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笼庄的房客今日也庸懒3【壁井ユカコ】(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狂奔 于 2009-5-6 23:0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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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说话的死人Ι>
在这个地球上,你认为名为“人类”的生物是怎么诞生的呢?
是神仿照自己的模样创造出来的吗——真没创意,而且也太缺乏科学依据了。
那么,以科学的角度来说,是从单细胞生物演变进化而来的吗——要从单细胞生物进化成人类这种拥有复杂构造的生物,需要重复上演多少次毫无道理可言的突变才行啊?这种说法同样也太缺乏科学依据,只不过是你偶然想到的臆测罢了吧?
喂喂,等一下,哎呀哎呀,你先别走啊。才刚才见面就扯到这里来,如果让你觉得不愉快,我愿意道歉。
不过呢,唉,就当作是可怜可怜我吧,因为我真的很想像这样巴着某人,谈论一下这类的话题嘛。毕竟,我已经好久没有遇过像你这样的访客了。

你是听说了关于这栋房子的传闻才过来的吗?住在这里的房客全都是恶名昭彰的“怪人”喔。如果你明知如此还特意前来,我只能说你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啊。若想入住,就跟守在一楼大厅的蜘蛛说一声吧,我对这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什么,不是吗?你只是抱着试胆的心态跑到这儿来探险的?
你的兴趣果然很与众不同呢。不过话说回来,你的目的应该也达成了吧。因为,你可是亲眼见到了真正的尸体喔。
啊啊,让你但到那么丑陋的模样真是不好意思。我的死因是被殴打致死的,被人用球棒殴打头部而死的。一个不小心,我这脱窗的眼球就会掉出眼眶外……哎呀呀,才这么说呢,给我等一下,真是不听话的眼球……谢谢你帮我捡起来。你真是个亲切又从容的好人。

虽然称不上是道谢,不过就让我来告诉你关于人类之所以存在的真正原因吧。
人类是被拥有比地球文明更先进科技发展的外星科学家们,靠着遗传因子所创造出的人工生物喔。那些科学家为了观察生物演进和文明形成的过程,才创造出人类这样的实验体。这颗地球充其量只不过是外星人用来培育观察对象的造景罢了……
等、等、等……等一下嘛,看来你对我深远广大的思想一点兴趣都没有呢。唉,最近的年轻人呐……
我知道了,那么就来聊一些比较浅显易懂的话题吧。聊聊住在这间屋子里的“怪人”们身上所发生的故事,还有关于曾经发生在这间房子里的神秘杀人事件……你对这样的话题有兴趣吗?
我保证内容一定有趣。
杀人案件的被害人就是我。没错,被杀的人就是我。
来来来,请先坐上那把庭园椅吧。
咳咳。那么,就请听我娓娓道来。

咦,在此之前,容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吧。
这里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是栋飘荡着些许霉味和湿气的七层楼老旧洋房,同时也是<现实>与<非现实>的交界之处——


本帖最后由 狂奔 于 2009-4-25 16:43 编辑


第1章 加地同学家和山田同学家~A Night in Panic SIDE-A
结束足球社的练习回到家时,厨房已经爆炸了。
“梢太,对不起啦——”
额前刘海被烧到有些卷曲的妈妈双手合十道着歉。梢太心想:怎么又来了?只能无奈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爆炸的东西是可乐饼。这天妈妈因为提早结束工作回到家,居然不知好歹地想操作难度甚高的微波炉做奶油可乐饼,才会酿成这般的结果。
“晚餐叫外送好了,就选梢太喜欢吃的吧。吃中田轩的欧姆蛋包饭好不好?”
说到中田轩,是附近的一间中华料理店,不知为何菜单里居然也包含了欧姆蛋包饭,而且还挺好吃的(不过这间店的拉面味道就不怎么样了)。顺带一提,连可乐饼都会搞到爆炸的妈妈,当然不可能做出欧姆蛋包饭这种需要高等厨艺的料理。
“叫外送太浪费了啦,没关系,我吃这个就好了。”
看着眼前这盘不知该称为“失败作品”还是什么的妈妈爱心料理,默默吃光它也算是男人该有的器量吧。于是梢太拿起筷子,把爆炸后几乎只剩下外层面衣的奶油可乐饼和切碎的莴苣(又和高丽菜搞错了吧……)还有加了太多水、变得跟稀饭没两样的白饭及豆腐味噌汤,一口不剩地全吃下肚。味噌汤要煮到失败应该不太可能,不过实在淡得没什么味道可言就是了。就当是妈妈贴心地替自己控制盐分摄取好了,就当作是这样吧。
梢太家是只有母子两人的单亲家庭,妈妈是个在工作表现上相当亮眼出色的职业妇女,却对家事一窍不通。尤其在洗手做羹汤这方面更是完全零分,但她还是很有心地想朝这方面努力,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地方。常常会忘了自己有几两重的妈妈,老是挑战高难度的烹饪食谱,然后落得惨不忍睹的下场。今天爆炸的可乐饼又为她新添了一笔辉煌的记录。
加地梢,三十岁。
加地梢太,小学三年级。
这便是加地家全部的家庭成员,他们母子住在一房一厅带厨房的公寓里。
“呐呐呐,梢太,下星期一是七星百货的休馆日对吧?”
吃完晚饭后,以让人忍不住为之捏一把冷汗的危险动作,收拾餐桌上碗筷的妈妈开口说道(我家妈妈也是个一分心就会打破碗筷盘的名人)。
“你再跟山田同学说说那件事吧,拜托你咯?”
“嗯……明天上学时,我再跟她说说看好了。”
虽然不太愿意,梢太还是答应了妈妈的请求,就看她开心得像个孩子似的,脸上也绽放出喜悦的光辉。
“梢太,谢谢你!我的宝贝梢太果然最可靠了!”
妈妈隔着桌子硬是倾身抱住梢太,但也因为这夸张的动作而使堆成一座小山的餐盘倒了下来,摔破了一只汤碗和一个盘子。
家中虽然只有两个成员,但有这样的妈妈,加地家小小的餐桌上今天也同样喧闹不已。
妈妈在梢太班上男性朋友之间是个公认的大美人,只是不擅长处理家务,还有点(不,是非常)少根筋。而最令人头疼的……是她的男人运实在差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梢太的漂亮妈妈身边不乏追求者,不过至今为止全都是些相中她身上钱财的爱情骗子,或是只想从她身上捞好处的无赖汉。当时梢太还小,所以并不是很清楚,但那个离了婚的爸爸好像也偷了妈妈的存款潜逃了。几乎每年都重复上演被男人欺骗的戏码,加地家根本无法留下什么存款,说得再露骨一些,加地家是个贫困的穷人家。
不好的确实那些男人没错,但妈妈经过那么多年还是学不乖,老是动不动就迷上那种令人叹息的男人。
这样的妈妈,最近又迷恋上某个男人了。
知道那个男人的事时,梢太总算对至今为止妈妈所迷恋的对象有些认知了。
妈妈老是被坏男人欺骗,无法再婚得到幸福的原因——当然那些坏男人也有错,但说来说去总归一句……
说不定是妈妈看男人的眼光真的有点问题吧。


梢太就读的班级——三年白熊班上,有个名叫山田华乃子的女生。在白熊班的男生之间,对华乃子的评价(摘自自称“班上第一的情报头子”干武所做的调查报告),“可爱”占了八成,“太傲慢”和“讨人厌的女生”之类的负面评价分居剩下的两成。而梢太自己的意见偏向后者。
身上穿着轻飘飘、软绵绵像洋娃娃般的洋装,身边围绕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同班女生,老摆出一副女王般神圣不可侵犯态度的女孩子——这就是山田华乃子给梢太的印象。
……至少直到最近为止都是这样的。
最近这一阵子,班上女孩子所组成的友好小圈圈似乎有了些变动。
直到不久之前,一到午休吃饭时间,华乃子总会和那几个与她交好的女生把桌子并排在一起吃午餐,众人以她为中心喧闹着。但从某一天过后,再也没有女生和华乃子并席而坐。现在华乃子正坐在靠走廊的第一排,从前面数来第四个位置、也就是她自己的座位上,一个人默默吃着营养午餐。
说到那个“某一天”,就是不久前举办了班级发表会的当天。在班级发表会上,三年白熊班演出了“长发公主”的故事。山田华乃子被其他女生孤立,则是在发表这出戏剧的隔天。
不远处并排桌子一起吃午餐的几个女孩子,不时注视华乃子的方向,交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前不久还一天到晚围着华乃子,对她露出崇拜目光的女孩子们,现在却联合起来给她白眼。察觉到那股视线,华乃子转头往投来视线的方向瞥了一眼,那几个女孩子立刻尴尬地别开目光,像要围成一个圈圈似的紧靠在一起,又唧唧喳喳聊起了其他话题。
梢太觉得老是被捧得高高的,以至于变得目中无人的华乃子虽然叫人不敢恭维,但对那些女同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态度也感到无所适从。
女孩子为什么老是这样啊?总喜欢感情用事又爱吵个不停、三心二意又靠不住,而且老是盲目追求流行。看在男生眼中,觉得她们真是一群充满谜团的生物。就因为这样,所以梢太实在不擅长应付女孩子。
“加地就是这么冷漠,才让人觉得帅气啊。”
手中的叉型汤匙还叉着一颗绿色花椰菜,只见阿武(干武)双手成拳抵住下巴,微歪着头摆出怪怪的姿势开口。梢太把不喜欢吃的绿色花椰菜丢到坐在右边的桥野餐盘上,有些不悦地蹩起眉头。
“恶心死了,你搞什么啊?”
“我在学女生啊。”
“现在还有哪个女生会做出那种装可爱的恶心动作啊?”桥野边吐槽,边把梢太丢来的绿色花椰菜转丢到坐在自己对面的阿辽餐盘中。
阿武、桥野和阿辽三个人是梢太的午餐伙伴。不同于女孩之间反复上演着束缚与背叛的友好小圈圈,他们则是更简单干脆的关系。他们并不是时常玩在一起的朋友,只有吃饭时间会自然而然地把桌子并排起来一同用餐,就算偶尔有人脱队跑去跟其他男生吃饭,彼此也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放学后和下课休息时间,他们也都会和其他朋友混在一起,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兴趣。除了午休的用餐时间之外,梢太几乎都是和足球社的朋友一起练习、玩乐。
因为喜欢这种不带强迫性的和谐关系,梢太觉得生为男孩子真是太好了。
相较于女孩之间复杂又强迫命令式的人际关系,男孩子或许还只是一群小鬼吧。
不怎么专心地听着阿武三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无聊对话,梢太的视线不禁又飘回独自一人吃着午餐的山田华乃子身上。
“所以说,英国现在就是流行那种东西啦。”
“你骗人,哪可能有这种事啊。”
“可是山田她爸不是英国的实业家吗?”
“那是真的吗?喂,梢太,你说呢?”
阿武他们不知何时以山田华乃子为话题聊了起来,而且话锋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吓了一跳的梢太只能茫然困惑地发出“咦?”的一声。
“山、山田的事,干嘛拿来问我啊?”
“因为梢太对山田的事不是挺熟的吗?”
“哪有啊,我跟她一点都不熟啦。”
“可是,梢太你不是知道山田她爸爸——”
“我吃饱了!第一名就由我收下啦!”
大喊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要去踢球了!”没给阿武他们更多追问的空间,一口塞进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餐包,梢太拿起自己的塑胶托盘离开了座位。吃完午餐后的午休时间,照惯例都是个人自由活动的时间。梢太总是尽可能早点吃完饭后,就冲去操场练习足球,身后虽然传来阿武他们几个人喊着“梢太~”的无奈声音,却也没有人对梢太的举动感到怀疑。
山田华乃子的父亲会在梢太班上和学校里变成一个超级名人,也是发生在班级发表会之后的事。
华乃子的父亲是个经常往返世界各国、个性相当爽朗的社会精英,女孩子之间都这么说(似乎是如此,不过这也是经由阿武口中听到的消息),华乃子也经常骄傲的到处自吹自擂,说她爸爸有多了不起。
但在发表会当天,迟到许久才现身参观的华乃子父亲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了不起的精英实业家,而且还是个令周围所有人都感到极度错愕的特别人物。唔,应该说动物比较恰当吧?不,还是物体?反正就是这样啦。于是华乃子就被排除在女孩们的小圈圈之外,隔天她们更聚集起来,站得远远的对她投以奚落的白眼。
更有甚的,在众人面前指出“那东西”就是华乃子的父亲的——不是别人,正是梢太所做的好事。
梢太在更早之前就认识华乃子的父亲了。不,追根究底说起来,制造这个契机的人应该是梢太的妈妈才对。
因为听了妈妈的话,才变成现在这种状况。
某一天,因公外出的妈妈走在街上时,高跟鞋的鞋跟突然断了。正当妈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个人”恰巧走过妈妈身边。他不发一语地在妈妈身边蹲了下来,宽大的后背轻而易举地背起了妈妈,将妈妈带到他工作的百货公司里的修鞋区。
妈妈的双眼微带湿润地轻声说着:
“他有着宽阔雪白又‘软绵绵’的背部,而且很有男子气概,虽然沉默寡言但很值得信赖,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呢。”
妈妈该不会又被坏男人骗了吧?“梢太,你陪我一起去吧!”既然妈妈都开口要求了,梢太认为也可以趁机会好好调查一下吧。于是到了星期天,梢太便和妈妈一起来到男人工作的七星百货公司。远远眺望着顶楼游乐场的青空舞台上,正在演出的英雄剧场。“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妈妈就像看到爱慕的学长出现在眼前的高中女生般吵个不停,她伸出手指向舞台上正扮演坏人角色猫布偶。为什么穿着布偶装还能分得出谁是谁啊?当时最先浮上梢太脑海的就是这个疑问。
在那之后,梢太又偶然在某天看到那个猫布偶送便当到学校来给同班的山田华乃子。

午休时间,梢太终于盼到一个能和山田华乃子说话的机会了。休息时间结束后,梢太踢完球回到教室时,包含阿武在内的班上男生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教室后头只剩下几个围着桌子画画的女生,而山田华乃子还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桌上一本摊开来的书。
邻近的班级和远方操场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声,教室里飘荡着午后昏昏沉沉叫人忍不住想打盹的安宁空气,而梢太正直直走向山田华乃子的座位。
“山田。”
一听到斜后方传来的呼唤声,华乃子吓得肩膀一颤,略显粗暴地把正在看的那本书塞进抽屉里。虽然只稍微瞄到一眼,但那似乎是本食谱。全身上下无处不散发出大小姐气质的华乃子,怎么想都跟食谱沾不上边。在梢太的想像中,华乃子应该随时随地端着平常那种高傲的态度,用下巴指示佣人送上蛋糕和红茶,或是明明眼前摆着豪华的全套料理,却还把主厨叫到自己面前来臭骂一顿才对。
一看到梢太,华乃子脸上瞬间露出怯弱的表情,但马上又恢复一如往常那般装模作样的态度。
“有什么事吗?”
威吓般的低沉语气和不善的睥睨视线令梢太有些畏缩。自从班级发表会之后,华乃子露骨的表现,让梢太很清楚自己已经完全被她讨厌了。毕竟让华乃子受到孤立的始作俑者就是梢太自己呀。
所以就算百般不愿意,心里好几次埋怨妈妈,梢太也毫不让步地摆出冷漠的态度,开口说明了来意:
“下个星期一,我可以到你家玩吗?”
“到我家玩?”
“嗯。你爸爸那天不用工作吧?”
一提到父亲,华乃子脸上立刻浮现警戒的神色。
“居然连爸爸的休假日都调查过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想敲诈我们吗?你就算把我家翻过来,也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啦!”
“什么敲诈啊……那天是百货公司的休馆日,稍微问一下就知道了吧?我只是想去你家玩而已,跟我妈一起……其实,是我妈说想跟你父亲见一面,所以才……”
“加地同学的妈妈……?”
华乃子蹩起眉头紧盯着梢太的脸孔,仿佛是要透过那直视的目光读取对方内心的想法。梢太也输人不输阵地瞪了回去,反正就算被看穿了真正的意图也无所谓。虽然不晓得华乃子误会了什么,不过梢太对她家可没什么不良企图,也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亏欠她的地方。华乃子这种过度的被害意识未免太不正常了吧?话说回来,到处撒谎把在百货公司游乐园里工作的爸爸说成精英实业家,本来就是华乃子自己的错嘛。梢太会知道他是华乃子的父亲,也不过是出于偶然罢了。
在教室后方画画的那群女孩子已经停下手边的动作,拉长了耳朵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加地同学在和山田华乃子说话耶。”还传来交头接耳唧唧喳喳的声音:“真讨厌!”“为什么会这样啊?”
华乃子板着脸,若有所思地考虑了一会儿。教室后头那群唧唧喳喳的女生让她抬起视线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像在刻意宣示什么般从鼻间哼出一声:
“好啊。”
然后给了梢太答复:
“你想来就来吧,我不会逃也不会躲的。”
挑衅似的视线瞥向了梢太,她一脸决然地说着,声音中却透露出一丝颤意。感觉好像是自己做了要挟、硬逼她答应似的,梢太觉得无奈极了。梢太确实也觉得华乃子是个让人不敢恭维的女生,但他才不会用计让那些女生与华乃子交恶呢。梢太可不记得自己有策划什么计谋或坏点子存心要恶整华乃子。
算了,无所谓、反正已经完成妈妈的嘱托,和华乃子立下约定了。既然有这个机会,那就照华乃子所质疑的,星期一到山田家时就好好观察一下她家的状况吧。如果华乃子的父亲是会欺骗妈妈的那种坏男人,梢太当然会挺身阻止接下来的发展;但如果他是个好人,说不定还会演变成“妈妈跟华乃子的爸爸再婚”的结果。一定得好好调查清楚才行。
如果妈妈和华乃子的父亲再婚,梢太和华乃子就会变成一家人了。会以兄妹的身份一起生活……照目前的情况来说,实在太缺乏真实感了,先不论赞成或反对,梢太根本无法想像那样的情景。


妈妈似乎相当烦恼要带什么礼物去山田见拜访。蛋糕、泡芙、水果……梢太随意举了几种相当常见的伴手礼。“山田先生可是在百货公司工作的人耶,带百货公司就有卖的东西去拜访人家哪里说得过去啊。”妈妈立刻驳回了梢太的建议。
话虽如此,蛋糕和水果都是能当场解决的食物,不论前去拜访的是怎么样的家庭,这样的伴手礼绝不会给对方带来困扰。无可非难、实用性高又有其价值,这才符合伴手礼的定义吧。说到后来,梢太也觉得随便怎样都无所谓了。
结果妈妈想破了头,决定破大钱买下当初自己很想要,但因为价格太昂贵而忍痛放弃的名牌桌巾。“山田先生不晓得会不会用这张桌巾耶……梢太,你觉得呢?”都已经买下桌巾了,妈妈还是为了伴手礼的事烦恼不已。直到星期天的夜晚,才终于下定决心要以这块桌巾当伴手礼,带去山田家拜访。对妈妈而言,下个星期一就跟划分天下的决战之日没两样。
山田华乃子和她爸爸就住在七星百货那站的下一站。出了车站搭上计程车,向司机说明了目的地后——
“客人,你们跟那间公寓有什么关系吗?”
司机露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询问道。
“是我儿子的同学住在那里,我们要去拜访。”
母亲一派天真的回答,但梢太心里却升起了不详的预感。计程车司机似乎不太想和那栋公寓扯上关系,只淡淡回了一句:“喔,原来是这样啊。”
之前班上的女孩子提起华乃子的家时,曾说过“好像城堡喔!”这样的话。山田华乃子所居住的地方虽然热闹,却是有些荒凉的闹区边缘,无法归类成任何一种风格的建筑物就盖在杂乱无章且喧嚣不已的街坊一带。建筑物的外墙与大门紧邻着人行道,一个不小心,头顶上的窗口或露台很可能会掉下什么植物的盆栽,可说是相当危险的道路一角。曾在美国片或是哪部外国电影中看过的铁制逃生梯贴靠在正面外墙上,包夹似的耸立在看起来相当穷酸的公寓式住宅两侧,这是一栋约七层楼高的建筑物。
“总而言之,你们小心一点吧。”
留下这句叮咛后,计程车便急急忙忙地开走了,留下梢太和妈妈两个人站在这栋建筑物的大门前。
生锈的铁门栅栏上,塑雕着犹如停驻在枝桠上低吟歌唱的鸟儿雕饰,还有以同样细腻的手法刻出的这栋建筑物名称。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布满裂痕的石墙上攀挂着已枯萎的植物藤蔓,乍看之下就是栋老旧的洋房。照那个说出“好像城堡喔!”的女同学语气所给人的感觉,华乃子的住处应该是庄严又华丽,宛如贵族齐聚的社交舞台。但实际抬头所见的这栋建筑物,怎么看都笼罩着一股不详又沉重的诡异氛围。比起社交界,更像是面色苍白的贵族遗体躺在棺木中永眠;或像是飘荡着恐怖气氛,叫人毛骨悚然的鬼屋。
看来看去都找不到门铃,梢太和妈妈只好一人一边推开两扇式的大门。一开始感觉到的是有些霉味的淤塞空气。建筑物里乌漆抹黑的,户外的光线残影还留在眼皮内侧,造成一瞬间的晕眩感。
哇哈哈……
随着惹人怜爱的笑声和轻巧奔跑的脚步声,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因光线残影而眯细眼睛试着想追上那抹身影,但只来得及瞥见那轻软飘摇的裙摆。再睁大眼时,眼前已经一个人都不在了……
相对的,空旷的大厅深处却伫立着另一个身影。
头上戴着大大的红色蝴蝶结,缀满蕾丝滚边的黑色洋装,穿着白色裤袜的纤细脚踝下踏着一双小小的红鞋。如陶瓷般小小的白皙脸蛋上浮现淡淡的生气、和不知打何处来的恨意,仿佛是被主人弃之不顾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只能动也不动、静静等待着,出自名师之手精巧雕制出的洋娃娃。
和她在学校时,比起其他女孩子更引人注目的华丽与不可一世的感觉全然不同,此刻的华乃子仿佛融进了这栋寂寥洋房的大厅景色中。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她那不甚真实的存在感和灰暗沉闷的表情,让梢太感觉胸口窜过一阵悸动。
“你好,你就是华乃子吧?”
妈妈亲切地主动打起招呼,山田华乃子却冷漠的只稍微点点头当作回应,朝梢太瞥了一眼示意跟我来的视线后,便率先往建筑物的深处走去。

他们搭上了不时发出唧唧声,让人深感不安的电梯来到三楼。山田华乃子和她父亲就住在三楼的其中一室。
“爸爸,加地同学他们来了唷。”
在华乃子的引路下,梢太和妈妈走进房间。原本屈着大大身躯缩坐在饭厅椅子上的华乃子爸爸,也站起身迎接客人的到来。
“欢迎,我女儿平时受你们照顾了。”
话说得简略,但还是表示欢迎的寒暄。
“不不不,我才是呢,我们家梢太平时承蒙照顾了。今天也是我们硬拜托华乃子让我们过来拜访的,啊……这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要是你能喜欢就太好了。”
和自己的恩人再度相逢,已经让妈妈兴奋得手足无措,整个人变得语无伦次,也更加饶舌。她一边将手上的提袋递上前去,一边慎重地不停点头致意。昨天星期天,她特地到美容院去打理发型。直到今天出门前,妈妈还在对着镜子犹豫不知该穿奶油色的套装好,还是那件白色的洋装好。都已经三十岁了,看起来却还像是个刚陷入情网的小女生那样。
斜瞥了雀跃不已的妈妈一眼,啊啊,看来她真的认真了……梢太只能默默接受事实。说不定只是认错人了,或是妈妈哪里搞错了。就算都没有错,当本人再度出现在眼前时,梢太还以为她至少会稍微清醒一点。
妈妈对男人的兴趣真的很奇怪。
不,已经超出奇怪的标准了。
山田华乃子的父亲一接过纸袋,就先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发现不是食物后,原本竖起的三角形耳朵和长长的胡须像泻了气般垂下来(所以我就说买蛋糕来就好了嘛,要不买个金枪鱼罐头应该也不错)。
杏仁形状的大大眼瞳绽放不可思议的深金色光芒;短短粗粗的手脚上有着看似柔软的粉红色肉球;以蓬松柔软的雪白毛发为底,上头还有黑色与咖啡色的小块花斑。
是个猫咪布偶装。
妈妈迷恋上的这个人,是个有着三花毛色的猫咪布偶装。
不管从哪里看,不管怎么看,那就是个布偶装嘛。
妈妈和华乃子的父亲马上就意气相投地聊起天来了。其实应该说是妈妈单方面找话聊,华乃子的爸爸则简短的回答或摇头、点头而已。
“山田先生,你的兴趣是什么啊?”
“我有时会去钓鱼。”
“哎呀,那真是太棒了,是黑鲈鱼还是什么吗?”
“是嘉鱼。”
“那就是在溪流边垂钓的吧,这也很棒呢。如果你不觉得困扰,下次可以让我跟着一起去吗……”
两人之间的对话就像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不太衔接得上,但包含华乃子父亲这种沉默寡言的性格在内,妈妈对这个庞大切蓬松柔软的猫咪布偶装实在着迷极了。
一口热烫的红茶才刚含进嘴里,华乃子的父亲连忙“喵~”的哀叫一声,连耳朵、尾巴和胡须都全竖了起来,妈妈见状赶紧替他倒了一杯冰水。猫布偶接过茶杯,一脸尴尬的搔了搔头。“呵呵呵,你果然也是怕烫的猫舌呢。”妈妈微笑说着。妈妈的见解未免太奇怪了吧,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梢太已经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
山田家并不是很大,坐在餐桌一角的梢太发出了一点不像小学生的叹息声。
替两个大人端来茶的山田华乃子,最后也在梢太面前摆上了茶水和甜点。
她拿出来的茶具组看起来并不是太高级的名牌货,但擦得相当干净。端上桌的茶点是南瓜派,派的表面还特意挖出了妖怪的脸型,感觉上不太像是外面店家卖的东西。梢太迟疑着开口:
“这是你们自己做的吗?你家真不错耶,哪像我妈妈,她从来没有替我做过甜点呢。”其实妈妈也曾尝试过很多次,不过每次都以失败收场。
听到他坦率地感叹一声后,华乃子却露出愈来愈生气的表情,连脸颊都染上了绯红。看到她那不协调的情感表现,梢太不禁困惑。
“这个南瓜该不会……是山田你亲手烤的吧?”
原本还以为是有人帮忙,所以梢太才不经深思地脱口赞赏。华乃子红着一张脸,又点了点头。
山田华乃子亲手烤的甜点……想到眼前这盘南瓜派和可能让班上那些山田派的男生们感动到痛哭失声、五体投地,梢太不禁挺起脊梁,重新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山田家的饭厅与开放式的厨房相连,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间卧室。隔间设计和梢太他们所住的公寓没什么两样,但摆放的全都是带有西欧古典风格的家具,乍看之下虽然杂乱无章,但其实都经过一番整理,也打扫得相当干净,梢太曾听说过,山田华乃子家正好和梢太家相反,他们是只有父女两人的单亲家庭,并没有妈妈。
也就是说,山田华乃子都是自己煮饭跟打扫家里的咯?
“加地同学,这个……”
正当梢太环视着屋内环境时,华乃子第一次主动开口唤了梢太。她露出一脸困惑的神情,手里拿着妈妈带来要当伴手礼的那条桌巾。漂亮的蓝色桌巾四边还缀饰着华丽的刺绣。
“这条桌巾不便宜吧。我们真的可以收下吗?”
“啊啊,没关系啦。对不起喔,这是我妈选的,果然还是带食物来比较好吧。”
梢太略显慌张的解释着,但华乃子只是摇了摇头。梢太愣了愣,木然地阖上嘴巴,华乃子双手抱着桌巾,脸上仍是一副如苦行僧般的复杂神情,垂下眼轻声道:
“我一直很想要一条这样的桌巾……谢谢。”
和脸上的表情大相径庭,华乃子慎重其事地发出细微的声音向梢太道谢。
心脏又为之砰咚悸动了一下。
于是,来山田家拜访的时间就这么和谐平稳地缓缓流逝。华乃子亲手做的南瓜派跟外面卖的现成品味道没什么不同,不,甚至比外面卖的还要好吃。
“山田,你真的好厉害喔。”
梢太感动地说出真心话,华乃子一开始还一脸怀疑地瞪着梢太说:
“你不觉得会自己煮东西的女生很丢脸吗?”
“为什么会丢脸?我真的觉得你很厉害啊。我妈妈就很不会料理食物,连昨天吃的炖菜也煮得焦焦黑黑的,所以我很尊敬擅长料理的女孩子啊。”
饶舌的说了这么多,连梢太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但妈妈昨天的那锅炖菜真的太恐怖了)。受到称赞似乎让华乃子很不开心,只见她又板起了面孔,一句话不说就突然撇过头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跑去。我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吗?正当梢太不安地苦思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时,华乃子似乎在厨房里乒乒砰砰准备些什么,没多久又回到饭厅。
“也有这样的东西……”
她端来的是烤成漂亮橘黄色的杯子蛋糕,和温温热热看起来相当美味的炖南瓜。“做完派之后,南瓜还有剩下的,所以我就顺便做了这些。可不是因为加地同学你们要来才刻意做的,只是顺便而已喔。我拜托爸爸帮我买南瓜,结果他居然买了一整颗,剩了那么多丢掉实在很可惜,所以我才顺便做的。”看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梢太,华乃子像在找借口似的不断向他说明。
“山田,你真的很厉害耶。”
“才、才没有这种事呢。”
“我是说真的啦。山田,你该不会也会做欧姆蛋包饭吧?”
“咦?我会做啊……”
“真的吗?好棒,好厉害喔——”
梢太兴奋得忍不住频频赞赏,原本因怀疑而板着一张脸的华乃子终于也慢慢卸下心防,我还做了其他很多菜……说完,她又折回厨房,端出好几道料理。从西式餐点到和食,各种菜色令梢太看得目不暇接,像是用米糠拌盐的小菜啦、煮豆啦,甚至连只在乡下奶奶家看过的家庭小菜都有。梢太不由得打从心底赞叹,连叫了好几声“好厉害”、“好棒喔”!同时拿起筷子对眼前的料理一一进攻。
不知什么时候,妈妈也凑了过来加入品尝的行列。“哇,这个好好吃喔!”“华乃子真了不起!”“这是怎么做的啊?”向华乃子讨教了这一桌美味料理的烹调秘诀(由妈妈来做,肯定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拜托千万不要想不开而去挑战啊)。当初原本要来观察山田家和华乃子父亲的念头,早就不知道飞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最后演变成母子两人一起品尝山田家的料理,成了受招待的一方。因为梢太母子俩一边吃,嘴里还不停发出好棒、好好吃的称赞,华乃子新想他们平时一定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餐吧,最后索性闭上嘴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他们狂吃的模样。妈妈好像一口气塞了太多食物进嘴里,难受得频频捶胸口。
“啊,我再帮你倒一杯茶。”
华乃子立刻细心地替她端来一杯红茶。
“对、对不起。讨厌,我真是丢脸。咦?山田先生去哪儿了……?”
趁着妈妈和梢太沉迷于眼前的美味料理时,穿着布偶装的父亲不晓得什么时候离席了。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呀?环视了屋内一圈后,终于在玄关方向发现了三花毛色的宽厚背部。玄关旁的鞋柜上摆着一只球状的小鱼缸,可能是以为有人要来喂自己吃饭了,一只橘色的金鱼望向水面,嘴巴一开一阖期待着。
华乃子父亲那双琥珀色的大大眼瞳像是锁定了目标般,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鱼缸,当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的同时,手腕也随之挥起。
就在猫布偶的手腕朝金鱼缸挥下的瞬间——
“喵啊————!”
一声哀号响彻了屋子。
设在玄关的捕鼠器弹簧发出啪的一声,用力夹住猫咪布偶装那毛茸茸的尾巴。
“真是的,爸爸就是学不乖!”
为了扯下夹住自己的陷阱,猫布偶不停追着自己的尾巴绕圈圈。华乃子冷冷的视线朝父亲瞥了一眼,悠然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又倒了一杯红茶。
虽然有点奇怪,但山田家的确是个平稳和谐且感情和睦的父女家庭。对于华乃子父亲的人品,看来应该不用太担心,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欺骗妈妈的爱情骗子,和华乃子之间的心结总算解开了一些。今天享用了很多她亲手准备的美味料理,梢太和妈妈都相当满足,而这种拜访也差不多该接近尾声了。

