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入完结】CUTTING 伤痕 Ⅲ ~Case of Mio Entanglement~


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09-4-19 18:04 编辑


CUTTING 伤痕 Ⅲ ~Case of Mio Entangle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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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翅田大介
插画:も
译者:陈诗涵
扫图:Ozz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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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与和也总算打破了彼此间的隔阂,但却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名与西田贵流拥有同样气息的少女·葛峰圣以及她的双胞胎弟弟·葛峰昂。
圣与昂似乎正策划着玩弄澪与和也的行动。
这对打算利用他们的双胞胎究竟目的为何?
与Idola的关系又是什么?
延续澪与和也的纠缠命运的新章,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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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田大介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两轮的干支,今年24岁(♂)。最近有人问我现在在写的小说标题是什么,我回答了他以后他居然这么回问「是吉他的故事吗?」。我回答他说「不对。是关于对裁切贴纸狂热中,中毒痛车中毒者们的故事。」他听了还说「好像很有意思耶。」干脆真的来写写看好了……
译注:痛车。指在车上贴有卡漫或电玩游戏人物图案、贴纸等车辆的名称。而裁切贴纸的「裁切」原文是「cutting」,跟书名原名一样……

以本系列作品正式出道。
我在住家附近找到了一间很棒的咖啡店,最近每天重复喝着拖拉买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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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Prologue 序章
1st Cut 常景
2nd Cut 接近
3rd Cut 密会
4th Cut 错身
Last Cut 契约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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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09-4-19 17:33 编辑


心与心之间会感应相连。
从经验层面上来说,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然后从物理上也能得到证实吧。
心——如果是意识因量子间波动而生的产物,那么藉由量子缠(entanglement),心与心之间应该就能瞬间获取情报。总有一天,这个意识网路、这个集合无意识体、这个没有实体的真相,终将会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吧。
但——如此一来,这种量子『缠结』,真的颇令人玩味。
即使心与心之间能感应相连,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总会纠缠、分解——然后消失(量子)。

摘录自《心灵量子化》

Prologue 序章



——孤寂,
比起疼痛,
比起激情,
比起愤怒,
比起苦闷,
其实我觉得纯粹只是感到——孤寂罢了。
泪水正流淌着,但我却无法去证实,因为身体已经丧失所有的感觉。只是摇曳的视野以及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情感,似乎勉强传达了自己正流着泪的讯息。如果身体依然健全,那究竟流了多少的泪水呀?
「——也!和——!和也!——!」
一名美丽的少女映入眼帘。长而黑的发丝配上细长的双眼,纤细娇柔的轮廓,完美无瑕的脸孔。她平常总是淡漠苍白的面容上如今却显现出好像世界末日一样的表情。
「澪……」
我这么唤她。我觉得我唤了,但却不是开口发出声音的叫唤。至少我的声音并没有传达给西周澪的样子,因为她仍然拼命地呼喊着我的名字。彷佛——就要生离死别一样。
——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那个将我的心摧焚殆尽,让人感到压倒性『孤寂』的实体。
因为已经结束了,我必须要离开了。
与家人。
与朋友。
与世界。
——因为一定再也不能与重要的女性见面了吧。
所以才会感到孤寂。超越了悲伤,而只感觉到孤寂,这都是因为心里已经理解这种别离的缘故。
「——起……对不、起——对——」
她的嘴里溢出和着泪水的道歉字句,轻轻地飘入我的耳里,原本我还以为自己的鼓膜已经破裂了,不过看来濒死前的它还保留着该有的机能。
「……」
不要哭,不要道歉。
我明明很想这么说,可是却动不了唇,发不了声,就连呼吸也渐渐地变得微弱。我想叹气,却连这么一个小动作也无能为力。无法抚慰澪,这让我感到万分愧疚——还有孤寂。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才这么想着,至今为止的记忆却盘旋回荡着,强烈到几乎就要把孤寂感一扫而空。目前为止经历过的,比任何瞬间都还要鲜明的回忆,一一地浮现了出来。
——拜托停下来。
虽然知道这么说也没有用,但我依然祈求着。
拜托停止这种事情。这简直不就是——人类临死前,会看到宛如走马灯一样的画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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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翅田大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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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st Cut 常景

1
就像几乎每个十六岁的少年都会有的状况——或许还是会有些例外——我罹患了青春期特有的疾病。
这不是真正的病,这点我很清楚。可以确定的只有这是某种疾病的根源。无论是心灵与肉体,无论是形而上或形而下,它都占据了我一部分的存在,盘据在那,渐渐地侵蚀了我。正因为如此,所以『它』一定是某种病根或是诅咒,这点无庸置疑。病情每天都在持续恶化,我的细胞也随之产生异变。我对这一连串的现状感到非常地真实。
无论是在安静的房间读书,还是困倦地在床上睡觉,总是有一股压抑不了的冲动想要操控我的身体。这种病发作的时间,让人完全无法预料,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一般。我试图将泛着诡异痛楚的心脏往肋骨与肺脏中间挤压。我总是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这种宛如暴风雨中的惊涛骇浪趋于平静。
而它最恐怖的就是——内心竟然积极地期待着这种交替转变的自己,和无法预料的激烈发病。我一方面束手无策而叹息着,一方面却又享受着束手无策的感觉。
……至于病名,现在也不需要特别明说了吧。
这样的我,就这么怀抱着骚然不安的自己,内心盼望着与西周澪的相遇。
「……好热。」
我一边用冰到凝水的湿冷杯子贴在额头上,一边叹息着,但溢出来的声音仿佛也立刻被烤干了。
虽然我已经把家里厨房、餐厅和客厅的窗户全部都打开,不过却觉得情况好像甚至有更恶化的趋势。为了想要让风吹进来,就连纱窗都完全打开了,可是却一点风也没有。到底是谁说今年夏天是冷夏的?都已经是这种时节了,却依然仿佛回归前半段的炎热日子一样。闷热的空气遵循着热力学第二法则,侵蚀了我家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还引来了大量的蚊子。托蚊子的福,我们家现在到处都弥漫着蚊香的烟雾。呼吸困难让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根本无法继续待在这种地方了。我将杯子里的麦茶一饮而尽后放回茶盘里,接着又端起放好的杯子与茶壶,最后离开了充满蚊香味的厨房。
当我走上楼梯时,情绪已经稍微缓和一点了,只有这个地方勉强还算可以,我不禁在心里暗讽着。
走上二楼,经过了——我的房间,我敲了敲妹妹的房门。
「请——进——」
我打开门,然后又迅速地关上,这完全是为了不让冷气跑出去的反射动作。
我环视了房间四周,想找地方放下茶盘……然后又想叹起气来。
「……良雨?」
我唤着盘坐在床上、正轻抚着窝在她膝上那只小猫脖子的妹妹。而她则尖声地回应:「怎样?」
「……你还有空做这种事啊?」
「我觉得稍微休息才会比较有效率。而且小素看起来一副无聊的样子,不陪它玩的话它不是很可怜吗?猫咪得不到爱情可是会死掉喔!」
良雨这么说完,便举起茶色的猫咪,问了它一声:「对吧?」结果叫做小素的公猫则是有精神地回了「喵」一声。
虽然太寂寞会死掉的其实应该是兔子而不是猫咪,不过算了,我心想。反正让她自己烦恼就好。
「喵——」
此时一只白色的母猫靠来我的脚边,摩擦着。
「抱歉,天照,可以走开一点点吗?」
我说完后,它便似乎读懂我的意思一般,跺着走开了,但依然直直地抬头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跟我玩跟我玩」的晶亮光辉。我把放在桌上摊开着的笔记本和参考书往旁边拨去,放下茶盘后坐了下来,白色的小猫快速地扑到我的膝盖上,将爪子贴在我的衬衫上,似乎想要站起来。
「唉呀呀。」
我伸手握住她的前脚,想要将她拉起,结果天照很舒服似地咕哝了一声,开始舔着我的指头。当我想把它放在地上时,她则用背部磨蹭着我的膝盖,边边也马上冒起了一些小毛球。出生到现在并没有经过太久时间的毛球,摸起来的触感颇为温暖。感觉并不坏。如果是在刚刚那个厨房的话就另当别论,不过既然现在在这个冷气房里,心情自然也就比较放宽。
「唉唷,说得这么好听,哥哥还不是也在玩。」
「我的功课可是都写完了。你不是还剩下一堆阅读心得和数学题库吗?」
「罗、罗唆啦!所以我现在才会要拜托哥哥你们帮忙啊!」
哥哥你们,啊。因为有两个帮忙的人手,所以让良雨的心情也比较放松吧。
我将目光投向在房间的一角、正抱着小黑猫与她互看的长发少女。
像黑羽一般光泽的直顺及腰秀发,与盛夏的季节不合,雪白得惊人的肌肤。因为色素很少的关系,即使经过日晒后应该也不会沉淀吧。不过也因为如此,她很容易晒伤,所以上次去海边的时候才特别地重视防晒。
立体的五官乍看之下有些冷漠,而她那对细长的眼眸现在正凝视着黑猫金色的眼瞳。与一脸认直一凝视的她对照,黑猫却显得一副悠哉的模样。
我努力忍住笑意。一个月以前,很难想像这样的光景会出现在她身上。
「——澪。」
她惊讶地回过头。然后一脸尴尬地把黑猫举到面前。那只叫做月读的黑猫发出了一声悠哉的长鸣。
「你好像很喜欢它嘛?」
「……因为我是帮它们命名的妈妈呀。」
澪小声地回答。
良雨大约是在两个礼拜前把白色、黑色和茶色三只猫捡回来。其间发生了很多事,最后终于决定要饲养它们,不过当时帮小猫们取名字的却是澪。依序是『天照』、『月读』、『素戋呜尊』(日本神话中的神明)这些听起来很伟大的名字。最后全员一致同意通过。(顺带一提,妈妈和良雨下意识地取名叫作『小白』、『小黑』、「咖啡』。而爸爸则是运用联想,提出了『白石』、『黑木』、『加藤』的名字。)
然后澪固定每隔三天就会过来,陪它们一起玩。
西周澪在学校里,几乎是冰山美人的代名词,不过当我凝视着眼前这个正抱着黑猫的她时,脸颊自然地松了松,内心的深处也变得温暖了起来。这种与自己意志无关的感觉,让人觉得十分珍贵。
「热——好热。冷气到底有没有开呀?」
良雨不知何时已经坐回桌子前面,用垫板啪啪啪地扬着。
我和澪四眼相接,苦笑了一下,分别在良雨的两侧坐了下来。
「那就有劳你们了。毕竟我房间的电费也是很贵的。」
是的。这就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我和我的女朋友——嗯,我们正在交往,所以确实应该是『女朋友』,以及我的妹妹三人处在同一个房间的情况。
我房间的冷气大约在十天前故障。本来送去维修大约一个礼拜左右就会修回来,不过好像因为残暑期间,修理的委托太多,于是能修好的日期又往后顺延。结果最后就演变成要跟妹妹借房间的局面。之所以要帮她写作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对。这个代数是要把利用这个公式算出来的答案——对,就是这样。」
我正面对着稿纸,而澪就在我的前面教良雨数学。
总觉得眼前这副景象让人感到有点心神不定。望着自己的女朋友和妹妹相处的画面,没想到竟然是这么让人坐立难安。不过这种心神不定的心情,感觉还不算太坏。
「——怎么了?」
澪注意到我的视线,于是把目光从笔记本移到我身上。她轻轻地侧过头,直顺的发丝也垂了下来。看到她固定住侧边头发的红色花朵发夹,我轻微地——发自内心地——摇摇头笑着说:「没什么。」
「唉唷,哥哥,好好做啦!看到漂亮的女朋友就心花怒放是没什么不好啦,不过现在可是在弄我的作业耶。」
「既然你那么想要念书,那这篇感想文就还给你了。请吧,好好加油自己写,」
「嗯……这个嘛……」
良雨转开目光,用手指抚弄着在旁边因期待玩耍而骚动个不停的天照和素戔,小猫们因为耳后的毛被抚摸着,于是好像很舒服地叫了几声。
「……真是的……」
我拿起手边粉红色的垒球往前一丢,两只猫立刻一哄而散,直直地朝着那颗球追了过去。蜷伏在房间角落的月读则冷淡地瞧着这对姊弟,然后打了一个呵欠。
「而且一开始就不要选自己根本读不完的书啊!」
「什么话,我就是觉得那本书哥哥就有了,所以才不需要特地去买啊。」
良雨说完,便指了指放在我前面稿纸旁边的那本书。
良雨要写读后感的课外读物是《麦田捕手》。
「就是听说是名作才读的,可是真的好无聊。澪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澪原本一脸兴味的望着我和良雨的互动,而话题一下子突然转到她的身上,她那对细长的眼眸稍微地张了张,微笑地回答:「是呀。」
「被学校赶出来的男生不停地抱怨心里的不满——『到底在碎碎念什么,听了就烦』——是这种感觉对吧?」
「就是那样,真的,根本就是一直重复那些嘛!读了以后就觉得很无聊。如果是比较高潮迭起的故事……像是找到藏宝图然后展开寻宝之旅,这种故事倒是比较好读……」
「那干脆就选择那种书就好了呀。」
「还有其它很类似的书,像是《我是猫》、《人间失格》之类的,一读就想睡觉,我觉得看料理的食谱说不定还比较有趣。」
她的感想应该会被全国的书痴们抓去五马分尸吧,不过倒是很像时下的日本国中女生会有的心得。
「但是应该会有一些画面让良雨有印象的吧?例如不知道原因、可是却很微妙地停留在脑海里的情节之类的。」
听到澪这么说后,良雨眨了眨眼、抱着盘坐的脚,身体摇晃了一下,凝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主角坐上计程车后,问司机冬天冰冻的池子里的鱼都上哪去了呢,大概就是这一段吧,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面突然闪进脑海里。」
「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问我原因……这个嘛,本来是觉得会想这种问题的主角,威觉有点幼稚……还故意把问题问出口,又更加单纯……反而让人觉得更贴近主角一点。我不太会说啦……」
「看吧,这不就有一点可以写了。其实啊,读书不是为了有趣才读的。像这样找到一个小片段,一点一滴慢慢地把故事延展开来——这才是一种享受阅读的方法呀。」
「嗯,你说的话我能懂……可是我没有那么多耐心。」
「也对,我也没有。」
「……咦?」
「我也有同感。」
澪的语尾含着笑意,满脸红霞,然后将略带询问的视线投注到我的身上。我假装若无其事地专心看着手中的稿纸,感觉到对面的良雨呈现一副贼兮兮的氛围。
「那么,一起加油吧,你也不想拖到明天、暑假的最后一天吧。」
澪提醒着。「好——」而良雨则是直率地回答。
2
八月三十一日。
在用「好热」来形容都还太过含蓄的烈日下,不只是坐在长椅上的良雨,就连路上的行人们也都一副不耐烦的脸。不过还是有好多人来来往往,大概因为是暑假的最后一天吧。
「好热……明明才九点,怎么会这么热……」
「因为是夏天啊!」
「真是谢谢你的好答案啊,哥哥。」
良雨靠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随意地回答。我把刚买回来的罐装果汁递了过去,她马上拧开拉环,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
「呼——我又活过来了。」
「既然这么热的话,就不要在这个时间来呀。离约好的时间明明还有一个小时……」
「天真。你太天真了,哥哥!」
良雨站了起来,突然把脸凑了过来,对我叫道:
「真正的约会约定时间,其实应该要比实际时间早一个小时或三十分钟。特别像澪同学这种女生,一定会比预定时间早一个小时就来约定地方等了。」
我回想起以前跟澪约会时的情况。那个时候,她确实在一个小时前就到了约定好的地方,也就是这个公园……
「在这么热的时候,啊?」
我环视着四周。
这个公园设在车站闹区前面,因此才让人觉得是约会会合的专用地方。这里有一个小型的喷水池,和种满了植栽,也放了一张长椅,是一座十分普通的公园。以没有特殊意义的雕像作摆饰,滴滴答答前进的时钟指针正好指到九点零五分。
「这跟天气没有关系,懂吗?对女生来说,约会就是决胜负的舞台。她们要比男生还要重视太多了。澪昨天晚上从我们家回去后,应该九点就寝,早上五点起来沐浴,穿上预先放好的蕾丝内裤,站在梳妆台前面,再穿上前一天先想好的衣服,出门前又照了照镜子,再次确认自己表情紧张的脸,应该是在八点半就出门了。所以绝对不可以让女孩子等太久。」
「这个我知道——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跑来这么里面,这种很难看到对方位置的地方?」
「笨蛋。让女孩子久等的不配当男人,可是不了解女生心情的也最差劲。听着,如果是男生比约定时间还早到的话,女生一定会觉得很抱歉吧,就是要像现在这样先来,然在这里等她出现。让女生有格调,就是男生的格调喔!」
比我和澪小两岁的良雨,说出来的话却感觉比我还像个大人。
「……为了保险起见,我先问一下。你只是知道这些知识,并没有自己体验过吧?」
我回问道,良雨的脸上漾起了符合她年龄的稚气笑容。
「不说破女生的秘密,也是男人的格调。」
「……」
我真的觉得,老谋深算的妹妹对哥哥而言,实在是种无法理解的生物。
「啊,说曹操曹操就到。」
树丛对面,澪表情僵硬的身影映入我眼前。我看了看公园的时钟,长针正好指到『12』。
「那你就先走出公园,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吧。」
良雨拉住我的手,拨开公园的树丛走到步道上,绕了一圈后便朝着公园的入口走去。接着在喷水池正前面对了对自己的手表和公园的时钟后,若无其事地向澪打招呼。
「早安,澪同学。」
「……早安。」
我也出声打了招呼,澪则一脸平静地向我回道早安,不过却一下子不安地调了调手提包的带子,一下子又蹬了蹬凉鞋的鞋尖。
「——这件衣服很适合你。」
我照着良雨杂七杂八的道理,称赞了澪的衣服(她说一开始先称赞衣服是基本中的基本」)。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其实我说的也不是客套话,只是单纯地把心里的感觉自然地说出口来罢了。
澪穿了一件清爽透气的宽松长袖连身长版上衣,下半身则穿着黑色七分裤。一头长发今天也高高缠起一个结。虽然不是太华丽鲜艳,可是原本她就已经非常有魅力了。
我一称赞完,澪便垂下头,嗫嚅地说声「谢、谢谢……」看到澪露出这种反应,我开心地笑了笑,而她则是彻底地垂下了头。交叠的手指则像正复杂结印的僧侣一般,眼花撩乱地绕来绕去。
「好啦好啦,你们真是有够闪的。我们走吧,澪同学。今天有人可以专门帮忙提行李,一起大买特买吧!」
良雨笑容满面地低下头牵起澪的手,蹦蹦跳跳地拖着她走。澪慌张地一边小心不要摔倒,一边跟上良雨。
望着她们宛如一对感情很好的姊妹般的背影,我也小跑步追了上去。
* * *
事情的开始,是在昨天的晚饭之后。
「哥哥和澪同学明天有什么计划吗?」
饭后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闲聊,良雨用故作若无其事,但又用兴味盎然的眼神问我。
「嗯。大概会一起去图书馆吧……」
开始放长假之后,我和澪常常会一起去图书馆。一方面写作业,一方面作业写完后便坐在一起,悠闲地看书。图书馆附近有一间规模不大、却环境舒适的饮茶店,有的时候我们会在那里聊聊看书的感想,偶尔也会交换读过的书。
「……读书吗?」
「嗯,读书。」
「是啊,读书。」
听到我跟澪简短的回答,良雨好像故意地「嘶……」吸了吸绿茶,「咚!」地一声将喝完的茶杯放到桌上。
「没意思!」
良雨的话让我跟澪面面相觑,而兴奋的妹妹则又加重了口气说: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是暑假的最后一天,你难道不想制造什么特别的回忆吗?」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已经很满意我的暑假了。落后的进度也补回来了,就算是最后一天也不需要特别追求什么啊。」
「而且那也不会很无聊啊。只是一如往常地坐在一起阅读,我就已经觉得很特别了呢。」
良雨用一副无法理解的脸面对我,抬头仰望着餐厅米黄色的天花板。宛如绝望喘息着的女演员般,右手高举过头,左手则痛苦地按住心脏,轻轻揪住胸口。彷佛此时正有镁光灯从某个方向打在她身上一样,演技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啊,神哪!这里有一对可怜的羔羊。该怎么说呢,真是莫名其妙又怪异的人,真是太稀罕了,虽然打得火热的程度跟时下那些笨情侣差不多,但是以恋人的身分来看却少了最重要的东西,真是一对可怜的羔羊呀!」
她的腹部呼吸法还真是完美,想必暑期集训时下过一番苦功吧。这么说来,好像有听说这次的戏剧里面,是由她担任主角的样子。
而澪则是兴味盎然地一边啜着茶一边看着我家妹妹。
「啊,我终于懂了。我的使命就是要在这对可怜的羔羊背后推一把!」
当她一脸恍惚地把脸转向地上的时候,良雨一副不容拒绝、彷佛肃穆的魔女狩猎时代里的神父一样的表情。
「从明天早上十点开始我们尽情地玩个痛快,其实我本来想让你们两个自己去的,可是没办法,明天我也去好了,你们两个都没问题吧?」
与其说是背后推一把,不如说是从悬崖被推下去,我和澪只能沉默地点点头。
* * *
我们离开公园后,就直接往车站方向走去,在车站的乘车站坐上公车,前往去年才刚开幕的购物中心。
说真的,不管是购物中心还是百货公司,这些东西我和澪都不是很喜欢。
我抱持着我的烦恼。
澪身上铭刻的伤痕。
因为如此,我们和人交往时都会维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人潮众多的地方,总是会让我们呼吸困难,无所适从。想法与需求都各不相同的人群众在一起,把只有大这个优点的停车场塞得满满的,我真的觉得是种很不可思议的事。正是因为如此,到图书馆或饮茶店静静地读书还比较能让我平静放松。而人多却也没什么大碍的——至少对我而言——大概像是电影院或图书馆之类的地方。至少到那里的人,众在一起的主要目的不是看电影,就是看书。
所以当我看到刚开幕没多久、占地广大的购物中心,那座好似巨大豆腐长满斑点似的建筑物时,我的心情变得有些阴郁。
可是当我们到了以后,我跟澪却完全没有空档去烦恼。
「——啊,这个不错。可是这个也很好耶。什么都适合澪,反而好难选择喔……」
看着正拿着一堆衣服让澪试穿的良雨,脸上可完全看不到好难选这三个字。反而可以说是选择多到不行吧!
「呃,良雨,你冷静一点,慢慢来……」
「啊,这个好可爱喔!你干脆直接打扮成哥德萝莉的样子好了,啊,不过还是突显原味也——」
虽然澪支支吾吾地想要唤住良雨,可是良雨却根本没在听。依然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抓出来,在已经呈现呆滞状态的澪的身上比着。
我颓丧地垂着双肩守着她们两人。不管我们现在处在女装部的正中心也好,还是内衣部就在身后也罢,我已经彻底忘掉这些有的没的羞耻心。而且我的手虽然没有提任何东西,肩膀却挂着肉眼看不见、沉甸甸的米袋。顺带一提,一个米袋的重量大约六十公斤。换算成我的痛苦的话,我觉得大概就是那个重量。
「那哥哥觉得怎么样?」
良雨露出宛如恶作剧猫咪的表情,推了推身穿波浪式淑女连身裙的澪问着。被硬套上衣服的澪也是一脸困惑,直直地望着我,看起来彷佛是待在屋檐下,往外窥视的小猫一样。
「……还满适合的啊。只是,我觉得样式简单一点的衣服会不会比较好?」
总之我表达了不会太敷衍的意见。这个地方的微妙气氛我大概也知道几分。这是我长期观察偶尔会带全家来这里闲晃的妈妈,和明明很累又强打精神帮忙的爸爸的心得。就算意见再怎么短,大概只要放个一两句的感想就能搞定了。
「嗯……也对。就单纯保持原味,饰品太多反而显得多余……嗯。那我们再去下一个柜台吧。」
话都还没说完,良雨就拖着已经呈现洋娃娃化的澪走掉了。澪对我投以求救的眼光,而我却只能摇着头耸耸肩。
要安抚呈现兴奋状态的妹妹,对身上扛着哥哥身分的我而言,负担实在太沉重了。
「……这个时间要去唱歌?」
我放下纸袋和塑胶袋,稍微退后了一步,这么问道。
「就是现在才好啊,傍晚以后会比较贵吧!」
良雨自顾自地对我喊道。我们绕了购物中心好几圈后又回到车站前,不过她本人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累的样子。而身旁的澪也被带着绕来绕去,现在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双肩颓丧。
「好啦,我们走吧!」
良雨推了推步履蹒跚的澪,飞快地走进店里。动作迅速地在柜台预约完,便雀跃地翻找着新歌。
「啊,澪同学,请吧,用这个。」
她边说边将一本厚厚的歌本放在澪的膝盖上。
我把手中的购物袋小心翼翼地挂在墙壁上,在澪的身旁坐了下来。
良雨很快地点好歌,拿起麦克风兴奋地等待着,看到萤幕显示第一首歌的歌名时,我不小心从硬硬的沙发上滑了下来。
「……良雨,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怎样?」
「为什么第一首歌要选『超级机器人大战·热血呐喊组曲』这么激动的歌?」
「你在说什么啊,就是因为是第一首歌,所以才要热闹一点啊!哥哥还真是连唱歌的最基本都不懂耶!」
良雨伸出食指「啧啧啧」地摇了摇。无意义地晃了晃麦克风然后站了起来。
「*相坂良雨,要出发了!」
(编注:本句模仿钢弹主角阿姆罗的名台词。)
良雨激动地开始唱起无敌铁金刚的主题曲。热闹是热闹,可是一个国中女生唱这种歌实在有点怪。
「……可以吗?」
当良雨热烈地唱着某个以未知宇宙光当作能源的变形机器人始祖的歌曲时,身旁的澪则是打开厚重的歌本以后,就呈现僵硬状态。她僵硬的身体里,只有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澪?」
「啊,嗯嗯,等一等。我已经在挑了。」
「……这种包厢可以用那个遥控器的画面搜寻,再用那个选就可以了。」
我把遥控器和触控面板递给正不知所措的澪。
良雨唱的组曲开始转向某大受欢迎的机器人卡通,TV动画系列第三代片头……原来那不是真实系机器人的动画,而是属于超级机器人吗……
「……难不成,澪……」
我突然想到某一件事,所以开口问了一下,而澪的身体微微一震,满脸恐慌地转向我。
「……你没有擅长的歌吗?」
澪一副被雷打到的样子,表情僵了僵,白皙的脸蛋染上一抹红霞。
「无敌铁金刚——咚,呼……果然还是*水木〇郎才是基本——咦,你们两个都不唱吗?」从热唱中归于平静的良雨,看着正处在微妙的尴尬状态的我们两个,脸上浮现问号。(编注:老牌热血动画主唱水木一郎先生。)

