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骨之梦 (上)「京极夏彦」『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lzhmsmsmmsyes 于 2009-4-28 11:3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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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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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lzhmsmsmmsyes 于 2009-3-13 01:14 编辑


1
我讨厌海涛声。
从遥远的彼方,从意识渐远渐弱的远方,不断接近,寂静却具胁迫感的隆隆声。
我听到的,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什么声音呢?是什么在作响?发出声响的是水?......还是风?或是其它东西?我只感到无边无际的蔓延,无意义的深远,令人丝毫无法安心。

我原本就讨厌海。
在远离海边的地方长大,当我第一次见到那个时,我一直在想,还是从哪里到哪里呢?
海的主体是水?还是在那之下的海底?
光是这点就没个准。
浸在水里的地面算是海吗?
如果是的话,那该死的海浪又是什么?
说到海浪,光想就觉得讨厌,从彼方绵延接近,又拂袖而去——想到至今仍无法确定,世界上的海岸是否都是如此反复地前来、退去,就几乎要发疯了。因为这么一来,也就是说,海不停地扩张、缩减它的领土。
本来,那些所谓的海岸,不论沙岸或岩岸,无庸置疑的,都是陆地。地面连续不断,没有所谓从这里开始是海的领土的分界线。
那么,海水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那不过就是清澈、普通的水罢了。只是低洼地里积了点水,本来就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然而,应该很清澈的海,不知何时变成了绿色,有点恶心的颜色,并且开始及其强烈地强调自己的主张。
我想,是那过剩的质量威力起了极大的作用吧。如此透明,连存在本身也异常虚幻的东西,若能聚集如此庞大的量,也会开始强调自己的某些主张吧。海如果很小就不是海,是普通的水,也就是说,正因为那夸张的水量,海才有海的感觉吧。
这是什么笨主张啊。
这世上竟存在着双脚无法探底直立的深海,对此,我还是难以想象。
不......不仅是无法探底直立,而是,这世上存在着比我的身高深数倍、数千部的海,我认为简直是离谱的玩笑话。然而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脚下空空如也,永无止境往下掉的恐惧感,有比这更令人畏惧的事吗?这跟从高处掉下来不同,不论从多么高的地方坠落,终究有地面在等着你。但海不同,海说不定,没有、结束。
据说深海连光线也找不到。
应该是透明的水,为什么连光线也阻断了?我苦思不得其解。
亦即,这里也有压倒性数量的意志隔离光线。
真讨厌。
没有对岸,也没有底。
讨厌海。恐惧。

住在海底的附近,已经几年了?来到这里后,心情一秒钟也未曾平静。因为不论我在哪里,做什么,海涛声都毫不客气地传进耳里,而且不曾停歇。
白天靠其它事分心,总算捱得过去。
但晚上就很难熬。
一旦躺进被窝闭上眼,声音便毫不留情地到访。没有其它声响。即使我睁开眼睛,黑暗仍夺去我的世界,因此不论以棉被盖住,还是塞住耳朵,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每当夜晚来临,便要承受跳入深海般不安的煎熬。
我拼命地努力入睡。
于是,做了梦。

我漂浮在海上。
榻榻米和棉被都融入黑暗里。
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沉去。
呼吸困难。
空气变成了混入有机物的辣味液体。不知何故,虽然在水中却不会呼吸困难。液体从鼻子和耳朵侵入,塞满肺腑。不觉得难受,只是心中感到不快。
无论何地,无论何时,不断地下沉。
未知的海藻和触感滑溜的浮游生物,碰触我全身上下,每每教人受惊痉挛。即使如此,下降的动作仍不曾停歇,我持续往下沉。
光线永远也到达不了了。
想出声,但海水浸透了肺,我连一个气泡也吐不出来,只有喉咙里的水轻轻地震动一下。
有东西在。
当然,我是看不见的,仅能感受到恐惧的气息。
到底是什么?伸手踢脚,也只是徒然划水,得不到任何答案。
不过并没有不好的记忆。
应该是说有种教人怀念的、胸口纠结的感觉,是的,换个文雅的说法,可称之为乡愁吧,我一直被这样的情感包围着,因此才会朦朦胧胧的。
我似乎排行老幺。
虽然不太确定,但在印象中,我好像有个哥哥。
或许是年龄相差悬殊吧,我不记得哥哥陪我玩过。
虽然也是十分暧昧不清的记忆,但我似乎总是一个人在海边玩耍。

呀——咿呀——咿——
呀——咿嘟呀啊——
哎呀叩哩哇咿——
呀——豆邪啊——呀啊豆叩邪——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歌,但我以前似乎经常哼唱,也许只是听过也说不定。其余部分的歌词我完全不记得了,从这点看来,或许我只是经常听到,而没有唱过。
可能是“万祝”(注:万祝,渔夫出海大丰收时所举行的庆祝宴会)吧,我记得那些穿着打扮夸张华丽的船家笑容满面,全员出动边走边唱的样子......不知为何,这画面格外清晰......
然而,要说这是回忆,心中却很不踏实。
和服的图纹、天花板发黄的痕迹等细微处,我依然能鲜明地想起,然而一旦到了要回想起往事全貌的紧要关头,就不行了。记忆雾蒙蒙地如海藻般摇曳,找不到原因。
对人的长相也是一样。父亲额上的皱纹,或是母亲下颚的痣,像这种小地方,我记得很清楚,但如果你问我,然后呢?是怎么样的长相?我只能回答,是到处都有的大众脸。
还不到十岁,我就离家了。应该是被卖掉了吧。
如果你问我,寂寞吧?似乎是很寂寞。
如果你问我,难过吗?似乎是很难过。
但是缺乏感情剧烈起伏的回忆。
在当时是常有的事吧。父亲、母亲和哥哥目送我被陌生男人带走,他们哭了吗?笑了吗?我连这些事也想不起来。
只是一味地记得听到了骚动的海涛声。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汨。

就像这样,我因那恼人的海涛声而醒来。
不论睡着或醒着,不间断地持续听着那声响,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话说回来,此刻,那如梦似真的幻影究竟是什么?
松木道。忽远忽近的沙岸。大渔旗(是这么说的吗?)。
我没见过那些东西。然而,再怎么辩称那是梦境,影像又为何如此明晰?
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对海洋的恐惧,如往深海里下沉堆积的微生物尸体般,每天一点一滴地堆积在我心底,然后偶然形成那般的幻影吗?
的确,这几个月来,我的精神状况非常不稳定。不但有失眠的症状,睡着的夜晚又一定做恶梦。好几次,好几次。当然,我并非清除记得梦境内容,只是如往常一般,向海底沉去——然后,,变成尸骨——一直觉得都是那样的梦。
然而或许并非如此。我不记得了,但我不断地重复梦见九十九里(连地名都清楚记得!)的渔村风景,和未曾体验过的记忆。
我总觉得......
我的故乡在信州(注:信州,日本长野县一带。『噢噢,信浓啊!武田信玄花了几十年才完全平定的信浓啊!——by爆肝中的菊花田』)。
那里没有海,是山村。
出生在农家,但非常贫穷。
小时候的事情——这是真的——我不太记得了。
我想生活并不是十分拮据。然而,也没有美好的回忆。
父亲是个偏执的老顽固,是那种独断专行的人。母亲只不过是个像下女伺侯父亲般的女人。父亲喜欢喝酒,经常发酒疯。但还不至于沦为酒鬼,就这点来说,其实是典型随处可见的一般家庭。
由于我是长女,经常得帮忙做家事。
底下还有弟妹,维持家计非常辛苦。
十三岁时,幺弟出生,我便到附近的酿酒屋工作。要说辛苦是很辛苦,但我不以为意。因为从未体验富裕的生活、轻松愉快的人生,所以对于眼前的生活,认为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上,当时每户人家的女儿都差不多,遭遇比我更不幸的女孩比比皆是。
十七岁时,家里发生火灾。我接到消息回到家时,现场只剩下三根如柴薪烧成炭一般的梁柱杵在那儿。家人,全葬身火窟。
父亲和母亲只剩下尸骨,弟弟们连骨头都烧化了,幺弟甚至连半个影儿都没留下。
失火原因不明,但也是无可奈何。因为战争开始了,这世上的人哪管得了这种事呢?
不过,酿酒屋老板心地仁慈,之后承蒙他的照顾,直到来年把我嫁出去为止。本来我的身份就没有立场表达个人的好恶,也立刻明理地听从老板安排嫁了过去。
成为我丈夫的人,是个看来正直的佃农青年,与生病的父亲两人相依为命。
房子很小,果然是贫苦人家。丈夫话不多,一直认真地看护着父亲。
我会一辈子和这两个人一起生活——这样的信念在我心中尚未成形,事实上,出乎预料地,这样的生活便结束了。
结婚后没几天,征兵令就到了。
然后......

问题在那之后,我这部分的记忆很暧昧。
不,是欠缺了。
当时......我一度死了。
然后又返回人世。
重生后,有阵子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住在哪里、是谁。我花时间慢慢地找回记忆。
花了一年以上的时间。
关于孩提时代的记忆也是如此,对我而言那并非记得,而是回想起来的记忆。不记得的部分,正确地说应该是没想起来的部分。
仿佛幼儿牙牙学语,我每天每天依序学习自我的历史。并不难。空无一物的头盖骨中,塞满了许多往事,只要我一点一点地窥视它即可。很简单。然后以某个时间点为界,记忆如溃堤般,瞬间回来了。
我以为记忆已完全回复。
然而......
我错了。是的,征兵令送到丈夫手上之后——在那之后的记忆丧失了。
丈夫怎么了?自己为何会失去过往?只有那部分的记忆,怎么样也找不回来。头盖骨里也只有那个找不到。
公公过世了,当然是病逝。然而这发生在一直看护他的丈夫离家后不久,我以为是我的看护太差了。
但......
不是这样的。
丈夫也过世了,不过不是战死。事实上丈夫并没有参加战争。
丈夫在入营前逃亡了。
然后曝尸乡野。
关于这件事,与其说是我回想起来的,不如说是听人说的。
想当然耳,我遭到不知是警察还是军队里的人不断地严厉盘问:丈夫被斥为临阵脱逃,被贬为叛国贼,最后留下我与公公遭村民仇视。结果,或许是无法承受那样的横逆,又或许只是阳寿已尽,罹患不治之症的公公过世,而我似乎也因苦于流言中伤等事,投水自尽了——据说这才是真相。
真是做了傻事。
现在的我与当时的我,当然应该是同一个人,但只有那部分却一直无法释怀。依我的个性来看,实在无法想象会走上自杀一途。如果是现在的我,我想我一定会逃亡而不会去死。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因假死状态而连人格也变了吧——好像也不是那样。一点一滴找回的记忆中的我,包括思考模式,与现在的我是完全相同的一个人,结婚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之间,找不出丝毫差异。在酿酒屋或原生家庭的记忆,作为我成长过程的记忆其实是相当符合的,可连续回放。只有失落的那段时期的我,似乎过着与我的行事原则不相符的生活。
但事实既是如此,也没办法。
只能认定,当时的确是处在那种精神状态下吧。
总之,因为没有所谓被轻蔑或遭迫害时期的记忆,因此很遗憾的,那部分对我而言就像旁人之事。我不知道我为何企图自杀,也不知道是如何被救的。
当时救我的是现在的丈夫。
事实上——我们并非正式夫妻,没有举行仪式也没有办理登记。不过,丈夫没有正室,也就是我并非侍妾之辈,而是所谓的同居人。
丈夫大我三十好几,当时已年近五十。他的前妻因患结核病过世,过着鳏夫的生活。当时,丈夫是在怎么的心情下救了我并照顾我,如今已无从得知。虽然我曾怀疑说不定他一开始就别有用心,但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我和丈夫在我回复之后,拖拖拉拉地持续一起生活。对于举目无亲,孑然一身的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好拘泥过去,需要避人耳目的地方了。
一回神,已过了八年的岁月。
情势慢慢演成我们有了夫妻之实,只是这样罢了。
丈夫不想说出就我时的事。不知为何,我也提不起兴趣,并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丈夫只说我喝了一肚子的水。
这么一来,我对海洋恐惧不已,不断地梦见沉入海底,是来自徘徊于死亡边缘时的印象吧。
夫家——我最初恢复意识的地方——到底在哪里?我完全不知道。不过,从知道我遭遇的人几度造访判断,可想象是在长野县内某处吧。如果是同一村庄,对被村民排挤、自杀未遂的女人伸出援手,应该会遭人白眼;再加上如果藏匿我,丈夫不可能安然无事。
后来,战争结束了。我想我当时已找回大部分的记忆了。然后,社会渐渐安定下来,丈夫仿佛在寻求什么似的,开始不停地搬家。我不知道理由,只是唯唯诺诺顺从。
搬了五次了吧?还是六次?
搬到这处听得见海涛声的家,我记得是在三年前左右。还是已经搬来四年了?丈夫总算安定下来似的,好像不打算再搬家了。 虽然并不像找到了什么。 与丈夫的生活只能用单调来形容。他并非有趣的人,说来算是个难处的怪人,因此并不奢望明朗愉快的日子。不过也没有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方,很认真却也有自甘堕落的一面,照顾他要说轻松也很轻松。 刚开始,我完全不懂丈夫是怎么样的人。
感觉不像在做生意,也不想在公司上班。偶尔出门后两三天都不回家,在家时大部分都关在房间里。现在想想,我对这不知来历的男人丝毫不起疑心,还真大胆。不可思议的,我对丈夫(并非因为他是救命恩人)彻底信任。
丈夫是小说家——而且还是颇具知名度的流行作家——我得知此事是在第一次搬家时。丈夫对许多前来帮忙的编辑们,介绍我是他的妻子。
丈夫是笔名为宇多川崇的志怪小说家。

昨夜,丈夫没有回家。
丈夫是夜猫子,他的日夜完全颠倒。因此我睡觉时,丈夫几乎都在工作。天明时睡觉,过中午起床。所以我早上极为清闲。
刚开始还很不知所措,但已经习惯了。并且自从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后,对我而言,毋宁说是很方便的。饱受海涛声困扰的独眠,虽然有些不安,但丈夫是醒着的,恐惧感因此稍稍和缓了。对于总是睡得很浅的我而言,早起是很痛苦的事。
因此,丈夫不回家的日子最难受。
话虽如此,那天明时的梦,到底是什么?
九十九里的一松海岸——我不记得我曾经去过。

我离开被窝整装,吃了有点晚的早餐。
头好重。
什么事也没做。即使不做打扫或洗衣等家事,丈夫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再加上昨天差不多都做完了,所以几乎无事可做。
因为闲得发慌,于是我拿出扫帚,扫了一下。
一活动身体就觉得轻微目眩起来,我站着,好晕。


我。
我被卖到的地方是山里的村落。不懂事的我,也不清楚那地方叫做什么,在日本的哪里,只记得心里非常不安。
我记得盐田平这地名,是在好多天好多天后了。
那里是酿酒的地方。
我在那里被迫做些下人的工作。
我年纪还小,大约派不上什么用场吧。只不过拼命去做被吩咐的事情,所以我自以为工作还算做得来。
被卖掉的时候,我记得有人试图让我理解,告诉我,努力工作必有回报,辛苦也是为了家人,总之现在必须忍耐。
我大概也想,那就这样吧。
我记得那时很大的商店,所以佣人也很多。除了像我一样的男女仆人,其它还有应该是称为“杜氏”(酿酒专家)的人吧,酿酒师也有好几位。
我想老板是个身材魁梧,十分敦厚的人。只是记不得他的长相了,可以渐渐明确地回想起他的额头上有痣,眼角的皱纹很深,但整体却很朦胧,只有扁平的平面式印象。对老板娘也是声音还言犹在耳,却想不起长相。不,所有佣人的脸孔都是模糊的,我完全不知道谁是谁。
那并非久远的记忆。
看来我似乎就是那种个性。
经常认错人,每次都被严词斥责,被嘲笑。渐渐地,我似乎被认定是个脑筋不灵光的人。每个人都如此对待我。
要说是怎么回事的话,对,虽然不能好好应对,但因为非常听话所以很好用,我就是受到如此的待遇。刚开始时,因为我是佣人中最年幼的,因此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但几年后,跟我差不多同样年纪——看起来比我更小——的佣人来了,他们也用同样的眼光看我,我开始觉得有点不甘心。
你是笨蛋。
那是对我的评价。但,绝不是记不得工作内容。打扫、洗衣、整理善后,我都比一般人更拿手,也几乎靠自学学会识字、写字了。再加上,哪些没用的细琐小事,我到现在也都还记得很清楚。
比如,擦得光亮的走廊,掌柜的木头地板房里黝黑有光泽的木心纹路,或是遮阳的帘幕,或是透光染成茶色的老板的衣服图纹。
每一样都想现在才看过似的,我可以记起很多。
所以,我并非笨蛋。当我被笨蛋啦、笨蛋啦的指责时,都教我悲伤得回想起故乡的海的声音。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又是海涛声。
我靠在客厅拉门上,失去了意识。不,如果站着晕眩而倒下,拉门应该会坏掉吧。或许,只是瞬间一晃,手靠在拉门上面而已。所以,失去意识也只是一刹那,现在的幻觉,是在那瞬间向我袭来的白日梦吧。
——方才的续幕。
我狼狈不堪,并且憔悴。现在的记忆是什么?这不是我从没去过的一松记忆的续幕吗?到底是怎么了?他人的回忆进入我身体里了。
感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海上吹来的风好冷。我慌张地关上拉门,回到寝室,披上外套蹲下来。还在冒冷汗,是感冒了吗?
镇静点!冷静地慢慢回想!

现在浮现意识里的,是因睡眠不足或精神衰弱而产生的幻觉吧。再怎么想,他人的记忆都不可能占领意识的。首先,最后的酒屋记忆是我的,不是吗?我所居住的村落是信州盐田平,工作的地方是下之乡(注:下之乡,长野县上田市。)的酿酒屋。
因此,方才所见的风景是我工作的酒屋风景。
不,是这样吗?
我真的住在那里吗?
我感到不安。那并非记得,而是回想起的记忆,不是吗?我连事实与事实间的关系,都毫无滞碍地回想起来了,但不可能完全想不起景色或建筑物的样子。不如说,方才的白日梦更为鲜明。“真正的我”想不起来的东西,我身体里的他人记忆。
不懂。混乱、本来,梦或幻想,就不是可以那么条理分明地被切割开来的东西,所以或许也会发生这种事。比如说,也可以这么想吧:幻想途中重现已遗忘的真实记忆,而混入了幻想。
那是有可能的吧,幻想也好,做梦也好,不都是由实际记忆再组成的东西吗?没看过的东西梦里也不会出现。这么一来,虽说是梦,必定是由在哪里看过、听过的事所形成的。因为被任意胡乱地组合,所以才觉得耳目一新。然而......
虽说如此,矛盾也太少了,太符合常理。如果是梦,应该可以不合逻辑地展开新故事。幻想中的另一个我的人生,却始终保持着完整性,丝毫没有梦该有的破天荒之事。
不,还是很怪。不对。
我出门工作是十三岁的时候。要说小也还小,但也不至于不满十岁那么小。
不符合事实。
然而,那酿酒屋的记忆......
那写在遮阳帘幕上的文字......
鸭田酒造。
对,那是我工作的酿酒屋的名字。
这么说,还是只有风景是我的记忆。
等等!这样一来,前半的海边风景该如何解释?
方才的白日梦是天明时梦境的续幕,应该不会错吧。但是海岸和松树林和成排渔夫的身影,然后那首歌,与我的过去的任何一点都不相关联。
那种东西,我没见过也没听过。
这样的话,应该不是作梦。那么要如何说明呢?没有见过、听过的东西浮现脑海,会有如此不合逻辑的事吗?难道说这一切全是我的幻想所制造出的虚构产物吗?
说不定是的。那海边的风景,一定全是虚构的。正因如此,才会那么完美。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将无意识中所见所闻的记忆,同样在无意识里所连结制造的谎言吧。话说回来,一松......
——松?
可是实在不可能连地名都是捏造的。
这样的话,真的有地方叫这个地名吗?要说房总九十九里的话,非常远。当然没去过。跟我毫无因缘的地方。
我想也没听过关于那里的事。
不,只是忘了,或许在哪里听过吧。
或者是说,连这都是虚构的——并非实际存在的地名。
——必须确认一下。
这么一想,变得无法冷静,坐立难安。
我走向丈夫的书房。因为即使他不在家也禁止打扫,所以除了端茶之外,我没进过书房。但是房里堆了如山的书和资料,应该有地图吧。
有股灰尘的臭味。
我坐在丈夫常坐的位置上,坐垫冷冷的好冷。桌上放着写了一半的原稿。我学丈夫将双肘撑在桌上,让掌心撑着下巴,阖上眼。暂时停止活动。
觉得好寂寞,丈夫会回来吗?
我真的是我吗?

马上就找到地图了。丈夫常去采访旅行,所以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我慌张地翻找,指尖有些颤抖。千叶县......九十九里滨......
上总一宫......
——松。
有了,并非幻想。我安心了。
一松是实际存在的地名。
但是,我不记得我看过,确实是第一次看到。对这字眼一点印象也没有。本来梦里就不会有文字,我在梦里就不会有文字,我在梦里得到的,只是一个一个的语感而已。即便是在无意识下得知的,至少不是从书籍上得到的资料。
这一来,难道变成是梦告知我吗?那是不可能的事。
——是偶然吗?
只能猜想这是个偶然吗?难道是胡乱猜中了?会有这种偶然吗?在这令人有些发毛的巧合中,难道无法得到合理说明吗?
寒颤越来越厉害,我感冒了。我耳鸣,不,是那海涛声。
我最讨厌的海涛声。


汨汨,汨汨,汨汨。
海涛声,潮骚。这附近没有海,不应该听到那声音。我,听到只在我脑袋里鸣响的海的声音,每天忍耐着过活。
不,即使如此,我仍不怨恨父母或哥哥。我不记得自己比别人薄命,首先,怨恨是大才做的事,像我这样的人若去怨恨别人,不等于是不知自己有几两重吗?我也没有忘记对社会感恩,更何况正因为对故乡家人的怀念,因此也没想过要怨恨。
我被卖掉后,过了三年左右。
我终于交到对我亲切的朋友了。
与我差不多同年龄的女孩,也是来做下人工作的女孩。
那女孩,毫无歧视地对待依旧受大家轻视的我,我非常高兴。


逃兵,佐田申义。
那是我的......


那是我第一任丈夫的名字,临阵脱逃的丈夫曝尸乡野......
不对。
丈夫是被杀掉的。
而且,丈夫的尸体,没有头。
是桩命案。
对,再一下下我就能想起来了,一直想不起来的那段记忆回来了。失去的部分填满了,我的过去与现在总算串联起来了。
我被怀疑了吗?
是的,我被怀疑了。受到严厉的盘问。
大概,读了这报导就懂了。我将会想起一切吧。
失去记忆后第八年,总算一切即将回复。怦怦怦的心跳得好响,汨汨的海涛声呼应着。摊开床垫,坐在上面,想读报导,文字却比方才散得更开,仿佛虫在蠕动,无法阅读。
必须赶快把感冒治好。这样下去不行,朦胧的脑袋什么事也不能做。我换下汗湿了的衣服钻进被窝。
丈夫今天也不会回来吧。
快睡觉,快睡觉。
听见海涛声。
话说回来,那些报导为什么在那种地方。
丈夫藏着。
那白日梦到底。
我讨厌海涛声。
我继续下沉。
一松海岸。
大渔旗。黑色地板的木纹。生病的公公。
烧剩的柱子。
酒味。海藻香。
丈夫被杀。
正直的丈夫。征兵令。想不起父亲的脸。
弟弟被烧死了。因为和哥哥年纪差距大。

呀——咿呀——咿,呀——咿嘟呀啊

汨汨,汨汨,汨汨。听见海涛声。
怨,怨,怨。
那女人,名字是......
名字是......
那是......
那是金色的骷髅头。

意识渐远渐弱。


本帖最后由 lzhmsmsmmsyes 于 2009-4-19 01:22 编辑


2
一般人对伊佐间一成的评价,充其量说他是个“麻烦的男人”。
嗜酒如命、在赌桌一掷千金、性好渔色等,此人和这些恶评沾不上边。
话是这么说,要说他品行端正、过着图画书里的市井小民生活,却也并非如此。
非假日大清早,在人迹罕至的海岸垂钓,从他那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模样,可知他并非勤劳认真的人。
但,说是这么说,也不觉得他是个常人无法理解的大器之人——所谓的大人物。不会大模大样地嘲笑凡夫俗子,也不是能以天纵英才完成丰功伟业的那种人物。当然,也不是坏蛋。
人非常好,看不出实际年龄已到而立之年,给人好好先生的印象。
似乎是个少脑筋的男人。
衣着打扮也不怎么样。
到现在还戴着土耳其人才会戴的无帽缘怪帽,穿着俄国人才会穿的毛衣领御寒衣。鬓角和脖子后的发际都剃得很短,再加上一脸络腮胡,乍看之下,看不出他的国籍。然而,长相本身却仿若古时候日本的上流阶级,也就是公家脸。细长的单眼皮加上修长的鼻梁,两颗稍大的门牙。如果让他把那顶上土耳其帽改成乌纱帽,就完全是一副要下场踢鞠球(注:鞠球,日本古代的足球游戏,轮流踢起白色的虎皮球,不可让球落地,是平安时期贵族男子的娱乐。)的样了。
身材高但有点驼背,所以看起来比实际稍矮。动作干脆利落。如果挺直背脊,神采奕奕地行动的话,一定是个有气质的美男子吧,但像现在这样,顶多只能称他为古怪的年轻隐士。
认识伊佐间一成的人一致认为,他如果改变待人接物的态度,人生必然也会有所改变。但是,很不巧的,伊佐间的耳朵并没有听进朋友们的忠告。
伊佐间家在町田町经营一家叫做“旅庄伊佐间屋”的旅店。
战前,作为一家拥有大型海产水池的日本料理旅馆,生意还算兴隆,但如今已无昔日光景。
战争爆发后,海产水池就被禁了。想想当时的局势,要说理所当然也是很理所当然的结果。身为长男的一成出征,当战局变得不乐观,伊佐间家族便暂时关闭旅店,到乡下避难。
避难时间好像只历时半年左右。结果伊佐间一家很幸运地无人受到战祸,迎接了战争的结束。但听说回到町田一看,最重要的建筑已毁于战火,那间“伊佐间屋”付之一炬。废墟里只剩巨大的海产水池,残留着满池的浊水。
很蠢的光景。
柜台没了,当然鱼也没了,好了,该怎么办?一家考虑后,决定将海产水池改建成为钓鱼池。之后,旅馆大约花了一年的时间改建,但钓鱼池没改回海产水池,继续留做钓鱼池。
然后,刚好退伍回乡,闲着没事的长男一成,被任命负责管理钓鱼池。
此后,伊佐间一直担任钓鱼池的老板,至今已经五年了。
去年父亲去世,旅馆由姐姐和姐夫继承。
伊佐间似乎对旅馆经营完全没兴趣。
或许他真的比较适合管理钓鱼池。
虽不富裕但有空闲,也不愁吃穿。可以说是这样的生活方式。令人他看来更为老成吧。
伊佐间本来相当技师。
只是,虽对专业工匠习艺的修业不以为苦,但因不懂所谓工作的本质,所以不适合作生意。
伊佐间认为动手动脑做事本身就是一种工作。然而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一种行为,那行为本身必须能换成金钱,才是工作的本质。
他并非没有经济概念,也不是不懂经济原理:也不能说他欠缺作为资本主义社会一员的自觉。总之,伊佐间与这样的世界格格不入。比起精细地设计,制造正确的零件,小心地组合,用更好的技术制造更好的东西,不如不间断地在同一时间出勤,服从前辈,取悦金主,不忘保持脸上的虚伪的笑容,才会受到尊重。这样的社会,总令他觉得难以忍受。
虽然这些事都是做了就会的事情。
即使如此,一直到二十岁左右,伊佐间也曾认真地烦恼过。必须将自己不适合社会的个性好好纠正过来。
战后,那烦恼烟消云散。战争给了伊佐间往后的人生某种暗示。本来军队生活或是黑暗时代本身,对伊佐间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服兵役时也没空想太多事。如果伊佐间受到了什么影响,那大约是浓缩在经由战争所带来的一个巧遇,和一次体验里吧。
伊佐间在战争中,认识了一位名为榎木津礼二郎,特立独行的青年将校。说是认识,其实是因为榎木津礼二郎是伊佐间的部队长,这样形容虽然有点奇怪,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之兵役期间,榎木津是一个很难与之维系所谓长官与部下关系的男人。
榎木津出身于昔日华族(注:明治之后,将旧有的武士阶级重编为华族、士族与卒族,华族为旧有卿、大名之阶层。于一九四七年新宪法实行的同时废止。)的非常家庭,好像是学徒出兵组的预备士官。说好象,是因为不太确定,榎木津当时似乎在帝大法学部还是什么部里留有学籍,但伊佐间至今未曾从本人口中听说有关母校的事。关于这点,虽然后来曾再次询问,却仍无解答。他似乎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忘了自己的学历。但是,不论他的出身如何,榎木津曾是个优秀的军人,这是无庸置疑的。榎木津少尉拥有极佳的判断力与正确的领导力,常以奇特的发想和如电光火石般的行动力,英勇地达成任务,所以上面也很看重他。从他端正如人偶的外貌轮廓,实在难以想象,他是个绰号“剃刀”的敏锐男子。
虽说听起来很好听,但那仅限于军务上的事。伊佐间对榎木津的感想,只不过一句怪异而已。离开军务,榎木津的言行简直就像乱七八糟的涂鸦。
榎木津第一次见到伊佐间,就突然大叫:“这男人真像个老头!”
惊。当时伊佐间只有二十出头吧,自己完全没想到看起来会很老,更何况,比发言者榎木津的年纪还小一点。不过,一旦被如此断言,的确,和其它年轻士兵比起来,伊佐间是很老。但并不是指态度,而是感觉。伊佐间不知所措,一个不小心,回答:“嗯......”
回答后才想到,啊!要被揍了。
不论被如何责骂,对长官都不能用嗯回话。
然而,榎木津非但没有揍他,还说:“你的回答方式也很老城耶。”连续笑了五分钟。
看来,榎木津对看穿伊佐间老成的本性非常高兴。之后,榎木津好像很喜欢伊佐间,退伍后直到现在,两人仍维持着友谊。
战后,榎木津将大家庭的身份和经历完全抛弃了,从双亲那里得到的财产也像扔进水沟一般,过着自由而破天荒的生活方式。
他并非不认真,本人经常是极为认真的。在无论什么事都要做到超乎常人的怪癖上、在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地方上,倾注了大量心血。以大材小用的层面而言,说夸张点,可说是社会的一种损失。
顺带一提,榎木津现在的职业是私家侦探。
相较之下,经营钓鱼池的老板,还算是比较认真的吧。
所以,虽然是很厉害的家伙,但也不能说他不是个笨蛋。说是价值观不同啦,或是说天才与什么只在一线之间啦,这些普普通通的比喻也无法正确形容榎木津。从被评为“麻烦的男人”的伊佐间来看,也是个十分麻烦的男人。因为与这麻烦男人的相遇,伊佐间又陷入步上麻烦之道的困境,这么想也许有几分是事实。

还有一件事,在左右伊佐间对人生意义的看法上,是无法遗忘的体验。
伊佐间很幸运地没受到重伤,四肢健全地听着天皇的玉音放松(注:二次大战末期,日本昭和天皇于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亲自录制无条件投降的诏书,并于次日透过电台广播,这是日本民众首次听见天皇的声音。天皇的声音敬称“玉音”,“放送”是日语广播的意思,故称“玉音放送”。)这怪人随同串运的兵连返乡,竟蠢到在返乡船上差点送命。
刚开始以为是贫血,但之后发烧攀升至近四十度,全身打着寒颤。原本罹患了疟疾。可能是因为普世太平了,于是让病魔侵入了放松后的身体里:或者本来身体就那么衰弱也说不定。
把潜伏期算进去的话,应该是在搭船前或搭船后没多久就感染上了。伊佐间持续发着高烧。
运送船的船舱,与其说是房间,简直与仓库没两样。虽说比战地医院好,但同样也无法接受良好的治疗。伊佐间日渐衰竭。
第二次发高烧时,屁股被施以大针筒。
到此为止了。
之后意识加速模糊,连这位少根筋的人也朦胧地觉悟死期到了。不过,不知为何,并不感到害怕,很平静,就连故乡在眼前消逝的那种不甘心也没有。
之后的事,伊佐间记得清清楚楚。
仿佛涂上墨水般完全黑暗。
无法判断是在走还是在飞。应该说,不知道是在移动还是静止的。
像是直往下坠落,又像载浮载沉地前进。
那种感觉很难明确地表达。持续很长的时间吗?还是没有?这也想下起来。
只那一刹那吧?
我该往那里去吧——伊佐间散漫地这么想。不,或许只是因为朝向那边移动,所以才这么感觉也说不定。伊佐间认为,所谓人的意志,并不是那么明确的。
不知是自己在移动,还是周遭在移动。总之到底是不是真的用自己的意识力在移动,都很令人怀疑......
不知不觉,啪一声穿出了黑暗。
穿过之后,地上铺满了小石子。说是小石子,不如说是沙粒比较贴切。只有这点能确定,但却不知道是明亮或黑暗。前进着,但依旧笔直行走的感觉。
见到一座厅堂,进去看看。没什么东西。伊佐间在那儿休息了一下。
好像公交车的候车室般,一座木造小厅堂。伊佐间简直像被供奉的地藏王菩萨般,待在那里,总算环顾了四周。
花开了。
虽不明亮也看得见吗?还是已经亮了也说不定。
总之,放眼尽是盛开的花。丹菊和金菊,小菊和非洲菊,抱茎籁萧(注:抱茎籁萧,Anaphalis margaritacea,野菊的一种,冬枯多年生草本植物。)和大朵的白菊。色彩缤纷,总之全是菊花。(啧啧,菊花游园会呐~~~ By已经手抽的菊花田)
有水声,说不定有河。把身子挺出去一看,果然是一条河。
出了厅堂走向河川。
如果自己已经死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三途之河(注:三途之河,传说死后第七天将会在前往冥间的路上渡过三途之河,水流速度依罪孽深浅而不同。)吗?
那么过了这条河就是终点了。
伊佐间这么想。
对岸是地狱还是极乐世界?
没有什么宗教信仰的伊佐间,对于自己究竟会到哪儿去,感到兴趣十足。在这种时候,真实冷静啊。甚至于自我告诫,冷静的同时少不得也要沉稳一点啊。
虽然并非连日来已有觉悟,不过在此应该要有必要觉悟吧。伊佐间记得觉悟是写成觉醒顿悟。精神并非一直很亢奋,但也没有沉重萎靡。真实十分符合觉悟的心情。
如此看开后,不可思议地心情变得极好。
河川的另一头有令人怀念的人。
已经去世的祖母、祖父、大伯......
原来如此,是那个世界。
然而,如果要问只有死人吗?也很奇怪。父母或姐姐、朋友,甚至邻居们好像也在。如果混杂了生者,那么要说对岸是不是那个世界还言之过早。
然而,若说是幻影也太鲜明,大家的真实感都与活着时分毫不差。伊佐间觉得并没有过去或未来或现在的感觉。虽然说没有,但时间本身也不是不存在,如此体验过后,一定已经过了些什么时间,在这点上是矛盾的。当然,这只是后来的分析,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既然在以后的时间里,使用了当时这种表达方式,时间大约是流动的吧。
无论如何,河的对岸包覆了一层回忆与现在、希望与怀旧参杂在一起的奇妙陶醉感。也好似乡愁。
亲朋好友们都挥着手。
难以判断那动作是表示,过来这边,或表示,赶快回去。
大家都微笑着。
变得非常明亮。
伊佐间眼看着被闪光笼罩。所谓的闪光,原本应是瞬间发光的东西,怎么感觉徐徐缓缓的。即便如此,伊佐间仍知道那是闪光。
然后,伊佐间回到了这世界来了。
据说昏睡状态持续了四天。
仿佛刚洗完澡般,清清爽爽的心情。
回到内地后,住院住了一个多月,但未曾再发作。
因为这个经验,伊佐间不再介意琐碎事。要说是心胸变得宽大,还是去了棱角变圆滑了,又与这不同。依旧少根筋。不过说比以前更淡然不问世事,比较正确。
没有所谓深度信仰。严格说来,是从无宗教信仰转为多宗教信仰。战前的伊佐间对神明对佛陀还是对小鱼头,都漠不关心。若是当时的伊佐间,即使神佛掉在地上,也会一个不注意从上面踩过去吧。但是战后,在旅途中发现了寺庙,就供奉香油钱。过年时拜拜,中元节扫墓,也从不缺席。灌佛会(注:灌佛会,农历四月初八,释迦牟尼诞辰所举行的法会。)庆祝,圣诞节也庆祝,虽然宗教信仰乱七八糟,但却十分虔诚,不觉得相互矛盾——他变成了这种人。
他的改变,不能断言全起因于那次体验。现今的日本人几乎都是如此吧,因此也教人不禁认为伊佐间是仿效大众。只不过,伊佐间算是自发性的行为,考虑到这一点,又难说毫无关系。
这在他对宗教以外的思想哲学态度上,也忠实呈现,只要理解便感佩倾倒,但也不至于奉为圭臬,不断地重复接受与拒绝,只能说伊佐间就是伊佐间。在这一方面,也受到榎木津的影响。
就这样,不成毒也不成药——看似如此——一个少脑筋的人就此成型。
不过,伊佐间并不对世人吹嘘那次神秘的体验。因为依据伊佐间的理性判断,无法轻易断言那就是死后的世界。
因为在对岸的亲朋好友们不仅只有亡者——但也不能随便就说那是错的。比如,假设那个世界里没有时间,而未来将亡之人也在那里的话,这么想也是有可能的吧。因为凡人必死,也就是说,在那个世界的,是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
本来那种想法不过是无聊的歪理,伊佐间并未极力主张,被反驳也不打算回嘴。那是因为,只能说,虽无法断言伊佐间所见到的是那个世界的光景,然也无法作为否定的证明。
换言之,那种无聊的歪理根本无所谓。
原本伊佐间的体验——即便再怎么酷似传说故事,或和尚法语里会出现的那个世界的模样——也只是伊佐间的个人体验。因此,无论如何苦思都不可能客观证明。也正因如此,伊佐间认为无法轻易断言。或许未濒临死亡就无法经历相同的体验,那么,说不定那只是自己在脑髓中所创造的世界。
然而,伊佐间体验过了,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伊佐间对自己没有丝毫怀疑。因为他毫不怀疑,自己的人生观或个性因此有了些许转变。
所以,伊佐间鲜少提及那次体验。因为无论被肯定或否定,被附加艰涩的理论说明,或是被当作布教的手段,都只是徒增旁人困扰而已。
总而言之,那个体验出乎意料地,竟成为伊佐间淡然人生的后援。结果,伊佐间返乡后不曾就职,而选择了所谓钓鱼池老板的闲差。
伊佐间丝毫不因为那闲差而又罪恶感,也不与他人计较。
原本钓鱼池就不是赚钱轻松的生意。“钓鱼池伊佐间屋”作为海产水池的话太大,但作为钓鱼池的话稍稍嫌小,所以更难以牟利,大家都认为能维持个两年就不错了。顺便也开始卖些钓具,只不过是聊胜于无,生意丝毫也没有起色。但是,因为有常客,所以也不会倒闭。这是一门杀生的生意。
再加上这生意很闲。
因为是钓鱼池,客人本来就是来钓鱼的,大半天都持续钓着鱼。看店的人也必须一直静静地待在那里,所以如果客人寥寥无几,看店的老板更是闲得像鬼一样无事可做。
然而,伊佐间不做那种游手好闲、虚掷光阴的事,他有很多兴趣。
首先是笛子。战前纯粹只是聆赏,但现在从尺八(注:尺八,一种竹制的吹奏乐器。)到银笛、横笛之类的,都吹得非常熟练。当然,钓鱼池的客人大概都听过老板吹奏的各种音色。
每当笛声歇息时,便是老板创作欲望来临的讯号。
伊佐间从各处找来废弃材料,又加工又焊接的,着实巧手制作了精细得不可思议的成品。那些作品展示在钓鱼池一角,或是旅馆那边——也许是放置——形成一种异样的空间,那已臻至结构艺术之境界。不过,当事人为何而做则不得而知。
当听不见笛声,也没有焊接声时,钓鱼池几乎可说都是关闭的。
这时候,是老板自己外出钓鱼了。
伊佐间受命接管钓鱼池时认为,首先必须了解钓鱼这档事。然后,从海钓到溪钓,都学了一遍。并且不只是竿钓,从诱钓到挂钓、绳钓、手钓、单饵钓,最后连投网钓都学会了。钓鱼池老板根本毋须通晓此道。有那种闲工夫的话,还是学学经营方法比较能明哲保身,但他似乎不作此想。
因此,结论是,他迷上了钓鱼。
钓鱼池这种生意,关门一星期还是休息一个月,对社会也不会造成任何困扰。营业三天还是营业两天,收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所以即使关门,赚的钱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勤奋经验也是损益平衡,不营业也不会有所损失。只要鱼不死就好了。
伊佐间的钓鱼池上个月休息了近一个月,去山阴(注:山阴,靠日本海的地方,包括鸟取县、岛根县、山口县北部。)巡回。期间遇到可钓鱼时就钓,虽然几乎一无所获,但是快乐无比。
旅程归来,吹了两个星期的笛子过活,但总觉得不来劲,于是又决定到附近。居无定所地展开随兴之旅。
要去哪里呢?虽然有些犹豫不决,但最后决定去逗子(注:逗子,神奈川县东南部、湘南、神奈川县东南方相模湾一带。)。对伊佐间而言,湘南一带只有逗子未曾造访。昨日进入镰仓(注:镰仓,在神奈川县东南方的湘南。),在车站前的自炊旅店过了一夜。然后,因为好奇,伊佐间从镰仓穿过名越的山道,走到逗子。
虽说是一时兴起的行动,但其实非常难走。
首先,很冷。街上还好,但没有街灯的山路极险峻,又没有详细地图,所以不太清楚路径,也不知道花了多久的时间。
不过,清晨三点离开旅店,五点前就到海岸了。
然后,在狂乱的寒风中,麻烦的男人今天又垂直钓线。过了六点,鱼篓中仍空空如也。