……不,先等一下。
“今天真是打扰你们了。还让你们招待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们主动来拜访,原本应该要由我们做东才对……”
华乃子和她的父亲(到现在还没出息的把尾巴夹在胯股间,呼呼呼的吹着气)送加地母子走到公寓大门口。当妈妈出自礼貌不停朝他们点头致意时,梢太终于注意到了。
真的什么问题也没有吗?
山田家真的是普通的家庭吗?
我难道没有忽略了什么吗?
没错,华乃子的父亲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连在家里都穿成那样,所以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看到他真正的模样不是吗?而且他明明穿着布偶装,胡须和耳朵却能随心情动来动去,拥有怕烫的猫舌头、会抓金鱼,而且被夹到尾巴时还叫得好大声。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问题,但其实怪异透了不是吗?
“山田,你过来一下。”
唤住结束送行、转身准备返回公寓内的华乃子,梢太拉着她走到离妈妈和猫布偶有些距离的地方。
“怎么了吗?”华乃子不解地歪着头问道。
“你爸爸在家也不会把那个脱下来吗?”
“那个?”
“那当然就是那身布偶装啊。”
华乃子歪着头,似乎不懂梢太话中的意思般蹩起了眉心。
“爸爸那样真的很奇怪吗?因为知道加地同学你们今天要来,他还为了要系哪一条领带烦恼了好久耶……他的品位是不是很差啊……”不对不对,问题不在这里吧。
“山田,你该不会从来没有看过你爸爸的脸吧?”
“爸爸的脸我每天都在看啊!因为他的头很大,比一般人还要醒目不是吗?”
猫布偶才不是你爸爸呢。不,他是你爸爸没错啦……在和华乃子争论的同时,梢太也愈来愈搞不懂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奇怪的人难道是自己吗?华乃子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难道是抱持着这种疑问的自己有问题吗?因为梢太没有父亲所以才不清楚,其实世界上每个父亲都是穿着布偶装示人的吗?
不不不,哪可能会有这种事。梢太,你要相信自己啊。
“这样太奇怪了,居然连你都没有看过你爸爸真正的样子吗?该不会他根本就不是你爸爸,如果躲在布偶装里面的是完全不同的人怎么办啊!”
“加地同学,,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说‘爸爸是完全不同的人’是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那个人是要欺骗你的坏人或是……”
“欺骗我什么?你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种话?不要说爸爸的坏话!”
两人之间的对话根本兜不在一块儿,梢太愈是想说明,却惹得华乃子更加不悦。“今天你到我们家来玩,我本来挺开心的……因为加地同学没有觉得我爸爸很奇怪,也没有嘲笑他,我本来还很开心的……”说着说着,华乃子突然抿起嘴唇,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她的模样,梢太顿感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同时也为了无法好好解释这理所当然、比学的加法更浅显易懂的状况而感到焦虑气愤。
既然这样,那就只能想办法证明有“东西”躲在布偶装里,好让华乃子认清现实了。
“只要让你看到证据就行了吧!我们就来确认看看那个爸爸是不是山田你真正的爸爸吧,你也要帮我调查才行喔!”
“爸爸就是爸爸嘛!”
华乃子连说话的音色的渐渐染上了哭腔。梢太感觉背后传来刺人的视线而回头,不远处,猫布偶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正透露出难以掩藏的杀意瞪着自己。要是惹华乃子哭泣,只怕他会冲过来当场咬死自己,或是变身成妖猫咒杀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学生吧。
“等明天到学校我再跟你说明详细的计划,知道了吗?”
急急忙忙丢下这句话后,梢太立刻逃也似地冲回正等着自己的妈妈身边。
回头望去,华乃子也一溜烟地跑回她父亲身边,把脸埋进父亲雪白的腹部里。
仿佛被荆棘刺伤般,胸口突然感到一阵痛楚。
如果华乃子本身觉得无所谓,就算不去刻意拆穿那个布偶装的真正身份,是不是也无所谓呢……?
“梢太,你怎么了吗?”
手上提着华乃子替自己打包的剩余料理,妈妈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淡淡笑意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问她明天的课程表啦。”
梢太随便编了个借口,妈妈也不疑有他地迈开了脚步。
想查出华乃子父亲的真实身份,其实也是为了妈妈。不管他是不是个坏男人,梢太还是得确认一下他够不够资格让妈妈继续迷恋下去。抱着怅然若失的心情换了个方向思考,心中暗自下了“不久的将来还要二度来访”的决定,梢太也跟在妈妈身后离开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决定将计划付诸行动的那天,天空透露着不详的征兆。远方灰蒙蒙的沉郁天空不时发出骇人的低沉雷鸣声,天气预报指出今晚会降下大雨。
那一天,梢太从黄昏时刻就一直抱膝藏身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312号室的衣柜当中。微弱的灯光和餐具碰撞的声音、诱人食欲的食物香气和华乃子的声音都从衣柜的门缝间传了进来。父亲偶尔会开口说几句话,不外乎是问华乃子在学校的状况之类的。梢太觉得饿了,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声音,悄悄吃起华乃子事先为自己准备好的饭团。是咸鳕鱼子和美乃滋两种口味,捏成漂亮三角形外层还包了层海苔。
山田家的衣柜里塞满了颜色与剪裁各不相同,好像给洋娃娃穿的礼服和布偶装专用的领带,梢太正是以标准的体育课抱膝坐姿躲在华乃子那些漂亮的礼服之间。华乃子的每件衣服都是轻飘飘、软绵绵的类型,坐困在这些衣物之间,梢太觉得自己也快变得轻飘飘、软绵绵了,连忙甩了甩头重新振作起精神。
“华乃子,你跟加地同学感情还好吧?”
没有一丝前兆,华乃子的父亲突然提起关于自己的话题,让梢太吓了一大跳。僵直了藏在衣柜里的身体,梢太竖起耳朵想听得更清楚。
“嗯,还好啊。爸爸。”
“这样啊。”
“别说这个了,爸爸,要不要再来一碗味噌汤?”
“嗯,麻烦你了。”
华乃子三、两下就轻松转移了话题。为了不让她父亲起疑,梢太要求华乃子直到上床睡觉前都要拿出和平时一贯的态度。“这么做都是为了证明爸爸的清白喔!”华乃子为了争一口气,才同意协助梢太。在她父亲结束工作回到家之前,梢太已经先躲进衣柜里。当然在那之前,也用“今天会在阿武家过夜”的理由向妈妈报备过了。
吃完晚餐后,就是山田家的洗澡时间。竖耳听着他们父女俩一起进浴室的声音,等到房里再也没有半个人影后,梢太才偷偷从衣柜里爬了出来。因为缩着身体躲在那么狭窄的地方,全身上下都痛得要命。梢太伸了伸手脚做了几下体操,这才坐上山田父女平时睡觉的床铺稍微歇了一口气。在他们洗完澡出来之前,梢太必须再次回衣柜里,等到她父亲睡着才行。现在可说是相当珍贵的短暂休憩时间。
这种潜入搜查般的行为让梢太不由得感到兴奋。梢太的梦想虽然是成为像中村俊辅一样的足球选手,但也觉得间谍之类的特殊职业非常帅气。
窗外依然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偌大的雨滴跟着敲打在窗户上。
隔着浴室门,从刚才就一直听见不甚清晰的淋浴声,混杂着华乃子不时传出的开心笑声。都已经小学三年级了,华乃子还跟她爸爸一起洗澡啊……梢太会和妈妈一起洗澡只到小学一年级为止。
(她还是个小鬼头嘛……)
发现了在学校总爱装大人的华乃子私底下不为人知的一面,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让梢太有种莫名的优越感。
“爸爸,我来帮你擦背。”
“哎呀,不要这样甩水啦,爸爸真是的!”
“爸爸怕痒嘛,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不要碰那种地方嘛。”
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啊?
借着听到片段对话想像着浴室的情景,突然觉得他们可能在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梢太了立刻挥去脑中怪异的想像,倒在床上不再去听从浴室里传出来的声音,把脸埋在床上那件不晓得是谁的衣服上。
(这是什么啊?)
梢太抓起脸颊触碰到的那块小小布料,拿到眼前一看。
那是件缀满蕾丝边,形状有点像南瓜的白色小裤裤。
……虽然叫她要表现得跟平时一样,但把这东西丢在这种地方,真的没有问题吗?
正当梢太不知该把视线放在什么地方而深感困窘时,那头的淋浴声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浴室门被打开的声音。
(糟了……)
要躲回去已经太迟了。如果现在再躲回衣柜里,一定会发出声音的。心念一转,梢太连忙躲进床底下的空间,没多久就听见说话声逐渐靠近,视线瞥见了还散发出热气的布偶大脚和华乃子踩着室内拖鞋的小脚丫。
虽然是教人难以置信的事实,但就算洗澡的时候,华乃子的爸爸还是维持布偶装模样。
华乃子就站在床边,对华乃子当然没必要隐瞒自己的存在,但梢太还是反射性地往更深处躲了进去。她身上的肥皂香和淡淡的热气都飘进了梢太的鼻腔里。
“奇怪?不见了……爸爸,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内裤啊?”
听到华乃子的声音,梢太才发觉自己手上竟还抓着那条有着白色蕾丝边的南瓜小裤裤,心脏忍不住砰通乱跳,后脑勺还差点撞上了床架。趁着猫布偶的脚趾还对着另一个方向,梢太急忙把手里的东西扔到华乃子脚边。
“啊,原来是掉到地上了。”
没有一丝怀疑,华乃子伸手捡起了内裤,躲在床底下的梢太也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房间里接着响起吹风机的声音。从床底缝隙间偷偷向外窥探,穿着白色室内拖鞋和南瓜内裤的华乃子正拿着吹风机吹干猫布偶的身体。猫布偶也非常舒服似的仰高了脖子,享受那温暖的热风。穿着猫布偶装被清洗又被吹干,躲在布偶装里面的人也会觉得舒服吗?愈了解山田家的日常生活,难解的谜团也愈变愈多了。
弯腰坐在床边的猫布偶似乎很愉悦地左右摇摆着尾巴,毛茸茸的尾巴就在床底下的梢太面前来来去去,被尾巴前端扫过的鼻子忽然感觉一阵瘙痒。

(唔嗯……)
虽然拼命忍耐了,还是忍不住“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尾巴前端突然震动了一下,霎时停止了原本轻轻摇晃的动作。吹风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华乃子出声询问:“爸爸,怎么了吗?”
“嗯……”
只听见一声简短的回应,猫布偶的尾巴从梢太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往床底下窥探、杏仁形状的琥珀色眼瞳。梢太只能屏住呼吸,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已经穷途末路了,肯定会被他发现的——
就在这个时候,轰然巨响的雷声无预警地劈了下来。
不知从哪里传来类似跳针的声音,眼前的景物瞬间被黑暗包围。华乃子发出小小的悲鸣,在黑暗中闪动了一下的琥珀色眼瞳立刻转了过去。
“爸爸!”
“没事的,华乃子,爸爸就在这里啊。”
“是不是停电啊……?”
华乃子的声音透露着不安。但在得到爸爸的安抚后,她的不安似乎渐渐被抚平了。
刚才那声落雷应该是打在这附近吧?还能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阵的雷鸣,偶尔闪动的青白色闪光照亮了整间屋子,就连躲在床底下的梢太都能清楚感觉到。华乃子父亲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这场停电,才免除了梢太被发现的危险,原本僵硬的身躯也渐渐放松了力气。
这场停电虽然出乎意料之外,但原本的计划就是打算在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着后才开始实行的,提早降临的黑暗或许来得正好。实行计划的时刻愈来愈接近,梢太躲在床底下缓缓呼吸以锁定高昂的情绪,静静等待那个时候的到来。

“加地同学……加地同学……?”
耳边传来刻意压低的呼唤声让梢太醒了或来,他似乎是不小心睡着了。
就算睁开了眼睛,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令梢太一瞬间感到疑惑,但马上就发现是停电的关系。自己应该没有睡太久,因为外头依然下着雨,不远处也还听得见断断续续的雷鸣声。
“加地同学……?你在哪里啊?”
华乃子的声音传进耳里时,手电筒的微弱灯光也不时闪来闪去移动着。她应该是在衣柜那边找寻梢太。话说回来,华乃子还不知道梢太已经从衣柜躲到床底下了。小心不让头撞到床架,梢太偷偷从床底下钻了出来。
“山田。”
同样以细如蚊吟的声音出声回应,原本还在衣柜前左右游移的光线这才转向了梢太所在的方向。
“加地同学,你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啊?”
“唔,这是……有点原因啦……”
虽然不是故意的,但“随手抓着华乃子的内裤躲到床底下”这种事说出来实在太丢脸了,梢太只能随口编了理由带过去。
“现在几点了?”
“刚过十点左右。”
听华乃子说他们家都是过了十一点才会上床就寝,但因为今天停电的关系,作战计划的时间才得以提早。在梢太藏身的床铺上方,就算身处黑暗中,仍能窥见横躺在被褥间的白色巨大物体。随着沉稳的呼吸鼻息,黑暗中的物体轮廓也跟着起起伏伏。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观察结果都跟预料中的状况差不多,华乃子的父亲在睡觉时还是没有脱下布偶装。让人不禁猜测会不会真如华乃子所说的,其实布偶装里面根本没有人呢?
华乃子身上穿着轻飘飘的贴身短上衣搭配七分裤,是很可爱的睡衣打扮。
加地屏住呼吸轻轻靠向猫布偶所躺的床沿。站在身后的华乃子拿着手电筒从斜后方照向猫布偶的背后。
“真的要这么做吗?要是对爸爸做了太过分的事,后果我可不负责喔。“
“我不会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啦,只是看看里面而已嘛……”
以刻意压低的声音回应了华乃子的轻轻提醒,梢太伸出手摸向随着平稳呼吸而上下起伏的猫布偶身体,掌心触碰到他背上柔软的白毛。
才摸着,猫布偶突然扭动了一下,梢太连忙吞下已到嘴边的惊叫声,往后退了一步。
猫布偶翻了个身,形成仰睡的姿势。
“噶喔喔~
随着低沉的打呼声,雪白的腹部就像快炸开的气球一样大大的膨胀起来。
“噗咻~
在他吐气时,涨大的肚子也跟着消下去。
猫布偶的胡须微微震动着,嘴里似乎喃喃了什么梦呓,又翻个身转到另一个方向沉沉睡去了。尾巴像是要赶走蚊蝇般左右挥动了好几下,最后终于垂下来不再动作,恢复原本规律的呼吸。
僵直在原地不敢乱动的梢太与华乃子,这才得以松了一口气。
梢太再一次将手伸向猫布偶的背部。藏在柔软蓬松的毛发中所以不太好站出正确的位置,但背部确实存在着拉练。找到了!梢太在心里露出胜利的笑容。虽然他没有在华乃子面前脱下这身装扮,但在华乃子不在的地方一定有脱下来过吧。这就是他隐瞒了华乃子某些事的最佳证据。也许真如梢太所想像的,他其实并不是华乃子真正的爸爸,而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也说不定。
转过头以眼神向华乃子打了个暗号,梢太吞了一口唾液,缓缓拉下猫布偶背上的拉练。
“咕喵唔——————!”
惊慌失措的嘶哑叫声响彻了整间屋子。
猫布偶猛地从床上跳起来,被撞开的梢太与站在她身后的华乃子一起跌坐在地。华乃子手中的手电筒也被撞飞而照向另一个方向。黑暗中响起什么乱哄哄的声音。一抹黑的影子往眼前跳了过来,梢太连忙伸手护住自己的头部。有“什么东西”擦过了梢太的手腕,越过头顶撞上了墙壁。
“爸爸!”
当华乃子捡起手电筒再照向床铺的时候,猫布偶那有着三角形的头部和装了尾巴的身体部分已经分离开来,软软地瘫放在床铺上。“爸爸?”华乃子急忙冲过去抱起猫布偶的头部,错愕且不敢置信的目光不停在软绵绵的布偶身上与手中的头部上来回比对着。
“爸爸死掉了啦!”
张嘴吐出绝望的悲鸣,华乃子抱着猫布偶的头部痛苦失声。
“山田,你先冷静一点,他只是逃到外面去了啦。”
一边安抚华乃子的情绪,梢太环视了周围一圈,果然发现房门被推开了一点缝。伸手轻抚自己还颤抖不已的手腕,在手电筒的光线照射下,才发现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三条伤痕,那是猫爪留下的抓痕吗……?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而言之,华乃子的父亲逃走了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山田,我们去追吧。”
对华乃子说完后,梢太率先走出了房间。

“都是加地同学的错。如果爸爸发生了什么意外。全都是加地同学的错啦!”
嘴里叨念个没完,华乃子还是紧跟在梢太身后。而梢太则对她的指控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继续往前走。他已经脱下布偶装逃走了,现在就是看清楚那个人真面目的最佳机会,想到这里,梢太的情绪也忍不住为之昂扬。这么一来,就能知道那个充满谜团的猫布偶真正的身份了。雨仍下着,原本躲在猫布偶装里的“东西”应该不可能跑到外面去吧。
长廊的墙面上有好几扇用来采光的窗子,窗外是比漆黑的屋内多了分色彩的青灰色,不时还会有青白色的闪电乍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声。空气里布满发霉的臭味与潮闷的湿气,让这栋建筑物更添了分阴森的感觉。
刚才差点在走廊上撞见这栋公寓里的其他几名房客,吓得梢太赶紧拉着华乃子躲进楼梯间。梢太并不是这边的住户,严格说起来还比较像是非法入侵者,因为自觉理亏,才得特别注意别和这里的住户打照面。
不晓得有没有注意到梢太脑子里百转千回的思绪,身后如影随形地不停传来:都是加地同学的错都是加地同学的错都是加地同学的错……仿佛诅咒般的叨念。一开始还只是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听到后来梢太也觉得烦了。
“都是加地同学的……”
“你嘴上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不过,山田你自己不是参了一脚吗?”
老大不爽的停下脚步,梢太开口遮断了华乃子的声音:
“你也有点想看看猫布偶里面躲的是怎么样的人吧?”
“爸爸就是爸爸嘛,这样难道不行吗?爸爸就是华乃子的爸爸嘛!”
听她像个小孩子般,说着一些根本构不成理由的否认话语,梢太只觉得满心无奈。
“可是,他说不定真的是个坏人啊。话说回来,你会把一个从没见过真面目的家伙当作爸爸,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话一出口,梢太立刻惊觉自己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重了。
华乃子紧咬着嘴唇,脸颊因激动而泛红,大大的眼睛里也蓄起一触即发的水气。一颗豆大的泪珠就像启动哭泣的开关,接着泪水如溃堤般沿着脸颊扑簌蔌地落下。
“我最讨厌加地同学了!”
华乃子当场哇哇大哭起来。
“山、山田,你别那么大声啦,这样会被人发现的啦!”
梢太焦急地赶紧安抚她的情绪,但华乃子仍是一味地哭个不停。虽然绝不能被其他房客发现自己的存在,但此刻梢太真的很希望有谁能站出来帮帮忙好让她住嘴。梢太一点也不懂得安慰女孩子的方法,只能像个傻瓜似地在华乃子身旁转来转去。
“我知道了啦!山田,是我不好。就当那个爸爸是你真正的爸爸好了。我想你一定是长得跟你妈妈比较像啦,如果山田跟爸爸长得像……唔,我想想喔,那你应该会是只漂亮的暹羅猫布偶吧,这也挺适合你的耶,嗯嗯嗯。”
嘴里冒出连自己都搞不懂意思的胡言乱语。加上毫无意义的空洞笑声,这么做都只是为了安抚华乃子的情绪。我真是个大白痴,她怎么可能因为我这么说就不哭嘛。
但是,哭声戛然而止。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前一刻还哭得乱七八糟的华乃子真的停止哭泣了。不过她会停止哭泣,并不是因为梢太那笨拙的安慰。
华乃子那只被泪水濡湿的眼瞳似乎在追寻什么般,沿着黑暗的长廊缓缓游移着。梢太疑惑的拿起手电筒照向她视线所望的方向。
“呜喵~
随着轻声呜咽,被突来的光线打扰而不悦眯起双眼的,是只漫步在长廊上的猫咪。不晓得它是从哪里跑进来的,那是一只身上有着白、黑、茶三色,肥滋滋又毛茸茸的花猫,此刻它正露出一张目中无人的表情望着梢太与华乃子。
“爸爸!”
华乃子逸出口的呼叫,让梢太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呜喵~
被突如其来的大叫吓了一跳的花猫立刻转过身,消失在手电筒所能照射到的范围外。
“爸爸,等一下啊!”
“山、山田?”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啊?梢太诧异得不知该做何反应,但华乃子似乎是认真的。
“它长得跟爸爸一模一样啊,我不会看错的,它就是爸爸啦!”
“什么爸爸啊,山田,那是只猫耶?”
“爸爸一定是变成真正的猫了啦。加地同学,你快点追啊!”
“哪可能会有这种……”
“快追啦!”
“好、好啦。”
屈于华乃子的气势,梢太只能乖乖服从她的指令,拿手电筒照亮花猫消失的方向,脚下也不停地追了上去。花猫白白的屁股在光线反射下露出它的行踪。眼见它往楼梯的方向跑去,梢太和华乃子也紧跟在它身后穿过长廊。在手电筒时上时下的光线照射中,花猫摇着那白白的屁股和尾巴,身轻如燕地跳上楼梯。
“在上面。”
刻意压低声音的两人也跟着走上楼梯。用手电筒从楼梯转角处向上照射,只见跳上扶手弓起背脊的花猫满脸厌烦的模样,发出“喵呜~”的叫 。听在梢太耳中,觉得它好像是在说:“臭小鬼,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爸爸。”
华乃子从梢太背后站了出来。
“爸爸,你过来嘛。”
她一边伸出手,一边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接近花猫。站在扶手上的花猫警戒地往后退了几步,又竖起背上的毛摆出威吓的姿态。
“爸爸?怎么了,是我啊,我是华乃子啊。”
“呜喵~
我才不认识你呢!花猫的叫声似乎透露出这样的讯息,依旧威吓着华乃子。每当华乃子往上踩一阶,三色花猫也会跟着后退。睨视着华乃子的花猫将自己缩成宛如摆设品般的一团。过了一会儿,它似乎厌倦了这种你追我跑的对峙状态,便扬着尾巴旋过身,从扶手上健步如飞的跳了好几步,消失在楼梯的那头。
“爸爸……”
伫立在楼梯中央的华乃子发出错愕不敢置信的呢喃。摇摇晃晃的身形差点踩空了脚下的阶梯,梢太急忙从身后伸手扶住她。将全身的重量依靠在梢太身上的华乃子,就这样无力的瘫坐在地。
“山田?”
“怎么办……爸爸变成真正的猫以后,也恢复动物的野性了,他已经忘记华乃子了……”
从眼眶滑出的泪水滴滴答答的落在楼梯间。
“我早就知道了,这一天迟早会来的……爸爸总有一天会回归他的本能,他会丢下华乃子不管,回到原本属于他的地方……”
华乃子此刻的表情太过壮烈,叫梢太连想出声的办不到。
梢太也自觉该负一些责任。他甚至认为,也许就是因为自己太自以为是,才惹得华乃子现在这么悲伤。
梢太从不知道山田华乃子原来是这么爱哭的女生。学校里的她总是板着脸孔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态度,是个臭屁又高傲的女生。但那个女生现在却颤抖着小小的肩膀,发出这么软弱的声音,怯懦不安的嘤嘤啜泣着。
“山田,我会负责把它抓回来的,你先在这里等我。”
“加地同学?”
看着她抬起泪湿的脸颊,梢太轻轻点了一下头。
“手电筒借我一下,你在这边等着不要乱动喔,我马上就回来找你!”
加重语气留下保证后,梢太便带着手电筒冲上楼梯。

天空那头不时闪烁的雷电酝酿出恐怖电影中的氛围,身边上了同伴之后,亦发彰显出这栋建筑物的恐怖。不知打哪儿传来断断续续像刮着黑板的尖锐刺耳声响,鸡皮疙瘩也不受控制地全冒了出来。在这栋公寓里,就算人类真的变成猫了,似乎也不是全然不可能的事。
“喂——猫咪……”
梢太也觉得这种呼唤的方式好像有点怪怪的,但除此之外又想不到其他叫法。再加上只身一人实在有点恐怖,梢太只能一边呼唤着猫咪,继续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在手电筒所能照射到的狭隘范围内,到处都看不见那只三色猫的影子。不知道从哪个楼层传来了其他房客在长廊上奔跑的哒哒哒的脚步声、还有呼叫声。为了不让其他住户发现自己,梢太刻意避开有人声的地方,再度躲进雷电闪光照不到的幽暗楼梯间。
“呜喵~
似曾相识的猫叫声窜入耳膜。这种目中无人、高傲自大的叫声,肯定是刚才那只花猫没错。
为了不吓到猫咪,梢太谨慎地将手电筒的亮度调到最小,果然发现那只花猫就坐在楼梯转角处。它正弯起后脚搔着耳朵后方,一副慵懒自得的模样。
“找到了……你乖乖待在那里不要动喔……”
梢太摊开双手以包围的姿态一步接一步踩着脚下的阶梯。花猫依然悠闲自在搔着耳朵或是用前脚洗脸。
还有五阶、四阶、剩下三阶了……
就在花猫惊觉梢太的逼近,跳起来准备转身离去的瞬间——
“你别想!”
梢太立刻扑飞出去抱住了花猫。
“呜喵呀——!”
怀中的花猫激烈挣扎着。怎么能让你逃走!虽然这么想,但手指却被花猫用力划了一道伤口。
“好痛!”
趁着梢太缩回手呼痛时,花猫便一溜烟地从梢太的手中逃开了。
“你这家伙!”
懊恼不甘的情绪加上被抓伤的皮肉痛楚,让梢太气得用力咬紧牙根,又追了上去。
就在连梢太都好像变成猫咪般,四肢并用冲上楼层打算拐过转角时,忽然一道亮光映入眼帘。
短短一瞬间,梢太还以为那是猫咪的双眼反射出的光芒,其实不然,那是一根金属制成的棒状物体——
(……?)
幽暗中微可辨认出那东西的轮廓,那是一支球棒——一支金属球棒。
楼梯上方有两道人影。其中一人挥动了金属球棒——
磅咚,钝重的声响在耳膜深处回响。
那根金属球棒敲向了另一个人的头部,遭到殴打的人影发出一声呻吟后,便无力地瘫倒在地。
(……咦?)
瞪大眼睛凝视着这一幕的梢太一回过神,连忙躲进幽暗的转角。关掉手电筒的电源,将身体缩成一团屏住呼吸。
(刚才那是什么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同样的单字在脑海里来来回回旋绕。在黑暗之中挥动金属球棒的人影。遭到殴打倒地的人影。他死了吗?怎么可能。可是,那是金属球棒耶!被那种东西往头上狠狠一敲,怎么可能会安然无恙。会用金属球棒殴打别人,心中肯定是怀有杀意的吧。我刚才目睹了杀人现场吗?那个人是趁着停电做出这种事的吗?到底是谁在那种地方对谁做了那种事啊?梢太想破头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拿着金属球棒的某人要是走下楼来,我一定会被他发现的。可是梢太只能抱着膝头缩起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现在的梢太只能屏住气息等待一切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感觉到人影靠近。紧张的情绪尚未褪去,梢太以四肢趴跪在楼梯转角,怯怯地向上窥探着。金属球棒也许会突然朝自己挥下,要不至少应该也会看到刚才那具被球棒打死的尸体吧。
(奇怪……?)
拿出已将光线调到最弱的手电筒往上一照。
楼梯上哪有什么可疑的人影。
看错了吗……?不,不可能看错的。但是,眼前的景象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般平静自然。那个拿着金属球棒的人和被殴致死的尸体(那个说不定已经死掉的人影)就突然这么凭空消失了。
“喵呜~
取而代之的,是在楼梯扶手上缩成一团悠悠哉哉打哈欠的花猫。

抱膝蹲在楼梯转角的华乃子察觉到梢太的气息而抬求头,一看到被梢太抱在怀里的花猫时,她的脸色明显亮了起来。梢太的手臂和脸颊上都被花猫抓出好几条伤痕,此刻花猫虽然仍是一脸不满的表情,但总算是乖乖被梢太抱在手上,爪子还紧揪着梢太的衣服。
“山田,让你久等了。”
梢太抓着花猫的腋下将它递了出去,华乃子怯怯地伸出手接过。花猫像是死心似的乖乖躺进了华乃子怀中。
将脸埋进花猫散布着斑点的背部,用力将它抱紧。
“爸爸……”
华乃子轻声呼唤着。
“喵呜~
花猫懒懒地回应了她。
回到312号室,拿出柴鱼片拌饭后,现实中的花猫立刻松懈了警戒,伸着舌头将整盘柴鱼片拌饭吃光光,吃完就自动自发地躺在床上那套猫布偶装毛茸茸的腹部上休息。华乃子和梢太并肩坐在地板上,将下巴撑在床畔凝视着花猫的一举一动。
虽然平安无事带回了这只花猫,但华乃子的表情依然沉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的梢太只能不时偷瞥身旁华乃子的侧脸。
“爸爸……”
华乃子轻声呼唤着,伸手抚摸花猫的脖子。手指在花猫的喉咙间轻轻搔着痒,华乃子又再度开口:
“加地同学,我以后可能都没办法去上学了。”
“咦?为什么?”
“因为爸爸变成这个样子,就没办法再到游乐园工作了啊。我得休学开始工作,赚钱养爸爸才行。”
“工作……山田,你还只是个小学生耶,能去哪里工作啊?”
“可是,爸爸是我唯一的家人啊,爸爸的家人也只有我一个啊。爸爸含辛茹苦把我养育到这么大,从现在开始就换我来照顾爸爸。就算变成猫咪,爸爸还是我的爸爸呀。”
华乃子的侧脸依然沉郁,但她说话的语气再坚定不过,大大的眼瞳里也透露出不容动摇的决心。
梢太的视线不知不觉居然胶着在眼前这张侧脸上。也许是映照周围景物的手电筒微弱的光芒,才让此刻的氛围不同于以往,班上有超过八成的男生觉得山田华乃子长得很可爱。
高傲自大、爱慕虚荣又臭屁的女生。
其实是个很会煮饭又勤俭持家的女生。
而且,她也是个爱哭、爱撒娇,让人没办法置之不理的女生。
“……那个,如果你愿意,要不要到我家来?”
梢太用稍嫌粗鲁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后,原本抚摸着花猫喉头的华乃子“咦?”了一声,露出不解的表情转过头来。
“真要说起来,事情会演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而且我妈妈好像也挺喜欢你的,她一定会很欢迎的啦。我家的公寓虽然老旧,不过可以养猫喔,所以你爸爸也可以一起住进来。说老实话,其实我家满穷的,可是等国中毕业我就会去工作了,绝对不会让你吃苦的。这样一来,你就可以不用休学了。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从明天开始找份兼差的工作啊。像送报纸这类的工读,我应该也做得来才对……”
“可是,加地同学以后不是要当足球选手吗?如果去打工,你就不能参加足球社的练习了呀,而且等上了国中或高中,才能真正开始练习足球不是吗?”
“没有关系啦,就算没有加入社团,只要有球,不管在哪里都能踢啊!南美洲很多有名的选手都是一边工作一边自己在街上练习,然后愈变愈厉害的呀!”
当梢太开始列举出南美洲的足球选手名字时,华乃子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样。其实梢太也是从社团的朋友那边听来的。对那些南美洲选手的事并不是那么了解。但是,他仍是自信满满地对华乃子拍胸脯保证。
“谢谢你……”
华乃子露出有些不安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突然挺起脊梁端正了座姿,面对面看着梢太,开口说:
“小女子无才无德,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了。”
说完,便以惹人怜爱的动作深深低下头,梢太也下意识地跟着坐直了身体——
“我才是。”
跟着向对面的华乃子行了一礼。躺在床上的花猫一脸无趣地看着跪坐在地板上两人,活像在相亲似地促膝而坐互相行礼的模样,忍不住又“喵呜~”打了一声大呵欠。


金属球棒事件的阴影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但在对华乃子提起那件事之前,两人人就已经累得睡着了。
好像作了一场梦。那是妈妈和梢太,还有华乃子和她穿着猫布偶装的父亲四个人生活在一起的梦境。明明是那么幸福的美梦,梢太心里却不知为何感到有些闷闷的犹豫。梦境没一会儿就化成模糊不清的残影,梢太也不懂那抹犹豫的情绪所为何来?
感觉到照射在眼皮上的光线而睁开了眼睛。那不是清晨的温暖阳光,而是更强烈许多的光亮。眨了眨眼,视线同时在周围环视了一圈,窗外依然是透着灰蓝的夜色,镶嵌在天花板上罩着灯罩的装饰吊灯照亮了整间屋子,看来电力终于恢复了。
原本应该是上半身趴在床上不知何时睡去的自己,现在竟然正躺在床上还盖着棉被,而且华乃子就睡在自己身旁。
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时,华乃子似乎也醒了,正蹩着眉头慢慢睁开眼。
“嗯……加地同学……?”
还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华乃子抬起头看向梢太。
“喵呜~
“爸爸!”
但在听见叫声的瞬间,她立刻从被窝里跳了起来。
睡着之前还摊放在床上的猫布偶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把大大的身体硬塞进餐桌椅里的花猫布偶装。那只目中无人的花猫正往猫布偶的头上爬。
“嗯,你醒了吗?”
猫布偶发出平稳的声音开口道。
“为什么,爸爸……你不是变成猫咪了吗……”
“嗯?”
猫布偶不解似地歪着头,然后把视线转向爬到自己头上的花猫身上。
“它是隔壁公寓养的猫啊。是爸爸的朋友,偶尔会过来找我玩。”
“喵呜~
花猫也同意似地喵叫了一声。
华乃子与梢太愕然的互看了一眼。
“那、那爸爸就没有变成猫咯……”
说话的同时,华乃子的眼瞳也渐渐盈满水气。
“爸爸!”
像要推开梢太般,华乃子跳下床一直线地朝猫布偶的腹部奔去。
“爸爸,爸爸是华乃子的爸爸吧?”
“嗯。”
猫布偶大大的白色猫掌轻轻环住华乃子的后背。
“爸爸若不是华乃着的爸爸, 那爸爸要是什么才好呢?”
“爸爸只要是爸爸就好了。人家不要爸爸变得不是爸爸!”
“嗯,太好了,华乃子也喜欢爸爸是爸爸吧。”
华乃子紧抓着爸爸,他则温柔地轻轻抚摸她的长发,一边点着头,那只肥滋滋的花猫坐稳在华乃子爸爸的头上,露出一脸无趣的表情看着这对父女。
“加地同学,今天已经太晚了,你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一边安抚华乃子,猫布偶也不忘开口要求梢太留宿。梢太只能满脸尴尬地应了一声“是”。关于他躲在房间里试图揪出猫布偶装底下的真面目一事,华乃子的父亲只字未提。他没有因此发自己一顿脾气,梢太反而无法放松心情而感到坐立难安。
今天就先暂停调查吧,不过我可还没有放弃喔。毕竟也还不能证明你真的不是坏人啊。梢太心里不断替自己找借口,却也终于能松一口气了。这么一来,梢太就能像往常一样上学、练习足球了。梢太不认为自己体内拥有像那些南美洲的选手般了不起的足球才能,最好还是乖乖参加社团的练习,一步一脚印地增强自己的实力比较实在。虽然一边工作还能成为职业的足球选手也很酷,不过还是算了。最重要的,是梢太一点也不想让华乃子哭泣。
揭穿她爸爸真面目这件事,还是先保留一阵子再说吧。


隔月的第二个星期一,加地家的晚餐比平时更加惊悚骇人。
锅子里钝煮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咖喱,那一锅粘稠的液状物体散发出动物内脏的恶心臭味,除了切块的马铃薯和红萝卜之外,黏糊糊的液体表面上还有鱼尾巴载浮载沉。腥臭味中还混杂了甜甜的香气,原来是妈妈错把巧克力误认为成咖喱块了。
妈妈心不在焉地盛了一碗锅中物,还挤了一沱厨房专用的洗涤剂在上头当装饰。她该不会是想谋杀唯一的独生子吧?
今天是七星百货公司的公休日,妈妈和山田华乃子的父亲说好要来场约会。一早就愉快地哼着小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妈妈,在傍晚回来时,身上的衣服却破破烂烂还沾着一大片污泥。她的心情也不比衣服逊色,仿佛碎片成一块块沉入比泥沼更黑暗无光的深渊中。
前往相约见面地点的途中,妈妈摔进了水沟里、掉了钱包、被疾驰而过的脚踏车溅了一身脏水、被狗咬、还被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的老爷爷幽灵缠上,又歹命地搭上一台被劫持的公车……经历这么多惨烈的遭遇,好不容易抵达相约见面的地点时,妈妈已经迟到了四个小时。华乃子的父亲当然不可能等那么久,妈妈在原地找来找去也不见他的身影。
“呜呜,妈妈是不会认输的!不管眼前有多少阻碍,我绝对不会放弃的!”
脸颊上贴着OK绷的妈妈以不容动摇的决心与执念,向自己多灾的命运宣战。用来当作咖喱配菜的腌黄萝卜干好似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般,被菜刀狠狠切成好几段。仔细一看,那才不是什么腌黄萝卜干,而是肥皂。
经历了那么多灾难却还能平安归来,怎么想妈妈应该都算是相当幸运的,不过她果然和桃花无缘啊。
梢太不认为妈妈和山田华乃子的父亲会有修成正果的一天。妈妈和梢太,还有华乃子和她父亲四个人一起生活的那场美梦终究只是一场梦,看来是不可能实现了。
无法支持妈妈的恋情这点,虽然对她很抱歉,但想到不用和华乃子变成一家人就让梢太松了一口气。因为梢太觉得,如果和华乃子变成一家人,那自己一定会很困扰的。华乃子只要和她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毫无防备的穿着一件南瓜内裤在梢太面前走来走去,甚至一起躺在床上睡觉也丝毫不以为意。如果还得和她一起洗澡,梢太肯定没办法保持冷静……这大概就是梦里隐隐约约感觉到那股郁闷的真正原因吧。
对华乃子的感情已经在心中悄悄萌芽了,只是这时候的梢太还没有清楚地自觉到罢了。



2 整整花了两个星期,才让他说出“明天晚上9点”这句话的故事
卫藤绊,十七岁。十七年的人生中所学到的经验,让她不怎么相信运势占卜之类的东西,今天也只是偶然在杂志的占卜专栏上发现符合自己的那一栏上写着——
‘今天的运势:不走运的一天。务必谨慎行事。幸运小物是雨伞。’
这一天的黄昏乌云密布,惹人心慌的雷鸣声在远方天空轰然作响。入夜之后,灰蒙蒙的天空还是没有降雨。绊在距离住处步行五分钟,加上买东西的时间,若动作快一点只需要十分钟就能来回的热食店里买好了食物。走在归途上,还一直祈祷回到鸟笼庄前千万不要下雨。只可惜天不从人愿,意识到豆大的水滴落在脸颊上时,还来不及反应,天空就已经落下有如水桶被踢倒般的滂沱大雨。
一道乍闪的雷电像是要把灰蓝色的天空劈成两半,几乎就在同时,发出轰隆巨响的雷鸣打在不远处。
“噫呀!”
绊撑起T恤上的帽子覆住头部,缩起了背脊一路疾奔回到已经近在眼前的鸟笼庄。明明只花了一分钟就冲进大厅,但绊却像只落汤鸡般被大雨淋得狼狈不堪。
“讨厌,今天真是不走运。”
也没必要挑我到Deli买东西的时候下这场雨嘛。满心不悦地脱下帽子,绊甩了甩头,甩去沾覆在额前刘海上的水珠。提在手里的Yanglong’s Deli聚乙烯购物袋表面也同样被雨水打湿了。
就在绊忙着甩去购物袋上的水滴时,一条白色的毛巾忽然递到眼前。
“啊,谢谢……”
没想到居然有这么贴心的人啊,不作多想地接过毛巾后才看向对方的脸孔,绊忍不住眨了眨眼。
“这没什么,用不着放在心上,请快点擦干净吧。”
以毫无霸气、甚至细微到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回应绊的,是个从服装到言行举止、乃至手提着波士顿包。绊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似曾相识,却又好像从没见过这个人。该怎么说呢,她就是那种从见面到分开,只需花一秒钟就会让人淡忘,连特征都被刻意抹灭掉、存在感相当薄弱的一个女人。身上穿着样式简单却实用(除此之外也没其他功能)的灰色洋装,洋装上套了一条朴素的围裙。绑成一束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更凸显出她脸上的倦意,而她身上好像还沾染了大量尘埃般,让她的存在更加地模糊不清。
这个灰色的女人始终低垂着头,只轻轻点头打了声招呼后,就从绊的身旁走过。
“啊,这条毛巾……”
“送给你吧。”
和予人的印象相同,缺乏辩识度的低沉嗓音留下了这句话后,女人撑起一把普通至极的黑色雨伞走进比前一刻更猛烈的雨势中,没多久就消失在大雨敲打着柏油路面所产生的蒙蒙烟雨中。
鸟笼庄里有那样的住户吗?或者是谁家的客人呢?
“雷雨的夜晚要特别小心喔……”
耳边响起沙哑的警告声。
转过视线,大厅休息区里的沙发上,两名房客正隔着一盘棋面对面坐着。那两个人之间好似夹了面镜子,是两张同样年老的脸孔。越过老人的肩膀,电视正播映着诡异的电影画面,女人的哀号声从刻意减弱音量的扩音器里流泻而出。
移动手里的白色主教,其中一个老人开口道:
“雷雨交加的夜晚要特别小心……从很久以前开始,这栋公寓里就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耳语。因为这样的夜晚最容易发生奇怪的事件。那些妖魔鬼怪听到雷声后,都欢天喜地的从黑暗中爬出来了呢。”
另一个老人也移动了黑色的骑士,然后接着说:
“会看到从没见过的房客和根本不存在的房客,又或者是原本存在的房客突然消失不见了之类的……像今天这种雷雨交加的夜晚常会发生这种事,你可得小心别被妖怪欺骗了唷。”
“嘻嘻嘻……”两个双胞胎老人缺了门牙的嘴扭曲着,有如合音般发出微微震动潮湿空气的笑声。恐怖电影女主角的哀号声也被他们的笑声掩盖了。

