并且,还必须满足一定的条件。而温菲尔国王正好符合这个条件。
于是,温菲尔国王终于开始执行这部强而有力的征税法。
这就是货币改造——必须用自己原有的旧货来交换新铸造的货币。在这样的条件之下,旧货币的流通便被制止,藏在瓶子里、床底下和地里的货币也就失去了价值。
当然,也有人想到可以把货币挖出来,然后高温熔化提取出其中所含金银,这样也可以保持其原有价值。不过想办到这一点也绝非易事,因为镇上所有的高温熔炉都被监视着。
因此,大家也只好带着自己的旧币来到造币厂交换。
然后根据王自己喜欢的比率来交换新币和旧币。通过这一方法,征税也就被强制执行了。
“一般来说,修道院里都会有大量现金。王就是很清楚这一点,才选择了这种方法。对商人来说,最珍贵的财产就是现金或者现货商品,我不认为他们会以契约借据的形式持有财产。”
“国王应该是打算藉此机会,一举击溃具有巨大影响力的修道院势力,同时将我们赶出这个国家。他们一方面以征收税金为借口没收修道院的土地,以此牵制他们的势力;另一方面,则通过没收我们寻找的东西这一手段来把我们赶出这个国家。”
“或许是为了独占羊毛市场吧。”
“应该是有此图谋。如果在这里压制住我们的话,能够进行羊毛交易的场所几乎就没有了。他们的布告已经贴得到处都是了。”
罗伦斯走到赫箩和柯尔的旁边,皮亚斯基站了起来,将一样东西放在圆桌中央。
这是罗伦斯和柯尔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共同考虑出的事情可能发展的趋势分歧表。
只要谨慎小心的思考,再花费一定的时间,一定会得到相应的结论。
“如果修道院没有购入狼之骨,那么就会用仅有的一点货币来付税吧。那么如果没有这些少得可怜的货币呢?”
“那样的话,他们应该会伪造出打算支付货款的假象吧。”
皮亚斯基接过罗伦斯的话头说道。
“说不定是在箱子里面装进石头,然后再把箱子丢入山谷,装成在运送途中发生了事故。把这个差事交给牧羊人的话实在是简单至极——他们熟悉地形,很清楚哪里有这种地方。扔到冰冻的沼泽之中也是一招。”
大家都点了点头,坐在圆桌旁的一个人开口说道:“那么,你们认为他们运出的货币大概有多少呢?”
再怎么优秀的商人,如果长时间远离商场的话,只听到货币的枚数,一时之间似乎也难以联想到实际的量是多少。
“因为不全是金币……嗯,这样的话……如果是这种规格的箱子,大概会有十到十五箱左右。”
“即使用雪橇运送,这么大的雪应该也运不了多少吧?多半是采用行军的形式以队列为单位运输。”
这两人都是长期旅行的行商者,其他的不好说,但是他们在运输问题这一点上的意见不容置疑。
罗伦斯继续说道:“我认为这么大的规模应该无法完全隐藏。”
“是吗?那么,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这边已经知道将要征税的事情的话,对方基本上是束手无策了吧。然后我们再提出合力对付征税问题,他们应该会坐上谈判桌吧。”
他的口气就像是在讨论一只被人鞭笞的老鼠究竟会向哪个方向跑一样。
罗伦斯在港口城市坎贝尔时,从没有想过会像现在这样置身于这种会议之中,还被人当作一枚棋子使用。
与现在相比,以前单调地、只是不断重复买入卖出的行商生活简直犹如一首悠然的牧歌。
没法说究竟哪种比较好。
现在就像另一种新鲜的赌博,反而更能冷静地参与。
“及早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会比较好。过于焦急不安的话,很容易使他们孤注一掷,破罐子破摔。虽然他们内心早已腐坏,不过毕竟是神的仆人。比起苟且偷生,说不定他们更愿意选择为信仰而死。”
“而且他们之中也还有值得尊敬的长者。我们不是强盗,这件事一定要做得漂漂亮亮。”
谚语有云:高山之城总被众人注视。
地位高的人就必须拥有与自己身份相应的行为举止,不过此刻在座的四人在这一点上似乎有所欠缺。
“那么,就把这一消息告诉给聚集在分馆的修道士们吧。刚才那个令人不爽的二人组还在这里晃悠吗?”
“我现在就去确认。如果没看到他们的话,就找其他的人传话吗?”
“不行,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圣堂之中到处是惹人讨厌的家伙。直接告诉罗德副院长吧。他现在应该在进行每天的圣务修行吧……更何况也只有他还能骑马了。”
最后的这句话让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大概是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修道士都已经臃肿得没法骑马了吧。
“明白。”
皮亚斯基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虽然我并不认为那些行动迟缓的圣堂参事会马上决定把箱子运走,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等天一亮就在主要的旅店和房间周围布置人看守比较好。”
“宫廷内部有不少人都是那些修道士的亲族,他们大致上也应该能预测到将要征税的消息,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没错,那种情况极有可能。不过,局势的发展还是对我们这边比较有利。”
“希望我们能得到神的庇佑。”
会议就以这句话作为了结束。


