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王国6 河边情话[毛利志生子][台/简][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3-30 14:02 编辑


—————————————
录入:七夜
扫图:简称98的 198978

发布于:轻之国度-轻小说论坛http://www.lightnovel.cn
—————————————
—转载时请留心注意事项—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SF轻小说频道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风之王国6 河边情话
  作者:毛利志生子
  插画:增田惠
  译者:孙依雯

  在「女王之谷」继承人的风波过后,慧向翠兰告以今生的离别,与赤兔和向导卡隆一同往西域前进。在象雄北方的城镇扎西岗,慧等人救助了少年塞金,并住进他姐姐所经营的旅店。然而慧却得知了城镇里的人都在欺侮塞金与温希丝。面对独自抵抗的温希丝,慧将采取什么行动……!?由漂泊的金狼——慧的恋爱故事所交织而成的『风之王国』外传。

  作者介绍
  毛利志生子 Shiuko Mohri
  117日生,天蝎座,O型。居住于广岛县。龙谷大学文学部毕业后,陆续进入专门学校学习日本传统花艺与宠物美容。以『カナリア-アァイル~金蝉蛊~』获得1997年长篇小说大赏。于集英社Cobalt文库推出的作品有『深き水き眠り』系列、『外法师』系列、『风之王国』系列、『遗产』系列与『クロス~月影の~谱』。目前与四只猫、三只狗同居,每天为了牠们的健康、对食物的喜好和个性而过着一喜一忧的日子,当完全被这群宝贝们整得团团转时,偶尔会怀疑其实自己才是被他们饲养的宠物。







  登场人物介绍

  尉迟慧
  翠兰的青梅竹马,同时也是一名武将。原为翠兰的护卫官,以在「女王之谷」发生的事件为契机,离开了翠兰身边。

  武威秀(赤兔)
  慧在唐军队时期的汉人朋友,因「女王之谷」发生的事件而与慧同行。

  卡隆
  奉命带领慧前往撒马尔罕的象雄官员。

  温希丝
  扎西岗的盐商之女。父亲过世后,一肩挑起生活重担。

  塞金
  温希丝的弟弟,是个很为姐姐着想的活力少年。

  CONTENTS
  一、盐镇
  二、羊毛商人的策略
  三、赤兔脱队
  四、奸计的理由
  五、深夜攻防战
  六、拍卖会前夜
  七、各自的道路
  后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3-30 14:03 编辑


  一、盐镇

  红褐色沙海中扬起白色的沙尘,扰乱了清早的空气。
  慧停下马,伫立在街道三里外之处望着飞扬起舞的沙尘。
  自先前的城镇出发后五天以来,这副光景已经看过好几次了。
  卡隆与赤兔仅仅瞄了那边一眼,接着又将视线拉回行走的方向。
  慧也继续在红褐色沙漠正中央的干白色路径上前进,在道路前方有一座背依黑褐色岩山的广阔城镇。
  在清晨微光的照射下,灰白色城镇看来彷佛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慧当然从未亲眼目睹那座传说由巨蛤吐气所形成的虚幻城市,只不过,慧不知为何忽然忆起小时候从翠兰的祖父那里听来的传说故事。
  十五年前,九岁的慧与身为商人的双亲一同自撒马尔罕前往长安,却在途中遇上沙暴而失去了双亲。后来,慧在其它商人的救助之下来到了长安,并且被富商刘氏夫妇收养。
  另外还有夫妇的孙女,也基于某些理由与他们同住。
  那女孩名字就叫翠兰。
  她以不求回报的温柔,支持并鼓励着万念俱灰、失去了求生意志的慧。
  后来,慧长期以武将的身分辗转于沙场,但是随着翠兰即将嫁给吐蕃王,他也以护卫宫之名一同前往吐蕃。对慧而言,翠兰比谁都要重要,他甚至还曾向翠兰的父亲表示成亲的意愿。这份情感不同于一般的男女之情,然而翠兰却是慧唯一想要守护的女性。
  所以在知道翠兰备受吐蕃王的宠爱后,慧便萌生离开吐蕃的想法。
  慧自幼即与翠兰如同兄妹般亲近,除了顾虑这点可能会引起吐蕃王的不满外,还有让他挂心的,就是在慧前往吐蕃时,曾受唐军队之命负责调查吐蕃国内的情势。
  慧并不希望自己危及翠兰的立场。
  因此决心前往撒马尔罕——
  慧在八个月前提出这个想法后,接着就自东吐蕃的王都擦宿出发。
  慧带着逃离唐军的赤兔一起上路,他们在历经四个月的旅途后来到了邻国象雄,一位象雄人在象雄王都与他们会合,并且为两人带路。又再过四个月之后,一行人抵达了象雄北方的城镇——扎西岗。
  「这是个很大的城镇对不对?
  在城镇入口下马的卡隆微笑着说。
  虽然这位名叫卡隆的象雄向导比慧大十岁,但是由于个子不高、容貌又显得稚气,因此看起来宛如十几岁的少年。
  「扎西岗的通商往来十分兴盛喔。」
  正如卡隆所说,扎西岗的城镇规模广大又十分地热闹,先前旅途中经过的城镇完全无法与其相比拟。
  以灰白色石头兴建而成的大小房舍,并排在这块背靠峭壁的扇形土地上;至于建在地势最高处的建筑,应该就是领主之城。城镇中有铺设平整的道路,所有宽广的大街都通往山坡上的领主城,大街两旁则有连绵不见尽头的店铺。
  象雄人当然就不用提了,进入人群之中还可见到许多身着长袍的粟特人或南方国家人士。尽管在城镇周围看不到什么农地,店铺前方却都摆放着堆积如山的麦子和果实。
  「这里主要交易的商品是盐和羊毛。在扎西岗北方西域、南向象雄和尼波罗门,以及西边大夏和迦湿弥罗等地的商人,会将各式各样的物品带来扎西岗贩卖,然后在这里买盐和羊毛回去。」
  慧看了下沿途的店铺,却没有见到卖盐与羊毛的商家。
  「盐与羊毛是在其它地方贩卖吗?
  「没错,在扎西岗只有领主委任的商人才能经手盐与羊毛的交易。盐商与羊毛商人分据城镇东西并各自经营旅店,好让来自各地的商人落脚,同时与其进行交易。」
  「盐是从哪里运来的呢?
  面对慧讶异的问题,卡隆露出微笑响应:
  「是从北方的青藏高原……话是这么说,不过就方位上而言是这里的西边,那里是夏天也会降雪的大高原,高原上的湖泊沿岸都有盐喔。」
  「盐湖……」
  慧喃喃自语着。
  盐是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品,因此在汉土,盐不但课以重税、制盐机构皆为公营,黑市上的私盐交易价格也居高不下。
  盐乃贵重之物。
  不过,四边都被高山围绕的吐蕃和象雄并非从海水取得盐,而是仰赖高原湖泊,怎么说都觉得很神奇。
  「你去过那座盐湖吗?
  听到慧这么问,卡隆笑着摇摇头。
  「我不是很想去,青藏高原似乎是一片极寒之地。听说那里十分广阔,还有成堆的野兽,然而却是一片只长得出矮草的不毛之地,而且涌出的水源也因为非常咸而完全不能喝。」
  「所以没有人住在那里?
  「不,那里有游牧民族。他们将所有的财产绑在牦牛背上,也没有像房舍一样的固定住处,夏天住在青藏高原,冬天则在昆仑山脉山谷间搭帐篷。青藏高原的寒风使得羊只拥有轻柔的羊毛,他们会带着羊毛前来扎西岗贩卖,以换取麦子、衣服或饰品。」
  「盐也是游牧民族带来的吗?
  「没错,盐也是游牧民族在湖边削切后运来。因为大部分的商人都是要看到羊只的状态后才会考虑是否收购羊毛,因此将羊群带至扎西岗,还可以顺便让牠们运盐过来,正可谓一石二鸟。」
  「原来如此。」
  慧佩服地点点头。不过,始终保持沉默的赤兔却以不悦的口吻说:
  「慧,你问得还真详细。你是打算不去西域,要在这个镇上开店了啊?
  自从进入象雄之后,赤兔就反常地会出口挑衅。
  还以为他会一直保持沉默,却突然说出了这么讽刺的话。慧虽然充耳不闻,卡隆却总会开开玩笑打圆场。
  「既然如此的话,入赘到盐商或羊毛商人家怎么样?听说盐商或羊毛商人在扎西岗都是受人敬重的名士喔。」
  「珐,什么名士!
  对于卡隆的好意,赤兔一点都不赏脸。
  「反正这里不就是野蛮国的乡下地方,城镇的规模也无法跟长安比,而且一定只有难喝的酒和单调的音乐而已吧。食物是羊肉和麦子吗?我已经吃腻羊肉了啦。」
  「够了,赤兔。」
  慧沉声斥责道。
  然而,卡隆听到自己的国家遭人毁谤,却依然温和地安抚慧:
  「没关系的,慧大人,赤兔先生大概是不习惯象雄的风俗民情。」
  慧不禁暗自叹息并心想,如果赤兔不满就随他去吧。他在卡隆身后继续前进,没想到赤兔也若无其事地乖乖跟在后面。

  三人在大街上行走一小段之后,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街道上的行人们全都停下脚步,一齐望向声音的来源;看热闹的民众接着就开始成群结队地走向传出声音的地方。
  「喔~~有人打架吗……」
  好奇的赤兔也立即奔向看热闹的人群之中。
  慧与卡隆见状不禁面面相觑,不得已只好也追上前。
  拨开人群前进之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个半圆形的空间。
  这里似乎就是骚动的中心,在整排商店尽头的角落处,有一名背对着石墙、年约十来岁的少年,与两名男子互相瞪视着。
  不远处还有一头拖着货车的驴子。
  几个桶子就这么倒在驴子脚边,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了洒出的水渍。
  看来就是地上的水引发了争端。
  驴子看起来一副悠哉的模样,不过围观的群众却是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观望着事态发展。少年与男子们就在人群的围观下相互争执。
  然而,他们讲的是象雄话,所以慧并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们是说水打翻了。可是就算这样,两个大人对付一个孩子也太……」
  「是啊。」
  卡隆叹息着解释,慧深有同感地再次望向那名少年。
  少年有着一头饱含光泽的微卷黑发,及一对犹如高级翡翠般的绿色眼珠。不仅长相无可挑剔,日晒所形成的黝黑皮肤更突显出他健康的美貌。
  相对的,另外两名男子却是有相当大的不同,而且脸上还坑坑巴巴地。
  一位是浑身肥肉的壮汉,另一位则是骨瘦如柴的年轻人。
  壮汉所穿的皮上衣显得相当凌乱,就连皮带也系得歪斜;年轻人看起来则相当神经质,板着脸孔不断拍打衣服上的脏污。
  「啊,危险!
  这时,卡隆忽然大叫。
  紧接着,壮汉就一拳打向少年。
  随着沉重的声响,少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鲜血也立刻从看似柔软的嘴边流下。
  喔……围观的群众们纷纷发出喧闹声。
  却没有人上前帮助那位少年。
  慧见状不禁啐舌,卡隆连忙揪住他的衣袖。
  「请您帮帮他。」
  「我?
  「是的,中央的官员若在地方上引起事端会招人怨恨,不过要是慧大人的话,我多少还有办法辩解。总之,请您赶快!!
  卡隆不等慧回应,便将他推进纠纷现场。
  慧叹了一口气,接着手伸向了剑柄。
  但是,卡隆却迅速地伸手从他背后按住剑柄说:
  「不可以拨敛。无论是谁,在街道上拔剑一律会被关进监狱的。」
  「那你要我怎么做……」
  「请您赤手空拳对付他们。」
  卡隆干脆地提出无理的要求,并以认真的眼神望着慧。
  慧又再叹了口气,手于是离开剑柄。
  他一往前走了几步,男子们便注意到他,不过被殴打的那名少年看也不看慧一眼,他用 手背擦拭被血弄脏的下巴之后,对着壮汉不知道在叫喊什么。
  壮汉抓起少年的衣襟,用力将他拉到自己面前。
  少年则是一边喊,一边奋力踢动双脚。
  正当他瞄准少年的脸颊要挥下第二拳之际,却在途中被慧拨开。
  壮汉的拳头顿时落空,仅仅擦过少年的脸颊。
  他的表情瞬间有些呆楞,看来一时之间似乎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拳头没有打中少年。
  慧对他的迟钝感到讶异,这时对方总算意识过来并以象雄话怒骂着。
  「我听不懂象雄话,你会讲吐蕃话吗?
  「什么……?我是会啊。」
  「既然如此,就给我离那孩子远一点。」
  慧如此直接的要求,让壮汉顿了一会儿后不禁失笑。
  「我一路长途跋涉过来已经很累了,不想多浪费力气。」
  「那你就乖乖在一旁看着吧。」
  「可是我的同伴很啰嗦,况且我也不想看到小孩遭受痛苦的对待。」
  「那就给我闭上眼睛!
  壮汉挥出第三拳。
  慧敏捷地一脚踢中他的手肘内侧,再加上他本身挥拳的力道,导致壮汉失去了平衡;慧随即又以手刀劈向壮汉抓住少年衣襟的左手腕。
  壮汉松开手后,少年便挣脱开来并跌倒在地。
  壮汉被击中之后,疼痛地哀叫了好一会儿,随即又因为恼怒而涨红了脸,甚至还拔出挂在腰间的剑。
  白刀在阳光下泛出亮光,围观的群众之中有人发出惨叫声,原先凑近的人墙随即往后退了一大圈。
  「喂,卡隆!!不逮捕这家伙吗?
  卡隆则从大老远回答慧的问题。
  「这附近好像没有保安兵!!
  「搞什么啊……」
  慧思考着自己是否也该拔剑,最后仍决定赤手应战。
  壮汉看起来只是个徒有蛮力的蠢蛋,而那个削瘦的年轻人虽然像是在盘算反击的时机,实际上不过是在害怕而已。拔剑对付太弱的对手,恐怕会让对方丧命,慧可不想为了这种非出自本意的打斗而被送进牢里。
  「嘿嘿嘿……看来没人会来帮你哪。」
  巨汉嗤笑着,同时挥剑砍向慧。
  慧擒住他握剑的手使力按下,再奋力使出一拳打中他满是肥肉的肚子。
  结果壮汉以夸张的姿势向后飞了出去,背部狠狠地撞上后方的墙壁。
  喔……群众们又再次发出鼓噪声。
  而那名削瘦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你的同伴还真无情。」
  慧瞥了眼晕倒的壮汉,同时叹气地说着。
  少年站在驴子旁目睹一切经过,他跑向慧的身边。
  「谢谢你,叔叔。」
  嘴角一边肿起的少年,以吐蕃语向慧道谢。
  「怎么,原来扎西岗的人都会说吐蕃话啊?
  「嗯,因为游牧民族多半只讲吐蕃话。不过,叔叔你是粟特人吧?
  少年望着金发蓝眼的慧,一副很了解的口吻。慧看起来并不像商人,少年似乎也没有去注意慧左眼上的皮革眼罩。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会讲吐蕃话的粟特人呢,叔叔的同伴是象雄人吗?
  少年略带困惑地看着卡隆。
  此时,卡隆正帮忙捡拾地上的桶子,手中依然拉着他与慧两人坐骑的缰绳。
  慧觉得他爱捡就让他去捡,卡隆最喜欢帮助老人和小孩了,想必他现在一定一边整理桶子,一边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之中吧。




  「对,那个叔叔是象雄人,但我不是『叔叔』。」
  慧一脸认真地纠正,让少年笑了出来。
  「抱歉、抱歉,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作慧,那个象雄人叔叔是卡隆。」
  「我是塞金。」
  「刚才那种事情常发生吗?
  「还好啦,因为扎西岗是商人来往的城镇,这种小纠纷是常有的事啦。」
  这名少年——塞金像个大人似地叹着气。
  围观群众不知何时已经散去,街道也回复了平时的喧闹,赤兔则无所事事地站在店铺旁的墙角。
  「慧大哥,你们是来扎西岗做生意啊?已经决定好今晚要住哪里了吗?
  「不,我们正要去领主的城。」
  「这样喔,我原本还在想,如果你们要住宿的话,希望你们能来我家。」
  「塞金家是开旅店的?
  「对呀,因为我是盐商的儿子嘛。在扎西岗提到旅店,就是指羊毛商人和盐商的家喔。」
  「如果我们需要住宿的话再去你家。」
  慧只是随口说道,塞金的脸上却因而绽放出光芒。
  「那我们约好啰!!我家的旅店就在前面那条巷子左转,穿过约五条街就到了。你只要说『温希丝的旅店』,每一个人都会知道的,我会等你们来。」
  塞金说完就牵着驴子走进巷里。
  接着,换赤兔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扎西岗领主之城背倚北方的巨大岩山而建,居高临下的地势可以将整座城镇尽收眼底,而且只要从主要街道往上走就可以到达领主城了。
  比起抵御外侮,治理这座商城的领主似乎更重视掌控整个城镇的动向。
  镇上设有岗哨以限制马匹与货车的通行,岗哨周围闹烘烘地,等候检查的人们排成了一列长长的队伍。
  「这得跟着排队啊?
  赤兔不耐烦地说。
  不知是排在前面的人有麻烦的状况要处理,还是检查的官员做事不灵光,总之队伍是一动也不动。
  更糟的是,气温正随着时间的推进缓缓升高。
  从这几天的经验可以得知,令人难熬的炎热就要开始了。
  即便不是赤兔,碰到接下来出现的状况也是令人十分烦燥。
  卡隆试着向负责保管马匹的事务宫说明原委,不过年轻的事务官只是冷漠地摇摇头,示意卡隆他们排到队伍最尾端。
  「可恶!卡隆,你不是王都的官员吗?
  因为酷热而焦躁的赤兔丢出了这句话。
  但卡隆只是微笑地表示歉意。
  然而背负了不要麻烦的人,其实是卡隆才对。
  为了前往撒马尔罕,在穿越象雄之后必须经过一块小国林立的区域,接着再横越巨大的山脉。山中的路程不但险峻,且有盗贼肆虐。
  于是,卡隆提议借助商人之力。
  时常自西域前来扎西岗寻求盐与上等羊毛的商人们,必定会通过象雄前方的几个小国;也和分布在大山脉山谷间的国家有所来往。
  卡隆考虑请扎西岗的领主推荐几个可以信任的商人,然后再请他们为之后自象雄出发的三人带路。
  只不过象雄也和吐蕃一样,各地方领主拥有很大的权限,即便是来自王都的官员,通过领地时也必须前去拜访领主;若是有求于领主,更应该尽到相对的礼数。
  「而且队伍完全没有前进,如果能让等待谒见的队伍在屋檐下排队就好了。虽然扎西岗的夏天热得要命,但是冬天却是会下大雪的,就算有再重要的事情,这对老人和小孩而言还是太难受了。」
  「是啊,象雄的阳光实在让人吃不消。」
  慧带着苦笑拭去淌至下巴的汗水。
  尽管现在是在聊象雄的阳光,吐蕃却也不遑多让,只不过他们自擦宿出发时是秋天;而在来年进入象雄之后,慧等人再次为激烈的温差所苦。高原的空气相当干燥,纵使清晨与夜晚像是要冻僵般的寒冷,中午却有着灼热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射下。
  更严重的是,象雄的北方地带几乎不下雨。
  多亏自山间流下的河川,人们才得以在此生活下去。然而被漫天尘埃染白的树木及沙子和岩石所构成的风景,让人觉得更加干渴酷热。

  他们究竟在大太阳下等了多久呢?
  一直到岗哨的官员向他们招手,就连慧也感到疲倦了。
  再次听卡隆说明来访理由的官员,带他们来到位于检查站旁的小屋。慧等人终于能到阴凉处稍事休息,可是不一会儿,小屋里开始冒出异常湿热的气息。
  这样一来,反而待在外面还比较凉爽。
  然而,正当他们准备走出小屋的时候,戒备的事务官以动作示意他们不能出去。
  「喂,卡隆,这是在找我们麻烦吗?
  慧压低声音询问,卡隆则是面露苦笑回答:
  「怎么可能。不过,可能是消息传达的系统出了问题吧。即便身分不高,慧大人好歹也是吐蕃王交付给我国象雄王的贵宾,居然让您在这种地方等候,实在不期望那种官员未来能为我国立下什么功绩。」
  卡隆以责备的眼神望向站在门口的官员,而那位体格结实、身材中等的官员顿时移开了视线,彷佛在表明那不是自己的责任。

  没过多久,三人已经汗湿到衣服都可以扭出水来,顿时开始觉得比较凉快了。
  排队等待谒见的队伍已经消失,席卷周围的热气也逐渐散去。
  从小屋门口抬头望,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天空看来染有些许赤红,数只发出尖锐呜叫的乌鸦横越天际。
  「……这是在拷问我们吧。」
  赤兔躺在小屋一角,以沙哑的声音问道。
  「不知道。」卡隆回话的声音听来也是沙哑的。
  自从转移到检查站旁的小屋之后,没有人给予食物和饮水,他们就在这种情况下度过了半天。
  这一段时间里,卡隆向官员抗议了五次之多。
  赤兔也奔出小屋,和看守的事务官起了小争执。
  就在这时,有其它的官员赶了过来,并且伏身低头向慧等人赔罪,然而他们所受的待遇依然没有改善。
  「我们今晚得在这里待到天亮吗?
  「别开玩笑了!!
  当赤兔在地上翻滚叫喊之际,两名男子不知从何处现身,并以相当恭敬的态度请慧一行人与他们一同离开。看男子们腰间有佩剑,应该是领主城内的卫兵。
  于是,慧等人在两名卫兵一前一后的带领之下,脚步迟缓地来到了领主城。
  他们进入一间离城门不远,约可举行小规模会议的房间,不过房里并没有半个人影。
  接着,他们又在这间房里等了好几个小时。
  就在他们的耐心濒临极限之际,一名身穿绿色长袍的高个子老人火速地冲了进来。这名老人的身材之高挑,连原本就不矮的慧也得稍微拉起视线才能看到他的脸。
  「很抱歉!!实在是非常抱歉!!请不要见怪!
  老人一开口,就是一连串吶喊般的道歉。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但是由于他的脸被长白眉、胡子和下巴长胡须盖住,因此别说是表情了,就连眼神也没办法看清楚,唯独脸部中央突起的鹰勾鼻十分明显,而他的鼻尖上也布满了许多闪闪发光的小汗珠。
  「欢迎各位贵宾大驾光临,在下名叫瓦奇姆,乃服事扎西岗领主的九臣之一。」
  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地,以嘶哑的声音自我介绍。
  待他说完,卡隆便将右手握拳贴放于胸前,然后深深低头回礼。
  「我是卡隆,这两位是尉迟慧大人与武威秀先生。」
  「这位大人您贵姓尉迟,难道和于阗王族有血缘关系吗?
  听到瓦奇姆的问题,慧不禁在内心苦笑。
  尉迟这个姓氏,是由于阗王族的姓改写成汉文而来。由于大唐帝国普遍重视姓氏,所以自异国来到唐国者,多以能代表自己出身国的姓氏自称。原本出生于撒马尔罕的慧应该姓康才对,但是他继承了养父的姓氏,更姓为尉迟。
  「没有,我出生于撒马尔罕。」
  「这样啊,听闻您是想去撒马尔罕。真的很抱歉,负责传话的人员太无能了,有贵宾自王都前来的消息刚刚才传到我耳里。」
  「请不用放在心上。」
  慧依循常规说出了违背心意的礼貌性话语。
  「不过,根据那个蠢材的说法,诸位不是从吐蕃来的吗?
  「是的,唐公主嫁给吐蕃王时,我以护卫官的身分进入吐蕃。但由于我对故乡的眷恋逐渐强烈,因此在去年秋天蒙吐蕃王准许归国后,便启程前往撒马尔罕。」
  「原来如此,所以象雄王接到吐蕃王的旨意后也采取了动作。」
  「正如您所言。」
  慧点头回答后,卡隆接着讲下去:
  「我国国王为确保慧大人与武先生一路安然无恙,特命我担任向导,在此也由衷期盼扎西岗领主能够提供新的向导,以协助两位接下来的旅程……」
  「等一下,卡隆大人。」
  瓦奇姆截断卡隆的话语,语气中充满了苦恼。
  「我们城主在去年冬末病倒了,别说是起身,甚至连开口讲话都办不到。」
  「可是,贵城主不是有继承人吗?
  卡隆这么问出口,瓦奇姆遂而长叹一声。
  「正如您所言,城主的确已经拥有优秀的后继者,然而少主为了谒见象雄王并取得领土的继承许可,日前已经出发前往王都。」
  「相信瓦奇姆大人及众家臣们,一定相当忧心城主大人的健康状况吧。」
  卡隆同情地说道。
  「但少主会放心离城,想必他是十分信任留守的众家臣,因此只要请其中一位家臣协助安排任命向导事宜就够了。」
  看到卡隆微笑地提出要求,瓦奇姆的表情逐渐缓和。
  「承蒙您看重。然而,能胜任向导的商人却得到秋天才会抵达扎西岗。尽管现在镇上有许多商人,但是若要有力又值得信赖的人选,还是要待初秋时节较为妥当。届时将开始交易青藏高原的盐和羊毛,除了那些为追求最高质量的商品而造访此地的商人外,应该没有其它人选了。」
  「现在离秋天还有一个多月吧。」
  「假如各位赶时间,当然可以立即开始挑选适任者,各位意下如何?
  「不,我们遵从瓦奇姆大人的意思。」
  「那么就烦请各位等到秋天。对了,各位决定在何处落脚了吗?在下深知让各位等待这么久,还说这种话实在很失礼,但是由于领主生病之故,目前城内一片混乱,本该在城内为各位准备房间才是,不过若各位愿意的话,在下认为不妨至城镇上的旅店住宿,也可以体验扎西岗的风土民情。当然,住宿的费用将会由我们来支付。」
  「谢谢您,其实我们已经有中意的旅店了。」
  卡隆的语调顿时一软,还不好意思地搔着头。这种看似不成熟的态度正是卡隆的专长。将对方的不便都变成好像是自己的问题,这样一来便能让对方自歉疚中解脱,无意中就会对卡隆抱有好感。
  「那家旅店就是温希丝的旅店。」
  「温希丝……?哦,就是盐商塞洛南的女儿啊。记得她的父亲在两年前过世,她为此向区役所提出申请,希望在弟弟成年之前,暂时由她来代管旅店。」
  瓦奇姆喃喃自语着,然后再次望向卡隆说:
  「扎西岗共有十一间旅店,您无须立刻决定投宿处,不如待您确定之后再通知我好吗?
  「不,我们决定住在温希丝的旅店。」
  「我明白了,如果有事情要连络各位的话,我会派使者前往温希丝的旅店。」
  「劳烦您了。」
  卡隆低下头,瓦奇姆也跟着点头。
  在慧等三人离开前,这位高龄的重臣再度向他们说了些致歉与慰劳的话。

  一行人离开领主城之后,以缓慢的脚步走下斜坡。
  从高处往下俯瞰,可以一览扎西岗的全景。这座城镇就像是以石头与泥土做成的庭园一般,在西边斜阳的照耀下,染上了整片的金色。
  此时大街上有一半以上的店铺都已经打烊了。
  相同的房舍在街道上一字排开,卡隆边望着街景边如此说明:
  「扎西岗的工艺品很有名喔,因为前来购买盐或羊毛的商人,会以绢、金银或宝石来支付货款,不仅种类十分丰富,而且加工技术也很高明。」
  「在等待商人到来的这段期间,你应该会买礼物送给夫人对吧?
  慧以带着笑意的口吻揶揄卡隆。
  在卡隆为慧等人向导的前三个月,他才刚与小自己十五岁的未婚妻完婚。慧当然没有见过卡隆的妻子,但是在抵达扎西岗前的路上,慧不时地听卡隆骄傲地聊着自己的新婚妻子,以至于慧连卡隆妻子的性格与容貌都知之甚详。
  「我想慧大人和赤兔先生在这里也绝对不会感到无聊的,扎西岗不但有许多珍贵的食材,而且除了歌女和舞娘之外,还有自西域或波斯远道而来的乐师。」
  「反正八成是乡下人的音乐和舞蹈吧。」
  赤兔抬起脚踢着路边的石子。
  石子在坡道上滚动,掉进了一家小店旁的沟槽。
  从大街转进巷子往东走,马上又来到另一条大街。虽然这条街的规模比刚才的街道还要小,但是店铺同样是鳞次栉比。
  接着三人又再度走进巷子,出来后眼前又是一条店铺林立的大街。
  「要不要再转进一条巷子?
  「店铺比我之前来的时候还多了呢。」
  卡隆苦笑着说道,然后摆手示意慧继续前进。
  慧牵着马匹缰绳通过小巷,结果这回来到的是一条比之前的街道更为宽敞、气氛冷清的大道。
  这里一家商店也没有,道路旁尽是高大的石墙。
  石墙的另一边似乎就是旅店。
  石墙与石墙之间有好几栋相连的屋子,有可能是旅店工作人员住的地方。屋前有一名女性抱着婴孩,懒洋洋地坐在摇椅上。
  卡隆把缰绳交给慧,接着走向那名女子。
  「不好意思,我们想找温希丝的旅店。」
  原本毫无戒心地看着卡隆走近的女子,一听完卡隆的话便皱起眉头、挺直上半身。她很快地看了下四周,然后挪挪下巴指向斜前方的石墙。
  「在那里。」
  女子说完便起身奔入屋内。
  卡隆一脸错愕,以带着询问的目光望向慧。
  慧耸了耸肩,走向女子所指的方向。
  他们随便敲了一扇门,马上就见到塞金飞奔而出。
  「欢迎,你们真的来了耶。啊,马匹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塞金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光芒,并从慧等人手中接过缰绳。
  距离石墙约四丈之远的旅店是以灰白色石头建造而成,与在沙漠中所见到的扎西岗城镇一样。虽然是一栋拥有宽阔门口的气派建筑,却只有看到塞金一个人。塞金将接过手的马匹拉到建筑物后方,卡隆与赤兔也跟着他过去。
  而慧仍旧伫立在原地看着旅店前院。
  种有好几株高大果树的庭院笼罩在薄暮之下,屋檐底下还有好几张附有顶篷的床台排列在一起。
  ——好像满适合睡午觉的,不过……
  慧走到床边确认支柱是否稳固。
  虽然是以牢固木材所制成的高级床台,上头却到处布满了新的刮痕。
  慧在床脚边蹲下,确认床板底部的情形。
  此时,一道女性询问的声音扬起:
  『你在做什么?
  慧听不懂她所讲的话。
  对方的声音既不温和也不冷漠,只是觉得相当凛然。
  慧慢慢地站起身,望向声音的来源。
  在一棵约需双手圈起那么粗壮的大树下,一位年轻女孩就在该处。
  年约十七、八岁,以女孩子而言算是相当高挑,她身穿简单的上衣与裙子,微卷的麦穗色长发则是绑成一束,相貌平凡且脸上布满雀斑,整体给予人一种拘谨的感觉。
  这名女孩的眼睛和塞金一样是绿色的。
  她戴着一对青石耳环,然而耳环的颜色与样式都与她不甚搭配。
  慧发现自己居然在想这些事不禁有些讶异,他开口问女孩:
  「妳会说吐蕃话吗?
  「嗯,我会……难不成你就是『慧大哥』?
  忽然被指名的慧有些困惑。
  女孩察觉到他的表情变化,于是露出了微笑。她的绿色双眸在夕阳下闪耀着淡淡的亮光,那沉稳的光芒令人联想到最上等的翡翠。
  「我已经听塞金讲了,你的同伴……卡隆先生在哪里呢?
  「他和塞金一起将马牵到后面……」
  女孩听了慧的话之后点点头,利落地离开树荫下。
  慧也自然地跟在女孩后面,朝与卡隆他们相反的方向前进。绕过旅店之后,转个弯便来到了厨房。
  厨房内似乎没有饮水,也没有食物的气味。
  「寒舍目前歇业中。」
  女孩注意到慧的视线如此表示。
  「虽然对特地前来的你们感到抱歉,不过这里的设备全都损坏了,你看。」
  女孩边说边转过第二个弯,来到建筑物后方。
  这里是一片被黑褐色干土覆盖的荒凉空地。仔细一看,到处都散落着像是炭化的木块,而空地角落也有好几个烧焦的块状物,看起来很像房舍的基座。
  「这是……?
  「这里以前曾是马厩和堆货处。」
  女孩简短地回答后,走向在建筑物另一头的卡隆等人。
  「卡隆先生你好。」
  女孩一出声,原本在和塞金讨论马脚情况的卡隆抬起头。
  「啊,妳好,是温希丝小姐吗?
  「是的,谢谢你救了舍弟,不过我们旅店目前没有营业,实在非常抱歉,请各位还是移驾别处……」
  「姊姊,有什么关系!!
  塞金打断了女孩——温希丝的话。
  「卡隆先生他们不是商人,所以用不到堆货处。」
  「可是我们也没有马厩啊,既然知道他们不是来买盐的,这里设备又简陋,那就更不能让人投宿。」
  温希丝委婉地告诫弟弟。
  慧心想,对马匹而言有没有屋顶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在日晒强烈的扎西岗,若将马匹搁置在狭窄的地方,就又另当别论了。
  塞金咬着嘴唇,垂下了双眼。
  卡隆从背后轻拍塞金的肩膀说:
  「没有马厩也没关系。」
  「不只是这样,目前这里除了我们姊弟之外,并没有其它人手。」
  「可是我们已经告知领主大人的家臣要在这里投宿,需要人手的话,我们可以自己雇用,如何?
  「这样行不通的,很抱歉还让你们特地过来这边。现在时间也晚了,若各位想找这附近的旅店,斜坡上方有一间由名叫西路克的人所经营的旅店。」
  「我们明白了,就去那里吧。」
  「要是领主大人派使者前来,我会前往转达。」
  温希丝不断地向慧等人道歉。
  塞金则一脸沮丧地将缰绳交还给慧他们。