霜月(注:农历十一月。)的黎明来得迟。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不知会放晴还是阴天。如果下了雨就没辙了,假使钓到了鱼,万一感冒了也教人受不了。
鱼线绷紧,是小鱼的触感。
果然是小河豚,但是河豚可没办法处理。伊佐间将一脸怨恨的小鱼从鱼针上拔下来,投放到海里。同时小声地说:“河豚再见。”
这个发言没有任何意义几乎是可确定的。绝不是在海明威的小说与现实恍惚的状况间,发现了什么关联。况且没有听众,因此也不是幽默或玩笑,也非同异义的语言游戏。
听到的只有海。
——换个地方吧。
虽然有人说钓鱼掉不到才好,但伊佐间并不这么认为。钓不到也没关系,但因为是来钓鱼的,所以能钓到最好。
这附近都是富豪的别墅,说不定不适合钓鱼。虽然对工具和技术十分娴熟,但这季节在哪里可以钓到什么,伊佐间不太明了。
沙岸连续不断地绵延着。一进入逗子湾,就只有海水浴场了。
太阳升起。
山岚渗入朱红,海面染成金黄。
日出不像日落那么夸张,却极具戏剧性。
夕阳落日太花时间了。朝阳只要能等一等,一升起,便瞬间高挂天际。周围随即变亮。比起黄昏的拖拖拉拉,黎明前这段时间短到令人傻眼。
伊佐间喜欢这种几近扫兴的感觉。
然后,现在,伊佐间正身处于那宝贵的黎明时刻。
夕阳将一切染红。而朝日则对褪色的世界灌注颜色。
眼前,黑白风景慢慢取回色彩。
海岸的中间地带有人......
奇妙的光景。
那是个女人。
女人身穿暗红色,有着细密纹路的绢织品,披着黑色披风。右手提着桶子,拖着应该是穿在脚上的木屐,桶子里插着菊花。
左手拿着水勺。
怎么看都像是要去扫墓。
女人背对着海,只有脖子转过来回头看,仿佛等待如来佛的接迎,眯起眼睛,伫立在浪潮消尽处。看起来像失了魂,又像愉悦的表情。披散的黑发被海风卷起,飒飒地飘荡。
海浪冲刷女人双脚,湿漉漉地直到足踝。浪潮每次打上来,裙摆都稍稍翻起,白皙的小腿微微泛着红晕。很冷吧。
然而,似乎素颜的脸看起来也很红润,与其说是因为冷,不如说是因为旭日的映照。

或许有些动心了。
很漂亮的脸。
女人发现伊佐间后,轻轻地笑了。

她是个具有魔性的人。
伊佐间直觉地这么想。

然而,听说日轮如照魔镜,能对抗所有妖魔。不知道如果是逢魔刻(注:逢魔刻为傍晚夕阳时分,容易引发大灾难的时刻,丑时三刻为深夜两点到两点半左右。)和丑时三刻的话会怎么样,但是有在无上尊贵的金轮照耀下仍不显真面目的魔吗?
更何况,这魔性之女笑了。
伊佐间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看着女人入神。不,或许是被魅惑了也说不定。
女人说:“这位哥哥,钓鱼啊......”
非常融入潮骚的声音。“在这寒天里真是异常的举动啊。”
“姐姐才是呢,在不是扫墓的季节里扫墓啊。还弄得又湿又冷。”
“一点也不冷,哥哥才鼻头通红呢。不要勉强忍耐对身体比较好喔。”
伊佐间慌忙地拿下手套,擦擦鼻头。
像冰一样地冷。
打了个寒颤,感冒了吗?
伊佐间自从患过疟疾后,就很害怕发烧。轻微的发热也看得很严重。
明明如此——今晨勉强出门实在太有勇无谋了啊。
“嗯,好像的确是有点冷。我就接受你的忠告吧,这附近有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呢?”
女人发出高亢的声音笑了。“真是没面子的姜太公啊。要找休憩所,这时间也都还没开呀。”
女人终于将身体转向伊佐间。“对了,哥哥有火柴吗?”
女人一边问,一边用拿着水勺的手灵巧地从怀里拿出小火柴盒,“如果有的话,可以借我一点吗?因为受潮不能用了。”
说完,把火柴盒丢到海里。
伊佐间不抽烟,但随身携带火柴,因为经常可以派上用场。
伊佐间靠近女人,动作极不自然地从口袋掏出火柴,默默地递出去。
“哎呀,真高兴。”
女人笑嘻嘻的收下,将水桶的勺子搁在沙滩上,冷不防地蹲下去。
因为在浪潮消尽处,女人的下半身很快地就浸在海水里了。
然而女人仿佛对此一点也不在意,从袖袋里拿出整束的香,点火柴。无论怎么点,都被海风瞬间吹熄,无法点燃。
一根,两根。到第三根,伊佐间看不下去,伸出手。女人的手指比伊佐间的鼻头更冰冷。伊佐间从那冰冷的手指间拿起火柴和香,点着了香,还给她。
女人很高兴地看着,接过香,说:“谢谢。”
女人一股劲地迅速站起来。
伊佐间冻极的鼻头上留着线香的香味。
“嘿。”
女人将线香朝向水平线,远远地丢过去。
接着,从水桶里拿起菊花,丢掉。虽然说是用丢的,更像用撒的,菊花马上乘着浪又回到女人脚边。
“哎呀,执念太深了。”
女人捡起几株,又丢回海中。
然后用勺子舀起水桶里的水,洒向海中。
“这是如假包换的水喔,海水太咸不好。”
伊佐间蹲着不动,只是看着她的动作。
不知不觉,周遭已经完全换成早上的景色。女人洒完水时,天色全亮了,海滨变得很明亮,与白天没有两样。女人一副放下重担似的表情转过头来。“什么嘛,一脸见到鬼的样子。”
伊佐间愣住了,凝视着女人。
“啊啊,今天是先夫的月忌日(注:月忌日,每个月亡者过世的那个日期。)喔。哥哥,谢谢你的体贴。”女人说,回看着伊佐间。
被直盯着的伊佐间更加说不出话来。沾湿了似的黑色长睫毛,勾画出妖媚的双眸。小巧的脸,形状美好的唇,纤细的下巴线条还很天真无邪的感觉。女人拨起头发,然后说:“必须跟你道谢呢。如果哥哥方便的话,请到我家吧,请您喝杯热茶。”
伊佐间晕眩了,因为发烧。

