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莉7 幽谷之风呼啸而过[壁井ユカコ][台/简][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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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莉7 幽谷之风呼啸而过
  作者:壁井ユカコ
  插画:田上俊介
  译者:刘佩碹

  琦莉、哈维与收音机下士,为了寻找仍然下落不明的贝亚托莉克丝而留在教区内的酒吧。某一天,他们发现收音机的情况不太对劲,于是带去让师傅修理,但却被告知:「它差不多快到使用年限了。」为了修理收音机,琦莉等人启程前往仍残留着老旧零件的矿山区。
  另一方面,哈维的「核」也出现异常,让琦莉觉得至今拥有的珍贵事物一一被夺走,内心的不安挥之不去。虽然她祈祷着:「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东西了,只希望能维持现状。」但是……











  壁井ユカコ
  518日生,金牛座B型。父亲出身于冲绳,母亲来自北海道,自己则是在信州长大,现居东京。不爱出门,但却喜爱接触都会的喧闹与噪音。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更积极处事的人,但目前仍过着逗弄爱犬的悠闲生活。

  【Kadokawa Fantastic Norels

  琦莉1
死者沉眠于荒野

  2
砂上的白色航迹

  3
前往惑星的囚犯们

  4
深渊畔的长夜

  5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

  6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

  7
幽谷之风呼啸而过


  插画:田上俊介
  现居埼玉,喜爱日式风格和爬虫类。虽然计算机知识贫乏,但最近已经架设了自己的网站。
  http//www.geocities.jp/jhanome/

  目录
  冬日早晨,某神官与堕入人间的天使
  第一话 掌心之物 遗落之物
  第二话 哭泣的军人玩偶
  第三话 九号车厢上爱好旅行的乘客
  中场休息 春日未至,某神官与伟大神官的故事
  第四话 危险的千金小姐与亲切的野兽
  第五话 久远古老的音乐歌词
  第六话 幽谷之风呼啸而过
  黄昏下,某不死人、少女、收音机以及拥有翅膀的野兽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03 编辑


  冬日早晨,某神官与堕入人间的天使

  神官这种职业根本就是诈欺行骗。
  小时候住在斜对面公寓一楼的顽固老爷爷好像说过这种话。当时住在附近的大人们都不理他,但现在反观自己的情形就能了解,或许那位老爷爷说的一点也没错。星期六晚上我正在准备星期天的礼拜,中途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盹,第二天早上只好随便刮刮胡子,嘴里塞着面包的同时还慌慌张张地整理当天布道的内容。再过三十分钟,自己就必须神色自若地站在讲台上,彷佛之前早已做好万全准备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演说。霎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要是哪天失业了,或许可以去当骗子。
  年轻神官搁下手中的笔,轻轻叹着气,接着又咬了口吃到一半、索然无味的面包。他迅速浏览之前整理的笔记,边张大嘴咬着面包边追加着内容,就是『渡航记』第七章第四节——恶魔假扮成天使出现在圣人的梦里,意图予以引诱的那一段。现今教会所使用的正典,是将母星时代流传下来的圣经,加上描述「十一圣者与五家族」时代的附录和渡航苦难的诗篇重新编写而成的。
  虽然书写时已经把从学生时代就使用的旧圣经垫在下面,但笔尖刮搔着质地粗糙纸张所发出的干涩声音,仍轻轻地回响于狭窄的屋内墙壁和天花板之间,随后便消失不见。
  「啊——好累喔!
  做完笔记后,正式的礼拜才要登场,但神宫感觉就像工作了一整天般,边打哈欠边伸了个懒腰。他把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的双脚跨在桌边,这副德行最好别让人瞧见,反正这里也没半个人。
  这是个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除了刚刚才手忙脚乱地完成几天前就该准备好的讲稿之外)的星期天清晨。这里是礼拜堂旁的神宫休息室,隔着半敞开的门,被隔壁礼拜堂玻璃染成蓝色及橙色的微弱光线投射了进来。不过,因为是乡下地方的小礼拜堂,所以只有祭坛墙上镶嵌了一片质朴的彩绘玻璃——他想起了首都大圣堂那整面用彩绘玻璃装饰的墙庄严的外观,对于两者之间的落差,不禁感到难过。当初他好不容易进入席格利禄的特别课程班时,还觉得自己运气很好,但难道好运就这样用完了吗?从那之后,也断了他在首都出入头地的路。
  五年前从神学院毕业并结束研修后,他来到北海洛的穷乡僻壤,在这个连火车铁轨都尚未铺设的小乡镇教会分部任职。这个地方只由他一人负责管理,不过这种无聊的乡镇,一名年轻菜鸟神官也就绰绰有余了。
  话虽如此,但这里也着实太无趣了。
  (环境倒是不错,嗯!
  他原以为这里是个可以悠闲度日的地方。可是,一旦开始过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后,还真让人提不起劲,每天的工作都变成了敷衍了事。
  「神官大人!
  隔着门传来了呼唤声,神官的直觉反应是赶紧调整坐姿,结果反而几乎从椅子上滑下来。他以不自然的姿势转头一看,一名面熟的镇上少年正从门缝微微露出脸。
  「早、早安。你还真早呢!
  距离做礼拜人们聚集的时间还早,所以他才会那么大意。神官吞下嘴里剩下的面包后,对少年报以一个僵硬的微笑。少年好像在兴奋什么似地踱着步,同时用手指着外面叫道:「你快来、快来!
  「嗯?怎么了?
  「那个、我捡到了一个天使!
  「啥?」刚刚好不容易才端出神官应有的架势,现在却发出惊惶失措的声音。
  礼拜堂外似乎已经聚集了许多孩子,他们兴奋喧闹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神官将圣经和讲稿搁在书桌上站了起来,然后跟着正以小跑步跑在前面的少年走到屋外。
  时序即将进入冬季。刺痛脸颊的干冷空气里,参杂着从市区飘散而来、带着暖意及臭味的石化燃料废气。神官看见五、六名镇上的孩子围着一名身披大披肩的女子,并牵着女子的手走入礼拜堂前的庭院。
  正觉得那位手被牵着、低头往前走的女子脚步有些怪异时,她就绊了一下,摇摇晃晃地脸朝下倒地。
  「天使!
  孩子们惊声尖叫着。姑且不论她是不是天使,神官也连忙跑了过去。身穿神宫服的他屈膝蹲在那名女子身旁。
  「不、不要紧吗?
  神宫盯着女子看并开口问话的瞬间,嘴巴就这么半开着愣住。
  女子大波浪的金色长发从披肩缝隙间露出,一缯发丝还垂在美丽的薄唇边——那是一位美得令人屏气凝神的年轻女子。但是她的长发纠结得宛如鸟巢,原本应该白皙光滑的肌肤及身上的衣服,全都被荒野的黄砂弄脏,样子看起来狼狈不堪。再加上刚才摔倒时好像磨破了皮,脸颊上明显的擦伤还渗出血来。
  「喂,妳是天使吧?
  「我是在郊区发现的,她一定是从天上掉下来时受伤的。」
  担心着女子但仍眼睛发亮的孩子们鼓噪吵闹着。她确实是一名会让人误以为是天使的美女。神宫在上星期的儿童教室才刚说过天使的故事,所以才让孩子们认为她是天使吧?
  「总之先进来,妳站得起来吗?
  神官想要伸出援手,但那名女子对于神官伸出的手毫无反应,仍然倒在地上并撇开视线。「不要紧吗?妳听得见吗?这里是教会。」神官皱起眉头用稍微强烈的口气叫道,才终于让女子眼神涣散的视线转向他。被那朦胧迷离的蓝色眼眸这么往上一看,神官不禁心跳加速。
  但是女子的眼神只定焦了一会儿,旋即又轻轻挪开视线,这次她望着礼拜堂的屋顶,用喝醉般含糊不清的口齿首次开口说话:
  「教会……?
  「对,已经不要紧了,妳不用担心。」
  神宫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危险,但考虑到孩子们正守护着她,不能武断行动,于是他只能尽量用诚恳的声音对她说话。
  「……啊哈。」
  披着披肩的女性发出宛如咳嗽的叹息声,肩膀微微地颤抖。
  「啊哈哈……教会?你说这里是教会?啊哈哈哈哈……」
  她仍将脸颊贴在地上,嘴里冒出莫名奇妙的诡异笑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举止还真令人害怕。女子原本还自顾自地狂笑,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她垂下视线后,垂头丧气地喃喃自语:「搞什么嘛,看来我到了个绝佳场所呢。刚好我也累了,反正我也觉得无所谓了……」
  「总之请妳先站起来,必须先处理伤口。」
  看来两人似乎无法沟通。神官把手绕到她的背部,正要抱起她时,她身上的披肩就从肩上滑落下来。
  神官看见女子刚才被披肩遮住的肩上有一个像是窟窿的伤痕,不禁目瞪口呆。虽然不知这名女子来自何方,在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情况下,以她目前的状况应该不可能徒步走到这荒凉的边境。她的伤势严重到几乎一半的肩膀都不见了——但是伤口并没有流血或化脓,只是变黑、碳化后消失,彷佛那个部位天生就缺少一块。
  「——!
  就在神官意会到那个伤口是怎么回事的那一瞬间,他立刻张开手挡在那些和他一同注视女子的孩子前方,赶紧远离女子。虽然原本支撑着女子头部的手放开了,但她毫不介意,再次倒卧在地的她,开始诡异地大笑。
  抖动着肩膀笑个不停的女子身上出现了怪异的变化——她脸颊上刚形成的擦伤伤口,渗入了类似焦油的黑色黏稠血液,血液彷佛一群有意志的幼虫在伤口上乱爬。随着怪异幼虫的蠕动,刚才刺进脸颊里的砂石被推了出来,伤口宛如时间快转一般被填平。几秒钟后,只留下砂子的脏污和血迹,皮肤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恢复了原有的光滑。
  『渡航记』第七章第四节——恶魔假扮成天使出现在圣人梦里的那一段,正好浮现在这名神官的脑海。
  「神宫大人,你怎么了?
  「天使不要紧吗?她是不是撞到头了?
  被往后推的孩子们越过神官的肩膀,似乎感到不可思议地问道。神官面色苍白地盯着女子看,接着用宛如吞了石头般的强硬声音,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你们听好了,请当作没有看过这个人……」
  话才一说出口,神宫就对自己感到失望,怎么自己也变成了会跟孩子说这种话的没用大人?
  现在遇到这种事情,神官才为自己抱怨之前太过无聊的生活感到忏侮。没事就是好事,平静且无所事事的日子胜过一切,为了守护平静的日子和镇上居民,自己必须采取一些手段——神宫内心的挣扎只有一下子而已,因为他别无选择。
  神宫冲进休息室,拿起可以联络首都的通讯机。
  但事实上,那名女子有显露出任何会带给自己和孩子们危害的样子吗?
  事后,他对于自己当时的行为感到十分后悔。
  就如同住在斜对面公寓一楼的顽固老爷爷所言,或许神官这种职业根本就是诈欺行骗。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04 编辑


  第一话 掌心之物 遗落之物

  他感觉喉咙一带有些紧缩,只犹豫了两、三秒,就听到比自己还要紧张的少女声音对他说:「张开来看看……?」他这才微微睁开低垂的眼皮。许久没有接触到外面空气的结膜变得非常敏感,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他先闭上眼睛后再慢慢张开,并眨动了两下。
  一开始左眼的视野就像覆盖着一层乳白色薄膜般模糊不清。等到右眼逐渐习惯后,虽然感觉两眼的视差极大,但左右视网膜所结成的影像总算重叠在一起。眼前所见的是老旧的架子和依旧排列着瓶子、酒杯的酒吧吧台,但他觉得这个最近已经完全熟悉的画面看起来有点怪。难道双眼一起看的感觉就是这样吗?
  他将左手举到眼前,一会儿握紧拳头,一会儿张开手掌。
  『怎样?
  一道焦急的男人声音问道。他移动视线后发现,右眼的反应稍慢且影像模糊,让他感到有点头晕。过了一会儿后,他才又追踪着影像,这时映入他眼帘的,是放在吧台上的小型收音机,以及一名手里握着刚撕下来的保护贴布、一脸担心而站着的少女。
  眼前少女立体的脸庞看来太过逼真,让他觉得头晕目眩。一开始自己的心情与其说是安心或想念,倒不如说他怀疑「这真是琦莉吗」而感到惶惶不安。
  因为他不发一语、毫无反应地望着,使得观望他情形的少女表情更显得不安。他发现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后,才据实以告:
  「我看得见了。」
  少女像是在斟酌这句话的意思,表情僵硬地停顿数秒后,泫然欲泣地紧抿着双唇,但仍忍件没哭出来。他看了后心想:她果然是琦莉。虽然反应慢了半拍,但这种莫名的踏实感总算令他放下心中的石头。

  那一天老板的装束和平日没两样,立领衬衫配上黑色背心,只有系在领子上的领结看起来比平常正式。当老板腼腆地问琦莉看起来怎样时,她也老实回答:「我觉得没什么差别。」令老板显得很失望,因为他觉得这已经是他最正式的服装了。「可是我很喜欢。」琦莉赶紧设法弥补,其实她很喜欢老板平常的装束,因为那样最适合老板。
  老板与从今天开始即将成为他终生伴侣的人紧紧相依,现在正于大厅中央接受客人们的祝福和嘲弄,并回以腼腆的笑容——
  「琦莉,这里还要啤酒。」
  「这里也要。」
  「能帮我拿冰块过来吗?不好意思。」
  「啊!好的,请等一下。」
  啤酒、冰块……刚刚好像还有人吩咐她要从楼下拿葡萄酒上来。琦莉的头脑和身体忙得团团转,为了不要有任何疏漏,她来回于吧台和大厅之间,送着酒和下酒菜,忙得头昏眼花。如果是在南海洛的「巴兹&苏西咖啡屋」,这种盛况根本是家常便饭,但老实说这家店的生意并没有「巴兹&苏西咖啡屋」那么好,所以已经很久没这样忙碌了。
  不过这家店——现场演奏&酒吧「阿德鲁夫·萨克斯风亭」最近也渐渐开始有熟客上门,相较于之前门可罗雀的情况要热闹多了。
  雅娜小姐也是熟客之一。
  「让妳一个人忙真是不好意思,我来帮妳吧。」
  琦莉将冰块舀到大冰桶里准备一口气拿过去,正要放到吧台上时,隔着吧台传来一道开朗的声音。一位身穿样式简单但品味卓越洋装的个性爽朗女性,笑瞇瞇地站在那里。「不用了,雅姗小姐请坐。」琦莉赶紧婉拒。「这样啊,那我帮妳拿这个好了。」雅娜将手伸向塞满大量冰块的冰桶。琦莉再次望向冰桶,这才觉得自己装得太满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早知道应该装少一点的。
  雅娜头上戴的人造花花环和蕾丝丝巾取代了皇冠发饰,那是表明她今天身分的唯一饰品。琦莉觉得今天这种日子她应该打扮得更华丽,不过这样的装扮也非常适合她的气质,十分漂亮。
  「啊!妳在看这个吗?
  雅娜将视线转向自己的头顶并露出微笑。
  「不错吧?这是我亲手做的喔!
  「好漂亮。」
  「妳喜欢吗?那等到琦莉结婚时,我会做一个更漂亮的送妳。」
  「啊?
  对于话题突如其来地改变,琦莉响应的声音变了调。雅娜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不,是窃笑,好像打着什么歪主意似地把脸凑过来。
  「吶,琦莉你们现在怎样?
  「什么怎样?没有怎样啦!真是的。喏!妳这位主角快点过去吧。」
  琦莉伸出双手,用力推着雅娜,雅娜佯装开玩笑地咂了咂舌,并提着冰桶回到了大厅。被熟客包围着嘲笑的老板立刻跑过来,接过沉重的冰桶。看到这情景后,周围的人更是大肆捉弄了一番。被奚落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老板和笑脸迎人的雅娜,两人的反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十分有趣。琦莉也在远处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对了,我要去拿酒。」
  琦莉想起了一件几乎快要忘掉的工作,她走出吧台后,从后面的门走向地下室的仓库。之前曾在那儿碰过老鼠,让她有点害怕独自前往,因此记得带着收音机一起去。
  『那一定是诈欺,全世界都疯了,那个老板怎么可能娶得到那么年轻的新娘子?那一定是有什么阴谋。』
  「是、是,你还在说这个。」
  收音机等到周围渐渐没人时,又开始发出牢骚和噪声。本来应该要好好祝福人家的,但下士总是习惯发几句牢骚,琦莉明白这一点,所以走下楼梯时只是随口响应着。
  没错,今天是那位老板结婚的日子!(他也算是有谋反教会的前科)不止老板,就连新娘雅娜也并非虔诚的教徒,因此他们没有在教会举行仪式,而是招待一些熟客来自己办的派对,简单的婚礼也十分符合两人的风格。他们是在三个月前认识的,当时正值秋天的殖民祭——就在琦莉他们去西贝里时,雅娜来到店里,他们似乎是聊着聊着便发现彼此都很喜欢音乐,可谓情投意合。虽然老板比雅娜大了一轮左右,但他的个性有点不成熟,让人觉得个性开朗又能干的雅娜和他简直是绝配。
  琦莉由衷祝福他们两人能幸福快乐。
  点亮地下室的电灯泡后,站在昏黄灯光下的她,把要拿去大厅的葡萄酒和淡啤酒酒瓶放进了身旁的空箱里。琦莉心想:既然要拿上去,干脆一次解决。于是她装了十五瓶左右,把整个箱子塞得满满地。
  『琦莉……装太满了。』
  挂在脖子下方的收音机发出惊讶的声音。「这我还拿得动,嘿咻……」琦莉拿起箱子想要站起身,但箱子果然很重,无法轻易拿起。不过她仍然使尽力气将箱子往上拾起了一些,此时从旁伸出一只手抓住箱子的另一端。「哇!」那一边突然变得好轻,使得琦莉失去了平衡,她抬起头一看,红发瘦高个儿正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你、你回来了。」她有点慌张地说。
  「不要做这么没大脑的事……妳怎么可能搬得动?
  『还不是因为你这家伙不帮忙啊!派对开到一半就不知开溜到哪里去了。』
  「我是去外面适应视力。」
  哈维漫不经心地回应收音机的抱怨后,就将视线移开,瞇起了眼睛。他说的或许也是事实,但总归他就是不想参与派对的喧闹才逃离的吧!「你祝贺过老板了吗?」、「我待会儿再说,妳抬那里。」两人合力拾着箱子左右两边的把手走出地下室,接着爬上了楼梯。哈维用单手抬,但琦莉却用双手抓着把手,「嘿咻、嘿咻」地拾着箱子。如果一个人抬,可能会腰酸背痛,因为实在装太多瓶了。
  琦莉斜眼瞄向哈维抬着另一边把手的手。他在西贝里骨折至今约三个月,尽管伤势已经痊愈,但整体而言,关节比受伤之前更为突出,感觉左手凹凸不平……插进大衣口袋的右手则与三个月前一样,已陷入肉里的金属骨架残骸只剩下一截手肘。
  琦莉移开了视线,这次仰望哈维的侧脸,提出另一个问题:
  「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还是头昏眼花。」
  面向前方冷漠地回答的哈维,被楼梯稍稍绊了一下。
  今天早上他才撕下保护贴布,开始让右眼适应环境。去年冬天失去的右眼球经过一年多之后,至少外观看起来已经再生了。但因为视力差,而且左右两眼视差过大,哈维说眼睛比起贴上保护贴布时还要疲劳,不过琦莉仍希望他最好能撕下保护贴布。本来还以为再也无法成双成对的红铜色眼眸,现在同时俱在。今天早上哈维用两只眼睛看着琦莉时,露出了浅笑。
  哈维的右眼复原和老板的婚事,可谓双喜临门。
  但有好就有坏。之前哈维曾两周左右没回来,害琦莉担心得要命。好不容易突然回来后,他才说是去打听贝亚托莉克丝的下落,不过并没有特别的斩获(她和下士骂了他一顿后,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歉)。
  或许放弃比较好……之前一直坚持贝亚托莉克丝应该没事的哈维,对于她失踪一事,首次提出消极的建议。
  结果,他们对贝亚托莉克丝的行踪仍然掌握不到任何线索,因此几乎整个冬天都待在教区内。如果可以,真希望能在春天之前见到贝亚托莉克丝——冬天和春天交接之日,也就是大约再过半个月左右,就是琦莉的十七岁生日。贝亚托莉克丝明明答应这次生日要帮她庆生的啊……
  从楼梯上传来喧闹声,琦莉收起低落的心情,抬头往上看。无论如何,今天可是老板的大喜之日,不可以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当琦莉爬上楼梯回到大厅时听见啪的一声,同时眼前闪过一道白光。琦莉惊讶地眨眼一看,大厅正中央架设了三脚架和一台大得夸张的相机,正在拍摄新郎新娘的结婚纪念照。对了,之前就听说老板开设相馆的友人会在派对结束时过来。
  笑得腼腆的新郎,挨着坐在椅子上的新娘站着;而新娘也笑得灿烂。照着两人的闪光灯在瞬间闪了一道白光。就在琦莉将搬过来的箱子放在大厅角落,旁观着拍照的情形时——
  「接下来换琦莉过来拍照啰!
  结束拍摄的雅娜离开椅子后空出了位置,令琦莉当场傻眼。
  「我吗?我不用……」
  「没关系,过来这里。」
  雅娜跑过来不容分说地牵着琦莉的手。她那种开朗、霸道的个性和苏西有点类似,虽然琦莉很喜欢她的这种个性,但有时也为此感到不知所措。苏西和爱好摇滚乐的巴兹结婚,这一点也和雅娜一样。
  雅娜拉着琦莉的手,并对哈维露出笑容说道:
  「喂!你们要不要两人合照?
  「我不要。」
  哈维露出了被苏西强迫时那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并不加思索地冷淡回绝。雅娜似乎觉得很扫兴,因为哈维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不要。」而非顾虑别人的心情,以「不用了。」、「我不拍照。」等理由婉转拒绝。琦莉内心也多少有点失望,但仍偷瞄了一眼哈维的表情,哈维叹口气说:「妳也不用和破旧的收音机一起拍吧?妳一个人拍就好了。」然后从琦莉的脖子上将收音机取下。收音机发出了噪音,彷佛在抗议:谁说俺破旧?
  「好吧,毕竟机会难得嘛……」
  琦莉觉得如果大家都拒绝雅娜的好意也不好意思,虽然她并不想拍照但仍然点点头,被催促坐上了舞台前的椅子。其实她心里想的是,要是能和哈维、下士三人一起合照就好了。虽然明白哈维拍照可能会惹来麻烦,但她也想要一张像放在转运站塔达伊家里那样的相片……我也想要一张哈维笑容满面的相片啊!难道这样太贪心了吗?
  「来,披上这个。」
  在拍照之前,雅娜取下自己戴在头上的丝巾和花环,并戴在琦莉的头上。「欸?」琦莉本来以为只是随便拍个照,只见她惊惶失措地把手伸到头上。
  「这、这个就不用了。」
  「不可以,不可以拿下来喔!要打扮漂亮才能拍。」
  「喂!琦莉好可爱喔!
  周围围观的熟客也跟着起哄,令她更显得惶恐不安,越来越紧张。「来,看这里。」听到这道声音,琦莉反射性地抬起头时,快门就突然按下了。但相机旁手里握着快门线的摄影师却露出有点不满意、一副伤脑筋的表情。即使摄影师告诉她:「嗯,表情再放轻松一点,我们重拍一张吧!」但琦莉越在意,笑容就越僵硬。
  想要求救的琦莉,不知不觉用视线搜寻着哈维,她看见了那个一头红发的家伙正坐在刚才搬上来的酒箱上边抽烟,边以一副和他无关的样子旁观着。当他发现琦莉在看他后,旋即撇开视线,伸手去拿烟盒(明明嘴里已经叼着吸了半根的烟)。不知为何,他为了想叼一根新的香烟,却不小心弄掉了才吸一半的香烟,弄得自己手忙脚乱的。
  「噗!
  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琦莉因为觉得滑稽,自然而然就笑了出来,摄影师在那一瞬间按下了第二次快门。
  就这样,冬日的某一天,拍下了琦莉告别十六岁的相片。




  哈维远远望着头戴华丽头饰、被熟客取笑着的琦莉。她应该是那种不喜欢受人瞩目的孩子吧——他不禁对她产生同情之心。不过自己比琦莉更不擅长这类交际,所以他一点也不想介入。
  (照片吗……)
  住在席曼的营地时,琦莉曾经说过要一起在砂坑做个什么东西,还有实现和她的约定(希望她就当作没发生过,从记忆里抹去)……不知道琦莉自己是否有所自觉,但她越是想要留下什么清晰的回忆,反而让他倍感压力,表情也就越不自然。
  『唉呀!琦莉这样还真好看,简直就像今天的新娘嘛!
  「你是哪来的溺爱孩子的老爸啊……」
  收音机简直像父亲嫁女儿般地有感而发,哈维不禁惊讶地对他老王卖瓜的心态予以吐槽。其实使用了素雅小花的花环和简单蕾丝的白纱,就像是为琦莉量身订做般非常适合她(这样也算是老王卖瓜吗……)。但琦莉面对相机的笑容却非常僵硬,一点也不像今天的主角。
  『她不知不觉就出落得亭亭玉立了……能看见琦莉打扮得这样漂亮,俺就算死了,也了无遗憾吶。』
  「你早就已经死了啊!
  哈维习惯性地插话,并把烟灰抖落在从吧台拿来的烟灰缸里。收音机发出的噪声倏地中断,安静了几秒钟。莫名的停顿之后,又再次听到平日的噪声和稍微压抑的声音。
  『那个……哈维。』
  「是哈维。」
  『俺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啥?干嘛突然这样,怪里怪气的。」
  『等哪一天俺真的坏掉、不能动的时候,把俺带去东贝里,埋在那个废矿坑的墓地。』
  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的哈维重新叼好香烟,任视线游走于大厅。嘴里香烟升起的袅袅细烟,融入了那仿佛近在眼前、又像远在天边的大厅喧闹声,以及闪光灯的白光中。「表情再自然一点。」这时还传来了摄影师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啊?
  哈维蹙起眉头,动作僵硬地将视线转向收音机。『嗯?喔,俺是说以后的事啦。』收音机打趣地补充道。『俺暂时应该死不了吧?因为俺想要骂你的话,已经累积了五十年份这么多!』、「你饶了我吧,五十年……」哈维回嘴时厌恶地咂着舌。他不想再聊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
  哈维的视线刚好对上越过熟客们的头,向他发出求救讯息的琦莉。他不自觉地撇开视线,每当他觉得不自在时,就习惯伸手去拿烟盒。他想用嘴叼出一根烟,使得原本叼在嘴里吸到一半的烟掉落到膝上,「好烫!」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大厅中央传来噗哧一笑的声音。哈维捡起香烟将视线转回大厅时,「啊!」不自觉地发出惊讶的叫声。在面露淡淡微笑的琦莉身后,举起乐器的乐团幽灵们正争先恐后地从舞台上探出身子对着相机摆姿势,不过琦莉和其它客人们好像都没有发现。
  (啊——啊……)
  正当哈维叹气时,闪光灯对着琦莉闪了第二次。

  派对结束、客人们都纷纷离去后,今天热闹了一整天的大厅,在深夜里显得异常寂静。不久之前,这间店还呈现完全相反的景象——和熟客日益增多的现象呈反比,来听深夜现场演奏的已故客人们却逐渐减少,今晚竟然连一位客人也没上门。只有微弱灯光照亮的舞台上,四人组成的幽灵乐团正演奏着慢板乐曲。
  琦莉和新娘先回到二楼休息,最后只剩下哈维和老板两人坐在桌前。
  「虽然隔了一天才祝贺有点晚,但还是恭喜你。」
  「被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有点复杂呢。」
  「为什么?
  「不,没什么,谢谢。」
  他们隔着餐桌相互举杯,然后将装着半杯琥珀色液体的酒杯就口。「真是难得啊,你也喝酒吗?」、「偶尔啦,因为要恭喜你嘛!」哈维将酒杯一斜,冰块便发出清脆的声音碰触嘴唇。他也不知道自己喝不醉是因为不死人的关系,还是个人的体质问题。虽然他常希望自己能喝醉,但他觉得酒和水没什么两样,所以并不特别爱喝。附带一提,和他聊天的老板,今天也很难得地没有擦拭酒杯。
  「我差不多该离开了,我想要再次出门旅行。」
  「你不用跟我客气,住在这里没关系,我和雅娜都喜欢热闹。」
  「我可不要,我才不想住在新婚夫妇家!
  哈维明显露出嫌恶的表情说道,而老板也不满地耸耸肩。这是哈维的真心话,况且已经在这里住这么久了,现在正好是离开的好机会。
  哈维搁下酒杯,稍微端正坐姿。
  「谢谢你的照顾……祝你幸福。」
  说完还不忘低头致意。老板想要说什么似地蹙起眉头,但最后还是作罢,并叹了口气。
  「那么琦莉呢?你要带她一起走吗?
  「嗯,我是这样打算。」
  两人之间的对话暂时打住,音乐也刚好演奏完毕,四周突然变得极为安静,尴尬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老板以彷佛告诫般,稍微严肃的口吻再次开口说话:
  「我先跟你声明,对我而言,琦莉并不是毫不相干陌生人的女儿,而是雪莉留下来的宝贝孩子。你听好了,你要负起责任,让她过得幸福快乐。」
  「……」
  无法点头给予响应的他,垂下视线看着酒杯里已经融化、并沉到琥珀色液体底层的冰块,
  「哈维。」看到他这样一直不回答,老板也似乎不善罢干休地再次叫着他的名字。
  哈维感到无可奈何正要开口时——
  「……我想吐。」
  随着叹息声一起说出口的就只有这句话,接着他就趴在面前的桌上。「啊?」头顶上方传来老板变调的叫声。
  「什么?难道你喝醉了?
  「才不……是……」
  最后那声「是」听起来像在呻吟。哈维就这么趴在桌上摇了摇头,额头抵着坚硬的桌子左右转动。哈维以行动透露「希望你别管我」的讯息后直接瘫倒,老板不禁发出惊讶不已的叹息声。
  演奏结束便进入了中场休息时间。这时,一名男人向剩下的团员出声示意后,从舞台上走了下来。他是乐团的团长,摇滚乐团难得一见的萨克斯风演奏家——但是拿着乐器的手,其实早已在墓碑下变得腐烂不堪了。
  面对着转过头的老板,乐团团长的嘴角露出一抹促狭的笑容,用下巴指着舞台说道:
  「喂!一起演奏一曲怎样?
  「咦?您说我……吗?
  不断眨着眼睛的老板面对这位昔日团长,措辞显得很微妙。他对哈维投以询问般的眼神,但哈维仍将脸颊贴在桌上,一副「不干我的事」的模样(就算你看着我,我也帮不了你)。尽管老板有点不悦,「那我就……」但仍露出腼腆的笑容站了起来。
  他从舞台旁拿出老旧的木吉他,虽然从没看他弹过,但吉他看似有持续保养的样子。团长看到这情景后满意地点点头,其它团员们则把舞台中间的位置空出来,迎接老板过去。回到舞台之前,团长对哈维说:
  「欣赏一下吧,你可是唯一的观众。」
  「……好啊。」
  简单的调音之后,只见幽灵乐团里参入了一把真正吉他,这场充满奇妙真实感的现场演奏也就此展开。哈维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担任主旋律的吉他手功力之生涩,就连他这名门外汉都听得出来。想必老板应该是这些团员生前时表现最差的一个。不过也因为这样,老板才会被释放。
  充斥于整间大厅的弦乐音色从耳膜表层滑过。随性地斜倾酒杯的哈维觉得,若要掩饰自己的心情,香烟比酒更好用。但糟糕的是,香烟放在大衣的口袋里,而大衣已经被琦莉拿到二楼了。
  (啊——好想吐……)
  他苦着一张脸咬碎吞进嘴里的冰块。
  让她幸福快乐——
  那我该怎么做?
  哈维想试着发问,但可能会被下士以一句『这种事还要问人?』咆哮一顿,所以开不了口。
  不管怎么想,即使自己多么想让她幸福,两人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不是吗?就算现在在一起,但总有一天,琦莉必须去寻找只属于她的未来,可是这样又好像只是在逃避责任。他东想西想就是想不出一个结论,思绪回路产生排斥反应而感到想吐。不过,光是不想放弃这一点,就能证明自己稍微成熟了吧!
  哈维把玩着已经空掉的酒杯,在桌子上转动。等他回过神时,演奏已经过了副歌的部分接近尾声。虽然团长叫他欣赏,自己却听到一半就因为想别的事情而分心,于是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舞台上。但突然转动视线才发现右眼的反应果然还是慢半拍,让他晕眩不已。
  当舞台的影像重叠在视网膜上时……
  (……咦?
  空酒杯从手中滑落,不禁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他,晃动了桌子,酒杯也倾斜倒下。
  站在舞台正中央的老板,拨着吉他琴弦的手已经停下。
  「……那么,请你好好保重。」
  「要加油喔!
  「要和夫人相爱喔,不要让她跑掉了。」
  乐团团员们祝福着停止演奏、愣在原地的老板时,舞台灯光穿透了他们的身体,最后变得模糊不清。主唱兼吉他手……贝斯声……鼓声……未待乐曲结束,乐器声音就一一从舞台上消失。
  当音乐演奏到一半便嘎然而止时,舞台上只剩下老板和吹萨克斯风的团长,以及老旧的音响器材。狭窄的舞台突然变得宽敞,显得空荡荡。
  「哈哈!你还是一样弹得很烂。」
  团长放下萨克斯风,开玩笑地说。老板自嘲地笑了笑并没有反驳。吉他仍挂在肩上的他,紧抿着嘴唇低下头。
  「你要离开了吗……?
  「是啊!时间差不多了,这间店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我们总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吧?你应该没问题了吧……?
  面带笑容回答的团长渐渐融入灯光里,像是要赶上其它团员的脚步般,变得越来越模糊。没有点头回应的老板仍不发一语,盯着地上看。但是旋即再也无法克制似地抬起头来说:
  「等……等我,我还……」
  「混蛋!你这样的表情,会让我们担心得无法离开啊!
  老板不舍地伸出双手,但也只能穿过团长的身体在空中比划而已。团长对于这位昔日的伙伴露出了祥和的笑容。那个笑容以及对他的低语,融入了这个被寂静包围的大厅,随即消失不见。
  「你要开始追寻自己的人生及未来,不可以永远和我们一起被过去束缚着。

  你要过得幸福……我不要求你连我们的份也要一起努力,只希望你寻求自己的幸福……」

  最后只剩下黄铜制的萨克斯风依依不舍地停留在空中,不久后才化成银色噪声消失在空气里,舞台上既没有音乐也没有灯光。
  只剩下身穿黑色背心的老板背着吉他,独自呆立在被黑暗笼罩的舞台正中央。
  「哈哈!太过分了……」
  愣在原地的他,口中发出了沙哑的嗓音和轻笑。
  「直到最后,我的表现都是最差的,只有我是老鼠屎,但你们却丢下我一个人……这太过分了啊!」独自发着牢骚的他,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但随后却莫名其妙地对哈维露出灿烂笑容说道:「喂!不死人,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样最自然吧?我总不能一直让人家为我担心,把人家留在这里吧……」
  倒下的酒杯几乎快从桌边掉落独自在桌上滚动着。哈维伸出左手接住,匡当一声放在桌子上,然后回答:
  「……嗯,我觉得很好。」
  以前自己应该可以不加思索地回答出这个答案,但不知何时却变得迟疑了起来。

  在那之后,老板不发一语地开始整理大厅,哈维因为觉得无聊且难忍烟瘾,于是走上二楼。当他爬上嘎吱作响的楼梯到达二楼后,看见琦莉站在一旁的走廊墙边,不禁让他吓了一跳。
  「妳还没睡啊?
  「嗯……」
  背靠着墙并低下头的琦莉点了点头。哈维在脑袋里搜寻着要对她说的话,本来想问她:「啊,刚才的妳都看见了吗?」但拾起头的琦莉却出人意外地露出开朗的笑容说:
  「我要和雅娜小姐一起努力,让这间店生意好起来!
  琦莉伪装出来的活力,越看越让人觉得心痛。结果哈维的脑海里浮现不出半句该说的话,只能露出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啊!糟了!最后的现场演奏没有让下士听到,他应该会生气吧?下士,对不起。」哈维默默目送着琦莉极为不自然地大叫后跑回房间的背影,接着嫌恶自己般地叹了口气。
  他突然想到,「过得幸福……」这句话,今天在这间店里被提到了多少次呢?他对老板说,老板又对他说,就连乐团团员也对老板说,可能自己还被说了好多次而不自觉吧?
  他心想「过得幸福」或许不是一句祝福的话,就某种意义而言,可能是拒绝别人的话。意思是说——我已经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了,请你自己努力吧!
  (好讨厌的一句话……)
  哈维现在变得非常讨厌这句话,为什么人们要说这句话呢?
  「哈维……」
  就在哈维越想脸色变得越难看时,琦莉立刻从房间走出来。刚才伪装出来的活力已经不见,笑容也消失。但表情并非垂头丧气,反而像怅然若失的面色苍白。
  「下士好怪,没有反应耶!
  跑过来的琦莉把收音机交给哈维。「好怪……?」、「听不见声音吗?」哈维接过收音机后当场蹲下,而琦莉也蹲在他的对面。他先确认电源是否打开。「下士?」但即使叫他也的确没有反应。他把收音机喇叭贴着耳朵,完全听不见平常没说话时也会出现的噪声。
  哈维背脊流下了冷汗。
  「下士……喂!
  哈维反射性地摇晃收音机,琦莉抬头望着他,但却帮不上任何忙。
  摇了不知几次后,才终于听见「噗」的一声小小噪声。
  『……嗯?搞什么啊!怎么了?
  喇叭传来男人不明所以的声音。哈维和琦莉两人当场愣住。『啊?好黑喔,这里不是走廊吗?一个大男人干嘛蹲在走廊上?你这家伙每次走到哪里就坐到哪里。』下士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如往常地不断锅出牢骚。哈维听了火冒三丈,便把收音机塞给琦莉。
  「下士,你真是的……」
  琦莉一脸安心地抱着收音机,哈维从她面前离去后站直了身子。收音机似乎有点接触不良,「可恶,真让人火大……」哈维生气地咂舌,然后抖动肩膀喘了口气。双手因为生气而微微颤抖。
  下士刚才在派对时对哈维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所以令他感到有点焦躁不安。
  『搞什么嘛!你们在吵什么啊?
  只有收音机这个元凶好像还在状况外似地,说出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哈维不管那么多了,他只想赶快回去自己的房间,拿了烟就出去散步。因为若不哈一根烟,维持脑内平衡所需的某种物质铁定会不够。
  『真是的,都三更半夜了还这样。琦莉,快去睡吧!明天是值得庆贺的结婚派对呢!会是忙碌的一天喔!