  离开温希丝的旅店后,慧一行人再次爬上坡道,前往『西路克的旅店』。
  此时已经看不见稍早还勉强挂在西边天空的太阳,夜晚的黑暗笼罩了街道,凉风不时自坡道吹来,轻拂过三人的头发。
  长安夏天的夜晚虽然也是湿热,扎西岗的热度却是随着太阳起落,这时吹起的傍晚凉风预告了寒冷夜晚的到来。
  「又要变冷了啊!?可恶!
  赤兔生气地抱怨着。
  「但是今晚开始就可以在床上尽情伸展手脚,并盖毛毯睡觉了唷。」
  「八成是有羊骚味的毛毯吧。吃饭是羊、晚上睡觉是羊、眼睛看到的也是羊,我看吐蕃和象雄就只有人和羊而已吧。」
  「也有驴子和马。」
  卡隆一脸认真地反驳,让赤兔脑袋的温度直升。
  「老子又不是那个意思!
  赤兔怒吼完便不再开口。
  三人走上漫长的斜坡,原本左侧连绵的石墙这时来到了尽头。
  慧停下脚步,朝敞开的门扉内侧窥探。
  里头有栋比温希丝的旅店大上一倍的建筑物,房屋周围都挂着四方型提灯,这些绽放出微弱光芒的提灯,温和地映照着他们已经习惯黑暗的双眼。
  前院并排的床台上有好几名男子,他们坐在那里举杯畅谈。
  「啊!我的肚子好饿,快来吃饭吧!
  赤兔哀哀叫着。
  「我们赶快进去吧。」
  卡隆边笑边推着赤兔的背后。
  慧则先卡隆和赤兔一步进入前院,这时有只小手拉住了他的上衣衣角。慧往下一看,身边有名年约四岁的小女孩。
  她是西路克的女儿吗?
  小女孩微卷的黑发及肩,头上以桃红色布装饰,身穿一件白底红碎花图案的衣裳,上半身为立领罩衫,再搭配一条以相同质地的布料作成的裤子,是相当少见的打扮。
  「叔叔、救、塞金的人。」
  小女孩面带笑容结巴地对慧说着吐蕃话。
  「塞金,痛痛。这个。」
  女孩伸出她小小的拳头,等慧也将手伸出来时,女孩随即把握在手中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
  原来那是一个被捏得变形的硕大杏桃干。
  「我没办法把这个交给塞金喔,因为我们打算住在这里。」
  慧将杏桃干还给女孩。
  女孩难过地歪着头,似乎还想再对慧说些什么,然而就在她要发出声音之际,一名女性从建筑物暗处跑出来,以一副抢夺的姿态将女孩抱起。
  小女孩抗议地嚷着,坐在床台上聊天的人们纷纷转过头来张望。接着,立刻有一名男子从餐席中起身走近。
  这名男子步行之姿具有独特的威严戚,他穿着宽松的灰色长袍,蓄有麦穗色的浓密胡子,容貌同时兼具严厉与智慧,而开口询问的声音则带有亲切与慰劳之意。
  「晚安,我是旅店的主人西路克,请问各位在找住宿的地方吗?
  「是的,有一位叫温希丝的女性介绍我们来这边。」
  卡隆以吐蕃话回答他的问题,西路克皱起眉头,疑惑地凝视着慧等人的脸。
  慧暗自思付,是因为觉得他们三人同行很奇怪吗?
  卡隆是地道象雄人就无须多说,赤兔却是一脸外国人长相。或许多数的汉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是大部分象雄人并不知道有唐这个国家存在;另一方面,慧则拥有粟特人的外貌,即使粟特人在扎西岗并不稀奇,但是他与赤兔散发出无可隐藏的武将气质,这一点有可能使对方心生警戒。
  然而,西路克有所防备似乎不是这个原因。
  「温希丝介绍来的……?……总之,这边请。」
  他拉住卡隆的手臂,带他到建筑物后方。
  慧和赤兔当然不可能就这样看着卡隆被带走,两人也从他们身后跟上。
  西路克带他们来到一栋巨大木造建筑,虽然不高,屋顶却很宽大,房舍各处都设有可以开合的窗户,屋内则围了好几道看似坚固的围栏。
  屋内角落处绑了好几匹马,而马匹正上方的天花板里边则是塞满了稻草。
  温希丝的旅店后头,原本也拥有与这栋房舍相同的设备吧。
  「虽然有点失礼,不过我想请问各位与温希丝是什么关系?
  西路克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慧与卡隆面面相觑,显得相当地纳闷。
  他们与温希丝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偶然救了她的弟弟,然后她介绍他们到附近的旅店罢了。
  「我们今天早上才抵达扎西岗,和温希丝是初次见面……」
  就在这时,慧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手提水桶的女子。
  那位身材丰满的胖女人带着复杂的表情抱起水桶,慧见状立即将身体闪向一侧,紧接着水就这么泼了过来。
  伴随着巨大的水声,水直接溅到了慧身后的赤兔脸上。
  「噗哇!!
  赤兔立刻吐出吃进嘴里的水。
  泼在他身上的水,简直像洗过几十条鱼的内脏一样臭。
  「妳干什么!!
  赤兔以汉语大吼。
  那名女性抱着桶子站在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她强势地跨大步站立,随即又转为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今天早上就是你们帮助塞金,造成现场一团混乱的对不对……我怎么可能让你们这些家伙留宿!赶快给我出去!
  「妳……」
  看不下去的西路克想插话。
  然而,他懦弱的声音马上就被截断。
  「你闭嘴!!快,你们快给我滚出去!
  女子像赶狗似地挥舞着手,命令慧等人赶快从她眼前消失。
  于是慧与卡隆只好拉着咬牙切齿的赤兔,离开了西路克的旅店。

  他们再次走下斜坡,回到温希丝的旅店。
  赤兔的上衣完全湿透了,泛紫的嘴唇不停颤抖。
  当他们来到温西丝的旅店前时,门扉全都已经关上。如今回想起来,西路克的旅店大门是敞开的,难怪温西丝一开始才会说自己的旅店目前歇业。
  尽管如此,现在也没有闲暇时间再去找别间旅店了。
  慧二话不说立刻敲响大门,过了一会儿,有道柔细的声音自门内传来:
  「哪一位?
  「我们是稍早曾来打扰的人。」
  回答的人是卡隆。
  「不好意思,可以请妳开门吗?我们遇到了一些状况……」
  尽管卡隆的说明很含糊,不过依旧传来门闩拉开的声音,接着门往内侧拉开了一条细缝,满脸困惑的温希丝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下。
  「怎么回事……呜……好臭!!
  温希丝踏至门外便用手捂住嘴,同时还发出哀叫。
  这让原本就很不高兴的赤兔高声叫道:
  「妳还问怎么回事……不都是因为妳……」
  赤兔正要跨出步伐,慧却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
  这回换成卡隆走到前方,挡在温希丝与赤兔之间。
  「他在西路克先生的旅店里被泼了一身污水。」
  「什么!?
  「他们说不能让妳介绍的客人留宿。」
  「总、总之,你们先进来。」
  温希丝催促着慧等人人内,然后朝楼上呼喊塞金的名字。大概是本来就在窗边观望了吧,塞金立刻就飞奔而下。
  将赤兔交由温希丝打点,慧及卡隆则与塞金一起将马拉到后院。
  两人照塞金的指示将马拴在木桩上,卡隆接着抱起行李走向门口。大概是认为赤兔需要换衣服吧,因为他刚听见了赤兔用水浇头的声音及大喊「好冷!」的惨叫。
  慧和塞金一同卸下马鞍,并将水桶排在马匹前方。
  在他们集中好从马背上卸下的行李后,温希丝这时过来了。她吩咐塞金给予马匹干草,塞金一听,立刻兴高采烈地跑进旅店后方的地下室。
  慧跟在他后面准备前去帮忙,而当慧走进地下室并让眼睛习惯黑暗后,却看到宽广的地下室里只有一捆干草。
  「只有这些啊……?
  「是的,就只有这些。」
  从后头过来的温希丝听到慧的低语,随即断然说道。
  「搬完干草之后就到厨房来,大家一起吃晚餐吧。」
  慧喂干草给马匹后,与塞金一同来到厨房。
  厨房里十分温暖,炉灶上的锅里已经煮好了汤,旁边则有一块加热过的铁板,温希丝熟练地在上头烤着烤饼。
  温希丝的脸因为热气而泛红,头也没拾地对塞金说:
  「去请卡隆先生他们过来,他们应该在二楼的房间。」
  「嗯,那我先去准备毛毯?
  「说的也是,去把多的毛毯拿出来吧。」
  慧听着姊弟俩的对话,并拿起厨房角落的瓶子喝水。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慧以手背擦嘴并顺口问着,温希丝顿时露出茫然的表情望着慧,随即又淡淡一笑,表示不需要。
  「就算事情变成这样,你们终究还是客人。」
  塞金将卡隆与赤兔带过来,众人开始享用简单的餐点。
  才刚烤好的烤饼及带有微微酸味的热汤,这些全出乎预料地美味,让慧相当地讶异。慧始终觉得烤饼吃起来都一样,然而温希丝所作的烤饼却是外酥内软。
  而且因为肚子饿的关系,众人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汤碗也在温希丝与慧等人的手之间来来回回。
  「真的非常美味。」
  填饱肚子之后,卡隆恭敬地称赞着。
  温希丝替还要吃的人烤着烤饼,并以一副旅店老板娘般的模样接受了他的赞美。
  「有句话说,『空腹是最好的调味料』呢。」
  「不,是真的很好吃。」
  慧毫不犹豫地说出发自内心的赞美。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真诚地称赞他人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讲得非常用力,温希丝不禁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也没有像回复卡隆一样作出回应。
  「对了,我们今晚可以在这里过夜吗?
  温希丝将装有烤饼的盘子端上来时,卡隆慢吞吞地问道。
  「嗯,不过只限今晚,明天请你们去找新的旅店。建议你们不要再讲出我家旅店的名字比较好。」
  「可以请妳告诉我们,为什么我们会受到这种对待呢?也好让我们心里有个底。」
  卡隆听来有理似地说服着温希丝。
  温希丝考虑了一会儿,便以手撑着脸颊叹气。
  「说的也是,你们都已经遇上这种事,如果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太不公平了。其实我们向一名叫戈尔巴的男子借钱,距离偿还期限还有一段时间,他却不断地找我们的麻烦。镇上欺负塞金的人大概也是他的手下吧,西路克先生之所以会赶你们出来,应该是怕惹上麻烦。」
  温希丝一口气说完后,转而询问卡隆:
  「话说回来,你们为何来扎西岗呢?
  「我是来自王都专门负责向导的官员,要带这两位前往撒马尔罕。话虽如此,我对象雄以外的路并不熟悉,因此才想拜托瓦奇姆大人,希望他能为我们介缙一些熟悉之后路途的粟特商人。」
  「那些翻山越岭前来扎西岗的商人,要到秋天才会出现耶。」
  「是啊,所以我们只好等到秋天。因为领主大人生病,城内不太方便接待我们,所以在商人抵达为止,我们必须暂时住在镇上的旅店。」
  卡隆凑向前问:
  「妳可以让我们在这里住到秋天吗?
  「不行。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戈尔巴一直找我们麻烦。无论开店还是歇业,这里终究是做生意的地方,绝不可丛让客人受伤的。」
  「我了解了。话说回来,你们受到什么样的欺压?
  「对方朝我们旅店内扔石头。」
  「只有这样吗?
  「对……」
  「曾经有客人因此而受伤吗?
  「没有,因为现在没有客人投宿。是最近才开始打压我们的,还没有人受伤。」
  温希丝有点不耐烦地回答,卡隆沉吟了一声。
  「对方是因为没有客人才投石头的吧?
  「咦……?什么意思?
  「如果有人朝旅店扔石头而让客人受伤的话,扎西岗的保安兵应该会出动才对。在扎西岗经营旅店的只有盐商和羊毛商人,而且对领主而言,盐与羊毛的收益也是重要的税收来源,不可能对这种纠纷视而不见。」
  「或许是这样没错……」
  温希丝一时为之语塞,卡隆又趁势继续说:
  「没有其它的客人投宿,我们反而比较自在。前来购买盐与羊毛的商人都会带着黄金和宝石,与其和那样的人住在一起,像这样清静的旅店反而能让人放松。」
  「可是……」
  「就是这种反应!!我不明白妳为何一直推辞,为什么不让客人住宿呢?扎西岗的旅店本来不就是交易盐或羊毛的场所吗?如果不让前来买盐的客人住宿,不就永远都无法还清债务了吗?
  卡隆偏着头微笑。
  用合理的主张逼迫对手,这也是卡隆的拿手技巧。
  慧实在无法理解卡隆为何如此执意住在温希丝的旅店,但是慧也马上察觉到,卡隆是因为同情这对为欠债所苦而谨慎过活的姊弟。
  卡隆彻彻底底是个好管闲事之人。
  「温希丝,妳觉得如何?
  卡隆又问了一遍,期望得到他满意的答案。
  然而温希丝却没好气地回答:
  「我们家没有可以卖的盐。」
  「没有盐……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啊,我这里没有盐。去年夏末时,马厩和堆货处都被烧掉了,所以运盐到扎西岗的游牧民族都不敢再来,因此无法收购盐。」
  「是因为火灾才借钱的吗?可是,为什么没有重建最重要的马厩呢?
  卡隆偏着头问,温希丝露出自嘲般的笑容回答:
  「已经烧掉三次了。第一次我们用自己的积蓄重建,第二次则是用借来的钱,但是第三次已经没有钱可以买木材了,因为木材在扎西岗是高价品。」
  「原来如此,发生了三次火灾啊……」
  卡隆说不出话来,慧不解地插话:
  「找这种麻烦不是很奇怪?如果这间旅店都没有客人上门,不就没办法还钱了?
  「是啊,可是戈尔巴觊觎的是官符。」
  「官符?
  「就是扎西岗领主颁发的『盐商』和『羊毛商人』许可证。」
  此时,卡隆以象雄官员的姿态开始说明:
  「在扎西岗,游牧民族运来盐和羊毛并与来自西域或南方的商人交易,但是若任凭两者自行交易的话,领主是得不到任何利益的。话虽如此,倘若由领主直接经营盐与羊毛的生意也有困难,因此才规定由设籍扎西岗的商人专卖。所有的盐和羊毛都委托持有官符的扎西岗商人经手,然后再转卖给外地来的商人。」
  「盐和羊毛有公定价格吗?
  「没有,我记得交易价格是由商人各自决定……对吗?
  温希丝点头响应卡隆的问题。
  「不仅价格自由订定,就连宫符也可以卖给他人,不过我并不打算卖掉官符,等秋天一到,游牧民族就会过来了,今年我一定要与他们进行交易,然后将债务还清、重建旅店给大家看。」
  「这样的话必须要有本金才行吧?妳不这么认为吗,温希丝?
  卡隆成功地诱导对方,并戳中了对方的弱点。
  但是温希丝点头之后,又微笑着予以反击:
  「我的确是这么想,不过,你们就只有今晚能在此留宿。」
  「妳真是顽固。」
  「这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你的假设很有道理,却无法保证对方找麻烦的行动会就此停止,如果让你们受伤,我就无颜面对亡父了。」
  「我明白了。」
  卡隆至此终于认输。
  这场意外在厨房展开的攻防战,看来是由温希丝获得了胜利。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3-30 14:04 编辑


  二、羊毛商人的策略

  沙子的唰唰声响穿过耳边。
  微风吹动着砂粒,慧的金发也随之摆荡。
  颗粒极为细致的白沙触感冰冷,慧趴在沙漠上若有所思地想着,传说中的雪就是像这样子吗?
  伸向前方的手指上头,有一只黑色小虫爬行。
  沙海里没有水。慧第一次和父母来到沙漠时,被如此荒凉的景象吓到了,然而在旅途之中,他逐渐明白沙漠里也有草木能够生长的地方,还有野兽像是埋在地底下般过生活。
  『你要瞧个仔细喔,再到下一个沙漠不知道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父亲笑着说道。
  『到时候,你应该也已经变成了不起的大人了吶。』
  说完后,母亲也露出了笑容。
  『当时』,慧随着父母一同率领商队穿越了沙漠,不对……应该说,他们一行人原本是要穿越沙漠的。
  可是他们被卷入沙暴,慧因而丧失了意识,等到他醒来时所有东西都已经消失。
  他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死亡逼近。
  眼前只有无穷尽的沙海——
  与自己颜色不同的金发,出现于手指上攀爬的小虫前方。
  ——母亲……?
  没有人回答慧,取而代之的是脚踏在沙子上的沙沙声响。
  『啊~~真惨,全军覆没。』
  『是因为昨晚的沙暴吧,当中还有女人和小孩耶。』
  『看来是群规模很大的商队……』
  男子们的声音从慧的头上落下。
  救救我们,慧如此想着。
  ——救救母亲……
  然而,男子从上方伸下来的手,却只是将慧手上的戒指拔走。
  在慧模糊的视线前方,那些人正在窃取已经倒地的母亲身上的首饰。每当新年来临之际,父亲都会送母亲黄金手环,这些与日俱增的手环,伴随着清脆的声响落入了陌生男子们的手中。
  然而母亲却一动也不动,也没有任何抵抗,就这样倒在沙地上。
  现实与梦境相互交错,滚动的沙漠将其吞噬而尽。慧透过逐渐崩解的感官,得知有很多只手触碰过他。
  有时是救援之手,有时则是为了窃取而来。

  现在也是——
  黑暗中,一只白皙的手伸向他。
  慧也伸出手抓住对方的手腕。
  他的右手同时也拔出短剑抵住了对方的喉咙。
  而下一秒,对方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让他从梦中清醒过来。
  慧的视线拉回现实后,眼前是温希丝因惊吓而发青的脸。
  「……温希丝,妳在做什么?
  温希丝没有回答慧的问题。
  她只是睁大绿色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直盯着慧,俯在床台上的身体也如石像般僵硬。
  慧没有道歉,只是放开她的手并将短剑收回刀鞘。
  温希丝顿时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喂,不要紧?
  「不……」
  温希丝张着嘴,不知是想反驳还是抗议,旋即又激烈地咳了起来。
  看来她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惊吓,只见温希丝低着头,喉咙发出呛咳的声音。一阵子之后,她抬起头来,眼眶里满是泪水。
  「……不要紧……但是你吓到我了。」
  温希丝呼出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后便摇摇晃晃地起身。那头麦穗色秀发凌乱地披散在脸旁,她随手整理了一下后,再以僵硬的笑容道歉:
  「对不起,我有事来到这间房前,可是听到里头发出声音,有点担心才会进来房间里,没有事先出声,是我的不对。」
  「不……是我太过分了,还拿剑抵住妳。」
  慧也一反常态地道歉。这场儿时梦境过于鲜明,让他忆起了早该忘记的感觉,内心的平衡也随之失控。
  「走廊上听得到我的声音啊?
  「……不是的,并没有那么大声,是因为我在房前才会听到。我想牵你们的马到河边去,想在牵出去之前告知一声。」
  「由妳牵去吗?
  「对呀,我也会将驴子一起牵去,因为塞金一个人牵不动所有的牲口。你还想睡吧?要吃早膳的话,去和塞金说一声就行了。」
  「马由我来牵吧。」
  慧将脚伸进皮靴里,并且迅速套上上衣。
  「妳来做饭,这样比较好。」
  「就算你这么说,可是我也只是烤个烤饼而已。」
  「喔,没有其它食材啊?那就用这个去买菜。」
  慧从怀中取出一只皮袋,然后取出一颗极小的银粒放在温希丝手上。
  「太多了吧。」
  「剩下的就当住宿费。」
  「还是太多了,难道你想要享用一顿像王族宴会那样的大餐吗?
  「那也不错。」
  慧不禁失笑,温希丝也露出释怀的笑容。
  两人一起离开房间来到楼下,途中温希丝突然问慧:
  「那间房是不是不好睡?
  「不会,那房间很舒服喔。」
  慧明白是自己的梦呓引起对方不必要的担心,于是连忙解释。
  事实上,温希丝准备的房间虽然小,住起来却非常舒适。尽管房间有一段时间没人使用,但是整理得很好,寝具也没有半点尘埃或霉味。
  当然,更没有像赤兔闹脾气时说的羊骚味。

  清晨时分,户外的空气冷冽到让人无法想象现在是夏天,牵着马的慧手和脸颊全冻僵了。他走到前方与塞金并行,而牵着驴子的塞金也同样双颊通红。
  「真冷哪。」
  「嗯,不过冬天更冷喔。」
  塞金雀跃地响应,似乎很高兴慧与自己说话。
  「冬天会下很多雪。姊姊常说雪堆积在沙漠上的景色就像盐湖的湖底一样,可是她说不能跑去沙漠,因为时常有人消失在沙漠里。」
  「消失……?
  「是突然消失喔,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哦……」慧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回想起来,卡隆坚持一定要在街道边扎营过夜,或许是因为他也知道塞金说的事吧。
  「要小心喔,塞金。」
  「慧大哥也是,不过只要好好走在路上就不会有事了。」
  塞金露出得意的笑容,像是要掩饰害羞似地加快了脚步。
  两人离开城镇之后,步行于坚硬好走的路上,往城镇的西方前进了一段时间。
  天空已经泛白,太阳则尚未露脸。
  在红褐色石砾沙漠走上一段时间后,可以感受到脚下的土壤带有湿气,前方也出现了好几道交错的细小水流,虽然河边的土地不算肥沃,但是依然有青草稀疏地生长。
  「在这里。」
  塞金领着慧走下和缓的斜坡,来到了河边。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塞金放开驴子后将牠们背上的皮袋取下,看来他是想用这个代替昨天坏掉的水桶取水。
  慧放开马匹也想要帮忙取水,不过被塞金拒绝了。
  「不用了,慧大哥是客人,姊姊说尽量不要让你劳动。」
  「你都是一个人来取水吗?
  「不,我多半和姊姊一起来。姊姊在我装水的时候会去钓鱼。鱼很好吃喔,我们每天早上至少会钓到三条鱼。」
  塞金口沫横飞地继续说着:
  「而且姊姊计算东西非常迅速,不只看一眼就能判断盐的重量,再稍加检查一下还能断定品质,麦子和黄金也都难不倒她喔。姊姊不但把旅店打扫得很干净,也很会做菜和照顾马匹。」
  「是啊,的确很好吃。」
  慧表示同意,塞金闻言堆起了满脸的笑容。
  「所以那些去其它旅店的人,我想他们今年秋天绝对会回来的,因为姊姊很努力嘛。」
  塞金斩钉截铁地说完自己的意见后,顿时又低头望向地面。
  十岁的他明白,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光靠努力也无法改变,不过他也知道绝对不能轻言放弃——
  慧心想,塞金比起遇上沙漠风暴时的自己成熟多了。失去双亲、又遭到别人恶意对待的慧,甚至绝望到不想活了。
  他之所以能再次振作起来,完全是因为翠兰毫不保留地照顾自己。然而,慧并无法像翠兰那样帮助别人,但是……
  慧拿起驴子背上的弓箭。
  虽然是一把随便作给儿童用的弓箭,弦倒是真材实料。
  慧留意不要用力过度并试着拉开弓弦,感觉相当不错。
  「这是你在用的吗?
  塞金的双颊染上了红晕并轻点了点头。
  「我只有练习而已,还没有射中猎物过。」
  「可以借我吗?
  「可以呀,你要猎什么?
  「……我忽然想吃鸭肉。」
  慧望向河面,一群野鸭聚集在水流和缓的河岸边,而当慧与塞金来到河岸边时,牠们也没有逃走。
  「不过夏天的鸭肉不太好吃喔。」
  「这种话要等到没射中时才说啦。」
  塞金先帮他编好理由,这让慧不禁大笑起来。
  接着,慧若无其事地走到水边。
  鸭群感受到人类的气息后,轻轻地飞离水边。
  牠们只是飞到稍远的地方而已,并没有飞走。栖息在吐蕃和象雄的鸟禽类都是如此,要是人类一口气冲过去,牠们就会飞走,但是若不显露出杀气、自然地靠近牠们的话,这些水禽就只会与人类保持距离而不会逃开。
  然后,没过多久又会再度回到原先停留的地方。
  慧在河边站稳姿势,接着悄悄地拉紧弓弦。
  就在一个呼吸之后……
  咻!箭镞划破空气,刺入了野鸭的胸膛。
  被射中的野鸭仅用力地拍了下翅膀就倒向水面,而其它被声音惊动的水禽则是齐飞向天际。
  「好厉害!!一箭命中!
  伴随着塞金的称赞,慧走进河里拾起野鸭。虽然脖子瘫软下垂的野鸭不算轻,但是一只野鸭要分配给五个人吃的话,仍然太少了。
  「我还想要再射个两、三只。」
  慧将野鸭交给塞金后,再次走近河边。
  慧盯着潺潺流动的河水,想捕获猎物的心情融入了水声。
  片刻过后,原本飞走的水禽们再度回到河面。
  慧架起弓箭,射向正在浅滩享用水藻上小虫的野鸭,这次同样是一箭命中。之后他又重复了几次相同的动作,最后总共捕获了七只。





  温希丝送塞金与慧出门后,伫立在前院凝视着手上的银粒。
  这颗银粒要采买一个月份的伙食都没问题。
  温希丝看着这颗价值过高的银粒,不禁露出苦笑。根本不能直接拿这银粒去买东西;市场上的小摊贩所准备的小额金银根本没有办法找钱。
  慧为何会毫不犹豫地交给自己如此高价的银粒呢?是因为懒得自己去换钱,抑或是因为信任自己,还是说他不晓得市场上的行情呢?
  ——真是个怪人……
  看着银粒在自己的手掌上滚来滚去,这颗带着污垢的银粒,在早晨依旧稀薄的空气中绽放着微微的光芒。
  银色光芒让温希丝想起了堆积如山的盐堆。
  慧那头淡色金发也是。今天早上她之所以想要碰触慧的头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一开始她是担心因为做恶梦而呻吟的慧,然而在近距离看到慧的容颜之后,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却卡在喉咙里。
  温希丝在孩提时代,父亲曾带她去过一次青藏高原的盐湖。
  在荒凉不已的野地前方,有一座界线不明的辽阔大湖。一靠近那座湖,灰色的地平线便被一条长长的银白色带子所取代。
  盐湖的岸边覆满泥泞。
  前方寒冷刺骨的水底,则是一片由盐铺成的广土。
  温希丝在父亲的怀抱中,看着在透明水底那广阔的盐之大地。
  她不经意地回想起当时的心情,明明知道这样不得体,温希丝却无法按捺自己想要触碰慧那头金发的冲动。
  或许是因为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客人来投宿,导致她情绪有些激动。
  自从旅店因为三次的火灾歇业以来,她和塞金两个人就此过着拮据的生活,姊弟俩努力排除所有的困难,等待下一个秋天的来临。
  结果,现在一口气迎接了三位客人。
  虽然他们在用完早膳之后就要离开了,然而这场变化却激荡着她的内心,而且这是个相当令人愉快的变化。
  ——至少得做一顿好吃的早膳才行。
  温希丝不禁露出浅笑,接着步向厨房。当她准备走进厨房门口之际,看到卡隆正在后院洗脸。
  「早安,你起得真早。」
  温希丝向卡隆打招呼,卡隆拿手巾擦完脸后,挂着如少年般的笑容回应:
  「早安,慧大人出去了吗?
  「嗯,他和塞金一起牵马去河边了,虽然让客人做事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干草了,马匹大概都处于饥饿的状态。」
  「真是抱歉,昨晚应该先将住宿费用付给妳才对。」
  「不、不用在意,反正已经解决了,没关系的。」
  温希丝连忙向卡隆表示无须在意,因为她明白,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干草。
  在沙漠环绕的扎西岗,若要购买喂养旅人马匹的干草,就得向专门供应干草的业者购买,但是在火灾过后,温希丝已经被五家干草业者拒绝了。
  恐怕是戈尔巴唆使的。
  尽管如此,她之所以能让驴子度过冬天,全靠一位名叫席古的男子。
  席古自父亲生前便在温希丝的旅店工作,他年约五十岁,是一位话非常少的高大男性。席古几乎没有什么笑容,但是有时候会将抱着塞金的父亲就这样扛到肩膀上,让来访的游牧民族和商人发出惊叹与笑声;即便是没人想做的工作,他也会默默地完成,甚至会注意到细节。因此,无形之中就获得了常客们的信赖。
  当马厩与堆货处焚毁后,温希丝不得不解雇旅店的员工。而在这之中,留到最后帮忙整理旅店用品的人,也是席古。
  旅店原本有三匹专用马,其中两匹卖给希望以商品换马的西域商人。
  第三匹则在席古的请求下让给了他。
  温希丝有点舍不得,心里也怀疑他或许是为此才帮忙整理用品,但是一想到席古从此也失去了工作,就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席古得到马匹之后立刻加入干草业者的行列,并前往扎西岗西部的高原地带。在去年冬初之际,他偷偷将六捆干草运来旅店的地下室,多亏如此,才让温希丝度过冬天时还能保有驴子。
  能将驴子留在身边,也代表可以确保用水不至于断绝。
  当春天来临,席古又出发前去寻取干草。温希丝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或许戈尔巴的魔爪也已经伸向他了吧。虽然温希丝认为席古不会屈于戈尔巴的胁迫,但是她也不觉得席古宁愿遭受其害也要站在自己这边。
  被自己亲近的人们背叛,是一件非常令人心痛的事。
  然而她也不希望抱着伤痛,就此畏缩不前。
  虽然让卡隆三人留宿只是顺应情势,但是既然已经答应,温希丝希望到最后一刻都让他们住得舒适;尽管她请慧帮忙做些杂务,不过她决定努力准备一顿早膳来回报。
  「等慧大人回来之后,可否麻烦妳准备早膳?
  「嗯,那当然,他已经将食材的费用交给我了。」
  「那在早膳开始前,我先去寻找新的住宿点。」
  「我来告诉你其它旅店的位置吧。」
  温希丝请卡隆来到餐厅,并在地上摊开一张羊皮纸制的扎西岗地图。
  来自远方的客人看到这张地图总会吓一跳,因为地图是国防的重要机密,平民通常是不可能拿到。
  不过,扎西岗每一位商人都持有地图。
  这张地图上面连很小的店家都一一清楚记载,为了向基于各种目的来访的商人与工匠说明位置,地图对商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商业用具。
  「盐商的旅店聚集在城镇东侧。」
  温希丝指着地图说明。
  「这里是寒舍,这边则是西路克先生的旅店。另外还有两位盐商,分别是姜穆德先生与拉瓦姆先生,如果要规模比较小的,我建议去姜穆德先生的店。」
  「扎西岗有四位盐商吗?
  「是啊,我们家是规模最小的。」
  温希丝笑着说道。
  于两年前过世的父亲并不是一位汲汲于财富的商人,大型商家不理会零售的游牧民族,他却向那些人买盐,再将所需的麦子和衣服以便宜的价格卖给他们。父亲希望把质量优良的盐以便宜而稳定的价格供给市场,他深信这样生意才能长久发展。
  农作物歉收的年度里,父亲就算自己忍痛蒙受损失也不愿拉抬麦价。
  温希丝非常喜爱这样的父亲。
  因此她决意继承父亲的遗志,直到塞金长大成人为止都要好好地守住这间旅店与宫符。
  父亲虽然曾经不断告诫温希丝不能借钱,她却还是败给必须撑住旅店的焦虑感。
  当初戈尔巴表示愿意借钱给她的亲切表情,她至今仍记忆犹新。
  戈尔巴是扎西岗首富,人们对他的评语并不差。虽然财大气粗,但是他和父亲也有来往,因此温希丝对戈尔巴并非完全陌生。
  即便如此——温希丝思忖着……
  她仍不明白西路克为何要拒绝让卡隆他们投宿。
  西路克在盐商中扮演统合的角色,因为他年纪最长又见识广,再加上做人圆融,因此深受大家信赖。这样的他,为何会选择泼水赶走客人?要是一个弄不好,就很可能会在商界出现坏名声。
  温希丝一想到这里不禁开始担心,接下来是否也不会有旅店愿意让卡隆他们住宿。
  剩下的两位盐商中,姜穆德是父亲的好朋友,但他的妻子是戈尔巴的妹妹,再加上害温希丝的父亲身故的雷电意外,也让姜穆德的健康状况亮起了红灯。听说继承家业的儿子年纪还小,他若不接受戈尔巴的援助,旅店的营运状况恐怕会陷入胶着。
  另外一位盐商拉瓦姆,不久前才刚接替年迈父亲接掌店务。
  拉瓦姆与他那喜欢喝酒又嚣张的父亲不同,似乎是个将积蓄财富摆第一的人,就算是由他率先协助戈尔巴也不稀奇。
  「嗯……城镇西侧还有羊毛商人的旅店。」
  「最小的是哪一间?
  「嘉瓦特先生的旅店,就在这里。」
  温希丝指向旅店街外围的区域。
  嘉瓦特和西路克、姜穆德一样都是父亲的朋友。
  嘉瓦特和父亲同样都与零售商人交易,双方的客源有一大部分相互重叠,所以也时常互通所需的商品。
  嘉瓦特也有着羊毛买卖的梦想,他时常说希望可以在扎西岗生产地毯,然后让地毯成为扎西岗的新特产;在扎西岗郊外有许多无力做生意的贫困者,嘉瓦特希望可以给予他们一份安定的工作。
  嘉瓦特的女儿和温希丝年纪相仿,因此常常来找温希丝玩。
  可是自从马厩烧毁以后,她就不曾出现了,嘉瓦特还曾当面拜托温希丝不要接近他们家的旅店。
  「……衷心建议你们不要提到我的名字。」
  「好,我会记得的。」
  「赤兔先生也要和你一起去吗?
  温希丝的问题让卡隆露出苦笑。
  「没有,我自己去。在有人去叫他之前,他是不会起床的。」
  「这样啊……真是伤脑筋,我不能把客人独自留在店里。」
  「妳要出去买早膳用的食材吗?不用担心,赤兔先生身上没有值钱的物品,而且别看他那样,他的身手相当好,我也已经知道状况并答应了,妳就安心出门吧。」
  「……我会尽快回来的。」
  虽然温希丝不愿意,却也不得不屈服人手不足的现实。
  温希丝将地图收好,提醒自己动作要快一点。

  温希丝比卡隆早一步离开旅店,她提着菜篮走向市场。
  和大街上的小店不同,城镇南侧只有在早晨与傍晚做生意的食品市场。温希丝自从举债后便不常来买东西。然而这个她好几个月没来的市场,依然是挤满了人群并十分地热闹。
  温希丝首先寻找卖蛋的商家。
  蛋是比肉还昂贵的食材,可是能做出来的膳食种类也比较多,而且蛋作的菜肴口味无论大人或小孩都喜爱,外观看来也很漂亮。
  再加上,她从以前就常常光顾的某家蛋商拥有质量最好的蛋。
  「阿姨,好久不见了。」
  温希丝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位身穿桃色衣服的女性,并且出声向她打招呼。
  这位皮肤晒成褐色、皱纹很深的女性身旁,放置了堆满蛋的篮子。
  女子一抬起头认出是温希丝后,嘴巴便张得大大的,随即又困扰似地皱起眉,低头望向斜下方躲开温希丝的注视。
  「阿姨?我想要买鸡蛋……」
  那名女性没有回话,像是在隐忍着什么似地抿紧嘴唇,并且沉默地低着头。
  「阿姨,我想要买鸡蛋喔。」
  温希丝又重复了一遍,结果女子以十分痛苦的声音回答她:
  「……去那边买。」
  「这些已经有人要了吗?
  「嗯,没错,这些全部都由戈尔巴先生买下来了。」
  女子以沙哑的声音说完后,瞳孔已经有些泛白的双眼求情似地望向温希丝。尽管她的话语冷酷,表情却好像快要哭出来一般,脸颊也微微颤抖着。
  「……我明白了。」
  温希丝失望地离开了卖蛋的女性。
  对方恐怕曾被戈尔巴威胁。
  放眼扎西岗,羊毛商人比盐商更有力,不过这纯粹只是因为羊毛商人的数量较多,因此发言更具威信。倘若数名羊毛商人与戈尔巴联合起来对市场放话,像温希丝这样的小客户很容易就会被排除在外。
  对市场上的卖家而言,其它经营旅店的商人都是大户,为了不失去这几个重要客户,就算是对老朋友也不能心软。
  尽管温希丝这么想,她依旧试着到几个过去熟悉的店家看看。
  果不其然,每家都是一脸困扰地拒绝卖东西给她。
  不过温希丝在市场上绕了一阵子后,还是买到了两种根菜类蔬菜和青菜以及少量的奶油。虽然还有其它人愿意卖东西给她,但是质量恶劣且开价甚高,那些东西不买也罢。
  精疲力尽的温希丝回到旅店之后,开始准备制作烤饼用的小麦粉。没过多久,塞金与慧也从河边回来了。
  「姊姊,妳看!!很厉害吧!
  塞金等不及解下驴子的绳索便冲进厨房,将脚被绑在一起的野鸭递给温希丝,总共有七只脖子瘫软下垂的野鸭。
  「怎么会有这个?
  「是慧大哥用我的小弓箭猎到的,全部都是一击命中耶!
  「哇,好厉害……」
  温希丝率直地赞叹着。
  扎西岗并没有猎人,即使扎西岗的居民不狩猎,家畜也足以提供需要的肉品;就算腰间挂着剑,也只有在屠宰家畜或切断绳子时才用得到。虽然也有靠钓鱼为生的人,但是总的来说,这里是个和武艺沾不上边的地方。
  正因如此,对能在短时间猎到七只野鸭的慧,温希丝毫不夸张地表示自己内心的尊敬;而且看见塞金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她也很高兴。
  「这可以拿来作早膳吧?
  「当然啊,赶快做早膳,要我把羽毛拔掉吗?
  温希丝微笑地望着兴奋叫喊的塞金,并接过野鸭。
  「这些准备工作让我来,你先把驴子牵到木桩旁边绑好,再去看看赤兔先生。不用强行把他叫醒,但如果他已经醒来的话,就告诉他可以吃早膳了。」
  「嗯!看来今天早上会很丰盛喔。」
  塞金兴高采烈地响应着,随后立刻跑了出去。
  温希丝从厨房门口往外看,对牵着三匹马回来的慧轻轻点头。