女人家位于台地上。
虽说是台地,离海岸并不远。这一带到处都是丘陵和小山,所以道路一下子就到尽头。要直走的话,就必须穿过这些丘陵才能铺设道路,那便是山道。山道平常只是运输道路,一旦有事,便成为军事防卫的要冲。因为要封锁道路很简单,要从两侧攻击也很容易。进入镰仓的山道有七条,伊佐间今晨走过来的名越山道,就是所谓的镰仓七口之一。
名越的名称由来,据说是“难越”(注:日文中“难”与“名”同音。)。如果没有山道,伊佐间是没办法来到这里的。
去女人家也走山道,当然,是条无名的山道。左右两侧耸立着火山岩岩壁,路况很差,坡道相当陡峭,因此伊佐间走得气喘吁吁。不过,如果不走山道,那就更辛苦了。
女人大概已经习惯了吧,一路爬上去不曾休息。距离渐渐拉开。
——这女人恐怕真是魔性之女吧。
伊佐间这么想。
道路在途中分为两条叉路。
低着头爬上来的伊佐间在叉路口发现跟丢了,便停下来。
眼睛有点痛,果然发烧了。
“这边喔。路况不好,很辛苦吧。”
听见女人的声音。
女人站在左侧道路前方。
女人身后,坡道的顶端可以看到像是住处的建筑物,是将古老的日本房舍改建成现代风格的吧。入口处有点洋风的味道,墙壁是石灰岩。不过,屋顶怎么看都是和风建筑,感觉非常不协调。靠近看,才知道那建筑远比想象中的更老旧。改建不过顶多大正时代(大正时代,一九二一~一九二六年。)左右也说不定。虽然感觉真的很不协调,但仔细看,又仿佛非现代风。
门上没有挂门牌。
走过玄关。
和想象中一样,是很古老的房子。与左右宽幅比起来,房子算建得很深,感觉像是嵌在山谷间。
当伊佐间弯下腰准备脱鞋时,背脊上传来一阵感冒特有说不出的倦怠感。
好像真的感冒了。
毫无人声的房子里似乎也没有用火的痕迹,整间房子冷得好沉。当然,伊佐间的身体也冷得冰凉。并且,女人的心,应该也是冰凉透底。
伊佐间被带到客房。虽然有火炉,但杯水车薪,无法使整个房间暖合起来。女人走向厨房,伊佐间穿着御寒衣抱着火炉取暖。但是再怎么说,闯进素昧平生的女人家里,总不好跨在火炉上吧。
双掌和脸颊慢慢暖合起来。只有皮肤温度灼热起来,骨子里却依旧冰冷。
更教人直打哆嗦。伊佐间抬起头环顾房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家具只有一个年代久远的茶具柜。纹路稀疏的榻榻米,被阳光晒得很干燥。拉门的中间部分嵌着玻璃,可以看见似乎是中庭的景色。
“您身体似乎不太好。”
脖子后面传来声音,不知不觉间,女人似乎来到了背后。
“想给您泡茶,但想说这个比较能取暖吧。”
托盘上放着茶杯,酒香飘散。
“啊,谢谢你的好意。可是,酒啊......”
伊佐间不太能喝酒。
“您在说什么啊?不,这不是什么美味的醇酿,只是蛋酒罢了。已经煮开了,所以酒精都蒸发了。因为我看您好像在发烧,这对祛寒很有效喔。”
女人说着把托盘放下,快速地端出茶杯。伊佐间不是酒量不好,那么是讨厌喝酒吗,其实也不是。伊佐间是一喝酒就会立刻醉了想睡觉的体质。特别是温热过的酒,症状来得更快。这种情况下,万一犯下错误就麻烦了。
不过,的确如女人所言,或许冰冷的身体从外面取暖,不如从里面温热比较好。扑鼻的、芳香,诱惑着伊佐间。
“如果您不满意,对了,我准备点什么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吧。”
“不,不麻烦了。我喝。”
碰到茶杯的手指几乎要煮熟了般,茶杯的边缘好烫。伊佐间把背拱起来,伸出脖子,一点点地冷却灼热的液体,让它流进喉咙深处。胃的附近好热。
真的,身体暖和起来了。对于饥饿的肚子,这一点点酒精也非常有效。
脸红了。感觉很舒服但却沉不住气,心跳加速。
“哎呀,怎么越来越糟的样子。哥哥,稍微躺一下吧我完全不介意喔。”
“不不,再怎么样,也不能这么厚脸皮。”
“可是走走跌倒了,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还想积点阴德。我到别的房间准备床,请休息一下再走。”
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女人皱皱眉站起来。对伊佐间而言,并非可以随便就说,好,这样啊。看来看去,女人好像是独居,如果就这样借了棉被睡了——伊佐间再怎么少根筋,厚脸皮也该有限度吧。然而,另一方面,身体已经极力要求休息了。判断力急剧下降。
接着,酒气冲上脑髓。
“啊,那个,我没有让素不相识的夫人如此亲切对待的理由呢。那就失败了......”
“什么话,您为我点了香,连同那边丈夫的份也要一起感谢。”
只有女人回答的声音。
喉咙极为干渴的伊佐间醒了,流了好多汗。枕边放着方才的托盘,上面有水瓶和杯子。
伊佐间翻个身趴着,盖着棉被喝了一杯水,冰冰凉凉的很好喝。
我这人果真是没有常识。
伊佐间再次这么想。
难道说道德心敌不过微恙的身体吗?这种情况下,若是有人恶意推测怀有不良企图,就算有借口也百分之九十九说不通吧。本来,伊佐间就像留了胡子、穿着衣服的不知人情世故之人,着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不良企图。只要是认识伊佐间的人都能理解吧。只不过,对不认识他的人而言,就完全无法认同了。
女人很周到地连浴衣都准备了。
伊佐间记得多少也曾争论了要不要穿,但到底是被强迫的,还是自己屈服了,他不记得了。
伊佐间睡的房间好像是佛堂,摆着看似老旧的唐木佛坛。非常气派,做得很坚固,材质似乎是黑檀木,所以光看就知道应该价值不菲吧。不过里面空荡荡的,没有本尊,没有提字也没有遗照。烛台上没有蜡烛,花瓶里也没有花。念经用的铜铃和铃棒随意搁置,反射着从梁上窗棂照射进来的西晒阳光,闪闪发光。
——她好像说今天是丈夫的忌日。
这样子简直毫无供养的痕迹。
面向大海做了那么奇怪的供养仪式,看看佛坛却丝毫没有祭祀的痕迹。首先,就没有摆设供养的对象。这么说,伊佐间今晨所见,都是幻觉吗?
好像真是如此。
脚边有个脚炉,佛堂内的温度升得颇高,已经不冷了。甩了两三次头,肩颈还是好痛。不过,烧还像退了。
“哎呀,您醒啦。”
又没发现。
什么时候开了?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女人站在那里。
冷风灌进来。
伊佐间慌忙坐起身来。
“啊,多谢你的照顾。我......”
“请不要动。脸色还没恢复正常呢,不要起来比较好喔。”
“可是......”
“感冒是病,根治最重要吧。我带来了替换的浴衣,请换衣服。我现在去把粥端过来。”
女人把干净浴衣放在脚炉旁,在伊佐间回话前就走出去了。
的确是发了汗,眼前放着刚洗好的干净浴衣。
肚子也饿了。
不,应该饿了。
一不做二不休。这是用在这时候的谚语吗?很不幸的,伊佐间并不懂巧妙形容心境的话语。
结果,伊佐间吃了粥。半天之前压根儿想像不到,自己会披着宽袖上衣在床上饮食的样子。粥上有梅干和卤海菜。
女人用一种害羞的声音说:“没什么好东西,就把现成的盛上了,请见谅。”
“不瞒你说,海菜是我最喜欢的食物。不过,每次这么说都被笑是老人家。”
伊佐间说的是真心话,但女人解释成玩笑话,还是她真的觉得伊佐间很老气?女人大笑出声。伊佐间苦笑,转移话题报上早该说出的姓名。
女人说她叫朱美。
“写成朱色的朱和美丽的美,我不太喜欢这名字。”
“为什么?很好的名字啊。”
“哎呀,真讨厌。名字第一次被人称赞呢,真是意外,您的嘴很甜哟。”朱美十分亲切地说了后,“即使这样,我还是讨厌这名字。”声音为之一沉。
伊佐间敏感察觉,立刻改变话题。“这一带还像是鬼门耶。我等了那么久,连一条鱼也钓不到。又遭遇这种灾难,再加上带给你很大的麻烦。唔,我实在太过打扰了,还是早早告辞吧。”
“哎呀,都这时刻了,您要回家吗?您又不是本地人,有办法回家吗?还是已经决定住城里的旅店了。”
“不,我什么都还没决定,只是不能再麻烦你了。如果钓到鱼还另当别论,我这样子没什么能向你致谢的。”
朱美露出一脸落寞的表情。
伊佐间有些吃惊。
朱美用更害羞的声音说:“如果像向我道谢,请您再休息一会儿再走吧。过夜也行,没什么能招待的就是了。”
伊佐间更吃惊。说实话,接下来的发展不难想象,但在这勾搭也太露骨了。伊佐间没那意思。
看到伊佐间泄气的表情,朱美笑了。“您又一副见到鬼的表情,我不会拿你什么吃啦。还是,哥哥您误会了什么吗?”
“误会?”
停下一会儿,伊佐间立刻把话吞回去。
“嗯......是啊,我不太懂你在想什么。同样地,你也不认识我吧?我是不是可信任的人,那可不知道喔。”
“我就知道!”
朱美笑得更愉悦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有识人的眼光喔。哥哥是危险人物抑或不是,这点小事,我看得清清楚楚。”
伊佐间觉得更加泄气。
“有意思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睛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会出现那种眼神嘛。这一点,哥哥——伊佐间先生,自从在海边相遇,您从未出现有色眼光,是跟风花雪月无缘的人。不这样的话,我不会随便开口跟您说话。如果只因为跟您说话了,就被误会成我有那种意思,那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你全看透啦,可是,我可是男人喔。这样一来真是被看轻了。”
伊佐间重新审视了一般人对自己的评价,自己看起来这么稳重吗?
“但是,即使我真是像枯木般坐怀不乱的男人,住在初次见面且一人独居的女性家里,还是会觉得自己很糟糕。”
“所以才拜托您呀,而且我也不是独居。”
“您跟哪位家人同住?”
“嗯,跟丈夫。”
“那更糟了,不是吗?”
伊佐间慌了,这样的话,也不知道主人何时回来,一回来自己肯定就会被冠上奸夫的罪名。
等等。
——今天是先夫的月忌日喔。
“你说丈夫,我记得你的丈夫......”
毛骨悚然。
不会吧。
这个自称朱美的女人该不会是要说和死人两人一起生活吧?
难道亡者将回到这个家中吗?
很想是这女人会说的话。
朱美眯起眼睛微笑。然后,说:“那是前夫......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和过世的人生活啦。”
原来如此,似乎有颇为复杂的内情。
想想,这里若是女人一人独居,这么巧有男人的浴衣也太奇怪了。
也就是说,伊佐间现在穿的是主人的浴衣,这要被误会是奸夫也是早晚的问题了。
他可不想这样。
朱美似乎看透了伊佐间的心思,眼睛带着笑意。
“但是啊,丈夫暂时不在家,今天不会回来了,所以今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最近,又是婴儿在哪儿被杀了,还有连续杀人分尸案等等,治安很差,不是吗?我总是女人家,很不安心。这附近一到晚上,真的是毫无人迹。又靠近海,所以海涛声越听越烦,一个人心情变得很糟。”
“啊,最近的确常听说那类骇人的案件,真不敢相信是发生在这个世界的事。但是......这么说,我是护卫吗......?”
伊佐间本来想说些笑话什么的,还没想到就被取笑了。
“呵呵,我不觉得您有那么可靠,并不期待喔。说实话,我是想要一个说话的对象。两三天没跟人说话了,老实说闷得发慌。”
“虽然你这么说。哎,我......那个,是完全无所谓啦,嗯......”
“真是小心谨慎的人。您大约也觉得我这来历不明的女人很可疑吧。但是,不管怎么说,您是男人。一旦发生什么事,总还是有些用处的。现在,请您先保重身体比较好。”
正如朱美所言,现在进城去找旅店有点累人。回到町田也很麻烦,当然如果是走到镰仓又另当别论。
“请决定吧。要再来一碗粥吗?”
朱美把粥倒进碗里。“可是啊,伊佐间先生觉得我很可疑,也是很正常的事。”
然后朱美一脸认真地说:“我杀过人。”
“喔。”
毫无感情的回答。但伊佐间并非处之泰然,他其实十分动摇。这若是事实,那可是很严重的告白,若是玩笑,也必须响应相应等级的笑点。或者是某种譬喻也说不定。然而,若是事实就是事实,伊佐间慌张诘问也说不过去,如果有悲伤的内情,响应不当可能会伤害到对方。因为在脑里略加思考这些事,结果就回答了“喔”。只不过,内心如此纠结,却一点也没让对方察觉,真不愧是少根筋的人。
“我是杀人犯喔。瞒着这事的话,我觉得对不住伊佐间先生。如果这样也无所谓的话,请住下来。
不勉强你。”
“嗯。”
先说治安不好一个人睡会害怕,话声刚落又说自己是杀人犯。
伊佐间对这奇妙的女人产生了兴趣。
“那就麻烦你,让我打搅一晚吧。”
朱美准备了酒,说是自己要喝,端上的下酒菜却是吞吞吐吐第开始诉说自己的身世。
朱美出生在信浓(注:信浓,信州,日本长野县一带。)。
她说是叫做盐田平的地方。
伊佐间说不知道这地方,朱美回答,在上田和松元之间。这么说伊佐间还是不知道。他一回答,朱美又说,在别所温泉附近喔。如果是那温泉,虽然印象很模糊,但曾听过。
据她说,实际上出生的地方不是盐田平,而是称为独钴山的山腰小村落,但在朱美还不懂事时便从那里搬走了。
那山里的村落,不知道是废村还是合并,现在好像已经不存在了。
娘家是小作农家,家中人口多,生活似乎很困苦。
也因为有这样的内情吧,据说朱美在十三岁时便外出工作了。
不过,工作地点离娘家近,做了三年也得了信任,主人允许她回家过夜,所以好像也没有被卖掉或被抛弃的感觉。
“又不是演古装剧,没有地方那么严格的啦。那叫做春节返乡,是吧?在那之外也经常回家。所以,那天的前一天也回家,住了一晚。”
所谓那天,指的是发生火灾那天。
依据朱美所说,十七岁时,娘家遭到原因不明的祝融侵袭,一家人都烧死了。朱美因为外出工作,逃过一劫。
朱美笑说:“人真的不知道什么才是幸福。”又说:“我也一起死去比较好吧。”
一个人活了下来的朱美,说是十八岁的时候,亲切的主人让她从东家出嫁。真是奇怪了,就那样嫁出去直到现在的话,应该不至于说出在火灾时一起死了就好了,这种不恰当的发言吧。
她说没那么顺遂。
嫁过去没几天,丈夫就接到征兵令了。
“一个星期左右吧,夫妻生活,还在附近举行了那个,叫做荣征会吗?为了国家光荣征战廉洁死去,耆老们大义凛然地这么说呢。对我而言,这可不是在开玩笑的。因为这种事而变成寡妇,真是会叫人欲哭无泪。不过,表面上当然说不出口。”
“战败后过了七年,的确能体会那种心情,那是非常自然的感情。然而,反观七八年前,抱持那种想法的人,会被视为公敌、
叛国贼,而遭到被逮捕的下场。那种落差,真是没道理啊。”
“夫家还有个生病的公公,患了不治之症。不,现在的话可以治愈吧,不可以说不治吧,但当时没钱,也没想过那种病能治好。丈夫真是孝顺的人,现在想想,甚至有点病态。他非常仔细地看护父亲的病,因此,总算活了下来。”
朱美公公的病是麻风病,现在好象叫韩森氏病。
听说看护这种病非常辛苦,当然病患本人的痛苦也非比寻常。依据伊佐间的认知,当时的治愈率应该并不高。
“看护的工作全部落到我身上,我一点抱怨的念头都没有,但我觉得这也不是可喜可贺的事。”
朱美在此大大地叹了口气,一口气干掉一杯酒。
伊佐间只附和着吃点海菜。
外面已经很暗了。
如今更不能说要回家了。
伊佐间决定静下心,听说朱美渐入佳境的半生故事。即使被诱惑了,即使主人回来发怒、发狂了,到时候再说。伊佐间的好奇心诱使他非继续听下去不可。
烧好像也退了。
朱美继续说:“但是,我那丈夫啊,其实是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唔,长相就像画中人物一样......”朱美一副随口说出的语气,轻咬了一下嘴唇。
是有些醉了吧。不,不像是醉了。
“他有女人,而且还上和我同一个东家,一样在当佣人的女孩。不,打从婚前,两个人就在一起很久了,我也不怨恨。”
朱美这么说,有点无精打采,眼神游移第瞪着伊佐间。
“她叫做民江,有点呆呆的。跟我同年,看起来很晚熟、很朴素的女孩。想不到她有男人,我死也不能理解那情夫竟是我结婚的对象。虽然就算我知道,我的身份也不能回绝婚事。哎,那是结婚前的事,我不知道的事,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跟你在一起之后,也那个......”
“嗯,没断。不,是丈夫放弃了我,选了那女人。”
“选?”
“逃了,两人携手逃亡。”
“逃?从哪里?从你身边吗?”
“害怕去服兵役吧。”
“啊。”
再怎么说也是国家总动员,一出动就是一亿(注:一亿,当时日本国民大约一亿人口。)人口,虽说日本全国上下斗志昂扬,但像这样的破绽偶尔也会出现。在征兵检查前动些逃避兵役的手脚,或是一收到征兵令就逃逸无踪,据说一亿人里也有相当的数量。
伊佐间也是,如果叫他再去一次,也不肯吧。谁也不想死,那是身而为人极其自然的感情,可是就像方才朱美所吐露的心声,在某个时期,光是在脑袋里想也是一种罪愆。
“在荣征会之后吗?”
“对,听说要视死如归,所以逃走了。真没志气,那个申义。”
她丈夫的名字好像叫申义。
“并且,如果说跟正室跑了还好,他是跟情妇喔。还把生病的父亲丢给我。明明以前一副孝子模样。如果一个人跑了还值得同情,不是吗?”
朱美与其说在生气,不如说是一脸嘲讽的表情。那是自嘲,抑或是对怯懦丈夫的嘲笑,伊佐间无法判断。
“特高警察(注:“特别高等警察”的简称。特别高等警察为日本二次大战前为维护社会治安,扫除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之曼延而成立的秘密警察。于幸德秋水暗杀明治天皇事件后成立,战后废止。)啦、宪兵啦,说什么我是一伙的。”
被盘问也是正常的吧。据说起初无法确认是和那个叫民江的女孩。家人首先被怀疑,被诘问。
“那是没关系啦。他们也是在工作,因为是逃跑的丈夫不好。比起那个,哎,村民们态度的转变啊......”
遭到村民制裁的恐惧、惨痛、悲伤,伊佐间无法理解。生活艰困的社会、不当的正义感、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可反抗对象的反抗。这样的破绽,很容易成为那些欲望无法满足者的发泄出口吧。那是很单纯的集体精神病,是一种欺凌。在以大义为借口的大旗下,光明正大地做,结果更是凄惨。
——哎呀哎呀,真是平凡的分析啊。
伊佐间想到这里,厌烦了起来。说不定事实真相并非如此,但即使如此也无法怪罪谁,也无法改变朱美的想法。
要恨的话只能恨她丈夫了。
新婚不久丈夫就跑了,最教人吃惊的是留下重病的公公,再加上世人的苛责,因此朱美难以承受吧。
“真的是无法承受喔。”
伊佐间觉得内心好像被偷窥了,吓了一跳。
“然后,你的丈夫——前夫,后来呢?”
“嗯,失踪了一星期左右。你如果要问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所以无法回答。真是托他的福,被欺负得很惨。然后,第七天的晚上,他静悄悄地回来了。”
“回来了?”
“当然是偷偷摸摸的,我吃了一惊。”
“然后呢?”
“那个......”
朱美被叫去盘问,听说一直被诘问到半夜。她说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一看,可吓坏了,申义竟然好端端的在家。
似乎已说不出话来。朱美说,想抱怨,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还没共同生活到一般夫妻的程度吧,那也是正常的吧......”
反而是朱美被责骂了。
因为丢下臣病床在的公公不管,这么晚的时间才回家。据说也不给辩解的机会,情绪突然激愤起来。真是没道理。
朱美心里虽然期待公公缓颊,但那是不可能的。公公只剩一口气,几乎口不能言:心智状态也早已无法判断与思考了。
听说申义在逃走前,还与老人不断地亲密对话,所以,还能和公公心意相通——但这是朱美的误解。那与父亲的对话,是申义一个人的独角戏。事实上,公公的病已经到了无法动弹的地步了。
朱美知道这事,当然是在申义离家之后。
申义好像是为了给父亲喂药才回来的,朱美说她无法理解那种想法。这是当然的吧。朱美断断续续地辩解并说明状况,质问丈夫缺乏常识的行为与胆量。刚开始什么也听不进去的申义,听说在朱美狠狠责骂后,总算从激愤的情绪中清醒,终于了解自己当前的处境。至少在朱美看来是这样的。
听说申义诚恳地道歉了。“对不起,苦了你。”
然后做了以下的辩解。“对我而言那比兵役更重要。”
意义不明,朱美好像也不太懂。
“虽然不断道歉,说总之虽有缘分却变成这样很抱歉,又说我也是选了这条路,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忽然就变得那么软弱。怎么这样,被征召,跑了,只是这样是解决不了事情的,这种事三岁小孩也知道吧。难道真的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吗?既然如此应该有心理准备了吧,我这么想,便追根究底地问了。”
对于朱美的询问,申义的回答似乎越来越难以理解。
“我吗?逃兵?不对啊,你要相信我。”
“我没想到要花这么久的时间!”
“我没想过出兵还回得来。”
“入营之前,无论如何,就这件事......”
“啊,说给你听也不会懂的。”
“如果更早知道的话......”
的确简直是不得要领,朱美都不懂的事,伊佐间也不可能懂。
申义又继续说,“我现在要开始逃了。”
他这么说了。
朱美满脑子里都是:你从一开始就在逃了。当时更像是听了无法理解的外国话一样。
然后,申义最后留下一句;“父亲就拜托你了,除了你,没有可依靠的人了。”
又离家出走了。
真是任性到骨子里的故事。
“然后呢?又让他逃走了?”好像在说自己钓鱼似的问法,伊佐间心想。
“嗯,让他逃了,他说不能去送死。但我后来就后悔了。那个男人所选择的道路,也就是跟民江远走高飞。比起服兵役,情妇比较重要,是这个意思吧?所谓要花时间,什么要花时间,忘记去服兵役,沉弱在温柔乡了吧。真是连当笑话都不够格。”
说完,朱美高声地笑了。“后来才知道,我丈夫啊,一直跟民江在一起。民江在丈夫逃跑后,就从东家消失了......”
“但是,国家、生病的父亲和新婚的妻子,全袖手不管,那叫民江的女人真有如此魅力吗?父亲也就算了,如果是我,不会背叛国家,而若是有像你这样的老婆,也不会抛弃的。”
伊佐间用一种非客套也不认真的飘飘然的语气说。
朱美说:“哎呀,真是体贴。”笑了。
“之后,哎,生活真是悲惨呢。公公不到五天就过世了,葬礼也没办。不过有位好心的神主,偷偷帮我祈祷。”
“神主?不是和尚啊?”
“嗯。”
伊佐间没见到神道仪式的葬礼,也不认为神主会念经,但这或许只是伊佐间孤陋寡闻。应该也有神道仪式的葬礼吧。
朱美仿佛再度查知伊佐间内心似的,说:“我也不知道啊,对了对了,伊佐间先生知道吗?”
朱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着伊佐间。伊佐间有点害羞,抓了抓脸。
“那个,神社里......”
还以为要说什么呢。
“神社里所祭祀的那个,叫‘神体’是吗,那到底是祭祀什么啊?”
“啊?”
这次的“啊”,并非深思熟虑之后的“啊”,是单纯被对方气势所吞没的“啊”。不过,乍听之下,和方才的“喔”比起来,没什么两样。
“依神社不同有各式物品吧,像玉佩啦、镜子啦。不,要说那是什么,并非祭祀的东西本身,那本来就是什么什么尊,什么什么大神的。”
说话时,伊佐间想起一位姓中禅寺的朋友。中禅寺经营旧书店,一方面也担任神职工作——说不定是反过来——他很精通这方面的事。朱美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这样啊......”,又一脸认真的表情,说:“我想啊,那个大概全是骷髅。”
真是个令人不解的女人。
“骷髅?你是说那个骨骸的骷髅头吗?”
“对,那个舍利头。”
不可否认的,感觉非常支离破碎,但是朱美会这么想其来有自。
朱美的家,听说以前被称为“头家”。
当然,那是已经废村的独孤山里村落的事。
“一直......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姓。”朱美说。她说她娘家的姓氏并非如此。
那是家名还是什么的,一问之下也说不是。朱美的娘家搬到下町村里后,听说还因为没有家名而感到有点丢脸,但那村落并没有互相称呼家名的习惯。
朱美一直不知道理由,非姓也非家名,自己却被如此称呼。
所谓头家,是寄放神明的家庭——好像是这样。
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朱美说她也不清楚。
似乎并非有人告知,而是在不知不觉间知道了。
朱美家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是有头有脸的家庭——听说朱美的父亲每次喝醉酒就会叨念抱怨。“在山里面啊,代代住着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里,说是有头有脸也不过像蜂窝头那样吧。可是啊......”
“有证据喔。”朱美说。
所谓的证据,是一个用绢布包起来的大铜木箱,据说如传家宝般受到重视。每年好几次,点灯、备神酒、念祝祷词。朱美和母亲别说看箱子里的东西了,连打开、触摸,甚至直呼其名都被禁止。她从小就被教导,如果女人不小心碰了,便会发生严重的大事。
持有那桐箱正是有阶级的家世证明。拥有那东西的家庭才能称为头家,朱美似乎一直到十岁左右才终于想通了。
“真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没有过有所关联。那个箱子——我以为是到处都有的神像。父亲的愚昧,不能叫名字什么的,那些全都太过理所当然了。”
习惯,有时候也会制造出那样的陷阱。
伊佐间心想,把一般人认为是缺乏常识的事,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来教导,是常有的事,这时候,当觉察了,即使觉察了,要消除这想法还是很难的。而朱美家里,一副理所当然似的坐镇箱中的东西,被称为MINAKATA大人。
“大人——是人吗?”
有敬称词,这意思是说那东西被认为是有人格——不,神格的喽?
里面是什么?
朱美一副看透的眼神看着伊佐间,小声地说:“在外出工作前,我看到了喔。里面。”
“啊?那......?”
“所以啦,就是骷髅嘛!”
朱美垂下眼。
“......骷髅是传家宝?”
“教人发毛吧。说到骷髅就想到骨头,说到骨头就想到尸体,不是吗?我家祖先代代祭祀着人头呢。”朱美说。
“但是,那,哎呀,虽然说不定是这样的,但......”
话是这么说,伊佐间感到很困惑。
“那是特例吧,特例。”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把这当作一般事件吧。
“我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但,因为看了里面东西这事是秘密,所以无法去质问父亲。不过,我牢记在眼底了。那骷髅,异常的大......”
“不是福助(注:福助,头大,身小,童颜,正襟危坐的男性招福玩偶。)的骷髅吧,如果是的话,就谢天谢地了。”
虽然是开玩笑,但朱美毫无笑意。伊佐间也反省自己太无聊了。
“在东家,每次想起来都去问人家。大概是因为不想认为只有我家才拜那种阴阳怪气的东西,一定是这样的。”
“那你知道了吗?”
“不知道啊。不过老板跟我说,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没那回事吧。以伊佐间的常识标准来看,已经是十二分稀奇的案例了。
“嗯,这么对我说的,也只是东家而已。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好像也问了民江吧——那时候那个女孩——咦?她是怎么回答的?”
朱美抬眼向上看了一会儿。
“然后,哎,后来就忘了这件事了。家也烧掉了,不是吗?那个也烧掉了吧。”
草草收尾。但好像很怀念的样子。
“但是,”伊佐间说,“但是,如果是骨头的话,应该还在吧?”
“咦?”
这么一说,朱美立刻一脸极为不安的表情。“如果是骨头......
火烧也会留下来吗?”
“会留下来吧。”
“但是,幺弟的骨头好像烧光呀。”
“小孩子的骨头比较脆弱。”
伊佐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骨头焚烧后会留下来。但是,他就是觉得会留下来。警察或消防队在现场勘验时,如果只有头部多了一个会很伤脑筋吧,根本的问题是,这是愚蠢的想法。
朱美皱眉,耸肩,惊讶地盯着伊佐间。
伊佐间对于自己带有些微加害性的发言感到可耻。
“不,那个......真正的情况我并不清楚。如果是那么古老的神代骨头,干燥之后说不定就好烧了。”
才没有那种蠢事,这简直荒唐至极,我还硬说。
连朱美也笑了。
“总之,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见了。那就算了,我要把话题转回刚才那里。”
刚才那里到底是哪里?伊佐间这个疑问又被察觉了。
“所谓的刚才,是指公公葬礼啦。那个神主,不知道是从哪儿听到消息,突然跑来,说了些很特别的事,说是受到公公生前的照顾,又说了解一切事情。恭恭敬敬地为我们办了后事。然后啊,就在那之后......”
“之后?”
“他问家里有没有什么祭祀的箱子。我说,不知道啊,我刚嫁过来,不太清楚。他又说如果有的话,不可以放着不管,会遭到报应,还说必须仔细找找,好好祭拜。但是,说要找,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于是仔细一问......”
“唔。”
“他说,大概装着骷髅吧。”
“原来......”
原来如此,伊佐间懂了。
于是,在朱美的想法里,那特殊的案例一举升格为一般事件了。
如果这个家——夫家也有骷髅的话,那可是最佳证据,夫家和朱美家一样有祭拜骷髅的习惯。和朱美娘家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夫家和神主都祭拜骷髅的话,也就是说那并非朱美家的奇特习俗了,不是吗......?
不......
不会是习俗吧。光靠这一点,要导出朱美的结论———一般神体骷髅论,太牵强了。那实在太幼稚、太随便了。
关于这点,伊佐间这么认为——
朱美在那位神主说明之前,有关夫家和娘家流传着相同的怪异习俗这件事,应该是毫不相关、毫不知情才对。如果家中某处真有骷髅的话,公公和丈夫会刻意隐瞒朱美吗?
伊佐间认为,这才是重点。
也就是说,朱美是这么想的:不公开崇拜骷髅,并非因为那很稀奇,而是因为没有对任何人说......
成为丈夫的男人,有意对妻子朱美隐瞒这件事。对,这件事一定是即使自己人也不能公然说出口的禁忌。本来在朱美的娘家,也将这件事视为秘密,不是吗?
娘家的神体真面目是骷髅这件事,朱美会知道,是因为她偶然偷看了箱子,本来朱美应该不知道那是什么才对。即使是作为确实敬畏骷髅的家中一员的朱美也是,更不可能让社会大众得知。
于是,朱美是这么想的吧——
与其如此,不如认为这是世上常有的事吧......
事实上,即使家里有骷髅,如果丈夫事先对朱美透露,我家传有这种奇怪习俗喔等等,无论如何凑巧,朱美也会单纯地认为是少见的偶然吧。然而,那消息并非经由家人告知朱美,而是在家人去世后透过第三者得知。
托这位神主的福,神秘的偶然,将被隐藏的、普通的、稀奇的山村秘宝,转变为神社一般祭祀的神体了。这件事的始末就是如此。
不过,对伊佐间而言,即使祭拜骷髅者成群出现,那也只不过是特殊案例成群出现罢了。然而,伊佐间并无意把朱美的思考一脚踢到问题之外。
抱持着这样的顾虑,结果,伊佐间问:“然后呢?”
朱美再度用一副无所谓的眼神看着远方。“我和那位神主彻头彻尾地找了。”
在服丧中的家里和神主一起找骷髅——真是奇妙的光景啊。
“那,找到了吗?”
“没,什么也没有。”
真是简单扼要的回答。
朱美随即离席。
伊佐间被技巧地闪避,仿佛输了相扑的河童(注:河童,日本传说中的水陆两栖生物,对相扑非常拿手。),一脸失意,独自被留在座位上。
——唉呀呀。
感觉有点不快,于是偷喝了一口朱美留在酒瓶里的酒。
——连小鱼头这种无聊的东西都有人拜了,拜触骷头也有足为奇。
再怎么说,那也还像个人的头。
伊佐间一边将酒瓶放在托盘上,一边这么想。
朱美是离席去准备餐点了。
是火锅,用很多酒和味噌炖煮的蛤蜊锅。
虽然伊佐间不知道这叫什么锅,也没有特别询问。
“什么也没准备,只有粗茶淡饭。若能合您胃口就好了。”
朱美虽然这么说,但对初次见面的男人的招待已经让人觉得十分周到了。
就像渗透到整个空腹里,非常地美味,对治疗感冒好像也很有效。
但是,伊佐间的感想却是:“嗯。”语尾音阶上扬的无意义感叹词,以及“味噌”。
不知是说明还是感动的台词。
不过,他的心意十足十地传达了出来。那是伊佐间特有的高效率说话方式。
朱美又用一种害羞的说话方式,说了无伤大雅的话。
那其中隐含了要伊佐间赶快询问的态度。
当然,这是伊佐间个人的想法。
“那么,那个,你丈夫后来......”
结要 ,伊佐间果然很想继续问下去。
因为朱美的心境叙述,还未到核心部分。
如果她那告白是事实,她所叙述的半生终究会到达那里吧。抑或是假装让我这么想,但却不打算说明那部分呢?
——我杀过人。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说出口的内容吧?
然而,若不打算触及核心,为何打住,又为何诉说那些事,令人无法理解。依旧无法掌握她真正的心意,但即使是伊佐间,也没兴趣就此闲聊人间八卦。
朱美瞬间露出虚无的笑容。“哎呀,真高兴。还要问下去吗?只有我一个人说些无聊的话,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很丢脸。”
“哪里,你对我如此亲切,不好意思的是我。但是,如果不想跟素不相识的我谈这么私人的问题......”
“没那回事。虽然您说素不相识,但我们不是已经这样认识了吗?”
朱美微微眯起眼睛。“我丈夫在公公过世仅三天后,变成一具尸体回来了。”
“那是......”
“不,那不是我杀的。是曝尸乡野。”
“曝尸乡野?”
“哎,在乡野死了,所以叫曝尸乡野,不是吗?虽然发现得晚,但实际上,好象是在回了家再次逃走后,一两天内就死了。”
也就是说比父亲更早死了。
“那是......衰竭而死吗?饿死吗?”
“被杀掉的,凶手大概是那女人。”
“有外伤吗?”
朱美凝视着锅子的视线,迅速地移到伊佐间身上。然后,一双湿润的眼神缓缓地看了伊佐间,说:“没什么外伤,只是我丈夫没有首级。”
“无头尸。”
“对,真是悲惨的死法啊。要说自作自受也莫过如此了,不过......”
唉,真是华丽的死法啊。伊佐间对这种断头啦、缺脚啦的残忍话题招架不住。这与伊佐间的个性不合。
“那是......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不知道,一定有什么想要拿走头的理由吧。喔喔......好恐怖。”
“有什么理由啊......”
伊佐间想到了。
那会不会是爱国者的私刑呢?再怎么说,被害者是离弃天下国家的叛国贼。对坚信此事的人而言,即使判这些暴徒极刑也不为过吧。也就是说,申义被斩首示众了。不这么想的话,应该也不会用这种砍头的愚蠢杀人方法吧。
“那是不是叫‘天诛’啊?就用这种斩首的方式,惩处令他们不满的逃脱者。”
朱美说:“哎呀,真有趣。”笑了,“哪有这种事,又不是讲古或拍古装剧,不是吧。再说,如果是斩首示众,也会将头挂在某处警示大众吧。”
“没有吧?”
“当然没有,好恶心。而且警察说,头是死掉之后才被砍下的。”
死后分尸不算斩首。
如果是为了制裁而砍的,砍了又不示众也很奇怪。
伊佐间只想到一个问题。“那个尸体啊,那个,真的是......”
“您想说是不是我丈夫吗?”
“是,对。”
“不会错,是我丈夫申义的身体。”
朱美口气很坚定,用一种异常冶艳的眼神看着伊佐间。伊佐间慌忙地将视线移到锅子里的东西上,已经几乎没有蛤蜊了。
“没有头也能确定吗?”
“当然可以,即使只有短短的缘分,毕竟我是他老婆耶。”
然而,说是夫妻,也仅仅一星期。这样的话,和外人没有两样,不是吗?这样也能确定吗?
朱美像个小恶魔似的,扬起嘴角笑了。
“呵呵呵,您一脸‘真的确定吗?’的表情耶。我可以确定喔,申义的这里,大腿内侧附近......”
朱美白皙细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大腿。
伊佐间的指尖,想起了今晨触摸那手指时冰冷的触感。
“......有很大的疤喔,很奇怪的形状。那是不会忘记的,我没看错。”
伊佐间总觉得听到了太真实的告白,有点害羞。为了遮掩害羞,他从放蛤蜊壳的碗里,拿起一个蛤蜊,用两手把玩着。
“我还是不能理解,你刚刚提到了那女人......那是指民江吗?”
“嗯,凶手是民江。”
一开始,朱美被列为嫌疑犯。
降临于朱美身上的不行灾难,全是申义当时任性、毫无常识的举动所引起的。
所以朱美杀害申义的动机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强烈才对——这似乎是包括警察在内的普遍判断。尤其她的不行虽说起因于申义的行径,但大多数人——实际上包括警察,都说那是朱美带来的。
“我再度受到严厉盘问了。先是骂我丈夫逃跑了,他是叛国贼,我也同罪,然后又说因为想置他于死地的心态,于是我杀了他。但就算人是我杀的,因为死掉的是叛国贼,不是应该受到褒奖吗?更何况,这事我压根儿不知道。这,不是很可笑吗?”
朱美没多久就被释放了。
那时,申义死亡已六天了。而六天前,申义推定遇害日前后三天,朱美几乎是在软禁状态下接受宪兵队的调查。
那次的调查,是申义一度返家时,目击他行踪的附近居民通报的结果。讽刺的是,当时宪兵队的调查正是证明朱美清白的铁证。她可说有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不过,如果再附加说明的话,那次调查是引起她公公提早过世的原因之一,这似乎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
接着,被列为调查目标的便是民江。
“一开始,听到申义和民江在一起,我还不相信。然后,过了一阵子才恍然大悟。”
听说打从朱美婚事确定后,民江的样子就很怪异。整天抑郁不乐,也不说话。
当然连一句恭喜也没有,甚至于对朱美横眉竖眼。
“她是妒火中烧吧。虽然不知道那女孩和申义的关系有多深,如果早就在一起了,当然会忌妒。但我不解的是申义的心情,既然选了民江,那又为什么要娶我呢?所谓的大男人就是这样吗?”
有些失魂落魄的伊佐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慌慌张张地想从朋友的行为里寻求解答,搜寻了一轮之后,从榎木津开始,不幸的是,想不起任何一位可以套用一般论的普通朋友。
“哎,也有一生热中闺房之事的家伙嘛,还有男人发愿,在死之前要尽可能跟很多女人同床共枕,而日夜勤奋不懈。”
这是事实,榎木津的朋友里就有一位这种男人。虽非一般,但是一例吧。
“如果从这个例子来想,脚踏两条船,三条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不,也许事实上,你丈夫对那个民江,对那个人已经腻了,所以换一条船到你这边。”
朱美一副可恨的眼神瞪着伊佐间。“哎呀,真是坏心眼。那不就成了,结果换了船,但船上的我太无聊,又回头找前爱人了。”
的确是如此。
伊佐间正左思右想辩解之道时,朱美渐渐转成小孩似的眼神,说:“事实就是那样吧。当时我是个瘦巴巴的小女孩,但民江跟我不同,从年轻时身材就长得很好,对,男人会喜欢那种早熟的女孩。”
“你刚刚说过她晚熟。”
“身体和个性是不同的吧。身体成熟,也不一定就是大人吧。即使是伊佐间先生,到底是几岁,光用肉眼判断也完全分不清吧。”
非常易懂的譬喻。
也就是说,伊佐间与他的外貌不符,意外地年轻,那个叫民江的女孩,则是年纪小身体却成熟。相反地,伊佐间的个性比实际年龄老成,比起伊佐间,民江依她那年龄来看,心理却未成熟。可以这么说吧。不,只是看起来是那样,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她老是在发呆,一点忙也帮不上。为什么没有被开除,才教人觉得不可思议呢。但是,我们同年,她又是很和善的女孩,我俩其实很要好。不过,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那女孩经常半夜溜出房间不知道到哪儿去。她跟我不同,老家很远,过年过节也不回家。应该是去幽会了吧。”
“幽会。”
“所以啊......说不定她对于那档事已经很熟练了。而我那时根本还是个不懂事的处女呢。”
民江在申义失踪后,立刻从东家逃跑了。
把这两桩失踪事件联想在一起的是东家,主人心里好像一直觉得不对劲。
“觉得不对劲?那东家不是撮合你和丈夫婚事的人吗?”
“是啊。”
“那不就说不过去了吗?觉得不对劲,又那个......把你们凑在一起,怎么这样?”
“民江被通缉时,东家偷偷来道歉了。说:‘我看走眼了,如果知道是那种男人,也不会让你嫁给他。民江也是,我们长年看着她,完全没想到会是那种女孩,真对不起。’”
听说从其它方面也得到民江和申义似乎共同行动的目击证词。因为是战争期间,不确定搜查工作进行到什么样的程度,但结果朱美被释放,民江依杀人罪嫌遭到通缉。
话虽如此,洗清杀人罪嫌的朱美,境遇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的确,即使本人已经死了,叛国贼家人的污名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洗刷的。因为连处理公公的尸骸都很伤脑筋了,所以应该很严重吧。
她说公公的遗体虽然行了葬礼,但却无法埋葬。如果就那样放着,会日渐腐败,那样的话就无法在家里生活了。朱美不得已,只好将独力将那飘散腐臭的尸体,暂时放在院子里。
朱美诚实地说,好恶心。“很伤脑筋吧。”伊佐间随口回应,也不打算再问下去。
“当然很伤脑筋喽。那个,所谓的大难之后必有后福,那东家......”
“啊。”
“东家说,本来想再照顾你,但时局不允许,至少让我补偿过去的罪,我来善后吧。”
“喔。”
“又说,所以你到别处去生活吧。”
“别处?”
“嗯,他这么说,还包了点钱给我。可是,虽然他那么说,但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我也非常犹豫,再说,有点,那个......”
朱美在此打住,盯着伊佐间的胸前。然后说:“是还有点依恋吧。”
依恋什么呢?住惯了的土地?还是住惯了的家?不......大概是丈夫吧。依恋着与无法厮守的丈夫之间仅存的回忆。
她的表情如此诉说。
“但是,想想我一个人也无法在被村民仇视的土地生活吧。所以,那个,叫什么来着,过河的......”
“船。”
“对,于是我当晚就离开村落了。”
“目的地呢?”
当然,孤独浪迹天涯的朱美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朱美只是偷偷地离开,踏上毫无目标的未知旅程。
然而,伊佐间认为,只要朱美不是嫌犯,那就是被害者的家属。唯一的关系人不知事件解决的结果,就出奔异乡,难道真能如此平静吗?并且,那亲切的东家,是怎么收拾善后的呢?总觉得无法理解,但又觉得或许那真的是没办法的事。
听说朱美先到上田,再越过碓冰崖。
正好是沿着镰仓街道逃亡的路线。当然,对没有地理概念的伊佐间而言,这么解释,他也听不懂。
“在途中,好几次想一死百了。好笑吧,看到现在的我,一点也不像弱女子吧。不,那时候也不是弱女子喔。可是,一旦被人穷追猛打的时候,人也是会变的。悲伤寂寞得失去理性,所有人看起来都像鬼一样。加上时局又坏,当时整个国家杀气腾腾,是十九二十岁的少女最不安的时代。身上的旅费一天天减少,虽说如此也没有赚钱的方法。心想可以卖身,但有钱买的男人都被抓到军队里去了。”
据说,走着走着,朱美走到了本庄儿玉(注:本庄儿玉,崎玉县北部。)。那到底是离家后的第几天,如今也无法确定了。
然后,终于山穷水尽了。朱美说,钱花光了,身心也肖磨殆尽了吧。于是朱美......
看破世间无常,自杀了。
“家人被烧死时,十分悲伤。因为丈夫的所作所为受到世人苛责时,也很痛苦。但是,无论如何悲痛,终究没想到要自杀。明明如此,那时是被什么诱惑了呢?是怎么样的心情呢?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昏昏沉沉的......”
好像是跳进利根川了。
但是......
朱美无法就此死去。
那时,所谓命运的怪兽,用一种所谓偶然的方式,露出它丑陋的身影,并且,那偶然,似乎不断地翻弄着这不幸寡妇的人生。
“她在那里。”
“她?”
“她在那里。那女人,民江。”
“啊?”
朱美在那里遇到了民江。
也就是说,拐了人家的丈夫,最后又把他杀掉的宿敌,在朱美决心寻死后突然出现了。伊佐间只觉得这个故事巧合太多,不过如果是事实也没办法。
或许也会有那种事吧。
朱美似乎没有想到要去报警。
尽管民江是通缉犯,却不掩面也不胆怯,毫无防备,一个人神采奕奕地走在川边。
她说当时民江拿着一个刚好装得下人头的包包。
——那是丈夫,申义的头。
朱美直觉如此认为。
——那女人,一直都和那个人在一起。
我却是孤独一人。
这么一想,便毫无理性地生起气来。
然后伊佐间开始想象,想象那从未去过的利根川边。
一片芒草摇曳的川原,昏昏暗暗的。川面早已变得黝黑,只剩水流动时的点点闪光偶尔映入眼帘,只有水声不曾停歇。景色已是黄昏。令人不安的,随处可见的风景。
然后......那是伊佐间的随意想象。
朱美像是要阴挡去路般,站在民江前面。
民江提着包包,慢慢走近。
朦胧的影子,轮廓渐渐的清晰,直到可确认那的确是民江。褪色上衣加工作裤的决战服,等待着的朱美也是同样的装扮。当时战争中的女性全是那种打扮,这也没办法。
不过,只有脸是模糊的,完全无法判别。
这是当然的,伊佐间不知道民江的长相。
但不是无眼无鼻的脸。想象中的民江,是一个毫无个性的普通女子,有眼有口有鼻。虽然五官俱全,但也不是任何一人的脸。
朱美和民江的距离渐渐缩短,到对峙距离时,民江停下脚步。
“民江。”
明明看见了,长相却模糊的民江,挑起不是任何人的,同时又是任何人的眉毛,回答:“哪一位?”
“当时民江不知道是我。”朱美说。
“不知道吗?”
“不知道。”
“太暗了吗?”
“不。”
“太远了?”
“就在眼前。”
“那是故意装作不认识。”
“没那回事。”
“那就是你看错了吧。”
“我才没有看错呢。”
“那为什么?”
“我想民江已经忘记我的长相了。不,不对。与其说已经忘记我这个人了......对,那时候她的精神状态说不定已经不正常了。”
的确,被通缉还毫无警戒地到处乱晃,应该是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即便如此,如果包包里的东西真的是申义的头,那又另当别论了。
“那是,那个......那是你丈夫死后多久的事?”
朱美抬眼看了一会儿,看似在计算,“对,公公过世,发现申义的尸体——结果调查还是什么的花了一星期左右,所以......嗯,过了将近一个月吧。”朱美说。
“一个月。”
这么说,这一个月的时间,民江一直拿着人头逃亡?
异常。
尸体的一部分,犯罪的最佳证据,也不处理掉就这样拿着走,绝非正常的行为。即使没有犯罪,也一定会遭到盘查。没有比这更危险的行动了。
不。
——如果处理掉了,就没必要砍下来。
原来如此,伊佐间想。
民江是为了带走才砍下的。
砍下尸体头颅的理由,并非制裁也不是为了隐藏身份,而是因为想在一起,是这样吗?因为不能搬运整具尸体行动,所以只拿了头。
和所谓“天诛”什么的,正发相反,不是吗?
伊佐间思考至此。
或许那是男人很难达到的境界吧。
如果民江能背着尸休逃亡,说不定她真的会那么做。失去理智的罪行,毁损尸体等等,大概不是那种程度的问题吧。虽然怀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能够砍掉人的头吗?但那是完全相反的。也就是说,正因为软弱无力才要将它砍掉。
因为想永远在一起,所以杀掉他。
因为不能全部带走,所以拿走一部分。
乍听之下好像是反论,但那想法并不矛盾吧。不过如果从文字上来看,想要在一起的“在”这个字,就失去意义了。不,甚至于更随心所欲。人,和,东西,之间已经没有区别了。
再说,全体、灵魂,甚至连生前的记忆,都寄托在“部分”里——或说浓缩——不,是象徽吧?
如此一来,砍下“部分”带着走,才能与在一起这件事具有相同意义。
伊佐间在此想起了阿部定(注:日本女子阿部定于一九三六年杀害同居人并割下其下体,是日本第一桩割下体杀人事件。),砍下的部位虽然不同,但她们的理由不是一样的吗?只是象征对方的“部分”不同而已。定是那话儿,民江是头......
——不是这样的吧,完全还没到那境界。
伊佐间停止思考。
因为虽然模糊不不定,但觉得不对。反正自己没有处在同样的状况下,是不会了解的。不,即使在同样的状况下,伊佐间也不会是民江。总之,无论如何,伊佐间是不会了解民江的心情的。
——再想也没有用。
这种时候,应该只把问题放在事件已经发生,而与事件为何发生无关才对吧。
说不定只是想砍就砍下来了。
说不定只是想带走就带走了。
不知道民江与申义之间起了什么争执。
朱美继续说:“民江啊,一点也不害怕,不吃惊。也不逃跑。反而是我退缩了。”
“民江只是发呆吗?”
“不,她说,不知道您是那一位,但我在赶路,请让开。”
“赶路,她要去哪里啊?”
“那个啊,她说必须到逗子去。”
“逗子?”
那是伊佐间现在所在的,这个地点。
“请让开。”
“民江,你拿着什么?”
“不能告诉你。”
“可以给我看一眼吗?”
“不给不认识的人看。”
“别装傻!那是我的东西!”
虽然一时退缩,但我随即怒气冲天。当我说,那是我的东西,那女人就想起我是谁了。“
“你是,朱美?“
“民江,那个头还我!”
“不要——怎么可以还给你!”
“你说什么!”
“因为她的态度,我更确信那一定是那个人的头。确信之后,我突然火冒三丈。为了夺回丈夫的头,我上前抓住民江。现在想起来是很愚蠢的事,夺回那种东西,一点也不值钱。但那时候,情绪变得很激动,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结果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摔落川里了。”
“摔下去了?”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我开始觉得头的事情也无所谓了,我想,我用双手,像这样紧紧掐住了民江的脖子。”
据说,朱美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她失去理智地掐住民江的脖子,民江也连抓带咬地抵抗。
被村民当作对国家的不满发泄出口的扫把星,累积许久的不幸,一口气全在眼前的女人身上解放了吧。丈夫被横刀夺爱,死于非命等等,那种事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是叫做杀意吗?当然有,充盈得很呢。不,我的身体里,只剩那个了吧。去死吧!去死吧!”
两人不断纠缠又分开地沉入水中。
“我杀了民江。”
伊佐间无言以对。
可以有各式各样的想象和解释吧。但对朱美而言,让她知道这些也没有意义。就像伊佐间对那体验的社会观感或反应,对伊佐间自身而言也只是徒增困扰,是一样的意思。
今天的告白全部都是。
朱美看着自己的手。“然后......”
然后,她第一次露出悲伤的眼神。
“我也死过一次。”
伊佐间直到现在,才觉得好像理解了自己为什么被这女人所吸引。
朱美也见过那光景吧。
很想问。
“喔。”
“讨厌,又是那种表情。”
朱美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笑得更空虚了。
“我不是怪物啦。说死过一次,只是一种譬喻。真的死了,现在也不能跟伊佐间先生共饮交谈啊。”
朱美拿起酒杯举起来。
“啊,当然如此。嗯,事实上......”
“呵呵呵,这样一业,不成了我在赛河原(注:赛河原,三途之河的河边,小孩死后所到之处。传说小孩为了供养父母而堆积小石头,但屡屡被鬼弃倒,于是地藏菩萨出现解救。)被鬼追着跑回来,很好笑吧。”
“你是说......?”
“讨厌,没那回事啦,又不是讲古。只是很痛苦很痛苦,几乎失去意识,只是那样而已啦。憎恨、不甘心,要杀掉你,那种丑恶的情绪凝结在一起,然后就溺水了。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黯淡呢。我被好心的人救了,保住一命,然后附在身上的魔物也被除掉了。”
伊佐间终究没能说出自己那次体验。
——算了。
伊佐间认为这是不相干的话题,只是想强求朱美和自己之间的接点罢了。擅自主张的妄想。
“然后,那个......”
“嗯,活过来后就后悔了。真的对民江做了坏事——我得救之后这么想。我完全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我是持枪的加害者,所以也不想知道。但我不认为她还活着,可是也没人追究,过了好几所,尸体都没浮上来,又是战后混乱时期。我真是罪孽深重的女人啊,放着那件事,就这样,八年的时间悠哉悠哉地过来了。我忘记了,很久。”
伊佐间依旧无法做出明确的响应,在脑海里搜寻单字。结果选到的不过就是,嗯,喔,之类的。
朱美到底也醉了。
朱美保持看着下方的姿势,发出“嗯——”的声音伸伸懒腰。
因为领子微敞,露出了白皙的领口和纤细的脖子。
很瘦,几乎到了颈骨清晰可见的程度。
“颈首。”伊佐间不经意地说出口。
“啊,头啊......”
朱美似乎只有这次没看到伊佐间内心的想法。
“流走了。为什么呢?我只记得这个。因为我死命地掐着民江的脖子,所以应该没看见才对。而且掉进了水里,连眼睛有没有张开也不记得——丈夫的头载浮载沉地流向远方的样子,我不可思议地记得很清楚喔。”
朱美仿佛追着那流逝的头,视线瞟向远方。
丈夫的头顺着利根川流去,最后流到了海,说不定朱美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说“海水太咸不好”。
——她怪异的行径,是向被不知何处的大海所吞噬的丈夫的头......饯别。
又不是遭遇海难,被河水流走的话,祭拜河川就好了。可是,若是溺死在河里也就算了,是头在河里流走了。该拜哪儿才好也不确定,于是朱美就到海边去了吧。除此之外,难以想象其它对着海祭拜的理由了。
朱美就此沉默。
然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朱美的肤色很白,不论怎么喝,肌肤一点也没泛红。要染红朱美的肌肤,冰冷的水似乎比酒有效。今晨在海边所见那泛红的小腿,伊佐间还历历在目。
隆隆、隆隆的,听见海的声音。
“喂。”朱美依旧看着远方说道。“伊佐间先生,您刚刚说骨头焚烧后还会留着,是吧?”
极为融入潮骚的声间。
“那是真的吗?”
“因为火葬也会留下骨头啊。不管在战场或在内地,之前战争的时候,尸骨不是随处散落吗?”
朱美好似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有气无力地回答:“啊,这样啊。但是......这样的话,不管是浸在水里,或是埋在土里,骨头会万劫不灭吗?”
“因为听说根据万物之本,也出现过几千年或几万年前的骨头啊。”
“即使被风吹,被雨淋?”
“对,即使被风吹,被雨淋。”
“不,几年、几百年、几千年?”
“对。不论几万年、几百万年。”
“那么,那个人的头也是?”
“头?”
伊佐间转眼过去看她,朱美缠绵悱恻的妖魅视线等待着。
仿佛正要倾诉什么,仿佛哀求着什么。
“人的......”
“咦?”
“人的皮肤会破,头发会掉,肉和内脏也会腐烂消逝吧。”
“的确如此。”
“那么,人,人的本性,会寄宿在骨头里吗?还是会随着肉和内脏一起腐败消逝呢?”
“啊?”
朱美哭了。
伊佐间不露痕迹地心纠结了起来。
“人的情绪,人的心,不,人的灵魂,我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但如果那些寄宿在骨头里,那么就会跟着骨头永远留下来吗?我的小小妄想和执念,也会永远留下来吗?”
伊佐间没有回答。
朱美的姿势由端正转为放松,她白皙的手放在伊佐间手上。
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明明喝了这么多酒。
简直与今晨没两样,如冰似地冷。
裙子乱了。伊佐间的视线不知该放在哪里,往下一看,朱美转过身子,背部倒也似地靠向伊佐间。
伊佐间心想不能打翻锅子,慌忙抱住朱美。右手挂在伊佐间盘着腿的左腿上,朱美的背靠向伊佐间。
一支酒瓶团团转了两三圈,倒了。
朱美的头发散发着海草香。
“啊,所谓缘分真是可怕的东西呀。”
朱美那与潮骚相应和的声间,并非沿着空气的振动,而是沿着身体的振动传过来。
隆隆、隆隆的海声响起。
“咦?”
“民江在。”
隆隆,隆隆。
“还......活着吗?”
“不知道是本来就活着了,还是从那世界回来的,我不知道。”
“如果活着,你就不是杀人犯了啊。”
“我是杀人犯。即使世人忘记了,我从那天起,一直都是杀人犯。因为我想杀她,也动了手,所以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一样啊。”
朱美的身体好冷。
伊佐间觉得自己温暧的身子逐渐变冷。
“那女人......”
不自然地弯曲的颈子。
“说不定还拿着那个头。”
从微微敞开的领口看到了锁骨。
“已经完全变成骷髅了吧。”
什么嘛,还想要吗?
执念太深。
伊佐间把视线移向佛坛。
——原来如此,所以是空的。
那佛坛空荡荡的,是为了供奉丈夫的头颅吧。
一定是那样的。
伊佐间确信。
“哥哥。”
昏昏沉沉的,又发烧了啊。
“伊佐间先生......”害羞的声间。“跟那个人很像。”
伊佐间再度发烧,看见自己首级的幻影出现在佛坛。
当然,那泛着光泽的表面上,映着自己看惯了的脸,只是瞬间闪过,仅只如此而
已......