  刚才……
  收音机说什么?
  哈维停下正要跨入门内的脚,就维持这个姿势静止不动。当他僵硬地回头往走廊看时,正好与抱着收音机,也同样僵硬地仰头往上看的琦莉四目相交。
  「明天」是结婚派对——?

  应该没问题了吧……
  琦莉将说完这些话就消失的乐团灵体们最后的影像,与两年前秋天离开的好友影像重叠在一起。「即使我不在,妳也能好好过日子吧?琦莉……」那名身穿红大衣、绑着两根辫子的金发女子,留下女高音般的开朗声音和微笑后就消失。
  我根本一点也不好!琦莉至今仍在内心抗议着。为什么妳说了这句话后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我怎么可能因为遇见了哈维和下士,就不需要贝佳了?你们全是我最爱,也是最不可或缺、仅有的珍贵事物。尽管如此,为什么上帝要把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珍贵事物,一一从我身边带走呢?
  这一次,上帝又想要从琦莉的手里带走下士了吗?
  琦莉重新问了下士好几次,看看他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但下士完全不记得那天结婚派对的事,宛如时间停止一般,他的记忆勉强只到前天而已。因为有可能是接触不良,于是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带着收音机到老板介绍的一间位于郊外、能修理各类机器的旧货店。那一天哈维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一副不耐烦地跟着琦莉一起去,但昨晚他的不安应该不会输给琦莉。
  那是一间杂乱无章,陈列架、篮子及抽屉里都塞满了许多工具和机器零件的店。其中也放着好几台老旧程度不及下士的收音机。
  「哇啊!这个太恐怖了吧,虽然也很老旧了,但怎么会整台都这么残破不堪……底座的问题也相当严重,有些地方已经熔解了,这到底是怎么使用的?
  旧货店老板打开收音机外壳,检查内部状况后,感到既佩服又惊讶,同时还以带点责难的口气夸张地问道。「那是『当事人』的使用方法有问题。」哈维不服气地回话,但旧货店老板应该并不了解他真正的意思。虽然琦莉他们的用法有问题,但若胡乱发射具有破坏力的冲击波,内部应该会熔解吧?再者,普通收音机应该是不会发出冲击波的。
  「请问这个修得好吗?
  「嗯,因为已经太过老旧了……我这里也没有这个年份的零件,我想这一带街上应该也买不到。如果考虑到实用性,重新买一台是最省事的……」旧货店老板看着放在架子上待售的中古收音机,然后再将视线转回下士附身的收音机,那双藏于眼镜下的眼睛似乎正估价般地闪闪发亮。「这台的历史相当悠久了,我开个好价钱跟妳收购如何?
  「不、不用了!
  琦莉感觉下士身陷危险,抓起收音机的吊绳和哈维的手后,就逃离了那家店。

  西北矿山区这个地名,是从哈维那里听来的。这颗行星上现在仍然能勉强供应资源的主要矿床,就是西贝里的资源库——极西矿山区、南海洛大陆一带的西南矿山区,还有位于首都西方的西北矿山区三处。行星东部——东贝里地区的矿床资源早已被挖掘殆尽,几乎形同毁灭,因为东贝里是战争最后的激战区。
  西北矿山区是现存的三个矿山区中最古老的矿山遗迹。据传闻,这里能找到为数不多的战前高度文明时代遗物。到了那里或许就可以找到收音机的零件,「……那也不过是有这个可能性而已。」哈维彷佛推托似地补充道。「要去看看吗?」、「嗯……可是贝亚托莉克丝怎么办?」琦莉当然想去,但若离开教区这段时间,刚好有贝亚托莉克丝的消息的话就会错过了。不过这样焦急等待,事情也不会有任何进展。但无论如何,无法当机立断的两人,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思绪也就此停歇。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痴呆吧?
  回到酒吧,老板听闻收音机的状况后,伤脑筋地说。哈维翘着二郎腿坐在吧台的座位上,叹着气点点头。
  「旧货店老板说电容器故障,还有电路磨损,有些零件已经无法正常运作,结果就变成这副呆样了。灵体已经完全依附在这个破烂收音机的底座上,所以他的机能也变得跟收音机一样。若要形容,就像头脑痴呆的老人那种感觉吧!
  『痴呆老人是什么意思?
  被当作老人的收音机在吧台上气得跳动着。哈维一五一十地说出旧货店老板的话,但下士却坚持自己没有坏掉,他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有记忆障碍。
  『俺暂时应该死不了吧?因为俺想要骂你这家伙的话,已经累积了五十年份这么多!
  「你忘了昨天你也说过同样的话吗?
  哈维一脸疲惫地按着太阳穴反驳,一副束手无策的表情。他将背靠上高脚椅的低矮椅背,使得椅子嘎吱作响。仰望着天花板的他,发现站在一旁一脸不安的琦莉视线,似乎觉得自己这样太难看了,赶紧稍微调整坐姿。
  「下士应该不、不要紧吧……?
  琦莉勉强挤出笑容问道,但哈维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而撇开视线。显得尴尬的琦莉笑容,最后变成了僵硬的微笑。她咽下一口口水,战战兢兢地问道:
  「如果收音机故障,下士会怎样……?
  哈维仿佛看向远方似地,故意以不带感情的声音回答:
  ——就会不存在了吧?
  毫无反驳余地的响应,让现场气氛为之冻结。琦莉和一旁聆听的老板都露出绝望的表情,不发一语,郁闷的沉默持续了数秒。
  『……你在胡说什么?俺不要紧的啦!
  想要缓和气氛的居然是当事者收音机。他的声音非常斩钉截铁:『琦莉,妳看,俺这么健康!』、「啊!不要!」在老板制止之前,冲击波就冲向了墙壁。老板一脸苍白地大口喘气,害怕待会儿雅娜会发飘。
  值得庆幸的是,对店里来说,收音机发出的冲击波并没有很强,只有墙壁稍微焦黑而已。反倒是收音机因反作用力而翻倒,从吧台上摔落下来。
  「下士……!
  琦莉赶紧蹲下拾起收音机,并检查收音机的状况,收音机好像又接触不良了,没有任何反应。「又来了啊……」头顶传来哈维无奈的声音。以前哈维曾经说过,旧东西只要捶一捶就会好(祖母也曾说过同样的话,这好像是古时候的至理名言)琦莉模仿昨晚哈维的做法,轻轻地摇晃并敲打收音机。
  『嗯……嗯。』
  听到了下士的声音和噪声,琦莉终于如释重负。
  「不要紧吗?我知道你很健康,所以不要再乱来了……」
  『嗯?这里是哪里?
  收音机好像又痴呆了,琦莉才刚感到安心,立刻又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收音机又回到了昨天以前的记忆……抱着收音机的她就这么蹲着,眼睛向上看着哈维。他也有点不安地皱起眉头,挪动坐在高脚椅上的坐姿,再重新转向琦莉。
  「下士,今天是几号?
  『几号……』
  复诵一遍后,又陷入一阵莫名的沉默。
  『对了,俺是……谁啊?
  「啥?
  哈维几乎从椅子上摔下来,发出了变调的声音。「等……等一下,你再说一次看看。」对于哈维讶异地反问,下士问了一个更白痴的问题——『嗯?你是谁……啊?
  琦莉听着两人鸡同鸭讲的对话后哑口无言,无法做出响应,只能抱着收音机一动也不动。
  虽然抱着收音机,虽然抱得很紧,但这时却感觉有人正渐渐剥夺她手里的东西,让她久久不能自拔。

  「怎么突然说走就走……」
  在酒吧门前,琦莉对难过地低着头送行的雅娜说了声对不起,并点头鞠躬。斜背在肩上的包包也跟着晃动。
  琦莉并未坦白告知雅娜「会说话收音机」的秘密,因此也就无法告诉她踏上旅行的真正理由。尽管雅娜一脸不解的表情,但她并不想要追根究底,反而赶紧搜刮店里食材做了便当,然后塞到琦莉手中。这样的她真的很像苏西。「要写信给我喔!会和我联络吧?」、「好……」琦莉拿着装满面包、奶酪等能保存食物的纸包,内心充满了抱歉和感谢的心情,一时之间为之语塞的她,只能不断地颔首。
  「不用送你们去车站吗?
  「不用了,到这里就好。」
  隐约可以听见不远处哈维和老板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现在要上哪儿去啊?』和背包一起被哈维提在手上的收音机独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哈维和老板两人同时耸了耸肩并叹着气。
  「琦莉,该走了。」
  哈维将背包背在肩上,只叫了琦莉一声就转过身,直接以快速的步伐离去,似乎没有等她的意思。琦莉赶紧将纸包塞进包包里,「那就再见了。」草草道别后轻轻低头致意,便转身离开送行的老板夫妇。
  生锈的收音机和红发修长的背影,逐渐融入被淡淡石化燃料废气笼罩的教区内街道。琦莉一瞬间几乎跟丢了他们,她把挂在肩上的包包甩到身后,赶紧跑步追上。稍嫌过大的包包配上粗呢大衣和便于行动的短裤,再将塞进床下的旅行用靴子翻了出来,这是琦莉睽违三个月的旅行装束。冬日冷冽的白浊空气轻抚过琦莉的脸颊,或许是心理作用,但她嗅到了一丝丝春天的气息。
  明明彼此距离很短,不知为何却感觉格外遥远。琦莉明白自己不能被丢下,于是加快脚步。为了不和她最重要的人分开,为了不跟丢他们。琦莉在内心不知对谁祈祷着——拜托!请不要再从我身边带走任何人了!
  十六岁的最后一个冬天——于是她又展开了一段新旅程。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06 编辑


  第二话 哭泣的军人玩偶

  抱着玩偶的小手臂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皮肤因为黄疸而呈现蜡黄色,并散发出浓浓的粪臭。「队长,我军的生还者只剩下我们两人……水和粮食都……已经见底……」对着玩偶喃喃低语的沙哑声音轻轻飘过黄砂滚滚的地面。那双细小手臂抱着的,是一具身穿军服的锡制玩偶。
  小孩的自言自语突然中断,空虚的眼神慢慢游移着往上看向他。
  「有水吗……」
  横放在地上的手虚弱地伸了过来。那应该是一名不满十岁的小孩,但凹陷的双眸就像个老人般泛黄混浊。
  他考虑了一下,就从没装什么行李的背包里拿出金属水壶。本来想直接丢给那名孩子,但发现那孩子可能连打开盖子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将盖子打开后才交到他手里。就算给那孩子水喝,应该也只能让他再苟延残喘几小时而已吧?他不禁觉得自己很虚伪。但是孩子小小的手拿到水壶后,彷佛啃噬着微薄的幸福般将嘴巴对着壶口,咕噜咕噜地牛饮。溢出来的水从干裂的嘴唇沿着脸颊流下,滴到了会让人误以为也是小孩身体一部分的干裂地面,地面顿时染成一片暗灰色。
  可能是感觉比较舒服了,小孩的嘴离开水壶壶口后,用比刚才稍微悦耳的声音开口说话:
  「哥哥,你应该不是慈善机构的人吧……慈善机构的那些人已经不会来了喔,因为来这里就会被传染,然后死掉呢!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他接过水壶后便坐在孩子身旁,背部靠着崩塌的水泥墙。这里是一无所有的郊区路边,砂尘的表层沉淀着浓浓的腐臭味,街上的房舍也是一片荒凉,感觉不出有人居住的气息。
  他若无其事地眺望着道路对面随处可见的尸体,并将口就水壶,「啊!」小孩发出叫声,但他毫不在意地从同样的壶口喝水。小孩睁大混浊的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真是一个怪人……」
  小孩低喃后,又虚弱地将脸颊贴在地上。
  「你不怕死吗?可是我很怕耶……喂,我已经快要死了吧?
  「嗯。」他心想:安慰也无济于事。便点了点头。
  「大哥哥说的话和慈善机构的那些人不一样呢!
  「……?
  那是什么意思?他瞄了那小孩一眼,小孩仍脸颊贴地,随意玩着身穿军服的锡制玩偶手臂并喃喃低语,像是在对它说话般。
  「那些人总是说没有什么好怕的,只是被召唤回上帝身边。可是我觉得上帝的国度就是幸福的国度,这种说法根本是骗人的……因为那里全都是死状凄惨的人……全都是些病死的人或是战死的人啊!我妈也是因为传染病死的,就算我去上帝的国度也一定找不到她,因为她死的时候变得骨瘦如柴,身体的颜色也变得很奇怪,和其它人几乎一模一样,难以分辨……我好怕去全都是这种人的国度……」
  他可能是说累了,停了半晌后,发出与他年纪不符、豁达且冷静的叹息,最后用近乎喘气的声音说道:
  「可是我也快要变成那样了……」
  从街上吹来的风,席卷了些累积在脚边的黄砂,却也带来了新的腐臭味。他像是要将缠绕在喉咙的腐臭味吞下去似地咽下一口水。味道和空气一样,充满了黄砂和腐臭味。
  「……我教你一个不会死的方法吧!
  他小声嘟囔着,斜眼看着小孩抱在手里的玩偶,当时他并不怎么关心也没想太多。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仔细一想,其实也没过多久。

  「琦莉,快一点!
  发车的铃声响彻整座月台,旅人们依依不舍地和送行的亲友们话别后,便背起行囊赶紧上车。他从车窗往外眺望,看见一名从车站跑来的少女从最后一节车厢跳上了火车。发车铃声的喧嚣嘎然而止,过了一会儿后,车窗外的景物慢慢开始流逝,缓缓行进的火车便将月台和车站抛在后头。
  等火车完全穿过月台后,双颊有点泛红的少女从车厢门走了进来。
  「拿……拿去,香烟,这个对吗?
  「谢了。」
  他简单道谢后接过香烟。他记得自己好像不曾明确告诉过她,但那的确是他平常抽的牌子。
  「你以后自己先买好啦!怎么快要抽完了才发现呀?
  「啊,不好意……」
  『应该是妳要机伶点,事先买好一些备用的不就得了!
  哈维话还没说完,窗边的收音机就冷言冷语地插嘴训斥,「唔……」斜眼瞪着收音机的琦莉不满地鼓起脸颊,收音机则是对着正准备坐入包厢座位的她再次严厉说道:
  『喂!妳要懂得下人的分寸,没有主人的允许不可擅自坐下。』
  「欸——」
  「啊、可以坐,没关系,快坐下。」
  哈维莫可奈何地调解后,琦莉才鼓着腮帮子粗鲁地坐下。本以为收音机终于安静下来了,但当哈维叼起一根琦莉帮他买的香烟,并用单手摸索着口袋时,收音机又开始对她提出无理的指责:『喂!点火啊!妳还真是不够机伶!
  「……哈维,你想想办法嘛!
  琦莉充满怨慰地瞪着哈维并央求着,但他根本不想插手帮忙,撇开视线后自顾自地点燃香烟。因为他觉得:又不是自己叫收音机对琦莉发号施令的。
  哈维厌烦地将头靠在车窗上,仅用左眼眺望着前方,遥远的北方就是北海洛的西北方,陡峭的岩石断层交错形成的岩棚高耸入云。
  目前正坐在北海洛往西行火车上的他们,已经决定要前往首都的资源库——西北矿山区。今天已是展开旅程后的第二天,虽然那个北方断层的对面就是西北矿山区,但若从北海洛过去,就必须一直往西,绕过麻烦的岩棚。听说从首都出发会有一条快捷方式,但他们当然不能经过首都,所以只能绕远路。
  他们拜托教区的情报员继续搜寻贝亚托莉克丝的下落,若有任何线索就联络酒吧。虽然是临时决定出门,但其实哈维也厌倦了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自己也不想打扰新婚夫妇)。既然打算要离开,现在可说是最好的时机。
  谁也无法保证到了西北矿山区后,是否就能修好收音机。目前也尚未决定今后的计划,旅途中再慢慢想吧……
  而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这个状况——
  『怎么了,主人?怎么老是唉声叹气的?
  当哈维边吐着烟边厌烦地叹气时,收音机用惊讶的声音问道。和琦莉遭受的不客气对待相比,显得非常谦卑有礼。哈维感到背脊发冷并起鸡皮疙瘩。
  「不要叫我主人。」
  『欸?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名字……那要叫哈维先生吗?
  香烟的烟跑进了不该进入的器官,害哈维呛得半死。更何况他根本就会发「维」这个音嘛!
  哈维本以为收音机由于回路不正常,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不知道他的回路产生什么样的错误记忆,但发生记忆障碍的收音机突然把自己当作主人。本来天真地以为收音机不再那样唠唠叨叨抱怨真好,但这个想法只维持了一分钟。他觉得被大骂一顿也比这种仿佛胃里爬满了多足虫般的恶心感好一百倍。
  「下士,其实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吧?
  而琦莉也因为不同的理由,不满地发着牢骚,绷着脸瞪向收音机,「如果他不是故意,我们再摔一次或许就恢复了。要不要摔摔看呀?」她可能是认真的,只见她以恐怖的表情抓着收音机并高举起来。气啊!』收音机当场发出惨叫。
  『住手!不要这样,蠢女孩!
  「什么蠢女孩?
  「……琦莉,住手!如果情况变得更严重就惨了。」




  哈维同时间感到头痛、畏寒和胸口灼热,他全身无力地插口说道。「可是……」琦莉噘起嘴巴,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收音机。
  对了,收音机到底是把琦莉当作什么人了……应该是把她当作女佣了。收音机对琦莉和自己的态度和平常时完全相反。叽叽喳喳吵来吵去的两人声音刺进了他的太阳穴,他将脸向后仰,无意识地嚼碎香烟的滤嘴。照这个情况看来,事态已经变得很严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的发展出入意料的荒唐。
  「你怎么会想称呼哈维主人呀?
  『什么为什么?妳想知道吗?俺和主人的相遇可是有一段令人感动落泪的故事。很久以前,俺被一个大坏蛋抓去,在赌场上把俺输给了别人。一群人为了诈赌事件引起纠纷,就在一阵吵闹打斗中,主人出面救了俺。』哈维内心吐槽: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但却没有力气说出口,于是决定随便他怎么说。但接着又听到『英姿焕发的主人现身后射出一张脾,漂亮地刺中坏蛋的眉心。』
  「不要胡说八道,我才不会那么丢脸的特技。」
  哈维眼看下士越说越夸张,赶紧予以否认。那可能是掺杂了下士平常爱听的收音机朗读剧中,冷硬派侦探故事的情节——他们最初的确是在赌场相遇,这点又莫名其妙地吻合,所以哈维觉得收音机应该不是完全失去记忆,而是回路上产生了什么错乱。
  哈维半瞇起眼看着收音机,他正对琦莉滔滔不绝说着自己想象编造出来的故事(哈维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打断了,索性视而不见),但他旋即发现一件事。
  对了……为什么现在他会突然想起那名孩子呢?因为他就是在那个市镇遇到下士的。他觉得或许用「偶遇」来形容会更贴切。
  那是个弥漫着尸臭的市镇。
  收容病人的地方处处人满为患,而人类就像垃圾般死在路边。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养成这种习惯的,但至少那个时候确实养成了心情郁闷就光顾赌场的习惯。基本上他很讨厌吵杂的地方,但不可思议地,他并不厌恶赌场的喧哗。或许是因为周围的吵嚷声和弥漫着烟雾的昏暗照明,彷佛在他四周筑起了一道足以掩饰自己存在的墙。
  (自己果然没被传染……)
  他双手拿着牌,失望地叹了口气,围坐在同桌的男人们窥看他的表情后窃笑着。「摊牌。」在庄家的指示下,各家摊开手里的牌。「自由都市」的同花、三张「锡杖」与一对「巡洋艇」构成的葫芦、以及四张「武器」——男人们分别翻开自己的牌后,发出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声音。出四张「武器」的男人对哈维投以催促的眼神。
  「五张都是……『裁判官』。」
  他说完翻开牌时,出四张「武器」的男人及其它牌友脸色为之一变,非常生气。
  「啊!怎么会这样?
  「太卑鄙了!
  「怎么了吗?
  收着赌金的哈维若无其事地说,其它牌友们全都一脸不悦地念念有词。「可恶!你没事干嘛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啊——我要回去了,今天已经输光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咒骂着并站了起来。他这才惊觉——自己刚才真的是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子吗?
  (真是枉费自己白跑了一趟那个「隔离区域」……)
  哈维斜眼睨着正要离开桌子的男人们,他一人被留下来,板着脸将收来的一叠纸币放入口袋里。他并没有仔细动脑打牌就赢了很多钱,因此没人愿意和他打牌。反正已经赚足了前往下个城市的旅费,而且新来乍到也没什么事要办,今天之内就离开这里吧!
  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一个东西匡当一声放到桌上。
  他眨了一下眼睛后将视线往下移。那是一台有着圆形喇叭的破烂小型收音机,发出「呜」的一声短促呻吟。乍看之下难以看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却散发怪异的气息。他又再眨了一次眼睛,抬头往上看,一名不认识的消瘦男人隔着桌子站在那里,脸上露出抽筋般的谄媚笑容。
  「我们可不可以赌这个来一决胜负?
  「……?不必。」
  哈维皱起眉头拒绝,「拜托嘛!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这是很有价值的古董喔!如果你赢了,可以立刻卖掉它。我想应该能卖个不错的价钱。」男人不肯善罢干休。一决胜负根本就是藉口,看起来对方似乎想把收音机硬塞给他。「……你到底想怎样?」他一脸狐疑地瞪着男人,男人好像在惧怕什么似的,面色苍白地瞄着收音机。
  「那个,其实是别人拜托我的,对方说一定要把这个交给你。」
  有人拜托他?哈维不禁回问:「是谁?
  「不、那个……拜、拜托你!这个一定会对你有帮助的,请收下吧!
  他似乎已经不再用「一决胜负」之类的借口掩饰了,快速地一口气说完后,就把收音机硬塞给哈维,消失在喧闹的店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举止显然很可疑,但哈维也懒得追上去把东西还给他,只是一脸讶异地俯视着被塞进自己手里的收音机。那是一台历史悠久的老旧收音机,圆形喇叭上可见破损后修补的痕迹,生锈的铅色外壳右端有一根皮革吊绳。那似乎是一台晶体管收音机……但可能和现在的技术大不相同。明明已经打开电源,但却没有声音,令人怀疑它是不是已经故障了。可是又觉得收音机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记忆、思念……不,它似乎拥有更胜于此的强烈意志。是凭依灵吗?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他犹豫了一会儿后,最后也只是叹口气说声算了,便拎着收音机离开座位。
  其实当时「危险」根本不是他在乎的问题。

  这里就是那个流行传染病的市镇,市镇郊区的其中一区被指定为隔离区域,发病者和疑似感染者都被隔离在那里。虽然有收容所,但已经呈饱和状态,满街都是发着高烧或是出现黄疸症状的感染者。许多人就在未接受治疗的情况下,于几天后死去。
  哈维听说有这样一个地方,虽然他并非积极想着如何被传染,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对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感到好奇,并想进去看看……
  就算得了传染病,自己可能也死不了。
  他应该并非想寻死,但自己却感到非常失望。他漫不经心地思索着:是否能刚好遇到一个不可抗力的事故而得以死亡呢?
  通往车站的主要道路行人熙来攘往,杂沓喧闹。虽然隔离区域弥漫着悲惨的气氛,但远离隔离区域的市区固然称不上繁华,至少还保有让人在赌场赚个旅费这种基本机能。
  突然想到什么的他,改变了前往车站的方向,离开大马路后走进了并排着几间店家较不体面的巷子瞧瞧。虽然离太阳下山还早,但已经不见人潮,他看见几家稀稀疏疏营业中的商店,不过一半左右都是崩塌的空屋。
  他想寻找可以收购收音机的旧货店,但才刚起步就感觉背后彷佛有人跟踪。
  他斜眼偷瞄,发现有一道人影正从巷子的角落看着他,疑似戴着军帽的头就这么映入他的眼帘。虽然他明白现在任何地方都已经没有军队了,但仍然反射性地产生警戒心。
  (……是小孩吗?
  不、就算是小孩也太小了,那颗头真的好小。
  维持着原有步调继续向前走的他心想:那到底是什么?但背后的人影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他身后,彷佛拖着什么东西在积满了砂尘的路面上前进般,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该怎么办?
  他走着走着想到了一个办法,旋即改变方向溜进一旁的巷子里。他直直跑过了巷子,来到巷底马路后又再次转进另一条巷子。他冲上了一栋像是废弃公寓的户外楼梯,穿过通道往另一头走,接着再随意改变路线往前走时,倏地停下脚步。他背靠着巷子的墙上,窥看刚才来时方向,已不见任何人影。
  (可能已经甩掉了吧?
  他没兴趣探究被跟踪的理由,只要能甩开对方就够了,而且他也不认为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花时间。先不管那个了,现在好像麻烦大了,那样急忙冲出大街是明智之举吗……他刚才正打算卖掉那台收音机的,现在似乎只能带它到下一个市镇了。
  当他正迈开脚步时……
  『噗滋。』
  他听见一道近在身旁的微弱杂音。
  短促的杂音曾一度消失,但现在除了持续的杂音之外,似乎还开始听见某种有着强弱节奏的音乐。他吓了一跳,举起拎在手里的收音机——带着严重噪声的恶劣弦乐器音色从收音机的喇叭流泄而出。不过他之所以感到惊讶,并不是因为收音机突然发出声音,而是他一直以为这台收音机不会发出声音。
  形成漩涡的空气凝聚在收音机四周。当他感到有股潜在危险的瞬间,一把划破空气的隐形刀从喇叭飞了出来,直线朝他射过来。
  「哇!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往后一跳,才躲过这出其不意的第一击。但刀子擦过他的脸颊,毫不留情地削掉他的肉,稍微偏离的气流撞击到背后的废屋,打碎了墙壁。水泥块和钢筋的瓦砾阻断了狭窄的退路。他顶着背后的瓦砾堆咂了咂舌,并和收音机保持距离对峙着。
  而倒在巷口的收音机上空,出现了如飞虫群众般逐渐形成漩涡的暗绿色噪声粒子。粒子各自移动开始显现浓淡,慢慢浮现出朦胧的人影。那是一名身穿军服的消瘦男人,整体看似一团黑影的噪声影像中,只有压得低低的帽檐深处,隐约可见眼眸的位置闪着绿色的锐利光芒。
  「还真是出其不意的打招呼啊……我想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喔。」
  以肩膀擦拭脸颊上血水的他,内心发出了佩服的赞叹声。他终于明白赌场里那个男人一脸胆怯地说着:「有人拜托我把它交给你。」其实应该就是「本人」的请托吧?他不记得有和人结仇,总之应该是对方有什么事情,才随便抓个男人威胁他把这个东西交给自己吧?
  『你说咱们是第一次见面……?
  噪声形成的士兵说出了第一句话。那是一道彷佛带着杂音轰鸣般的低沉声音——声音随着杂讯体嘴巴一开一合,从收音机的喇叭传出。那应该是以收音机为媒介,存在于今世的亡灵。随着轰鸣声响起,散落于四周的水泥块嘎答嘎答跳动着,彷佛被线吊起来般从地面浮起。
  『啊!对了,对了……你这家伙应该无情地杀了好几百人、好几千人吧?你完全不记得任何一名被自己屠杀的士兵长相吧?但俺却……』声音里混入了严重的噪声,彷佛随着感情的起伏产生共鸣般怱高怱低——像浪涛一样怱而冲高,怱而坠低。
  ……等一下。
  眼前突然摇晃歪斜。
  这是什么意思?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俺从来没忘记过你这家伙的脸!
  就在军人咆哮的同时,浮起的水泥块形成一阵枪林弹雨朝他冲来。他一时反应不及,直接遭受袭击,整个人连同水泥块撞击到背后的瓦砾堆,甚至头上还落下像是屋顶的钢筋。
  「咳……」
  咳个不停的哈维从瓦砾堆下爬出来,胸腔宛如被压碎般,疼痛一路窜到背后,弯下身体时还吐出了黑色血块。他赶紧阻断痛觉,但在受伤部位开始修复之前,就只能趴在地上无法动弹。『怎么了,不死人?难道是因为太久没打仗而变笨了?』带着噪声的嘲笑声听起来彷佛隔了一层膜。『你以为战争结束而沾沾自喜,悠哉悠哉地活了八十年是吗?!你还过得真舒服啊!』随着这一声嘲笑,一块水泥块又飞了过来,砸中哈维的肩膀后才弹开掉落。
  这个家伙刚才是说——我杀了他吗……?
  他的脸颊就这么贴着地面,努力回想出来的影像在脑海里一一快速闪过,他用莫名模糊的思考回路,思考着到底是哪一个?用枪打死的那个家伙、用军刀割喉的那个家伙、用枪剑刺中背部的那个家伙、还有被装甲卡车一口气碾过的那个人,但他已经完全想不起那个人的长相,而且开车的人也不是他。刚刚想起的那些人当中,有那张噪声体士兵的脸吗?感觉好像都不是他,但又好像所有人都和士兵长得一模一样。这么一想,无论是被枪杀的家伙、被割喉的家伙、还是背部被刺穿的家伙,真的看起来全都长得一样。
  待他回过神后,瓦砾的攻击已经暂时停歇。他微微抬起几乎贴着地面、空虚飘移的视线,看见噪声体的士兵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飘浮在收音机上空。
  『为什么不躲开?
  难道没有反抗而惹他不高兴吗?士兵以充满怨气的低沉声音问道。
  他们彼此互瞪,经过几秒沉默后——
  「……哈哈!
  他不知为何大声笑了出来。一旦笑出声后就彷佛被点中笑穴似地难以止住,他将额头抵着路面,抖动着肩膀努力忍住笑意,但仍然停不下来。
  他虽然没有因为传染病而死,却在同一市镇上又遇上另一个机会,这还真幸运。自己之所以会走往这个市镇,或许并非对传染病产生好奇,而是被这个东西所吸引过来。他来到这个市镇似乎不虚此行。
  他笑了一阵子后,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说:
  「没关系,我不会躲的,来杀我啊!
  剎那间,以收音机为中心升起了强烈的杀气。『你这家伙……别瞧不起人!』随着一股咆哮声,膨胀成圆顶状的喇叭进裂出高输出力的冲击波。变形的空气将映入眼帘的景色扭曲成波纹状。他脑筋一片空白地等待着朝他直线冲来的空气波。
  「大哥哥!
  这时他听见一名小孩的声音。
  从瓦砾堆后面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物体。那是一具戴着军帽的锡制玩偶……
  玩偶——牵着小孩瘦弱尸体的手,在路上拖行着。
  毫无防备、轻轻接近的玩偶顿时被冲击波吹走,发出「呀!」的一声,突兀且欠缺紧张感的声音,连同小孩的尸体一起撞进了瓦砾堆里。
  哈维霎时看得目瞪口呆,「等……等一下!」他想要跳起来,但却起不来,只能爬向那里。想向瓦砾堆下伸出援手的他,却因为不知该帮哪一个而感到混乱。玩偶、尸体都像是坏掉的玩偶般,手脚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几乎让人分不出哪个才是玩偶。但刚才似乎被拖在地上走的尸体宛如一块破抹布,俨然皮开肉绽,比玩偶更不像人。
  「大哥哥……大哥哥……」
  虽然无法立刻判断声音是从何处传来,但他的手被拉扯了一下。将视线移向手腕后,便看见抓着他大衣袖子的不是小孩的手,而是锡制玩偶的手。玩偶用小孩口齿不清的声音叫着「大哥哥」,小手还不断用力拉扯他的衣袖。
  「那个、我真的有照大哥哥教我的去做,结果我做得很好,和大哥哥说的一样,我真的没有死耶!很厉害吧?
  一脸威严的军人玩偶这样说完后,天真地笑了。
  (我教你……?
  自己到底教了什么——他想着想着,想起了自己曾干过的好事。
  对了,自己确实说过要教他一个不会死的方法。但他并不是认真的,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他也不认为真的可以办到。但当时他的确告诉那个孩子:如果你死了,可以附身在某个东西身上。

  难道真的办得到吗?
  这个……也许要附在自己熟悉的东西上才能办到,例如那只玩偶。

  若说教他的事也就只有这件事而已,当时哈维并没有陪伴那个孩子至临终时刻,就离开隔离区域了。
  至于不会死的方法?那根本称不上不会死的方法。虽然小孩残破不堪的尸体就横陈在眼前,但他的心智可能还不足以理解,甚至将自己的尸体像个玩偶般拖在路上行走。
  「喂,你要带我一起走吗?我跟你说过我母亲也得传染病过世了吧?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人了了,虽然我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但是却没地方可以去。」玩偶那抓着哈维衣袖的手,不断拉扯着他的大衣,很难想象那只小手会有这么大的力气。锡制玩偶的脸上贴着一张天真无邪的笑容,而瞪大的眼睛深处,似乎闪烁着充满怨恨的神情。
  「因为是大哥哥教我的,所以你会负起责任带我走吧……?
  玩偶的脸上彷佛重叠着那名瘦弱又得黄疸病,两颗眼球已经脱落的小孩死亡脸庞。就在他胆战心惊地想要推开那只手时……
  啵喀。
  一块水泥块直接击中玩偶的头,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是什么?
  玩偶本身用莫名开朗的声音问道,但锡制的脖子猛然断裂,头部顿时往反方向垂下,眼球看起来像转了一圈。
  「好痛喔……」
  头部倒挂的玩偶仍张大眼睛,就这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哈维吓得赶紧保护玩偶,并回头看着收音机的噪声体,「住手!等一下!停下来!」、『事到如今,你还想干什么?』持续发射的冲击波随着激昂的怒吼声冲撞墙壁,毁坏的墙壁逐渐崩落,把四周掩埋起来。眼前被瓦砾和粉尘遮蔽,手臂里传来哭诉「好痛喔!」的声音,让哈维一时无法判别声音来源是小孩还是玩偶。「住手——」他抱着玩偶和小孩尸体两具娇小身躯,趴伏在地,对着逐渐朝他倾倒的瓦砾墙大声叫道:
  「请住手,拜托!拜托你!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拚命地吼过,也好久没有如此对任何人乞求过,甚至在他有限的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做。无论如何,挺身保护已经死去的人,一点意义也没有。然而他自己也不明了为何要这样拚命,是因为之前信口胡说的罪恶感作祟吗——也有这个可能,但也可能没有任何理由。或许只是因为小孩就在自己的眼前哭着喊痛。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冲击波和瓦砾雨已经停止。刚才从瓦砾另一端传来的怒吼声和噪声的轰鸣也骤然消失,除了周围的瓦砾崩落不时发出干涩的声音外,现场变得一片寂静。
  他慢慢拾起头,刚才掉落在他背上的钢筋和水泥块也顺势滑落到一旁。
  「好痛……好痛……」
  视线落在臂弯里不停哭泣的玩偶,想要抱起它时,完全脱落的头部便滚到地面上。「好痛……大哥哥,我还是会死吧?好不容易才逃过一死,但还是会死吧……?」约莫凹陷一半的头部发出求救般的眼神仰望着哈维。失去头部的锡制身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摇摇晃晃地将双手伸向空中,想要抓住哈维的衣服。
  「喂!还有没有不会死的方法?大哥哥,你应该还知道其它方法吧?我这次应该也会做得不错喔!快教我,喂!教我……」
  哈维无法抓住那双想要求救的小手,只能咬着牙吞了口口水。
  犹豫了片刻后——
  「对不起……」
  他说出口的就只有这句短短的道歉。脑海里完全无法浮现任何安慰、欺骗、辩解、或抚慰的话语。
  「什么嘛?没有了吗……?
  玩偶似乎很失望地喃喃自语。双手可能是力气用罄,啪答一声掉落在地,扬起小小的、极为微小的砂尘。哈维无法给予否定或是肯定的答案,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就不知道任何方法。他宁可玩偶责问他为何要说谎,但玩偶只是发出了一声不像玩偶该有的、冷淡且豁达的叹息:
  「是吗?那也没办法了……可是我好怕去上帝的国度喔……」
  沙哑的声音逐渐消失在粉尘飞扬的白色空气里。
  空虚的双眸就这么望向天空,最后锡制的玩偶头便不再开口说话。

  哈维在隔离区域的公用墓地里建造了小孩和玩偶的墓。虽说是公用墓地,却不见井然有序、排列整齐的墓碑,只草率埋葬因传染病过世的大量牺牲者。哈维将小小的孩童遗体和体型更小的玩具遗体一起埋葬在那角落,因为没有铲子,他就用附近找到的玻璃碎片掘土。
  他跪在土堆前,虽然并不是向谁祈求,但仍做了短短的默祷。他不自觉地用力握紧右手里的玻璃碎片,一打开拳头,玻璃的尖端已经深深刺入掌心。他拔出玻璃碎片,并把它插在土堆上当作墓碑,掌心的伤口过了一会儿随即抚平。
  「走吧!
  他从墓碑前站起,对着拎在手里的收音机说:
  「谢谢你等我,我们再继续吧!
  『呸!俺可不要!
  但收音机却断然拒绝了。「欸?为什么?」哈维感到困惑地反问道,喇叭只吐出一些暗绿色的噪声粒子低声说道:
  『没有求生意志的家伙,根本不值得杀。』
  「欸……」
  哈维只发出非常不满的声音,说不出任何话来。感觉自己现在的存在似乎全盘遭到否定,就连呼吸空气也会遭到驳回,正因如此对方才不愿意杀了自己。「那我今后该怎么办才好?」、『俺怎么知道?你自己想吧!』甚王还被收音机断然回绝。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他沉默了片刻。这时远处传来火车的警笛声,从荒野吹来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将沉殿于公用墓地底部的浓烈腐臭味换成了干燥的砂子味。
  『……俺的墓地在东贝里。』
  过了好一会儿,喇叭才发出不悦的声音。「欸?」对于收音机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哈维只是漠不关心地应了一声,双方又陷入一阵沉默。
  『你很闲吧?
  「是很闲。」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哈维茫然地思考着刚才的火车是往东行还是西行时,收音机慢慢开始吐出不耐烦的杂音。哈维略微耸了耸肩问道:
  「东贝里的哪里?
  他手里拎着收音机信步往前走。
  走路的同时,不经意地思考着——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回东贝里了吧。从这里过去路途应该很远吧?要搭火车还是徒步呢?虽然并不赶时间,但这名刚认识的伙伴好像没什么耐性。

  大哥哥,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哈维发现有人叫他,便回头一看。沾着血迹的玻璃碎片墓碑旁,抱着锡制军人玩偶的瘦弱小孩子正抱膝而坐。他用带着怨恨的眼神盯着哈维看了一阵子。
  是吗?那也没办法……发出不符合他年纪的豁达叹息声后,那道身影彷佛融入玻璃碎片般消失不见。
  (对不起……)
  哈维在心中道歉,然后转身离开小小的玻璃碎片墓碑。



  规律的车轮声和叼在嘴里的烟升起的细烟,随风一同飘向后方。直接敲打着听觉的火车行驶声吵归吵,但感觉像平和的噪音,不至于令人不愉快。奇怪的是,他从以前就不曾厌恶火车的声音,或是赌场的喧哗声这类环境音。
  哈维越来越难耐被收音机当作主人的不自在感,于是逃到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连廊。他靠在连廊扶手上,迎着风哈着烟。像这样独自茫然地抽着烟,不禁会认为或许世界从很久以前就全无纷扰,处于和平状态。
  (感觉头发越来越烦人了……)
  稍微留长的浏海被风吹乱,搔着他的鼻尖。他想把碍事的头发拨开,甩头的同时,叼在嘴里的香烟顿时被风吹走。「啊!」他发出不舍的叫声,回头一看,只见白色香烟彷佛风中飞舞的花瓣,瞬间消失在后方的景色中。那根烟还剩很长一截耶!
  他放弃抽烟,浏览着远方慢慢移动的荒野景色。左眼视线范围隐约重叠着右眼白朦朦的视野。对焦近物就像晕车般,仍然令他相当难受。虽然他的视力尚未恢复到足以远眺的程度,但却不会感到不舒服。
  东边在哪里呢?他自然而然思索着。
  (自己最后仍然没有信守那个承诺啊……)
  本来两年前就应该在东贝里的废矿坑分开的,结果不但没分开,还带着他东奔西走,成天让他担心。现在收音机几乎已经故障了,下士也无法抽身离开。如果能再早一点,应该就能让下士脱离收音机,得以安息。
  啊!对了。
  他这才发现一个问题——既然收音机都变成这种状况了,还要勉强修理吗?本来死掉的人就应该自然消失,他当时不愿意带着那名孩子一起走果然是正确的,就像酒吧里的那些幽灵亲眼看见老板展开新的人生后就消失了一样,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发展。相较于此,难道他们打算一直强拉着下士留在今世吗?
  「啊……」
  当他发现这个令人不愉快的事实后,便对自己发出厌恶的叹息。要是自己没有发现,也就不需要为这种事伤脑筋……这么说来,虽然现在他已经把自己和琦莉总括为「我们」了,但真正必须振作的应该只有自己才对。
  「哈维?
  当他一脸松懈时,突然听见少女的呼唤声,他的表情立刻变得紧绷。他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转过头时,琦莉的脸出现在车厢门的缝隙。
  「因为你一直没回来,我很担心。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来看看外面让视力适应一下。」
  他说了一个以前好像也曾用过的答案后,就转向另一边。当他想要一个人独处时,这真是一个很好用的借口,他不禁在心中咂了咂舌。不过,这好像是一个很容易被拆穿的借口。琦莉虽然一脸狐疑,但仍装作不知情,不再继续追问,关上车厢门走到连廊。
  「下士呢?
  「我放在架子上,叫我做东做西的,烦死人了。」
  不高兴地噘起嘴发着牢骚的琦莉表情很有趣,让他不禁噗哧轻笑。若看在旁人眼里,平常那个受不了下士唠叨的自己,应该也是这副德行吧?「真是的!我觉得你好像一副和你无关的样子?哈维,你该不会很乐于被当作主人吧?」琦莉的脸越来越臭,「怎么可能!我巴不得他赶快恢复原状呢!」哈维回答得极不自然,不自觉地重新叼起一根烟想要加以掩饰。充满不信任的视线朝他瞪了过来,刺得他脸颊好痛。
  琦莉板着一张脸,过了一会儿才咂了咂舌移开视线。她移动到哈维的身旁,和他一样靠着扶手。
  「要是能快点复原就好了……」
  琦莉不时低下头,她的喃喃低语声随着吹动她长发的风,瞬间飘向后方。
  「……那个,琦莉。」
  明明看得不是很清楚,哈维却佯装眺望着远方的景色,然后突然打开话题。身旁的琦莉抬起头眨着眼睛,他本来想要继续说下去,但叼着香烟的嘴巴半开着犹豫不决。
  「帮我点火。」
  想了一下后,结果却说出心口不一的话。
  他斜眼一看,仿佛在思索什么的她,露出了一脸茫然的表情。过了半晌后,她彷佛明白了什么似地张口结舌:
  「看吧!你果然乐在其中!
  琦莉气愤地反驳,于是他想陪笑收回那句话,但香烟又差点被风吹走。「啊——」这根还没有点火,如果又让它飞掉会让他心痛不已。
  还好他在香烟被风吹走之前赶紧伸手抓住,就这样维持着从扶手探出身子的姿势,看着后方的景色。
  「东贝里应该是那里吧?
  他一人自言自语,琦莉拉住他的外套衣背,越过他的手臂看着他的脸。
  「哈维……你怎么了?
  「嗯,喔,没什么。」
  因为琦莉似乎一脸担心的样子,他才故意用轻松的口气掩饰刚才的圭言。
  那遥远的后方,应该就是从这里一直往东南走的方向。当然,现在从这里眺望,是不可能看到半点东贝里的影子。只有荒野的地平线描绘出横亘在眼前的平缓丘陵,铁路缓缓弯曲贯穿荒野直到地平线的前方。这条铁路会连接到东贝里吗?