「对不起。」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澪就先满脸愧疚地道着歉。
「在这种地方要唱些什么歌,我实在不知道……」
「你说这种地方……」
良雨脸上虽然露出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不过马上又恢复了亲切的笑容,坐在澪旁边开始操作遥控器。
「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而且,我自己也会有故意要配合场面气氛的时候,不过现在只有我们,不用太逞强。而且,难不成澪是不想让哥哥和我觉得很奇怪对不对——」
良雨说完后,便朝着澪露出一抹令她安心的笑容。
「可是不管澪唱什么哥哥应该都不会在意喔。就算澪是音痴也没关系,因为哥哥更是个无可救药的大音痴,所以放心吧。而且我也知道澪同学是个很优的女生,光是唱个一两首歌,对你的感觉也不会改变,因为我也很喜欢澪呀。」
澪的身体微微地一僵,缓缓地呼出原本窒碍的呼吸,然后轻轻地说了声「谢谢。」语尾的声音甚至有些飘掉。
「不客气……啊,澪,会唱这首歌吗?」
良雨似乎找到了什么不错的歌。「大概吧……」被问的澪则是没什么自信,不过却清楚地回答道。
「那我们一起唱吧!我很喜欢这部电影喔。」
良雨马上把麦克风递给澪,快速地输入歌曲,接着前奏响起。选个曲还真是累人,我心想。
原来是动画电影《心之谷》的主题曲《乡间小路》。原曲是美国热门歌曲《Take me home,country road》,但主角填上了日文歌词,在电影的最后也唱着这首歌。
良雨的脚打着拍子,跟着旋律。而澪则惊慌地接唱。
于是两人开始对唱了起来。
3
优惠时段过了以后,我们走出了KTV,此时街上已是灯火通明。随着红色暮光渐渐从天空消散,黑色夜幕也缓缓地往下拉垂。
「哇,唱得好过瘾。」
最前面的良雨一边满足地叹气,一边往前走着。确实唱得很过瘾。虽然是第一次跟妹妹一起去唱歌,不过可以唱到很多平常不会唱的歌,我也觉得很满足。
我把目光转向走在旁边的澪。莫名满足感也若隐若现地浮现在她脸上。实际唱过了以后,才发现其实澪并不是音痴。她一开始唱《乡间小路》时,也唱得很有抒情的味道。而且当唱过一首后,她也开始自己挑歌,虽然时间过得很快,可是却很开心。
「再见了,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等到了车站前的乘车站,良雨转向澪这么说完后,便从我握着的左手中抢过自己买的购物袋。
「我先回去了,就由我的不肖老哥护送你回家,不用担心。」
当我和澪还为这突如其来的决定目瞪口呆时,良雨却露出极度认真的表情。
「哥哥,给你一个忠告,就算你变成催花之狼……也没关系,可是要照着步骤来喔!」
良雨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对我说完后,便转身背对已呈石化状态的我,她跳上正好驶来的公车。我一直恍惚地凝望着她,直到车门关闭开走。
「……」
「…………」
我和澪两人互相瞄了瞄对方。总有种澪和我今天到最后都被良雨要得团团转的感觉。
「……我妹说了奇怪的话真是不好意思。」
「不,不会。一点也没关系。那只是个玩笑而已……」
玩笑。原来是玩笑呀。她刚刚的话,究竟哪里称得上是玩笑啊?眼睛眨得这么闪亮,我倒是一点都不觉得那只是个玩笑。
「嗯,我也很乐意送你回去,因为东西还挺重的。」
我把手中的袋子换只手提,然后朝着澪伸出右手。牵手的时候我总是伸出右手,而澪则早伸出左手,不知道何时开始这已经是我们的习惯了。
「——走吧。」
「——嗯。」
回程的公车正好开来。乘客有点多,不过还是找到双人的座位坐在一起。我让澪坐在靠裔的位置,把东西放在大腿上,此时公车也摇摇晃晃地往前开了。
「今天开心吗?」
「嗯嗯,真的很开心。」
澪静静地点点头。
「跟别人一起去买衣服和小东西,总觉得好像普通女孩子一样,有点不像真的。而且还去唱了歌,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你唱得还不错呢。尤其是一开始唱《乡间小路》的时候。」
「那部电影,我自己也很喜欢。喜欢到电视看完了都还意犹未尽,甚至到把原作也买了回来的程度。」
「我是没看过原作,不过,还真令人意外。」
「是因为我对漫画和卡通有兴趣的关系吗?」
「是呀。不过,我觉得有点开心。」
「?」
「发现了全新的『澪』。」
「……笨蛋。」
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一下子就结束了,公车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话是这么说,不过看了看表,确实已经过了预定的时间。可是总觉得时间似乎还停在刚上车没多久的样子。
我们在刚盖好没多久的新兴住宅区中心下车,走了大概两到三分钟便看到西周家。街灯辉映着依然崭新纯白的墙面和蓝色的屋顶。四周明明已经全黑了,但澪的家却没有点灯。
「隆乃先生和美羽小姐今天也不在吗?」
一提到澪双亲的名字,澪露出复杂的表情说道:
「……好像忙着研究的样子。」
「……是喔。」
无法再更深入地探究,令我感觉到自己的软弱,难以言喻的心情慢慢在胸口扩散。究竟要怎么定义这种感觉呢?我实在无法明确地判断。
有点悲伤,又似乎有些愤怒,有股让胸口骚动不安、莫名的灼热感。如果这种灼热感便是所谓名为感情的心之温度,那么我又该将这种灼热安置在何处?我实在不知道该将它定位在哪里。
——麻烦的东西。
我想。但是我并不觉得不知道真相是件好事,因为我不想再变回以往那个对感情总有股违和感以及错误认知的模样。
我等澪开了锁将门打开,然后将手上的东西放在门口玄关处。
「今天谢谢你陪良雨,我也觉得很愉快。」
「嗯嗯……」
「拜拜!」
我轻轻举起手,然后提起脚步正准备转身,而澪却紧紧地扯住我的袖口。我回过头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澪露出痛下决心的表情,深呼吸了好几次,随即便抬起坚定的脸说道:
「要来读读看吗?」
「?」
「《心之谷》的原作。还有顺便,那个,我想晚餐也……」
「……」
澪的话听起来有些没头没尾,让我瞬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算你变成催花之狼……也没关系,可是要照着步骤来喔!』
良雨的话回荡在耳边。这样算不算是照着步骤来啊?此时我的心里想的却是这类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情。
「啊——嗯嗯……」
我迟疑地溢出模棱两可的低吟,不过答案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之所以并没有马上回答——是因为这个年龄独有的忸怩使然,而且眼前这位少女也清楚地感受到这种感觉,因为从她脸上僵硬的表情很容易就读得出来。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当我答应后,澪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你想不客气些什么?』
脑中出现良雨乐不可支又不怀好意的玩笑话。
吵死了,闭嘴!不要连在我的脑海里都开始胡言乱语。
我很久没进来澪的房间了。当我看着漫画时,澪说要去准备晚餐,先走出了房问。
澪拿给我的漫画虽然因为年代久远所以有些地方褪色了,不过倒是没有缺页或破损。看得出来她一直小心地翻阅着,不过这本书是澪从书架的最里面拿出来的,或许最近并她没有在看也说不定。
总之我慢慢地阅读着情节,仔细地品味着书中的角色。那个我所不知道的澪,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读这本书呢?我脑中不禁这么想着。
「——久等了。」
澪已换上休闲服,并且套上纯白的围裙,她打开房间的门邀请我。等我走下楼梯时,香味扑鼻而来。餐厅的餐桌上面,已经摆好完成的料理。刚煮好的白饭、洋葱汤、酒蒸鲑鱼、酪梨鲔鱼沙拉。每一道看起来都很丰盛而且赏心悦目。
「好好吃。」
白酒和奶油的风味深深透入鲑鱼肉里,淡淡的胡椒盐也放得恰到好处,口感跟外观比起来丝毫不逊色
「真的吗?」
澪用一副新手监定师般认真的表情盯着我瞧,我则干脆地点点头。
「对呀,虽然总觉得最近都一直吃到好吃的东西,可是这个也超好吃的。」
「——太好了。」
澪安心地呼出一口气,送了一口跟鲑鱼一起蒸的芦笋到嘴里。
基本上,这顿晚餐进行得很安静。我偶尔问问澪对做菜有没有特别重视的地方,交换一两次意见之后,接着又问她料理的烹饪方法。
用完餐后,澪烧好水,准备好两人份的红茶。她泡的红茶依然很香醇。
喝完红茶之后,澪说:「我要洗碗。」于是便示意我离开餐厅。虽然我开口说「我也一起帮忙」,不过澪却摇摇头,说:「你到房间等。」
我回到澪的房间,再次拿起刚刚看到一半的漫画。
话说回来,我是那种看漫画比阅读文字还更花时间的人。读文库本的时候明明可以一页一页翻,可是看漫画的时候却非得要一个图一个图看才跟得上剧情。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等我看完书以后,往旁边一看,才发现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那里。她将头支在弯曲的膝盖上,凝视着我看书的侧睑。
「你应该叫我一声的。」
「我看你看得很认真。」
澪这么说完,便噤了声,身子靠在床上。
我把刚刚读到现在的书放在桌上,然后也跟着靠着。
「……」
「……」
彼此之间只有一根手指头的距离——几乎要肩并肩的距离,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闭上嘴,努力搜索着接下来的话题。
「……澪——」
「……和也——」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出声的。
我和澪互相呆呆地瞧着对方的脸,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仿佛老套的喜剧一样。
淡淡的笑意轻轻地浮在安定的空气中,我们都打住了话语。
澪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手落在澪的肩上,让她的身子偎向我,我将脸埋在她的秀发里面。她的发丝有些湿润,微微散发着肥皂的香气。
进行到这里以后,接下来就变得很自然了。
我们相互亲吻,关掉房间的电灯,在微亮中脱去彼此的衣服。
并不是激情地相互索求,而是宛如在夜路中迷失的人一般,缓缓地互相确认着对方的身体。我触碰到澪的锁骨时,她也确认着我肋骨的形状。我的手指在澪背部凹痕处巡回,她的手则勾在我的肩胛骨上。
我们静静地互相拥抱。
即使可以直接地感受到对方的律动,与高速跳跃的心跳相反,我缓慢且小心地重复一次又一次的动作,之后便立刻强力地拥抱着对方。当时我脑海中浮现的是,黑暗深幽的森林画面。
「虽然很诗情画意,可是却是让人伤感的景像吧。」澪一边抬头看着我,一边说道。
「是呀。」我俯视着澪同意道。
忘了题目是什么,我有印象看过一本描述遇难的登山者,紧握着不能用的手机,拚命走着的小说。澪的喘息声飘荡在我的耳边,我把我们与小说中那名害怕放掉毫无希望的浮木的遇难者身影重叠在一起。之所以会联想到这个画面,是联想到那片被细腻描写出的夜晚森林的黑暗。在这种时候竟然想到这种事情,我真的觉得自己实在太奇怪了。
「奇怪也没关系吧,至少不是想到熊的摆饰。」
「熊?」我吓了一跳。
「我只是举例而已。」澪微笑说道。事后想想,这也许是西周澪这名少女难得自发性所开的玩笑也说不定。
结束以后,我们依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森林的黑暗消失了,残留的只有轻微的疲劳和大大的满足感。
我想要握住她的手,于是伸手沿着澪的背部、肩膀、手腕然后一直到手心。当我巡回着左腕时,澪「啊」的一声,身体微微一僵。
「啊……对不起。」
「——不,没关系。」
我立刻想要抽离我的手,不过却被澪抓住,阻止了我。
「——我想要你碰。」
带着些微的羞怯——也渗着些许的悲哀,澪这么说道。
我温柔地松开澪紧握的手,用指尖轻触着她的左手腕。她软滑的肌肤上,刻印着多重、无数道被切断的粗糙裂痕。那是她自己刻画着自己、自残的伤痕。每次只要我一抚摸着伤痕,澪的身体便会僵直。或许是因为敏感的伤痕被碰触到,身体下意识地想要逃开,但却被她努力压抑的缘故吧。
「……你不会讨厌吗?」
我问道。澪则轻轻地侧过头,似乎想要确认我的意思。
「被别人触碰到伤痕,不会觉得难以平静吗?」
「……和也觉得恶心吗?」
「当然不会。」
我立刻回答。
「以前——从以前开始,我就从来没有改变过,我还是喜欢着你。不对,每次只要我反覆抚摸着这一道道的伤痕时,反而会对你觉得更加怜爱,更想抱紧你。」
微光中,澪的眼睛眨了好多次。除了惊愕之外,还带着些微的苦笑和叹息,是难以言谕的叹息。
「本来以为已经习惯了……你又这么干脆地说出令人心烦的话,真是一点也没改变。」
「有这么烦吗?」
我只是把心里想的话照实说出来而已。
「不解情趣的时候更烦。」
澪淡淡一笑,然后便再次将身体靠近我,双手环了上来,肌肤贴着我。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但不知何故,脸上依然僵硬地颤动着。
「如果不想被说烦人的话——那就在开口前紧紧拥抱就好了。」
澪说道,声音仿佛就要散失在空气里。
「……那个,难道,你是觉得害羞吗?」
激烈的骚动原来是澪的心跳传染给我的,而且我察觉到她小小的声音再也无法维持以往的平静。「笨蛋。」澪说完后便沉默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紧紧地拥抱着澪。力道比刚刚还要重上许多。我喜欢的女生,正在我的怀抱中。光是这样,我就感到有股莫名的无敌感。有种什么事都作得到,哪里都可以去得了的感觉。不久以前还感到违和感的我,心境已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转变。
我对这样的自己苦笑着,但却不愿放开手,想紧紧拥抱这种温暖的幸福感。
4
当我正眯起眼凝视着朝阳、冲泡着咖啡时,下楼梯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听起来像是还没睡醒,脚步凌乱、不规则的足音。我将热水冲进蒸好的咖啡豆里慢慢过滤。此时正从客厅走来的良雨,对我道了声长长的:「早安——」
「咦!……可以给我咖啡吗?」
「再等一下下。」
我把刚冲好的咖啡倒进杯子里递给她。她一脸困倦地揉着眼睛,接过咖啡。端着杯子喝的她,与其说是怕苦,反而像是突然被烫到似地,不停地咳嗽,还吐着舌头降温。
「好烫!」
「谁教你没先确认就喝了。」
我不管泪眼汪汪地盯着我的良雨,而决定先喂跟她一起下楼、准备要用爪子扒我的脚的那三只小猫。如果刚洗好的制服被爪子抓到就糟了。我打开罐头倒进盘子里,当我正要把盘子放在客厅的时候,它们早就争先恐后地吃起饲料来。这真是一副让人不禁想微笑的画面。
「我说……哥……」
我转过身面对正轻戳我的背的良雨,她将嘴凑到我的耳旁。
「——那,之后怎么样了?」
她鬼鬼祟祟地跟我耳语着。
「……」
她虽然表现得兴趣盎然的模样,不过却害羞地胀红着脸,小声地说。良雨毕竟还是个不折不拙的健全女国中生呢。我露出苦笑。苦笑完之后……
「别一副色老头的样子!」
我啪地一声敲了良雨的额头一下。
「哎呀——!」
良雨的惨叫声让吃完早餐的猫儿们吓得回过头,而土司机的声音也在这绝妙的时机响了起来。
——钤……
「今天还是一样热呀!」
才踏出去不到三步,良雨就抬起手遮着脸,眺望着晴朗的天空。
日历上写的应该是残暑,不过这个事实随着蒸腾的热气摇曳,没有人能实际掌握这种变化状况。毒辣的阳光,家家冷气排放的废气,将就连滴落在地表的汗水也给瞬间蒸发了。这是绝对无法改变的现实。
如果从竹篱的空隙窥看,狗儿正躲在狗屋的阴影处伸着舌头。若是将目光投射在围墙上方,会看到野猫们正烦躁地不停动着耳朵。蝉鸣之所以热闹地响,应该也是因为烦得受不了了吧。看起来比较有精神的只有从我们旁边经过的小学生而已。穿着国中或高中制服的学生陆陆续续映入眼前,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好烦」。
「烦恼愈多就愈觉得长假很珍贵,对吧。」
我一直觉得没什么烦恼的妹妹,正喃喃自语着:
「你那是偏见吧?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是有烦恼的。」
「例如?」
「担心没用的哥哥之类的。」
「我有这么没用吗?」
「除了没用之外还有什么形容词吗?」
「……还是说没用好了。」
在岔路上挥手道别后,我缓缓走在住宅区的上学路上,稍微地绕了一下远路。终于来到了这个充满空屋和半成屋,显目的新兴住宅区。我看到在一个位于房子和房子中间的神社前面,站着一名少女。
「早安,澪。」
「早安,和也。」
打完招呼以后,我们慢慢地一起走着。也不是没有想说的话,只是对我跟澪而言,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单纯在彼此身边,那是我和澪开始习惯彼此时,最自然的相处模式。
『不过你所谓的交往又是什么样的概念呢?』
当我在染上红霞的教室里告白时,澪曾用冷淡的表情和双眸诘问我。澪的那一双被晚霞染上红光的眼瞳,在我心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我想跟你在一起,当然牵你的手一起去看电影也是其中一种表现方式。不过如果真要说的话,我对于这种关系的解释,应该是当你坐在这里看着尼采的时候,我也拿着海明威坐在你的身旁,我想要的是这样的空间。」
那时我的回答,究竟是出自意识,还是纯粹只是种冲动,到了现在我依然不是很明白。不过『在一起』这个部分却是毫无造假的真实。也因为如此,我和澪才会像现在这样走在一起。
当我一边走,脑袋一边思索着这些时,澪轻轻戳了戳我的手腕。
「你看,那个是哪一所学校的制服呀?」
我顺着澪的视线看过去,路中央站着一名少女,她身上穿的制服看起来很陌生,穿着也和一般对制服的印象有很大的不同,有种好像散发出桂花香味的华丽感。如果不是手腕上缠着臂章,根本想不出那是件制服。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这附近有穿那种制服的学校吗?」
虽然澪这么问我,但是我在这城镇住了快十年,却从没看过正站在前面的那名少女身上的制服。不过澪注意到的其实不是什么制服,而是穿制服的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发丝。那是介于栗子色与银发中间——理想的亚麻色头发。一头柔软波浪的长发用缎带缠着,因此更能清楚地看见她的侧脸。与柔嫩稚气的轮廓相反,眉眼十分秀挺,看起来很有气势的感觉。是一个美丽的少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形容词可以形容。不对,应该说就算想到形容词,但却会在下一瞬间让人感到不确定……少女的气质给人一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等我们接近之后,少女转过原本凝视空地的脸,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问候道:「早安。」她只在单边的脸颊上,勾起宛如浮在黎明中的新月般,浅浅的笑纹。
我停住脚步,回道了声早安,接着她又将目光转回到刚刚一直凝视的地方,我和澪很自然地也将视线投向她凝望的方向。
那里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放着开工祭典中使用的竹子和结界绳。烈阳正从空荡荡的地面上缓缓升起,垂落的纸片轻飘飘地摇动着。
「我很喜欢这个。」
少女彷佛解释般地说道。语气虽然淡淡的,但话尾却透着令人心醉神驰、余音缭绕的感觉。
「祭典完成后的情景,会比祭典举行前和祭典举行时更神圣庄严,你们不觉得吗?」
虽然语气听起来像是问句,不过她似乎并不期待听到答案的样子。因为她只是站在空地的正中心,安静地凝望着祭坛而已。
「我觉得这种气氛很像某种东西,所以一直在脑中思考着。然后,终于让我想到了。」
少女流转的眼瞳里,照映着我和澪的模样。与发色相同的眼眸,微微地闪了一下。
「——你们不觉得很像杀人案件的痕迹吗?」
我惊讶地挑了挑眉,而身旁的澪则是表情与肢体都瞬间陷入僵硬。
「……呵呵,开玩笑的啦。请不要当真。人家刚好是想说说这种话的年龄,这种事很正常吧!」
迅速转变的轻佻声调,让四周微微飘着阴沉的氛围渐渐散去。少女转身面对我们,然后杆像突然发现什么似地偏了偏头。
「你们的制服是——〇△高中的对吧?」
少女不急不徐地朝我们走近,举止优雅地轻轻地点点头。
「初次见面,我是葛峰圣。*葛汤的葛,山峦群峰的峰,神圣的圣。今天正好要转学过来。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一年级的学生吗?」
(译注:将砂糖混合葛粉,再注入热水的一种食物。主要是给幼童及病人食用,也作温暖身体的用途。)
「啊,嗯……」这一切让人感到很奇妙,我和澪也只能含糊地回应着,不过葛峰圣却一睑好像很满足地噗哧一笑。

「我也是一年级。如果我被分到跟你们同班的话,到时再请多多指教。」
她再次点头示意,我和澪则简单地自我介绍。我们两个其实都很不会自我介绍,所以根本只报了自己的名字而已,真的非常简洁。
「和也同学配上澪同学吗?真是人如其名的好名字。」
「葛峰同学为什么会来这里?是迷路了吗?」
「不,我是在等人。因为一直没等到,所以有点恍惚而已。」
葛峰圣微笑地回答我的问题。「你们请过吧,挡住你们的路,真是不好意思。」她说完后便让开了。我朝她微微点头,然后从她身旁经过,继续往学校走去。我中途回过头看,她果然还是继续凝望着空地。
「……长得真像。」
「是呀……」
我轻轻地领首同意澪的低吟。
那名唤作葛峰圣的少女,那一对眼瞳。好像之前澪用来自残的登山刀般,绽放着冷冽、宛如无机质般的光芒。

Inter cut

拥有一头亚麻色发丝与黄褐色眼瞳的少女——葛峰圣默默地凝视着空地正中央上,用来祭祀的简朴祭台。在无情毒辣的阳光直射下,她站得直挺、动也不动的模样,带着严肃,不过似乎也只是漠不关心罢了。
孕育着矛盾的少女。暧昧的氛围非常惹人注目,却不是十分突出。虽然感觉不安定,但她的内心却又确实有着某种坚毅的存在。如果波涛汹涌的沙岸可以化作人型,说不定就会像少女这副模样吧。
「——嗯,是呀。充满幸福,一脸满足……又带点愚蠢,看起来就像普通的恋人一样。」
圣微微地一笑,轻轻地溢出低喃。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自言自语,彷佛正与在场的某人对话似的,几乎给人种心电感应的感觉。
不过,四周却空无一人。只有不停泣鸣的蝉,以及停在电线杆上敛羽休憩的乌鸦。她的目光只停驻在青竹和结界绳区隔出的祭台而已,并没有其他地方。
「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美丽,西周澪。呵呵,感觉就像恋爱中的少女一样。」
不过圣依然朝着空无一人的某个方向持续说着话。看起来也不像是开玩笑或是陷入疯狂。纯粹只是理所当然地对着虚空说话,并且对着空气回答。
「相坂和也……真是让人搞不懂。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少年一样,不过好像又不只是这么简单……接下来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圣转身面向相坂和也和西周澪离去的方向。浮现在她脸上的微笑,带着兴味,却也有点轻蔑的感觉。随着视角的改变,她的模样也跟着产生变化。
「那么,该走了。」
她的呢喃声听起来轻松愉快,不过踏出去的步伐却宛如巡祭之旅的第一步般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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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翅田大介
插画:も
译者:陈诗涵
扫图:Ozzie
录入:寂若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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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nd cut 接近