听见海涛声。


本帖最后由 lzhmsmsmmsyes 于 2009-4-20 11:30 编辑


3
降旗弘会兼差当牧师的理由,若追根究底,是因为他非常讨厌佛洛伊德。只要想起那
满脸浓密胡须的样子,就会涌上一股无可奈何的浓稠且臭味四逸的虚无感,教人极度
沮丧。这时候,降旗要将那不知是气愤还是幻灭的心情镇静下来,或是使其更亢奋,
以回到正常的人格,大约要花上半天的时间。降旗比牧师打扮得更好看,加上过着与
牧师相同的生活,因此包括信徒,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他是一位牧师。然而,降旗非
但不是正式的牧师,就连一首礼赞歌也不会唱,甚至连教义都没认真地学过。他的真
实身分只是教会的寄居者。本来,降旗就不曾用有虔诚的信仰。不过,他从小就熟悉
基督教,也经常读圣经。母亲的遗物是一串玫瑰念珠(注:玫瑰念珠(rosary)为天主
教徒祈祷时用的念珠,由六颗大珠与五十三颗小珠,以及十字架所组成。)母亲曾是
天主教徒。
但父亲是个毫无信仰的人。因为母亲并没有勉强丈夫或儿子跟随自己的信仰,因此降
旗没去过教会,也没有祈祷过。总之,充其量只能说是还满熟悉的,除此之外就没有
了。
这与其它家庭的小孩习惯于佛教相类似吧,降旗如此认为。就如同,尽管很多人会为
佛教寺院出钱出力,却无法简洁地说明天台宗、净土宗和净土真宗的关系,或是其教
义的差别一样,降旗长时间来,也无法明确地辩别天主教和新教哪里不同。在基督教
圈的社会里,应该无法原谅像降旗这种随随便便的接触方式吧。而那随便的态度波及
他往后的日子,而且日久月长。降旗现在委身于一间名字既无品味又没亲切感的“饭
岛基督教会”,只有一名叫做白丘亮一牧师的小教堂。从白丘不是神父而是牧师,就
可知道这间教会属于新教而非旧教。白丘是一位四十多岁,看来很敦厚的好好先生—
—因为他是牧师,所以要说理所当然也很理所当然——不过,只要没特别的事,他并
不会打扮成牧师模样,因此平常只觉得他是个深藏不露的男人。再加上,他有点怪。
“早上,果然,很舒服。”
有时候只为了听他说这一句话,降旗就一大早被叫起来。
这时候的白丘,真的只说了这一句话,毫无任何有关信仰的说教训话。这样就结束了
,简直更接近禅问。然而,也不是彻头彻尾一头雾水。
降旗从白丘那儿学到了很多事。这位白丘先生,与其说他是个布道者,不如说更像是
宗教历史学家。他上课比说教有趣,并且相当雄辩。特别是——或许该说是理所当然
的——对基督教史博学广闻,其解说不但详细而且易懂。因此降旗托白丘的福,多少
懂得所谓基督教的事,也理解了旧教与新教的差异。不仅如此,甚至连新教中也有从
原理主义到自由主义等各种派别,它们成立的背景,现在又有何关联等等,大概都可
以理解。降旗刚来这里时,不管白丘说什么喀尔文教派怎么了,卫理公会怎么了,约
翰史密斯啦、马丁路德啦,完全无法理解,但现在已经到了多少能相互讨论的程度。
并非要降旗追求教义,他也不可能全盘理解。白丘知道降旗不懂,便在自己所知范围
内,教他专业知识,并且滔滔不绝地陈述。因此只要拥有基本学习能力,即使不想记
也会记起来——情况就是如此。然而,白丘对荷兰或英国的亚米念主义(注1:亚米念
主义为基督教神学之一派,由荷兰神学家亚米念[Jacobus Arminius,一五六0~一六0
九]提出。)者如何受到一位论派(注2:一位论派(Unitarians),是一个否认基督神
性和三位一体教义,主张上帝只有一个位格的基督教新教派别。)的影响,导致发生
什么问题,相对地卫理公会或英国圣公会信徒准备了什么样的解答——等此类话题,
可以侃侃而谈好几个小时,但,那么自己到底是什么教派?对信仰抱持什么样的信念
?——这方面的事几乎未曾提及。有关圣经的解释也是,这个教派如此解释,一方面
这边是这样的,如此说明。又说也许以后自己会选这个吧,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所
以白丘说教很无聊,大部分的信徒无法从他的说教中找到真理,于是忍不住哈欠连连
,打道回府。对降旗而言,这很有趣。
降旗认为,他是无法做决定。
白丘当然是新教徒,也就是说真理只从圣经去追求,为了获得正义(justification)
,唯有信仰是很必要的——应该吧,事实是,他是采取这样的态度。很显然地与旧教
分道扬镳,这是不会错的。不过,白丘的老师好像是铜墙铁壁型的喀尔文教派,看来
他对此有几分批判。有时会对三位一体表达出特别否定的言行。有此层面,他似乎是
一位论派,但他好像对于将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相当犹豫,这包含承袭称呼、历史背
景等。只听白丘所说的话,降旗认定,他作为信徒的轨迹忠实地顺从了基督教的历史
。“想看清看书”。而现在,寄居教会大概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降旗是小石川一位牙医的儿子。
是一个虚弱、神经质、难以亲近的小孩。
他自己也这么想,当然别人这么说他时也点头称是。虽然不是胆小鬼,但因为毫无抵
抗力而经常被欺负。一副小大人样的任性个性,被欺负也是正常的,从小时候他便这
么想。
当时,提到游戏玩耍,大概就是模仿战争游戏。
小孩有小孩的社会,当然也有阶级。上有大将、副将、下有佣兵。小孩的状况——说
不定不止小孩——大部分是依腕力、智力的高低顺序,也就是年龄顺序。年幼者往往
位阶低。但是,不属于任何阶级的人,再怎么年长也是佣兵角色。降旗就是如此。
从组织逃脱的人,无论处在哪个社会,都会被人厌恶。那是因为即使再怎么弱势,对
于掌权者而言,这个人总有一天会变成足以造成威胁的存在。只有两个选择,排除他
或叫他屈服。所以,降旗往往成为被攻击的对象。而不管杯怎么攻击也不俯首称臣的
降旗,便成为某种程度的威胁。
降旗被欺负得很惨。
但不论别人怎么劝说,降旗就是讨厌战争游戏。
因为竞争得胜所以强大,因为强大所以伟大,这一点他怎么也无法认同。再怎么强大
总有一天会死去,死了就成了骨头,变成骨头后就没有所谓强或弱。降旗这么说之后
,又被认为是不服输而挨揍。什么都不说被揍得更惨。
——你们有一天也会变成骨头。
降旗怎么想,忍耐着。
父亲责骂这样的儿子是胆小鬼,感叹儿子没骨气。父亲的说教,与小鬼头的幼稚,在
理论上并没有差别,也就是说,对降旗而言,父亲也只不过是一种集团的头头罢了。
因此,只是同样地忍耐,结果同样被揍了。虽然没哭,一旦超过忍耐的界线,降旗就
呕吐。
——即使如此,连父亲也会变成骨头的。
他仍然这么想。
母亲因为信仰,非常地温柔。然而,那样的母亲对降旗而言也只是单纯的无条件庇护
者,没有任何可作为指引或值得依赖之处。再加上,总有一天会变成骨头的人,反正
是成不了绝对者(注:绝对[Absolute],在哲学上,它通常用来指称那唯一的,但
又同时是万物所从出的终极存在。)的吧。
——即使是母亲,死了也是骨头。
看来悄悄地左右着自己无聊人生的关键词是骨头......
从很久以前,降旗就做如是想。大约未满十岁,便已经怀有这样奇怪的思想了。当然
,还只是很漠然的。
他也曾经有过一段思索期,经常想着为什么非得是骨头不可。但是,如果慢慢想,其
实也不是什么难事,自己会对骨头这么坚持,其实有个很单纯的原因。
梦。
降旗从小开始,有几次作了同样的梦,过了三十五岁也还作过那个梦。
通常是夜晚的风景。
即使如此,天空仍然明亮,因为到处燃烧着红红的火焰。
炭火弹裂的声音噗滋噗滋响,黑烟蒙蒙地升起。
简直就像有画里所见的地狱一般。
中间堆积着不知什么东西。
坐着几个男人,但因为漆黑一片,看不见脸。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大概是这么念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听起来是这样的,完全不解其意。绵延不绝地重复着。仅是重复念诵,没有抑扬顿挫

靠近看看。
有什么白色的东西纠结在那些男人身上。
刚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觉得,是很恐怖的东西。
那是,全身赤裸的女人。
因为小时候并不知道男女之间到底在做什么,只觉得很恶心,一味地觉得害怕。过了
很久之后才知道。
男人们坐着,与女人交欢。
了解的当下,受到非常强烈的冲击。
因为再怎么说,那样的梦,是从理解那行为的更早更早以前开始,就不断重复地出现

男女默默地进行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律动与咒语同样的调调。
然后,又认知了更恐怖的东西。
中间所堆积着的是——骷髅头。
那数量,不止是十个或二十个,头盖骨层层迭迭地往上堆积。
简直就像骷髅头金字塔,骨头、骨头、骨头、骨头。
数量相当庞大的骷髅头,骨头、骨头、骨头、骨头、骨头、骨头。
恐惧达到最高峰,然后醒了。
有时也梦见被一个男人斥责。
或是女人看见自己。
无论如何,梦都在这里结束。
这就是骨头梦,降旗对骨头有所坚持的理由。
确实,对小孩而言,是深具冲击性的情景。
不懂为什么会不断重复作那个梦。
百思不解。
降旗不觉得是现实情景,不过,也难以认同那是想象的产物。那不是正常人想像得到
的状况,遑论是年幼孩童。然而事实上,他的确自小便作着同样的梦。但是,若问是
几时开始梦见的,却又无法回答。
不过,降旗现在还确实拥有某种程度幼年时的回忆。
是出生后没多久,婴儿时期的回忆。
大家都说那一定是骗人的,或是自己捏造的,但降旗认为那是真实的记忆。清清楚楚
地记得乳母的和服图纹。之后向母亲确认,母亲也记得那式样的图纹。因为乳母在他
周岁生日前都跟在身边,所以那是一岁以前的记忆。
这样一来,那个骨头梦是在懂事之前实际见过的影像吗?不,曾经见过的话应该不会
不记得。如果在幼儿的眼前出现这么恐怖的奇异景象,应该会造成某种精神性创伤
吧......这么一想,就卡住了。果然......
——那种状况是不可能发生的。
火焰中,堆积如山的骷髅头前,交欢的男女。
疯狂的行为。怎么想,那都不是现实中会发生的情景。
因为不可能发生,所以不可能见过,降旗的常识否定了记忆。没见过的话,那就是幻
想了。但是不懂什么是性行为的小孩,会有那种淫秽的幻想吗?更何况要小孩幻想描
绘骷髅头,并且还是堆积如山的骷髅头。
降旗很想知道为什么。
但,无法与任何人商量。降旗没有朋友。
也很难向父亲或母亲询问,因为内容实在是太堕落又行为不检。
——不,不是这样的。
降旗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向双亲提梦的事情。在了解其为淫秽行为之前,即使不谙世
事,小孩的心里还是敏感地察觉到背德的意味吧。即使作了那个梦,夜半发抖醒来,
幼小的降旗应该也没哭,只是强忍着恐惧安静不动。
但仍然无法沉默不语。
有几次——降旗鼓起勇气对少数对他友他的人说明梦境,却同时失去了这些朋友候选
人。如果是笑话不定还好,但降旗很认真。降旗越是认真地叙述,旁人越是退却,最
后用仿佛见到什么肮脏东西似的眼神看着降旗,然后就结束了。
任谁也不想听那无聊虚构的故事。
有一个人听了。
降旗最近经常想起那位朋友。
有一段时间忘了。
降旗没有一位称得上朋友的朋友。活到这年纪,降旗也与许多人接触交往,但建立起
可成为朋友关系的例子,却一个也没有。
不过其中,有两位他认为可以称为朋友的人。实际上,是否真能算得上朋友关系,令
人怀疑。不过,在降旗的记忆里,在他三十五年的生涯中,认真地听自己述说梦境的
人,除了白丘,就只有那两人了。因为是年号刚刚改为昭和(注:昭和,一九二九-一
九八九年。)的时候,所以是九或十岁吧。差不多那时候。
降旗身处的社会还在玩着战争游戏的时候,也就是他饱受欺凌的那段时间。
一个是住在同一条街上,姓木场的石材行的儿子,和降旗同年,在小孩之间被称为阿
修。记得阿修在小孩社会里属副将型的大人物,体型高大,怎么看都是强壮的孩子,
事实上,还有个风评,听说他打起架来比大将更勇猛。
只有阿修没有欺负降旗。
阿修也玩过战争游戏,但他与众不同,喜欢画画,与他的外型完全不合,幸而降旗家
里有些画具,因此经常来玩。因为是连纸张也很难得的时代,说要画画,也颇费一番
功夫。
组织的干部对局外人示好,是相当矛盾的,但本人完全不在意,而且他是有实力的人
,所以没人敢抱怨。
还有一个人——不是很清楚,应该不是住在附近的小孩。不过好像经常来附近玩,在
军队组织里经常以客人的身分受到礼遇,好像和阿修很要好。有一张娃娃般漂亮脸宠
的小孩,行为举止也很端正,说不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是外地来的访客吗?
记不太清楚,降旗记得他的名字好像叫做礼二郎。
阿修厌烦战争游戏后,有时候想到就会去找降旗,偶尔带礼二郎来。阿修和礼二郎在
外都属强硬派,但在家里其实是喋喋不休的小孩。刚开始,降旗有些不知所措,最后
装做一派冷淡,寡言地与两人交往。
阿修说将来要从军,要当上大将,直到退役,余生便画画过日子,礼二郎只一句话,
我要当国王。
降旗什么也没说。
前前后后来到降旗家的小孩只有这两人。刚才也说过,因为很长的一段时间没什么特
别亲密的朋友,所以降旗只要提起朋友。仍只会想起这两人。
降旗对两人描述骨头梦。
不记得经过了什么来龙去脉。
不过,从经验来看,极可能破坏彼此关系,降旗应深知发言的后果。因为平常几乎不
说话的降旗突然说起话来,两人似乎有些吃惊,但不知为何都听到最后。
阿修说:“奇怪的家伙,做了二0三高地(注:二0三高地,位于我国辽宁省大连市的
旅顺,是日俄战争时的战场。)的梦啊。”
礼二郎说:“好玩,我也想看。真奸诈只有自己梦到。”
二0三高地是什么,降旗当时并不了解,但仔细想想,因为死了很多人,所以有很多骷
髅头吧,似乎这么联想来的。阿修又说“如果那是敌军的首级,那就是大获全胜”、
“织田信长(注:织田信长[一五三四-一五八二],活跃于日本安士桃山时代[一五
七三-一六0三]的战国大名[日本古官职]。)曾经用浅井长政(注:浅井长政[一
五四五-一五七三],日本战国时代大名。)的骷髅头喝酒”、“真是豪杰”。
礼二郎一副很羡慕的样子。然后,很遗憾地说:“为什么不问他们在做什么?”
真是任性而为的感想啊。
连豪杰都搬出来了,竟然还被人羡慕,这对降旗而言是没有意义的。再者,甚至梦中
的行为都被批评,真是无言以对了。无视于当事人降旗的存在,只不过是听者个人单
方面的意见罢了。这种时候,也不用对感想再陈述感想了。
然而......
“这样就好了。”降旗发出声间说。
比起被贴上奇怪的标签,或是不闻不问的态度好太多了。降旗在那之前,不, 在那之
后顶多只能获得很一般的感想:作那样的梦很恶心啦,你的头脑有问题啦之类的。那
并非对梦境本身,而是对作梦的降旗个人的感想,虽然承认梦境很恶心,但连作梦的
自己都被认为很恶心,就难以承受了。这么想,也可以说真正陈述对梦境感想的,只
有那两人而已。大概,如果阿修作了那样的梦,会陶醉于勇猛果断的自我斗志:而礼
二郎如果作了那样的梦,会像小孩子似的天真无邪地高兴吧。不过,那也不过是降旗
的想象罢了。
降旗最近在想,应该更早一点察觉这点。
想到甚至于发出声音自言自语。
早知道到此为止很好了。
但实在很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因此,降旗念了精神分析学。
然后,受到了空前绝后的重大打击。
降旗在那之后,仍然过着毫无生气的青春时光,但也没什么会妨碍社会生活的偏执思
想。度过孩提时代后,出了社会也没有被人欺负,没有好或不好,除了获得有点怪的
好脾气男人的评价之外,也没有特别的评价了。与外界若即若离的疏离感与引起神经
障碍的打击并没有关联,虽说如此,但也没有自信能安稳单纯地生活。他总是朦朦胧
胧感到不安。想去除那种不安。
想除去那种不安。
刚开始,降旗紧咬哲学不放。然后,抚摸宗教。但不安并没有消失。
不如说思辩的思考实验更扩大了不安,学习宗教的时机也不对。
然后,降旗与注定相遇的精神分析,不,是与佛洛伊德,相遇了。
最初是看书。当时——不管内容为何——心理学或精神医学的书极多。佛洛伊德的著
作也已发行。在高中,只要稍微乖僻一点的家伙都非常热衷读他的书。降旗会有佛洛
伊德的书,也是极其自然的发展。
被吸引。
相当被吸引。
不过在当时,佛洛伊德的理论与其说是医学,不如说被认为更接近哲学或文学。似乎
主要以文化人为中心流行起来,是因为这样吗,即使降旗与一样沉溺于佛洛伊德理论
的人对话,也几乎无法产生共鸣。降旗并不想讨论所谓的文学。
降旗,讨厌那样。
因为,如果是文学的话,解释了也没有答案。
当时的降旗认为,能够获得复数解答的领域里没有真理。
要让降旗安心,需要所谓科学,所谓绝对不变真理的保证。降旗想要认真学习被视为
医学的精神分析。他直觉地认为那里有消除不安的真理。
但那并非易事。虽然脍炙人口,在日本能称为精神分析专家的人却如凤毛麟角,没有
人可以回答降旗的疑问。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老实说,还未被认可为医学。精神神
经医学是为了治疗精神病或神经症而存在,而精神分析,即使确定是以治疗为最终目
的,但它的本质是先行分析。于是乎,才被认为是学问,但并非医疗。
也就是说,那是不适合在国内认真学习的领域,是新兴的学问。想学只有留学一途。
因为没有前人引路,所以只好当先驱者——降旗不是没这样想过。
然而,这么一来,妨碍起步的障碍却太多。在那个阶段,如果降旗是医学博士也许还
有其它方法,但没经验也没学历的他一筹莫展。那个时期连要飘洋渡海都很难,再怎
么说,降旗并不是那种可从无到有、开创新猷的强健人种。
不论何时都是如此。
但,也不是没有路可走。
降旗虽称不上积极,但还是先进了有医学部的大学,大学里有懂得精神分析的教授。
然后,又经过了几次命运的相遇......
降旗成了佛洛伊德的第三代弟子。
因为他师事一位相当于佛洛伊德第二代弟子的人。
大学里的教授似乎对精神分析有一大半都误解了,但幸亏并非完全不了解。降旗在大
学内念精神神经医学,在大学外学习精神分析。
经过如此迂回曲折的过程后,降旗步上精神神经科医师之路,是日本少数学过精神分
析的医师。其迂回曲折,结果也成为自我分析之路。
降旗的老师信奉佛洛伊德。
现在的降旗认为,那接近于信仰。
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不说也知道,是精神分析学的创始者。
据说他首次使用精神分析一词是在公元一八九六年左右,因此也不过才五十几年前。
如果以其为出发点,精神分析作为学问的历史非常短。但在短短的历史中已衍生许多
派别,彼此相互批判、决裂,现在仍不断上演激烈的分裂抗争。就连创始者佛洛伊德
的学说,虽说只有一部分,但也在极早期便被认为有问题,甚至遭到否定。
在讨论这太学院派如何如何之前,要作为一门学问,其实尚未成熟。
然而,这不如说是体质健全吧——当时降旗这么觉得。无论是什么领域的学问,不可
能有所谓的完成,若没有那些内省性的钻研,学问便无法持续发展。即使现在也是如
此。
拼命探索所以悖离,因而产生许多派别。如果寻得真理,派别总有统合的一天。不,
是必须统合吧。因为路可能有好多条,但只要是学问,应该达到的真理就只有一个。
降旗如此认为。
因此降旗热心地学习。大概,在所谓热心的层面上,应该比任何一个同门弟子都热心
。与身心俱疲的旧学问不同,隐藏了可能性的年轻学问,给予降旗一种求道者的开拓
精神。只有这点是可以确定的。
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定义,在降旗的印象里,有以下几点。
一、探究无法用其它方法接近心性过程的方法。
二、基于其探究,治疗神经症障碍的方法。
三、依其所得,堆积重叠,形成一个新科学学问的一连串心理学性见识。
也就是说,所谓精神分析,是理解人类的方法、治疗神经症的方法,由这两种方法集
合而成的学问。
在精神分析上,治疗本身便是探究人类。并且,临床行为本身拥有作为学问的方法论
意义。到这里为止都还好。而这个意义,经由那些被导出的理论、方法论——治疗的
技术——也会改变。要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不过,这样一来,所谓的依据就消失了,没有可站稳脚步的地方了。只要在哪里错了
一步,就全部错了。
然而,这也成为一个理论。
突然,降旗卡住了。
陷入了自相矛盾的议论之中。
他知道理由。虽然听起来像是非常伟大的懊恼,但嵌在那里的原始契机,不过是愚蠢
的、个人的、微不足道的理由。
不愿相信自我分析的结果——如此而已,并非来自纯粹探讨学问动机的烦闷。
用降旗所学的方法论窥见自我,那是一种令人想别过视线的丑恶东西。越是分析,得
到的越是惨不忍睹的结果。被压抑的性欲望、错乱、扭曲的亲子关系——一丁点儿都
不想回忆。为了得知那样的真实自我,降旗花掉了许多时间。
虽然这是极为正常的。不如说,知道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才可说是精神分析的成果吧
。人,不论是谁——都这么说。
老师很达观,但降旗无法明快果决地判断。
当然,依不同的方法论的其它解释也能成立。
不,为了不同的解释,降旗更勤加学习。
首先,他试着否定佛洛伊德。
即使试着提出一个佛洛伊德理论核心的“性欲”(lidido),对此,反对佛洛伊德的
阿德勒(注:阿德勒[Alfred Adler,一八七0-一九三七],奥地利人,现代著名精神
分析学者。)和荣格(注:荣格[Carl Gustav Jung,一八七五-一九六一],瑞士著
名心理学家,为分析心理学创始者。)见解迥然不同,同样是造反组的赫许(注:赫
许[Wilhelm Reich,一八九七-一九五七],奥地利出生的美国心理学家。)或是费伦
奇(注:费伦奇[Ferenczi Sandor,一八七三-一九三三],匈牙利心理学家。)也说
的头头是道。不过,没有一人受到决定性的否定,也没有人达到全面性的支持。
然后,因不同所见而改变的自己,简直像魔法一样出现在眼前。
自我显示欲旺盛的歇斯底里个性。
怀抱近亲相奸愿望的性无能者。
自恋过头的同性恋者。
恋尸癖。
——好烦。
并非错误,因为每个都是正确的。真正的自己有好几个,每一个都是真的。但是,每
个自己都与现实的自己保持着若干距离,也是确实的。
就这个领域而言,真理不止一个,不是吗?说不定有多少路就有多少真理——不是吗
?若是如此,那么那果真能作为一个科学领域吗?还是必须视为人文科系的学问之一
呢?降旗很困惑。正好就像现在的白丘一样。
然而,降旗并不放弃。他努力取得在日本尚未被引介的海外先进论文,也把手伸向领
域相异的哲学。老师嘲笑降旗。是的......
即使如此,结果,无论如何,终点便是佛洛伊德。
基督教有圣经。但是尽管有着如此确定的典范,却依解释的不同而让教义有一百八十
度的转变。精神分析学里其甚至没有所谓的圣经。不过,如果硬要假设比喻的话,创
始者佛洛伊德所留下来的工作正是所谓的圣经,这么一来,后起的大部分派别,也只
是任意地去解释,去让它发展而已吗?亦即,并非本质问题,而是解释的问题,和文
学没什么两样。如果只是各自任意解释,那对降旗而言——那不是梦而是降旗本身太
恶心了之类,与这种无责任感的旁人的无责任感的感想,性质完全相同——变成毫无
价值的东西了,不是吗?
不想这么认为,降旗想要相信自己所学的学问。然而,越是如此固执深信,浮现于斯
的真理,却又逐渐远离现实。即便如此也不放弃。在即使连平常都极受批判的少数学
派中,降旗孤立了。即使被孤立,那仍是降旗的希望。除了降旗所念的,对所谓精神
分析学问怀有好感的大学之外,也没几所了,也就是说,在大学的医科设籍,并且学
习精神分析的人,除了降旗之外,没几个人。
虽非本意——但降旗深受期待。
而降旗,确实看到了佛洛伊德的未来。他确信。
不过,到此为止了。看见的不是新的地平线,也不是学问上的真理,只是单纯的佛洛
伊德的未来。同时,降旗如此思辩着,不论否定或是肯定,没有人能从佛洛伊德的咒
缚中脱逃。
——如咒一般的东西。
突然,仿佛附身之物离开般,降旗丧失了行动力。总有一天,会有人凝视着我所做的
自我凝视吧。那并非自己的工作。
如此,一回头,恩师还诉说着自我啦、性欲啦之类的问题。降旗绝对没有要毁谤作为
一门学问的精神分析,也无意轻蔑日以继夜、努力不懈的同胞的意思。几乎没有医院
将它列为正式的科目,恩师也非处在学院派中央。在那之中,只有一小撮的人,不畏
战中、战后的逆风,拼命摸索着精神分析的未来。那是有价值的,很伟大的事。不过
,自己完全失去了行动力。如此而已。
如果是学生时代的话还好,但当时降旗已经以医师的身份在工作。既然学了精神分析
,也不能只是当个普通的精神神经科医师。
提出败北宣言,离去。
也就是说,自己不适合那职业。降旗现在是这么想的。
老家的牙医院的父亲过世时处分掉了,所以降旗彻底成为漂泊者。流浪了两个月左右
,他遇到了白丘。
有如仙人的白丘,似乎拥有有足够的德行,让寡言的降旗说出流浪之前的来龙去脉。
降旗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诉说自己,白丘不断微笑地倾听。
当降旗陈述终了时,白丘说:“你想太多了。”
然后他说,洋葱剥了几层皮还是洋葱,即使不剥皮也不会不知道那是洋葱。从降旗的
角度来看,是很普通的回答。但是,降旗喜欢坦然说出这平庸地接受。也发现自己连
平庸的回答都无法平庸地接受。附在身上的东西,一点也没拔除。
如此寄居在教会里,一晃眼就半年了。
以帮忙杂务为条件,白丘提供教会一室作为降旗的住所。这是所谓彻底的寄居——应
该是吧。
然而,降旗被赋予担任某个角色的工作。
听信徒忏悔。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首先,有人来这里忏悔,是不对的。
所谓忏悔当然是坦白罪行并且悔改,但通常,在教会的忏悔应该拥有超越于此的意义
。所谓信徒在教会忏悔,指的是对赎罪的命令和依其祈求赦免的行为,这是赦免洗礼
过后的罪,称为“告解”的圣事之一。这若在天主教的教会是可行的,因为天主教承
认圣事。
但在新教里,“洗礼”和“圣餐”以外的圣事,基本上并不被承认。那是白丘亲口告
诉降旗的。
不只如此。简单地说,也可以认为告解才是促使旧教与新教分裂的原因。告解的形式
化使赎罪的观念应运而生,其滥用产生了恶名昭彰的赎罪券,于是路德发表了《九十
五条论纲》,引发了宗教改革。这是极其有名的事件。
也就是说,到新教教会忏悔是不合理的。白丘的信徒如果真的理解教义,这本来应该
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所以,来寻求告解的信徒不知怎么了,牧师也不知怎么了。
即使如此,每个月都会有人来,白丘也不拒绝。
“这并非告解喔。”白丘说,“勉强说来,这是得不到回答的心理咨询。”
好像把它和信仰分开来看了,所以才起用降旗。
降旗确实曾经相当反感。当然,非圣职的降旗赦免其罪,信徒也无法获得救赎。降旗
这么说,白丘却回答,别说类似结论的东西了,当然,连感想都是不必要的,只要好
好地听,最后说“请悔改”,就行了。
结果拒绝不掉。
不过,实际上听了之俊,的确,无聊的告白很多。容易发怒很困扰啦,忌妒心太过强
烈啦,大约是这类程度的告白。并且,大概都是一吐为快就满足地回家了。说什么忏
悔,这不是夸大其词,是愚蠢。
他们因诉说而获得安慰。
并且,在持续扮演倾听者的工作中,降旗深深地体悟了。
降旗作为精神分析医师之所以受挫,不应归咎于佛洛伊德,该怪罪的是自己,问题出
在降旗身上。降旗充分认知了这点,他并非讨厌分析,而是讨厌做分析的自己。并非
反对佛洛伊德。
只是讨厌自己。
降旗这男人的个性,即使是无聊的抱怨或戏,不分析便无法全盘接受。对降旗而言,
只是单纯地接受,远比详加分析更为困难。即使只打算听听就好,也会在不知不觉间
分析起来。这已经成为习性,也就是像病症一样了。
然后,在烦恼者告白背后,浮现一位一脸胡子的犹太人。
变成这样的话,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正是神经症。
降旗深知这是不知饮水思源,讨厌佛洛伊德引来的结果。再怎么用道理去理解,也没
办法,真是像被诅咒了一般。如果佛洛伊德还活着,无论如何都想请他治疗看看。
——我想结果也还好吧。
降旗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接近复健的生活。
——阿修在做什么呢?
他最近常常想起。听说阿修复员后成了警官,似乎没当成大将军。
降旗昨晚又梦到那个骨头梦了。最近,在骷髅头前交欢的男人的脸,经常变成降旗自
己,使得他心情极为低落。
梦境会变得如此,起因于前天被佛洛伊德的幻影袭击。
最近,这两个影像经常成双成对地出现。
现在,似乎已经变成佛洛伊德唤起骨头梦了,所谓本末倒置正是如此。只把这件事拿
出来看,降旗不禁仿佛事不关己似地笑了。
牧师太随便了,所以信徒也不多,教会的生活很清闲。白丘的作息似乎颇为规律,但
降旗却相当自自甘堕落。他睡觉的房间没有窗户,所以不知时间早晚。加上没有时钟
,醒来也不知道是几点。
今天醒来的时候很糟糕。
这种醒法不来最好,降旗很认真地这么想。
总觉得外面的世界黄黄的,很刺眼,而且非常冷。他缩起肩膀,把手放在口袋里,一
脸阴郁,好不容易走出前院,白丘等不及似地靠过来。
“又是,髓髅头吗?”特立独行牧师淡淡地说。
“是髓髅头喔。”降旗回答,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白丘穿着泛白的毛衣和很像工作裤的裤子,手上还拿着移植花车用的铲子,今天看起
来绝对不像个牧师。黑框眼睛反射着阳光,读不出他的眼神。长得稀稀疏疏的胡子,
让他的脸显得更加一无表情。
降旗没精打采地说:“亮,怎么样,这种日子,一大早就来点莱姆酒,尽情吐露对主
的不满,醉个不省人事,如何?”
降旗叫白丘,亮。
白丘不笑也不生气地回答:“这样的话,干脆我把圣水浇在你身上,浇得你不省人事
,怎么样?”
因为白丘有时并不是在开玩笑,所以要小心。
“再说,这时间没有人称之为早上了,如果真想一大早就开始喝酒,称至少还要早起
四个小时。”
很柔软的音质。
“我也可以把它改成从中午开始的企划啊。”降旗也不带笑容地回答。然后,亮微笑
起来。但降旗立刻察觉那并非反应他说的话而笑。
“那可不成,今天是降旗出场的日子。”
有人来忏悔了。
“伟大的祭司大人,不好意思。今天就饶了我吧。我希望被你赦免。而且,我今天的
心境看起来,很恶魔。”
“不,我清楚知道你是恶魔,所以才拜托你,不是吗?”
降旗不太明白白丘把自己定位在那里的想法,总之,降旗认为这是一种对信徒的诈欺
行为。
“亮,刚刚的话是冒渎喔。”
“冒渎什么呢?再说,今天来的并非信徒,别说接受洗礼了。连信仰也没有。”
“什么啊?为什么这种人会来教会?”
“有什么关系。不变的是,祈求救赎。只要有人要我救他,我连金鱼也救。破戒牧师
,请叫我基督教界的一休和尚。”
降旗不由得苦笑。
的确,白丘比较适合当禅宗和尚。他似乎也和降旗一样走错路了,所以早点改弦易辙
才能明哲保身,对基督教整体而言,也比较好。
“我只听了开头,这应该是你的专业领域吧。”
“现在的我没有专业。”
“即使没有专业,你也还在啊。比起我,我认为你对她会更好。别跟我唱反调,听她
说吧。”
降旗陷入复杂的思绪里。降旗身为日本人里少数的精神分析医生,过了半年时间,结
果连一个人也无法拯救。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连自己也救不了。
但讽刺的是,降旗辞掉精神分析医生的工作后,却开始从事救济之事。什么也不说,
只是听,最后只要说一句话,就已经随意地拯救了好几名信徒。
准确地说,降旗并无法拯救他们。
复杂的心境转化成声音。“我怎能救人啊?”
白丘大笑,拍了两三次降旗的肩膀。
每被敲拍一次,他破败不堪的肺就隐隐作痛。
只吸著腐败的空气,心--病了。
“总之,降旗,这是主给你的工作,因为她说梦到自己变成了骨头。”。
穿著和服的女性,还是不适合教堂。
简直就像铜版画的细致背景中,嵌进了浮世绘版画的风尘女子。
信徒里也有很多人穿和服,但降旗对那些人的异样感受并没有那么深刻。果然眼前的
女人特别显眼,是因为事先听说她是异教徒吗?
娇小的没人,二十五到三十岁吧。
女人站在降旗面前,也不抬头,视线朝下,摸摸行礼。“我叫宇多川朱美。”
在降旗问话前,女人先报上名了。
“我姓降旗。先说明一下,我并不是牧师。”
总之先说明。
自称朱美的女人,听了以后好像也不以为忤,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喔
”。反正不是信徒,所以对她而言也无所谓吧。
然而,不止她,这半年来,降旗对来掺伪的信徒们如此告知时,他们也同样毫不在意