繁华闹区的边缘林立着从欧式到中式乃至于纽约风格,毫无秩序也无法归类成任何一种风格的建筑物。处处透露出旧时代古典逸趣的七层楼式西欧建筑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就座落在杂乱无章且喧嚣不已的街坊交界处。由于这种建筑物正面那片如鸟笼般高高架起的铁制装饰栅栏予人的印象,这里也被称作<鸟笼庄>;住在这里的房客,全都是恶名昭彰的“怪人”。曾几何时,这里成了一群风格独具且难以适应一般社会的人们居住的地方。仿佛是这栋建筑物拥有自己的意识般,才将这群特立独行的奇怪家伙召唤至此。
正因为是这样的建筑物,在雷雨交加的夜晚更是少不了奇怪的小插曲发生。
当然不是为了应验双胞胎老人所说的话,但公寓里的房客和在这栋房子各个角落筑巢居住的小小生物们,都因台风的接近而像个孩子般满心期待着不平静的夜晚到来。绊也曾多次亲身感受过这样的氛围。毕竟这里大多数的房客和在房子里筑巢而居的蜘蛛或老鼠等生物,都非常喜欢雨天的湿气与教人沉不住气的微妙空气。
但这样的天气只会让绊感到郁闷,正当她走过充满湿气而滞闷的大厅时,停在一楼的电梯门应声开了。
“啊,等一下。”
小跑步冲进电梯后,才发现电梯里已经有比自己早一步到来的房客了。
站在映照出这个箱型空间的泛黄灯光底下,那是个头发乱七八糟,身上随便套了件沾染各色颜料的衬衫、有些驼背的纤长身躯,可能是下楼来领信件的吧,插在同样沾满颜料的工作里口袋里的左手臂间夹着两个信封。
“哟。”
他随口打了声招呼,绊的视线先是在半空中游移一会儿后——
“哟。”
才出声回应了他。
身后的铁格子门缓缓阖上了,这个能载重四人的密闭空间里,只乘坐两个人的电梯开始缓缓上升。在正方形的小小空间中成对角线占据角落的两个人互不看对方,任由尴尬的沉默在彼此之间流动。
镶嵌着旧式按钮的操作面版上,分别亮着五楼和四楼的灯号。绊的房间在四楼,而按下五楼的浅井有生——隶属美大研究室的研究生,勉强算得上是个画家。绊偶尔会在他的画室担任模特儿的兼差工作。
不过两个星期前,因为发生了一点小事,两个人搞得很不愉快(对浅井而言,那可能不是小事吧),总之这段时间绊都没有接到他的邀约。刚才那句短到不行的寒暄也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是不是还在生气啊……)
视线落在被雨水染成深色的运动鞋前端,绊嘟着嘴暗自想着。如果他肯稍微让步一下,明明马上就可以和好了……就算不直接道歉也无所谓啊。其实浅井也没做错什么。明天要是有时间,麻烦你过来当我的模特儿——只要这么说就好了嘛。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你也用不着想太多,只要对我开口就好了啊。在电梯里凑巧遇到不是刚刚好吗,现在可是大好的机会耶!等电梯到了四楼,我就会默默走出去了喔,到时候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喔!所以你现在就开口啊,叫我明天过去当你的模特儿啊……不知不觉间,这样的心声已经有如在祈祷。
虽然努力向站在对角线那头的家伙传送心电感应,但没有超能力的绊最终还是没办法把自己的想法传达出去,对方似乎也没有大破这片沉默的打算。
铁格子门那头缓缓出现二楼电梯前的廊道景色,马上就要到三楼了。等过了三楼就是四楼了。这台电梯平时总教人不耐的缓慢上升速度今天好像突然变快了。再一下子,再一下子我就要走了吗?到时候我就不管你了喔——?
“咦?”
毫无预警地,天花板上的亮光突然消失了。
伴随着若干冲击与嘎吱声,电梯停止了上升的动作,因惯性作用呈现均速上升的身体,在重力的拉扯之下,顿时有种五脏六腑移位的错觉。
“哇……”
就像身处在黑暗中突然被放开手而迷失方向般,绊只能紧贴在离自己最近的墙面上。
“停电了。”
另一个墙的那头传来浅井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
“停电?”
确实就算雷电随时打到这里来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刚才从外头回来时,轰隆作响的雷鸣声就已经落在相当近的地方了。
“电梯应该马上就能动了吧?”
“谁知道。”
“什么谁知道,你这个人很不负责任耶!”
“我需要负什么责任吗?”
在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楚的状态下,只有彼此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但随即又被空间给吞没。
电梯似乎卡在二楼与三楼之间动弹不得。平面图上所标示的电梯正好在这栋建筑物的中心位置,在周围的房间与墙壁遮掩下,根本听不见雨声或雷鸣。也许是胆怯与突然降临的黑暗,亦或感到欢喜,从墙壁那头传来的尖锐叫声似乎比平常还要大声。可能是少了灯光的关系,周围的温度瞬间骤降了不少,被雨水濡湿的身体不由得打了阵哆嗦。
只好等灯光重新亮起来了,但等了一会儿,电力还没有恢复。
“还是不亮耶。”
“还是不亮呢。”
开口确认着明摆在眼前理所当然的事实,无计可施的两人只能呆站着等待。
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已经可以模模糊糊地辨识出铁格子门和这台小小的电梯,还有站对角线墙边的浅井那修长的外型。手机放在房里没带在身上,所以不清楚确切时间,不过应该已经经过十分钟了吧。
一开始的慌乱已经隐去,绊厌倦了这种无事可做只枯等的状态,但反而更加在意起眼前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为什么非得在今天、现在、这种时候,和浅井一起被困在这种鬼地方不可啊。和浅井长时间共处在这么尴尬的状态中,实在教人坐立难安。真受不了,拜托电梯快点动起来吧。
果然如占卜所言,今天真的是我的倒霉日。虽然并不相信,但先是被淋成落汤鸡又被关在停电的电梯中动弹不得,经历了这些无妄之灾后,绊也不得不在意起那篇占卜。如果乖乖听占卜的话,带着会招来幸运的雨伞出门,就用不着在大雨中狼狈地跑回来,也不会搭上这台恰巧遇上停电的电梯了。
“卫藤,你来当我的踏板。”
正当绊焦躁不已时,浅井却用不怎么焦躁的口吻说出了这唐突的要求。
“哎?”
“我要试试能不能从上面出去。”
照浅井所说的仰头一望,从格子门上的缝隙看去,离三楼地板只有几十公分的距离。如果能爬上去撬开格子门,说不定就能从这里脱困了。
“什么啊,为什么是我在下面?一般都是反过来的吧?”
“因为我比较高。”
绊和浅井的身高差距少说也有二十、不,应该是接近三十公分左右。就算由浅井来当踏板,以绊的身高根本够不到头顶上的格子门。话虽如此,但这家伙怎么能用这么稀松平常的语气叫女孩子当踏板给他踩啊!
怀着无法释然的心情,绊还是乖乖四肢着地趴跪在铁格子门前。以身高来说浅井是瘦到不行的类型,自己应该还能支撑他的体重吧。
“要把鞋子脱掉喔。”
“我知道。”
听着黑暗中传出的窸窣声响,脱去运动鞋的浅井先将一只脚踩上绊的背部,抓住铁格子门发出嘎吱声后,另一只脚再跟着踩在绊的腰上,将全部的体重都交由绊支撑。就算纤瘦如浅井,还是重到让人差点喘不过气,想取得平衡也相当困难。
“好重,快点啦~
“你先等一下……”
格子门在头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磨合声。
“哎呀,果然不行耶。因为电梯门是双层式,另一边的根本打不开……”
“咦——”
我都已经跪下来当踏板受尽屈辱了,居然打不开!被浅井踩在脚底下,绊气得鼓起脸颊抱怨。
“讨厌,那你还不快点下来!”
“你很吵耶。”
浅井毒舌的回了一句,正准备从绊的背上下来时,脚却不小心打滑。背部的肌肤好像被人用力踹了一下——
“好痛!”
绊再也支撑不住地手肘扑地,软倒的动作让还在她背上的浅井也跟着失去平衡,只剩双脚在半空中舞动。
“哇!”
“噫呀!”
两人的声音交叠着,狭隘的电梯空间里接着响起撞击地板的“砰噹”声。
“好痛喔……真是的……”
“我的腰扭到了……”
跌成一团的两人,有好一会儿都痛得只能躺在地上哀叫闷哼。因背上的疼痛而发出呻吟的绊,从跌在自己身上的浅井身体底下缓缓爬了出来。在黑暗中凝神细看,浅井修长的身体屈成了く字型,嘴角逸出疼痛的呜咽。
“哪里扭到了?”
“腰……”
回答的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绊四肢着地趴跪在地面上摸索,当手指碰触到应该是浅井腰部的瞬间,听到他发出类似女孩子般的短促悲鸣。
“干、干嘛啦?”
“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冰啊!”
因为衣服没拉整好,手指好像直接触碰到他的肌肤了。就算如此,你这家伙也必要叫成这样吧?在心中偷偷抱怨的同时,绊也才发觉自己的手指究竟有多冰冷。
“因为我回来时正好下雨了嘛。”
虽然帽T替自己遮去了不少雨势,在大厅时还遇到那个神秘的灰色女子借了毛巾让自己擦干,但穿着湿衣服的身体还是变得冷冰冰的。
抚着腰缓缓坐起身的浅井忍不住咋了一下舌。
“真是的,小心一点好不好,你要是感冒……”
绊骤然地抬起头。浅井却好像自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般,突然噤口不语了。身处黑暗中,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轮廓,无法准确捕捉到彼此的视线。
“……要是感冒的话,怎么样?”
“没怎样。”
……还是不肯让步吗?这个臭家伙。
你小心一点好不好。要是感冒,怎么当我的模特儿啊!
要是他肯这么说就好了。明明就只差一点点了,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别扭呢?自己也同样固执、别扭,却刻意忽略的绊不免感到失落。
突如其来的停电不晓得是幸还是不幸,但总算是形成一股助力,让两人多少能聊个几句,但为何这难堪的沉默偏偏又出现了呢?要是能自然而然地继续聊下去,说不定就能自然而然地和好了。
到头来,还是没办法从电梯里逃出去,情况根本没半点好转,唯一能做的只有枯坐在动弹不得的电梯一角等待电力恢复而已。除了不变的刺耳尖叫和从远处传来的客房骚动声,外头却没有半点气息接近这台不少不下还囚困着两个人的电梯。
不,有一个状况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刚才原本还将这狭窄的电梯空间发挥到最大极限,分别占据了离得最远的两面墙的绊和浅井,现在却并肩倚坐在同一面墙边,连肩膀都几乎要靠在一起了。从浅井手腕处传来的体温成了微暖的怀炉,分享了一半的体温给正在胡思乱想的绊的半边身体。
他该不会是故意坐在我身边的吧?
怎么想都觉得,会毫无顾忌把女孩子的身体当作踏板的那个超不体贴、不友善、不把女生当一回事的浅井有生,不可能会有这么贴心的举动。但如果他真的是为了替绊取暖才靠得这么近,实在让人觉得不太舒服,连背都忍不住痒了起来。
浅井不仅是在人际关系的沟通上有很大缺陷,他那每每出人意料的古怪举动,也让人很难摸清楚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东猜西想推敲个老半天后,累的人只有自己,再仔细深思,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完全无法放松嘛。这时候如果对像换成由起,他一定会说:“绊,这种时候就把衣服脱掉,用彼此的身体来互相取暖吧!”不过就算由起基于本能想互拥取暖,绊也会誓死反对而将他推开就是了。
由起是小浅井两岁的表弟。他们的五官非常相似,但性格可就完全的南辕北辙。
和由起相处的时候,就像跟贴心的女性好友或是跟毋须处处小心翼翼的男性友人在一起,用不着在意动在意西。由起会自然地主导对话和安排行程,跟他在一起很有趣,也不会有任何心情上的压力。他在大学里,无论男性或女性朋友都相交甚广,由起这种交际才能应该是与生俱来的吧。相较之下,浅井这家伙连投接球般的人际沟通也差劲到令人叹息。朝他投来的球,他每次都会漏接;而他投出的球不是没投进对方的手套里,就是来个直球大暴投,直接砸向对方的脸。
“咦,有生还没有来道歉吗?为什么啊?”
昨天捧着大学里的女孩子所送的饼干甜点(他还一脸若无其事的说那是“钓饵”)来绊的房间串门时,绊也对他抱怨了与浅井之间的事。
“什么为什么,我哪会知道啊,他应该还在生气吧。”
“有生平常老是绷着一张脸,才会让人觉得不太容易了解他吧,不过除了睡觉之外,他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心情不好啊。只要能让他睡满四十八个小时,那孩子就会忘掉所有不愉快的事了啦。”
真搞不懂他这么说是夸奖还是怎样。不过听到浅井已经有两个礼拜找绊当模特儿后,由起也不免讶异。
在由起的邀约下,上礼拜绊曾和由起两人开车到海埔新生地的海滨公园兜风。回程的路上,就快到达鸟笼庄时却不小心卷入了一场交通意外中,由起左边脸颊上那块白色绷带也还没拆下(这一个星期来,老是有女学生送他小礼物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偶尔像这样哄抬自己的存在价值也不错啊,由起似乎把那场车祸当成茶余饭后的有趣话题般说着:“能被绊亲那一下,已经够弥补我的损失了啦。”看他笑盈盈地说出这种话,绊忍不住红着脸反驳:“笨蛋!又不是我主动亲你的。”
“不是吗?”
“当然不是啊,你不要随便捏造记忆啦!”
“哎哟,有什么关系嘛,不管是谁主动的都无所谓啊。居然这么拼命否认,绊还真是可爱耶。”
不管再怎么反驳,由起还是一点也不动怒,甚至呵呵笑着回应。
如果现在和自己一起困在电梯里的人是由起,说不定绊的贞操就会有危险了(因为那小子在海滨公园的停车场有过不良前科)。就这一点来说,还好跟自己一起遇难的是浅井……想着想着,绊忍不住偷偷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抵在肩膀旁的那只手臂突然变得沉重,他一头黑发也无力地倒向绊的侧头。沾染在发丝上的油画颜料气味和暖暖的体温,直接触碰着绊的肌肤。
(哇!)
绊在内心里叫了一声,将压向自己的重量推开后,浅井的头自然地偏向另一边。
(他……睡着了吗?)
竖起耳朵,可以捕捉到浅缓规律的鼻息声。
中断对话后也不过才沉默一下子,他居然还能在被关禁闭的状态下睡午觉(虽然已经是晚上了)……先别说绊的贞操危机了,浅井这家伙也太没防备了吧?他的没神经已经让绊惊讶到连叹息都办不到了。
背部稍稍离开身后的墙壁,绊若无其事地探出身子窥视浅井的睡脸。从鼻梁到嘴唇、再延伸到下颚的纤细轮廓在幽暗的空间中隐约可见。微张的唇瓣间吐出如孩子般的软软呼吸。
一把手抵在地面上,老旧的电梯就嘎吱作响。就连身上衣物所发出的细微摩擦声,也仿佛浸溶在这黑暗的密闭空间中,转眼就被吞没而消失无踪。
再往前一点靠近他的脸庞。黑暗夺去了本该清晰的视线,反而让呼吸声变得更明显而接近。绊循着浅井的呼吸声缓缓贴上自己的嘴唇……

“……干吗?”
略为沙哑的柔声在耳畔响起的同时,浅井也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瞳接着微弱的光线反射凝视着只有咫尺距离的绊。也许是周围太过黑暗的关系,平常不怎么拿正眼看人的浅井,此刻正把视线完全集中在绊的脸上。他的呼吸依然吹拂在脸上,只要稍微动一下,嘴唇就会贴上对方的相同部位。
“只要脸长得一样就可以吗?”
听他用和平时一样意兴阑珊的口吻,却饱含了比平常更险峻的音调说出这句话时,绊维持着仅有一线之隔的距离反问: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只要脸长得一样,不管对象是我还是由起都无所谓吗!”
花了一秒钟思考这句重复了两次的台词所要表达的意思……
“啊!”
绊像是弹起般、迅速从浅井的身旁跳开。就算缩到墙的另一头想拉开距离,最多不过只有一公尺。只要伸长脚就能触碰到对方。就算如此,绊还是恨不得能嵌进墙里似地尽可能贴着身后的墙壁。
“你……看到了吗?”
“不是看到了,是看起来就像这样。”
“为、为什么?你不是没有到医院来吗?如果你有来,为什么不出声打个招呼呢?”
“哪有为什么啊,一般碰到了这种状况,都会知趣的避开吧。”浅井的口气中透露不悦的情绪,缓缓抬起垂靠在墙上的头。
前一刻还透着冰冷的脸颊似乎从内侧发热了。
“这才不是一般的状况呢。偷看了之后居然就一声不响地离开,有够下流的!”
“说我下流……你们做了那种事,才是真的下流吧?”
“偷窥狂、阴沉鬼、死人脸!”
“你这家伙……我不是说了我没偷看吗!”
“那你为什么没有跟我说一声就走了?你是听说我发生车祸,所以才来医院接我的吧?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你问我为什么……”
浅井的音色有些不稳。
对话停顿了两秒钟后——
“……谁知道是为什么,你说呢?”
居然把问题丢了回来。
“哎?”
原以为对话能持续下去,没想到却像保险丝烧断般戛然而止,绊的口中不自觉地逸出疑惑的单音。
“你问为什么……”
这句台词这次换从绊的口中说出。她心想着:为什么我得替浅井的怪异作为找理由啊——但……如果说,像是在夜晚的公园里偷窥情侣那种单纯的起哄心理作祟呢?不过浅井这个人基本上对自己周遭的环境根本毫不关心,可以说是和那种爱起哄瞎闹的家伙完全相反的类型。
那,如果说……
是嫉妒呢?
谁对谁嫉妒?浅井对由起?有可能吗?
心脏怦然一震的同时,头顶上也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
“有人在电梯里面吗?”
随着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一道白光也如探照灯般在停摆不动的电梯里移动,强烈的光线灼痛了已然习惯黑暗的双眼。就像怯于见光的夜行动物般,分别占据了电梯两端,僵直着身体只能不停眨眼的两人终于暴露在白光底下。
留有绿色残影的视野彼端看见的是电梯的铁格子门、和趴在三楼地板上拿着手电筒照射的一抹人影。
“啊啊,是浅井先生和小绊啊,你们没事吧?请等一下,我马上就把你们救出来。”
“是管理员吗……?”
手电筒的光映出了管理员那顶熟悉的制式帽子,还有承袭旧式饭店门侍风格的制服与白手套。
“……哎呀,我该不会是打扰到你们了吧?”
看着和浅井尚未习惯光线而用手遮着脸缩成一团的摸样,头戴管理帽的管理员轮廓忽然往旁歪了一歪。


管理员扯开了铁格子门。被困在电梯里约莫三十分钟后,绊与浅井终于被拉到三楼的长廊上,成功脱困。
电力依然没有恢复。正如猜想般,因为落雷的影响才造成整栋鸟笼庄全面性的停电。长廊壁面上那几扇采光用的窗口另一头,是比全然黑暗的屋内稍带青蓝色调的暗夜。猛烈的声不断敲打着玻璃窗。
“等我巡完三楼后,会把你们两个送回自己的房间,抱歉要麻烦你们陪我一会儿了。”
手电筒的亮光只映照出管理员脚下那只皮鞋所前进的一部分狭隘范围,周围仿佛被一整片无形的黑暗高墙围困住般,让人难以掌握距离感。平时走惯的长廊此刻竟然像完全陌生的地方,叫人惶惶不安。这条不怎么宽阔的走廊就像从前后两端蜿蜒散开,却也有种说不定只要再踏出一步就会撞上墙、到达终点的错觉。
和浅井保持一小段距离,绊沉默地跟着管理员手中的手电筒亮光向前走。
为什么?未完待续的话题终究还是半途而废,说不定浅井连刚才的对话内容都已经记不得了。就算往他所在的方向瞥去,映入眼帘的也只有模糊不清的侧面轮廓。不受控制的心跳鼓动似乎有加速的迹象,绊硬是对自己的反应视而不见。管理员恰巧在那个时候出现,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不同于浅井和绊像是拖着脚下运动鞋般的懒散步伐,管理员皮鞋踏在棋盘格纹地面上的脚步声则显得清脆且规律,一身有条不紊的深灰色制服仿佛融入周身的黑暗中般。这位管理员虽然有着虎背熊腰的壮硕体格,却是个在待人接物上相当温柔和顺的好人。
忽然劈下的一记雷电映照在玻璃窗上就像裂了条缝似的,耳畔同时响起轰然作响的低沉雷鸣。绊不由得浑身一颤。
(好近喔……)
被关在电梯里时还没什么感觉,但敲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声猛烈得吓人。刚才那记雷鸣就好像直接落在头顶上一样,近得让人害怕。
“你很害怕吧?”
身旁传来声音。就算身处黑暗中,绊也知道浅井正转过头来看着自己。仿佛能清楚看见他挂在嘴角上的那抹坏心微笑,绊不由得气恼。
“我才不怕呢,那有什么好怕的。”
“你骗人。”
“我才没有骗人!”
正准备反驳时,一道闪电再度劈下,还伴随着连五脏六腑都会为之颤慄的巨大雷声。轰隆隆砰噹——!
乍起的雷电闪光,映出浅井修长的身躯吓得畏缩了一下,同样缩起身体的绊并没有漏看这一幕。
“浅井先生,你很害怕吧?”
“什么啊,少说这种蠢话了。”
“原来你很害怕啊。”
“吵死了,你才怕咧!”
“哎呀,浅井先生和小绊都很怕打雷吗?”
走在前方的管理员也加入孩子气的对话之中。
““我才不怕呢!””
绊和浅井的否认声非常优美的重叠了。
他是不是在笑啊?与黑暗同化的深灰色制服背部正微微晃动着。
“这样啊,你们不怕打雷就好了……”
就连从他嘴中逸出的声音也像是融入这片黑暗中,显得低沉而悠缓。三度落下得雷光闪烁,让面前那穿着制服的宽大背部瞬间反白。只可惜没办法看到此刻走在前头的管理员表情。话说回来,无论是绊或浅井,甚至是这里的其他房客,都从来没有确切看过总将帽沿压得低低、盖住半张脸的管理员面容。
绊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液,朝管理员的背部开口询问:
“怎么了?如果我们怕打雷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吗?”
问出这句话时,绊的语气也不自觉慎重了起来。
装模作样地刻意拉长了时间的间隔,管理员才隔着宽厚的背传来幽幽的回应:
“没什么,请不要放在心上,‘绝对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劝告般刻意加重语气的口吻,还有那根本算不上回答的微妙说法。
——雷雨交加的夜晚要特别小心。
因为这样的夜晚,最容易发生奇怪的事件。

大厅里的双胞胎老人说过的话,此刻竟带着令人害怕的回响浮上脑海。
“喵呜~
一声轻鸣窜入耳膜,同时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靠向绊的脚边。“哇啊!”心脏猛地一跳,垂下视线看到的是某种黑黑的生物正躺在地板上微微蠕动着身躯。
原来是只猫。一只在黑暗中睁着如宝石般闪闪发亮的琥珀色双眸的——黑猫。
“吓死我了……它是从哪里跑进来的呀?”
一蹲下身体、伸出手,黑猫便用它小小的头磨蹭绊的手指。看来是只习惯与人类亲近的猫呢。“咪呜~”它的叫声低沉而浑浊,听起来又有点像是“咕喵~”的发音。真是奇怪的叫声。轻抚猫咪的背部,绊的手指埋入了柔软漆黑的猫毛中。
“唔喵~
黑猫像在诉说着什么,再度发出低沉的呜咽,还用头顶了顶绊的手腕。伸出双手将它抱起来后,黑猫便乖乖地躺进绊的臂弯里。只是想要人家抱吗?本以为这只野猫是为了躲雨才会跑进屋子里,但怀中那美丽的黑毛并没有被雨淋湿的痕迹。小小的温热身躯让人不舍放手,绊抱起正好可以当作热水袋的黑猫,黑猫也很舒服似地眯细了那只琥珀色的眼瞳。
就在绊抱着猫咪站起身的时候——
“嘎啊啊啊啊————!”
不知何处传来嘶哑的悲鸣。原本软软依偎在绊臂弯中的黑猫,也瞬间竖起了全身毛发。
听起来虽然像是发情中的猫叫声,但那应该是男人发出的哀号才对。
“哎呀,发生了什么事啊?”
管理员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慌张,手电筒亮光照出了不远处的楼梯。
“看来短时间内是没办法送你们回房了,真是抱歉,可以请你们多陪我一会儿吗?”
悲鸣声来自楼梯下方,听起来应该是从二楼的方向传来的。就像平时一样,突然造访的睡意让浅井开始打起哈欠。演变成这种状况,绊也只好抱着黑猫,跟在管理员身后一起往二楼走去。
循着管理员的手电筒光亮走下楼梯时,那个应该发出悲鸣声的人影正好也冲到走廊上。一片幽暗中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但大概是二楼的房客吧。
“管、管理员!出现了啦!”
发现管理员的身影,那个住户立刻急急忙忙冲了过来,以一副要扑倒对手的吓人姿态紧抓着管理员不放。
“请你冷静一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
毫不慌张也没因此乱了方寸,管理员以和平时没两样的平稳语气安抚来人的情绪,房客却反而更加激动。
“出现了啦,那个东西出现了啦!”
“是,到底是什么出现了呢?”
“那还用说吗!当、当、当、当、当然是杀人鬼啊!”
……沙·仁·轨?
杀人鬼?
稍微想了一下,脑海中才浮现这几个单字。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也未免太古怪了吧。浅井毫不掩饰地发出“呼啊~”的呵欠声,“喵唔~”躺在绊怀中的黑猫也爱困地咪呼一声。
其他人的冷淡反应似乎让住户焦躁不已,忍不住把脚狠狠往地上跺了几下,露出比杀人鬼更像杀人鬼的狰狞面目,把右手高举到手电筒的灯光下。房客的手腕上有一道像被什么利器割伤的淡淡痕迹,才刚被划过不久。
“你们看看这个!我被砍了一刀耶,就在刚刚!转过头去的时候虽然没有半个人,可是绝不会错的,我一定是被杀人鬼砍了一刀啦!”
“总而言之,请你先冷静一下。这道伤口应该只是被什么东西划到而已吧?”
“被划到?哪可能会有这种事啊!管理员你对那个传言应该也很清楚吧!”
尽管管理员再三安抚,房客还是亢奋不已地直把右手伸到他面前。
绊露出询问的目光朝浅井瞥了一眼。我哪知道——浅井却只是嫌麻烦地耸了一下肩头敷衍了事。
……那个传言是怎么回事啊?
“是吗,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们关于亨利·艾尔巴特子爵的故事吧……”
唐突的声音就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心里全放在管理员与住户一来一往交谈上的绊被吓得当场跳了起来,还不小心撞上浅井的肩头。
单手托起摇曳着橘黄色火焰的烛台,站在绊身后的是住在二楼的怪人海伦小姐。轻薄柔软的粉红色晨袍拖曳在地板上,她一步步缩短距离走向绊等人。“啪嗒!”白皙的赤脚踩在被湿气浸透的地板上。雕刻着诡异花纹的烛台上,摇曳的火光宛如因痛苦而扭曲的蛇身,从正下方映出海伦小姐的面容。苍白的脸颊上刻画着叫人畏怯的阴影。
“没错,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Williams Child Bird男爵的远亲中,有个名叫亨利·艾尔巴特的男人……”
没人拜托她,她却开始自顾自地一边点头一边娓娓道来那个传说。烛台上那抹随风摇曳的烛光勾勒出叫人心惊胆颤的气氛,更增添几分恐怖氛围。表演般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她口中逸出,配合着叙述故事的口吻。
“他爱上了男爵的妻子玛丽安,两人发展出不容于世的背德关系。这件事后来被男爵知道了,于是他被男爵驱逐出祖国,流放到极东的岛国上。在某个饭店的房间里,他苦于与玛丽安那段不得善终的爱情,郁抑而死。没有错,传说中的那间饭店就是这里,就是这间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每到这种狂风暴雨的深夜,亨利·艾尔巴特子爵就会化作杀人鬼,从他自己的肖像画中跑出来,诅咒拆散了他与玛丽安的男爵一族,在鸟笼庄里到到处徘徊……”
她对着咽下一口唾液听得入神的绊等人这么说,又将烛台移近自己的脸,制造出更诡异恐怖的气氛——
“就在后面————!”
海伦小姐发出仿佛要贯穿天灵盖般尖锐的叫声,伸手指向绊等人的背后。
大吃一惊的绊和浅井克制不住双双发出悲鸣,慌乱失措还差点拌倒,争先恐后地躲到海伦身后。透过伸手指向虚空、伫立在原地的海伦小姐肩膀看去,她所指的方向除了一大片漆黑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东西。
心脏怦通怦通跳个不停,抱着黑猫的绊茫然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后,才苍白着脸孔呼出一口气。
“讨厌,别这样啦,净说些恐怖的故事吓人……”
“哎呀,我说的可是真实故事喔。亨利·艾尔巴特子爵的肖像画也是真的喔。”
嘟起嘴说完后,似乎很满意绊等人脸上错愕的表情,海伦小姐得意地挺起胸脯。
忽然见到她身后站了个晃动的人影。
在海伦小姐手持的烛台火光摇曳下,映出一个满头鲜血的男人——
“唔、唔喔喔喔……”
低沉的鸣咽从男人喉头泻出,海伦小姐呆了一下转过身时,那个男人已经将沾满鲜血的手伸向海伦小姐的喉头。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壮硕的黑影在黑暗中游移滑动,还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前,僵尸男的手已经被抓住,还被从身后高高抱了起来,以华丽的体技给摔了出去。僵尸男的身体描绘着抛物线在空中旋转了半圈后,发出砰噹一声落地。
给神秘的僵尸男一记华丽过肩摔,解救海伦小姐的人正是管理员。从他那笨重的身躯实在难以想象居然会有那么矫健敏捷的身手,绊忍不住看呆了。差一点就被捏爆喉咙的海伦小姐却一点也不感激管理员的救命之恩,还不满地嘟嘴嚷着:“讨厌啦,居然在正精彩的时候跑出来搅局,你这样不行啦。把杀人鬼扔出去,故事就没办法继续了呀。这个时候就是要出现牺牲者才会有看头啊!”
仔细看看那个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的僵尸男,原来也是曾见过几面的鸟笼庄房客。蹲在僵尸男身边的浅井伸指沾了些他身上粘稠的血液,默不作声地凝视了一会儿后,便路出一脸无趣的表情道:“这是颜料。”
管理员拍了拍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伤脑筋,恶作剧也该有个限度吧。过去确实是有亨利·艾尔巴特子爵这号人物存在没错,不过关于他的故事都只是后人杜撰的不实流言罢了。‘鸟笼庄里绝对没有什么杀人鬼’。请各位放宽心,好好休息吧。”
管理员有礼却充满魄力的低沉嗓音,执拗地对在场所有房客一一劝说的模样,反而让人觉得不自然。
坚持自己被杀人鬼袭击的二楼住户仍是一脸无法释怀的表情。海伦小姐也只能百般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满身鲜血的僵尸男因为昏过去了,根本无法回话。浅井则依然是一副爱困的表情,对这件事似乎也没啥兴趣。
刚才那记过肩摔让总是戴在管理员头上的帽子掉在地板上。当绊捡起滚在自己脚边的帽子递还给管理员时,他摸了摸头,接过帽子说:“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劳你费心了。”
窗外又是一记雷光闪动。
这个时候,绊才第一次清楚看见了管理员的面孔。当了快一年的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房客,从未看得分明的管理员面孔远比想象中还要年轻,那是一张充满异国风情,深邃而端正的面容——
心里掠过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明明是第一次看见的面孔,却好像曾多次在某处见过……
雷光瞬间隐逝,长廊再度被黑暗笼罩,绊也无法再次确认已重新戴好帽子的管理员真正的模样。