1
不知道其他公立高中的状况是怎么样,不过在我所就读的县立〇△高中里,有一个很气派的餐厅。大概有差不多四个普通教室那么大,大约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个人左右,十分惊人。外观新潮(我觉得这点最重要),而且也好看。
这所高中是因应三市联合学园都市计划而成立的,这个区域也获得了巨额的补助金。而在邻近的市区也成立了一所公私各半、建教合作的大型大学。这所公立学校也可说是因为这种残存价值,而得以建设丰富且崭新的设施。
与事实上已经被冻结的『首都机能移转构想』的一环类似,这里同时也设了一个区域,准备让它成为经济特区。虽然好像也听到一些说什么非经济性等等的传言,不过不论如何,好歹也是托那个的福,我们才能享受到现在的福利,所以自然也没什么异议。
这间餐厅的定食非常好吃,而且最重要的就是便宜。
「今天我请客,不用客气,尽量吃吧。」
「你真是大方。」
「多亏了你们,我才有这笔临时收入啊!」
我的青梅竹马兼损友高见明,露出气定神闲的笑容。虽然在学校的餐厅请客,有多少价值其实也一目了然,不过既然请了都请了,我想就不要再吐嘈他好了。
「……为什么我们会让高见同学的临时收入增加了?」
坐在我身旁的澪对我耳语问道,我则用含糊的笑敷衍过去。我和澪的关系被当作赌博的对象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当事人知道比较好。
澪的表情依然一头雾水,但她似乎决定把它当作不重要的事情,所以一边小心不弄散酱汁,慢慢地开始吃起萝卜泥荞麦面(二五〇日圆)。
我用塑胶筷子夹起每日定食A(四〇〇日圆)里面的超值大炸鸡块。
「话说回来——变化还真大。」
明一副很感慨地说道。从他拿筷子戳着大份猪排井(五〇〇日圆)的举止来看,根本毫无紧张感可言。
「「什么啊?」」
我和澪两人异口同声地回道。「唉呀呀。」明则是身体一仰,耸耸肩。
「……我说的是你们两个。就算暑假的时候多多少少有碰面,不过看到西周在某人身旁,而且还在餐厅惬意地吸着荞麦面,还是让人不敢相信。」
「我自己也很难想像,竟然会让高见同学这样的人请客。」
澪一边用餐巾擦着嘴,一边说道。
「早春时你第一个跑来找我说话的时候,我还想说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这我可是第一次听到……」
我停下筷子瞪了过去,明则立刻快速地拨动着猪排井想要蒙混过去。我不管他,依然继续瞪着他,明则双手举高说道:「我投降,投降了。」
「那是你告白之前的事情了。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吧。别生气啦!」
「我才没有生气。」
我才说完马上塞了一口炸鸡块,然后又吐了一句话,可能是真的太没礼貌了,澪责备似地看了过来。
「和也,边吃饭边说话我觉得不太好喔。」
「唔……嗯嗯。抱歉。」
这次换我举高双手投降,坐在我对面的明则笑出声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你们两个真是精彩。」
明贼兮兮地笑着说道。
「不过啊,最让我吃惊的还是和也。国中的时候,根本就想像不出你会有跟女朋友打得火热的一天哪。」
「不要跟杉野讲一样的话。」
杉野夏姬是我国中时期的朋友。目前就读邻近市区的昂领学园高中。昂领高中配合学园都市化计划,刚设立没多久,是一所全宿舍制度的学园。她是因为讨厌父母才进入宿舍制度的高中就读,这个夏天本来应该也要留在宿舍,不过她依然完全无视门禁到处玩。之后听说她硬是住进正在交往中的大学生男友公寓里的样子。
「拜托你也差不多一点。就算是暑假,可是居然跟一个女高中生同居,被发现的话只会让我变成朋友间的绝佳话题。」说这句话的人就是她的男友——境基阵伍。
因为这样,所以她只要闲着没事就会来找我和澪,每次都毫不客气地揭发我的过去,常常都让我很头痛。
「别担心,我不会剥夺杉野的乐趣的。光是看你们两个的样子,就已经够好玩的了。」
明虽然夸下豪语,不过说的话却没什么信用。某种意义而言,这个男人比家人都还了解我。我从国中的时候就开始跟他混在一起,不过孽缘则是从国小就开始了。比起国中时期还更致命的一些有的没的……
「对呀。所以才好玩嘛!」
明咬着筷子贼贼地笑着眨了眨眼。
「……你的直觉是不是又变强了?」
「嗯——都是受到沙姬部学姊的影响。因为那个人几乎是ESP能力者。」
「高见同学好像常常跟沙姬部学姊在一起对吧?」
澪吃完后,很感兴趣地问着明。自从暑假时认识以后,好像不知不觉间沙姬部学姊就成了她崇拜对象的样子。
「嗯,受到她很多的照顾。」
「你们在交往吗?」
澪随口一问,让明喝下去的水顿时哽在喉咙,狠狠地呛了一下,口水喷到我刚吃没多久的定食上,我皱了皱眉。
「呃、啊、咿、呜……啊,这个嘛……要说在交往好像也不能说没有在交往,不过一般来说交往这个词汇本来就有很多意思,要说符合哪一个意思的话,好像有点重复好像又没有,也有比较困难的部分……」
严肃的外表又是个情报通,常被人说舌灿烂花的明,现在居然语无伦次地答不上话来。
沙姬部岬学姊是我国中时期的前学生会长,也是最照顾我的学姊。虽然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不过说话的方式却很男孩子气,跟真的男人一样。念书的时候在男女之间都很有人气,也是个真假传言很多的风云人物。
有人说,她曾让一百个以上的不良少年倒地不起。有人说,她会使一种一脉单传的暗杀拳技。有人说,她为了救一个老人,曾单手阻止爆冲的汽车。有人说,她其实是一间大企业的千金小姐。有人说,她是隐姓埋名的超能力者。虽然每一个传言听起来都只是玩笑,不过至少她确实曾在国中时狠狠痛扁了十个左右的不良高中生,我也多多少少见识过她过人的灵感和直觉(基本上会认识学姊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也握有微妙的人脉关系。
与外表不符、是个情报通的明,也因为这个缘故而接近沙姬部学姊,不过却一直被耍着玩。结果不知不觉就变成小弟,虽然两人的关系牵扯不清,不过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展的样子。
澪望着让人联想到热锅上的蚂蚁的明,心里也有数了。她大概也明白了沙姬部学姊和明的关系吧。
「打扰了。」
当我重新拿起筷子打算继续吃的时候,一道这一个礼拜已经逐渐听习惯的声音传入耳边。我从手里拿着的白色塑胶碗的后面抬起头,看到一名拿着橘色拖盘的少女站在那里。
「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第二学期一开始就转学过来的少女,葛峰圣,笑容可掬地问我们。
「请坐请坐,欢迎欢迎。」
明正苦思着转变话题的时机,所以马上心情很好地说完后,便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葛峰端着拖盘,有礼貌地打声招呼,然后便流畅地坐了下来。
「非常谢谢你。」
「不客气。」
明一脸安心,又有点难为情。
澪若有似无地瞄了瞄我。我轻轻地点点头。
「没想到真的会分到同一班,实在让人很开心。」
葛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澪的脸,分别对我们露出礼貌的笑容。
「什么?你们跟葛峰同学认识啊?」
「这个嘛……」我含糊地回答。
「开学典礼那天,在上学途中偶然碰到的。」澪补充说明着。
其实也只过了三十分钟而已,就再次与葛峰圣重逢了。
我与澪笑笑地聊着天时,班上同学也正东瞄西瞄着我们,这时预备钤响起,导师那张比任何学生都还睡眼惺忪的脸探了进来。「有个转学生来了,请大家多多照顾。」老师的长假症候群比学生们都还严重,当他这么介绍完后,我看到那名穿着体面制服的女学生时,心里竟然奇妙地有了个底。
『我是葛峰圣,请大家多多指教。』
现在还是穿着跟那时相同的制服、吃着海鲜意大利面的这个少女,冷静地自我介绍完后,便一脸开心、满足地笑着环视了教室一圈。
「哦?这么说来,葛峰同学也住在新兴住宅区——北町那附近吗?」
自认为是情报通的明为了搜集这个马上引起话题的转学生(因为制服与众不同,而且长得又显眼的关系)的情报,开始有点社交性地聊起天来。
「不,我跟弟弟住在车站附近的大楼。」
「车站附近……难道是葛式大楼吗?」
听到葛峰的回答,让明的眼睛惊讶地一眨一眨。
「是的。你知道得真多。」
这也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因为那是只要住在这条街上,任谁都知道的建筑物。就算不知道名字,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只要随便在家里的二楼往车站的方向看去,这座高楼马上就会映入眼中。那是配合之前提到过的,为了再开发而建造的多功能综合大楼,里面有分租公寓、饭店、摩天咖啡厅等机能。而附属的别馆中也有百货公司。葛式大楼在这些因应再开发事业而建造的大楼群中最为显目,宛如供奉神明的祭台般,闪着白亮的光辉。
「哦。那么果然谣言是真的罗?」
「什么谣言?」
葛峰圣用纸巾擦了擦嘴,回问道。明则开始发表他自傲的情报讯息。
「就是很少见的姓氏,才想说是不是跟葛峰企业有什么关系之类的。和也跟西周应该也听过吧?」
「我是没听过谣言,不过自己倒是有想过。」
我回答完,吞下随餐附上的野泽菜后,便吃完中餐了。我拿起塑胶茶碗,喝了一口温温淡淡的绿茶。
「我还没到可以融入班上、讨论八卦的程度。」
澪用左腕搓弄着右腕,略带僵硬地说道。她偷瞄着葛峰,澪大概是第一次见面时就一直很在意葛峰的眼瞳吧。那是一对毫无任何意念杂质,宛如纯粹水晶般的透明眼瞳。
她本人则是一边露出微笑,一边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注意到澪的视线,葛峰眯起眼睛回望着。宛如冰雪结晶般纤细的睫毛让瞳眸转沉,在漾起单边笑窝的微笑中,添了一丝迷样的阴影。
「嗯,确实是个少见的名字。是的,正是如此。葛峰产业的现任社长·葛峰玄正是我的父亲。」
她用叉子卷起面条送进嘴里,仪态良好地咀嚼了几口吞下后,用一副彷佛在谈论料理感想的语气,干脆地说明了自己的出身。
就算猜测时的心态有『该不会』这种成分,不过直接地听到后依然让人略微感到惊讶。除了葛峰之外的三个人,都露出相同的反应。
「呵,原来如此。葛峰产业原本就是葛式大楼的投资集团之一,所以你会住在那里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提出问题的明似乎想要确认般地频频点头称是。恐怕在他发问之前就对答案有八成的把握了吧。
葛峰产业原本是一间制药公司。历史悠久,其前身是从江户时代延续下来的药物仲介商。大约在十年前买下发生药害事件的一间国内最大企业(当时的葛峰制药工业改名成葛峰产业),之后一举成为国内业界最顶尖的企业。当时葛峰工业对药害事件的受害者所采取的救济措施让人耳目一新,所以企业本身的形象也非常良好。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转学到这间公立学校来呢?」
我尽量用有礼平稳的语气问道。
既然是葛峰产业社长的小孩,那家世、社会地位和财产这三样东西应该一应俱全,是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我们就读的学校,虽然是在邻近市区中的县立高中,县内升学率也是最高,不过顶多也只是个地方公立高中而已,根本不需要在一年级下学期特别转学过来。
「嘘……」葛峰伸出右手食指。那是一根纤细直长、充分保养过的美丽手指。她的指头,移向柔软的唇边……
「——这是秘密。」
然后俏皮地笑道。从她细长的眼睛里,可以感觉她是打从心里享受着我们的反应。
「等我们感情好一点再说吧。秘密就跟化妆一样,呵。」
2
「果然。看她的制服,才想该不会是真的吧。」
「很有名吗?」
「那是东京一间有名的贵族女子学校的制服。只要有点暴发户的样子就会被当成笨蛋,早上的招呼语都用『您好,早安。』而且校区里面还有教堂,学生会也会举办优雅的茶会,大概就是这种学校。毕业旅行地点虽然选在京都,不过却是包下整间餐厅,然后吃着用精致漆器盛装的怀石料理的学校。是不知道有没有啥『姊妹』风俗啦,就算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原来如此。」
「怎么说都很不错啊?」
确实是很不错,而且因为很特别,所以也特别问了一下那间学校的校名。明说的校名的确是我所知道的那间学校。
午休时间在餐厅聊完天后,葛峰圣微笑地挥挥手与我们道别。「我要去听社团活动的介绍。」她是这么说的。
「再说,除了附属大学以外,好像也有很多学生特别去考T大还是庆0,所以头脑也很好吧。你能相信吗?竟然是因为好玩才去参加的耶?看样子葛峰就是这种例子。而且,还经过那种莫名其妙的领导者文化薰陶,才让大家很容易就接受了她。虽然只有她一个人的制服跟别人不同,不过大家也没什么怨言。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吧,跟她一起转学过来的哥哥也马上引起话题。」
「哥哥?她不是跟弟弟住在一起吗?」
「我也有点在意这点。不过,跟她一起转学过来的葛峰昂是二年级生,从外表来看他们确实是兄妹。而且总而言之这个葛峰昂学长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根本就像少女漫画里面的王子殿下一样,不知不觉就成为女生崇拜的对象了。虽然他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不过似乎也是个运动神经很强的人,社团请他当救兵的人好像还不少。」
「哇!」
「是很不错的『哇』吗?」
「也不是啦。」
「这么说来你也不参加社团啊?」
「你是看到这个才问的吗?」
我指了指抱在怀中的讲义,然后说道。
「学生会委员有很多麻烦的事要做,再也抽不出时间了,你就饶了我吧。」
都是因为国中时当过学生会会长,所以在一年级一开始我就被选为学年委员。本来以为下学期就可以结束了,不过投票完后还是继续连任。托这个的福,让我最后一堂课前还要跑来扮职员办公室。
「时间?时间呀?到底是为了什么才需要时间的。」
明有点贼兮兮地说道。本来是想要让他帮我的忙,结果他的手却空空地晃来晃去。看样子只是想找我哈拉几句而已吧。
「不要想一些有的没的。」
爬上楼梯,转向走廊。第五堂课刚结束,有一堆学生正在走廊上闹哄哄地聊着天。原本上课时令人在意的蝉鸣声,现在也输给学生们吵闹的声音了。
「我只是想要安静地读书而已啦。」
「应该要加上一句「在西周的身边」吧?啊啊,真是青春。一点都不在乎夏天的炎热,真是了不起。」
「不好吗?」
「是呀,不好。超级不好。还有,那个,更那个的,应该有吧?午后时分在饮茶店聊天之类的?」
「暑假时常常这样啊。」
「凝望着美丽的海景,然后说『美丽的是你』之类的?」
「之前我们不是去过海边吗?你跟杉野不是也一起来了?」
「约会跑去逛街?」
「刚好一个礼拜前才刚逛过,良雨也有跟去。」
「那有没有买些礼物之类的?」
「不是很贵,在庙会的时候有买一个发饰当礼物。今天她也有别在头发上……」
「……该做的事情都有做嘛。」
不停地转动脖子和手腕的明,最后无趣地吐槽道:
「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第一学期时虽然美丽不过却冷淡的西周终于变可爱了。她变得稍微爱笑了一点,而且也多少吸引了男生们的目光。」
「——哦。」
「不要发出这种恐怖的声音啦。有你在,也没人敢怎么样啊。不管怎么看,你们两个都是一副相亲相爱的样子。」
原本笼罩大脑的阴霾心情因为明最后的一句话而一扫而空,沉重的步伐顿时也变得轻盈起来。甚至也完全感受不到怀里讲义的重量。
说到变化,我确实也变了,变单纯了。简单的一件事或一句话就能让我的心情忽上忽下。之前——总想尽量保持冷静的时候——我的步伐是平稳的。总是一直想要看清楚这种偶尔扰乱我感情步调的实体,但却连自己都渐渐想不起来的我,如今仿佛已经变得支离破碎,飘飞到某个地方去似的。
『你的烦恼会在不久的将来如同夕阳里的暴风雨一般唐突地烟消云散。「那个东西」可能会将过去支持你一路走来的信念给摧残得体无完肤,不过你不用担心,那就好像风雨过后天空总会出现彩虹一样,你的心里也会豁然开朗。』
这句沉吟在我心里已久的『预言』忽然闪过我的脑海。
我发出苦笑。
带着怀疑、一直在脑里反覆沉吟的『预言』的确说中了。我想,『那个人』也许真的是超能力者也说不定。
「——怎么了?怎么突然笑了出来?」
「不,没事,只是想到一点事情才笑了。」
话说出口后我就一直在想,明是否有让学姊下了某种『预言』?如果真的有,那又会是关于什么样的事?
虽然我心里满是疑惑,但结果却什么也没问出口,只是让明帮忙打开教室的门。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只是让这个问题在心里延烧,也许明就像我一样,他的『预言』也无法这么简单就说出口的吧。
明一边碎碎念,一边帮手上都是东西的我打开了门。
下课后,我拿出桌子里面正读到一半的文库本,站起身来。然后朝着窗边那个固定的位置走过去。对我而言,那已经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会认错、几乎已根深蒂固的地方。
「嗨。」
「嗨。」
我一如往常地打声招呼,便在澪前面的位置坐了下来。这大家可能都知道了吧,放学后我和澪的周围总是会形成一个空白地带。从上学期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就大家保持距离的方式来看,这一点或许已经逐渐变成一种小小的心照不宣。四月和五月时,可能是受到环布在澪周遭气势压迫的关系,所以大家总是保持着仿佛随时就可以逃跑般的距离。
……不过,我怎么有种我们好像已经被当作某种风景名物来观赏的感觉?
「怎么了吗?」
澪的头微偏开口问道。她问话的方式十分自然,让我突然间有种『果然变了』的实感。交往初期的时候,一开始的招呼声通常都是我们彼此间唯一的对话。想到这里,就觉得周围的视线只是些枝微末节的小问题而已。
「没事,什么也没有。今天你想要读什么书?」
「培根的新工具(Novum Oragnum)」
「培根?」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我努力地思索着。原来是不同于哲学的领域里面的名词。
「培根指的是炼金术师吗?」
「炼金术师?」
这个名词似乎让澪觉得很意外,她眨了眨眼睛。不过好像马上就抓到了重点,她确认过后便开始说道:
「你说的是罗吉尔·培根吗?」
「不是他吗?」
「我要读的是佛兰西斯·培根。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家。你没听过『知识即是力量』这句话吗?」
「这句话我总觉得好像有点印象。」
「他提倡的是经验论,也可以说是经验主义的一种思想。他的学说是在说明,人一出生即是一张白纸,经验累积之后就变成知识。就连近代科学的实证方法中,也包含了他的思想。由观察和实验而得到的归纳性证明,也是科学哲学里重要的一种领域。」
最近,我和澪都会互相交换彼此读过的书的内容和感想。虽然不合的程度令人惊讶,不过却也是一种乐趣。我看的是故事书,她读的则是哲学书。藉着彼此间的交流,可以让未知的世界鼓动着澪的内心,而我也对这些意外的知识感到非常好奇。这是种既能互补、又能有好心情的阅读。
看到比以前还要健谈的澪,我很高兴——应该说是感到很开心。
「培根所提倡的观念里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叫做idola的四种偏见和主观喔。」
「idola?」
「I.D.O.L.A。Idola,也就是偶像的意思。这里指的是类似偏见的意思。表示种族的idola、洞穴的idola、市场的idola还有剧院的idola。当我们能克服这四种idola的时候,人类就能趋近于真理,这就是培根的论点。」
「哦。」
「那你读什么书呢?」
澪好像讲课般解说完后,我拿起文库本的书皮给她看。与其说是书名,不如说是作者让澪稍微地倾身蹙起眉心。
「史蒂芬·金?你这礼拜都看恐怖故事吗?」
「不是。前阵子从你家回来以后的一个月,我都一直在读电影原作。所以我想读读看『站在我这边』的原作。」
「……那是不是寻找尸体的故事啊?」
「是没错,你看过电影吗?」
「我讨厌恐怖小说。」
可能因为作者是靠恐怖小说红的,所以一提到史蒂芬金的作品,很多人就会联想到恐怖小说。因为我认识这名作者的契机是从电影『刺激1995』开始,所以当我知道史蒂芬金竟然会写恐怖小说时,真的吓了一跳。
「咦,真令人意外。」
「……意外什么?」
「你竟然会讨厌恐怖小说——不对,这好像也满符合你的印象,对吧?」
至少很难想像澪一个人处在黑暗的房间里,看着恐怖电影的样子。不管是认识她之前还是之后,总觉得认真读书的模样还是最适合她。
——是的。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
「……怎么了吗?」
澪先觑了觑我然后问道,让我心里一惊。看样子不知不觉间我又往不好的方面想去了。
「——没事,只是在想下次要不要约你去看恐怖电影。」
「……我真的不敢看那个喔?」
「这样才刚好啊。待在你旁边的话,你可能会紧紧抱住我也说不定呢。」
「……我不想理你了。」
澪的头往旁边一撇,我苦笑地安抚着她。她令人意外地竟然赌气地转开目光,我只好躬身低头道歉,总算让她心情变好了一点。跟她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提恐怖小说的话题以后,我们便开始一如往常地看起书来。
——可是我内心深处总感到一股隐隐的刺痛。我偷偷瞄了瞄澪,一直无法集中精神看书。在我拚命想要含糊带过的笑容里,其实真的想向她道歉。想说对不起骗了你。
我蒙混过去的思考——疑问。那就是「你是从什么开始把读书当成了你的中心?」这个疑问让我这么思索着。
——难道是当你开始自残时,差不多同个时间吗?
——难道原因是一样的吗?
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问出口。所以我明明拚命想藉着看书去遗忘,但却是这么地困难。
——结果我只是转移目光,压抑忍耐着而已,并不是真的全部接受了澪吗?
心中一浮起这个念头,我的胸口又变得更疼。我也不知道这种感情的根源是什么?愈是清楚这种感觉,我就愈不了解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个天真又幸福的烦恼。
3
放学时在学校播放的旋律到底有几种啊?
我只有听过国中时听的『萤之光』,和现在播的『Traumerei(舒曼的梦幻曲)』而已,就算去调查全国,大概也都差不了多少吧。不管是哪一首,都是独自一人听时,会感到寂寞难耐的编曲,好像是某国的民谣。
「——你们好。」
葛峰圣在没人的阶梯转角处轻轻地弯身行礼,她抬起头,微笑虽然挂在脸上,不过看着我们的眼睛却犀利地眯了起来。那是在午休时在餐厅没见过的表情。
「我等你们好久了。等到脖子都变长了,呵呵,当然只是种比喻而已。」
她戏谵地说道,眼眸却牢牢地盯着我们——盯着我和澪。
「……有什么事吗?」
我换了位置,走到澪的前面,面对着葛峰。
葛峰看见我这种举动,觉得有趣地笑了笑——那种表情我见过。
「呵呵。看你的反应,似乎是有想到了些什么对吧?」
「……从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一直在想,嗯,总觉得以前在哪里看过这双眼睛。」
「有这么像吗?我的眼睛跟以前的澪同学——和西田贵流……」
『梦幻曲』的音乐混入了杂音。宛如窒息般哽在喉咙中的、咳嗽般的杂音。
站在我身后的澪身体僵了僵,紧紧扯住我的衣服。
我的目光扫了手中提着的书包一眼,不过马上又回到葛峰身上,与她对峙着。
「——别担心。我不会害你们的。这一个礼拜我不是很安静吗?」
葛峰呼出一口气后便转过身去。
她轻轻回头时显露出的目光,看起来少了些温度,并非是那种冰冻的眼神,而是宛如不能自己发热的矿物般,无法从她的眼眸中感觉到自发性的『热度』。掌控感情和心灵的精神体温,大概潜藏在她身体的最深处吧。
「请跟我来,我们只是有话想说而已。不只是想对西周同学,还有相坂同学,请你也一起来。」
我迷惑了。
她看起来并不像在说谎。但是由她口里说出『西田贵流』这个名字却让人涌起无比的警戒心。
「……」
我无言地转向澪,她紧抿着双唇,目光坚定地回视着葛峰。
「……我知道了。」
葛峰动也不动地凝望着我们两个。
「我接受你们的邀请。」
天气依然很炎热,但傍晚时的风却带着些微的凉意。一片明亮中,总觉得太阳的彩度似乎渐渐地转微。也许是因为担心着即将逝去的夏日气息,完全成为主角的蝉正「唧唧唧哪……」地叹息鸣啼着。
我们跟着葛峰的身后追了上去,穿过宽广的操场。
也许体育社的人已经互相交接完了,或是刚好碰到放学时刻,所以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在上学期就已熟悉的操场和我现在正走着的操场,看起来竟然有如天壤之别。总是让体育社占据、充满骚然热闹的操场现在却除了空荡荡的地面外,什么都没有。几乎埋藏在沙里的绳子和竿子勉强撑起「操场」这个名词的意思,但感觉却像扭曲的咒具一样。
这种景象,好像是把存在于我心里的违和感具体化成影像一样地写实。
「久等了。」
到了校门口后,圣出声唤住正双手环胸、靠在那里的男学生。
被唤住的少年啪地一声合上正读到一半的文库本。封面被遮住了,所以看不到书名。
那是一名高挺纤细的少年。看一眼就知道他是葛峰圣的哥哥,也就是转学到二年级的葛峰昂。有点长度、颜色偏淡的亚麻色头发修剪得很整齐,栗子色的眼瞳透过镜片望着我们。即使分得出性别,不过一个个轮廓的细节却相像地令人讶异。只是跟脸上表情分明的葛峰圣不同,他的脸似乎带些无精打采的感觉。
「姊姊,就是他们两个吗?」
「嗯,是啊。和也同学,澪同学,我来介绍,这是我弟弟葛峰昂。」
「初次见面你们好。」
葛峰昂笑着说道。