  卡隆离开温希丝的旅店后,开始一间间依序采访旅店。然而,他无视温希丝的忠告,每到一家旅店便提及她的名字。
  结果所有旅店主人或老板娘的反应都相同,虽然有人充满歉意,也有人摆出高姿态,不过同样拒绝让『和温希丝有关系的人』投宿。
  只有卡隆第三位拜访的羊毛商人——嘉瓦特,展现出较为诚恳的态度。
  嘉瓦特削瘦的脸颊冒着冷汗,眼睛圆睁到仿佛快要弹出来似地环视大街,并将卡隆拉进旅店的石墙内侧,压低声音飞快地问了几个问题并给他一些建议。
  『为什么你不住在温希丝的旅店呢?
  『温希丝说很危险,要我们离开。』
  『既然如此,你们就去戈尔巴的旅店吧,其它旅店不会让你们住的。』
  『你说戈尔巴的旅店,他也是羊毛商人吗?
  嘉瓦特闻言不禁露出讶异的表情。
  『怎么?看来你们和温希丝真的没什么关系呢。』
  『是的,因为我们昨天才刚从王都抵达扎西岗。可是,为何大家都这么听戈尔巴的话?
  『这些事和局外人无关。比起这个,温希丝与塞金还好吗?有没有受伤?有饭吃吗?
  『现在还过得去。』
  『是吗……』
  嘉瓦特松了一口气。
  『你还要先回去温希丝的旅店对吧?既然这样,告诉她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也不要到很各人的地方去,干脆养只看门狗……不对,最好赶快把官符卖掉,然后尽快还清向戈尔巴借的钱才对。』
  嘉瓦特自顾自地做出结论,然后将卡隆推回街上。搞不清楚状况的卡隆忍不住大叹一口气,随后离开这间扎西岗里规模最小的羊毛商人旅店。
  接下来,他又前去其它羊毛商人的旅店,最后看到了戈尔巴的旅店。
  他没有进去询问住宿的事,不过光是远远地望过去就可以得知他的旅店之大,看来在里面工作的人数也不少。目前还不到正式的交易时期,却已经有好几名商人住在里面。
  卡隆就这样一一拜访了扎西岗的每家旅店,最后回到了温希丝那里。
  他敲了敲紧闭的门扉,塞金马上冲出来拉着他的手。
  「卡隆先生,你回来了,今早吃大餐喔!
  「买到好食材了啊?
  「嗯,慧大哥抓到了野鸭。」
  「野鸭……?
  听到对方说出意料之外的食材,让卡隆疑惑地歪着脑袋,不过一靠近厨房,的确可以闻到鸭肉的香味,飘荡在走廊上的香味大大地刺激着他的食欲。
  走进厨房,赤兔一脸没睡饱的模样坐在那里。调理台上放着一整只鸭,慧在帮忙切肉,温希丝则在炉灶前烤烤饼。
  「卡隆先生,你回来了,回来的正是时候呢。」
  卡隆在温希丝的笑脸迎接下坐定位,塞金马上把汤端了上来,东西都一一准备好,大家不一会儿便齐围在餐桌前。原本只有温希丝还在忙着烤追加的烤饼,不过等到她也就座之后,卡隆开口:
  「我没有找到新的旅店。」
  「唉……果然是因为你们救了塞金的缘故吧。」
  「好像是,因为那时我们在大街上演全武行嘛。」
  接着,卡隆又开始和温希丝交涉:
  「那么,还是得请妳让我们住在这里,毕竟我们一开始就在寻找没有其它商人住宿的旅店,虽然很可惜没有马厩,但是牵到后院的阴凉处休息应该就绰绰有余了。」
  「可是,我已经无法供应餐点了。」
  「怎么回事?
  「我买不到食材,市场上贩卖好食材的人都拒绝卖给我,我实在没想到连这种小地方都会受到打压……」
  温希丝似乎对此感到十分惊讶,但卡隆却觉得这是很有效的攻击手段,毕竟饮食和生活息息相关。
  「要不要拜托领主大人的家臣进行调查呢?倘若连市场上的小贩都受到威胁,很明显就是戈尔巴在进行不当的债务催收。」
  「可是没有证据。」
  温希丝提出理所当然的反驳。
  「通常这些打压行为在官员调查期间就会停止,再加上周遭的人也不可能为我作证;相反的,如果因为我们告到宫府,反而被他们找麻烦、剥夺盐商的权利就糟了。」
  「说的也是。」
  「而且,大概没有人会相信我说的话吧。」
  「为什么?
  温希丝耸耸肩。
  「根据扎西岗的法律,已经持有宫符的商人或是其亲人,不能再去购买其它的官符,所以我也不明白为何戈尔巴会要我卖官符给他。可是……无论去年的火灾,或是游牧民族停止和我们交易……这些好像都是戈尔巴暗中策划的。」
  「游牧民族停止交易是指什么?
  「过去总是来我们这里的游牧民族,全都去其它旅店了。他们要离开城镇之前,我曾经试图问他们,他们却只是一径儿地道歉,什么也不愿说,看来是被戈尔巴和其它的羊毛商人威胁了。」
  「应该是威胁他们如果把盐卖给温希丝小姐的话,就不向他们买羊毛?
  「大概……就是这样吧。」
  「嗯……」卡隆沉吟着,将双手于胸前交叠。
  看来这些因为觊觎温希丝的官符所计划的策略,其中好像还隐藏了极为可疑的黑幕。这部分原本应该由领主彻底监视,但是从昨天官员们和瓦奇姆的反应来看,可以得知无法期望他们更多了。
  当然,事态并没有严重到需要身为王都官员的卡隆也一头栽下去。
  可是卡隆非常担心,而且他对大商人仗势欺压这对年纪尚小的姊弟也十分不以为然。
  「我们还是要留在这里。」
  「可是卡隆先生,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这里很危险。」
  「别看我们这样,我们可是武将唷。」
  「但食材……」
  「这方面不用担心,慧大人从明天开始每天都会去猎野鸭。」
  卡隆望向慧想征求同意,慧也应允。
  慧对于自己被使唤并没有表露丝毫反抗之意。必要之时,他可以不带任何私人情感行动,即便身处艰困的状况或是进行单调的工作也不以为苦;另一方面,他还拥有优越的判断力,可以临机应变展开行动,是一位充分具备武将资质的优秀人才。
  如果卡隆是为政者的话,就算花费再多金钱也要把慧留在自己身边,然而卡隆实际上只是个四处奔波的官员,只能在一旁羡慕慧拥有的才能。
  「那个……可是,也没有干草……」
  温希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着,慧却仅淡淡地回答:
  「让牠们去河边吃就行了,打猎的时候顺便将马带去就可以了。」
  「哇!我也要一起去!
  塞金天真地举起双手欢呼。
  看来事态逐渐偏向卡隆期待的方向发展了。
  「若各位不介意,我也一起去吧。慧大人猎野鸭的话,那我来钓鱼。」
  不过就在这时,原本始终一个人作壁上观的赤兔开口了。
  「我什么也不做喔,我才不想在旅店里打杂。」
  「没关系,有我和慧大人帮忙,人手就足够了。」
  卡隆很干脆地接受了赤兔的声明。
  因为卡隆认为,现在的情形还没有迫切到需要全体出动。

  这一天他们很晚才吃早膳,慧用餐完毕后来到庭院,躺在屋檐下并排摆放的床台上。
  气温随着时间逐渐上升,手边没有任何要做的事或得去的地方。前院有着阴凉的树荫,带湿气的微风吹拂而来。
  没有其它客人同住,精神果然也不用这么紧绷。
  慧不像卡隆那般关心温希丝姊弟的困境,但是像这样继续住在温希丝的旅店里,他也没有意见,毕竟现在再搬去其它旅店太累人了;每天早晚前去河边打猎并不辛苦,他也很满意温希丝做的餐点。
  不过,赤兔的坏心情令他在意。
  尽管没人规定一定要和气地互相帮助,但是和郁闷的同伴在一起,让慧也不禁跟着烦闷起来。
  赤兔原本就不是自愿与慧同行,而站在意的立场,只要赤兔不再给翠兰带来麻烦就好。
  所以如果赤兔希望的话,他要与自己分道扬镳也可以——
  就在慧这么思考时,温希丝的声音传入耳里。
  「不行啦,慧大哥!!睡在那里很危险的!
  她彷佛悲鸣般的声音还没结束,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随即从旅店石墙另一头扔了进来。
  慧坐起上半身,石头擦过他的耳际后咚的一声掉在床台上。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大小不一的石头又飞了进来。
  慧立刻跳下床台。
  温希丝冲过来抓住慧的衣袖。
  「赶快进去!!
  正当温希丝开口说话时,随即被一颗小石头砸中了。
  她惨叫了一声并按住头,一道鲜血自指缝间流出。
  慧见状不禁啐舌,赶紧抱起温希丝跑到建筑物里侧。
  下一秒,大量的沙子顿时自他们原本站的地方倾倒而下,甚至还有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紧接在沙子之后随意丢进来。
  慧让温希丝坐在厨房外的台子上,然后移动到门的内侧,他调整呼吸并拔出剑,接着迅速拔开门闩、一口气冲到街上,墙外的男子们这会儿全都错愕地直望向他。
  他们手上都拿着装有石头和沙子的篓子。
  就是他们扔进旅店里的,纵然他们没有锁定特定对象,不过他们当然知道里面有人,也知道被打中的人会受伤。
  慧的心中燃起一股无可压抑的怒火。
  不知道是因为慧的愤怒写在脸上,还是对方纯粹只是害怕他手上的剑,总之这群男子脸色大变,当场丢下准备好的石头逃之天天。
  慧甚至连开口怒吼都不需要。
  原本还想是否应该追上去给他们一点教训,不过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把剑收回刀鞘里了。
  他转过身看到温希丝就站在门柱旁,指缝间已经不再有鲜血流出,原先流出的血也已经干了。
  似乎是因为伤势原本就不重。
  他本来想斥责温希丝这么危险不应该出来,不过又想到毕竟这里是她的旅店,因此他仅是沉默地拉起温希丝的手臂,带她去到厨房外头。慧让温希丝坐在台子上,用沾湿的手巾为她拭去血渍后,便看到麦穗色秀发下那一小道撕裂伤。
  「……吶,伤口怎么样?
  温希丝一边任由慧照料伤口,一边询问着。
  「没有很严重。」
  「不会秃掉吧?
  慧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不禁停住手上的动作。
  「果然会秃掉对不对?我听母亲说过,如果头受伤的话,头发会长不出来的。」
  慧迅速将脸转向一旁,试图让涌上来的笑意和呼吸一起吐出。若不这么做的话,他可能会忍不住大笑。
  但眼尖的温希丝还是注意到了,她高声抗议着:
  「拜托,这又不好笑!
  「……说的也是。」
  「你是在笑吧?好过分,我要在慧大哥的烤饼里面加苹果秄喔。」
  听到这种毫无力量可言的威胁,慧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温希丝现在的模样十分凄惨,她为什么还能这么悠然自得地面对呢?或许是被她的态度感染,慧先前满身的杀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

  赤兔回到房内,再度钻进被窝里。
  即使是正午时分,石造建筑物的内部也非常凉爽,而且脸颊碰到毛毯的触感也很舒服。赤免试图将心思全数转移到这份舒适感上。他最讨厌想东想西了,他唯一清楚知道的,就是无论自己再怎么想,现状也不会有所改变。
  尽管如此,有时他仍旧会不经意地想着。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地方呢——?
  他原本在唐国的军队里过得不错,位阶虽低,他却意外地适合在瞭望台上担任守望兵;难得的是,赤兔对施放狼烟这种麻烦的工作也十分得心应手。
  但是当他抵达松州赴任时,却只能跟随无能的将领,还不得已吞下了败仗,然而将领却把战败归咎于赤兔怠慢。
  赤兔并不打算乖乖地被斩首处决。
  于是他反过来杀死自己的长官,循山路逃到邻国苏毗,还加入了盗贼团。他在那里被卷入王族的纷争,接着以企图杀害女王的罪名被捕。
  要不是慧救他,他应该早就丧命了。
  然而,赤兔并不习惯率直地表达出感谢之意。
  即使他们现在是一同前往撒马尔罕,但慧其实根本就不想要有同伴,况且他也丝毫不觉得同伴非得是赤兔不可,这个事实更令赤兔感到莫名地难堪。
  「……可恶。」
  赤兔低声咒骂,接着紧紧闭上眼睛,仿佛想咽下自己的愤怒。
  他强迫自己将意识融进黑暗之中,总算有股泥泞般沉重的倦意造访。对赤兔而言,睡眠并非为了纾解疲劳,而是为了让思考停止。
  赤兔就这样无意义地消磨掉时间,又忽然睁开了眼睛。
  就和睡前一样,脸颊下依然是蓬松柔软的毛毯,只不过自小窗射进来的阳光已经失去强度,室内的空气变得分外地凉爽。
  他坐起身胡乱地搔着头。
  就算是他,也不可能无止境地一直睡下去。
  赤兔想稍微活动活动,于是他来到楼下,这时温希丝正在将吹进门内的沙子扫出去。
  「啊,赤兔先生。」
  她一注意到赤兔立刻抬起头。
  温希丝轻柔的声音戳刺着赤兔的耳朵,那对鲜明的绿色双眼,也让看惯黑色眼睛的赤兔感到些许紧张。
  「因为你在休息,所以我就没有叫你。要帮你准备餐点吗?
  「不用……啊,不,好啊。」
  「是要还是不要?
  看到温希丝那副纳闷的模样,赤兔轻轻地挥了下手。
  他没有吃午餐,肚子现在却也还不饿。
  赤兔离开温希丝的旅店来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街旁林立的店铺。工匠们坐在店门前,顶着明亮的阳光默默地忙着自己的工作。工匠身旁站着看似妻子或女儿的女性,不时朝着街上的人叫卖。
  大街上的店铺种类多元又丰富。
  肉铺挂着巨大的羊肉块,鞋店里的制鞋师傅则是灵巧地舞着大针,将一片片皮革组合在一起;还有使用凿子和锤子认真制作精细工艺品的工匠,那规律敲打硬物的声响,使得赤兔忆起自己的父亲。
  赤兔的父亲是石雕工匠。
  并不是雕刻巨大石块,而是玉之类的物品。父亲希望身为长男的赤兔可以继承衣钵,然而赤兔对于日复一日蹲坐原地雕石头完全没有兴趣。
  赤兔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着一位雕银师傅挥动锤子的手。
  这位男性雕银师傅看来像四十岁也像五十岁,又或者是六十岁。他瘦小的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而且就像涂了泥巴般黝黑,骨结突出的手指黑得像用墨煮过一般,洗到褪色的衣服上也被银饰品生成的黑渍弄脏。师傅专心盯着手边物品的双眼不但混浊发黄,而且充满血丝,汗珠不时从他的鹰勾鼻上滴落。
  这位上了年纪的师傅看来像是从未考虑过工匠以外的人生,然而他似乎也没有对自己的工作充满热情,只是淡然地、小心翼翼地雕饰着银器。
  老师傅手中的银块逐渐转为其它模样。
  「……真是好手艺。」
  赤兔喃喃自语。
  工匠必须长期维持坐姿、不停地雕刻,专业技巧随着岁月增进的同时,身体健康也一点一滴地遭受摧残,像赤兔的父亲腰就不好。
  可是,他依旧每天持续淡然地刻着玉石。
  赤兔感受到自己体内也流着和父亲相同的工匠之血,不过里头却是有着喜悦与嫌恶。
  他忽然之间觉得有些难以忍受,掉头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他听到雕银师傅的店里传来类似钤铛摇晃的声响。
  赤兔一转过头,便发现昏暗的店里有名年轻女孩。
  女孩好似一朵盛开的花般美丽。
  她身穿充满南国风味的红色衣裳,眼睛边缘画上浓浓的黑色眼妆,女孩拥有细致的五官与丰柔的双颊,还有着令人联想到星星光芒的黑色双眼。
  女孩注意到赤兔着迷地看着自己,修长睫毛下的瞳孔朝上望着赤兔,鲜红的嘴唇也浮起艳丽的微笑。
  她的唇轻轻地动了一下。
  赤兔瞇起眼睛欲寻求女孩那动作的真意,然而对方却仅仅留下一个微笑,接着便消失在店内深处。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3-30 14:05 编辑


  三、赤兔脱队

  慧在温希丝的旅店待下来之后,一直过着悠闲的日子。
  早上起床后带马到河边,然后趁着牠们吃草时猎捕野鸭或野兔。在太阳高升前回到旅店并享用餐点,接着直到黄昏前都待在房间里睡午觉。待夕阳西斜,就再次前往河边让马儿们吃草。
  他偶尔会洗个澡,也会钓些鱼来取代野鸭和兔子。
  慧前去河边时,塞金总会牵驴子跟着他。早晨时,卡隆也会与他们同行,并帮忙打水或洗衣服。
  他们有时也会遇到前来取水的扎西岗居民。
  无论遇到谁,塞金总会充满活力地向对方打招呼。有些人会大方地与塞金互相问候,不过低头快步离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自从慧拿着剑冲出去之后,就没有人再朝旅店扔石头,然而欺侮温希丝姊弟的行径却日渐加剧。
  出门采买的温希丝,从第三天开始只能提着空篮子回来,她却没有显露出半分沮丧之色,还将慧他们抓回来的野鸭与兔子做成数样好菜。
  温希丝不但拥有一手好厨艺,而且相当勤劳。
  除了正午那段天气最热的时间以外,她都在打扫无人投宿的旅店。
  只要一在房间内躺下,就可以听见她压低音量的走音歌声。虽然称不上是音痴,但温希丝的声音就是古怪,怱高怱低的歌声简直就像互相告知危险的土拨鼠一般。
  每次听到温希丝的歌声,慧都会不禁笑出来。
  虽然他想尽可能压抑住,但一想到温希丝的歌声还是会忍不住,使得卡隆有些不安。温希丝本人好像并不知道慧笑出来的原因,所以见到这种情况就会露出奇怪的表情,至于塞金则似乎想要护着姊姊,总是在嘴巴前竖起手指要求慧安静。
  只有赤兔未与大家打成一片。
  他虽然会和大家一起用餐,却不开口说话。早上和中午都在睡觉,什么事也不做,不过到了黄昏他却会一个人到镇上。卡隆每天黄昏也同样会去街上的小店寻找送给妻子的礼物,但是当他问赤兔要去哪里时,赤兔总是含糊搪塞,也不愿意让卡隆同行。

  住进旅店的第八天晚上。
  一道细小的尖叫声打断了慧的睡眠。
  他并没有立刻跳起来,而是继续躺在毛毯里观察房内的动静。他屏住气息竖耳凝听,隔壁房传来赤兔的打呼声,卡隆房内则是一片安静,不过卡隆既然会安静地熟睡到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有气息的地步,那么他的房内应该就是没有什么状况发生。
  慧悄悄地下床,迅速套上皮靴、穿好上衣后,拿着剑靠近门口向走廊上窥探,却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状况。
  慧以融入黑暗之姿迅速来到漆黑走廊上,旅店里没有半盏灯,仅能靠微弱的月光得知窗户的位置。
  慧下楼后停住脚步,再一次竖耳倾听。
  这一回他可以清楚听到温希丝的声音从旅店后方传来。
  她正在叫喊,然而叫喊的却是象雄话,慧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慧压低脚步声靠近传出声音的方向,这次则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男子似乎正以难听的言语咒骂温希丝。
  他的声音与马匹贲张的呼吸声重叠在一起。
  是偷马贼——
  慧一领悟的瞬间,立即抛下原本的小心谨慎,一口气冲进后院。
  白色的弦月挂在蓝色夜空之中,虽然不明亮,视野却至少比旅店内来得清晰,也比较容易判别事物。
  好几个人影聚集在乎时绑马的地方。
  其中两匹马的缰绳已经从木桩上被解开,并且还带到稍远处。
  温希丝紧抓着最后一匹马的缰绳,努力定在原地不让马被带走。
  她散乱的头发与裙襬在地上飘动的剪影,还有嘴里不停吶喊的制止声,使得慧很容易就能在一群强盗里看见她的身影。
  可是,与偷马贼正面冲突是极度危险的行为。
  慧一边冲向温希丝一边大吼:
  「喂,温希丝!!放手!
  「不行!!马会被他们带走的!
  温希丝以沙哑的声音怒吼回答。
  慧啐了下舌,同时拔出剑。
  除了温希丝以外,其它人影似乎全是强盗。
  难道这也是打压行动的其中一环吗……
  要是马被偷走,引发慧等人的抗议,就会把温希丝姊弟逼到穷途末路。
  可是温希丝发现了偷偷潜进来的强盗,她的叫声唤来了慧,既然如此,慧也打算以确保马匹不被偷走为由,出手反制对方的行动。
  对方究竟是怀着什么居心?对旅人而言,马可是与生命同等重要的财产,对马出手的不入流盗贼,成为剑下亡魂也是罪有应得。
  谁敢抵抗就杀了他——或许是慧这样的心情传达给强盗们了,原本和温希丝僵持不下的男子,连忙抬起他的短腿踢向温希丝的肚子。
  温希丝的身体蓦地一弯,因为冲击与疼痛当场跪倒在地。
  她的长发在空中描绘出一道轨迹,然后垂落地面。
  然而温希丝的手依旧没有松开缰绳。
  马匹因为四周的骚动以及身上的缰绳受到拉扯,开始跺着脚嘶鸣起来。
  男人发出怒吼的同时又抬起脚。
  当对方的脚正要踩上温希丝的肩膀之际,慧迅速地抓住对方的脚踝并甩向旁边,使得单脚站立的男子在身体转了一圈之后倒在地上。
  慧用剑抵住趴在地上的男子喉咙,并怒声吼道:
  「我会杀了这家伙喔!!把马留下,快点给我滚!
  如果其它强盗不放开马,慧打算毫不迟疑地将剑刺入这个人的喉咙。
  结果,其它强盗瞬间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应战。
  慧见状,于是浅浅地在倒地的男人肩上刺下一刀。
  男子发出惨叫,拉着马的强盗们只好丢下手上的缰绳、留下倒地的男子,乱烘烘地逃走了。倒在地上的男子也爬着逃离慧的剑下,接着有如脱兔般迅速溜走。
  「站住!」慧出声喝令,却也不打算上前抓住他们。
  眼前比较重要的,是先将在后院里乱跑的马匹聚集起来才行。
  前两匹很简单就抓到了,不过第三匹马的缰绳还被倒在地上的温希丝紧紧抓着。
  「喂,手放开,马要生气了。」
  慧苦笑着并抓住温希丝的手臂拉她起来。
  温希丝站起身之后,依旧按着肚子并弯曲身体望向周遭。
  「啊……慧大哥……」
  慧扶着她的臂膀,尽可能以温柔的声音询问:
  「没受伤吧?
  「被踢到的地方好痛,不过不要紧。」
  「稍微坐一下,把马绑好之后我送妳回房。」
  「检查一下那匹栗毛马的脚,牠从傍晚走路时就有点跛。」
  温希丝一边这么说,一边打算弯身靠近马脚,慧却强行将她带到墙边坐好。虽然腹部被踢伤比秃头严重多了,但是她显然不以为意。
  「妳为何要与强盗正面冲突?
  慧蹲在马的脚边,头也不拾地责备温希丝鲁莽的行为。慧原以为温希丝会回些天真的理由,没想到她却坚定地表示:
  「保护客人的物品可是旅店主人的责任,如果马被偷的话你们会很伤脑筋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
  「而且就算被偷走了,现在的我们也无法赔偿。」
  温希丝率直地陈述着,另一方面也让人感受到她非比寻常的强烈责任感,这让慧不知该如何作出回应。
  的确,马被偷走的话会令慧他们相当困扰。慧他们虽然尚有余力花钱找代替的马匹,但是这对温希丝根本不是推卸责任的借口,因为这是旅店应负起的责任,和客人的经济状况毫不相千,慧能了解她为何会如此辩驳。
  「马再买就有了,可是妳如果死掉的话就伤脑筋了。」
  结果,慧毫不掩饰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情;尽管内心对于自己为何会选择这样的说法而感到惊讶——
  「我还活着唷。」
  「那是因为我救了妳。」
  慧简短地抛下这句话,接着专注在检查栗毛马脚的情况上。
  温希丝说的没错,马脚肿起来了,而且光用指尖触碰就可以感觉到牠的脚在发热。
  「妳是因为来检查这匹马的脚才发现强盗的吗?
  「对啊,真的是吓一大跳。我一来到外头,居然看到这么多人。」
  「大约有几个人?
  「大约有五、六个人吧,我也不是很清楚。虽然我非常害怕,可是我很高兴慧大哥过来。」
  温希丝的语气夹杂着喜悦,然后她按着肚子站起身。
  「我原本还想,如果马脚肿起来就要帮牠冷敷,现在状况如何呢?
  「不太乐观,或许是因为刚才跺脚躁动,让肿胀更严重了。」
  「那我去拿装水的皮袋来。把水袋绑在脚上敷个几次的话,热度应该会稍微减退,可以让牠舒服一点。」
  「这是我去拿吧。」
  「不用了,要和你说明放在哪里反而麻烦。」
  温希丝说完便消失在旅店中,没过多久她拿着几个小皮袋回来了。温希丝将水注入小皮袋,然后用布将皮袋绑在肿胀处。或许是冰凉的感觉很舒服,马匹此时发出低鸣并乖乖地站在原地。
  「这样就好了,慧大哥也去休息吧。」
  「那妳呢?
  「我暂时要先待在这里,我想看看牠的状况,然后帮牠换几次水袋。」
  慧随口应了一声,接着他来到墙边仰头躺至地上。在深蓝色夜空中,有许多沙金般的星星闪烁着微光。
  「真美……」
  慧觉得讲这种话真不像自己,但他依旧率直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真的耶,好美喔。」
  温希丝表示同意的和缓语气中,带有一股深深的安心感。

  第二天傍晚。
  卡隆心情愉快地来到镇上。
  他原本就希望送妻子有小颗珊瑚装饰的发簪,多亏他一直在扎西岗的店铺打转,总算觅得理想的材料。幸好戈尔巴的滥权不至于波及到每家小店铺,卡隆才得以在与珠宝商行交涉之后,在预算范围内买下。
  接下来,就只剩请手艺优秀的雕银师傅帮忙加工处理了。
  而卡隆也早已有看中的雕银师傅。那一位在大街中央开店的削瘦壮年师傅,卡隆曾经好几次停下脚步仔细观看他的手艺。
  只不过,他还没看过这位师傅做镶嵌宝石的工艺品,所以在委托他之前得先确认这一点才行。
  但卡隆对这点倒是很乐观,因为那位师傅经手的都是小巧的耳环或是腰带上的装饰片。
  「卡隆,你的心情很好嘛。」
  难得与卡隆同行的赤兔,一脸讶异地询问笑脸盈盈的卡隆。
  「因为我找好了要送给妻子的礼物。」
  虽然卡隆立即回答,实际上令他开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昨天晚上,在慧发现偷马贼而离开房间之后,卡隆也醒过来并下楼察看,他并没有出去,而是躲在房子暗处偷看,还担心慧是否会杀死强盗。
  幸好慧只是把贼赶走而已。
  后来,他还与温希丝一起照料脚肿起来的马匹。
  实际上照顾马的人是温希丝,慧只是躺在她附近,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慧是因为担心温希丝才留在庭院里的。
  那时卡隆心想,这两个人之间应该有希望。在扎西岗停留的这一个多月期间,慧和温希丝有没有可能发展出恋情呢——?
  行路至目前为止,他数次目睹慧被女性追求的场面,慧却从没有那个意思,卡隆也不明白那些女性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接近慧。总而言之,慧想必有『某个部分』的确吸引着女性。
  卡隆正是期待所谓的『某个部分』。
  要是两人能发展出好姻缘,卡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留住慧了。
  慧不仅拥有武将资质,还通晓唐与吐蕃两地国情,他拥有的知识绝对可以为象雄带来助益。象雄这个昔日大国无法期待坐享永世安宁,特别是在吐蕃强大起来后,有必要将注意力放在国防上。
  可是象雄王沉醉在先祖建立起来的权威之中,只顾着讨爱妾的欢心。
  如果只论人的话,卡隆是无法誓言效忠象雄王的。然而,他对象雄这个国家及对家人和朋友的感情,让他渴望国家的安定。
  要是慧成为象雄的臣子,必定会有优秀的表现。能留在王都是最好不过,但是留在靠近国境的扎西岗,担负起维护国防的一环也未尝不可。
  当然,卡隆并非基于自己的企图才希望慧与温希丝接近。
  尽管如此,他有预感事态会自然地朝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而这个想法再加上为妻子寻找礼物的事,自然让卡隆的心情变得雀跃。
  「天气真好。」
  内心的想法几乎就要显露出来,卡隆于是特意抬头望向天空。
  经过这几天,赤兔早就明白扎西岗即使在夏天也几乎不下雨,因此他只是一脸讶异地望向天空并皱着眉头。

  两人来到雕银师傅的店铺,如常的位置上并没有看见师傅的身影,只有平常使用的工作台空荡荡地摆在店门前。
  卡隆看看店内,接着出声询问坐在店内椅子上的女孩。
  这名年纪轻轻却浓妆艳抹的女孩,亲切地走向卡隆与赤兔。
  「欢迎光临……唉呀,两位是温希丝旅店的客人吧?
  「是呀,看来大家都知道温希丝小姐的名字呢。」
  「就是那个借钱不还,还悠哉过活的女人嘛。」
  女孩扬起形状漂亮的单边眉毛,脸上浮现出恶意的笑容。
  「两位有听说过温希丝是向谁借的钱吗?
  「嗯,好像是一位名叫戈尔巴的羊毛商人。」
  「戈尔巴先生因为对方不还钱而相当困扰呢,所以他拜托我们不要和温希丝旅店的客人来往,这该怎么办呢?
  女孩将手指压在唇上并歪着头。她涂成鲜红色的双唇有如染血的香肠在蠢动般,让卡隆觉得不太愉快。
  可是,这女孩的妆容与雕银师傅的手艺无关。
  卡隆想开个玩笑打圆场,于是压低声音问道:
  「妳知道我们的同伴里有个金发男子吗?
  「就是那个左眼戴皮眼罩的人吧。」
  女孩眼里散发出水波般的光芒。
  看来她也是被慧迷住的其中一人,卡隆不禁因着这缘故在内心惊叹。
  「他可是奉了吐蕃王的旨意,正在前往萨马尔罕的途中喔,我则是奉象雄王之命带他来到这里,所以要是在半途上遇到什么问题的话,可是很麻烦的,要是没处理好,扎西岗的领主可能会被问罪。」
  女孩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这让卡隆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连忙改变话题。
  「妳父亲今天不在吗?
  「嗯……是啊,他送成品去给客人了。他坚持一定要自己送去,客人有不满意的地方就会直接修改,所以完成一件工艺品就要花很长的时间,如同你们所看见的。」
  「师傅似乎只做银饰艺品,他也接受宝石镶嵌的工艺品委托吗?如果可以的话,我非常希望他可以帮忙制作我要送给妻子的发簪。」
  「是没有问题啦……」
  「拜托了,希望能瞒着戈尔巴先生。」
  「价格可以由我们这边来开吗?
  「怎么可能,我可没有这么多钱。」
  「唉呀,你不是象雄王的使者吗?
  女孩又开始坏心眼地嘲讽,还咯咯地笑了起来。
  「真是没办法,刚才的话我会转达给父亲的,请两位明天再来吧。」
  「就这么说定,谢谢。」
  卡隆向女孩道谢过后,带着好心情外加满足感离开了店铺。
  赤兔则因为忘我地看着女孩的容颜,晚了一步才离开雕银师傅的店。

  「嗯,好吃!
  听到慧的第一句话,让温希丝松了一口气。
  提供餐点是旅店不可或缺的工作,至今为止温希丝都尽力做到最好,不但配合气候选用容易消化的食材,而且对于出入频繁的旅客则要留心让他们随时可以喝到温热的汤。然而至今为止,她受到客人称赞的次数却寥寥可数,因此她也没有特别期待能得到赞美。
  不过慧每一餐都会说出相同的感想。
  而且和父亲生前用餐时所说的话一样。
  温希丝并没有将自己父亲的身影投射在慧身上,反而告诉自己慧是客人,并暗自下定决心要让他在下一餐总是能说出同样的话。
  没错——慧是客人。
  可是每天早晨和傍晚,慧都会牵马到河边吃草,而且大部分的食材也是靠他打猎得来的。卡隆和她保持着一点主顾距离,赤兔则是完全不碰家事;不好好区分清楚的话,温希丝几乎要将慧当成是与自己和塞金很亲近的人了。
  像昨晚强盗快要将马匹抢走时也是,当慧前来解救时,她高兴得几乎要掉下眼泪;为马匹冷敷脚时,也是因为有慧陪伴才让她得以振作起来。
  正因如此,温希丝才告诉自己。
  慧是客人——面对他一定要有分寸,即便他再怎么乐于协助自己,也不能将杂务不断推给他。
  温希丝为此尽力将最少的食材发挥到最大极限,将热情专注在获得慧的称赞上。
  将客人当成客人妥善照顾,并满足他们的期待与需要,正是旅店的宗旨所在。
  今晚她在小麦粉揉成的薄面皮上面添加碎肉与青菜,并用大骨熬煮了一锅汤底,虽然温希丝不太有把握,不过看来似乎很合慧的胃口。
  「温希丝做的菜真的很好吃。」
  面对卡隆发自内心的称赞,慧随口反驳他:
  「对你而言,夫人做的才是最好吃的吧?
  「是啊,但我妻子做的餐点中加了一种看不见的香料,如果扣除这种香料的话,温希丝毫无疑问是第一名。」
  卡隆笑着回答后,塞金歪着脑袋、一脸疑惑地问:
  「看不见的香料是什么啊?
  「那种香料别名叫『偏心』。」
  听到慧的解说,卡隆一时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搔着脖子。
  「多亏我一直在街上逛,才确定要做发簪,再来就只等发簪完成,看我妻子是否会喜欢了。」
  「如果她说不要的话怎么办?
  慧揶揄着卡隆。
  温希丝听到这么尖锐的问题不禁呆住。
  「你为什么要讲这么坏心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说的也是,就算不喜欢外型,拆开来就是银和珊瑚,还可以当成财产。」
  「卡隆先生的夫人才不会这么做呢。」
  「谁晓得?
  温希丝对放声大笑的慧吐吐舌头。

  隔天——慧吃完早膳之后,他坐在门前保养自己的剑。前院明亮而凉爽,工作起来也比较容易。
  温希丝走音的歌声这时从屋子里传来,慧依然觉得她的歌声只能让人联想到紧张的土拨鼠。
  慧低下头,拼命忍住笑意。
  然而当他的视线一看向地上,立刻察觉到门另一头有人的气息,他知道对方也将注意力集中在旅店内,因此微微地抬起身子。
  「哪一位?
  「……温希丝在吗?
  对方哀伤的声音里丝毫不带任何不良居心,慧于是要对方等一下,然后进到屋内呼唤温希丝。
  慧的声音很大,导致连在睡午觉的赤兔及卡隆都下来了。温希丝原本好像在打扫,只见她出现的时候,双手还在围裙上抹着。
  「有客人来了。」
  温希丝听到慧的话立刻脸色一变,然后出声询问门的另一头:
  「请问是哪一位?
  「我是姜穆德……」
  「啊……!!我马上开门,请等一下。」
  温希丝连忙拉开门闩,但是慧却将她推到旁边,然后慢慢地打开半边门扇。
  一位身材瘦小的中年男性就坐在路旁,他身穿质地看似柔软的灰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没有帽缘的帽子。男子一看到慧等人,便拄着手上的拐杖低头致意。
  「抱歉,忽然跑来。」
  男子说话很小声。
  「不会。」温希丝一边回答,一边伸手想扶男子进旅店的庭院。
  可是男子拒绝了温希丝,他站在原地问慧:
  「象雄王的客人就是您吗?
  「……没错,你是?
  「在下乃盐商姜穆德。其实有些事情想要拜托您,可否请您移驾我的旅店呢?
  慧上下打量着这名男性——姜穆德。
  他的双脚似乎有问题,从他拄着拐杖的手部动作,可以看出他长袍下的双脚在颤抖,要长时间站立或走路似乎都很痛苦,但是他没有差派家人,而是特地亲自前来请慧过去。
  「是戈尔巴指使你来的吗?
  慧单刀直入地问。
  姜穆德无言地望向地面,默认了慧的假设。
  「慧大哥要去吗?」塞金不知何时扯住了慧的衣角,小声地问道。
  「是啊,我去看看。」
  慧纯粹是好奇戈尔巴究竟有哪些计策。
  再加上温希丝对姜穆德似乎没什么不好的印象,慧心想既然如此,那就为姜穆德留点面子好了。
  「卡隆,你要一起去吗?
  「这个嘛,赤兔先生要去的话我就留下来;他要留下来的话,我就和你去吧。」
  卡隆以询问眼神赤兔,只见赤兔回答道:
  「我去!说不定有酒可以喝。」
  「那请两位小心。」
  卡隆微笑着送慧等人出门,而在旅店石墙的另一头,一头白色驴子正等着双脚行动不便的主人。