分馆中就像失火了一样骚动。
虽然这是一个比喻,不过丝毫没有夸张,骚动的程度绝对不逊于真正的失火。
据说当罗德副院长听说了征税的消息时大为震惊,连手中拿着的祈祷用的圣典都掉落到了地上。在他打算拾起圣典的时候,又慌张地碰倒了烛台。
暴风雪平息下来之后,修道院立刻备好马匹,召集了五名马夫,照例带着那个修道士二人组,点起松明火把将雪道照得亮如白昼,驱马向本馆飞奔。
分馆里每天埋头于羊皮生意的修道士们果然非常擅长金钱的计算,他们蜂拥而至冲进同盟干部的房间。
皮亚斯基为了准备和修道院谈判时的各种要求事项,忙碌地和伙伴一道讨论殖民村的规模以及相应的必要物品。
大家正在全员一心朝着目标努力。
就是这样的感觉。
罗伦斯也是忙得天昏地暗,要将自己了解的关于狼之骨的情报悉数告知,还要对相关的评价做出回应。
从连接吉恩商会和迪巴商会的流通路径、资金的流动、交易商品到坎尔贝港口小镇上流传着的狼之骨的传闻等等……
加上赫箩和柯尔,罗伦斯用上了到目前为止的旅行中得到的所有知识。
他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要重挫修道院的势力。
大家被一种异样的兴奋包围着。
这期间,赫箩回来过一次,告诉哈斯肯兹近来的状况。
天将破晓,罗伦斯也觉得疲惫不堪,不过听到哈斯肯兹通过赫箩带话说:“如果不做点什么实在过意不去”,却再也睡不着了。
“看来咱真的失去神力了呢。”
当早晨来临,大家怀着相同的想法——各自发挥自己的作用,使集思广益的智慧结晶最大程度地被利用、创造出结果——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赫箩自我解嘲地这么说道。
虽然听起来有些伤感,不过也颇有几分解脱的感觉。
这么多人造出的声势也是锐不可当。
而且,人类的强大就在于能够聚集起巨大的、团体的力量,这是其他任何动物都办不到的。
房间里到处都睡着同盟的人,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发出沉稳的呼吸声。赫箩望着他们的面孔,微微地笑了。
也许是在羡慕吧。
“唔,疲惫的时候很容易变得感伤呢。”
柯尔也疲惫不堪地蹲在墙角休息。
罗伦斯将手放在赫箩的肩上,轻轻地抱着她的头靠近自己。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抬头仰望时感觉像是要被吸进去一样。
如果说某天是个一切都能顺利进行的好日子,那么那天的天气一定就是现在这样。
赫箩终于静静地睡去,罗伦斯也不知何时睡着了。
这时有人站在门口大声说着话。
最开始罗伦斯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们来了!本馆那边来人了!”
很符合修道院的氛围,本馆修建在荒凉的草原上。所以一看到那个方向有人来,马上就能知道是本馆派来的使者。
罗伦斯抬起了头,当他意识到这不是梦的时候,立刻一跃而起奔向入口。
道路两边还站着一些商人,他们都直直地注视着向远处延伸的道路尽头,那通往无垠草原的大门的方向。
“还没来吗?”
“嘘。”
人群中随处都可以听到相似的对话。
就在这个时候。
嗒、嗒,重重的马蹄声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等待着此刻的负责人员们也纷纷走出旅店,出现在人群之中。
罗伦斯一行人为使者们让出了一条道。
马蹄声越来越近,终于在旅店门口停下了。
两个马夫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站住了。
“我是修道院院长的随从。”
发出声音的,是个骑在马上、浑身披带着毛皮装饰的长袍包裹到脚踝的高大男人。
他戴着面罩,看不清楚脸上的神色。
不过,问题不在于他的装扮。
在场所有人觉得奇怪的是,对方居然只带着马夫前来,还在马上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围观的人群和罗伦斯都以为,包括修道院院长在内的修道士们一定会惊慌失措地赶来。
“辛苦了。请先进来吧。”
和吵吵闹闹围观的人群不同,一位衣着华贵的商人用自己久经沙场磨练出的本事,礼貌地说道。实际上,里面正在做宴会的准备,空气中飘荡着让彻底未进食的胃袋难以忍耐的香气。
“不必了。”
男人如此回答。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然后就像传达国王命令的使者那样准备调头离去。
“这是修道院长的回答。我们是神的忠实的仆人,绝不会向没有信仰心的异邦之徒屈服。我们将向王交税,一如既往地向神献上我们的祷告。”
同盟的人们充满疑惑地接过信件,马上的人用棒尖拍拍马屁股调转方向,马夫急忙握紧了缰绳。
没有告别。
罗伦斯一行所听到的,只有啪嗒啪嗒的马蹄声。
而他们所看到的,只有马的臀部。
大家都惊呆了,一片沉默。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低声说道。至于是谁说的,已经无关紧要了。
因为,这是在场所有人心情的真实写照。
在全员的注视下,信件被交给了在圆桌一侧坐定的四人,他们当场打开了信。
一个人浏览过,就传给下一个。
四人全部看毕,齐齐露出困惑而苍白的表情。
“不可能……交过税之后还有余裕?”
一句话,就概括了信件的内容。
站在一侧的人们顿时议论纷纷。
但是,他们的议论注定会无果而终。
修道院正陷入难关,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不可能……他们想什么呢?莫非以为这样交税就能得到王的庇护吗?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不是很清楚吗……”
早在今天以前,王已经榨干了修道院的每一份利用价值。事到如今,他还能有什么信用可言?
一石激起千层浪,迷惑逐渐蔓延开去。
修道院没有买入狼之骨,虎之子的资金还完好无缺,他们有能力支付税金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他们也完全没有必要对同盟采取强硬态度。
为了保证在万一的时候能借到钱,和同盟保持联系百利而无一害。
既然如此,他们想必是想出了什么好主意。抑或,是和王做了什么约定。
突然有个人开口道,是站在远处眺望情况的一个商人。
“既然要交税,就要把钱运出去吧?若坚信他们不会交税的话,只要去检查一下不就好了吗?”
多数人都坚信修道院不会交税,因为对方的财政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那样的话,运钱的箱子里多半装的都是石头。要赌的话,也应该堵在这上面。
“还是修道院一方想趁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装成出了事故的样子吗?”
另有商人说道。
“确实。为了不给我们考虑的时间,他们这异常迅速的决断也就解释得通了。”
“没错,没错。”有声音响了起来。
罗伦斯看了看人群对面的干部们,见他们没有加入众人的意思。而他本人也对这一观点持保留态度。
“信上写的几时支付啊?”
若要虚张声势,趁同盟手足无措的时候占得先机的话,支付时就应该大张旗鼓,引得众人围观。
实际上,信里也是这样写的。
拿着信件的干部们之所以满脸苦涩,罗伦斯也能理解其个中缘由的。
读过信件,就正中了修道院的下怀。
但是,既然当场开封了,就不能不读出来。
“今天中午,遵照圣修罗尼乌斯的传说,我们将向雪原进发。”
“果然没错!简直是明摆着叫我们去看嘛!”