“来,要不要吃这个?”
一把冰箱里剩余的鱼肉香肠放在盘子上,黑猫便毫无戒心地靠了过来,吃起盘子里的香肠,没一会儿就发出酒足饭饱的“咪唔~”呼声。
把鱼肉香肠的袋子收回冰箱后(在停电的状态下,冰箱实在没什么存在意义。还好冰箱里只有一些就算稍微提高温度也不至于腐坏的食品),绊慵懒地躺上床。
“不可以上来,你身上可能有跳蚤,所以不可以上床来。”
听绊这么说,黑猫乖乖地在床下卷缩成一团,阖上那对琥珀色的眼瞳。吃饱了之后就是休息时间吗?那家伙还真享受啊。不过它真的很习惯与人类亲近呢,而且看它的反应好像还能理解人话似的,真是只不可思议的猫咪。
那对如宝石般美丽的琥珀色眼瞳,也让绊觉得很熟悉……
“喂,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啊?”
绊试探性地问,但黑猫仍维持缩成一团的模样,只稍微动了动单边的耳朵。
虽然自然而然地将黑猫抱回自己位于四楼的房间里,但电力依旧没有恢复,现在离就寝时间还早,却又无事可做。绊的房间里并没有准备手电筒,能勉强充作照明的只有手机的液晶荧幕和照相功能附带的小小闪光灯。但手机是很耗电的产品,当然不能一直开着。
外头强劲的风雨依然敲打着玻璃。偶然还会劈下透过窗户照亮室内的青白色闪电,并响起轰隆作响的雷声。每当一有闪电雷鸣,绊就会无意识地缩起身子。也许是这一片漆黑作祟,外头的声音似乎比平时更容易钻进耳中。反正那么黑,绊索性拿起抱枕压住脸,那朦胧不清的雨声似乎也逐渐远离了。耳边传来猫儿抓痒的声音。它身上果然有跳蚤,没让它跳上床来是正确的。
心想,不如来睡觉好了,但睡意却迟迟不肯造访。这种时候绊不由得羡慕起浅井那种随时随地都可以立刻睡着的特技。说到浅井那个人,停电对他而言应该是好事吧,那家伙肯定一回房间就躺下来呼呼大睡了。
明明是不健康的最佳代表人物,却只有睡相是那么红润有气色。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想的全是关于浅井的事。
浅井这一阵子都刻意躲着绊,没叫她去当模特儿这件事连由起都感到诧异。是因为在医院里目击了那一幕的关系吗?也就是说,他心里其实是有一点在意绊的咯!
(话说回来,我希望他在意我吗……)
不可能的。
绊立刻否定了这样的猜测,直到喘不过气来之前,都用力把抱枕压在脸上。
吐出的炙热呼吸也全反扑在自己脸上。
……刚才,我……是想吻他吧?
在电梯里听着浅井发出的鼻息,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把脸贴近了……为什么我会做那种事呢?不对,仔细想想在那种状态下,好像是我主动袭击他似的。不对不对,这种事就算不仔细想也摆明在眼前了不是吗?
呜哇,我到底在搞什么啊?
就在绊无法继续维持相同姿势,而扭动身体准备从床上坐起身时——
“噗哇!”
抱枕的另一头突然袭来一阵冲击,接着腹部也遭受到攻击,绊忍不住张口发出怪叫。
拿开抱枕一看,原本躺在床下的黑猫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自己的肚子上。
“真是的,我不是说了你不能上床来吗!”
“呜喵~
黑猫慵懒地打了声呵欠,露出它粉红色的舌头。在雷光闪动下,那只琥珀色的眼瞳反射出瞬间白光,巨大的雷鸣震动着窗户。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绊的房门发出了震动摇晃的声音。
(是风吗……)
抱起黑猫的绊怯生生地将视线移向门口。门外陆陆续续传来摇晃着门板的奇怪喀哒喀哒声。
抱着黑猫走下床,绊用脚尖勾起后跟被踩得扁扁的运动鞋,自然而然地放轻脚步走向门边,屏住气息把手搭上门吧。
门板的晃动停止了。
维持这个姿势等了一会儿后,门板似乎没有继续晃动的迹象。
绊嗖地一把推开门,借着手机的荧幕亮光照出往左右两边延伸的长廊,在光线可及的范围内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搞什么啊……)
果然是风的关系吧,看来是自己把神经绷得太紧了。就在绊调整呼吸放松了紧绷的肩膀时,窗外再度劈下一道闪光,伴随着从腹部底层到四肢百骸都为之颤慄的震天雷响。绊吓得都快哭出来了,只能紧抿嘴唇更用力地抱住怀中的黑猫。
“对、对了,我们到由起那儿去吧。”
由起的房间也在四楼,就在隔着电梯与楼梯的长廊另一头。
明明不是多远的距离,但在一片黑暗之中,脚下的长廊却显得蜿蜒而漫无止境。踩着哆嗦不已的脚步跑过长廊,怀着平安无事到达鬼屋出口总算能松一口气的心情,绊伸手按响了由起的房间412号室的门铃。但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出来应门。这才想起由起说过今天要参加大学举办的联谊。我不是去花心喔——当时他还煞有其事地扭腰摆臀,强力主张自己对绊的一往深情,顺带附送一记飞吻后才出门去了。平时没事找他的时候,那家伙老是不管别人是不是正在忙就不请自来,但这么重要的时候却连人影也不见一个。
“喵呜~
因为无聊而逐渐显露出恶质本性的猫咪,正准备攀上绊的肩头跳向头顶。绊及时将它重新抱稳,双脚自然地往楼梯的方向行去。
(到浅井先生那里去吧……)
一旦出了房门,要再走回头路实在有点恐怖。所谓的“起程容易、归途难行”(注:日本童谣“火车过山洞‘とおりゃんせ’”中的一段歌词)就是这么回事吧。
用手机的光线照亮脚边,绊缓缓步上楼梯。搭在扶手上的掌心感觉一片湿冷,而湿冷的扶手仿佛吸附住掌心般。雷雨和停电,再加上这栋建筑物本身淤积的沉闷湿气,更衬托出今晚的诡异气氛。这原本就是一栋老旧的西欧式建筑,从大战前就已经存在,历经了动荡不安的战乱时代后依然矗立着,就算里头真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应该说,这里理所当然就是会有些东西存在才对。绝对有什么东西存在啦!
肖像画中那个变成杀人鬼、叫亨什么的子爵,说不定也不单单只是空穴来风杜撰出来的骗人故事而已……想到这里,绊忽然感到毛骨悚然。就连怀中的黑猫也突然僵直了身体,竖起耳朵像在聆听什么。
“讨厌,别连你也来吓我啦。”
听说动物对那种东西都特别敏感,拜托拜托,你可千万别感应到什么吓人的东西啊。但黑猫似乎真的感觉到了什么,竖起耳朵的它正凝视着某个方向。屏住呼吸循着猫咪的视线转移方向,一丝微弱的声音窜入绊的耳内。
“……爸爸……爸爸……”
从楼梯底下传来微带颤音的细哑轻唤,混杂了淅沥沥雨声的噪音后,反弹在墙壁上造成回响。
“喵呜~
突然间,黑猫激烈扭动挣脱了绊的臂弯,往她的脸上直扑而去。
“等一下啦,哇啊——!”
绊忍不住发出悲鸣。还来不及回神,漆黑的猫腹已经遮去视线,脚下的运动鞋一时踩空了阶梯。当黑猫从自己的视线中跳开时,绊的身体已漂浮在半空中。手机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掉到阶梯上,液晶画面的背光照向不知所云的方向。而绊漂浮在半空中的身体就像要追随手机般,跟着向下直落。
液晶画面的灯光打在墙上,映出猫咪的身影。
忽然间,墙上那道猫影仿佛拉长了,居然变化成“人形”的剪影。
咚的一声,有人伸出手抱住绊正向下坠落的身躯。
那是个成熟男人的手臂。绊的目光不自觉被那条从胳臂一直延伸到手背的巨大撕裂伤痕给吸引了。
待绊站稳了之后,那个有着轻柔支撑力道的手臂主人立刻退离开。当绊转过头时,已不见任何人的踪影。映在墙上的猫影正慌忙地冲下楼去。
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场魔术表演,绊瞬间呈现恍惚状态呆愣在原地。
在鸟笼庄里,有哪个房客手上有那么严重的伤痕吗……?
“啊,猫咪……”
还处于恍惚状态的绊开口轻喃。黑猫跑走了。虽然并没有饲养它的意思,但还是觉得有些寂寞。人家都说猫是不懂得感恩的动物,但给了它香肠却没道谢,就连离开时也不打一声招呼,居然就这么跑走了。
“我的手机……”
抓着扶手确认自己的脚步,总算来到楼梯转角,绊开始寻找那支遗落的手机。液晶荧幕的亮光已经消失了,没办法探知手机的正确位置,只能漫无线索的胡乱瞎找。趴下来后双手跟着贴在湿答答的冰凉地面靠触觉寻觅,所幸没多久就在角落边触碰到一个盒状的物体。那熟悉的触感和形状,绊确定这就是自己的手机没错。
太好了,还好没有摔坏。
松口气正准备站起身时,突然被人从侧腹踹了一脚,让才刚起身的绊再一次平贴在地板上。这个乱踢人的加害者居然还包覆似地跟着跌坐在绊身上,发出“好痛!”的叫声。
侧腹被踢了一脚的绊一口气咽在喉间,连哀号都发不出来。过了一秒等身上的疼痛稍稍退去后,才随着呼吸逸出夹带哭腔的指控:“痛死人了——”
今天好像是我被人用来当垫背的日子啊,而且还是给“这家伙”用的。
“很痛耶,浅井先生!”
气到直呼对方的全名。倒在地上的人影在黑暗中略显迟缓地慢慢坐起身,将他手上的手电筒对准了绊。被这个没神经的家伙拿手电筒直射,绊出声抗议:“很刺眼啦!”之后,光线才稍微移偏了一些。
“搞什么,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呢?原来是卫藤啊。我本来还以为是有只鳄鱼蹲在这里咧。”
和绊一样在楼梯转角摔个四脚朝天,还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的人正是浅井。
“要是有鳄鱼蹲在这种地方,公寓里的房客早就被吃光光了啦。
一边确认自己的手机,绊鼓着脸不悦地回应。还好,手机应该没有摔坏。

……我……是想吻他吧……?

前不久才对自己提出的、在得到答案前便中断的疑问,此刻又再度浮上脑海。为了掩饰心虚,绊不停把手机照相功能的闪光灯开开关关好几次。因为快没电了,绊决定靠浅井的手电筒来引路,迅速关上自己那微弱的小小光亮。
被黑暗包围的楼梯转角,只有一道微弱的圆形光晕映照着面对面相视而坐的两人手部。
“你、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没什么啊,只是想去找由起而已。”
“由起不在喔。”
“不会吧?”
“浅井先生,你该不会是……”
绊刻意停了一拍。
“觉得一个人待在房间很恐怖吧?原来是这样啊。”
被绊用一脸“我了解啦”的表情这么断定,浅井立刻反驳:“别说蠢话了!”但他的声音里却隐含一丝怯意。“呵呵~”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发现浅井的弱点,绊怎么也隐藏不了满意的促狭轻笑。相对的浅井则是顶着一张不满的大臭脸。想跑去由起的地方避难,这一绊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依照这个世界的常识标准来说,女生会害怕打雷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头顶上又传来一阵低沉激昂的轰隆雷鸣,绊和浅井就像被人拿棒子戳弄的乌龟一样同时缩起脖子。拖着轰隆轰隆的残响,待雷鸣声完全隐去后,两个人才交换了一个尴尬难为情的眼神。
“……喂,你饿不饿?”
“饿。”
Yanglong’s Deli的购物袋被绊忘在电梯里了,所以她到现在都还没吃晚餐。不过话题怎么会突然兜到这上头来啊?虽然跟不上浅井先生那跳跃式的思考模式,绊还是坦率地回答了。
“幸运的是——”
浅井露出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说话到一半还刻意稍微停顿一下,才又接着说:
“我那边有大量的速食面和鸡蛋。”
速食面是老家的爸爸送来的支援物资,鸡蛋大概是什么作品用剩的材料吧。
“还真是稀奇啊,浅井先生的房间里居然会有食材。”
“还好啦,面只要煮个三分钟再加颗鸡蛋就行了……”
“原来如此。”
浅井所说的调理方式并没有错,绊也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如果只是要煮个面再加颗鸡蛋,幸运的是——我对这种事应该还挺拿手的唷。”
“如果是这样,让你来煮也可以啦。”
我一个人害怕,你要不要到我的房间来?明明只要坦率地这么说就可以了,浅井却刻意用这种高傲的语气迂回地提出邀请。
“如果是这样,要我煮给你吃也可以啦。”
我一个人害怕,可不可以到你的房间去?明明只要坦率地这么说就可以了,绊却刻意用这种高傲的语气拐弯抹角地答应。
两个人互相点了点头,准备动身前往浅井位于五楼那个兼任画室的房间。
眼睛循着浅井手里那把看起来随时会熄灭的手电筒灯光和浅井的背部,绊跟着步上阶梯。走在飘荡着冰凉湿气的楼梯间,“哈啾!”刺骨的寒意让绊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连忙拉紧帽T的前襟。
“你有换衣服吗?”
走在前方的背影传来轻喃似的问话,绊吸了吸鼻子才抬起头。浅井本来就长得高,一头完全没有染过的黑发此刻仿佛被周围的黑暗吞噬般,绊只能看见他那穿着白衬衫的背部,感觉就好像是无头妖怪一样。
稍微思考了一下他话中的意思后,绊才摇头回道:
“没有。反正都已经干了,而且那么暗,还要找衣服换上实在太麻烦了。”
“你是白痴啊,我不是说过这样会感冒吗!”
“可是现在又没有电,我也不能洗澡啊。你别满嘴笨蛋、白痴的啦,要不要换衣服是我自己的事吧!”
“什么叫你自己的事!”
“什么嘛,如果我感冒是会给浅井先生带来什么困扰吗?”
“当然困扰啊。你要是感冒——”
他那毫不留情把别人当成笨蛋的恶劣言词挑起绊的反抗心态,当然也就输人不输阵地吼了回去。隐约之忆起,这样的场景似乎不久前才刚发生过——浅井话说到一半就噤口不语的场景。还有面对着完全不看自己一眼的浅井背部,出声追问这种问题的场景……
“……要是感冒的话,怎么样?”
“没怎样。”
就连浅井的回答,还有在这种地方中断对话的场景也是。
根本就是重复上演着与电梯里相同的对话内容嘛。
就差一口气了,就只差最后那一口气,为什么就是无法将那句话说出口呢!这个固执、别扭、自我中心的臭男人!你要是感冒,怎么当我的模特儿啊?只要像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来,绊也会跟着让步的嘛。然后只要接着说:明天要是有时间,晚上九点到我这儿来——这就行了啊。我当然有时间,怎么可能拒绝你呢。
两个人并没有真的吵架,却也没办法重修旧好。这种不上不下、惹人心慌的状态若再持续下去,真的让人很不好受啊。如果还在生气就说出来嘛,如果已经不想再雇用绊当模特儿,至少也把话说清楚啊。
眼泪差点忍不住掉下来。绊紧咬着嘴唇,硬是逼回眼眶里那股灼烫的哭意。三阶……四阶……不知不觉,和浅井之间的距离慢慢被拉开了,犹如被置留在黑暗中,手电筒的白光也离绊愈来愈远了。
再不说些什么,他真的就要离开了。
“我说啊!”
垂下视线,绊抱着豁出去的觉悟开口:
“浅井先生你这个人……基本上不会去牵就或体谅别人对吧?”
正在上楼的浅井突然停下脚步,微偏着头看向绊。
“你突然在说些什么啊?”
“……我是说,浅井先生对和自己没关系的……不对,应该说是对被你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的人非常薄情,也吝于关心对吧?”
“所以我问你到底在说什么啦!我那么薄情还真是抱歉喔。”
浅井不怎么开心地回应。“这没什么不好。”绊摇了摇头。低垂的视线只看得见浅井那双染了各色油画颜料,看起来相当前卫的破烂运动鞋。
“因为浅井先生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比起那种八面玲珑的人,到头来我还是比较能信任像你这一型的。也就是说,我觉得能和这种人一起工作……”
你这样会感冒啦。会说出这种类似关心的话,就表示绊对浅井来说并不是个毫无关系的外人吧?他还是把自己当作他专属的模特儿吧?我应该可以这么想吧?自己想表达的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却颠倒了前言后语的顺序,让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意思。
深深呼吸一口气,先让脑袋归档整理一下想说的话。
“……我想……在浅井先生那里……工作。”
简直就像一手拿着观光导览试着沟通的外国观光客一样,竟然只能以如此拙劣的方式表达心里的意思,绊不由得对自己的表现大感失望。
潮湿的空气似乎变得更窒闷沉重了,就连短短数秒钟的沉默都教人难以承受。不安地想着自己真的有把心里的意思传达出去吗?不,看样子他绝对没接收到自己的讯息,死心将视线从浅井的运动鞋上移开,微微抬起目光。绊原本就站在比较低的阶梯上,加上彼此的身高落差,此刻的浅井比平时更高,那张极少接触阳光的白皙脸孔诡异地浮现在黑暗之中。
浅井像是忍着背痒而不去抓,露出一副有口难言的为难表情,微微泛红的脸颊好像还有些抽搐……这大概是他害羞的表现吧?
“你这家伙,居然敢在本人面前说出这么丢脸的话啊……”
“我、我才没说什么丢脸的话呢!”
总而言之,把整段话归类出来的结论就是“我很信任你”这样的意思。而且不管怎么想,这根本就是告白嘛。
“算了啦,我好不容易想先让步的……居然还被你嘲笑,算了啦,我要回房间去了。你就一个人煮泡面、一个人吃掉、一个人躲在棉被里把肚脐藏起来不让雷公发现,一个人吓得皮皮挫好了啦!”
“等、等一下啦,我哪有嘲笑你啊。”
绊娇嗔的鼓起脸颊打算掉头离去,才刚往黑暗中踏出一步就踩空了阶梯、差点摔倒,还好有两只手臂及时抓住自己。双脚瞬间离了地。原以为浅井这个人没什么力气,想不到他抓住自己的手腕却意外地有力。绊吃了一惊而下意识仰起头,没料到浅井的脸居然会靠得这么近而又吓了一跳。真可说是双重惊喜。手电筒的微弱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墙面上。
“不是啦,那个……”
在几乎能触碰到额前发丝的极近距离下,浅井开口了。他的睫毛低垂,视线也瞥向斜下角,不甚清晰的声音好似蠕动嘴角发出的咕哝声:
“他们一直在催我交个展的图,要是再不认真一点工作,真的不太妙……所以现在真的不是适合停电的时候。其实我心里很急,所以……所以,你要是有时间,明天晚上九点过来一下吧。”
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是因为偷偷模拟这一刻太多遍,这句台词才自然而然在脑中重现了吧?
就在绊错愕不敢置信地睁大自己的眼睛时,浅井没等绊回答就冷漠地转过头去,继续走上阶梯。不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就连嘴巴也因不敢置信而傻愣愣半开着,绊用力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加快脚步追上那抹背影。
“你已经不生气了?”
“气什么?”
“之前派对的事,还有……”
“我没在气那件事啊,还有什么?”
还有,我和由起接吻的事。
绊把到嘴边的声音又吞回肚子里。
“那,你为什么一直没叫我去当模特儿?”
“你问我为什么……”
浅井的音色有些不稳。
对话停顿了两秒钟后——
“……谁知道是为什么,你说呢?”
浅井的反问句让绊呆了一会儿,这句台词好像也曾在什么地方听过,回想起来才知道这也是被关在电梯里时曾有过的对话。所以,为什么要我来替你想理由啊?绊实在无法理解艺术家那因光线交错折射而忽绿忽紫的色调,和布满群青色斑点的思想回路。
“算了啦,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现在也叫你来了啊。”
在绊气得不知该做何反应之前,浅井已经逃避似地继续往前走了。手电筒映出的淡淡光晕再度一阶阶爬上阶梯,绊也急忙追上那个操纵光线的背影。
你问我为什么……
……如果说,是嫉妒呢?
想到这里,,心脏的鼓动也怦然失序。
走到一半,浅井突然停下脚步,差点跌跤的绊当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往上看去,五楼的长廊全被雨水浸湿了,在手电筒的灯光照射下,那一片水渍就像结冻般折射出淡淡光辉。浅井略感诧异地拿着手电筒来回巡视地面。
“真奇怪……我下楼的时候,怎么没发现有这么多水。”
通往五楼露台的两扇门,其中一扇是开的。比屋内的漆黑稍微明亮一点的青灰色伴着狂猛风雨一齐洒了进来,洞开的玻璃门不断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
“我去把门关西来,你等我一下。”
把手电筒交给绊后,浅井随即迈出步子往露台那头走去。
绊乖乖握着浅井交给自己的手电筒,映照出他的背部。
(我们……应该已经和好了吧……)
既然肯叫自己再去当模特儿,应该就是和好的意思吧,至少绊是这么解读的。真的和好了,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这阵子你都不用来了——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从他丢下这句话那天算起,绊整整被舍弃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一直浑浑恶恶、乱七八糟想了一堆有的没的,还一个人自言自语,自导自演模拟所有可能的场景,好几次克制不住脾气把抱枕扔到墙上;但真正和好之后,却没有涌现多震撼人心的感动,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于以往的地方(不过浅井那家伙要是突然跟自己亲近起来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应该会觉得很恶心吧)。既然能这么云淡风轻的重修旧好,他也没必要闹两个星期的别扭吧。我这两个星期来的苦恼到底算什么啊!
仔细想想,说不定真的是这么回事吧。
重修旧好这种事看似困难,但只要有一方主动踏出第一步,要重拾过往的情谊其实还挺简单的。

‘今天的运势:不怎么幸运的一天。务必谨慎行事。幸运小物是雨伞。’

但就是因为没带伞,才有了和浅井说话的机会,而且最后还和好了。对绊来说,今天应该不是个坏日子。占卜的东西果然还是不能相信啊。
会有这种感觉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但此刻绊真的觉得心中悄悄点燃了一抹温暖的小小火光。拿在手上的手电筒光芒稍微扩散了些,周围也跟着明亮起来。
(这个是……?)
浮现在光明中的风景似乎有哪里怪怪的。
就在电梯旁的那一面墙上,比绊的视线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挂着一幅虽然老旧但仍以豪华金框裱饰的画作。这幅画从很久以前就挂在这里了,每次上来五楼时都会瞄到,只是从来没有仔细注意过。
那是一帧仕女的肖像画。应该就是建造这栋鸟笼庄的英国贵族Williams Child Bird男爵家族里的某位女性吧,这位贵夫人穿着突出纤细腰身的西欧贵族礼服,正端坐在一把描绘着奢华流线附把手的椅子上。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对,的确有哪里怪怪的。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正是这幅画的构图。自己也当了一阵子的画作模特儿,多多少少养成一点鉴赏画的眼光(自己觉得)。
坐在椅子上的贵夫人整体偏向左侧,空留下右半边不自然的突兀空间。
画的右侧,这里应该也有什么东西才对。绊漠然思索着这幅已残留在视网膜上的画像。
两个人……这张图画的应该是两个人吧?没错,贵夫人的身旁应该站着一个同样穿着西欧贵族服饰的男人才对。但宛如一开始就不打算画任何东西般,画的右侧只有栩栩如生的背景。就好像画中人物忽然有了灵魂,从这幅画里逃走了一样……
从画里逃走了。
这个念头浮上脑海时,绊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寒。
今天好像也曾听谁说过类似的话不是吗?
(海伦小姐……)
她的声音,和在摇曳烛光的映照下,教人感袄毛骨悚然的脸孔忽然掠过心头。

<每到这种狂风暴雨的深夜,亨利·艾尔巴特子爵就会化作杀人鬼,从他自己的肖像画中跑出来……>

“卫藤。”
“噫呀!”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绊吓得大叫,往后跳开一大步才转过头,同时也将手电筒对准出声者的方向。“很刺眼啦!”已经关好门窗折回来的浅井抬起一只手覆住脸孔,厌恶的蹩眉。吞回差点跳出喉头的心脏,绊这才松了口气。
“你搞什么鬼啊?”
“你、你看这个!”
扯着浅井的衬衫袖口,准备将手电筒灯光再度照回肖像画上时,视线不自觉停伫在另一处不寻常的地方。
地板上出现了脚印。
……刚才应该没有这些脚印吧?
一手抓着浅井的衬衫,另一只手握着手电筒,笨拙地让光线在地面上扫荡,搀杂了泥巴的雨水所拓出的脚印出现在墙上那幅肖像画的正下方,周围还有好几块滴着雨水的脚印,一路延伸到走廊的另一头。
雷光乍现,幽暗漆黑的长廊瞬间反射出一片青白。
脚印在半路转了个弯,消失在从楼梯旁数来的第三间房门——546号室,是浅井用来兼作画室的房间。
令人不安的雷鸣残响缓缓隐去。还抓着浅井衬衫的那只手,力道之大几乎快把衣服从他身上扯下来了,绊僵直着一张脸回头看向浅井。视线胶着在地板的脚印上,同样也一脸僵硬的浅井轻轻点了点头,从她手中拿回手电筒后,沿着地上的脚印缓缓前行。不想被孤零零丢下的绊,则改抓他的衣摆紧跟在后。
546号室的房门微微敞开,那个脚印绝对是进到浅井房里了没错。
你待在这里——摆手下达指示后,浅井探出身想窥探房里的动静,但绊立刻扯着浅井的衣服将他拉回墙的这头。
“放开我啦,衣服都快被你扯掉了。你做什么啦?”
“那个如果真的是杀人鬼怎么办啊?”
紧贴在长廊墙壁上的两人压低了声音交谈。
“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杀人鬼啊。”
“说不定是真的啊。如果他袭击你,你觉得你赢得了吗?”
“赢得了。”
“你骗人。”
“你干吗想也不想就直接否定啊!”
“如果由起在就好了,我们还是先等由起回来再说吧。”
“吵架这种事也难不倒我啦,你是什么意思啊,满嘴由起由起的。”
“因为由起比较值得信赖嘛。”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连绊都忍不住想叹气。才刚和好不过几分钟的光景,居然又恢复成这种险恶的对峙关系。不知不觉间,两人的争执也愈来愈大声,直到听见房里传出声响,才赶紧闭上嘴巴。
喀沙咚沙……房里传来翻箱倒柜找东西的声响。
看来应该不是杀人鬼,而是小偷吧……
对看一眼互相点了点头,几经妥协之后,两个人同时探出身窥向微开的房门缝隙。
除了从窗外洒进的些微亮度,房间里几乎是一片漆黑。只听得见翻找抽屉还是什么所发出的碰撞声,和啪嗒……啪嗒……令人害怕的水滴滴落声。凝神细看,勉强可看出一抹在房里蠢动的模糊黑影。
绊无意识地咽下口唾沫,在绊头顶上的浅井同样也从喉间发出吞咽的细微声响。
“你是什么人!”
拿手电筒往内照射的瞬间,房里的人影也抬起头来。
同时窗外一道雷光闪动,将四周的黑暗照亮如白昼。
在眩目的白光下,映出的可疑人物——
这个可疑人物就是……
“啊,有生,你手上那支是我的手电筒吧?怪不得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将前额烦人的湿发往后一拨,浅井的表弟井上由起一开口就是不满的抱怨:“下了大雨又来场大停电,真是超背的。我本来想叫你把手电筒还给我的,结果来了之后你又不在,而且门也没上锁。小有有,这样太不小心了喔?总而言之,先借我一条毛巾吧。”
自顾自说完后,由起又理所当然地打开浅井房间的衣柜开始翻找。
“怎……”
紧张的丝线瞬间绷断了。双脚无力的绊软软瘫跪在地,浅井也斜倚着门口支撑自己,两个人就像燃烧殆尽般垮下肩膀愣愣吐出一句:“怎么会这样……”


当天直到深夜才恢复电力,约莫是停电的三小时之后。暴风雨之夜的骚动总算落幕了。
隔天,绊怯怯地站在五楼电梯前,面对着那堵墙。黑金色画框里的肖像画就跟昨晚一样挂在墙面上装饰。左侧是端坐在附把手的椅子上,穿着突出纤细腰身的华美礼服的贵夫人。
而右侧,则站着一名穿着西欧贵族服饰的男人。
仔细地确认一遍,这幅画就只是一幅单纯的画。
眼光凝视肖像画中的那个男人长相时,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张充满异国风情、深邃而端正的面容。绊不太会猜外国人的年龄,画中的男子应该是二、三十岁左右吧。还有那头微卷的金发——
跟昨天晚上在雷光闪动的瞬间,所看到的管理员面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发生了许多怪事的雷雨之夜。但对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喧闹的大问题。
这不过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众多怪异现象中的冰山一角罢了,就让这些谜团继续成谜,只要过几天,相信也会当作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渐渐习惯。因为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啊。

顺带一提,发生了许许多多怪异现象的那天夜里,还是发生了一起“真正的案件”。
在五楼的露台上——发现了一名房客的尸体。


本帖最后由 狂奔 于 2009-5-6 23:03 编辑


  第3章 阿萨姆奶茶
  第四棒,三垒手卫藤绊已经站上打击区了。投手井上由起对暗号点头,振臂高挥将球投出了。砰!打中的球飞向投手!球直接砸在井上投手的脸上!井上站不起来了!打击出去的卫藤直奔一垒。
  井上投手是不是受伤了呢?他好像还是站不起来。右野手浅井冲上前来关心井上的伤势——喔,不,他狠狠踢了井上一脚,右野手浅井踢了井上投手一脚!他毫不留情给了他一脚!这可是暴力行为啊,居然在比赛中对自己的队友使用暴力,这种事真是前所未闻呐!浅井有生当众行使暴力,这种没常识的——
  “没常识的是你们吧!”
  浅井的怒吼让丢了棒子的绊和脸上压了颗枕头的由起顿时停下动作。面对被踢的同时还不知好歹闷在枕头下继续实况转播的由起,浅井有生已经气到青筋暴露。
  “谁是右野手、谁是你的队友啊!你们有必要专程跑到别人画室里来玩枕头棒球战吗?你以为你是来毕业旅行的呀!”
  “因为这里正好有球棒啦,不过我的身体真的变迟钝了。”
  “……”
  他们没大脑的对话被浅井以警告的视线截断,绊和由起只能缩着脖子乖乖闭上嘴巴。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546号室,是浅井有生的住处兼画室。把平时浅井用来摆放三角画架的画室中央当作投手丘(还特地把三角画架推到旁边去),玄关附近是本垒区。大大小小的几是张画布仔细算算说不定已经破百张了,再加上作画材料和一些立体模型之类的道具,为整个房间带来极大的压迫感。说老实话,这里实在不是适合打棒球的场所,打出去的球(而且还是枕头)要是飞到不该飞的方向,撞倒立在墙边的那些大型画布或没有固定的石膏像,肯定会引发无法收拾的大惨剧。在这里玩枕头棒球战的恐怖指数可说是百分之百……浅井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因为睡眠不足,今天的浅井心情超级不好,连看人的视线也比平时险峻了好几倍。
  “有生,去医院啦。你只要心情一不好,就连我也会跟着遭殃耶。”
  拿下枕头坐起身,由起用烦闷的口气抱怨道。
  “不想遭殃就少靠近我!”
  拐弯抹角地劝浅井上医院是由起表达关心的方式,但浅井丝毫不买帐,只冷冷丢下这么一句。
  浅井有生,职业:艺术家。缺乏社交性与协调性,个性阴沉、自我中心、茧居族。身体不错的时候,他常会像是突然断电般,不管何时何地都能立刻睡睡着;但身体一出状况,这家伙不吃药就会失眠,有非常严重的睡眠障碍。一旦睡眠不足,情绪也会跟着暴躁到极点。
  相较之下,“睡太多”才算比较安定的浅井,那教人束手无策的睡眠障碍这几天更是表露无遗地全展现出来了;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故意不吃药的关系。因为忙着制作个展所要展出的作品,要是吃了药就会睡到不省人事,所以浅井认为睡不着对自己反而是件好事。最近更是变本加厉地连饭都没有好好吃,就连绊看到浅井这几天的不安定状态,都忍不住开始为他担心。
  照由起说的,浅井只要遇到事件或对什么东西产生异常狂热时,就会陷入这种状况中,这样的周期一年总会循环个几次。
  “哎,因为艺术家都是靠右脑生存的嘛,只能随他去咯。”
  这是和浅井相识甚久的由起所提出的论点。就算嘴上这么说,由起其实还是很关心浅井吧,因为他每天都会过来浅井这儿两趟看看状况;但怎么看都觉得他好像是跑来捣乱,将浅井逼得抓狂罢了。说不定他根本不是担心,而是真的跑来闹场,单纯觉得这样很有趣吧。
  井上由起是小浅井两岁的表弟,也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之一。靠近一看,会觉得他们两个人的五官容貌长得很相似,但性格却是完全的南辕北辙。若说浅井属阴,那由起百分之百是阳的代名词。
  “给·我·滚·出·去!”
  说完,浅井用力踢了由起的屁股一下,不只把房门上锁,还拿没在使用的大型画布和模板(浅井房里有很多绘画道具。只要觉得是可以当作绘画题材的东西,就会捡回来放着)挡在门前。简直是把那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表弟,当作侵略者还是什么病原体看待。
  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般,浅井整整花了三十分钟在门前制造出跟自己差不多高度的路障。绊只能蹲坐在画室正中央,将下巴靠在膝上静静等着。如果真的忙到连睡觉都没时间,与其搞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把精力和时间拿来画画不是更好吗,他怎么连这种事都没发现呢?看起来虽然是醒着,不过他的脑袋应该还在昏睡吧。
  背倚在从邻镇车站前广场捡回来的废弃艺术品所组成的人型路障上,浅井总算转过头来看向绊。刚才组装出路障的动作,让他露出疲惫至极的倦容(所以说,不如把那些精力和时间……)
  “好,开始工作吧。”
  从现在开始,才真的会要他的命。
  “知道了。”
  他真的没事吗……心里这么想,绊还是乖乖回应着站起来。
  浅井是绊的雇主,绊以一天一万五千元日币、超越行情价的钟点费当浅井专属的模特儿。虽然浅井最近晋升成颇受注目的年轻的画家,但他绝不是个有钱人。应该说,他比一般人还要穷困得多。但就算舍弃生活(不是降低生活水准喔。若要形容浅井,还是得用“舍弃”这个字眼比较恰当,也最适合),他也要筹出雇用模特儿和买画具的费用,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家性格吧。
  趁着浅井把为了玩枕头棒球战而移到一旁的三角画架和椅子搬回原位的空档,坐在床畔的绊也开始脱掉身上的衣物。
  说是模特儿,绊当的其实是裸体模特儿。所以才会有一天一万五千日元的高额工资。
  将厚底靴丢在地板上,再把身上的外套和少女摇滚风格的迷你百褶裙褪下丢到床尾,身上只剩下一件小可爱、及膝袜和内衣裤,绊并不觉得脱掉衣服很难为情,但也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每次脱下衣物,总有些兴奋和莫名的紧张感。就像坐云霄飞车从最高处一口气滑下来时,腹部里的东西好像都跟着漂浮起来般,那短暂一瞬间的无重力感,大概就类似那种感觉吧。绊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对绊而言,“兴奋”就像氧气或阳光,是生存在这世上所必要的东西。
  分别把左右两只脚上的及膝袜褪去后,绊又接着脱下小可爱,身上只剩内裤和一件运动内衣。不经意地往浅井的方向瞥了一眼,把内衣裤也一并脱去。
  身上再没有半点遮蔽物,仿佛将自己的五官知觉、将所有细胞都摊在阳光底下般,赤裸裸地呈现在这个世界面前。裸露的肌肤顿时变得敏感,就连屁股底下那硬邦邦的床单材质都显得那么清晰。这样的触感也为绊带来恰到好处的紧张感。
  准备好三角画架的浅井伸直了他那修长的腿坐在帆布睡椅上。绊等着他对自己下达指示,但浅井只是将整副身躯深深埋进躺椅中,抬头凝望着虚空,呼吐出一口气后,就维持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了。
  ……他真的没问题吗?
  从卷得要高不高的左边袖口可以窥见一段白色绷带。以前他曾经才拆下骨折时所打的石膏,就为了准备个展还是什么的,一股脑地胡乱使用左手。浅井是个左撇子,相较于艺术家那非常受用。善于处理细部作业的左手,他的右手则笨拙得紧,不太适合细腻的工作。
  “浅井先生?”
  绊开口呼唤,隔了两、三秒后,“唔嗯……”他才发出一声低吟,吃力地挺起背脊重新坐直身子。
  “啊啊,我来了。”
  “你的脸色很差耶?”
  平时没有接触阳光的肤色与其说是白皙,倒不如说是苍白。为了赶走由起,似乎用尽他仅剩不多的体力,此刻他连摆出扑克脸的多余力气都没有了,原本就有些沙哑的声音也倍加失色。
  “还是稍微睡一下吧。”
  “现在睡着的话,我大概两天都不会醒了,还是算了吧。”
  浅井像在重新振作精神般转动着左手腕(肩胛骨那附近发出喀啦喀啦的骨头磨合声,他真的没事吗),重新面向三角画架。
  只要一进入工作状态,浅井马上就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发挥卓越的集中力连续好几个小时不断作画,当类似脑内兴奋剂之类的东西消耗殆尽后,他就会瘫平一动也不动,这种极端的工作模式肯定会缩短他的寿命。
  古今中外各个领域的艺术家多半英年早逝的理由,绊觉得自己或许有些理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很多人都死得早啦,反正艺术家就是给人这样的印象嘛。
  浅井的工作效率通常在晚上九点到十点这段时间发挥到极致。画室的灯光照明不怎么明亮,算不上通风的窒闷空气里充斥着油彩颜料的浓烈气味。
  全身上下的肌肤没有一丝隔阂的接触画室里的空气,站在三角画架那头,离自己约有两公尺半距离的浅井的呼吸吐纳,和握着画笔的左手指尖那细微动作,所造成的空气震动似乎都随着房里的气流传递了过来。
  绊所在的床边和浅井所站的位置通常隔着两公尺半左右的距离。当绊赤裸着身子时,浅井几乎不会踏出以画架区隔出的分界线。也许浅井有他自己的坚持,也或许只是单纯的偶然而没什么特别的深意,绊对这一点并不是很清楚。
  虽然没有明确地从浅井口中听说,但绊发觉浅井预定在这次个展上发表的画作全是以“皆子”为题的作品。皆子是浅井最重要的模特儿,大概也是浅井至今为止唯一喜欢过的女人。而且,她在三年前自杀了。
  就算把绊摆在眼前,浅井笔下依然只有皆子的身影。浅井划分出的距离比肉眼所见更加遥远,两公尺半的半径内侧,是绊不得擅进的领域。
  