  俺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收音机之前说的话在他脑海里响起——等哪一天俺坏掉、不能动时,把俺带去东贝里,埋存那个废矿坑的墓地。
  或许在不久后的将来会去一趟东贝里吧!可是他不知道是否真的可以这样做,到底什么才是最接近正确答案的选择呢——
  结果他还是做不出结论,只能任由往西方前进的火车,将风声和车轮声抛在遥远的东方。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06 编辑


  第三话 九号车厢上爱好旅行的游客

  包厢靠走道的这一侧、与火车行进方向呈反向的座位——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成了自己的固定座位,琦莉一直观察着坐在包厢靠窗、与火车行进方向同向的座位上——也就是自己斜对面那名红铜色头发青年的一举一动。坐在窗边的他托着腮帮子,将头靠在车窗上,随意地任窗外风景流过眼前,从刚才开始就一动也不动。过了半晌,他才突然从玻璃窗上抬起头,随意交叉着穿着工作裤的长腿,并将手仲进大衣口袋里。
  当哈维灵活地用左手叼起一根烟时,琦莉赶紧将打火机凑到他眼前。
  「来,请。」
  琦莉一本正经地说,哈维霎时一脸讶异地往后缩。但她仍保持这个姿势,若无其事地点燃打火机,哈维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将叼在嘴里的烟头靠近点燃。琦莉内心暗自窃笑——这是回敬你上次的无礼。
  『喂!怎么了,妳终于变机伶了!
  琦莉获得窗边收音机还算佩服的肯定,便轻轻耸耸肩微笑道:「是吧?
  这是从教区出发后的第四天。一开始,琦莉对于收音机的随便使唤会一一反抗,自从开始试着迎合收音机后,心情也逐渐开朗。她觉得在到达目的地之前的这段时间,或许这样比较有趣。下士毕竟还是下士,除了有关哈维的事会唠唠叨叨外,他和琦莉仍然相处融洽。
  现在只有哈维无法融入这种气氛,拉着一张臭脸抽着烟。
  「不用在这方面机伶,为什么妳会做这种事?
  「因为我在贝亚托莉克丝工作的店里和她一起工作过。」
  琦莉回答到一半时,哈维不知为何被烟呛了一下。
  「……妳乱说的吧?
  他重新叼起掉落的香烟,用莫名低沉的声音问道。「是真的啦,虽然没做多久,但真的很好玩。」琦莉说话的同时,将在车站买到的打火机收进了口袋里。哈维似乎非常不高兴地咂着舌,嘴里喃喃嘟嚷着:要是找到那个女的,一定要好好教训她。
  平常很难得看到哈维有这种反应,琦莉觉得很有趣便笑了出来,却让红铜色眼眸显得更不高兴。被他这么一瞪,琦莉只好努力憋笑。
  感觉现在精神好多了,从教区出发时是那样的不安,自己也做足了心理准备——这将是一次沉重的旅程。但无论如何,他们三人仍然在一起,即使再消沉也无济于事,所以只能尽力去做吧!试着这样甩开心里的疙瘩后,不同于以往的三人关系也让人觉得很新鲜,彷佛重温两年前秋天遇见哈维和下士时那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当时琦莉仍就读寄宿学校,贝佳也还在她身边。在东贝里的车站遇到哈维他们后,原本只是抱着趁殖民祭假期期间,和他们坐上同一班火车跟去看看,却从此展开了漫长的旅程。她和下士立刻就打成一片,但一开始和哈维却很生疏,哈维也不太理她。虽然对于他们两人仍不熟悉,但每发现一件事,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了一些。
  一件件枝微末节的小事都闪闪发亮;一件件枝微末节的小事也都令她兴奋不已。当时她希望这趟旅程最好永远都不要结束。
  当时的心情,至今仍未改变。

  当她从有厕所的车厢走到连廊时,想起了刚才哈维的反应,自己又笑了起来,刚好和在连廊上擦身而过的男乘客四目相交。琦莉想颔首掩饰,不过却笑得很僵。男人也点头响应,但表情却很怪异。
  (好丢脸喔……)
  琦莉红着脸慌慌张张地离开,但当她想从车厢门进入下一节车厢时,背后却传来近似呻吟的声音。她停下放在门把上的手,回头往连廊一看,刚才和她擦身而过的男人蹲伏在相同的位置。
  「请问……?
  琦莉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又无法坐视不管,她退回到那名男人身旁,弯下腰窥看男人的表情。只见男人蹲伏的背上下起伏着,痛苦地喘气。
  「你不要紧吗?
  「嗯,只是有点晕车……」
  琦莉询问男人后,男人轻轻举起一只手,虚弱地回答。她一时之间不知是否该通知列车长,还是叫和他同行的人过来而感到非常困惑。犹豫不决的她想要先帮男人拍拍背,但男人却摇了摇手拒绝:
  「我已经没事了,谢谢。」
  他说完后就自己站了起来,但脚步仍有点不稳。
  「你坐在几号车厢?我送你回去好了。」
  「喔,我和妳同一个车厢。」
  琦莉一时之间并不理解这个答案的意涵,但随即——
  「……那个,是九号车厢吗?」琦莉他们的座位正是九号车厢。
  「对、对,没错。」
  男人点点头后,就顺道和琦莉一起走回九号车厢。
  「妳是出来旅行的吗?
  男人穿过八号车厢的走道时,率直地问道。刚才他的情况还那么糟,但现在却似乎完全复原了。琦莉心想:他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自己说旅行也算是旅行,只是目的并非这么单纯,所以琦莉只暧昧地笑着点头说:「喔,嗯。」男人笑着回应:「是吗?
  「我也是耶,我和小女一起来的,我和小女都很喜欢旅行。」
  「喔……」
  「妳喜欢旅行吗?
  对方随意问道,琦莉思考了片刻后答道:
  「喜欢,我还在想要是能一直坐着火车旅行就好了。」
  琦莉露出的率真笑容里,混杂着一丝苦笑。
  他们聊着聊着就来到了九号车厢前,琦莉拉着门把打开车厢门时,霎时感觉好像走错了车厢。但确认过门上的牌子后,这里确实是九号车厢没错。当琦莉正感到纳闷时……
  「爸爸!
  随着女高音般的开朗叫声,一名少女从车厢中央的包厢座位跑了过来。男人笑脸迎接抱住他手臂的少女。「就是这里,谢谢妳。」男人道谢后和女儿一起入座的座位,刚好和琦莉他们的座位背对背。原来他们居然坐得这么近。「谢谢。」和父亲一起挥着手的少女可能只比琦莉小几岁吧,亮色系的头发编成了两根辫子,不知为何感觉与贝佳有几分神似。琦莉也对她微笑挥手,虽然只是帮了一个小忙,但她感到很满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将手肘撑在窗边抽着烟的哈维稍稍抬起视线。
  「真慢!妳在搞什么?
  「嗯,没有,没什么。」
  琦莉随便回答后就坐入哈维斜对面的固定位置,但他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又望向窗外。琦莉对于他只问了一句「妳在搞什么?」而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不满地耸了耸肩。
  『哈威。』
  窗边的收音机插嘴道。
  「是哈维。」
  哈维生气地瞪着收音机,像平时一样纠正他。
  『历史作业不是你最拿手的吗?与教会有关的事,你更是熟到快烂了不是吗?这样的话就帮帮她嘛!
  「少开玩笑了,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哈维立刻扭曲着嘴响应,琦莉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这才想起:对了!这次旅行的名目是为了写教会史的报告。
  写报告好麻烦喔……她想着殖民祭假期结束后就得回寄宿学校,变得有些郁郁寡欢。

  (真是的,居然让琦莉去做这种奇怪的工作……)
  他在心中咒骂着,然后拿烟蒂出气,将它塞进窗边的烟灰缸。找到她以后一定要好好说说她。不过他也同时发现,光是想象就没办法说赢她,到最后一定又是自己被驳倒。
  明明才刚把烟捻熄,却彷佛吐烟似地长叹一口气。
  找到贝亚托莉克丝后,要再次将琦莉托付给她,独自前往首都——这一直是他考虑的选择之一,同时也是最具可行性的选择。但是现在完全掌握不到贝亚托莉克丝的下落,所以从西贝里回来后他想行动也动不了,首都行也只能先搁置一旁。找不到贝亚托莉克丝,他的心情一半感到焦急,但另一半却感到安心,因为这样就无需丢下琦莉不管了。其实他是以没找到贝亚托莉克丝当借口,而暂时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吧……想到这里,连自己都厌恶起自己。
  『主人,你最近老是叹气,莫非有什么烦恼吗?
  放在烟灰缸正上方的收音机用痴呆的声音问着白痴的问题。哈维觉得自己的偏头痛越来越严重,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道:
  「在下的烦恼就是你。」
  『欸?俺让主人烦恼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俺只能以死谢罪……』
  「你早就死了。」
  哈维已经无力搭理,随口回答后就虚脱地靠在玻璃窗上。看惯了这样的对话场景,已经让他无法思考,只能任由缓缓倾斜的荒野景色从视觉表面一一通过。他眺望着看起来仿佛画面已经停格的无聊风景,就连脑中的讯号似乎也停了下来。
  这时,在视野的遥远前方,他看见一道缓缓摇晃的巨大影子,横亘于北边的断层上空。
  他抬起下巴定睛看着,右眼的影像模糊不清,便将注意力集中到左眼的视觉,仔细一瞧——
  (那是什么?塔……?
  宛如尖塔状的建筑物,停滞于大气里的砂色烟雾中,模模糊糊地缓缓摇晃着。那里应该不可能出现城镇,坐在同车厢的乘客当中,慢慢也有人发现,便将脸贴在玻璃窗上,兴味盎然地凝视着。那可能是海市蜃楼……吧?
  沙……
  突然间,从收音机的喇叭传出奇怪的杂音。
  「……?下士,你刚才说什么?
  『咦?
  收音机惊讶的声音里,混入了哈维之前从未听过的杂音。仔细一听就能发现,杂音中带着宛如音波般的晃动。这股区分强弱拍的晃动,听起来像某种音乐。「这是哪里的电波?」、『嗯?俺只能收得到跟平常一样的频率……』收音机的回答不太可靠,看来平常游击队电台的频率混入了些微其它电波。
  哈维立刻明白了,他把注意力转回乘客们仍窃窃议论著并眺望的断层上方阴影。那座宛如塔一般的建筑物、从游击队电台频道里流泄出音乐的电波、收音机、塔——几个单字排列卡住了他的脑袋。
  由于角度的问题,从这节车厢无法看见铁路的正前方,但应该已经慢慢接近下一个车站了。先下车看看……
  当他想到这里时才发现……
  「对了,琦莉呢?
  『她去上厕所后就没有回来,不知踬跶到哪里去了?那个蠢女孩……』
  收音机用从前咒骂哈维的相同口气回答时,他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你要去厕所找吗?主人。』被这么一问,哈维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于是又再次坐下。现在还有时间,琦莉应该会在火车进站之前回来吧。
  他再次靠向窗户,眺望着飘浮于远方的塔影。虽然必须突然改变旅程,但如果这个直觉是正确的(自己的第六感对不论好事或坏事,几乎都没有失准过),他心想:去查查看那道影子的真面目应该是件有意义的事吧!

  「哈维,我问你喔,你有没有注意到教堂里没有上帝?
  「这是什么问题?什么叫做有没有注意到……」
  哈维将打火机凑近嘴里叼着的香烟,并露出惊愕的表情。不过他没有予以否认,那副表情反而比较像在说:这么理所当然的问题有什么好问的?她第一次遇到这种反应的人,表情不禁亮了起来。
  「那么你也知道是为什么吗?我一直认为是因为上帝嫌路途太远,所以半路折返了。」
  当琦莉想要一鼓作气继续说下去时,一道人影出现在她的座位旁。她抬头一看,一位身穿深蓝色高领制服的男人站在走道上。「啊!」琦莉连忙出示从寄宿学校制服口袋里拿出的车票,列车长略微弯腰看了看车票,微笑着表示没问题。那温柔的微笑让琦莉想起了小时候对列车长这份工作的憧憬,她露出羞涩腼腆的微笑响应列车长。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股怀念的感觉,不由得地眼眶发热。她也不知道究竟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要吃饼干吗?
  随着一道天真无邪的声音,一只沙沙作响的纸袋从头顶递了过来,打断了琦莉的思绪。她转头仰望,刚才和她背对背而坐的少女越过椅背探出身子,正看着她。那是一名长得和贝佳有点神似、头发编成两根辫子的女孩。她笑容满面地拿着饼干袋,「谢谢。」琦莉也回以微笑,并拿了一片饼干。椅背后方传来女孩父亲的声音:「这样很危险喔。」但少女似乎不以为意,仅以腹部支撑着自己,宛如跷跷板般摇来晃去,还对哈维爽朗地叫着:「大哥哥,你也要吃吗?
  「不要。」哈维仍在窗边托着腮帮子,看也不看一眼就直接拒绝。
  「真冷淡——好无——聊。」
  坦白说出内心感受的少女,将手伸进纸袋里,拿出自己要吃的饼干。琦莉觉得她真的很像贝佳,不禁噗哧一笑。若贝佳也和他们一起旅行,应该也会像这样热闹吧——琦莉不禁想象着这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我好喜欢旅行,我一直和爸爸旅行喔。」
  琦莉对吃着饼干、向她攀谈的女孩笑着回答:「嗯,我也很喜欢旅行喔。」然后也将饼干放进嘴里。
  「大姊姊,妳坐了多久的火车呀?
  「欸?那个……」
  琦莉想要随口回答,但不知为何脑海里只浮现出模糊的数字,一时之间答不出来。奇怪?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的啊?就在她感到不知所措的几秒钟,少女不等琦莉回答,就谈论起自己的事:「我啊,我坐了十年左右喔。」、「嗯……」琦莉虽然漫不经心地应和着,但却感到十分佩服。那女孩看起来顶多十岁出头,她可能从很小就开始旅行吧?
  「大姊姊,妳能跟我做朋友吗?
  「嗯,好啊!
  虽然这段友情只能维持到下火车之前,但和贝佳神似的少女令琦莉感到格外亲切,便高兴地点头。少女也发出欢呼声:
  「这些人也都是我的朋友,我们大家感情都很好喔!
  坐在其它座位上的乘客们也一一拿着东西过来,将琦莉他们的座位团团围住。不知为何,这节车厢的乘客好像都是认识很久的朋友,大家一团和气,面带笑容地找她聊天。
  「我也好喜欢旅行,已经连续坐了十五年的火车。」
  「我也旅行了二十年以上呢!
  「是啊!火车真好,坐了好几十年还坐不腻呢!
  琦莉逐一看着那些争先恐后夸耀自己旅行经验(不过好像都只是在说坐火车的时间)的乘客脸庞,对着他们微笑,但她却感觉越来越恐怖。
  她以眼神向斜对面的哈维示意——这些人好像有点怪怪的。但就连哈维都一副融入其中的表情说:「我已经旅行了八十年了吧?」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似乎只有自己跟不上他们,让她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这次她瞄了一眼窗边,改对收音机求救。
  窗外逐渐看见白色月台和车站,火车快要进站了吧?她不禁稍微松了口气。
  (欸……?
  但是火车不仅没有减速,速度反而越来越快,一瞬间就滑过了月台边。这绝对不是废弃的车站,她明明就看到了接送亲友的人们及候车的人们。
  总之哪里不对劲,琦莉想离开座位走到走道时,「妳要去哪里?」少女拉住了她的衣服。
  「怎么了?妳不是也喜欢旅行吗?既然这样,只要一直坐着火车就好了呀。」
  「旅行很快乐吧?妳应该也觉得要是旅行永远不会结束,那该有多好吧?
  「只要妳待在这里,就可以这样一直快乐地旅行喔!
  「大姊姊!妳不会去别的地方吧?妳不是说要和我作朋友吗?
  其它乘客们也纷纷聚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挽留她。现在车厢里的所有乘客都围绕着琦莉,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本以为很亲切的那些人笑容背后,感觉好像有什么疯狂的人正窥视着她。「哈维……」琦莉转向哈维的座位向他求救,但他却悠哉地抽着烟,不可思议似地望着陷入困境的琦莉。
  「怎么了?坐下来啦!妳不想和我一直旅行吗?
  琦莉确定这一切果然不对劲,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哈维不可能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之前没有起疑呢?眼前的哈维确实有右手臂,这不是现在的他,而是两年前在东贝里遇到的那个哈维。一开始自己穿着寄宿学校的制服就很奇怪,但自己刚才居然都没有发现。
  「妳已经无法下车了!我们十年前就已经被强行拖来这里了。吶,加入我们啦!大家在一起才不会寂寞……」
  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景色也从车窗飞过而被抛到后方。少女及其它乘客们从四面八方拉扯着她的衣服和手,使得她的重心不稳。琦莉拚命叫着现在不在这里的名字——
  「哈维——」




  那家伙到底去哪里了?
  没想到她居然会在火车上迷路,真是败给她了。他站在月台正中央,严重妨碍行人通行的地方左顾右盼。下车的乘客和准备上车的乘客形成的匆忙人潮,仿佛碰到了沙洲般分流为二后又再度汇流,一一从他眼前经过。
  火车快要进站时却仍不见琦莉回来,于是哈维就从第一节车厢找到最后一节车厢,但到处都不见她的影子。就在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火车已经靠站了。哈维心想:或许她先下车了,便带着行李下车,但放眼望去,无论月台或剪票口都不见她的身影。而停靠月台的火车已经喷出了蒸汽,迫不及待地准备出发。
  (再回车上找一遍吧……)
  哈维只带着收音机回到了火车上,又开始从第一节车厢走到最后一节车厢,但大约走过一半的车厢后,才发现这种方式可能无法找到人。不过,如果不用「这种方式」,他当然也不知道其它的办法。他实在感到束手无策,到底要怎样才会在只有一条走道的火车上迷路啊?他越来越感到佩服。
  『主人,火车已经快要开了。』
  「我知道……」
  就在他穿过八号车厢后方的连廊,进入九号车厢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他停下脚步。「……?」往后退两步后又再次走到连廊,站在车厢门前。虽然只有一瞬间,却感到视野重叠交错的怪异感,哈维心想:是因为右眼的反应慢了一拍才重叠了影像吗?不过两者的怪异感似乎不太一样。
  他抬头注视着车厢门,但越是想要仔细看,影像就越往视网膜的死角钻,使他无法看清楚。
  「看不见的东西就要用看不见的东西去看,才会清楚看见……」
  突然从他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声音彷佛少年般有点高扬,甚至混入了他从未听过的腔调。他感觉到不怀好意的敌意,脑内立刻自动拉起警戒线。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仿佛有什么影子倏地从他视野边缘逃开。他立刻转身从连廊扶手探出上半身,这时影子便溜进火车与月台间的缝隙,旋即消失不见。刚才那到底是什么……
  铃铃铃铃铃铃——
  发车铃声急切地响起,火车喷出灰白色的蒸汽后就出发了。刚才注意力全被那道可疑的影子分散,他重新面向车厢门,但仍不知那股怪异感从何而来,也只能处于束手无策的状态。
  (看不见的东西就要用看不见的东西去看……?
  他思索了片刻,试着用左手遮住左眼。视力较好的那只眼睛被遮住后,视野突然变得一片模糊,他仅用右眼不可靠的视力重新抬头看车厢门。
  顿时一扇附着红锈、老旧得吓人的门扉伫立在眼前。浓浓的铁锈味里混入了生物的腐臭味飘散过来,他不禁咽下一口口水,愣住不动。他仰望门的上方,看见同样严重锈蚀的金属牌子上,模糊不清的古字体印着「九号车厢」——这是一扇「不存在的车厢门」。
  「下士,你看得见吗?
  『啊,主人,俺现在也看见了。』
  他在内心咒骂着「别叫我主人」的同时,把收音机吊绳缠在手腕上,握住那根不仅生锈还黏了某种黏呼呼东西的门把,只停了一会儿就毫不犹豫地用力拉开车厢门。
  即使已经心里有数,但当他目睹车厢内情景的瞬间,仍吓得屏气凝神——无论是车厢壁、车顶和座位,都像门一样布满了铁锈。这应该是早已躺在废车场角落,彻底锈蚀的废车厢。座位上不见乘客,乘客们反而聚集在走道的某一处。他越过那些人的头,在人群中央看见了那名自己正在寻找的女孩。
  「琦莉!
  同时回过头的那群人当中,他看见了某张让他也吓了一跳的脸——是我?但就在他吓得哑口无言时,那张脸宛如一具制作失败的黏土人,开始浙沥哗啦地崩落。
  被人们包围并从四面八方拉扯的琦莉,一脸泫然欲泣地转过来。他赶紧推开人群伸出手,琦莉也拚命地从人群缝隙间将手伸了过来。哈维抓着她的手,用力将她从人群中拉了过来。
  「哈维。」
  「妳在搞什么?又在奇怪的空间里乱晃……」
  哈维抱住冲过来的琦莉后持续咒骂着。
  「不可以把大姊姊带走!
  小女孩抓住琦莉的衣服——虽说是女孩,但她的脸显然是一张死者的脸孔。土色暗沉的皮肤已经腐烂,双颊的肉也剥落不见;没有眼球的圆形眼窝,和凹陷的口腔深处呈现空虚的黑色。
  「大姊姊要一直待在这里!她说她想要一直坐火车呀!
  其它乘客也纷纷从女孩四周伸出手来,哈维边保护着琦莉边回头望着出口,但原本在那里的车厢门瞬间彷佛被酸腐蚀般,融化成黏呼呼的液体,融入了生锈的车厢壁。

  喂,你们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啊……
  和我们一起继续这没有终点的旅行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用平板的声音说,面如土色的乘客们带着一抹虚幻笑容逐渐聚集过来。亡灵们的意念凝聚后,就在现实的缝隙间产生了一道不可能存在的空间吗?总之那些家伙似乎可以在这个空间里实体化。「下士,你想想办法嘛!」快被这群死者挤扁的哈维想逃跑的同时,呼喊着缠在手上的收音机。但就连平常遇到这种情况便发出冲击波的收音机,也是一副想逃的样子,只顾着大声嚷嚷:『住手!不要靠过来!恶心死了!滚一边去!』难道冲击波也和记忆一样被他遗忘了吗——虽然情况危急,但哈维不禁感到一阵晕眩。真是个没用的破铜烂铁……
  火车继续以异常的速度急驰。哈维斜眼瞄了一眼往后方飞逝的窗外景物,咂了咂舌。
  铃铃……
  这时隐约听见一道非常微弱的铃声,让他的脑海闪过一个灵感。
  他想尽办法从那群人的缝隙间伸长了手,打开离他最近的窗户。高速吹过的风灌了进来,吹乱了遮住脸的头发和车内的空气。
  「琦莉、下士!跳车吧!
  「咦?
  『欸?
  就在另外两人仍搞不清楚哈维的用意之前,他就用单手将琦莉抱到窗框上,然后将她半推出车窗外,身体也从车窗一跃而出。
  他在半空中抱住了被丢入急驰的荒野景色后,不停尖叫的琦莉和收音机。经过几秒钟的空中停滞后撞击到地面,他弓着身体在地上滚了几圈,肩膀和背部稍微撞击到坚硬的「水泥地」,但并未感受如视觉所示那样极具速度感的冲击。
  车厢壁从倒下来的两人身旁滑过。当他喘着气坐起来时,火车最后一节车厢刚好驶离月台的最后方,发出尖锐的警笛声后驶出了车站。
  「……咦?
  紧闭着眼睛抱住哈维的琦莉害怕地拾起脸,目瞪口呆地环视四周。月台中央的人们正好奇地盯着他们看,甚至听到有人窃窃私语: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位乘客,这样太危险了吧!」一名身分应为站长的男人一脸苍白地怒吼着跑了过来。
  哈维和仍然呆若木鸡的琦莉四目相交,叹了口气后耸耸肩。
  两人(和一台收音机)正坐在月台的边缘地带。

  虽然他们受到站长严厉的斥责,所幸火车仍照预定时间出发,站长也就不再对他们追究责任,大约三十分钟后就释放他们。他们低头致歉的同时(只有琦莉道歉,哈维只是板着一张脸看着斜前方,完全不道歉),也一面离开了站务室。
  「被骂得真惨,我明明没有错,却被这样莫名其妙地骂,都是妳害的。」
  拿着行李走出车站后,刚才被责骂时一直忍着烟瘾的哈维,立刻点燃一根烟,开始发牢骚。「对不起……」哈维真的生气时反而不太说话,虽然琦莉认为他并没有很生气,但仍唯唯诺诺地道歉。「真是的,下士一点用也没有。」、『俺真丢人哪,主人……』收音机也显得很沮丧。
  高耸的围墙从车站旁沿着铁路向前延伸,轻轻将手放在铁丝网上的琦莉,精神仍有点恍惚。她隔着围墙眺望铁路前方,不要说火车的影子,就连喷出的蒸汽尾巴都完全看不见。载着那些死者的幽灵车厢,可能仍然存在于那辆火车的空间缝隙中,随着火车一同向前奔驰吧。
  火车绝不停歇,任何人都不能下车,大家只能继续这趟没有终点的旅行。就这样经过几十年、几百年,甚至直到永久。
  琦莉的脑海里浮现出少女的身影。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跟妳做朋友。因为我不能一直待在那节车厢上,我们有自己旅行的目的地。
  不过,如果没有目的地,可以一直那样轻松地旅行也很不错啊……
  「……妳是不是不希望旅行结束?
  靠在围墙上仍一脸不高兴地抽烟的哈维突然低喃道,琦莉望着铁路没有回答。但是因为没有否认,所以也等于是某种程度的承认。
  她喜爱旅行,不管是搭乘火车、造访各种街道及地方、感受当地居民或是曾住过那里的人们意念所渗入的空气,她都喜欢。最重要的是,琦莉总是认为只要旅行继续,就可以一直和哈维在一起。一旦旅行结束,她就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她总是下意识地如此思考。
  如果没有目的地,可以一直轻松地旅行也很不错啊……说不定那节车厢正以另类的方式反映出自己的愿望呢!
  「没有终点的旅行,才不如妳想象中的那么好!
  琦莉听见一旁的哈维又低声念了一句,压低音调的草率口吻中,喉咙一带发出了她所熟悉的些许沙哑嗓音。
  琦莉将视线从铁路移开,仰望着身旁的高个子。但是哈维不再说话,仿佛自己什么也没说似地眺望着围墙的另一头。当他露出那种表情时就表示他不想再说话,所以琦莉也索性不回答,再次看向铁路。
  琦莉害怕哈维可能会对她想永远搭乘火车的念头感到厌烦,因而想赶快下车;或是不在车站下车,而是突然一个人从车窗跳下来。
  即使不能坐到终点,她也希望能和哈维稍微再坐久一点……
  沿着铁路吹来的风碰到了围墙后反弹,将哈维红铜色的头发和琦莉的黑发分别吹往不同的方向。分别眺望着铁路终点的他们,内心的思绪也许毫无交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07 编辑


  中场休息 春日未至,某神官与伟大神官的故事

  造访的住宅竞意外地简单质朴,非常自然地伫立于融入杂乱无章的街景中。组成长老会的十一圣者的直系子孙,同时也是教会传道部的大老人物可以住在这种住宅吗?他竞莫名其妙地担心这个问题。
  建于山腰斜坡上的深灰色都市——「首都」,占据着这座城市中至下层一带的一般住宅区。不同于高耸入云、尖塔林立的中央部,这个主要是维持首都机能的技术人员及教会总部打杂人员所居住的地区,挤满了较小规模的建筑物,形成杂乱无章的街道。
  进入都市的火车,喷着影响附近地区的滚滚浓烟穿梭而过,不过浓烟立刻融入了街上到处升起的灰白色烟雾中。栉比鳞次的建筑物墙壁上,有几根突出的石化燃料排气管,甚至只要抬头仰望,就能看见墙与墙之间架设着遮蔽了天空、宛如晒衣绳般的粗大配管。由中央集中管理的石化资源动力遍布全市,其外部配管直接裸露在外,宛如网洞般布满整座都市,让首都有「机械都市」之称,令人感觉自己彷佛是个被吞入机器内的小矮人。
  而恩师席格利·禄位于中城角落的家,可以俯瞰朝总部盘旋而上的铁路陆桥。
  「我想要到您府上拜访……」
  他紧张地提出想要造访的请求后,教会的大老却很爽快地出来迎接:
  「啊!请进。不过我现在没有请人,可能无法奉茶。」
  「不,打、打扰了。」
  恩师通常是令人十分敬畏的对象,更何况席格利·禄是他念神学院时教导他的恩师。以他神学院荣誉理事的身分,原本是不需要授课的,但恩师却开了一年的特别课程,他也很幸运地顺利进入那个课程。
  他手里拿着与首都联机的通讯机后,突然改变想法。他没有呼叫治安部,而是呼叫了传道部,因为他想和席格利·禄讨论。幸好这时席格利·禄就在办公室内,因此可以直接和他通话。他说明事情始末并与之讨论后,带着不死人这份伴手礼的他,便从乡下的教会分部被召回首都,从今年春天开始在首都就任新职。这真是再幸运不过的事了,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那个……您打算如何处理『那个东西』呢?
  被催促爬上通往二楼楼梯的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席格利·禄有点困惑地歪着头思索,然后含糊地回答:
  「是啊……我还在想该怎么办。」
  那名女不死人由席格利·禄接收处理,但他至今仍毫无对策。自己完全看不出来他到底有何打算,但席格利·禄似乎尚未对外公开自己活捉了一名不死人的事。
  和之前上课时相比,他感觉席格利·禄变得不太一样。与其说他变得圆滑,自己倒觉得他变草率了。自己所认识的席格利·禄是一名严格的神宫,他记得虽然恩师也有充满野心的一面,但应该不是个会将不死人留在自己家中,导致自己陷入危机的人。因为一个不小心,他很可能会失去目前的地位。
  只是单纯因为他上了年纪吗?即使如此,这名以史上最年少之姿进入长老会的伟人,距离被称为老人的年纪还很久远。
  「禄」——这是大人物被冠以教会最高圣职者的尊称。
  你想要出人头地吗?
  两个月前被召回首都,第一次拜访他的办公室时,话说到一半突然被这么一问。虽然难以猜测他的意图,但自己仍然老实地点头承认。席格利·禄露出苦笑,喃喃说道:「是吗……或许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接着便在首都帮他安排了一个可以崭露头角的新职务,但当时那段对话却印象深刻地留在他脑海里。
  爬上二楼时,呈半圆形延伸的回廊一端传来模糊的声音。一道听起来像性感女人的声音先是连续高声笑个不停,但时而又完全停歇,听着听着彷佛听觉都被一并带走,引起身体不适。自己不禁以惊愕的眼神看着席格利·禄,但他则耸耸肩。
  席格利·禄打开回廊最后一间上了锁的房间。一名抱着肚子、趴在床上的女人,就位于微暗的房间中央。
  「啊!肚子好痛,不要跟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啦!
  她用单手敲打着枕头说。当然房间里除了她没有其它人,却彷佛有人站在那里和她对话似的,只见她一会儿又痛苦地笑着,还痛得无法忍受般在床上打滚。滚过了头,半颗头从床边滑落,金色长发宛如丝绸般倾泄而下。
  女人变成仰躺、头往后仰的姿势后终于发现他们,便将视线转向门口。她那白皙的皮肤和冰蓝色的双眸被走廊上的灯光一照,染上一层微暗的阴影。不同于在乡下捡到时的脏污模样,那格外晶莹剔透的模样,令他心跳加速。
  「啊——是你。」
  女人维持着仰躺的姿势,用手指着他。「你就是那个、那个、那个、谢谢——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很感激你。」她居然向逮捕自己的人道谢,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为之语塞。女人又独自发笑:
  「首都还真好玩,充斥着各种意念啦、幽灵之类的怪东西。可能累积了好多的怨恨而渗透进来了吧?这里一定是行星第一名的灵异景点呢……你看,现在你身后也有喔。」
  她突然压低音调说,吓得他赶紧转过头去,但回廊上除了精雕细琢的栏杆之外,什么也没有。那是埋所当然的……他的反应可能点中了她的笑穴,于是女人笑得非常夸张,笑过头的她从床上滑下来大声尖叫,随后就这么趴在地上笑个不停。「她就是这个样子,让我有点伤脑筋。」一旁的席格利·禄发出痛苦的叹息。
  原来如此,他能够理解恩师不知该如何处理的苦恼了。她本来就不是正常的女人,因为她是过去那场令人憎恶的战争中制造出的杀戮武器。
  「我从各种东西听到各种事喔,你要听今天最大的独家吗?那个,最大的独家就是……」
  女人似乎笑累了,只见她费力地爬上床,彷佛说着梦话般声音显得虚脱无力,不过她仍然胡乱说个不停。她把脸颊靠在枕头上横卧着,闪烁着困倦湿润的蓝色双眸,环顾着四周。
  接着,她将视线固定在席格利·禄的面前说道:
  「例如……你不承认妻子和女儿的的存在呀!