“若要中午出发的话,就没有时间犹豫。越过斯里艾利之丘就是一片泥沼,要装作发生事故的话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走。利益和勇气同在!”
多数人都因为通宵作业而有些兴奋,异常火爆的气氛引发了阵阵呼声。
赫箩不觉间抓紧了罗伦斯的衣角,但罗伦斯也不知该怎么办。
连干部们都满脸困惑,这也难怪——
旁观者清,罗伦斯比较容易想到另一个可能性。
那就是,这一切都是修道院的陷阱。
假设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商人们把勇气和利益混为一谈,前往袭击护送箱子的队伍。
若箱子里滚出了石头,则无话可说。但若箱子里真的装满了货币呢?
同盟会瞬间陷入极为不利的境地。
修道院没有展示箱中货物的义务,而同盟势必要动粗。这样一来,要主张同盟一方企图夺取税金,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然,也可以主张自己用于支付税金的货币被同盟抢去了。
虽然两方必定会各执己见,但现场的血迹会成为铁证,若还留下了战斗痕迹的话,对修道院就更有利了。
若真如此,同盟就会被修道院抓住把柄,只能对对方言听计从。
对方多半会开出支付税金,高价购买羊毛的条件吧。不论如何,修道院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榨取钱财。
至于干部没有说出这种可能性的原因,罗伦斯也知道。
箱子里到底是货币还是石头,不打开看谁都不知道。
若贸然提出异议,甚至可能导致同盟内部分裂。
就像同盟瞅准时机企图分裂修道院一样,这次轮到同盟自己面对这种问题了。
但是,干部们这次之所以袖手旁观,是因为他们也是同盟的人。
正因为目的相同,所以才会害怕分裂。
那么,既不是同盟的人,目的也并不相同的罗伦斯又怎么样呢?
对于罗伦斯来说,同盟落入陷阱会对他不利。
若修道院是为了利用同盟而设下陷阱的话,同盟中招于己相当不利。
修道院可能以为只要抓住弱点就能对同盟肆意发号施令,但同盟可是把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商人集团。
若他们认定买卖不合适,就会马上撒手。
从刚才还坐在黑色马车上的家伙们早已消失就可以看出,这件事情对于同盟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
这样一来,同盟多半会选择逃避责任。
而且,他们多半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么,在那之后,修道院又要由谁守护呢?
修道院多半能得到一时的安宁吧。
但是,一旦同盟不在了。只会剩下卖不出羊毛的羊群。虽然修道院乐观的相信羊毛的价格会回涨,但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修道院不久就会破灭。
此后,王会接管这片土地,修道院会解体。土地会被分割成一块块,分配给各个贵族以讨得他们的欢心。而为此展开的争夺战也就不远了。
每次因为战乱而被赶离土地的都是当地的原住民,而这次哈斯肯兹也不例外。
在他身旁,赫箩也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尽管她可以用尖牙利爪推翻这一切,但那股力量太不自然了。
所以,作为罗伦斯,有理由对马上就要组队向雪原进发的商人们说两句。
“这可能是修道院的陷阱。”
最紧张的,是那些虽然注意到这一可能性,但却没有吱声的人们。
“去了就会正中对方的下怀。”
话音刚落,停止动作的商人们一齐看向了罗伦斯。
“为什么?”
“若在检查货物后,发现里面真的装有货币,对同盟就不利了。”
“有可能。对方可能会抓住这一心理而设计陷害我们。但我们之前做了这么多无用功,现在终于抓住对方的把柄,终于抓住了好机会。这不是天赐良机又是什么?若放过这个机会的话,我们的努力就会全部付诸东流了!”
哇,欢声大作。
谁是英雄,谁是懦夫已经一目了然。
在这世上,贤者往往不是勇者。
“再说了,就算我们真中了对方的圈套,到时候只要撤走不就好了?反正买不到土地的话也只能卷铺盖走人,结果还不是一样。所以,我们要为利益放手一搏!”
“没错!”
人流涌了过来,把罗伦斯、赫箩和柯尔挤到墙角边。
在面露杀气的众人身后,能隐隐看到袖手旁观的干部们。
“等等……这么说来,你不是同盟的人呢。”
罗伦斯心下一凉,但这不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
这句话对于四海为家的行商者来说,比狼的远吠还要恐怖。
无数视线上下打量着罗伦斯一行人。
他们的信仰、权威、一切的一切都和同盟截然不同。
“你是想让我们内部分裂,以争取时间吧?”
一旦被怀疑成密探,就百口莫辩了。
若说他们还会相信什么,就只有当罗伦斯交代他是密探的时候了。
“喂……说话啊?”
罗伦斯双颊流汗,把视线转向了一侧。
虽然腰间别有刀子,但和这么多人为敌是不现实的,相反,它只会成为自己的罪证。
怎么办。
罗伦斯绞尽了脑汁。
哈斯肯兹拜托过罗伦斯。
所要干涉人世,自己太过招摇了。
但如今,罗伦斯正在不知会转向何方的命运齿轮下,几乎无计可施。
包围网越缩越窄,已经无处可逃了。
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罗伦斯一边护着赫箩和柯尔,一边拼命思索着。
就算是诡辩,是歪理也好。
要扭转局势。若不阻止同盟使出最后手段的话,修道院就注定要破灭了。
哈斯肯兹会失去好容易建成的第二故乡,赫箩会再次认识到这个世上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自己怎么能放任不管呢。
只要一个手势,众人就会纷纷袭向罗伦斯。
已经,无计可施了。
赫箩把手伸向胸前。
在太古时代被敬为神明的伟大力量,居然只能用在这种卑俗的场合。
见赫箩要为自己的不争气买单,罗伦斯险些要叫出声来。
哈斯肯兹想必也会离开这片土地吧。
带着羊,无数的羊一起。
“哎?”
无边的羊群映入眼帘时,正是一切化为雪崩向自己扑来的那瞬间。
“请等一下!”
罗伦斯大声喊道。
“请等一下!我有办法检查货物!”
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
罗伦斯瞅准时机,在间不容发的时刻说出了这句话。
“你说什么?”
要安抚这群几乎化为暴徒的人们,就只有现在。干部们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一人率先问话。
“等等!听我说!”
这语气并不夸张,因为流血惨案已经近在眼前了。
罗伦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等情绪平复后说道:
“所谓陷阱,若钓上别的猎物就没有意义了。”
另一个干部问道:
“什么意思?”
“若要算计同盟的诸位……而别的猎物上钩的话,陷阱也就失去了作用。”
“嗯……你的意思是,你要代替我们去吗?”
这一想法不可行。
罗伦斯没法证明自己不是修道院的密探,也没法向修道院证明自己不是同盟的人。
因此,他理所当然的摇了摇头。
“那要谁去检查?”
罗伦斯对自己的想法没有完全的自信。
但是,罗伦斯之所以恢复了勇气和冷静,是因为赫箩紧紧握住他的手。
若只是为自己的话,他不会冒这个危险。
“是羊。”
罗伦斯短短一句话让全场都静了下来。
然后——
“……还有这一手啊!”
齿轮开始倒转了。