  慧和赤兔随着驴子,来到姜穆德在同一条街的南侧所经营的旅店。
  他们一抵达姜穆德的旅店,立刻有一位应该是他妻子的女性出来迎接。这位女性大约比姜穆德大上个五、六岁,削瘦的身材穿着朴素的桃色衣裳,盘在后方的稀疏头发里掺杂了好几根白发。
  「让您久等了,这边请。」
  姜穆德的夫人亲自为他们带路。
  这栋屋子似乎比温希丝的旅店老旧,采光用的窗户很小且数量也不多,一进到屋内,就有一股寒冷的昏暗空气向慧袭来。
  四周听不见说话声或任何声响,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没有其它的客人。
  慧原本在猜测客房内大概也一样昏暗,不过他们是被带往明亮的中庭。
  庭院里种植了树干粗大、只在顶部长有叶子的南国植物,还有色彩缤纷的珍奇鸟类鸣唱。鸟儿们用爪子勾住栖木,享用着植物的种子。牠们细小的脚上系有银链子,链子另一头拴在栖木的基座上。
  一名男子站在鸟儿们围绕的庭院中央。
  这名男子大约五十岁,身材不胖却十分壮硕,由于他身穿漆黑的长袍,因此看起来就像 一个人型的黑影。他转头望向慧等人,厚实的脑袋上没有半根头发,粗大的鼻梁下方则意外地有张薄薄的嘴唇。
  「您好,象雄王的贵宾。」
  男子出声的同时,鸟儿们也以沙哑的啼声鼓噪着听不懂的话语。
  慧不禁皱起了眉头,男子则带着笑容,以从容的步伐走向他。
  「初次见面,我是扎西岗的羊毛商人,名叫戈尔巴。」
  「……我已经听过你的传闻。」
  听到慧的回答,戈尔巴笑得更深了。
  「那么事情就好说了,但是也没有这么紧急,我听说温希丝的旅店即将断粮,就让我们一边享用扎西岗的美酒,一边谈谈吧。」
  戈尔巴拍了拍手,立刻有一群女性端出酒与菜肴。
  姜穆德夫人请慧和赤兔移坐到树荫下的席子。当两人在地铺上坐定,戈尔巴也接着在他们对面坐下,片刻过后姜穆德也出现了,他换上绿色的长袍,怀里还抱了一只可爱的小狗。
  「真是的,你还真爱动物哪。」
  戈尔巴有点受不了似地说着,然后就不再理会主人,兀自向慧劝酒。
  慧默默地举杯接受。
  赤兔则是由姜穆德夫人负责斟酒。
  姜穆德坐下后,一直低头抚摸着膝上的小狗。
  可能是高温之故,倒入杯中的酒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慧不以为意地喝入口,不过戈尔巴将自己倒的酒凑近嘴边后,却是相当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并吩咐送菜的女性去端更冰凉的酒过来。
  待新的酒端上来之后,戈尔巴一口气喝了三杯之多。
  接着他长叹了口气,手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向前一采。
  「可以请您搬出温希丝的旅店吗?
  「为什么?
  慧让酒流下喉咙,以满不在乎的口气反问。
  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戈尔巴吞了一口口水。
  「您知道官符的事吗?
  「嗯……就是领主颁发的盐商许可证吧。」
  「没错,事实上我希望温希丝卖掉官符。那女孩不懂得交易,再这样继续持有官符,必定会发生无可挽回的失败吧。」
  戈尔巴缓缓地摇着头,又刻意地叹了一口气。
  二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实在很难混在男人堆里作生意。我了解她想努力到塞金长大成人的心情,但趁现在卖掉官符、开始做别的工作才是保身之道,这样对扎西岗也比较好。」
  慧默默地饮尽杯中物。
  戈尔巴还算言之有理。虽然慧不清楚温希丝当商人的资质如何,不过在四名盐商之中,现在只有她没有动作,或许会捣乱原有的商业平衡。
  作生意时,比起由一位商人独占商品,不如由好几个人互相竞争,商品实际贩卖的数量与所得利益都会比较好,虽然互相竞争会造成商人的困扰,然而相反地,也可以期待有较多的营收。
  在长安也是一样,同业会聚集在一起并建立组织。
  这并不只是为了追求商人的个人利益,也有与当权者抗衡的意义存在。同业之间平时互相为敌,同时也是正确了解商业内情的同伴。
  这点在扎西岗应该也一样。
  然而,商人们却自愿受到戈尔巴支配,若是单由一位商人掌握大权的话,必定会让整座城镇都受到不良影响。
  不晓得扎西岗的商人们是否注意到这么做的危险性,倘若他们浑然不觉的话,那么或许温希丝放弃官符、让自己轻松一点比较好。
  而这只是慧个人的见解。
  他当然也从没有打算要遵从戈尔巴的命令。
  「我知道你担心温希丝,可是这和我住在她的旅店里无关吧。」
  「不,大有关联。我这边每天有好几次想去拜托温希丝还钱,但是您在的话就不方便过去,因为若演变成肢体冲突,外界会出现恶评的。」
  「我喜欢安静的旅店,倘若有人来捣乱的话,或许我会出手。」
  慧露出微笑,瞪视着戈尔巴的眼睛。
  戈尔巴表面上似乎接受了慧所说的话,然而浑圆双眼却不自觉地眨动,看来他心里多少有点紧张。
  「我的财力并不雄厚,虽然不至于做出触犯法律的行为,但是讨债的人不断出入旅店,也会造成里面的旅客不高兴吧。若您愿意的话,请搬到我的旅店来,食宿费用全由我来负担。」
  慧不自觉地露出扭曲的笑容。
  商人愿意免费招待,就和武将拔出剑同样危险。慧在翠兰的祖父母家里学到不少商人的手法,详细到甚至作梦都会梦见;然而,翠兰的祖父母却坚持保有自己的信念,甚至曾经为此蒙受损失。
  可是戈尔巴的信念看来完全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还堂堂地放话要威胁温希丝姊弟,甚至要求慧予以协助。
  「虽然你特意提出建议,不过我没有换旅店的打算。」
  慧感觉到心中升起的愤怒,同时以不在乎的态度响应。面对无法认同的意见时,慧连动一根指头都不愿意。
  「……您对温希丝有意吗?
  戈尔巴以含糊的声音问。
  「可是您这样的做法是帮不了温希丝的。旅店原本就是为了让商人进行交易而存在,可是温希丝现在手上明明没有交易用盐却还让您住下来,您认为周围的人看了会作何感想?
  「要是熟知温希丝目前情况的人,应该会知道我是来自吐蕃的旅人,而且还被扎西岗境内所有旅店拒绝入住;如果不知道这件事,那就只会认为我是旅店里的房客,不管怎么说,毕竟温希丝家就是旅店。」
  「她可是未婚的女孩喔,各位总有一天会离开扎西岗,若之后对她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想,温希丝也不会和怀疑她与房客关系的男性来往吧。」
  戈尔巴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响
  「为何您愿意这样帮助温希丝?
  「我并没有特别站在温希丝那边,只是因为喜欢静谧的环境和她做的菜罢了……另外,多少还有一点是因为你口头说很爱护『十五、六岁的姑娘』,却又大肆欺压温希丝,让我看不过去吧。」
  慧拿起放在身旁的剑打算站起身,但至今始终保持沉默的姜穆德却又在他的杯子里注入新酒。
  他的眼睛没有看向慧,靠在杯缘的酒瓶也因为颤抖而发出喀嚏喀睦的声响,坐在他膝上的小狗打从鼻子发出哀呜声。
  慧望着这个低头的男人,一口气将酒饮尽。
  接着,慧将杯子放在地铺上,姜穆德的头又垂得更低了。
  看来对话就到此为止。
  可是,原本一直沉默地喝酒的赤兔忽然提高声音说:
  「我要换旅店!
  戈尔巴将视线转向赤兔,一副现在才注意到他的样子,眼神里还带有打量的目光;看来在戈尔巴脑中,有一幅慧他们无法得知、由戈尔巴自己的偏见所形成的人物关系图。





  「恕我失礼,这位是您的随从吗?
  「谁是随从啊!!我可是因为这家伙的拜托才和他同行的喔!
  赤兔满脸通红地向戈尔巴怒吼。
  「……这样子啊。」
  「怎样,有什么不满吗?我可是打算要帮你的喔?
  戈尔巴一直盯着赤兔咬牙切齿的表情。
  「原来如此,您愿意帮我吗?那很好,请来寒舍吧。」
  「你记得刚才说过的话吧?
  「……是的,食宿费用会都由我们负担。」
  「嘿嘿嘿,不好意思啊,戈尔巴先生。」
  赤兔一副和对方很熟稔似地拍拍戈尔巴的肩膀,然后向慧投以挑战的眼神。
  「就是这样,你可别不高兴啊。」
  「随你高兴,我没有权利干涉你想做的事。」
  「说的好听,我不在的话你反而落得清静吧,我和你这个了不起的武将不同,只不过是个抛弃士兵尊严的盗……」
  慧瞪着差点说出「盗贼」两个字的赤兔。
  要是在这种场合把自己的过去讲出来,戈尔巴无疑会收回先前的承诺。赤兔当下也察觉到了慧的思绪,只得忿忿地望向地面,不再开口说半句话。

  尽管温希丝与塞金试图慰留,赤兔还是选择离开温希丝的旅店,然后在戈尔巴的带领之下来到他位于城镇西方的旅店;一路上,戈尔巴都面带笑容地向赤兔问了一连串问题。
  包括慧与卡隆的来历、温希丝的现状,以及慧他们留在温希丝旅店的理由等等。
  但是赤兔全都随口敷衍过去,摆起架子不愿告诉他更详细的情报。
  对戈尔巴而言,赤兔纯粹是自己为了得到情报而拉拢的人。正因如此,赤兔明白自己绝不能轻易将情报全都告诉他。
  可是就在他们经过镇上大街,来到雕银师傅的店门口之后,赤兔心中这个打算就完全抛在脑后了。
  师傅像往常一样在店前雕着银。
  身穿红衣的女孩则坐在店内。
  象雄虽然是个乡下地方,那女孩却拥有足以向他国夸耀的美貌。
  赤兔为了看她,每天傍晚都会来到大街上。
  只要眼神一对上,女孩就会露出如花朵绽放般的微笑。虽然她的笑容并非只是对赤兔展露,但是只要她的笑容一浮上心头,赤兔就可以感觉到自己从各种不满中解放出来。
  在遇见她之前的旅程中,所有女性对赤兔来说都是一样的,然而他现在心里只想着这位女孩。
  他非常渴望能与她交谈。
  倘若今后都陪卡隆去买东西的话,或许还有这个可能,但是赤兔自己抛弃了这个机会,这件事是他目前唯一的遗憾。
  「……您怎么了?
  不知何时,赤兔落后到戈尔巴一行人后方。
  于是戈尔巴便折回去,有些不解地询问赤兔。
  就在这时,雕银师傅的女儿注意到他们。
  「唉呀。」女孩轻轻叫了一声,纤细的手指还在空中晃动,视线落在一副不高兴的戈尔巴脸上。
  戈尔巴挪挪下巴示意她离开。
  只见女孩露出妖艳的微笑,留下嘲弄的眼神便离去。雕银师傅注意到戈尔巴,连忙摘下头上的帽子,慌慌张张地站起身。
  不过戈尔巴轻轻摇头,示意对方无须向他问候。
  师傅只好无言地深深一鞠躬。
  「那位是常出入我们家的工匠。」
  赤兔没有多问,但在离开店铺后的路上,戈尔巴主动向他说明。
  「持有官符的商人会经手各种商品,而像金银工艺品或衣物类等等,是不可能全部都在旅店内交易,所以会交由大街上的店铺来贩卖……那位师傅是一位手艺很棒的工匠哪。」
  「看来是喔。」
  赤兔也一副同意的模样,视线却是望着女孩消失的方向。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3-30 14:06 编辑


  四、奸计的理由

  赤兔离开温希丝的旅店之后,一行人连续几天都过着安稳的生活。
  温希丝与塞金不时为赤兔担心烦恼,慧与卡隆却都相当平静。
  毕竟赤兔有好几次进出生死战场的经验,不会那么简单就听从戈尔巴的计谋,但他若是凭着自己的意思与慧等人敌对,那倒也无妨。
  若对方打算加诸伤害,这边也会毫不客气地予以反击。
  比起赤兔,其实慧和卡隆比较担心的是温希丝姊弟,因为从戈尔巴本人亲自出面这点可以得知,他已经开始着急了。
  现在慧和卡隆不再一起行动,必定会有一人留在旅店里;温希丝或塞金出门时,也一定会由其中一人陪伴同行。
  但不管是温希丝或塞金,都没有注意到这点。
  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早上到河边,用少许的材料做出美味的餐点,白天时忙着清扫,而清扫时可以听见的『土拨鼠』叫声,每天都逗得慧很愉快。
  卡隆则每一日都会到雕银师傅的店铺。
  虽然没有必要,但他每次一回来就会详细告知慧,诸如雕银师傅的妻子在七年前过世、他和名叫梅莎-蒂亚的女儿两个人一起生活等等的事情。
  「真不知道她为何要化那么浓的妆。」
  卡隆摇摇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扎西岗的女性和象雄其它地域相比,的确比较偏好厚重而花俏的浓妆。
  而撇开个人好恶,慧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就连在长安的女性也很流行异国风情的妆容,让年长的知识分子相当头痛。
  女性对于打扮的追求,不单只是为了男性的目光,像慧等人自长安启程之前,就有一部分的女性流行将嘴唇涂黑。慧望着卡隆的脸,不经意地想着现在是否还有人喜欢那种打扮。

  慧等人住进温希丝旅店的第十六天早晨。
  自从偷马贼事件之后,慧便搬到一楼的房间。此时,他被人踏在沙子上的声音惊醒。
  房间内一片漆黑,即便将垂挂在窗前的皮革掀起,外头也是一片昏暗。距离要去河边的时间还早得很,应该不可能是塞金在绑驴子的牵绳。
  于是慧披上外衣,走出房间。
  途中他竖起耳朵,听见了温希丝在安抚驴子的呢喃声。
  慧原以为是戈尔巴的手下,因此提高了警戒心,没想到瞬间竟有一点期待落空的感觉。同时他也一反常态,忽然萌生出一股想恶作剧的心情。
  他故意压低脚步声,悄悄靠近正在为驴子套牵绳的温希丝。
  就算慧已经非常接近了,但是温希丝依然完全没发现。
  慧伸出双手拍了温希丝的肩膀一大下,吓得温希丝发出短促的惊叫声,还抱着头将身子缩成一团。
  「真早哪,温希丝。」
  「慧大哥……!
  温希丝噙着泪水回过头。
  然而她的声音却充满愤怒,还立刻向慧挥出双拳。
  「这样很过分耶!!真的吓了我一大跳。」
  「还不至于吓到腿软吧。」
  慧挡下温希丝的拳头,笑着回答她。
  可能因为受到惊吓的缘故,温希丝的拳头没什么力道,轻易地就被慧接下。
  「妳这么早要去哪里?
  慧帮温希丝绑好驴子的牵绳。
  「……我想去买麦子。」
  不知为何,温希丝似乎有点难以敔齿。
  「有人愿意把麦子卖给妳吗?
  「嗯,对啊。慧大哥你继续睡吧,现在去河边也太早了。」
  「妳一个人去不会太危险吗?
  「我才不怕,就算是戈尔巴的手下,也不至于施暴让对方受重伤,因为若出手太凶残的话,官员或许会出动调查。」
  慧觉得温希丝未免也太天真了,可是他没有反驳。
  温希丝之所以会如此乐观,应该原本的个性使然,再加上她总是努力以乐观的态度接受事实,才能让她涌出对付困难的力量。
  既然如此,没有必要让她担心害怕。
  「总之一起去吧。」
  「不来也没关系啦。」
  「那拜托妳带我一起去可以吗?只要妳下令的话,我会像个随从一样帮妳牵驴子喔。」
  「我才不需要那么神气的随从呢。」
  温希丝发出轻笑声,接着忽然语气一转。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不要一起去。」
  「听妳这样说,我反而更想去了。」
  「你的兴趣是探人隐私啊。」
  「如果妳是要去与恋人见面,我就老实地留下来。」
  「如果我说是呢?
  「妳刚刚不是说要出去买麦子吗?
  温希丝叹了一口气,大大地耸了耸肩。
  「真没办法,要跟来可以,不过你可别轻举妄动喔,真是的。」
  温希丝口中边念着边走了出去。
  而慧就像个真正的随从一样,拉着驴子跟在温希丝身后。

  在人影稀疏的拂晓城镇里,温希丝带着慧与驴子走在路上。
  高墙围起的旅店内传来准备早膳的鼎沸人声,栅栏里的羊只也发出嘈杂的叫声,大街上并排的店铺前不时可以看见人影来去。
  自从温希丝懂事以来,这些都是她听过无数次的声音、看过无数次的风景。
  然而,如今却感觉如此遥远。
  在这些店铺中,也有温希丝的父亲以往转售金银或绢丝的店家,但这些店家现在却连正眼都不愿看她一眼,以前常去购买肉类或酒的店家也同样冷漠。
  如果是平时,温希丝会告诉自己在把债务还清之前都要忍耐,然而走在昏暗的清晨街道上,却令她涌起一股莫名的哀伤。
  慢慢地牵着驴子前进的『随从』,却在不明白温希丝的心情下开口:
  「这一带的店家也持有领主颁发的官符吗?
  「没有,只要不是贩卖盐或羊毛的话,就都可以自由进行交易。」
  温希丝有点无奈地回答,然而发出声音之后心情却轻松多了。
  「大街上卖的都是宝石或金银饰品、从罕萨和吉尔吉特运来的水果干,或是绢丝和毛皮制成的衣服或皮靴,以及生肉和鱼类等等。」
  「都是盐商和羊毛商人不会经手的物品。」
  「对,我们盐商会以盐与羊毛向来自西域或迦湿弥罗的商人买进原物料,可是琐碎物品则是在大街上的小店铺里交易。如果有人想买这些东西,与其出入旅店寻找,不如去逛那些店铺会来得快一些。」
  「也有贩卖麦子的店家吗?
  「……没有,贩卖麦子的店不在这附近。」
  他们前往的方向是城镇的西南边。
  那一带居民的所得比住在城镇中心的居民要低。
  温希丝所拜访的,是位于一排零落房舍最外围的一栋屋子,她站在破烂的门帘外头呼喊,随后有一位瘦小的老婆婆探出头。
  『唉唷,温希丝,好久不见哪。』
  老婆婆露出上下排各只有一颗门牙的笑容说道。
  她泛黄的模糊双眼很快地就捕捉到慧的身影,布满皱纹的双唇勾勒出微笑的弧线。这位老婆婆将从各处低价买得的物品,以高价卖给这个区域的人来维持生计。
  『那是谁?妳怎么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啊。』
  『他是我的随从。』
  温希丝知道慧听不懂象雄话,所以才这么回答。
  从老婆婆说话的态度可以得知,戈尔巴的势力也已经延伸到这里了,不过看来这里的人并不知道详细情形,老婆婆恐怕是将慧当成戈尔巴派来的监视者,不然就是误以为慧是温希丝雇用的个人护卫。
  绕而言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并不同情温希丝的处境,她依旧以谨慎的眼神来回打量着温希丝与慧。
  『妳找我这个老太婆有什么事?
  『可否请妳通融一点麦子给我呢?
  听到温希丝的请求,老婆婆刻意地睁大了双眼。
  『盐商要向我这个老太婆借东西?
  『我没有说不付钱,我想用这个和妳交换麦子。』
  温希丝摘下右耳上的耳环递出。这个银耳环上面镶了个质地精良的小小土耳其石,这是她母亲唯一留下来的遗物。
  温丝希手上这颗蓝色的土耳其石,散发出比天空还深邃的光芒。
  『温希丝,这样好吗?这是妳母亲的遗物吧。』
  这位老婆婆长期向温希丝的父亲购买便宜的麦子,因此很了解温希丝家里的情形。尽管如此,她对温希丝依旧没有半点亲近感或同情,就连温希丝的父亲过世时,老婆婆不但没有觉得惋惜,反而还抱怨今后只能买到高价的麦子。
  温希丝心想,自己如今只能拜托这种人还真是可悲;但反过来想,正因为对方是这种人,所以才可能有办法从她这里拿到麦子。
  原本温希丝预计手上的麦子足够姊弟俩撑到秋天,现在却只剩下两餐就要见底了。温希丝虽然想向外来的商人购买,可是她也没有外来商人想要的盐可交易;至于其它商人与贩卖食品的小店,也不可能卖东西给温希丝。
  这位老婆婆同样不可能给出便宜的价格,因为她也需要由戈尔巴那里取得些许残余物资,但要是温希丝拿出『特别的东西』,老婆婆就可以告诉自己和戈尔巴,她是从温希丝那里夺得了财产。
  『耳环又不能拿来当食物吃。』
  『的确,妳说得没错。』
  「这是来自波斯的最高级土耳其石唷。」
  『可是啊,耳环只有单边是没价值的,妳是商人应该也明白吧?
  老婆婆好笑着,连牙龈都露出来了。
  温希丝当然明白这点。在众多种类的首饰之中,最高价的就属缀有宝石的耳环,不过由于耳环是左右成对的,所以必须有一对同样大小、同样等级的宝石。此外,只要上面的宝石质量够好,耳环的价值也会相对提升。
  『温希丝,妳觉得怎么样?我并没有特别想要耳环这种东西,可是我还是愿意用麦子跟妳交换哦,我的生活可没宽裕到能施舍东西给他人。』
  『……我明白了。』
  温希丝低声回答,打算将左耳上的耳环也摘下来。
  就在此时,慧压住了温希丝的手。
  温希丝就这样定住不动,维持着正要摘下左耳环的动作。
  「怎么了,慧大哥?
  温希丝用吐蕃话问,慧皱起眉头。
  「妳要用耳环换麦子吗?
  「没错,接着要谈麦子的量。」
  「妳想她会给妳多少?
  「我希望能有一桶水桶那么多。」
  「才那么一点麦子,妳居然要用土耳其石耳环去换?
  慧高声问道,这让温希丝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的确,用最上等的土耳其石交换少量的麦子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但是现在她急需食材。
  「已经没有麦子了。」
  「既然如此,钱由我来付。」
  「啊,不行!不能让这位婆婆看到金子或银子!!
  「会有什么问题吗?
  「……她会连你屁股上的毛都拔光的。」
  温希丝不知该如何说明,只好说出十分低俗的比喻。扎西岗的商人们时常用这句话来评论这位老婆婆,倘若让她看到装金银的皮袋,她势必会盘算着要把里面掏得一干二净。
  「那这就是妳屁股上的毛啰?
  慧笑笑地抓住温希丝紧握住的耳环,重新将它戴回温希丝的右耳上。触碰到耳朵的指尖温度,让温希丝感到轻微的晕眩。
  『等等,温希丝,那麦子怎么办?
  听不懂吐蕃话的老婆婆一脸莫名地问着。
  『对不起,还是算了。』
  温希丝回拒后,老婆婆的脸顿时因为悔恨而扭曲。
  「走吧。」慧对温希丝说着,并牵起她的手离开。

  离开老婆婆的住处后,慧以眼角余光注意温希丝的侧脸,并和她保持相同步调前进。
  温希丝平时总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如今双唇却是安静地紧闭。绿色的双瞳除了不时眨动之外,始终只是凝视着斜前方;天蓝色的土耳其石,在她分外纤瘦的下巴与麦穗色秀发之间摇晃。
  慧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可是,一定还有其它方法的啊。
  慧原本就是商人之子,而且在成为武将之前也是住在商人家里,因此他对宝石的种类和名字、金银的质地与等级都知之甚详,可是慧本身对珠宝没有兴趣。
  他也不想拥有这些东西。
  慧当然知道这些物品能换钱,也理解世界上有许多渴望得到这些珠宝的人,当他待在唐董队时,也曾有人将上级恩赐的水晶送给娼妓当作玩乐的代价。
  尽管如此——
  「……那对耳环不是父母给妳的吗?
  没有任何开场白,慧直接问出重点。
  因为一直保持沉默,慧的喉咙显得有点干渴,说话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沙哑。
  「什么?啊、嗯,对呀,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温希丝坦率地回答。
  「这是我父亲送给母亲的。象雄人认为土耳其石会保护旅人,而且如果是男女互赠的话,宝石会有加倍的力量喔。」
  慧打从鼻子应了一声,温希丝接着又露出寂寞的笑容。
  「但母亲还是过世了。」
  「……所以妳想放弃它吗?
  听到慧感伤的说法,温希丝吓了一跳。
  「不是的,只是因为这是我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那个婆婆也知道戈尔巴的事情,不过她比谁都还要热衷于买卖,所以我想如果用耳环交换,她应该会把麦子卖给我。」
  「可是,这不是妳母亲的遗物吗?
  慧觉得自己还真爱找麻烦,却仍旧再次询问。
  温希丝稍微沉思了一会儿,最后以坚定的声音回答:
  「……我想母亲也不会希望我们留着耳环却得挨饿。母亲过世前还特意取下耳环交给我,如果她不这么做的话,我也不会将它从母亲身上拿下来。」
  「妳要将耳环一起埋葬?
  「那当然,毕竟这是母亲的耳环,无论戴在谁身上,都是属于母亲的。我记得父亲那时为了母亲,可是在镇上来来回回地寻找着呢。父亲为了赚钱买耳环,还帮前来扎西岗的游牧民族修帐篷,可是钱依旧不够,所以父亲把腰带上的银饰也卖了,他还拜托我要瞒着母亲。」
  温希丝边笑边说着。
  一提到父亲,她原本紧绷的情绪也跟着松懈下来。
  「可是,母亲也知道我冲动又急性子,所以我想她的意思是要我在生活困顿时拿耳环去应急。」
  「还真是顺理成章的解释啊。」
  「就算没了耳环,我还是记得母亲的容颜和声音。」
  温希丝带着充满自信的表情抬头望向慧。
  慧微微偏着头,以指尖挑起温希丝不再晃动的耳环,温希丝顿时缩起脖子,往后退了半步躲开慧的手。
  温希丝看来满脸通红。
  慧完全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
  「别、别这样随便碰女孩子!
  温希丝结结巴巴地慌张说道。
  温希丝那副并非旅店的老板娘或盐商,俨然是一名十几岁少女的模样,让慧困惑得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说的也是,抱歉。」
  「你知道就好。」
  温希丝刻意咳了几声,随即对慧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容。
  「只是我没想到慧大哥会阻止我,因为你之前提到卡隆先生的发簪时的口吻,宛如那只是身外之物一样。」
  「要说这个的话,妳当时不也说绝对不会卖掉发簪。」
  「我才不会卖掉丈夫送的东西呢,就算是饿肚子也一样。」
  「骗人,妳其实还满现实的,搞不好妳会一边在心中道歉,一边把首饰拿出去变卖好换取食粮……嗯,不过麦子是一定要买的。」
  温希丝低声回答:
  「是啊,怎么办呢,扎西岗这里大概不会有店家愿意卖东西给我。」
  「要不要干脆去邻镇买?戈尔巴的势力应该不至于扩及到那里吧。」
  「说的也是,就这么办!!
  慧的提议让温希丝的双眼发出光芒,不过她似乎不是打算前去邻镇,她浮现满面的笑容,将嘴巴凑近慧的耳边。
  就如同遭遇偷马贼那时一样,卡隆又躲在阴暗处目送牵驴子出门的温希丝与慧。虽然卡隆很想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但是又不想跟踪他们,所以又回房睡了一会儿,等到平常起床的时间,他才换好衣服来到楼下。
  卡隆来到后院时,塞金已经帮马戴上马辔了。
  和驴子不一样,马匹不但脚步稳健,而且一副认真的模样。
  卡隆走到塞金身边笑着向他打招呼:
  「早安,塞金。」
  「啊,早安,慧大哥还没好吗?平时他总是最早的。」
  「慧大人和温希丝小姐一起出去啰。」
  「喔?起得真早。」
  塞金对于卡隆的话没有任何惊讶。
  「那卡隆先生继续睡没关系,虽然我没办法同时拉马匹和驴子,不过只有马的话,我一个人牵去河边就可以了。」
  「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卡隆迅速将塞金抱起,让他坐上一匹灰毛马。塞金连忙抓住马鞍前方,卡隆则牵起马缓慢迈出步伐。
  他们来到河边,就像往常一样由塞金打水,卡隆在附近钓鱼。
  他们钓到两条鱼之后回到旅店,而慧和温希丝还没回来。
  卡隆与塞金便一同动手准备早膳。
  虽然两人可以自行处理鱼肉,也知道怎么烤烤饼,却不晓得该如何使用温希丝平常用的干燥辛香料,因此早饭菜色就只有盐烧烤鱼而已。
  正当准备工作告一段落时,慧他们回来了,而且还扛着一个大袋子。他一看到餐桌便沮丧地叹气道:
  「今天早上只有鱼可以吃吗……」
  「你要求的真多哪。」
  卡隆笑着回嘴,慧也露出微笑。
  「是啊,因为最近都吃得很好嘛。」
  慧说着并将皮袋放至厨房角落。塞金跑去看看里面装了什么,结果大声地欢呼起来:
  「是麦子!!而且有这么多!
  「你们在哪里买到的?
  「我们走到南侧的街道外头,和正要进城的商人交涉得来的。只要开出比市价稍微高一点的金额,对方手上的麦子几乎就全卖给我们了。」
  「你们应该没有恐吓商人吧?
  「怎么可能,他们不是来买盐和羊毛,好像是要买绢丝的,所以他们也必须先在扎西岗镇上把麦子换成金或银才行,我们帮忙省去了这个步骤,他们可是高兴得很。」
  卡隆发出赞叹之声,望向晚一步出现在厨房里的温希丝。
  似乎是卡隆和慧谈到一半时她才听见,只见她拘谨地说:
  「只要看到商人的服装与所有物,就大概可以知道对方要来买什么。我们是先挑选目标再出声询问,如果不是慧大哥提议要去邻镇买麦子,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办法呢。」
  「喂,温希丝,剩下的麦子要放到地下室吗?
  慧已经走了出去,这会儿又从厨房门口探头进来问。
  「对。」温希丝回答后,也跟在慧后面出去了。
  「买了这么多回来啊?
  塞金走出厨房前去帮忙,卡隆也跟在塞金后头过去,然而当他看到放在驴脚边的大量皮袋后,不禁为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

  搬进戈尔巴的旅店之后,赤兔早已将最初的歉疚戚抛诸脑后,正尽情地享受着堕落的日子。
  戈尔巴为赤兔准备上方楼层的大房间,无论是装潢或寝具的质量都无可挑剔,餐点也总是提供五道菜之多。当有欲进行交易的商人前来投宿时,旅店内还会有乐师和舞娘表演;就算只有赤兔一人时,菜肴的数量也不曾减少,而且一定会附上酒。
  不过无论是音乐或舞蹈,那些表演都比赤兔期望的还要高雅,让他不太尽兴,另外舞娘也不会恭敬地为他斟酒。至于餐点方面,刚开始他一直大啖原先瞧不起的羊肉,但是由于口味单调,很快就觉得腻了。
  唯有酒相当可口。
  每一天,赤兔连待在房里也要喝酒。
  戈尔巴偶尔会来房间拜访他,然后向他问一大堆问题,不过赤兔总是佯装酒醉、随便敷衍过去;另一方面,赤兔因不满戈尔巴监视他,因此也反过来观察戈尔巴的行动。
  与当初在姜穆德家里时的态度相比,戈尔巴基本上是个保守而客气的男人,虽然他的秃头与黑衣引人注目,但充其量不过是个忙碌的中年男子罢了。
  赤兔也不曾听见他对家人大呼小叫。
  戈尔巴总是对人表达适度的敬意,然后在私底下讲一些没有恶意的抱怨话。
  如果只限于在自己家里的话,戈尔巴看起来并不像坏人。
  某一天——
  戈尔巴又来到赤兔的房间。
  他端着冰镇过的果实,身后还有手持大团扇的女子跟着。
  原先躺在床上的赤兔起身坐到地铺,迎接戈尔巴的到来。
  「天气很热吧。」
  「是啊,不管哪间旅店都一样闷热。」
  赤兔伸手拿取银盘上的果实。
  身穿西域风情的服装、头发盘起的女子开始摇团扇,阵阵微风随之而起,团扇前方的羽毛也跟着摇曳摆荡。
  这个女孩有如羽毛般可爱,可是依然远不及那位雕银师傅的女儿。
  平时赤兔一定会口出轻浮之语,不过现在他只是默默地对着微风瞇起眼睛。
  「我这间旅店住得还舒服吗?
  「嗯,是啊。可以喝酒是不错,还有少了啰嗦的同伴这点也很棒。」
  听到他的话,戈尔巴浮现出令人生畏的笑容。
  「您对您的同伴不满吗?
  「还好啦,因为他们喜欢过简朴的生活。」
  「您和他们不一样吗?
  「是啊,我喜欢奢侈嘛,最好把金银堆得像座山一样、吃好吃的食物,再让美女服侍,就像你一样。」
  戈尔巴依旧带着笑容听赤兔胡言乱语,眼神里却没有笑意。
  「那么,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协助我?
  「才不要,即使我现在这样,还是对温希丝他们有情义在的。」
  「我不是指温希丝,我是想要请教关于您同伴的事。」
  赤兔用鼻子闷哼一声,然后凝视着戈尔巴的脸。
  「好吧,你想问什么?慧和吐蕃王的关系?还是卡隆的官位大小?两边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啦,慧是当上吐蕃王妃的公主的护卫官,我和他只是稍微有点交情罢了,卡隆也只是个带路的官员而已。」
  「所以您也是吐蕃王妃的护卫官啰?
  戈尔巴的问题让赤兔放声大笑。
  虽然慧之前曾经阻止过他,可是赤兔已经不打算隐瞒。
  「我是个盗贼啦。」
  「盗贼……!?
  戈尔巴不禁皱起眉头。
  光是看到他这种反应,让赤兔多少也想豁出去了。
  「没错,我曾经待在唐的军队,后来挥剑杀了长宫、逃到苏毗,没想到又被赶出去,只好前往西域了。」
  「那您和慧大人是什么关系?
  「只是一起赶路而已。我在苏毗干盗贼的时候被他抓到了,然后他找我一起去撒马尔罕。那家伙打算把会给公主带来困扰的我丢到西域,也不顾我们在军队时就有交情了,他就是这种人。」
  「这样啊……」戈尔巴露出沉思的表情喃喃自语。
  赤兔则望向戈尔巴发亮的光头,嘴里咬着果实。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了女性的呼叫声。一名身穿灰色衣裳、体态丰腴的女性,不待他们回应便闯进了房里。
  该名女子年纪大约三十多岁。
  她将黑色长发盘在头上,发髻的大小不输给她圆润的脸庞。身上那件衣襬长到快要拖地的服装,与大唐女性的装束也相当类似。
  这位女性瞥了赤兔一眼,随后以夹杂殷勤与冷淡的态度向他点头致意。
  看那一副似乎不想理会低下人等的态度,想必是已经从戈尔巴那里听说赤兔住在此处的理由了。
  「喂,那个女的是你老婆吗?
  赤兔故意指着窗外冒失地问道,结果这名女性忽然瞪大了眼,还用象雄话飞快地斥骂戈尔巴。戈尔巴惊慌地安抚妻子,最后强行将她带离房间。
  其实赤兔早就知道眼前这名女人才是戈尔巴的妻子。
  戈尔巴的旅店规模之大,并且有好几栋房舍,温希丝的旅店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赤兔房间正对面的房舍正好是住戈尔巴一家,有一位美女常常伫立在最上层房间的窗边,赤兔曾经向清扫房间的人探询对方的事。
  结果,清扫人员甚至连赤兔没问的事情也都滔滔不绝地讲出来。
  那位美女是戈尔巴的妾,近看时并没有远看来得那般美丽;戈尔巴正室所生的长男和她处得并不好。
  她希望能让自己生的次男来继承戈尔巴的家业,可是扎西岗的律令规定,必须得由长男来继承——
  这么一说,赤兔倒是可以理解。他一来到戈尔巴的旅店,戈尔巴马上就向他介绍要继承家业的大儿子,年纪已经二十好几了。
  『我怎么没看过次男?
  赤兔提出新的问题,清扫人员想也不想便马上回答:
  『次男耶露克少爷,一年前到邻镇做生意了。』
  『喔。可是戈尔巴的妾应该很想赶走长男,让次男留在家里吧。』
  『我想就算是老爷也不会允许的吧。』
  清扫人员苦笑着结束话题。但从戈尔巴将正妻带出房间的态度看来,赤兔心想这也不一定是不可能的事。