  停顿了数秒后——
  对于这个前所未闻的讯息,他一时反应不及,当场愣住。当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席格利·禄时,又再次愣住。身为长老会的一员,且是管束神官的传道部高层,等于行星中所有神宫之首的男人,竟然脸色苍白得彷佛见鬼般愣住不动。
  「啊哈,啊哈哈哈……」
  女人又以极为刺耳的笑声大笑起来。
  「我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这么有趣的事,我真幸运啊!真的很感谢你带我来这里,啊哈哈哈哈……」令人感到些许恐怖的沙哑笑声,回响在这间逐渐昏暗的寝室里。席格利·禄盯着那个抖动着肩膀笑个不停的女人,仍然全身僵硬。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只稍微蠕动着嘴巴:
  「你听好了……在这里所听到的话不准对外泄漏。」
  他用宛如吞了石头般僵硬的声音说道。
  他将禄的影像,与当时对孩子们说「请当作没看过这个人」的自己重叠在一起。啊!如此伟大的神官也和自己说出了同样的话,他感觉好像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但是不知为何却又觉得有些失望。
  趴在枕头上的女人,发出了抽搐般的笑声,同时像是说梦话般地喃喃自语:
  「吶、琦莉,我等妳喔……?
  时序确实已进入春天,但北边山脉的春天却迟迟未来。
  今年春天确定将于首都就任新职的年轻神官,在人事命令正式下达之前,却被指派一项意想不到的任务。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08 编辑


  第四话 危险的千金小姐与亲切的野兽

  他觉得照片里的自己看起来非常怪异,感到浑身不自在。直到不久之前,他从没想到自己会有拍这种照片的一天。照片里的自己穿得比平常正式,还看得出有些紧张,却对着照相机露出幸福的笑容,连自己看了也忍不住想要嘲笑一番。而站在他身旁的,就是几天前才成为他人生伴侣的女性。
  「怎样?拍得不错吧?
  和他一起望着放在吧台上照片的女性,抬起头笑着。
  「啊,可是我有点不好意思呢!
  其中有一部分可能是他心中那股「只有自己得到幸福可以吗?」的罪恶感作祟……他苦笑着含糊回答。若他有这种想法,团长和那些伙伴们应该会生气吧!
  傍晚的佣懒阳光洒落于开店前的大厅。他将视线投向阳光照射不到的大厅深处,只剩下老旧音响器材的小舞台。自从那天晚上举办了结婚派对后,四人摇滚乐团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那座舞台上。现在每晚打烊后,他一个人在店里直到就寝时间来临前,都仍擦着玻璃杯,期待乐团的伙伴们或是常客出现。心里的那股空虚感也许会随着时间自然而然地被新生活取代吧。从下周开始,新乐团确定会在店里举行现场演奏,当然不是演奏摇滚乐,而是较为大众化的音乐,因为他很喜欢音乐。
  「这张是琦莉的,拍得很可爱呢!
  老板听到雅娜的声音后回过神来,再次将注意力从舞台移到照片上。
  他低头看着那张放在最上面的照片,心里充满欣慰又难过的复杂情绪。照片中微笑的少女头戴人造花花环和白色蕾丝丝巾,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即将满十七岁的这名女孩,为什么会越来越像雪莉呢?像得令人觉得心痛。虽然拘谨但意志坚强的清澈双眸,颜色比起她第一次来店里时变得更深沉,更令人印象深刻。
  比看自己的照片更有所感慨地摸着照片时,另一张黏在下面的照片边缘映入了他的眼帘。
  (……欸?
  他在内心叫道,反射性地用其它照片遮住。
  「怎么了?
  「喔,没有,没什么、没什么。照片待会儿再看,现在已经快到开店的时间了。」他赶紧找藉口掩饰,雅娜虽然纳闷地歪着头,但立刻露出微笑说:「是啊,等店打烊后再慢慢看吧。」然后点点头。他感到良心不安,因为才刚新婚就有事情瞒着老婆。
  「我去挂招牌。」
  雅娜说完后就小跑步跑到店门前,他擦着冷汗从照片中偷偷抽出一张。那是琦莉拍的另一张照片,笑容比第一张更自然漂亮。
  「哈哈……」
  他不自觉地发出干笑声。
  乐团伙伴们围绕着拘谨坐在椅子上的琦莉,吵吵闹闹地探出身子一起入镜。想要搂琦莉肩膀的主唱兼吉他手、以及伸手想从另一边阻挠他的贝斯手、双手拿着鼓棒摆POSE的鼓手、还有在最后面举着萨克斯风的乐团团长。
  「啊——变成灵异照片了……真不愧是琦莉啊!
  他的自言自语掺杂着苦笑,然后用一只手压住眼头好一会儿。啊~自己真幸运能拥有一群好伙伴,让他能带着许多的回瞄迈向未来漫漫的人生旅途。
  「呀……」
  这时店外传来小声尖叫。
  他赶紧擦了擦眼头,抬起头来却看见几道站在店门口的人影,似乎将雅娜推进了店内。白色神官服上安装了装甲板,显然等级和这个镇上整天无所事事的治安部分部人员不同,是带给四周极度压迫感的魁梧士兵——十五年前被强行搜索的惨剧恍如昨日般,在他脑海里苏醒,让他整个人显得很紧张。
  「有、有什么事?
  他隔着吧台抱住跑过来的雅娜,并用生硬的声音对那群粗鲁的不速之客说。外面还有几个人正在待命,而进入店内的教会兵有两人,其中一人站在吧台前,视线从高处落下,仿佛将他们覆盖住似地开口说道:
  「我们接到情报,这间店里有少女在打工。」
  机械式的客套话听起来虽然客气,但却没什么诚意。他们应该不是镇上分部的人,而是从首都治安总部过来的人吧?「我不太明白您的来意……」他无法掌握情势,总之只能先争取时间。但就在这时,士兵的目光停留在散落于吧台上的照片。他心想:糟了!但已经来不及了。戴着粗糙手套的手伸向那张放在最上面的照片,而另一名士兵从怀里拿出一张旧照片,两名士兵比对着两张照片确认后,相互点头。
  他瞄了一眼那张旧照片中的人。
  (雪莉——?
  就在他瞠目结舌时,士兵已经收起带来的照片,然后把另一张头戴人造花环的黑发少女照片给他看。
  「现在这名少女在哪里?
  即使士兵的口气已经从客套变成审问,但给人的印象没变,因为他仍维持刚才一贯的机械式口吻说话。双方隔着吧台沉默地对峙,过了片刻,士兵才警告似地继续说道:「我们已经调查过这里,若你拒绝合作,我们也会采取必要的措施。」
  感受到不安的雅娜瞪大了眼睛,全身僵硬。他紧紧搂住妻子的肩膀咬牙切齿,雅娜并不知道以前店里也曾被强行搜索过,不想再被卷入事端的他,曾以为今后应该不会再发生什么问题。
  若你拒绝合作,我们会采取必要措施——若是拒绝他们,就会失去好不容易才开始的安定生活,连毫不相干的新婚妻子的未来都会受到牵连。但是若与他们合作,就会背叛相信自己、前来投靠自己,并烟一承以对的青年和少女。
  (哈维、琦莉……)
  这几天他深刻地体会一点,为什么得到一个新的东西就要付出代价,失去之前拥有的东西呢?这世界的构成其实早已达到平衡。他不禁讽刺地思索着,或许真的有个非常光明正大,且平衡感很好的上帝住在这颗行星上呢!

  当她看到街景时,不知不觉这样想——这和她之前去过的某个城镇相当类似。
  就地点位于北海洛教区边境这项条件来看,建筑物和道路都很完善,这里应该是较为发达的城镇。大马路上来往的行人也不少,而车顶顶着巨大圆筒形燃料槽的三轮出租车排放着废气,发出噪音呼啸而过。她听说很久以前在这个镇上建造宅邸的某资产家,出资建设了这个城镇。
  「对了,我知道了,这里很像土鲁斯。」
  就是找到魔女的那个城镇土鲁斯——她觉得那个位于西贝里边境但却发展成观光圣地的城镇,和这里的气氛很相似。两者还拥有相同的地形——隔着街道的一边是一整片缓缓倾斜的荒野,而另一边则矗立着复杂陡峭的岩棚。
  『祖——鲁——斯?
  「是土鲁斯。我和贝亚托莉克丝在一起时曾经去过呢!
  琦莉说得理所当然,但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的回应却只有惊讶的沉默。她这才想起收音机的状况,不禁觉得有些沮丧。「下士,你不记得贝亚托莉克丝吧……下七以前和贝亚托莉克丝可是很要好喔!」、『嗯……?』虽然她不讨厌这样无忧无虑的下士,但还是希望他能赶快恢复正常。
  琦莉以不算太快的步调沿着大马路走,并对收音机介绍那名金发碧眼的女人。
  「贝亚托莉克丝这个人嘛,是哈维从以前就认识的朋友。但她很任性、自由奔放、很踉、很爱花钱,真是一个伤脑筋的人。不会做菜也不会打扫……」怎么从头到尾她脑海里浮现出的字眼都不是在赞美,她皱起眉头想了一下,看看是否能说出一点好听的话形容贝亚托莉克丝。
  「可是她真的是一个好人……她很漂亮喔!
  一想起来,嘴角便露出微笑。
  叭叭叭叭——一连串短促的喇叭声突然传人她耳里。正东张西望地横越马路的她吓了一跳,「呀!」往后退时脚踩了个空,整个人跌倒在地。这时一辆车子冲了过来,紧急煞车的尖锐声音摩擦着路面,车子几乎快压到她的脚尖才停了下来。
  (好危险……)
  她跌坐在路边,一时之间全身僵硬得无法动弹。她感到自己心跳跳得好快。
  「唉呀!对不起!有没有受伤?
  从停在几十公分前的汽车上,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一双纤细白皙的双腿伫立在路边。她仍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来,看见一位长发及腰的漂亮女人拉着高级礼服裙襬从后座下车——不过琦莉主观认为这个女人没有贝亚托莉克丝漂亮。她所乘坐的汽车也和她的衣服一样高级,外观虽然很像三轮出租车,但车体更长;而后座是优雅的包厢座位。一名像是专属司机的魁梧男人从驾驶座下来。
  霎时,她的嗅觉捕捉到一些不对劲,但味道立刻被那女人头发飘散出来的柔和香油味抹灭。
  「不要紧,我只是吓了一跳摔倒而已,我自己也不应该东张西望,对不起。」
  司机想要伸手拉她一把,但她赶紧拒绝。正要站起来时,却有人从另一个方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起来。「琦莉。」细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纳闷地转头仰望,红发高个儿正低头俯瞰自己。音调虽然完全没变,但声音听起来的确很担心。
  「怎么了?
  「我只是差一点被撞到,没有受伤。」
  琦莉赶紧解释后,哈维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然后用既非敌意也绝非友善的眼神看着司机和盛装的千金小姐。
  千金小姐看到哈维脸庞的瞬间,眼睛瞪得好大,叫了声「唉呀……」。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那个,不介意的话,我想要招待你来我家喝杯茶。」千金小姐想握哈维的手,便把琦莉往前一推,害她踉舱了好几步,惊讶地眨着眼睛。
  哈维对于陌生人提出的邀请,「不友善」且露骨地直接表现出「并不怎么领情」的态度。
  「不用了,琦莉,走吧!
  他冷漠地甩开千金小姐摸着他手的纤细手臂,只想转身走人。琦莉也「啊!!」地回应着,赶紧追上去。琦莉小跑步走在哈维斜后方,追着他快速的脚步,还不时回头看。那位被扔下的千金小姐仍然站在车子前方看着他们,不久后好像才吩咐司机什么,消失在车子里。
  「妳不觉得刚才那个女人哪里怪怪的吗?
  前方传来哈维不太友善的声音,琦莉转回视线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
  「下士呢?
  『嗯,很漂亮的女人!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哈维头也不回地往他们所住的旅馆走,草草地结束这个话题。「你看到海市蜃楼了吗?」、
  「没有。」回答得直截了当的哈维,正要走向当初看见海市蜃楼的郊区。
  两天前,从火车上看见彷佛塔一般的海市蜃楼后,他们在距离最近的车站下车(虽然是从车窗跳下……)。哈维和收音机所看见的海市蜃楼,大约从一年前开始出现在市镇对面的岩棚上空,镇上的人们也议论纷纷。但是每隔几天才会不定期出现,因此他们必须多留几天等待它下次出现。哈维心里好像明白那个海市蜃楼到底是什么东西。由于他的独断,使得他们旅行的路线常常变更并绕行(不论任何事情,哈维都非常坚信自己的第六感)。平常总是能从收音机那里打探一些讯息,但现在收音机已经不可靠了,使得琦莉比以前还难以掌握情报。
  当她回头看着走在斜前方的哈维侧脸时,他突然把脸转向侧面并停下脚步。「妳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咦?」琦莉双脚彷佛卡住般,慌张地反问。但哈维旋即朝着那个方向跑了起来。
  「等一下,哈维?
  琦莉为了追上钻进巷子里的哈维背影,跟着跑了起来。但才一会儿工夫,两人就拉开距离,她也追丢了哈维。穿出巷子后,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的她正感到不知所措,但幸好没过多久,她就看见那一头红发突然从马路前方折返回来。
  「有什么吗?
  「没有。」仍注意着周遭动静的哈维,以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说道。
  『主人,你应该有点累了吧?
  「托你的福,更累。」
  哈维对表达关心之意的收音机完全不领情,但琦莉也觉得他其实是有点累了。他刚才说话的口气比平时冷淡,更让人觉得尖酸刻薄,她很少听到他用这样的口吻说话。虽然每次耐不住性子的都是收音机,但当收音机变得好整以暇后,他反而莫名地焦躁不安,感觉有点神经质。
  「我觉得我们可以不用那么赶,要不要先在这个镇上稍微放慢步调……?
  想要快点修好收音机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不知为何,琦莉觉得哈维好像有什么麻烦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给予建议后,红铜色眼眸却直盯着她看。琦莉难以忍受他刚才那样的说话口气,害怕地抬起视线窥视他。过了半晌,哈维才将视线移开,用左手轻轻拉了拉自己的左脸颊。
  这个举动是在干嘛?琦莉感到些许讶异。
  「好啊……那就这样吧。」
  哈维稍微泄了气,以平时的声音说完后叹了口气,「谢了,对不起。」这可能是同时说给琦莉和收音机听的,他用拍打自己脸颊的手搔乱琦莉的头发,手上的烟味轻轻拂过她的嗅觉。
  哈维突然做出这个最近已经不再出现的举止,让差点哭出来的她赶紧低头,假装拍掉大衣上的砂子予以掩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心想:真伤脑筋啊!平常自己都能处之泰然,现在却一不小心就差点哭出来。她时常会突然觉得:未来仍充满了不明确的变量。
  果然,她还是希望旅行不要结束啊……

  那天晚上,她信写到一半就打起瞌睡,最后不知不觉睡着时,还作了个奇怪的梦。
  昏暗的空间正中央站着一道朦胧的白色人影。她隐约知道那是她认识的人,但想要看仔细时,不知为何那张脸却很模糊,几乎无法清楚认出那个人。
  那道披头散发、两眼发直的人影,低头俯视着一具倒在地上、头颅溃烂、分不清男女的尸体,手上还握着沾满血的斧头。滴答、滴答……黏稠的暗红色血液从楔形的厚重刀刃前端滴落。对方的衣服和脸也都沾满了血,但却毫无擦掉的意思,依然若无其事地握着斧头站在原地。但「她」心想:这是应该的,我又没有错。因为有人要夺走我宝贵的东西,我只是想要保护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知何时,那握着斧头的人变成了自己——她手里握着的铁柄重得几乎使她手臂脱落;触感冰冷的铁,则因为黏在握柄上未干的血液变得莫名温暖;手里拿着的斧头也越来越沉重。即使如此,她仍无法放开握柄,被拉扯的双手就这么朝向地面弯弯曲曲地伸长。
  明明应该很害怕,然而不知为何,自己却处之泰然,和「那个女人」有着同样的想法——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要守护我的东西。
  琦莉——
  被这么一叫她才拾起视线,发现有个人站在她眼前。虽然明白那是她认识的人,但无法辨识出到底是谁。尽管无法辨识,但却可以清楚看见对方的表情,那个人脸上黏着某种黏稠物。不知为何,对方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自己。
  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她不知道原因,仍拎着斧头愣愣地仰望那个人的脸。
  就在那个人正要开口说话时,她就醒来了。

  醒来时,她正趴在旅馆房间的边桌上,用力握在手里的笔几乎被折断……手上并没有拿着斧头。她打开僵硬冰冷的手指,指甲在手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这场讨厌的梦到底代表什么?
  她重新提起精神,用仍然麻痹的手继续把信写完。第二天,哈维似乎一大早就不知去哪里散步,他回来时刚好和琦莉擦身而过。琦莉拜托他留在旅馆,自己去邮局寄信——那是写给教区酒吧报告行程变更的信。琦莉为了整理情绪提振精神,才想要写那封信,有了这个想法后,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有了一个可以随时写信的对象;相对地,她最近已经不再写那种寄不出的信给贝佳了……这或许是正常的,但她仍觉得有点寂寞。下次再继续给贝佳写信吧!
  (自己一定要振作……)
  四肢健全且身体健康的只有她,自己绝不可以消沉。刚才作的梦应该只是多虑吧!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将信投进邮筒后就离开了邮局。
  挂在肩上的包包发出啪答啪答的声音,她小跳步地走下邮局台阶,来到正面的大马路时,看见一辆车子行经对面的马路。就是那辆比三轮出租车车身更长、感觉很高级、昨天遇到那位千金小姐所乘坐的车子。但她还来不及从后座车窗看清楚车内人影时,车子就已经开走了。那位千金小姐现在可能也坐在车内。
  走出旅馆时她和门僮打招呼,顺便打探了一下那位千金小姐的事。她好像很有名,只要是镇上的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琦莉将车子的特征告诉门僮后,门僮立刻就知道她问的是谁。据说她就是出资建设这个镇的资产家户长。本来他们家还有一位长男,但发生了一些争执因而离家,所以就由妹妹继承家业。
  女性继承家业虽然罕见,不过还有比这个更让人感到奇怪的事——她已经接掌家业十几年,但看起来仍然十分年轻。外表和贝亚托莉克丝几乎一样呢!难道她和贝亚托莉克丝一样都是女不死人……想着想着,琦莉心想:不会吧!她赶紧甩开这种念头。如果真是如此,哈维应该立刻看得出来吧?
  (为什么那个人昨天突然想要招待哈维呢?
  她感到纳闷。
  (难道她喜欢哈维吗……)
  她将视线投向刚才车子离去的方向,石化燃料的浓浓废气接触到地面,略微卷起漩涡,显示出车轮碾过的路径。虽然觉得应该无关,但车子却与往琦莉他们下榻的那间旅馆方向前进。
  「应该没有关系。」琦莉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不断在心中反复,然而却又不知不觉小跑步起来,朝旅馆跑了过去。

  他左手腕上隐约浮现出颜色黯淡的瘀青,看起来像是指头的痕迹。
  (这是什么……)
  他望了好一阵子举到眼前的手,却因为懒得思考便放下了手臂,咬着袖口将卷起来的袖子拉下来。失去右手后,这些细微动作也得慢慢来。他翻来覆去趴在床上,不知为何感觉很没劲,他将脸埋在布满灰尘的枕头上。冬末冷度适中的舒适空气和烟雾的味道,以及镇上噪音从头顶的窗户飘进来,混入他后脑杓的头发里。
  今天似乎也不会出现海市蜃楼。他想要再看一次以确认方向。他之所以会那么在意,就是因为在车站一瞬间听到的声音和那道钻进月台缝隙间的影子。还有昨天被那女人碰到时,一股难以言喻的不舒服——头脑一团混乱,已经不知道该优先思考哪个问题了,可能是因为自己想得太多、太复杂了吧。
  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想急着汇整所有事情呢?一次想太多才会这么累,又焦躁不安,还差点发泄在琦莉身上。竟然让她为自己担心,真是差劲。
  (都是下士害的……)
  他转动了一下靠在枕头上的脸颊,气愤地瞪着窗边那台一派悠闲的收音机。若是从前,收音机一定会插嘴说:『你这家伙又无聊地胡思乱想了!』他就会因为厌烦而不再继续思考。然而现在没人帮他踩煞车,他就想得入迷,甚至难以收拾。他心想:说不定收音机那种令人厌烦的唠叨,对自己来说能发挥镇定剂般的功效。
  他挺起上半身,像是佣懒动物般匍匐爬向窗边,将手伸向收音机。
  他抓起吊绳,将收音机垂放在三楼的窗外。不知为何就是想找他出气。
  『……主人,你对俺有什么仇恨吗?
  「没有。」
  他垂下一只手,拎着收音机,把下巴靠在窗框上往下看。位于三楼的旅馆房间并不算高,虽然这里不像西贝里那样繁华,但眼底仍可见车水马龙的马路。右眼反应较慢的情形,这几天已经有所改善,至少不会头晕了。
  他脑袋放空地看着熙来攘往的人潮时,注意到有一道视线从马路对面看着自己。
  那道视线——!
  『哇!俺快要掉下去了,主人!
  他突然探出身体,几乎被他扔出去的收音机发出了哀嚎。这时视线来源转身一跳,钻进背后的巷子里消失无踪。看起来像全身漆黑,用四只脚跑走的模样——是动物……吗?
  他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一只动物,霎时动作放慢下来,过了片刻才从床上滑下,冲出房间。他焦急地边用单手将收音机挂在脖子上,边跑下楼梯。便宜的饭店以廉价薪水雇用的门僮,也以相对薄弱的工作热忱站在门口。他穿过大门后,来到前方的马路。
  上哪儿去了——他往影子逃走的方向追去,正要过马路时,随着石化燃料的吵杂引擎声,从仍有若千死角的右眼眼角出现一辆汽车,他赶紧闪避到路边。
  (什么——?
  真是岂有此理!对方转个弯冲过来,害他闪避不及被夹在车头与背后的墙壁之间。他刚才虽然反射性地将收音机从要害的中心点移开,但侧腹部受到强烈的撞击,同时短促的紧急煞车声从最近的距离传到他脑里。
  即使脑部立刻自动判断这不是致命伤,但那一瞬间视觉和听觉产生了机能障碍,隔着一层膜的耳膜外侧传来令人讨厌的女人兴奋叫声:「唉呀!真糟糕!」(什么唉呀,妳刚才一定是故意撞过来的吧?
  「快点抬上去,约普!
  「等、等,这是……」
  当他夹在墙壁与车子之间动弹不得时,就被硬拖了出来,接着被一个难以反抗的魁梧男人扛起来。和昨天那女人相同的不舒服味道掠过他的嗅觉,他终于发现这个感觉来自何处——没错,那是尸体发出的腐臭味。
  被扔进后座包厢座位地板的他,虽然背部受到强烈撞击,但仍想立即起身。
  璇锵!
  当他听到金属类的摩擦声后,吓得低头一看,左手手腕已经被连接着粗大锁链的铁制手铐铐住,锁链前端还连在座椅的椅脚上。「妳要干什么?」、「我们终于见面了。」他大吼大叫地挣扎着,抱住他予以制止的就是昨天那名女人。
  当他听到女人接下来说的话后,不禁发出惊讶的叫声。
  「你终于回来了,哥哥!
  「什么?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大约十五分钟前……」
  琦莉跑回旅馆,但房间里不见哈维和收音机。她问了站在大门的门僮,可是门僮只愣愣地给了她一个不确定的回答。
  到底是去哪里呢?要去哪里留个话或是留张纸条也好,然而他还是一样,不会细心留意这类事项。不知如何是好的琦莉心想:他可能就在这一带,去附近找找看好了。于是她拎起包包,再次走出旅馆。
  「……?
  琦莉没走多久就感觉后面好像有人跟踪她。一开始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心理作用,但她停下脚步偷偷回头时,「那个东西」也刚好停下脚步,和她保持一定距离。那是一只黑色短毛、体型比中型犬稍大的动物。似狗非狗的,不知道牠到底是什么生物。
  是有什么事情吗?狗找她有事?她抱着疑问,正想要接近那条狗(像狗的动物)时,四周突然喧闹了起来。
  「海市蜃楼!
  「看见塔了——」
  远方有人大叫,她被人潮推动着往同一个方向前进。
  (海市蜃楼……?
  哈维他们可能是去看海市蜃楼了,她认为自己的判断没错,也想往那里跑时——
  呜!
  那不是人类的声音,听起来果然像是狗的哀嚎。琦莉转过头去,看见刚才的动物在人群的脚下四处乱窜,还被踹了一脚。「这是什么东西,真危险。」踹到牠的男人只是嘴里咒骂着,也不管倒在地上的动物便赶着往前走。琦莉正想要折返时,动物跳起来咬住那男人的小腿。
  男人晃动腿部想甩开牠,甚至还破口大骂。刚才望向海市蜃楼的群众注意力一时之间全都集中过来——当时,琦莉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画面。
  动物被甩开后轻松跃下地面,牠的嘴巴彷佛从下巴裂至双耳般往上翻,宛如肉类腐烂般的绿色口腔边缘,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锯齿状牙齿,异常发达的四根犬齿正流下黏滑的唾液。蹬着地面的动物用牠那两种锐利的牙齿咬住男人的手臂,血像雾一般喷散在空气中,顿时整只手肘被硬生生扯断。
  手肘被咬断的男人倒在地上,嘴里说些意义不明的胡言乱语,不像是在哀嚎。哀嚎应该是从附近不相干的女人嘴里发出来,恐慌从那里逐渐扩散开来。动物的着地点就像投下炸弹的地点,人们呈放射状逃离。感到毛骨悚然站在原地的琦莉被人潮推挤着,也开始跑了起来。
  刚才的、刚才的是……
  思绪回路有一半已经麻痹,无法正常运作。「门之镇」的下水道怪物、西贝里遇到的克理福多夫,还有约雅敬——她脑海里闪过这些事物,影像和刚才那只细胞腐烂掉落的绿色口腔动物重叠。牠也是他们的同类吗?
  琦莉被某个追过她的人一撞几乎跌倒,为了躲避杂沓的群众,她顺势跑进巷子里。她留意着背后且不时转回头看,跑了一阵子后,步履蹒跚地靠着墙壁停了下来,压住胸口、调整急促的呼吸,同时又再看了一次身后确认状况。逃进巷子里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人们的尖叫声和脚步声变得模糊又遥远,回荡在昏暗的巷子墙壁之间。
  就在她收回视线,暂时喘着气时——
  啪答……
  当她听到缓缓滴落的水声时,一滴暗红色的水滴便滴在眼前的灰色地面上。「——!」她想要把脚缩进来,但身体突然无法动弹。她就这么惊愕地盯着鞋子前方的血水滩,拾起僵硬的脖子往上一看,那只像狗的动物却像只猫似地,站在爬满巷子墙壁的排气管上方。嘴里叼着的人类手肘截断面正啪答啪答滴着血。
  牠把那截手臂随意丢在琦莉眼前,她不由得地放声尖叫,好不容易才往后退,却无力地坐在地面上无法站起。掉落在她鞋前的男人手臂似乎仍微微抽搐,让她感到一阵反胃。
  跳到手臂另一边的动物,沾满鲜血的嘴巴看起来仿佛露出了笑容——嘴角一路裂到耳朵,可以看见牠湿滑的绿色口腔。
  「那个给妳,给妳的同伴。没有手不方便吧?
  那家伙突然说话,虽然腔调怪怪的,但说的确实是人类的语言。
  「虽然那不是自己身上的东西,不过还是可以接看看,神经很快就能接得上喔!不死人真是方便吧?。」
  尾巴(身体虽然像狗,但尾巴形状却像她曾在相片上看过的岩狮那样细细长长的)左右摇摆着,裂开的嘴角向上弯曲,可能牠又要笑了。但只要一闭上嘴巴,又会变回似狗非狗的动物。琦莉仍瘫坐在地,目瞪口呆地凝视着站在眼前的不明动物。
  牠会说话,智商好像也很高。若说到琦莉的同伴中身分是不死人的,就只有哈维。牠说哈维没有手会不方便,所以要给他一根手臂。暂且不论牠咬断男人的手臂(虽然她不认为那是可以置之不理的问题),那牠应该就不是一头接近自己的危险动物吧……?
  「你是……那个、狗吗?
  她发现自己询问的声音颇为沙哑,喉咙也变得好干。动物的反应似乎很不高兴。
  「真没礼貌啊,我哪里看起来像狗畜生?
  牠问自己哪里像,但牠的体型像中型犬,而且只要闭上嘴巴就像长鼻狗。三角形的尖耳和漆黑的短毛,俨然像只身形瘦长的狗。唯独脖子上那一圈坚硬的长毛,以及只有尾端有毛的细长尾巴看起来就像只岩狮。左右两眼分别是暗褐色和琥珀色,颜色深浅不一的双眸里,却浮现出莫名像人的表情,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不过整体而言,感觉还是最像狗。琦莉观察着牠的特征想了半天,但最后还是得到相同的结论,所以懒得回答。「唉!算了。」动物以呕气的口气说,然后又蹬着地面轻盈地跃上排气管。虽然牠的体型比猫大上很多,但无声无息的灵活身段却很像猫,让琦莉越来越搞不清楚牠到底是什么动物,感到非常困惑。
  「我知道妳的同伴在哪里。
  「咦?」话题出乎预料地改变,让琦莉非常诧异。「你是指哈维吗?你知道他在哪里——」她不禁兴奋地探出身体时,差点碰到刚才掉落下来的手臂,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动物以褐色和琥珀色不协调的左右眼,从配管上俯瞰着这里,发出嚎叫后好像又笑了。
  「那个人真有趣呢!一般人到了那个岁数还会被绑架吗?

  「这里……?
  眼前是一扇被夹在龟裂围墙中的后门。琦莉觉得浑身发冷而瑟缩着身体,但这并非因为傍晚的寒意。
  后门另一端除了渐渐低垂的蓝灰色夜幕掺杂着些许红铜色,还可见到一栋伫立于黄昏天空下的旧房子。听说这是出资建设镇上的名家宅邸,不过看起来却十分荒凉。围墙和墙壁受到细细的裂纹和青苔侵蚀,院子里没有种植任何这种房子常见的植物,就连眼前的铁门都附着密密麻麻的红锈,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剥落。
  今天早上听门僮说,大约十年前也就是资产家的下一代继承这间屋子后不久,镇上的北边发生了地裂的情形。听说有好几间房子倒塌,地点就在目前所在地的北边郊区。只有这间屋子奇迹似地没有倒塌,身为户长的千金小姐仍住在里头,但现在这间屋子的四周已经没有任何住家。
  不过琦莉的感觉却和她听到的讯息完全相反,虽然感觉不是那么强烈,这间屋子似乎感受不到活人居住的气息。
  这栋房子的外观令她裹足不前,她咽下一口口水后,重新振作起来。
  「哈维真的被那个女人带来这里吗?
  「是啊!
  动物随意回答后,就轻盈地跳上围墙。配合着围墙的宽度,灵活运用四只脚开始行走,侦察院内的情形。
  「爬上来啊!
  牠说得一派轻松,琦莉莫名地对围墙上的动物投以嫉妒的眼神并点点头。她沿着围墙,在屋子外围绕了一圈,但大门太高,她爬不上去。如果是这扇位于屋子后方的后门,应该还能勉强克服,但也并非轻易就能攀爬上去。就像牠叫自己拿起别人被咬断的手臂,虽然没什么恶意,但这种彷佛还欠缺什么的关心方式,果然还是和人类不一样呢!
  当她把脚跨到生锈的门上时,发出吵杂的嘎吱声响,吓得她提心吊胆,往上爬时尽量可能地不发出声音。等爬到顶端时,就用跨坐在门上的姿势扫视着院内。
  散发出一股恐怖气氛的龟裂屋墙,伫立于不知能否称得上庭院的寂寥空间。就她所见的范围内,每一扇窗户都隐没于暗灰色中,只有几扇窗户垂挂着泛白的破碎窗帘,没有一间房间有开灯。她不禁感到怀疑——哈维真的会在这种地方吗?
  她跨过门往院内跳下后,重新背好从肩上滑落下来的包包,想着该怎么办时——
  「妳是哪一位?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吓得她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刚才完全没发现身后有人类的气息。她压抑狂跳不已的心脏,僵硬地转过头时,那里站着一位身着漂亮礼服、和荒凉庭院景象毫不相称的长发女人。琦莉心想:就算从后门进来,还不是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她斜眼瞄着围墙上,但那只黑色动物扔下琦莉,一溜烟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个叛徒……
  突然和屋子的主人面对面,她内心准备拔腿逃跑,不,自己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虽然爬门潜入屋内就非常羞愧了),于是琦莉说明了来意:
  「那个,听说哈维……就是昨天和我在一起的人在这里。
  「唉呀!是妳……」
  千金小姐被这样一问后,做出现在才认出她的反应。昨天她眼里似乎根本没有琦莉。
  「妳是来接他的吗?
  「是……的。」
  琦莉虽然紧张但仍慎重地点头。千金小姐像是在思考什么似地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露出亲切和蔼的微笑说:「那么请过来这里吧。」随后便带着琦莉走向屋子。出乎意料地受到很平常的接待,琦莉虽然感到失望,但仍赶紧小跑步跟在礼服背影后方。
  屋内情况和从屋外看见的一样,并没有开灯,滞留着冷飕飕的空气和微微呛鼻的臭气。千金小姐点燃蜡烛,照亮被黑暗笼罩的走廊,走在前头带路。在微弱的烛光下,难以掌握距离感的墙壁和天花板,摇摇晃晃地浮现,感觉更不可靠。鸦雀无声的屋内充斥着高跟鞋的脚步声和礼服裙襬拖地的摩擦声,以及琦莉靴子的脚步声和包包啪答啪答晃动的声音,听起来颇为令人心烦。
  「那个……」
  琦莉越来越受不了这种沉默,便叫住走在她前面的背影。这时,仍继续向前走的千金小姐突祭对妞诙:
  「把那个人给我吧?
  她一派轻松地说得理所当然,那种感觉彷佛是在说:「把娃娃让给我吧?」琦莉不禁发出一声「啊?」并停下了脚步。蜡烛的光圈和礼服的背影在黑暗中逐渐远去,她赶紧追了上去。
  「妳说什么?
  「因为他是我哥哥。」
  「哥、哥哥……?」这个和自己不可能扯上关系的单字让她舌头打结,口齿不清地反问,而千金小姐的背影依然平静。
  「我一看到他就立刻知道,他一定是我哥哥转世投胎的,所以请把他给我吧,可以吗?
  「但……哈维又不是东西,什么给不给的……」
  面向前方的千金小姐倏地转过身。
  「不行吗?
  她装可爱地略微歪着头,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琦莉不禁畏缩,支支吾吾地回答:
  「不、不可以……」
  就在她回答的瞬间,肩膀被用力推了一下。「欸?」她一个不留神,踉呛几步撞到墙壁时,身后的门打了开来,肩膀顺势滑了过去,让她跌进黑暗的房间里。但背后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吓得她赶紧起身,「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的手摸到了门把,想试着打开却转不动。
  「不行,妳不要碍事……」
  隔着门的另一头,传来千金小姐的声音,她以无忧无虑哼着歌般流畅又富抑扬顿挫的低语凿说着,并呵呵窃笑着。
  「妳不要碍事……要是妨碍我就杀了妳……」
  厚重的铁门一瞬间变得像布一样薄,让琦莉产生门似乎轻轻晃动的错觉。她觉得好像带有一股腥臭味气息碰触到脸颊,使她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高跟鞋的声音夹杂着衣服拖地的摩擦声逐渐远离。琦莉的视线仍紧盯着紧闭的门,一时之间彷佛被绑住似地站在原地不动。但脚步声消失的同时,她才得以挣脱束缚。她将视线从门上挪开并环顾四周,只见昏暗的黄昏暮光往朦胧的屋内射出一道光,眼前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从发出的声响可判断这个空间并不大。除此之外,她对于周围的情况一无所知。光线射入的地方似乎有窗户,但位置相当高。她定睛一看,不知道是谁钉了木板将窗户堵住。
  当她用手摸索着四周,看看是否有可供脱逃的工具时,发现脚下好像倒着一个全身泛白的人,令她感到十分惊愕。
  她低头仔细一看,黑暗底部朦胧浮现出来的,是一件趴倒在地上的女佣连身式围裙——虽然觉得对方是女性,但她的头被打烂,已经无法看清楚原先的长相,周围还有某种黏稠的东西散落一地。
  「怎么了……」
  琦莉突然听见声音。
  不知何时,泛着蓝白色光芒的千金小姐已站在房间正中央。她披头散发,脸上和礼服都沾满了鲜血,双手拎着正滴着血的大斧头。
  「怎么了?哥哥?为什么露出那副表情……?
  千金小姐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似地侧着那张溅满血水的脸,无辜地问道。
  「是我的错吗……?不是我喔,是那个人的错,因为她想把我的戒指和要洗的衣服一起扔了,她一定是想要拿我的戒指,她想阻挠我和哥哥,一定是这样。」
  她冷静地说着,拖着沾满了血的斧头走了过来。咯哩、咯哩……随着她的脚步声,传来摩擦地板的沉闷声音。琦莉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背撞到了墙壁。
  是那个梦——那个梦就是这样。
  当她发现这件事时,头上不知什么东西嘎吱作响。千金小姐的身影宛如被声音消灭似地往旁边一晃,变成了零零落落的噪声,四周的黑暗变得稍微柔和。
  琦莉惊恐不安地沿着墙壁拾高视线时,钉在窗户上的木板从外面被破坏了。虽然只露出些许光芒,但比室内明亮的户外光线照射进来,以黄昏色天空为背景的细长黑脸突然伸进房内,一只瞪大的琥珀色眼睛闪闪发亮,让琦莉不由得大叫:
  「啊!
  琥珀色的右眼和暗褐色的左眼——是那只黑色动物!琦莉顿时松了口气,连忙跑到窗下,「我还以为你溜走了……」、「我找到了,在那里、那里。」动物不顾琦莉的心情,轻松地说着并对屋外使了个眼色。牠说得那么简单,但琦莉的手根本构不到窗户,动物似乎不能理解的样子。琦莉转过头重新环视屋内,这里应该是废弃的仓库,虽然角落堆着一些杂物,但找不到能垫脚的东西。
  琦莉将眼珠子转向上方,仰望窗户,露出一副有困难的样子。动物这才发现琦莉爬不上来,两只眼睛眨了一下。牠像是在思考似地皱起了长长的鼻子,一时之间显得面有难色。
  「可恶……」
  动物嘴里嘟哝着并把头缩回去,接着将臀部塞进窗框,让尾巴垂下来。牠那像狗的身躯上,只有尾巴宛如岩狮的尾巴般又细又长,琦莉彷佛抓住绳索似的,心怀感激地抓住尾巴尾端。等琦莉抓紧后,牠就用力往上拉,琦莉听见上方传来模糊的呻吟声。
  她的手抓着尾巴,脚蹬在墙上往上攀爬,然后肚子顶着窗框,再将挂在肩上的包包往上一拉,才喘了口气。手一放开,尾巴就一溜烟逃走了。她以上半身探出窗框外的姿势往下一看,看见一道动物的背影似乎正用爪子抓着地面,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对不起,很痛吧?」她低声对动物说。但牠只是趴着摇了摇头。似乎并非因为疼痛,可能是因为太痒。
  她往窗下的墙边一看,褐煤状的石化资源杂乱地堆成一座小山,应该是暖气用的固体燃料,看来似乎无法从这里滑下去。
  「他在那里,从妳那里也可以看得见吧?
  动物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只见牠踉舱地抬起头,用鼻尖指示黑暗的另一头,那应该是中庭吧。隔着和后院一样没任何植物的寂寥空地,有一间看起来应该是偏房的小屋子。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房间里似乎有人。
  人影从这里看起来很小,但琦莉仔细看向透出灯光的窗户,可以看见房间的墙边坐着一名红发男子。
  「在那里……」
  听说他是被车子撞到后掳走的,他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到底在搞什么啊,真是的……琦莉又担心又惊讶地叹着气时,看见房间角落出现了那件长礼服的裙襬,那个千金小姐就站在哈维的面前。
  (啊!
  琦莉在内心发出短促的叫声,一动也不动。
  四方形的窗框内,千金小姐拉着礼服裙襬跪在哈维前方,白皙的双手伸向哈维的脸颊,把他拉向自己——
  (这、这是在做什么……)
  琦莉还没看到接下来的发展之前,一名彪形大汉就挡在她前方,遮蔽了她的视线。那是昨天碰到千金小姐时,和她在一起的司机——他双手拿着大斧头,从窗下往上挥。在千钧一发之际,琦莉跳到那堆固体燃料上,然后滑了下去,霎时楔形的厚重刀刃敲中了窗框,随着金属类的敲击声,附近的空气也为之震动。窗框的铁锈变成细细的粉尘,大量地飞进了空气里。
  蹬着地面跳起来的动物咬住司机的手,但他看起来只像被虫子包围一样,狠狠地将动物甩开后,又朝琦莉挥着斧头。没有用——?「因为他只是一具会动的尸体。」尽管她觉得现在不是说明的时候,但在琦莉身旁轻盈着地的动物从容不迫地解说。「那女人早就已经死了,妳也闻到臭味了吧?
  琦莉根本无暇回答,差一点被司机挥动的斧头砍到的她,赶紧钻出窗户,爬着逃离现场。背后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嘎啦嘎啦的轰鸣在耳膜里胡乱反射。从司机手里飞过来的斧头旋转着擦过琦莉身旁,砍进地面。
  「呜……」
  她的脸色瞬间刷白,虚脱无力地跌坐在地,无法起身。她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一看,被压在那堆坍塌的固体燃料下的司机就像捉线人偶一般,双脚上下摆动挣扎着。