不用说,羊正是草食性温和动物的代表。
但是,正如牧羊女诺拉说过的,羊有些不知轻重。
就算是身为黄金羊的哈斯肯兹,只要下定决心也会不惜触犯禁忌,为了混入人世甚至做好了和同族相食的觉悟。
若有牧羊人引导的话,就算前方是万丈悬崖,羊群也不会停下脚步。
经常听说有人被卷入了羊群,身受重伤。
虽然修道院设下了陷阱,甚至打算拿前来检查货物的同盟商人血祭,再栽赃给同盟,但在怒涛般的羊群面前,连佣兵集团都显得如此无力。
而且,罗伦斯亲眼见识过修道院分馆养了多少羊,牧羊人的技术多么精湛。
对于罗伦斯的提案,没人提出异议。
“你的意思是……”
坐在火炉内侧的哈斯肯兹听罢,原本稳如磐石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
“要我用羊……去袭击人吗?”
“说白了就是这样。”
赫箩正无所事事地站在房间入口处。
柯尔留在了同盟的旅社里作为人质。
“哈斯肯兹先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吗?”
在用到羊的计划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问题在于他作为黄金羊的尊严。在太古时代被敬为神明的那份尊严会不会从中阻挠。
他在经过考虑之后,能不能承认现世不会再为太古时代的力量左右,而活用自己的力量。
自己已经连幕后的实力派都算不上,只是一枚棋子。
在心里知道,和直面这一现实所需要的勇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在罗伦斯看到自己抬出组合大名,对方的态度马上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时候,心里又何尝不难受呢。
那个瞬间,他领略了自己有多么渺小。
哈斯肯兹向炉子里添了一根柴,火星飞腾。
“哈哈……我们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在他那自嘲的话语中,充满了豁达。
虽然化身为人,越过了雷池,没想到自己还保有一份矜持。
这最后的心理防线瓦解的瞬间,既痛苦,又美妙。
但是,倚在入口处的赫箩打断了哈斯肯兹的话。
“是哪个家伙拜托咱家人帮忙的?”
哈斯肯兹摇摇头,凝视着赫箩,挑起了嘴唇。
“赫箩。”
罗伦斯话音未落,将视线投向这边的哈斯肯兹开口了。
“不要紧。只有我们男人才能理解凋落之美。”
过去曾统帅野生羊群的哈斯肯兹,现在正要守护同伴们的休憩之所。
责任和目的的意识会自然地化为铠甲,让此人将真话埋藏到心底。
不管是痛苦、悲伤、讨厌,还是同意。
他要背负着这一切,毅然前行。
哈斯肯兹本人就是羊群的写照。
他的一句话,就表明这个长得像神学者的牧羊人实际上是个有品位、有骨气的好男儿。
赫箩本想反驳,但却没有说出口。
罗伦斯把手伸向了企图起身的哈斯肯兹,这样说道:
“你愿意帮忙吗?”
哈斯肯兹起身后,比罗伦斯还矮着几分。
但是,从他那结实的身躯中散发出的魄力却很是了得。
银色的卷发和胡须仿佛带着电,每根都缓缓摇晃着。
罗伦斯在这一瞬间,隐隐窥见了哈斯肯兹的真身。
“那当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牧羊人紧紧握住了木杖。
“真是太感谢了。我终于能融入这个新世界了。”
哈斯肯兹这样一说,罗伦斯也只有苦笑了。
然后,他看向赫箩。
“我们没法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了,但是……”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最后把视线投向了炉中的新柴。
“但是,这个世上还有我们的位置,还有我们的任务。虽然故乡还未曾得见,但不要哭鼻子哦?不能给这个年轻人添麻烦。”
赫箩睁大眼睛,可以看出她风帽下面的耳朵因为愤怒而高竖了起来。
想必尾巴也膨得很厉害吧。尽管如此,在哈斯肯兹离开房间的时候,赫箩还是小声说道:
“区区一只羊!”
想必有些事只有赫箩和哈斯肯兹才能明白,虽然两人的视线只是瞬间交汇,但却好像心意相通。
罗伦斯带着哈斯肯兹去了旅馆,赫箩也跟在后面。
只要是来这个分馆有段时间的人,无不认可哈斯肯兹的技术。
准备进展得很顺利,羊群很快就聚拢完成了。
留在分馆的修道士们正纳闷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把羊带出去。
从牲口栏里得到解放的羊群蹄声震天。
罗伦斯和赫箩手牵着手,注视着哈斯肯兹在羊群前头手持木杖,威风凛凛的背影。