  这天傍晚,赤兔为了打发时间而在旅店内乱逛,结果被一股香味吸引而走到中庭。他像狗一样抬高鼻子嗅着,同时来到散发出香味的地点,没想到站在中庭树荫下的,居然是那位雕银师傅的女儿。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景象,内心十分雀跃的赤兔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即便搬到戈尔巴的旅店,赤兔每天傍晚依然会为了看她一眼而前往街上的店铺。不过她似乎很讨厌赤兔喝醉酒的模样,不仅与他保持更远的距离,也不再走到店门前来。
  赤兔心想该不该出声叫她。
  可是她并非独自一人,戈尔巴的长男就站在她面前。女孩以优美的手指勾着树枝,并以勾魂的微笑凝视着对方。
  赤兔藏身在灌木丛中,同时悄悄接近他们。
  两人正用象雄话交谈。
  有时候,女孩像是困扰似地瞇起眼睛并轻轻耸肩,每当她这么做,肩膀与颈部的线条便更显纤细,让原本的艳丽增添了一丝可爱。
  相对的,长男却是皱着眉头瞪着那女孩。
  赤兔不明白为何他会有那种表情,于是想再进一步挨近两人,没想到脚却踩到了地上的小树枝。
  随着啪叽声响起,戈尔巴的长男随即望向赤兔所在的位置。
  他用和先前一样险恶的表情瞪着赤兔。
  「你偷听我们讲话……」
  「没有……我又听不懂象雄话……」
  面对结结巴巴的赤兔,对方则是眉头深锁。
  「拜托你不要在旅店里乱晃。」
  「唉呀,你怎么这样和客人说话。」
  「少啰唆!!妳给我闭嘴!
  女孩那一句话让男子发出怒吼。
  但是在怒吼完后,男子反而恢复了冷静。他刻意咳嗽几声,瞥了双颊通红的赤兔一眼,就此离开庭院。
  待男子离去后,女孩手指勾着树枝并凑近赤兔。
  「你不是那个王都官员的同伴吗?
  「嗯……是啊。」
  赤兔失神地盯着女孩的容颜。
  或许是他恍惚的表情看来很奇怪,让女孩呵呵地笑了起来,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你是吐蕃人吗?
  「……嗯、啊,不对,我是汉人。」
  「汉人?哪个国家的汉人?
  「唐……位于吐蕃东边的国家。」
  「哦,从这么遥远的国家来啊。为什么你会和那个人成为同伴?
  「那个人是?
  「就是那个独眼男子啊。他是你的同伴吧?
  「他是……」
  赤兔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妳对他有兴趣?
  赤兔低声问,女孩于是嫣然一笑。
  「有兴趣呢,因为他一直住在温希丝的旅店里嘛。明明就是外地来的人,为何会和她变得这么亲近呢?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他们没有特别亲近啦。」
  赤兔回想起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如此回答女孩。
  一切皆起因于他们被西路克的旅店拒绝入住,而且在这之后还被所有的旅店拒绝。这些旅店的主人恐怕是畏惧戈尔巴的威胁才这么做,结果反而阻挠了戈尔巴的计划,真是个令人觉得可笑的失算。
  对慧他们而言,早晚牵马到河边去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且狩猎不仅可以锻炼自己,还能顺便获得实际利益,并非为了温希丝才去捕捉猎物的。
  尽管如此,慧应该也很高兴自己的行动为温希丝姊弟带来帮助,慧的心里恐怕就只是这么想而已。一想到这里,赤兔就觉得因为一时冲动而离开温希丝旅店的自己,实在是显得非常愚蠢。
  「妳叫什么名字?
  赤兔不想再提慧的事情,转而询问女孩的名字。
  在汉土,询问女孩的名等同是求婚的行为,可是大部分的象雄人都没有姓,无论对谁都只报上自己的名而已。
  赤兔利用两地民情的不同,暗自独享这份愉悦。
  然而,女孩却只是一径地笑着,并说出了拒绝的话语。
  「我的名字不知道也罢。」
  女孩伸出手指按住赤兔的唇。
  「比起这个……告诉我有关你同伴的事情嘛。不是像吐蕃王妃的护卫官、低阶官员这些假话,我要听真话。」
  「我说的全都是实话耶。」
  赤兔虽然立即回答,却感到些许不对劲。
  为什么她会知道关于慧和卡隆这么详细的信息呢?
  「喂,妳……」
  「啊,我的名字叫梅莎-蒂亚。」
  女孩注意到赤兔表情的些微变化,连忙回答。
  「你们的事情,我是从戈尔巴先生那里听来的。你是赤兔先生对吧?虽然忤逆长官变成盗贼有点可怕,不过很了不起呢。」
  很了不起——
  女孩的声音在赤兔耳中留下悦耳的余韵。
  赤兔被这股余韵蛊惑,顿时想伸手抓住她的手臂。
  然而当他伸出手时,戈尔巴的正妻忽然拨开灌木丛,出现在女孩的背后。
  她早赤兔一步擒住女孩的肩膀,没有说任何话语便打了女孩一巴掌。
  瞬间,现场响起啪的一声微响。
  戈尔巴夫人似乎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迟迟未发出下一击。
  然而当她涂得鲜红指甲抓上女孩的脸颊时,梅莎-蒂亚忽然变成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拳挥向戈尔巴夫人的下巴。
  戈尔巴夫人似乎没料到会遭到反击,一时之间呆站在原地。
  不过她仍企图用象雄话怒吼。雕银师傅的女儿一注意到戈尔巴夫人的动作,马上伸出双手扯住对方的头发,并用力左右摇晃。
  戈尔巴夫人的发髻啪啦一声松开来,发丝全披散在肩上。
  看来胜负已经很明显了。
  戈尔巴夫人发出尖锐的叫声,然后跑进旅店。
  梅莎-蒂亚按着脸上的伤痕,撒娇般地望了眼赤兔后也不发一语地离开了中庭。
  赤兔非常地错愕,他在树荫下伫立了一会儿,让身体沉浸在女孩留下的香气之中。





  当披头散发的妻子进房怒吼之际,戈尔巴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思。
  妻子怒骂雕银师傅的女儿——梅莎-蒂亚的无礼,同时还不停地责备着让她出入家中的戈尔巴。
  然而,戈尔巴的妻子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也很无礼。
  他在心里静静地反驳,这是对丈夫应有的态度吗?
  更何况,梅莎是自己擅自与父亲一同来访的,并不是戈尔巴让她进出家中。小本经营的业者或工匠,大多是全家一起做生意,他也不可能一一监视这些人。
  不过戈尔巴却开始考虑,多少还是得提防这些闲杂人等比较好。
  一年前,次男的一句话让他展开行动。
  『我想当盐商。』
  十八岁的儿子心意已决地这么对他说。
  耶露克是戈尔巴和妾生的孩子,因为母亲就陪在身边,因此耶露克在成长过程中,比长男受到更多的宠爱,却仍有着沉稳且认真的个性;他也认可让长兄继承戈尔巴的家业,并坚持要在长兄的带领下工作。
  然而,有一天他的态度忽然变了。
  原因就在于梅莎-蒂亚。
  『她说不想当佣人的妻子。』
  耶露克羞愧似地低声如此表示。
  戈尔巴那时才知道他与梅莎之间的恋情。
  『你是我的儿子,哪是什么佣人!
  戈尔巴对梅莎-蒂亚的话感到愤怒。身为次男的耶露克的确无法继承家业,不过比起任何其它男人,耶露克未来可以选择的道路更多。
  『如果你不想在兄长手下工作,那就去开家小店。无论是麦子或宝石,我一定会把质量最好的物品转到你店里;如果你要留在旅店里工作,就好好存点积蓄,这样你的兄长也不会看轻你的。』
  『……这些都行不通的,对不起。』
  耶露克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答。
  『梅莎说要结婚的话,对象非得是盐商不可。』
  『……怎么可能……现在没有人在卖官符啊。』
  戈尔巴努力保持冷静答道。
  『更何况你也无法成为盐商,因为已经持有官符者的家人,无法再去收购其它人的官符。很遗憾,你还是放弃吧。』
  『无论如何我都要和梅莎结婚!!
  至今始终低着头的耶露克,忽然揪住戈尔巴的衣襟。
  戈尔巴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他连忙用单手扶住桌台。原本以为耶露克还是个孩子,这会儿却感受到耶露克在身体上的成长;另一方面,心智尚未完全转化为成人的青年,却拥有成熟的躯体,这也让戈尔巴感到些微恐惧。
  『耶露克,冷静一点!!
  戈尔巴拍拍耶露克的肩。
  耶露克则伏在戈尔巴的肩头上。
  『父亲,无论如何我都要和梅莎结婚。』
  『……唉,这件事我会再去和你母亲谈的,等到我们这边作出决定之后,就去梅莎家打个招呼……』
  『她说如果我拿不到盐商的官符,就别去她家……』
  『梅莎她这么说……』
  戈尔巴因为愤怒而感到一阵晕眩。
  他的眼睛深处浮现出梅莎那红得吓人的双唇。一想到她就是用那张嘴蛊惑耶露克,他就忍不住想立刻撕裂它。
  『父亲……』
  『拿不到官符的。』
  面对耶露克毫无志气的口吻,戈尔巴以坚定的语气表明。
  但是戈尔巴又忽然想到,会不会是梅莎讨厌耶露克,才故意出这种无法实现的难题来取代分手呢?
  可是,这种想法还是太乐观了。
  耶露克离开戈尔巴的怀里,用着因哭泣而发红的眼睛瞪着戈尔巴,然后以不输给戈尔巴的坚决语气说:
  『应该有盐商可能会卖出官符的吧?
  他冷酷的声音刺进戈尔巴的耳里。
  他马上就明白耶露克是在指温希丝。
  可是——
  『父亲,求求你,我又不是拜托你让我继承家业,只要你帮我弄到官符的话,接下来的事情我会全部自己负责的。』
  『不是这个问题。第一,做出这种欺人太甚的行为……』
  『父亲好像有在进行羊绒的不法交易嘛,要是有人去向领主大人告状的话,父亲也会失去官符吧?
  耶露克以询问的眼神望向戈尔巴。
  戈尔巴也回望耶露克,他明白耶露克正在威胁他这个做父亲的。
  戈尔巴不明白自己那时为何不向耶露克怒吼,你敢的话就试试看。那时他只是闭着双唇紧咬住牙齿,并在沉思一段时间之后回答『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
  他明白耶露克并不像自己所想的是一个顺从的孩子,而且他也明白自己的权威无法压制孩子——
  栖息在青藏高原一带的草食性山羊(注:此处指的山羊,是品种接近喀什米尔山羊的ChyangraCapra Hircus」山羊),羊毛比其它更为轻柔保暖。游牧民族偶尔会捕捉这种山丰,然后将牠们的丰绒毛运来扎西岗,不过因为价格相当高,要缴纳的税自然也与一般羊毛天差地远。
  戈尔巴就是平时偷偷将这种羊绒卖给西域的商人。
  这件事要是被领主知道,官符毫无疑问会被没收。扎西岗没有设置军队,也鲜少发生严重的犯罪事件,但是商业交易的相关法令却非常严厉。
  戈尔巴心想,耶露克应该不至于真的出卖父亲,但是脑海一隅又浮现对儿子的怀疑。
  再怎么说,耶露克的背后还有个叫做梅莎的女人。
  在商人的世界里,女性原本就拥有很大的发言权,虽然对外是由男性出面交易,实际上经营并管理旅店的却是女性,若想要顺利进行交易的话,女性的助力必不可或缺。
  就算是戈尔巴,也只能乖乖听命于妻子。
  正因如此,即便面对耶露克,他也无法表现得太过强硬。
  就像戈尔巴夫人一般,梅莎恐怕也毫不逊色地巧妙操控着耶露克,甚至还让耶露克提出想要成为盐商这种无理的难题。如果处理不当,耶露克说不定真的会去告发自己,导致扎西岗陷入一片混乱。
  私下交易羊绒这件事,除了戈尔巴之外还有三位羊毛商人涉入其中。也就是说,扎西岗的羊毛商人之中有半数以上取得了不当利益,而且领主身边也有好几位将领跟着得到好处。
  戈尔巴不愿将他们全部拖下水,为此遭受那些家族的怨恨。
  可是比起这些,戈尔巴本身更不想失去官符。
  一旦下定决心之后,能下手的对象果然就只有温希丝了。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戈尔巴就展开了行动。
  戈尔巴将他原本打算解雇、素行不良的工人叫来,再从扎西岗境外找来好几位粗汉,然后敦唆他们去绑架姜穆德以外的盐商子女或孙儿。戈尔巴下令隐瞒指使者的身分,要挟盐商们不准帮助温希丝。至于和温希丝的父亲交情很好的羊毛商人嘉瓦特,戈尔巴也用同样的方法封住他的行动。
  扎西岗持有宫符的商人共有十一位,不过并非所有人的来往都很亲近,对那些与私下交易羊绒一事有关的商人们,只要派使者过去就成了;而剩下的两位羊毛商人,戈尔巴则是打官腔说服了他们。
  他还要挟好几家贩卖麦子与肉类的店铺。毕竟戈尔巴和这些店家的交易量,比起温希丝的旅店大得多,因此这些小店铺的店主也只能乖乖听话。
  不仅如此,他也向与温希丝有来往的游牧民族施加压力。
  游牧民族会利用羊只运送盐,他们来到扎西岗之后会先将盐卖给盐商,然后带着没有载负重物的羊只前往羊毛商人的旅店。然而戈尔巴要挟他们,如果卖盐给温希丝的旅店,就不会有店家向他们买羊毛。
  游牧民族虽然面露难色,却依然将盐运到其它盐商那里。
  最后,戈尔巴还命令温希丝旅店里的员工,连续两次放火烧毁马厩。
  第一次火灾让温希丝花光了积蓄,第二次火灾逼得温希丝向戈尔巴借钱;到了第三次,温希丝已经无力重建马厩了。
  温希丝手边除了债务之外,一无所有。
  戈尔巴在这一连串行动于冬初收尾后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没过多久,温希丝就会出售官符,然后由梅莎买下它。
  当然,购买官符的费用会是由戈尔巴支付。
  纵使这令他颇有微词,但是等到次男自己成家立业之后,多少可以减轻戈尔巴家中的纷争。他将这件事告诉长男和妻子,他们都不是那么赞同,但是一想到这也合乎自己的利益,自然也就同意了。
  准备工作的其中一项,就是接下来要让次男耶露克到邻镇去开店。
  幸运的是,领主沉迷于南方商人带来的桌上棋盘式游戏,因此变得对政治漠不关心。领主的继承人虽然精明能干,却不至于罔顾父亲和近臣,自行出面追究官符买卖的内幕。
  然而,事态发展与戈尔巴的预期背道而驰,温希丝展现出令人意外的顽强。
  她将手边的盐全部换成麦子,有如遭到围城时准备长期抗争的决心。当戈尔巴得知她打算等到下个秋天来临时,不禁感到惊讶。
  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再不赶快解决,领主就要过世,游牧民族也会再次将盐运来扎西岗。
  戈尔巴不可能连续两年压制盐商与羊毛商人,更何况当初答应戈尔巴要求的人,在不断目睹温希丝姊弟的困境之后,也逐渐改变了心意。
  最好的例子就是姜穆德。
  姜穆德受到姊夫戈尔巴的请托,就在不清楚缘由的情况下答应他的要求。姜穆德在一年前出外取盐时,因为遭受雷击导致双脚不良于行,自从那件意外之后,他的身体健康便每况愈下,旅店也必须仰赖戈尔巴协助。
  但是其实姜穆德与温希丝的父亲交情很好。
  雷击意外发生时,温希丝的父亲也在场,两人虽然同样遭到落雷击中,却只有温希丝的父亲丧命。姜穆德一方面对于只有自己幸存感到自责,另一方面也期望自己可以保护温希丝姊弟俩。
  他原本就是一位个性稳重又温柔的男性。
  倘若姜穆德娶的不是戈尔巴的妹妹,或者身体健康无恙的话,就算他只有一个人应该也会帮助温希丝,打击戈尔巴的计谋才对。
  至于姜穆德的妻子——戈尔巴的妹妹也是一样。
  她同样也处在必须仰赖戈尔巴的情况,再加上念在手足之情才会站在他这边。不过,对于得去迫害与自己亲近之人的女儿,这种事情也快要令她无法忍受了。
  而且,现在连出乎戈尔巴意料的局外人都出来阻挠他的计划。
  ——尉迟慧和卡隆……
  戈尔巴闭上眼睛,脑海浮现他们两人的模样。
  一位是金发碧眼的高瘦青年,另一位则是有着少年容貌的王都官员。
  有他们在的话,戈尔巴便难以出手,更何况他们还与吐蕃王、象雄王有所关联。
  为什么他们要留在温希丝的旅店里呢?
  虽然戈尔巴没有与卡隆当面谈过,不过如果这位官员只是单纯的向导,应该没有权利过度干涉慧的行动,既然如此,决定留在温希丝的旅店应该是出自慧的意愿。
  是像慧本人所说的,单纯只是中意清静的气氛;还是如同戈尔巴所揣测,慧和温希丝的感情已经进展到无法分开的地步了?
  ——怎么可能……
  「哈、哈、哈……」戈尔巴发出干笑。
  温希丝是个一点女人味也没有的女孩。
  她比塞金还更像父亲,塞洛南待人处世的态度同样柔和,对于买卖方面的热情却是近乎顽固。
  用合理的价格让商品流通、稳定物价好尽可能让更多人获取想要的商品,这些都是塞洛南所追求的理想。
  塞洛南为了实现这些理想,不厌其烦地四处奔波。为了帮助想要买新娘礼服的贫困游牧民族,他曾经前去与扎西岗的裁缝店交涉,他向弱势的游牧民族买盐,在农作物歉收时不惜自己赔钱也要抑制麦价。
  因此塞洛南的生活虽然俭朴,但是家人感情和睦又拥有很多朋友。
  当塞洛南在世时,戈尔巴也曾有过羡慕他的瞬间;相反的,他也曾经在内心暗自嘲笑塞洛南是个只会追逐理想的『小孩』。
  可是,无论戈尔巴怎么想,他终究无法像塞洛南那样过活。
  为了宣示自己的存在,戈尔巴剃光头发、身穿黑袍,多方扩展生意并过着潇洒的生活,成为镇上名副其实的名士——这就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
  为了维护这样的生活方式,他无论如何都要从温希丝手中夺得官符。
  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
  戈尔巴对于那些屈服自己的威胁、舍弃温希丝的人们感到失望,同时也受到了某种启发。
  就是只要用欲望或恐惧刺激人心,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人。
  戈尔巴畏惧着企图得到官符的自己,另一方面也在思考得到官符之后,手中的权力究竟能扩张到什么地步。
  现实中,若是耶露克取得官符的话,戈尔巴家族能得到的商机便会增加两倍。
  如此一来,他或许就有可能居于领导地位支配其它商人,甚至构筑万贯的家财。
  为此,他必须在少主归城前让官符的买卖成立。
  戈尔巴不断地思考对策,然后轻轻地拍了一下膝盖。
  他想到一个将慧与温希丝分开,进而让温希丝出售官符的方法。
  那是一个让人提不起劲的计划。
  戈尔巴对思考这些事情的自己感到厌恶,可是他并没有考虑要放弃行动。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3-30 14:08 编辑


  五、深夜攻防战

  这一天的傍晚,慧在修补厨房地板,因为卡隆在用早膳的时候将铁板摔到地上,结果砸破了好几块地砖。
  虽然温希丝拒绝,但是厨房毕竟是用火用油的地方,慧仍主动表示要进行修补。此时卡隆前去雕银师傅的店铺,温希丝则在清扫前院。
  慧终于修补完起身时,注意到有一位年长者站在厨房门口。虽然慧早就感觉到有人靠近,但是由于对方没有恶意,他也就没有特别去在意。
  年长的男子与慧四目相交后对他鞠躬致意。
  「请问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嗯……你是哪位?
  面对慧充满威严的问话,这名使者小声地回答:
  「我前来通知卡隆大人,少主即将回城。原本只要托人转达就可以了,但是瓦奇姆大人吩咐必须告知他本人。」
  「卡隆现在出门不在。」
  「是的,所以老板娘已经去叫他了。」
  「温希丝?她一个人去?
  「是的。」使者有些莫名地回答。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温希丝又不是王族的公主,老板娘去镇上找投宿旅店的客人,岂有需要随从陪伴的道理。
  可是慧依旧感到一丝丝的不安,他呼唤正在后院照料马匹的塞金并对他说:
  「我出去一下,无论谁来都绝对不要开门!
  慧没有说明原委便如此吩咐,塞金仍然老实地点头。
  一来到外面,下午的暑气依旧残留在街上。
  路上的行人们都穿着附头巾的上衣或戴帽子,一只白色短毛犬趴在对面房子的屋檐下,而洒落街道的建筑物影子依然深黑。
  慧在这样的街上飞奔,赶往雕银师傅的店。为了这么一点预感而全速奔走似乎有点愚蠢,但是慧发自内心希望他的预感只是杞人忧天。
  慧满身大汗地穿过巷弄、来到雕银师傅店铺所在的前一条街时,眼前终于看见温希丝的身影。
  她正以急促的脚步前进,身上的咖啡色裙襬随之摇曳。
  慧呼地喘了一口气。
  然而,自温希丝前方走过来的男子,竟悄悄地从大腿后方拔出一把短刀。
  温希丝正与背负斗大皮袋的马匹擦身而过,那名男子迅速滑进她与马匹之间。
  「温希丝!
  就在慧大喊的瞬间——
  马背上的皮袋裂开,大量流出的水涌向温希丝。
  原来男子用短刀划开了皮袋。
  温希丝因冲出的水势跌倒在地。
  马则因为背上一边顿时减轻重量而失去平衡,导致步伐大乱。牵着马匹的老人连忙向温希丝道歉,接着就急步冲进巷子里。
  没过多久,一辆自两条巷子外出现的拖车这会儿翻覆了。
  上头堆积如山的建筑用石块,全都喀啦喀啦地滚了下来。
  就在那些石头快要砸中温希丝的前一秒,慧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附近的巷子里。
  大大小小的石块全滚落到明亮的街道上。
  斜坡下方的人们因为遭受意想不到的灾难,纷纷发出惨叫声。
  慧将温希丝抱在怀里,他听着四周的喧闹声心想,无论是马背上的皮袋被割破,或是石头滚落的偶然,全都是设计好要袭击温希丝的。
  如果没有击中要害,就算被石头砸中也不至于丧命。
  但是依然有可能受重伤,当然,也可以想见最糟的情形会是如何。
  这跟朝旅店丢石头一样恶劣,即使对方声称没有杀人的打算,其实心里认为温希丝死了也无所谓。
  一想到这里,慧的怒气不禁直冲脑门。
  不知为何,他忆起沙暴过后从母亲手中被夺走的手环,耳朵深处也响起手环互相撞击的清脆声音。
  慧紧紧抱住怀中的温希丝,试图藉此压抑内心如波涛般起伏的情绪。
  「……吶……有点痛耶。」
  温希丝小声地抗议,顿时让慧回过神。
  「啊……啊,抱歉。」
  「不会,谢谢你救了我,还真是祸不单行呢。」
  温希丝从容地笑着,然后逃离了慧的怀抱、回到大街上。她弯身想看看掉落的石块,慧这时迅速地将自己的上衣披在她背上。
  「把这披上。」
  「不用了,衣服马上就会干的。」
  温希丝想将上衣还给慧,慧却压住了她的手。
  「没关系,穿着吧。」
  「我不觉得有那么冷啊。」
  「妳的衣服都变透明了。」
  听见慧这么说,温希丝立刻态度一转,伸手抓住了上衣前襟。
  温希丝布满雀斑的脸以惊人的速度涨红,她抬起询问的眼神,以快要听不见的声音问:
  「……你看到了?
  「这个嘛,不管怎么样,还不至于到脸红的地步。」
  「你看到了吧!!你这个色鬼!
  慧用手掌接下温希丝挥出的拳头。
  明明没什么腕力,却是个常常挥拳的女孩。或许就是这股不服输的态度,才让她得以支撑因欠债而几乎要停业的旅店。
  「……放开我啦。」
  「再出第二拳的话,我可要反击啰。」
  「要是被你打到,我的脖子会断掉的。如果你要回击,就先让我打个几百拳吧。」
  温希丝一脸认真地回答完,立刻又笑了出来,看来她似乎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全是偶然的意外。
  既然如此还是别将真相告诉她好了,慧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
  倘若对方诉诸暴力的话,就算再怎么提醒温希丝要小心注意,也无法期望能有什么对应成效,要是因此让她心生畏惧,反而会出现反效果。
  「妳不是要去找卡隆吗?
  「是呀,慧大哥要去哪里?
  「我想和妳一起去。」
  慧说完便揽住温希丝的肩头。温希丝一瞬间想要反抗,却似乎是从慧的表情和动作感受到了莫名的紧张感,只好乖乖地依偎在他怀里。

  卡隆一如往常地在大街的店铺前看着雕银师傅作业,当他看见慧与温希丝从人群另一头现身,却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明明此时还很炎热,两人却互相勾肩搭背的。因为身高差距的关系,温希丝看起来就像是靠在慧身上,然而丝毫没有甜蜜的感觉。
  不仅如此,温希丝还穿着慧的上衣、带子也绑得紧紧的,她也因此热得满脸通红,额头和颈项都淌出大量的汗水。
  「啊,卡隆先生,城里的使者来了。」
  温希丝看到卡隆后,很愉快似地向他报告。
  「妳是来叫我的吗?
  「嗯,他说自己是瓦奇姆大人派来的使者,还说一定要当面告知本人才行,能请你回旅店吗?使者现在正在旅店里等候。」
  「我明白了,不过妳怎么了?
  雕银师傅微微拾起头,卡隆向他打完招呼准备离开店铺,并如此询问温希丝。
  「我被泼了一身水啊,衣服全都湿透,所以向慧大哥借上衣来穿。」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倒霉。」
  卡隆与慧交换了个眼神,得知事态发展并不乐观,但温希丝本人并没有危机意识,慧似乎也不打算让她知道实情。然而即使如此考虑,卡隆仍有一件事非得向他们报告不可。
  「事实上,我这里也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返回旅店的路上,卡隆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
  「我在前去雕银师傅的店铺途中,有个中年妇人从小巷里出声叫住我,然后交给我这个。她只说要我转交给塞金就离开了,我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怎么样的人?
  面对温希丝的问题,卡隆开始回想。
  「让我想想,是一位身高中等的削瘦妇人,头发在后脑杓盘起,还有一点白头发,脸上的表情相当忧伤……」
  「里头是什么东西?
  「是杏桃干。」
  为了自己未经允许就擅自检查里面的东西,卡隆向温希丝道歉。
  「只有三粒,不过都是质量好又大的杏桃喔。」
  「这样的话,这应该是罕萨的杏桃干!
  温希丝向慧说明。
  「罕萨是在翻越大山脉途中会经过的国家,虽然那里出产上等的杏桃,可是价格相当昂贵。对扎西岗的孩子来说,这是只有在特别的日子才吃得到的零嘴。」
  「这么说来,在西路克旅店遇到的小孩,也曾经递给我杏桃干。」
  慧望向卡隆寻求附和。
  卡隆点点头,然后将他们被西路克赶出旅店的事情约略重述了一遍。
  「那个女孩应该是西路克先生的女儿亚米。亚米和塞金是好朋友,以前她经常来我们家玩昵,我猜她一定也有在镇上看见塞金被殴打,所以才会把塞金喜欢吃的杏桃干交给慧大哥。」
  「塞金喜欢吃杏桃干啊?既然如此,将这个交给我的妇人,应该也是与温希丝小姐及塞金有关系的人吧。」
  「……会不会是姜穆德先生的夫人呢?
  温希丝的手贴在脸颊上,露出思索的表情喃喃自语。
  「姜穆德夫人也时常送杏桃干给塞金。」
  「……可是,姜穆德的夫人不是戈尔巴的妹妹吗?
  卡隆盯着手上的小包。虽然他不认为里面的东西被下毒,但也无法相信对方只是单纯的同情;这个杏桃干小包实在是个启人疑窦的东西。
  「那种东西还是丢掉吧。」
  慧低声抛下这句话。
  卡隆用眼神询问温希丝,温希丝却摇摇头,伸手接过装有杏桃干的小包裹后谨慎地抱在怀中。
  卡隆回到旅店,从使者口中得知扎西岗的少主约略十天后会回到城内,希望届时卡隆等人能再次前去谒见。
  卡隆请使者回复瓦奇姆大人他们明白了,接着就请使者回去。
  又过了三天,这回轮到盐商拉瓦姆店里的员工带来集会通知。此时正好是大家用晚餐的时间,塞金听到这个通知后露出相当不悦的表情。
  「姊姊,妳要去啊?
  「没办法,都已经来通知了呀。」
  温希丝边帮大家盛汤边回答道。
  「集会是什么呢?
  卡隆硬是吞下烤饼后发问。
  塞金气呼呼地鼓着双颊,粗鲁地剥开烤饼并回答:
  「盐商会在镇外的集会所聚集,然后互相讨论事情。只要是盐商都可以招集大家,而大家也要尽量参与,可是在我们家马厩被烧毁时,姊姊想要招集大家,大家却都推说不方便而拒绝。」
  「妳可以拒绝参加吗?
  慧这么一问,温希丝露出困扰的表情。
  「是可以,但是或许会有一些关于交易的通知,所以我还是得去才行。游牧民族过来的时期马上就要到了,而且也听说少主要回来,我希望可以知道相关消息。还有对于之前的杏桃干,我也想向姜穆德先生说声谢谢。」
  姜穆德夫人在三天前所给的杏桃干,并没有任何人拿去吃,不过温希丝也没有扔掉,而是放在厨房的一角。
  「既然这样,我也一起去吧。」
  慧一声明完,温希丝果然如慧预期地拒绝了。
  「不用了,就算你去也无法进入集会所。」
  然而,这次轮到塞金以强硬的口吻主张:
  「姊姊,让慧大哥和妳一起去嘛。如果妳一定要拒绝的话,就换我和你去。」
  「我知道了啦,你们真是爱操心。」
  纵然温希丝嘴上发牢骚,但是似乎也不打算和他们争辩。

  慧用完晚餐离开旅店,与温希丝在几乎无人的街道上并肩行走。晈洁的明月停泊在深蓝色夜空中,灰色的带状云漂流而过。
  他们走下城镇东侧的道路、稍微前进一段时间后,前方出现了一栋纵长型石造建筑物。
  温希丝指向那栋建筑物,表示那就是集会所时,忽然脸色大变朝那里奔过去。
  一名老人和青年在集会所外头争执。
  那名身穿青色长袍、体格结实的青年正想要进入集会所,但是另一名头戴圆形帽子、身穿白袍的老人却紧抓住他的腰不放。老人弯着腰,白色的胡须摇晃不停,用尽全力想阻止青年进去。
  「拉瓦姆先生,您在做什么……」
  温希丝冲过去,老人与青年同时望向她。
  然后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口:
  「喔,温希丝,帮我阻止这个小鬼!
  「帮我把这老头赶走,温希丝!
  面对两人完全相反的要求,温希丝不知所措地摇着双手。
  「打架是不好的行为,总之先把手放开,你们会受伤的。」
  温希丝一碰触到老人的背,老人便松开抓着青年腰际的手,拼命想挣脱老人纠缠的青年也停了下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这个蠢才不听老子的话。」
  老人愤恨不平地指着青年,青年也怒气冲冲地将乱掉的浏海向上拨,这时他注意到慧,忽然露出了心虚的表情。
  然而老人却看也不看慧一眼,拼命向温希丝抗议:
  「就算我在两年前将生意交给他,可是盐商的知识当然还是我比较充足,但是这蠢才根本不听我的话,我告诉他至少集会要让我一起参加,他却坚持不行、打算自己去和其它那些家伙商量。」
  「原本就规定外人不能参与啊,妳也帮忙和我老爸说一下吧,温希丝。」
  青年闪躲慧的视线,然后以强硬的语气拜托温希丝。
  看来是父子在生意上产生了争执。
  再度望向老人的脸,从他通红的双颊与双眼看来,可以得知他喝了不少酒。
  温希丝以温柔的口气劝慰老人:
  「拉瓦姆先生,您不是在两年前把官符让给儿子了吗?所以不能再参加集会了喔。如果有事要和别的盐商说,也可以挑其它时间呀……还有,往后稍微少喝一点酒吧,喝太多的话会伤身的。」
  「是这个蠢才灌我酒的。」
  老人指向青年。
  这让青年的表情又染上了一层愤怒。
  「你说什么?你这臭老头,你从以前酒品就已经很差了,还胡作非为让母亲哭泣,是我继承家业之后才让旅店状况好转的!
  青年一口气数落完之后,却随即露出尴尬的表情,然后丢下「赶快回去啦」这句话,就跑进集会所里。
  老人想从后面追上前,却被温希丝拉住了。
  「不行的,拉瓦姆先生,就算你强行闯进去,这副醉醺醺的模样,也没有人会愿意听你说话。好不好,还是改天吧。」
  温希丝说服老人,然后满怀歉意地抬头望向慧。
  「对不起,可以请你送拉瓦姆先生回家吗?
  「是可以……不过妳不要紧吗?
  慧抬头望向集会所,朱红光线从四角形的窗户透了出来。
  「不要紧,我可以的。」
  温希丝有点悲伤地说。
  慧并不明白为何她会有这样的表情。