说不定信徒们事先从白丘那里知道降旗的身份了。现在,降旗突然做如是想。
“我,杀了人。”突如其来的告白开始了。
降旗坐在坚硬冰冷的椅子上,教堂内很冷。
朱美看来非常憔悴。
“我是杀人犯。我一直忘了,丝毫没有赎罪地过了八年的生活。”
降旗什么也没回答,光靠这些资料还无法判断什么。
“然后……”
去警察局自首赎罪啦,跪在神的面前忏悔啦,朱美应没有要说这些的意思--好像。
“如果你真的杀了人,来到这里的话,我身为一名善良的百姓,有报警的义务。你来
这里,将变成一个错误。”
朱美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进去,衣服吞了好几块铁似的铁青著一张脸。然后说,
并不是今天杀了人。
“那么是以前的事喽。”
朱美沉默了一会,说:“死人......回来了。”
“死人?尸体吗?”
“是叫做......尸体吗?在很久以前已经死掉的人——应该称为亡者吧。”
“那是,幽灵?”
“啊,是......幽灵吗?我不知道幽灵是什么东西。”
“像幻觉一样,朦朦胧胧的。”
“不,和活着没有两样。”
“那就是有实体喽。”
“啊。”
的确是精神神经科的领域也说不定。
如果白丘是异教系教派的话,说不定还好,但很不巧地他是新教教徒。
虽然听说天主教里有驱魔的法师,但降旗不知道新教是不是也有。即使如此,驱的是
恶魔,不是幽灵。并且也不是世人所谓没有双足的朦胧幽灵,而有实体,这下子完全
没辄了。听说过海地一带有所谓“还魂尸”的强尸,但也不知道详情为何。
总之要在常识的范围内,以科学的思惟来理解,这是一种幻想,展现敏感神经的幻觉
。总之,该以什么病名来理解呢?“可以再说详细一点吗?”
——别啦别啦。
降旗的心里发出声音。一旦听了就会加以分析,就会窥视这个名为朱美的女人的内心
深处。反正那里只会浮现那犹太人佛洛伊德满脸胡须的复杂表情,不是吗?
——听说梦见了骨头。
有什么关联呢?还魂的尸体,和变成骨头的梦。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讲着讲着会拖很长。”
“完全没关系,这男人很闲。”
不知何时,白丘进入了堂内。
朱美开始娓娓道来。
首先,是难以称为幸福的前半生。因家境贫穷外出打工,因一把无名火失去了全家人
,才结婚,丈夫就收到征兵令。然后,丈夫丢下重病的父亲,规避兵役逃亡。
虽然不是很稀奇,但也不是受到恩宠的人生。然而,降旗认为,遭到如此境遇,朱美
一路走来精神还算健全。朱美没有激动,也没有流泪哽咽。淡淡的陈述语调始终如一
,听起来没有过多的润饰或刻意夸大。适时巧妙地省略,相当易懂。
如果要降旗陈述自己的半生经历,能够如此有技巧地整理吗?
即使字斟句酌,多少也会有些混乱吧。占据思虑的部分可能会重复叙述,可能因太急
而无法充分说明,也有可能因前后关系颠倒而产生矛盾。不,在陈述给白丘听时的确
是如此,降旗好几次被反问。即使是降旗毫无高低起伏,一点也不特别的人生,一旦
叙述起来就会变成那样。而朱美的陈述里没有混乱,明白清楚。
——过于冷静。
像编故事。这不是杀了人而神经错乱女人的态度,不......
也有可能是编故事。再者,当人罹患精神疾病时,不一定只是一味地错乱。比如妄想
症患者,会流畅地说出不可能的事。不过......
朱美的故事脉络毫无矛盾,也没有不合理处。
也就是说......
——不行,不可以去探究意义。
降旗约束自己,没有必要加以解释。朱美继续说,教堂内响起女人的声音。
“从村里的人,当然国家也是,我似乎受到了很严重的责罚,虽然那些事都非常模糊
暧昧。后来公公死了,我离开了那里。然后,企图自杀。”
在基督教中,自杀是一项罪行。然而降旗偷看白丘的脸,他依盘毫无表情。
“我跳水自杀,因此失去了一切记忆。现在所说的过去的记忆,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
回想,或听人说的。”
“记忆障碍......吗?”
“跟丧失不同吗?”白丘从斜后方小声地询问降旗。
“记忆,是不会消失的。只是,会因某种理由——病因性的障碍,或是心因性的压抑
——因而想不起来罢了。所谓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忘了自己生活的历史而已。所以
,不能说是丧失,应该说是健忘。如果是从一开始就毫无认知的状况,那又另当别论
。”
“是这样吗?”
不知白丘懂了没有,他稍稍翘起嘴唇,像是催促朱美继续往下说。
“啊,然后那个,重点是——自杀前后的记忆一直没恢复,就这样活下来。”
“那个,可以说是很幸运吧,你所谓的自杀未遂,是谁......”
怎么想都很难问出口。
“啊啊,我被救了。当时救了我的人,是我现在的丈夫。”
朱美始终垂着视线,不曾抬起头来。
“之后平安无事地过日子。没有回到原来的村子,辗转换了几次住处——那应该是丈
夫的考虑吧。我被村民仇视,不能回去,稍微离远一点比较好生活吧——然后记得是
在三、四年前,搬到了这附近。”
“现在住在哪里?”
“逗子湾叶山那侧的末尾。搬到那里后,我一点一点地变得很怪。”
朱美说讨厌海涛声。
她所指的海涛声,并非暴风的前兆,似乎意味着潮骚——海所有的声音。据说朱美极
为害怕海浪的声音。
朱美的家在岬角的前端,所以不断传来海的声音。结果,朱美似乎得了精神衰弱症。
——海涛声吗?
这是什么的隐喻?那是朱美的......
——不行,不可以这样。
降旗现正在危险边缘努力把持住自我。令人惊讶的是,这种状况近似于一种治疗。
不,与其说治疗——是分析。这与精神分析临床训练的状况是几乎一模一样。
移情作用。抵抗。借由患者本身对真相的洞察。自我认知与自我支配的增长......
好烦。这类的单字,现在的降旗并不需要。没有意义。朱美不是患者,甚至也不是信
徒。
海涛声就是海涛声,不是什么隐喻。
“我越来越无法入睡,日渐衰弱。勉强睡就会作梦。”
——梦,骨头梦吗?
很恶心的梦。先是四周空气变成了海水,然后开始下沉。慢慢地往光线也到达不了的
无底深海持续下沉。肉溶解了,只剩下骨头,更缓慢地下沉。然后,一度疑似觉醒后
,只剩下头盖骨突然浮上来。那种时间感觉的落差令人觉得十分讨厌。
光是听,就感到强烈的压迫感与闭塞感。这种习惯令人不安,非常有机的,怎么也没
办法改善。
水。黑暗。呼吸困难。骨头。缓慢下沉。快速浮上。骷髅头。看起来圆圆的天空。
降旗已经开始判断,那场梦一定有隐藏的意义。
——就像我的骨头梦一样。
骨头的梦。骨头。骨头。骨头。骨头。淫秽的......
压缩。置换。被扭曲的愿望的满足。
“很恐怖的......梦。”只说了这句话,降旗觉得好疲累。
朱美没有看降旗,用与方才相同,毫无霸气的声音回答:“很害怕很害怕就醒了,刚
起床时很受不了那恐惧感。只是,恐怖的梦,是否都与那个梦相同——我不知道。”
“因为梦大约起床后就会忘记了。”白丘很悠闲地说。
降旗问:“那个梦对你而言......”
——恐怖的梦的意义,对自我而言......
“我想,那可能是我自杀时的记忆吧。”
朱美简单明快地陈述了结论。
降旗的多余追究被打断了。
是的,这样很好。除此之外,没有其它意义了。
只是想起了痛苦或恐惧感而已,没有扭曲。
这样的话,海涛声只是单纯的契机。
一定是这样的。
“你说,自杀前后的记忆并没有恢复——但那意味着,比如说,那海浪声让你没恢复
的部分记忆恢复了,对吗?”
如果是整体性遗忘症的状况,可能因为一点契机,便可一举恢复所有记忆。
朱美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啊,我会认为那个梦或许是我所欠缺的记忆,是在很久
之后,就在几个月前的事。九月还是十月——在那之前的几年,只是很害怕,快要抓
狂了。但是,如果那个真的是那样的话,如您所言,海涛声的声音,会慢慢地那
个......是叫做无意识的话?会变成无意识地唤醒记忆吗?”
朱美为什么会知道无意识之类的专业用语吗?她的态度与她使用的字眼并不相符合。
说不定,她出乎意外地很有学问。降旗一问,朱美说是在书上读到的。好像是她丈夫
的书,听说家里有很多那一类的书。虽然这是常有的事,但即使如此,她是看了哪一
本书呢?
“但是,你是在三、四年前搬到现在的住处,对吧?这样的话,那个梦应该以前就作
过了吧。可是好几年都没有这么想,既然如此——两个月前吗?过了这么久,为什么
会突然这么想?”白丘探问。降旗也想着同样的事。
“刚好那时候......发现了报纸的报导。”
朱美说在丈夫的书房,偶然发现剪报报导的事,那是有关自己所失去的过往的报导或
纪录。
逃避兵役逃亡的朱美的前夫,竟然被杀了。并且她说发现遗体时,首级被切掉了。
白丘发出小小的祈祷声。
“我记得......那报导的事。不。我忘了前夫怎么了,但是记得报导。虽然有......
矛盾。”
“不,我懂你想说的。比如标题的文字啦,文章啦,那些是记得的。内容也是读过后
大概会记得。然而,并未直接与自己的过去连结——像这样,嗯,的确很难好好说明
呢。”
降旗认为自己懂了,但似乎很难用言语表达。朱美看起来很悲伤,又似乎没有,很微
妙的表情。
“根据报导,刚开始我被怀疑是杀夫的凶手,后来另一个女孩——她似乎是丈夫的情
妇——出现了那女孩被认定是凶手的后续报导。我读了那则报导,害怕得发拌。”
“为什么呢?”
“因为,随着阅读报导,一个接着一个地想起了片段。”
“比如说?”白丘问。
“被警察追捕,躲藏的事,没有首级的丈夫尸体的模样,一些不连续的场景。”
“哎,报纸上都报导了,那应该是事实吧,如果你是当事人的话,会记得也是正常的
。所谓不愿想起的记忆,随随便便很容易就会被隐藏起来。”
降旗说得好像已经了然于心。
朱美依旧垂着头,说“喔”。
“那个,断断续续的片段中,有溺水的记忆,因此才惊觉,那个,我作的梦,该不会
是那世界的光景吧?”
“那世界?”降旗和白丘异口同声地发出声音。
“嗯。哎呀......虽说那个世界,我现在如你们所见,活得好好的。但我到了那世界
的入口处,当时的记忆在梦里出现了吧?”
每个人的冥界观都不尽相同。白丘描绘的是基督教的冥界吧,降旗怎么说也比较倾向
佛教的,并且是陈腐的三途之河啦、针山啦、血池啦等等——说是冥界,不如说是比
较接近地狱——降旗会如此想象吧,朱美的梦接近地狱。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也可以那么解释。
不是隐喻,如果就此接受,说不定不那么想的话是无法说明的。
降旗误解了方才朱美话语的意义。
梦是自杀未遂的记忆,也就是说,并非意味着象征性地表达溺水时的痛苦或恐惧感。
朱美似乎将梦的内容就此以体验的角度接受了——作为溺水后的彼岸体验记忆。
降旗尽可能地不用精神分析学的梦的解析——真讨厌的单字!——来理解,但简直就
是不可能的事。降旗对自己平庸理解力的界限感到羞愧而沉默不语。
“看来,你的过去是因此而被填上了。也就是欠缺的环结连上了的意思。”白丘替降
旗说。
朱美不肯定也不否定,好似两种反应都说得过去,令人困窘的不清不楚的回答。然后
,过了一会儿,她说了不可思议的事。“但是......不只是那样。想起的不只是自己
的记忆而已。”
“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记忆中,夹杂了别人的记忆。”
朱美告白的内容有很多超越降旗的想象。
朱美的记忆里所夹杂的他人记忆,是以下的叙述。
首先,出生在上总一宫附近,称为一松的滨海岸村落。有双亲和一位年龄相差悬殊的
哥哥,十岁生日前被卖掉了。时代不明。被卖到信州盐田平的酿酒屋,在那里受到欺
负。似乎是个不够机灵的佣人。
从这边开始,记忆错综复杂了起来。
朱美实际工作的地方也是酿酒屋,从陈设和其它种种来判断,好像是同一家店。
——幻觉吗?
他人的思考直接进入思绪里的一种病症。但是这样的话,就要称为精神分裂症了。被
人操控的感觉、觉得被人监视、觉得自己的思考被拿走了——精神分裂有很多麻烦的
症状。但是......
——不对。
降旗这么想,虽然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但不知为何,降旗就是确信。
降旗看过很多精神分裂症的患者。症状严重者,即使不是专家也能立刻判断出来,病
情轻微的则无法分辨,特别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很难判断。因为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
类似的思考浮动,所以也没办法吧。不过,无论如何,一旦被视为病患,其人格自律
性多少有些受损,并且无法与周遭的人自然交流,在这两点上是共通的。
朱美的状况,可推测其沟通能力是正常的。
她说的话都能理解,他人的回应她也都懂。依据到目前为止的对话来推断,只能判断
是正常的。当然,只靠这短时间的接触是不能下判断的,降旗比谁都清楚。为了下正
确的判断,花很多时间不断面谈,一点一滴地搜集资料......
——不对不对。
这不是诊疗也不是治疗。
这个女人并未罹患精神分裂症。
那个胡子脸——在对话的空档这么说。
“那是......”降旗摇头,再这样下去的话......
“那是在梦里见到的吗?”他这么问道。“是梦吧?”
“我想也有可能是梦吧......但是,嗯,我想的确在梦里也见到了,因为梦里所见的
事起床后还记得......所以说不定无法区别了。”
原来是梦。
不是什么他人的记忆,是梦。
应该是恶梦因为某种原因,混入了体验的记忆里了。
所谓与现实不同的记忆,不是被扭曲化的无意识的意识化吗?
“不好意思......”
如果和骨头梦合在一起想,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降旗开始思考。
“我想,那另一个人生,与你真正的人生。没有太大的不同。”
也可以认为不过就是出生地不同的程度。
“因为我在信州山里长大,所以没见过海。我确定是在十三岁时外出工作,再加上有
好几个弟弟妹妹,但没有哥哥。这些......都可以用幻觉来解释吗?”
有时也说得通,但是......
不对不对,因为生病,因为发狂,因为只是幻觉,这些无法解释,不要这样诊断比较
好。因为精神分裂症的原因至今未能确定。所以治不好。明明如此,还这样下定论,
那不等于是说,因为你发疯了吗?理由。意义。真理。必定有答案。
降旗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乱窜。
然后,降旗正视朱美的脸。“那个,叫做一松的地方真的在房总吗?”
“我找了地图,确实存在。”
“时代呢?你说,那个‘你里面的他人’被卖掉了?”
“我想是的。”
“这是我的印象,所谓人身买卖被允许的时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不是吗?我一听
到买佣人这样的事,就想到旧幕府时代——不过说不定我的认知不足。那记忆的舞台
是现代吗?”
“嗯,不知道。”
“比如说,出现的人有没有发结?”
“没有。”
“那个,工作地方的主人或其它工人呢?如果没有发结,应该是明治维新以后,是现
代人吧,那么同样的,跟你外出工作时的成员相同吗?”
“那个......”朱美似乎很认真地在思考。
“那个,虽然记得,但无法比较。”
这样,还是无法确定时代背景。
比如——也可以这么想吧,朱美读了或看了以那海边村落为舞台的小说或电影,只有
场景设定输入了记忆。而出场人物的设定变了。变成真正存在的人物投影。这是有可
能的吧。但是,总觉得不对劲。这还是什么的......
——不行,没有分析的必要。
这不是诊疗,也不是治疗。降旗在此停止思考。
不是为了朱美,是为了自己。那令人不悦的胡子脸,已经好几次在朱美告白时闪出影
子,说:“这种事,可以简单地分析喔。”
因为降旗沉默了,朱美又任意地继续说了起来。“不可思议的是,没见过风景和见过
的风景一样地鲜明,还有,想起那些事情时的我,和平常的我,个性不同。”
“个性?怎么个不同呢?”
“非常谦卑。是所谓看同样东西的角度不同吗?我觉得世界看起来是不一样的。比如
说,在酿酒屋的工作,事实上虽然我做的工作几乎一样,但做得不好,很烦燥,可是
也没有因此迁怒谁,被责备愚蠢迟钝,也全往肚子里吞。”
“真正的你呢?”
“没那么不机灵。因为比一般人会做事,所以应该没有累积什么郁闷或怨恨,别人也
说我工作做得蛮好的。”
降旗想,那也会不会是朱美自身的投射?
——梦是扭曲愿望的满足。
为了正常地过普通的生活,人从幼儿期开始就承受许多压力。被压抑到无意识深处的
那些体验,特别是有关本能的无意识冲动,“被佛洛伊德”称为潜意识思考。潜意识
思考是借由在觉醒时的自我防卫机制所控制的,所以平常并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
然而,潜意识思考在睡眠时,越过觉醒时的框架而出现。“根据佛洛伊德的说法”,
自我压抑变弱的睡眠时间,潜意识思考与存在前意识的过去经验连结,而开始意识化
地活动。
但通常,那也是在被意识化时,受到自我的再压抑而扭曲了。
这正是“佛洛伊德所谓的”梦的解析。被压抑的无意识冲动——潜意识思考,在意识
化时压缩、置换、可视化。然后藉由象微而扭曲了。这作业的过程是“佛洛伊德所谓
的”梦的工作。于是,潜意识被视为梦。这则是“佛洛伊德所说的”显性梦境,回溯
那个梦的工作,但是“佛洛伊德所主张的”梦的解析。
所以“如果同意佛洛伊德所指”,便可以说——显性梦境是潜意识和梦二者工作妥协
之下的产物。但是,潜意识思考受到高度压抑时,无意识的冲动会撞开自我检视,露
骨地被意识到。那时候,自我可能会暴露在强烈的不安与恐惧中,而害怕得发抖。
所以,自我的恐惧之梦,是潜意识思考的愿望之梦。
——所以,我的骨头梦,不......
所以,朱美变成骨头的梦,表面上对朱美而言只觉得恐怖到极点,但对朱美的潜意识
思考而言,是很特别的愿望。
同样地,在朱美里面的别的朱美,对平常的朱美而言,有不愿承认的讨厌人格,但对
朱美的潜意识思考而言......
骷髅头。
那是......
“降旗,降旗。”白丘在叫。
降旗中断思考。
——佛洛伊德在笑。
朱美依旧低着头。
降旗有些兴奋,这正是......
——这正是我无法治愈的病。
降旗闭口阖眼,力图镇定。悸动变得激烈。朱美身后浮出骷髅头、骨头、佛洛伊德苦
恼的表情。
——我在干嘛啊!
现在,梦的解析朝多样化发展,而非独尊佛洛伊德。海外尚有荣格、区瑞克森(注:
艾瑞克森[Erik Homburger Erikson,一九〇二-一九九四],美国心理学家。)和包
斯(注:包斯[Medard Boss,一九〇三-一九九〇],瑞士心理学家。)等人提出相关
学说。比如以荣格的集体潜意识为前提来看,梦不只是愿望的满足,有补足意识性态
度倾向的补偿性功能、预视,甚至启示——佛洛伊德在笑。
不行,不对。本来就没有必要加以精神分析或解释。降旗慌了。
只要听就好了。
“降旗,怎么了?突然沉默下来。你该不会,那个......”
“不,没事。不好意思。”
降旗恢复自我。
只要听就好了。
朱美继续说:“别人的过去,每天想起一点点。那真的是很讨厌的记忆。”
“因为不敏捷、迟钝,又......消极吗?”
“当然那也是原因之一吧,因为偶尔也会仿佛异常地怨恨着什么似的,心情变得极度
地黯淡。”
“怨恨?谁?工作场所欺负你的人吗?还是卖掉你的双亲?”
“不,好像不是这样的。虽然怨恨的对象不是很清楚,但有时会想起好似极为怨恨的
记忆,变得非常悲伤。因为我想,我的个性本来就不太执着......”
关于所谓怨恨这种难以说明的心情状态,降旗很困惑。那是因为降旗本身并未心怀怨
恨吧,他无法想象对象不明确的怨恨到底是什么情况。
白丘说了个很愚蠢的感想。“不敏捷、迟钝、消极,容易积怨的样子——的确是很糟
的个性耶。我看您,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如果只是那样倒还好。”
朱美的表情微妙地扭曲。“那个,之后......不可置信地......那个......”
朱美欲言又止,视线在四周游移。特别是在注意到十字架后,疲惫的表情更蒙上了一
层阴影。白丘耳聪目明地说:“没关系,什么事都可以讲。主会赦免你的。”
现在才说这种牧师该讲的话,已经不适合了。降旗在心里苦笑,但朱美似乎完全听进
去了。“啊,我觉得不应该在这种地地方,并且还跟牧师说这种事,可是......”
她还在犹豫,降旗可以想象。
“接着......淫秽的记忆苏醒了。”朱美低着头,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说。
——问题是有多淫秽。
降旗想质问,但放弃了。
“那个,跟不认识的男人的......愚蠢行为。”
朱美再度欲言又止,似乎是比杀人的告白更难以启齿的事。降旗非常能理解那种心情
,那并非随随便便就可以说得出口。“你不记得做过那种事,是吗?”
“当然。”
朱美第一次把头抬起来。一脸教人无法弃之不顾的,无依无靠的表情。穿着十分正式
的和服,却没有盘发,那格格不入的地方,与其说是摩登,不如说是性感。降旗的心
情变得有些酸酸甜甜的。
“在我的人生里,没有可植入那种体验的缝隙。虽然如此......”
那个......
“那个,淫秽的梦......”降旗打算问,有多真实?
“那,不是在梦里见到的。”
“咦?”
降旗突然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但你刚刚说,是梦。”
“那个......是我没说清楚。刚开始时,意识急剧消退——说是梦,不如说是......
那叫白日梦吗?那种感觉。因此,我想可能是以前就在梦里见过跟那个一样的东西—
—所以,我以为这是梦里所见,是想起了那个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有可能不是梦吗?”
降旗询问,但朱美否定了。“不,我想,实际上也在梦时见过,我虽然这么想,但是
,梦和现实,到底那一个先,我已经无法分辩。所以那个,我只说,觉得好像在梦里
也见过。如果不那么想——真是我的脑袋构造无法理解的事。”
“什么意思?”
“淫秽的记忆不可能出现在梦里。”朱美说。
“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啊,不会在睡觉时或失去意识时看到。那几乎都在醒着的时候,正确地说,就
是突然只有记忆被掉包了。”
掉包?
多重人格症......吗?
叫做朱美的女人的病根,更深了吗?
“我不太懂。”白丘插嘴。
白丘是无法了解的吧。
所谓掉包,是说别的人格——愚蠢、消极、容易积怨的淫秽女人——夺走了朱美的意
识吗?
由于某种障碍,失去自我同一性,便是多重人格。多重人格有继时性的,也有同时性
的,继时性的状况是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互相不认识。同时性的状况则是以第一人格
为主,其中萌生第二人格。在此情况下,多半也失去了自我的主动性,形成第一人格
被第二人格操控的状态。
所谓附身——这正是所谓精神异常的状态。
降旗所想的是后者。但也有可能是前者。
——这样的话,不。
降旗问,不能不问。“你的意识是在那个‘别的女人’的记忆再度复苏时断掉的吗?
还是平行,你的意识也还留着?”
“那之间的事情也不是不知道,所以意识是连续吧。只有记忆,在不知不觉间被掉包
,然后又回来的感觉。”
“你的意识没有中断吗?”
“刚开始,作那个白日梦的时候,算中断吗?很快地置换,又突然回来的感觉,但是
最近已经融合成一体的感觉了。朦朦肱肱地,连续着。”
“流畅地置换吗?”
“是叫置换吗?......不,没有置换,掉包的只有过去而已。”
“现在的你和‘别的你’是不同的人格,但是意识没有分裂吗?”
“不知道耶,所谓人格或意识分裂,是指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直是我。只不过
,想起没有经历过的记忆而已。”
“多......”
——不是多重人格症啊!
降旗既吃惊又狼狈,他不知道这种症状。
朱美保有自我的同一性吗?
“怎么回事啊?”白丘没搞懂。
降旗也急着整理思绪。“也就是说,你一直都是你自己,虽然如此,与你的思考或行
动完全不同的、不可能的,过去的你,曾经想起那些往事——是这样子吗?”
朱美轻轻地偏着头,说:“是的。”
觉得乱七八糟。不是降旗所能分析的事情了,不如说是困惑了。
——我的理性不适用于这女人吗?
这说不定是超心理学的领域。
还是一样,即使说再多历史事实或其它教派的教义,看来白丘也不会陈述自我。
转世——白丘视为中心的神秘主义真面目,大概就在那里吧,降旗注目着。不过,也
了解以他的立场,那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朱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像这样虚构故事般的事,是无法置信的,但是,如果试着
理解这个状况,若不是这么想......不,因为实在太难以理解了,所以真的快要发疯
了。想想这是前世,就感觉安心多了。”
降旗觉得这是相当正常的情感表现。
即使不是合理的科学性解释,一旦加上些什么道理,人们就会相信。这样的话,与降
旗所学的东西,说不定是半斤八两。不,迷信之类的,还略胜一畴吧。
“因此,稍微安心了,但是......”
朱美再次把脸往上抬。睫毛上泪光闪闪,眼看着就要溢出来了。
是不安吗?不,是恐惧。
对。
朱美尚未进入主题。
降旗想到这里,感到一股近似颤栗的感觉。他至今仍极为不解。但是,到目前为止的
内容,只是真正的恐惧、真正的谜团的序曲罢了。
朱美一脸被恐惧所震慑的表情,用更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开始陈述:“那天丈夫也不
在家。天气很冷,吹着很强的大西,又响丐了轰隆隆的海涛声。”
“大西是什么?”
“啊,是十一、二月吹的西风。我睡不着,只是对恐惧的梦境颤抖害怕,在未知的过
去之间来回。然后,对,是夜半时分,那人突然造访了。”
“那人?”
“过世的前夫。”
“那是,怎么说......”
“变成无头尸被发现的前夫来找我了。”
“死者......复活吗?”降旗几乎不带感情地,只是这么说。
“降旗。至少在教会,不要轻易说这种话比较好喔。”
一直沉默着的白丘对这点加以训示。复活对基督徒而言有特别的意义,况且现在身处
基督教教堂内,这些事情降旗刹那间全忘了。
“对不起......”
降旗摆出无视白丘的态度。这种言语上的是非,对降旗而言已经无所谓了。
“不好意思,宇多川小姐,我无法相信。那个人真的是你已经过世的前夫吗?难道,
没有首级......”
“不,有头。”
“那......”
“不,是那个人。”
“为什么?”
“因为......”朱美断断续续地说。
那个夜晚,朱美一个人。
仿佛要切断树枝的风,穿过山道,吹了整夜。
她说海涛声汩汩地响着。
她说门户发出剧烈的声响。
一打开玄关,男人站在那里。
朱美说她记得很清楚,越过男人的肩,山道那头,时辰在夜空闪烁,风吹舞了两根枯
枝。
男人穿过战后返乡服,系着领巾。
“终于见到你了。”
“呃......请问是哪位?”
“别装傻喔,是你叫我来的。”
“我叫的?是宇多川叫的吗?”
“宇多川?你在说什么?朱美。你是佐田朱美吧?忘记了吗?”
那时,朱美像被当头浇了冷水一样,毛骨悚然。
佐田,是朱美前夫的姓。好像没人知道,不过朱美没有正式办理户籍登记,所以户籍
上至今仍是佐田朱美。记忆的片段里所浮现的丈夫死尸,打扮和他好像有点像。
那刀切的伤口,滴血的鲜活生生画面,突然从视网膜苏醒,朱美几乎失去意识。
男人,不,死灵笑了。“好了,你要怎么补偿我呢?”
听说朱美甚至发不出悲鸣声。
“正常的话应该是脚软无力,或是逃出去吧——但实在太害怕了,仿佛心脏冻结似的
恐惧,那个,是叫鬼压身的东西吗?——连身体也无法动弹,已经,什么也不能做了
。”
前夫——佐田申义——呵呵笑着走进来。
然后坐在椅垫上,盘着腿抽烟。真是乱来。如果是躲在阴暗处幽幽含恨还说得过去,
没听过堂堂走上玄关抽烟的幽灵。
只是这样——如果是真的——已经相当恐怖了。
这正是伴随肉体的死者复活。而且在日常生活里发生这种事,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
然而,降旗无法承认那是事实,不可能有这种事。降旗没有将这种事当成怪谈来听的
素养,这是常识性的判断吧。不过,虽说如此,当做发疯了,也非常适当的判断。如
盖章似的精神神经医学性的诊疗应该退场,这不是能简单地用幻觉空言可以解决的。
这里面必定有什么意义,应该有。
降旗再度开始思考。
这样的话,之后......
“宇多川小姐,那男人的脸,的确是你过世的丈夫的脸吗?”
“脸......很难分辨。”
“房间太暗吗?”
“啊。”
“因为已经过了八年了?”
“也不是这样......我当然也有想过,在眼前的不是前夫,而说不定是以前认识的其
它人。但是,除了死掉的申义......没有其它可能人选。”
“这么说太模糊了。我还是只能认为那是别人,开玩笑。或是恶作剧......”
“但是......”
申义瞪着发拌的朱美,说:“你终于想起我了啊,真是用心。”
“什么嘛,那张脸。”
“是你叫我来的吧?”
“来,我依你的愿意,听你说。说吧。”
“那男人是说‘我依你的愿意’吗?”
“是说了。”
“关于这点,你自己记得什么吗?”
这是当然的吧。发出愿意的不是朱美自身,而是潜意识思考。
降旗一点一滴地抓到头绪。
对。
也就是说,那男人,为了完成朱美潜意识思考的愿意而出现“具体化的无意识”吧。
这么说的话,那男人的工作,是要解放被压抑的什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
申义继续说:
“你还真能悠闲地过了八年啊。”
“杀了丈夫。”
“等一下。宇多川小姐,你之前说杀掉你丈夫的,我记得是,你说是情妇......”
“唉。”
朱美似乎很困惑,做了个要放弃什么的表情。
“报纸是这么写的,凶手是叫做宗像民江的女孩。不过,那只是报导里所写的内容。
我不知道,因为我现在还是对那前后的记忆很模糊,那个......”
“你自己也有可能是凶手吗?”
“一开始的嫌犯是我。”
“但是,报上指名道姓地刊载了,意思是说警察当局断定那人是凶手。你的嫌疑已经
洗清了。”
“根据报载,我有......是叫做不在场证明吗?我有那个。”
“那就算数了。”
“不,我可能是凶手。”
——原来如此。
那是潜意识思考的愿望啊。
至此,降旗终于理解了朱美的病根,但降旗并没有察觉,自己在此瞬间忘了那令人不
悦的胡子脸。
——这样的话,大概......
大概那男人——亡夫,为了揭发被隐藏的事实,为了告知朱美的自我无论如何不想承
认的事实,借由朱美无意识的请求,而出现在这世界。
一定是这样的。这样的话......
申义淡淡地,但却执拗地责怪朱美。
“为了揭发你的恶行,靠着憎恨你的心情,我从地狱复活了。来吧,不要沉默,赶快
告白吧。我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你杀了自己的丈夫,把罪推到民江身上。不仅如此,还杀了民江。”
“对吧。”
“被这么一说,我清楚想起了某件事。”
“某件事?”
“我掐住前夫申义脖子的情景。”
“想起是你杀了他吗?”
“不是——手的触感,当时的姿势,瞬间的情景——说不上来,但如果我不是凶手,
那样的记忆,即使是片段,也不会想起来才对。”
“原来如此。因此......”
“民江也是我杀的吧。我不是自杀,一定是和民江扭打时摔落河里了。我俩互相纠缠
,争执的触感,鲜明地复苏了。两个人都是我杀的。”
朱美凝视着眼前的虚空,如此诉说。
降旗被说服了。
果然是这样。这个叫朱美的女人,真的杀了人。
不过,那不是昨日、今日的事,是很远的......过去的事。
朱美将自己犯下所谓杀人的、暴力的、反社会的行为,一直尘封在无意识的底层活了
过来。然后,对其异常强烈地压抑。
最初是梦,然后是白昼的幻觉,接着则是变成另一个现实的,换汤不换药地出现在自
我的面前。然而,怎么也无法以说服自己的形态意识化吧。所谓浓缩或置换的梦的工
作渐渐开始不听使唤,结果到达了“直接将它具体化陈述”的超难境界。
梦的工作——威胁自我存在的冲动被意识化时,设法将其扭曲为能自我说服形态的工
作——只在梦中有效。置换或压缩或象征,也有可能追究到最后意义不明。不过,对
冲动的压抑太强烈,如果不顺利的话,就奕成恐怖的恶梦了。
朱美的“变成骨头的梦”显然是恐怖的梦,背后暗不着存在受到强烈压抑的冲动。
另一方,“白昼的幻觉——他人的记忆”又如何呢?
也可以说那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症状,也可以说是多重人格症。把朱美的体验视为精
神障碍的幻觉,再简单不过。但是就降旗的诊断,朱美并非精神分裂症。朱美的状况
确实是异常的体验,但对那体验的感受方式或对外来刺激的反应,都极为正常。再加
上朱美的自我保有同一性,也与一般的多重人格症状有明显的区隔。
这样的话,那是一种变形的梦的工作吧。即使在自我机制并不衰弱的觉醒状态时,剔
除那强烈的机制而意识化的话,会怎么样呢?大概自我的部分会崩坏吧。然而朱美自
我的坚韧度拥有不下于冲动。所以,在觉醒时,也扭曲成像是可理解的形态。那是在
不损害自我的状态下,被意识化为“别的女人的人生”或是“别的女人的个性”。
然而,那依旧没有治愈朱美的冲动。其意识化的最终形态,是“死者复活”。自己杀
害的人实际来到眼前,要揭发被隐藏的过程。这么一来,朱美的自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只好加以承认那些。
这种情况下,所谓被隐藏的过往,当然是指称之为杀人的非人道行为。不,不只是犯
下杀人罪的过往事实。那是怨恨忌妒的丑恶心情,做出淫乱行为或杀人,喜好破坏的
自己,是污秽的自身——和降旗一样。
与那些正面对峙,是比死还痛苦的事。
朱美说的鲜血冻结般的恐惧,正在那里吧。
降旗颤抖着。
朱美继续说:
“申义盯着我苍白的脸,然后笑了。”
“呵呵呵,一副看了鬼的表情。唉,因为对你而言,我就像鬼一样吧。唉,一直这样
对看也不是办法。你也因为太突然而吓到了吧。唉,我已经决定要拿你怎么办了。你
要报警也无所谓,不过那样的话,民江的气是不会消的。”
“我慢慢想吧,所以你也好好地想。”
“逃走也没用。”
“我会再来的。”
申义这么说,就走了。
“他说还会再来吗?”
“说还会再来。”
“然后呢?”
“三天后,来了。”
又是丈夫不在家,只有朱美一个人。
申义第一次造访后,朱美感到强烈的晕眩而失神了。第二天也持续偏头痛,身体不适
,并发轻微的失语症。要好好地对回到家的丈夫说明一切,似乎是不可能的。丈夫很
担心地看护,但工作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无法更动,第三天又出门了。
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敲门声再度响起。朱美盖着棉被害怕得直打哆嗦,但声音就是不停。忍着头痛走向玄
关,一开门,又是穿着战后反乡服的男人——申义站在那里。
“找到你喽。”
据说朱美这次两腿一软,当场跪坐下来,用爬的逃走。
申义追上来。
马上就从后面被抓住了。
“没必要逃吧。”
“难道你忘了我吗?”
“呵呵呵,那是什么表情嘛。”
“想起来了吗?”
“我让你想起来吧。”
然后朱美就在那里遭到侵犯了。
“很丢脸的事——但身体记。”朱美十分难以启齿地说,“我记得那男人的肌肤。”
降旗什么也没问。但是朱美似乎察觉了,继续说,“不,我发誓,除了现在的丈夫和
过世的情夫外,那个,我没有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样一来,只能认为那真的
是申义了。”
据说朱美在床上一直想着,三天前造访的死者,不是复活的前夫,而是伪装成前夫的
别人。设法试着合理地解释下合理的事,这院的设备,的确是与牢房并无二致。再怎
么说,社会大众的认知不足,扮演了禁锢神经症或精神病患者的角色。如果是身份、
人种或家世等的偏见,还能改善,长远来看是会消失的吧,但有关精神病就很难说了