我跟澪疑惑地对看了一眼。眼前的这名少年因为性别差异的关系,看起来很明显比圣还要年长,或者可以说因为相像所以才会觉得差异很明显。
「啊,你们会这么想也没办法。不过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弟弟喔,至少我们两个人里面的顺位是这样没错。」
「我们是双胞胎。」
葛峰圣微微一笑。
「学年和年龄之所以有差距,是因为我在找回自我的时候花了点时间的关系。跟澪同学不一样,我有一段比较长的空白时间。」
圣耸了耸肩,目光转向澪。澪一脸沉痛,叹息间混着些许放弃的感觉。
「——B.R.A.I.N.comolex。」
澪呢喃道。
圣满足地颔首。
「……在这里长谈也不方便——」
葛峰昂怡然稳重地提议道:
「我们一起去可以坐下来的地方吧。你们被我姊姊带过来,心里一定很不安,所以地点就让你们选好了,怎么样呢?」
我询问着澪的意见。在这件事情上——虽然有点遗憾——不过毕竟我只是关系者,并非当事者。
澪接收到我的视线,她的眼神闪了闪,露出些微的困惑,不过最后终于轻轻但明显地点点头。
* * *
B.R.A.I.N.comolex——正式名称是Biotech Redundant Array of Independent Neuron-chip complex的样子。翻译后的意思是『生物工学性复合阵列化记录细胞群』。
翻阅二十几年前的科学杂志,可以约略读到这样的概念。根据杂志所说,那是一种让脑细胞再生的技术,也可说是再生医疗的最终目的。
即使到了现在,虽然针对巴金森氏这类会造成脑细胞损伤的疑难杂症,会采取干细胞移植的治疗方法,不过B.R.A.I.N.comolex却并不仅止于脑部的再生而已。甚至还尝试进行除了脑部以外,全身性神经系统的再生。说清楚一点,这就是记录神经系统成长的系统总称。
在刚出生的婴儿身上的神经各处植入收集情报的晶片,随着成长而持续搜集神经系统的情报,直到信号中断……死亡,然后再从累积的情报依照神经的回路图让脑细胞再生。粗略来说大概就是这类的技术。
以Nanotechnoiogy奈米科技、*BMI脑机接口为首,还应用了电脑工学、人工神经网路等高度精密模拟系统……统合了别说高中生、就连专业的学生应该都很难理解的东西,而架构成的脑内地图——那就是B.R.A.I.N.comolex。(译注:它是一种在人或动物脑与外部设备间建立的直接连接通路。在单向脑机介面的情况下,电脑会接受脑传来的命令,或是发送信号到脑。)
想当然尔,这种技术只是再生医疗的展望,并非已实用化的技术。藉着之前所提过的奈米科技——超微小加工技术,将生物情报转换成电子情报的接续系统,还有能够从保存的情报去描绘出脑内地图的情报控制学的发展都是不可或缺的。
不过,这种技术确实存在。在当时因为伦理问题而被放逐的再生系统则在阳光触及不到的世界里持续运作着。
这件事我知道。我之所以会想调查这件事,是因为我亲眼看见过死而复生的人。
西周澪就是一例。我见过她的『死亡』,还有她的复活,也见到了那个杀死她的少年的死亡——
然后,现在出现在我面前,叫作葛峰圣的少女也是个死而复活的人……
* * *
「我十七岁,基本上从户籍上来看的话。」
葛峰圣一边喝着色泽过度明亮,宛如刚流出来的鲜血般的液体,一边如此说道。搞不懂大众餐厅的饮料吧怎么调得出来这种饮料。只要没有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应该是弄不出来这种饮料的。光是没冒泡就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因为再生花了点时间。」
「——再生……」
澪微微低喃着。
「身体和脑部的再生大概花半年的时间。死因是——嗯,现在先不要说好了。不管怎样,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当我死亡的时候,弟弟已经快速地长大了。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是双胞胎但是学年却不一样的原因。」
圣皱着眉头,抽起一个放在旁边的茶包,把它再次放进杯子里。似乎不能理解抽出时间和调配比例的样子。那个混合着各种茶叶的液体,变成了如酸化的血液般浓厚混浊的液体。
「跟你第一次死亡时差不多同个时间,西周澪同学。」
明明说的话中充满了矛盾,可是圣说话的语气却显得云淡风轻,甚至加重了话题里玩笑的意味。我们所处的地方是从黄昏开始便逐渐混杂的大众餐厅,如果加上这点来看,这仿佛像是照着拙劣剧本般走着一样。
「——听起来很像笑话吧?」
葛峰昂一边擦着眼镜一边说道。他认真地用眼镜布擦拭着眼镜的镜片,还透着光确认着。他满足地眯起眼、戴上眼镜,然后将眼镜布放回眼镜盒收入怀里。「这是我的习惯。」昂这么说着。
我看着比临而坐的葛峰圣和葛峰昂,心里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通常龙凤胎应该是异卵双胞胎才对。因为同卵双胞胎会共用同一个染色体,所以不会出现男女之分。
但是看着他和她,即使有性别和年龄的差异,但却像到令人吃惊。不过并不是一模一样。反而像是来自于同种起源,又或者像是硬币的正反面一样,让人有这两个人是一体的感觉。就彷佛葛峰圣的男性面是葛峰昂,而葛峰昂的女性面是葛峰圣——就是这种两人是一个共同体的感觉。
「——宛如玩笑般的真实。」
葛峰圣淡淡地接话,但脸上表情却不像那回事。
对葛峰昂这个人我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充满理性的言行,与暴风雨前的平静很相似。身高跟我差不多,却给人十分聪明的印象。与他『姊姊』相像的中性脸孔带着稳定的冷静,颜色偏淡的头发和瞳孔则勾起了神秘感。确实像明所说的一样,给人『少女漫画里面的王子殿下』的气质。不过反过来说,出尘脱俗也代表着足不点地的意思。眼镜对他而言,看起来就像是一条辛苦维持着他与现实世界的虚幻锁链。
「宛如玩笑般的现实,实际上正在某个地方发生着。就像意外、自杀或杀亲杀子一样。伹是直到实际亲身经历之前,我们没人见识过那个现实的真相。就跟*薛丁格的猫一样。在被认识之前,情报充其量只不过是被延续的虚假现实和梦境罢了。人的品性到底是该评为愚蠢还是可称作贤明,实在很难去定论……」
(译注:量子物理学——Schrodinger's Cat。)
昂话说一半便停住,他来回看着我们的脸,等我们吸收他的意思。
我一边面对着葛峰姊弟,一边用眼角瞄了瞄澪的样子,澪表情镇定地迎向他们,葛峰圣喝着单纯的混合红茶,半闭着眼凝望着隔壁的『弟弟』。
「……你们是对此有所认知的人。对吧?西周澪同学,相坂和也同学。」
「……嗯嗯。」
澪静静地领首。为了抑制自己体内逐渐升高的压力,她深深地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例如『死而复活』这种愚蠢的噩梦,即使认识了也无能为力……」
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脑髓中响起。
——淌血的鲜红——
——刀子的银芒——
——透明的水槽——
——沾血的手腕——
——面具的沉黑——
——下弦月的锋利尖端——
——逐渐凋垂的透明微笑——
被血流溶解,巡回晃动的影像。如断片般不连续地相互交错,最后浮起了一个字。
「B.R.A.I.N.comolex」
这让我身体忽然僵了僵。我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在我身边说出这个单字的澪则比我更——
「哦?看起来已经不怕了嘛!」
圣一边拨弄着杯子一边说道。她用勾着杯子的食指当支点,摇晃着杯子。
「你应该看过了吧?那个男人挂着轻浮的笑说着:『你对目前为止的容器道别完了吗?』然后噗噗噗冒出来的手腕,还有心脏和脑浆——」
「——嗯嗯。看过了。」
听完圣的话后,澪她静静地领首,她的声音平稳毫无动摇。
「那又怎么样?结果,这跟活着不也是同样的一件事?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有不想再受伤而已。仅此而已。」
「……这些话,你也对西田贵流说过吗?」
「嗯嗯,差不多。」
「哦……」
听到澪这么说之后,圣满足地笑了笑。我看到了她的眼神。一副有趣地笑着,偶尔还四处乱瞄,给人一种坏心眼的感觉。
「是托他的福吗?你那个——」
圣的视线再度回到澪身上,她凝视着澪的左腕。上面妆点着淡淡、但却深刻的伤痕。
「就像漂流到无人岛的人,会在上面作上标记以便区隔?他真的是这么好的男性吗?」
「是的。」
澪几乎毫无停顿,迅速地回答。别说发问的圣了,就连我都呆住了。
让时间停止的沉默飘浮在桌上。
「——呵、呵呵……啊——哈哈哈哈哈!」
宛如筋挛发作般,葛峰圣笑得全身都在抖动。
「姊、姊姊……?」
『弟弟』的声音完全没传到葛峰圣的耳里,她依旧前伏后仰地笑着,吸引了全店的目光。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呜,太可笑了!我听过这么多的爱情宣书,可是还是第一次听到真得那么蠢的人。哎唷,真是的!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也不能控制,圣用两手按住腹部,趴在桌子上,笑声从咬得紧紧的齿缝间,仿佛压抑不住地漏了出来。
等澪渐渐弄明白了以后,她用手按住嘴巴。似乎到现在才对自己说的话产生了羞愧的感觉。
我还没时间为澪的话感到开心,因为这时的我光是要跟葛峰昂一起向感到奇怪、正往这里靠近的店员赔罪解释都来不及了。
「——噗噗噗……啊,好久没这么笑过了。真是的,一拳就击倒我了,太强了。谢谢让我看了一场好戏。哎呀,果然跑来观察是正确的选择。」
「观察?」
澪听到这句话时有了反应,跟我一样道歉道得很累的昂一边叹气一边开口道:「是的,就是这样……」
「我们并没有打算要加害你们,只是想要作为参考而已。」
「参考?」
我说完后,嘴边还残留笑意的圣举起左手,把手心伸向我。
「对,参考,因为我也是像这样,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自己。」
我跟澪一起凝视着她的左手——手腕,葛峰圣的手腕也铭刻着几道伤痕。
4
夜已深了,住宅群飘浮着宛如辗转难眠的呻吟般,有气无力的气氛。家中不规则地亮着的灯光,映照着逐渐入眠的家家户户的眼帘。
熟悉的屋中现在依然灯火通明。因为妈妈回家的时间越变越晚,所以爸爸也会在半夜还醒着,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没多想,把手放在门把上,想打开玄关的门,此时门像爆炸似地打开了。
「啊啊,刚好!不得了了,哥哥——咦,怎么了吗?」
「……不,没事。」
我抱住右手蹲了下来,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回答良雨。
「发生什么事了?都半夜还这么慌张?」
我忍耐着隐隐刺痛的手指然后问道,而良雨的脸又再次不安地泛红。
「就是啊,小素不见了啦,」
「素戔呜尊?」
「平常晚饭时间一到就会等在厨房的盘子前面晃来晃去,今天却是在哪都找不到它……家里到处找过了可是也没有,可能跑出去了也说不……」
良雨解释完,可能因为实在很担心,于是拉住我的手往路上冲去。
「我要去找找,帮我一下。」
「等一下,良雨。它是猫不是吗?不用担心,也许自己就会回来了。」
「它还是只小猫啊!我曾经在三只小猫的妈妈坟前发誓会好好养它们的。它应该还没走远,我们一起去找!」
这根本构不成拖我一起下水的理由,可是——结果我还是点点头,在夜晚的住宅区到处找着。不仅是因为我现在什么都无法思考,或者想要做些什么转移注意力,而是因为那只茶色小猫已经是我们家的一员,而我也不可能放着妹妹一个人去找。
良雨套上凉鞋,我则穿着制服手里还抓着书包。我们找过了很多地方,电线杆里面、垃圾场小屋里面,还有附近人家的庭院或墙壁。只要是猫可能跑进去的地方,到处都找过了,结果只有看到心情很差的野猫和从窗帘窥视出来的怀疑眼光。
「……」
「明天再找吧。明天一整天都没事,我也一起找。它有戴颈圈,我觉得应该不会被人随便捡走,一定找得到的。」
良雨垂着头蹒跚地走着,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她这么沮丧。我看她的衣着单薄,好像穿着休闲服就冲出来的样子,所以才叫良雨回去。虽然白天还很热,不过夜晚的风总是飘着秋天的凉意。我实在不太想看她穿着T恤和半短牛仔裤到处跑来跑去。
「……再一个地方就好。」
良雨说完后随即跑掉了。为了怕跟丢,我也立刻追了上去。
良雨几乎顺着我上学的路走着,朝着我学校里面的内山里走去。大家都说那座山是以前的古坟遗迹,称作丘陵太高,说是山又太低,只能用『小山』来形容的一座地势隆起的地方。感觉很像是某猫型机器人动画中出现过的一样,名副其实的『学校后山』。她跑到山下,爬上通往建造在『后山』山腰的神社石阶。
与鸟居相连的石阶上没有路灯,让她的身影仿佛要被暗黑给吞噬般渐渐变得模糊了。
「明明就没带手电筒……」
我急忙爬上楼梯,冲向神社里面。这里只有一个宛如赠品般便宜的照明灯,境内的地面窄荡荡的,阴影显得更浓,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两只石狮狗冷凝的视线投射在我们身上。
「素戔呜尊——素戔呜尊——!」
良雨在神社周围绕来绕去,一直喊着这个最适合神社的名字。她将头探进神社走廊的下方,想要趴着前进。
「良雨。」
我靠过去唤住她,她说:「再找完这里就好了。」然后用沾满灰尘的两手合十请求着。我叹了一口气:「这边找完就回去了喔。」如此叮咛完后,我也开始在神社的四周搜寻着。
我几乎有一半肯定『绝对不在这里』。因为离我们家太远了。这个神社或许是流浪猫的圣地,不过这种习惯人家养的小猫应该不会迷路到这里来。
我在神社里面绕着。月光出人意外地明亮,就算没有手电筒,多少也可以看到一点。满月爬升到头顶正上方,红色的光倒映在仰望的眼瞳里。
地平线附近出现红光是常有的事,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在这种高度的月亮变成红色。明天大概会下雨吧,我心想。月亮之所以会变成红色,是因为随着大气中的灰尘,近似蓝色和紫色这种短波长的光线扩散的缘故,还有空气中水分较多时月光也比较容易变成红色。大家都说红色之月是不吉的预兆,也是因为在沙漠中,那是沙暴的预兆,沙子会被卷到天上,在中国则是大雨引起洪水的前奏。
「……」
即使如此,不过这样的月色却不只属于物理现象,也会扰乱观看者的心。满月的月光中,混合了疯狂的共鸣以及无声的嗫语。见到这个月亮,无论在何处,不管是谁只要充满阴暗的思想,也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心里有这样的感觉。也许素戔呜尊也是被这样的月亮给迷惑了吧。
虽然又重新找了起来,不过还是没有发现那只茶色小猫的踪迹.但是却发现了一个插着木板的小墓。墓旁排着石头,彻底地防止被掘开。
「——那三只小猫的母猫坟墓。」
我回过头,良雨正好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她来到我的旁边,弯下腰直直地盯这个墓看。
「其实我两年多前就开始跟她在一起了。从还是小小猫的时候就在这个神社喂她,然后就这样慢慢地长大。」
「……我竟然完全没发现。」
「这是当然的。是我故意让大家不要发现的。本来是想要跟朋友一起养的,不过那个朋友马上就腻了,所以之后就撤手不管了。」
良雨抚摸着叠在一起的石头表面。手的动作看起来好像正抚摸着猫背似的。
「我没办法那样,所以一半逞强地想尽办法都要喂她。喂着喂着心里也升起一股怜爱,还把她当成最亲近的朋友。她死掉的时候,我当然哭得乱七八糟。可能是被什么东西辗过,她的脚都是血拖在地上,就死在神社的正中间。当我还在想怎么会这样的时候,就看到那三只小猫。」
「……所以你才把那三只猫都带回家,甚至还拚命求着爸爸啊。」
良雨轻轻地点头。
夏天即将进入尾声的时候,抱着三只小猫的良雨气势汹汹,不只我,连妈妈都被吓了一跳。甚至连一向禁止我们养动物的爸爸看了这样的良雨,最后也点头了。
「还不是因为是挚友的遗愿啊。她到了最后都担心着那些小猫,所以我要养,我不想让她的愿望也跟着死去了。」
「……」
我望着良雨的侧脸。我们兄妹总是被人说很像,可是果然在根本上完全不一样,我心想:我们根本是个对比。跟暧昧踌躇的我相比,良雨则是非常坦然率真。坦地在『挚友』的墓前,诉说着她目击了死亡、自己的事情,还有她全心全意想做的事情。
我感到好生羡慕——或许不是对妹妹的感情。我想要像良雨一样,这种在心底静静缓慢、逐渐飘落的感觉,一定就是欣羡的情绪吧。
我在良雨旁边蹲了下来,朝着小墓双手合十。这还是我的第一次像这样对着素未蒙面的小猫坟墓双手合十。
「——回去吧,明天再继续。我也会好好地跟你一起找。」
我站了起来,将手放在良雨的头上,她这次总算坦然地点头了。
我陪着意志消沉的良雨离开了神社境内。在踏出最后的一步时,我轻轻地转向小墓。死掉的母猫或许也感谢着良雨吧,我胡思乱想着。
回到家后,良雨连澡都没洗就直接回房间。父母虽然很担心,不过还是无奈地摇摇头,决定好好饲养剩下的小猫。
我随便地吃完用微波炉热好的已经冷掉的晚餐,然后稍微跟凑在我脚边的天照玩了一下,便回到房间。把书包随意丢在床上后,直接扑倒在床上。
我没有开灯,凝视着黑暗的天花板。然后闭上眼睛,想要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但却不怎么成功。心底涌起的难以言喻的感情从喉咙直冲大脑,吹倒了拚命想要重整排列的记忆,宛如无法思考的杂烩般,破碎不堪。
「……」
我仰望了天花板一会儿后,便将手伸向被我丢在身旁的书包。我从书包边边的口袋拿出目标的物品出来。
一把黑色的登山刀。
紧紧缠卷在刀柄上的皮革宛如被掌心吸附住般顺手。甚至到松开手反过来都不会掉下来的程度。当然,如果实际来试的话大概会掉在我的头上吧。
我的左手拿着皮革制的剑鞘,握住刀柄的右手拇指推开刀鞘的刀套。静静地、缓慢地抽了出来。双刀的刀锋暴露在空气中,房间的空气顿时一滞,温度也降了几度。些微的光线就让刀子闪动着令人惊讶的晶亮光芒。让我感觉,这与不祥的敌意比起来,还更像是从透彻的漠视中所透出的反射。
我凝视着刀子,想要再次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这次竟然顺利得令人惊讶。手中握着的登山刀彷佛能吸收我身上多余的杂念一般,心也寒凉地结冻了。

Inter Cut

我并不孤独。
从懂事开始,身边就一直有个『他』。自己最亲近的人类。无论是肉体或是精神都是。自己的灵魂也存在在另外一个肉体里,总想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也有着同样的想法。懂事以后,人与人之间连最简单的事情都能互相误解而失和,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心心相连明明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我一直这么想。
所以我为我们感到骄傲。
在这个充满误会与误解的世界里,我们竟然能够如此地心灵相通,这是种充满希望的幸福存在,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嗯……」
在电灯光线消失的房间里,充满压抑的甜蜜轻喃响起。
打开窗帘后,彷佛可以感受到月的呼吸般的光线从持续受光的玻璃门中射了进来。那是种彷佛将气息吹拂在耳畔一般,让人不禁会在夜路中回头般的——幽暗不祥的月光。
红月俯视着的是干净整齐的卧室。从柔和的市内装潢来看,可以知道这是个女性的房间。书桌与柜子这类的家具每个看起来都像是一整套的,装饰精致。
「啊——」
承迎着快感的身体扭了扭,葛峰圣的视线对上了月光。她有种感觉,月亮好像总是在观察着自己。她真的有这种感觉。
——大概是因罪恶感产生的妄想吧。
她吐出充满湿意的气息,微微地一笑。自己应该没那么有趣才对吧。
——啊,还是……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心里想要观察某个人,所以也想被某人给看穿,是这样吧?那么,这真是种软弱的心态呀。
「……怎么了嘛……圣?」
自己可能不知不觉中溢出笑声了吧。
仰躺着的圣把手伸向正俯望着自己的少年,取下他一直戴着的眼镜,微微地笑开了。
「什么事也没有,昂。」
温柔地推开弟弟——葛峰昂,圣从床上下来。然后把从他那里抢走的眼镜放在枕头旁边的小桌上,脱掉已经凌乱的制服。匀称的四肢轮廓透映在月光下。将头发放下后,颜色偏淡的发丝宛如波浪般轻轻地垂散开来,闪动着微微的光华。虽然身上大部分仍带着未熟少女的姿态,不过围绕在她四周的气息却是如此妖媚。这也许是勾起一抹不安、如同铁锈般颜色的月光的阅系,又或是潜藏在这名唤作葛峰圣的少女身体里面的「某种』物质的缘故——旁人实在很难定义得出来。这点或许连本人都不清楚吧。
「不要站在窗边比较好。」
「没关系的。」
听到昂的忠告,圣用轻笑回应。
「这里也不是随便就能偷窥的地方。」
从这房间的窗户看出去,除了月亮以外只能看到山峦的棱角罢了。从圣的位置稍微探出去一点,便能了望到仿佛反射夜空般的小小光群。在这个发展中的城市里,最高的建筑物,就在它的顶端附近。离地面大约一百多公尺左右。只是抬头往上看的话,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窥视到,就是这样的地方。
圣弯身用手指勾住长及腿部的黑色长筒袜打算脱掉它,不过想了想却又放开手。她半眯着眼,彷佛恶作剧般,表情松懈了下来。
「不脱的话,你会兴奋吗?」
「……都可以,姊姊喜欢就好——」
「——昂……」
昂随口说完后,听到圣的叫唤,马上露出一脸『完蛋了』的表情。
圣原本微笑着,不过她却隐去了笑意。她脸上只残留着仿佛用水晶般仿制的面具而已。
「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要叫名字的约定——你忘了吗?」
「……没忘……」
昂的表情与声音都僵硬着,他垂眼答道。
「只是稍微地——」
「你破坏了约定吧?」
声音听起来很愉悦的样子。这符合她刻意营造出来的表情,不过却跟对方的态度完全不搭。
「……抱歉。」
「你真的这么想吗?」
即使感受到弟弟抱歉的心意,不过圣的声音表情依然没有变化。正因为这样,她慎重地加强了刻意设定好的声音与表情。
「光是用嘴说,什么话都能讲得出口。」
圣扯掉了其中一只原本不打算脱掉的长筒袜。
「——那你就证明看看吧!」
她半靠在床上,抬起一只裸足。无视于倒抽了一口气的昂……
「你不是说过『只要能做得到,什么都可以做』吗?」
圣笑着继续说。
「……」
昂跪在地上,捧起圣裸露的脚心,嘴唇贴上她的指甲。这是绝对服从的姿势。甘心屈于奴仆的行为。
凝视着这样的昂,表情僵硬的圣在笑容的背后、胸口的阴暗处,「唉……」叹息着。

感受到弟弟传来的些许悲哀情绪,那却像锐利的玻璃片般煎熬着她的内心。明明是自己让他这么做的,但现在「求求你住手——!」的呐喊却几乎要冲口而出。
也因此,每每当温热的气息和柔软的唇办蠕动贴近时,她的背脊便一阵颤栗。不禁想索求更多、更多。想让那张脸变得更痛苦、更扭曲。
错乱的精神。
矛盾的躯体。
持续转动的齿轮。
「……嗯。够了。」
她将手贴近他的下颚,抬起他的脸。看着这张与自己相像、但却不同的脸孔,彷佛在梦中般朦胧的视线。
「——做吧。」
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完成了。
「嗯。」宛如人偶般毫无知觉的昂点点头,用感觉不到情绪的声音说着,然后压倒了姣美的女体,接着剥掉了她剩余的底裤,他开始了惯性的动作——彷佛机械般——贯穿了圣的身体正中心。
她溢出断断续续的娇吟,圣强烈意识到自己身体里面的『异物』。
愈是互相触碰,愈是互相贴合,身体与身体间的感应不但没有变得模糊暧昧,反而更加地清晰。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靠近、更能感受到这个与自己最亲近的男人的气息,可是却无法捕捉到他的心思。
随着每次的律动,他就把内心又藏了更深一点,彻底地封锁了起来。还是因为自己也锁住了内心,所以才无法触碰到他的心呢?
——结果最后,还是只有孤独……
无论去到何处,心灵与肉体也都无法相连。这只是为了确认这件事的行为罢了。这是无法合一的肉体与心灵之间,只能互相撞击、互相伤害,最差劲的行为。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被能够互相伤害的这个虚妄牵绊纠缠着,最后变成了这样。也只能这样。因为他们不知道其他的方法。
——所以我才想知道……如果除此之外还有别条路可以走,拜托告诉我——
一道高亢的声音震响了寂静的夜晚。那是道无所依归的哀鸣。应该接收的满月,应该守望着的红月,现在却已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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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翅田大介
插画:も
译者:陈诗涵
扫图:Ozzie
录入:寂若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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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rd Cut 密会