  「哼,乳臭未干的小子。」
  慧拉着老人的手臂陪他走在返家的路上,老拉瓦姆则喃喃自语。
  一开始慧以为对方是在抱怨自己的儿子,没想到原来是在骂他。
  「你啊,根本不了解女人,扎西岗的女人最讨厌男人管东管西了,其中又以温希丝为最。」
  「我没有要管她的意思。」
  慧回答得干脆,口气很认真。
  老人因为酒醉的关系而显得脚步踉呛,还将全身的体重压到慧的臂膀上,口中喋喋不休地说着:
  「如果你想要娶扎西岗的女子,总而言之就是要忍耐、还要懂得察颜观色,绝对不要多管闲事,必要的时候要马上把需要的东西交出来,扎西岗男人代代都是这么做的。话虽如此,那个蠢才……」
  「你儿子不错啊。」
  听到老拉瓦姆又把话锋转回儿子,慧连忙插话进来。原本慧心想儿子的话题会让他情绪过于激动,可是老拉瓦姆反而是降低音调说道:
  「哪里好?那个不肖子居然和戈尔巴勾结、抢走温希丝的客人。生意上的事情用价格来决胜负就行了,可是他们却选择用最差劲的手段,威胁出入扎西岗的游牧民族。」
  「你明明知道这些事,为何至今保持沉默?
  「我都已经将生意让出去了,哪能一直干涉店里的大小事啊?
  老拉瓦姆的语气变得急促,并呼出带着酒臭味的气息。
  「我原先以为温希丝的旅店生意一落千丈,是因为那小姑娘不会经营,要真是如此,游牧民族停止与她交易也是无可奈何,但戈尔巴在三天前来到店里,我听见他和我儿子说话的内容,我才知道事情不单纯。戈尔巴趁着领主生病期间暗地贩卖羊绒,看来这个人也不过是个违背商人道德的小于。」
  「羊绒?
  「怎么,你不知道?就是栖息在青藏高原上的一种山羊,牠的毛不但像羽毛一样轻盈,而且又特别温暖,所以邻近国家的王族都想买这种羊绒制成的毛织品。嗯,可是这种毛织品的价钱和它的轻盈度成反比,价格高到天边去啰。」
  「你说戈尔巴私底下买卖这种羊绒,那不就不用缴税给领主?
  「是啊,没错,但可不能故意去向领主报告,因为商人之间也是讲义气的。我听到他们不断提到要联合大家起来对温希丝不利,真是岂有此理。我一听到今晚有集会,便心想就算为时已晚我也要去和大家议论……」
  「等一下,老先生!!
  慧发出怒吼,粗鲁地一把揪住老拉瓦姆的衣襟。
  老拉瓦姆的身体转了半圈,错愕地抬头望着慧。
  「怎么了?
  「你的儿子和戈尔巴说了什么……」
  「……就是在说要如何拿到温希丝的官符啊……」
  慧还没听完老拉瓦姆的话便转身狂奔起来。
  虽然他对于自己半途抛下温希丝的委托感到歉疚,但是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
  为什么自己会轻易就让事态发展成这样呢?明明考虑到温希丝会有危险,却还相信只要她进入集会所之后就不会落难。
  盐商们不断打击她,但是她对应的方法就是置之不理。那种感到歉疚,同时又以不弄脏自己的手为前提去伤害他人的人,多半不会中途改以施用暴力。
  慧满足于自己下的这种结论,从未考虑过事情的发展还有其它可能性,这样的自己不过是扮演假护卫罢了。在旅途行经的城镇里,帮助有困难的女孩——他就在如此漫不经心的状态下,享受着那种无聊至极的行为。
  一口气冲下斜坡之后,慧抬头望着集会所的窗户。
  然而,视线所及却是一片漆黑。
  扑通,慧的心脏用力地跳动着。

  温希丝在黑暗中缩起身子,听着自体内传进耳中的心跳声。
  她右手扶着石造桌台支撑摇晃的身体。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呼吸困难,她感到一股难以平复的晕眩感。
  这里并没有举行集会。
  她进入房间之后,在集会所前和父亲发生争执的青年——拉瓦姆之子站在她面前,困扰地对温希丝笑说要去接姜穆德和西路克。
  她就这样独自留在房里,但是拉瓦姆之子的微笑却令她在意,难以平静下来。拉瓦姆之子比温希丝大七岁,向来瞧不起女性,也不曾对温希丝展现过温和体贴的态度。
  她怀抱着不安的心情从窗户向下望,因而看到好几个男人跑进建筑物里。
  温希丝立即捻熄屋内的灯火。
  这栋建筑物只有一道楼梯,她也无法逃离这里。
  虽然想到可以从窗户跳下去,但窗口并没有宽到足以让她穿过。
  温希丝在焦虑与恐惧的包围下,只能在黑暗中蹲下身子。她心想如果躲好的话,或许那些人在进房之际会走过她身边,这样她还有机会逃出去。
  然而,当她听到男子们的脚步声确实地向她靠近时,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建筑物内一片漆黑,没有灯火就根本无法行动,但是那群男子即便身处黑暗之中,脚步依旧毫不犹疑,可见他们手上必定有灯火。
  脚步声慢慢清晰。
  温希丝的心跳也伴随着他们的脚步声逐渐加速。
  她全身冒出冷汗,呼吸也变得困难。
  ——不行,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就在她下定决心站起身的瞬间,正好有火光从房门口照进来。
  不停闪动的金红色光线刺入了她的眼睛。
  温希丝举起手遮住刺眼的光芒。
  她只能模糊地看见那群男人们的轮廓而已。
  然而他们低声交谈的声音,却比灯火燃烧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进温希丝的耳朵。在这种状况之下,听不见他们谈话内容还比较好,因为他们正打算好好教训温希丝一番,并且对榜下来即将展开的行动雀跃不已。
  温希丝与男子之间,只隔着一张狭长的石桌。
  温希丝想逃向右方,但是那边被手持灯火的男人挡住去路;其它男人则是绕到左边,也同样阻断了她的退路。
  该后退,还是前进——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温希丝压低身体向前进。
  她将双手挡在身体前方,试图拨开在前方阻挠的男子。
  但是双方体型差距太大,结果站不稳的人反而是温希丝。男子一边笑,一边揪住了她的手臂。
  「放开我,你这个肉丸!
  温希丝立刻怒骂出口。
  男子却只是低声窃笑。
  「有胆量,不愧是想以盐商身分自居的女人。」
  「但是被人骂成是肉丸的仇一定要报吧?沙达瓦。」
  另一个男人笑着揶揄对方。
  温希丝听过沙达瓦这个名字。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戈尔巴旅店里的工人头子。他拥有象雄人少见的肥胖身躯,腕力很强。和戈尔巴交易的游牧民族,全都对他粗暴的举止叹气。
  「果然是戈尔巴指使的吧!?
  「妳现在才知道啊?别说这种大家早就知道的事嘛。」
  沙达瓦用鼻子哼了一声,将灯放到石桌一隅。
  这回火光由沙瓦达下方往上照,温希丝因而看清楚了他的脸。他肿胀的脸浮现出一种难以隐藏的焦躁,看来『肉丸』这个字眼,对他造成了旁人难以想象的精神伤害。
  「妳也知道我是个粗汉,虽然过去总是被老爷骂,可是今晚我是奉了老爷的命令,再加上是对付塞洛南的女儿,那更是不能手下留情啊。」
  温希丝紧咬住嘴唇,狠狠地瞪视着沙达瓦。
  温希丝明白沙达瓦十分憎恨父亲。沙瓦达总是不当威胁游牧民族,强夺他们的东西,所以温希丝的父亲在生前曾数次为此向戈尔巴交涉,要求归还物品。担心遭人批评的戈尔巴当然是笑着回应,但是私底下想必臭骂了沙达瓦一顿。
  可是,沙达瓦却反过来怨恨父亲。
  父亲当初也是为了不想将事情弄得更糟,才没有报知官员。
  「什么话!!你会被骂根本就是自作自受!!父亲他……」
  啪的一声,温希丝的脸颊上感受到强烈的冲击,接着一股麻痹感传遍脸颊,口中也传来铁锈的味道。
  唾液以及鲜血自温希丝的嘴角流下来,滴落到她的手背上,此刻她的背上顿时衍生出一股寒颤。
  她的脸色或许也变了。
  沙达瓦好笑着,并用肥胖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
  「妳挺聪明的嘛。没错,劝妳安静点比较好,如果妳早一点变聪明的话,就不用吃这些苦了,这也是妳自作自受!
  「……你要打就打吧。」
  「我当然会这么做。」
  沙达瓦点头,然后轻挥一拳击向温希丝的腹部。
  他的动作很缓慢,但依然让温希丝喘不过气,同时感受到冲击传遍全身。最初的痛楚缓和下来后,又有另一股令人按捺不住的呕吐感自胸口涌上。温希丝努力将其吞咽下去,却觉得身体快要散了。
  尽管如此,沙达瓦还是向她挥出了第二拳。
  这次温希丝才刚意识到自己被打中,口中便马上冒出温热的液体。
  「脏死了!!
  温希丝被沙达瓦揍飞,整个人扑到地板上,其它男人则用脚踢她或踩她。
  「喂,手下留情点,她会死掉的。」
  「啰嗦!我下手有尽量温柔了耶。」
  「赶快解决掉吧。」
  其中一位小个子男人在温希丝面前蹲下。
  接着,他以同情的语气对她说:
  「吶,盐商千金大小姐,答应我们卖掉妳的官符,明天一早提出拍卖官符的申请吧。要是妳不这么做的话,在妳答应之前,我们只好一直殴打妳的肚子和背喔。」
  「妳说谎也是没用的喔。」
  第三名男子用尖锐的声音威胁她。
  「如果妳不照约定去做的话,我们还会再来攻击妳,如果找不到妳的话,我们会去找妳弟弟,然后拔掉他一、两枚脚趾甲。这样一来,就算妳去告官,我们也可以解释成是跟他玩耍的时候弄伤的。」
  「崇高的塞洛南之女才不会说谎呢。」
  沙达瓦放声大笑。
  「所以啊,在她答应前一直揍她就行了,反正衣服下面的伤口看不见,虽然刚才不小心打了她的脸,但是那就算了。就算她个性比男人还强悍,应该也不敢在官员面前脱掉衣服吧。」
  「干脆把她的衣服脱了,刮她的肉吧。」
  第三名男子又如此说道。
  结果,小个子男人叹着气叫两人别这样。
  「吶,小姐,这两个家伙是认真的喔,妳还是趁着没受伤之前赶快答应卖掉官符吧。无论怎么说,人的忍耐也是有极限的,比起妳单方面逞强、造成一生无法治愈的伤口,还不如拿卖掉官符换来的钱和弟弟过着简朴的生活比较好喔。」
  「才不要,我不会卖掉官符的!
  温希丝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然而被这句话吓到的不是别人,正是以坚决口吻回答的温希丝本人。
  她用手背擦拭嘴角、强忍着痛楚坐起上半身,内心却后悔不已。倘若她再多说一些不必要的话,就很有可能会继续挨揍。然而她也无法否定自己刚说的话,如果要撤回前言,除了答应卖掉官符外别无他法。
  正如同沙达瓦所说,她无法撒那样的谎。
  如果明天早上没有提出拍卖申请,让他们去找塞金麻烦的话就更糟了。
  「你们快回店里去告诉戈尔巴,我绝对不会卖掉官符的!
  看着温希丝强硬的态度,小个子男人又叹起气。
  「我不是叫妳好好考虑吗?就算妳现在坚持,等一下马上就会后悔的。不会留下太大的伤痕,却能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可比妳想象中还要多的。」
  小个子男人讲完后,拿出一根缝制皮革制品用的粗长缝针,直接刺入温希丝垂放在地上的手背。
  温希丝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发出惨叫,只顾着用另一只手压住伤口。
  小个子男人将针转了一圈,边叹息边将针拔出来。
  温希丝将受伤的手压在胸前。
  「沙瓦达,把她的鞋子脱掉。」
  被小个子男人命令的沙达瓦,意兴阑珊地将手伸向温希丝。
  温希丝在地上匍匐试着想逃开,裙襬却被踩住无法前进。
  沙达瓦架住她的双臂,将她的身子往上拉,另一名瘦子同样也兴致缺缺地脱掉了她脚上的鞋子脱掉。
  至于小个子男人,则是用粉红色舌头舔舐沾有温希丝血迹的长针。
  「用这个插进趾甲里的话,就不会留下太大的伤痕。」
  「不要!!住手!
  温希丝发出尖锐的喊叫声。
  脚底板触碰到的地板,冰冷到几乎快让她失禁了。
  「那就赶快说妳要卖掉官符。」
  小个子男人以温和的语气命令她。
  温希丝感到头昏目眩,却仍旧默默地摇头。
  她父亲将自己的人生与梦想全部投注在盐商这个身分之中,父亲深爱着扎西岗这个城镇、商人们还有家人,官符可以说是父亲的生命结晶。
  温希丝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像父亲一样,成为能对人们有帮助的盐商。
  所以她根本说不出卖掉宫符这种话。
  尽管如此——
  小个子男人用冰冷的手抓住她的脚。
  她想要抽回脚,膝盖却被牢罕地固定住。
  沙达瓦挡在她背后,让她无法后退。
  温希丝心想,这回她大概撑不住了。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像这种拷问式的攻击接连不断地加诸在身上的话,她一定会就此舍弃自己的坚持;再加上,游牧民族与城镇里的亲友全都翻脸不认人,更让她感到心灰意冷。
  既然如此,是否应该在负伤之前下决定算了——?
  她心里这么想,却说不出话。
  于是,温希丝只好闭上双眼并咬紧牙关。
  紧接着,一股意料之外的重量压上了她的背。

  要找到温希丝是很容易的事,因为集会所里的房间非常少,只要朝有人声的方向前进,自然就能抵达目的地。
  在微弱的火光中,慧看见温希丝被三个男人强押着。
  慧悄悄地拔出短剑,然后用剑柄敲向温希丝背后那个男人的后脑杓。
  这名肥胖男子没发出半点声响就倒向前方。
  温希丝脚边的另外两个男人连忙拾起头。
  这时,慧已经制伏了其中那名瘦子,移动至手拿长针的小个子男人身旁。
  「你们是戈尔巴的手下吗?
  小个子男人没有回答慧的问题,反而重新握好长针扑向慧。
  慧面对该名男人敏捷灵活的动作不禁向后退了几步,虽然已经准备好要发动第二波攻击,但是小个子男人却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冲出房间。
  成功脱逃的男人跑到走廊上之后依然没有减速,飞快地冲下了楼梯。
  慧于是不得不迅速展开行动。
  如果在这边拖拖拉拉的话,那个男的或许会去带其它同伴回来。
  如果将这两个倒地的男子绑起来交给区役所,应该就足以告发戈尔巴,可惜的是慧找不到可以绑他们的绳子,而且也没有人可以帮忙把他们带去。原本慧是为了避免在狭窄的房间里和对方扭打,所以才把对手打昏,但由于有一个人逃走了,事情似乎也无法如他所愿。
  最后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慧将被压在昏倒壮汉下方的温希丝拉出来,背起她后离开了集会所。
  温希丝一直乖乖地让慧背着。
  由于她实在太安静了,甚至让慧担心她是不是已经晕了过去。
  但是没过多久之后,温希丝虚弱地拍着慧的背,以沙哑的声音呢喃道:
  「……让我下来……我要吐了……」
  慧一止住脚步屈膝,温希丝立即转身冲进巷内。
  没有穿鞋的赤裸双脚,看起来似乎相当疼痛。
  慧跟过去看看,但是昏暗的巷内传来制止的声音。
  「不要过来!!
  温希丝话一说完便激烈地咳嗽起来,昏暗的那一头连续传来好几次呕吐的声音。
  温希丝好一会儿才从巷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右手还按着嘴角。尽管如此,她还是在月光下检查自己的裙子是否有弄脏。
  「妳还好吧?
  「……我不要紧。」
  温希丝笑着回答慧的问题,但是那张笑容随即崩溃,她一口气跌坐在地上,低着头并用双手掩面,呜咽声自指缝间流泄而出。
  慧在她身边蹲下,这时温希丝自然地伸出了双手环绕住他的脖子,并且用力将慧拉近自己身边。
  温希丝紧紧抱住了慧,彷佛他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一般。
  热泪不断染上慧的肩膀,让慧终于体会到温希丝所背负的负担有多沉重。
  慧环抱着她的背,有点笨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抱歉……」
  慧发现自己似乎第一次像这样发自内心地道歉。
  仿佛是回应他的愧疚,温希丝一边抽抽搭搭地啜泣着,一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她几乎是用推的离开慧的怀抱,接着开始用力地吸鼻子。
  早已哭花的脸上,此刻却是挂着笑容。
  「我已经不要紧了,回家去吧。」
  温希丝的声调仍带着不自然的颤抖。
  然而语气中充满了力道,让人感受到无论实际情形如何,她都会坚强起来的决意。
  慧维持蹲姿,将背转向温希丝。
  「我背妳吧。」
  「不用了,我走得动。」
  「可是妳没穿鞋子。」
  「唉呀。」温希丝叫了一声,然后轻轻地笑了开来。听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声,让慧总算稍稍感到安心。





  当温希丝与慧前往集会所时,卡隆和塞金在厨房里聊天。
  纵然现在是夏天,但是沙漠城镇的夜晚相当寒冷,因此两人才一直待在厨房里,因为里 头残留着做饭时的炉火温度,比各自回到房间点兽脂灯要节省多了。
  卡隆天生喜欢小孩,而他看着无论对什么话题都很感兴趣的塞金,不禁将塞金与自己未来的孩子重叠在一起。
  他们天南地北闲聊,享受着夜晚的美好时光。
  可是,这时却有不速之客打扰了他们相聚的时光。
  卡隆原本想出声询问,却在听到敲门声之后又把话吞了回去。
  「会不会是姊姊?
  「……不,我想不是。」
  听见敲门的拳头力道与音量不同,卡隆表情严肃地站起身。
  「总之我先去看看吧。」
  「我也一起去。」
  塞金站起来准备走向门口。
  不过卡隆却抓住塞金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自己率先来到中庭,并以安静的脚步走近门扉。
  卡隆紧靠在门的这一侧询问来者身分,响应的是一道陌生的低沉男声。
  「我名叫戈尔巴。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我有十万火急的要事。」
  或许是担心卡隆的存在,使得戈尔巴殷勤的口吻中还带着诡异的笑意。
  塞金拉开门闩后,卡隆打开半边的门扇,看到戈尔巴伫立在黑暗之中。在他威严十足的脸庞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慈悲笑容。
  「请问有什么事?
  「我来拿你姊姊向我借的钱。」
  「……我们还没准备好。」
  「还没好啊……」
  戈尔巴发出低沉的笑声,屈膝盯着塞金的脸。
  「虽然期限是到秋天,不过我也有自己的状况。既然你是塞洛南的儿子,多少也明白商人的道理吧?
  「是的……等到秋天游牧民族运盐过来后一定……」
  塞金抱着觉悟回答。
  卡隆默默地看着两人交谈。虽然他认为戈尔巴没有意思对塞金出手,但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之中,隐藏了某种令人不乐见的计谋。
  「请你们卖了官符。」
  戈尔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但是塞金仍旧摇头、小声地回答:
  「我们不会卖掉官符的。」
  塞金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握起拳头,并且微微地颤抖着,想必他的手心也已经湿透了。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将你的某位小小朋友放在我这里保管。你总是做花环给她对不对?那孩子是不是喜欢黄色?
  「咦……?啊……!!……难不成……你把亚米……!?
  塞金想喊叫,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戈尔巴的笑容瞬间变得更深了。
  「我没办法说得太仔细,因为我什、么、也、不、清、楚嘛。」
  「等一下,戈尔巴先生!!
  塞金伸出手,想要抓住打算转身离开的戈尔巴。
  塞金的手都还没碰到戈尔巴的臂膀,就被站在戈尔巴身边的男子拨开了。
  卡隆连忙扶住塞金的腰,然而塞金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卡隆扶着。
  「等一下!!戈尔巴先生!你对亚米做了什么!?
  和塞金愤怒的语气相反,戈尔巴以冷静的声音回答:
  「现在什么都还没做,可是倘若你姊姊明天早上没有提出卖官符的申请,可爱的亚米说不定就会失去她圆圆的大眼睛了。」
  「什么……!
  「我已经不能再等了。」
  「……可、可是!戈尔巴先生你不是已经有羊毛商人的官符了吗!
  戈尔巴状似愁苦地叹了口气,然后以指尖拉松衣领。
  「塞金你真聪明,一定要转告姊姊务必卖掉官符喔。明早没有提出申请的话,亚米就会失去光明了。」
  「卖掉官符的话,你就会将亚米还来吗……?
  「会,五天后的官符转让手续完成之后,我就会让她毫发无伤的回来。希望你们不要去报告保安兵,也请这位官员先生记住这点。」
  戈尔巴冷淡地命令完两人,随即转身离去。
  卡隆扶着塞金,目送戈尔巴消失在黑暗中。

  就在温希丝与慧一同前往集会所时,赤兔潜伏于阴暗的巷子里。
  他身边的人是雕银师傅的女儿——梅莎-蒂亚。
  「我问妳,真的会来吗?
  「嘘,别说话,安静一点。」
  梅莎以叱责响应赤兔的问题。
  她专注地盯着街道,美丽的侧脸就呈现在赤兔眼前。
  转过弯就是西路克的旅店,但以两人目前的所在位置是看不到的。那间旅店就是赤兔、慧与卡隆刚抵达扎西岗那晚,泼了他一身脏水、拒绝他们入住的盐商旅店。
  等一下应该会有名女子带小孩出来。
  那个小孩——就是西路克的女儿亚米。
  赤兔受戈尔巴命令绑走亚米,所以他才和梅莎一同来到西路克的旅店。

  他是在下午最热的时候接到这项命令的。
  赤兔原本在房间里打瞌睡,却被叫去别的房间,介绍给好几名男人认识。
  其中一个男人看到赤兔,露出微笑并用象雄语说了一些话,其它男人也跟着笑出声音来,但是赤兔并不明白他们说了自己什么。
  在赤兔皱起眉头的同时,坐在房间内侧的戈尔巴不耐烦地敲了敲墙壁,待男子们安静下来之后,他以沉重的语气开口。
  「其实我有件事情想拜托赤兔大人帮忙,我想请您去某户人家接个孩子,再把她送到另一个地方去。如果您能顺利完成这件任务的话,我将致赠您一袋砂金。」
  「一袋!?
  赤兔忍不住又重复一次戈尔巴的话。
  无论是多么肮脏的工作,一袋砂金的报酬也未免太多了。戈尔巴的要求让赤兔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怀疑。
  「你说某户人家的小孩,是哪一家的小孩?
  「盐商西路克的女儿,她的名字是亚米。」
  戈尔巴以冷酷的声音回答他。
  那一瞬间,赤兔明白这是个无法拒绝的任务。他当然可以拒绝,但是在他拒绝时想必会立刻被抓住,然后关进小房间或是仓库里,最糟的情形就是惨遭灭口。
  再者,如果他企图逃出戈尔巴的旅店,应该会与聚集在这间房里的男人们发生冲突。虽然他不认为自己会输,可是要是让对手受伤就麻烦了。
  赤兔与受到吐蕃王威名守护的慧不同,他只是一介同行者,倘若做出伤人的举动,可能会遭受扎西岗的律令惩罚。
  卡隆有可能为了慧采取行动,但或许不会保护赤兔。卡隆将两人分得很清楚,连平时称呼他们的方式就有所不同了。
  在这种情况下,赤兔不接受也不行。
  但是,西路克的女儿——
  「那个人不是你的伙伴吗?
  赤兔脑中浮出西路克的脸,同时询问戈尔巴。
  戈尔巴挂着扭曲的笑容,最后只是撂下一句:
  「接受还是不接受?请马上回答。」
  「可是,我……」
  「赤兔大人说过和尉迟慧并没有深交,如果有一袋砂金的话,要只身前往撒马尔罕绝对绰绰有余。若您愿意的话,要在扎西岗定居也不成问题,无论您要找房子还是工作,我都可以帮忙。」
  「不过……」
  「您要拒绝吗?
  「……不,我接受。」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一小段时间后,赤兔败给了戈尔巴的眼神。
  因为戈尔巴看起来像在思考不惜当场下令杀掉赤兔——或许也可以说,他带着一脸豁出去的表情。
  听到赤兔的回答,戈尔巴浮现出冷酷的笑容。
  「很好,那么就日落时分出发吧。您抵达西路克家之后,请先在旅店旁边的巷子里等待,负责照顾孩子的佣人会带西路克的女儿出来,请您听从另一人的话,将那个女孩带到另一间屋子里去。」
  「……也就是说,这是绑架吧?
  「无须担心,扎西岗的保安兵很无能,西路克也不会告到官府的。」
  戈尔巴并没有否定赤兔的话。
  赤兔沮丧地叹了口气。在听到戈尔巴回答的瞬间,他就想到事态会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但当他低头思考时,又觉得这也是一种方向。
  得到个人财富、和慧与卡隆分道扬镳,正是赤兔的希望,只不过遗憾的是,这会为温希丝与塞金带来痛苦。
  然而,赤兔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再说对于泼了他一身脏水的西路克一家,他也没什么好客气的。
  下定决心后,剩下的就只有付诸行动而已。
  赤兔结束与戈尔巴的对话,回到自己的房间,接着晚上就离开了戈尔巴的旅店。

  赤兔的带路人,就是他偷偷迷恋的雕银师傅之女——梅莎。只是她今晚身穿暗色服装,头发也盘成小小的一束。
  赤兔与她藏身在西路克旅店附近的巷子里,不久之后,有一位抱着亚米的年轻女性现身,她边跑边留意着四周。
  「这边!!
  梅莎慌忙招手把那名女性叫过来。
  该名女子一脸胆怯地跑向赤兔他们,然后急忙将亚米交给赤兔。
  亚米睡得很熟,就连被带到外头、身体几经摇晃也没有醒来,说不定是遭下药了。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赤兔面对这个疑问至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当他一看见亚米的睡脸,这个问题便有如暴风般在赤兔内心蔓延开来。
  「为什么要绑架这孩子?
  梅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在目送女性回到旅店之后,趁着夜色跑出巷子。
  她的跑法看来很确定赤兔一定会跟着她,赤兔也明白这点,于是乖乖跟在她后面。
  两人穿过了几条巷子,看见前方不远处备有两匹马。
  赤兔在梅莎的吩咐下跳上马,并跟着她前进。
  她的目的地是沙漠。
  砂砾在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赤兔在梅莎的带领下,穿过宛若白银之川的街道,往西北方前进。

  慧和温希丝一同回到旅店时,迎接他们的是一脸茫然伫立在前院的塞金与卡隆。
  「塞金,怎么了?
  慧在门前放下背上的温希丝,温希丝跪在地上问塞金。
  当姊姊的手一碰到肩膀,塞金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卡隆一边抚摸着他的背,一边以沉痛的语气说:
  「戈尔巴在两位外出时来访,他抓走了西路克的女儿,以此要威胁你们出售官符。」
  「你说什么……」
  温希丝站了起来,视线紧盯住卡隆不放。
  「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两位刚出去没多久的时候。」
  「怎么会这样……那塞金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明天早上会提出拍卖申请……」
  听到卡隆的话,温希丝伸出双手紧抱住塞金。
  「好孩子,塞金,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温希丝虽然这么说,脸上却充满了悔恨。当然,她并不是懊悔卖掉官符的决定,而是恨自己得屈服于戈尔巴的威胁。尽管如此,温希丝还是对着边擦眼泪边抬起头的塞金点点头,要他赶快进屋去。
  「卡隆先生也请进去吧,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真不晓得该怎么道歉才好。」
  「不需要道歉的。不过,事情该怎么解决呢?
  听到卡隆的问题,温希丝露出无力的笑容。
  「明天一早,我就去区役所申请出售官符。」
  「这样的话……接下来会怎么样?
  「官员会在镇上贴出公告,公告的有效期限是五天,想要买官符的人会在这段期间内向区役所提出申请,至于卖方在这五天里都必须待在领主城。五天后会进行竞标,出价最高者就可以获得官符及相关权利,转让的手续则要在领主大人与九位家臣的面前进行,然后拍卖就结束了。」
  温希丝以苦笑的表情叹息。

  一行人接着移至厨房,没过多久却传来了大门被击破的声音。
  看来似乎有人打坏了门扇。
  紧接着传来大喊温希丝名字的声音,而且叫喊声马上就逼近厨房。
  「……是西路克先生。」
  塞金才喃喃说完,西路克马上就冲了进来。看样子他似乎是从家里一路跑来的,不但脸颊通红、满头大汗,而且呼吸急促到全身都在晃动。
  「亚米呢…………」
  「……她不在这里。」
  温希丝遗憾地回答。
  但是西路克擒住了她的肩膀,用力地前后摇晃。
  「亚米被抓走了!!你们知道她的下落对吧!?亚米在哪里!?
  「冷静一点,西路克先生。」
  温希丝按着西路克的胸口。
  慧担心激动过头的西路克会不会将温希丝的手拍开,但是他在胸口被触碰到的瞬间,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似地一口气跌坐地上。,
  「……亚米……!
  西路克就这样身子向前倾,双手抱住头。
  从他的喉咙挤出来的声音此刻听来悲痛欲绝。
  塞金赶紧倒了杯水递给西路克,他以颤抖的手接过水杯后,一口气将水饮尽。
  「西路克先生,亚米是什么时候被抓走的?
  温希丝尽量以平稳的语调开口,语气中却是充满了疑惑。
  慧对这一点也有疑问。袭击温希丝失败的那群男人,不可能再接下其它任务,也就是说,袭击与绑架是同时进行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代表戈尔巴相当了解温希丝的性格。
  「今天晚上我受姜穆德的邀请……和妻子一起去他家。虽然我听说戈尔巴也会来……他却没出现。而我刚才回家之后,在亚米床上发现这个……」
  西路克从怀中拿出一块棉布,温希丝接过后将其摊开,那块白色棉布上写着看来有棱有角的文字。
  「上面写了些什么?
  温希丝小声地回答慧的问题:
  「上面是写,亚米在我这里,待我卖掉宫符,买卖成立之后再还给你……」
  温希丝皱起眉头,并以奇怪的语气继续说:
  「为什么会是『买卖成立之后』?因为一旦提出拍卖宫符的申请,就不能中途反悔了。既然这样,只要提出申请之后,就将亚米归还不就好了吗?
  温希丝说完,西路克随即扯住她的裙子。
  「温希丝!!妳是如何回答戈尔巴的!?
  「是塞金回答的,他说明天早上就会去申请拍卖宫符。你无须担心,我们会遵守约定的,追究起来也是因为我向戈尔巴借钱……」
  「果然……幕后黑手是戈尔巴……」
  西路克以快要听不见的细小声音说完后,叹了一口大气。
  「可是,为何要找上亚米!?我明明都有听他的指示……!!
  「什么意思?
  慧抓住西路克的肩膀,让垂头丧气的他抬起头。
  西路克一脸憔悴,以呢喃般的语气开始陈述:
  「亚米她……去年秋天也曾经被抓走……那时不到晚上就被送回来了,腰上绑了一条写着『不准帮温希丝』的布条。那时我没有当真,结果几天后亚米又不见,而且回来的时候头发还被剪掉了。」
  西路克呻吟道:
  「不只这样,我的马厩里的马还不知道被谁杀了,恐怕是佣人干的好事。只要一想到不知名的人会向亚米出手……我就……」
  「……难不成嘉瓦特先生也遭到胁迫吗?
  温希丝小心翼翼地问,西路克闻言便点了点头。
  「嘉瓦特女儿的头发也被剪掉。就在她送果实到妳家的回程途中,在人群里发生的事。她的裙子被剪破,脖子上还围着和亚米被绑那时一样的布。她因为惊吓过度说不出话来,现在好像待在其它城镇的亲戚家。」
  「你们有找过犯人吗?
  被慧这么一问,西路克脸上便浮现出暧昧不明的表情。
  「……我们隐约知道犯人是谁……可是没有证据……」
  慧心想,这并不是有没有证据的问题。
  西路克他们虽然有罪恶感,却什么也没做,只是等待温希丝将官符卖掉。他们将温希丝与塞金当成牺牲品交给戈尔巴,只想保住自己的家人和工作。他们选择了最轻松的方法,然后相信这样事情就可以圆满落幕。
  「……对不起……」
  温希丝摇摇头,伸手搀扶西路克起身。
  「我想你一定很担心,不过还是等到亚米回来……」
  「光是等待就好吗?
  慧特意用恐吓般的口气问。
  「慧大哥……?
  「你们觉得威胁并恣意操控你们的男人能相信吗?就算亚米这次平安归来,在不久后的将来,戈尔巴说不定依然会用相同的方法来操弄周遭的人,这样无论亚米还是嘉瓦特的女儿,还是会继续被当成目标的。」
  「可、可是,要是我们这边有什么动作的话,他们会对亚米不利。」
  温希丝将两手合放在胸前。她的左手上留有被针扎的伤,伤口应该还非常疼痛,她不希望让这份痛苦加诸于亚米身上。
  「你觉得如何?
  慧询问从头到尾都站在一旁没出声的卡隆。
  「说的也是,考虑到今后,这次绝不能让戈尔巴的阴谋成功,这也是为了孩子们的将来着想。但是,绝对要避免亚米因为这样而受到伤害。」
  「西路克,你觉得呢?
  慧这回改问西路克。
  无论怎么说,毕竟被抓走的是他的女儿,即便慧内心再怎么愤怒也不能无视西路克,擅自采取行动。
  西路克望向地上,思索片刻之后回答:
  「……你有什么计策吗?
  「嗯,把戈尔巴绑起来,要他说出亚米在哪里。」
  慧的计划让温希丝等在场所有的人全都变了脸色。
  「你说什么……这么做的话,不晓得亚米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
  「无论戈尔巴如何威胁妳和西路克,应该也有考虑到保安兵出动的可能性,所以他绝对不会将亚米藏在自己家里。」
  「就算你这么认为……」
  「只要反制戈尔巴,他家里的手下也无法轻举妄动,更没有时间去确认你们是否知道我的行动。我会迅速把事情处理干净,让他们没有时间去和其它地方的同伴联系。」
  慧斩钉截铁地说完,卡隆提出异议:
  「可是怕有人在监视这间旅店。」
  「只要行动够迅速,应该可以在监视者回去报告前赶到戈尔巴的旅店,还是说要在门口上演一出,我不顾你阻止执意要行动的戏码?
  「不用了,我和你一起去。」
  「可是你是官员,不能做出违法的事情吧?
  「所以我就装成要阻止慧大人的样子,然后和你一起进入戈尔巴的旅店。只要压制住戈尔巴,到时我再来扮演别人吧。」
  慧与卡隆相视而笑,视线接着回到西路克身上。
  「如何?用这种方法的话,明早前就可以找到亚米。」
  西路克用力地吞下一口口水,然后打定决心似地吐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就交给你们吧。」
  「等一下!!西路克先生,这样好吗!?
  「……不要紧的,温希丝。就像他们所说的……如果我在这里屈服,戈尔巴还会使出相同的手段……只要我一直听从他的指示,他还是会再对亚米下手的。」
  温希丝紧抓着西路克的手臂,西路克则将右手叠上温希丝的手并注视着半空中。
  慧与卡隆互相点点头,各自确认过腰间的佩剑之后,一前一后自厨房奔出。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3-30 14:08 编辑