  他使尽全力,毫不留情地——用鞋底狠踹把脸靠过来的女人。
  女人踉踉呛呛地倒向身后的桌子上,放在桌上的烛台被撞倒后,掉落在地。刚才照亮室内的烛火瞬间熄灭,只能藉由窗外射进来的黄昏时分光线,勉强看见眼前的东西。虽然有些暗,但不会对视力造成负担,这样正好。
  那女人以倍受打击的模样趴在地上抬起头来,一脸诧异的表情看着他。
  「哥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没有为什么,放开我!
  只要一拉扯被铐着手铐的左手,粗重的锁链就会发出声音,将手腕拉了回去。因为锁链连接在埋入墙壁的环状零件上,使得他无法离开墙边。
  「欸?不可以喔。」
  那女人把人监禁起来还大言不惭地说:
  「如果放开你,你就会逃跑了。哥哥,你不是说你爱我吗?然而你却丢下我跑掉……我绝对不会放开你的。」、「不要过来!」长发垂落一地的女人朝他爬了过来,他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但背后却被墙壁挡住。他往旁边挪移想要躲开,女人却把手抵在他头旁边的墙上挡住他。他在心中大声哭喊着:「谁来救救我啊!
  他曾听说过,这家人因为长子离家出走,才由妹妹继承家业,但哥哥应该是受不了这个妹妹不正常的示爱方式,才会想要逃走吧!他并不是同情那位哥哥,但他觉得自己好像能理解她哥哥的苦衷。从她会准备手铐、锁链和铁环这点来看,她一定有奇怪的嗜好。
  「哥哥,戒指在哪里?那不是宝贵的对戒吗?我知道你藏到哪里去了喔,我立刻就可以找到。」那女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时,一面将手伸进了他的领口。伸入衣服中的冰冷指头触感,让他全身起鸡皮疙瘩「不、住手。」、「吶,你藏到哪里去了?这里?」、「哇!」这次他大叫一声,使尽浑身的力气踹开她。他贴在墙壁上,肩膀因喘气而上下起伏着,他真的意识到危机,而且感到背脊越来越冷。他想要赶快逃脱。
  「真是的,哥哥……」
  他刚才明明踹得很用力,但似乎没什么用。那女人蓦地起身,彷佛没受够教训似地爬了过来。难道没办法打开吗?他试着拉了拉左手的手铐,但只有摩擦脱落的铁锈屑落到自己的头上,尽管锁链和墙上的铁环都已经锈蚀,但只靠拉扯仍然无法破坏。
  女人的双臂再次缠住他脖子时,不知哪里传来「铿」的一声,像是敲击大钟的金属撞击声。
  「……唉呀,这是什么声音?
  他很感谢这道声音让那女人分了心,声音听起来应该是从外面传来的,可能是中庭吧?过了几秒,又听见好像什么重物坍塌的声音。
  「难道又有谁来了吗……哥哥,我马上回来,你等一下喔,约普?约普,你在哪里?
  出现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单字,应该是那个力大无比、身材魁梧司机的名字。他朝向边呼唤司机名字、边往门口走去的礼服裙襬咒骂着最好不要回来,感觉她已经走到走廊另一头后——
  (饶了我吧……)
  他从肺部底层深深吐出一口气,背靠着墙筋疲力尽地坐下来,无力地垂下了头。连接着锁链的左手,就这么被吊在半空中无法放下。头上的铁环嘎吱作响,不时还有铁锈屑掉落下来。
  这里应该是偏房的客厅,从门口透进来的走廊灯光和窗外的微弱光线,朦胧地照亮房间正中央那大得无意义的桌椅,虽然看来似乎很昂贵,不过已经相当老旧,刻有雕花的桌脚也完全磨损。对面的墙边有一个看来也很值钱的暖炉,但没有使用的痕迹,石化燃料的灰烬堆得很厚,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活人住在这里了。
  他想要趁现在逃出去……半瞇着眼睛看着放在桌子上的收音机。
  「喂!你也想想办法嘛!
  『唉呀,主人居然有那么漂亮的妹妹呀,真不好意思,俺看走眼了,没想到主人是丢下妹妹逃走的家伙啊!
  「……」
  他从刚才开始就一副答非所问的德行,看样子已经完全靠不住了。真搞不懂这家伙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与其说他是为了脱逃,不如说是出气,他用力拉扯手铐,结果磨破了皮让血渗了出来。白天发现的手上那块瘀青仍淡淡残留着,他刚刚才想起来,那是昨天被那女人抓住手时留下的瘀青。
  他发现那女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镶有黑宝石的戒指。因为结晶很小,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可以感觉到石化资源磁场的存在,就像他在西贝里游乐园所感受到的那样。那颗宝石到底是什么?他推测那应该是让「那具尸体」维持生前模样的原动力。虽说石化资源的结晶能影响死者,但他并不知道力量足以能让尸体活动。她说哈维有对戒,可能是她感受到埋在他心脏里的「核」才这样说吧……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处境危险。
  嘎吱,这道并非来自听觉的声响,是皮肤表面感受到的微弱震动。他觉得有人正接近走廊。他反射性地提高警觉,屏住呼吸观察情势。他藉由窗外的光线盯着窗口看,这时门口出现了一道背对走廊昏暗灯光的黑色人影。
  嘎吱、嘎吱……
  宛如拖着石头摩擦地板的沉重声音,伴随着脚步声逐渐接近。人影双手挥起的棒状物体前端,藉由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显现出楔形刀刃的厚重轮廓,然后对方毫不迟疑地朝自己的脑门往下劈——
  铿啷。
  头上传来沉闷的打击声,震动沿着后脑杓靠着的墙壁摇晃着他的脑袋。
  时间仿佛停住似地过了半晌,水泥墙的碎片才零零落落掉到他头上。他不禁停止呼吸抬头往上看,厚重刀刃正垂直地插入锁链连着的铁环正下方墙壁,而被砍断锁链的另一头,迟钝地过了一会儿后才滑落下来,打到他的头。
  「你不要紧吧?
  站在前方的人影发出少女的声音。
  「不要紧……可是妳能不能先打声招呼再行动啊!
  哈维边抱怨边摇着头抖落锁链和铁锈,想要起身时却感到莫名的虚脱,他只好无可奈何地靠着墙站起来。「是吗?对不起。」一脚跨在墙上粗鲁地拔出斧头的黑发少女若无其事地回答。刚才一瞬间他怎么感受到一股杀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算了……总之快逃吧,下士,我们回去了。」
  『回去?这里不是主人的家吗?
  「我可没有在自己家里被绑上锁链的特殊癖好!
  他已经懒得理收音机,便粗鲁地抓起收音机吊绳。仍挂在手腕上的手铐和断掉的锁链发出沉闷的声响。琦莉举起从墙上拔出的斧头后问道:「要切断吗?」、「……不用了,等一下我自己弄。」他觉得自己的手腕会被切下来似地赶紧拒绝,她似乎感到遗憾地把斧头丢在地上……他觉得刚才从琦莉身上感受到的杀气可能是认真的,这家伙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在生气。
  「哈维:刚才你真的做了?
  「做了什么?
  琦莉翻着眼珠瞪他,他惯性地反问。
  「……没什么。」
  琦莉鼓着脸颊撇过头时,背后有个蠢动的人影。
  「琦莉!
  他反射性地伸手把琦莉推开的剎那,身穿礼服的女人高举捡起的斧头往下一挥。
  沉闷的声音和重重的撞击穿过他手臂的骨头。

  闪着黑光的厚重刀刃,就在被推得向前扑倒的琦莉眼前朝向哈维的手臂砍了下去。「——!」琦莉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连叫都叫不出来。
  喀锵……
  他的手臂没事,但套在手腕上的铁制手铐取而代之裂成两半,发出沉重的声音掉落在地上。千金小姐咂了咂舌。
  「哥哥……你真让人伤脑筋呢!
  千金小姐低声说着,并重新拿好斧头,往前走了一步。她手臂虽纤细,力气却很大。
  「谁叫你又要跟另一个女人一起逃跑了,我说过不会让你走的。」
  「不要说什么『又要』,传出去很不好听。」
  哈维反驳着并抓起琦莉的手,把她赶到自己背后。琦莉被抓住的手,感到微微麻痹。哈维原本净是擦伤的手臂上,浮现出一块非常明显的深色瘀青,令她看得全身发冷。如果刚才斧头砍下来的地方稍有偏差,他的手腕就真的会被砍断。若他再挨一记斧头,当然也就没有手铐可以作为盾牌了。
  当她意识到目前的窘境而紧抿嘴唇时,从视野边缘冲进来一道黑影扑到千金小姐身上。
  「呀!
  千金小姐的嘴巴发出老婆婆般的嘶哑叫声,她胡乱挥动斧头的手臂被那只黑色动物咬个正着。「你这家伙!」他惊讶地叫着。难道哈维认识牠?
  被甩开的斧头旋转着在地上滑动,动物同样也以滑动的姿势轻盈着地。传来一声奇怪的声音后,动物嘴里叼着的白色棒状物体就断成两半——那是牠咬断的千金小姐手臂。动物就这样发出声音开始吃着手臂,骨头断裂的声音、肉被咬碎的声音以及血滴落的声音,令人作呕的不协调三重奏带着一丝恐怖气息在微暗的室内响起。
  戴在千金小姐无名指上的宝石戒指从动物的嘴角滑落,相较于沉闷的不协调声音,戒指发出非常清脆的声音滚落到地板上。
  「啊!
  千金小姐立刻冲过去,用仅剩的那只手捡起戒指。这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短短几秒间,她的样子就彻底改变。及腰的长发变得像蜘蛛丝一样白,丰满的双颊已经凹陷,皮肤变得和房子的墙壁一样干燥龟裂。但是千金小姐眼里不知是否只注意戒指,她不顾自己形象,很宝贝地紧握找回来的戒指。
  而戒指的宝石——
  就在那个千金小姐手中啪的一声碎裂,出人意外地脆弱。
  千金小姐凝视着变成几片碎片的宝石,干裂的脸颊痉挛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久,拿着宝石的千金小姐右手,从手腕到手肘,像树枝逐渐枯萎般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开始腐烂。「不、不要——」千金小姐尖叫着挥动手臂,正让人看得目瞪口呆时,她背后的暖炉突然毫无预警地坍塌下来,扬起厚厚的灰尘,简直就像受她变化的影响般,生锈和龟裂呈放射状开始从墙壁、天花板蔓延到地板。
  「啊!完了,这个坏了。」
  动物将吃到一半的手臂丢在地上,仿佛感到可惜似地咂了咂舌(动物居然会咂舌!)。
  「快点!快逃!
  动物以四只脚转身,开始往出口跑,呆若木鸡的琦莉受到影响也开始跑了起来,并回过头催促他:「哈维,快一点!」哈维吓了一跳似地转向她,但那张脸突然被往后拉。哈维手里的收音机吊绳被千金小姐紧紧揪住。
  『哇!放手!
  收音机的声音覆盖着沙沙作响的强烈噪声。「下士!」琦莉拚命地从千金小姐手上夺回了收音机。
  「等一下!救救我,哥哥……」
  收音机被抢走的千金小姐抱住了哈维的大衣,想要把他拉倒。她的声音已经变成沙哑的老婆婆声音。抓着大衣的细瘦手臂,慢慢变成干燥的土开始崩落,最后露出白骨。「为什么……为什么又要丢下我离开?拜托你,不要丢下我……」挽留的泣诉声已不成调,慢慢发不出声音。
  琦莉看到哈维似乎犹豫了一下,反射性地伸出双手推开千金小姐。
  「不要碰他!
  对于自己说出口的声音和话语,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地愣住。但是哈维似乎因此回过神,连忙牵起琦莉的手,她就被拖着跑了起来。她越过肩膀回头看时,倒在走廊上的千金小姐朝他们伸出手,似乎还想追过来。从她抬起的那张脸开始,肉化成了土,淅沥哗啦地掉落下来,变得像浊色弹珠般的眼球从眼眶掉落到地上。
  她看起来彷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只留下白色长发和身上穿的礼服,整个人化成了一堆白骨,崩落在地上。

  从偏房出来后,屋外已经完全被夜幕笼罩。他们往刚才穿过的中庭墙边一看,从固体燃料堆下爬出来的司机,整只手也化成了白骨一动也不动。穿出中庭后,逐渐看见后院前方的后门。跑在前头的动物轻轻一跃,跳到了门上。移动到围墙上后,催促似地转头看他们。
  「爬上去。」
  在哈维的协助下,琦莉先爬到门上,当她从门上跳到外面时,哈维隔着门把收音机丢过来。琦莉赶紧接住发出尖叫并呈着拋物线飞来的收音机。就在这时,哈维也将脚跨到门上,一口气爬上来,当他正要跳下去时——
  「……咦?
  身体突然失去平衡,以肩膀先着地的不自然姿势摔了下来。「哈维?」、「不、要紧。」抓着收音机的琦莉吓得跑过去,哈维自己也一副不知为何会摔下来的表情,用手肘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琦莉伸手拉他起来,但几乎被他拉过去,就在离门还有些距离的地方,连琦莉也被绊倒,两人之间夹着收音机交叠在一起摔倒在地。
  琦莉喘着气起身,虚脱无力地坐着回过头,仰望着从门外便可看见那栋房子。异常衰退的现象已经侵蚀到房子的外墙,上面布满了细微的裂痕,虽然只要稍微施加一点压力,房子可能就会变成砂子崩坍下来,不过衰退现象已经停止了。
  『……那到底是什么……?
  「什么什么……」
  「这我也……」
  毫无内容的对话进行一回合后,大家一起坐下来仰望着门,仍然感到恍惚。
  仿佛和快速走过几十年岁月衰老腐坏的千金小姐一样,她的房子也跟着腐朽崩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如何,这间房子已经感受不到那个千金小姐身上不祥的臭味。淡淡飘散的只有寂寞,以及得不到回报的偏激思念——那并非遗憾和怨恨,反倒像个小女孩不明就里地被丢下而哭泣,少许的寂寞感若有似无地渗入空气中,随后一点一滴消失。
  那只黑色动物以不发出脚步声的动作,从围墙上跳下来。虽然牠四肢轻松着地站立,看起来并没有摆出任何攻击姿势,但哈维以明显露出敌意的眼神看着牠,并将琦莉拉到身后。他好像知道什么,这只动物可能和琦莉想的一样,也是不死人的一种,不,但牠不是人。
  「在车站跟我说话的就是你吧?之后又偷看我好几次,你到底想要怎样?
  哈维以低了两度的严肃声音说道。彷佛感到有些无奈的牠,从嘴里说出人类的语言:
  「因为我很久没看到『真正』的不死人了,我只是好奇想要观察而已,并不想要害你。我才希望你不要无时无刻都对别人持有敌意!
  可能是因为发声器官的构造和人类不同,部分音调怪怪的。若单就遣辞用句及音质而言,让人觉得像个世故的少年。但是貌似成犬的长脸配上人类的表情,老实说很怪异,但牠身上没有小狗惹人怜爱的感觉。动物叫哈维不要无时无刻提高警戒,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哈维敌对的态度丝毫不松懈,持续瞪着动物。
  琦莉犹豫了一会儿后,轻轻拉了拉哈维的袖子。
  「那个,刚才是牠救我们的。」
  她小心翼翼地说,哈维斜眼瞄了她一眼,眨了眨眼睛,「……喔,嗯。」他觉得琦莉说的有理吗?虽然表情还不是完全认同,但仍点点头收起了敌意。
  动物的嘴角向左右两边上扬,露出了笑容。绿色口腔边缘露出密密麻麻的锯齿状牙齿和四根尖锐的犬齿。
  「那就请你多多指教了。」
  砰!
  一声模糊的爆破声冲进了耳里。是枪声吗——?脸上仍挂着微笑的动物,瞬间飞向一旁。
  「啊……!
  琦莉发出沙哑的尖叫,想赶紧跑到牠身边。「琦莉,等一下。」她甩开哈维制止她的手,跪在倒下的动物身边。蹲在牠上方仔细一看,牠的后脚脚跟附近被打穿一个洞,血不断渗出来。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先用双手覆盖住伤口,想要止住血。
  可以看见手电筒白光在马路另一头一闪一灭。「那里。」、「在那里。」、「还有同伙。」还听见七嘴八舌交谈的声音。琦莉面向逆光瞇起眼睛一看,屋子围墙角落出现了约十人左右的团体——而且身上似乎都佩带着猎枪,但服装并不一致,从他们说话的口气听来,应该不是教会兵,而是这个镇上的居民吧!琦莉立刻联想到,他们可能是因为白天那个男人的手臂被咬断而出来搜寻动物。
  「真笨。」
  这时传来与现场气氛不搭调的平静年轻声调,声音中带着些许世故老成,既像少年又像狡猾老人压抑在喉咙里的笑声。动物把护在牠身上的琦莉往旁边推开,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从牠后脚被打穿的枪伤,流出焦油般的黏液开始覆盖伤口,那是「核」的血,牠果然是不死人——
  「妳刚刚装成被我攻击的样子就好了,但妳竟然表明和我是同一阵线的,唉!算了,我很喜欢妳,妳叫琦莉是吧?
  从牠笑着的嘴角可以看见黏着唾液的犬齿。暗褐色的左眼隐没于暗夜中,只有琥珀色的右眼受到照射,反射出一道像是黏上去的光。牠慢慢改变身体的方向,与那些拿着猎枪的人对峙。
  「我叫做。」
  可能只有名字部分是以犬语发音,所以听不见。
  「刚才我说的字是鬃毛的意思。」
  牠边补充边竖起脖子上那一圈硬挺挺的毛,发出像猫的叫声。受伤的后肢皮肤从脚跟开始迅速裂开,黏上一层焦油薄膜的下方,出现了新的脚取代原来的脚——那是一只粗大的脚,拥有近似大型肉食鸟类的钩针状爪子。难道牠身上具备各种动物的特征吗——?
  动物以新生成的鸟脚和其余三只兽脚用力蹬着地面,直朝那些人冲了过去,尽管他们已经拿好猎枪,但仍然感到害怕。
  琦莉目瞪口呆地目送牠一会儿,「快逃!琦莉。」但她的手臂被哈维抓住,硬是把她拉走。「可是……」十分在意后方的她,朝着与包围网相反的方向跑。哈维也边跑边回头,对着往手持猎枪团体扑去的鬃毛说:「不要杀他们!」鬃毛莫可奈何地做出类似耸肩的动作。
  当他把视线调回到前方时。
  「——啊?
  哈维发出像是泄了气的声音,突然向前一扑,摔倒在地。在他快摔下去之前推了琦莉一把,使得她也脚步踉呛,往不同的方向跌坐在地。她立刻站起来,靠近仍倒在地上的哈维,看着他的表情。
  「怎么了……?
  「抱歉,我的脚稍微滑了一下。」
  哈维说得不以为意,但似乎仍无法起身。只见他弓着身体、抱着肚子,像是呛到般咳了起来,并从喉咙深处吐出黑色血水和块状物体。刚才从门上摔下来时就觉得怪怪的,一定是从那时开始身体就出问题了。他想用手肘推开抱住他的琦莉,对她说不要紧时,「唉呀!哈维!」——琦莉凝视着哈维映入自己眼帘的手。
  他手上的肉变得削瘦,关节和血管怪异地浮现出来。那不像是哈维的手,但从他上衣袖子可以看见那只手的确是和身体相连的,那绝对是哈维的手骨。难道他和刚才那个千金小姐起了相同的变化……?
  「不要……这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琦莉惊慌失措地想要抓住他时,不知是谁从背后拉扯她背在肩上的包包,使她从哈维身边被拉开。追过来的居民们分别抓住他们两人,压在他们身上,遮蔽了她的视线,哈维瞬间被淹没在人群里。「下士!」她拚命抱着差点在混乱中被抓起的收音机,并寻找哈维的身影。她从人墙的缝隙中看见了那颗红发的头,但有个男人正挥动猎枪将那颗头殴倒在地,还骑在趴倒于地的哈维身上,用枪口抵住他。趴在地上的哈维似乎没有要爬起来的样子。
  「不可以!
  琦莉的叫声被身后男人的哀嚎盖了过去。抓住琦莉的男人手臂已经被鬃毛咬住。「哈维!不要救我,去救哈维,快一点!」琦莉向前扑倒,用手指着哈维大叫。「可以杀人吗?不能杀人的话,要救人很麻烦,而且也很难。」跳到旁边的鬃毛歪着头反问。
  「可以!可以杀人!
  之后鬃毛一跃,就扑到拿枪抵住哈维的男人身上,锯齿状的牙齿整排露了出来,咬住那男人的头。男人的头部就在好不容易才坐起上半身的哈维眼前被咬碎,像是脑髓的碎片飞溅于四周。
  其余的男人们尖叫着准备逃跑,集团开始瓦解。琦莉像是麻痹一样双膝跪地,紧盯着那具无头男尸看。
  哈维仍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尸体前,转动脖子看着琦莉。脸颊上好像黏着什么黏稠东西的他,露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啊,不是的……
  这时她终于明白了。
  那不是千金小姐。
  在那个梦里,拿着斧头看着尸体的——
  就是她自己。



  左侧腹一带和左手一样宛如水分急速蒸发似地,变成了木乃伊状。挛缩的皮肤下方,肋骨清晰可见。他想起来,这个部位就是那个女人变成白骨之前紧紧抱住他的地方。自己看了都觉得讨厌,他干脆把掀起来的衬衫放下来,又咳了几声。
  「啊——真惨。」
  说着人话的黑色野兽既然自称名字的意义是「鬃毛」,那就这么称呼牠吧。这只真正身分不明的生物用少年的声音,以及一副与牠无关的态度说道:
  「应该是受到石头能量的影响吧?
  「会好吗……?
  在一旁看着的琦莉不安地问道。「虽然看来不是致命伤……可是不能保证是否会好。」野兽暗褐色和琥珀色的眼睛各自眨动后,瞄了琦莉一眼。在这个情况下,牠只灵活用单眼望着琦莉,「因为这不是受伤,而是他本来的面目。」接着做出莫名像人类的表情和动作,耸了耸肩。
  「妳在这里等一下。」鬃毛丢下这句话后,就翩然转身,四只脚快速地往峡谷里奔去。牠踩着岩石突出的部位,轻盈地跳跃,那黑色的身影融入黑暗中后,立刻消失不见。
  他们从镇上逃出来后,就沿着市镇北边的断层稍微走了一阵子。几乎不见山顶的断崖绝壁岩棚,形成山峦叠嶂的复杂峡谷。彷佛被切割的夜空角落,只能看见一部分的双子月朦胧浮现。
  唔喔——呜……
  沿着岩壁隐约传来风声,听起来就像野兽在远处嚎叫的声音。
  哈维背靠着岩壁坐下,但坐直令他感觉很不舒服,所以立刻弯下腰。可能是消化器官受到影响而无法正常运作吧?虽然这等伤害不至于危及性命,但他忍不住抱怨不死人的粗糙体质。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适应,身体的内容物彷佛一半以上都变成纸模似的异牠感。
  「你不要紧吧?
  他用手肘推开担心看着他的琦莉,和她保持适当的说话距离,刻意压低声音说道:
  「琦莉……妳为什么要那样说?
  琦莉一开始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不懂为何自己被责备。「那个男的已经死了喔,他不是教会兵,只是一般镇上的居民,是个连枪都不会用的普通人。」哈维继续说道,但同时又感觉到视野边缘好像黏上了什么讨厌的东西,用力地以肩头擦着脸颊。
  琦莉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了,正襟危坐的姿势好像令她不舒服,于是她挪动一下身体,「可是……」她嘟起嘴巴小小声的反驳。
  「那是为了要救哈维啊,是正当防卫。」
  「我……」
  哈维说到一半时声音卡住,吞了一口口水。喉咙觉得刺痛,连吞口水都很痛苦。「……我不希望妳说这种话,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谁。」他明白这也是情势所逼而非琦莉所愿,再者自己至今也杀人无数,根本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是他还是希望琦莉不要有杀戮之心。
  「答应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说这种话了,拜托妳好吗……」
  通过喉咙的声音刺痛着喉咙,他已经无法再说话便就此打住,随后看向琦莉的表情。他觉得她应该会点头答应,但她却低下头固执地摇头。端正坐着的膝盖上双手紧握拳头,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念有词:
  「我……为了哈维,就算杀人也无所谓。」
  啪!
  他反射性地打了下去。『主人……』收音机的声音介入调解。哈维并没有想打得那么用力,但打她是事实。琦莉按住脸颊一脸惊愕,而他自己比琦莉还更感讶异。
  「不是的,琦莉,我并不是想要打妳。
  拚命解释的他,伸出刚刚打人的手想触摸她的脸颊。琦莉以为他还要打她,吓得缩起身体。这个反应令他感到很难过,他缩回手的瞬间,琦莉带着包包和大衣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不知往哪里跑了。
  「琦莉,等……」
  他想要追上去,但没站稳,整个人肩膀着地摔了下去。「可恶……」他咂了咂舌,抓住突出的岩石站了起来,手扶着岩壁踉踉呛舱地追在后面。琦莉的身影消失在陡峭的岩棚后面,她虽然和收音机在一起,但收音机目前的状态一点用也没有,如果在这种地方迷路——
  轰轰轰轰……
  听见低沉的地鸣后,地面旋即开始摇晃。一个脚步没踩稳,他又几乎摔了下去。这股撼动心底的震动,使得围绕在四周的墙壁也产生震动。
  (这是什么……?
  前方的岩壁缝隙透出类似探照灯的细微光线,照亮了四周。虽然还不知道地鸣的发生点在哪里,但他朝向光源迈进,穿过狭窄的岩壁缝隙,来到比较开阔的山谷时,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立刻看到一道巨大的圆形灯光。
  感到头晕的他,用单手遮住光线在逆光中定睛一看,以那盏单眼灯为中心,光线背面一抹巨大身影没入了山谷底部——烙印视网膜的光线残影重叠后,勉强才看见灰色侧壁的底边纵列着直径约成人高度的巨大车轮,原来是个状似交通工具的建筑物。其中一面侧壁的尾端消失在山谷里,所以无法目测全长,但就大小和外观来看,都让人联想到横渡「砂之海」的砂船。不过和砂船明显的相异点就在于,眼前这艘卷起片片砂尘的交通工具「行驶于陆地上」。
  他看到了被灯光照射后愣在原地的琦莉。想要跑过去时,建筑物侧壁的一部分往旁边滑开,形成了一个宛如舱口的长方形洞口。不知是谁从里头伸出手臂抱起了她。「呀!」现场只留下尖叫声,一瞬间琦莉就消失在墙里。
  「琦莉——!
  看得目瞪口呆的哈维回过神后赶紧追去,勉强从正要关上的舱口缝隙冲了进去。发出沉重的声音后,身后的墙就关了起来,外面的轰然地鸣和灯光都被阻绝,视觉和听觉也遭受封闭。内部的印象也让人想起了砂船的船底,那是一个充满浓烈铁锈和石化燃料气味的晦暗密闭空间。急陡的上楼阶梯往前方延伸,从阶梯上方传来踏着铁板、步伐大却缓慢的尖锐脚步声,及琦莉请求放开她的模糊叫声。他将手撑在墙上提高了警觉,赶紧往上走。
  爬上楼梯、钻出狭窄的门后,又来到了户外,这里相当于砂船上的外甲板。
  「哇……」
  他环顾着隐约浮现于月光下的甲板,上头的情形不禁令他发出了沙哑的叫声。
  与其说那是交通工具,不如说像建造在甲板上的小规模都市。不过不同于现代都市的风情,并排于眼前的建筑物,全都是一般都市所没有的烟囱状高大建筑物。从各个烟囱的顶端和侧面伸出粗大的配管,相互交织成网状覆盖于上空,到处都冒着白烟。让人感觉彷佛被吞入了巨大的机械内部。看到这个情景自动让他联想起记忆中的另一个地方。
  「咦?不对、不对。」
  头顶传来少年的声音,他抬头一看,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色野兽,像是个装饰品般正弓着背,坐在他头顶的配管上。只有琥珀色的右眼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浮现出来。
  「我要你扛的不是那个女生,而是那个男的,那个女生自己会走。」
  「放我下来!
  抓住琦莉手臂的主人,也就是扛着不断挣扎的琦莉、自顾自往前走的高大人影。他听到声音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将琦莉放到甲板上。哈维跑向一屁股跌坐在地的琦莉,边保护着琦莉边转头仰望那道人影,眼前畸形的人影使他瞠目结舌。细胞膨胀且宛如融化脱落般的扁平偏绿皮肤,让人立刻联想到克理顺多夫这个变形巨人——但疑似这栋建筑物瓦砾的废铁和不值钱零件,就像粗制滥造的盔甲般贴满了全身;而背后斜斜插着两三根弯曲的配管,和从头顶烟囱突出来的那些配管一模一样。
  「对不起……」
  那家伙用机械式的口吻说完后就往后退了一步。表情有一半都被金属板遮住,很难看出端倪,配上没有高低起伏的音调,给人冷漠无情的印象。
  「所以我叫你不要那样无时无刻提高警戒,因为『那个东西』不像我这么危险啊!
  似乎明白自己很危险的鬃毛,用相对显得有高低起伏的少年声音,从头顶插口说道。
  (这里是……)
  他转头仰望四周的景色,整体而言已经严重生锈却仍持续转动的机器,老旧得令人觉得不可思议,这绝对不是现代技术的产物。他知道在别的地方,有一个景象非常类似但规模更大的都市。那是过去战争爆发之前,石化资源仍然丰富的早期文明时代技术所留下的建筑物。
  「『最初的电台塔』……?
  「嗯,你果然知道,是有人这样叫它,没错。」
  仰望夜空,便可以看见设置天线的高耸铁塔,穿过覆盖在头顶由配管群所组成的天花板,巍峨矗立着。这是他从火车上看见的海市蜃楼真面目——
  这是战争刚结束的那段期间,那栋被称为「最初的电台塔」的建筑物。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10 编辑






  第五话 久远古老的音乐歌词

  很久很久以前。
  虽然顶多是几十年前的事,但牠却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牠曾经有一位饲主。
  饲主帮牠取了名字,虽然字词感觉有点奇怪,发音也不是这颗行星上的人类语言所耳熟能详的。但饲主说,那是从非常非常古老的一节乐音拮取下来的。
  那是来自不同行星的音乐,据说是比拓荒时代还要更早的母星音乐。
  饲主说转换成现今的语言,就是鬓毛的意思。
  在此之前,牠一直讨厌自己脖子上那圈直挺挺的怪毛,但有了这个名字之后,牠就开始喜欢自己的毛了。

  因为一首古老的音乐歌词而取名为鬓毛。
  不过比起这个名字,它更喜欢饲主跟牠说明时的声音。

  它、饲主及饲主的助手,三人在行星上四处旅行,教导许多人音乐的趣味所在,并推广许多音乐。
  但是有一天,一群手持武器的白色人类袭击他们的住所。
  他们奋力抵抗到最后,并且逃了出来,但受伤的牠和饲主助手没多久就死了。虽然饲主的胸部也受了重伤,却把自己破裂的心脏碎片分给了牠和助手。
  事后回想,这真是非常愚蠢的行为。牠和助手身体里的血液沸腾,皮肤起水泡后开始往上翻,使牠痛得在地上打滚,就这样不知过了几天还是几星期。挨过这痛苦后,牠变成了畸形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而失去理智、嗜血成性的牠,吃了饲主一半的身体。
  若是以前,拥有永不磨灭生命的饲主,应该不会因为这点伤势就死去,但是失去半颗心脏的饲主不同以往,从此无法再生。
  饲主留下变得怪模怪样的牠们,就这样走完了这一生。

  和饲主之前长到可称为永恒的一生相比,这种死法实在是太过于草率了。如此冷漠的辞世令人欲哭无泪。

  彷佛沸腾过的细胞融化后变得干燥的挛缩皮肤,以及关节突出的弯曲变形手指——这名奇妙装甲男的手,让他联想到还不算太久以前记忆的克理福多夫的手,内心感到一阵刺痛。装甲男自称曾在已过世的电台台长麾下担任助手,虽然他的手看起来很笨拙,但却灵活地握着螺丝起子,以熟练的动作摸索着分解后的收音机零件。
  矗立于地走船甲板中央的铁塔——电台的二楼应该就是所谓的播音室,房间内放置着巨大的机器。
  「若使用这里的零件,就可以把老旧的电路板换掉,但我觉得这对你们来说是无意义的事。」
  低头看着收音机的助手抬头说明,他说话非常有礼、流畅,但音调缺乏高低起伏,有些地方甚至混入机械式的浊音。有别于鬃毛独特的音调,是另一种让人感觉不太一样的奇妙说话方式。
  电路板故障而导致部分记忆出问题,这和他预测的一样。不过下士的灵体已经完全依附在电路板上——也就是说更换电路板后,虽然能修好收音机本身,但下士的人格可能将无法成形。
  「还有其它方法吗?
  「也可以保留现在的电路板,只将坏掉的电路连接起来,但这只是暂时延长寿命的办法吧?不久之后,电路板还是会到使用年限。」使用年限——当助手说出这个名词时,他感到房间外有人屏气凝神,但随后那感觉立即消失,所以他也没说什么,决定暂且不管。音调平板的男人声音继续说道:「我个人认为……就这样不要动它比较好。」虽然是不带感情的机械式音调,但潜藏在言语背后的意念却意外感觉像个人类。其实他本来也是一个普通人吧?听他说话时慢慢可发现,他机械式的说话方式,是因为他喉咙里嵌入了一个类似辅助发声器的零件。
  哈维当场无法做出结论,用掺杂着叹息的低沉声音说:
  「……让我考虑一下。」
  「没关系,我先把它组合起来吧?
  「麻烦你了。」
  助手继续默默地作业。
  他从房间门口看着没有灯光的通道,从房间透出来的昏暗灯光在暗灰色地板上投下一道长形光线。黑色动物慢慢在微暗中移动着,琥珀色的右眼看了他一下后,似乎不想加入这个沉重的话题,便将头转向另一边,四肢灵活地爬上墙上的铁梯,一下子就消失不见。
  而方才鬃毛的所在位置,现在则有一名略微低头、靠着门边墙上的瘦小少女。
  「妳都听到了吧?
  哈维对琦莉说,但她仍低着头,背部用力地抵着墙壁,彷佛要陷入墙内般不发一语。自从在山谷入口发生那件事后(……掌掴事件),琦莉虽然不再逃跑,但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看哈维一眼。之前谈过的话题也就这么搁置着。
  哈维反而提出埋在心中的另一个话题:
  「琦莉,我觉得就让下士维持现状吧。」
  琦莉的肩膀微微摇晃着,只一瞬间抬起头,像是责备哈维似地看了他一眼。但随即又低下头,仍然什么也不说,哈维也只能独自继续说下去。他要说的就是他在火车上一直思考的问题,正因为他发现这次旅行的目的根本形同消失,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他把手撑在琦莉头顶的墙上并靠了过去,对着黑色的头顶思考着该说些什么,然后缓缓道出。可能一半也是为了在自己心中整理思绪,想办法让自己接受事实。
  「那个……一开始,我们旅行的目的,是要带下士去墓地吧?就是那个位于东贝里,沿着铁路定、穿过隧道后,可以在那个废矿坑中看见高塔的地方。所以,既然空出了很多时间……」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有些沙哑,连他都发现自己平时不会像这样慎选语词说话,但感觉不知是在针对什么辩解似地说了一大堆话。他吞了口口水,然后又重新说道:「我们三个人再回一次东贝里,这次把下士埋葬起来好吗?
  哈维话说到此便打住,稍微等了一下。琦莉仍然执拗地沉默着,他打算在琦莉有所反应之前一直等下去。过了一会儿后,琦莉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
  「……不可以没有下士。」
  她仍低着头看着鞋尖,只是嘴里这样嘟囔着。
  看来似乎无法说服她了,再这样下去,连哈维都可能怀疑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逐渐丧失信心,最后他决定就此打住。