1
一直到十月之前,我的周围发生了几件事情。
送修回来的冷气配合着逐渐趋于温和的残暑,不断地抽搐着,开始响起宛如绝症病患般废乱的呼吸声。然后终于在夏天结束后寿终正寝。去领回冷气时的维修费也在莫名其妙中省了下来,这好是好,不过目前我房间的空调设备未来到底该怎么处理,目前为止却完全看不到方向。
原本行踪不明的素戔呜尊结果竟然迅速地找到了。在我跟良雨到处寻找第四天后的早晨,当我揉着眼睛走到厨房时,它已经一副理所当然地在那里等着饲料。全身都沾满了泥巴,猫毛也打结成一团一团,脸上却是一脸悠哉的表情。倒下鲔鱼罐头和水后,它马上用惊人地速度扫得一干二净。接着带它到浴室,一边按着它不情愿的身体帮他洗了个澡。洗掉泥巴以后,发狈它身上都是跳蚤。于是我拿起猫咪专用洗发精搓着泡泡,帮它清理一番,不过脱落的猫毛和眺蚤的尸体堵住了排水口,真的让人觉得很恶心。最后送到因为连续几个晚上都出去找、结果感冒的良雨身边时,良雨一边哭一边紧紧抱着素戔呜尊,它则一脸痛苦似拚命地拍打着脚。这让我感到心情不错。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随着时间的过去,我凝视刀子的时间也增加了。那是澪从前贴着自己的手腕、微微地施着力,持续伤害自己的黑色登山刀,也是把一直吸收她鲜红血液的登山刀。
做完作业也洗完澡后,我关掉电灯躺在床上,不自觉地忆起了它的存在。我坐在床沿,从书包取出这把凶器,确认着包覆住它的外层皮革的触感。然后冷静地将它冰冷的刀身抽了出来。从窗帘细缝中透进的街灯微光,闪动在雾面的刀身上。
这把曾经一度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的登山刀,在暑假的最后一天,被彻底的洗净、重新磨光,再仔细地包裹好后送到我的身边。原本放在书桌的抽屉中,但是没过都久我就决定将它收在书包里。幸运的是目前为止还没有用过它,不过还是一直感觉到它就在身边,总是莫名地被它吸引。也许是属于凶器的登山刀原本具有的魔力所致,或是因为它曾持续被染上鲜血,而栖息着诅咒生命的缘故吧。我依旧不明白,只是一直凝视着反射在磨亮的刀面上,自己冷凉的脸孔。
又过了一会儿,我试着把手中的刀贴在自己的左腕上。触碰到皮肤有种锐利冰凉的感觉。就这么稍微顺势一抽的话,马上就能割裂皮肤,滴出鲜血了吧。
但我做不到。
当然也是害怕『疼痛』。只要想像着流血的画面,肚脐下方就仿佛被冰块刺穿般令人浑身一凛。不过其实真正阻止我的是,若真的割了下去,后续的发展真的一点也不单纯,我有这种预感。只要割了一次后,之后就会变得容易多了。从此再也无法回头。预感逐渐贴近预言,产生了鲜活的真实感。如果事情真的演变至此,如果真的证明了这种事,这比疼痛还令我感到恐惧,想到这里,我便轻轻地把刀子从手腕移开。然后我把刀子举到正前方,开始凝视着它。
就算跟澪做出同样的事情,也不代表可以了解她的心情。愈是想弄明白事实便愈清楚这一点。相坂和也与西周澪,完全是不同类的人。即使做出同样的事情,也不可能会有相同的心境。不过说不定真的有试试看的价值。即使不知道,也能稍微靠近一点吧。我一边这么想着,还是没有抽开刀子,结果——
几种思考在脑海里盘旋,逐渐地削切着头盖骨的内侧。而另一方面,我映在刀刃上的容颜毫无表情,眼瞳里闪烁着与刀子的钢面相同的冷光。就连心脏的脉动也彻底地趋于一致,安定了下来。
心里有种违和感。
总是一直感受到的,内在与外在,思考与肉体的乖离感。这种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可是,就只曾经解除过一次而已,现在感受到的违和感却已不比以往。
不快的感觉。
是的,一种不快感。不一致的思考,不一致的感情,分歧了头脑与心脏。这种感觉变得清晰,让我感到更为烦躁。然后,陷入烦躁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该在哪里立足,于是不快的感觉又变得更加强烈。反覆巡回着。
我摇了摇头,想要扫开逐渐堆积的杂念。但却始终无法如愿,我勉强地叹了一口气,表面上做了决定,把刀子收回刀鞘中。
我凝视着房间里,充塞在整个房间的黑暗。
我的房间真的非常清爽。只有一个书架,里面放着的几乎都是课本和参考书。澪第一次见到我的房间时,也吓了一跳,其实我真正最常活动的范围是在这个房间对面的书房。原本是配合父亲工作上的需要才弄成好像资料室一样,不过实际上都是我在打理。买回来的一些休闲的书籍,我也几乎都放置在那里。
设计简单的机能床的枕边有张边桌,上面放着一本夹着书签的文库本和空的杯子。左手边的脚下,放着刚刚说过的书架。床的对面放着设计简单的桌子和同样设计简单的电脑椅。
「……」
那张简单的——有靠背却没把手——的电脑椅上,有个东西正坐在那里盯着我。黑压压的某种『东西』。比飘散在房间内的阴暗还要浑沌,也让房间看起来更加地晦暗不清。黑雾,宛如小孩随意涂鸦的人影,一种没有特定轮廓和外观的东西。我之所以会知道有这种东西正盯着我看,是因为虽然它的外观淡薄,但却又能明显感受到它的存在。
「……你又来了啊?」
我唤着那道阴影。黑影没有回答,只是从它身上渗出正盯着我看的感觉。
从我持有登山刀以后,那道影子便开始出现了。我总会在不经意间感受到阴森的气氛,也会在夜路中回头看一看,或是在黄昏时分凝视着自己的阴影。然后一点一点地加深了存在感,不知不觉间便在暗黑中凝成一道模糊的阴影。
「 」
阴影说了些什么。空气中飘浮着说话的感觉,但却无法抓到它话里的意思。其实根本没有语言这种媒介,阴影只是吐出一句空白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烦恼实在太多了。世上为什么总是这么多不如人意的事情。我的愿望,明明是这么地微小啊……
「 喔」
听到些许的声响,我惊讶地抬起头。
阴影直直地凝望着我。我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阴影的轮廓开始变清晰起来。阴影中缓缓地凹陷出更深的阴影,形成了模糊的眼窝和未成形的嘴巴。
「你 怎 啊」
宛如从细缝透出的风般蒙胧的颤音。无意义与有意义间相互拉扯。
我的手心被微微渗出的汗水给濡湿了。
从窗帘的细缝中,透射进似乎吸收了所有热度的晕白月光。阴影不但没有被月光吹散,其至还藉着已经死过一次的太阳光,补足了自身的能量。彷佛终于对好相机的焦距一般,朦胧的影子也开始整理着轮廓。
「 们 样 了啊」
我反射性地闭起眼睛。眼帘的外面,明显地传来影子嘲笑的声音。
* * *
「……」
我被贴在脸颊上的手机震动给震醒,伸手随意按下手机的按钮,关掉闹铃。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昏暗的天花板。上面完全没有类似人脸的污渍,也没有奇怪的符纸,只是一片用全新且一致的壁纸贴平的天花板。右手边有个与墙壁的接点。将目光从那里稍微往左边移开,小小的灯泡闪烁着红褐色,如铁锈般的微光。接着我转了转颈子,映入眼前的是排放着一套的餐具和茶壶的钢架,衬着澪的睡脸,这个画面占满了我的视线。眼睛闭着,嘴唇微启,毫无防备的自然睡脸。
为了怕吵醒澪,我轻轻地起身,穿上自己散落在床上的衣服,然后把她的衣服整齐地叠在床沿。碰到她的底裤会让我很不好意思,所以我调开目光把它夹在裙子和衬衫里面。平常如果是妈妈的内衣之类的,我总是随便卷一卷乱丢,不过现在的状况毕竟比较不一样(还好良雨有洗自己的衣服)。
我拿起房间里的笔记本快速地写完后放下笔,然后坐在床上静静地观看着澪的睡颜。
「……」
她微弓着身体正睡得香甜。总觉得她睡觉的样子,看起来就跟家里养的小猫们一样。因为她微微的笑容很可爱,让我的嘴角也自然地微扬。突然很想恶作剧一下,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
「……嗯……」
她微微地蠕动了一下身体,然后翻了翻身,脸蛋对着我。本来有点担心自己的恶作剧不小心把她吵了起来,不过她马上又再次进入安祥的梦乡。
我放心地呼出一口气,把滑落的床单和枕头挂回原位。拨好遮住她脸颊的发丝,轻触着她脸旁伸出来的左手。确认布满着澪手上的伤痕,也确认着正在观察的我。
「……」
我拿起书包站了起来,静静地转动着房门的门把。
「……晚安。」
我无声无息地合上门、下了楼在玄关穿上鞋子,然后从上衣口袋中拿出钥匙圈。到了外面后,我用复制的钥匙锁上西周家玄关的门。
外面已是一片漆黑。晴朗无云的夜空里却看不到半颗星星,宛如一片道具布幕一样。我一边仰望着夜空,一边走了出去。
这附近还稍微残留有一点农田和水田,建盖完成的房子并不太多。即使有家庭入住大概也只经过两三年而已,混合着味噌、炖品、用生姜酱油烧菜的味道,该不会是刚漆好没多久的油漆所造成的错觉吧。
我正好可以一边散步一边思考事情。
我跟澪依然在清晨会合后一起上学,下课后坐着一起看书,放学后再合起书一起离开。
澪偶尔会来我家和小猫一起玩,也会跟良雨玩虚拟人生或大富翁。当良雨因为拚命找猫而生病的时候,澪还带着一整个刚烤好的起司蛋糕来探病。蛋糕吃起来松软顺滑。
今天放假,从暑假最后一天到现在大概过了一个月后,我才再次来到澪的家里。念完书,喝着红茶休息一下,天南地北地聊着天。接着我们便到超市去买齐食材,早早地吃了晚餐,是浓郁的培根蛋面配上口感清爽的酱汁。
「和也和良雨都对烧菜很有兴趣吗?」
净一边夹起为了让葡萄酒更入味而放进去的番茄,一边问道。
「是不讨厌。我和良雨常常在爸爸身后看他用心地烹煮料理,所以已经习惯了。一开始好像是我吧。我真的觉得料理本来就应该由男生作。对我而言,我一开始就觉得作料理与其说是兴趣还不如说是义务。」
我苦笑着说,而澪也露出了苦笑。
我们两个一起清洗完吃完的餐具之后,便回到房间,之后果然还是互相拥抱了。
每次触碰到澪的肌肤,每次巡回她的伤痕时,我的内心便自然地涌出了爱。澪安心地靠着我,我近距离凝视着她嫩白细肤上泛起的红潮,还有波光盈盈的眼眸,浮现在我脑海里的那片关于黑色森林的画面,又变得更逼真了一点。随着叶子的形状和树木断枝愈来愈清晰,爱怜中又伴随着一抹不安,宛如泡沫般浮跳了出来。
「……森林,森林吗?」
全国究竟有几个曾经在夜晚的森林中迷路过的十六岁少年?我如此心想。以日本总人口一亿两千万来算,平均寿命假设是八十岁,大约会有一百五十万人吧。就算因为高龄化或团块化让数目稍微减少,不过至少有一百万个以上的十六岁人口,正烦恼着学校的课业,看着连续剧、跟情人约会,或是像我现在一样,一边思考着无意义的事情,一边走在夜路上。在这一百万个十六岁的少年里,又有几个人曾经在夜晚的森林中迷路过呢?
「……」
当我走到平常上学会合地点、那间小小的神社前面时,看见一个靠在墙上的人影。等我走近后,那道人影用一副仿佛事先约好般的态度,轻轻地挥挥手,说道:「你好。」
「『真的好巧。在这里遇见你。』」
「如果真的要照台词说的话,应该要用更老套的台词比较好吧。好歹你也像连续剧里的精彩片段一样一直等在这里,对吧?」
「我总想不到合适的话。你又会怎么说呢?」
她耸耸肩问道,我仰望着被淡云轻覆的半月,思索着。
「——『层云伴月,花儿侍风。十字路口阴暗处,鸟居之下请留神。』……这样如何?」
听到我的话后,她轻笑着说:「今后我会采用的」。接着她便离开了靠着的石壁,脸上带着让人觉得恶作剧的表情,愉悦地将脸转向我。
「你有空来谈一谈吗?」
「可以。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听到我答应后,葛峰圣微微地笑了。
「——啊,感觉真好。」
葛峰圣轻快地踏上数层石阶后,在神社境内翩然转身,宛如神乐舞般轻盈。再加上优雅的制服,又更为她加深了几分印象。
「像这种随处都能找到、又没什么人的地方——真的很棒,我非常喜欢。」
「因为可以立刻真切地感受到『孤寂』吗?」
听到我这么说时,她的眼睛稍微地睁开了一点,然后笑着点点头。
「是啊。孤寂这种事,换句话说也就是封闭自己,一种阻断隔绝的感觉,也是种救赎。因为可以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界线的压迫感。」
她说完又转过身去,圣将手在身后交叠,背向我。我也彷佛被吸引似地抬头仰望夜空。
明明只是爬上『后山』的神社而已,却看到了比刚才的住宅区还多上许多的星星。当然,即使在这里顶多也只能看到二等星左右的微小星子,不过却能确认*秋季大四边形。夜晚的秋风吹拂,树木摇曳,虫鸣合着叶骚,这真的是想要体会孤寂的最佳状态了。(编注:由飞马座的α、β、γ以及仙女座的α所组成的四边形。)
「——『就逃吧,逃到心中的孤寂里。』」
当我的目光回到地面后,发现圣正靠在石狗的台阶上回望着我。唯一的一盏水银灯已足以吸引着蛾类与小虫,但却不足以映照出这名少女的表情。半身隐匿在黑暗的葛峰圣,流露出的表情究竟是哭着笑着,轻蔑或哀伤,实在无法断言——彷佛相反的钟摆般动摇着。
「你知道人为什么害怕寂寞吗?」
「……因为跟别人在一起很『快乐』,所以孤寂让人感到孤寂又害怕。」
「呵呵?那是因为你跟某人在一起觉得很『快乐』吧?」
「……嗯,也是。」
我耸耸肩,她也跟着耸耸肩,然后说道:
「其实这个世界上,『自己』比任何事都还要可怕。」
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
「变得孤寂以后,不管想与不想都必须跟自己对峙,也变得只有自己才能规定自己而已。
这才是更难的事情,远胜过世间所有事物——所以才恐怖,所以才令人害怕,所以才令人恐惧,所以人才会畏惧着孤寂。因为存在于孤寂的另一边的东西比什么都还令人讨厌。」
「……这是你的哲学吗?」
「是我的『经验』。当我开始觉得我是个异类,是个彻彻底底的孤寂存在以来,我就是一直这么想的。我总是一直地持续注视着『我』。这——」
她将手掌放在自己胸前,然后缓缓地巡回着自己的轮廓。仿佛要昭告给旁人,给我,给世界一样——
「藉着这个受诅咒的B.R.A.I.N.comolex,死而复生的我究竟是什么?活人?死人?怪物?还是——纯粹是个幻影而已。」
然后她露出一抹让人不会错看的、自嘲的淡笑。
——还是你根本希望把我这个稀有的怪物放在自己身边?——
听到圣的话,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被我放在记忆的一角——从不曾消失吧——澪的话再次响起。
她一直注视着我,一脸似哭似怒,介于中间的笑容,瞳眸反映着冷冷的星光。
「——从上次的声明以来的这三个礼拜,我一直注意着你们……不论如何我还是不太了解,因为你们真的很奇怪。」
「是吗。」
「就沉默地坐在一起,花两三个小时持续地阅读,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是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应该也还没到被说成这样的地步吧?
葛峰圣的背离开了原本靠着的石狮狗,行姿缓慢地朝我靠了过来。
「你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点,相坂和也同学。你应该也见过了吧?西周澪的死亡与复活,还有杀了她的西田贵流,一直到最后。」
她在我的面前大约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住了脚步,轻轻地抬起下巴,仰望着我。我僵硬的脸孔倒映在她的眼瞳里。即使身处在不安的灯光下,彼此之间的距离依然清晰。葛峰圣的眼瞳透着笑意,纯净无浊,美丽地倒映着我的身影。
真是对纯净的眼瞳,我想。与初遇时的澪——以及西田贵流的眼眸一样。这对眼瞳明白地暗示着她所怀抱的心情。『她们』根本没有余力去接纳其它事情。正因为如此,才能拥有这样毫无杂质、干净到令人害怕的眼瞳。
「那么,为什么你会跟『她』在一起呢?你不怕吗?」
「……我怕。跟澪在一起,已经不只一次两次让我不由得产生讨厌的情绪。」
「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她。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澪所惧怕的『她』是什么,但我就是喜欢她,无可救药。因为我无可救药地想和她在一起,只是这样而已。一直支持我的也只是这样而已。」
「……」
圣睁大了栗色的眼睛陷入沉默。她再次凝视着我的脸,持续了一会,接着拧起眉心,
「……你刚刚说过讨厌吧?」
她确认着。
「嗯……偶尔。」
这个问题已经问了两遍,但我依然没有讨厌的实感,不过我还是坦白地承认了。
「也对……」葛峰圣叹道,接着一脸了解般地耸耸肩。
「——我也可以问你问题吗?」
「嗯,请说。」
「你认识西田贵流吗?」
听到我的问题,她先是一脸意外地挑挑眉,但马上又恢复了微笑,然后点点头。
「是的。他曾经到处去拜访过自己的『同类』,所以当然有来找过我们。」
——因为我跟她是同类嘛——
脑海里回荡着那个令人厌恶的美少年,他愉悦的笑声。
「他真的是一个美得惊人的男人。不过却是那种频临崩坏的美感。我觉得,原来他需要的不是『同类』的救赎,反而是寻求最后那一股推他的力量。他,到最后不是都还笑着吗?」
——我才不要死在你这种伪善者的手中——
毫无血色苍白的脸上,却挂着清澈的微笑,那个男人这么说完后便坠落了。
我的目光来到自己的右腕。被他的刀子刺穿,开了个孔的右腕上,已经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他生病了。但是最后却没有扭曲得太彻底。所以才在见到我们之后,便流荡到其他地方去了。我们无法成为最后推他一把的力量,你也不用在意,也许他很感谢你们也说不定。感谢你和澪同学。」
「死掉的人是不会感谢的。」
「如果真的死掉的话。」
若无其事地说着。当我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她时,她则耸耸肩道:
「开玩笑的。这次他好像真的死了。那个讨人厌的黑衣男人还特别跑来,详细地报告了整件事情。所以你不用担心。」
当她说到『讨人厌的黑衣男子』时,表情有点不快的样子,不过立刻又变回笑脸。她嘲讽似的目光对上了我的视线。
「你想问的其实不只是这样而已吧?应该是更根本的东西。埋藏在我们和浑身上的——」
咚,她伸出食指对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好像举枪自尽一样的手势动作。
「你应该想知道关于B.R.A.I.N.comolex的事情吧?」
「……」
我沉默了。这就代表了一切的回答。
「想听吗?」
圣将枪口对着我。她正确地瞄准了我的眉心。
「不过既然想听,怎么不干脆问本人比较好呢?你自己在她的第二次时不是也经历过了吗?」
葛峰圣淡淡地质问,即使我什么话也没说,不过她似乎也已经全盘了解的样子。看到我再次陷入沉默,她双手轻轻合十点点头。
「啊,原来如此!」
满足地笑了。她用那张浮起单边酒窝、天真的脸靠近我。
「是因为可能会伤害到她对吧?因为已经伤痕累累,所以不想再让她受伤了。所以才不去问澪同学。就算你觉得要跟她相处,就必须要了解这件事,但你还是没问。」
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气息。她的话带着抚慰、责备,伴随着甜美水润的声音。
「……你回答不出来吗?」
「……就算不回答你好像也已经知道了吧?」
「也对,所以你才来问我。呵呵,就算伤害我也没关系吧?一副温柔的外表却有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残忍?」
「……是啊。」
「好呀,我可以回答你。」
她干脆地说完后便转开脸,往后退了一步。
「我欣赏你不随便说些差劲的藉口,而且让你正确地了解以后,我们才有继续观察你们的价值。」
「那——」
「不过可别太心急。」
她似乎听懂我的话一般,再次跳舞似地转过身去。风儿就像要强调她的舞姿似的,大大地吹动了她的衣服。她背对着我,然后转过头伸出一根手指朝着天空来回描绘着圆圈。
「相坂同学的问题就等放假完再问吧。今天就先由我来提问题。可以吗?」
「……这是交换条件吗?」
她大概一开始就想问我了吧,如果答应她的条件,就变成我也非得要回答她的问题不可。这招真是高明。
「我知道了。我如果回答得出来的话。」
「那么就问了,叫你和也没关系吧?」
「?没关系。」
原本已摆好备战姿势等着她的问题,不过却令人有点想摔倒的感觉,我同意后,圣则一副开心似地点点头,彷佛想要让嘴巴熟悉我的名字般小声地重覆唤着我的名字。
「和也。和也啊。呵呵。这是我第一次直接叫男孩子的名字。虽然是件小事,不过还真的有点兴奋。那么——和也,你喜欢西周澪同学的哪一点呢?」
真的好像恋爱课程一样,不过因为是交换条件,所以没办法。当我开口想要回答时——咦,心里一顿。
我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澪?如果要举例喜欢澪的哪一个地方,我可以说出一大串。就算要讲一个小时或是一天都可以。但是刚开始的第一步却是什么?要说一见钟情的话也是,不过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吸引了我才对。
「……好像一开始就问了一个很难的问题耶。」
看到我陷入沉思,圣感觉颇为意外的声音传了过来。
「应该没有那么困难吧?只是单纯关于契机的问题,『因为她很漂亮』、『对她放心不下』这样说说就可以了吧。」
的确第一次对上她的眼睛时,就觉得她是非常美丽的少女。也真的觉得对她的伤口放心不下,不过这应该是更之后才涌起的感觉。
「……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我凭着撷取到的断片印象脱口而出,渐渐地整理出立场,心里又朝着最初的想法探去。
「主要原因有很多……不过如果真的要说的话——」
「要说的话?」
「——因为她是西周澪的关系……吧?」
「……」
葛峰圣无言了,她嘴巴不雅地微张着。好不容易变得不再僵硬以后,她似乎想要舒缓一下僵硬的表情般用手指来回按着眉心。
「……我说你,到底想要多恶心你才高兴啊……这已经超越令人难为情或是傻眼的等级,直达让人吃惊的程度耶……」
她仰望着星空,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星星们彷佛也同意着她的话似地,稍稍地眨了眨眼睛。
2
「——相坂同学,收到的钱还有剩吗?」
班上的女同学过来问我,我从手边文化祭用的文件中拿出帐簿确认着。虽然还有剩,不过却不是很多。我问她要用在哪里,才知道原来是要买装饰教室的花。我可以理解她想插花,不过把钱花在装饰上不太合理,所以建议她去找园艺社要要看。
「园艺社不是只会用在园艺社里面吗?」
「如果帮他们广告说装饰教室的花是园艺社提供的,或许有机会也说不定。而且也可以促进园艺社花店的销售量。」
「原来如此。」
那名问问题的女同学道谢后便离去,又回到了自己的团体里。她们似乎达成共识,因为负责装饰的人对我挥了挥手,而我也轻轻挥手回应着。
「真受欢迎。」
明感叹似地吹了声口哨。他粗鲁地盘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
「纯粹只是来问意见而已。」
「那怎么没来问我这个执行委员长兼执行组长,反而跑去问你呢?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大概因为我负责实务的部分吧?」
我在国中时担任过学生会书记和学生会会长,所以即使就算心不甘情不愿也早就学会了这类的实务执行能力。现在想想也是个不错的回忆。
「而且要说到受欢迎,你不是还更厉害?上次抢到饮茶铺的企画时,全班还一起喝采耶。」
也不知道他背后用了什么手段,原本有很多饮茶铺的企画,最后竟然是我们班的被选上了。一年级的班级要能抢赢饮茶铺或鬼屋这类人气的企画,真的是很难得的事情。而且二年级和三年级的班级似乎还是自己放弃的样子。身为班代表的明意气风发地去参加协调,然后一副理所当然地报告了结果。班上每个人都觉得应该很困难,所以结果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很开心。
「你大部分的时候都很敏锐,不过重要的地方却都不知道。」
我疑惑地望着他,明则坏心眼地露出贼笑。
「看样子你好像只注意到西周而已,不过你其实也很受欢迎哦?国中的时候也是。」
「我倒觉得我没有哪里特别优秀还是有趣的地方。」
「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啦。该怎么说呢。就像烧肉店里的人气菜色是牛肉片好了,可是白饭虽然称不上有人气但还是很多人点,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不懂。」
「哎,算了,我也不是很懂我到底在说什么。不过你就像*副斯多葛派一样,也比少女都还容易作梦吧。」
(译注:提倡宿命论和禁欲主义。)
「我不是禁欲主义的人,也没想过要当梦想家。」
当我们正聊着这种毫无建设性的话题时,一个新的团体也回到教室里了。他们穿着围裙,澪的身影也在其中。
「制作小组回来啦。」
因为是饮茶铺,所以当然得泡茶。而且还决定要烤蛋糕,今天为了熟悉事前准备工作所以才来使用家政教室。澪很会泡红茶,所以担任类似小讲师的工作。而且料理做得也很顺手,班上同学好像都觉得她很厉害的样子。
「你比较想去那一组吗?」
明明就没有窃窃私语的必要,可是明却故意在我旁边耳语着。他的气息贯到我的耳里感觉很恶心。
「为什么?」
「跟西周相处不是被打扰吗?难道你不想两个人独处吗?」
「怎么可能,又不是小孩。」
「呵呵?你话这么说可是眼睛还是跟着西周耶?」
澪被几个女生包围,露齿微笑着。看样子这个饮茶铺的企画也许是个好机会,澪即使不自在,也可以一点一点开始习惯这个班级。
我一直觉得澪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所以就算再怎么困难,也想让她像那样慢慢地融入。然后实际试了以后,令人意外的是同学们竟然很干脆地接受了她。不过当然,并非一切都那么顺利,果然还是件苦差事。可是澪却已经不会像当初充满防备地反弹了。绕了一大圈,结果原来澪只是个性笨拙罢了,才会这么容易遭人误解,不过也是她可爱的地方啦。
「——你啊,该不会正在心里面想一些恶心的台词吧?」
「什么?」
我装傻地开始整理手边的文件。
「我要在心里讲多恶心的台词都是我的自由吧。」
我把整理好的文件朝明推了推,伸手拿起挂在书桌旁边的书包站了起来。
「我觉得预算这些就够了。」
「好好好,谢谢啦。那晚点好好跟西周在一起吧。」
「——我想今天应该没办法了吧。」
「什么?」明满脸问号地问,我转身背向他,朝着准备回家正在收拾东西的澪走去。她注意到我后,便拿起书包和小布包往我这里靠近。
「你帮完高见同学了吗?」
「嗯。」
「等下要来我家吗?烤好的蛋糕还有剩。」
「啊,关于这件事……」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用手帕包着的布包——那个大概就是蛋糕吧——我望着与我四眼对看的澪,想起等下要做的事,所以拒绝了。
「今天晚点我有点事,不能跟你一起回去了。」
「啊,嗯。是吗……」
「抱歉。」
「不会。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事,不过小心点。」
「嗯嗯……我们一起走到校门口吧?」
「好。」
当我来到走廊时,我的目光看向教室里负责装饰的那一团。葛峰圣依然穿着与众不同的制服,我马上就看到她了。明明这么引人注目,可是跟其他女生说话的样子却是这么地自然。
无意间,圣的目光看向我的方向,只有一瞬间,不过我们确实视线相交了。她轻轻一笑后便移开了目光。
「……」
为了不让身旁的澪发现,我也立刻转移了视线。一边跟澪随意地聊着天,然后将等会约好碰面的对象抛在教室里。
3
「日安。」
葛峰圣换掉制服,穿上便服后赴约了。她穿着黑色的衬衫和灰色宽管裤。外面披着深紫色的长版羊毛衫。脚上穿着黑色及膝袜配上剪裁讲究的短靴。在学校时绑着的头发也放了下来,一头亚麻色的长发轻轻摇摆,披散在肩上。
看到她这么精心打扮的样子,我开始对这次碰面的目的产生了动摇。明明只是单纯说个话而已不是吗。
「一杯咖啡欧蕾。」在我对面坐下来的圣,对正拿着擦手巾和水来的服务生干脆地点着东西。
我一边喝着黑咖啡,一边想着那杯到底是什么跟什么调成的饮料。
「两个小时前我们还在同一间教室。其实应该说『晚上好』比较好也说不定。」
我的视线越过坐着的圣,往店门口的玻璃窗看去,照射进店内的光线透着深黄,给人已沂晚昏的感觉。说『日安』太晚,说『晚安』又太早,就是这么暧昧模糊、初秋的阳光与夕日交替的时刻。
「你果然等很久了吧?」
不过圣的问句听起来一点也没有抱歉的意思。
总觉得好像可以渐渐了解要怎么跟这名少女相处了。
她看起来好像属于那种不管怎样,都是彻底享乐主义的人。不管是假装还是真实,她应该都只在乎享受眼前的一切吧。
既然如此,那么我这边也来采取自然的行动好了。
那就是把自己原本的说话举止,明白地照实回敬给对方就好。
「说没等的话是骗人的。我真的没想到你竟然特地回去换衣服。」
「因为穿学校的制服太无趣啦。」
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会由一个总是穿着与众不同的制服的人口里说出来的话。我倒觉得她的制服穿起来应该比标准公立高中的立领制服或水手服还要舒适吧。
「我会特别打扮是因为这是女生的义务,特别是有约人的时候。而好好地欣赏才有男生的格调喔!」
格调,啊。总觉得最近好像常听到这个字。口里说出这个古早时就很少在用的字的少女最近常常出现在我的周围。我该不会有女难之相吧。
当咖啡欧蕾送过来以后,圣立刻毫无停顿地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糖罐,把糖加到饮料里的气势与其用沙沙沙,还不如用扑通扑通来形容。接着她又仔细搅拌着,黏在汤匙上的茶褐色液体看起来黏滋滋的,我决定把它当成是错觉好了。
「那怎么样呢?有觉得小鹿乱撞吗?」
「为什么?」我偏过头问着,圣则不满地抱怨道:
「你正在跟一名盛装打扮的少女喝茶耶,不管怎么说,就算是有女朋友的男生,应该也会有一点点动心吧?」
「并不会。」
我一边啜饮着苦涩的咖啡,一边毫不惋惜地回答道。
刚刚帮圣送来饮料的服务生和店里为数不多的客人,视线也都若有似无地瞄着圣。
嗯,或许真的如她自己所言,跟她坐在一起喝茶或并肩走在一起,可能真的会小鹿乱撞,或是心跳不已吧——
「自从我跟澪在一起后就习惯了。」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就常常跟这么样的一个少女碰面,今天也有见到面。
我说完后,圣露出最近常出现的呆愕表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又来了。」
「你还真是……了不起。」
我其实也只是说出事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不过我倒是没有特别反驳,只是先点头同意她的话。
「差不多可以进入正题了吧?」
「就这么办吧。取笑你真的是件很累的事情。」
她叹气着拨弄脸旁的头发,然后从背在肩上的包包里拿出一个茶色的信封。她打开信封的开口,把伸手进去,结果拿出来的原来只是本普通的大学笔记本而已。封面用麦克笔写着:『Case of Mio Nishiamane』。
我接过那本笔记本翻开了第一页。看到一篇剪下来的新闻报导,『土石流造成四十人以上被活埋?』这行文字映入我眼前。
「这是……」
「这是澪第一次死亡的原因。」
「!」
听到她的话,我凝视着这个新闻剪贴本。
两年前十一月〇〇日,京都府某山中发生土石流。造成了两台行驶中的小客车和一台游览车被掩埋的事故。游览车是东京私立国中的毕业旅行所租用的观光巴士,被埋在巴士中的是三十二名国中二年级学生,以及两名大人分别是带队老师和司机,车内共有三十四名乘客。一起遭到土石流掩埋的还有两台自小客车,包含驾驶最少有三十六人惨遭活埋。
当天京都府警察与消防队立刻成立对策中心开始救援工作,但因连日大雨以致救援工作并不顺利,又发生小规模的土石流造成了二次意外,导致五名作业员轻重伤,半夜时救援工作一度中断。
隔天中午天气放晴,使用怪手再次展开搜救。三天后完成救援,确定受灾害者共有三十七位,其中三十三人罹难。另外四名受害者奇迹似地幸免于难,期待他们尽快康复——
「四名幸存者依序为大岛久四十三岁,三岛荣治十四岁,河野晴美十三岁,另外——」
「西周澪十四岁。」
最后澪还是有获救,其他幸存者被移到东京都内的医院进行约一个月的治疗,而澪却单独呆在京都市内的医院进行长达三个月的集中治疗,期间谢绝所有会客,之后奇迹似地康复。
「嗯,虽然最后还是获救了,不过这是在救援现场所拍摄到的照片——」
圣取出一个放大镜,指了指其中一篇新闻报导。正确来说,应该是指着照片里拍到的一个人。
「看得懂吗?」
无关乎懂不懂。只有这家伙让我想忘都忘不了。最初和最终都保持一贯的轻浮和平板。彷佛在脸上贴了一片宛如『塑胶微笑』般的面具一样,怎么看都是个充满谎言的男人。
在穿着工作服和头盔的众人当中,即使是黑白照片也能看到一个浑身黑衣的男子,正两手插在裤子口袋突兀地站在那里。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所有关系者都被下了缄口令的样子。虽然理由是要体谅受害者们的精神复原状况,不过还是有篇让人在意的报导。有个周刊去访问其中一位幸存者,从那个人的口中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那家伙被压扁成那样应该死了才对,怎么会还活着?』」
——多个内脏破裂,右脚骨折,情况非常惨烈。那是一场极为严重的连环事故,我们为了将她从现场带出来,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呢,那对她来说可以说是一次既短暂又漫长的『初次死亡』——
挂着虚伪笑意的黑衣男人所说的话,即使不愿回想也自动在脑海中重播。
「这个好像半吊子公务员的黑衣男子亲自跑去京都,然后一回来马上就以告知西田贵流的『死亡通知』的名义来找我,那个男人自己告诉我事件的后续发展。也就是澪同学在之后立刻转学的事情,还有自残的事情,以及升上高中以后的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你应该就很清楚了吧?毕竟那是属于西周澪被分割出来的过去。这就是你所认识的她的由来。
圣一口气说完,想要润润喉,于是喝了一口加了很多砂糖的咖啡欧蕾。大概是上唇沾到了砂糖,所以她舔了舔嘴唇。
「这本笔记本就给你吧。啊,请不要给别人看。因为里面有警察调查书的影印本,不太方便——那么,这样就算一半了吧。」
「也是,那么还有一半。」
我也想润润喉,于是拿起咖啡。杯子和内容物都已经变得宛如尸体般冰凉。
我把新闻剪贴簿收到书包里,然后再次转向葛峰圣。因为剩下的这一半,势必一定会跟她有关。
葛峰圣一边凝望着我,一边用手拨弄着头发。她下意识地用食指卷弄着发丝,仿佛确认触感般地来回滑动。看起来好像不是故意做出的动作,所以应该只是她的习惯吧。她的左手手腕上也有几道割腕过的痕迹。伤痕不新,每一条似乎都有些岁月。比我所看见过的伤痕都还要细,与其说是伤痕,不如说像是玻璃的裂缝。也因此跟我看惯的伤痕比起来,几乎不太显眼。
我唐突地与这名少女正面相对——毫无遮掩或缓冲而是非常直接地正面相对——我想这大概是第一次吧。我想不起来之前是否有看过她的这个习惯。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请说。」
「你曾经在森林里面迷路过吗?」
「……什么?」
她原本挂着一脸等着你问的笑容,突然表情一变,满头雾水地回看着我。
「森林,吗?」
「森林。」
「你说的是有很多树的森林吗?」
「就是那种森林。」
「是有鸟有虫有老虎的森林吗?」
「如果你曾经在印度的秘林里面迷路的话,要这样说也可以。」
「不是隐喻,是真正的森林吗?」
「不是比喻也不是隐喻,就是有草木繁盛那种幽幽的现实森林。」
她的右眉因困扰而下垂,左眉则愕然地往上挑.似乎正在思索着第一句话要讲些什么,也好像是不知道该作呆愣还是惊叹表情一般,嘴巴开了又闭,闭了又张。结果最后她用手边的咖啡欧蕾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又陷入长长的沉默,最后边叹边答道:
「……没有,我想。别说是森林,遗憾的是我连迷路或是失踪的经验都没有。」
「原来如此。」
「不过为什么突然提到森林里迷路的话题?」
「森林跟迷路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生活中一件普通的事而已。」
「生活中一件普通的事,你是说在森林迷路?这可以了解什么吗?」
「至少我了解了一件事。」
「是什么?」
「你曾经感受到『迷惘』。」
「……为什么?」
「因为你特别反问我关于隐喻的事情。」
「……」
这次她的表情就很容易理解了。瞬间隐藏情绪,脸上立刻变得面无表情。那是张警戒中的脸庞。
「……哪有这样,那不就跟一般的占卜师一样了?」
「换句话说就是至少跟一般的占卜师说的差不多罗?」
「哈!真无聊。这个世界上谁没迷惘过?谁没困扰过?每个人到最后不是都跟迷路的小孩一样吗?」
她的语气一变,用带点瞪视般的眼神面对着我。
「夸口说不曾迷惘的人到最后根本没发现自己迷路的事实,纯粹只是个彻底的笨蛋而已。你只凭这个就想要看透我吗?」
「至少我已经了解你知道自己『很迷惘』的事实了。」
「……啊,够了。」
圣按住额头,身子往椅背一靠仰望着天花板。
「我快疯了。就是因为不知道你是天真还是心机重,反而让人觉得很难搞。你的存在根本就是个矛盾。结果让想这么多的我变得像个笨蛋一样。」
这是她进来这问店以后第三次的叹息,她不满地回视着我。
「……是的,我就是。我很迷惘。就像是在『无名森林』里迷路的少女一样。」
她伸手去拿杯子,却发现里面早已空无一物。我把杯里的冰块已经开始溶解的水递给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来一饮而尽。
「你有吗?曾在森林迷路过的经验?」
「很遗憾。」
我有。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变成独自一个的迷路小孩。幼稚园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左右。
现在的相坂家大家常常碰得到面,不过在搬来这条街以前,我和良雨曾经被托管在爸爸的老家里。那时爸爸照常上班(当然现在也在上班),而妈妈回家的时间都很晚。爸爸的老家是名副其实的乡下,常会有猴子跟山猪出没。有一次NHK的地方新闻还报导过有熊跑到附近的家里去睡觉的新闻。那是与一般的山相比,还要更靠近深山的乡下。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是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曾经在阔叶树把星光都漉蔽住的森林里,瑟缩地呆站着的那段记忆。因为都看不见造林的杉树了,所以大概真的跑到森林的深处了吧。
「那个时候的感觉——很难形容。虽然也有觉得不安、害怕,还有恐惧——不过一言以敝之的话就是一种『寂寞』的感觉吧。」
那是个真切感受到没有比孤独更让人恐惧的瞬间。其实我并没有真的迷路太久,在一夜彷徨无措之后,当我对着祖父、祖母和良雨哭哭啼啼的时候,那种『寂寞感』依然残留在我的心头。
——仔细想一想,那时的经验或许就是造成我感到违和的主因吧。
「……」
圣专注地观察着说话的我。她去除了不必要的表情,只有用眼瞳追逐着我每一个动作。就连加点的咖啡欧蕾送上来时,她的嘴和手也动都没动。
「……你看过自己睡觉时的样子吗?」
当我说完以后,她缓缓地问着我。
「有被录过酣声吗?就是被录下梦话,事后被逼问的经验?」
「……只有一次,有一次妹妹恶作剧录下我的梦话。我根本不记得,完全没有现实的感觉。」
「我死而复生时的感觉,就跟那个一样。」
「……」
「我没有感觉到自己曾经死过的真实感,一点也没有。只意识到疼痛还有流血,等醒来以后时间就这么过了。只有这样。等我醒了以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时间过去了。我一开始觉得很奇怪,自己的身体怎么一点伤也没有,一点痕迹都没有,真的很奇怪。当我开始这么想的时候,那个男人就来了,他给我看了照片,就是尸体的照片。好像是恶劣的玩笑一样,那个照片中的尸体,脸竟然跟我一样。虽然我笑着不当一回事,不过总觉得很不安,因为我的身体明明一点变化都没有,可是只有周围的时间在流逝。」
终于,表情又回到了她的脸上。轻轻的微笑,那是她基本的表情,只是本质稍稍地改变了。至少她露出了这样的感觉。
「只是有个双胞胎弟弟,又更加深了违和感。违和感形成了不安,不安变成苦恼。然后到了最后——我注意到了。我所想的『我』,究竟又是什么。」
或者可以说宛如一个迷路中的小孩,故意拚命忍住不哭,想要挤出笑容可是却失败了的样子。她现在看起来就像这种表情。或许也是仰天苦笑,叹着:『唉呀呀』的那种表情。
圣只喝了一口刚送上来,另外加点的咖啡欧蕾,这次她什么东西都没加。「啊啊——」接着呼出一口无所谓的叹息。
「光看这些的话,其实只不过是*认同延缓者特有的烦恼罢了。『我是什么』根本就是老掉牙的玩笑而已。但是只要思考过一次,就没办法停止。即使知道它根本没结论、没建设性、无意义,也没有用,懂吗?」
(译注:年轻人正在找寻自我定位的阶段,他们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到焦虑,又对开放的各种可能充满期待。)
「……」
我什么都没说,或许是,说不出口也说不定。
我到目前为止,好像一直为『自我认定』这种模糊不清的概念而烦扰。常常感觉到自己内心的不一致性,因此她的话让我觉得非常感同身受。
可是,当然我还是无法轻松地说出:「你的心情我明白」这种话。那样太过于傲慢了。内心清楚地了解到连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的我,又怎么能说出那种没有根据的话?
「……那个,和也……」
放空中的我被一声充满叹息的叫唤给唤回现实。我面前的葛峰圣,看起来有点困倦似地眯着眼睛,单边嘴唇微微扬起,正噙着一抹难丛言喻的笑容注视着我。
「你,要不要抱抱我呢?」
「——什么?」
是我还不习惯这个现实吗,怎么觉得好像听到很奇怪的话。
「我是说,要不要抱抱我?干脆就等一下吧。啊,没关系的。我口风很紧,绝对不会跟澪同学说的喔?」
「……」
这次换我傻眼了。而向我提出这个惊人提案的那个人,依然若无其事地望着我。
「……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我真的没有魅力吗?」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而她却毫不留情地继续追问着我。本来应该正在讨论的严肃话题,突然之间怎么变得这么诡异,让我陷入一片混乱。
「呃,我觉得你很有魅力,可是跟这个没关系吧?而且,这种事情,不是随便就能说出来的……」
「不是随便就能说出来?可是我也是第一次说这种事啊。」
「呃……我是说……」
「参考你们两个,然后作一个了结,这就是我们的目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于找回自己的步调而感到很满足,她的脸上又再次浮现出恶作剧的笑容。她伸出手,用食指朝着正手足无措的我的胸口,敲了敲。
「澪同学想找出从自我当中发现的妥协点。而我也还无法在自我之中得到一个了断。所以才会想,如果能够被你抱过的话,或许就能知道了。」
「这太乱来了,而且也不可能。而且跟自己不喜欢的男人——」
「咦?我对你可是颇有好感的喔!」
「——」
我的嘴一开一合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呼出一口气。混乱地想要喝口咖啡,才发现杯子早就空了。明明说句话拒绝就好,可是连声带也陷入混乱丧失了机能,只勉强发出「啊——」或是「呃——」这种不成音调的笨拙呻吟。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啪啪啪地拍打着桌子,整个笑得花枝乱颤。傍晚时分开始热闹的店里的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里,我丢脸地垂下头。等心理的混乱开始平静下来后,我打从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呵呵呵。我总算报了一箭之仇了。可是,你竟然比我想像中还要纯情耶!才这么点程度就吓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我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吃尽女生的苦头喔!」
她不怀好意地一边笑着,一边拿起砂糖噗通噗通地往自己的饮料里面加。
「……很有可能。」
听到她这么具有说服力的忠告,我无力地笑了笑。
「啊,不过,我说的好感可是真的喔,因为你实在太有趣了。」
又是一副嘲弄似的语气。当我心想她要嘲笑到什么时候,这时她伸出了手。
「嗯,今后也请多多指教了。我觉得好像可以跟你成为好朋友。」
「……彼此彼此,请多指教。」
虽然总觉得有点被耍着玩,不过我还是跟圣握了手。真的是货真价实的握手。我握手的经验可以用手指数得出来,不过跟她握手后,心里有种感觉。
——触感跟澪完全不一样。
我一边跟圣握着手,一边在心里思考着。
接近晚餐时刻,人潮开始涌进店里,我和圣却反其道而行朝着柜台走去。当我想要付钱时,她却坚持要各付各的,我稍微感到安心,于是遵从了她的提案。以一个高中生来说我还算会理财,不过还不到富裕的程度。