  六、拍卖会前夜

  慧与卡隆奔驰在众人尚处于沉眠之中的扎西岗镇上,朝着戈尔巴的旅店前进。
  他们走巷子穿过几条大街,等到抵达戈尔巴的旅店时已经是满身大汗。
  为了预防万一,慧向旅店外墙丢掷楔子以确认是否有监视者追来。墙虽然比人高,但只要蹬两下就可以跳过去。
  慧不等待后方的卡隆,直接从前院跑向中庭。戈尔巴的旅店规模比温希丝的旅店大多了,光从墙外看过去,就可以知道内部有好几栋房子。
  从中庭望向前方两栋并列的房舍,可以看到后栋上层有个人影。
  虽然只有瞬间透过小窗子看到,但是那道人发晕无疑问就是戈尔巴。
  「在上面的房间。」
  慧简短地告知追过来的卡隆,然后不等他响应便冲上后头那栋房舍的阶梯。
  途中他与女佣擦身而过,对方吓得让手上的篮子掉落地上,但是慧并不多加理会。该上几层楼、是第几间房,他完全都记住了。
  慧循着记忆闯进戈尔巴房内。
  此时戈尔巴正坐在坐垫上,与面前的女子争执着些什么,但是那名女子一看到慧现身,立刻尖叫着冲出房间。
  慧将一时之间呆掉的戈尔巴按住,并用剑抵住他的喉咙。
  「亚米在哪里?
  「慧大人,请不要做傻事!!
  当下回答的是埋伏在走廊上,假装要帮助那名女子却拉住不让她走的卡隆。
  「您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会给温希丝带来麻烦而已!!
  卡隆嘴上讲着演戏般的台词,然而慧心想他还是别开口比较好。
  「啰嗦!给我闭嘴!
  慧为了让卡隆别再说话而大吼,心想终究还是别说太多不必要的台词为上策。
  趴在坐垫上的戈尔巴,此时已是脸色发白、全身冒汗。
  慧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以低沉的嗓音问:
  「喂,戈尔巴,亚米在哪里?
  「……那、那种事我才不知道……」
  戈尔巴以嘶哑的声音回应,但是慧将他的手臂扭至背后。
  回想起温希丝所受到的对待,慧恨不得切下戈尔巴身上某处的皮肉,不过一想到若引起流血事件,事情将会难以收拾,于是便作罢了。
  而且慧才刚把戈尔巴的手反扭到背后,他就立即发出了不堪的叫声。
  「我说!我会说的,快放开我!好痛!我的手要断了!
  「不,你不说也无所谓,但你得命令手下把亚米带过来,顺便把卡隆也带去,要不然所有的罪过就得由我一个人来扛了。」
  慧故意摆出狡猞的态度,然而他真正的目的是在于确保亚米的安全。
  戈尔巴微微点了下头,接着命令被卡隆抓住的女子去叫几个男人过来。
  女子也轻轻点头,步履踉呛地站了起来。
  「请振作一点,夫人。」
  卡隆搀扶着女子,和她一起去叫人。
  在女子回来之前,戈尔巴好几次试图与慧攀谈,但是慧始终保持沉默,只是以剑抵住他的喉咙。
  不久,女子终于带着几个男人回来了。
  其中还包括那名伤害温希丝的小个子男人。
  他一看到慧与戈尔巴,便低声吹了一记口哨。
  戈尔巴焦虑地对这群人下令:
  「带那位官员去亚米那里!
  「劝你们动作快点,在亚米平安无事回来之前,我不会放开这个男的喔。」
  慧警告完之后,戈尔巴胆颤心惊地点点头,但是小个子男人毫无慌张之色,还拍拍卡隆的胸膛并对他说道:
  「你负责监视吗?
  「我只是想让事情圆满落幕而已。」
  卡隆冷静地回答他。
  卡隆与男子们出去之后,慧身旁只剩下戈尔巴和那名女子。
  女子就如同卡隆所称呼的,应该是戈尔巴的夫人。她坐在房间角落,与慧保持一段距离,但是当那群男子离开后没多久,她便开始对着被慧压制在地的戈尔巴发起牢骚:
  「都是你不好,要听那种女人的话!
  戈尔巴沉默地听着。就算他想要反驳嘴巴也动不了,因为他的脸被压在地上,但是夫人显然毫不在乎。
  「平常你总是自以为了不起,收尾却太心软,才会在最后造成这么大的问题。」
  「少啰唆!
  戈尔巴终于叫妻子闭嘴了。
  他并不是不想听对方的斥责才制止,而是担心计划的详情会泄漏出去,但戈尔巴的妻子依旧自顾自地数落个不停。
  「还不是因为你无法说服那孩子才会发生这种事。他明明是个乖巧的好孩子,居然会被那种女人诱惑……」
  「够了,给我安静点,妳想要送我和耶露克进监牢吗?
  戈尔巴以沙哑的声音制止,夫人这才总算闭上嘴巴。
  慧是第一次听到耶露克这个名字。根据戈尔巴夫人的说法,耶露克似乎是戈尔巴的儿子,而从她和戈尔巴的对话来看,她想保护的似乎不是丈夫而是小孩。
  「你是为了儿子才觊觎温希丝的官符吗?
  戈尔巴没有回答慧的问题,而是以一脸咬牙切齿的表情望向妻子。戈尔巴夫人一看到他的眼神,马上将脸撇开:就在这时,戈尔巴被压住的身体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失去力量。
  慧忍不住有些同情起戈尔巴。
  随着缓慢而令人窒息的时间经过,卡隆与那几名男人终于回来了。
  但是他们没有将亚米一同带回来,而且卡隆还皱着眉头。小个子男人在戈尔巴面前跪下,一脸困惑地笑说:
  「亚米并不在您准备好的场所,那个女的和赤兔也是。」
  「你说什么……」
  戈尔巴随即脸色一变地大喊出声,因为身体歪扭的姿势,他顿时猛烈地咳嗽起来。慧担心他会就此窒息,因此稍稍放松紧抓住他的力道,但是戈尔巴仍旧激烈地呛咳着,嘴角还流下一道唾沫。
  「不在那里是怎么回事……?
  小个子男人耸了耸肩并回答:
  「我也不晓得,但就是不见他们踪影,也没有人曾进入屋内的痕迹。」
  戈尔巴发出野兽般的哀吟。
  「老爷……?」他的夫人则不安地低声问。
  慧看着卡隆,卡隆也望着他摇摇头。
  「他们带我去镇外的仓库,不过那里并没有人的气息,看来亚米他们是去了别的地方。倘若这些人的态度是装出来的话,那扎西岗的男人全都可以去当演员了。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和赤兔先生有关……」
  看到卡隆浮现悲痛的笑容,戈尔巴放声嘲弄:
  「哈、哈、哈!!或许那家伙带着亚米逃跑了。我原以为他不过是个蠢蛋,没想到他竟然意外地厉害嘛。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我可不晓得赤兔人在哪里,要去投诉保安兵请他们找人吗?这么做的话,赤兔会被逮捕哦?
  对慧而言,如果赤兔真的遭逮捕也莫可奈何。
  他们从吐蕃一同跋涉至此,尽管慧个人对赤兔有些不满之处,他依然承认赤兔是条汉子。正因如此,慧认为赤兔应该为自己的行动负起责任才对。话虽如此,为何赤兔要带着亚米离开呢?
  再者——
  「和赤兔一伙的女子是什么人?
  慧的问题让戈尔巴吓得肩膀摇晃起来。
  「哪个女的……?
  「刚才去找他们的男人说『那个女的』,除了赤兔以外还有一个女人吧?她是扎西岗的居民吗?究竟是什么人?
  慧认为,这个女人恐怕就是戈尔巴夫人口中的『那种女人』。让戈尔巴想得到官符的『女人』吗?还是蛊惑戈尔巴之子的『女人』?
  「慧大人,这样好吗?呵呵……」
  戈尔巴发出低沉的笑声。
  「倘若自己的身分被揭发,那个女人会为了消灭证据而杀了亚米,然后将尸体埋在某处,佯装和这件事完全无关,她就是这么精明的女人喔。而且我也不晓得她是不是和这间旅店里的某人串通。」
  慧沉默地放开被压在地上的戈尔巴。
  戈尔巴没有说谎。就像卡隆看出那几名手下的态度是真的一样,当戈尔巴听到男子们的回报时,其所展露出的也是真正的惊讶。
  「你有办法和那个『女人』取得联络吗?
  「……如果对方现身才有可能。不过她大概不会出现在我面前,她也是有这个智慧的,应该知道自己所做的事会激怒我。」
  「你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这个『女人』的名字吗?
  「没错。但取而代之的是,我不会计较今晚的不法行为,你只要和那边那位官员乖乖地回到温希丝那里,告诉她一定要出售官符就行了。事态已非我所能控制,要是还在我的控制范围内,至少都不必担心西路克的女儿是否会受到伤害。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连我也是受害者。」
  戈尔巴厚颜地如此说道。
  可是这里头有一半以上是他的真心话。倘若亚米回不来,下回就轮到西路克将用尽一切手段让戈尔巴身败名裂。

  正当慧等人在搜寻亚米的时候……
  赤兔人则是在城镇附近的沙漠里。
  说是在附近,其实他们现在的位置已经远到看不见镇上的灯火了。沙漠尽头融在昏暗的色泽中,远方与夜空交织,一大片无尽的盛夏星空覆盖于头顶上。
  赤兔抱着亚米坐在沙漠中,背靠着一堵像是古代城墙遗迹的石墙。
  在他眼前的人,是雕银师傅的女儿——梅莎。
  微弱的火光映照在她的脸庞上。
  「……喂,要在这里待到天亮吗?
  赤兔以沙哑的声音询问。就算离开了城镇,亚米依旧处于沉睡的状态,但即使没有意识,似乎也感受到了寒意,因为亚米紧紧地捏住赤兔的衣服,并将脸埋在他的怀中。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将亚米带进屋内,为她盖上毛毯保暖。
  然而梅莎却没有回答赤兔。
  她只是默默地望着火焰。梅莎拥有无可比拟的美丽,但是现在的赤兔眼里,却只觉得她可怕得不像个人类。
  赤兔暗自作了个深呼吸,接着以坚定的口吻表示:
  「我要回镇上去了。」
  「……你有梦想吗?
  梅莎忽然这么问。她拿小树枝拨了几下营火,烧得赤红的牦牛粪在扬起零星火花之后便崩碎成一堆灰烬。
  「梦想……?
  赤兔皱起眉头,原本打算起身却又坐了回去。
  「是啊。」梅莎以唱歌般的语调说着。
  「妳……有什么梦想吗?
  「我要成为盐商。不受别人指使,而是要成为指使别人的人。」
  「妳想成为盐商?
  「嗯,所以我才去接近戈尔巴的儿子。我长得很漂亮对不对?这就是我的才能和财产,我要运用这份力量来实现我的梦想。」
  梅莎露出惹人怜爱的笑容,鲜红的嘴唇因为营火的照映而发光。赤兔心想,她果然就像妖怪一样,如今他却被她的双唇迷惑住了。
  他想要成为她的助力,赤兔这样的心情当下就被梅莎看透了。
  于是梅莎露出满意的表情,将手伸向赤兔。
  她那滑顺的指尖触碰到赤兔的脸颊,鲜红的双唇也轻轻地掠过赤兔的嘴。
  赤兔瞬间用手环住她的后颈,然后用力将她拉近自己,在感受到口红滋味的同时,试图用舌尖突破她的双唇。
  梅莎微启贝齿,并未拒绝赤兔的入侵。
  只是两人之间还夹着亚米,他们的身体无法紧贴在一起,梅莎在接吻前也已明白这点。
  在短暂的甜美时光过后,梅莎以优美的动作逃离赤兔的怀抱,赤兔想要追上前,但是怀中的亚米阻挠了他,让他无法做出太大的动作。
  梅莎站在稍远的地方,以打量般的眼神望着赤兔。
  她的口红有些脱落并沾在唇角,梅莎没看镜子便用指尖拭去了脏污,然后露出妖艳的微笑。
  「助我一臂之力,我需要你的力量。」
  赤兔沉声应允。
  他宛若吐息般的回答,让梅莎的笑意更深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的,打从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梅莎说完,便将兽脂注入准备好的盘子里,然后在盘缘放上灯芯,再拿小树枝取火点燃灯芯。
  接着,她将这盏火焰摇曳的不起眼小灯递给赤兔。
  「拿着这个。」
  「……妳要做什么?
  「到比较温暖的地方去。」
  梅莎毫不迟疑地回答,然后按住赤兔的肩膀绕过他身边。
  赤兔所靠的石墙下方放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棒子,梅莎将长棒拿开,然后跪在地上像寻找骨头的狗一样以双手掘起沙地。
  没过多久,沙子下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石盖。
  石盖四周围着铁片,还镶有把手,看来是一扇通往地底下的门。
  「喂……这是……」
  「放心,里面有充足的用品。」
  梅莎抢先一步否定了赤兔的疑虑,并将棒子前端插入把手,然后捡起地上的大石块用力塞进棒子另一头下方,利用杠杆原理将棒子压下以抬起石盖。
  沙子纷纷飞散,石造门扉也逐渐地拾高。
  「来,进去吧,里面还有毛毯和食物喔。」
  「等一下,妳要我进去里面……」
  「对呀,我会跟在你后面进去的。」
  梅莎再度露出令人怜爱的笑容,赤兔虽然疑惑,还是钻进了缝隙中。他左手抱着亚米,右手则拿着灯,因此一时无法伸手挡住门。
  门扉下面有一道阶梯,赤兔用臀部维持平衡,一边以有点危险的姿势举着灯,一边用接近仰躺的姿态定下几层阶梯。
  就在这时——
  他头上的门扉伴随着沉重的声响关上了。
  一阵沙尘扑向赤兔的脸。
  「呜……」
  赤兔闭上双眼拼命摇着头,藉以将脸上的沙尘甩掉,等到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眼前便出现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封闭的黑暗世界——
  兽脂灯的影子在石墙封起的空间内晃动。
  长长延伸而下的阶梯上堆满了白色沙尘,应该是方才从石门缝隙落下的。
  「喂!开门!
  赤兔对着紧闭的石门高声叫喊。
  没过几秒钟,一阵咯咯的轻笑声传了进来。
  「对不起啰。不过你请放心,六天后我就会放你出来的。到那之前,就请你先保护亚米了。」
  「这也是戈尔巴的命令吗……」
  「不是的,带你们来这里是我的计划。当我听到他打算命令你去绑架亚米的时候,我就有了灵感。如果西路克和温希丝都不肯向戈尔巴的威胁低头,他打算把所有的罪过都推给我。」
  梅莎的声音逐渐变小。
  「不对,是推给我和你两个人。所以,就请你当我的共犯吧。」
  梅莎似乎抚着门,同时以带笑的口吻低声说:「我喜欢你唷」。
  细小的沙粒又从门的隙缝落下。
  当沙子落下的声音停止之际,梅莎的气息也跟着消失了。
  赤兔打从心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走下阶梯。

  温希丝整夜都坐在厨房里,就这样迎接早晨的到来。
  掀开门口的布帘,厨房逐渐染上洁白的黎明之色,她的拳头抵在调理台上,手中紧握着一个皮革小包裹。
  十分柔软的皮革里包裹着宫符。
  官符是一片长方形的银板,表面刻有龙及三只羊,龙代表扎西岗的领主,三只羊则代表商人、工匠与农民,官符背面还镶有青金石。
  这是盐商的证明,是温希丝父亲的遗物和梦想的结晶,同时也代表着温希丝本身的梦想,还有……戈尔巴要用亚米性命来交换的东西。
  ——亚米……!!
  温希丝的额头贴靠着官符。
  她祈祷父亲与象雄之神会保佑亚米,假如亚米也遭逢和温希丝一样的伤害——只要一这么想,温希丝的胸口就宛如被勒紧般疼痛不已。
  昨晚慧自戈尔巴的旅店回来之后,以愁苦的表情说明计划失败了。
  慧带来的消息让西路克夫妇相当沮丧且不安,夫妇俩在夜晚的城镇里四处奔走,向其它商人请求协助寻找亚米。
  此时,温希丝一人独自留在旅店内。
  她得替明早作准备,再加上搜救工作也需要一个人负责联络。
  不过,接受西路克请求的商人们似乎是聚集在西路克的旅店内,塞金、慧与卡隆也还没回来。
  没有任何人传来发现亚米的消息,天就亮了。
  正当温希丝拾起沉重的腰身,心想得赶快准备前去领主城之际,外头传来了塞金的声音。温希丝整个人弹起,连忙奔向门口。
  塞金、慧与卡隆聚集在厨房外的水瓶前。
  「找到亚米了吗……」
  温希丝连忙问,但是塞金摇摇头。
  「大家全到镇上搜寻过了,可是……」
  语尾消失在塞金的喉咙里,取而代之的是斗大的泪珠滴下。
  塞金与亚米两人不但家住得近,还时常一起玩耍。即便年龄有点差距,但塞金总会将家中前院树上掉下来的黄花收集起来,穿线做成首饰或者花冠送给亚米。
  「塞金,不要紧的,亚米一定会回来。」
  温希丝用力地说道。
  她认为只要相信,愿望就会实现,要是放弃的话,一切就结束了。
  所幸还有拯救亚米的方法:虽然出售官符这个办法比搜救更消极,最起码是按照对方的要求去做的。
  「等到区役所一开门,我立刻去提出申请。」
  「我记得到进行拍卖当天为止,妳都必须待在领主城里对吗?
  卡隆谨慎地问。
  「嗯,所以再看到卡隆先生你们是六天后的事了。对了……」
  温希丝拍了一下手,她是很想赶快出门,但是现在区役所还没开,倘若这段时间内一直烦恼,也未免太难熬了。
  「我来准备早膳吧。还是你们已经在西路克先生的旅店吃过了?
  「不,是还没吃……」
  「那我马上去准备,你们吃完饭之后就休息一下吧。」
  最后一次和大家同桌用餐——
  温希丝觉得这样想也不错,这应该是她以旅店女主人身分所做的最后一项工作了吧。
  她回到厨房生火,将锅子放上炉灶。
  稍微翻炒切好的肉与蔬菜,然后在锅子里加入水,接着在煮好的汤里洒盐调味,同时还烤了烧饼。
  顺手到连温希丝自己都觉得惊讶。
  餐点没多久就准备好了,调理台上排满一如往常的早饭。
  「快来吃吧!!
  温希丝率先坐好。
  慧与卡隆也接连坐到平时固定的位置上。
  塞金最后一个入座,接着大家展开愉快的晨间用餐时光。谁都没有提到官符和亚米的事情,只是大口地享用着餐点。
  然而,慧没有称赞菜肴的美味。
  自从慧住进温希丝的旅店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慧送温希丝前往区役所。大概因为他最近始终留意着温希丝的动向,所以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要这么做。
  当慧自温希丝手中接过行李时,看见了她手上被针刺穿的伤口。一思及她宁愿受到如此伤害也要守护的官符,即将因为『他们的』奸计而失去,他便涌起一股难以释怀的遗憾。
  然而,慧所能做的有限。
  现在的他也只能像犬只一样在镇上来回寻找。
  不久,他们终于看见了位于斜坡上的区役所。这栋石造建筑的灰色外墙前面有一对亲子伫立,一名看似警卫的男人单手持铁杖,笑着与那位母亲说话。
  「卖掉宫符之后……不,没事。」
  慧径自结束了发言。
  温希丝却继续往前走,并以异常开朗的声音回答:
  「卖掉官符后,要赶快还清向戈尔巴借的钱,还得去找工作才行呢。」
  「西路克打算去找亚米。」
  「……嗯,这样才对。即使已经与买卖官符无关,但幼童离开父母身边六天之久是很不得了的事。」
  「是啊……」
  慧喃喃自语着,脚步慢了下来。
  温希丝也跟着缓缓停下脚步,抬头向慧道歉:
  「对不起,没办法照料你们到最后。」
  「咦……?
  「慧大哥和卡隆先生帮了我们这么多,旅店却要在中途歇业,今后你们还得搬到其它旅店才行呢。」
  「不……这无所谓。」
  「最后的客人是你们两位,真是太好了。」
  温希丝讲完后旋即加快脚步。
  但是慧从后方抓住了她的手臂。
  温希丝讶异地回头过。
  「怎么了……?
  「妳要不要一起去?
  「去哪里?
  「……撒马尔罕。」
  慧宛如喃喃自语般地回答。
  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这么问。
  温希丝瞪大了绿色眼睛,粉红色双唇勾勒出微微的弧线,那个笑容看来五味杂陈。
  她温柔地望着慧,默默地接过行李后转身奔向区役所。与发色相同的麦穗色裙襬不停翻动摇曳,最终消失在区役所墙壁的另一头。

  赤兔坐在冰冷的石地上,打从体内发出了叹息。
  到刚才都一直在赤兔的膝盖上放声大哭的亚米,此时因哭累了而进入梦乡。她的脸颊贴在赤兔被泪水沾湿的膝盖上,温湿的触感扩及他整条腿。
  赤兔小心地移动亚米的身体,让她的脸离开衣服濡湿的部分。即便到了中午,沙漠里的地下室内依旧寒冷,甚至得要靠营火取暖才行。
  然而梅莎准备的只有最低限度的物品,做成可以保存数天状态的烤饼与肉干、数天份的兽脂灯油,还有两条毛毯。如今其中一条铺在赤兔坐的地上,另一条则包在亚米身上。
  赤兔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入眠,他怕自己会失温而死;此外,他也担心是否会遭到毒虫或毒蛇攻击。
  幸好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随着黎明将至,光线也从天花板的缝隙射进来,然而缝隙与地表有好一段距离,就算站在正下方也看不见天空。
  更糟的是,只要一抬头往上看,从缝隙落下来的沙尘就会飞进眼里。
  覆盖整座沙漠的沙砾粉尘,差一点没夺走赤兔的视力。
  再加上亚米在药力退去醒过来之后,开始号啕大哭。
  赤兔拼命安抚她,还将挂在腰间以赤石做成的兔子拿下,然后在哭泣的亚米面前表演人偶剧给她看。
  表演的同时,赤兔的内心某处也感到莫可奈何。年纪尚小的亚米不但听不太懂吐蕃话,而且还忽然被关进没有父母陪伴的地下室里,会想哭也是理所当然的。唯一幸运的是,亚米明白与她关在一起的赤兔是和她同一国的。
  不久后,她再次于赤兔的膝盖上睡着。
  「……该死。」
  赤兔喃喃自语,并轻轻地抚摸亚米的头发。
  亚米转动着身子,让被泪水浸湿的脸庞朝上。
  赤兔抵在膝上的拳头不禁颤抖。
  他不在乎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情,况且他也是一路靠着杀人越货生存至今。
  赤兔能理解梅莎的心情,尽管明白梅莎只是在利用自己,却依然想要帮助她。
  然而,他终究还是认为她选择的方法是错误的。
  「还有五天吗……」
  赤兔担忧亚米是否撑得过去。
  昨晚她是因为睡着了,但是今晚的漆黑说不定会让她心生恐惧。地下室的空间虽然大,却没有可以拿来当成柴火烧的东西,只能够依靠那一小盏兽脂灯,而且今夜甚至很有可能比昨晚还要寒冷。
  更别提仅有的食物少又冰冷。
  赤兔静静地将亚米从自己的膝上放下,放轻脚步走上阶梯。
  他跪在最上一级阶梯,一鼓作气想用双手将门推开。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3-30 14:09 编辑


  石门却是一动也不动。或许是因为从下方施力的关系,这样的举动只换来好几道流沙像水一样自门缝流泄而下。
  「可恶……」
  赤兔低吼着并回到亚米身边。
  就在这时——
  整间地下室开始摇晃,天花板也有石头掉下来。
  共有两、三颗拳头大小的石头掉落,就在此同时,大量沙砾伴随着声响流进地下室。
  亚米尖叫着跳起,紧紧抓住赤兔不放。
  赤兔也连忙抱住她,身体因惊愕而颤抖不已。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晃动才完全静止。待四处飞散的沙尘全落至地面后,地板上已经堆起了一座跟亚米差不多高的沙堆了。
  而且上头还有少量沙尘陆陆续续地落下。
  可是,与外面连结的通道却没有因此出现。地下室的昏暗程度和早上一样,仅有微弱的光线照进来。
  「……没事没事,要乖乖的喔。」
  赤兔对亚米说完,独自前去检视天花板的破口。
  亚米想要跟过来,但赤兔想办法安抚她坐好。虽然他本身也因为担心会有其它石头落下来而怕得缩成一团,不过在亚米面前,他倒是没有显露出畏惧的模样。
  一靠近天花板绽开的洞,便见到四周沙子自缝隙流下来。
  赤兔的膝盖发抖,无法好好地踏出步伐。
  但是他依然继续往前。赤兔来到大洞下方举起灯一看,发现瓦砾与沙子歪歪扭扭地堆叠在大洞的另一头。
  赤兔的背上顿时涌现一股寒颤。
  天花板的石头之所以会落下,应该是更上方发生崩落所引起的,要是上面持续崩落,这间地下室也有可能被压垮。
  「叔叔……?
  赤兔站起来,亚米小声地呼唤他。
  赤兔短短地嘘了一声要她保持安静,然后用比刚才更小心的步伐回到原本的地方。阶梯上方的沙量不多,他心想就算塌了,阶梯附近应该是比较安全的场所。
  可是,该处有一扇巨大的石门。
  附近还有赤兔先前倚靠的城墙遗迹。
  这么一想,阶梯也绝非安全之处。石造天花板本身也有重量,倘若同时崩落,根本就无处可逃。
  赤兔看着亚米的脸庞,告诉自己要冷静一点。
  他跪在地上,亚米伸出双手拉住他的衣服。
  「叔叔、石头、掉下来……」
  「……不要紧,不用担心。」
  赤兔紧抱住亚米,并胡乱摸着她的头发,佯装自己很平静。
  体内的心脏狂跳不已,脑袋里的血管也像是要膨胀开来般令他头疼,而且他呼吸困难,内脏好似全要吐出来了,可是赤兔依然坐在地上。
  ——好好想想吧……!
  赤兔命令自己思考。他很少认真思考,但是对现在的他而言,这是急需且绝对必要的。

  在亚米被绑架的翌日傍晚,她失踪的消息已经传遍扎西岗全镇。
  将事情散布出去的,是平日与西路克交情不错的商人们。
  戈尔巴为了不刺激躲起来的犯人,对外散布亚米并非遭绑架而是走丢的谣言,但是这个消息伴随着发现亚米者有报酬可拿的情报,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大街小巷。
  骚动扩大的话,犯人也就无法带着亚米来来去去。
  作此计划的不是别人,正是西路克。
  他在担心亚米安危的同时,也对犯人与自己感到无比的愤怒。等到慧与卡隆自戈尔巴的旅店返回,立刻向其它商人寻求协助的也是西路克。
  姜穆德和老拉瓦姆,还有嘉瓦特等其它两名羊毛商人都配合了他的请求。
  消息一散播出去,西路克家的亲友不用说,镇上所有人无不伸长脖子开始四处寻找亚米,无论慧、塞金还是卡隆,全都拿着地图在镇上奔波。
  一有地方搜索完毕,他们就通知西路克,然后将地图上面找过的地点涂黑。
  伴随着流言起舞的人们中也掺杂着西路克部署的人力,他们同样将搜索过的地区通报给西路克。
  不过——
  亚米遭绑架至今是第三天了。
  西路克手边的地图几乎都已涂黑,亚米却仍然不见踪影,西路克的妻子甚至卧床不起。

  温希丝在领主城的塔里,抬头仰望着缺了一角的月亮。
  挂在深蓝夜空中的皎洁明月并不知悉地上的喧闹,直到官符买卖成立为止,温希丝都不能与他人有所接触、只能待在这间房间内,自然也无法得知镇上人们的动静。
  唯一能感受到人类气息,就只有守卫从门下方的窗口送进食物的时候。
  尽管这是为了严格把关官符买卖的公正性,温希丝却有种变成犯人的感觉。
  ——不晓得找到亚米了没?
  温希丝无法从任何人身上得到答案。
  亚米的容颜浮出脑海又消失,接下来出现的是塞金、父母,最后是慧的模样。
  不知为何,温希丝的脑中总会在最后想起慧的脸庞。
  初次在旅店的院子里碰面时,她觉得慧就像一匹金色的狼——一匹有点削瘦、身上带着伤,离群索居的野狼。
  然而,慧似乎一点也不寂寞。
  他看起来丝毫不为孤独所苦。
  实际和他说话之后,温希丝发现果然是这样。不过,他明明是既没礼貌又冷淡,却常常露出笑容。两种相反的性格毫无矛盾地融合在慧的体内,甚至不觉得帮助塞金与温希丝是个沉重的负担,这让温希丝不知何时开始对他心生仰慕。
  她暗自希望自己也可以变得像他那样坚强。
  他的力量是在旅途中得来的吗?
  那么和他一起踏上旅程的话,是否也可以获得相同的力量呢?
  想到这,让她稍微抽离了担心亚米安危的痛苦。只要不将注意力集中在同一点上,就连官符买卖的手续也得以在不过于感伤的情绪下进行。
  但是,在思绪绕了一大圈之后,温希丝又回想起亚米的容颜。
  ——找到亚米了吗……?
  温希丝开口问明月。
  然而,却没有任何答案传来。

  官符拍卖前一晚。
  慧一行人聚集在西路克的旅店里。
  在场除了慧与西路克之外,还有塞金、卡隆,再加上姜穆德与老拉瓦姆,以及羊毛商人嘉瓦特,大家全围着被涂成一团黑的地图。
  「究竟藏到哪里去了门」
  嘉瓦特的手掌拍向被涂得黑压压的地图。
  老拉瓦姆与姜穆德低声沉吟,并于胸前挽起双手。
  他们决定配合西路克的要求,并且与戈尔巴完全切断关系。当然,嘉瓦特担心他的女儿,至于姜穆德有生活上的隐忧,老拉瓦姆则有与儿子对立的问题。
  可是他们却与西路克同样担心被绑架的亚米。
  再这样下去的话,或许要不了多久,整座城镇就会被戈尔巴掌控。如此一来,就有可能发生比现在还严重的事态。
  一想到未来有可能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他们与戈尔巴对抗的决心便更加坚定。
  可是现在却找不到最重要的亚米。
  「真是奇怪。」
  卡隆实在纳闷。
  「这可不是发生意外,而是绑架事件吶。有犯人的话,就和小孩独自一人在哪里迷了路不同,应该会很好发现才对……」
  「会不会是到邻镇了?
  嘉瓦特提出疑问。
  结果老拉瓦姆摇着白色长须反驳:
  「这样就不可能在拍卖结束后立刻将亚米送回,因为快马加鞭赶到邻镇也得花上五天的时间。」
  「另外也派人到城镇附近的沙漠找过了……」
  姜穆德和老拉瓦姆面面相觑,两人同时长叹一声。
  慧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塞金也紧闭双唇,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凝视被涂得乱七八糟的地图。
  就在这时,西路克以沉重的语气问道:
  「有没有人知道哪些人提出收购宫符的申请?
  「有干草业者瑟罗、卖水的羌拿,另外还听到雕银师傅伊哲塔的名字。」
  「真是可疑。」
  听到姜穆德提供的情报,嘉瓦特耸耸肩。
  「瑟罗是可以理解,但羌拿和伊哲塔应该没有收购官符的财力吧。特别是伊哲塔,他对自己的雕银事业引以为傲。况且,我不觉得他现在那把年纪还会想要转业当盐商。」
  「我听说是他女儿梅莎提出申请的喔。」
  老拉瓦姆以沙哑的声音予以更正。
  但是嘉瓦特微微笑着摇头。
  「那才是假情报吧,梅莎-蒂亚只有那张夸张俗艳的妆容而已。」
  嘉瓦特话中带着些微挖苦。
  雕银师傅的女儿梅莎-蒂亚,扎西岗镇上无人不知她的美貌。虽然众人对她的浓妆毁誉参半,大多数的年轻女孩却总是对她投以羡慕的眼神,并争相模仿她的化妆与穿着。
  嘉瓦特的女儿也是其中之一。
  也因此,嘉瓦特时常和身穿南国衣着的女儿产生争执。
  「还有其它希望买下官符的人吗?
  「还有纺织品商人米拉珊,我就只有听到这些。得知有两名女性提出申请,倒是让我有点吓到了。」
  「真是的,假情报也没办法逼迫这些人招供哪。」
  「明早就要拍卖官符了,咱们虽然已经尽力搜寻,但是若直到拍卖那天都无法找到亚米,也难再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听到老拉瓦姆率先叹气,众人也你看我、我看你,纷纷叹了一口大气。
  「……先吃饭吧。」
  这场没有结论的会议让大家都累了,西路克便提议休息片刻。
  众人互相点点头,留下地图后离开了房间。
  当他们下楼进入餐厅时,好几名旅客正在享用迟来的晚餐。
  身为旅店老板的西路克向他们寒喧问好,而旅客们听说亚米的事,也皆回以鼓励与慰问的话。
  「你们搜寻过沙漠了吗?
  旅客中有两位粟特人,其中较年长的那一位捻着卷曲的胡须询问西路克。
  西路克以疲倦的笑容回答:
  「嗯,我们沿着街道走到很远的地方。若是出入扎西岗的人,应该不至于会踏进街道以外的沙漠,如果被沙漠吞噬就无法活着回来了,要是亚米被带去那种地方的话……」
  那她不可能还活着——
  西路克按住嘴巴,将自己可怕的猜测吞了回去。
  接着他连忙道歉,步履蹒跚地走向餐厅内侧。慧扶着他的肩膀,带他来到嘉瓦特等人找好的座位。
  就在这时,慧听见了两位粟特人的对话。
  四周众人皆以象雄话交谈着,唯独粟特语的对话传进了慧耳中。慧将西路克交由嘉瓦特安置,再次走回两位粟特人的桌边。
  「你们是从西域来的吗?
  「没错,我们从撒马尔罕先一步来买羊毛。」
  黑发的粟特人笑盈盈地回答,下巴的胡子十分黑亮。
  这位粟特人的个性似乎相当开朗,他开始向慧劝酒,不过顾虑到西路克的情形,因此刻意压低说话声音。
  「老板真是可怜,我们本来在考虑去别的旅店投宿,可是毕竟好几年都受到这间旅店关照,终究仍决定住下来。」
  「在你们进入扎西岗之前,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很抱歉,我们并没有看到老板的千金。」
  黑发的粟特人满怀歉意地摇头,但有着琥珀色胡须的年长粟特人却出言推翻同伴的话。
  「虽然没有看见亚米小姐,不过有件事可奇怪了。」
  「你指的那个应该是错觉吧?
  黑发粟特人苦笑着说道。
  然而年长的粟特人转向慧,以相当认真的表情开始描述:
  「我们昨天早上进入扎西岗,前一天晚上则是在沙漠里扎营夜宿。毕竟是在街道之外的地方扎营,所以我们相当留意周遭。就在当天半夜,我们看到沙漠之中有白烟冒出。」
  「烟……?
  「是啊。白烟在微暗的月色下冉冉上升,我还想那道烟会不会是沙漠里的死者幽灵,一边摇晃,一边想把我们拉过去。」
  「太可笑了。」
  黑发粟特人有些嗤之以鼻。
  「那是夜宿在沙漠里的人所升的营火吧。我想去警告他们这样很危险,老父却以安全为由阻止我过去。」
  「没有人会在沙漠正中央扎营过夜的。」
  年长粟特人如此主张;这两位商人应该是父子吧。
  慧向两人道谢后便离开,回到正在餐厅内侧用餐的西路克一行人身边。
  尽管是在用餐,众人也只是围坐在餐桌旁,只取用了水和汤,没有人将手伸向堆积如山 的烤饼。
  「西路克我问你,在沙漠里夜宿有这么危险吗?
  面对慧突如其来的问题,西路克皱起眉头。
  大概是在想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问这个吧,不过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依旧老实地作出回答:
  「扎西岗的镇民绝不会这么做,就算是来自其它地方的商人,只要曾经来过扎西岗,应该都会知道要沿着街道搭帐篷才对。」
  「怎么,是在讲食人沙漠的事吗?
  老拉瓦姆露出泛黄的牙齿笑道。
  「那是为了不让小孩子跑到沙漠玩才编出来的故事啦。因为沙漠里有古代城堡的遗迹,充斥着各种危险,偶尔好像会有愚蠢的人相信宝藏的传言跑进去,结果被沙子活埋,大概是掉进古代的水道或是洞穴里了吧。」
  「咦,是这样吗……」
  原本一直安静喝汤的塞金忽然叫出声。
  老拉瓦姆笑着拍拍他的头,小声地说:「要对大家保密喔。」
  对于西路克和嘉瓦特而言,老拉瓦姆的说明似乎没什么意义,慧却因此灵光一闪。
  「水道的宽度足以让人藏身吗?
  慧将身子凑向前,老拉瓦姆吞下口中的水继续说:
  「嗯……大概可以吧。我还听说有地下室,不过里面很危险,正常人应该不会躲到那种地方去的。石造建筑物已经很老旧了,更何况上头堆着沙,很容易崩塌的。」
  「那如果是『不得不藏身其中』呢?
  慧的假设让西路克的脸顿时一垮。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亚米一个人被关在沙漠遗迹里吗?
  「不……或许赤兔也和她在一起。那小子待在唐军时,就是负责在瞭望台上放狼烟,也许也有可能是巧合,但是坐在那边的商人说他们在沙漠正中央有看见白烟。」
  「怎么可能……」
  西路克说着便笑了起来。
  但是他的笑声虚弱,苍白的额头也冒出汗珠。
  「我去调查看看,毕竟这件事还说不准。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帮我向那两位商人拜托,请他们带我到昨晚扎营的地点去吗?
  「我明白了,我和他们是老朋友,我和你一起去吧。」
  西路克马上站起来,前去向两位粟特商人攀谈。
  慧检查佩剑的情况,跟着西路克行动。