  他独自来到甲板上休息顺便抽根烟,在电台四周稍微走了一下。
  「好冷……」
  虽说冬天已进入尾声,但夜晚的峡谷空气仍冷得刺骨。随着宛如野兽嚎叫的风声,强风一瞬间就将香烟升起的烟吹走。
  移动电台在峡谷里以较为缓慢的速度前进,但发出的石化燃料引擎声仍嘈杂地敲打着耳膜,车轮碾过岩石表面的震动也不断从脚底传来。甲板上能看见的光源仅有船头照向行进方向岩壁的圆灯,和一部分朦胧浮现于狭窄夜空的月亮。构成这栋移动电台的几个烟囱状建筑物、横跨在头顶的配管群,以及穿过的左右两边峡谷岩场,则在微弱光线下浮现淡淡的轮廓。
  战争结束后的二十几年之间,他曾听说过有一个游走行星各地城市,是目前游击队电台前身的移动电台——「最初的电台塔」。现在散落于行星各地的游击队电台,并非是由一个电台整合运作,而是各个电台热心从事活动,各自累积自己的发展经历。但若回溯历史,会发现他们最原始的前身就是「最初的电台塔」。
  但是经历了战后二十年的活动后,「最初的电台塔」因为教会的镇压而瓦解,变得支离破碎开始逃亡,从那之后就下落不明。
  他没想到那座移动的电台塔居然会隐身于这个峡谷中……「不过我们并不是躲避。」刚才鬃毛曾解释过。以前他们是在比西北遗迹更西方的偏僻地区,一步步地往东边移动,这几年才停留在这个峡谷里。这和南方镇上开始出现海市蜃楼的时间一致,错综复杂的岩棚形成光的折射,而造成实体所在处以外的地方出现海市蜃楼,并引发镇上议论纷纷。电台塔来到峡谷入口的附近后,就出现了海市蜃楼,再加上电波混入游击队电台的频率,下士在火车上瞬间接收到的,应该就是这个声音吧?
  真正还在运转的只有设置天线的中央铁塔和地基上的电台,其它建筑物虽然仍保留原形,不过内部似乎已变成废墟。他在铁塔四周散步时,随处可见铁柱根部和电台墙壁上留有残酷的袭击爪痕。教会兵,而且可能是「不死人猎人」的碳化枪造成的。表面上的目的可能是镇压游击队电台,但真正目的是那座电台所拥有的石化资源结晶吧?
  这座以烟囱状的塔为主体的移动式建筑物,不同于现代建筑物的风情,听说是战前的早期文明时代所建造的。据说现在仍在运转的战前技术,仅剩首都的机械都市,不过这里勉强残存一点点。电台的正下方,相当于砂船船体下层的部分,有一个具有战前石化资源结晶的动力炉。他试着将意识转向那个方向,虽然与充斥甲板上的引擎噪音难以辨别,但和自己体内的「核」好像产生了微弱的共振。
  他仰望着铁塔顶端,同时用手触摸其中一根支柱,旋即将视线移到手上,厌恶地瞪着自己那只关节突出的手背咂了咂舌。
  ……就算是反射动作,自己怎么会对琦莉动手呢?在动手之前,为什么不好好跟她谈呢?
  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哈维认为她应该不是有意这样说的,可能只是因为闹别扭,不多加思索就脱口而出了。不过即使如此,她是这么不顾周遭的孩子吗?虽然总是很固执,但大致还是懂得看场合,然而现在却好像被一堵不透明的墙给遮蔽了,让人搞不懂。
  他紧握摸着铁柱的手,举起手臂想要殴打眼前的铁柱出气时,头上传来了类似奚落的笑声。
  「别做傻事,手可是会断的喔!
  笑声停止后,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他就这么举着拳头抬头一看,一只黑色野兽的身影从铁塔的中层往下俯视。牠把后脚攀在铁梯上弓起身体,那张狗脸却做出人类的表情诡异地笑着,让人觉得恐怖。从看到牠的那一瞬间,就能感觉到同类的气味——隐约明白牠身体中心也有「核」。虽然无法清楚看见,但就像透过温度示波器看见热能反应的那种感觉。不过,虽然看见带着热气的那东西,形状却不是完整的球形而像是变形的碎片。
  哈维咂了咂舌后将手放下,「咳咳……」他边咳边将手放在左侧腹上,轻轻弯下身体。从衣服外面就可以感受到肋骨的触感,压着侧腹部的那只手也比以前削瘦许多,关节和血管怪异地浮现出来。
  这是他本来的面目……这只野兽曾说过的话浮现在脑海里。牠说的没错,自己本来早就应该已经变成木乃伊了,甚至超越腐烂死尸,和那间屋子里的女主人一样化为白骨。
  他抬头瞪着铁塔,改变话题。
  「你从真正的不死人那里得到了『核』……吧?
  「对,就是这里的台长。」
  不过他已经死了——鬃毛若无其事地补充说道。
  死了——虽然说得简单,但若非相当严重的事态,一般不死人不可能轻易死亡。换句话说,事情并不简单。鬃毛得到了「核」的碎片,也就是说那名不死人的心脏也只剩下碎片了——不完整的状态,通常是无法发挥不死性的功能吧?和自己一样。
  「喂!如果那个女孩比你先死,你要不要也把心脏分给她?
  鬃毛裂到耳朵的嘴巴往上扬,以冷笑的嘴形问道。对于这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哈维生气地挑起眉毛。「我是开玩笑的啦!」明明是四只脚的动物,却做出缩着肩膀的动作,立刻收回自己说的话,这时又莫名像狗一样收起耳朵。虽然哈维还有事情想要问牠,但牠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保持着那与其说像人,感觉更像是妖怪的笑容,慢吞吞地往后退,与影子同化后消失在铁柱后方。
  在黑暗的那一头,牠最后的低语声被引擎声所吞噬。
  「可是说不定,她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当他回到电台想进入二楼的播音室时,发现旁边的小房间传出声音。本以为琦莉已经睡了,感到有些惊讶的他从门口向内看,没有灯光的小房间角落有张简单的床,躺在上面的少女黑发,从毛毯边缘流泄而出。
  「第一次遇到下士和哈维时,我才十四岁。在东贝里车站,当时我穿着寄宿学校的制服,全黑的制服、黑皮鞋、侧背包还有一张臭脸……感觉像魔女见习生……」
  彷佛说梦话般的细微声音,似乎是和放在枕边的收音机说话。像是在说她最喜欢的故事一般,一字一句地说得非常谨慎。
  听着听着就感觉自己彷佛看见了那名十四岁的少女。全黑的制服、黑皮鞋、侧背包还有一张臭脸——哈维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当时自己确实对她很冷酷,现在回想起来反而会觉得不好意思。
  「……还有下士因为贝佳的恶作剧而生气呢!当时还大发雷霆,真是恐怖。」
  『贝佳是谁啊?
  「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过已经不在了……还有我们坐火车去了好多地方,还去坐了『砂之海』的船,下士还一直抱怨进砂了。」
  『嗯,俺想不起来了。』
  「哈哈……是吗?
  对于说话口齿不清的收音机反应,琦莉的笑声显得有些落寞。
  「还有,下士和哈维曾经吵架吵得很严重喔!
  『欸?俺应该不会和主人吵架吧?
  「啊哈哈,以前的下士总是和哈维吵架喔,不过几乎都是下士在生气。」
  『俺不相信,俺怎么可能讨厌主人?
  「不是啦!下士,虽然过去你总是对哈维唠叨,可是其实你很喜欢哈维。」、『妳不要用过去式嘛!』下士发出掺杂着噪声的抗议,「说的也是呢!」琦莉也笑着回答。
  「对啊,你现在也一样喜欢他呢,下士。虽然你忘记以前的事,但是只有仍然喜欢哈维这一点一直没忘记呢……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谢谢……」
  一时之间沉默了下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在昏暗的空气中响起后又消失。把脸埋进毛毯里的琦莉发出模糊的声音继续说道:「下士,我想起来了……虽然现在的下士过得很快乐,但这样不行喔!对不起,我居然说出了这种话,可是现在的下士太糟糕了,拜托你要像以前一样守护哈维……」
  糟了。
  他压抑不了突然涌上的情绪,连忙躲进了门后。背靠着墙坐下来,用手掌捂住嘴巴,把呼吸和情绪一并吞下。因为勉强吞入太多空气,肺部感到刺痛,但比起来心脏更痛……早知道就不要偷听了。
  仔细一想,琦莉从十四岁到现在都没改变,她总是很直接地面对自己的感情,他应该感到高兴的,然而心情却更为沉重。若她再不多注意周遭的一切,以后可能会完蛋。自己不可以成为琦莉的世界中心,因为若真如此,他哪里都去不了,而且也无法丢下她了。他不禁想问: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那妳该怎么办——
  他就这样抱着头好一阵子,停止思考。因为听见逐渐靠近他的金属类脚步声而抬起头,眼前站着挛缩皮肤上贴满金属板的男人双脚。
  「你不要紧吗?
  「……啊,嗯。」
  哈维摇摇头回答,略微摇晃着站起来。装甲男抓住他的手臂,协助他站起来。
  这时,门内已听不见喃喃的低语声了。他往房内一看,毛毯表面随着安静的呼吸声上下起伏着。他蹑手蹑脚悄悄靠近,俯视着把毛毯拉到鼻子上,裹在毛毯里睡觉的少女脸庞。双眉之间微微皱着,表情算不上安详。
  枕边的收音机传出些微噪声,随后便听见男人压低的声音:
  『主人。』
  「嗯。」他已经懒得反驳主人这个称呼了,像往常一样回应。
  『你能帮我修理吗?电路还连接得起来吗?
  他感到有些意外地将视线从少女的脸庞转向收音机,因为他没想到本人会提出要求。完全不自觉自己已经产生记忆障碍的收音机,最初对于修理自己的事宜漠不关心。
  想了几秒钟后——
  「……我不赞成。」
  现在他的想法仍然没变。站在门口守护的装甲男接着说道:
  「只能勉强接起来,不管怎么做都无法回复到最佳状态,保持现状说不定还能撑久一点。」
  『俺想恢复记忆。』收音机用稍微强烈的语气打断。琦莉微微动了一下,收音机立刻将音调压低到只剩下噪声的程度。『……喂,俺不懂这女孩为什么这样死心眼,刚才听了半天,老实说俺还是不懂,所以俺也没办法对她说「不要担心」或「打起精神」。若是以前,俺应该会说吧?俺以前还比较有用呢!
  收音机的声音消失在噪声里,顿时沉默了片刻。
  最后,因为连本人都这样说了,所以也没有理由反对,哈维叹了口气后点点头。
  「……我知道了。」
  垂下视线,嘴里又加了句「谢谢」。

  「好舒服……」
  早上走到外面,就连琦莉自己都有点讶异为何会这样喃喃念出感想。人类起床后,多少会恢复一点精神,与其说精神已经恢复,不如说经过一个晚上,强迫头脑重新设定,思绪回路尚未重新启动,所以似乎仍处于恍神的状态。
  稍微散步片刻,让头脑运转吧。离开电台所在地的铁塔后,开始走到甲板上,四只脚的动物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可能是要保护她吧。
  她并未停下脚步,只是稍稍回过头。
  「是哈维拜托你的吧?
  「没错。」
  鬃毛简短回答,并威风凛凛地点点头。琦莉默默往前走,鬃毛也不发一语尾随在后。
  早晨白茫茫的风吹走从谷底扬起的黄砂烟雾,移动电台慢慢从微幅弯曲的岩壁缝隙穿过,发出了类似砂船的模糊引擎声,但充斥在甲板上的并非砂船的螺旋桨声音,而是削过岩石表面的车轮声。
  这栋电台整体可能是一座坟墓——她边走边眺望着四周,不知不觉有这种感觉。
  从配管的缝隙间露出的狭小天空,射下一道砂色的微弱阳光,淡淡地照着宛如粗大烟囱的建筑物墙壁。在明亮的天空下,她又重新环顾四周,发现有几根烟囱遭到破坏已经崩塌,就算尚未完全崩塌的烟囱,壁面也半倒,上面还有被枪打穿的痕迹。这里的机器以前一定更有活力地运转着,但现在只有位于中央的电台屋顶上的几根排气管仍冒着烟。
  穿过烟囱和烟囱之间,来到较为宽敞的地方,前方可以看见甲板尽头,而更前方则是被岩壁包夹缓缓向前蜿蜒的细长峡谷。排气管排放的浓烟拖着长长的尾巴,显示出经过的轨迹。她应该来到了相当于砂船船尾的地方。
  带着烟雾的强风吹动着,拂乱她不断留长的头发。若再不剪,好像已经快留到两年前剪发前的长度了。
  (不知为何不想变成那样,还是去剪吧……)
  之前也曾考虑要剪,但最后觉得已经错过时机了。
  她轻拂头发,抬起脸来,以单手压住头发的姿势,惊愕地停下脚步。
  甲板边缘站着一道人影。感觉好像是一名比较年长,且体格强健的成熟男人。虽然不认识他,但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从船尾眺望着后方峡谷的男人突然转过头来,当琦莉以为他发现了自己而吓一跳时——
  「喂!
  从背后传来轻松愉快的声音,又有另一道人影从琦莉旁边经过,跑向那个男人。这名男子比站在船尾的男人年轻很多,双手抱着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纸箱。青年摇摇晃晃地跑着,脚边跟着一只小跑步的黑色中型犬。
  「您回来了啊,台长。」
  「是啊,我回来了!快看,太好了,今天大丰收。」
  相较于年长男人成熟稳重的口气,青年则发出孩子般的兴奋叫声跑了过去,并把抱着的纸箱放在年长男人面前。年长男人苦笑看着当场蹲下,迫不及待要开始翻搅箱内东西的青年。男人看起来虽然颇有年纪,但态度却毕恭毕敬,由此可知青年的地位可能比较高。
  纸箱里好像装了几十张正方形的板状东西。青年一片片抽出来,并兴奋地解说着这张是什么,而另一张又是什么。
  「我找到了一首非常好听的曲子。你看,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本来以为没留下来,但找了找居然还有耶。这是我最喜欢的乐团最后一张唱片,嘿嘿,因为古董店的老板不懂东西的价值,所以几乎是免费,真是赚到了。」由于青年太过兴奋,滔滔不绝地说话,琦莉看着不禁笑了出来。「台长,你这样一直说,我也记不起来,等会儿我再一张张边听边记吧!」年长的男人有些困扰地微笑回答。
  那是唱片……教区内的酒吧也有老旧的播放机。老板只有几张唱片,所以并不常使用(上一代老板好像收藏很多,但因为是禁止播放的音乐,所以全被没收了)。
  「还有这个是令人期待已久,今天最推荐的收获呢!
  青年一个人兴奋地边说边抽出最后一张唱片,并一直用唱片戳着在一旁不可思议似地盯着看的狗鼻尖。可能因为牠是一只狗,所以只能略微歪着脖子。全身上下都是短毛,但只有脖子那一圈毛又多又硬。那是一只看起来有点呆的长脸杂种狗,琥珀色的双眸在乌漆麻黑的身体里滴溜滴溜转动着。
  青年对着可能无法理解的狗说:「很厉害吧?」随后将唱片的封套硬塞给牠,并用手摸着脖子那一圈漂亮的毛。狗虽然对唱片不感兴趣,但却希望他能多摸摸牠,便将脖子伸得好长。
  「什么嘛!不是这样啦!你要喜欢这个,为了要让你听,我找了好久喔!这是很久以前的歌,比拓荒时代还要早期的歌,这里面有那句歌词喔!以前我曾教你唱过的,不记得了吗?
  古老音乐的歌词……」

  砰』
  画面进裂消失。
  无论是青年、狗还是年长的男人,明明刚才还在那里,现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泛白的方形石头,孤伶伶地竖立在无人的船尾尽头。
  (墓碑……)
  刚才的画面可能是镶在这个空间里的记忆吧……?
  她愣在那里好一会儿后,手背上有柔软搔痒的触感和体温。脖子上有着一圈鬃毛的漆黑怪异野兽,已经不发一语地来到她旁边,端正地坐好。
  「刚才那个是……鬃毛的饲主吗?
  「是啊,他明明已经活了很久,却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一开始是那名助手比较年轻,但不知何时助手已经显得比他苍老,变成了一位颇具威严的老头子。可是那家伙不只外表,就连内心也像个孩子。」
  鬃毛从黑色的鼻子发出声音数落着,不死人全都是些孩子气的人吧,琦莉也不禁笑了出来。
  「鬃毛果然是只狗呢!
  「随便啦,原来是什么动物都无所谓。」
  琦莉最初遇到鬃毛时,牠好像就是这样,不喜欢人家把牠当作狗。鬃毛不高兴似地撇过头,在镇上被枪打到的后脚,已经被宛如大型鸟的钩爪大脚所取代,而尾巴仍然像岩狮。现在的样貌确实和原本狗的外型相距甚远。「在我吃进各种东西后,就连自己也忘记原本的长相了。」牠说完后舔了舔舌,从嘴巴露出的舌头也像小牛舌头一样呈长筒状,不但不像狗的舌头,而且还染成了鲜血般的深红色。
  琦莉将视线调回到眼前的墓碑。因为甲板是用铁板固定的,所以遗体应该不可能埋在墓碑底下,可能只是为了纪念那个人曾经住在这里而建立的墓碑。
  「……愚蠢的家伙。」
  少年的声音喃喃念道。
  「把『核』埋在其它尸体上,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只要想一下应该就会明白,然而当时他却连想都没想。」
  接着鬃毛开始说起以前的故事给她听。他们为了推广禁播的音乐和游击队电台,在行星各地旅游时,受到教会兵的攻击,鬃毛和助手受伤身亡,不死人饲主身受重伤,「核」也破裂了。饲主一心想要救鬃毛和助手,于是就把自己破裂的「核」碎片嵌入尸体里,心想或许会有救。等到他做了之后才明白这样会导致什么后果,因而感到十分惊愕。
  鬃毛宛如吞下融化的铁一般,因为灼热与剧痛而在地上打滚。饲主抱着鬃毛,拚命压住牠,然后不断对牠说对不起。这种状态持续了不知多少几天,等到发现时,四周都已被血和肉块淹没……鬃毛咬碎了饲主的半边身体。
  「……鬃毛你恨他吗?
  「不,我很喜欢他。」
  率直且诚实的回答。
  「那家伙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可是我不在意。我没料到的是……那家伙居然先死了。」
  鬃毛断断续续说出最后一句话后,似乎觉得自己说太多了,突然闷闷不乐地沉默不语。
  在此之后,两人默默地站在墓碑前好一会儿,白茫茫的风吹动着鬃毛脖子上的那一圈毛,轻抚过墓碑的表面。
  泪水滑过琦莉的脸颊,扑簌簌落下。
  「欸?
  鬃毛惊讶地发出声音。本来以为她只是垂下视线,但琦莉当场蹲了下去,把脸埋在双膝之间。「妳为什么突然哭啊?是我说了什么吗?」鬃毛焦急地说并看着她。琦莉耳畔感觉到牠的鼻尖和充满兽类气息。脸仍然朝下的琦莉摇摇头。
  「我想要努力,也试着努力,但是情况一点也没好转,反而越来越糟,老是和他错过……为什么会那么不顺呢……」双膝之间的哭诉声听起来模糊不清。「我想要保护自己珍贵的东西,但越是努力却好像越是出错……可是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将来一定会后悔吧,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等、等一下,妳跟我哭诉我也没办法,等我一下,我把妳的主人叫过来。」琦莉发现鬃毛要转身,赶紧伸手抓住牠的尾巴。「唔啊!」鬃毛惨叫一声。
  「不要抓我的尾巴!尾巴……」
  鬃毛粗鲁地摇着尾巴甩掉琦莉的手,无可奈何地在她四周绕了几圈后,背对着她坐下来,接着粗鲁地说:
  「给妳靠吧!
  「呜……」
  琦莉把脸埋在鬃毛背上的毛里,强忍住呜咽。黑毛的表层像铁丝一样硬,但里层却比想象中柔软。琦莉把手环绕在鬃毛的脖子上紧紧搂住,她微微感受到这圈类似岩狮鬃毛的胸毛里,石头心脏碎片约跳动。

  「牠……」
  助手说了一句他没听过的话,旋即打住,「……鬃毛,你是这样叫牠的吧,那我也这样叫牠好了。」重新用另一种发音说出来。
  「我总算知道鬃毛为什么对你感兴趣了。」
  「……?
  「可能是因为你和台长很像吧?
  「是吗……」
  从对方说话的口气听来不像是在赞美。「我绝不会把自己的心脏埋入别人的尸体里。」他噘起嘴予以反驳,但助手垂下视线用焊接枪修理着细小的零件,看不出隐藏在生锈金属板后面的表情,他好像在做收音机用的辅助零件。
  助手以推测的口气说出「很像吧」,可能是因为他拥有的生前记忆很模糊吧。反倒是鬃毛自从变成不死人之后,活过几十年得到了智慧,现在变成半个妖怪。和以前只是一只普通狗的时期相比,现在反而能更有系统地清楚了解自己生前的事。
  清晨的微弱阳光从墙壁上一整面的大玻璃窗洒进播音室。隔着玻璃窗的外侧有一个原本应该也是房间的宽广空间,但墙壁和天花板崩塌后,直接暴露在户外。那里原本应该是放置机器的混音室,可能是崩塌后才将机器移到这间播音室。两层楼的电台建筑物里,二楼规划了可放置音响设施和足够两、三人生活的居住空间,一楼则是操舵室;相当于船体的地下室,则有移动电台的心脏部位,亦即动力炉和引擎机关。
  想要寻找这座移动电台果然是正确的决定,他又再次对自己直觉的精准度感到佩服。助手看过后发现下士附身的收音机制造年份好像比想象中还要古老,就算去西北矿山区,可能也找不到拥有修理技术的人及零件。
  他很感兴趣地眺望着密密麻麻排列着转盘及旋钮的音响器材,并随意把玩着旋钮的强弱。「你可以摸,但是不要弄坏了。」助手委婉地叮嘱他,他也没把握摸了不会弄坏,所以就把手收了回来。
  「你的那只手臂是……」
  助手在作业台前继续修理收音机,并以平板的声音问道。他的视线落在哈维刚收回来的左手上,反转手背轻轻握拳,便可以看见骨骼和血管畸形地浮现,原因应该是那间屋子的女主人手里的石化资源碎片做成的戒指——石头碎裂的同时,周围的东西跟着受到影响,进而出现异常退化的现象。
  「那只戒指所使用的结晶是很古老的东西,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传到那个家族的,但至少是战前制作的。我还以为除了这座电台之外,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古老的东西了……」
  根据这座电台留下来的知识遗产,战前早期文明时代的石化资源结晶,比战争时期制造的不死人的「核」纯度更高,内含能严重影响灵体的灵性物质。随着时代转变,埋藏在矿脉底下的那股能量逐渐流失,战后八十年的现在,采掘出来的极少量资源也几乎没有残存任何能量。但是战前的结晶甚至具有让死者暂时恢复生前模样的能量。
  原来如此,这样就能理解为何那名女人虽然已经变成尸体,但仍能维持生前的模样了。不过戒指破碎的瞬间就会开始回复尸体原本的样子。
  「你应该是受到结晶破碎时的『反作用力』影响,因为是非常小的结晶,所以不会造成致命伤。但若是处理不好,你可能就无法恢复原形了……还好你没事。」
  助手解释说,那本来就不是什么具有破坏力的能量,对一般人根本没任何影响,但却可能会让「你和我们」丧命。还有另一股与将死者停留在生前模样反向的向量能量在作用——也就是让死者回复到正常时间洪流的能量。
  (正常时间吗……)
  他拿起凌乱挂在音响器材边缘的耳机,若无其事地把玩着,边和他聊天边专心修理收音机的助手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表情仍然被金属板遮住而看不到。
  「你的『结晶』和我们台长的情况相同,我想你应该也有自觉,你的结晶已经急速迈向使用年限。我不知道还有几年,要不然你就平静过日子,说不定也可以拥有和人类差不多的寿命……」
  过了片刻,助手不知为何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依我看,你并非过着能长生不老的生活。」
  「……」
  哈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言词,把头撇过去避开这个话题并顺便戴上耳机时,助手又低头开始作业。「……请你多加保重自己的身体。」最后传来喃喃低语声。那感觉不像是在对哈维说,反倒像是说给他以前的上司听。

  他从电台的屋顶后面爬着作业梯登上铁塔后,来到大约中层左右,有个四周被栏杆包围的简单瞭望台。这里风势很强,但他并不想要爬到屋顶,便无精打采地决定在那里休息。
  他背着风点燃香烟后,重新隔着栏杆眺望风景。矗立在左右两边的岩壁,以及电台屋顶排气管排放的灰白色浓烟,还有自己叼着香烟的烟慢慢往后方流逝。虽然这里只是中层,但因为这是比其它烟囱高很多的铁塔,所以可以俯瞰周围的烟囱及甲板上的情况。
  当他正靠在栏杆上茫然地眺望着风景时——
  铿……
  他突然抬起脚踹了一下着栏杆的支柱,瞭望台因为受到撞击力,开始产生摇晃。声音和震动可能会传到下层的电台,但琦莉刚才已经到外面了,不用担心会被发现。他想要再踹一次,但因为第一次踢时脚就传来痛楚,于是罢手。
  「搞什么嘛,现在还说那些……」
  他以一半身体探出栏杆外的姿势,无力地靠在栏杆上,独自发起牢骚。
  要不然你就平静过日子,说不定也可以拥有和人类差不多的寿命……
  人类的寿命?
  他并不冀望能平凡地走到生命尽头,平和地死去,而且他觉得自己也没资格。下次的首都之行,他本来就不打算回来——事到如今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不会因此动摇……但这也代表,他必需舍弃平凡生活然后平凡死去的选项,亦即舍弃和琦莉在同一个时间洪流中共度人生的选项。琦莉如果知道了……能说服她吗?
  (应该说不出口吧……)
  他要去首都。不过现在这种状态下,不能丢下琦莉。这全都要怪他。因为自己一直犹豫不决,无法决定之后的事情,使得状况变得很棘手。
  当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以死的时候,却死不了;然而当自己变成濒临死亡的状态时,又说自己还不能死,这到底是怎样!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行了,先不想这些了)
  除了内脏的异物感使然,想着想着他又想吐了。如果再继续思考,他可能会失控。他甚至开始想,若就这样真的跳下去,说不定还比较轻松,但感觉这样反而更糟。最后索性让嘴里叼着的烟冒出的烟进入脑内,让头脑一片空白。
  ……噜……
  空空的脑袋里突然听见微弱的声音。或是说本来就一直听到,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噜噜……噜。
  虽然混入严重的噪声而难以听见,但拥有缓慢波长的旋律正随着风一起轻抚他的后脑杓。他慢慢抬起头并回过头看,设置在头顶支柱上的喇叭正以极小的音量流泄出音乐。能烘托出低音的中板曲诟充斥在甲板上,弦乐器的单调乐音被风带到峡谷底部。
  出口尚远,即使想折返但入口早已没入深不见底的山谷。电台排放出的灰白色烟雾和弦乐器乐音拖着长长的尾巴,继续在谷底缓慢前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总之……即使她心里不愿意,但仍得为了作出结论继续前进。






  不知是哪里传来的音乐,琦莉抬起埋在鬃毛背上的头,虽然从未听过,但却是悦耳舒服的曲调。鬃毛不知为何很高兴似地抽动着耳尖,把耳朵朝向那个方向,琦莉明白这可能就是「鬃毛之歌」,也轻轻闭上眼睛倾听音乐。
  部分旋律彷佛有根弦卡住般,变得非常不流畅。音程明明很低,但脆弱、虚无缥缈的感觉,却更胜于稳重感。
  虽然不是很美妙的旋律,然而不知为何却非常触动人心。
  「真是一首很棒的曲子……」
  琦莉边听旋律边喃喃自语。虽然并不是牠作的曲子,鬃毛却很骄傲地抬起鼻子说:「是啊。」
  脖子那一圈黑毛反映着射入峡谷的细微阳光,就像真正的岩狮鬃毛那样金光闪闪。微风吹拂着脏污纠结的鬃毛,那只迈遢的动物用力张开细瘦的四肢,站在荒野的岩山顶端。唯有琥珀色的眼眸没有失去生命力,瞪着眼底的大地,镇定猎物——那是琦莉记忆中的那只岩狮、这颗行星上万兽之王的身影。
  琦莉转头仰望音乐传来的方向,发现位于上风处那座高耸的铁塔正中央有道人影。看起来和鬃毛一样让人联想到岩狮鬃毛的红铜色头发,被风吹拂着,眼睛则看着与船尾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行进方向最前方的那个峡谷出口。他到底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从这里无法窥知他的表情,或许并不只是因为距离太远。即使看着相同方向,那双红铜色眼眸所凝视的终点,可能和琦莉内心期盼的不同。
  虽然一直以来都是一起旅行,但是他们眼里所看到的终点,应该完全不一样吧。难道他们走上了两条毫无交集的铁轨吗?琦莉真希望并非如此。
  穿过这个峡谷时,我们还会继续旅行吧?若要继续往前,今后该何去何从?我们应该仍走在相同的铁轨上吧?
  她凝视着峡谷的前方,在脑海里描绘着遥远彼方应该能看到的出口光线,又长又黑的峡谷终点,从左右矗立的断崖悬壁缝隙间,射入一道细细的光芒——彷佛象征着无法看见旅途终点的不安,微弱地从空中垂下并晃动着。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12 编辑


  第六话 幽谷之风呼啸而过

  她将干硬的面包撕成小块,浸入已经泡开的奶粉里,再将熏肉薄片放在上面。但份量感觉好像不太够,想了一下后,又将罐装的鹰嘴豆撒在上面。嗯,看起来有份量多了,且营养也较均衡。她独自对着令人满意的杰作颔首,并将盛装在锡盘上的食物放到鬃毛面前,但鬃毛似乎不满地撇过头。
  「我不是跟妳说,不要把我当作狗吗?
  「可是你是狗吧?
  「我不是狗。」鬃毛好像死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狗。「因为我就算不吃东西也死不了,妳的主人也一样吧?
  「亏我特意准备……」
  琦莉沮丧地喃喃说道,无可奈何地独自吃着自己的那一份。她轮流咬着硬面包和熏肉,塞满了嘴巴,并用汤匙舀起鹰嘴豆,搭配着一起吃。面包和熏肉是她包包里常备的食物,罐头则是从电台的厨房架上找到的。
  住在教区内时,因为有老板和雅娜在,所以每天三餐较定时。但是出来旅行后,如果琦莉自己不确实记住食物和用餐时间,一不留神就会忘了吃。因为琦莉以外的旅行同伴,完全不会想到吃饭这回事。没有人可以跟她讨论要吃什么,所以她觉得只要能摄取当天所需的热量即可,食物的外观和种类变化已经变得不重要。
  她动手继续把食物养分灌入消化器官,鬃毛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也开始吃起给牠的食物。琦莉瞄了牠一眼,鬃毛把鼻子伸进盘子里,不高兴似地斜眼看了琦莉一眼,又继续吃着食物。琦莉也重新面向前方咬着干面包。感觉面包比刚才更有味道。
  头顶电台塔播放的音乐夹杂着熟悉的噪声。虽然与今天早上的曲子不同,但这首曲子的低音也很好听。明明是第一次听,然而不知为何却觉得很怀念。
  她坐在电台入口的阶梯上,以愉快的旋律为背景音乐,吃着时间稍晚的午餐。
  鹰嘴豆的有效期限应该还没到吧?管他的,反正已经吃下肚了,当她想着这件事时,刚好看见红发身影从矗立在甲板上的烟囱后方慢慢走来。今天早上琦莉正要回电台时,刚好和出来散步的他擦肩而过。
  琦莉含着汤匙看着他,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这里,并露出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吃饭的表情。琦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要吃吗?
  因为含着汤匙说话,听起来像是说「要出吗?」不过哈维好像听懂了,「嗯,不用了。」做出最简短的回答后,在距离三步左右之处和她错身而过,走进电台。鬃毛仍把鼻尖浸在牛奶里,抽动着耳朵但什么也没说。
  琦莉歪着头目送消失在昏暗室内的瘦长背影,过了片刻后,才将视线移回来,继续吃着食物。但是把食物送到嘴里的手变得越来越慢,不久后就停了下来。
  从昨晚开始,和他擦肩而过时都没好好说过话,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变得这么僵呢?关于修理收音机的事,自己说出任性的话后,就被哈维打了一巴掌……她用手摸着被打的脸颊。其实并没有很痛,反倒是当时哈维的表情看起来像被用力掌掴一般……奇怪?越想越发觉自己所思考的事情不知哪里怪怪的,她应该不是因为收音机的事被打。
  哈维不但对琦莉道歉,还以极为痛苦的表情对她说:「拜托妳好吗……」
  对了,是我做了不该做的事。
  她想要继续回想,但到这里思绪就打结了。脑子中心好像黏住了焦黑的东西,只有那个部分冒着烟无法碰触,这是为什么?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轰!
  甲板某处传来瓦砾崩落的声音,应该是墙壁还是什么东西自然崩落吧。她环顾四周,感觉烟囱后方一瞬间似乎闪过什么黑色东西,但立刻又消失不见,真令人搞不清楚状况。难道是自己心理作用?
  当她注意甲板前方时,突然从另一边,也就是背后传来了模糊的爆炸声,整座船身急遽减速。「哇……」她因惯性作用而往前扑倒,回头一看时,电台屋顶的排气管正排放出黑烟,好像与之前排出的灰白色烟雾不太一样。
  「啊!鬃毛。」
  鬃毛从食物里抬起鼻子后也同样回头看,随即转身冲进电台里,琦莉也赶紧站起来追上去。起居间和播音室位于电台二楼,但鬃毛并未前往二楼的楼梯,而是四只脚迅速跑进一楼操舵室通往船身下层部的工作梯。琦莉曾听说电台下方有动力部。
  琦莉抓着栏杆走下急陡的工作梯后,在依次感受到热气、石化燃料的浓浓臭味,及嗡嗡作响震撼身体的驱动声后,看见阶梯底部有一扇厚重的铁门。鬃毛的尾巴前端一溜烟就钻进门缝。琦莉来到楼下后,跟随鬃毛身后往内窥看时,一道琥管色光芒带着让人感到灼痛的热气冲进眼里。
  就琦莉的感觉,仿佛有个身形直达天花板的圆筒形煤炉妖怪,端坐在大小配管群围成的圆形空间中央。那应该就是动力炉吧!全身裹着变形盔甲的彪形大汉正弯着腰调节活门,哈维也从一旁窥看着作业情形。好像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总算暂时恢复正常,玻璃窗内的琥珀色火焰仍然持绩燃烧。
  不敢走到哈维旁边的琦莉,从后面担心地问道:
  「怎么了……?
  「可能是这个炉子的使用年限快到了……先让它停止运转,休息一下吧。」
  助手转过头说明,并做出手势催促琦莉他们去外面,看了动力炉片刻的哈维也说:「走吧。」催促着琦莉并离开炉子。
  琦莉隔着想要离开炉子的哈维肩膀,听到了「啪啪」的干燥燃烧声,炉子里一瞬间进出刺眼的光芒。
  「——快走!
  鬃毛突然发出尖锐的叫声,然后就蹬着地板冲了过来。助手比鬃毛快一步跑过来,就在他宛如紧紧抱住哈维般地挡在哈维和炉子中间的那一剎那,炉子的某一部分出现小小龟裂,漏出一道琥珀色光芒。

  哈维头上传来「咕呷」一声,仿佛压缩机压碎废铁的沉重声音。这道声音正如文字所述,是覆盖在助手背上金属板碎裂的声音。哈维霎时感到全身无力,几乎当场坐下,「哈维……」但听到掺杂着尖叫的少女声音后,他又重新振作起来,站稳脚步。他看向动力室的入口,琦莉一脸苍白地坐着,并全身颤抖。
  「……唔,没关系,不要紧,我没事,鬃毛,琦莉就……」
  哈维用些许沙哑声音说完后,比助手晚一步冲过来的鬃毛,回到了琦莉身边。
  哈维抬头看着站在前方助手巨大的身躯,背后的盔甲受到强烈压力已变形,仿佛一瞬间经过了几十载般地快速腐蚀,布满了严重铁锈。这现象和女主人戒指破碎时相同——难道是动力炉内的石化资源碎片裂开了吗?不管怎么说,如果刚才不是助手保护自己,这个现象就会直接出现在自己身上。
  「我没事,只是盔甲坏了而已,身体没有异常。」
  当事人仍用平日那机械式的语调告诉大家他没事,紧张气氛总算稍微缓和下来。「结晶已经开始破裂,你们最好不要在这里久留,收音机今天就会处理好,明天我会送到峡谷对面的镇上。」
  「好……」
  哈维擦拭着额头上微微沁出的汗水点头,但并非因为动力室内充满热气。他回头看门口的琦莉。她紧抓住陪在一旁的鬃毛背毛,几乎要把毛揪下来一般,仍瘫坐在门口。
  「我不要紧,妳站得起来吗?
  「我没关系,只是有点吓到而已。」
  当哈维靠近想要拉起琦莉时,她赶紧回答并抓着鬃毛自己站起来,说了声「我去楼上。」便转身逃跑似地跑上阶梯。虽然哈维并没有明确地拜托鬃毛,但牠似乎无可奈何地跟在琦莉后面。
  踩着工作梯的脚步声逐渐从头顶远去,哈维心想:要追上去吗?但自己可能说不出些什么吧,于是便叹气目送她离去,和助手两人留在动力室。如果再发生相同的情形就完了,所以此地不宜久留。但有件事令他放不下,于是又再次转头看着炉子。
  他听说这座移动电台的动力源,也是使用和那只戒指相同的早期文明时代石化资源结晶。他隐约可以理解,是因为内部结晶破裂,才会发生刚才的现象吧。虽说如此,但是为什么会突然破裂呢?虽然已经快要遗忘,但那只戒指轻易裂开的画面仍卡在他脑海的角落。以前他一直以为「核」这类高纯度的石化资源结晶不会这么容易破裂。
  「结晶的强度……有使用年限吗?
  他说出了自己不确定的推测后,正在填补龟裂的助手点点头说:
  「是有使用年限,不过时间很长,比人类的一生都长,长到可以说是永恒。不过就行星历史的标准来看,绝对不能算长吧,因为是早期文明时代的古老东西,所以已经逐渐迈向使用年限,也越来越脆弱。」
  「是……吗?
  哈维对于第一次听到的事实感到很讶异,但出乎意外地他很快就接受了。即使被称为拥有恒久动力的「核」,最终也有抵达终点的一天。自己的「核」还没等到那一天就已经逐渐丧失机能了,老实说他并不太在意,但总之终点竞很意外地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什么嘛……)
  说起来有点怪,但肩上的重担好像终于卸下来了。
  在这颗行星上,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事物能持续到永恒呢。