等我们出去后,外面天色已是全黑,我看了看表,原来已经超过六点了。在平日的车站前闹街上,学生人潮也开始呈现稀稀落落的氛围。
我们离开了饮茶店,开始朝着车站走去。我因为要搭公车,而圣是准备要回家。
我有意无意地瞄着刚好与我并肩走在一起的她。她踏着轻盈的脚步直直地朝着前方走着。对于这个多少知道一点资讯的我而言,也看不出来她隐藏在袖口里的左手腕上带着自残的伤痕,是拥有死而复活的特殊体验的人类。葛峰圣看起来就像个依照自己的步调定着,充满自信的少女。如果连她都没有『自我』,那么这个世界上,究竟又有谁会拥有『真实的自我』呢?她的身上正散发着能够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些话的气质。
(——不对。难道正是因为如此……吗?)
即使外表表现得再怎么坚强,其实还是很容易看得出来其隐藏的一面。我身边就有一个十分实际的例子。人类在面对某些致命性的事物时,总会因为其太过致命而将之愈藏愈深。
我在心中思考,发觉了深藏其中的东西后,悄悄地露出苦笑。每当我开始深思时,澪的身影就会不知不觉地浮现在脑海里。思绪也跟着飘移到她身上。
「——怎么了吗?」
我的心情大概全写在脸上了吧,圣侧过头唤道。
「不,没事。」
「呵呵,在想女生的事情吧?」
命中红心。
「身边已经有个女生陪同了,心里还在想着其他女生,我觉得这样不太恰当吧?」
「……抱歉。」
「开玩笑的,别在意。」
圣露出一副宛如对待弟弟的笑容。
「即便不在身边,心里也还是想着对方,这一点很重要喔!请不要放开你的手,因为愈是重视,就愈容易遭到破坏。」
她再次习惯性地拨弄着头发,继续说道。看她一边卷弄头发一边说话的样子,彷佛就好像在上什么课的感觉。
「……看样子你也有放心不下的东西吧?」
「你这么觉得吗?」
圣窥视似地仰望着我。
「我是这么觉得。」
我点头。
「让我放心不下的——」
转来转去的手指朝着我的背后指去。
「——大概也就只有那种程度吧。」
我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张熟悉的脸孔正往这里靠近。那张脸跟我身旁的少女不同,是个不仅戴着眼镜、看起来年纪也稍长的少年。
「你好,和也同学。」
葛峰昂对我打了声招呼。
「你好,昂同学。」
名义上他应该是学长,不过我觉得这么叫很奇怪,所以我便省略了多余的称谓。他丝毫没有在意,立刻就转向自己的姊姊。
「希望你不要随处乱逛。」
「我没有随处乱逛啊。」
「不要挑我的语病。」
昂叹了一口气。看样子圣他也像今天对我一样,常常嘲弄着弟弟吧。
原来每个家庭都一样啊,我心想。姊妹对兄弟而言,总是天敌。这种模式不管到了哪个时代都没变。
一直支持着葛峰圣的人,一定是这个最亲近的弟弟吧。这或许是比我和澪之间比起来,还要亲近的关系吧。看着正双手插腰仰望弟弟的她,我心里很自然地了解了这点。
「那么,失陪了。」
「啊,等一下。」
正当我打算离开他们两个时,昂唤住我叫我等一下。我转过身,他把手里拿的塑胶袋递给我。
「遗失物品。」
「我应该没有忘了什么东西吧……」
「不是你的,是西周同学的。」
澪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还是接了下来,塑胶袋里面装着好像在哪里看过、用手帕包的小布包。
「我们一直在饮茶店聊天聊到刚刚而已。在那间馅料薄饼好吃的饮茶店里——」
那是——我刚刚才去过的饮茶店吗?
「她突然说还有事情就走掉了,把这个留在这里就走了。」
「……那澪呢?」
「应该回去了吧?」
我随便打了声招呼后,就抓紧塑胶袋开始往前跑。

Ineter cut

「哎呀呀,昂也进行得很顺利嘛!」
葛峰圣往沙发一倒,愉悦地大声说着。
「不枉我特别精心打扮。可是这只是攻击的前奏,好戏还在后头。」
「……」
葛峰昂端来饮料,苦着一张脸把杯子递给姊姊。
「……姊姊。」
「嗯?怎么了,昂?」
「真的有必要做这种事吗?」
昂有点垂头丧气地呆站在这间让两个学生来住还稍嫌太大的房间正中央。
「反正那个黑威都故意跑来告知西田贵流的事情,他大概也想得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嗯,说得也是。」
圣淡淡地说完,便用吸管吸了一口润润喉。
「那家伙,也就是黑威,在旁边扬风点火,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他更是乐得看我们手忙脚乱的样子。」
「那……」
「不过没用。」
她以冷淡的声音回道。
「我一定要确认,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要我相信『根本不算什么』之类的也可以。他和她如果是『真的』的话,即使很渺小也会得到救赎。即使那只是个宛如小小水珠般的梦境。」
「……」
「而且,如果只是这点程度就怎么样了的话,那还是愈早毁灭愈好。趁还没扭曲的时候,快点做个了结。特别是他。那种类型的一旦扭曲,就绝对再也回不来了。」
「……就算这样也不用做出那种事——」
「那种事?」
「就是,那个——」
「哦哦。你是说我问他『要不要抱抱我』这件事吗?」
他忽然愤怒地扯住圣的手腕。结果让杯子掉到地上。虽然没破,不过剩余的液体却缓缓地渗透进绒布地毯里。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昂从齿缝挤出这句话。仿佛忍无可忍后、宛如坚硬矿物摩擦的声音。
圣嫣然一笑。那是抹透着危险的笑容。
「你吃醋了吗?」
「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爱惜自己的身体。」
「这种身体,就算受了伤,只要再换个新的就好。比起拙劣的再生,全部换掉不是比较干脆吗?」
「姊姊……」
「身体与身体结合,其实也只有一瞬间而已。如果这样就能够受伤,那我还真是求之不得。因为只有受伤,才能证明我真的是一个人。」
「姊姊!」
「担心我吗?那么——」
圣以被扯住的手腕为支点,倾身向前。她在昂的耳际,轻声地说:
「——那,就由你来伤害我!」
「!」
在好像瞬间抽筋了后,昂的身体陷入僵硬。圣偎向了他,又继续说道。
「就跟以往一样。哪,就算封闭了内心,我还是知道喔!你和别的女人睡过了吧?」
昂想要抽离身体,可是反而被圣抓住手阻止了。她正面对着他,直直地凝视着不安的弟弟。
「你根本就没资格跟我说教,昂。你跟我是同类的人。葛峰昂跟葛峰圣一样。是相同的东西!」
「……」
看见弟弟悲伤地回望着她,圣笑了。因为他受伤的情绪传了过来。因为始作俑者的自己也感受到受伤的感觉。因为知道了自己体内流的玻璃色的血液里的寒冷感觉。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在心底深处如此想着。在连弟弟也感受不到、连自己也丢失位置、漆黑的心灵深处,幽幽地叹息着。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只有这么做,才感受得到自己的实感。)
她将自己的唇叠上他紧闭的唇。用舌尖探索着,他的唇有些迟疑地张开。她侵入了他,然后压住他的舌,然后自己的也被入侵了。就这样交换着气息和唾液。吐出异物,再喝进异物。
「——姊姊……」
对不起。
当不成话语的心绪流入心里时,圣不由得笑了出来。
为什么要道歉?
(就是这种无止尽的天真才会让我这么想攻击你啊。)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她对相坂和也说出『要不要抱抱我』的时候,自己竟然意外地有种这样也没关系的感觉。她原本并没有打算那么说,想让那个少年抱抱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而其中的理由,她好像有点懂了。
(啊,原来如此。他们很像呀。他和昂在这点上一样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的温柔,所以很容易受伤。也许自己是想看到那名少年受伤的表情,所以才会开口说出那种事的吧。也许她就是在寻求那样的存在也说不定。
(真是的,真是无可救药。)
与内心相反,她溢出灼热的气息,用指甲抓着弟弟的背。
「昂……」
叫唤著名字。深深地封闭了内心,因为再也感受不到最亲近的存在,所以只能靠呼唤名字来联系彼此。
「——圣……」
并非关系名,而是个体名。不安和满足同时在心里沸腾,她用嘲笑包裹住这样的情绪。
昂请求原谅似地闭上了眼睛。她吻上了他的额头,在心中安慰着他。但只停留在心里,无处宣泄。
(没有必要请求我的原谅呀,昂。让你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我呀……啊,还是说——)
是在向神明祈祷吗?是在祈求神明原谅吗?既然如此,那根本就是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因为这是个不可能得到救赎的思念。
如果真有神明存在,一定会对此降下天谴吧。
就算再怎么祈祷着寻求救赎,神明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根本不需要向不存在的东西道歉。
她想对不存在的神明一笑置之,然而心中的嘲笑却被快感给冲走,只在圣的体内暧昧地漂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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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翅田大介
插画:も
译者:陈诗涵
扫图:Ozz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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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th cut 错身

1
平常相约的地方,并看到没有澪的身影。等在那里的只有一只停在石造鸟居上面的乌鸦而已。与我的视线四目相对后,乌鸦嘲笑般眨了眨黑色眼珠,然后便张开艳泽的翅膀飞走了。那是只断了一只脚、只剩下一只脚的乌鸦。
进入教室后,便看到澪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书。我没有先回位置放书包,而是直接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早安,澪。」
「早安,和也。」
她回答,目光依然没有从书上移开。
我在她前面的位置坐了下来。直直地盯着依然僵硬地继续看书的她。
明明应该已经注意到我的视线,可是她依旧垂着头没有打算抬头的意思。前面的浏海遮住了她的视线,无法清楚地看出她的表情。她的双手手指摆在纸制的书皮封面上,宛如计算好般地整齐排列着。我的视线看向她的左手手腕,看到上面没有缠着任何东西,于是放心了不少。
「……昨天,我去过你家。」
「是吗。」
「按了门铃你也没出来。」
「是吗。」
「不在家吗?」
「我去散步了。」
「晚上七点?」
「是呀。」
澪一边读着书一边重覆着简单扼要的回答。虽然已经习惯这样的回应,不过今天她的声音客观来说实在太过僵硬了。
「……昨天,我和圣——」
「……」
「——你来过我跟葛峰同学见面的店里了吧?」
听见我称呼圣的瞬间,澪的耳朵『啪』地动了一下,于是我自然地换了称呼。结果澪又用逐渐失温的声音回答:「嗯嗯——。」
「……跟我打声招呼就好了啊。」
「看你们聊得很开心的样子,想说觉得不要打扰比较好。」
「……如果我弄错了先对不起——你在生气吗?」
「没有。你在哪里跟谁见面,我都没有置喙的权利。」
「……」
原来对我爱理不理的原因就是这个。话说回来,这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充满危险肃穆的澪。
「……才不会,我们也不是因为什么奇怪的事情才碰面的。」
「是吗,可是葛峰同学倒是打扮得很漂亮呢?」
「大概只是想以嘲弄我为乐吧,其实我们只是碰面,说了一些话而已。」
「……是吗。」
澪啪地一声合上书,目光终于转向我,她说:
「可是,你不是很开心吗?我和葛峰学长坐的位置虽然完全听不到什么,可是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你们就像是感情很好的情侣呢!」
宛如南极冰块般冷凝僵硬的表情,让我不禁想要低头谢罪。我用力地压下喉咙间反射性要脱口而出的谢罪话语。
我并没有作出非要道歉不可的事情——我心想。
「——那,你们说了什么话?」
澪用冷硬的声音质问着。她的手指不慌不忙地敲着放在书桌上那本书的书皮,她的目光——微妙地稍微避开我的视线停在——我的喉咙附近。
「……嗯,普通的谈话。」
我避重就轻地说。也只能这么做。
澪进来饮茶店可是我却没有注意到,是因为我正在看那本笔记本。如果不是那样的话,那我至少一定会看到她的。那本标题为『Case of Mio Nishiamane』的笔记本。对澪而言,是一本贴附禁忌伤痕的笔记本。我根本不可能跟她说我看过那种东西,我也不想说。
「……」
澪似乎不太满意我的回答。
「……是吗。」
她只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地说完后,接着又打开了书。封面展示在我面前,澪的脸整个被那本厚重的哲学书给遮住了。
「……嗯,我也觉得你会生气。」
虽然我把想要叹气的感觉忍了下来,不过却还是很想叨念一下。
「与其说骗了你,其实只是一半瞒着你和她见面,虽然我也担心过之后的事情——不过有必要那么生气吗?」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澪的眼瞳从书本上移开,对上我的眼睛。虽然她的下半张脸都被遮住,不过光是被她那鲜仿佛要将人斩成两半一般的冷冽视线盯住就够了。
「就算你跟我以外的女生见面,我都不会那么生气,但是我就是不能原谅你跟葛峰圣见面。」
「……为什么?」
我稍稍地往后退了一点,从紧绷的喉咙挤出声音。
「因为你跟她见面谈话,十之八九——」
「早安。」