终章
一群骏马伴随着翻卷的雪花再次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另一边。
它们的目的地是修道院本馆,恐怕是想去为那场在前方展开的最终纷争送行的吧。
策马飞奔在最前方的先锋们,怀抱着那花费整晚制作出的强力武器。
哈斯肯兹带来的某个重要的事实,将那武器研磨得无比锋利。
或许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罗伦斯走在被踏得坚硬的雪地上,想到那些被逼上了绝路的修道院的院长们,不禁感到一丝同情。
他们所作的决定确实高明,使用的手段也不失为最好的方法。
“这也有可能是修道院设下的陷阱。”这一点即使罗伦斯不说,肯定也会有某个干部挑明。
这样一来同盟便会从内部分裂,直至无法正常运作。
在去与不去的争论过后,即使最终有人前去检查货物,人数也不会太多。
皮亚斯基是随着最初消失在地平线的那群马离开的,现在或许他已经在那座奢华的修道院本馆向修道院复述所提议的计划内容了吧。
钱箱中装的其实是石子。
如此一来,修道院就极有可能隐瞒了一笔应付而未付的现金,如若不然便是难以公之于众的狼之骨。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一旦被密告至国王,修道院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修道院也不傻,如何拿捏分寸他们应该早已心知肚明。
当山穷水尽之后,他们该做的应该就是摸索出一个体面的失败方法,然后像曾经一步步繁荣起来那样坚强地存续下去。
罗伦斯悠悠地吸了口气,然后吐出。白雪皑皑的草原如同一片时间静止了的海洋,在湛蓝的天空下独自漫步倒也自在。
罗伦斯孤身一人。
他早就料到赫箩会一把抓过外套,无视他人的意见跳上最初出发的马群。
所以罗伦斯将柯尔推到前面,把这二人交给了皮亚斯基。
修道院如果被逼上绝路,宝物库就不得不开放。如今反倒是赫箩的尾巴成了大问题。
罗伦斯走在被无数羊蹄踏过的道路上,地面很平整,就像用石块铺成一样,走起来很轻松。没费多少工夫,他就到了那个被成为斯里艾利之丘的地方。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条由北往东绕开山丘的小路。
或者也可以这样说。
修道院那群人的企图终将落空这一点,从未表现得如此显而易见。
“剑和弓都是徒然呐。”
遍布四周的红色,是陷入混乱的人们用剑和弓应战时留下的痕迹。
但就如同赫箩和哈斯肯兹面对人类时一样,他们的武器在庞大的羊群面前是无力的。
被众多的羊围攻、践踏,所有人都晕倒在了雪橇上。
如果同盟的人来抢时,不小心打开箱子发现实际里面装的是什么的话,对方一定会对修道院进行疯狂的报复吧。
因为,如果不是为了确保箱子不被意外打开,就算再怎么贵重的金箱,护送的人的装备未免也太过精良了。
如果是人对人的话,毫无疑问会死伤惨重。
罗伦斯眺望着四周的风景,正巧在小路上赶羊的哈斯肯兹注意到了他,于是走了过来。
“哟。”
悠然自得地打了个招呼。
“没事吧。”
“嗯,是……啊,没事,因为我真的没想到居然能够亲手做个了断。”
“那可是决定性的一击啊。”
“是吗……我们立于人类之上,人类立于羊之上。不过世事无常,一切被颠覆也算是常理。”
毫无疑问,修道院的人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会利用羊群。
就连罗伦斯也是,如果没有哈斯肯兹,他根本想不出这种计策。
“对了,那只年轻的狼呢?”
“你说赫箩?现在应该已经在修道院的宝物库了吧。”
“哈,哈,是吗……?”
哈斯肯兹笑了笑,低头看向自己的脚。罗伦斯见状问道。
“怎么了?”
“嗯?啊……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总把那只狼当成小孩,现在觉得自己是不是在欺负小孩子。”
哈斯肯兹眯起眼睛眺望远方,他的侧脸,胡须的深处透出了愉快的笑意。
“同伴来自于困境。我有种自己身处于一个怪异集群的错觉。”
“……你是指……”
“行了,你不用把话挑明。狼和羊终究是狼和羊,毕竟这是自然规律。”
哈斯肯兹犹如长长地叹息般吐了口气,而就在他吸气时,钟声响了。
牧羊犬奔跑着,将每只眼看着就要不知走向哪里的羊赶回羊群中。
哈斯肯兹凝视着这一幕。须臾过后,他扭头看向罗伦斯。
“你又打算扭曲自然规律到什么时候?”
罗伦斯侧眼看向哈斯肯兹,但他又眯起眼睛望向牧羊犬。
罗伦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地搔了搔头。
“我是商人,所以,应该是到无利可图的时候吧。”
这种实事求是的回答,无论什么时候听起来都像是在开玩笑。
沉默片刻,哈斯肯兹笑了起来。
“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其实不用说别人,就连我自己也是,明明是羊却觉得那只牧羊犬很不错。”
“为什么要那样问?”
哈斯肯兹咧开嘴仿佛要故意加深脸上的笑意一样,这使他的侧脸看上去就像个身经百战的老兵。
“因为我不知该告诉谁?”
“……告诉?告诉些什么?”
“这里是我的同伴们的聚集地,情报自然也会随之聚拢而来。”
哈斯肯兹是羊,据说他们的同伴至今依然四散在各地。
如此一来,每当他们回归故乡的时候,就会带来各地的情报。