  琦莉从远方眺望着全景,再次觉得这整艘船真的就像一座坟墓——中央最高的铁塔是墓碑,周边较低的烟囱以及横跨在烟囱与烟囱之间的配管,则是供奉在墓碑前的鲜花。不过琦莉觉得被傍晚的天空渲染成红铜色,肃穆地靠在墓碑上那朵粗制、生锈的花很美。
  电台停在被岩壁包夹的峡谷途中,必须休息到晚上。恰好这里有岩棚突出,所以琦莉可以从甲板上定过去。她稍微往上爬,坐在与铁塔瞭望台相同高度的岩棚上眺望风景。黑色野兽则趴伏在低一层的岩石上待命。因为哈维叫牠尽量跟着琦莉,所以在指示解除前,牠都会照办。虽然本人……本犬?想要否认,但就这点来看,牠果然还是像狗(而且是忠狗)。琦莉和仍趴伏着用斜眼瞄向琦莉那里情况的鬃毛四目相交,鬃毛装傻地打了个大哈欠。嘴巴裂到左右两边的耳朵,可以看见绿色口腔和牵着黏性唾液丝线的牙齿,以及小牛般的肥大舌头……不过只要闭上嘴巴,牠的脸就像一只狗。
  她缩起从岩壁边缘垂下来的双脚,抱着膝盖重新坐好。并把胸部抵在抱着的膝头上,整个人缩成一团。自发生那件事后已经过了好几小时,但她体内仍在颤抖,好在没酿成大祸,然而还是让人受到惊吓……她真的受不了再发生更严重的事,希望不要再发生任何事情。
  (……?
  视野边缘一瞬间好像有东西闪过,她因而抬起头来。就在电台船尾的最尾端,岩壁后面——但是已从黄昏色慢慢变成蓝灰色的峡谷谷底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她觉得白天好像也看到了奇怪的影子,难道是自己神经过敏吗?
  她想要把讨厌的感觉从意识里甩开时,鬃毛保持着趴伏的姿势,抽动着耳朵低声吠叫。牠也和自己注视着同一个方向,过了一会儿琦莉的耳朵也隐约听到一道奇特的声音,那是碾过岩石表面的轮胎声和引擎声——
  她吓得从岩棚上站起来,视觉晚了听觉一步,也接着捕捉到微幅弯曲的峡谷后方有交通工具的踪影。那是卡车吧?虽然距离仍然很远,但电台已经停了下来,所以若置之不理,没过多久就会撞上来。
  「鬃毛,快去通知哈维他们!
  不用说鬃毛已经蹬着岩石,往电台的方向跳跃般地跑了下去。琦莉一面看着峡谷后方,一面从高处的岩石一阶一阶往下走。逐渐接近的交通工具影子有三个,宛如隐没于黄昏天色中的影子,被涂装成黑色的装甲卡车——那是教会治安部的装甲卡车。
  鬃毛冲进电台后,看见哈维正要跑出来,双方几乎擦肩而过。哈维定睛凝视后方,确定是卡车后,便跑向靠近船腹的琦莉。沉睡的动力随着摇晃峡谷空气的震动发出了轰鸣,排气管也喷出灰白色的烟,在琦莉从岩壁下来之前,甲板已经朝逃离卡车的方向开始慢慢移动。
  「快一点,琦莉,跳下来!
  哈维从下方发出指示,琦莉不顾危险就从仍有相当高度的岩石跳下来,就在几乎快被逐渐加速滑行的甲板丢下之际被哈维抱住。当时电台已经喷着烟,以非常快的速度开始行驶。琦莉紧抓住哈维的手臂并看着后方,发现卡车也加快了速度,明显是在追他们。
  「你们两个都给我进去!
  头上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可以看见鬃毛的黑色身躯,正站与日落时分的天空融为一体、逐渐形成影子的铁塔瞭望台上。被哈维催促后,琦莉踉踉呛舱地跑在剧烈震动的甲板上,冲进了电台。一进入一楼的操舵室后,便见到助手的盔甲身体忙碌地穿梭于操纵杆和活门之间。时而操作机器,时而瞪着一整面墙上的测量仪表。
  「可以甩得掉吗?
  「不可能,若再加速动力炉会无法承受。对方的速度很快,再过九十秒就会追上我们了。」
  助手瞪着测量仪表冷静地回答。
  『停下来!
  外面传来命令的口气,所有人都转向后方。但是操舵室后方并没有窗户,加上监视器好像也故障了,所以从这里无法确认后方的情形。『停下来,我有事情要问!若不停下来,我会以疑似改造建筑物之名发动攻击!』透过扩音器传来霹雳啪啦的声音,再次命令他们。
  有事情想要问……?哈维惊愕地在口中喃喃自语。他和助手虽然没说话,但彼此交换着像是同意的眼神。
  「那就停下来吧,他们不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
  「知道了。」
  助手同意后,就开始触碰几个活门和操控转盘,最后用双手拉下一个ㄈ字型的大拉杆,顿时整艘船上下剧烈摇晃。「请抓好。」琦莉遵照指示抱住了操舵室的门口,她咬紧牙关忍受着船身在岩石地面跳动所产生的震动,并小心不要咬到舌头。速度慢慢减缓,最后再前后剧烈晃动一次后,船身就停了下来。
  身体所感受到的震动和轰鸣已经停止,周围变得鸦雀无声。即使如此,琦莉仍张开双腿站着不动,她感觉野兽正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原本站在塔上的鬃毛已经回来了。
  「我们被包围了,三台首都治安部的装甲卡车,一台已经绕到我们的前方。」
  「首都直接……?不是镇上那些追兵?
  「不是镇上的,反正就把他们吃了就好了。」
  鬃毛报告外面情况的同时,又伸出滑溜溜的长舌头。
  『里面的人,全都给我出来!我只等六十秒。』
  扩音器的声音再次响起,位置比刚才更靠近了,操舵室里所有人的视线一度快速交会,虽然点名所有人,但不能让别人看到长得奇形怪状的助手和鬃毛,所以答案自动出现。
  「我先一个人出去。」
  「欸?我也要。」
  哈维想要一个人出去,觉得自己也应该出去的琦莉赶紧提出主张,「妳留在这里!」但哈维一副已经决定独自前去的表情,立即予以驳回。
  「我只是去看看他们有什么事,马上就回来。」
  「可是,你一个人……」
  「在这里等我。」
  哈维以不容分说的口气再说一遍,琦莉只好勉强让步,不再反驳。

  移动到二楼的播音室后,助手巨大的身躯躲在可以看见后方的玻璃窗阴影处,并观察情势。琦莉也全身僵硬地躲在助手背后伸出配管的后方,同样窥看着甲板上的情形。在装甲卡车白色灯光的照亮下,甲板上的烟囱群清楚浮现出怪模怪样的阴影。就在扩音器发出指示后的第六十秒,可以看见哈维以沉稳步伐走出电台、往船尾走去的背影。
  将踏板架在船腹后,十几个武装士兵便往甲板移动。神官服上穿着硬梆梆外套,像是士官的男人最后上船。和站在甲板中央部位的哈维保持距离对峙着,他好像开口说了些什么,但这次没有透过扩音器,所以琦莉根本听不见。
  「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鬃毛应该可以听得见吧!
  或许是琦莉想太多,但助手平板的声音中可以听得出一丝焦躁。鬃毛应该又爬上铁塔,观望情势的发展。
  因为不知道事情进展得如何而焦躁不已,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明明应该没有过多久,却觉得等了比实际长好几倍的时间。当琦莉越来越按耐不住时,她手触碰的助手背后金属板上显现出一道影子。
  她吓得回过头,一瞬间只看到一道影子穿过播音室的门口。
  (是鬃毛吗……)
  可能是鬃毛从铁塔回来了,她离开注意着外面的助手,从播音室的门口往走道一看,只有被粗糙的黑暗粒子包围的无人走道横亘在眼前,并没有看见鬃毛黑色的身影。
  「鬃毛……你在哪里……?
  当她左顾右盼开始跨出步伐时,背后——不,衣领附近有声音传来。彷佛脖子被由下而上地舔舐般,带着平板、微温感觉的声音就在她头部后方。
  我找到了。

  「——!
  琦莉反射性地往后退时前倾摔了一跤,膝盖猛地撞了一下。当她转头仰望自己刚才头部所在的位置时,才发现宛如黑影的人形以头部朝下的姿势倒吊在天花板上。连接在长脖子前端的脸上有着裂成柳叶形的嘴巴,正露出血盆大口对着她笑。嘴巴上方呈现一片黑暗……没有鼻子、眼睛,什么都没有。上半部消失的半球形头部断面,正滴着黏性液体。从琦莉嘴里发出了有如喉咙撕裂般的哀嚎。
  她叫了好一会儿后,才停止哀嚎,几乎连滚带爬地在走道上跑了起来。
  白天她所感受到的影子应该就是这个东西,本来还以为是自己心理作用,但确实是有东西存在。那到底是什么……?只见黑影像蜘蛛一样攀在天花板上跟在她后面。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等到发现应该要从一楼向外逃出去比较好时,她已经拚命地跑到了船身下层,并冲进动力室,将自己关进厚重的铁门里。她随手拿了根附近的铁管用力卡住内侧的门把,上了门闩,眼睛盯着门看并往后退。应该不是因为跑步的关系,可能是刚才叫得太厉害,喉咙变得怪怪的,不断喘着气。
  她的身后就是发出微弱琥管色光芒、正在燃烧的动力炉,她警戒地盯着门看了片刻,但没有任何异状。
  「……哈……哈……」
  她慢慢吐着气,调整紊乱的呼吸,放松僵硬的肩膀。
  可能已经有人注意到尖叫声了吧……肩膀和全身几乎虚脱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时,门外又传来了声音。「!」虽然她的身体霎时又再次僵硬,但那好像是拖着金属类东西的声音,应该是助手来了吧。
  稍微感到安心的她,抬起头的瞬间,心脏近乎抽筋似地僵住——不成形的黑色噪声从铁门和墙壁之间那几乎不能称之为缝隙的细缝中,攀着墙渗入屋内。就像是污水黏液一点一滴扩大成水洼般,噪声粒子增生后侵蚀着墙壁和铁门。不久之后,聚集形成一根非常长的人类手臂,那只手臂摸索了一下,抓住支撑门把的铁管。
  软绵绵地——
  铁管像颗糖果似的弯曲变形掉落到地上。
  门把自己动起来后,门就被推开了,仿佛是从门外的一片漆黑中诞生后又分裂,再次形成人形的黑影慢慢走了进来。
  在动力炉窗内闪烁的微弱琥珀色光芒照亮下,浮现出来的是身上裹着以电台塔的瓦砾及废铁所制造出来的粗糙盔甲,一道和助手很像的异样人影——但是他一定不是助手,因为盔甲下方并没有实体,从金属板的缝隙间,可以窥见黑色的噪声粒子集合体正形成漩涡。他果然没有头,鼻子以上像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咬碎般惨不忍睹;半球形的头部断面部分,噪声粒子像蛆一样跳来跳去。

  我找到了。

  扭曲成柳叶形的血盆大口再次说话。
  「啊……啊、啊……」
  琦莉的下巴无法咬合,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喘气声,全身无法动弹地瞪大眼睛凝视着「那道身影」。头部被咬碎的亡灵——从焦黑的记忆底层爬出一个相同模样的男人,怨恨地发出抗议。
  是妳说的吧——
  拖着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尖锐金属声,亡灵逐渐靠近。愣在原地的琦莉几乎无法动弹。吱……吱……吱,每走一步金属板就会摩擦地板发出声音。
  「琦莉!
  这时传来一道意想不到的声音。只见黑色野兽蹬着地板一跃而起,在空中弓着背,以身体冲撞盔甲。构成盔甲的瓦砾和废铁淅沥哗啦地崩落,变成一堆垃圾。但是一度消散的噪声又立刻集结,形成了在地上爬行的人形,拾起散落于四周的垃圾,再次开始组成盔甲。
  降落在琦莉面前的鬃毛对着盔甲发动攻势,并甩动尾巴打琦莉的脚。「妳在干什么?快逃啊!」、「喔!」琦莉宛如被鬃毛赶走似地往出口跑去,但顶多只跑了两步左右,她就双腿打结摔了一跤。她的脑袋并没有想到必须赶紧站起来,而是用手撑着慢慢坐起上半身,转头看着再次成形的盔甲。
  僵硬的思绪回路突然开始转动,触及了黏在记忆底层的焦黑物体。
  可以杀了他——命令鬃毛时自己充满杀气的声音。
  为了哈维,就算杀人也无所谓——反驳哈维时自己近乎疯狂的脸。
  又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要保护属于自己的东西——拎着斧头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尸体的自己,那双沾满了血的手。
  没错是我杀死他的
  「快走!!琦莉!
  鬃毛发出焦急的声音叫着,并再次蹬着地板冲向盔甲。站起来的盔甲被这么一撞,猛然弯下腰失去平衡,金属板发出巨大声响,倒向动力炉。

  哈维在甲板中央的电台塔与船尾之间的中间地带,和带领着一组小队的士官对峙着。其它士兵分别留在各自的卡车前待命。不过就算把所有士兵加起来,这也不是一支阵容庞大的部队,感觉他只调动了手下的士兵。哈维实际确认过追捕兵的规模和装备后,反而越来越不了解他们目的为何。是接到鬃毛咬人事件而出动镇上的治安部队吗?或是强行搜索这个电台塔?抑或是追捕自己的「不死人猎人」——现在他所能想到的理由全都不符合。
  士官有点惊讶地环顾着矗立在甲板上、历史悠久的烟囱群,然后绷起脸再次看着哈维。
  「里面还有几个人?
  「没有人了。」
  哈维立即神色自若地回答这个明显是试探的问题。士宫没露出相信的表情,但哈维觉得反正自己也不会轻易被释放。
  从神官服上的外套所挂着的徽章和勋章数目看来,他可能是首都治安部内官阶相当高的上官。但是相较于勋章数,他的态度却不会那么倨傲。虽然身高不是很高,看起来不会给人压迫感。但不知为何,让人觉得他好像是自己的好友。
  「我们在寻找某名少女,有接到情报说是往这个方向来。」
  对方说明的来意果然不是他所猜测的三个理由,而足他完全没料想到的事。他只轻轻挑动眉毛,无法立刻决定该如何应对,但士宫似乎将他的沉默解读成催促,于是点点头从外套内侧拿出一小张纸,那好像是……照片。
  「你有这名少女的线索吗?
  士官拿给他看的照片,正面被装甲卡车发出的白光一照整张反白。他的右眼尚未完全适应强光,所以觉得有点痛便瞇起了眼睛看,他从没有被光照到的照片边缘,终于认出了这张照片。熟悉的景物,好像是舞台的音响器材……?
  当他惊讶地凝视时,脚下突然响起了动力的轰鸣,接着轰的一声,船身宛如被由下往上撞似地上下摇晃起来。
  (——?
  当他几乎摔倒时赶紧用脚跟站稳。整个甲板都在震动,而横越头顶的配管嘎吱作响,铁锈屑也纷纷掉落。小队的士兵们霎时准备逃跑,但听到士官尖锐的叫声后,又立刻重新摆好阵势,采取警戒的态势。
  「这是怎么回事?快去关掉动力!
  「我哪知道。」
  就连哈维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动力部发生了什么问题吗——他转头看电台的铁塔,猜测是不是已经停止运转的排气管喷出浓浓黑烟时,随着沉闷的地鸣和更剧烈的上下摇晃,左右两边的岩壁已经开始移动。突如其来的加速使得他被推倒,往前一扑。他用单手撑住,稍微弯下腰重新站好。站在边缘的几名士兵失去平衡,发出惨叫声,相继摔下船。
  「你打算怎样?快停下来!
  好不容易站稳的士官,一边护着自己的头不被从天而降的铁锈屑打到,一边怒吼着。「我说我也不知道嘛!」甲板不断晃动着,差点就咬到舌头的他不再说话,转头仰望电台的屋顶。从排气管断断续续喷出粗粒子雾状的物质,而非石化燃料的黑烟。是灵体吗——?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转身拔腿就跑。士宫制止的声音紧追在后,但他顾不得甲板持续摇晃,一路跑向电台。
  冲进电台操舵室后,助手正抓着操控杆。
  「怎么回事——」
  「动力炉发生异常,没办法控制。」
  口气虽然平板,但仍感觉得出助手很紧张。哈维环顾四周后,没发现他最想保护的那个女孩,不禁感到心惊胆战。「她在动力炉,鬃毛已经过去了。」在他开口询问之前,助手就告诉他答案,但他没听助手说完就任身体早一步行动,冲出操舵室。
  「琦莉!
  他沿着通往动力炉的工作梯扶手冲下楼时,鬃毛正拖着琦莉的衣服从铁门门缝里出来。「尾巴烧焦了啦!」鬃毛发现哈维后,闹别扭地抱怨着。狮子型的尾巴前端已经烂掉,宛如枯萎的长春藤般垂了下来。
  看到琦莉平安无事,他才稍感放心跑了过去,但她明明没有失去知觉,却仍蹲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琦莉?」哈维跪在她身旁看着她,琦莉脸色像尸体一样惨白,好像精神错乱般颤抖着。哈维抬起头凝视着动力室内部,看见黑色噪声物体在已然变形并冒着烟的动力炉四周卷起了漩涡,反复地扩散集结,断断续续形成了人形。
  (那家伙——)
  那名半颗头部被咬碎的男人,立刻与新的记忆连结在一起。脑海里唤起那个在他眼前被吃掉头部的男人,临死前狰狞的表情。甚至连飞散的脑髓黏到脸颊上的情形都清楚地倒叙,令他作呕想吐。
  「……起,我……」
  琦莉嘴里发出声音,但几乎是用含在嘴里的模糊声音嘟囔着。
  「是我说的,是我杀的,对不起……」
  「琦——」
  哈维看到以气若游丝声音道歉的琦莉,感觉自己的肺部像是被刺穿一样,霎时无法呼吸——自己的确说过要她别再说这种话,但是他当初不是为了要让琦莉感到自责才那样说的。想要发出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拚命吸气,使得喉咙和肺部好痛,他又再次抓住正抱着头颤抖的琦莉肩膀,摇晃她的身体。
  「别说了,琦莉!不对,不是妳,不是妳做的。」
  「吃掉他的是我吧?
  鬃毛仍一如往常地以从容不迫的声音,不可思议似地插嘴说道。但是琦莉就像个提线人偶般,微微摇着僵硬的脖子,不断说是自己杀的。「因、因为那家伙打了哈维,用枪……所以我拿着……斧头,然后……」、「斧头?」她好像把什么事情混在一起了,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妳在说什么?没有斧头啊!妳振作点!」哈维把脸凑过来,用强硬的口气说,无神地望向空中的双眼终于对准了焦点,看着哈维。
  她愣了一下,然后……
  「……呜……」
  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斗大的泪水扑簌落下。
  「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我知道,没关系,那不是妳的错,其实妳什么也没做,我没有事,就在妳身边。」
  哈维搂住抽抽搭搭哭着道歉的琦莉背部,并安抚着她。总之,就像是勉强催眠似地,即使说出来的事、发生的事是事实,现在也必须这样说给她听。哈维用左手搂着琦莉把她拖上楼梯,鬃毛则从下方用背把她推上去。
  「这里很危险,快去避难。」
  哈维和鬃毛合力将琦莉抬到一楼,从操舵室走出来的助手接着轻轻将琦莉扛在覆盖盔甲的肩上。整座电台持续剧烈摇晃,失控的引擎声和削过岩石表面的轰然巨响从四面八方鼓噪着耳膜。



  哈维边环顾周围边跑时,一个粗糙温热的东西摸着他的脚。虽然感觉温热,但诡异的触感却让他升起一股寒意,他打了个寒颤把脚缩回来一看,稀薄的黑色噪声粒子飘浮在他脚边,几乎碰到他的脚。噪声从通往动力炉的楼梯后方不断增生并爬了过来,覆盖着整面地板。
  「往这里走。」
  被一片噪声之海追赶着,不得不往二楼走——但是二楼的地板也立即开始被噪声粒子淹没,他们攀上作业梯子从电台屋顶逃往铁塔。鬃毛走在前头,扛着琦莉的助手跟在后面,哈维不时注意着脚边,最后一个爬上去时,爬在他前方的助手突然低下头看着他。
  他眨着眼睛回望对方。
  「过度保护!
  助手嘀嘀咕咕地说道。
  「不可以吗?
  「没有。」
  助手用机械式但却带着嘲弄感觉的声音说完后,就将视线转回上方,哈维绷着一张脸,瞪着贴满金属板的助手脚底时,「请走快一点。」从上方传来平板的声音,他和助手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哈维咂了咂舌后,加快速度并在嘴里咒骂着……他心想:随你怎么说。
  就算琦莉真的有什么错,必须接受惩罚,全都由自己来承受吧!不管是否过度保护,也不能让琦莉感到一丝自责。
  到达位于中层的瞭望台后,助手放下琦莉说了声:「请留在这里,我忘了把你的收音机拿过来。」便走下铁塔。哈维越过瞭望台的栏杆往下一看,噪声之海从电台溢出,渐渐淹没整座甲板。士兵们被一群宛如黑虫过境的来路不明物质吓得想逃离这里,有人从摇晃的甲板边缘掉下船,也有人自行跳船。刚才发言的士官为了稳定军心连忙大声呼喊,但对他们来说这可能是未曾经历过的事,在这种异常状态下,根本难以统御士兵。
  「快要往这里来了。」
  爬到更上方眺望整个情况的鬃毛从容不迫地报告着紧张的情势。噪声的触手不仅朝水平方向扩展,甚至也开始往垂直方向入侵,爬上铁塔来。
  「琦莉,快爬!用自己的脚爬!
  哈维用左手抱住琦莉腋下,拖着她上来,并用右手肘攀着梯子,以非常危险的姿势开始往上爬。琦莉虽然一阶一阶爬得很慢,但已经开始自己把脚跨到梯子上。总算从精神错乱的状态恢复正常的样子,当哈维正感到松了口气时——
  叽……叽叽……
  听到一阵令人几乎想捂住耳朵的沉闷嘎吱声后,铁塔就开始倾斜。「不会吧……」高速前进的岩壁逼近眼前。并非铁塔倒下,而是疑似在岩石上搁浅的船身严重倾斜,船腹撞击一旁的岩壁,冲击和轰响贯穿了整艘船。即使如此船仍然没停下来,反而任由船腹摩擦削过岩壁,呈现失控状态。哈维为了避免被甩落,连忙抱住琦莉并抓紧梯子,忍受这波冲击。
  最后更剧烈的冲击贯穿船身,头顶响起了尖锐的金属类轰鸣。
  脑袋里嗡嗡声乱窜一阵,当余音消失时,摇晃也停了下来,削过岩壁的轰鸣也停止,四周鸦雀无声,让他怀疑是否是耳膜出了问题。过了极度不自然的片刻寂静后,吹过峡谷的风声宛如想起来似地又回到了他的听觉。
  「……停下来了。」
  他听见鬃毛彷佛有些茫然的声音,便抬起抵在梯子上的额头,开始慢慢吐出刚才屏住的气息。自己额头上可能有擦伤,但他先确认仍全身僵硬地抱住他的琦莉状况,仰望倾斜的视野上方时,以后脚钩爪倒吊在铁柱上的鬃毛,一副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摇晃着。
  在牠的上方,大约倾斜三十度的铁塔顶端插入岩壁,天线整个被压扁。剥落的岩石碎片散落一地。在这种状态下,船只失控的情形总算止住。
  「啊、不行了,糟糕。」
  鬃毛翻转上半身后,将前脚跨到铁柱上,只将脖子朝下咂了咂舌。
  他往下一看,铁塔的正下方,也就是动力炉所在位置附近发生了爆炸。以铁塔为中心,一股看不见的冲击如同水面产生波纹似地在甲板上泛开,呈放射状向外扩散。过了片刻,虽产生挟着火焰的爆破气流,但在爆破气流扩散之前,腐败现象像是要追上并吞噬气流似地扩散开来。满布甲板的配管脉络彷佛血管干涸般,开始急速干瘪生锈,覆盖整座甲板的噪声烟雾被腐败现象所吞噬,痛苦地翻腾消失。逃过船只失控劫难而在倾斜甲板上挨在一起的士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围绕在自己四周的景象。
  从那群士兵所处的角落发出了吵嚷声,士兵们看到出现在半毁电台屋顶上奇形怪状的盔甲男后,回过神来赶紧拿好长枪,弯下腰开始包围。
  「啊……」
  可以看见助手手上拎着收音机,但贴满金属板的双腿到腰部都已经开始腐朽,布满了铁锈。虽然看起来就连走路都有困难,但助手似乎是要吓阻士兵们似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反而是包围网胆怯地往后撤退。
  「妳留在这里,要抓好,知道吗?鬃毛,你过来这里!
  哈维抓起琦莉的手,让她紧紧握住梯子,并把她交给从上面滑下来的鬃毛,然后走下了铁塔。当哈维稍微走到瞭望台下方时,助手发现他并将视线转向他,说了声「我要丢过去了。」的同时,便将收音机高举过头丢了过来。「唔——」哈维探出身体刚好抓住吊绳。
  「快一点!
  哈维保护着收音机并对下方挥手,指示助手快点爬上来,但助手停在原地,以痛苦的表情摇着头,并指了指自己的脚下。盔甲的双脚已经完全无法动弹,仿佛脚踝被种植在屋顶上一般,和屋顶的铁锈融为一体。
  「等一下,我现在过去!
  「不行!不要下来,快点爬上去,请逃到上面去。」
  「你说什么,我们一起——」
  「不要下来!
  第一次听到助手发出带有强烈抑扬顿挫的声音,滑着梯子下来的脚不禁停了下来。
  霎时,从下方传来枪声——可能是那些士兵无法忍受这股极度的不安,便朝这里开枪。虽然没被击中,但子弹稍微削过小腿附近,弹到梯子的踏板上,赶紧缩回脚跟的他却踩空阶梯。「完了——」他想用左手抓住梯子,但因为手里拿着收音机没能抓牢,失去平衡的他最后头部朝下坠落。
  撞到电台的屋顶之前,他感觉头部仿佛钻进了高压力的异度空间,在半空中受到肉眼看不见的冲击。
  铿……
  不明的沉闷撞击声就在自己眼前响起,感觉有异物嵌入体内。
  视线范围霍地消失了一半。

  「哈维!
  琦莉看到哈维从铁塔中层摔落,不禁惊声尖叫。当她从梯子探出身子时,头顶传来了金属类的摩擦声——插入岩壁的铁塔顶端折断,铁塔一下子变得更斜,使得琦莉被她抓着的梯子甩下来,感觉一瞬间浮在半空中后,就倒栽葱地开始往下坠落。「呀——!」、「琦莉!」跑在铁塔「侧面」追上来的鬃毛,最后蹬着支柱,将黑色身躯跃向空中。
  「抓住!
  琦莉在空中立刻伸手抓住鬃毛脖子上的毛。在宛如黑色子弹般的鬃毛带领之下,垂直降落。听见划过脸颊的风声,甲板一下子离得更近。哈维撞到电台屋顶反弹后,从屋顶坠落下来,而鬃毛在千钧一发之际,钻进了哈维下方,将他拾起来。
  「——!
  紧紧抓住哈维衣服的琦莉不禁瞠目结舌。
  鬃毛背部肩胛骨一带产生了两条裂缝,随着一阵嘎吱声响,从牠体内伸出缠绕着黏膜和焦油血液、宛如手臂般的突出物。随后两根突出物化为蝙蝠般的薄膜翅膀,迎风飞翔。
  「抓好那家伙!
  鬃毛撞到甲板前得到浮力,变成水平飞行,并维持坠落时的速度。虽然险些碰到甲板,但仍风驰电掣地滑翔。不稳定的翅膀好几次未能迎风而左右摇晃,几乎被甩落下来。琦莉覆盖在哈维背部,紧紧抱住他,死命抓住鬃毛的毛。鬃毛差一点冲进了骚动中的士兵集团,于是赶紧改变行进路线,但瓦砾墙就挡在眼前。
  要撞到了——!
  当地这么想时,几乎要摩擦到墙壁的翅膀在千钧一发之际闪避开来,钻过布满甲板的配管缝隙间,往上拉升飞向天空。
  「哇……」
  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天空,淹没峡谷细长天空的蓝灰色云海,从未如此近在眼前。直接穿过峡谷后,似乎就可以冲入云里,让人觉得头晕目眩。
  鬃毛在上空回旋,下方的电台塔尽收眼底——倾斜的铁塔从根部到顶端都被锈蚀,眼看逐渐从灰色变成红褐色。以铁塔为中心,宛如大树树根呈放射状散开般;而布满甲板上的配管脉络也急速生锈,腐朽成红褐色——虽说那一定是退化,但这景色简直像红花在灰色不毛之地生了根,开得花团锦簇地的样子,琦莉目瞪口呆地不发一语,看着眼下逐渐扩大的景象。
  铁锈覆满红色铁塔顶端,放眼望去仿佛就像一棵巨大的腐朽古木。
  大树根部有一棵小树,虽然和大树相比身形显得格外渺小,但却足以作为琦莉他们的遮蔽。那棵红褐色小树宛如一名身穿变形盔甲的巨人,一根彷佛呈挥手状的树枝伸向天空,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化成了铁和锈块。
  「鬃毛,回去……」
  鬃毛一度想要回去,但只在电台塔的上空盘旋一圈后,就放弃似地转身离开电台塔。
  已经化为大树的电台塔和紧挨着其根部伫立的盔甲树变得越来越模糊,逐渐被峡谷所吞噬而消失不见。盔甲树举起一只手一直望向这里,只是不知它是否真的看着他们。
  呜喔——……鸣……
  那是拂过脸颊的风声吗?抑或是鬃毛第一次发出的叫声——揪心的悲伤嚎叫又低又长,拖着尾音消失在峡谷的天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士官对于自己的视力和脑袋越来越感到怀疑,他茫然地环视着刚才发生在眼前的怪异景象,几分钟之间感觉却像历经几十年或几百年,被经年累月的铁锈覆盖的颓废景象——但是若就建造这栋建筑物的年代来看,这腐朽的情形感觉上应该就是这栋建筑物原本的面目,一点也不足为奇。但想到这里时,又觉得不对劲。
  动力炉似乎爆炸了,但不可思议的是并没有酿成很大的火势,剧烈的震动也停止,时间就仿佛静止般,周围变得鸦雀无声。
  「立刻去清查这里的灾情!
  虽然士官尚未完全从失神的状态回复,但他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后连忙指示副官。同样也一脸失魂落魄地愣在那里的副官,赶紧去确认状况后回来报告。
  「轻伤者十一名,重伤者两名,无死者。」
  「是吗……」
  无人死亡一事令他暂时感到安心,以私人理由动用的部队若出了大问题,将难以善后。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让部下送死。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遗憾的是,很多人握有大权后,都会忘记这个初衷。
  他看着沉入黑夜的峡谷前方。那只拥有异形翅膀、从未看过的野兽救起从铁塔坠落的男人后,离去的方向——他虽然无法立刻想起那名红发的独臂男人,但总觉得有印象,和以前「不死人猎人」同袍悬赏搜寻对象的特征非常相似。若是会成为「不死人猎人」的悬赏对象,那当然不是普通人,应该就是「那个东西」吧!
  还有,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确实看到了那名紧抱着野兽背部的少女。
  虽然他稍稍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视力,但应该不会错。
  「快联系席格利大人的使者!

  鬃毛在峡谷中蛇行飞行了一阵子后,撞到了岩壁的突出处,琦莉无法抓牢而被甩了出去。「呀!」幸好正好落到下方突出的岩棚上,背部虽然受到撞击,但总算平安无事。
  咳个不停的琦莉想要起身时,鬃毛黑色的身体也立刻轻松地降落。翅膀以不自然的姿势被垫在下方,有一边还从根部折断了。
  「鬃毛!
  「不用在意,反正这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
  鬃毛生硬地说,然后就用后脚踩住折断的单边翅膀,把它扯断。
  「他还活着吗?
  哈维倒在岩棚边缘,琦莉爬着靠了过去,窥看着哈维的表情。「哈维……?」、「呜……」哈维发出呻吟,微微抬起头来后又立刻倒下,脸颊抵住了岩石表面。从左边脸颊到太阳穴的皮肤简直就像被铁锈侵蚀般严重腐烂。
  「可能是受到『那个』余波的影响吧,你看得见吗?
  野兽的鼻尖从琦莉旁边采了过来,注视着哈维,对于鬃毛提出的问题,哈维微微张开左眼,但只略微摇一下头就用左手压住眼睛。那只手的手背也已经削瘦干枯,骨骼异常醒目,看起来好像轻易就能折断。琦莉半哭着抱住哈维。
  「哈维,不要、不要……」
  「……莉……没关……」
  微微张开的嘴唇发出听不清楚的沙哑声音。「什么?哈维,什么?」琦莉蹲下身体,把脸凑近,倾听哈维说的话。
  「我没关系……下士……」
  听起来像是作恶梦般的痛苦声音,重复说着同样的话。琦莉吓得环顾四周,捡起了掉落在哈维对面的收音机。虽然已经组合起来,但不管怎么弄怎么摇,都听不见平常的噪声和下士的声音。「我不知道,什么也听不见,好像不会动了……」琦莉抽抽搭搭地哭着报告。
  「还要再走一下喔,应该可以穿过山谷。」
  鬃毛叼着哈维的后颈,把他拉起来。琦莉也帮忙把哈维的身体靠在鬃毛的背上,鬃毛几乎是用拖行的方式开始步行。
  沿着岩壁突出的岩棚羊肠小道,婉蜒地向前延伸,消失在遥远的前方黑暗中。

  「哇……」
  从峡谷缝隙间所看见的狭长夜空带着淡淡的砂色,渐渐开始泛白。琦莉被眼底展开的景色所吸引,同时发出安心的叹息声与感叹声。
  在岩棚道路的终点,穿过微暗前方渗入细线般微弱光线的岩壁裂缝后,来到了陡峭的岩石断层中层附近。遥远下方一望无际的荒野大地,沉淀着天尚未亮的蓝灰色薄雾。
  断层山脚下,横亘在眼前的是一道没落城镇的影子和单线铁轨描绘出的缓缓弧形。

  琦莉在布满灰尘的厨房食品柜内找到了一瓶未开瓶的酒,吃力地读着标签上标示的种类和酒精浓度,哈维只说了声:「啊——这瓶可以了,借我一下。」便粗鲁地拿走瓶子。他靠着墙边瘫坐在地,先用手摸索了一下再用嘴拔出瓶塞。将口就瓶喝下一大口时,突然呛到。
  「不、不要紧吗?
  「咳……先别管我。」
  琦莉想要帮哈维拍背,但他用手肘推开她。剩下的酒不是拿来喝的,只见他将酒浇在面朝天花板的脸上。透明的液体沿着左眼周围溃烂的皮肤流到脖子,沾湿了衣服。
  这瓶酒可能放了好几年,完全没有喝过的痕迹。这间粗陋的小屋里,有间附设厨房的房间,还有一个楼中楼阁楼。爬上阁楼环顾四周后的鬃毛利落地跑下来,坐在琦莉旁边。
  「我来帮你吧!
  对于伸出大型鸟类的锐利钩爪、自告奋勇的鬃毛,「我自己来。」哈维只垂下视线摇摇头回应。只有琦莉无法理解哈维现在要做什么,鬃毛被拒绝后摆出一脸自讨没趣的表情,琦莉对牠投以询问的眼神。
  「要挖眼珠啦!
  鬃毛神色自若地说。看到屏住呼吸说不出第二句话的琦莉,鬃毛又在她耳边继续解释:「如果只是眼珠出问题还好,但可能连视神经也已经被腐蚀了,若是放任不管,可能会继续向内腐蚀,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也没有别的方法。若处理不好,可能会侵蚀到脑……」、「琦莉,妳到外面去!」哈维有点恼怒的声音打断了鬃毛滔滔不绝的说明,他可能不希望鬃毛说那么多。
  「马上就好,妳去外面……拜托。」
  哈维再说了一次,然后听到他从口里冒出一句「我不想让妳看到」。从哈维压着脸的左手纤细指缝间,可以略微窥见望着斜下方的左眼。红铜色的瞳孔已经变成混浊的黑色。虽然琦莉很想陪在哈维身边,但若真的亲眼目睹,自己可能也会受不了,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琦莉,那个……」
  琦莉拜托鬃毛帮忙处理后,正准备离开时,哈维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地突然叫住她。琦莉停下正要站起来的动作,而哈维则不放心似地把手伸向地板,轻轻握住琦莉撑在地上的手。
  「嗯?什么事……?
  「关于下士的事……我觉得最后这样说不定也不错。」
  对那先前被打断的话题,琦莉只是紧抿嘴唇,低头看着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收音机仍然一如往常地挂在她的脖子上,一如往常地彷佛随时都能听见他的声音;然而他却什么也没说。看样子当初没能来得及修理。
  琦莉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哈维吸口气后继续说道。他那带有杂音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更沙哑。
  「我希望琦莉妳能明白……一起带下士去东贝里吧!这是我们三个人……最后一次回东贝里,我想要让下士安心长眠。有我在,还有我陪琦莉……这样不行吗……?
  哈维想了又想,慎选不熟悉的话语娓娓道来。他想尽办法说服固执地不愿意听的琦莉。其实他并不喜欢说这么多话……就算琦莉不答应,他也可像以前一样自行决定,但他希望能考虑琦莉的心情。
  等待琦莉回答的不安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过了半晌,她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点了点头。但是哈维仍一脸不安地等待,琦莉发现哈维只剩右眼还看得见,所以看不清楚她的动作,只好发出声音再回答一次:
  「……我知道了。」
  哈维重新握着琦莉的手,并握得更用力,他的表情宛如终于放心似地稍微缓和了一些。