  赤兔撕下自己的衣袖并将其微微沾湿,接着放进兽脂里燃烧,再丢进以落石叠成的烟囱状石堆下熏出烟来。
  说是狼烟也未免太过粗糙。
  但是他也想不到其它对外联络的方法了。
  之所以只在晚上升烟,是因为没有多少布可供燃烧。不仅烟的颜色难以调整,白天也容易被天色扰乱,让人看不清楚。
  赤兔在阶梯最上层堆起石块,想办法让烟可以透出石门缝,倘若在较低的位置升火的话,就只会让烟在地下室内蔓延而已。当然可能会有人因为注意到烟而靠近,却在踩到天花板后摔下来,只是以现在这种情况就先不管那些了。
  亚米用吐蕃话结结巴巴地问赤兔,为什么不让火烧得更旺一点;她似乎以为这个营火是用来取暖的。
  赤兔笑着向她说明,这是在向亚米的父亲发送暗号。
  一听到父亲的名字,亚米便露出放心的表情点头。
  亚米相当听话,和赤兔刚被关起来时所担心的情况相反。
  她总是坐在赤兔的膝盖上,飞快地说着各式各样的事。虽然她讲的几乎都是象雄话,赤兔也不了解其中的内容,却明白年幼的亚米在替他担心。
  只是状况仍不断地恶化。
  无论白天或晚上,落石好几次自天花板掉下,每次总导致沙子灌进来;雨般的沙粒还会伴随着震动,从先前敞开的洞口流下。
  这些沙石正以惊人的速度填入地下室。
  如今地下室的空间只剩下最初的一半了。或许是因为沙尘飞舞,抑或是空间狭窄的缘故,赤兔逐渐感到呼吸困难。
  事态发展至此,赤兔全都是因为有亚米在才没乱了方寸,非得要保护她不可的义务感,终究让赤兔撑了下去。
  可是——
  第五天清晨天未亮之际。
  连续的落石仍是导致了崩落。
  无数伴随着轰隆声落下的石头扬起了沙尘,上方甚至流进了大量沙子。
  原本熟睡的亚米跳了起来,不断发出短促的惊叫声。
  赤兔抱着亚米爬上阶梯。
  即使崩落的情况暂时停止,沙子依旧不断地从上方注入,伴随着刺耳的沙沙声流入了地下室。
  从天花板缝隙间可以看见满布零散星子的天空。
  天空一端逐渐开始被曙光染白。
  天快要亮了,说不定今天就是梅莎和他约定好来接他的日子。然而,不断流进来的沙砾却试图夺走赤兔和亚米的性命。
  「叔叔……!!
  「不会怎样的!!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
  赤兔紧抱着亚米,一阶又一阶地往上坐。
  他们刚才坐的位置,已经连同毛毯一起消失在沙堆之中。
  点着兽脂灯的盘子也被沙砾吞噬,让地下室陷入一片黑暗。
  如今只剩下烧剩的狼烟余烬依旧奋力吐出微弱的气息,孱细的白烟被吸进门缝。
  救救我们吧!赤兔在内心祈祷。






  至少要让亚米得救——正当他这么想时,一道声音从他头顶上的门外传来。
  「喂!!赤兔,你在里面吗……」
  「在!!在在在!
  赤兔大声喊叫,毫不在意干渴的喉咙发疼。
  他马上就听出问话的人是慧。
  「等一下!!我马上救你出来!
  「快一点!!沙子都下来了!
  赤兔听着沙子落下的声音与慧等人讲话的声音并发出怒吼。看来他们似乎不知该如何打开石门。赤兔在内心大骂混帐,难道梅莎把当初开门的长棒拿走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救援就彻底无望了。
  这时刺耳的嘎嘎声响起,门扉逐渐打开一条细缝。
  有一双手自细缝间伸入。
  赤兔毫不迟疑地举起亚米,将她交给那双手。
  沙子已经埋到赤兔的腰部,正当他的头脑意外冷静地想着自己即将死亡时,那双手再度伸了过来。
  赤兔立即抓住那双手,死命地蹬着石阶。
  伴随着沙子擦过腹部的讨厌触感,他终于被拉上到门外。
  早晨的新鲜空气旋即包覆他全身,但是才刚享受到这份清凉感,马上就有人出声命令他快跑。
  由于一直抱着亚米,现在一时要他于沙漠上奔跑实在是吃不消。
  可是慧的手却毫不留情地拉着他前进。
  赤兔跌跌撞撞地跑了一段路,终于被允许休息后没多久,他身后便传来了轰天巨响,漫天沙尘随之弥漫。
  「……好险啊。」
  慧的金发在拂晓微光中闪闪发亮,赤兔还看见抱着亚米的西路克站在另一头。
  是啊——赤兔想要这么回答,话还没出口却已经先去了意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3-30 14:10 编辑


  七、各自的道路

  一群白鸽在早晨蓝天中飞舞。
  温希丝沿着走廊从塔里的小房间往大厅前进,途中看到了这幅景象。天空的蔚蓝和鸟羽的洁白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温希丝作了个深呼吸,将视线拉回前方。官符拍卖马上就要开始了,虽然这并非温希丝所愿,她仍决心直到最后一刻都要以毅然的态度去面对。
  卫兵带她来到大厅,她按照指示坐到位子上。
  朝阳攀上东方塔顶之时,现任扎西岗领主的次子哈波尔也现身了。
  领主长子日前出发前往王都,以代理人身分坐到领主位置上的哈波尔只有七岁。
  哈波尔表情略微紧张地来回望着并列在他面前的人们,接着举起右手命令众人继续下一道程序。
  温希丝离开卖主的坐位来到年幼少主前,她跪在石头地板上恭敬地叩拜,此时少主以高亢的嗓音开口说话了:
  「盐商温希丝,妳基于扎西岗法律提出申请状,在此接受妳的请愿并举行出售官符的拍卖会。」
  「感激不尽。」
  温希丝道谢之后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大厅里除了温希丝与哈波尔外,还聚集了九位重臣以及希望购买官符的人。
  除了瓦奇姆以外的重臣,个个都表情散漫地望着空中。按照规定,他们本应派人调查前来参加的买主是否合乎身分,但是看他们的态度,似乎不像是调查过了。
  温希丝如今更加认为,或许内政的怠慢也是戈尔巴急于促使宫符拍卖的理由。
  倘若卧病在床的现任领主过世,新任领主也会将重臣们一并撤换。下一任领主可是一位内外皆受好评,相当有远见之人。
  戈尔巴唯恐内政出现变化,所以才无法再等待下去。
  但就算是了解到这一点,她还是没有其它对应的好方法,温希丝依然只剩下出售官符这条路可走。
  当瓦奇姆宣布拍卖开始之后,七名男女成群结队走到温希丝与少主之间。
  当温希丝看到他们时,差点没发出惊呼声。
  曾经在旅店工作的席古,也出现在想购买官符的竞标者之中。
  席古曾帮忙整理要送进当铺的用品,后来要求温希丝将马让给他,取而代之的是送来大量干草——这位昔日工头静静地凝视着温希丝,好一阵子后才将视线转回少主身上。
  温希丝的心脏狂跳不已。
  难不成,他是戈尔巴手下的人——?
  想要购买官符的竞标者们一一向少主跪拜后坐在地上,侍女们接着搬来木制的小台子放在他们面前。
  少主结结巴巴地表示:
  「以金粒、或银板出价皆可。」
  「首先是第一轮。」
  瓦奇姆发号施令,竞标者们纷纷将自己欲出的金额放到台子上。
  有人铺好皮革再放上金粒,有人则放上银板,无论金粒或银板都是扎西岗统一的流通货币单位。
  「再一轮。」
  瓦奇姆再度发号施令,众人又于台面上出价。
  当第四度下达要求出价的口令时,其中有三个人以叩拜表明自己放弃继续竞标,到了第六轮又有两个人退出。
  竞标者只剩下席古,还有雕银师傅的女儿梅莎-蒂亚。
  「再一轮。」
  价格随着瓦奇姆冷静的声音逐渐累积攀升。
  围观的人们口中发出了惊叹声。
  一般来说,这时应该有一方要退出了,但是席古和梅莎依旧配合着瓦奇姆的口令默默地出价。
  不对——梅莎的脸色逐渐出现变化。
  她秀丽的额头渗出汗珠,花瓣般的嘴唇也微微颤动。
  「再一轮。」
  「少主,请等一下!!
  梅莎可用的金额终于见底,她忽然出声叫道:
  「我马上就去准备!!无论如何,恳请您再宽限一点时间!
  「不成,拍卖时只能使用各人携入的金银,这是惯例。」
  少主以可爱的童音拒绝了梅莎。
  梅莎跪拜着请求少主大发慈悲,众臣们也开始议论纷纷。
  这时有一名略微发福的重臣走了出来,建议少主是否可以给她一点时间,然而瓦奇姆语气激动地反对。就在这时,其它重臣们也有人加入了微胖重臣的那一边。
  大厅瞬间被吵杂声包围住。
  过了一阵子,大伙儿才终于冷静下来,决定交由少主判断。众臣无视于少主刚才已经否定了梅莎的请求,要求少主再一次做出决定。
  年幼的代理领主望向盯着自己的众人。
  他的脸上毫无畏惧之色,以严正的态度做出决定。
  「根据自古以来的规定,准备金额不足者,当立即退出拍卖。」
  「少主!!
  梅莎大喊出来,受到瓦奇姆指示的卫兵立刻举起长棍挡住她。
  「再吵闹的话,就要把妳赶出城了喔。」
  梅莎只好咬住双唇,不再吭声。
  看到瓦奇姆以眼神示意,席古又将下一轮的金额放到台子上。
  席古面前堆积的金额,怎么看也不像是干草业者手下的工人准备得起的,但是他仍旧神清气爽地等待买卖成立的宣告。
  「竞标至此,盐商官符由席古获得。少主,请您赐言。」
  「嗯……我想想,希望你好好表现。」
  「感谢您的指教。」
  席古向少主深深一鞠躬。
  「温希丝应该没有意见吧?
  面对瓦奇姆的询问,温希丝也点点头。
  「没有。」
  「那么请妳交出宫符,收下对方的款项。」
  温希丝走向前方,将用皮革包住的官符交给席古,席古则用他满是伤痕的粗壮大手摊开皮革确认官符。
  「是官符没错。」
  席古对少主报告完,接着将金粒一一放进自己带来的皮袋之中。
  一会儿后,他将沉甸甸的皮袋交给温希丝。
  接着两人再一同向少主跪拜,瓦奇姆宣布拍卖会就此结束。少主先行离开,接着是八位重臣接连退场,留在最后的瓦奇姆吩咐温希丝等人可以回家了,并建议她与席古过几天要讨论旅店的买卖事宜。
  拍卖的竞标物只有宫符。
  盐商名下设施的买卖并不包含在官符拍卖中,按照往例可由新获得官符者自行建立,或是向先前的官符持有者收购。
  「我在西路克的旅店等您。」
  席古低声对神情有些茫然的温希丝说道。
  温希丝点点头,步伐略显不稳地离开了大厅。

  整理好行李后,温希丝在侍女的带领之下离开领主城,而慧与塞金则早已在城门前的广场等待。
  塞金满面笑容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温希丝。
  温希丝的脚和腰都没什么力气,差点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慧从身后扶住了她。
  「对不起,我不知为何有点恍惚……」
  「怎么啦,姊姊,打起精神来,已经找到亚米啰!赤兔先生也和她在一起呢。当两人正面临危险之际,慧大哥和西路克先生把他们救了起来喔。」
  「这样吗?太好了……」
  温希丝喃喃地回答,并且露出微笑。
  只要亚米平安无事就好。
  但是,另一方面温希丝也感受到难以压抑的无力感。
  特别是一看到塞金,更是让她心中的愧疚感翻涌而上。父亲交给她保管的宫符,无论如何她都希望再交到塞金手中。
  「……亚米已经回家了吗?
  「嗯,她一直睡,都没有醒来呢。」
  「因为整整六天待在沙漠里的地下室,她应该很累吧。」
  温希丝听到慧的话相当吃惊,犹如一阵风忽然吹进她无力的身体般,她顿时很想知道自己待在领主城里这段期间,究竟发生了哪些事情。
  「你说沙漠里的地下室,是怎么一回事?
  「沙漠里面有古代城堡的地下室,要戈尔巴夺取官符的『女人』将亚米关在那里,赤兔也被关在一起负责照顾亚米,赤兔透过塌陷的天花板放出狼烟向我们求救。」
  「西路克家的伯母非常感谢他喔。」
  塞金纳闷地继续说:
  「可是,为什么赤兔先生不说出将自己关起来的人是谁?就算不晓得名字,如果告诉我们对方的年龄和外貌,这样也可以知道是谁呀。」
  「……是啊。」
  温希丝笑了一下。
  她的脑中浮现出梅莎-蒂亚的红唇。若绑架亚米的人是女性,那么幕后黑手绝对是她。
  不过梅莎准备的金额却不及席古。
  「官符由席古买下了。」
  「我们知道喔,对吧,慧大哥。」
  塞金说着说着,展露出笑容。
  「总之我们去西路克先生家吧,大家都在那里,席古应该也过去了。」
  塞金推着温希丝的背催促她走快一点,温希丝只好带着仍未释怀的心情踏出步伐。
  在拍卖期间逐渐攀升的太阳,自空中投下灿烂的阳光。

  温希丝一进入西路克的旅店,身材略显丰满的西路克夫人立刻紧紧抱住温希丝,泪流满面地不断道歉。
  温希丝来到旅店里边的房间后,姜穆德与嘉瓦特也快步赶了过来。
  西路克与老拉瓦姆则从房内出来迎接她。
  他们牵起温希丝的手请她入内,让她坐在材质高级的坐垫上。
  「温希丝,对不起。」
  「我们屈服于戈尔巴的威胁……」
  「请原谅我们!
  温希丝一边听着众人的道歉,一边享受着和解的喜悦,但是同时她也发觉自己还无法完全相信他们。
  这并非对他们产生不信任,而是透过之前的各种经验,让温希丝学会从许多方面来观察一件事。
  正因为如此,她将双手放在坐垫上向大家磕头。
  「这段期间因为我的愚昧,给各位添麻烦了。」
  她说的当然是肺腑之言。
  会发生这一连串的事件,也是因为温希丝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对戈尔巴的计谋毫无警觉,还向他借钱,倘若温希丝当时能看清事实,嘉瓦特的女儿就不会被人剪断头发,姜穆德也不会遭到戈尔巴利用了。
  温希丝的道歉让商人们全低下头。
  这时,与她在门口暂别的慧陪着席古一同来到房间。
  商人们原本低落的气势此刻又再次微微上扬。这回他们将席古迎了进来,让他坐在温希丝对面。
  这位壮年巨汉席古,其削瘦的大脸上带着笑容,他在温希丝面前从怀里取出放有官符的小包。
  「这是小姐您的官符。」
  「咦……?怎么一回事?
  「我付的钱是那位先生准备的。」
  席古的眼神指向西路克。
  「根据扎西岗的法律,我必须保有这张官符五年,可是五年后我会将其出售,届时请您再向西路克先生借款买回,我会将那笔钱还给西路克先生。」
  「……这么说来,这些是西路克先生你们的钱啰?
  温希丝将售出官符所拿到的金粒连同皮袋放在席古面前。
  席古点头,用眼神示意温希丝将皮袋内的金粒还给西路克他们,温希丝也点点头,将皮袋交给西路克。
  「对不起哪,温希丝。」
  西路克满怀歉意地说。
  「虽然这是个很迂回的方式,但是我们实在想不到其它让戈尔巴拿不到官符的办法,所以我们就一起出钱,再委托席古当代理人,席古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这么做,要是使亚米遭到什么不测……」
  温希丝越说越慌,但是西路克朝她点了下头。
  「如果没有找到亚米,我们就不会让席古参加拍卖,但亚米事先被救出来了,所以我们就放出飞鸽告知在镇上等待的嘉瓦特他们。我们希望让席古竞标成功,而这点也顺利达成了,情况于是就变成你们姊弟俩把官符交给席古保管,手边只剩下当初的债务要偿还。」
  是这样吗?温希丝一边听着他的说明,一边这么想。
  无论真实情形为何,现在官符的权利握在席古手中,虽然温希丝并不怀疑他的诚意,但是在接下来的五年内,难保他的想法不会改变。至于以西路克为首的商人们,他们能在五年当中继续保有危机意识吗?
  只要是人都会改变。
  会随着时间与场合而改变。
  就如同他们与父亲之间的深厚交情,也因为戈尔巴的计谋而变质一样。
  尽管如此,父亲留给温希丝的梦想仍留存在她的内心深处。就是要让盐这种人们生活的必需品,能以安定便宜的价格在市面流通,并且维持公平公正的交易,这同时也是温希丝的梦想。
  这份梦想仍在温希丝伸手可及的地方!不对,就算并非伸手可及,她现在也能继续朝梦想前进了。
  既然如此——
  「……我明白了。」
  温希丝平静地回答。
  她接受了眼前的现实,面对未来,她势必深思熟虑来慎重应对。凭借着自己作出的决定,也可以让温希丝重新看清自己真正的价值。
  她曾经失败过一次,绝不允许再失败第二次,倘若发生同样的失败,就代表温希丝并不具备盐商的资质,同时也没有为塞金管理资产的能力。
  「席古会去你们的旅店,接下来的事情就由你们和塞金三个人去谈吧。」
  「好的。」温希丝向西路克点头。
  「还有,你们向戈尔巴借的钱就由我来偿还,如果不是亚米被绑架的话,妳也无须这么快就放弃官符吧。」
  踌躇片刻后,温希丝低下头接受了西路克的好意。
  其实西路克并非为了温希丝姊弟着想才扛起还钱的责任,他只是希望透过钱财来弥补因自己判断失误而引起的事端。
  尽管如此,温希丝依然很感激他。
  只要还清最初的债务,往后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专注在盐的交易上了。
  「那么,请妳收下这个。」
  西路克自怀中取出皮袋放在温希丝面前。
  温希丝当场打开那只皮袋,拿出向戈尔巴借的本金以及利息的总金额,然后将皮袋交还给西路克。
  「我就满怀感激地收下了……既然已经知道亚米平安无事,而我也想和席古谈谈今后的事情,今天可以容我先行告辞吗?
  「当然。拍卖会应该很累吧,请妳好好休息。」
  温希丝听着西路克的回答并望向席古,席古朝她点头示意后静静地起身,早他们一步离开了房间。商人们将他当成计划中的一着棋,他也毫无怨言地接受了。
  接下来的五年内,温希丝和席古必须互相帮助,同时也要相互竞争。然而她内心对这场对决感到雀跃不已,她相信自己可以从曾在父亲身旁担任工头的他那边学到很多东西。
  温希丝再次向西路克等人打声招呼,跟在席古之后离开房间。

  官符买卖至今已过了十天。

  慧依旧住在温希丝的旅店里,等待自西域前来购买盐和羊毛的商人造访。
  赤兔则在西路克的旅店内受到宾客般的款待。
  温希丝好像很忙碌。
  拍卖会次日,席古便来到旅店为买进秋盐展开各项准备。包括归还向戈尔巴借的钱、检查变卖出去的用品,还有仔细修补旅店内部。
  慧已经不必再和塞金一起去河边猎捕野鸭和兔子了,因为席古的个人财产让他们有了喂马的干草,食材也已经能从市场上购得。塞金也有很多事情要忙,除了取水之外几乎没有时间去河边。
  终于,连日来开始有携带新盐的游牧民族造访扎西岗。
  温希丝等人费了不少功夫,将过去一度离弃他们的游牧民族找回来。
  领主在此同时过逝了,少主也在之后自王都返回城内。
  他邀请慧与卡隆进城,除了为之前的招待不周道歉以外,也请他们搬进城内。不过两人都慎重拒绝了,毕竟现在还要搬进城里太麻烦,加上少主也因为将即位十分忙碌。
  扎西岗的新领主正如戈尔巴害怕的一样,是个能让人感受到智慧与决断力的人,不但充满气度,还是拥有强健体魄的堂堂青年。
  「这样一来,五年后想要买回官符恐怕不容易呢。」
  自领主城告辞之后,卡隆苦笑地评论道。
  的确,新领主应该不会允许草率进行才对。
  慧躺在旅店前院的床台上,边看着辛勤忙碌的温希丝,边思考五年后的变化,但他心里希望不要和现在有什么差异。
  慧现在有很多空闲时间,他偶尔会陪卡隆一起到镇上。镇上的游牧民族与商人开始增加,热闹的程度和他们当初抵达时完全不能相比。
  「发簪差不多要完成了喔。」
  卡隆兴高采烈地造访雕银师傅的店铺。
  沉默寡言的雕银师傅简单地向他打过招呼,便递出发簪请卡隆评估成品。
  卡隆满意地点点头,希望雕银师傅就照目前这样继续完成。
  「对了,最近都没有看到您的女儿。」
  「……我女儿嫁到邻镇去了。」
  雕银师傅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地回答了卡隆的疑问。
  「咦,真是突然。」
  「不……这件事很早以前就决定了,最近才总算实行。」
  慧一边看着雕银师傅仿佛沮丧又好似安心的表情,一边想象梅莎-蒂亚与戈尔巴在官符拍卖会结束后的对话。
  镇上流传着梅莎在拍卖会现身,与席古僵持到最后的传言。虽然温希丝与席古都三缄其口,可是一同参加拍卖的人,早已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散播出去了。
  梅莎因而被视为戈尔巴的走狗。
  大家认为是戈尔巴觊觎温希丝的官符,因此以嫁给次子为饵,要梅莎去参加官符拍卖会。只有少数人知道梅莎将西路克的女儿藏在沙漠里。恐怕是因为戈尔巴无法消灭这些谣言,所以才火速让梅莎成为次子的新娘,尽早将她赶到邻镇去了。
  万恶的根源就是戈尔巴——这个结果似乎就此满足了镇民们的好奇心,至于他私下买卖高价羊毛这件事则无人闻问。
  「西域的商人差不多也要动身返国了。」
  两人离开雕银师傅的店铺之后,卡隆在大街上这么说。
  「你有没有就此留在象雄的打算?
  慧面对这个唐突的问题,沉默地等待卡隆进一步说明。他想知道卡隆真正的想法,卡隆却依旧保持以往的态度微笑说:
  「慧大人是位相当优秀的武将,我希望你能为象雄发挥这份长才……不过话先说在前,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想法。」
  「你想要吐蕃的情报吗?
  「也算是,可是我热爱象雄,也希望它是一个可以让我的妻子、父母与朋友们安居乐业的国家,为此我想要借助慧大人的力量。」
  「……我敬佩你的热情,我对故乡并没有那样的感觉,只有小时候住过撒马尔罕,而且待在唐的日子也不算长。」
  慧以稳定而低沉的声音继续说着。
  「只是,我无法接受你的请托。」
  「为什么?
  「你和温希丝拥有的东西……我还没有。」
  那是源自于日常生活的某样『东西』——来自同一国的人或者人的想法,抑或是自然而然孕育出来,紧抓住自己内心的某个场所。
  就算那不是个很棒的地方也无妨,慧一直在寻找那个可以成为自己生活轴心的『唯一』。
  他并没有那么大的热情,但若要将这个让他向前迈进的理由转换成言语来形容的话,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慧没想到自己下意识地做出如此青涩的结论,不禁露出苦笑。
  卡隆注视着慧的眼睛好一段时间,然后他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实在可惜,我原本认为如果是这里或许有可能的。」
  「扎西岗有什么让我停留的理由吗?
  「因为有温希丝在。」
  卡隆的语气里含有些微的笑意。
  「我时常被家人或朋友揶揄,说我和妻子在一起的时候表情总是很放松,虽然我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不过当我一看到和温希丝在一起的慧大人时,我就能够了解他们为何这么说了。」
  「很放松?
  慧开玩笑地摸摸自己的脸。
  卡隆点点头,也跟着拉了拉自己的脸颊。
  「来到扎西岗之前,慧大人总是绷紧神经,内心的某部分始终相当防备,就像架着箭矢的弓弦一样。不过自从跟温希丝一起相处后,你的表情就改变了,看到慧大人和缓的表情,让我有点吃惊。」
  「我自己都没有发现。」
  「说老实话,我原本很期待慧大人帮温希丝还清债务,然后就此留在扎西岗的。」
  「看来你猜错了。而且就算我要帮温希丝还债,我想她也不会接受。」
  「我也这么认为。」
  卡隆干脆地回答。
  他的眼神里依旧充满笑意,卡隆对于刚才的谈话似乎没有留下什么遗憾了。
  慧也看着他的眼睛,两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又过了十天,领主城派来使者,告诉慧有值得推荐的商人出现了。
  与使者一同前来的商人,就是当初在西路克的旅店告诉慧狼烟一事的父子。
  「在那之后,我们去了象雄南方。」
  黑发的粟特人笑着说明。
  「走远点就可以获得不错的收益。我从西路克老板那里听说你们的事了,如果没有意见的话,就和我们一起横越山脉吧。」
  「拜托你们了。」
  于是,慧和这对粟特人父子约好由他们带路,时间就定在五天后出发。
  那天傍晚,慧前去拜访赤兔,告诉他已经找好新的向导,并再一次确认他的意思。不过很意外的,赤兔以平静的语气拒绝与慧同行。
  「我要留在扎西岗。」
  他们在西路克的旅店前院喝着酒,慧问他:
  「你留在这里打算做什么?
  「我想当护卫。」
  赤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着,然后轻轻饮尽了杯中酒。
  「我问过西路克了,扎西岗好像有专门做护卫的业者,工作就是保护从扎西岗前去其它领地的商队,这样一来只需要进行短暂的旅程,任务结束之后,马上就可以回到扎西岗。」
  「你要住在扎西岗吗?
  「……嗯……我一直很想回到大唐,但已经回不去了。既然如此,无论我待在扎西岗或是撒马尔罕都没差。」
  赤兔的苦笑声中夹杂着叹息,慧也点点头表示同意。
  赤兔的话大概有一半是真心的,其实他并不适合旅行,赤兔比慧更渴望安定的生活,唯有定居下来才能让他的内心获得平静。
  回想起来,赤兔从还在苏毗的时候,就常不断重复念着『不起眼的平凡生活』这种话。
  实际上,无论扎西岗还是撒马尔罕,对赤兔来说都一样。
  留在已经住了一个月以上,而且也已建立起相关人脉的扎西岗,或许是比较适合赤兔的个性。
  他救了亚米,另一方面也可以算是被亚米拯救;就像慧帮助了温希丝与塞金,同时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东西、获得力量——
  「那你要住在哪里?
  「西路克说会介绍扎西岗镇外的小屋给我,等到盐和羊毛的交易结束之后,国内的商队好像马上就会出发。我不会讲象雄话,也只对自己的力气有自信,但我想应该活得下去吧。」
  赤兔笑着为慧倒酒。
  「你什么时候出发?
  「五天后。」
  「这样啊,努力跨过山脉吧,小心别被老虎吃掉了。」
  「你才别被奇怪的女人欺骗,不要被太过俭朴的生活打败啊。」
  两人都瞪着对方,最后又笑了出来,互相击向对方的手臂。这些话当然算不上是什么可以让对方坚定立场的建言。
  然而,他们都是抱着希望对方平安无事的心情。
  毕竟在至今的九个月里,他们都是一同旅行的伙伴。

  自扎西岗出发当天。
  温希丝将准备好的行李堆到慧与卡隆的马上。
  包括质料很好的毛毯、药草,还有少许肉干,其它东西只要用他们原本旅途上的用品就足够了。过夜帐篷上的裂缝,温希丝也已经在前天缝好了。
  「路上小心喔。」
  塞金从早上到现在已经重复了好几次这句话,然后将准备就绪的马匹拉到前院。
  慧也准备跟在塞金后头走去,但是温希丝拉住了他的衣角。
  此时粟特商人还没抵达,却也没什么时间了。后院没有半个人,而前来送行的姜穆德等人也都到前院去了。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温希丝抬眼望着慧。
  「……嗯。」
  慧点点头,温希丝想了一下后慢慢开口:
  「当我要进入区役所提出拍卖官符的申请时,你不是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吗?那是什么意思?
  温希丝直接就问出口,慧于是思考了一下。
  那句话是基于一股不明确的冲动脱口而出的,慧本身也不明白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因为妳就要失去工作的关系吧,如此一来妳不是就没有理由待在扎西岗了吗?而且带着妳的话,旅途中也可以吃到美味的烤饼。」
  另外,慧多少也是希望温希丝留在自己身边。她的从容不迫与活力,就如同微风或清凉的水一样,拥有在无意问能改变慧的力量。
  「烤饼……啊……」
  温希斯露出错愕的笑容,好似自己的疑惑终于解开般呼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慧大哥喜欢我呢。」
  「……如果我说是的话,妳会一起来吗?
  慧明明已经知道答案,却依然半开玩笑地问。
  温希丝缓缓地摇头。
  「我要和塞金、席古一起在这个城镇里奋斗。」
  「这是我第二次被女生拒绝。」
  不对,或许是第三次吧。
  慧笑了出来,温希丝连忙说:
  「可是我很感谢慧大哥喔,你随时都可以回来吃烤饼。」
  「回扎西岗?
  「对呀,为了吃到好吃的东西,得勤快点才行呢。」
  话一说完,温希丝迅速将两耳的耳环取下。
  那是她母亲的遗物,温希丝将耳环放在慧的手中。
  「这个给你。慧大哥曾经帮助过我,但在之后的路途中,慧大哥若遭遇困难,我就无法帮你了。」
  「所以给我这个当作心灵支柱吗?
  「不是啦,盘缠不够的话,可以拿去变卖。」
  温希丝果然是现实主义者,这让慧放声大笑。他边笑边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皮袋,放在温希丝的手掌上。
  「这是什么……?
  「没了耳环,妳的耳朵会很寂寞吧。即便无法取代妳母亲的遗物,把这个卖掉的话多少也能有点帮助。」
  慧送她的是一对翡翠耳环。
  就如同吐蕃人与象雄人喜爱土耳其石一样,汉人相当珍视翡翠。翡翠代表了爱情、正直、知识、勇气与清廉。慧并不相信这些象征性的意义,但他觉得和温希丝的眼睛同为深绿色的翡翠,与她非常相配。
  而且圆形翡翠上还有一只银制小鸟作为装饰。
  在天空中飞翔的鸟儿,是自由的象征。
  「……可以帮我戴上吗?
  温希丝将耳环递给慧。
  慧点头并为她戴上绿色的翡翠。
  温希丝露出微笑,以泛着泪光的双眼抬头望向慧。
  「要保重喔,慧大哥,希望你往后的旅程都能一切顺利。」
  「妳也是啊,温希丝。」
  慧吻了温希丝的额头,随后就走出后院。
  温希丝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然而在慧与商人们会合并出发之后,他注意到温希丝从旅店大门口跑了出来。
  回头一看,她高举双手用力地左右挥舞。
  慧将这份温暖的回忆放在心里,策马向前奔驰。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3-30 14:10 编辑


  后

  大家好。
  这次写了一篇外传故事。虽然本书的主角翠兰与利吉姆都只有出现名字,仍然期盼各位读得愉快。
  这次的舞台设在象雄北方的城镇——扎西岗。
  扎西岗这个城镇,实际存在于现今的西藏西部。不过是一个很小的乡镇,如果不是很详细的地图应该无法找到,而且听说基于军事方面的理由,也限制一般民间人士进入。
  关于象雄时代的西藏西部,由于只知道王都的地名,因此就采用了现代的地名。罕萨也一样是现代的地名,我原本心想该不该用钵露罗,结果还是使用了现代的地名。
  个人认为西藏西部有不少念起来很帅气的地名。
  除了我原先就属意的扎西岗外,这个位置周边城镇和地区的地名,只要一念出来就不禁让人觉得「真好听~~」而心生向往。
  我在撰写本书、阅读数据的时候,不时会发出「咦~~」或「喔~~」的惊叹声,兀自在『独门杂学』状态之中感动不已,这次的写作过程也相当愉快。
  比方在本书中出现的土耳其石。『土耳其石』(Turquoise)这种称呼听说是在十三世纪左右开始普及的,好像是因为经由土耳其输出到欧洲,才有此称呼;可是体积最大,而且品质最好的土耳其石是产自伊朗(波斯)。
  土耳其石在西藏语里称为『Yu』。
  第一次听到『Yu』这个单字时,因为只有一个音而感到有点奇怪,但仔细想想,日文里同样也有一个音的名词,诸如『蚊』(ka)或『面』(Hu)……
  中文里称土耳其石为『绿松石』。
  土耳其石是青色(水蓝色?天空色?)的,然而听说产自中国的土耳其石带有些微的绿色,看了照片之后,我发现果然有点偏绿。
  虽然土耳其石近年来很受欢迎,真要问我喜不喜欢的话,其实它并非我喜欢的宝石(笑),但是在调查过土耳其石名称的变迁还有被赋予的意义等资料,了解它在古代世界相当受到珍视之后,忽然对它产生亲切感,看它的眼光也就此改变了。
  附带一提,在西藏的高原上采盐是真有其事。
  每集都写过一样的话,可是我真想去盐湖看看,或许盐湖才是我最想去的西藏景点呢。
  啊,还有一件事。其实羊绒(Pashmina)指的是采自品种近似喀什米尔山羊等羊只身上的『柔毛』部分,并非把一整只山羊的毛全部拿来做成丰绒,而且一想到绝大部分是野生的山羊……应该就可以推敲出这些羊毛是怎么取下来的。
  虽然调查工作很有趣,但是没想到这种轻柔的毛织品,实际上却令人感到如此沉重。

  行文至此,要与各位暂别了。
  本书发行之际,正好是『师走』(12月)呢(译注:本书日文版为200512月发行)。敬请读者诸君注意身体,小心不要感冒了。恭祝各位新的一年顺利如意。

  毛利志生子

  主要参考文献
  『吐蕃王国成立史研究』山口瑞凤/岩波书店
  『西チベット』高木辛哉/旅行人
  『テダック』高木辛哉/旅行人

  ※谦本作品纯属虚构。与实存的人物、团体、事件等完全无关。
0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7

10000
132475 平民
好不想慧离开翠兰的身边啊.......
我想慧是那种“虽然我们不能在一起,但我会一直默默地在你身边守护你”这种感觉
但这样慧还蛮可怜的.......
好矛盾啊.....

14 年前 0 回復

紫鸢花语 騎士
下一章呢,又有得等了。不过谢谢楼主,虽然不是正传

14 年前 0 回復

卋界樹の葉 平民
蛮喜欢慧这角色的......虽然感觉这部小说里的配角存在感都偏弱....

15 年前 0 回復

MAIHO 伯爵
這次的圖好大.好開心啊~~~~~(維多利亞薔薇色6也出了喔.提醒一下XD)
其實我不希望慧走掉的啊.........留在翠蘭身邊嘛...........0.0
(反正再過幾卷某人就.........嗚~~~~~~~~~~~)


PS.囧.........樓上的一行多感謝語也算是認真回復還能加分???

15 年前 0 回復

ktktkt 騎士
太感动拉,我从很久的时候就在青文网上见到风之王国6,现在终于有得看,实在是太开心拉,谢谢楼主的分享,因为我的居住地没有卖,所以只能在网上等,现在终于等到,实在无法形容我现在的心情,只能再说一声谢谢

15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进来看下的。。这系列果然是女性风格的作品

一般来说,要更燃啊

支持下

15 年前 0 回復

ClairAKB48 侯爵
这是什么?
没有看过...
竟然第六卷了啊?
算了...
该补习了~

15 年前 0 回復

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br />
31 粉絲
0 關注
520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