哈斯肯兹径直注视着罗伦斯的双眼,他的眼神中有种只有沉淀了长年经验的人才会有的独特的深邃感。
“我从狼那里听说了,你们的目的地是那片古老的土地——约伊兹,对吗?”
“嗯,是的。”
“我听说过这个地方。而且就是最近。”
罗伦斯没有立刻追问,而是用目光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既然知道赫箩正在寻找自己的故乡,那么哈斯肯兹不可能不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
但话又说回来,既然他会犹豫该不该告诉赫箩,就说明这当中肯定有相应的理由。
“在我的同伴们说起某些坏消息时,曾提到过那个名字。”
罗伦斯的心跳自然而然地加快了。
因为他对那个消息也是有所耳闻。
“这个国家国王的征税,和你们所推测的布隆德尔修道院购入的狼之骨。这些事件或许都与这件事有所联系,也就是说——”
哈斯肯兹正说着,一股劲风袭来。地面上刚堆积下的雪花瞬间掩盖了视野。
那一瞬间哈斯肯兹究竟做出了怎样的表情,罗伦斯最终都不得而知。
“祝你好运。”
带着平静而淡然的表情,哈斯肯兹眯着眼睛注视了罗伦斯片刻。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空洞,不一会儿又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还有,多谢。”
他再次迈出脚步。
这位老练的牧羊人仿佛从来没有意识到罗伦斯就在这里似的,开始一心一意地侍弄起他的羊群来。
罗伦斯目送哈斯肯兹的背影离开,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然后,他利落地转过身,也迈开步子离开。
祝你好运。
这是送给旅行者的临别赠言。
哈斯肯兹的话足以促使罗伦斯踏上旅途,而且他所说很可能确有其事。
这本是世间常有的。那些发生在遥远国度的事情,往往只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们又怎会想到,某个被自己藏在心底的人居然会被卷进那些事里呢。
罗伦斯看着眼前这片反射着阳光的雪地,双眼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不过,事实上还有另外的理由令他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因为就在离羊群踏出的道路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向着分馆走来。
“结果如何?”
罗伦斯开口问道。在雪中艰难前行的二人闻言停住脚步,但又立刻走了过来。他们之所以没有踏上好走的路面,或许只是因为觉得边踢雪边走很有趣。
赫箩和柯尔慢慢走到罗伦斯身边,二人的脸颊都被冻得通红。
“怎么样了?”
踩在嘎吱作响的雪地上,赫箩边走边扬起雪花,柯尔则跟在她身后。
赫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汝觉得呢?”
“假的。”
或许是罗伦斯回答得太快,赫箩闷闷地将目光移向了他。
“为什么这样认为?”
“因为如果你流泪的话,我会不知如何是好。”
赫箩勾起唇角算是笑了笑,接着夸张地耸耸肩,用力踢了踢腿。
“无所谓,是真是假咱都不会怎么样。咱可是贤狼赫箩。”
不知是踢雪踢够了,还是嫌袍子那湿透了的衣摆太重,赫箩终于踏上了那条被羊群踩结实了的路面。
接着,赫箩蹲下身子想要拍去衣摆上的雪。于是罗伦斯掀起她的头巾,将手放在她裸露出的脖颈上。
“衣服,里外穿反了。”
他指赫箩袍子里的衣服。
罗伦斯叹了口气,拉起站在一边的柯尔的手。
那手冰凉,很明显他冻僵了。
“是假的,对吧?”
之所以衣服会穿反,是因为赫箩从修道院本馆往回赶时变回了狼的样子一路奔跑的缘故吧。
赫箩如果难过,从她的耳朵和尾巴就能轻易看出。
之所以会变回狼的样子在寒风中载着柯尔一路飞奔,是因为她心情不佳。
早知道就不担心了。
最后还扑了个空。
“是假的。”
赫箩看着天这样说道。
就算柯尔再直率乖巧,在面对可能被冻伤的危险时居然一丝怒意都没有,这实在很奇怪。
在知道骨头其实是赝品之前,赫箩一定也很害怕见到那东西吧。
“那多半是鹿骨,后腿最粗的那根,可能一直被埋在土里。”
“真可惜,开箱的那一瞬间我没在场。”
罗伦斯这样说道,柯尔笑了,赫箩则踩了他一脚。
和平的光景。
罗伦斯甚至希望这一幕能够永远重复。
“汝什么意思,笑眯眯的真恶心。”
“没什么。对了,快回去吧,得往炉里添点柴烧起火来。”
赫箩有些不解,但见罗伦斯迈开了步子之后也没继续追问。
她拉起柯尔的手,大声喊道。
“锅里得放许多肉和盐!”
罗伦斯笑她太现实,而事实上,此刻他的眼中什么都没有。
罗伦斯思考的都是哈斯肯兹所说的话。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就意味着罗伦斯正在窥视某个可怕东西的一角。
而事实是,他没有告诉赫箩,而是告诉了罗伦斯。
哈斯肯兹应当守护的地方是这里。
那么,罗伦斯呢?
脑海中浮现的,是哈斯肯兹为了守护自己和同伴们的故乡而持杖立于羊群前的背影。
天空万里无云,满眼湛蓝。
罗伦斯牵起两个自己最珍视的同伴的手,回到了宿舍。