  趁着中间的休息空档,绊钻进被褥之间小睡了一会儿。
  “嗯……浅井先生……?”
  三角画架那头不见浅井的踪影。现在是几点啦?从脱掉的衣服堆里挖出手机一看,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绊盖着被单从床上坐起身,视线在房里巡视了一圈。画室仿佛遭到侵略似地到处沾满油彩颜料,开放式厨房的换气窗下摆着浅井爱用的烟灰缸,上头还夹了一根点燃的香烟,长长的烟灰承受不了重力,落在烟灰缸里。
  (该不会……)
  拖着床单走到厨房的吧台边,浅井果然倒在吧台内侧狭隘的地板上。看起来就跟被夹在岩壁断层的遇难登山客没两样。绊半是错愕,半是担心地叹了口气,掐熄兀自燃烧的烟后,才在浅井身旁蹲下。
  “所以我才叫你先睡一下嘛,真是的。浅井先生,你没事吧?还活着吗?”
  “唔……还活着……”
  回应自己的是虽然还保有意识,却了无生气的沙哑轻喃。
  “今天这种状况,不中断作画真的不行了。吃了药就先睡一觉吧,药放在哪儿?”
  摇晃他的肩头靠在耳边询问后,浅井就像虚弱的外星小孩般,曲着食指指向厨房的流理台。流理台上摆着一包皱巴巴的药局纸袋。确认药放在哪里后,绊接着把浅井的手臂环挂在自己肩上,好撑起他虚软无力的身躯,开始这场从吧台脱困的救援大作战。
  在把他拉回床上的途中,一阵踉跄让浅井脚上的两只运动鞋都掉了,而绊披在肩上的床单也滑落在地。瞥了眼掉在地上的被单,瞬间犹豫过后,决定不管那么多,就光着身子双手滑进浅井的腋下一路将他拖上床。
  光溜溜的回到厨房,从浅井所指的那包药局纸袋中倒出规定份量的药锭,再打开水龙头装了半杯水,回程时顺手抱起掉在半途的床单,再次回到躺在床铺上的浅井身边。
  “来,吃药吧。”
  “抱歉……”
  “你要是真觉得抱歉,就要做好自我管理啊,你都已经是大人了耶。”
  他也许真的很虚弱吧,听着他难得谦逊的语气,绊的心头忽然有种刺刺痒痒的感觉。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摇,绊又恶声恶气地数落了几句,将手中的药锭塞进他嘴里。
  手腕突然被抓住。虽不是多强大的力道,绊却因此僵住了。
  “卫藤,我说啊……”
  “什、什么事?”
  把脸凑上前去,侧耳仔细听着浅井因无力沙哑而破碎模糊的声音。浅井低垂的视线望着前方三十公分空无一物的空间轻声说:
  “下次,我们一起到哪里去吧。”
  突如其来的邀约,让绊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咦?哪里是指哪里啊?”
  “随便,哪里都好。”
  “和由起一起吗?三个人一起去?”
  “不是!就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你要提到由起啊?”
  浅井不悦地轻哼一声。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意图而感到困惑的绊只好回答:“我是无所谓啦……”
  “那好。”浅井傲慢地点了点头,似乎已经得到满意的答案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这个最爱关在家里的浅井居然会说要到什么地方去,该不会连脑子都坏掉了吧?他的状况也让绊更担心了。
  “就到北海道去吧……有企鹅走路的……动物园……”
  浅井该不会真的死掉了吧?这个恐怖的想法瞬间窜上脑海,还好他好像还有呼吸。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深深叹了一口气,绊替眼前已经动也不动、纤瘦修长的身躯盖上被子。
  浅井到底知不知道北海道与本州不是同一块土地啊?明明偶尔才会到大学或画廊去一趟的人,居然敢挑战这种长途旅行,他是认真的吗?要是在途中遇到山难、从渡海的客船上掉下海淹死了、或是在雪山里被雪怪吃掉,那可不是好玩的耶。
  想吐槽他的地方多到一时之间也举例不完。
  (有企鹅的动物园……?)
  到最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就是这句话。
  上星期和由起两个人一起出门时,绊在海洋博物馆看到企鹅时的确是开心得不得了,他是从由起口中听说这件事的吗?
  若真是如此,那他刚刚会约自己一起出游,难道是因由起而生的对抗意识吗……
  也就是说,他是在嫉妒咯?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吧。)
  到头来,绊还是只能推断出这样的结论。浅井现在确实正在准备“为了皆子所举办的个展”。浅井看着绊的目光,依然隔着一层名为“皆子”的滤网。
  心脏感到一阵刺痛。绊觉得,自己说不定找了一份非常自虐的打工呢。
  手里还握着两颗药锭。重新振作起精神,半强迫地把剩下的药塞进浅井口中。
  (得让他喝水才行啊……)
  视线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只是为了让他把药吞下去,只是这样而已喔。
  数秒钟的犹豫过后,绊把杯子里的水含进自己口中。
  悄悄把脸凑上去,嘴唇叠上了浅井微开的唇瓣,将染上些许温度的白开水喂进他口中。
  
  ☆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
  绊被惹人焦躁的门铃声吵醒。从立起的大型画布封锁住的窗口,微微渗进一缕阳光。混合着昨晚忘了关的灯光,在房里洒落淡淡的光影。
  “唔嗯……”
  绊紧蹩眉心抬起头。昨晚陪在浅井的身旁,不知不觉就趴在床边睡着了。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
  性急的门铃声还在持续,伴随敲在门板上的叩门声。看来等在门外的,并不是个有闲情逸致的人。
  “搞什么,到底是谁啊……?”
  在药物的强制作用下,浅井已经完全熟睡了。他的脸色总算好了一点,绊也终于能放下心里的一块大石。帮他重新盖好棉被后,绊才缓缓步向不断传来性急铃声的门边。
  话虽如此,但昨晚在浅井异常的执念下,组装出的路障依然挡在门前。以木板、木匠工具和废铁组成、与地狱守门人无异的人形路障,顶端部分还细心地放了一个石膏像的头部。就这么放着不管,说不定会成为什么前卫艺术的作品,但绊对这玩意儿并无任何情感,没有一丝犹豫就直接把挡在大门前的人形路障解体了。在绊忙着拆解路障的同时,敲门声和门铃声也毫无顾忌地交相持续着。
  “来了来了,现在就来开门了啦!”
  好不容易拆除完路障,将上了锁的房门向外推开,握着门把的绊就维持开门的姿势,与门外等候已久的访客相互对峙。
  站在走廊上的,是三个高头大马的男人。其中一个身上穿着水蓝色衬衫加深蓝色帽子和同色系长裤,腰上悬挂着无线对讲机与警棍;另外两个人则是老气的西装,没有打上领带。
  绊曾见过这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他是服务于闹区派出所的员警。鸟笼庄里有很多房客应该都或多或少给他添过麻烦。
  一见到穿着小可爱和迷你裙,以稍嫌曝露的模样站在大门前的绊,身穿制服的员警似乎有些慌张失措。
  “那个,有生先生在吗?”
  似乎交情不错的样子,员警并没有连名带姓叫出浅井的名字。
  “我想他大概好一阵子不会醒了吧。”
  绊不是很确定地微偏着头往房里指了一下。员警面有难色地看向身后的西装双人组。西装双人组互点了一下头,便推开员警打算登堂入室。
  “搞什么啊……”
  绊也被他们推了一把,脚下一个不注意差点摔倒,还好员警及时伸手搀扶。
  “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啊?”
  “唔……算是询问吧?”
  员警给的答案实在不怎么可靠。说是询问却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态度,西装双人组的其中一人走到床边,拿出一本黑色手册抵在似乎正悠悠转醒的浅井面前。
  “关于四天前在这栋建筑物的露台上发现的那具尸体,我们有些问题想请教。”
  表面上听来有礼,但他的谴词用句和态度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毕竟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全是一些恶名昭彰的“怪人”。他们大概觉得住在这里的房客都是些无药可救的罪犯吧。
  “事件当天的零时左右,你有走到露台上吧?”
  与其说是查问,从那个西装男口中说出的话,更符合已经确认犯人的质讯语气。药效大概还没退去吧,不管对方问了什么,浅井仍是一脸无法理解的迷离表情微微歪着头。而贪婪地仔细环视整间画室的另一个西装男,视线突然停驻在某个东西上。
  “啊!”
  绊不由得叫了一声。西装男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捡起昨晚绊和由起用来打枕头棒球战的金属球棒。
  “这是你的东西吗?是用来做什么的?”
  对浅井的质讯变得愈来愈严厉,还抓着他的手腕硬是将他从床上拉起来。浅井被揪着衣襟,拉高的衬衫底下露出腹部肌肤,但他仍是一副搞不清状况茫茫然的模样。
  “你们先等一下啦!”
  看不下去的绊忍不住出声,西装双人组的视线同时聚焦在她身上。
  “你是什么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对方的问话堵得绊张口不能成言。
  我们的关系……单纯就是偶然住在同一间公寓里的房客,还有工作上的主雇关系啊。若要说自己和浅井有什么关系,大抵就是这样了吧。
  这到底是在开什么玩笑啊?该不会是整人大爆笑吧?绊转头看向说不定下一秒就会捧着写有“Surprise”板子走进来的员警,但替西装双人组引路的员警似乎对这样的发展倍感狼狈,正苍白着脸嘴里念念有词:“呜哇,为什么房间里会有球棒啊……”
  没错,仔细想想,那根金属球棒怎么会出现在这间房间里呢?浅井房里虽然有很多绘画用具,但就绊所知,四天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支球棒还没有在这个房间里。
  浅井被怀疑四天前用那根金属球棒杀了人?太过突然的事态发展,让绊脑内负责危机处理的思考回路根本追赶不上。
  没有拿着“Surprise”板子的工作人员、也没有负责拍摄这一幕的摄影机。在茫然不知所措的绊眼前,当事者浅井有生还没注意到正缓缓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只是无力地歪着头——“北极熊……”喃喃说着不知所云的梦呓。
  
  ☆
  回溯到事件发生的四天之前。
  从傍晚开始云层动向就很诡异的那一天。到了晚上,伴随着轰然大作的雷声降下来势汹汹的滂沱大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还因此停电了三个小时。
  五楼露台上发现男性尸体是在风雨过后的隔天。死去的男人也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推断他的死亡时间就在前晚停电之时。死因是头部遭受钝器攻击所造成的颅内出血,而且尸体的外观上还留有再三遭到虐沤的伤痕。推断这是一起杀人案件。
  那一天确实发生了不少骚动,但对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这些不太关心他人的房客而言,没过多久就把这些事抛在脑后,恢复一如往常的生活。
  这件事当然也成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怪异事件”之一,总有一天会如同围绕着这栋建筑物的众多历史般,被人们的记忆深埋淡忘。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实在发生太多诡异离奇的事,没道理只对这起事件特别关注(至少对多数的房客来说就是这样。尽管自己居住的公寓里发生了杀人案件,在他们看来也跟其他事没什么两样,没一会就会被自然地遗忘。不过这到底合不合乎道理?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顺带一提,那个被杀害的房客,跟最近掀起话题的新兴狂热宗教似乎也有些关连,所以才更加麻烦。就连平时总极力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所发生的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辖区员警也开始针对这起事件认真进行搜查。
  ……关于这件事,绊知道的只有那么多。
  跟其他房客一样,绊对这次的杀人案件并没有有特别投注关心,反正跟自己周围的人事物也扯不上任何关系。
  声称为了肃清案件真相,那两个刑警把浅井带走了,甚至将他拘留在警局里。
  根据鉴定出来的结果,出现在浅井房里的那根金属球棒上确实验出了被害者的血液。看来那根球棒就是用来犯案的凶器了。而浅井在那天夜里(虽然并非出于自愿,但当时和浅井在一起的绊也成了关系证人)确实为了关上敞开的门扉,而独自接近露台。
  总而言之,现在加诸在浅井身上的嫌疑是愈来愈难抹灭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诅咒这不幸的命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小山内仔!”
  在井上由起比平时更低沉的嗓音和危险至极的口吻厉声质问下,被叫做小山内的制服员警只能畏怯地不停后退。
  “就算你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现在就立刻释放有生!”
  “我的权限没办法决定这种事啦。就算你这么要求,像我这种小小派出所的员警哪有说话的份嘛。”
  “那你就快点给我出人头地啊!别再待在这种小不拉叽的破烂派出所里,当个没用的小巡警,接下来的十年也只能报路或是跟醉汉周旋啦!”
  “我的工作又不只报路或是跟醉汉周旋……”
  “总而言之!”
  “砰!”的一声,由起的高跟鞋跟在办公铁桌上敲出一记脆响。
  “是,真的非常抱歉!”
  这可怜的员警立刻挺直了脊梁敬礼道歉。那一身水蓝色的制服和悬挂在腰间的警棍,在由起凶恶的叫骂下都相形见绌了。
  “对不起,我好像迷路了……”
  往派出所瞥了一眼的路过客一看到里头的状况,会吓到一脸痴呆也是情有可原。脚踏高跟鞋、身穿紧身裙装的美人正从开高岔的短裙里露出大腿,一脚踩在铁桌上并将手肘抵在膝头,来势汹汹地面对坐在另一头身穿制服的员警,怎么看都像是个SM女王。而且这种画面由由起亲自操刀演出,简直像幅画般浑然天成才更加恐怖。
  “啊,好的好的,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问个路,如果正在忙,那我晚点再……”
  “不不不,报路本来就是本人的职责所在,快点进来吧。”
  选在这时候出现的问路者,看在员警眼中无疑是个救世主,立刻笑盈盈地将他迎了进来。
  “小山内,你难道忘了我介绍女朋友给你的恩情吗……”
  由起半眯着眼狠狠瞪着员警,将脚从铁桌上收回来。
  “看来找这家伙是白费工夫了。绊,我们走吧。”
  由起唤了始终站在角落看戏的绊一声。他似乎忘了自己正穿着女装,就像熊一样迈开大步气呼呼地走了出去,绊也慌张地追在由起身后,一同离开派出所。
  这是位于闹区交叉路口的一间小小派出所。一走出派出所,就置身在狭窄拥挤的大街上。大白天就手持可乐娜啤酒走路摇摇晃晃的醉汉,贴了一堆粉红色传单的电线杆、喇叭噪音永无休止的交叉路口。浊黄的瓦斯废气全沉淤在柏油路底层。
  怎么看都觉得不太适合,但在某种面上却又好像理当如此。今天的由起穿着中国风上衣加开高岔的贴身短裙,配上一双黑色网袜,让人不禁猜想到底是从哪里跑来的中国黑帮大姐头,伫立在这热闹中却透出一丝荒凉气息的街道上,还双手环胸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要到有生那里去一趟。绊,你一个人能回去吗?”
  中国黑帮的大姐头一开口,吐出的却是直率的男人用词。
  “我一个人回得去。”
  “嗯,对不起喔,让你担心了。”
  得到绊的回答,由起伸出涂着指甲油彩绘的漂亮手指,轻轻梳整绊的头发。
  “真是气死人了,干吗没事去捡一根沾了被害者血液的球棒回来嘛,那个笨蛋有生真的是……唉,不过你不用担心啦,那家伙这几天好像都有好好吃饭,而且说不定他已经可以回来了呢。”
  “喂,由起……”
  为了不让绊担心,由起刻意用轻松的语气安抚,但绊却突然开口冒出一句。
  “嗯?”
  绊直视由起因不解而眨了眨眼的脸孔说道:
  “我们来找出真正的凶手吧。只要找出真正的凶手,就可以洗清浅井先生的罪嫌了吧?”
  绊一直都在考虑这么做。浅井绝不可能是犯人,所以真正的犯人一定还逍遥法外。而且十之八九就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只要找出真正的凶手,就可以证明浅井是无辜的。
  在绊的目光凝视下,好一会儿由起都只能愣愣地瞪大双眼,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绊啊……”
  接着他将双手高举到绊的肩膀位置,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我现在超心动、超想做的,我可以做吗?”
  “唉?才不要咧。你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些什么啊?”
  看他好像想搂住自己的肩头,绊连忙退了几步,摆出防御架势。扑了个空的由起并没有收回手,反而在半空中以手掌抓握了好几下,同时缩短与绊之间的距离。
  “我还想你今天怎么都不太讲话呢,原来不是嘴巴塞住了,而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啊?你这孩子真是刚强,就是这种地方可爱得让人受不了啊。”
  受不了什么啊!
  “真是的,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得到绊冷淡的回应后,由起切的咋了一下舌。虽然放弃了拥抱,但平伸的双手却像在替长毛犬洗澡一样,故意揉乱绊的一头红发。
  “头发会乱掉啦!”
  由起双手捧住绊的脸颊,阻止她试图逃开的举动,然后配合着绊的高度微蹲下身,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交。
  面对面直视由起忽然变得认真的双眼,绊心里不禁一震。
  “绊,不可以喔。那个杀了人的家伙可能就在我们附近,你绝对不能试图把他找出来。”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这件事绝对不行,我不允许,而且有生知道了一定会生气。你放心,有生绝对不会有事的,所以你只要像平时一样就可以了,答应我?”
  “……”
  不满地回瞪由起,绊不发一语地撇开头。
  “绊……”
  面对不肯点头答应的绊,由起无奈地叹了口气:
  “绊,你喜欢有生吗?”
  “我、我才没有喜欢他呢!”
  板着脸别开视线的绊回道。
  “这样的话,这件事就跟你没有关系。有生那边就交给我,你不要再淌这浑水了。”
  由起的口气相当坚决。
  “可是由起你也……”
  绊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噘着嘴想反驳。
  “我是有生的表弟,跟他当然有关系。而且伯父也拜托我要照顾有生,这件事和绊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根本不是有生的什么人’啊。”
  你根本不是他的什么人。
  由起挑明地丢出这一句,这次绊真的无话可说了。
  
  ☆
  到了隔天、隔天的隔天,浅井还是没有回来。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日常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变化。但绊却过着被空虚与焦躁交互折磨的日子。
  (奇怪?怎么都不来啊……)
  绊站在四楼长廊上等着电梯,但等了又等电梯还是停在一楼,完全没有上升的迹象。无奈之余,只好走楼梯来到一楼,总算知道霸着电梯不放的犯人是谁了。
  穿着浅粉红色晨袍的女人伫立在一楼的电梯外,隔着折叠式的铁格子门,站在电梯里的是个曾有过数面之缘的男房客。
  “啊啊、啊啊,苏妮雅。都是因为你,我才能得到救赎。”
  “啊啊、啊啊,罗杰。我真的好爱你。”
  男人对将双手交握,深情地互相凝视。
  虽然有点扭曲变调,但这的确是俄国名著小说(注:指俄国文学作家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一书)的最后一幕。绊也曾看过这本小说的英译版平装本。
  到底在搞什么啊?走过他们身边时,绊忍不住瞥了一眼。
  “小绊!”
  穿着晨袍的女人一发现绊,立刻赤着脚追上来。
  “小绊也一起来玩嘛,我可以让你演史比杜里凯洛夫的角色喔。”
  “为什么我要演史比杜里凯洛夫啊!”
  这家伙在故事中是个一天到晚纠缠男主角拉斯柯尼科夫的妹妹还向她求婚,让人觉得相当厌恶的烂男人。
  “你不喜欢啊——不然我也可以把苏妮雅的角色让给你啊。”
  “不要故意玩这种差劲的游戏啦!”
  冷冷拒绝后,绊举步走过她身边。
  “真无趣!”
  无视身后传来的不满怨言,绊自顾自地离开了。
  这是一部描写抱着“为了达成超乎凡人的信念,就算杀了凡人也无可厚非”的想法,继而杀害了当铺老太婆和她的表妹后,男主角开始受到良心苛责的故事。原本应该是完全犯罪的计划却开始出现破绽。男主角原是个有着纯粹心性的青年,但在一连杀了两个人之后,良心的煎熬与控诉,终于让他的精神耗弱成疾。虽然他最后被送往西伯利亚的监狱服刑,但真正让他的灵魂得到救赎的,却是个名叫苏妮亚、有着深厚信仰的娼妓。
  他们也用不着借由那部经典名著来影射现在的状况,还故意在自己面前玩这种角色扮演的游戏吧。
  经过玄关大厅时,绊的视线注意到休息区里有个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房客。与那套西欧复古沙发相当般配的,坐在上头的是个宛如西欧洋娃娃般穿着飘逸柔软的洋装,小小的脚丫套在小小红色圆头鞋里的少女。
  一和绊四眼相交,少女立刻慌张地阖上搁放在膝上的书。那是一点也不适合小学生阅读,仿佛只要一摊开书页就会扬起漫天尘埃,相当厚重的一本旧书。把那本颇有重量的书藏在身后,少女从沙发上站起来,瞪了绊一眼后,立刻旋踵哒哒哒地跑开了。
  绊不懂她为何对自己怀有敌意,只能默默目送少女的背影远去。
  那是和父亲一起住在三楼,歌德罗莉风打扮的小学生山田华乃子。她跟浅井的交情好像还不错,但不知为何似乎很讨厌绊。
  华乃子试图藏起来的那本书比她小小的手要大得多,绊一眼就看清了那本书的书名。上头贴着图书馆辨识贴纸,就算小学生看了大概也无法理解意思的法律书籍<六法全书>。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日常并未出现什么特别的变化。
  但大家并没有因此遗忘那件事,沉闷的湿气确实已渐渐渗透浸蚀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每一处。
  
  走出玄关,沿着盖满建筑物的人行道,绊正准备往Yanglong’s Deli走去。
  视线一角掠过一抹白。无意识地仰首追寻,那个白色的物体正左右摇晃着在空中轻巧舞动,最后终于静静地落到绊的脚边。
  “……?”
  那是用白纸折出的纸工艺品。描绘着流畅弧度的两只翅膀,让人联想到在海岸边飞翔的海鸥。弯腰拾起纸海鸥,再度仰起脖子时,只见到某扇窗户“啪!”的一声关上。那是位于三楼的窗户,绊好像瞥见一抹人影,但马上就从窗边消失,只剩下留在手中的白色海鸥。
  (上面好像有写字……)
  摊开海鸥的折线,淡淡的笔迹在上头留下短短几个字。
  “我知道犯人是谁”——
  
  三楼的346号室。从刚才在外面看到的窗户位置判定,就是这个房间没错。手里握已经失去海鸥形体的白纸,绊小心翼翼地按下门铃。
  叮铃铃铃,隔着房门能听见沉闷的铃响。
  绊不清楚这个房间里住着什么样的房客,只知道这间房里好像有住人,却始终没有和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的房客实际打过照面。
  等了一会儿都没人来应门,绊于是伸手试着转动门把。门并没有上锁,所以绊就轻轻地打开房门。闭塞的房里空气微微晃动了一下,几张白纸发出干涩的细微声响悄悄落地。
  站在大门旁的绊暗自倒抽了一口气。与绊捡到的海鸥一样,以白纸折出的纸工艺品几乎染白绊的视野,充满整个房间。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是各式各样的鸟儿与飞机、飞艇、纸气球。地上和墙上则是不同的动物与鱼类。映入眼帘的这些折纸工艺全都相当精致,但是,也只有清一色的白。没有任何一只涂染色彩,这里是几乎叫人目眩的纯白世界。
  仿佛融入了这片纯白的世界中,有一抹白色人影正坐在房间深处的椅子上。屈膝缩着背脊坐在椅子上的人影,正集中精神折着手中的白纸。
  “你忘了东西吗?美津枝太太……”
  人影边说边抬起头,在看到绊的瞬间顿时住了口。
  那是个有着白纸无异的苍白面容,线条相当纤细的少年。未经矫饰的白色衬衫和白色长裤,打着赤脚,仿佛也是满屋子纸工艺的其中一只,完全溶入白色的风景中。
  他脸上露出些许讶异的表情,但没一会儿就隐去了。
  “可以关上门吗?风会吹进来的。”
  少年用充满透明感的声音开口。虽然透明,却很平板。若要比喻,就像指甲弹在玻璃片上所发出的嘎吱声。
  绊照他所指示的走进房里,接着关上房门。房里的纸工艺受到风吹,发出阵阵细不可闻的微弱嗫嚅。
  “你是谁?”
  对于来到自己房里的访客,少年却好像事不关己似地淡淡开口询问。
  “我是住在四楼的卫藤绊。”
  “我是罗密欧。”
  绊简短报出自己的名字后,少年同样也简略地自我介绍。从他的说话方式和纤细的脸型线条看来,应该是个有良好家事的小少爷。他口中所说的美津枝,是负责照顾他的帮佣吧?有些家庭的确会把小孩子和碍事的麻烦亲戚隔离在这栋公寓里,再叫帮佣偶尔过来关心照料一下。绊不认为这样的少年会自己主动在外租屋居住,说不定他也出自那样的家庭呢。
  “这是你从窗口丢出去的吗?”
  递出手中的海鸥让少年看个仔细,他仍是一副淡漠的表情微微歪着头,离开椅子朝绊的方向走来。他走路时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不只是那纤细的外表与说话方式,整体来说,少年就是个存在感相当薄弱的角色。
  虽说靠近,但少年却停步在一段距离之外,伸出指尖捏起绊掌心中的海鸥。他的手指白皙纤细,但因经常折纸的关系,指尖上到处都有细小的割伤。
  “这的确是我做的东西没错,不过这些字不是我写的。”
  少年答完,又接着念出写在海鸥上的文字。
  “‘我知道犯人是谁’……”
  “你知道五楼的露台上有房客被杀了吗?”
  绊的询问让少年从字里行间抬起头,心不在焉地瞥了一记目光过来。真是个缺乏生气的少年啊。
  “我知道啊,警察有来问过嘛。当时美津枝太太帮我打发掉了,不过我也曾和那个人说过几句话就是了。”
  “那个人?你是说,你曾和那个被杀掉的家伙说过话吗?”
  “嗯。”
  少年的视线漂浮游移在虚空中,微微颔首后就丢下绊回到房间深处,坐回原本的椅子上又开始玩起折纸游戏。
  “不过我不是很喜欢那个家伙,对他的死一点感觉都没有。说真的、我觉得那家伙就算死了也无所谓。”
  年纪虽小却很成熟,不对,应该说他并没有投入感情,难以断定他是孩子气还是成熟。少年只是不断用无机质的空乏声音说话,纤细的手指似乎完成了新作品,他刻意放在掌心间让绊欣赏。三公分大小的四方形折纸摇身一变成了纸鹤。
  胸口忽然一阵刺痛。浅井的特技就是靠灵巧的手指创造事物,看到少年就让绊忍不住想起这些事。
  “我……”
  逸出口的声音却不知怎么接下去才好。因为绊不晓得该怎么表达出“不是他的什么人”的这种关系。
  “认识的一个人,被怀疑是杀了那个狂热信徒的凶手。如果你知道这些字是谁写的,或是知道那个事件的真正犯人,希望你能告诉我。”
  绊对刚完成的纸鹤毫不关心的态度,让少年露出不满的表情。他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虚空,伸指推了一下悬挂在头顶上的纸气球,纸气球便轻轻摇晃了起来。
  “这些字虽然不是我写的,不过<马可夫>或许知道犯人是谁吧。”
  “<马可夫>?”
  “<马可夫>的头脑非常好喔。”
  “<马可夫>是谁啊?可以让我跟他见面吗?”
  “现在没有办法。马可夫是个很小心谨慎的人,在确定你真的不具危险性之前,我想他应该都不会跟你见面吧。”
  绊无法理解少年话中的意思。就像那微微晃动的纸气球般,绊觉得自己好像被他耍着玩,不由得有些焦躁着急,粗暴地踢开地上的折纸朝少年走近。
  “啊,你别靠过来。”
  少年小声地说,但这个时候绊已经站到他的面前了。
  “我不是来这里和你玩问答游戏的。如果你知道什么就别隐瞒,把实话告诉我啊!”
  “不要靠过来……”
  少年坐在椅子上缩起身体,从他口中泄出的声音多了丝之前没有的细细颤音。他缩着本就纤细的身子给人又缩小一圈的错觉,肩膀不停发颤哆嗦,竟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拜托你不要打我。我会乖乖听话的,拜托不要打我……”
  “我、我哪会打你啊,你也用不着哭吧!”
  少年像个小女孩般用咬字不清的大舌头一边不停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呜咽啜泣。绊并不觉得自己的问话方式有那么吓人,没想到居然会把人家吓哭了。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般,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不要哭啦,我又不是来欺负你的。我只是想说,如果你知道什么……”
  就在绊手足无措,只能尽量好言安慰,同时把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时——
  碰触少年的那只手,嗖地窜过一股类似触电的莫名恶寒。
  (怎么回事……?)
  少年依然颤抖着肩头,护卫自己般用双手抱住头,但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抽噎哭泣,取而代之的是随着肩膀的震动起伏开始发出如野兽呜咽的低沉喘息。捧着纸鹤的手背浮现蓝色的血管,好不容易完成的纸鹤被他无情地捏扁。少年四周成圆形散发出莫名的诡异能量,强烈的气压逼得绊又往后退了一步。
  维持抱头垂首的动作,少年缓缓晃动着肩膀站起身,往绊的方向踏出一步。
  “弘少爷!”
  这是一道女声插了进来,随即从身后抓住绊的手腕将她往外拉。
  差点踉跄跌倒的同时,眼前的少年也伸出手,指尖用力抓向前一秒绊的喉咙所在的位置。还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绊已经被突然出现的人物扯着手腕赶出门。
  “等、等一下啊,我还有话……”
  “请你离开,今天请你先回去吧。”
  将绊赶到走廊上后,那人也反手带上身后的房门。伸出双臂挡在门前的,是和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妇女。
  围着一条女仆风的朴素围裙,似乎很疲惫的脸孔上化着素淡妆容更显出她的疲态。整体而言,只给人灰色印象的女人——就是在发生杀人案件的那个雷雨之夜当天,当绊被雨淋湿、狼狈奔回鸟笼庄时,递给她一条毛巾的女人。原来她是来这个房间工作的帮佣啊。
  “今天请你先回去吧。”
  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身后追赶般,女人一脸凶横地不断重复这句话。女人的神情实在太吓人,绊根本无从拒绝,再加上一时之间发生那么多无法消化的混乱状况,当天绊只能乖乖打退堂鼓。
  房里的少年手中一定握有什么情报。离去时,绊唯一的收获就是深深笃定了这一点。
  
  ☆
  隔了几天之后,绊开始天天拜访住在346号室的少年。名叫美津枝的灰色帮佣并没有每天过来,从第一天之后,绊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346号室的房客真正的名字好像叫月村弘。但是,待在这个房里的少年总是自称<罗密欧>。
  他今年十五岁。从外表给人的感觉,本以为他的年纪还要再小一点,事实上却和绊差不多了几岁。感情平淡、注意力散漫,常常话说到一半就开始动手折纸,进入自己的世界之中,但整体而言仍是个温顺和善的体贴少年。他似乎很讨厌别人的触碰,只要注意这一点,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就不会像认识的第一天那样突然脱序大哭,相处愈来愈融洽后,罗密欧也渐渐会和绊东聊西扯。
  绊心急如焚,只希望能早一刻与马可夫接触,问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他想和<马可夫>见面,首要之务就是得先卸除罗密欧的戒心,让他与自己的关系的关系更加亲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关于那个被杀害的狂热信徒,罗密欧是这么说的——
  “他曾跟我说过:‘人类目前还处于未完成的阶段。发展文明的人类正一步步慢慢接近创造主的文明。当一切都准备就绪,到了能迎接创造主到来的时刻,创造主将会从天外飞来,赐予人类更多智慧与永恒的生命。’”
  “创造主……那是什么啊?”
  “照他所说的,创造主来自宇宙,是个拥有比地球更先进科技与文明的生命体。而那充满知性的生命体,在许久许久之前的远古地球上创造出了人类。”
  “哎?那指外星人吗?”
  “就是这么回事吧。换句话说,其他宗教所崇拜的‘神’,就等同于他们宗教所归依信仰的宇宙知性生命体,也就是外星人。”
  “真是蠢毙了,根本跟B级片的SF电影没两样嘛。”
  听到绊不屑的批评,罗密欧也发出如玻璃片般透明且纯粹,却始终缺乏感情起伏的轻笑接着说:
  “就是啊。<马可夫>也曾说过相同的话,觉得他就是个笨蛋,<马可夫>很看不起他。他也经常跑来和<马可夫>争辩些有的没的。”
  “嘿……这么说,如果……只是如果啦!如果<马可夫>和那家伙争执到一半,突然动气将那家伙杀了,你说有没有可能啊?”
  “<马可夫>是很冷静自持的人,绝不会放任情感做出那种蠢事的。”
  “<马可夫>现在在哪里?”
  “<马可夫>是个很小心的人,不太常出来啦。”
  试着将话题导向那方面,但和罗密欧说到后来总是以这种结论收尾,绊还是迟迟无法接近<马可夫>这一号人物。
  和罗密欧聊天时,除了<马可夫>之外,也出现了其他几个和他交情还不错的人物名字——
  那是个名唤<瓦莲坦>的女生。<瓦莲坦>是罗密欧的折纸好友,而且她与强纳生也是朋友。
  没想过会从他口中听到强纳森的名字,绊有些吃惊。强纳生也是曾经住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青年,和绊的交情也算不错。但绊不曾从强纳生口中听说过<瓦莲坦>这个名字。不过,当时强纳生房里确实经常摆着一些不晓得是谁教他折纸做出来的小动物当装饰。
  “是<瓦莲坦>教强纳生折纸的,她和强纳生的感情很好啊。强纳生一点都不怕她,所以她才会和强纳生变成好朋友的。”
  “<瓦莲坦>是什么时候和强纳生见过面啊?我怎么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
  “<瓦莲坦>有和强纳生见过面啊,她最擅长折些小动物了。这个房间里有一半的作品都是她做的喔,而我做的都是些鸟儿和搭乘工具。”
  说完,罗密欧相当自豪地环视一屋子的白色折纸。看来<瓦莲坦>似乎常常到这个房间来玩呢。
  “<瓦莲坦>还是个小女生。<马可夫>则是大学的讲师,他教的是数学。他常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数学公式更美的东西了,好像每个数学老师都会讲这种化呢。”
  “喂,可以让我和<瓦莲坦>见面吗?”
  “想和她见面应该不太容易喔。因为她非常怕生,而且那家伙绝对不会允许的。”
  “那家伙?谁啊?”
  “就是<瓦莲坦>的哥哥啊,他是个很恐怖的家伙……不过,我会帮你问问<瓦莲坦>愿不愿意和你见面啦。因为你好像不是坏人嘛。”
  罗密欧答应了绊的要求。
  
  <马可夫>、<瓦莲坦>、还有<瓦莲坦>的哥哥——就罗密欧所说过的话来推测,这三个人和帮佣美津枝大概就是和罗密欧比较亲近的几个人了。
  美津枝每星期都会来一趟,替罗密欧处理身边琐事和替他买些必要物资,所以罗密欧几乎不曾离开过这个房间。他的老家有父母和奶奶,父亲从事的是葬仪社的工作,但他却不肯告诉绊为什么要离开亲人,一个人独居在鸟笼庄的理由。
  总而言之,绊虽然不像<马可夫>那么小心翼翼,但也谨慎地一步步慢慢踏进罗密欧的领域,也逐渐逼近事情的真相。
  