所以他能理解朱美的心情。
降旗预测,再加上如果朱美不小心去了一般精神神经科——看状况,可能吃闭门羹,
不然就是十之八九被诊断为精神病吧。也就是说——变成朱美所想的结果。
朱美的丈夫将工作空下了一星期左右,整天陪在朱美身边。
然后,还诚恳地详细说明——前夫确实已经死了,杀害他的是宗像民江,民江行踪不
明,好像逃亡中被空袭炸到了等等,所以朱美所想的事情只不过是幻觉。
“听了丈夫的话,觉得真的是这样,也就安心了。丈夫的说法没有丝毫矛盾,当然,
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想要无条件地努力相信。那个如恶梦般的事件,这么一想
也好像是梦——但是鲜明地苏醒的记忆片段,怎么样都很难解释。”
“刚刚,您说过情景或触感?”
“是的。前夫的尸体,或是掐住脖子的触感,和应该是民江的女人扭打时,那河边草
原的沙沙声等等。但是,对温柔的丈夫,无法多说什么,我很烦恼。晚上还是睡不着
,变得很虚弱。”
这是说,以终极形式显露而出的朱美的冲动,再度被封闭了。因此,如果开封,那会
没事了也说不定。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降旗想。
“过了一星期,丈夫外出。因为有工作,也不能因这种事去妨碍他。结果,又来了,
这次是白天。”
死灵三度敲门。
朱美走到玄关,透过玻璃,确认是战后返乡服。
“这次没开门,我只是大声地说回去、回去。对不起,对不起。”
朱美的家盖在山道崖壁夹缝间,听说除了玄关,无法从其它地方闯入,房子连接着那
条路就是削过山的山道,道路两侧是高耸的山壁。据说房子后面是断崖,再过去就是
海了。
如果那是死灵,却无法越过物理性障碍,这是很可笑的事。降旗不是很清楚,但是所
谓死灵,不管哪里都可以现身吧。不过,如果那不是死灵,而是“为了说服自我所给
予的物理性形式冲动”,这是不受物理性的制约,失去现实感,不伴随现实感的话,
就不能达到所预期的目的,所以就没办法了吧。
朱美不断谢罪,在玄关门口的那个说:“我知道了。不过,告诉我民江的事。”
“你对民江做了什么?”
“在那里、怎么杀了她?”
“说!说!”
朱美只是恳求他回去,回到床上盖住棉被。
过了一会儿,声音停止了。
“敲门的声音一停,就只剩下海涛声。”
朱美感觉烦闷,盖着棉被浅浅地睡着了。
“无法判定是梦还是现实,但是我又想起了新的过往记忆,虽然这样说很怪。”“记
忆吗?”
“嗯。我......的确拿着像头一样的东西。不,也许不是头——那不是我砍下来的。
但是,我很珍惜它......不太懂耶。这样的说明......”
头。骨。骷髅头。骨头。骨头。骨头。骨头。
到底是怎么样。
“然后......浑身是血的神主,拿着头站着,我躲在暗处看着,非常害怕。”
“你说浑身是血的神主?”白丘突然十分慌张,提高声量。
朱美也好像吓了一跳抬起头。几乎是第一次看了白丘的脸。
降旗看着朱美的脸。
伸长的白色脖子浮现细细的血管。教人很想掐住在细白的颈子。降旗遥远的记忆角落
里,有东西隐隐作痛。
——骨头。
降旗闭上眼,甩掉那些。
张开眼睛,发现平常毫无表情的白丘一脸沉重。朱美眼见降旗和白丘的态度变化,犹
豫了一会儿,继续说:“砍下那个人头的,一定是那位神主。即使掐住脖子的是我,
砍掉首级的是那神主。”
降旗想。
自我在抵抗。
在最后,还是不愿承认本能的冲动吧。
这样的话,那所谓的神主是什么的隐喻?所谓不愿承认的冲动是什么?怨恨,冲动杀
人,淫秽的自己。不,超越这之上的......
下次死灵出现时,正是那个显露吧——降旗如此预测。
“那位所谓的神主,是你认识的人吗?还是在你的记忆里第一次出现的人?”
“记忆中似乎有见过,但这次回想起的记忆是第一次。”
非常合乎逻辑的回答。
“长相呢?你认得的脸吗?”
“脸——无法判别。”
“原来如此。只想起这些吗?”
“记忆中的我的记忆。”
“你说什么?”
“啊,这很难说明——并非实际见到的记忆,而是记忆中的自己所回想的记忆——是
这么说吗?”
梦中梦,可以这么说吧。
“记忆中的我看到那位神主的身影。只想着,啊,不去那位和尚那边不行。那个,回
想起来的和尚,穿着紫色的,是叫法衣吗?穿着那个,那个有金银线的袈裟,戴着像
帽子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很伟大的样子。并且,那位和尚,抱着骷髅头。”
——又是骷髅头。
话说回来,只是听,还真是支离破碎到了极点。拿着首级的神主和抱着骷髅头的僧侣
,太愚蠢荒唐无稽了。这种故事,连讲古都不会出现吧,不可能存在。所以,如果以
旧有的精神神经医学来判断,朱美只能判定为精神分裂症。不过,降旗认为那是错误
的,不能因为无法理解就说是疯子。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定有意义。
应该有意义。即使是实际上不可能的事,只要看得见,感觉得到,对那个人就有意义
。如果能理解这点,就不会不懂了。拿着首级的神主和抱着骷髅头的僧侣。如果这不
是什么心理的象征,那会是什么呢?
——那么,那意义是什么?
于是,降旗分析,曾几何时,他完全沉迷于分析。
结果,降旗并没有察觉自己正在做分析。并且,他浑然不知,自身在变成那犹太人胡
子脸的时候很平静。再说,降旗恐怕也没察觉,当他发现那点时受到的强烈反击。这
正是降旗的病。
而白丘呢?他已经完全被遮蔽在外界了。
降旗斜眼看着他的身影。降旗甚至对白丘伸出分析的触角了。
“那么有关那位神主跟和尚的记忆,你有什么会如此联想的事物吗?”
“没有特别的联想,有关那个就只有那样了。只是,要说恐怖的话,是最恐怖的记忆
。好像只有那里被切掉了......我看不出关联性。”
“恐怖?很害怕吗?”
“我想是害怕到极点。”
“那......并非完全在睡梦中喽。”
“嗯,当时,结果并没有熟睡。并且之后又......”
“来了吗?”
“来了。”
没有空档,死灵四度造访。
这次一定可以知道些什么——降旗这么想。
“因为又有人敲门,我以为是丈夫回来了。我很想念丈夫,跑到玄关,没有多想,也
没好好确认就开了门。”
穿着战后返乡服的死灵站在那里。“你很用心嘛。”
“恐惧超越极限了。”朱美说。
“骷髅在哪?井底吗?是吧?”
死灵推压着朱美,没脱鞋就进去了。门开着,几片枯叶乘着寒风从玄关吹进来。像被
风推着背一样,死灵穿过走廊进入屋里。
“上次来的时候太暗了。”
朱美说,她完全无法保持镇定,产生房子扭曲变形的错觉。
然后,她说无论如何都想阻止死灵。
“后面的房间......是寝室,再过去就是书房。是因为跟丈夫的生活,不想被肮脏的
死人冒渎吧。”
朱美从背后抓住前夫申义。
死灵又笑了。
“什么?又想要我抱啊。”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极度疯狂,等我回神,发现自己又扼杀了申义。”
“杀了死人吗......?”
“是的,又杀了。”
“不只这样吧。”
“是的。如果又复活的话会很麻烦,所以我想不能像最初死掉时那样。”
“我很辛苦地切下申义的头。”
就是这里......
降旗不由得想发出声音叫出来。
一定是这样的。神主不可能砍掉尸体的头,虽说是七年,不,八年前。
前夫的头果然还是朱美砍掉的吧。
一旦砍掉了头,遗体的身份立刻损毁。事实上,判定遗体是那姓佐田的男人很简单。
即使恨到要杀掉,但完全没有必要砍掉死者的头不可的理由。要屈辱的话还有很多其
它方法。朱美大概是有痴情的纠葛,感情上的交错,抑或是什么其它的深刻的动机吧
——对于成为社会问题的犯罪动机,降旗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无论如何她都
是在冲动之下杀了申义的吧。
想砍下首级......
所谓杀人行为本身——再怎么不愿承认——已经杀了也没办法了。一时冲动更是不应
该。如果有心,自首、忏悔,赎罪的方法有好几种。大约朱美杀掉申义时,正是举国
自相残杀的时期,也就是人口大量死亡的时代。
然而,砍掉首级这个行为又如何呢?如果问,为什么自己砍掉了首级,应该绝对不想
认知那个答案吧。
那个答案被两层三层地隐藏起来是当然的,被压抑也是正常的。
降旗达到了类似结论之处,安心了。
“头呢?”
那么,该如何治疗呢......?
即使还未能清楚地意识,但降旗这么想。
“头是怎么切下来的呢?”
“降旗,已经够了吧。”
白丘虚弱地制止。降旗十分明白,那是不适合此处的内容。
“怎么切的呢?切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还不停止吗?降旗,这种事......”
“是很重要的。”降旗用很严历的口吻说。“如果不详细询问一切,就无法正确地分
析。”
“分......分析,你......”
“也无法治疗。”
白丘沉默了。
“道具呢?”
“因为有柴刀和锯子,就用那个来切了。”
“那是你平常使用的东西吗?”
“只有仓库里有,我不用。”
“没想过要用常用的东西吗?——比如说用菜刀来切。”
“因为菜刀是做菜用的,所以没用。因为我想砍了死人的头之后,怎么洗,脏污也洗
不掉的。不能丈夫吃用那个做出来的菜,我自己也不想吃,所以......”
“原来如此。那么是怎么砍的呢?”
“把尸体拖到庭院,非常地重。在庭石上很辛苦地切,切的时候很热切,什么都不记
得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绕到后面,把头丢到海里。因为身体太重了,没
办法搬到那里,只好丢到井底。庭院有个从搬过来前就干涸了的古井。”
恐惧从朱美的表情中抽离。
井也是什么隐喻吗?
故事编得很好。
“然后你怎么了呢?”
“已经结束了的心情。持续耳鸣和晕眩,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说不定是因为血腥味
而醉了。到处都擦到皮都掉了,身体沾满了血,没办法就烧水洗澡。”
“原来如此。然后呢?”
“浸在浴缸里,慢慢地稳定了。然后,又......”
“又?”
“又是海涛声轰轰作响。”
“海涛声吗?”
“听着那个的同时,又浮现没见过的风景。我觉得很受不了,慌慌张张换了衣服进被
窝里去。”
降旗陷入沉思。
在现实中杀了人,砍断遗体,做了这种行为的人,之后该有什么态度,降旗不知道,
也没想过。所以朱美的告白与一般杀人犯有多少程度的相似,或乖离,降旗也不知道
。但是对降旗而言,那种事情无所谓。对降旗而言,朱美的告白只是叫做朱美的女人
的心纠葛下的产物。那就分析、解释、摸索意义,然后找出原因。
白丘看着降旗,仿佛看着令人讨厌的东西。
“但是......”降旗恶作剧似地问。“所谓死灵,砍掉首级就会死吗?”
朱美抬起垂下的眼睛,恨恨地瞪着降旗。
降旗从正面盯着那双眸。
“死人砍下了头也不会死吧,因为本来就死了。对啊。所以,那死人,你的前夫,又
来了,对吧。”
“降旗!”白丘再度责骂。“怎么这样,说得像是苛责这位女士......”
“来了。”朱美打断了白丘。
“申义又来了。”
“怎么会......”白丘用手遮住嘴巴和胡子,说不出话。
他偷偷地在口中念着对主的祈祷文吧,从他下鄂的动作很容易就可察觉。不想被听到
,所以才遮住嘴。降旗这么认为。
“又杀掉了吧。”
“杀......杀掉了。”
“又砍下头了吧。”
“又砍下头了。”
“又同样用柴刀。”
“用柴刀和锯子。”
“等一下!这......这种事,太脱离常轨了。不该在这种地方说。”
白丘用严厉的口吻制止问答。降旗这半年来,从来没有在知性的兴奋之外,见过激昂
的牧师。朱美好像觉得受到责骂,又低下头,开始嗓泣。
“啊,不,对不起。没有要责骂你的意思......降旗,你那种诱导式问法......”
“没办法啊,亮。对这个人而言,那是现实。绕来转去地问也是一样的。再加上,你
不是要拯救人类吗?这样的话,不论体验了多么超越常轨的事,即使是罪犯,也应该
伸出援手不是吗?因为这个人求助你。”
“那......当然如此。但是......”
“或者是,你对于这个人所说的内容,有什么个人的理由拒绝聆听吗?”
白丘沉默了。
降旗的视线回到朱美身上,朱美停止啜泣,失了神似的盯着地板。
“宇多川小姐,说说你为什么来这里,来到教堂吧。听说你并不是基督教徒。”
“是的。”
“是佛教徒吗?”
“我没有什么特定的信仰。佛坛上有丈夫前妻的牌位,但也只是偶尔拜拜的程度,中
元节时也没有和尚来,不太了解什么教义。我想丈夫也没有虔诚的信仰吧。”
“那么,可以说你的宗教性几乎接近白纸喽。但是,你相信死灵的存在。”
“不,幽灵什么的,我想我一直不相信。那个世界,或是前世,也都不相信。不特别
相信。只是,我的体验,如果不把那个世界、前世或死人复活等等东西带进来,是无
法说明的。不,因为我自己也无法理解,所以......因此......?”
“这样的话,不用那些迷信或宗教性的说明,比如说解释成某种疾病,只要合乎道理
也可以吗?”
“当然,不如说那比前世或幽灵等还教人安心。”
“但是......这样一来,医院、神社、寺庙、警察局等等,你不管去哪里应该都可。
为什么来教会?”
“啊,”朱美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下不了......去警察局的决心。我是杀人犯,说
了实情就会被捉吧,被监禁,如果死人去那里——警察也保护不了我吧。”
——确认罪行。
“医院也一样,我觉得去了会被关到像牢房一样的地方。因为我在一般世人的眼里看
来,只是疯子吧......”
——确认异常。
“如果我不是疯子,就必须真的相信那死灵或什么的存在,这样一来,我想就必须请
人驱魔祓除吧。说到驱魔——就是神社了吧——但是我害怕去神社。”
——拿着首级,满身是血的神主。
“寺庙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去寺庙。”
——抱着骷髅头的僧侣。
“所以“寺庙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去寺庙。”
——抱着骷髅头的僧侣。
“所以“寺庙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去寺庙。”
——抱着骷髅头的僧侣。
“所以......”
“所以就来到教会了,你并没有回避教会的理由。”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得到救赎——因为这附近我只知道这里有教会——而且,
以前有一次,刚搬过来时,走过教会前面。当过,丈夫告诉我,基督教会拯救烦恼的
人,迷惘的人。那时候,大概是我最幸福的时候吧,也忘了过去不愉快的事......所
以那时候的话记得很清楚。”
白丘一脸微妙的表情。
降旗不懂那种心情。
“我已经到极限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再怎么杀怎么杀,砍掉几次头,那个人还是
回来。我已经厌烦了,已经厌烦砍头了!”
朱美越过界线狂乱了。
“请帮我。又......那个人又......”
眼泪划过朱美的双颊。朱美哭泣着,说了好几次恳求帮助。
看不下去的白丘劝她。“没关系,请依靠我。”
“您要......救我吗?”
“你的前任丈夫早已经死了。到最后的审判日为止,死者在墓地下沉睡,绝不会复活
。所以......”
“不,不是这样的!”
降旗的一喝,使得朱美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
“死人会不断复活。”
“降旗......你......”
“听好了,宇多川小姐。不,朱美小姐。在你真正地认识一切之前,死灵会不断地,
不断地造访你吧。而你每次都会杀了他砍下头,不断反复地砍!”
“降旗,够了!”
“亮,一时的安慰话语是不能治愈这个人的病的!”
“什么叫一时的安慰。降旗,你疯啦。那种世间迷信......你这么说的话,她
更......”
“逃避现实解决不了任何事。亮,不,白丘。事实上,你的话语一直治愈不好我。
我......我......”
——太过分了。
“如你所言,好像只有我能救她了。”
“降旗——你不要太自大。人可以拯救人吗?拯救和赦免,都不是人为可及的范围。
那是神的工作。”
“不,即使创造这个世界的是你的神,不,即使我们人类自身也有那神所赐予的东西
,看着世界,认识世界的是人类。没有我们就没有世界。对我这个不曾受洗的异教徒
或她这个异乡人,你的神有效吗?”
“你现在说的话是一种冒渎!”
“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
白丘和降旗几乎同时站起来对峙。
夕阳射入教堂,反射在白丘的镜片上,降旗明白无法清除地读出牧师的表情。只有双
颊的胡须稍微抽动一下。
打破紧张气氛的是降旗。“抱歉,说得过分了。身处教会,我的发言的确是太欠考虑
了。我收回不当发言的部分。”
“啊,不......”
降旗不等白丘回答,慢慢走向朱美。“朱美,今天你丈夫也不在家是吧?”
“......是的。”
“孤单一人的话,死灵又会来,这么一想,实在没办法静静地等。所以你来到这里。

“......是的。”
“那,今天回家吧。”
“您是说那个人已经不会来了吗?”
“不,死灵当然还是会来。但是不必害怕,如果来了......”
“如果来了......”
“杀掉。”降旗说。
“怎么这样?”
“降......降旗......你在说什么啊?”
“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
“本来就已经死掉的人了,再杀掉几次也不算杀人,是打击幽灵吧。只是把尸体回复
为尸体罢了。如果来了,毫不犹豫地杀掉吧。”
“可是......”
白丘用偷看的眼神瞄了一眼朱美。
朱美全身僵硬。降旗已经察知,她要回答什么。
“但是......很恐怖......”
——对。
“没关系。即使死灵可能侮辱你,应该无法加害于你。”
“咦?”
“不过,朱美。即使杀了,也绝对不可以砍下头。就那样把尸体放着。每次杀尸体时
,你都想着一定要把‘那杀掉的尸体’的头砍下吗?”
为什么你要砍掉前夫的头......?
“为什么......叫我那样做?”
“所谓为了不让他复活的理由很奇怪。如果用这个理由思考,尸体应该从一开始就不
会来造访你。因为最初死亡时,已经没有首级了,应该不能复活了不是吗?再加上,
再次砍掉后,他又来了吧?即使如此你又砍掉。所以你砍掉头,一定有别的理由。”
“别的......理由。”
朱美皱起眉头,眼泪止住了。
“如果能找到那个答案就结束,死灵不会再来。”
“答案吗......?”
“对。如果无论如何也受不了,又砍掉头,你可以再来这里。到时再想其它方法吧。

一定会砍吧——降旗这么想。
叫做自我的家伙没那么懂事,没那么容易就能理解。
然后,知道后就知道了,到时候......
那也会很麻烦的。
朱美垂下视线,但不久后站起来,说会遵从降旗的指示。然后面对白丘,客气地为胡
闹、发狂的事道歉,小声地道了谢,落寞地走了。白丘似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伸
出手做了个像要阻止地动作,但结果变成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
一股异常的虚脱感袭向两人。
“刚刚对不起。”
降旗面对着茫然的白丘的背谢罪。白丘“嗯”了一声,头上下点了一下,也不转向降
旗,说了一句:“那样,就好了吧。降旗。”
“那只是现在的状况啦。”降旗简短地回答,情绪高昂。
“现在的状况?”
“等到她想到自己真正的模样——之后,亮,就交给你吧。去警察局自首的话可以赎
罪,但只有这样,她并不会痊愈。那时候就轮到你了。不......”
降旗转头往上看着十字架。“真正救人的不是你,是神吧。”
白丘站在降旗旁边,用俯视的角度交换了视线。
然后,他用一种很没把握声音说:“但是......我太不懂......那个,刚刚那女人说
的全是幻觉,不是现实,这样想对吗?”
“幻觉这个单字适不适当还有待讨论吧。无论如何,一切都是她的神经所创造的虚伪
现实,这应该是不会错的。”
“虚伪的现实吗?你是说事实上什么事也没发生吗?”
“她说的每件事都是有可能的吧。”
“是这样吗......?”白丘摸摸下颚胡须。
降旗仿佛质问牧师的真心似的,盯着那张脸询问他:“还是,难道你把死后世界的轮
回转世,还有死者复活,都视为事实而接受吗?不,那是不可能的。要承认那一切,
对你而言等于是抛弃信仰了。”
“正如你所言,我没那样想。”白丘诚实地承认。
传统基督教的冥界,有但丁的《神曲》里出现的地狱、炼狱、天国三种。死后。灵魂
经假审判,分为“有价值者”及“无价值者”,到各自的地方去。天国住着天使、地
狱等待受苦。炼狱是灵魂到天国前必须被净化的暂时停留所。这么一来,与佛教的冥
界并无不同,但是决定性的差异在于灵魂并不会轮回。降旗如此认知。
被分到地狱和天国的灵魂,直至迎接时代终结都留在那里,在接受最后审判时,改变
形态得到肉体,逐渐复活。也就是说在基督教里,死者是不会晃来晃去自己随便复活
的,如果那样的话会就麻烦了。不仅如此,最近就连天国和地狱,好像也被解释为象
征性的“与神交合的至福”和“与神分离的苦痛”。据说新教大部分派别连地狱的存
在都不承认。有关时代终结时的死者复活也是,即使承认死后人格将继续存留,但却
非物质性的肉体复活,做此解释的教派似乎逐渐增加。基督教的冥界观也一直在变。
所以在白丘的立场上,难以接受朱美信口开河所说的拥有前世记忆,或是死者伴随着
肉体还魂等等。
当然,这些知识降旗都是从白丘那里学来的。
教授这些知识的牧师自身,似乎也卡在某处。
那是......
“即使并非如此,却无法接受将她告白的经验谈,全视为神经症的病例——你想说这
个吗?”
是这样的吧。
“不,不是这样的。她的精神的确已经很糟了,那种程度我还能理解。再怎么说,我
也算是个宗教家,但绝不是科学的反动者。现今宗教也绝不会反对科学性的思考。虽
然科学似乎想要切断与宗教的关系,但宗教很努力积极地吸取自然科学,因为无法无
视其存在。虽说是基督徒,但现在也没人相信天动说。认真的宗教家日思夜想,试图
完成能与自然科学的思考共存的教义。比如......啊,那种事跟现在没关系。”
白丘大概想举个例子吧,但好像放弃了。“所以我到中途,还是认为她是心病或神经
的症状——虽然不是很清楚知道。我心想,唉,大概就是那回事吧。”
牧师双手抱胸又放开,一边这么说,不知道情绪究竟稳定与否。降旗兴趣浓厚地观察
着。
“所以啊,降旗。那个,还魂的死者,只有关天那段啊,我怎么都......那个,难以
认为是想象的产物,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啊。”
降旗有点生气。“如果有那种断气之后把头切下,过了好几年头又长出来复活的生物
,那种东西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冒渎吧。不论是你的信仰,就连现代科学也被整个推
翻了。”“当然是这样没错,但......”
这么说完,白丘终于坐下,顺便拉了椅子也催促降旗坐下。
“不过啊,降旗。只有那死灵造访的部分,好像是幻觉或是妄举......哎,先不管用
字的问题,不是那种感觉,怎么说,你不觉得极具真实感吗?”
“的确相当有真实感。”
“所以,我觉得说不定真是那样。不,虽然不知道那种情况。到底有什么机关手法,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
“等一下,亮。你是要说那是真人真事吗?如果这样,那么你对‘复活的尸体’,有
合理的说明?”
“虽然不能,但是......我只是想,造访者本身说不定是真实的。”
“喔,那到底是谁呢?”
“不,谁......对,比如强盗。”
“强盗会不偷金饰只抽烟,说了我会再来然后回家吗?然后,如其所言,再次造访,
这次只强奸就走了,是这样吗?”
“她说当时家中被翻了吧。”
“那样的话就应该完事了,但强盗又再次造访了喔。更何况第三次是大白天,最后被
杀了。”
“哎呀......那个,凌辱她一次,那个......”
“想再尝尝吗?实在是性欲旺盛的强盗啊。与其说是强盗,不如说是色魔。”
“嗯嗯......”牧师喃喃地说。“对,比如说——即使不是强盗,但有人来访这件事
是真的,她把这件事,对了,也许是想错了,这样说比较符合现实,不是吗?我是这
个意思。这种事情不可能吗?”
“的确并非没有你所说的病例。怀疑身边所有人都想加害自己而伪装成其它人,这是
被害妄想症。怀疑不论是谁来都伪装成同一个人物。”
“就是那个。”
“不对喔。那种病例的状况是,不论对方打扮成什么样,都怀疑其实是同一个人。她
的状况是相反的。她先对外表看起来一样感到吃惊,并且还以常识判断那是不可能的
而加以否定。她本人一开始就怀疑来访的人应该是别人。她不是说好几次都这样想吗
?不断地思考再思考,结果她得到的结论是,那是‘死掉的前夫’,不是吗?如果只
有一次还不确定,但见了好几次面并且对话,甚至有看到脸喔。”
“嗯......对啊。”
很不干脆的回答。
“再加上,她与来访者对话了好几次。并且内容是只有她本人,或是那死去的前夫才
会知道的对话。如果那个来访者不是她的前夫,不可能有那样的对话。假设是知道她
过往的人,陈述的可是绝对机密的事情。只能认为,她说话的对象,是她深层的自己
。”
“也就是说一切都是幻觉......”
白丘偏着头,好像无法信服。
“不然的话......”牧师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真正造访的如果是前夫呢?

“怎么说?”
“就是说,来访者如果真是她的前夫,那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很合理,不是吗?”
“你还是要说复活吗?”
“不是的,降旗。比如,假设那前夫并没有死掉。”
“没死?”
“对。如果活着,就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了。前夫是逃兵还是规避兵役不知道,总之遭
到追缉,对吧?因此,把别的男人杀了,代替自己,不是这样吗?对啊。所以才要砍
掉头来隐瞒身分。然后他隐居起来,直到风头过去,再去造访妻子......”
“经过八年的时间吗?”
“几年都无所谓啊。”
“怎么会无所谓?过了八年才造访,就应该要有等待八年的理由。如果我是那男人,
我就会等追溯时效到期,否则就在战争结束时去造访。”
“那,如果有什么不能出现的理由呢?可能性很多的。”
“唉,那就假设有什么不能出现的理由吧。但如果这么假设,也就是说警察误判被害
者身份并且断定是那个人。现在科学办案很发达了,砍掉头这种事是无法构成替身杀
人的。再怎么说都上了报纸喔。即使是警察,如果无法确认身份,应该会发布身份不
明的消息吧。就算是战争时期,应该也不会杜撰那种事。虽然好像常有抓错人的冤狱
事件,但可没听说弄错被害者的。”降旗完全不给对方反驳余地地说。
白丘很不服气的样子。“警察也不是绝对不会犯错的吧。”
“唉,就算这样子吧。的确,如你所言,说不定也有可能她丈夫并没有死。不,就算
他活着好了。那么,就是朱美误认事实喽?虽然说朱美无法明确地回想起来,但一直
误以为自己杀了丈夫。但真的被杀掉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并且凶手是身为被害者的
丈夫自己......”
“说不定是共犯吧。只是,她,那个,丧失记忆,健忘症吗?什么都行,但有关那事
件的记忆消失了云云。所以混乱......”
“即使如此,刚刚所讲的情形还是不能成立啊。”
“是吗?是真的丈夫就合逻辑啊。”
“不,不合喔。你要怎么说明那回来的丈夫对朱美说的第一句台词?根据她所说,‘
你终于想起我了’,或是,‘是你叫我来的吧’,或是,‘依你的愿望,听你说’等
等,他不是说了这些话吗?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一般正常的话,突然现身说明事情原
委,发现朱美丧失了记忆,应该惊讶得哑口无言才对吧。”
“唔......”牧师发出奇怪的声音。
“再加上,为什么她一想起来,就像约好一般,丈夫那么碰巧出现?丧失记忆的朱美
想起自己的事,为什么躲了八年的丈夫会知道?别说是什么通天眼啦、精神感应啦之
类的喔,我对超心理学没辄。”
白丘这次用食指推推眼镜,说道:“她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对吧?再者,那个死灵所
说的内容,也不是我们实际听到的,全是她的告白喔。可以相信到什么程度呢......
?”
“言词非常真实,所以暂且说那不是幻觉,一遇到说不通的地方就说那言词不可信赖
,推翻前言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说——如果以为已经死了的丈夫突然造访,也有可能因错
乱而听错啊......”
含糊不清的解释。关于这方面的问题,降旗讨厌那种态度。
特别是今天反应格外强烈。
“这不像是总是不忘贯彻保持人道态度的你,会做的岐视性发言喔。你是要说神经症
或精神病的人的说词不足采信吗?他们有些反应或言行的确难以用常识来理解,但那
也遵循着自己的理论在走,绝不是支离破碎的。只是我们不懂那道理,所以如果不能
看透那个道理就无法治疗。只听表面,她好像说得乱七八糟的,但绝对不是那样子的
。”
“唉,或许是那样也说不定啦......”
白丘抓抓额头。
降旗无法信服。“大概,如果依你的意见,来访的人是前夫也好,强盗也好,来访者
都不是死者,而是生者,对吧?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她真的杀了来访者喔。朱美神经
症发作犯下杀人罪,你想这么说吗?”
“嗯......那也,哎呀,是这样吧。”
白丘越是吞吞吐吐,降旗越是变得有攻击性。
“再说,如果是那样,有关之后的回放该如何说明呢?先是杀了替死鬼,然后苟延残
喘的前夫过了八年被妻子杀了,更惊人的是头被砍下来了喔,然后再来造访一次。你
是说这次才是真正的复活吗?然后,真是客气地又被杀了一次。”
白丘喃喃地说:“唔唔......”
“如果那是强盗,他忘不了侵犯的女人而再三造访,被杀了也还忘不掉肉欲而回放吗
?从那个世界复活还要继续侵犯,真是厉害的性欲啊。”
降旗变得有点虐待的口吻。
“所以,来访者不可能是活着的丈夫或是强盗,因为来访者确实二度被杀。也就是说
确实重生了一次。听好喽,朱美的证词里,包含第一次,总共三次杀害了同一个人喔
,不是两次。”
“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即使如你所推论的,第一次是替死鬼,那么剩下的两次怎么办?三次里面,
如果杀人事件真的发生了,还是认定是最初那一次比较妥当。”
“最初那一次?”
“最初那一次不是伪装,真的是她的罪行。”
白丘沉思。不,有些微惊讶。
“与其说因神经症发作犯下杀人罪,不知说因冲动杀人而神经症发作,比较合逻辑吧
?恐怕......”
降旗观察白丘的态度,然后继续说:“恐怕她在八年前,因某种理由杀了前夫。我是
这么想的。虽然她否决了,但杀害时砍掉那首级的应该也是她自己。”“她把首
级......?”
“对,然后她长时间压抑隐藏了那些事。因为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
“但......但是,降旗,她不是说当时有不在场所证明吗?如果这样,就不可能是最
初事件的凶手,不是吗?”
“你刚才怀疑警察的绝对性。如果怀疑警察的判断,我觉得那不在场证明的判断更诡
异。况且她说有杀人的记忆,不是吗?关于杀人,她已经认罪了。”
“那么,她不想承认的是什么?”
“就是我说,明明没必要却砍掉了尸体的头。她,宇多川朱美,主动残害了遗体。在
她内在的核心里,有嗜好死亡,嗜好破坏的快乐杀人的素质。”
白丘摆出一副相当不愉快的表情。“降旗,我不想承认那点。那样的话太......”
“你要说她很可怜吗?那很奇怪耶,亮。世上真的有这种人存在,他们不是因为想这
样才变成这样的。但是变成那样也没办法。或者,你要说那种人是恶魔吗?对那种人
,主不伸出拯救之手吗?”
那种人——那是降旗本身。
白丘懂得那种苦痛吗?
降旗失去理性地怒火攻心。绝不外露的愤怒之火,噗滋噗滋的发出讨厌的声音,燃烧
着降旗的内心。
“啊,那是......”牧师吞吞吐吐。
降旗绝不是讨厌白丘,但,不知为何,怎么样都无法原谅那种态度。
“亮,如果你打算对真相视而不见,也可以。但是,不管喜欢与否,见到那些人,像
你一样,只摆出好人脸孔是不行的!”
“你是说我——转眼不看真相吗?”
“是转过去了。你没有真正意义的信仰,也是因为这样吧!”降旗怒吼。
声音反射回来。
白丘低着头。
既无宗教气息也不亲切的小小礼堂里,没有彩色玻璃,什么都没有。只有更向西沉的
夕阳,将牧师脸颊的胡须染成暗红色。牧师的脸,仅只一瞬间,好似钉在十字架上的
救世主。
——啊,沸洛伊德。
然后降旗开始后悔。那感觉逐渐变成自我厌恶,且不自觉地变成那令人不悦的犹太人
的脸,僵住了。
——我......
——我在做什么!
降旗的脸,失去了血色。
“亮,对不起,那个......”
白丘一脸安详。
“不......降旗。如你所言,我是个即使被放逐也无可辩驳的不良牧师。虽然也努力
保持真挚的信仰之心,做个虔敬的自我,那个,但......嗯......”
无法响应。
因突如其来的厌恶感而一度失去了的血气,被接踵而来的强迫性的什么推压着,以一
股异常强烈的气势喷涌上来。脸红了,几乎要叫出来。
牧师继续说:“我啊......我是无法拥有真正信仰的没用牧师。所以,说真的,被放
逐才是正确的做法。但连放逐也不行。总有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一天吧,我只是一直这
么想的蠢蛋。”
看似懊悔,也像自诫。
但是并不亢奋,白丘继续保持严谨的声调。“比起我的事,那女人......没问题吗?
”“啊。”
想到朱美的事,降旗几乎想要寻死。
仿佛脸上的毛细血管起伏拍打着脉搏,不像是这世界的强烈寒意,从胸中的昏暗深渊
上。
“那女人,现在......”牧师说,“如果你的预测是正确的......”
那不是预测。
“将会四度杀害......复活三次的前夫。”
对。杀掉自己的影子,刺伤......
砍掉头吧。
把头......
“不......不要。”只能这么说。
“啊......你现在......好像很痛苦......但是,我想你的判断是正确的。虽然说了
很多,但是我的意见都是毫无理论依据的,那个,只不过是印象。不太能好好表
达......”
对的,是正确的。
越显示那是正确的,降旗越是被追逼到尽头。
如果错了,也没有证据说那是决定性的错误。
越是介入,降旗越是掐紧自己的脖子。
他知道,却不断重复。愚蠢。作茧自缚的绳子变成荆棘的藤蔓,从降旗的全身滴下鲜
血,苛责着降旗自身。
——啊啊。
那胡子脸是什么?
弗洛伊德在笑。
呼,意识渐远。
听见牧师的声音。
“我啊......降旗,跟你一样。”
骨头......
“害怕骨头。”
骷髅头......
“再加上,那女人说了......”
满身是血的......
“神主......”
已经听不见了。
牧师的祈祷传不过来。
耳鸣。汨,汨汨,汨汨。
这是海涛声吗?还是犹太人的笑声?
骷髅头。骷髅头。骷髅头的山。弗洛伊德的骷髅头。
在骷髅头山前抱着女人的是我。
并且被抱着的是朱美。
嘿,砍掉头!
我的骷髅头。
我的......
降旗跪倒在十字架前。