后记
大家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这次已经是第十卷了啊。
第一卷的发售是在二零零六年二月,到现在正好三年了。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感觉还是短了点,就一眨眼的工夫。
不过,现在再把第一卷打开看看,就发现需要用红圈圈标出来做修改的地方多到数不清,或许这说明我自己也有所成长了吧。
不知道再过三年回头看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触……
这样说来,如果我要说过了三年一切都没改变的话也不对,因为最近沉迷在了网游里。不是新游戏,而是某个重新开始运营的老游戏。已经好久没玩了,但这次写完第十卷之后又有了不少闲暇时间,于是我终于不得安宁了。原本悠闲的日子不复存在,现在为了打游戏每天是分秒必争。(顺带一提,这篇后记也是因为服务器维修无法登陆才有空写的。)
游戏里我一直参加的老队伍中有几个曾引退的成员回归了;回到几年没去过的城镇瞎逛,还看到了几个以前赫赫有名的玩家,不禁有种回到了过去的感觉。
几天前,我还和游戏中认识的玩家一同吃了饭。他们原本都是因为踏上社会等原因引退了的,不知为什么最近也都回归了。
不过我仍然能感到时间的确在流逝,以前过了半夜十二点是游戏里最热闹的时候,而现在每到这一时段,在线玩家数就会骤然下降。我想是因为许多玩家都从学生转变为社会人了的缘故吧。网聚(和网友在现实中见面)时,地点也从以学生客流为主的饮品店变成了社会人为主的,挺有趣的。
再过三年会怎么样呢,我现在倒有点期待了。
随手写下了这些凑字数,这次就到此为止吧。
下卷再会。
支仓冻砂
4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140