  ☆
  浅井遭到拘留,到明天就满一个星期了。
  这一天的黄昏前夕,按响了346号室的门铃后,没多久门就打开了,一身素白的罗密欧站在门前迎接绊的到来。
  “要不要吃脆皮泡芙?是米伦达咖啡厅的喔,强纳生也很喜欢这里的泡芙呢。”
  举高了咖啡厅用来装糕点的小纸盒,绊边说边像平时一样准备进屋去。最近这阵子罗密欧也常等着绊来找他玩。
  但是,今天罗密欧的样子似乎有点怪怪的。
  “你是什么人?”
  耳边传来不知是谁发出的低沉音色,绊的肩膀突然被用力按住,背撞上身后的门框。
  “好痛!你做什么啦?”
  “我问你是谁!”
  不同于罗密欧那透明宛如弹动玻璃片的轻柔说话声,窜进耳中的是粗嘎低哑的可怕威吓声。耸着肩膀,好似下一秒就要扑倒眼前的猎物般,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野生动物的气息,眼前的罗密欧看起来比平时整整大了一号,而最教人吃惊的莫过于那双全然不同的凶恶目光。平时稀少显露情感的那双眼瞳,此刻正瞪得大大的,连眼白部分的血管都清晰可见,眼瞳深处更寄宿着混沌粘腻的异样光芒。随着肩膀上下起伏,他不断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呜鸣。
  意识到这股不寻常的气氛,绊只能背对门口僵直身躯倒抽一口气。
  好像曾经在哪里……碰过这种教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气息——
  对了,就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的那天,被帮佣美津枝赶离之前,曾在一瞬间感觉到,释放出野性气息的罗密欧就站在眼前。
  “你怎么了……?”
  怯怯开口询问的瞬间,原本看起来膨胀了一倍不止的罗密欧顿时无力地垂下肩膀,纤细的身躯摇摇欲坠。
  “罗密欧?”
  绊及时伸手撑住罗密欧的身体。
  轻甩了甩垂得低低的头,再抬起脸时,前一秒还像被什么东西附身,寄宿在他双眼深处的异样光芒已经消失了。
  罗密欧一脸茫然地左右看了看——
  “喔,是绊啊,欢迎你来。”
  认出眼前的人是绊后,罗密欧脸上随即浮现出平时看惯的那抹有气无力、很单纯也很柔和的平淡微笑。那饥渴如野兽般的凶猛气焰已不留痕迹地随风散去了。
  “这是米伦达咖啡厅的泡芙吧?美津枝也会买来给我吃呢。进来吧,我来泡茶。”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罗密欧极其自然地招呼绊进到屋里来。虽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绊还是走进房间,像平时一样为了不让风吹进来而顺手带上门。
  白色的陶瓷茶具飘散出罗密欧所泡的红茶香气,配上绊带来的脆皮泡芙,正好来场下午茶。没想到罗密欧房里的茶叶种类还挺丰富的。
  “我平常都是喝大吉岭的春茶;<瓦莲坦>喜欢喝奶茶,说到适合牛奶的,当然就是阿萨姆红茶咯;不过<马可夫>一天到晚都在喝伯爵茶呢。”
  罗密欧自顾自地说起每个人对茶种的嗜好。
  对红茶种类没有特别坚持和喜好的绊,就和罗密欧一样喝着大吉岭春茶。反正绊喝起来觉得每一种茶都大同小异,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不过配着泡芙一起吃,就得稍微控制一下糖分了。
  罗密欧在他的大吉岭红茶里加了两颗方糖,吃了两个泡芙。
  “剩下的就留给<瓦莲坦>和<马可夫>吧。”
  度过下午茶的时间,将还剩下几个泡芙的纸盒留在桌上。就在绊心想“今天差不多该回去了”时,罗密欧却以和平时无异的悠然语气淡淡出声道:
  “因为那个事件被捕的人,是绊很重要的朋友吧?”
  这是罗密欧第一次主动提及那个事件的话题。原本已经准备起身离开的绊一时之间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坐回椅子上。
  “说是朋友……”
  浮上脑海的是总露出一副爱困表情,骄傲自大的浅井那张脸孔。浅井跟自己绝对算不上是朋友,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找不到其他更适合的说法。
  “呃,嗯,就当是朋友好了。可是对我来说……他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人啦。”
  都到了这种时候,绊还是别扭得不肯承认。
  “可是,绊就是为了救那个人,才会跑来巴结我,好和<马可夫>见面的不是吗?”
  “说什么巴结……才不是这样呢!”
  事实上就是这样。但是当她被罗密欧不假修饰地一语道破时,绊却下意识否定了对方的说法。绊自认还没有聪明到可以打着这种算盘对人布局的能耐。但罗密欧脸上表情没变,语气平静地说:“没有关系。”
  “我都明白。而且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觉得受伤。只是我身边都没有这么重要的朋友,才觉得有点羡慕罢了。”
  “<瓦莲坦>和<马可夫>不是你的朋友吗?”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我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言语间,罗密欧慎重地盖上装着要留给<瓦莲坦>和<马可夫>的泡芙小纸盒。对于他相互矛盾的说法和举动,绊耸了耸肩,微微歪着头说:
  “这样啊,那我来当你的朋友吧。”
  捧着装有泡芙的小纸盒,罗密欧困惑地“咦?”了一声抬起头,露出不敢置信的惊讶表情眨了眨眼睛。绊不觉得自己有说什么会让他惊讶成这样的话啊。
  “当朋友不需要花多大力气吧?就是见到面的时候会打招呼,时常玩在一块儿,一起喝喝茶、讲讲电话……还有,在遇到困难时互相帮忙。朋友不就是这样吗?不过话说回来,我和你已经是朋友了吧?因为我们都一起喝茶聊天了呀。”
  绊一脸理所当然地说着,罗密欧却还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和你,是朋友……?”
  白皙的脸颊微微染上红晕,罗密欧一点也没有发觉被他抱得紧紧的小纸盒都快变形了,嘴里喃喃念着。
  “……泡芙要被你捏烂了啦。”
  “啊!”被绊这么一说,他才慌张地放松力道,结果纸盒不小心从他手中滑落。绊和罗密欧同时伸手,在泡芙差点亲吻地球表面之前接住了纸盒。
  接住纸盒的两人手指也自然地碰在一块,一瞬间两人都僵直了身体。
  “啊,对不起!”
  绊连忙缩回手做出万岁的动作。罗密欧讨厌他人的触碰。自从第一天遇到那种状况后,绊就一直很小心地不和他有身体上的接触。
  他该不会又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突然放声大哭吧?绊有些心慌地窥视罗密欧的反应。差点又把手里的纸盒捏到变形的罗密欧,一脸茫然地怔怔凝视着自己的手。
  “绊!”
  他突然用一点也不像罗密欧,而跟普通少年没两样的明朗表情看向自己。
  “是?”绊差点忍不住跳起来,回应了他的交换。
  “<瓦莲坦>没有吓到耶,已经没问题了。”
  “咦?”
  不懂他话里的意思,这次换绊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我想你应该可以和<瓦莲坦>见面了。今天……不,还是明天好了。明天我就让你跟她见面。”
  满怀自信的明亮音色,罗密欧说完后还用力点了点头。
  
  ☆
  终于可以和<瓦莲坦>见面了。照罗密欧所说,她是个胆小容易受惊的爱哭鬼,而且非常非常怕生,最擅长用折纸折出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她好像还有一个哥哥。就罗密欧的说法所得的印象,推敲她应该是个小学生。能和<瓦莲坦>见面,就表示和另一个与罗密欧相当亲近的<马可夫>有交集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吧。
  隔天,绊依约来到罗密欧的房间。但是,开门迎接自己的就跟平时一样,只有罗密欧一个人,绊并没有看见想像中的<瓦莲坦>那小小的身影。
  “<瓦莲坦>呢?”
  “坐吧。”
  罗密欧一开口就请有些讶异的绊先坐下,他自己也隔着桌子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
  圆桌上摆着两组白瓷茶具,也准备了两人份的红茶。绊面前摆的是大吉岭的春茶,而罗密欧面前摆的却是加了大量牛奶的阿萨姆奶茶。
  “<瓦莲坦>是个七岁的小女生。在她逃进‘这里’之前,每天都受到她爸爸拳打脚踢的凌虐,所以她才会那么怕被人触碰。她的哥哥名叫<艾吉>,是个很粗暴又很恐怖的家伙,不过他一直在保护<瓦莲坦>。为了保护心爱的妹妹,他当然也来到了‘这里’。”
  罗密欧装模作样地缓缓道出<瓦莲坦>哥哥一些过去的经历,但最重要的<瓦莲坦>却迟迟没有出现。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开始切入正题啊?绊开始感到焦躁,已经有点坐不住了。
  “<瓦莲坦>什么时候才要来?你说她来到‘这里’到底是指哪里啊?”
  “就是‘这里’啊。你等一下,我马上叫她出来。”
  沉稳地制止绊继续追问,罗密欧在椅子上重新端正了坐姿,深呼吸一口气,视线跟着凝向虚空。绊虽然满脸诧异,但仍是默不作声地等着。罗密欧的目光胶着在自己与绊之间空无一物的某一点上,微张的嘴念念有词。听他的口气好像在呼叫某个人,但听不清楚内容。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停止自言自语。
  接着,坐在绊面前的罗密欧身上开始出现变化。
  他的眉梢懦弱地往下垂,眼睛突然眨动好几下,微微嘟起的嘴唇垂成へ字形,紧缩着肩头让他看起来似乎小了一圈。心慌意乱地不停眨着眼睛,视线时左时右游移了好一会儿后,才总算微微抬起视线望向绊。
  “你好……”
  “如笛音般微弱细哑的声音从他口中泄湖。表情、动作和说话的语气,就连身上所散发的气息都改变了,一直坐在眼前的罗迷欧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罗密欧?”
  绊手抵着太阳穴叹了口气:
  “你到底在开什么玩笑?”
  “我是<瓦莲坦>……”
  罗密欧在回答时,视线又忙碌地左右游移转动。绊感觉自己的太阳穴正隐隐作痛。罗密欧看起来比平时小了一圈的身体又缩得更小了,手指也开始无意识地搓揉起他自己衬衫上的第三颗纽扣。
  “我一直都很相信你,也真心想和你做朋友……”
  “是的,罗密欧也说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所以,我才会出来的……”
  “让我跟<瓦莲坦>见面。”
  “我就是<瓦莲坦>啊……”
  根本没办法和他说下去。
  为了让罗密欧对自己敞开心扉,绊一直都很努力,但此刻却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的用心良苦,好像被人踩在地上蹂躏、践踏一样。罗密欧可能每天都闲着没事,但自己可没无聊到陪他玩这种游戏。而且这还关系到能否洗清浅井身上的杀人罪嫌——一想到这里,绊实在没心情配合着说出“你的演技真好耶”这种话。
  看到绊完全不掩饰自己焦躁的情绪所表现出的态度,罗密欧也愈来愈害怕,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脸孔,视线不断左右飘荡着希望谁能出现来救救他。想哭的人是我才对吧!
  “全都是骗人的吗?你说<马可夫>或许是知道什么也是骗我的?”
  吞了口唾液掩饰嘶哑的破碎声音。为了早一天救出浅井,绊唯一能依赖的只有这条线索,没想到却落得这样的结束。
  “罗密欧没有说谎。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其实根本没有这些人吧?什么<马可夫>和<瓦莲坦>,全都是你想像出来的朋友吧?说得也是,老是把自己关在房里的你怎么可能有朋友嘛。我看你好像完全不出门、也没有看过其他人来拜访你,你根本就不可能有朋友嘛!你总是一个人准备各种不同种类的红茶,其实只是在跟幻想中的朋友玩游戏而已吧!”
  “不、不是的。是真的有<马可夫>这个人啊,他是大学里的讲师,是个什么都知道、很聪明的人。我、我的名字叫<瓦莲坦>,我,我,我哥哥……我叫哥哥出来跟你说。只要和哥哥谈过之后,你一定会相信的。”
  “给我差不多一点,我不想再陪你胡闹下去了!”
  绊用力拍向桌面。过大的力道让桌上的两份茶具跟着弹动了一下,已经失温的两人份茶翻倒在桌面上。悲伤地低头看着自己面前那杯溢流出来的奶茶,罗密欧的眼里也溢出了泪水,“呼……呼呜呜……”失去空气般的呜咽声从他的喉间泄出。
  “呜呜、呜呜……哥哥、哥哥、哥哥……”
  会气到失控大吼的自己真是蠢毙了,丢下哭着不停呼喊哥哥的罗密欧,绊离开了圆桌。
  啜泣声渐渐变成闷哼似的低沉呜咽,背后的罗密欧所散发出的气息似乎突然膨胀了。
  但是,这个时候绊已经走出罗密欧的房间,反手阖上了房门。
  
  回到自己位于四楼的房间,一进门就大步往前走,连靴子都没脱就直接扑倒在床。绊把脸埋在枕头上,好一会儿就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回想起来,那张写着“我知道犯人是谁”的海鸥折纸,也是罗密欧的恶作剧吧?自己就笨笨的上钩,还跑到罗密欧的房间去,实在笑掉人的大牙了。比起对罗密欧的怨愤,现在绊心里只剩下对自己的愚蠢作为感到羞耻,以及失去能证明浅井清白的线索而产生的虚脱无力感。
  说什么<瓦莲坦>胆小又怕生,还有<马可夫>很小心谨慎所以不常出现……老是和那个崇拜外星人而遭人杀害的狂热信徒起口角争执的,其实就是罗密欧本人吧!被父亲凌虐而无法再被其他人碰触的也是罗密欧,教强纳生折纸的是罗密欧,在大学里教授数学的也是罗密欧,就连罗密欧口中那个粗暴恐怖的哥哥也是罗密欧……啊啊,讨厌,我已经搞不懂到底什么是什么了。这不就好像“脑子里有好几个天差地别的罗密欧存在”般,喜欢大吉岭红茶的、喜欢伯爵茶的、喜欢阿萨姆奶茶的,其实全都是罗密欧本人。
  ……用金属球棒杀了那个狂热信徒的,也是……?
  思考顿时停顿。
  许久许久,只剩下自己埋在枕头里而变得浑浊的呼吸声,和隔着墙壁微可听见不知是谁发出如摩擦金属般的尖锐叫声支配着意识。
  从枕头中抬起头,缓缓坐起身,绊动手翻找着床边被杂志与书堆起的一座小山。等把床边的书都找过一遍后,又接着蹲到电视机的前挖掘另一座书山。趴跪着将脸颊贴在地板上,一本一本确认堆放在电视机下方每一本书的书背。
  (好像不在这里……)
  床边放的都是最近才看过的书。可是看那本书应该是满久之前的事了。
  绊起身离开床边,走向房门口附近占了三叠空间左右的置物柜。平常没怎么使用而完好如初的桌椅、全身镜、塞了瓶瓶罐罐化妆品的梳妆台、还有因为高度关系塞不进鞋柜里的好几双靴子,最后是几乎占了一整面墙的大书柜。塞不进床四周的“其他东西”大概全被摆在这里了。
  “找到了,就是这个!”
  几乎被掩埋般默默躺在书柜一角,绊抽出一本相当厚重的平装书。书背上印着横向印刷的书名。
  绊站在原地,就着微弱的灯光翻阅起手中的平装书。摆放在书柜上的这些书全都是从妈妈那边继承来的英文小说,这本平装书当然也不例外,质感粗糙的便宜纸张上,缀饰着拥挤的罗马字母。上头还有过去一手拿着英语字典和字里行间的文意恶战苦斗时,所留下的笔记和书线的痕迹。我当时还真有耐心,居然真的把这种书看完了呢。
  回到床边躺下,靠着自己当时写下的翻译笔记,绊又重头开始读起这本小说。
  这本推理小说是以过去发生过的某起真实事件改编而成,是个拥有多重人格的青年所犯下的残虐杀人案件,和解开围绕在他身上所有迷团的故事。
  
  ☆
  “他好的不得了,简直跟重生了没两样。三餐都有定时吃,红光满面的咧。要是判他个无期徒刑,让他一辈子待在拘留所里,应该会比放出来活得更久吧。”
  去和浅井会面的由起语调轻松地向绊报告浅井的近况。当天由起难得穿着正式的“男装”(……男装?不,他本来就该这样穿吧),白色衬衫配上一条充满时尚感的细领带,深蓝色羊毛衫、格纹长裤,换上这种正统装扮的由起看起来就好像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相对的,绊身上穿的却是小可爱加运动裤的居家服。用母鸡孵蛋的姿势抱着抱枕,坐在窗边的蛋型沙发上。
  “可是个展的日子已经迫在眉睫了,他应该也没办法那么悠闲吧?”
  “他说反正现在什么都办不到,就只能趁机多睡一点补回来啊。那家伙真的是吃饱睡、睡饱吃耶,我看他应该有变胖一点吧。”
  人类应该没办法累积睡眠时间,填前补后的吧?
  不过照由起的说法,浅井在里头应该过得还不错。他原本就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遭到拘留的生活对他来说应该也不以为苦吧。但要是再不从拘留所脱身,到时候只怕他真的会靠着在拘留所里的“补眠”放弃接下来的睡眠时间,拼死完成剩下的作品吧。再说如果他真的无法洗清罪嫌而被判个无期徒刑什么的,到时候就算有幸成为狱中的画家,传出去也只有丢脸的份。而且这样一来,绊还得为了当他的模特儿到监狱里去拜访才行耶。
  怀里搂着抱枕,绊忍不住往自己的屁股下瞥了一眼。刚才看到一半的推理小说就像颗待孵的蛋,被抱枕掩盖着藏在自己的屁股底下。
  “由起,你觉得……真的有多重人格这种事吗?”
  绊试着以自然而慎重的语气问出心里的疑问。毫无脉络可寻的突兀问题,让由起露出一脸狐疑。
  “怎么突然扯到这个?”
  “我是说如果……只是如果喔,如果为了逃避小时候受到虐待的精神创伤,而创造出另一个人格来承担那些痛苦;在不同状况下,有时一个人体内也会出现好几种不同的人格,就像真的有好几个人住在同一个身体里,不管是年龄或性别、出生地和经历全都不同,过去像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个案喔。就像前世的记忆或真的替换成其他人的;灵魂一样……然后,在本人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其他人格操控身体犯下重大的罪行之类的……例如说,只是例如而已喔……例如杀人之类的……”
  最后的单子从嘴里吐出来的瞬间,由起的表情顿时变得严厉摄人。由起很擅长观察人心。绊的声音中所透露出的一丝丝迷茫与谎言,还有藏在言语下的真正意图,他都能清楚地察觉出来。
  “绊,我不知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过你是不是一个人偷偷在调查什么呢?”
  “唔……”
  绊闷着声抿紧唇。站在蛋型沙发前的由起弯下腰,将自己的鼻尖顶在绊的鼻尖。以抱枕为盾挡在两人之间,绊很有心得的往后拉开与由起的距离。
  “我应该说过,有生的事就交给我,要你别再淌着浑水了对吧?”
  “不是啊,可是这件事……”
  “有生现在很好,他待在拘留所里反而安全。反观这间公寓里说不定就躲了一个杀人犯耶,你要是太乱来而被犯人盯上,反而会更危险。我之前也说过了吧,这可不是在玩侦探游戏。不管绊再怎么坚强可爱,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由起说的没错,绊根本连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罗密欧和瓦莲坦都是很温顺的好孩子,绊并不觉得他们会带来什么危害。如果绊的推测有误,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但如果绊的猜测应证了某些事实……从今以后还是很可能会碰上罗密欧体内的危险人格。这并不是侦探游戏。
  一时之间,绊就这么和由起鼻尖抵着鼻尖相互瞪视。
  “……我知道了啦。”
  绊率先移开了视线。
  “毕竟,‘我又不是浅井先生的什么人’嘛。”
  “绊……”
  “这件事就交给由起处理,我不会再多管闲事了。”
  做出保证后,绊耸了耸肩,就在她放松肩膀力道时,由起却伸手轻轻拥住她。
  “谢谢,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嗅闻着从由起身上散发出的微甜淡香和温暖,绊不加抵抗地靠进他的怀中。其实绊也很清楚,比起自己或被卷入这起事件的浅井,由起真的可靠多了。绊告诉自己,浅井的事就交给由起去处理吧,这样才是最好的。
  但比起有能力又可靠的由起,那个跟他完全相反、一点都不可靠的浅井的模样,却一直在脑海中萦绕着挥之不去。
  (真想见见他……)
  在由起的气息包围下,绊心里想的依然是那个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浅井。
  
  ☆
  小山内修一是负责管辖包含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在内的闹区一带的派出所员警。当上警察后,他第一份任务就是被调派到这里的派出所,经历过几次调往他处的人事变动后,三年前他又再度回到了这座小镇。
  不好也不坏,小山内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名非常普通的“小镇巡警”。“小镇巡警”的主要工作就是替人报路、负责安顿醉汉或是陪老年人聊聊天,充其量就是追追强盗小偷之类的,小山内深信自己绝不会遇上跟遭到残忍虐杀的尸体有关的杀人案件。这种了不起的大事件应该要交给专门负责这种案件的刑事组里的那些充满热血干劲的菜鸟、酷劲十足的新人、或看似无害其实不容小觑的老江湖等等,充满个人魅力的刑警才对嘛。穿着制服的小小警察就像永远只能待在画面一角,充当阻挡那些看热闹的民众突破重围的临时演员啦。
  小山内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我非得跟着来调查这件事不可啊?)
  小山内和由起并肩坐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大厅休息区的沙发上,从刚才就一直无聊地把玩着悬在腰间的警棍捏柄部分。行动的主导权不用多说当然全操在由起手上,小山内就像是只被带着走来走去的警犬罢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们有些事想请教一下华乃子妹妹。”
  由起说话的对象,是个坐在斜对面沙发上的小女孩。她身上穿着飘逸的大红色洋装,搭配白色裤袜与一双红鞋子,头上系着大大的红色蝴蝶结,是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当她坐在复古沙发上一动也不动时,看起来就像个做工精致的西欧洋娃娃。但是,不知为何她手上竟抱着一本厚重的<六法全书>,毫不留情地将小山内从幻想之中拉回现实世界。
  “有什么事?我正忙着用功耶。”
  小女孩摆出架势与由起对峙着。
  “与其等华乃子妹妹熟读法律成为大律师,我们有更简单就可以救出有生的方法,你愿意帮忙吗?”
  “我要成为律师应该不用花太多时间。”
  “可是,如果在那之前,有生就被判了死刑得坐电椅,那不就糟糕了吗?”
  听到由起这么说,小女孩不禁瞪大眼,稍微思索一会儿后,便慎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好吧,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我愿意帮忙。”
  这小女孩说话的口气还真成熟啊……在一旁看着的小山内不由得偷偷耸了耸肩。
  不过负责这起案件的刑警应该都已经向这里的房客询问过,也得到事件当晚的目击情报和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了。事到如今,由起到底还想问出什么啊?
  “由起,你今天还是一样漂亮啊。”
  “没错,今天早餐的沙丁鱼干串烤得恰到好处,实在太漂亮了呀。”
  “嘻嘻嘻嘻嘻嘻……”
  穿着同款不同色的衬衫,裤子上的吊带颜色也不同的两个奇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嘴里发出妖怪般的笑声绕过休息区。
  “谢谢称赞。”
  微笑着跟老人们打完招呼后,由起又转回头面向华乃子。
  “那天晚上在场的除了鸟笼庄的房客之外,还有一个人没接受警方的侦讯,当时那个人是和华乃子在一起的吧?”
  华乃子不由得瞪大双眼。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条全新的线索,坐在由起身旁的小山内也不禁瞠目结舌。
  “和华乃子在一起的那个人不是这里的房客吧?那是个身高在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十公分之间,穿着尼龙T恤和及膝短裤的男孩子——依照目击情报,整栋鸟笼庄除了华乃子之外,并没有其他符合特征的房客。”
  “我不知道。”
  华乃子平静地否认了,但由起似乎相当确信有那一号人物存在。他到底是从哪里得来这种情报啊?警察这种局外人的调查果然还是敌不过他们自己内部的情报网。
  “那个男生或许有目击到什么啊,我只是想就这件事问问他而已。华乃子,你可以让我和那个男生见一面吗?”
  “……”
  华乃子似乎不想提起那个男生的事,好一会儿都紧抿着唇不说话。但由起仍耐心等着,终于等到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
  “他是我们班上的男生,那天在我家住了一晚。因为担心会被人当作非法入侵,所以我们才把这件事当作秘密的。”
  “嘿~他是华乃子的男朋友啊?居然偷偷跑来过夜,还真是有一套呢。”
  “才、才不是呢!这是有理由的,因为我们有作战计划。如果要说男朋友,我比较喜欢成熟安静一点的,就、就像浅井有生那一型的……”
  连忙否认之后,华乃子有些气恼地赌起微微染上红晕的脸颊。喔喔,看来有生还挺吃香的嘛。又听到了一件新八卦,小山内忍不住吹起口哨,但被华乃子狠狠瞪了一眼后,只能乖乖缩起头。居然会害怕小学生的瞪视,我这个员警当得还真是没尊严啊。
  “……如果加地同学有看到什么,浅井有生是不是就能被无罪释放?”
  “是有这种可能。”
  “我知道了……只要问加地同学有没有看到什么就行了吧?”
  华乃子对由起轻轻点了点头。
  事件发生的时间推测在晚上十点到深夜一点左右,与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停电的那三个小时的时间一致,管理员当天也有到各个房间巡视,很清楚当晚有多少房客待在公寓里。而犯人很可能就是这些房客的其中之一。
  隔天,浅井有生供述自己捡到那根金属球棒。简直就像是犯人故意把当作犯案工具的球棒,丢在靠近他房间附近的走廊上一样。
  事件发生当晚的十点半左右,浅井有生和另一位名叫卫藤绊的房客被关在电梯里。十点半之后,管理员撬开电梯救出他们两人,到十一点为止他们一直都跟管理员在一起。之后浅井一个人回到房间,没有人能证实他到十二点为止这一个小时内有不在场证明。十二点过后,他又再度和卫藤绊同行,关于这一点,当时跟他们在一起的井上由起也能作证。
  换句话说,只要确定犯案时间不是在浅井有生独自一人的那一个小时内,而且是在十一点之前或十二点之后,浅井有生的不在场证明就能成立。同时也能缩小范围,锁定那些在十一点之前和十二点之后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
  粗略说来,大概就是这样的状况。想要证明浅井有生是无辜的,只要出现能锁定确切犯案时间的目击证言就没问题了。
  “好,小山内,我们走咯。”
  “咦,要去哪里啊?”
  “当然是去找那个叫加地的小男生啊!”
  由起一说完便突然站起身。
  “我也要去吗?为什么?”
  听到小山内不满的嘀咕,由起那双美归美、却刺得人直打颤的冰冷视线,随即从上而下睥睨道:
  “这不是废话没啊吗,因为你是警察啊。”
  “不是啦,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巡警而已啊,帮人报路、安顿醉汉或帮老人和女高中生处理问题,就是我的生存之道啊……”
  哪管还在叽里呱啦主张他那虚泛又消极的生存之道的小山内,由起二话不说扯起他的领子,直接拖着走就对了。
  想要让有生获释其实也用不着主动调查找出犯人,只要办一下保释手续就行了。但由起却说:“难得有这种机会,在拘留期满之前就麻烦警方照顾他吧。待在里头对小有有而言也比较健康嘛。”说到底,他还是暗地里为了有生拼命地收集情报,所以说由起真是有够不坦率的。小时候的他可是坦率多了,那时候他真是个单纯又可爱的小孩啊。
  说到不坦率,其实有生也是半斤八两啦。小山内曾到拘留所探望过有生一次——
  “有生,你没事吧?”
  问出这句话后,坐在另一张铁椅上的有生表情没有改变。
  “没事啊,这里还挺舒适的呢。”
  就算突然被抓到拘留所关起来,他也丝毫不显露一点狼狈或软弱的姿态。至少表面上是完全看不出来啦。
  “不过话说回来,你老家的父母也没过来看你呢。”
  “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我家老爸老妈才不会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特地跑来啦。反正由起也在这里,他们应该很放心吧。”
  儿子都被当作杀人嫌疑犯了,这应该不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吧?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会教育出有生和由起这样的孩子来啊?真教人感兴趣。
  由起也好、有生也好,现在居然都成了这么乖僻、不坦率的年轻人,小山内对这一点只有无限的感慨。第一次见到浅井有生和井上由起时,他们两个还是离家出走的童稚小学生,而当时的小山内也还只是个菜鸟巡警。
  
  ☆
  绊又在鸟笼庄外捡到另一只纸海鸥,是跟由起谈过话的隔天午后。捡起纸海鸥回到自己房间,绊倒卧在床上陷入苦思。
  用白纸折出的海鸥里,写着“救救我”。
  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SOS讯号未免也太直接明白了吧。如果真有什么事,只要直接到绊的房间来说清楚就可以了,这个讯息怎么想都觉得是故意要把绊引过去的手段。如果罗密欧体内真的有其他人格,那这只纸海鸥应该就是陷阱吧。
  虽然稍微试了一下,但怎么也没办法把海鸥恢复成原状,只好死心放弃。手里拿着布满折痕的白纸无力瘫放在床上。
  (由起是到哪里去了啊……)
  由起不在房间里。
  绊已经和由起约好不会一个人乱来了。至少等这件事解决之前,最好还是避免再和罗密欧有所接触。如果罗密欧体内真的有<马可夫>存在,就算本身没有自觉,他应该也知道犯人是谁,说不定——罗密欧自己就是犯人。
  可是,如果罗密欧真的遇到什么麻烦,才向自己发出求救讯号呢?
  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罗密欧的求救信从手中滑落,发出细微的声响掉到床下。
  
  ——我来当你的朋友吧。时常玩在一块儿,一起喝喝茶、讲讲电话……
  还有,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互相帮忙。
  
  说过的话在脑海中重复播放着。
  自己曾对罗密欧许下这样的诺言。
  按响346号室的门铃,等房里的人出来应门的这段时间,绊不断咒骂自己还是来了,不过既然来了也没办法嘛……脑子里反复进行着自己和自己的对话。过了一会儿,门的那头传来开锁的声音,脑子里叽里呱啦、念叨不已的声音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穿着白衣的少年从微微敞开的门板缝隙间探出头来。
  “绊,你总算来了。”
  一看到绊,少年脸上随即浮现透明的微笑,瞬间消弭了盘踞在绊胸口的疑虑。罗密欧果然还是罗密欧啊。
  “进来吧。”
  将绊迎进房里后,罗密欧阖上房门。
  身后传来上锁的声音。
  “咦?”
  有哪里不对劲。以往绊来到这个房间时,罗密欧从来没有锁上房门过。
  蓦地回过头。罗密欧就像挡在门前不让人进出般,脸上扬着笑意。但是,那是歪了半边脸颊的奇怪笑容。总是平板且缺乏情感的眼瞳闪烁着充满野性的异样光彩,不断耸动的肩头让他纤细的身体看起来好像大了一号。骨骼和五官面孔并没有改变,但站在眼前的人没有半点<罗密欧>的影子,甚至难以想像他们竟然是同一个人。
  “你是……”
  “我是<艾吉>……”
  那家伙从喉间发出野兽呜咽般的粗嘎嗓音开口道。没想到同一个人的声带居然会发出全然不同的另一种声音,绊在错愕之余,也确定眼前的人已经完全没有平时罗密欧的气息与影子了。
  难以抵挡他散发出的气势,绊忍不住一步步往房里退,但还是开口质问眼前的男人:
  “罗密欧怎么了?让我和罗密欧说话!”
  “罗密欧说太多话了,他不该对你说出我们的事。”
  “那瓦莲坦呢?”
  一提到这个名字,罗密欧……不,艾吉的脸也更扭曲,交错着出现凶暴又像随时会哭出来的小孩般悲恸的呜咽,形成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表情。
  他脸上就挂着这种表情,突然抬腿用力往绊的侧腹踹了一脚。
  跌落在满地的白色折纸间,绊被这一脚踹飞了好几公尺。身体弯成く字型,一时之间难以呼吸,“唔……”脸埋在扭曲变形的折纸堆中轻轻吐气,隔了几秒身体的中枢神经才感受到灼烧般的剧烈痛楚。嘴巴可能咬破了,渗出苦涩的血腥味。
  视线一角出现艾吉朝自己走近的脚。手按着侧腹,绊咬紧牙关愤恨地抬起头。
  悲伤的火焰在他眼底燃烧,艾吉也低下视线看着绊。
  “你对我妹妹说了很过分的话。真是可怜啊,我妹妹又害怕得紧闭心扉了。真是可怜啊,瓦莲坦真是太可怜了……”
  像在代替宝贝妹妹哭泣般,艾吉扭曲脸孔不断哀叹,忽然抓起动弹不得的绊的衣襟,提起之后又重重把她摔向地面。再一次趴回地板上的绊看见艾吉的脚又一步步往自己逼近,为了享受追捕猎物的乐趣而刻意放缓脚步。身上的痛楚让绊忍不住呻吟,但还是拼命挤出所有力气试着逃开。但在不宽敞的房间里,自己就宛如沉溺在散落一地的纸海中,蠕动身体向前爬了几步,马上就碰到墙壁。失去逃生之道后,艾吉的脚跟着狠狠踏上绊的背。呼吸再度哽在喉咙,绊痛得逸出短促的嘶哑呜咽。
  只需几句对话和几次人身攻击,就足够让绊明白对方的性格。艾吉是个对行使暴力没有一丝犹豫的家伙,而且还是那种只要让对方痛不欲生,就会感到快乐的类型——
  “是你吗……杀了人的……?”
  回头睨向艾吉,绊挤出破碎的声音开口质问。
  “啊?”
  艾吉不解的挑起一边眉毛。
  “啊啊,那个啊。你是说那个杀人的……哈!”
  原以为他会开始吹嘘自己的丰功伟业,没想到他竟仰起身体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般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是我杀的?我杀了那个疯狂的信徒?你是这么想的吗?因为很像我会干的事,所以你就这么认为了?”
  “如果不是你,那还有谁——”
  “给我闭嘴!”
  踩在背上的脚突然加重力道,绊张口不能成言,一时岔气而咳了起来。可以感觉自己背部的骨头正嘎吱作响,我会被杀掉吗——?意识逐渐朦胧的脑袋里闪现出这个疑问。但也只能咬紧牙关用力闭上眼睛。
  “……干嘛啦,为什么要阻止 ?”
  透露着厌烦情绪的声音传入耳里时,踩在背上的那只脚也稍微移开重量。
  “别来妨碍我。你老爱说这些有的没的,滚进去啦,这丫头就交给我来……”
  脸贴着地板,绊狐疑的抬起视线。
  没有焦点的视线凝望向虚空,自言自语般喃喃念个不停的艾吉,就在绊的眼前瞬间换上多种不同的表情。凶暴、快乐、憎恶、悲伤、愤怒——各式各样的表情在他脸上交错出现后,那双闪动着黏腻异样光芒的双眼忽然失去所有感情,泛着红晕的脸颊顿失血色,连表情也变得呆板。原本紊乱的呼吸声归于平静,隆起的肩膀肌肉线条慢慢放松,眼前的身体就像泄了气般恢复平时纤细的印象。若要比喻,就像一一替换了合成照片的各个部位,创造出另一张脸孔,这样的变化就在绊的眼前实际发生,诡异到教人毛骨悚然。
  “罗密欧……?”
  呼出一口气后,绊出声问道。
  但在短暂一瞬的安心过后,随之升起的却是不同于方才的另一种紧绷感。
  “真是的,你老是不经深思就胡搞乱来,才替我们惹来这么多麻烦……”
  话说得顺畅又迅速,声音中透露出冷漠的特质,与他说话的口气一样,浮映在那双眼里的目光犀利摄人,蹩起眉心刻画出皱纹,以毫不掩藏厌恶的情绪,睨视倒在身下的绊。
  “你要怎么处理这个女人,你有想到这一点吗?就是这样,你老是这样,所以我才得一天到晚替你擦屁股啊。”
  看着好像演戏般的念着冗长台词的那个人,绊心中也确定了一件事。这种锐利又神经质的表情,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说话方式——的确很像数学老师会有的气质。
  倚着墙壁坐起身,绊慎重地开口:
  “你是<马可夫>……?”
  “没错。”
  傲慢自大地瞥向绊,对方相当干脆的承认了。
  “好了,罗密欧的朋友。如果可以,我不想使用暴力手段来解决这件事。我和艾吉不同,只是个深爱数学的和平主义者,而且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们的存在。你可以保证绝对不会把我们的事告诉其他人吗?”
  一口气说完想说的话,马可夫等着绊给答复。将疼痛不已的身体靠在墙上,斜视了马可夫一眼后,绊低头思索。当她把口中混着血丝的唾液吐在地板上时,瞥见马可夫不悦地蹩起眉头。
  “真抱歉,这点我办不到。”绊回答。
  不管是艾吉也好谁也好,潜藏在罗密欧体内的人格就算不是这起杀人案件的真正犯人,十之八九也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为了从那家伙的口中取得证词,必须让其他人格出现才行。因为罗密欧并没有关于这件事的记忆。
  “如果你不肯对外自白,浅井先生会被当成犯人的。”
  “照我的看法,警方的证据并不充足,你认识的那个男人并不会被起诉。等拘留期过了之后,他就会被释放了。”
  “如果是这样,至少在浅井先生平安归来之前,我还是没办法答应你。”
  “原来如此……我明白你的立场了,不过我也有我的立场。既然这样,那在浅井被释放之前,你就得牺牲一下自由了。”
  马可夫若有所思地眯着眼丢下这句话,忽而又抬起一边眉头。
  “怎么了,艾吉?啊啊,是吗,帮佣马上就要来了啊。”
  只见他的视线飘向虚空,就像竖耳聆听什么细不可闻的声音般微偏着头,右手抵在下巴做出轻抚的动作,同时絮絮叨叨地喃喃自语。这时,他突然抓起正盯着他的绊的手腕站起身。
  “艾吉的耳朵很敏锐。刚刚他已经听到电梯启动的声音,应该是帮佣要来了。”
  “好痛,放开我啦!”
  绊扭动着身体想逃跑,但全身上下的疼痛一齐袭来,让她只能张嘴泄出疼痛的呻吟。马可夫将绊的双手拉到身后牢牢捆绑,双脚也遭受到同样的待遇,接着把她推进狭小的衣柜中。身体被毫不怜惜的乱扔乱塞,绊差点痛昏过去,刚离开衣柜没多久的马可夫又折了回来,一蹲下身就单手抓起绊的下颚,用胶带贴住绊的嘴巴。刚才是谁说不想用暴力手段来解决的?就算想痛骂也没办法出声,绊只能用盈满敌意的视线狠狠瞪着对方。但绊的杀人目光对马可夫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给我乖一点。”
  叮铃铃铃。
  衣柜门被关上的同时,电铃声也随之响起。
  视野被锁进一片黑暗之中,只能靠仅剩的听觉去汲取了解外头的状况。弯曲着身体被塞在满布尘埃的衣柜中,绊集中所有意识在听觉神经上。
  “你好。”
  一个女人的声音窜入耳膜。毫无霸气又带着疲惫的音色,肯定是之前见过面的那个帮佣没错。
  “你好,美津枝太太。”
  回应她的是带着友好的声音。现在的人格应该还是马可夫,他只是故意装出罗密欧的语气说话。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帮佣开始整理买来的东西、清扫房间的声音。
  “平常喝的那些红茶我全买齐了,就放在这边架子上。泡茶的时候要小心别烫伤自己了,还有这一个星期的食物也……”
  “我知道了。美津枝太太,老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马可夫口气冷然地打断女佣饶舌的诸多提醒。绊微侧着头靠在衣柜的壁面,闭上眼聆听外头的对话声。
  侧腹和背部都热辣辣地疼痛不已,一个不留神,可能会就此失去意识。为了抓回已逐渐涣散的意识,必须不断动脑让自己保持清醒才可以。
  存在于罗密欧体内的人格,包含罗密欧在内共有四个人。首先是主要人格的罗密欧——喜欢折纸、性格温顺、有点没精神的少年。关于那起杀人案件,罗密欧的人格只知道前因后果,却没有关于那件事的记忆。他家有双亲和奶奶,父亲从事的是葬仪社的工作。
  第二个人格——瓦莲坦。七岁的小女孩,是个胆小的爱哭鬼,而且非常怕生。也和罗密欧一样喜欢折纸。她应该完全不清楚那个事件。对话中曾提及她的家人有哥哥和爸爸,而且她好像遭到父亲的暴力虐待。而这个父亲和罗密欧的父亲是不是同一人物,就不得而知了。
  第三个人格——艾吉。瓦莲坦的哥哥。虽然疼爱妹妹,但对其他人却粗暴又残虐,感情的起伏相当剧烈。从艾吉的言行推断,他应该知道事件的内幕才对。
  第四个人格——马可夫。大学的数学老师。是个冷静且冷酷的人,擅于心计。应该是四个人格之中地位最高的。艾吉不经深思的单独行动让他相当不悦。关于那起杀人案件,马可夫一定也知道什么。
  杀害那个狂热教徒的真正凶手,如果真的存在于这四个人格之中,恐怕就是艾吉了。被害者遭人用钝器殴打头部好几次,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凶手的残虐个性,而艾吉的人格就跟凶手予人的观感非常贴近。马可夫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深感烦恼,因为他并不想让凶手的真实身份曝光。
  这些就是目前为止绊所掌握到的情报。
  ……等等,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好像有什么环节被我忽略了。
  (到底是什么?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
  企图把已经掌握到的状况再加以抽丝剥茧,但笼罩全身的灼热与疼痛却让思考变得混沌涣散。
  寄宿在罗密欧体内的人格,真的只有四个人而已吗?杀了那个狂热教徒的,真的是艾吉吗……?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伴随着尖锐的电子旋律,屁股下方传来细微的震动,原本几乎要融入黑暗的意识瞬间回拢,绊的身体也下意识地跟着弹了一下。
  是塞在短裤后面口袋里的手机,衣柜外的声响与对话顿时中断。
  “咦,那是什么声音啊?”
  然后是帮佣不解的声音。
  “糟糕了!”
  绊暗自叫糟,但瞬间又被“不对,这么一来帮佣就能发现我的存在了!”的想法取而代之。
  衣柜门被打开。突然闯入视野的光亮让绊忍不住眯细了眼睛抬头凝视,但站在衣柜前的不是帮佣,而是露出一脸焦虑表情的马可夫。马可夫把手伸进衣柜里,粗暴地从绊的屁股口袋中扯出挂着吊饰、发出电子旋律的手机,立刻切断了电源,然后把手机丢向绊不管再怎么努力伸长脚也无法够到的地方,随即又阖上衣柜门。
  手机的简讯通知铃声和从房间洒进来的灯光都消失了,只剩下衣柜中沉滞的空气和黑暗再度包围了绊。
  “发生了什么事?衣柜里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
  马可夫以平静的声音回应帮佣诧异的询问。
  “可是刚才……”
  绊在心里不断祈祷,希望帮佣会觉得事态有异而打开衣柜。
  “什么事都没有。美津枝太太,你说对吧?”
  马可夫的声音霎时低了一个音阶,拒绝帮佣再继续追问下去。那是模仿艾吉所发出的粗嘎低声。
  几秒钟的沉默后——
  “这样啊……那我先去打扫浴室了。”
  帮佣以有些胆怯的音色答道,没多久她的气息也跟着消失了。
  帮佣似乎也注意到罗密欧的隐藏人格了。虽然不确定她到底知不知道罗密欧体内有其他人格的存在,但她确实发现到寄宿在罗密欧体内某处那凶残暴力的性格,所以她才会感到害怕。绊第一次踏进这个房间那天,眼看艾吉的人格征兆已呼之欲出,当时她硬是把绊赶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知道罗密欧体内寄宿了复数人格之后,过去的一切就像填空题般一一浮现出解答。
  总之,现在也无法期待帮佣会积极地解救自己了。她大概也不敢违逆马可夫或艾吉吧。
  绊失望的再次把头侧靠在衣柜壁面上。被绑住的双脚前端,稍稍可以窥见被切断电源躺在那里的手机轮廓。谁传了简讯给我啊?说不定是由起,由起如果能察觉我这边发生异状就好了,不过应该没这种好事吧。
  由起,快来救救我啊……
  绊摇头甩去软弱的哭诉。一旦吐露了心中的软弱,就好像连勇气都要被剥夺了。
  身体又烫又沉重,光是要维持意识就花费了大半的精神。不知不觉间,绊终于还是闭上眼睛,被卷入深沉的黑暗底层。
  