身旁传来一阵开朗的声音,我和澪反射性地回过头去。
话题中的人物似乎毫不在意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
「和也,昨天谢谢你陪我。」
「啊,啊啊葛峰同学——」
「葛峰?」
「——圣,昨天也谢谢你特地过来。」
葛峰圣却用与现在正遭遇感情裂痕的我比起来、截然不同的笑容点着头说:「不客气。」
「西周同学,你也早安。」
「你、早、安。」
澪再次用书遮住脸,回话的声音听起来一点情绪也没有。彷佛抓黑板的摩擦声音一样,让我的背脊一凉。
「昨天跟你借了和也同学,非常不好意思。」
「……不、会。」
「可是不要紧,他真的是对你独有情钟呢!」
「……是吗。」
澪的声音稍微和缓了一点。「呼……」让充塞我胸口的郁结也跟着和缓了一点。
「我原本有点坏心眼故意说了一些测试他的话,可是他却完全没上当。」
「……是吗。」
「是呀。完全没有喔?『要不要抱抱——』」
完全没来时间多想,我用最小限度的动作站了起来封住圣的嘴,扯住她的手腕往教室角落走去。这是我无暇思考、所采取最迅速的对应。
「……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我小声地质问她,圣则耸了耸肩。
「没有啊,只是看你们的样子很僵,才想要彻底帮你们解开误会。」
她用忍着笑意的声音对我耳语着。
「因为我之后听弟弟说,澪好像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所以我才觉得继续误会下去也不太好。」
「那就拜托不要连那种时候说的话都说出来……」
「咦?我真的是说溜嘴,就算是我,也不会说出这种完全没有善意的话喔!」
「——」
我突然觉得眉心好痛。「到底在做什么啊,我……」深深地叹出一口压抑许久的叹息。
「不过——我觉得这样躲起来偷偷说话,反而更会造成误解喔。」
啊!我马上回过头去,从澪的背后散发出来浓浓的不悦,完全把我剃除在她的视线之外。她握着书的手,看得出正不自然地用着力。
「……」
「人生本来就是有山有谷。」
堆山凿谷的罪魁祸首,安抚似地拍了拍正垂头丧气的我的肩膀。
当我溢出叹息的瞬间,早上的预备铃响了起来,我用充满不舍的目光盯着广播器。
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跟澪说话。因为文化祭快到了,工作变得很多,澪也是一样。文化祭就在下周的周末,而且邻市县立高中的文化祭时间跟我们很近,所以多少产生了一些竞争的味道。我们班以一年级的身分抢到最受欢迎的企划,有部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跟澪也只能无异议地配合着这股潮流。
……但是……
其实,说不定这正是我所期望的。
瞒着澪、想要知道她的过去的我,虽然有点不光明,可是为什么她需要这么生气,我真的不明白。即使制造出尴尬气氛的始作俑者是我,但却没有轻蔑她的意思。或许心里这么想是有点一厢情愿——「我的心情你也不了解……」就是这种无法压抑的感觉。
再者,最近作的梦的确让我陷入阴郁的情绪。
影子的梦境。
在我的房间里、一直盯着我瞧的那道黑影。与它四目相瞪的梦境。
不知何时开始,那道黑影已经颇具人形的样子。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凹凸不平的身体也雕刻出精密的形态。声音也渐渐开始传达到我的耳边。过没多久,我便知道黑影是在嘲笑着我。浓厚的嘲笑气息,从宛如黑洞般阴暗的口腔中无止尽地吐了出来。即使知道那是梦境,但不断加深精密与正确性的黑影,明明是只可能在梦里出现的光景,却让我觉得有种很不舒服的存在感。
完全不能移开目光。这就跟塞住耳朵一样。原本这只是个梦(睡神!许普诺斯主宰)。接着睡得更深沉就是永眠(死神!塔那托斯主宰)。因此不仅相对——也挣脱不了。
梦中的房间终于开始飘散出曙光的气息,而我也在现实中苏醒了过来。在阴暗的房间中环视一圈,确认了没有人影之后,终于为这个现实而感到安心。
迈着慵懒的步伐的我,明明时间尚早,但我还是先走了。
* * *
「——而且——呀。就是想要你快点停止,真的。」
重新抱了抱间隔用的看板,明这么说道。
「就是夫妻吵架嘛,旁观的我只有『唉呀呀』的感觉啊。」
「才不是夫妻吵架。」
我把看板垂直地转了转,重新抱起,用渗着无法过滤的苛刻情绪回答。
「再说我们哪里是夫妻了。」
「傻瓜。你这个模样就是标准的夫妻吵架啦。明明在意得不得了,在意到无法自拔,所以拚命想要忽略——真的老套到我连开玩笑都懒得开了。」
「那你就不要管。」
「不可能吧。实在太容易懂了,旁观的人看了都觉得累了。」
为了休息,我们在楼梯转角把看板放下,我和明肩并肩靠在墙壁上。因为近所以选择空间比较小的楼梯,不过既然如此也许使用中间的楼梯还比较好也说不定。毕竟这边来往的人少,而且那边人潮较多,反而会更难搬也说不定。
我一边听着远方传来的模糊喧闹声,一边从楼梯转角的窗户眺望着天空。让人连灵魂都想脱离躯体飞去似的,纯净无瑕的秋季晴空,高高地、宽广地延伸着。如果能在那种天空翱翔,俯望着下界,那么小小的烦恼或是无聊的劣等感大概都能清爽地流尽吧。
「——真晴朗啊。」明呢喃着。
「是呀。」我说。
「但是,明天或后天——周末会下雨喔!天气预报是这么说的。」
「喔~~」
「希望不要下太久。如果一直下雨的话,就很难约成会了。」
「你有约会的对象吗?」
「什么?我只是说出一般世人在意的问题罢了……」
「你开始结巴了。」
我一边望着正横越秋空的乌鸦,一边回道。我心里想着,那只乌鸦确实有两只脚吗,之类的。
「想说什么就说吧。」
「原因是葛峰吗?你和西周的争执。」
不用问,根本是确定的口气。
「这个礼拜一,虽然西周跟葛峰昂在一起……不过你似乎也跟葛峰圣见面了吧。」
「……」
「那两个人转学过来的目的应该是你们吧。」
「既然你都这么想了,那就应该是了。」
「……唔。嗯,那我继续说。就我所想的,那两个人一开始的目的是西周,而你是她的附属,所以对你也有兴趣,大概就是这样。」
「……」
「你跟西周。就这么分开的话,说不定也好。」
「什么?」
我终于转向了明。
明依旧眺望着天空继续说道。
「我是没有知道得很清楚啦。西周被刺杀的传言,还有你的手腕也跟着遭殃,可是却一点伤痕都没有,坦白地说好了,其实怎么样都随便。我也不想要知道得太清楚。」
「……真意外外。你这个情报通竟然会这么说。」
「就是因为是情报通的关系。粗暴的挖掘朋友或是朋友的女友的事情,让我感觉很讨厌。因为每个人都有想要隐藏的伤口,特别是故意去挖朋友的秘密,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有些事情啊,就是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要知道比较好。」
「……」
总觉得明的话好像正在批判着我的行为。不过明应该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说出自己的信念罢了。
所以明的话,才会刺痛着我的内心。
「我觉得,西周是个不错的家伙喔。有没有割腕一点也没有关系。刚开始你跟西周交往的时候,是有点微和感,可是我觉得现在你们很速配……不过,有些事情跟本人是好是坏无关。有些东西就算不想也不得不背负起来,而西周很明显地就是背负了些什么的类型。而且还是一种既庞大又深沉,平常人的生命中根本不需要背负的东西。」
「……」
「再这么下去,西周所背负的东西,你也不得不背负喔?不对,应该说你不是已经在背负了吗?这次造成关系紧张的原因就是那个吧?那么,干脆趁机回头也是一种选择。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回头吧?再这样下去——可就回不了头了喔!」
「……你倒是说得挺清楚明白的嘛!明明自己就先说『知道得不清楚』了。」
我的声音充满了危险的氛围。实在克制不了,也完全不想克制。『你明明什么都不懂』这种黑暗的情绪在我心中来回盘旋。
「大概吧。」
明斜眼盯着我,依然维持着云淡风轻的口气,态度一直很冷静。
「可是,有些事情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能说得出口。『知道』这种东西反正只是种自我满足罢了。即使知道了,拯救不了的时候还是拯救不了。即使不知道,拯救得了的时候还是救得了,就是这样吧?」
「……」
我咬紧牙关不发一语。两只手紧紧地握住拳。
我懂。这种事情我也懂。明明应该什么都不知情的明,由他口中说出来的忠告,竟然与我现在遭遇的状况完全吻合。
「……你什么都不懂!」
结果我背向他,只能仰望着窗户外面的天空。我难堪到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吗。」明说着,也跟着抬头望向天空。
秋天的天空,依旧若无其事地保持一片清澈。
工作做完后我环顾了教室一圈,却没有发现澪的身影。问了问和她同样是『制作小组』的同学,才知道她已经收拾好书包回去了。
「相坂同学,听说你外遇啦?」
班上的女同学一副想把我围住似地质问着我。
「我才有没有外遇!」
我边说边往后退了退,她们则皱起眉头又逼近了一步。
「我说啊,让女生心里在想说他有没有外遇的时候,那就已经完全是男生的错了喔!」
「快点道歉比较好喔!至少在文化祭以前要和好,因为她泡的红茶可说是我们班的招牌喔!」
对这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谢罪要求,我好不容易总算敷衍过去,然后便急急忙忙地跟在澪的后面追了上去。一直拚命说着要我快道歉之类的,结果害我差点错过道歉的机会。
最后终于在校门前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我屏住气唤了一声:「澪!」连我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的她果然也是一脸惊愕。
「——怎么了?」
恢复以往面无表情的澪,稍微往后退了一点,然后问着我。看她果然有点抗拒的样子让我的心情顿时变得诲暗,不过我还是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一起走吧。」澪低下头稍微犹豫了一下后,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是隔了三天后,我和澪并肩一起回家。但是却没有像以前一样那么热络。
我和澪互相窥探着对方的脸色。因为太在意彼此了,这就是最大的差异。从前明明只要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就觉得很满足了,可是现在不知道是觉得不够还是太不安了。总是奢求些朴么,却又完全无法掌握。
「……澪——」
「……和也——」
我们同时转过身面对着面,一起开口,声音彷佛互相干扰似地重叠在一起。继续的话语哽在喉咙里,郁闷的闷着,最后消散了。
再度陷入沉默,一直延续到看见澪的家为止。
「……再见。」
澪说着便拿出钥匙,我又再一次唤住她。光是出声叫住她,都带着些微的觉悟感。
「明天放学后,要不要出来?因为是文化祭前的周末,工作应该都已经结束了吧?」
「很可惜,我明天有约了。」
澪从书包里取出钥匙,背对着不看我回答道。
「那,下次吧。」
「……喂,你差不多一点好不好?」
我带着一点烦躁的口气说道。
「瞒着你去跟葛峰圣见面,可能确实有点草率。可是,我又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也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拜托你不要再一直吃醋下去了好不好?」
「吃醋?」
澪好像一副听到什么意想不到的话一样转过头来。在表情一阵僵硬之后……
「——也许吧。」
她眯起眼呢喃道。
「可能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吧。」
眯着眼,挂着淡笑的她,表情看起来像是忍耐到了极限的苦笑。
我后悔了。这种后悔的感觉,究竟是因为微微升起的烦躁感导致,还是针对无法压抑感情的自己而发的,我完全无法判断。也没时间慢慢思考。
澪立刻转身背向我打开玄关的门,然后快速地想朝着门的另一边消失。
「你说有约,是要跟人碰面吗?」
感到后悔的我最后吐出来的话,结果还是这个。
「……是的。」
澪没有回头,只是用机械式地声音回答。
「跟谁?」
「跟谁都没关系吧?」
「葛峰昂吗?」
我问道。
「我跟圣碰面的时候,你也跟他碰面了吧?这么轻易就自己一个人跟他见面,没关系吗?」
「吃醋的人是你吧?」
澪果然还是没有回头,手依旧抓着门回道。
「……你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有必要回答。就跟你的沉默一样。」
这么说完后,澪便打开门进入玄关。金属制的门在她身后悠闲睥睨了我一眼,最后剩余几公分时又增加了力道,发出「啪」的一声。
「……可恶!」
我毫不遮掩地对着空气低咒着。清澄高挂的苍穹依然不解我心地维持一片安和。更讽刺的是,连一朵云也没有。
「……没办法了吗?」
我微弱地叹息着。就连叹息这件事,我都完全无法压抑。
果然我还是没办法了啊,我心想。
像我这种没什么特别、抱持着无聊烦恼的普通少年,即使再怎么想要了解她,都还是没有办法。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还是只能呆站在那里继续叹息。
我叹着气,答案却不知道飘荡到了何处。
连思考的力气自己都自然地倾泻殆尽了。
3
晴空万里、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不知不觉间转为暗淡的阴天。宛如双面夹克般瞬间由蓝转黑。看着这样的景色,我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结果竟然又迅速地放晴了。
我在心中用不好笑的笑话嘲笑着自己,开始跟随着澪。她从出了学校之后,便往车站的方向走去。虽然有点距离,不过却没有搭公车,只是徒步前进。一次都没有回头,彷佛有人在身后推赶着她一样。
大约持续走了三十分钟,终于来到车站后,澪在车站大楼里毫无目的地到处绕。她在花店前面停住,又在地下食品卖场中挑选着红茶,也在大楼里面的书店买了两本文库本,然后进入对面的饮茶店。我在书店假装站着看书,一边用杂志遮住脸,透过走道和两层玻璃,继续观察着澪。
澪坐在窗边吧台的位子,默默地读着书。那是我之前曾经推荐过的作家短篇集。这种微小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让我觉得开心得想哭。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澪持续地在咖啡店里看着书,续点了三杯饮料,又开始读起买的第二本书。没事做的她又开重新翻起已经读完的文库本,不停地瞄着手上的表。看她的动作,应该是在打发时间的样子。
当我的脚开始僵硬到发麻,感觉有点不妙时,她终于离开了咖啡店。我也跟着看了看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点了。我一边从书店走出来,一边发会晚回去简讯给妹妹。
此时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也开始下起雨来。应该是秋雨,滴滴答答地下着。丝毫没有间断的雨滴。澪从书包里取出折伞,开始往车站前的闹街上走去。我也拿起书包挡在头上追了上去,可是被各式各样的雨伞阻挡,一个大意马上就追丢了。
十字路口的灯号开始闪烁,我想要跑步穿过,可是撞到前面的人,被我撞到的那个人摔倒在路上。
「啊,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道完歉,看了一下被撞倒在地的人后吓了一跳。是一个应该跟我同年的学生,他一脸的惨状,好像刚打完架的样子。脸上贴着OK蹦,眼睛和嘴角都有瘀青。明明是张不常打架的端正脸庞,上面却伤痕累累。
「……不会。是我不好意思。」
他好像很难开口说话的样子,不过还是道歉了。身体整个狼狈不堪,制服也都是脏污。当我想要伸手帮忙他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他制服上的校徽,才知道他是『县立』二年级的学生。
「……真抱歉。没看到前面。」
这个学长皱皱眉,露出不在意的笑容,不过跟不小心撞倒他比起来,他的样子更让我觉得手足无措。
我看向他的身边。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名少女。也许她本来就一直站在那,只是我没有注意到,可是这名个子娇小的少女,露出一副宛如幽灵般憔悴的表情,存在感十分薄弱。
「明明是我自己太急了,不好意思挡到了你……走吧,巴。」
牵起少女的手后,他们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
在我还在注意着明显一副另有要事的他们时,号志已经变成红灯。想当然尔,早就看不到澪的身影了。应该要更小心一点的,我心想,不过现在想这种事情已经太迟了。
我朝着澪走掉的方向跑去,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她的身影。但是周末闹街上的行人很多,要找到一名少女实在谈何容易。雨水彻底渗湿了我的制服,没办法只好停下脚步避个雨。我在百货公司的店前,稍微擦拭着脸上及头发的水滴。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双手撑着膝盖,拚命忍住了想干脆坐下来的冲动。却无法制止自己口里溢出的叹息。
心里觉得实在难堪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竟然跟踪女孩子,追丢了以后还到处乱找……
「……下雨天果然没有什么好事……」
「下雨天怎么样?」
听到有人回应着我的自言自语,我抬起头来,看到明正双手环胸俯视着我。
「你做了什么?怎么好像个被抛弃的小狗一样?」
「……跟狗比起来我比较偏向猫派,请收回你的话。」
迟疑了一下,看到态度如常的明,这让我稍微安心了下来。
明听到我的回答轻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说自己是猫派的家伙其实是犬派的,而说自己是犬派的人其实是猫派的。这是据我目前所认识的——嗯,我只是说出我的看法啦。你担心西周变心,就像个没用男一样跟踪她,结果最后却跟丢了。我这么说没错吧?」
「……」
「你真差劲。」
他双手环胸,耸了耸肩说:「来这边」,然后便带着我走。我也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
「跟澪约好碰面的人是你吗?」
「不是,我只是中间人而已,是西周拜托的。她都露出那种表情了,怎么可能不答应。」
「……什么表情?」
「那要你自己去确认。」
明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有两个打着伞的女生,正双眼圆睁地盯着我。
「和也……」
一个人当然是澪,而另一个人则是——
「表情真惨,简直就像濒死的。土佐卫门一样。」
(译注:江户时代的力士,因身材肥大,被人戏称像是溺水的浮尸。)
口里说着毫不留情的话的人是一名有着一头俐落削薄的茶色头发、闪动着猫眼般光彩的少女。她身上穿着男生的T恤和牛仔裤,粗鲁的说话方式,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但是浑身却自然散发出阳刚的气质,在这片被雨水渗成灰色的景色里,让人觉得好像只有她的周围,正清晰地显现出色彩。
「沙姬部学姊……」
我也愣了愣,凝望着这个国中时受过她许多照顾的沙姬部岬学姊。
学姊撑着半透明的塑胶伞,视线在我和澪之间来回扫视。学姊缓缓地点了点头,说:
「喂,明。你帮忙把澪送回去。相坂,你跟我来一下。」
自顾自地说着。话里的语气让人觉得毫无反驳的空间,充满已是决议事项的感觉。
「小澪没问题吧?那家伙可能不太值得信任,不过你放心。我说的话他会绝对服从的。」
被唤住的澪用僵硬的脸暧昧地点点头,接着又用恢复成面无表情的脸看着我。不过她的脸却离面无表情还有很大段距离,微微地渗出正强忍着不知是泪水还是叹息,恍恍惚惚的情绪。
「好了,你来这边!」
沙姬部学姊扯住我的领口,完全看不出她纤细的手腕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就这么被她拖走了。
我脖子吃力地转了个角度,虽然看到澪一脸欲言又止的身影,不过马上又淹没在人潮当中。
「雨天好像总是能捡到许多东西呢!」
和着咖啡的香味,悦耳的声音飘在耳边。
「以前捡过好像是逃出来的小狗,结果收到饲主送的高级茶点心,还在违法丢弃所捡过营业用的洗衣机和干衣机,也曾带着一半好奇捡过色情书,结果里面挟着一万元。」
我看向摆在现在坐着的沙发旁边的书柜。在『文艺春秋』和『现代女性』中间夹放着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是黄色书刊类的激情杂志,然后我看了看身后,运转中的干衣机上的硬币投入口被密实地封了起来。
「而且也常常在雨天捡到穷途末路的迷途者。我真的是个雨女。」
沙姬部学姊端着两人份的咖啡从雾面玻璃屏风的空隙中走了过来。学姊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她把装着满满的黑咖啡的杯子放在桌上。我打了声招呼后便喝了一口,这个称作咖啡都还嫌太苦的液体让我的脸扭曲了一下。
「这是以难喝有名的咖啡机呢。看到这个机器的时候就该知道大概不可能会出现好喝的咖啡了。难喝咖啡是文艺片中不可或缺的条件。」
「那是学姊你的偏见。上次来的时候,咖啡不是还挺不错的吗?」
「那个是有分开弄的,偶尔也想喝喝看普通的咖啡。不管怎样,现在有清醒一点了吧?」
学姊眨眨眼后,也开始喝起这杯难喝的咖啡。大概是习惯了,她迅速地全部灌进喉咙里。
透过稍微打开的百叶窗叶片,可以看得到雨中的街景。光看这个景象,确实很像文艺电影里中经典的一幕。
「不过沙姬部学姊怎么会住在这里?」
我又接着问到,学姊则干脆地回答道:
「国中时我不是就说过了吗?我讨厌父母所以逃家到叔父家。那个叔父在不动产公司上班,这间办公室就是他管理物件的其中之一。就是这样。而且之前安装的保全系统也还可以使用,所以一个女生在这生活应该算是安全,对吧?」
学姊一口气喝光咖啡,翘着腿转向我,目光盯着我看。
「你好像跟小澪吵架了啊?」
「……嗯。」
「晚点去跟明道个谢吧?是明来找我说小澪好像有话想跟我聊聊的。明那家伙,还挺担心你们的样子。」
「……」
我突然觉得很丢脸。
明昨天自己才说『你跟西周就这么分开的话说不定也好。』却还是好好地完成澪的请求。
「嗯,所以小澪才跑来跟我谈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她啊,好像也为了之前冷淡的态度感到很后悔哦?还说『早知道就不要用那种语气说话了。』」
「……」
「听说你瞒着她跟别的女生见面?」
「可是并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啊。」
「我想也是。你也不是那种会花心脚踏两条船那么有用的人。可是,应该是跟澪有关的事情吧?」
「……」
「自己的男朋友跟其他女生说跟自己有关的事情,谁都会觉得讨厌吧?就算不是说坏话,可是多少也会觉得有点被排斥的感觉啊,」
「可是我根本没有轻视澪的意思——」
「这根本没关系!」
沙姬部学姊立刻打断了我。
「虽说是出自关心,但是这种关心却反而伤害到对方的话,那么无论你的心情为何,都只是一个坏人喔?虽然伤害到了对方,但是这也都是因为出自于关心,所以也是没办法的。我要说的就是你这种想法。」
「……」
「你还真是没用。」
沙姬部学姊苦笑地耸耸肩。
「真是的,为什么不直率开朗点呢?人生短暂,也不知道哪天会在哪里发生什么事。既然如此,想太多反而没有好处不是吗?你会后悔喔?」
「就是怕后悔才会想要慎重地思考啊……」
「你这点还是一点也没变。我说相坂,你喜欢澪吧?」
「喜欢。」
我毫不迟疑地说道。这根本想都不用想。
「爱她吗?」
「对。」
「想跟她在一起吗?」
「当然。」
「想碰她吗?」
「当然。」
「你可以为了抱紧她而跳入万丈深渊吗?」
「不管是美国大峡谷还是马里亚纳海沟都可以。」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学姊露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苦笑,用食指直直地对准我的脸又接着说着。
「自己一直钻牛角尖,胡思乱想。要我来说的话,不管哪个男人都一样,都是笨蛋。真的无药可救了。光从历史来看就知道了。」
「你太武断了。」
「难道不是吗?历史都是一些笨男人创造出来的。历史上的伟人,全部都是笨蛋。女人把这些男人玩弄在手掌心,哀嚎着无聊的生活,智慧只是女生的特权而已。」
「听起来真是个可怕的女权思想……」
学姊身体往前一倾,用指尖直接地戳了戳我的额头。
「笨蛋。反过来说,笨蛋和傻瓜也是男人的特权啊,就只有男人,可以笨一点也没关系。要是连这种难得的机会都放弃的话那该怎么办?如果连个恋爱傻子都当不成的话,那你还能存什么地方要白痴啊?」
「可是,我——」
「不准讲藉口!」
下一个瞬间,学姊用力地抓住我的嘴巴。不止嘴唇,就连下颚都动弹不得。

「一个藉口就可以让百年的恋情瞬间冷却。既然有说藉口的余力,那干脆说『喜欢你』这三个字不是还比较有效率而且省事多了吗?」
「……」
就算想回答或点头,可是因为头部被牢牢地固定住,我也只能眨眼睛而已。学姊根本不以为意,又继续接着说:
「而且最差劲的就是口里直说『都是为你好』这句话的人。当你在想藉口的时候,就已经背叛了对方的心意。这样更可耻。要那种半吊子的小聪明反而更没用……懂吗?」
「——」我勉强从咽喉里挤出一丝呻吟,于是学姊点点头后便放开我的下巴。接下来改拿出手机。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拿出我一直放在口袋的手机。
「既然知道的话,那就赶快打电话约澪出来约会吧。」
「——什么?」
「约会,就是约会!明天也可以!快点打!看电影也好逛街也好散步也可以什么都没关系,就是先说要约会就对了。喏,快点打!」
「这么赶……」
「择日不如撞日啊?时间一拖什么事情都会改变,只是变好的机率比发现外星人还低,纯粹是希望性的观测而已。事情都有它的机缘。而且这种事,愈早愈好。」
「刚刚明明就是你把我们分开的……」
「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
我收下一直在我脸颊上戳来戳去的手机,拨着电话簿里面澪的手机号码……第一声都还没响完,立刻就接通了。
『——怎么了?』
「澪吗?」
『还会有别人吗?』
「呃,嗯,也是啦……」
『有事吗?素戔呜尊好像又失踪了,要我一起帮忙找吗?』
「你知道得真清楚。」
『我听良雨说的。』
不是用你,而是故意用生疏的字词,反而让人感觉更不自然的断句。
『然后呢?』
「啊,嗯。这个嘛——」
我瞄了瞄旁边,看到沙姬部学姊半闭着眼,嘴角下垂,彷佛在说「快一点,这个笨蛋!」似地摇了摇手。
「——那个,明天,有,空吗?」
『明天?』
澪的音调微微上扬,有点迟疑地说:『是有空……』
「虽然急了点,不过明天可不可以碰个面?」
『咦?』
「那个……是还没有决定要干嘛啦,那个……」
旁边传来焦躁不安的踱步声。
「……请你跟我约会……」
突然说出的结束语让我心中觉得万分的后悔。怎么会说得这么直接。我觉得我的脸慢慢地变得灼热起来,我松开手机用手抱着头。
『……啊。』
沉默了一阵子的电话传来轻微的呢喃声让我竖起耳朵,澪又说道:
『好啊。』
结果是答应了。
『那时间呢?』
「啊,啊啊。那么,十点在老地方——」
『站前公园的大钟吗。我知道了。」
「嗯……那,明天见。」
『好——和也……』
「什么?」
『——没事,没什么。明天见罗!』
澪一副欲言又止,最后挂上了电话。
比我想像中的还要顺利,我有点心有余悸地望向旁边,正双手环胸的沙姬部学姊则是——
「看吧,我不是说了吗!」
——用一副满足的语气说道。
「当个笨蛋,你看,不就很顺利了吗?男生就是要当个笨蛋才正常嘛!」
学姊频频点着头,打了正坐在沙发上的我的屁股,从背后推推我要赶我走。
「那,快去吧!」
「哦……」
一直烦恼的事情却朝着不合理的方向急速变化,这我感到有点茫然,于是停下脚步面对着学姊说:
「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
「怎么了?」
「反过来说,女生一定要当聪明人吗?」
看到我为了这个问题停下脚步,沙姬部学姊则露出一脸「你怎么连这种事情都不懂」的表情。
「这是当然的啊.女生烦恼的事情可比男生还要多太多了。女生不聪明一点是没办法生存的,不成熟一点是无法存活的,就是这么回事。」
轻描淡写的口气里透着壮烈的感觉,这就是沙姬部学姊的女性主义。
4
我撑着学姊借我的塑胶伞回到家。雨势已经变小,在我下了公车后便停止了。我抱着书包拎着伞,一边抖着水一边思考着明天的计划。
仔细想一想,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跟澪出去了。都是因为葛峰姊弟的关系,让我的生活一直很不平静。最后可以称得上是约会的,感觉上就只有良雨在暑假结束前逼着我们的那一次。这么单纯的事情,只是这样的计划而已,就让我的脚步感到十分轻盈。
明天要去哪里呢?我在脑袋中摊开了地图。干脆就在图书馆里静静地打发时间也可以,来个饮茶店巡礼也不错,不然就是再去一次KTV好了。只有两个人毕竟还是不太好,看是要找良雨还是问问看明或沙姬部学姊也不错。
我缓了缓高昂的兴致,想要冷静下来。还好有这么做。如果没有这样的话,我就听不到那个细如蚊鸣般的声音了。
我停下脚步环视着四周。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见猫咪的叫声一样。
「……素戔呜尊?」
我唤着那只有流浪癖的小猫的名字。我叫了好几遍。还稍微在原地停了一下竖起耳朵。当时我觉得应该是错觉,正打算要离开。
可是还是觉得不放心,又回头了一次。
在两侧都是树丛与墙壁的路上,电线杆上面的街灯呈现等距离的延展。苍白光线的领域明显地被划分开来,最接近我的领域中,从夜色里出现一道跌跌撞撞的小小影子。
「素戔呜尊——」
当我心想果然如我所料,我出声叫着它的名字时——声音却顿时结冰了。
在昏黄的光线下走出来的小猫,的确是我们家的素戔呜尊。可是它茶色的毛发上,却沾满了红色的血迹。
我知道自己数秒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了。背部也感到一阵寒凉。
素戔呜尊抬眼瞄了我一眼后,张开了嘴,最后还没喊出声就软倒在一旁。
「素戔呜尊!」
「哥哥!」
在夜间维持最小光源的动物医院等候室里,良雨的脸一阵苍白。好像是急急忙忙就冲过来的样子,她只有在睡衣上面披上外衣而已。
「素戔呜尊呢?」
「……手术中。」
送到动物医院后我打电话把状况告诉她,然后便赶紧冲进去请医院急救。浑身是血的素戔呜尊在送来途中一直气若游丝,让我担心得不得了。制服上衣也让它的血给渗湿了,我的心也被眼前挂着的上衣牵动着,沉重地垮下双肩。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
良雨问着原因,而我调开视线,不发一语。良雨强迫保持沉默的我转向她,然后瞪着我。要跟她解释实在很痛苦,毕竟这种话连我自己说出来都感到作恶,可是不管怎样,非得要说的现状是不可能改变了,所以我只好一边叹气一边开口说道:
「……本来以为可能被乌鸦或是其他的猫欺负了,可是听兽医说,不是被动物弄的……」
「怎么回事?」
「是人类干的。大概是用半好玩的心态踢着素戔呜尊,又拿石头丢它的样子,所以它才会伤成这样。」
良雨听到我的话后,微弱地低喃着「怎么会……」我一开始听到兽医这么说时,也是这种反应。
真是太愚蠢了。对这种小猫做出这种事情到底哪里好玩了?
明明不想去想像,可是讨厌的景象却自己浮现了出来。在某个普通的公园里,跟我和澪同样年龄的少年或少女,带着笑容拿起石头或空罐往一只茶色的小猫砸去。看到石头砸中已经一脸惊吓、魂不附体的素戔呜尊时,少年们一边说「好球」,然后哄堂大笑。这种残忍的画面,轻易地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
在我旁边垂头丧气的良雨,虚软地扯住我的上衣。
「哥哥……」
良雨仰望着我的脸,不安地扭曲着。
「素——不会死吧?」
「……没事的。不管怎样至少它的名字是素戔呜尊,是个粗暴爱玩的神啊!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
「……死了的话怎么办?……」
良雨一边发抖一边哭泣着。