  • 1
  • 2
  • 3
  • 4
  • 5
  • 6
  • 7
前往
10000
bensky111 騎士
最后竟然有了,不过算正常了,爱的结晶

12 年前 0 回復

EMPwindvam 平民
感谢楼主~~~

12 年前 0 回復

RailgunV 平民
狼神大人真的是非常可爱啊 主角真羡慕你

12 年前 0 回復

草薙護堂 子爵
狼神大人当真很萌

12 年前 0 回復

yichenlive 平民
谢谢!后记有很有趣说!

12 年前 0 回復

pcube19622 騎士
恩~完全白費工夫了~

感謝LZ

15 年前 0 回復

bubusex 騎士
啊..!这个好矛盾..一直想看小说..
又怕影响看动画时的乐趣..
怎么办怎么办?~!!

15 年前 0 回復

jayteam6 騎士
很喜欢啊 就是不知道动画第二季什么时间出呢 小说和动画质量都很高哦

15 年前 0 回復

shayuhao 平民
为什么没有下载啊。....

15 年前 0 回復

xibeiyuchen 王爵
看见萌狼的第一眼就被萌到了,一直到现在。

15 年前 0 回復

magnus 子爵
等了很久了,感谢翻译组
第二季也来了

15 年前 0 回復

xiaoye 平民
话说出动画第二季了
我是狼耳控的说

15 年前 0 回復

bossbrother 勳爵
等待是痛苦的 同时也是值得的 感谢感谢

15 年前 0 回復

huiji 騎士
萌狼是最可愛的!你的小說是最好看的!

15 年前 0 回復

selfwing 子爵
淚奔啊!!
終于看見第10了!!
一如既往的喜歡著。這嫩嫩的氣勢。
不錯。

15 年前 0 回復

hdf-rockman 騎士
等了很久了!感谢翻译组的各位!这下有的看了。

15 年前 0 回復

herbal_alert 勳爵
有一個精彩的小説。多謝摟主

15 年前 0 回復

ramud 騎士
谢谢楼主!!支持一下!!!!

15 年前 0 回復

zpx1986 勳爵
最喜欢的出现了 实在是感谢楼主大大

15 年前 0 回復

dxq7606 騎士
非常特别的一本书,期待更新啊

15 年前 0 回復

  • 1
  • 2
  • 3
  • 4
  • 5
  • 6
  • 7
前往
狂奔 皇帝
TA什么都没留下
9 粉絲
0 關注
305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