  应该没有睡多久吧?
  喀沙……不远处传来的细微声响,让绊醒了过来。
  “好了,那今天我就先告辞了,下礼拜我再过来。”
  “嗯,辛苦你了。”
  衣柜外传来帮佣与马可夫的对话声。已经是帮佣该离开的时间了。从房间到房门口,说话声逐渐远离而变得模糊。
  到头来,帮佣还是没有打开衣柜查看,完成她份内的工作就离开了。帮佣大概在这里待了两、三个小时,这么推算的话,现在应该是傍晚的五、六点左右。自己大概就要这样迎接夜晚的到来了……
  送走帮佣后,马可夫并没有过来关心绊,而是一个人悠悠哉哉地喝起茶来了。陶瓷清脆的碰撞声和红茶的馥郁香气在空气中缓缓飘散,那是香味非常浓郁的红茶。想起罗密欧曾说过那种茶叫伯爵茶,马可夫老是在喝伯爵茶。
  罗密欧的人格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吗?他被艾吉和马可夫抑制住了吗?如果罗密欧能出现,他一定会想办法救自己的。绊只能怀抱着这微乎其微的希望。但这微乎其微的希望,却是支配在绝望之下。
  感到虚脱无力的绊,再次偎倒在衣柜的壁板上。
  (嗯……?)
  视线一角有什么东西吸引了绊的注意。
  在衣柜的门板下方,透进一丝灯光的缝隙间,似乎卡着什么东西。只有三、四公分长的薄薄刀片反射出淡淡光芒。那是……剃刀的刀片?刚才应该还没有这种东西啊。回想起来,帮佣在离开之间,附近似乎曾发出什么东西掉落的细微声响。
  在不引起马可夫注意的情况下,帮佣为了帮助自己才把刀片丢在这里吗……?
  在双手双脚都被捆绑住的情况下,绊硬是拖着不自由的身躯想办法要捡起刀片。贴在嘴巴的胶布上还黏了几根头发,只要一动就会扯动头皮而疼痛不已。为了不让衣柜外的马可夫发现,绊一点一点移动身躯,慢慢地伸长被捆绑住的脚。
  脚尖终于触碰到目标了。
  (啊……)
  但一不小心,居然把刀片踢往衣柜门的另一头,冷汗瞬间爬满了脊背。不过刀片还在够得到的范围内。强自压下焦躁的情绪,脚趾钩着刀片将它移向脚边。明明不热,却因这些动作而流了满身大汗。
  当刀片滑到脚边后,接着就要用反绑在身后的手抓起刀片,切断捆绑自己的绳子,这可是难度极高的一项挑战,而且捆绑住手脚四肢的绳子又粗又结实,靠着一只小小的刀片要切断绳子,可得花上不少时间。
  就算如此,还是只能干了。
  下定决心后,绊也开始了这项漫长的作业。
  
  到底花了多久的时间?扭曲身体以不自然的姿势拼命割着绑住手腕的粗绳,最后只要再使出浑身解数用力一扯就能挣脱了,不过已经用尽气力的绊,只能先软绵绵地瘫靠着壁面养精蓄锐。
  可能稍微睡了一下吧。夜应该已经深了,但马可夫似乎还没就寝,因为外头的亮光仍从衣柜缝隙间泄了进来。
  (只差一点点了……)
  为了让意识朦胧的脑袋清醒过来,绊在心中替自己打气,终于用力挣开了捆绑手腕的那条粗绳。
  (痛死人了……)
  因为连续好几个小时扭曲手腕使用刀片的关系,现在一动关节就痛的要命,肩膀都僵硬了,手腕上也浮现粗绳造成的好几条红痕。轻抚了抚手腕后,接着动手割断脚上的束缚,待四肢终于都重获自由后,绊小心翼翼地不碰撞到狭小衣柜的四面木板,伸了伸僵直不已的身体。虽然有点快呼吸不了,但只要再稍微忍耐一下下,贴住嘴巴的胶带就先别撕了。尽管身心俱疲,但现在还不到放松的时候。
  将耳朵贴在衣柜门上注意外头的动静,听到的是马可夫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声:
  “真是的,都怪<阿弘>把状况搞得这么麻烦。警察找上<阿弘>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啊啊,艾吉你说的没错,我也很清楚。我们是绝对没办法违抗<阿弘>的……”
  绊搞不懂他是在和脑海中的艾吉对话还是什么的。不过他提到的那个名字绊也曾听过,<阿弘>……是租了这个房间的房客名字,帮佣就是用这个名字叫他的。
  <罗密欧>、<瓦莲坦>、<艾吉>、<马可夫>——除了这四个之外,难道还有其他的人格存在吗?
  不过现在不是探究这种事的时候。为了不让马可夫发现,绊动手将割断的绳子藏在衣柜角落。
  (预备……)
  绊在心里喊着预备口号,接着拿肩膀撞向衣柜门。衣柜门发出巨大撞击声。
  马可夫中断了自言自语,从椅子上站起来。衣柜门前出现一道人影,门被稍微打开后,屋内的灯光也洒了进来。
  “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你想做什么?”
  站在衣柜前的马可夫仍是一派高傲自大的态度,不屑地低下目光开口道。双手背在身后装出被绑住的样子,绊发出“唔唔唔~”的呻吟声不停扭动身体。这是“我要上厕所!”的表示。
  马可夫蹩起眉头。
  “……真是的,女人就是这么麻烦。”
  似乎察觉了绊的意思,毒舌两句后便抓住绊的手腕想将她拉起来。而绊反背在身后的手里正握着一只木制衣架。现在就是机会——!
  用力挥下衣架,欧击马可夫的头部。
  “唔……”
  马可夫发出疼痛的呻吟,身形一阵摇晃。刻不容缓之际,绊丢开了手中的衣架,用力撞开马可夫,一边撕下覆住嘴巴的胶布一边往门口奔去。手搭上门把却转动不开,上锁了……虽然只是只要稍微想一下就可以预测到的状况,但根本没料想到这一点的绊只能手忙脚乱的解开门锁。在绊忙着解开门锁时,被衣架击中头部而倒地的马可夫又发出低吟爬了起来。
  “你这家伙……”
  摇摇晃晃瞪视自己的那张脸孔因愤怒而扭曲,瞠大的眼瞳里闪烁着凶暴的异样光芒。是<艾吉>出来了吗……!
  门锁解开了。用力拉开门,跌跌撞撞地逃到走廊上。被关在狭隘的空间里太久,手脚比自己所能想像得还要僵硬。没办法随心所欲地驱使。踉跄之余还是拼命向前奔逃,但才跑到半路就被艾吉追上了。
  艾吉的手腕从身后圈住绊的脖子,从罗密欧纤细的身形实在难以想像那掐住喉咙的手腕居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道。但绊也不服输地张口咬住那只意图谋害自己的手腕。不,不只是咬,而是用力的啃噬。
  “呜啊!”
  艾吉痛叫着推开绊的身体。虽然一时稳不住身形向前倾倒,膝盖用力撞向地面,绊还是蹲跪着转过头,对艾吉摆出迎击的姿态。
  “我要杀了你……”
  手腕流出鲜血,艾吉的面容因憎恨而歪斜扭曲。吐出被自己咬下来、充满血腥味的皮肉,绊也回瞪艾吉。
  “你本来就打算杀了我吧!杀人犯!”
  绊的声音中含着轻蔑吐出这句话后。
  “哈哈……”
  艾吉的半边脸颊更显凶残,歪着脸哈哈大笑起来。
  “你好像误解什么了,那家伙可不是我杀的。我还太嫩了,跟<阿弘>比起来,我简直是像神一样温柔的男人啊。”
  叮,廉价的单音响起,那是电梯门即将开启的声音。
  艾吉抬起一边眉毛厌烦地看向绊的身后,维持着随时准备迎击的姿态。绊也斜眼瞥向电梯那头。
  折叠式的铁格子门缓缓开启,被橙黄灯光笼罩的箱型空间内,出现了几道人影。人影共有三个。站在前方的是穿着已经跑型的黑色西装、没打领带,体格壮硕的双人组。一看到艾吉与绊,双人组的脸色登时一变,随即摆开架势。
  “啧!”
  咋了一声后,艾吉立刻伸长手臂揪扯住绊的衣襟,把绊当成盾牌般挡在自己与那两个人之间。
  “月村弘,我们现在要以杀人罪嫌逮捕你!”
  双人组出声喊着。但这个时候,绊的注意力只放在双人组的身后,她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电梯里的那个人身上。
  稍嫌过长的额前刘海,摇摇晃晃的修长身躯,站没站相、满身倦态——
  “卫藤!”
  一见到绊,那个人立刻推开挡住面前的西装双人组,往这边跑来。被扯住衣襟而用力挣扎的绊,也透过挡在面前的双人组,怔怔凝视着朝自己奔来的男人。
  “浅井先生……”
  艾吉松缓了抓扯的力道,将绊推向前。往前扑倒的绊就这么倒进浅井的怀里。
  “噗!”
  鼻子撞上面前的胸膛后,绊连忙回过头。
  “呼……呼……”
  艾吉的呼吸异常紊乱。
  “别来烦我,你干吗跑出来啊,快给我滚进去……不、不要,我、我一点都不想伤害任何人……给我闭嘴,你想反抗我吗!”
  就像演起了独角戏,他开始跟自己对话。脸色乍红乍白,同一张脸上却一下子替换了各种不同的表情。
  “罗密欧!”
  绊直觉地叫出这个名字。
  艾吉……不,罗密欧有了反应,肩膀激烈的颤抖起来。
  “唔、唔啊……”
  罗密欧抱着头用力甩动,一边喘息一边踉跄地向后退,突然旋踵往楼梯的方向逃去。
  “站住!”
  两名刑警急忙追在他身后。
  绊一时之间还无法消化目前的状况,只能软瘫着身子跪坐在地。
  “卫藤,你没受伤吧?”
  松弛了紧绷的神经缓缓抬起视线,那张熟悉的扑克脸也正看着自己。
  绊怯怯地抬起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接着另一只手也贴上他另一边脸颊,双手贴在对方的脸颊上轻轻拍了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还捏着掌心间的脸皮往左右两边拉开。
  “……你在干吗啊?”
  对方厌烦地挥掉被绊捏住脸颊的手。
  表现出一副生硬没好气的反应。因为脸颊并不丰盈而拉不太开的肌肤触感,还有光是待在他身边,就会自动窜进鼻腔的淡淡油画颜料味道……真的是他本人啊,绊的心中终于涌现出真实感。
  “浅井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碍到你了吗?我可是这里的房客耶。”
  “可、可是,杀人案件、被当成犯人、你不是被捕了吗……?”
  说话的同时,脑子里也多少整理出目前的状况,当然也想起跑去追罗密欧的刑警刚才大喊的那句台词。
  月村弘,我们现在要以杀人罪嫌逮捕你——
  绊回头望向罗密欧逃跑的方向。罗密欧的脚步声、和追在他身后的刑警们的脚步声往楼上奔去后就没再传来了。只剩下回响在楼梯间不甚清晰的叫嚷:“你还想逃到哪里去?给我站住!”
  “喂,你这是在做什么!”
  从刑警们的语气和台词听来,绊知道楼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可能还是相当棘手的状况。
  “罗密欧!”
  绊大叫一声,用力站直身体。太突然的动作撞到了浅井,但现在已经没有余裕管这么多了,在浅井歪歪倒倒还站不稳脚步时,绊斤毫年个追随刑警们的叫声冲上楼梯。
  就在绊喘着大气一口气冲上五楼时,露台方向传来男人的声音,冲过电梯前的长廊,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向外侧开着,隔着枯萎的植物藤蔓所编织成的帘幕可以望见一整片夜空。冲过洞开的玻璃门打算一路奔向露台的绊,却不期然地撞上刑警的背部。
  罗密欧就站在围绕着露台的铁栅栏上,好像随时准备往眼底的街道跳下去。
  “罗密欧!”
  “喂,你别靠近他!”
  绊推开想制止自己的刑警,站了出来。
  “绊,你、你不可以到这里来。”
  跨站在铁栏杆上的罗密欧用颤抖的声音说着,身体也更往外侧移动了几分。从街道传来行驶而过的车头灯和车尾灯映出他苍白的面容,有时从左至右、有时从右至左,灯光交错着打在他脸上映出染血般的红彩。五楼的劲风刮起白色的衣裳狂猛煽动,罗密欧纤细瘦弱的身躯仿佛就要被吹进那一片夜色之中。
  “对不起,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是谁杀了人。那家伙就是用这双手握着球棒、狠狠地殴打那个男人的头。好几次、好几次,就算对方都死了也停不下手。我透过那家伙的目光看到了一切,我看他用这双手将那个人打死了。可是凭我的力量根本无法阻止他……那家伙是我体内最强的,不管是马可夫还是艾吉都赢不了他啊……”
  “你说的那家伙,就是<阿弘>吧。你体内的人格不是四个,而是五个对吧?”
  说话的同时,绊也谨慎地一步步缩短与罗密欧之间的距离。两个刑警一同吞了口唾液,在身后默默看着这一幕。街道那头传来的亮光打在罗密欧悲伤颔首的侧脸上。
  “我从来没多你说过<阿弘>的事。那家伙真的很恐怖,我绞尽脑汁才想到要给你‘也许马可夫知道什么’的提示……对不起,到头来我还是没帮你救出那个朋友……”
  “没关系的,罗密欧。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先下来,到我这里来吧。”
  “你愿意原谅我吗……?”
  “这是当然的啊,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责备你呀。”
  泪水从罗密欧的眼中滑落。紧绷的面容浮现出扭曲的稚幼表情,少年的口中逸出夹带哭腔的少女声音。
  “……你已经不生我的气了吗?就算我是坏孩子,你也不会打我吗……?”
  “你并不是坏孩子啊,瓦莲坦。上次的事我很抱歉,再也不会有人生你的气,也不会对你大吼大叫了。你再也不会被爸爸打了,我很喜欢你喔。谢谢你教强纳生折纸。”
  一边柔声安慰着,绊一边朝少年伸出手。少年啜泣了一会儿后,终于跨过铁栅栏,慢慢回到露台上。绊就在栅栏下紧紧抱住少年。
  轻抚着紧紧回拥自己不停抽噎的少年瘦弱的背部。白色衣服底下的肌肤因夜风侵袭而变得冰凉,就连头发也像沾湿了般冷冰冰的。
  “已经没事了……”
  就在绷紧的紧张情绪终于得以松懈时——
  “好,月村弘,就这样乖乖待在原地别动!”
  一直站在身后的刑警突然扬声大喊,硬质的皮鞋发出的脚步声也同时靠了过来,绊怀里的少年身躯猛地一颤,顿时变得僵硬。
  “等一……”
  双手之间忽然感觉到波动般异样的膨胀感。比艾吉所拥有的暴戾气息更强好几倍……不,更强好几十倍般逐渐增幅,光是触碰,肌肤就好像快被用力撕裂的强大能量,正从少年的背部缓缓扩张成形。
  少年的手以异常强大的力量握住绊的手腕,轻而易举地一把抱起绊的身躯。
  “等一下,你做什么啊?快放我下来!”
  不理会绊的扭动挣扎,他一手抱着绊再度爬上栅栏。粗暴的脚步在栅栏上踩出咯啦咯啦的响声。
  爬到最高处后,少年伫立在不太坚固的栅栏突出的一端上。背后狂啸的劲风直打在两人身上。若一不小心失去平衡,就会以倒栽葱的方式跌向在眼底漫开的街道,但少年不为所动地抱着绊伫立着,睥睨呆愣在栅栏底下的另名刑警。
  “咳呼、呼呼呼呼、咳呼呼!”
  喉咙深处好似卡了一口痰,从他口中溢出的是令人打从心底厌恶的怪异笑声。眼球就像快弹出来似的凸睁着,污浊的眼白部分浮现许多条血管。太阳穴和脸颊上也爆出几条粗大的青筋,让人怀疑他的皮肤底下是不是养了虫子,正一颤一颤地蠢动着。
  这家伙就是<阿弘>——?
  终于现身了,罗密欧体内的第五个人格。
  “罗密欧、罗密欧那、那那、那个胆小鬼、该死的臭虫,居、居然把我的事说、说、说出来了。要、要要要是把这个女人,从这里丢、丢下去,她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咳呼,说、说不定她的脑袋会开花、脑浆会喷出来、喷出来、喷出来喔。我我我我我老爸以前是做、做葬仪社的、社的、社的啊。那些警察常常常常把一些跳楼自杀的尸块,和、和、和死人的脑髓装进塑、塑、塑胶袋里,交、交给我老爸处理喔。葬、葬仪社的工作真、真的很有趣耶,咳呼……我我我我我最喜欢听、听听听我老爸讲工、工、工作上的事了,咕呼……”
  <阿弘>开心不已地兴奋嚷嚷。当刑警往前靠一步,他就故意假装要松开抱着绊的那只手,听到刑警“啊!”的惊叫一声,立即又重整姿势将绊挂回手臂上,咳呼咳呼的笑了起来。被吊挂在半空中的绊脚下是足足有五层楼高、没有半点遮蔽物的空间,和横铺在眼底的一大片坚硬黑色柏油路。
  被吊挂在半空中的恐惧感,让绊吓得全身寒毛直竖。<阿弘>的表情、说话方式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实在太不正常了。不同于艾吉所散发出的暴戾气息。他根本是完全疯狂了。
  肩膀的肌肉膨胀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让他的身形看起来大了一、两倍不止。绊挣扎着想从他的桎梏中逃开,但<阿弘>那只浮凸着血管随时可能爆裂肿胀臂膀却丝毫不为所动。而且要是一个不注意,就算逃离了他的束缚,也会以倒栽葱的姿势摔向地面。
  往下看去,街道上已经开始聚集一些看热闹的民众。每个人都是张大嘴、错愕地抬头看着这一幕。要是绊真的摔进那群看热闹的家伙之中,说不定还会带一、两个来不及逃开的倒霉鬼一起上天堂呢。
  “你就把她丢下去啊。”
  忽然插入的声音遮蔽了<阿弘>的笑声。
  踩着有气无力的步伐,浅井现身在那两个刑警身后。
  “浅井先生……”
  半边脸颊依然抽搐痉挛着,但<阿弘>已停止笑声,将注意力放在浅井身上。
  “咳呼,你你你说什、什、什么?”
  “我叫你把她丢下去啊。说一次还听不懂吗,果然是个白痴。你的脑袋也跟你的外表一样腐烂了吗?”
  浅井厌烦地挑起一边眉毛,挑衅似的对凸着眼睛反问的<阿弘>啐道。绊和那两个刑警都被他突来的台词吓到哑口无言。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啦?大笨蛋!这家伙真的会把我丢下去耶,他根本已经失去理智了啦!”
  踩不到地面的脚慌乱挣动,绊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提出抗议。但浅井似乎完全没把人质的安危放在心上,极其平静地推开还困惑不已的刑警悠悠走上前来。绊忍不住在心中哀号。
  “等等、你先等一下啦!浅井先生,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有个可怜的少女被当成人质了耶,你难道不管人质的死活吗?”
  人质绊正代替犯人说出应有的抵抗台词。但浅井看也不看绊一眼,只半眯着眼睨向<阿弘>,说出教人为之气结的话:
  “让我冠上杀人罪嫌还被关了起来,害我根本没办法工作,真的给我添了很多麻烦你知不知道啊!比起人质的死活,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把你这个该死的家伙逮捕归案啦。”
  此刻的浅井比平时更多话饶舌,一句接一句流利得不得了的台词,从他嘴里冒出来这一点也怪异得紧。该不会连浅井都发疯了吧?绊愈来愈感到绝望。不,说不定他根本就没疯,比起绊的安危,浅井的确可能更在乎自己的画作,绝对是这样没错。早知道这可恶的家伙本来就是这种人。看到浅井从电梯里走出来而瞬间感到安心的自己,因为闻到他身上的熟悉的油画颜料味道而瞬间忍不住想哭的自己,绊打从心底咒骂起这样的自己。
  我要是真的摔下去死掉,一定会变成鬼回来找你!一定要用脑髓外露、扭曲变形的模样每晚站在你的枕头边吓死你!一定要诅咒浅井家的子孙直到最后一代为止!
  “咕呼咕呼呼、咳呼呼呼!”
  <阿弘>笑了。
  飘散着腐败臭味的笑声窜入耳膜,直教人背脊发麻。
  抱着绊的那只手蓦松开。
  “——!”
  那一刹那间,身体仿佛滞空停留了。
  然后依循重力加速度——
  坠落。
  但绊却在这时发挥奇迹似的反射神经,抓住围绕在公寓正面的装饰铁格子。手肘和膝盖直接撞上格子架,瞬间感到一阵激痛。
  头顶上传来吼声。抬头一看,两个刑警正把<阿弘>从铁栅栏上抓了下去。虽然衣服和头发都被粗暴的揪扯,但<阿弘>还在笑。虽然他已经和刑警一起消失在铁栅栏的彼端,但他的精神好像还滞留在原地般,仍听得见他那疯狂失控的笑声。
  “卫藤!”
  <阿弘>的身影一从视线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栅栏那头朝自己探出身的浅井。紧抓着格子架、绊拼命朝浅井的方向伸出手。
  “我、我快撑不住了,浅井先生,快一点……”
  “卫藤,你就这样跳下去吧!”
  “哎?”
  到、到现在还说这种话,这个王八臭鸡蛋!
  错愕的叫声迸出喉头时,身体突然感到一阵乏力,差点真的摔下去。
  “没有关系,你跳就是了,这比拉你上来快多了!”
  浅井用无比认真的表情重复着相同的指示。往自己摇摇晃晃的脚下看去,隔着五层楼高的虚空,道路上出现了一座白色的物体。
  白色的物体——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搭成的、用大量被褥堆积出的一座棉被山。许多带来枕头、垫子和可减缓冲击力道物品的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房客身影就围在棉被山周围。最显眼的是猫布偶那庞大的白色身躯,还有那个叫小山内的员警也在。由起朝这边大幅度挥动双手,就像说着:“来来来,往这边跳下来!”
  要我朝那座棉被山跳下去——?
  铁青着一张脸的绊回头仰首望向浅井。
  “没办法!不可能!我办不到啦!那是棉被耶?绝对不可能,会死掉的啦!”
  “别废话那么多,叫你跳就跳,不会有事的!”
  “你少说得这么轻松!哪可能没事啊,我要是跳偏了怎么办!我要是死了一定诅咒你,我一定会回来附你的身啦!”
  嘴上这么说,但双手已经快失去知觉,剩没多少力气了。刚才的喊叫消耗了更多体力,抓着铁格子的手指正慢慢向下滑。
  “绊——”
  脚底下传来由起不甚清晰的呼唤。这两个家伙是共谋想杀掉我吗!我死也不会放手的!拼着一口气,绊又再次紧紧抓住铁格子。
  “真是……”
  就在绊仍死命挣扎的同时,可能是再也受不了这拖拖拉拉的状况,浅井无奈地抬脚跨过铁栅栏,来到绊这一边。他惊险地慢慢移动身躯,来到可以抓住双脚都攀在铁格子突出物上的绊的身边,接着一手抓住铁格子支撑自己的体重。
  “哪,抓紧我。”
  再伸出另一只手环搂住绊的身侧。
  “你一开始就过来救我,不就好了……”
  喘着大气抱怨的绊,抱着终于得救的想法把自己的身体重量全靠在浅井的手腕上。
  就在这一瞬间——
  “喂,你搞……”
  “咦?”
  绊的动作就像要将浅井连衣带人拉下去般,而浅井居然也就松手放开铁格子,将自己抛向半空中。
  “掉下来了——”
  站在底下的房客一阵喧嚷。
  “不、不是吧!”
  “你也考虑一下别人的腕力好不好,哪有把自己的体重全挂在别人身上的啦!”
  “你少对自己的缺乏力气骄傲啦!”
  彼此对嚷的声音被留在上空,住户们的哇哇骚动声仅眨眼的瞬间就清楚地灌入耳膜。
  “可别咬到舌头咯。”
  在浅井的指示下抱紧头部,直直跌了下去。
  
  ☆
  两人非常完美地从五楼露台跌进早就准备好的棉被山正中央。
  身下的棉被掀起大量尘埃,瞬间将周围都染白了。
  在尘埃落定前,所有人都屏息沉默着不敢出声。
  然后——
  “……喔喔——!”
  守在一旁的房客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小山内只能愣愣看着手拉着手互相传递喜讯的鸟笼庄房客们。
  “棉被、地毯或缓冲垫什么都好,赶快带到外面集合!”
  在由起的号召下,有些人气喘吁吁地抱来床单和棉被,有人只带着枕头和软垫来,还真搞不懂这群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聚集起来的。当然也有一脸莫名 ,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总而言之看到其他住户那么开心,也就跟着加入欢欣鼓舞气氛中的房客。
  真拿他们没办法,一旦有事情发生的时候,这栋公寓的房客还真是团结一心啊。
  就算如此,大家还是围着棉被山开心笑闹、兴奋得蹦蹦跳跳,然后手牵着手一起舞蹈。完全没有人在意被挡在车道上动弹不得的大小车辆烦躁不已狂按喇叭的噪音。花猫布偶把小女孩抱坐在肩膀上手舞足蹈,穿着晨袍的美女把长柄刷当成舞伴踩出旋转的舞步。拿勺子敲打铁锅的双胞胎老人也搭肩高歌着。
  有生从棉被堆里缓缓坐起身爬了出来,不过少女好好像吓昏过去了。
  “有生!绊!”
  由起冲向前去跳上棉被山,扬起一阵灰的同时,棉被山也跟着歪斜,浅井像在特级弹簧床上滚了一圈,一爬起来立刻对由起破口大骂。鸟笼庄住户们的歌声、笑声掩盖了有生的叫骂,将他们柔柔地包围住了。
  在这个城镇当“巡警”前前后后已经有十年的时间了。真是的,鸟笼庄的这些房客果然是群专会制造骚动的家伙啊。
  苦笑着轻轻耸了耸肩,小山内也迈开脚步奔向喧闹的中心,加入高声笑闹的人群里。整顿道路状况的工作、排解民众的抱怨或提出报告书之类的事,就先丢到一旁吧。此时此刻,先把身为“巡警”必须处理的那些繁杂琐事先抛诸脑后吧。
  
  ☆
  睁开眼看见的是熟悉的咖啡色天花板和拥有蓝色灯罩的装饰吊灯。绊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缓缓撑起身体后,第一个冲过来抱住绊的就是由起。
  “绊!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
  突然被用力抱紧,绊眨了眨眼才低头确认自己的身体。全身上下有好多地方都隐隐发疼,但应该没有受伤。
  “嗯,应该没事。由起,抱那么紧很难过啦。”
  由起呼了一口气后才放开绊扭动的身体,随即换上一张恐怖的表情从正面抵着绊的鼻尖瞪视道:
  “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再淌这浑水了吗?我们不是说好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你说那些话只是在骗我吗?”
  “对不起……”
  这次真的只能乖乖低头认错了。明明都已经和由起约定好了,自己却还跑到罗密欧的房间去,碰上了艾吉和马可夫;后来还被阿弘捉住,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交给由起保管的信赖、还有曾立下的保证,都被绊自己搞砸了。
  之后从由起口中听说,他从华乃子班上的男同学口中,取得了那个狂热信徒遭到欧杀的现场目击证言。根据男同学指出的体格与长相,认定月村弘涉有重大嫌疑。目击时刻是晚间十点三十五分左右。这个时间月村弘并没有不在场证明,反而浅井当时正跟绊一起被关在电梯里,在管理员的帮忙下才得以脱困,这段时间浅井确实有不容动摇的不在场证明。
  由起果然很值得信赖,绊根本没必要搅和瞎忙。
  看着有些郁闷寡欢的绊,由起说“情绪低落的绊也很可爱呢~~”然后张臂扑了过来,绊“哇啊啊!”的大叫一声,连忙将他推开,心里想着能用轻松的态度,三言两语使自己振作精神的由起果然很不简单。
  月村弘接受了精神鉴定,好像也已经承认犯行。虽然不知道现在接受警察侦讯的到底是哪一个人格。
  <罗密欧>、<瓦莲坦>、<艾吉>、<马可夫>,还有<阿弘>——
  谜底尚未全部解开。到底哪个人格才是原来真正的“月村弘”?直到最后,绊依然无法得知。若精神鉴定的结果确定月村弘的状况是多重人格分裂症,那他今后就得接受专业的治疗了。一想到在治疗的过程中,可能会让罗密欧或瓦莲坦的人格消失,心里就感到一阵刺痛,但绊却也无计可施。
  如果那个<阿弘>是月村弘的本体,那会是多么恐怖的人啊。但反过来想想,说不定更是个悲哀的可怜人。只能借由其他四个人格的生成,来平衡他那狂乱失序的灵魂。
  由起离开房间后,浅井跟着出现了。两人在门口错身而过时——
  “可别做什么色色的事喔,小有有。”
  “别拿我跟你相提并论。”
  还故意用手肘互撞了一下。
  阖上门默默走进房里后,浅井并没有靠近床边,而是选择坐在窗边的蛋型沙发上。从床到沙发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暧昧得让绊感到有些心慌。
  “你还好吧?”
  他淡淡开口。
  “嗯,还好。”
  绊回道。
  简短寒暄了几句,浅井将背部深深埋进蛋型沙发的倚背中。
  “喔,这个真不错。”
  喃喃自语了一句后,还打了个呵欠,然后就没再说话了。
  果然只有在睡觉时,这家伙的脸色才会好一点,他看起来确实是比刚被刑警带走那时健康多了。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嘛。”
  听到绊的声音,浅井朝她瞥了一眼,不悦地嘟起嘴抱怨:“你是在寻我开心吗?那几天被迫过着规律的生活,实在累死人了。”
  绊听了真有些傻眼。三餐定时供应又能过规律正常的生活,而这家伙的感想居然是“累死人了”?不过这也很像浅井会说的话就是了。
  对话没有持续下去,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发生大骚动的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又恢复过往倦怠中教人昏沉的安静氛围,住户们也早就各自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只有微微的湿和漂浮在半空的尘埃,加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某人尖叫声渗透在空气中。
  将纤长的身躯深深埋进蛋型沙发里的浅井,倦懒的闭上双眼。
  (他睡着了吗……)
  正当绊打算伸脚踢踢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时——
  “……我的手,一直在发抖。”
  掠过耳边的低声让绊微微吓了一跳,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还以为他已经睡熟了呢。
  (手……?)
  绊的目光自然望向浅井搁在蛋型沙发边缘的左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抓握着沙发扶手,浅井闭着眼睛,又继续用自言自语般的声音说着。那是相当具有浅井风格的说话方式。不时会突然断句,或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补上一句,嘶哑的声音让人听不太清楚,好像不是很想把话完整传达的说话方式。
  “就是在你抓着我的时候,我根本支撑不住啊。皆子她……”
  当这个名字从浅井口中说出来时,心脏忽然感到一阵刺痛。
  “重叠了,跟皆子那个时候一样……如果是五楼,明明有可能救得回她的,可是她着地的地点太差,整个人都变形了,她的遗体……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皆子”是浅井的恋人,三年前,她就在浅井面前从五楼的露台跳楼自杀了。
  直到这一刻,绊才发现今天在露台上的情况,竟让浅井又回想起那时候的情景。永远失去恋人的过去情景仿佛再度重现,浅井是抱着什么心思站在现场的?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叫绊“跳下去”的?他是抱着什么情感为了绊越过栅栏的?
  “所以那个时候,我真的真的好害怕……如果‘你又变成那样’,我光是想到这里……我真的很不想、不想看到你又变成那个样子……”
  “浅井先……”
  “所以!”
  看到他的左指指尖抽动了一下,绊不由得闭上嘴巴。闭着眼将左手手背抵在额际,浅井深深地、悠长地,犹如要把心中所有情感和全身的疲劳都化成二氧化碳吐出体外般,发出深沉且悠长的叹息:
  “所以,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抵在额际的左手手指失去了血色,似乎还微微颤抖着。那是极少接触阳光的纤细手指,就消纳感用白色石膏精巧雕塑而成的艺术作品。油画颜料都渗进剪得短短的指甲缝隙间,边缘还染着偏黑的颜色。
  心脏发出被揪疼的声音。好想握住那只手,让他别再颤抖;想告诉他:“别怕,我还活着啊!”的冲动从心底深处涌现。但是,绊却只能僵在原地动也不动。那是皆子该扮演的角色,不是绊。但事实上,皆子在浅井心里留下的只有从露台摔向地面变成一地肉块的景象,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能救赎浅井的明明只有皆子一人,但将浅井的双脚囚困在泥沼深处动弹不得的却也是皆子。
  ——为什么不是我呢?
  这句话就像一叶扁舟蓦地浮上心头,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浅井抵在额际的手无力地滑向腹部。将头靠在蛋型沙发的倚背上,这次他似乎真的睡着了。话都还没说完就半途睡着,这也是常有的事。
  小心不发出太大的声音走下床,拉着自己平常盖的毛毯轻轻覆在他身上。
  “嗯……”
  沙发上的浅井稍微扭动了一下,绊立刻发射性地保持距离向后退开。伸手摸了摸,将盖住自己的毛毯往上拉了几下,这次浅井是真的发出规律的鼻息沉沉睡去了。比起规律正常的生活,这种随时随地想睡就睡的假寐似乎能让他睡得比较安稳。
  我好像常常看到他睡着的样子呢,忽然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俘获了绊。在绊的心湖投下震撼、荡起波纹后,这家伙就像平时一样闭上眼沉沉睡去了。
  ……我才没有喜欢他。
  没理由我会爱上浅井啊。那么自以为是、阴沉得要命、而且一点也不会替别人着想、欠缺沟通能力,又不像和由起在一起时总能聊些有趣的话题。不可靠又危险,光是看着都让人忍不住为他捏把冷汗。
  所以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直到如今,绊还是不停否认总是因他而忽高忽低的心情起伏。
  可是……
  虽然不甘心,但还是会为他那一句简略的台词、为他冷漠生硬的一举手一投足而心生动摇。光是身体稍有碰触,就会忍不住紧张失措。浅井身上那独特的颜料气味肯定掺有令人中毒的迷药。
  (可是……不行的。)
  从沙发旁退开一点距离,绊瘫坐在地,将下巴搁在环抱膝头的臂膀上。许久许久,就只是静静看着浅井熟睡的脸孔。
  不能再缩短彼此间的距离了,绊告诉自己。就维持这样的距离吧,维持画家与模特儿的距离就好了。
  因为绊知道,这对自己来说只会是场苦恋。
  把脸埋进臂膀里,将身体紧紧缩成球状。