本帖最后由 lzhmsmsmmsyes 于 2009-4-28 11:31 编辑


4
关口巽第一次看到所谓神道式葬礼。
依关口狭隘见识的判断,那与神前式(注:神前式结婚典礼,在日本神社里依据神道信仰举行仪式的婚礼。)的结婚典礼或是犯太岁的消灾仪式,没什么两样。不过,平常清脆作响的拍手祈祷(注:拍手祈祷,神社拜拜的方法。在神殿前,鞠躬两次,拍手两次,再一鞠躬,使算完成参拜。拍手祈祷被称为“柏手”,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携带武器,诚心诚意祈祷。),现在却如摩掌般窸窸窣窣。
听说那叫“忍手”。
——说不定反而让人觉得庄严不可靠近。
关口这么觉得。
列席者很少,相当冷清的葬礼。
扮演神主的是友人中禅寺秋彦。
本来中禅寺的正职就是神主,因此说他扮演神主是不恰当吧。
关口平常习惯叫他京极堂。那并非昵称,是他所经营的副业——旧书店的名称。从那种叫法也可以猜到,关口只认识整天坐在柜台读着用灰尘堆积成的旧书的京极堂,怎么也不习惯他的神主角色。
他不适合白色装扮。关口觉得,京极堂比较适合他所经营的另一个副业——当为人驱魔的民间阴阳师(注:民间阴阳师,使用阴阳道为人消灾祈福的人,类似非正式的道士。)时所穿的黑色装扮。话说回来,现在,眼前的白色小壶里所装的友人,在离开人世的时刻,京极堂正以他那漆黑的装扮亲临现场。
关口忆起。
那是幽静明月闪亮照耀的夜晚。
这位友人——叫做久保竣公的年轻人,其他人大概绝对无法体验吧,当事者以外的人连想象都很困难——走过极尽风流的人生,迎接令世人啧啧称奇的生命终点。
那是两个月的事。
久保是小说家,二十岁左右获得了新人奖,备受期待地成为文坛的新锐幻想小说家。这么说,其实关口也同样从事文字工作。不过,与久保不同,他没得过奖,事实上,是向出版社低头半跪,哀求对方让自己写的落魄书生。所以,和这样的关口相比,久保可谓为极优秀的小说家。
然而久保却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留下两三部作品,令人不胜惋惜地走了。
并且,死后,社会赋予久保的评介,并非英年早逝的年轻幻想小说家,而是世纪大罪人、变态杀人狂等不名誉的称号。
但关口认为他只不过是一名受害者。只是,不论关口等人怎么想,除了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外,都认为久保竣公与事件有关,是以杀人狂的身份步入黄泉。
身为同业,不,身为拥有相同病根的人类,关口与生前的久保间的感情,也不能说毫无忏悔。说不定关口对其怀有自卑感或忌妒心。不过,如今他入了鬼籍,关口超越了体恤无辜之念,甚至对他怀有怜悯之情。
——这正是所谓痴人相惜吧。
关口这么想。
这是相当熟知往生者人格特质的感想,但实际上,关口与久保并没有那么熟稔。关口只是偶然与导致久保死亡的事件有相当的关联,说实话,关口与生前的久保交谈的机会少之又少。并没有因为同业,就特别对久保知之甚详。加上关系人中,无人了解久保竣公,而且久保没有可称为家属的亲人,所以关口完全无法得知他的个性或私生活种种。
然而,关口透过事件,似乎理解了他。久保与自己是同一类的人吧——虽然很模糊——但关口如此确信。当然,那种东西只是幻想吧。虽然如此,对关口而言,久保的生存方式并非他人之事。所以,关口在这两个月间,基于必须回避世人耳目等无聊的理由,面对连葬礼都无法举行的状况,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开那哀悯的心情。
约在上个月底,听说久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亲,前来拜访京极堂。他父亲也是事件关系人,关口只见过一次。只是,听说表面上他与久保的关系并未公开,面对领回来的儿子遗体,苦恼不知如何是好,遂前往拜访京极堂。当然,是不能公开举行葬礼的。再说,这世上似乎也没有寺院或教会,会乐意为恶名昭彰的极恶之徒举行葬礼。
但,这样下去儿子会死不瞑目。太可怜了,即使目的地一定是地狱,也希望能够供养他——父亲似乎是这么想的。
对儿子的亲情,不,是更殷切的情绪吧。后悔或是责任感,当事人没有说明,特别是像关口这种人是想不出适当言语的,应该是那种心情吧——关口这么认为。
然后,今天,这位可怜的青年终于得以出发前往黄泉之路。
虽然如此,葬礼也集合了十多人。这证明了不管人格特质或社会评价如何,至少还有怜惜他才能的人。
很奇怪的葬礼,然非神道式所致。
久保,已经变成骨片了。
久保的遗体遭到严重损毁,经过司法解剖后,已经火化。所以,虽说是神道式,似乎也无法遵循一般仪式的步骤。再怎么说,也没有遗体入棺和抬棺离家的仪式。所以,也无法守灵和举行告别式,很不可思议的状况。
关口平常并不习惯葬礼。所以与一般佛教式不同的神道式葬礼,实际上究竟如何,光看这些也猜不到。
——依随仪式棺木厚实且坚固
此刻静奉久保竣公之灵前谨敬曰——
不是祝祷词,是祭祀词。听说因为尚未成为祖灵之前,不念诵祝祷词。
——哀伤啊
哀怜啊
消逝离去此世
未满百之八十路遥遥随云隐彼岸
自往生者亲族家属至内外人等
聚集祈奉
镇安翔天灵魂
献奉食酒种种
终夜称颂当世功绩
思慕怀念之形形
平心静气敬听闻
谨敬曰之——
与经文不同,好像听得懂祭祀词的意义。
关口反正不懂,所谓经文,总之就是佛陀的教诲吧。在灵前诵念佛陀的恩典教诲,死者便成为佛门子弟,使其成佛升天——是这样的吧,但是看来这所谓的祭祀词,好像是直接对死者说的。
并且,十分恭敬。
父亲始终面无表情,眉毛也没动一根。
铺了木板的房间极冷,列席者都冷到了骨髓。
除了灯光之外,这室内有热度的东西,看来只有人体了。
约一个小时左右,仪式似乎大致结束了。纷乱的思绪来来去去,结果关口始终未能理解到底举行了什么仪式。
不过,祭祀词的片段,彷佛相呼应似地唤起对久保的记忆片段。关口和平常一样,非常不平静,却又觉得心情变得很安详。
京极堂正襟危坐。若是一般葬礼,这是僧侣说教的画面。神道式也要说教吗?关口当然一无所知。
尽管他本来就是神主,但这位日常会话时就很能说教的友人,简直就像僧侣般,用一种似乎司空见惯的口吻,果然像僧侣一样地说起教来。
“本来——神道中没有葬礼。”京极堂开门见山地说。
“死是一种污秽,因为污秽是禁忌,受到嫌恶,所以葬礼都在寺院举行。但神主也是人,人终有一死。因此大神礼里便同时设有称为神宫寺的寺院。这是基于神佛融合的思想,是为了祭祀神而举行法事的寺院,由神社附属寺院的社僧(注:社僧,在神宫寺举行佛教法事的僧侣。)或称为别当的高阶僧侣举行神主的葬礼。但是......”
他的话很好懂,这男人用语言控制了场面。
“因明治时代的神佛分离政策,废止了神宫寺,让社僧都还俗了。因此,如同我现在一样,必须由神主自己来举行葬礼。但这也只有很短的时间,被允许神葬的只有神主的家族。因此,一般氏子(注:氏子,神道中,将氏族祖先奉为祖神,其子孙使称氏子。)以神葬举行葬礼的习惯,始于昭和之后,也就是说,历史还很浅短。其最近逐渐变得理所当然的神前式婚礼,是明治中期以后的习惯。虽说神道与生活息息相关,但有很长的一段是间,没有做如小区居民服务一般的工作了。所以,把这当成传统来看的人,只是单纯的愚民。本来所谓佛教,追溯源头,也不是会举行葬礼的宗教。释迦摩尼佛说,葬礼交给人世的在家信徒,僧侣应该去修行。这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事。现在, 毫无信仰之辈,一旦去世,就让他听在世时听都没听过的诵经,慌慌张张地让他出家。真是毫无意义的事,但时代的潮流如此,也是万不得已的吧。如果有人说这样不错,那也不能阻止他。不过,往生者——久保的状况又如何呢?他对修验道(注:修验道是日本特有的一种揉合了山岳信仰、阴阳道、神道教以及中国的道教、佛教而成的宗教。)与伊势神道有很深的造诣,但并非持有正式的信仰,更何况也不是佛教徒。勉强授予非佛门子弟的往生者受戒之名,把他变成佛门子弟,这是多么愚蠢的事啊。所以,没有寺院宗派愿意接受这次的葬礼,我认为对往生者而言反而是幸运的。”
毫无停滞的陈述,分不清是神主还是和尚的男人环顾全场。背后是祭坛,这不是葬仪社布置的,而是神主本身的作品。
完全猜不到到底祭拜着什么。
关口只能确认有收纳了久保遗骸的白色骨灰坛。
“那么......”神主的说教继续下去。“为什么我会说这些直接又露骨的话,那当然是因为顾虑到往生者。丧家对往生者所犯的罪感到无比羞愧,并且也对自身的罪深深懊悔。丧家说,假使往生者落入地狱,受到恶鬼罗煞的责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那罪有一半在自己,所以至少希望能供养往生者,希望那份罪不要波及往生者。真是相当体贴,但我认为那想示有所缪误。往生者临死前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那瞬间他看见了地狱还是极乐世界,那种事,即使是往生者唯一的血亲——在这里的丧家也只能想象,并且那已经都无所谓了。活着的他的人生在此结束。然后,创造死后的他的人,是我们。啊啊,我并不是说没有那个世界。我要说的是,死后的世界只在活着的人的心里。”
说教的内容,与我这位歪理大王友人平常所说的话没什么不同。虽然陈述得像是说教,但只要走错一步,恐怕就会变成只是无所谓地出言不逊的状态。即使如此,在这特殊的舞台布景中,不可思议的是,总觉得听起来很令人感恩。久保的父亲仿佛一言一字咀嚼着神主话语似地听着。他看来相当憔悴。
“这么一想,我认为他应该最适合神葬。”神主继续说,“神葬——通常分成三部分举行。首先是‘神葬祭’,奉告神坛、祖灵祠堂和产土神社(注:产土神社,守护出生地的神,相当于道教的土地公。)。举行墓地的镇地祭或是消灾仪式,然后进行殡殓,也就是守灵。再来是将往生者灵魂迁至神玺(注:神玺,相当于牌位。)的迁灵,这里与佛教式不同,灵要留在玺内。之后就只剩消灾除秽了。拾棺以后的仪式与现在一般佛教葬仪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诵念祭祀词而已;其次是‘灵前祭’,这在葬礼隔天起一年之内,持续定期举行。直到灵寄住的玺迁到祖灵祠堂为止。一年后玺与祖灵合祭,之后称为“祖灵祭陆,这是一般诵念祝祷词的普通祭典。听到这里就应该理解了吧,神道的葬礼正是将往生者奉祀为神的仪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举行一般氏子的神葬,原因便在于此。凡人是不能如此简简单单就变成神的。即使不这样,日本国内已经有太多神了。这简直像是开往神居地高天原的电车。”
坐在关口旁边,异常热切地听着这诡异神主说话的作家,只微微一笑。
“不过——如果在这里被误解就麻烦了,这里所谓的神,与基督教所说的天主或造物主截然不同。并非唯一的神,并非全知全能必须崇敬的绝对者。日本的神与人没有两样。不,比人更容易喜、悲、怒、泣、笑、怨、妒,甚至也有不同于人之处,因此也会被击退。因为拥有比人更多的柔德之魂与骁勇之魂。发怒时出崩田枯,悲泣时泪流满面,喜悦便丰收。这些都不可用人类的规范来衡量,但要说尺度很大也没错。这也就是说,脱离一般常轨的人,更有资格成为神......所以,脱离常轨,遭到残酷对待,或怀有强烈怨恨的人,也可以成为神。所以才必须崇敬、祭祀。自古以来,因为高贵而被奉祀的神反而较少。”
如果要提到把平将门(注:平将门,?一九四〇,平安中期的武将。因叛变遭到讨伐,斩首示众。中世时期,首冢附近发生天灾地变,人谓平将门作崇,因此奉祀为神。)或菅原道真(注:菅原道真,八四五一九〇三,平安前期的学者,政治家。因谗言而被左迁至九州岛太丰府,冤屈而亡。不久之后,朝廷受到各种灾变,人谓菅原道真作崇,因此奉祀为神。)等怀抱强烈怨恨的怨灵奉祀为神的故事,关口已经从现在正在说教的本人口中听过好几回了。所以也认定世人都以此为常识,不过似乎并非如此,列席者大多数人显得很意外,犹豫之下也信服了。的确,较诸一般常识,这些故事说不定听来像是狂言妄语。
继续说教。“而往生者在现今社会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他确实做了很过份的事,这是事实。但社会一般的评价,不能照单全收。那只说明了他违反了法律,如果时代或立场改变,便不知道是否还如此判决。不过,我并不是说要原谅他。这样的话,因他而受到残酷遭遇的人会死不瞑目。所以,依然无法举行一般公认的佛教式葬礼。一旦求助佛祖的慈悲,开示给予戒名,正是所谓无论多么罪大恶极者都是佛门子弟,总有一天罪孽会消除。这乍看之不好像很不错,但事实上只是一时的安慰。高兴的只有洋洋得意的和尚而已。留下怨恨的人,任意让往生者成佛升天,这实在太过分了。佛道是所谓消除执念的道,也就是原谅之道。不过,如果要原谅,留下来的被害者家属要能原谅才能解决事情,请求佛祖的原谅,什么用处也没有。不然,现在在这里的丧家去凭吊虔诚皈依佛法的被害者灵魂吧,怎么样呢?如果被害者没有原谅的心情,那结果还是一样。这是十八层地狱,所以我接受了这次神葬。从今将久保竣公之灵奉祀为骁猛之神。犯罪、积怨,并且苦于烦恼的神。我在此希望丧家放弃入佛门的想法,并且希望丧家成为祭祀此骁猛之神的社官。氏子正是——在此的十位。”
关口看了一眼隔壁作家的脸,作家也回望他。
“我们氏子必须在心里确实奉祀这位新神,消除那猛烈狂乱的个性。丧家说,之后要到往生者去过的九州岛,在那里生活。如果去了那里,我想无法再见面了吧,但即使离开也不能忘了这件事。在骁勇之魂转为柔德之魂之前,是无示轻易将久保竣公追逼到彼岸去的。”
丧家深深地一鞠躬。
——在最后离别的神木叶上在白珠露水上
满怀恩情的饯别形影
心平气静地收下吧
谨敬曰之——
真可说是绝奇的说教。
但是被这么一说,的确,所谓安眠、升天之类的话语,并不适合久保,如果久保听到了恐怕也觉得困扰吧。况且,这样的话语也无法抚慰认识他的列席者的心。
当然关口也无法信服吧。
之后,丧家客气地道谢,拿着遗骨,由神主引导退出。其它人移到房间,开始一场仿若守夜(注:守夜,日本人习惯在死者过世后第一天或第二天晚上,在灵前守夜,邀请至亲好友,共叙死者的生前事迹,此时通常会准备酒宴。)的酒宴。
聚集的人里有一半是作家。除了一位姓青木的刑警外,其余全是出版社的人,这一来,多半像是出版社在招待作家了。
关口在文坛的人面极差,几乎都是第一次见面。在这种场合到处向人低头很烦,但被认为是个不谦虚的家伙也很讨厌,所以,结果乖乖地在一旁与青木刑警小酌。不知为何,关口只和不同业界的青木见过面。
但对于往生者的事迹,关口此时此刻想不起来有什么可特别陈述的。
青木似乎也一样,摆出一别“把那男人的事放在心里最好”的表情。
因此,彼此都很少开口。
因为是葬礼,气氛沉重是理所当然的,但关口觉得像是安心,又像失望似的,呈现飘浮空中的精神状态。他本来就不擅于饮酒。
正在消沉时,中禅寺敦子和小泉珠代靠了过来。
两人都是一家“稀谭舍”的出版社员工,不过小泉是关口的责任编缉,敦子是方才的神主——京极堂的妹妹。她们应该了解关口是什么样的男人。
不愧是明理的人,两人都没有要斟酒的意思。知道不会喝酒的关口讨厌有人劝酒。然而......
“关口老师,事实上,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虽然不太恰当,但是我想向您介绍一位作家......”小泉这么说。
关口没有交际的心情。
然而,虽然摆出难看的脸色,但从一开始,要说上下关系,关口确实是在最下层,并不是能说句“这是我的荣幸”,就是把事情解决的身分。他嘴里还叨念着听不懂的话,就已经来到本人旁边了。
是一位穿着印有家徽的衣服,大个子的绅士。
“啊,你就是关口啊。不,哎呀,我拜读过你的作品。久保竣公过世后,肩负本国幻想文学的年轻作家只有你了。其实我对你有很高的评价,握个手吧。”
手忽地伸出来,握了关口的手。关口是典型的日本庶民,当然没有握手的习惯。只觉得被男人用力握了手,不懂那是舒服还是恶心,只应了声有气无力的“啊”。觉得如果回握了,好像就会变成男公关。
欧美人的感觉,关口一辈子也不会懂。
有点年纪的作家,一脸微醺。般若汤(注:般若汤,僧侣称酒为般若汤。),不,神酒喝多了吧。
小泉介绍:“这位是宇多川崇老师。事实上,上次提过希望引介会面,但拖到现在。”
关于拖到现在的理由,关口很清楚。
不是小泉的错,是关口一味地拒绝。说什么是不想刻意为了丢脸而装扮整齐出门去,像小孩一样任性。
说到宇多川,可是大人物。拥有江户川乱步(注:江户川乱步,一八八四-一九六五,小说家。为日本推理小说奠定根基。)的苦涩和泉镜花(注:泉镜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小说家,剧本家,风格独特浪漫。)的品格,仿佛让幸田露伴(注:幸田露伴,一八六七-一九四七,小说家,随笔家,考证学家。拟古典主义的代表作家。)游小栗虫太郎(注:小栗虫郎,一九〇一-一九四六,推理小说家,秘境冒险作家,着有《人外魔境》系列。)的魔境般——这并似懂非懂的感想,不过是关口的独断之言,并非社会一般的评价,但其独特的作品的确获得极高的评价。
关口也是爱书人。
不过,虽然对作品有兴趣,但对作家没兴趣。因为欣赏其人作品,不一定就会气味相投,好人也不一定写得出好作品。关口无法理解那些因为喜欢作品就想与作者见面的人的心情。关口唯一想见的文人,只有百鬼园(注:百鬼园,一八八九-一九七一,小说家,随笔家,为夏目漱石的门生,二次大战后改笔名为内田百闲。)老师,不过与他会面大概永远不可能实现吧。
听说宇多川在久保获得新人奖的文化艺术社所主办的“本朝幻想文学奖”创设时不遗余力。然后,在这个别说得奖作品,连提名作品都很少的文学奖上,事实上可说是首位得奖者——天才久保竣公的诞生,他也以第一评审委员的身分,在背后强力支持。
久保过世让他很失望吧。眼睛充血,皮肤也没有弹性。
关口用一股猛烈气势思考着该说什么。
没有能够亲切应对的机敏,也没有可摆出毅然决然态度的自信。当然,总是以不可破坏对方好心情为优先考量。结果,变得吞吞吐吐。
这绝不是为了明哲保身或待人处事的深思远虑,也不是因为比他人加倍容易被语言刺伤的阴郁个性而有的神经质,担心自己的语言也会刺伤他人。结果,有脱口瞬间在心中明白毁谤他人的时候,也有半自暴自弃应对的时候。不过因为不太开口说话,所以大概不会被如此认定。
也就是说,关口基本上是怯懦的好人。
结果,关口对宇多川道歉。“对不起。”
不知道为何道歉,但在自己无法好好应对而感到抱歉的意义上,说是对自己往后的窝囊态度而先向对方道歉,才是正确答案。
宇多川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关口马上察觉自己的急躁个性,发着冷汗紧急应对。“我......我那个......”
一样是不会说话,但总还算是有前后脉络可循,之后就看对方怎么出手了。再说一开始已经道歉,也不会起冲突了。
这是关口略为层懦的待人方式这一。
“啊......”宇多川一如预料,任意解释其意,理解其意。“你跟久保多少有些亲密的交往......这种时候找你说话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失去了他的打击,我也一样,原谅我吧。”
宇多川低头道歉。关口慌了。“没那回事......我才......那个......”
关口只是惶恐地恳求对方抬起头来。因此,悖离关口本意的状况,却恰好形成美好的关口形象。先不管关口真正个性,与大作家的沟通似乎顺利完成了。
关口从宇多川身上得到的印象极为不平衡。
如似作家的风貌和不似作家的态度;与年龄相仿的知性口吻以及与之不合的稚气;个子高大却不胖;有威严却有不知何处带点神经质的危险。当然,这都是因为关口内心有‘应该如此’的基准,才有所谓与其脱离或相应旦怀疑那基准,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宇多川用浅显的语言,单方面陈述着难懂的内容。关口越来越不解,插嘴询问。几乎是毫无成果的交流,但那不是在外面搜寻的人可以理解的。
小泉和中禅寺敦子默默地听着。
青木也静静地在一旁饮酒,但不久后就说声不好意思先退席了。交替而来的是小泉的上司《近代文艺》的总编缉山崎。
山崎原本预定出席葬礼,但是突然排进其他行程因此迟到了。山崎向列席者打过一轮招呼后,最后来到关口这边。这位总编缉总是微笑着。他坐在宇多川前面,行礼致意。
“迟到了,真不好意思。宇多川老师,好久不见。”
“什么嘛,没那么久吧。荒川葬礼时才见过面,不是吗?还不到一个月啊。话说回来,山崎,不能不多激励一下这位关口啊。让他多写一点,好好珍惜,这个人说不定有一天会异军突起喔。”
“哎呀,这件事我牢记在心。才刚出了单行本,赌上出版社的命运也要把他的书卖好啊。”
关口一边看着山崎的笑脸,有一瞬间,心情变得很郁闷。虽然有心想要响应期待,但那心情与创作欲望无关,与自己理解的创作与评价内容也无关。而卖得好的作品更是事不关己。那样的东西被赌上出版社的命运,可教人受不了。关口这么想。
“不介意的话,这里结束后,一起来怎么样呢?”山崎想劝诱另设酒席。
关口更加忧郁了。他不擅面对酒席场面,加上看起来是场文人集聚的文化酒宴,光想象就很头痛。首先,自己根本不适合,会破坏气氛,甚至觉得对酒席过意不去。
如果可以不去的话,一辈子都不想去吧。
但若此时宇多川一旦说了“嗯”,像关口这种小辈也不能不顺从。
像从拘留所被带走的犯人一样,跟着游街示众后说要斩首,也只能说“是,我知道了”然后上马跟去,了一桩事。
然而,令人意久的是,宇多川巧妙地回绝山崎了。
“哎呀,难得的邀请啊,山崎。但是今天我有话要和关口两人单独谈。独占了您赌上出版社命运的新锐作家,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但今天我包了。这笔债欠着改天还你,饶了我吧。”
吃惊得说不出话的是关口。
该说什么呢,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依旧犹豫不决,关口被排除在外,情势任意发展。山崎依然满面笑容,不断与宇多川交换着交际辞令,之后把局势交给小泉,离席了。
宇多川的眼神追着他的背影,确认了山崎去处后后重新转向关口。“不好意思,我擅自做决定。还是你觉得有山崎同席比较好?”
“不,那个......”
“事实上,我有特别的事想跟你商量。”
“商量?跟我吗?”
“对,其实我从小泉那里多少听过你的事。那个,跟久保也提到过一点。”
“啊?”
宇多川似乎完全误解了。
关口从今年夏天一直到秋天,连续牵扯进两起事件,经历悲惨的境遇。
那是只能用经历悲惨的境遇来形容的牵扯方式。但不知是什么样的涟漪,此事流传出有部分不当的谣言。
说是关口与解决事件的关健大有关系。完全是毫无根据的流言。
天大的误解。开口别说解决事件了,只会扰乱侦查,正因为有所牵扯才招致挫败。关口脆弱的神经至今尚未能正常运作,他自己也受到几乎是不可思议程席的打击。
然而,依宇多川的说话方式,他绝对是将传闻信以为真。
因为关口较他人拙劣之处甚多,而胜过他人之处极其稀少,毫无解决商量事件的特殊能力。要说关口有什么可以向他人夸耀的事,大约就是比一般人多知道一些菌类或菇类的名称罢了。宇多川该不会想知道有关埃菇或是红天狗菇的详细知识吧——怎么可能。
不安了起来。
酒宴在九点前结束了,下个地点似乎是请中禅寺敦子为大家决定。
一听地点,是在中野。考虑关口信在中野,所以才做此决定。宇多川好像说离自己家很远也没关系。
这么说,宇多川打算住一晚吗?说不定已经安排好住宿了。这样的话,自己可以回家的时间可能变得更晚——关口这么想。
举行葬礼的破旧会馆在国分寺附近,所以到中野花不到三十分钟,敦子带大家去的地方是斗鸡锅店。关口喜欢斗鸡,不免觉得有点高兴。看似别扭之人也有单纯之处。带头者是小泉,她带两人到座位上,在餐点送来前就离席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宇多川什么也没说。
宇多川很能吃,并且能言善道。
听说宇多川一个月里有半月的时间都是外宿。进行采访、开会,还有世间所谓闭关写作等等,的确畅销作家似乎很忙。关口别说闭关了,连采访也不去。几乎都待在家里,没工作的时候就睡觉。睡到长褥疮,也被妻子骂过。关口这么说,宇多川大笑。
“你不要去做采访什么的比较好喔。而且,所谓闭关,是出版社为了拒绝其它出版社邀约才做的事,待遇也没有特别好。像我住的地方连电话也没有,又偏僻又不方便,本来也没必要闭关,不过出版社好像很担心。想我是不是没写作跑去钓鱼之类的。是我没信用啦,虽然我连钓竽也没有。”
宇多川模仿钓鱼的样子,说自己的家在神奈川的逗子海边。关口没去过。
锅子吃到大概只剩汤的时候,中惮寺敦子来了。
然后,宇多川终于进入主题。
“我和小泉一起工作,对,已经两年多了吧。第一次让女人家当我的负责人,哎,不过,在这凡事不可信任的业界里,她确实做得很好。虽然次数不多,但让我做了不少好工作。虽然有些家伙会抱怨,对女性在外抛头露面大表不满,但我却大鼓励。她就是有能让我这么想的工作热诚,我信任她。唉呀,就是这么回事,感觉上不便跟男人商量的,有点微妙的问题,就先跟她商量了。结果她非常担心我。说要我跟你,还有这位中禅寺小姐,那个......商量看看。就为我牵线了。突如其来地,你吃了一惊吧。”
原来是小泉的计谋。到底她对这怪志小说大师怎么说关口这个人的呢?
“那个,只是我......不知道有否帮上老师的忙......”
关口斜眼轻轻瞪了敦子一眼,用不让宇多川听见的很小的声音说:“小敦,你知道这事啊?”
“我也是今天才从前辈那里听来的啦。”
敦子用不输给关口的微弱声音回答。大大的眼睛张得圆滚滚,气质外貌不像如死神般的邪恶哥哥,敦子是个令人怜惜又十分机敏的才女。
宇多川又笑了。“两位的表情都好严肃啊。不,不需要皱着眉头听我说。唉,虽然是很严重的事,但不是要问该怎么办。因为关口对神经啦、心病啦之类的很有研究,中禅寺小姐,那个......对一些所谓不可思议的事很有概念,不是吗?所以想请教你们。”
关口稍稍安心了。
因为要谈的似乎与事件并不相干。
关口年轻时患了忧郁症。到能够过正常的生活为止,花了很长的时间。虽说如此仍尚未痊愈。关口在治疗期间,为了了解自己的病,透过主治医师或朋友,学了很多有关神经症和心理学的知识。也曾经考虑走这条路,但结果放弃了。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别一方面,敦子是《稀谭月报》的记者,是以理性解角度解开科学、社会、历史方面谜团的杂志,的确应该熟知这方面的事情。再加上她哥哥京极堂,是宛如妖怪化身而成百科字典般约男人。
“事实上,我的妻子......状况有点怪异。”
宇多川突然陈述起来。因为关口并没有能从求教者身上引出话题的技术。
“不好意思,我从小泉姐那里听说夫人很年轻。”敦子接话。
对了,敦子其实很会听人说话。关口更是松了一口气。
“哎呀,没有你这么年轻啦。那么出名吗?嗯,正如你所说,我虽然是老头子,但老婆很年轻。年龄差了三十岁。对,我明年就五十八了,她二十七吧。”
记得敦子说过她明年二十三岁。所以宇多川虽然没说错,但他太太仍很年轻。
真是羡慕啊,正值青春——关口脑袋里浮出这样的台词,只是没必要说出口。从脑袋往喉咙的路上,语言被磨灭了,从嘴里吐出来的,变成嗯嗯、喔喔之类的喃喃声。关口一径沉默着。
敦子代替他问:“这么年轻啊。啊,抱歉。那个,夫人......哪里不舒服吗?”
“该怎么说呢?我想是由于神经的缘故。我经常不在家,也没有亲戚或朋友来访,她说是害怕海的声音,关口,会有这种事吗?”
“啊,有吧。”关口的回答听起来很无力。
“她好像很讨厌海的声音。刚开始,因为她是在山村长大的,我想总有一天会习惯吧,可是治不好。之后,幻觉,不,跟幻觉不同。我以前写过拥有前世记忆的女人的小说——很像那种感觉。”
“前世?”
“出生之前的记忆喔。常常有不是吗?没去过的地方,没见过的风景,没体验过的记忆——带着那样的记忆出生的小孩等等——知道胜五郎(注:藏源胜五郎,胜五郎八岁时,突然问哥哥姐姐:“你本来是哪户人家的小孩?”因为这句话,才知道胜五郎记得前世的事。)复生的故事吗?”
关口不知道。
“所谓胜五郎复生的故事啊,是平田笃胤(注:平田笃胤,一七七六~一八四三。江户时期的国学家、神道家。代表作《胜五郎再生记闻》,一八二二年发行。)所做的调查纪录,哎呀,是真实事件吗?还是奇谭。我用那故事再参考《番町 (注:番町血,叫做菊的女亡灵在井底数盘子的怪谈故事总称,“播州血屋敷”为其代表。其血为盘子,屋敷为屋舍。)屋敷》写成小说,是四、五年前吧,叫做《井中白骨》的怪谈。”
“那个我读了。”关口第一次发出快话的声音,因为是最近读的。
“啊啊,那真是感谢。”宇多川苦笑。
关口记得《井中白骨》的故事如下。
主角是——不记得名字了——女性。
她从小就拥有各种风景或体验的记忆、随着成长,连房子的模样、地名、人名也说得出来,然后一直很想去那里。祖母说“记得那么清楚的话,去一次看看吧”,于是被带去那里。结果,所有事物都一如记忆,甚至有记忆中的房子,也住着记忆中的人物。一问到底怎么回事,结果得知那家的独生女刚好在主角出生时失踪了。也就是说,是那女孩转世......
前半段很平淡地陈述这个怪谈。
后半段改变方向。
主角如同亲生父母般与前世的双亲、亲戚交往,随着年龄成长越来越像自己的小孩,双亲也疼爱如己出。主角到了前世失踪时的年龄,谈了恋爱,受到两边家长的祝福而结婚。
但在新婚之夜,主角残杀了丈夫。
隔于早上,新娘满身是血的坐在新郎尸体旁,在家人保护下被带走了。
没人知道理由。
新娘说了一句话:“看看井底吧。”
搜索了水井,结果发现白骨。
确定那是失踪女孩的遗骨。
也就是说,主角在今世报了前世怨恨之仇。
杀人动机在前世。
不过,小说并没有说明失踪女孩被杀的理由,以及新郎是否为凶手,就突然结束了。失踪的女孩和主角的因果关系没有交代。转世纯属偶然还是神秘的现象,也没结论。
这让关口觉得很害怕。
因为完全无法得知,如果主角并非被害者转世,为什么主角要犯下杀人罪。前半部平淡陈述的神秘内容是为了这个吧。关口觉得,朴素的前半部引发冲击性的结果,产生了完美的效果。
“那是怪谈的杰作。”这是关口诚实的感想。
“不敢当。倒是有点脱胎换骨,不知算不算抄袭呢。”宇多川很谦逊。
“就像书里写的一样,说出各种自己不记得的记忆。那个......我对我老婆这么说。”宇多川一副难以启齿似地陈述。
“啊,原来如此。是这样子啊。”迟钝的关口也懂了。
但是敦子似乎早就理解,反应也很快。这是常有的事。
“但也无法向前世询问解答,所谓既视感或既知感平常也感受得到。如果夫人是因精神上的疲惫,或是陷入精神衰弱的状态,也有可能做出超平常轨的事,不是吗?我觉得您大可不用担心。不如排除烦恼的根源——海浪的声音吗?带她到听不到海声的地方......”
“嗯,如果只是这样——我也想这么做啊,但这实在说来话长。”
宇多川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把嘴巴抿成一直线后又开始陈述。
据说宇多川的妻子叫朱美,朱美是宇多川第二任伴侣。
宇多川在大正结束前曾相亲过一次,娶了第一任妻子。前妻不到两年就病倒,还没听到昭和天皇的声音就过世了。
算算朱美就是在那前后出生的。
宇多川在前妻过世后,直至遇到朱美的十八年间,都过着单身生活。
“也不是对前妻有所依恋。只是没女人缘,加上写小说生活放浪。这样的生活有家人也是麻烦,横竖是个无赖汉。朋友中有人漫骂着文学与家庭无法两全,发生各种各样问题的小说家也很多,但我却很轻松。不过因为那样硬撑,二次大战前并无法好好地写作,现在就很好了。”
战争越演越烈,总之觉得不能再待在东京,宇多川便回到故乡。据说是昭和十九的事,宇多川当时应该是四十九岁左右。
宇多川的故乡是在琦玉县本庄这个地方,关口当然不知道。虽说是故乡,但也没亲戚朋友,当然出生地那个家早就没了。他透过热心的出版公司介绍,在城外租了间小房子。
“过得苦哈哈的,没工作,没钱,也没力气。因为不想写为国家体制提灯打前锋的文章,也不希望被称为是持反抗态度的叛国贼。丢脸的是,我是一辈子没有所谓政治思想的人。朋友中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大有人在,但我不特别向谁靠拢,被骂没志气也提不起那种精神。不过,讲归讲,大家都理解,只是过不了社会这一关的。在东京,有军队或情报局监视。即使决心保持沉默也不让你自由,被列入作家之下的邻组(注:邻组,二次大战时,为了统治国民而设的地方组织,几户人家一组,互助、自我警戒或配给。于一九四七年废止。)。唉,也就是互相监视啦,真是很讨厌。所以城外的田园生活成了很好的防护罩。”
据说宇多川在那里专心构思,打算战争一结束就要写个够。不过,他说只能构思,被军队盯上时——留下那些东西的话,会被拿来当作证据。
宇多川的日课都花在读书和散步上。因为与当地素无渊源,除非有重要的事,也不与人见面。
因为无法拿到新出版的书,于是把江户时代的黄表纸(注:黄表纸,名称来自黄色的封面,以风趣为主题的图书画故事书,流行于江户时代后期[一七七一~一八一八左右]。)或合卷本(注:合卷本,把几册黄表纸合订为一本的书籍形式。)、戏剧读本(注:读本,江户时期的小说,相对于黄表纸,是以故事为主的书籍。)、净琉璃集(注:净琉璃,室町[一三三八~一五七三]中期,用琵琶伴奏或扇子打拍子的说书方式。后来发展为以三味线伴奏,净琉璃之名来自首说书故事的主角净琉璃姬。)等堆积如山的带进来,尽情地阅读。然后就是散步。本庄水资源相当丰沛,附近有神无川和利根川两条河川流过。
宇多川沿着河川,边走边想故事。
他说,那部《井中白骨》的构思,大概就是在河岸边完成的。
关口对宇多川那种远离尘嚣的生活抱有强烈的憧憬。不与人来往、离群索居,只是读书的日子。没有比这更理想的生活了吧。
缓缓走在杂草飘摇的川边。
天空已升起淡淡的月影。
黄昏时刻的微风吹起。
话说秋天已过,冬天正要来访的时节。宇多川又竖起衣领,一边挡风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利根川边堤防上散步。
“我听到沙沙的声响,一股不祥的预感。没听到可谓人声的声音,但感到有人在争执。河岸很宽,不过堤防上因为长了茂密的芒草和很高的杂草,所以,那个,不太能清楚看到河面那边。唉,很像会出现河童的气氛。所以,吓了一大跳。”
那个时间应该没人会在那种地方闲晃。
宇多川拔开草丛从隙缝看去,但看不清楚。
之后,听见很大的水声。
“总觉得不寻常。因此,我奋力拔开草丛下去查看。那个,是叫川原吗?走到那里去。河边的风好冷,不过什么也没有。没办法,总之已经下去了,觉得又要往上爬很烦,就沿着川原顺着河流往家的方向走,反正堤防不管从哪边上去都一样。走了一会儿,看见河川的正中央有什么东西。当时天色已经很暗了,看不清楚,但仔细瞧......”
是人。
宇多川无法迅速下判断,犹豫了一阵子。
更何况很冷,水冰得要割伤双手。那个是否还活着也不清楚。但是如果那个是刚刚听到水声时落水的东西,因为才经过没几分钟,所以可能还活着。犹豫之下,宇多川决定救人。如果可能还活着的话,就事不宜迟了。
裤子渐渐吸入冰水,下半身急剧变冷,双脚末端马上失去了知觉。再加上水流湍急,川底凹凸不平非常难走。不知不觉音四周笼罩在夜幕中,能见度也急速下降。只有水声汩汩的震动着耳膜。一跌倒就完了。谨慎为上。
夜晚的河川十分凶暴。
“第一次觉得水很可怕。我对游泳算是有自信的,但在湍流里真的无计可施。再说已经十月了,我几乎要心脏麻痹身亡了。”
幸而到中途变浅了,宇多川没有被水冲走,总算到了,再过去好像一下子变得极深。被岩石卡住的,看来似乎是个女人。
“当时也没想是否还活着。如果那是尸体的话,当然是很恶心,但是我想,总之先搬到岸上。黑漆漆、软绵绵的,很重,衣服又吸了很多水。要回到岸上还真是费了千辛万苦。”
女人还活着,好像是溺水前撞到头失去意识,看来没有吸进水。宇多川考虑之下,决定把女人运回自己家里。
“附近人家都离得很远,我住的地方最近,没别的意思。总之我先把房间弄暧和。要叫医生也不知道医生住哪里,必须先让冰冷的身体热起来,脱衣服也费了一番功夫。在女人面前,那个,怎么说,没有其它奇怪的情绪。应该是没有,但事实上,那女人现在是我的老婆。”
宇多川害羞地笑了,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年纪。
“被人误会也很伤脑筋,但当时脑袋里真的只有救人第一的想法。不过,姑且不论救了自己的老婆,她真是个漂亮的女人啊。唉,因为与女人绝缘了十几年,都半出世了,才会这么觉得也说不定。”
听说宇多川彻夜未眠守在旁边等她恢复。血气回复后,发现女人身上到处是伤痕。白色的肌肤变成了紫色,还有很多擦伤和割伤。
好不容易起死回生的女人失去了记忆。
“记忆完全丧失了吗?”敦子问。
“完全丧失了。自己是谁,做了什么事,为什么在这里,全都忘了。怎么问也不知道,只是一直发抖。”
“那身份也......?”
“不,马上知道身份了。”
他说女人紧紧握着一个束口袋子。
束口袋子缝着一块写了地址和名字的布,还有放了点钱的红包袋。
“给她看,也什么都记不得。然后啊,现在回想来很愚蠢,但是,我啊,那女人——束口袋子写了佐田朱美,我想帮助朱美。我考虑照顾她到恢复记忆。”
“在人道立场上无法丢弃她,是吗?”
“也有。”
“您说‘也有’,还有其它什么——那个,因为夫人很漂亮吗?”
宇多川笑了。“不,的确如果救的是男人就不会这么想吧,在这个层面上,的确如中禅寺小姐所言。不过,有一点点不同。那个,救了朱美那天,刚好是我老婆的忌日。”
“然后......”关口被无关紧要的妄想附身了,这是他的坏习惯。
“然后老师认为现在这位夫人,是前任夫人转世?”
的确,宇多川前妻死亡时,应该正是朱美出生的时候。然后她又在亡妻忌日被救起。这是偶然吗?
“没那种蠢事。关口,那是偶然。朱美一点也不像我前任老婆。”
宇多川把关口的妄想一口气吹跑了。
“哎,多少抱持神秘的感慨是有的。刚好那时候看了《胜五郎再生记闻》吧。真是投胎转世,这种事,虽说我是个怪志小说家,也不会这么想。”
关口面红耳赤地住嘴。总之,一开口必丢脸。屡试不爽。
宇多川从布块上所写的地址和名字开始调查。他雇请附近农家代为照顾朱美,佯称她是亲戚的女儿,特地跑去确认。
“再怎么说,只是获救时带在身上的东西,也不能完全确定那就是女人的所有物啊,说不定弄错了。但光是怀疑也不会有进展,因为只有那条线索。我沿路探询,走到了那里。在战争的非常时期,真是做了疯狂的事啊。”
长野县上田下之乡......
被称为盐田平的小盆地。
根据宇多川的说法,盐田平甚至被称为是信州的镰仓。
拥有悠久历史的地方。
据说与镰仓相仿,留下了很多古寺和古老神社。
然而,盐田平被比喻为镰仓的理由不止如此。
奠定镰仓政府政权基础的北条条义时之孙——北条义政隐居之所,正是盐田庄。后来,义政便以盐田为姓。后来,盐田北条条家也在镰仓幕府位居要津,所以从盐田平往返镰仓,可想而知从那时起便很频繁。这条从信浓穿过上野、武藏到相模镰仓的官道,当时被称为“上道”,也就是后来的镰仓街道。
这好像才是盐田平被称为信州的镰仓的由来。
朱美看来是沿着镰仓街道到了本庄一带。
然后,宇多川立刻得知朱美的真实身份。她在当地,就某种意义而言是个名人。
“规避兵役?”
“无头尸体?”
话题急转直下,变得极为诡异。
关口看着敦子,敦子也看着关口。
杀人分尸案——真是吃足了苦头。
“对。但虽然这么说,要打听出来也很不容易。又不能单刀直入地问吧,她可能犯罪,也有可能是逃避追捕。如果不能找出她的父母至亲,什么也不得而知吧。”
的确有姓佐田一家,叫做朱美的女人在一个月左右前失踪似乎也是事实。但也仅止于此,没有下文,也无从查起。
就宇多川所言,能够找出相当朱美家长的人,的确算是侥幸了。
“好像误认我是宪兵了。”宇多川说。“那时候男人大多穿着所谓的国民服,不是吗?宪兵穿军服,戴着红色臂章。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哎,因为乡下也有穿着下田工作服的一般农民,所以那些农家婆婆大概分辨不出来吧。她们告诉我,佐田的事要去问鸭田的老板。”
鸭田指的是“鸭田酒造”这家酿酒屋,朱美不只在那里工作了很长的时间,还从那里出嫁到佐田家——农家老婆婆这么说。
宇多川依老婆婆所言,前去拜访,附近民众正聚集在那里,举行盛大的荣征会,好像刚好有佣人要入营。宇多川在人群后面张望,在旗海和万岁声中,年轻士兵列队穿过酿酒屋门帘,意气飞扬地出发了。从店门口聚集的人数推测,鸭田酒造在当地应该颇具名声。
“探听之下,听说出征的是酿酒屋主人的外甥,没有小孩的鸭田夫妇把外甥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那些话题不想听也会听到。所以,有一小段时间很难开口问,哎呀,差点要放弃了。结果那主人意外地人很好,亲切地领我进去坐。我也不隐瞒地实话实说,他听了大惊失色,并详细地告诉我有关朱美的事。”
——那确实是,朱美待过的店家。
酿酒屋主人鸭田周三一听立刻坦承不讳。
“然后啊,我也得知规避兵役、无头尸体等事实。这些旁人很难问得出来,毕竟村子里出了逃兵这种叛国者,是全村的耻辱,再加上分尸案。口风很紧也是正常的,这是村子的禁忌。不过啊,为这个逃兵和朱美牵线的,听说就是这位酿酒屋主人,本人好像深感自责。所以给了朱美钱,让她逃走。”
据说束口袋里装着的红包袋,是周三给朱美的,不会错。不仅如此,劝朱美逃亡的听说也是周三。
敦子问:“让她逃走?那么,那是说朱美因为杀夫罪嫌而遭警察追缉吗?”
如果这样,知情藏匿的宇多川也有罪。
“不,不是这样的。朱美刚开始是有嫌疑,但是她有不在场证明,所以证明是清白的。真凶另有他人,已经遭到通缉。事实上,那嫌犯也是鸭田酒造的佣人,巡查还会不时前去盘查呢。加上这件事,主人更是感到责任重大。”
“但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非逃不可呢?被害者的妻子在事情解决之前不见了,不是很不利吗?可能反而会遭到深入追查吧。”
对于敦子的问题,宇多川用力点头回答。“嗯,哎,正如你所言。不过,因为有内情。杀人的确是重罪,但在当时逃兵是滔天大罪。本人不用说,包括家属,不,全村或全镇都会遭到警告、蔑视。出了叛国贼就是共同体的耻辱,拒绝当兵是要不得的。人人对此诚惶诚恐,这可是反抗了天皇命令呢。朱美那个姓佐田的丈夫,做了那件要不得的事。只是这样,就被全村仇视了。”
逃兵......
关口打了个寒颤。宇多川说那是要不得的。但是,当时如果走错一步,关口说不定也会做了那要不得的事。
事实上,当收到征兵令时,关口想逃。他觉得惊愕,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自己是理科学生,那东西早早送到,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关口烦恼、恐惧得发抖,他真的很想逃走。
然而,关口像被水冲走似地出征,唯唯喏喏地前赴战场。与那些因为宗教上的理由或思想性的信念而拒绝服兵的人不同,关口主要是因为生理性的恐惧,所以没办法。那种特质经常软弱半途而良,招致令人羞耻的结果。
宇多川继续说:“再说,规避兵役的叛国者并不存在国民之中——当时官方有此一说,所以通常一抓到就往前线。这件事军队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也没有被一一报导,再怎么说,因为找到的是无头尸体啊。消息迅速传开,据说家人也遭了殃。说是家人,也只有重病的父亲和妻子朱美而已,父亲似乎因此去世了。朱美也不能独自留在那里生活吧。”
宇多川说周三坦言,他看到朱美无法帮公公举行葬礼,连遗体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实在没法袖手旁观。然后,听宇多川说朱美跳河自杀了,好像非常心痛,而对救命恩人宇多川深深道谢。
“我也只能给她钱,试着叫她去别的地方生活,很担心她怎么了。再怎么说,这女孩的不幸,有一半因为我的不德所致。”
“真的非常感谢你救了她。”
“朱美没有罪。”
周三这么说。还说,要用自己的方法,希望早点抓到真凶。
“不过,她还是别回到这里比较好。”
他也这么说。
调查朱美的宪兵,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寻找已经洗刷嫌疑的朱美,被抓到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周三一脸沉重地如是说。
“但是宪兵是军事警察,不是吗?追捕逃兵就算了,命案应该不在宪兵管辖范围才对吧?他们跟民间的案件无关吧。”至少关口是这么想的。
“不,那时候可是军警不分,也有戴了臂章就乱来的将校呢。朱美也好像说是问口供,却遭到严刑拷打。所以,如她主人所言,只要有一点点风声,最好还是避开。”
宇多川从周三那里取得地方报纸的剪报,仔细询问朱美的事情并记下来。来工作时的事情、工作状况、家人因火灾身亡,嫁人时的样子、死去的佐田等事。
“主人看来很会照顾人,跟我说得非常仔细。我在中途觉得自己好像在做小说采访,好久没写字了,嗯,说年轻,也是一个女人的一生,所以花了很长的时间。主人放下工作跟我说,不过......”
不过,宇多川心里有一片乌云。
周三说得毫无停滞,虽并不认为是说谎,光从状况来判断,对于断定宇多川所救的女人就是佐田朱美,关于这件事,周三没有任何疑问。
不过,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如果宇多川把从周三那里听来的话告诉女人,能使她恢复记忆就好了。但如果不能恢复该怎么办呢?又不能带朱美来,最好请认识的人来确认。
听宇多川这么说,周三提出一个办法。
他说在东京有一位十分喜爱鸭田酒造春酿的风流雅士,每年冬天都会大老远跑来买。战后无法自由酿酒,有一段时间不曾造访,便刚巧联络,说明日即将来访,可以拜托那个人帮忙。那位老先生从二十年前开始每年都来,每次来必定停留两三天才走,看佣人们进进出出,都很熟悉那些面孔。也就是说,让居民以外见过朱美的人来指认的计划。
突来的即时提案,宇多川重重答谢,说了自己停留的旅馆名称后便离去了。
“隔天我造访朱美遭到祝融肆虐的娘家,现址已经盖了其它房子,没有任何展获。还顺便到朱美出生的山村,那边已经废村了,也去看了朱美出生的房子,那边也毫无所获。偌大的房子已经成了连天花板都穿孔的废墟。回到旅馆,鸭田的主人来了消息。那位老人,是叫佐久间吧,通知说那个人很乐意帮忙。隔天,我和佐久间连袂回到了本庄。”
朱美身体已经复元了,但仍无恢复记忆的迹象。
经过佐久间先生指认,他说没错,正是佣人南方朱美。南方是朱美的本姓,老人很怀念地说了些朱美从前的趣事,但朱美好像听不太懂,只是呆呆地听。
不过,她说对南方这个姓有印象,并且还说依稀记得老人所陈述鸭田酒造的模样。
“也就是说,她是朱美喽?”
“是的。”
宇多川从怀里拿出香烟,问过敦子是否介意后点火。深深地抽了一口。
“我每次说给朱美听,她就会想起一些事。我对此简直完全投入,十八年的历史,到底可以回放成几年呢?就这样,朱美一次接着一次,几乎想起了所有的事。经过了一年左右,佐久间先生又来拜访,那时已经都记得了。不过,只有关于丈夫的无头尸体事,没从我嘴里说出来,因为实在太残酷了。再加上,即使战争结束,也尚未传来事件解决的后续报导。如果是自己想起来了,那也没办法。不过,朱美并没有想起来。而且,那时我对朱美深深着迷,前夫的话题......太难说出口了。”
宇多川吐出长长的烟。
“那段时间,往来密切的出版社员工以及交情不错的年轻作家来到我家,说是要在东京寻找住处,一直邀我去。因为战争已经结束,无须隐居,也想开始工作了。因此,我以妻子的名义把朱美介绍给大家,来到了东京。那是二次大战刚结束的时候,昭和二十一年还是二十二年吧。”
宇多川第一次皱眉摆出严肃的表情。“就在这时,自称是宪兵的男人出现了。”
“宪兵?”
“对。好像就是之前向朱美问口供的男人。”
“啊啊,已经洗清嫌疑了还来找人吗?”
“对,但是来的时候我不在家,当然朱美忘记了什么宪兵的事,好像响应得没头没脑的。听说那宪兵说了还会再来,就走了......”
“为什么?”敦子提高声量。
“那自称宪兵的人,该不会还怀疑夫人,没这回事吧。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啊,还是抓到真正的凶手了?”
“根本没抓到,再说要来的话也应该是警察吧。战争时还说得过去,战争结束了哪有什么宪兵啊。所以,跟事件不相干吧。我有不祥的预感,就搬家了。搬家后过了半年......”
“又来了吗?”
“又来了,这次是我应的门。说不知道、不清楚,就过关了。因为觉得很讨厌,所以又搬家了。这次,拜托杂志社和朋友们不要把我的地址告诉不相干的人。但是,他们是怎么查到的呢......?”
“新家也......?”
“好像是来了。朱美几乎不外出,除了外出买东西之外,都关在家里读书。所以,我也跟编缉们说没事不要来家里。但是,住家周围好像有人晃来晃去在窥视。我拜托朋友监视,结果,从装扮看来,那个......”
“以前的宪兵。”
“好像是的。我又再搬家,前后加起来搬了四、五次吧。搬到现在这住处,总算平静了下来。想说不能待在都内,结果这次是海浪的声音,她说受不了声。”
宇多川随着烟雾叹了一口气,有点呛到。
“那么,因为担心宪兵骚扰的关系,所以无法轻松地搬家静养,是这样吗?”敦子问。关口已经忘了,这才是事件的起源。
“当然这也是原因。不过,因为妻子有像这样较为复杂的过去。那个,是不是能用心理疲惫所产生的既视感,或是什么的,加以解释......”
宇多川的嘴角往下撇,在烟灰缸把香烟摁熄。
“那么,老师想说的是夫人不是佐田朱美吗?那,好像前世回忆的记忆,才是夫人真正的记忆吗?”敦子突然问了直逼核心的问题。
宇多川立刻否认。“不,妻子曾经是佐田朱美。因为她似乎比我所说的拥有更多佐田朱美的记忆。所以,如果妻子不是佐田朱美的话,才更不可思议呢。
“除了老师所说的以外的记忆?
“是的。”川说完,脸上浮现沉重的表情。
“比如什么?”
“娘家火灾后成了废墟,家人焦尸的模样等等,她都鲜明清楚地记得。那种事,鸭田并没有告诉我。并且,工作的内容啦,失败的经验、被主人称赞等等,也记得格外清楚。甚至还记得被主人称赞时所穿的和服的图纹,实在不像是凭空捏造。凭空捏造对朱美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并不怀疑妻子就是朱美,而且......”
宇多川在此中断。敦子用手撑着额头,很像哥哥京极堂的动作。
“而且啊......两个月前左右吧。妻子她看到了八年前事件的剪报了,然后......”
宇多川有点惊慌。“过度地想起了过去的记忆。”
“过度?”
“嗯。妻子全想起来了,前夫的事、丈夫死的模样、血淋淋的尸骸。”
“血淋淋的尸骸?”
“是的。从颈部的断面看到白色的颈骨,从很多条血管大量流出的血液,那种东西,没看过是无法想象的吧?所以,妻子一定是朱美不会错。并且,那些被回想起来情景,确实侵蚀着她的精神是我的疏忽,把那种东西随意放在那种地方......”
宇多川的表情转为苦闷。
“说过度,是如您刚刚所说,那么鲜明、详细的意思吗?”敦子摆出不输给宇多川的严肃表情问道。
关口呢,脸色虽然凝重,但还跟不上两人。宇多川停了一会儿,回答:“不是这样的,妻子说杀了前夫的人是自己。并且,抓不到被通缉的犯人,可能是自己杀了那嫌犯,她这么说。”
“那是......”
如果是事实就很麻烦了。
“老师,如果那......那个,是真的......”
法律追诉的时效应该还没过。
“啊,很麻烦的事。推测前夫被杀害的时间在昭和十九年的八月三十一日到九月一日之间。才八年又三个月,追诉时效还早。但是,这些啊,我想是幻觉。”
“理由呢?”
“嗯。当时,为什么妻子的嫌疑会洗清,因为有刚刚说的不在场证明。妻子八月三十一日被宪兵抓去,似乎被软禁、拷问了。传闻说还施以性虐待,不过,这当然只是传闻。然后,被放出来是在九月二日早上。所以朱美不可能杀人,因为证人就是至高无上的宪兵大人。如果妻子是凶手,那就是推测的死亡时间有误。这太难想象了吧。”
“原来如此,又是宪兵啊......”敦子思考着。
当然,关口也想着不好的事。
关口的想象是这样的:真凶——还是朱美。
朱美和宪兵做了什么交易而获得不在场证明。无罪释放的早上,以支付某种代价为条件。但是,因为某种理由,那条件并未达成,所以朱美从宪兵处脱逃,逃亡结果是自杀未遂。最后丧失了记忆......
不,这样有些地方说不通。
那么,是这样的——
宪兵和朱美一定是在某个地方会合了。但是,朱美遭到意外事故,失去记忆,行踪不明。为了让她履行约定,宪兵执拗地搜寻朱美下落,至今仍纠缠不休......宪兵如此渴求的代价是什么?
比如说,亿万的钱财珠宝。这些东西被沉入利根川,朱美在打捞途中,摔落河里......
想到这里,关口停止思考。
这样的内容连作为低级小说的素材都不配。
如果写了这种小说,即使没人抱怨,太阳神也不会原谅的吧。
“宪兵的举动令人在意。朱美是无罪的,警察判定真凶另有其人,甚至也发出通缉了。是鸭田酒造的佣人,叫宗像民江的女孩。民江在被杀害者佐田逃兵时,几乎同时失踪。再加上,有人看见她与佐田一起行动,听说得到很多确切的证词。唉,还没听到她落网的消息就是了。”
敦子发言了。“那个,知道为什么头会被砍掉吗?”
宇多川摇摇头。敦子接着又问:“那......那颗头有找到吗?”
“头没出现,也不知道砍掉的理由。谣传是民江带走了,据说甚至有人目击到民江抱着头走。”
“为什么要砍掉头呢?总觉得事件发展不太理。”敦子偏着头一脸不解。
关于这件事,关口一开始就半放弃推理了。人杀了人,损害遗体的行为并不是用一直线就能理解的,更何况找各种理由以为理解了,也没有意义。这是透过上次和上上次的事件,关口学到的为数甚少的教训。
无论如何,即使被迫砍掉首级,不会砍的人就不会砍,而没必要砍掉首级,会砍的人还是会砍。
所谓手法或是动机等表面的理由,与本质是毫无关系的。并且,即使想知道本质,也是徒劳,就算知道了,等待在那里的只有虚无。所以,探索那样的事,只是浪费时间。
关口感到一股说不出的窒息感。
宇多川摆出极度困惑的表情,怪志小说大老似乎具有一张超乎日本人表现能力的脸庞。
“哎,我相信朱美无辜的最大理由是她之后的体验。那实在和很难理解。”
“什么意思呢?”敦子质问。她平常一副男孩模样,今天因为穿着丧服,看起来稍微成熟点。
宇多川用食指搔抓右耳上面,“啊,这个......”
无力的回答,勉力自持的脸部表情也突然变得很可怜。
“那部分正是要向你们讨教的地方。虽然前言非常长,但是如果不知道前因,后面就无从了解。事实上,前几天我一回家,家里乱七八糟的。我以为是遭小偷了,但......妻子硬是说自己杀掉的前夫来报仇了。”
“幽灵吗......?”
“说是幽灵,但,那个不是像影子般,用幻灯机照出来朦朦胧胧的。是死人获得肉体复活来造访了。”
“啊?八年前以无头尸体状态被发现的佐田,长出了头活着来访?”
“对对。那个,再怎么说也是幻觉吧。”
作家的眉毛成八字形下垂。
不愧是敦子,也不慌张。“那个......只要佐田先生不可能还活在的。小幡小平次(注:小幡小平次,读本作家东山京传[一七六一~一八一六]所写的怪谈小说《复奇谈妄积沼》里的人物。)也没被砍掉头吧。不需要引用到蜀将关羽的故事,国内也有平将门这类,头被砍掉了还有意识,口吐诅咒的魔人豪杰,但话说回来,并没有重生了头又复活的例子。再说,那姓佐田的国人也不像将门是抱着深刻怨恨而亡。那其实很简单,只要洗个澡就复活了。关口觉得这才是最恐怖的。”
如果这不叫幻觉,那什么才是幻觉呢?
“那带去给专业医生看比较好。”
很简单的事吧,那是精神分裂症。
也有可能是经常性服用什么药物所致。
很难想象是正常的。
“我也这么想,她变得很瘦弱呢。不只这样,说的话好像变成胡言乱语了。一开始家里遭到破坏时,我立刻就想要带她去看医生。但是啊,总觉得很可怜。紧紧跟在旁边看护了一星期,因为她一点了,于是我又出门。到底年轻时的放荡习惯还在。虽然想说不要外宿,但是,就在那天‘杀’掉了。回家时,真是太悲惨了。她好像是洗完头发就睡了,所以身体冷到骨子里——就像八年前从川里救上来时的样子,脸色发青。问她做了什么事?说砍得到处是伤——杀掉了,杀了、砍掉头了。然后又说些听不懂的话,什么首级啦、神主啦、骷髅啦、和尚之类的......”
“是错乱状态吗?”
“是吧,家里也乱七八糟,大概是自己发狂所为吧,不过我在身边她就很稳定。再加上,因为已经‘杀’掉了,我想那个不会来了。也不能不工作,于是又出门了。结果......”
“又......?”
宇多川默默地点头。“而且,那种事发生了两次,然后第三次可严重了。这次,说破坏了约定,说好了不砍头的,但是又砍掉了,闹得很凶。然后,求我带她去教会。唉,神主、和尚或教会都很忙的,但是,我想都这种状况了,不该去找那些,而还是要找医生吧。就在正要带她去医院时......”
又发生了什么事吗?宇多川的表情再次转为凝重。关口变得很不不安。
“看了眼庭院。”
“院子吗?”
“从我的书房看不见庭院。客厅虽然夏天会开着门,但冬天都是关上的,所以看不见庭院。当时因为客厅的纱门开了一半,所以不经意地就看了一眼。”
庭院里......
“庭院里一片血泊。”
“那是......”
“那是说真的发生了命案吗?”
“不知道。但是没有尸体。我只能想,是幻觉形成了血气吧。这真的是灵异现象吗?真有这种事吗?”
敦子用一种很沉痛的表情,慎重地发言。“有所谓无处伤出血的灵异现象。很多调查报告的例子指出,这种现象多发生在虔诚的基督教信徒身上,他们的状况是与基督受难时伤口相同的部位出血了。不只出血,因为也会留下伤痕,因此被称为弓圣痕匕。有关‘圣痕’,包括宗教性探讨,事实上过去广泛讨论过,但不管这现象被认为是神秘主义的形而下现象, 还是未知的生理性现象,此现象的存在是无庸置疑的。这样的话,如果认为是后者,可以屏除宗教色彩,这种状况无须施以物理性作用,也会引发出血等生理性现象,的确有这样的例子。没有被揍,但皮肤在眼前凹陷,看着看着就内出血了。也就是说,似乎是被看不见的人揍了,实际上确有此事。所以,比如没有任何伤痕,却滴下了大量的血液——像这样的资料文献,说不定找找也会有。不过,或许不要把事情看得如此超乎常理,可能是动物的血液,更早以前,连血液也不是,而是市面上贩卖的演戏用血浆等,这些都是一般常识范围内便可以解释的。”
“那不是血浆。很臭,是血液没错,而且量很大。流了那么多血的话,不管有没有受伤,一定会失血过多而死。”
“那么,至少那不是您太太的血喽?那是瞬间移动现象吗?一定不是吧。如果我哥哥听了,大概会很生气。”
如果是京极堂会说什么呢?
大概又会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吧。关口完全放弃表达自己的意见,想着这样的事。
虽然如此,这种事即使是京极堂也没辄吧。关口想到的解释只有一个:宇多川的妻子应该患有精神疾病。因精神疾病错乱,而产生诸多幻觉。不,对她本人而言,和现实是没有界线的,那叫做假想现实。然后,知道这件事的人,宪兵吗?玩了一场阴森森的恶作剧,还洒了动物血吧。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不是这世上会发生的事。不,连在那世界也不会发生。这种事过去现在未来,永远绝对不可能发生。
如果这样,犯人还是宪兵,如果这样,宪兵还是那阴气森重的男人。关口对行使权力的人,或说曾行使权力者,怀有相当强烈的偏见。
敦子问:“您看到庭院里的血,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嗯,大约三天前。我费尽力气清理了,但还是不行,很臭。附着在庭石上的东西,擦也擦不掉。”
“那老师,今天......夫人呢?”
“啊,我老婆从昨天开始稳定多了。本来今天葬礼打算缺席的,但也想找人商量。从车站打了电话给小泉,因为她说关口会来。”
“虽然如此......”
“嗯,为防万一,我拜托了隔壁太太。虽说是隔壁,哎呀,因为地势奇怪,所以马上就能过来了,房子本身几乎紧邻着。稍加留意,如果有异状马上就会知道了。因此拜托她。”
“您跟隔壁邻居有来往吗?”
“不,没有耶。隔壁一直都是空屋,不知道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我想还没半年吧。不过搬过来时,隔壁太太来过打招呼,之后就没再来了。但好像知道我家怪怪的,大约一星期前,那太太因为担心过来我家看看。所以,哎,死人复活或是庭院成了血泊之类的没说,但说了个概。”
“您的邻居吗......?”敦子沉思。
有什么地方想不通吗?
不一会儿,敦子视线转向宇多川,这么说道:“宇多川老师,我大致了解您所说的话,心里也有个底了,但是总觉得缺了什么了。”
“缺了什么?”
“前后不对路。客观或是主观,事实或是幻觉,界线很不明确。把夫人所说的事情全归为幻觉妄想,还言之过早,不过,要说全都是事实,把天地翻过来也是不可能的。要在哪里画线才是重点吧。然后,为了画那条线,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人,也许是物,我不知道,但觉得缺了什么重要的因子。”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某个因素让我老婆超越过个人幻觉领域。”
“应该有。至少八年前发生了分尸案,先不管您太太是不是凶手,一定有人杀了佐田,并且那事件尚未解决。”
“小敦,你该不会是想解决八年前的那起事件吧?”
关口不知何故惊慌起来。久保的事件结束才不过两个月,虽然不是因此而有顾虑,但是......不想被牵连。
“的确如你所说,有一股挥之不去,如破绽般的还安定感,但至少有关夫人所看到的东西,可以病理学加以说明。夫人患有神经症或类似症状的疾病、机能障碍吧。虽然不当面谈话不能判断,可是那些体验从事实来考虑,已超越常识范围,但如果是幻觉的话,也就不足为奇了。天掉下来,或是妖魔鬼怪作乱,皮肤下几万只虫在爬,脸溶掉了等等,幻觉常会超越常人想象的界线。东西不一定呈现应有的面貌,不可能的东西看起来很真实,这也是很平常的事,不是吗?像我现在就......”
关口的首次发言,被敦子打断了。“我知道。关口老师的心情,我十分明了......”
是的,敦子应该非常清楚关口是个怎么样的人。
但敦子如此继续。“正如关口老师所说,宇多川老师的夫人患了某种精神障碍是不会错的。有关这点,我认为有必要紧急治疗。但我在意的是,是否能够无视除此之外所发生的事。比如,那个宪兵的行动,或是被认定是真凶的那个女人的行踪。为什么佐田的头被砍掉了,他的头到哪里去了?还有,为什么这些事现在还会被拿出来重新讨论?”
“等等,小敦。你说为什么事到如今,只有这件事再清楚不过。夫人对海涛声怀有潜在性的厌恶感或恐惧感,那一点一滴地威胁神经,累积的压力......”
“您要说爆发了吗?但是,在搬家后过了好几年,突然发作,会这样吗?会发作的话应该更早,或是慢慢地产生异状,这样的话我就能了解。”
“那要看状况啊,再加上夫人是看到剪报而引发的,不如说这个影响比较大吧。”
宇多川默默地听着关口和敦子一问一答。关口所言让宇多川更加难以释怀。
敦子反击。“关于这点,虽然如关口老师所言,但是使夫人受到冲击的是八年前事件的报导不是吗?总之,要恢复根本秩序......或者是说,我认为要根绝夫人的病因,不解决那起事件是不行的。”
“解决事件吗?”
“解决”以及“事件”这两个字眼,关口都很讨厌。
然而,看来敦子的好奇心已经燃起,敦子拥有异常强烈的求知欲,与她的外貌一点也不相符。
“前世的记忆,或是数席复活的尸体、庭院的血泊等等,这些奇闻让这起事件变得很不显眼,但发生在八年前的事件,谜团已经够复杂了。也许碍于新闻报导的规定。无法刊登在全国的报纸上,若非战争时期,应该会引起很大的骚动。无头逃兵、带着首级如莎乐美(注:莎乐美[Salome],新约圣经里受到母亲唆使,向继父要求受不行约翰的首级,作为舞蹈的奖励。)般的女性凶手、纠缠丧失记忆之被害者妻子的宪兵......”
“的确,这么看来,是横沟(注:横沟正史,一九0二~一九八二,推理小说家。发表多部融合日本民俗的志怪小说,如《八墓村》等。)或江户川(注:指江户川乱步。)先生听了会很高兴的菜单呢。”宇多川用有些戏嘻的口吻这么说,但表情依旧僵硬。
一回神,才发现时间已过午夜。
斗鸡锅早已经冷了,表面浮着的油脂凝固变白,酒也见底了。店家的门帘早已经收起来,秃头的老板耐性十足地坐在厨房里抽烟。
“宇多川老师,那个......夫人的状况,我想还是暂时先让她去医院比较好。这并非外行人可以治疗的,再者,必须以安全为第一考量。我,那个,介绍您可信赖的医师吧。”
关口努力地简单带过。宇多川的妻子必须接受治疗是无置疑的,并且,他已经厌烦与被称为事件的东西沾上边了。
“谢谢你,那就麻烦你吧。只是......”
宇多川摩擦了几次脸颊。“八年前发生了什么事,看来得先了解。当然,如你所说,我想应该尽快让我老婆送到医院去,但是,另外,还是不得不让那起事件浮上台面吧。如中禅寺小姐所言,不管八年前的事件是直接还是间接,总之似乎是其中的原因,应该不会错。并且,那事件也哪中禅寺小姐所说尚未解决。”
宇多川看着关口。“关口......”
“什么事?”
气氛变得很严肃,关口很紧张。
“我记得你有个朋友是侦探,对吧?”
“啊?”
关口被这么一问,一下子也想不起来是谁。
然后,过了一会儿,关口想到一个最糟的人物。
最糟的男人。
“不,不行。老师,只有那个人不行。”
“为什么?我从小泉那里听说的,好像是很有名的侦探啊。”
“不,小泉女士彻底误会了。他并不是什么名侦探。”
“你是说‘名’这个字有错吗?”
宇多川似乎想到“迷”这个字了。
“那种普普通通的比喻还不足以形容那个男人。”
“你变得很激动,有什么不对吗?”宇多川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是有什么事不对。
说到关口的侦探朋友,只能想到——在世界上,只有一人,那男人——榎木津
榎木津礼二郎......
最糟的侦探。
至少对关口而言,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了。
总之,令人不解。和榎木津是学生时代就认识的老朋友了,但关口至今无法全盘了解他。关于他,再怎么思考正面的比喻,除了奇人之外,没有可比喻的了。
和他的关系只能说是孽缘。
榎木津虽自称为侦探,却一点也不做侦探该做的事,只会把烦人的调查推给别人。并且,在榎木津的朋友中,被推诿杂事几率最高的仆役,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是关口。越是困难复杂的事件,几率越高。
也就是说,如果宇多川拜托榎木津解决这起怪异事件,几乎可以确定,难题将原封不动地如汹涌波涛般强往关口当头压下。
如果宇多川所谓的名侦探,指的是拥有优越调查能力、实际存在的优秀侦探,那么榎木津绝非标的红心,要说虚构的所谓名侦探——明智小五郎(注:明智小五郎,江户川乱步小说中登场的侦探。)、金田一耕助(注:金田一耕助,横沟正史小说中登场的侦探。)、法永麟太郎(注:法水磷太郎,小果虫太郎小说中登场的侦探。)、巨势博士(注:巨势博士,坂甲子吾小说中登场的侦探。)——如果以这些人物想象榎木津的话,也实在眼光太差。因为实际上从事侦探工作的是关口本人,所以届时,调查能力比一般人更差,只是一个能力低落的侦探。
然而,在关口照惯例犹豫时,敦子说出了那不吉利的名字。“如果是指榎木津的话,我认识喔,嗯,他不是名侦探,该说是超侦探,还是脱侦探呢?”
“是侦探的垃圾!”关口终于吐出这句。
宇多川一脸慌乱讶异。“好像有什么内情的样子,不过我这次为了老婆,无论如何想知道真相。假设我老婆患了神精上的疾病,其根源也是八年前的事件吧。怎么样呢?关口。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吗?不,不麻烦你。只要把人介绍给我也行。”
那介绍本身就是问题。
宇多川看着敦子。
“老师,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但是请让我帮忙。因为关口老师好像对榎木津有什么事很反弹。”
“那......”
即使是敦子当介绍人,结果也是一样的——关口想这么说。
“那,这种情况下,不如大爷比较帮得上忙吧?喂,小敦。”
大爷指的是木场修太郎这位东京警视厅的硬汉刑警。
木场是关口的战友,榎木津的幼时玩伴。
“这个啊......”敦子面有难色。
“可是警察不提供情报给一般民众喔。再说,木场先生的管辖范围也不对。因为前一阵子严重脱轨,听说还被神奈川的警察盯上了。”
这是事实。木场无视命令任意行动后,甚至受到放长假的处分。
感觉状况越来越往对关口不利的方向发展,没有可以阻止的办法吗?
大概没有吧,再来关口就只能祈祷不要受到连累了。
敦子早晚会代替宇多川去拜托榎木津——话题似乎已经有了这样的结论,。因为宇多川希望尽可能守在妻子身边,因此表示入院后再去拜托侦探。如果是一般的侦探,通常是在接受委托后就去拜托委托人,但榎木津应该不会去吧。关口不想管事情会如何演变了。
心情沉重。这次不论榎木津说什么,都要拒绝。关口如此下定决心。
不过,因为每次都是这么想,所以这是一个不会发挥效力的决定,这是已经过实验证明了。
即使如此,宇多川还是好像松了一口气。
明明还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关口说自己也会尽快向精神神经科医师——关口的主治医师问问看。由于宇多川家里没有电话,因此改天由宇多川主动联络,关口给了宇多川一张写了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他没有名片。
宇多川向两人连声道谢。
宇多川到现在为止可能一直很不安吧。家人患有神经方面的疾病时,患者本身当然很痛苦,但身旁的人更痛苦。宇多川不年轻了,再加上似乎很为妻子着想。这样一来,看护这种没道理可言的疾病更是身心俱疲吧。
听说宇多川没有订旅馆,叫车回家了。
真的很担心妻子吧。
关口不知道开车到逗子到底要花多少时间,但车资一定不便宜吧。不过那种事不需要关口操心,当然是出版社出钱。在候车时,因宇多川的话唤起的各式各样的情景,在关口的心头飘来荡去。
在九年后复活的死者——如果已经过了八年的岁月,那一定已经变成白骨了。骨头得到肉体是什么样的过程呢?怎么也无法想象。被斩首了还能复活的死者——是把砍掉的头再接上去吗?还是......把这个可视化,还真是愚蠢的画面,不过,是慢慢地又长出来了吗?还是,像朦胧地浮上来似地重新长出来呢?
当然没那回事,也没那种东西。
不可置信。
这是幻想非现实的情景,从不安的现实中逃避。
关口总带有不祥的预感。
然而,那对关口而言,只是单纯非现实的幻想,对宇多川的妻子而言,却是事实。如果要把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地认定为现实,那应该不会是正常的神经吧。不,正因为不是正常的神经,才可以看见那些东西吧。不只是看,她甚至实际体验了。
关口极能体会。
——快点,要快点解救她。
关口这么想。
不久,车子来了,宇多川再次要求和关口握手。与第一次见面时不同,关口对这位有点年纪的作家,怀有相当的亲密感与好感了。
第二次的握手很自然。
“关口,今天占用了你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听我说了这么长的故事,又拜托你很多事,真的,我不会忘记这个恩情的。下次见面时,不谈这种事,我们慢慢聊些文学话题吧。我老婆的状况如果好一点了,请一定要到我家坐坐。”
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宇多川,意外地看起来很年轻。与累积的岁数年轮相比,说不定精神心理上比较年轻,说话方式与声音也很有张力。刚见面时感觉到的不平衡印象,不知不觉间转换成会教人喜欢的特质了。
作家也和敦子握手,背对着关口搭上车。
关口总觉得离去的宇多川看起来很寂寞,怎么也无法直视他。只听见声音逐渐远去。
那个人,真的是很寂寞的人。
早点见面就好了。
后悔自己像小孩一样任性。
“夫人没问题吧。”敦子很担心。
“没问题,有老师在身边。”
——真的是这样吗?
不详的预感飘忽不定地往关口掩盖过来。
那是为什么?关口无法理解。