「好过分……杀了那种小猫又能怎么样?虽然小小的,可是这么可爱,这么拚命地想要活下来……为什么可以这么简单地就杀了它?怎么会下得了手?」
她流下了眼泪。不是滑然落下的泪珠,而是泪如雨下,失声地痛哭。我摸摸她的头说着:「没事的」,但良雨依然没有停止哭泣。
「你说,为什么?因为是猫吗?所以就可以轻易地杀掉它吗?我不懂,对我来说……素,它不但爱撒娇又怕寂寞,如果跟天照和月读分开的话,一定会到处找来找去的……真的太可怜了……」
她还没说完,话尾就断掉了,最后只剩下「呜——」的啜泣声。良雨紧紧抓着我的衣服,膝盖也用力地抽紧,痛苦地哭泣着。本来想借她手帕,可是已经拿去用在素戔呜尊身上了。真是个没用的哥哥啊,我如此自嘲着。
我一边摸着妹妹的头,另一方面,良雨的话语却在我脑袋里不断的回响,渐渐渗透到内心深处。
——如果死了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死过,也没有濒死的经验。也许没有人知道吧。但是这个疑问却不停在我心里回荡,平稳安静地、断断续续地探求着解答。
——如果死了的话怎么办?
不断地出现这句话。
我们坐上爸爸迟来的车,一起回家。良雨看着关在猫笼里面的素戔呜尊,对它保证着:「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过她还是先回家了。幸好中年的院长医生对我们说:「明天一大早我会先把玄关门打开的」。脚上和肚子上都缠着辅助工具和绷带的素戔呜尊,好像真的死了一样动也不动。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不过还是只能等待了。
良雨回到家后,抱起贴靠过来的天照和月读,不知不觉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爸爸拿来毯子,嘴里说道:「只有今天特别一点」,然后便帮她盖上。
我也懒得吃饭洗澡,只随便换了衣服便回房了。
躺在床上拿起手机,本来想打给澪,可是又不想让这个难得能合好的机会变得太沉重,于是我忍了下来,定好闹钟后便丢在枕头边。我原本只想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下,结果眼皮愈来愈懒得撑开。房间里的电灯依然开着,不过也算了。
当我缓缓地沉没在睡意的泥沼中时,心中浮现出强烈的预感。
一定会作那个梦。
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即使心里知道,我依然迎向梦中。
* * *
原本应该开着的电灯变暗了,映入眼球的是苍白的月光。
我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床缘,不知何时手里已经握着登山刀。出鞘的刀面闪烁着锋利的光辉。我找寻着刀鞘可是它却不在手边。我抬起头环视着房间,马上就发现了刀鞘。坐在我的正对面的椅子上的『黑影』,正用指尖玩弄着皮革制的刀鞘。
「嗨。」
『黑影』用清晰的声音对我打了声招呼。它站了起来,往我这里靠近,月光照映出它的身影。
『黑影』已经凝成清楚的人型。
身段纤细且修长。身上裹着一片纯白的衣服。就连同性的我都想眯起眼睛的美貌,薄唇上勾起嘲讽的笑容。
「……你这个死人找我有何贵干?」
那是之前想要杀掉我和澪、并在我的手腕上开了一个血洞的少年。被我拿刀子刺穿腹部、在我眼前坠落的男人……呈现西田贵流的模样的『黑影』似乎很满意我的话,嘴角的嘲笑又加深了。
「死人,死人啊?呵呵,是这样吗,我是个死人啊。就算是死人,也不要用这种态度对我啊。」
「死人已经跟活人无关了。死了就快点下地狱吧!」
「哦,真是意外。你竟然会相信有地狱。」
「——不,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死人就该归土,除此之外,都不会往上或往下。」
「不对哦。死者是——」
西田——西田的『黑影』嘶地举起手,直直地对准了我的心脏。
「死者会被活人给吸收,消逝在活人的深处。这是自然法则,就像狐狸猎兔一样,就像秃鹰啄尸一样,就像人类牺牲别人而活下去一样。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而憎恨也是爱情的一部分。」
「你只是我制造出来的幻影。就像回音、残响一样,只要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什么都没有。」
我摇摇头否定着。
「不属于你口里说的那种『死』……嗯,先不管这个了。可是,那么西周澪又算什么?她的确死过一次。如果什么都没有了,现在的她应该变得谁都不是了吧?」
「……她还活着。」
「只是交换了脑浆而已,记忆和经验全部都被复制,然后除了脑浆以外的身体跟你继续接触,你为什么还要欺骗自己?」
「……」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会慢慢无法忍受你们的差异。」
「这种事情,不论是谁都一样,不论是谁都不一样。」
「一般论,哎呀,真是优秀的一般论,你可以成为一般论国家的国王喔!」
「……」
「可是真可悲。一般论是无法拯救任何人的,像是『战争是不好的行为』这种一般论就能让战争消失吗?『无论是谁总会抱持着特有的不幸而活着。』这种一般论能够解决贫富差距吗?『每个人都不尽相同。』这个一般论能够拯救你的内心吗?」
「……你所说的这些才叫做一般论。」
西田听到我的话后,睁大了双眼,接着仰起身体大声地笑了出来。笑声让空气微微震动着,我也被卷入他嗤笑的漩涡里。
「哈哈,的的确确是这样。言语是一种不完全的存在。无法让思想升华,是一种不安定的概念。反而还会让自己的真实沦落为庸俗的一般论。所以你才没有办法去质问西周澪,对吧?」
「我只是不想要去伤害澪而已。」
「就是你的免罪符吗?你应该也知道吧?只要言语不完全,只要言语束缚着人们,只要人类的思想依然萎靡,说不出口的心情和说不出口的迷惘,都是让人无法自拔的真实。」
「……」
「让我告诉你吧!这种说不出口的心情,光是闷在心里面,可是一步都前进不了的喔,」
「……住口,」
「让我替你表现出内心情绪吧,就算是不完全——就是因为不完全,所以从某方面来说才有超越真实的价值。」
「住口!」
「你心里其实觉得,转移目光的人,应该是自己吧?」
「住口!」
「就算想要直视着对方,可是刻板印象却不由自主地映入眼前吧?你畏惧这个畏惧得不得了对吧?」
「住口!」
「你觉得这种无可救药的刻板印象,造成了你和她之间的裂痕吧?」
「拜托你住口!」
「愈是想多了解她,却发现愈是了解,就愈发现她的『不同』!跟自己『不同』,而且也许与自己喜爱过的少女『不同』,这实在太恐怖了,比什么都还恐怖.所以你转移了目光。挤不出话来!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闭嘴!」
「你最好认清自己是个伪善者!嘴里只说得出矫情虚伪和一般论而已,你真是个没药救的伪善者!」
他咧嘴笑得前扑后仰,凉薄的美丽更加突显了他讪笑中的邪恶感。就像美丽的小提琴却奏出宛如排气音般不和谐的音符,而这种不协调的声音和景象,让我感到极度地不快。

「你拥抱她,其实只是想要用快感来取代爱情对吧?真可笑!真是太可笑了,这么高明又低级的伪善者,就是你的真面目!你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一句话都不敢去碰触这个事实吧?是不敢触碰对吧?对不对,相坂和也!」
「你闭嘴——!」
我挥动着登山刀。眩目的杀意、暗黑的憎恨都化作银白的刀锋,朝着眼前的男人击去发出巨响。瞬间停滞了,我用尽全力地挥下了刀子。
应该已经死掉的男人的脸,却露出彷佛胜利般扭曲作恶的笑容。
5
我一边跑着,一边感到头很痛。眼球的深处埋着一颗小小的心脏,不断地压迫着往脑中心的痛觉。当血液流动得愈激烈,疼痛就更为深刻,让人感到几乎快断气,彷佛被割喉似的疼痛,连骨髓也变得跟铅块一样的沉重。雨一直持续下到今晨,所以路面依然濡湿,好几次都让我差点滑倒。附带的事情实在太多,不论怎样,真是太糟糕了。
当我迟了一个小时才抵达约定好的地方时,我都还来不及找,澪就已经出现了。她的嘴唇不悦地往上翘起,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显得有些锐利。
「……我以为你已经不想管我了。」
「对,不起……呼……」
我断断续续的道歉着,澪则把头别了开来。在我还在喘气的时候,她背向着我,依然沉默着,连声叹息都没有。
「……先去饮茶店,休息一下吧!」
她微微地偏偏头看着我,用僵硬的语气说。好像正强忍着什么一样,平板的声调。大概……正忍耐着对我的不耐烦吧。
我们走进最近的咖啡连锁店,只点了饮料。可能是因为没吃早餐的关系,所以一点食欲也没有。胃好像塞住一样沉重。
现在的时间不早也不晚,所以店里显得空荡荡的。我们挑了合适的座位后,澪连坐都还没坐就先进化妆室了。当她再回来时,我已经把冰茶喝完了。而她点的拿铁咖啡,外表看起来也已经变温的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澪终于变回原来的样子,问道。
「嗯。我家的猫一度濒临死亡,妹妹哭得乱七八糟,我还作了被我杀死的那个男人的梦,整个睡眠不足。」这些话并没有说出口,而只是喝了一口水,低喃着「没什么」。虽然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肉体与精神都感到十分疲惫。
「……是吗。」
果然,澪垂下头,将我的脸屏除在她的视线之外,面无表情地啜饮着已变温凉的拿铁咖啡。
我和澪之间,已经被宛如吸饱雨水的落叶般的沉默,层层地堆积披覆着。
走出咖啡店后,我们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只是漫无目标的随意走着。也没有特别讲好,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这样。
澪走在我前面大约两步半,我则一边眺望着澪的后颈一边走着。看到她把头发扎起来,我现在才发现一件事。我很努力想要回想,那个她用来固定一头黑色长发的发夹、跟上次戴的有没有一样。可是头实在太痛了,即使努力回想,影像仍然如碎片般四处飘散。
经过了七月份应该曾经来过的电影院,与杉野她们巧遇的咖啡店的绿色招牌也在身后晃过,又穿过了和良雨三个人一起吃中餐的简餐店。不知不觉间也绕了站前商业区一周。时间已近中午,人潮也渐渐开始显得繁忙了起来。
我们又在一个小时前约好会合的公园里面走着,我愈来愈觉得不太合理。不论是葛峰姊弟擅自跑来说要观察我们、澪对我感到厌烦,还是素戔呜尊受伤住院,甚至像现在这样散步的状况也是,不管哪一件事都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得不可思议。
每件事好像都忽略我的想法,硬是逼迫着我的感觉,好像我的心情是这么的无关紧要的样子。然而这也不过只是我的想法,即使心里明白世界上的事情并不全都是这样,但我真的是无能为力。我实在无力阻止源源不断涌出的情绪。
「……你,开始讨厌我了吧?」
当我放弃阻挡感情的洪流,也摒弃了思考时,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地就脱口而出。彷佛是由别人口出吐出来般,冷淡的声调。声音听起来带着理所当然,充满无机质而且欠缺温柔的感觉。
「……」
澪倏地停下脚步。我也跟着晚了一步停下来。我与澪的距离是一步半。是世界上最远的一步半。
眼前是车来车往的大十字路口。斜对面的大楼上,大大地架设着最新机种的手机广告,澪就停在斑马线的前面。
「……为什么?」
澪的声音平板却又带着抑扬顿挫。不带任何感情的感觉。
「你刚刚到现在不是一句话都没说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你在生气。」
「为什么你觉得我在生气?」
「因为我跟葛峰圣见面了啊?瞒着你,跟你的同类见面让你很不舒服吧?因为你觉得自己好像被朋友排挤一样,被我忽略了,所以你很生气吧?」
「为什么——」
「我已经受够为什么了!」
我无法自制地叫出来。身旁一起在等红绿灯的路人也惊愕地看着我。可是整个怒火中烧的我根本忘了周围的情况。
也忘了学姊的忠告。
当个笨蛋?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个笨蛋。可是笨蛋也有笨蛋的想法。就算是自作多情,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一直抱着不协调感认真思考的我,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地就把这些烦恼当纸屑一样丢弃?
「我想了解你!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可是我不想伤害你啊!我不想让我自己单方面的想法,不小心伤害到你啊!所以我才什么都没说,所以我才瞒着你!可是为什么,会让你这么厌恶我!」
太差劲了,我心想。
太恶劣了,我心想。
太一厢情愿了,我心想。
即使明白这些可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对于不停大吼的我,澪还是一样背过身去。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想让她说话,所以强迫她把脸转向我。
「……不是的。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澪的眼睛里,流下一行清泪。看到她这样,我顿时无言地呆站着。
「我才不是因为被骗、被隐瞒而生气!才不是因为那种事情觉得不甘心.我最讨厌的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什么?
接收到我意料之外、澪的自白后,脑里只浮现出这一个字。其余都是一片空白。
「我——想要听你说啊,不管是多么令人痛苦的问题也好,我就是想要听你问!我也想要你知道,我想要你直接来问我!我想要的才不是什么疗伤什么安慰!」
我愕然了。
无语了。
「我不想再一直暧昧下去了……所以不管再难过再痛苦,我都想让你知道!我的模样,我想跟你一起来确认。这种痛苦,我也愿意开心地承受……」
从澪口中吐出的是,因眼泪而颤抖的孱弱哭音。我终于知道,刚刚到现在她一直平板的声音,原来只是在忍住不要哭出来而已。
脑里一片空白的我,刚刚的怒气与现在沉重的后悔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我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原来真的是我的一厢情愿。
不想伤害到她的心情,原来只是种自我满足罢了。这种想法没有错。虽然没有错,但却不是唯一的正确解答。
我不是早就该知道了吗?
我不是早就想到了吗?
两个月前不就已经见识过了吗?
一个人要去了解另一个人,必定伴随着痛苦呀?我不是应在心灵与肉体的边界变得暧昧的时候,就该知道了吗?
「啊——」
我觉得一定要向依旧泪流不止的澪道歉才对。因为自己实在蠢得无可救药,才会不停担心着自己会不会太逾越。我还是无可避免地伤害到了澪。还让她背负了不需要的伤痕。
「————啊!」
灯号一变,澪立刻背向我冲了出去。从我身边——逃开。
「等——!」
我横越车道,加快速度想要追上澪,马上就抓住了她的手。牢牢地用力抓住她刻满伤痕的左手。
「等一下,澪!」
「不要,放手,拜托!」
「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
如果现在放她一个人,她一定会再度割腕的。我扯住的手腕上,一定会再添上一道新伤吧,知道这种事以后,我没办法放她一个人。让她变成这样的人明明是我……
澪挥动着手想要甩开,我又更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一定马上就会被她挣脱的。
「好痛——!」
澪的脸因疼痛而扭曲,于是我反射性地放松了力道——我错了。或许,这也是唯一的救赎。
澪用她另一只自由的右手推了推我的胸口。让我稍微失去平衡,往因雨水而湿滑的路面倒去。
我放开了澪的手。因为力道变小了,所以澪很轻易地把手从我的手中抽走。
「——」
双眼圆睁,一脸惊愕,呈现呆滞的澪的脸映入我眼前——又被截断了。
从旁边袭来的强烈冲击把我撞飞了出去,各种影像宛如连续画格般一一浮现。
一脸震惊,手里握着方向盘的中年男子。
从云缝中窥视到的蓝天。
等在斑马线上,表情呆滞的路人。
逐渐逼近的粗糙路面。
喀——一声某种湿润的东西碎掉的声音,从内部传来。
咦?
啊?
为什么?
断断续续的惊愕伴随着痉挛蔓延至全身。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是谁,在某个地方发出宛如世界末日来临般的悲鸣。


Inter Cut

……时间稍微往前回溯。
葛峰圣和葛峰昂冲进了刚开店没多久的咖啡店。虽然称作饮茶店,不过却开在他们住的葛氏大楼中,了瞭望台的楼层,是一间一杯咖啡就快要一千元的店。从一整面的玻璃窗外望出去的景色,彷佛置身于云朵之上一样。
发现到靠窗的贵宾席中已然坐定的人影,两张如出一辙的脸孔正呈现着对比的情绪。
一方是担忧。
另一方则是嫌恶。
坐在那的少女用手支着双颊,正百般聊赖地眺望着这个因厚重云层而宛如黑白电影里充满人造风味的街景。因为瞭望这个附加价值而让这杯普通咖啡的价格变得特别昂贵,但她却还是放着让它变凉。
「——你好,真部家的放荡千金。」
「你好啊,葛峰家的变态姊弟。」
听到圣一副快要吐出口水似的招呼,沙姬部岬也用充满危险氛围的冷静声音回敬道。岬的目光从窗边转了过来,她眼神中的冷厉,如果这时让相坂和也看到应该会吓一大跳吧。
圣稍微被震摄了一下,不过也因岬的目光让自己的眼眸变得更为精锐研澈。昂看到姊姊的样子,眼帘下垂了几秒。
「你怎么还苟且地活着啊?我还以为你早该死透了才对啊。」
才一坐到位子上,圣就立刻丢下充满敌意及侮蔑的话语。口气一点都没有为对方留任何余地。
「违背了你的期待真不好意思。因为我还没好好品味完这种稀奇的人生啊。」
岬的语气也直接地回敬着圣的话。她用明显混合着冷哼的台词不客气地回道。
「对挚友见死不救,你还真有脸说这种话。你一开始去死的时候,不应该只是跳下来,应该干脆绑个石头沉到东京湾比较好吧!」
「啊啊,原来如此,下次来试试看好了。」
两个少女不停持续着令人脖子发寒的互骂,这让重新端来两人份咖啡的服务生也脸色发青地离开。从他小跑步离去、僵直无比的背影来看,他大概连背脊也是整片发凉吧。
「……好久不见了,真部岬小姐。」
「嗯,好久不见。你一直配合姊姊大人,也很累吧。」
昂的问候显得颇为公事化,而岬也仅有淡淡地回应。虽然是普通平淡的问候,不过与之前打招呼时过于激烈的问候语比起来,让人感到相对地温和了许多。
「昂。跟这个女人不需要使用敬语,吐几口口水就好了。」
竟然连这种微小的和平都不容许,圣尖锐的语锋马上又在稍微缓和下来的空气中洒上玻璃碎片。光是呼吸都可以感受到血液在咽喉与肺部流动。
「——所以?有什么事吗?光是待在你周围半径十公尺的地方,都让我觉得快到极限,完全不想呼吸。」
「我也是只要看到你的脸,就觉得眼睛要烂掉般地难过得不得了。哎,算了。我想说的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结束了——不要把相坂和也和西周澪扯进来!」
一句话就解决了。
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不过却充满了杀气。
刚刚的服务生快点逃跑是正确的。待在这种地方,体温也会迅速下降,全身上下都会完完全全地结冰。
『……!』
圣与昂瞬间面无血色、满脸僵硬。即使如此,促使她开口的,也许是了解这个社会中扭曲的黑暗面,窥视过世界的阴影、足以代表这个国家的企业嫡子的傲气。或许也是心中怀抱着、足以与杀气对抗的杀戮地狱的关系吧。
「……你好像很喜欢他,那个少年呢。」
圣扯动着嘴角,以一个充满着宛如猛虎般厉气的少女姿态,露出嘲笑着什么似的笑容。
「看样子你也包含在那群『观察者』所写的剧本里面呢?」
「什么?」
岬的目光松了松,只露出些许的疑惑。
「就是那群只要有有趣的事情,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家伙啊。我是不知道你的状况是怎样,不过西周之所以会搬来这里——搬来这个以学业都市化构想为中心的地方,你真的觉得没有特别的原因吗?」
「……」
岬瞪视着圣。然后又更用力地锁住圣的眼瞳。
「没用的。」
圣从容地说。
「就算你这样蛮横地强取掠夺,也无法窥视出我们两个的内心。只要抓到诀窍,要封锁内心其实也没什么困难。」
「……哼。」
这次换岬拧起了眉头。结果她还是完全没碰她的饮料,只拿出皱巴巴的五千元钞票丢在桌上后便站了起来。
「……我也不是不懂你们两个的心情。」
当岬准备离开时,她顿住其中一只脚,稍微回过身来,对着一直保持沉默的昂说:
「这种关系没办法持久的。这种事你应该也知道吧?比任何家人都还要亲近的关系。」
「……我,只要姊姊觉得好那就好了。即使再怎么病态,再怎么扭曲,再怎么残酷也无所谓。」
昂露出安静且透明的微笑,而沙姬部岬则用鼻子哼了哼。
「你就是太有用了。正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说完最后这句话,她便无声无息地离去了。看她离开的样子,似乎完全不想在这种地方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似的。
「——哼。还是一样是个自大又目中无人的女人。她以为她是谁啊!」
圣出声叫来服务生,命令他拿出所有的盐往四周撒。
「……」
昂则依然一脸微笑地注视着他的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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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翅田大介
插画:も
译者:陈诗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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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Cut 契约

血液迅速流失让人感到强烈的寒冷。这与其说是实际的感觉,反而比较像是一种『错觉』——近似于因外在气温下降而导致血管收缩的状态,因此脑袋感觉发凉。这感觉正是现在我所感受到的。可是,如果身体没有真实感,果然就会不明白。感受到寒冷的瞬间之后,又变得无法感受到寒冷。自己的身体彷佛渐渐从四肢开始崩解一样。
「快、快叫救护车!」
「不、不是我的错喔!是那个人自己往这边倒下来的!」
远远的地方,有好多人在叫着。真的好远。简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宛如风的轻喃般微微的喧闹声。
「……」
唉……我叹了一口气。我感受到叹气的感觉,可是我真的有叹气吗?其实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顶多就是我因为某种原因倒在路的中间,柏油地面擦破了我的脸颊之类的吧?
「——和也——!」
我的视野开始回旋,灰色的天空映入我的眼前。接着一名少女正窥视着我。是名非常美丽的少女。但不知是因为现在痛楚与苦涩的感觉,还是两者都有,让整个画面扭曲了。泪水从细长的眼瞳里,一颗一颗地滴落,冲洗着我的脸颊。
「那,那个女的,是那个女的把他推出去的!」
歇斯底里的声音纠缠着她似的轰出巨响。原本已渐渐转冷的心,听到声音后因愤怒而微微开始发着热。
她什么错都没有。澪,她什么错都没有。
我明明想吼出这句话告诉大家她是无辜的,可是声带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连呼吸也不是很顺利。
「——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澪未曾间断地持续重复着谢罪的话。一脸凄惨,泪流不止。
不要哭,我心想着。
不要道歉,我祈求着。
错的人是我。是我自以为是又一厢情愿的错。明明直接问澪就好了。就算问题是残酷的,就算会碰触到她尚未愈合的伤口,但总有一天,应该就能像抚摸她手腕的伤痕般,藉着触摸那伤痕的形状去确认。如果因此让她感到疼痛,伤口又开始淌血——为了背负这些,我也应该直接地去触碰它才对。
我想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是,指尖已经毫无感觉,就连手腕还存不存在也不知道。
会死。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逐渐死去。当肉体的感觉渐渐消失时,精神与感情也慢慢变得模糊。
我不想死。
看到澪满脸连自己都要死掉的表情后,那是在我心里涌起的最初的想法。
我不想死。如果在这里死掉了,澪要怎么办。她必须背负的重担又多了一样。我不要这样,我不要死掉。
不想死!
不想死!
我不想死!
对于生命的渴望,混和着正逐渐淡去的澪哭泣的姿态,宛如沙粒崩落般渐渐模糊。
视线变得一片漆黑。可是残留在我意识、最后的愿望是……
——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要把灵魂卖给恶魔也没无所谓!
这个完全无法转为言语的想法,传达到了未知黑暗中……
——我达成你的心愿吧。
响起了一道轻浮单薄的声音。
黑暗中,浮起了一张面具。脸上的表情非常轻薄,极为愉悦的样子。黑漆的眼睛直直地盯视着我。望着我逐渐死去的魂魄的那张脸,简直就像刚订好契约的恶魔一样。
面具微微地张开嘴,说了某句话。
——Welcome to the crazy world!

THE CUTTING COMPLEX~Case of Mio Nishiamane~
FILE No.2 closed.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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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孤独的白乌鸦独自~

感情这种东西,真的很麻烦。有时根本无法有效让它停止。
理智这种东西,性质更为恶劣。不仅是别人,连自己都会欺瞒。
无论是偏重于哪一面,都很难处理,但两样都是人类必要的东西。这一定是所有矛盾的源头吧。
本来想以文集形式来写的,结果和也与澪的故事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某种意义来说,好像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继续读下去以后又更……
刚开始在写『澪』篇的时候,完全没想过接下来的剧情。可是投稿了以后,又过了一阵子,从我读到的『漫画』中得到「就是这个!」的灵感后,下一个故事也迅速地延展开来。这个构想,是原作落选后经思考重写成的《Case of mio》与不同版本相互连结,才产生出这部《澪》的续集。
因为如此,从一开始前景不明的状况,到渐渐能写出第二本第三本的故事,但其实这个业界一点也不轻松。虽然一直使用随时都可以画下句点的文集形式来写,不过评价也还不错,最后总算有这部作品的问世。编辑、绘画老师、读者们,我的心里对你们只有感谢。
『相逢』的故事结果又会流荡到何处?少年们与少女们将会走上连作者都无法掌握的荆棘之路。不过,如果『凝望』的人越来越多,那么也会转化成充裕的顺风吧。即使负着伤淌着血,依然能拥有走下去的力量。
这是关于内心怀着强烈情感,却又努力想要以理智来行动的、一个没用少年的故事。如果大家能温柔的守护着他,那就太幸福了。

二〇〇八年春 翅田大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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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battle100 王爵
第3卷又回来了呀,还让卷2的男女当了下路人。
这卷的内容还真是典型呀。劫后的男女非常亲密,然后因点事情吵架闹不和,最后又和好吧。
可惜最后男主好像被车撞了,会死呢,连他也要变成复活人了呢

14 年前 0 回復

黄泉之声 騎士
看到添脚趾的那张,真是感觉惊艳了...看看这部

15 年前 0 回復

我不是狂人 騎士
原來是第一卷的延續 
說白有一點驚訝 本來以為作者打算以單元式的題材寫作
想不到最後還是要黑暗一把 弄死個人

15 年前 0 回復

chowie 伯爵
男主角嘛......標準的普通人 不過正因為年輕所以才刻意的去正視自己與他人不同 但忽略了該如何去接納自己與對方的相同與不同之處 後段學姐與和也的對談這段不錯 沒什麼說教的感覺了 
看在澪大好的情況下這就算了 這種冰山病態萌很合我胃口啊 XD
作者的文筆不錯 很多部分能寫到重點 描述場景也有一定水準 但是我就是討厭他那種過於強調痛苦的感覺......
看個小說嘛 有必要這麼痛苦嗎 唉....

15 年前 0 回復

小店老板 勳爵
顶一个....太赞了!!!希望7月份能看到第四本~太期待了~~~!!!

15 年前 0 回復

ak474w4w26 伯爵
难道说,男主角从此以后,也会成为实验对象之一了么……
还是说这也是阴谋……
最近的小说作者都比较像庵野秀明了……

15 年前 0 回復

翼鈴 王爵
樓上啊
第4本台版是7月1x日出呢(沒記錯是12日
等我們來期待輕國快點錄入吧...

15 年前 0 回復

guwen35 侯爵
还以为第4本
看错了
原来是被顶上来了

15 年前 0 回復

win520cs 平民
存在的意义在哪?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只要彼此心中有就是的吧,然而太多的现实缪误我们最底处思念。

15 年前 0 回復

一阵の风 平民
谢谢了~
插图真的很赞。 下一卷叫REINCARNATION,应该就是又复活了吧。 期待哦~

15 年前 0 回復

dark69 王爵
感谢楼主分享~
这次的插图,我觉得只有最后澪的那副画最漂亮!最精彩的部分是和也和澪的那部分!最后可以看见主角会被人救回,真期待下期的作品!

15 年前 0 回復

绯夜 伯爵
还真让朋友给猜对了,男主也要变成女主那样的了。。。

15 年前 0 回復

ccivv 子爵
期待下一部汉化,日翻的大大们加油了

15 年前 0 回復

dark69 王爵
辛苦楼主录入了~终于等到Cut3了
从最后终章,可以预测到了男主能活回去了!不过我觉得好看的还是日常编,看到女主看见男主伤了时伤心不已的心情,我真替女主可怜~_~
唉~不过这本的剧情不比前两作差,可惜的是出现了1对变态兄妹......

15 年前 0 回復

canman2010 侯爵
就是吊人胃口~~还真黑~~小说黑作者也黑~~第一卷明明很治愈的说~~
那个声音是他情感障碍的起源么?貌视要黑化了~~
比起复活期待~~本人呢~~倒是期待黑化~~
希望4卷是说澪的~~不然真的很乱。。。

15 年前 0 回復

火之翼 騎士
很不错的暗黑系小说,把两本澪线给看完了,其实自己试着融入到角色里面想想,死而复生的确是有够残忍的,自己变成社会上的幽灵不说,而且自己连自己的存在也得不到确认,死和生的概念给那帮家伙给完全搞乱了,真希望我们的社会不会变成这样

15 年前 0 回復

叶羽 侯爵
为什么这一卷这么短。。。还没有第一卷的一半。。。我开始还以为没完呢- =

15 年前 0 回復

病马 伯爵
这算什么?男猪也死了?死了又复活?别搞笑了。。我快受不了。。快出第4吧。
我恨呀。。当初怎么被拉下这个坑的呢。当归第一本简介完了说这是治愈系的我才看的呀。
现在怎么一点都没有被治愈的感觉呀。

15 年前 0 回復

omegahub 王爵
哎呀呀,结果还是一样。全部人都死一次就全部解决了。。。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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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若悠竹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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