本帖最后由 狂奔 于 2009-5-6 23:01 编辑


  <会说话的死人Ⅱ>
  于是杀人案件就到此告一段落,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么一来,大家真的就能得到幸福了吗?
  什么什么,你说到头来我还是被杀掉了嘛?
  是的,没错,就是这么回事。的确没什么可喜可贺的,因为我被杀掉了嘛。原本再过不久我就能等到外星来的使者,让我们的文明有飞跃性的发展,而我也能得到永恒的生命……
  要我别再说这个了?很无聊?啊啊~真是的,我知道了啦。那不提这个总行了吧。切,像你这样的凡人就当个低等的有限生命体紧贴着地表曝露你那丢脸的姿态活下去吧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算了算了,不只是我,反正迟早有那么一天,这栋公寓里的房客都会离开的。
  而且啊,过去那些房客也都已经离开这栋出租公寓了。唔嗯,关于这一点,我就给你一个小小的提示吧。如果我说,是从肖像画里跑出来的亨利·艾尔巴特杀掉了所有房客,你会相信吗?
  蠢透了?你觉得画里的人物根本不可能实体化?
  如果你觉得我在说谎,那就到五楼看看挂在电梯旁那面墙上的肖像画吧。说不定画里的亨利·艾尔巴特手里正握着一把沾满血的斧头,而画中的他同样也满身鲜血喔。
  离开这栋公寓之前,你最好随时注意自己的背后。说不定提着斧头的亨利·艾尔巴特正在后面追你呢。
  ……我随便说的,开开玩笑。大概是吧。
  
  好了,恐怖&神秘的事件是否让你觉得有趣呢?我这个人原本只会聊更高尚的哲学与科学话题的,今天可是我的特别大放送喔。
  所以请你一定要再过来玩,我真的是无聊到快发疯了。这五楼的露台上只有一些枯萎的植物,景色实在是差劲透了,又没人陪我讲话,而且寒风阵阵刺骨呐。
  你问我死人也会感到寒冷吗?
  死人当然会感到寒冷,也会肚子饿,而且还会眷恋家人和朋友啊。
  你有家人或朋友吗?你说当然有?
  可是啊,说不定那只是存在你脑袋中的假想人物而已喔?就像存在于月村弘体内的人格一样。或者反过来思考,你自己说不定也只是存在于某人脑中的其中一个人格,这样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吧?
  如果在你自己没意识到的状态下,有人替你写好了习题,或是吃掉你买来的薯条,再要不就是读取了你电脑里的电子邮件,你最好要稍微怀疑一下喔。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算稀奇。
  因为,这里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嘛。一个介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交界处——


本帖最后由 狂奔 于 2009-5-6 23:04 编辑


  小小花絮 以布偶装对抗布偶装?
  请试着想像一下, 平日午后在闹区街上遇见了一只企鹅。一只看似无所事事呆站在贴满英语会话教室或太极拳教室的招生广告单、“需要家教请与我联络”的传单,乃至于“寻找失踪儿童或走失的猫猫狗狗”等悬赏告示的街角广告看板前的企鹅。白色的腹部,背后像是穿了件黑色燕尾服,从头顶到身躯是流线型的肥短模样,配上一只活像清洗浴室专用的橡胶鞋般又扁又平的脚丫,再怎么努力也称不上翅膀的短手。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只企鹅。
  如果遇到这种事,拜托你就假装没看见、默默地走开吧——当这种状况发生在自己身上,浅井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那只企鹅他……或者她,大概是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才会呆呆站在这里,绝不是为了想吸引众人好奇的目光。
  透过鸟嘴上的两个圆型窥视孔,可以看见一对差不多小学生年纪的臭小鬼双人组正好奇的凝视自己。他们可能是兄妹吧,看起来比较年幼的女生正抓着年龄稍长一些的男孩衣摆。
  浅井隔着窥视孔看着这两个臭小鬼头好一会儿后——
  “咕嘎——!”
  突然模仿起企鹅的叫声(不过从来也没听过企鹅的叫声就是了),配上不停拍动双手的动作,把那对年幼的小兄妹吓得发出尖叫逃走了。
  吃到苦头了吧,臭小鬼!浅井骄傲地目送小鬼头尖叫逃跑的背影离去,但刚才的动作也让他消耗不少体力,这下连脚步都摇摇晃晃踩不稳了。
  因为最近这四、五天几乎都没睡觉的关系,就连最后一次好好吃饭是什么时候都想不起来了。再加上这身布偶装实在重死人也热死人了,穿着这种东西根本没办法随心所欲的动作,除了虚软无力地往前走之外,唯一能办到的就只有挥动双手而已。
  说到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
  是为什么啊?不行了,这种像在洗三温暖的状态,已经快把我的脑子泡烂了。
  “啊,爸爸转弯了。”
  “有生,走咯。”
  躲在不远处的电线杆后头窥探马路前方的两人——华乃子和由起转过头来对自己出声。
  “你在做什么啦,快一点啊!”
  被催促的浅井往前走了几步又再次摇摇晃晃,像要由起背似的扑挂在他的肩膀上。
  “Yoshioki~~~~~~~~~”从喉间挤出充满怨恨的声音。
  “等等,小有有你好重耶,自己下来走啦。”
  “不然你来穿着个看看啊!为什么我是企鹅,你却一身轻便啊!”
  “因为你说照到阳光会化成灰啊,这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相较于浅井的企鹅布偶装,由起则是头戴一顶将左右两边的宽帽沿往上反折、也就是俗称的牛仔帽,皮裤配上一双西部马靴。挂在腰间的枪套上还插着两把玩具枪,看起来就像个从西部片里跳出来的西部牛仔。连别在他胸前的警长徽章都闪闪发亮。手枪帅气的在手指间转动几圈后,由起刻意拿枪口抵着帽沿往上推了推,看起来还真像有那么回事。虽然是表兄弟,但不管是女装扮相还是这种缺乏现代感的奇装异服,这家伙总能诠释得相当完美。
  “讨厌,你们两个人真是的,我们要追丢爸爸了啦!”
  而跺脚出声催促的华乃子,则是只有着毛茸茸横条花纹尾巴的小小浣熊。由企鹅、神枪手和浣熊组成的三人组,正小跑步地从电线杆后头移动到另一根电线杆的后头。穿成这样想要不引起其他路人的注意实在很难,街上所有行人都对他们行起好奇的注目礼。但随着“啊啊,他们是‘那间公寓’的住户啊……”的耳语在众人之间传开之后,路人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惊异变成释然。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里546号室的房客——浅井有生。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同时也是个画家。现在则是只企鹅。
  同样住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里412号室的房客——井上由起。他是浅井的表弟。现在是西部神枪手。
  同样也是住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里312号室的房客——山田华乃子。就读三年级的小学生。现在是浣熊。
  这些好像都是由起向大学里的朋友借来、在校庆上演出短剧时使用的服装。
  “啊,快躲起来!”
  在打头阵的华乃子指示下,三个人排成一列躲在电线杆暗处。等了一会儿后,才悄悄露出头来窥伺前方的状况,照身高顺序由上而下排列,分别是浅井、由起、华乃子。
  在午后的闹区,充斥污浊瓦斯废气和杂乱喧嚣的拥挤大街上,有一只巨大的花猫布偶正漫步走着。配合那缓慢的步伐,肥肥的猫布偶背部也跟着左摇右摆,长长的猫尾巴悠闲地在空中轻轻晃动。
  “爸爸真是的,走起路来居然那么开心。今天光是选领带就花了不少时间,看来真的是要去约会呀……”
  观察猫布偶的背影,华乃子低声说着。那种走路方式到底哪里有开心的感觉了?浅井完全无法分辨,但华乃子似乎相当有心得。
  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听华乃子说,猫布偶爸爸今天好像要和谁约会,所以自己才会被拉着参与这次的跟踪行动。对浅井来说,个展的日子已经迫在眉睫,在废寝忘食忙着制作作品的这个时期,其实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别人到底发生什么事。如果可以,他甚至连闲杂人等都不想见,更别说现在完全没有外出的心情。虽说被强拉出来,但也是因为预定的最后一张图稿怎么也挤不出灵感,这几天更是到了焦头烂额的地步。
  浅井认为,这么做说不定可以借机转变一下心情。而隔了一个星期再度站在大太阳底下的结果,就是这身布偶装。
  虽然拒绝过了,但他们说这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变装。得到这样的答复,浅井实在很想一一吐槽回去。
  照华乃子所说,这次的行动名称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布偶装对抗布偶装大作战”。
  花猫布偶慢悠悠地走在前方,完全没发现自己被跟踪了。诡异的变装三人组仍偷偷跟在他身后。在附近这一带,这并不是多稀有的光景。当然也不至于随处可见啦,但只要想到是“那栋公寓的住户”,大家也就释然了。当然也有让人无法释然的部分,就像浅井嘴里一直嚷着好重、好热,小孩子的视线很烦人,但除此之外,他对自己这身企鹅装扮并没什么特别不满的地方。
  “奇怪?爸爸是要到哪儿去啊?车站不在那个方向啊。”
  花猫布偶的背影从大马路弯进小巷子里。浣熊华乃子打头阵,紧跟在后的是神枪手由起(就好像追捕犯人的警官一样),最后面的企鹅浅井也步履蹒跚地追上前。从花猫布偶消失的方位再度探头观察,花猫布偶那巨大的背影,正摇着尾巴走进被夹在高楼之间的狭窄暗巷里。
  接着他又消失在暗巷的转角处,偷偷地追上前去,却差点撞上停下脚步的猫布偶背部。慌慌张张地躲回暗处,屏住气息往猫布偶所在的方向窥探。
  有两只猫站在围墙上。一只体格壮硕的虎斑猫和一只有着白斑点的小猫縻,不知道是在争夺地盘还是什么的?只见两只猫身上的毛都倒竖着,不停发出低嗷声恐吓对方。但站在围墙下的猫布偶对他们说了几句话后,正在对峙的两只猫竟停止争吵,乖乖听猫布偶的劝导。两只猫分别向猫布偶表达意见,听完之后,猫布偶又手脚并用的向他们说了什么。
  对话没有持续多久,壮硕的虎斑猫便转身离去了。目送虎斑猫的背影逐渐走远,黑白斑点的小猫咪对猫布偶低头致谢。猫布偶像在说“这没什么啦”般摆摆手,小猫咪又道谢了一次,这才轻巧地消失在围墙彼端。
  “好厉害喔,爸爸在替吵架的猫咪仲裁呢。”
  华乃子的音调里透露出对爸爸的敬佩之意。
  猫布偶继续向前走,沿途遇到不少主动向他打招呼的猫咪,或是陪正在做日光浴的老猫咪闲聊几句,还有一些不良猫咪集团送上盐沙丁鱼串。看来他在这拘谨的猫咪圈子里还挺吃得开的嘛(虽然猫咪和猫咪布偶在本质上完全不同,不过这等常识就别理它了)。
  行踪诡异的浣熊、神枪手和企鹅还是保持着距离,偷偷跟在猫布偶身后。就华乃子的情报,猫布偶好像跟人家约两点在车站前碰面,但要到车站去,走这条路根本就是绕远路啊。
  没多久就知道猫布偶绕远路的理由了。
  边和街上的猫咪相互寒暄,边从小巷子绕出去后,眼前是被复合式大楼的高墙围出的一小块狭隘空地。留有老旧楼房拆除解体后的痕迹,到处散落建材的残骸。猫布偶的背影往空地走去,尾随在后的三人藏身在大楼暗处,掩不住讶异地往空地里窥探。
  “喵~”
  空地那头传来猫咪叫声。
  那是利用建材残骸搭出一块挡风遮雨的小小屋檐,幽暗的屋檐底下有一双青蓝色的眸光闪动,猫布偶就蹲在那里。带着些许警戒从洞穴深处探出头的,是一只灰色的猫咪。虽然看起来又瘦又脏,但那优雅的举止和深蓝色的眼瞳还是散发出一股高贵气质。浅井对猫的种类并不是很了解,但也觉得这只猫应该不是一般的杂种猫,而是附有血统证明书的名贵猫种。
  猫布偶像在拜见女王般,态度恭敬的以单膝跪地,当他献上不久前从不良猫集团那边得来的盐沙丁鱼串后,有三、四只小小猫咪跟着从灰色猫咪身旁钻了出来,咪咪喵喵叫个不停。华乃子错愕的说:“爸爸居然让外面的情妇生小孩了……真是糟糕,要是爸爸被逼着让他们认祖归宗,该怎么办啊?”猫和猫布偶之间会生小孩吗?猫布偶的小孩会变成猫吗?猫会要求认祖归宗吗?一瞬间浅井还真的认真思索起来了,不过马上又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而将这些问题抛诸脑后。猫布偶大概只是单纯发现有只野猫在这里生了小猫,才带些食物过来探望它们的吧。
  “哎呀呀,还真不能小看山田先生呢。想不到他居然会带着贡品来讨好已经是人妻,而且有孩子的漂亮母猫啊。”
  听由起用促狭的语气这么说,华乃子立刻不满地噘起嘴反驳:
  “爸爸才不是那么不检点的男人呢。井上由起,你少把爸爸拿来跟你相提并论。”
  “你这么说我真是太遗憾了。我不管何时何地都是很真心诚意的唷,华乃子妹妹。”
  “那你真正喜欢的人,到底是卫藤还是浅井先生?”
  “哎哟,真是充满小学生风格的单刀直入问法啊。”
  由起吹起口哨。浅井则是错愕得差点摔倒——为什么连我也是选择项目之一啊?
  “这个嘛,如果要用让你明白的方式来说明,小有有应该是我以前的男人吧?”
  “不管是以前或现在,我都不记得我当过你的男人!”
  企鹅的鸟嘴往由起的后脑勺戳了一下。根本没有这一段过去嘛,由起的回答跟有趣一点都沾不上边。
  “哎呀?好像又要到哪里去了。”
  看来拜访情妇(?)并不是最终行程,猫布偶和小猫咪们玩闹一会儿后,便起身和情妇告别了。三人组躲回大楼暗处,待猫布偶离开空地后,又接着继续跟踪。
  对于山田先生度过休假日的方式,浅井早就在心里从头到尾吐槽过一遍了。相隔一星期的户外空气(穿着布偶装只觉得快呼吸不过来了)在这二、三十分钟跟踪行程内也已经吸得够多了。就算再继续穿着这身企鹅装,似乎也不可能替尚未完成的画作突破瓶颈。浅井已经想回去了,却被由起半拉半扯的拖住。
  
  到了最后,果然如华乃子事前得知的情报,华乃子的父亲在两点之前到达车站。猫布偶站在车站的钟塔底下,不时调整领带,看起来似乎有些坐立难安地等着再过不久即将出现的约会对象。而华乃子、由起和浅井三人则躲在猫布偶看不见的死角,也就是计程车招呼站的长椅后头默默守着猫布偶。
  然后过了十分钟、三十分钟、一个小时——
  钟塔的短针绕过三点,就快接近四点了,悬挂在西方天空的太阳散发炙热的光芒,但猫布偶等的对象却迟迟没有现身。走过车站前的人无不对钟塔底下的猫布偶投以诧异的视线。
  一开始还端正姿势、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的宽厚猫背影,现在却愈发消沉低靡了。
  “喂,我可以把这个脱掉了吗?可以回去了吗?”
  维持企鹅模样坐在长椅后头抽烟(只要打开企鹅的嘴巴,就可以把烟含进嘴里了)的浅井从很久之前就唠叨了许多遍,脚边也堆起一打的烟屁股小山。
  “是男人就不要罗罗嗦嗦的啦。”
  由起板起脸斥责。华乃子还是很认真地躲在暗处注意父亲的一举一动。
  “爸爸是不是被甩了啊……”
  受到父亲的影响,华乃子声音也变得有些消沉。
  夹着变短的香烟吐出最后一口烟,同时也吐出叹息,踩熄烟屁股后浅井站起身。
  “有生,你该不是想回去了吧?”
  “我要去买水啦,在我因脱水而死之前。”
  “那我要可乐,华乃子要喝果汁吧?”
  “我要柳橙汁,不是百分之百的我不要喔。”
  ……这两个家伙居然面不改色地指示身体负担最沉重的企鹅去跑腿!但就连这样的抵抗意识都已经被磨光了,浅井默默地走开。
  紫外线毫不留情地照射沙漠荒地,热得发晕的浅井已经分不清车站前的风景了。
  车站前的来往行人视线全都胶着在这只拖着摇摇晃晃的蹒跚步履,濒临死亡边缘的企鹅身上。但每个人的脸都晃过来又晃过去,实在无法看得真切。
  (水……)
  再继续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会脱水或中暑。
  背对华乃子的父亲所在的钟塔,浅井绕了点路总算来到自动贩卖机前,正准备掏出零钱时才发现一件事。
  就算想把手伸进屁股的口袋里,但跟套着隔热手套没两样的企鹅手只啪嗒啪嗒的拍在布偶装表面上。钱包,我的钱包……理所当然的,不管再怎么努力,浅井的手也没办法伸到布偶装底下的屁股口袋。啪嗒啪嗒啪嗒。
  “喂,你不买就让开啦。”
  被等在后头的人这么说,用尽了办法却连一罐饮料都买不到的自己,实在可悲得让浅井好想哭,但还是歪歪扭扭地移动脚步从自动贩卖机前让开。
  (唔啊……)
  让开之后,心里忍不住发出呻吟。
  正把零钱投进自动贩卖机里的,是有着一头及腰微卷的茶红色长发,身上套着皮夹克,露出膝盖的百折裙和膝上袜、踩着约有十公分高的厚底靴,一副庞克摇滚打扮的娇小少女。
  从取出口拿出一罐运动饮料,挺直腰杆的少女忽然注意到自己,浅井立刻反射性地扭开头,决定假装自己是只企鹅。但是,少女的身影也移了过来,出现在视野中。
  卫藤绊。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
  “企鹅……”
  扭开保特瓶的瓶盖,卫藤绊喃喃说着是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看来她应该没有注意到躲在里面的人是浅井。虽然没什么需要隐瞒的理由,但也没有特地揭露自己身份的必要,于是浅井又转了开来,决定假装自己是一只普通到极点的企鹅。但是,卫藤绊又再次绕过来出现在视线里。浅井再次移开视线。卫藤绊又绕了过来,浅井又移开视线转了开。
  这样的攻防战持续好一阵子,终于旋转了360度回到原来的位置。
  她到底想干吗啊!
  结果,浅井先放弃了。卫藤绊成功进驻浅井企鹅的正面位置,白皙的脸颊上不知为何染着淡淡红晕,正抬起那只闪闪发亮的眼瞳紧盯着自己。
  “那个,可以和我握手吗?”
  难得她会有这么腼腆羞涩的态度,浅井觉得困惑极了,但还是伸出布偶装的手和她握了一下。握完手后,卫藤绊还陶醉地看着自己那只留有布偶装触感的手。
  总而言之,在还没曝露身份之前还是快从卫藤绊面前逃走吧。虽然这么想,但浅井企鹅的手却被一把抓住。
  “可以跟我拍张照吗?”
  说完,卫藤绊也拿出手机。
  “再靠近一点、再近一点,不然塞不进镜头里唷。”
  乖乖听指示和她脸贴着脸,拿高的手机荧幕画面上出现自己的身影。比起藏在布偶装里消瘦的模样,被纳入镜头里的是张人畜无害的企鹅脸,跟不同于平时露出纯真笑意的卫藤绊一起……喀嚓,拍下了两人的合照。
  ……话说回来,这丫头好像很喜欢企鹅嘛,虽然不晓得是为什么。不过在此同时,腹部底层也涌出类似罪恶感之类的情绪。如果知道躲在布偶装里的人是自己,卫藤绊肯定不会这么老实。
  趁着她确认刚刚拍下的那张照片时,浅井又打算逃走了。
  “啊,等一下!”
  被卫藤绊用力一撞,直接脸朝地摔了个狗吃屎。
  “你到底想干吗啦!”
  忍不住吼了出来,浅井呆了一下,但已经来不及了。
  扑在倒地不起的企鹅布偶装身上,卫藤绊诧异得瞪大双眼。
  “这个声音是……浅井先生吗?”
  糟了。浅井在心中发出呻吟,挪动屁股往后退了几步。
  “是浅井先生吗?”
  挂在布偶装上的卫藤绊丝毫不给浅井逃避的空间,又拉近彼此的距离。浅井企鹅只能不停摇头。一看卫藤绊的手试图伸向企鹅的头部,浅井立刻挥开那只手,一转身就如脱兔(脱企鹅)般逃跑——
  但那双活像清洗浴室用的橡胶鞋般笨拙的脚丫,却不停使唤地绊在一块。
  同一时间,隔着布偶装看出去的景色突然变得歪斜扭曲,就像用白色油彩涂抹整张画布,眼前瞬间只剩下一片死白。
  “有生!”
  最后传入耳中的,是远方传来由起那犹如幻听的呼叫声。
  
  ☆
  额头上冰冰凉凉的。浑浊的泛白意识一角,恍恍惚惚地享受着这种舒服的感觉。意识慢慢逐渐清醒,浅井泄出呻吟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开始渗染橘红色彩的天空。蹩起眉头的同时,视线也主动开始对焦,立刻就看到从视线一角窥伺着自己的卫藤绊。
  “啊,醒过来了。”
  自己正躺在车站前计程车招呼站的长椅上,而刚才感受到的那股清凉,正是卫藤拿着她的运动饮料瓶抵在自己额际的关系。
  “真的因为脱水而昏倒了,有够虚的你。”
  打扮成神枪手的由起摇头无奈的责备。你以为这是谁的错啊!到底是谁害我变成这样的啊!
  缓缓坐起身。背后的拉练已经被拉下来,褪去布偶装的上半身了,不仅可以随心所欲的动作,也凉爽多了。在夕阳西斜时分,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自然的微风也让人觉得舒服。
  “你老爸呢?”
  向穿着浣熊装、一脸无聊的华乃子询问后,她便朝钟塔的方向瞥了一眼。花猫布偶装还站在钟塔底下。和几个靠过来的孩子玩在一块儿。他一一将他们抱得高高的,或是让小孩坐在自己的肩膀上。看着一点也不觉得厌烦地和小孩们打闹成一片的山田父亲,浅井真觉得自己的布偶装修行还有待加强。不过自己又没打算把穿着布偶装的样子发扬光大,因此作罢。
  钟塔的大时钟指向五点,宣告日暮的钟声在车站前的计程车招呼站回响着。小孩们跟猫布偶挥手道别,钟塔底下的猫布偶又变回孤零零一个人了。约定见面的时间都过了三个小时,对方依然没有出现。
  “爸爸……”
  看不下去的华乃子朝爸爸奔去。一看到穿着浣熊装的女儿朝自己跑来,山田父亲似乎有些惊讶。但华乃子握住父亲的手,像要给他打气般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大大的花猫和小小的浣熊亲昵地手牵着手,一大一小的影子长长地映在招呼站前的空地上,并肩踏上归途。
  “结果我们到底是跟来做什么啊……”
  听到浅井的碎念。
  “哎呀,有什么关系嘛。”
  由起满不在乎地一句话堵了回来。被他这么一说,浅井才发现抱怨个不停的自己实在太不成熟了(不对,一身轻便装扮的由起,和被迫扮成企鹅还搞到脱水的浅井所承受的苦难,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嘛)。
  “我们也回去吧。”
  一手灵巧地转动牛仔帽,由起说道。
  “嗯。”
  真是累死人了,浅井也赞成这个提议,转头却和卫藤绊的视线撞个正着。
  “你是白痴啊。”
  卫藤绊鼓着脸别开视线。她干吗没事突然叫自己白痴啊?一口怒气正待发作,看到卫藤绊气鼓鼓的脸颊才顿时发现……还不知道企鹅装里的人是浅井时,她那兴高采烈的态度,甚至还要求拍下合照——她现在应该觉得很丢脸吧。
  拖着布偶装的下半身,左摇右晃地跟在随着由起迈开步伐的卫藤身后,浅井对她的背影开口道:
  “喂,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企鹅?”
  卫藤绊隔着肩头转过脸来。
  “你为什么问?”
  “没有,没有什么。”
  卫藤绊射来的锐利视线,令浅井有些怯于承受。
  “……很久以前,我在电视上看过,那是我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冬天时,企鹅会在极寒的暴风雪之中紧偎着身子,爸爸和妈妈交替着守护新生的蛋……我觉得,这样很了不起。”
  愈说,她的视线也垂得愈低,最后几乎是用自言自语似的音调把话说完。
  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这种理由,浅井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你偶然也会讲这种话呢。该说是感伤吗,还是青春比较适合……”
  “要、要你管!”
  红着脸颊丢下这句话后,卫藤绊用力的踏出脚步继续往前走。我有说什么会让她生气的话吗?浅井满脸的疑惑不解,一时之间只能愣愣地盯着她的背影。
  
  ——在被冰雪封闭的世界里,它们会赌上生命保护自己的蛋。
  (啊……)
  突然间,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弹开了。就像终于能吐出哽在喉咙的东西一样的感觉。
  最后的一幅,现在或许画得出来了。尚未成形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浮现在脑海中。
  既然有了灵感,那就连一秒钟也不该浪费。快点让我成形吧……脑海中那蠢动的生物似乎正这么对自己说。
  脚步自然地加快。企鹅布偶装的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而且速度缓慢得教人心急。总算追上走在前方的卫藤绊,与她并肩同行时,浅井也抓起她的手腕。
  “卫藤,你现在应该没什么事吧?要开始工作了喔!”
  “咦?喔,好……”
  拉着瞪大眼呆呆颔首的卫藤,浅井急忙踏上归途。
  “啊,等一下啦有生,你怎么可以跟小绊手牵手啦!”
  由起一看到立刻不满地抱怨。
  拖曳在被染成橙色柏油路上的三道身影,渐渐融入日暮余辉中。夜晚才正要开始。正好是给在脑海中蠢蠢欲动的莫名生物一个形体的最佳时刻。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夜晚还很漫长呢。
  


  
  
  
  后记
  ANYUHASEYO(注:韩文的“你好”),我是壁井ユカコ(今天正好收到《琦莉》的韩文版,心境也跟着韩流起来)。说出来的话也变成“微妙,总之就是这样、少许、相较之下、漠然地、好像是这样”的感觉。
  非常感谢每次都画出可爱插图的テクノザマタ老师,我的责任编辑和支持这本书出版的有关人士、当然还有买下这本书的读者们,《鸟笼庄的房客今日也慵懒》第三集总算平安无事地诞生了。南无阿弥陀佛。
  这次的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出现一堆接踵而来的谜团。说是接踵而来……其实好像只是更加深谜团而已,到了第三集,这次同样也以轻松悠缓的步调串连起每一篇故事。不管从哪个章节开始看,应该都不会有前后搞不清楚状况的问题。从第三集才开始接触本系列的读者,我想应该也马上就能融入剧情了。
  我有一个个人网页,前不久举办了角色票选的活动,很多人都有来投票呢。鸟笼庄的主要角色中,那个画家跟那个爱扮女装的为了争夺第一名的宝座,在排行榜上展开了势均力敌的激烈争夺战。身为作者的我实在非常幸运,大家那么踊跃投票也让我觉得很开心。第二集之后,扮女装的家伙人气突然扶摇直上。只要在搜寻引擎上打出我的笔名,应该就能找到网站了(有够不贴心的说明……)请大家一定要来玩喔。
  
  在第二集的后记里,我曾提到很烦恼不晓得该不该搬家,没想到后来我竟发挥了奇迹般的行动力,就“嘿咻!”地一口气给它搬了。现在我已经搬离用来当“鸟笼庄”范本的那间公寓,在新家过着全新的生活。
  现在的房子住起来相当舒适。我当然也很喜欢之前的公寓,但搬进新房子后,我才知道之前的公寓还真是有够诡异……仔细想想,不管是老公寓的房东还是管理公司都换了好几个人,这一点真的很怪吧?明明是在东京都内,电视频道不设成横滨选台就不能看,而且也不能退回当初打契约时付的押金……关于旧居的可疑之处还不只这些,有机会我会再写出来告诉大家。
  说到新居的浴室。真是吓死人了,居然有加热功能耶(这、这很普通吗)?所以我买了好几款温泉入浴剂。
  “今天要泡哪种温泉呢~”
  每天选择喜欢的温泉泡澡,是我最近的一点小小乐趣。我很喜欢温泉喔。不过我是个超级不爱出门的人,所以没办法长途旅行。我还真想试试和一群人一起挤在温泉旅馆里的感觉。
  话说回来,我在搬家时遗失了电热水瓶跟电锅的电源插头(隐隐约约记得好像跟垃圾一样丢掉了)。要热水可以用锅子煮(因为我家没茶壶),倒是不能煮饭实在有点困扰,不过搬到新居也已经三个多月了。也就是说,这三个月来没煮饭我也照样活得好好的……就算不煮饭,我的同居人也会帮我准备拉面、饺子或随意烧烤之类的食物。我的梦想就是成为能靠我一个人养家糊口的作家,而同居人只要当个专业主妇就好了…………我刚刚真的有点被自己的没用吓了一跳……
  不过我总算把手边堆积如山的庞大工作量消耗完了,接下来也会好好正视自己的生活啦……还有啊,这个夏天除了电击文库之外,我的其他作品也会在其他出版社陆续出版。如果读者能在网路上以壁井ユカコ的名字搜寻一下,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没意外的话,应该也会继续推出《鸟笼庄》第四集。
  请大家再继续守护着鸟笼庄房客们奇妙又悠闲的生活吧。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竭诚欢迎希望入住的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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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5

  •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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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虹色青青 王爵
进来支持下吧,这小说看的人不多,实际还是挺好的

14 年前 0 回復

m01284 騎士
梢太跟華乃子實在太可愛了吧!
尤其是在為未來做準備的那一段,
真想吐槽這兩個可愛的小孩XD

14 年前 0 回復

mumake2006 騎士
话说冲着作者和前2本怎么说都要收

15 年前 0 回復

lostheart 皇帝
哇,录完了耶,撒花庆祝啊~~~
浅井和绊依旧很纠结啊,从开始到现在都没多大进展啊...

15 年前 0 回復

liyang9044 騎士
很好,很好,(微笑),有爱之物,人皆喜之

15 年前 0 回復

ClairAKB48 侯爵
好样的!
番长大人!
这书的校对咱预定了!

15 年前 0 回復

影中漫步 侯爵
好囧的书名 小众作品么 支持下= =~

15 年前 0 回復

半月的星空 王爵
谁能告诉我,这个的1,2部在哪,偶咋找不到呢?

15 年前 0 回復

csmtf547558244 伯爵
总算完结了..:LZ录入辛苦了!!!
= =等下载坂

15 年前 0 回復

vanny 子爵
这个诡异的事情还真是越来越多了,不过真的很喜欢这种风格的小说,并非十分轻松,又非十分紧张,带点默默的温情的治愈效果,期待第4本的故事

15 年前 0 回復

lostheart 皇帝
唉,好多天过去了,我又来蹲坑了,LZ加油啊。。。

15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进来再支持下好了,毕竟看的人好像不是很多

15 年前 0 回復

sengl 侯爵
还没录入完结么?不是说昨天完结的么~~

15 年前 0 回復

sengl 侯爵
一日一顶 加油录入 期待完结~~!

15 年前 0 回復

无糖 公爵
<会说话的死人Ι>在这个地球上,你认为名为“人类”的生物是怎么诞生的呢?
是神仿照自己的模样创造出来的吗——真没创意,而且也太缺乏科学依据了。
那么,以科学的角度来说,是从单细胞生物演变进化而来的吗——要从单细胞生物进化成人类这种拥有复杂构造的生物,需要重复上演多少次毫无道理可言的突变才行啊?这种说法同样也太缺乏科学依据,只不过是你偶然想到的臆测罢了吧?
喂喂,等一下,哎呀哎呀,你先别走啊。才刚才见面就扯到这里来,如果让你觉得不愉快,我愿意道歉。
不过呢,唉,就当作是可怜可怜我吧,因为我真的很想像这样巴着某人,谈论一下这类的话题嘛。毕竟,我已经好久没有遇过像你这样的访客了。

——这一段开头有点奈须茸DDD的感觉,很奇妙。









你是听说了关于这栋房子的传闻才过来的吗?住在这里的房客全都是恶名昭彰的“怪人”喔。如果你明知如此还特意前来,我只能说你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啊。若想入住,就跟守在一楼大厅的蜘蛛说一声吧,我对这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的兴趣果然很与众不同呢。不过话说回来,你的目的应该也达成了吧。因为,你可是亲眼见到了真正的尸体喔。
啊啊,让你但到那么丑陋的模样真是不好意思。我的死因是被殴打致死的,被人用球棒殴打头部而死的。一个不小心,我这脱窗的眼球就会掉出眼眶外……哎呀呀,才这么说呢,给我等一下,真是不听话的眼球……谢谢你帮我捡起来。你真是个亲切又从容的好人。
——好棒的叙述啊!带着一点点开玩笑的味道却又十分刺激,看起来真有趣!
就想壁井这个作者怎么这么熟悉,原来是绮丽的作者啊……
话说前两本我都没看呢,马上去补!




咦,在此之前,容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吧。这里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是栋飘荡着些许霉味和湿气的七层楼老旧洋房,同时也是<现实>与<非现实>的交界之处——
——这段让我想起名作家霍桑(代表作《红字》)的《有七个尖角阁的房子》。总之,很有味道。...

15 年前 0 回復

sengl 侯爵
加油录入~~~!
我又来支持的说~~!

15 年前 0 回復

忘却的红 子爵
继续加油啊,好看的书当然要人来支持的,期待为完的....

15 年前 0 回復

exile88 勳爵
壁井的作品很像淡淡的白开水……话说这一本是在绮丽之后出的吗?

15 年前 0 回復

lastmemory 騎士
新书 自然顶 不过前面的还米看呢 有时间再来吧

15 年前 0 回復

dxq7909 平民
插图画的真华丽啊,故事情节也很好,谢谢LZ了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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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
狂奔 皇帝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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