更新至第二章...............
by最近重新入团的菊花田


这个不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正版的啊……好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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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菊花田对此表示毫不知情。。。。。。。。。。
小庸给的图然后就录,其他啥的不清楚咯~~~


本帖最后由 lzhmsmsmmsyes 于 2009-5-10 11:30 编辑


嘛,咱跟小庸商量后决定后面的用正版的~
第三章跟第四章下个星期一起发出,各位就等了。。。。。。。


更新至第三章。。。。。。。。。。。


录入完结~
撒花~
谨以此书祝自录组一周年华诞!


你没看到后面对宗教、日本历史还有宗教心理学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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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k19920504123 王爵
新书出来先支持一下,本人很喜欢魍魉之匣的诡异风格,所以既然是姐妹篇那就一定要来看看了~

15 年前 0 回復

reaction 子爵
希望这本比起魍魉,更像姑获鸟一点把。。。。
魍魉看的我一身鸡皮疙瘩.....

15 年前 0 回復

sakuraljb 騎士
是不是现在中国只有三部京极堂的小说?我怎么找都只有故获鸟之夏,狂骨之梦和魍魉之匣

15 年前 0 回復

jysb01 王爵
本人前几天刚看完狂骨之梦
感觉很是离奇 直到看完才解决了很多谜团
PS:本人看的是大陆代理版的

15 年前 0 回復

lein 勳爵
迷上巷说百物语的人前来膜拜这本
话说,我没找到下载...

15 年前 0 回復

dadongua 平民
'京极的狂骨居然被录入…真没想到…特长…其实如果轻国有个专门推理的会有多好… rlfs 发表于 2009-6-17 01:01 '

如果这样该多好啊,哈哈。强烈支持

15 年前 0 回復

guanchao 伯爵
期待着上下卷的放出 刚刚把《铁鼠之槛》在当当上订了一套

15 年前 0 回復

rlfs 勳爵
京极的狂骨居然被录入…真没想到…特长…其实如果轻国有个专门推理的会有多好…

15 年前 0 回復

dadongua 平民
哇啊,居然发现狂骨了。会有下集出来么?

15 年前 0 回復

Assassinli 騎士
自从看了魍魉之匣后就一直在看他写的小说,写的还是很好的

15 年前 0 回復

winyi 平民
今天去书店, 看见这系列的封面...突然就觉得很吸引. 于是拿起来看了一下. 然后我朋友突然说.她以前看过一下动画, 然后, 我们翻了一下,我隐若有些想买的欲望....= = 然后, 刚好下雨. 于是我们两人就不走了, 呆在书店里看起来.看了一章, 被绕进去了..

开始看<姑获鸟之夏>..希望看完<姑获鸟之夏>和<魍魉>之后,这本能录完!哈哈.
姑获鸟厉害, 就第一章而言, 光是说 脑和心的联系部分, 我就觉得很厉害啊! 虽然涉及到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 不过抛开那些, 光是说, 脑会欺骗人的心就说得很有感觉!.

还有 德川家康和妖怪志里的巨人比较, 为什么人会觉得 德川家康是真实存在, 而巨人就一定是假的呢? 其实, 德川跟巨人也早已不在了. 见过德川的人也早就不在这个世界, 我们的认同不过是建立在文字和资料这些通过语言作为载体的东西上, 再加上我们的经验和记忆, 然后脑判断而下的决定.
所以, 其实人是很片面的吧? 很容易被脑欺骗的吧? 相信我们的脑认为记忆能够相信的东西. 于是, 其实在反证妖怪的存在吧??
所以, 其实, 当时看得有点觉得, 真的挺能说的, 有点诡辩的味道,但是,不能说不对啊!

还有那时不时让人叫绝的比喻啊. 恰到好处之余也很有笑点,
例如那个"治疗神经病就跟治疗痔疮一样" 哈哈,XDD 不过,这笑点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表达. 当时, 就觉得这个比喻揭示的本质真的很对啊!!
某种程度上, 神经结构的东西和痔疮其实都是客观存在的现实啊><

很想把全套看完啊....忍了好辛苦才没有下手买啊= =

15 年前 0 回復

ndslive 侯爵
最近收了一套《魍魉之匣》,看的很有感觉。不过《狂骨之梦》也不错,什么时候有下呢,期待中。

15 年前 0 回復

无糖 公爵
看封面,似乎并非出魍魉之匣还有姑获鸟之梦的出版社出的?有种很廉价的山寨感。
且待下册出了再说。

15 年前 0 回復

zfxxjmx 平民
最近逛书店发现貌似有不少以前不进来的小说也开始露面了

我可以说主听到我的互换了么

15 年前 0 回復

stson 王爵
还是京极堂系列好,上次那个巷说百物语看的没什么感觉.

15 年前 0 回復

POPTOPZIP 伯爵
看到有个返魂香,想起之前看的一夜一个鬼故事,拿这个东西做主线的,出处是这里啊。

15 年前 0 回復

dxq7909 平民
非常精彩的小说,剧情推理的很好,期待更新啊

15 年前 0 回復

千鬼姬 伯爵
看封面图就知道这是盗版的了~~
事实上午夜书系已经在出京极夏彦全集了~
刚好出到《狂骨之梦》~唯一的问题就是贵了那么一点点~~
这个书系其实出了不少好东西诶~吾人最爱的《脑髓地狱》,看起来就像堕入迷宫之中的《黑死馆杀人》,岛田庄司的代表作《占星术杀人事件》,最高魔术推理小说《消失的人》,埃勒里·奎恩系列小说国名系列和字母系列,古典推理代表作第一本密室推理小说《弓屋之谜》~
不晓得这个系列什么时候出SM系列~

15 年前 0 回復

抓狂的猫 伯爵
某花了30买的正版……似乎和匣子不是一个译者,看的时候有种违和感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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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zhmsmsmmsyes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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