  这里是西北矿山区,一个沿着富含资源的大断层,挖掘出无数矿坑的地区。琦莉他们来到的地方,应该是这个地区的外围,隧道则是岩石崩塌下来后形成的裂缝之一。
  矿山遗迹是从战前就一直持续开采的古老矿脉,因此也能挖掘出战前高度文明时代的遗物。以前专门贩卖从遗迹挖掘出物品的市集,也曾兴盛一时(鬃毛所住的移动电台也在这里的西方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是据说这个地方的资源日渐枯竭,矿坑数量不到全盛时期的一半。
  琦莉坐在小屋前的石阶上,眺望着下方的风景。清晨的白浊空气,使得断层山脚下荒凉的矿山城镇笼罩着一层朦胧薄雾。那个城镇以前也曾经繁华过吧,但这一带的矿坑似乎已经完全停止开采了,岩壁中层可以看见零零星星的隧道入口,但全都已被栅栏封起来。他们沿着岩壁找到的小屋,以前应该是矿工休息站之类的地方,但现在也已完全荒废。其它还有几间废弃的小屋,应该是仓库及施工处之类的地方,切断岩壁修建的急陡阶梯和斜坡则一路延伸至山脚下的城镇。铲子和手推车等生锈的作业工具,就像是被孩子们散落一地丢弃在公园里的玩具一样,被孤伶伶地搁置在各处。
  「下士……」
  琦莉把额头抵住抱在膝上的收音机并试着叫他。只有外壳冰冷的触感回应她,碰到喇叭凹凸不平的部分虽然很痛,但她仍用力把额头抵在上面,就算收音机不回答也没关系,她低声地对它说道:
  「下士,你骂我吧……我是非常讨人厌的人……」
  自己和那位千金小姐一样,不,那人只是天真而已,琦莉的内心一定更肮脏,若是重要的东西被夺走,她可以毫不在意地伤人。
  若是为了哈维,杀人也无所谓——当时只是不禁脱口而出,但现在想想,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本来以为是无意识说出口的话,其实是她真心的想法。鬃毛杀死的那个男人也是,说是为了哈维,但就等于是自己杀死他的。因为琦莉在脑海里用斧头砍死了那男人。
  若是再发生相同的事,到时如果自己手上有斧头,也会毫不犹豫地挥动斧头。她一定会这样做的。她讨厌那样的自己,害怕得想要逃离,然而她一定还是会那样做。但同时也会刺伤哈维的心,琦莉所做的坏事,总是会反应到哈维身上,本来是要保护他,却反而伤害了他。
  她不想再继续伤害哈维了。她不想再继续走错了。既然如此,她突然有种念头——干脆消失在大家面前比较好。到一个不会给人添麻烦的地方算了,可是要去哪里呢……她能想到的去处,就只有贝佳、祖母或妈妈身边而已,但是贝佳、祖母、妈妈一定不会欢迎现在这样的自己吧!
  (到底在想什么嘛……)
  她摇摇头,用额头磨蹭着收音机坚硬的外壳。虽然觉得痛,但胡思乱想的思绪却因而终止。她略微抬起抵在收音机上的额头,盯着喇叭看。没有人会在这种事给妳出主意的——感觉不发一语的喇叭似乎如此对她说。
  自己能够在不依靠任何人、只靠自己的力量,且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吗?怎么感觉好像很难。
  俯瞰下方风景的她,突然看到类似水管的突出物。斜坡下方附近放着桶子,那里应该是个给水站。
  (水……)
  她转头看着小屋的门,或许哈维想要喝水,但随身携带的水壶和包包都被留在电台塔。他平常明明不喝酒的,居然也大口喝起酒来……琦莉对于自己顶多只能帮这些小忙,感到很沮丧,越来越觉得无地自容的她,重新将收音机挂在脖子上站了起来。
  她步履蹒跚地走在岩石表面上的急陡坡道,像是被吸引过去似地往下走到可以看见给水站的地方。锡制的水桶底部破了一个大洞,幸好重要的水道仍保留下来,她扭开水龙头,红锈色的浊水涓涓流出。是从岩层的地底深处汲取上来的吗?水流了一阵子后,才变得比较澄净,琦莉有一些感动。她把脸凑近水龙头,虽然仍闻得到浓浓铁锈味,但她喝了一点后,又用双手捧水洗脸。
  「噗哇——」
  用冰凉的水刺激脸后,觉得稍微神清气爽。最后再用双手夹住脸颊拍了拍。
  「嗯,我清醒了喔,下士。」
  她仍一如往常地对着不会回答的收音机说话,因为她告诉自己要像以前一样。「对不起,下士,我净说些丧气话,不要紧,我会试着努力的……即使下士不在身边也没关系。」就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十足没自信,没什么说服力。

  咕噜咕噜……沾有血液、黏液和神经纤维细丝的球体滚落到眼前的地上。空洞的眼眶溢出温热的液体,沿着脸颊流到地板。虽然痛觉已经被切断,但比疼痛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不适感让他想吐。他用手掌压住空荡荡的左眼,右眼也闭上后,阻断了外界的情报。
  「欸——」
  一旁的少年声音听起来似乎很佩服。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能清醒做这件事的人吶!
  「我哪里清醒了!」倒在地上的他用疲惫的声音说。
  「……我想你应该也明白吧,总之只能忍耐,越是拖延,就会慢慢腐蚀到神经内部。」
  「现在是比死好一点。」
  哈维几乎是以直觉反应回答,不经大脑思考,但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对方竟沉默以对。对于脱口而出的话,连自己都感到意外,自嘲的冷笑从他捂住脸的手下方传了出来。「奇怪吗?哈哈,是很奇怪!我居然这样急着想要保住性命,现在不管做什么都要坚持活下去。没有办法,下士……都是你不好,因为你变成那样,如果我再发生什么意外,只剩琦莉一个人……」唉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今天变得那么伶牙俐齿,自己也觉得很厌恶,但说着说着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闭上眼睛感觉好像漂浮在昏暗的水底,就连意识都被带到昏暗之处。
  没有求生意志的家伙根本不值得杀。
  下士之前曾经说过这句话,他至今仍记忆犹新。
  那现在至少自己已经变成有被杀价值的人了吧?终于可以受到肯定了吧?要是真的如此就好了……他不自觉自己是否发出声音,继续嘀嘀咕咕念着时,欸?他发现搞不好刚才已经脱口说出奇怪的话,但他无法仔细思考。其实他好像并没有真的清醒,思绪回路不断旋转。刚才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呢……?
  哗啦哗啦。
  听到温热的水声时,黏性水滴滴落在眼前的地板上。
  那是什么水声呢?他的头脑隐约感到疑惑时,潮湿的野兽鼻尖凑了过来,戳着他的脸颊。野兽的气息还带着旧血和新血的味道。他放在左眼上的手被野兽鼻尖推开。
  突然,空荡荡的眼窝深处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啊——!
  剧烈疼痛在毫无心理准备下袭来,痛得他拚命大叫。他难以忍受地在地上打滚,滚了三圈左右后撞到墙壁,他想要伸手去抓进入眼睛里的异物,但肩膀被抓住压倒在地。好不容易稍稍张开右眼抬头一看,看见骑在他身上、压住他肩膀的鬃毛左眼窝已经空荡荡,并滴着白浊的黏液。
  「怎么……」
  「你忍耐一下,不要拿出来,我好不容易给你的。」
  脑袋里彷佛被塞入一块岩石般的异物感和剧痛,使得他无法集中思绪,也无法完全阻断痛觉。牠的脸明明就近在眼前,但声音听起来却遥远且怪异。「这是我饲主的眼睛,我吃他的时候得到的,你应该也可以用吧,所以送给你,这应该还可以用一阵子。」
  只有眼睛一带的感觉莫名显著,变得很敏锐,他清楚感觉到从异物延伸出的神经纤维尖端朝眼窝深处伸出触手。他想要咬紧牙关,却不小心咬到了口腔,血味渗到舌头上。他无法忍受触手跳动着侵蚀脑内的感觉,结果吐出了胃液。

  琦莉在给水站四周绕来绕去,寻找可以取代水壶的东西时,听到了一阵模糊的叫声。她转头仰望小屋的方向,远远听到宛如暴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后,就安静下来了。
  (哈维……)
  发生了什么事呢?越来越害怕的她爬上斜坡,心想是否该回去看看,但又怕现在还不能进去,于是停下脚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而反反复覆,最后决定要走下斜坡时,看见山脚下好像有个白色装扮的团体逐渐接近。虽然还离得很远,但金属摩擦声随风飘了过来。
  教会兵——!一瞬间琦莉愣住不动,吓得躲在岩石后面,她按住狂跳不已的心脏,窥看情形。教会兵可能是来追捕他们的,但感觉他们好像并不确定地点,一边进行全面搜索一边移动。莫约十几人的团体以装甲板固定白色神官服上的重要部位,肩上背着长枪。是一支小队吗?
  该怎么办?哈维可能仍无法移动,但总之必须先通知他。
  琦莉避开小队爬上的坡道,绕到岩壁之间的狭窄阶梯时,又遇到了从岩壁另一头出现的另一支小队。
  「啊!
  她不禁失声大叫停下脚步,但小队也没料到会碰到琦莉,露出惊讶的反应,于是琦莉趁机转身如脱兔般跑了起来。「等一下!」琦莉无视于朝她发出的制止声,跳着楼梯往下跑,不可以把那些人引去小屋,自己必须往相反的方向跑,让他们乱了方向。
  琦莉本来是一阶一跳地往下跑,索性变成一阶半一跳,结果一个踩空摔了下去。听到收音机撞到岩石的声音后,她拚命抱住肚子,屈起身体滚落石阶。最后身体碰到平坦的岩棚,停在上面,但因为手肘和膝盖撞到,好几秒钟都爬不起来,金属类的杂沓脚步声追了上来。
  戴着手套、粗糙的手抓着琦莉的手臂,把她拖起来,她身体用力挣扎,并大声乱叫。若是能吓到对方最好,即使办不到,也希望能让哈维或鬃毛听见,察觉到异状。
  「喂、喂!真吵!安分点!
  「哇——!哇——」
  听到士兵束手无策声音的同时,后脑杓就挨了一拳,自己的声音瞬间从耳膜消失。

  『喂!信掉了,帮她捡吧!
  被对方一副理所当然似的口吻命令,哈维只好不耐烦地弯下腰捡起滑落脚边的信纸,轻轻插入放在膝盖上的少女手中让她拿着,并叹了口气。
  「这封信要寄去哪里?
  『应该没有地方可寄吧?
  「那为什么要写这种没意义的信?
  『虽然不想寄出去,但应该有个对象让她想要写些东西吧!
  「怎么会有?
  『你不要回答得那么笃定。』
  哈维立刻被回呛,明明应该是让他觉得厌烦的日常争吵,然而他却觉得好久没听到了,感到莫名的安心。
  他把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任车窗外流逝的风景从眼前经过。红褐色荒野大地和砂色天空缓慢地流逝,即使景象熟悉得令他厌烦,却无法唤起他任何感觉。嘎当、嘎当、嘎当……以固定节奏敲打着座位下方的震动,更加强了一成不变的生活感觉。
  当他看腻了窗外的风景把视线调回车厢内时,看到总是在窗边唠叨个不停的小型收音机。包厢座位的斜对面传来了匀称的呼吸声,他看着少女熟睡时一脸毫无防备的表情,他稍稍耸了耸肩。
  『哈威。』
  「是哈维。」
  『你这家伙,现在快乐吗?
  「干嘛突然问这个……和你说话有什么快乐的?
  哈维点燃香烟,随便应付着收音机,『俺是认真问你。』收音机不满似地压低音调。『在废矿坑时就那样死掉比较好?还是像现在这样……』……奇怪?等一下,这不是很久以前下士问过自己的问题吗?应该说刚才所有的对话全都是聊过的话题。
  『你终于觉得活着比较好了吗——』
  正当哈维觉得这一切都似曾相识时,车厢的景物开始软化扭曲,彷佛橡皮筋般被拉长,随后渐渐远离眼前。眼看不断伸长的车厢,连同琦莉、收音机也一起被带走,最后只剩下自己。
  「等……」
  他正想起身时,脚边的地板已经消失,那里没有疾驰的铁轨也没有车厢,只有被吸入空中的他,头部朝下坠落。




  这是哪里……
  这次是他独自走在昏暗的谷底。他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走,也不知要去向哪里,更不知自己为何而走,但总之就是往前走。
  他在蜿蜒绵长的峡谷底部,被阴暗噪声形成的幽合所包围。空气又冷又粗涩,感觉很不舒服。呜喔——……呜……伴随着哀伤的号叫,触感粗糙的风像是用锉刀削过皮肤般吹拂而过。虽然觉得痛,但奇怪的是看不见自己。他想要看自己的手,把手举起来但却什么也看不见。自己真的有身体吗?自己是以个体存在的吗?他已经越来越没有自信。意识中心产生恶心和疼痛的感觉,靠着那些感觉,总算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虽然看不见脚下,但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的他低头一看,是一具尸体。倒在荒野战场遗迹里,没有右半边身体且已经碳化的红发男性尸体——这是谁?他想了片刻后发现那就是他自己。对了,他想起来他的脸本来就是这样,虽然感受并不深刻,但他终于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但那个自己居然已经死了,让他感到莫名遗憾。
  这是什么时候的自己呢?可能是很久以前还在打仗的时期。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到处都倒卧着自己的尸体。若是运气稍微差一点,他可能就这样死掉了。大多是战争时期的自己,但也有不少是最近的自己。
  在砂船船底和白骨尸体一起被埋在砂里的自己。
  在清晨的白色城墙前,像条破抹布般蹲伏的自己。
  在废矿坑的起重机底部,心脏被挖出来,仰躺着的自己。
  (啊!这是东贝里……)
  沿着从头顶垂下来的起重机绳索,仰望着上方的洞口。但是纵深很长的洞穴顶端只有一片漆黑,那里反而像是洞穴的底部,感觉自己好像是往上坠落。
  若错过时机,就算死在这里面也不足为奇。其实他以前就认为死在哪里都无所谓……但眺望着一具具尸体,现在他打从心里认为还好没死在那种地方。
  他必须要回去,还有事情未完成。
  当他寻找着归途,想要迈开步伐时,又被下方的某个东西抓住。他一看,是自己埋在砂里的尸体抓住了他的脚踝。他虽然没看见脚踝,但本来应该不存在的脚却被拖入了砂子漩涡里,他想要抵抗,却因为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四肢,结果无法抵抗,砂子一下子就埋到了他的脸。粗糙的砂粒刮着他的皮肤,甚至侵入口内,让他无法呼吸。
  不可以、不可……他想放声大叫,但砂子堵住了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眼前也被一片砂子淹没,他快要不行了,他还不能死,谁来——
  视野突然从砂中向上浮起。不知是谁的手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上拉。透过那个人的手,他确实感到自己手臂的存在。就在他感受到的同时,原本看不见的手臂已经可以具体看见。
  一名身穿略脏深绿色军服的男人,以粗糙的手把他从砂子里拉了出来。他就这么从废矿坑的洞穴中被往上拉,漆黑的洞口射入一道细细的光线,那就是照射整颗行星上微浊砂色大地的光线。
  就在他进入光线之中时,手就被放开,一个人被丢在白色空间里,完全失去空间感。最后他听见一阵像是对他发出警告的尖锐低语,男人的手散成了噪声碎片,霎时消失不见。
  (等、下士——!
  他拚命地叫想要抓住即将消失的手,自己就像是被抛弃的小孩一样。不要、下士,等一下!不要!我不要你走——

  他的意识被自己的叫声拉了回来。「呜啊!」顿时觉得左眼内部好痛,他弯下身体,满地打滚,撞到墙壁后,又滚到另一边趴了下来。他集中意识,虽然抑制了剧烈的疼痛,但沉重的闷痛残留在他脑内。
  「不要紧吗?
  听到少年的声音,他微微张开眼睛,眼前浮现出模糊的灰色地板。眼睛已经渐渐习惯的他,看见黑色野兽的前脚站在他旁边。
  「你一瞬间不小心掉下来了吧?
  「瞬间……?」他觉得口干舌燥。
  「才没过几分钟而已,已经可以稍微看得见了吗?
  「……」
  他的脸颊仍贴在地上,茫然地意识着眼前所见的景物,右眼的视野上朦胧显现出左眼看到的东西,和之前的情况刚好左右颠倒。屋外的光线从小窗射入,在昏暗的室内画出一道砂色斜线,地板上形成一滩阳光,和从废矿坑的洞穴射入的光线一样,也是行星的颜色。
  他愣了数秒,但突然清醒似地拾起头。脑的质量好像结块了,头变得好重,令他感到头晕。左眼仍然模糊不清,看不到影像。他靠着右眼的视力,手扶着墙壁爬了起来后,便听到鬃毛的声音。「你最好还是再等一下,神经连结起来需要一些时间。」、「琦莉……」那是下士给他的警告,琦莉发生什么事了……!

  后脑杓感到一阵阵抽痛,后脑杓被殴打倒地时她就被压在地上,手被反绑在后头。垫在身体下方的收音机扎着腹部。琦莉扭曲着脸瞪着士兵,脸颊在岩石表面摩擦,渗出血来。
  要是哈维,不,鬃毛能来救我……可是自己已经离小屋很远了,所以鬃毛可能听不到声音,即使她仍然一副顽劣的态度,但其实已经快哭出来了。哈维……
  「等一下,请等一下!你们在干什么!
  出乎意料地传来了拯救她的声音。但这不是她熟悉的声音,这道声音不同于教会兵那种高低起伏僵硬的独特口音,听起来比较柔和。
  「她又不是谋反者,不要动粗!放了她!
  压住她的教会兵收到指示后,稍微放松力道。她保持趴在地上的姿势抬起头来,出现在斜坡上的不是身穿白色神官服的教会兵,而是穿着漆黑长外套的男人——他是神官。虽然琦莉的手仍被抓住,但比较没抓得那么紧,不停咳嗽的她从地面坐起来,惊讶地抬头看着跑过来的神官。身材消瘦的年轻男人,似乎并不是那些士兵的长官,神宫和教会兵应该分属于不同的组织。
  「对不起,他们对妳不礼貌,都是因为我督导不周,我绝对没有要加害妳的意思。」
  那个神官让小队待命,自己站在琦莉面前,诚恳地道歉。琦莉感到有点意外,但仍集中精神重新警戒着,眼珠看向上方地瞪着对方。「其实那个……我不会对妳怎样,请不要瞪我。」对于明显露出敌意的琦莉,神官表现出怯懦的样子,他咳了几声重新站好,确确实实地弯下腰鞠躬。从他纯熟的动作,看得出来是首都来的神官。
  「我……我是奉长老会第十一大老席格利·禄之命令,担任使者全权处理此事,席格利·禄希望能邀请妳前往首都。」
  「……?
  出其不意的一番话让琦莉听得一头雾水,当场愣住。
  「……这是在开玩笑吗?
  「不,我不是在说笑话……」
  对于琦莉完全不相信的反应,神宫不知如何是好地吞吞吐吐,他又咳了几声,然后毫不畏惧地继续说道。神官本身像是在转述道听途说的事情,口气显得很没自信:「那、那个……十六年前,席格利·禄的夫人雪莉女士,带着即将满周岁的小孩从首都失踪了,而妳就是那位雪莉女士遗留下来的孩子……
  也就是说,妳就是长老会第十一大老席格利·禄的千金。」
  大致说明完后,神官感到松了口气似地打住,他看着琦莉的脸,等待她的回应。经过几秒钟的沉默后……
  「啊啊——」
  没想到琦莉突然转身跑了起来,神宫赶紧大叫。她不顾一切地全力冲刺。「抓、抓起来!」教会兵们听到焦急的神官指示后追了上去,虽然琦莉逃到坡道上,但最后还是一下子就被抓住了。沿路踢着长衣的下襬、抖动着肩膀喘气的神宫,随后追了过来。
  「妳为什么要逃跑!
  「放开我!放——开——我!
  教会兵从后面架住琦莉,她的双腿不断乱踢挣扎,几乎踢到站在面前的神官。神官赶紧往后退,一脸莫可奈何的表情,「真伤脑筋哪……那个,我并不想用这一招,可是……」他的口气变得有点严肃,抛出了另一个话题。
  那个话题是关于琦莉意想不到的人物。
  「我们抓到了妳朋友……若我说『土鲁斯的魔女』,妳应该就知道了吧?虽说她现在平安无事,但要如何处理她,关键就在于妳的态度,我拜托妳,请听我……」、「贝亚托莉克丝——!」琦莉打断神官的话,发出近乎哀嚎的叫声。
  她无意识地大叫后,惊愕地张口结舌。那名金发女人在教区内的酒吧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时的表情浮现在她脑海里。琦莉责备她把哈维的信藏起来,她像是闹别扭又像是觉得丢脸,在柜台无所适从地抽起了烟。加上刚好有客人走进店里,所以就没有机会继续那个话题。
  琦莉一直很担心她。如果可以见到她,必须要向她道歉,可是她一定会说:「笨蛋,妳居然那么在意那件事。」然后立刻就原谅自己。若是能和她和好如初,琦莉想和她聊好多好多事情,想和她一起去买衣服。
  没想到她竟然在首都……?
  怒火从内心深处猛烈烧了起来,并爆发出来。
  「你们对贝亚托莉克丝做了什么!如果你们对她怎样,我绝不饶你们!」、「所、所以我说什么也没做!」说到一半就被打断、吓得往后退的神官赶紧解释。「她绝对平安无事,所以请听我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连我母亲的名字也搬出来骗人,席格利什么东东的骗人家伙又是谁?你不要太过分了!
  琦莉歇斯底里地咆哮,用全身的力量反抗,她趁背后的士兵怯懦时,甩开束缚准备逃跑,但立刻又被抓了回来。
  「哇啊!
  这时传来一道嘶哑的叫声,抓着琦莉手臂的士兵压住自己的脸向后仰。顿时被放开的她踉舱地转头往后看,其中一只脚宛如大型鸟的脚,和单边翅膀呈突起状、畸形弯曲的漆黑野兽,降落在琦莉与士兵之间,仿佛要保护琦莉。
  「鬃毛!
  被叫名字的野兽稍微回过头,像是在说「没关系」似地点点头,本来应该有颗黑褐色眼球的左眼溃烂得很严重。才刚松了一口气的琦莉,一下子又屏住呼吸。
  「那是怎么回事……」
  「不用担心。」
  潇洒回答的鬃毛用仅剩的琥珀色右眼瞥了敌人一眼。小队看到畸形的野兽出现,吓得重新摆好阵仗并拿着长枪。鬃毛不给他们机会,蹬着地面一下子逼近,冲进小队的中央后,开始一个接一个咬着士兵们。
  琦莉看着一阵骚动的现场,不禁日瞪口呆,但突然回过神来制止牠:
  「不可以杀人,鬃毛!
  鬃毛听到声音后,一瞬间停止动作,砰的一声枪响——畸形的单边翅膀弹开似地从根部折断,摇晃倾斜的黑色身体流出同样黑色的体液。但是牠张开四只脚站稳脚步,立刻又跳了起来,用前脚挠抓开枪的士兵并推倒他。「鬃毛……!」、「往上跑!」听到准确的指示后,虽然后脑杓的头发被扯住,琦莉仍转身往斜坡跑,但一名士兵挡在琦莉面前。
  琦莉压低身体惊险地躲开伸过来的手套,却无法站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当她以为难逃一劫时,士兵突然静止不动了。
  琦莉身体僵硬地眼睛向上直视,士兵背后就是身材瘦高的红发身影。他单手抓住士兵的脖子,用力掐住。「啊……」关节突出的修长指头,深深陷入喘气挣扎的士兵脖子,发出奇怪的声音——士兵脖子的骨头嘎吱作响,也可能是掐着脖子的手臂发出声音。
  「哈维,等……」
  就在想要制止的琦莉眼前响起了枪声。哈维的手臂——子弹掠过下手臂一带,削过他的皮肤。琦莉发出沙哑的哀嚎,当场愣住不动。
  哈维把开始口吐白沫的士兵随意扔在地上,并慢慢看向开枪的士兵。低头看着自己滴滴答答流着血的手臂,有点讶异地歪着头。
  几乎听不到怒喝也不见预备动作,哈维就蹬着地面冲了过来,琦莉的眼睛还来不及追上,士兵手里拿着的长枪已被抢走了。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别说琦莉,就连武器被夺走的士兵本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哈维反手握住枪身,压低身体击中士兵的下巴,让士兵当场倒地。
  站在后方、身穿黑衣的神官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就咚地一声瘫坐在地上。哈维仍毫不在意地将枪口抵住神宫的头,仅以左手撑起长枪,准备扣下扳机。红铜色的右眼及昏暗的暗褐色左眼完全看不到一丝犹豫。「哈维,不要开枪!」他的动作过于笃定令人觉得奇怪,彷佛有些失控了。
  哈维从射击的动作突然变成拿着枪身往旁边乱挥,发出沉重的金属敲击声——就在这时突然闯进一名男子,在千钧一发之际竖起手里的军刀刀柄挡住攻击。然后双方立刻往后跳一步,拉开距离对峙着。
  闯进来保护神宫的是一名不同于一般教会兵,披着有装饰的白色外套的壮年男子。琦莉立刻发现他是从电台塔来的士宫。
  「欸……」
  和一个可能是厉害的对手对峙,哈维嘴里冒出像是惊讶又莫名有趣的声音。哈维对面的士官,表情也不比哈维轻松,他轻轻舔着嘴唇,但却意外地以比较沉稳的态度开始劝说:
  「我为我方的失礼向你道歉。我们并不想要和你们起冲突,希望你能听完我说的话——」
  在对方尚未说完之前,哈维就把长枪当作军刀拿起,冲向那男子。琦莉还来不及制止——

  『住手,混帐!

  听到这道怒吼声时,已在琦莉胸前膨胀的气流进裂出冲击波,命中哈维正准备横向挥砍的枪身中心,打断枪枝。哈维和断裂的枪身一起弹了出去,翻了一个筋斗,滚下坡道。同样受到反作用力影响、被弹出去的琦莉也跌坐在地,一脸呆滞,瞠目结舌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
  「下、下士……?
  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喇叭吐出了暗绿色嘈杂的噪声粒子,在空中开始聚集成影像。影像中浮现出的男人脸庞,痛苦地反复扩散、集结,最后张开嘴巴。夹杂严重杂音却充满压迫感的低音,随着影像的移动从喇叭传送出来:
  『你够了吧……先听听人家怎么说。』
  听到来路不明的噪声体说话,采自卫姿势的士官全身僵硬地瞠目结舌。神宫跌坐在他后面,脸色铁青。被鬃毛袭击的其它士兵们也目瞪口呆,一动也不动,原本吵嚷的现场空气迅速变得鸦雀无声。虽然有人感到恐慌想要逃离,但只听到模糊的哀嚎声。
  『哈威。』
  噪声体瞪着四周予以牵制,一面低声叫唤背后的青年。好久没听到这个昵称了,就琦莉所知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那个发音错误的昵称,和虽然粗鲁但却有种令人感到温暖的口气。
  『冷静!哈威。真是的,你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哈维往后翻了三圈半左右,滚下斜坡,一脸茫然地跌坐在地,「可……」他想要辩解,但一瞬间说出口后又忘了该怎么说似地再次闭上嘴巴,露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那种表情就彷佛是受到父亲责骂约男孩。

  他感觉很像一个人。虽说他是首都治安部地位非常崇高的士官,但却没有气势凌人的感觉,给人很真诚的印象。难道那个人是……早知道或许应该问他是否有儿子,但已经错过时机,士官早已坐上了卡车。
  哈维站在断层斜坡中央突出的岩棚上,看着山脚下待命的装甲卡车载走伤员的情形。鬃毛则趴在稍微下方的岩石上,以警戒及威吓的眼神看着下方。没过多久,卡车队伍开始撤退,只留下在远处监视的小型卡车。对方坚持的条件就是留人监视,哈维也就不再拒绝。
  「我们接受邀请——」
  当哈维听到自称长老会第十一大老的使者神官重新说明后,稍微思考了一下就很干脆地回答时,琦莉不明白哈维心里在想什么,感到很困惑。哈维并不是对使者神宫说,而是神色自若地盯着禄私下拜托保护神宫、率领手下兵士前来的首都治安部士官继续说:
  「可是我们不想被带走,我们要自己去,琦莉应该是以宾客的身分被邀请吧?抓住宾客强行带走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哈维说得很有道理,而且现在因为鬃毛的搅局,护卫队已经丧失一半的机能。即使多少有些荒谬,但不管怎么说,主导权已经在哈维他们这边。站在中央的琦莉脚边,是趴在地上翻着眼珠、瞪着四周的黑色独眼野兽——那裂到耳朵的绿色口腔露出了血红的舌头和锯齿状的牙齿,不时威吓着士兵。琦莉抱着的收音机四周则是噪声粒子聚集后,形成的士兵灵体,只见他张开嘴巴咆哮又消散,就这样不断重复着。最后就是那位有红铜色右眼和暗褐色左眼的独臂不死人——虽然神色自若地站在琦莉旁边,但不时会突然想到似地环视着包围四周的士兵,和他四目相交的上兵都会吓得往后退。
  话题的中心人物——琦莉本人双腿仍在颤抖,几乎要跌坐在地,但因为周围有这么多人保护,感到放心并得到勇气的她,才得以勉强站立。
  「这个可是、我很困扰,如果你们不和我们一起走……」
  神官虽然很害怕,但仍不放弃劝说。负责护卫的士官不再多说,勉强接受哈维他们的意见,但是要留下人员监视,以作为交换条件。(虽说他是护卫,但比起年轻神宫,这名士官感觉官阶较高)。
  我们自己去——哈维干脆地这样说,琦莉虽然感到高兴,但更觉得害怕。哈维当然不可能认为不死人去首都会平安无事,但他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要与琦莉一起前往首都。
  长老会的第十一大老的……女儿?
  突然被这样告知,琦莉怎么可能会相信。「雪莉女士」——从神官口里说出母亲的名字,看来应该不会弄错人,可是这样一来,更让人不明白对方的目的。怀疑、不安及困惑在她心中卷起了漩涡。
  琦莉仅以眼角目送着下方逐渐远离的卡车队伍,并瞄了一眼斜后方。哈维坐在更高一层的岩棚边缘(很显然是因为站着太累,才坐了下来),正检查着收音机的情况。他转着频道旋钮,收音机唠唠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哈维闹别扭似地噘起嘴巴抱怨着,说出了这句话:「啰嗦!好处都被你占尽了啦!
  盔甲助手已经把收音机修理得差不多了,而琦莉摔倒时的撞击力道,刚好使得原本接触不良的部分恢复正常,收音机似乎又能运转了。
  只有下士回来了这件事是真的、真的万幸。
  哈维发现琦莉看着他,便把脸转了过来。当他们四目相交时,哈维笑着说:「妳怎么露出这种表情?妳看看妳那张脸。」琦莉心想:自己表情是否真的很奇怪?赶紧沮丧地撇过脸。为何最近哈维的笑容看起来都让人心痛得难以忍受,以前自己明明很喜欢看他笑的。
  「反正迟早都要去,既然对方说不会阻碍我们,那正好。如果碧真的被他们逮捕,我们更应该要去。」
  「我……觉得好像是陷阱。」
  「什么陷阱?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琦莉被哈维这么一反问,因为没凭没据,便低下头含糊不清地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后,岩棚上传来衣服的摩擦声,琦莉隔着肩膀感受到微微的体温。她稍微转头一看,哈维正蹲在她的肩膀旁边看着她。
  「可是,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就表示在这世上还有和妳有血缘关系的人。」
  「我才不要。」
  琦莉僵硬地回答,摇着头又把视线撇开。「……喂,琦莉。」平静的声音在耳边继续开导她:「妳也不用想得那么复杂,或许那真是妳的父亲,总之去见见面吧!
  「我不想和他见面。」
  父亲在首都?万一那是真的,她一点也不高兴。她光想到自己可能和数会有血缘关系,就觉得全身发冷。教会一直以来残害着哈维、贝亚托莉克丝等这些不死人,而自己居然是教会那一边的人……
  现在她更不希望这是事实。只要能保有她现在拥有的东西就足够了。她已经不再奢求其它任何东西,她也不希望这个只会给她添麻烦的事是事实。
  「琦莉。」
  当琦莉低下头不发一语时,头发被轻轻拉扯,她板着一张脸,不高兴地转过头去。蹲在岩棚上的哈维视线比较低,他从斜下方仰望着略微低下头站着的琦莉。深沉的暗褐色左眼和溃烂的脸颊皮肤看起来莫名地协调,感觉没有太大的差异,反而让琦莉觉得心痛,心里五味杂陈。
  「我觉得如果是真的就太好了,我一直想要让妳和仍然在世的父亲见面,所以去看看吧,我和下士也会一起去,嗯?
  「……」
  琦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不敢看哈维,只好继续低着头。当她垂下视线时,映入眼帘的是哈维那拉着自己从肩膀垂下头发的手。看起来骨架比以前还要突出,显得更纤细。尽管那只手已经变得如此遍体鳞伤,却仍然想要守护着她……为什么每次发生事情时,上帝就坏心地想削减这个人的性命呢?该受惩罚的明明应该是她,然而为什么琦莉不能代他受罚呢?
  不管这次是否发生和琦莉有所关联的事,哈维本来就打算去首都一趟。既然如此——只要哈维不丢下自己,愿意带着自己一起去,对她来说,这就足以成为接受首都邀请的理由了。这样一来他们就能继续在一起。就像哈维想要守护琦莉一样,她也想要守护哈维。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即使不免会伤害自己身边的人,但她不打算逃避这个问题,甚至更希望能尽量保护他们。
  缠绕在头发上的修长手指轻轻触碰到自己的手。琦莉有点犹豫地摸着关节突出的手指,紧紧握住最靠近自己的食指,点了点头。哈维像是回应她似地轻轻握住她的手指。琦莉觉得受到鼓舞,感觉就像是千钧一发之际,在绝境中看到了一根快要断掉的细线,琦莉拚命想要抓住那根线,用力握住他的指头。

  穿过峡谷后,他们的旅行还能继续吗?到时候大家会不会变得七零八落,是否抵达不同的终点?琦莉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但是,大家的旅程好不容易仍往同一个方向。
  她不想切断这层关系,因为她想要继续守护。
  那就去首部吧——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12 编辑


  黄昏下,某不死人、少女、收音机以及拥有翅膀的野兽

  要保重喔——琦莉双手紧紧抱住牠的脖子,并把脸埋在黑色鬃毛里喃喃念道。脖子上那一圈直挺挺的毛外层虽然很硬,但内层却很柔软,吸一口气,便闻到野兽的气味和血腥味。
  「琦莉,放手吧!
  听到哈维有所顾虑的声音,琦莉还是又抱了一会儿,才莫可奈何地松开手臂抬起头。稍微湿润的黑色鼻头几乎与自己的鼻子相碰,琦莉直盯着琥珀色的右眼和溃烂的左眼。为了赋予哈维眼睛,鬃毛也失去了一只眼睛。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琦莉垂头丧气地嘟哝着,鬃毛似乎很不高兴地回应,琦莉眨了眨眼睛。
  「……谢谢。」接着又改口说道。
  「嗯,这还差不多。」
  鬃毛鼻子哼了一声,稍微笑了笑,看起来笑得很腼腆。琦莉也微笑以对,站起身并往后退了一步,回到守在后面的哈维旁边。鬃毛以单边的琥珀色眼睛仰望着琦莉,似乎有点抱歉地耸了耸脖子。现在畸形的翅膀两边都脱落了,肩胛骨只留下龟裂的痕迹和微微突起。
  琦莉虽然明白不能提出任性的要求,但在情感方面还是无法释怀,只能沮丧地低下头。虽然她好希望鬃毛也能一起去……
  「不好意思,我不想陪你们去首都,也不觉得自己成为你们的伙伴,独自随心所欲地迎风生活是岩狮的习性。」——当鬃毛以一贯的潇洒口气话别时,琦莉惊讶地挽留牠,但哈维似乎可以理解,因此没再说什么。轻轻垂下鬃毛给他的暗褐色眼睛,点点头只说了句:「是吗?谢了。」既然哈维已经理解,琦莉也就不能再多说什么。
  更何况……一直到最后鬃毛好像还是不承认自己是狗。
  「那我走了,你们也要加油。」
  鬃毛只淡淡地留下这句道别话语,就摆动着尾巴,以极富节奏感的步调走向山谷里。岩狮般的长尾巴已失去毛皮,骨头外露,像极了一根细长的绳子。
  被渲染成黄昏暮色的斜阳从被岩壁包围的狭窄天空照射而下,淡淡地照耀着阶梯状突出的岩棚阴影处。虽然她无法看到峡谷前方,但她在眼底想象着,沿着这条岩棚道路直行便可抵达的峡谷底部,一定还有已化为一棵腐朽大树的电台塔、长久以来守护着铁塔,完成使命的盔甲守护者、以及鬃毛饲主长眠的红锈色墓碑。
  背上留着翅膀痕迹的漆黑野兽,与其说牠像只岩狮,感觉更像只前往终老场所的老猫。只见牠摇着烧焦的尾巴,独自踏着潇洒的步伐,越过岩棚逐渐远去。琦莉在峡谷入口处目送着牠,牠在岩棚上最后再次转回头。
  「那个、熏肉和鹰嘴豆……」
  「什么?
  突然传来一道带有怒气的声音,让琦莉不禁愣了一下。
  「是我生前最爱吃的东西。」
  鬃毛只丢下这句话,就跳起来似地转身跑走。三只兽脚和一只鸟爪交互踩着岩石的走路姿势有点怪异,但是牠似乎丝毫不在意,轻盈地跳着岩石而去。脖子上那一圈毛在黄昏色斜阳的照射下,看起来就像真正的岩狮鬃毛,洒着金黄色的光点。
  「啊……」
  仿佛原本已经脱落的翅膀,一瞬间又长出来了,让琦莉看得目瞪口呆。她眨着眼睛,紧抿着嘴唇,忍住快要掉落的眼泪。
  快速奔跑时残留的光点变成了残影,从鬃毛的背开始牵引着长长的身影,闪闪发光的光点就这么扩散在空气中。散发出金黄色光芒的翅膀,简直就像代替已经脱落的黑色翅膀往峡谷的天空飞去一般,姿态是如此优游自在。
  从峡谷吹来的风吹乱了送行的琦莉和哈维的头发,低语的风声一瞬间听起来像是电台塔播放出的音乐,虽然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她觉得这并不是自己心理作用。那座移动电台现在仍然停留在峡谷的某处安静之地,身穿盔甲的彪形大汉……不,稳重的中年助手带着苦笑回应,一旁的年轻台长兴奋地挑选唱片,而脚边就是脖子上有一圈怪毛的黑狗,正在吃着泡在牛奶里的面包、熏肉和鹰嘴豆的狗食。彷佛守护着他们一般,电台塔的喇叭继续以极小的音量,播放着带有噪声的弦乐乐音。
  一道泪水沿着琦莉的脸颊滑落,随风飞散,变成细小的水滴,融入充满峡谷里的黄昏色光粒子中。

  听到收音机微弱噪声的琦莉醒了过来。她慢慢地将脸从拉到头上的毛毯边缘探出,眨着惺忪的睡眼环顾四周,从小屋的小窗看到的蓝灰色夜空已经开始泛白。
  门口传来夹杂着噪声的说话声。那是哈维和下士的声音……他们好像就在小屋的外面,她从毛毯爬出来,试着爬到门口。
  『你要带俺去墓地?你竟然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俺可还不想退休呢!你这家伙,只要俺一不在,你就会做出一些蠢事……』
  「啰嗦!破铜烂铁。这是你故障之前自己说的不是吗?真是的,以为自己复活了,就高兴得唠叨个没完。」
  『俺要是不说的话,有谁会纠正你这家伙麻烦的个性?
  「不要一直说你这家伙,叫我主人。」
  琦莉正在想着要不要加入他们的对话,但又突然打消念头,抱膝蹲在门前。她把下巴抵在膝头上,轻轻闭上眼睛。这两人家常便饭的争吵,听起来却让人感到莫名舒服。
  睡前下士说想要听摇滚乐,于是琦莉转动收音机的频道和天线,但不管怎么调,就是只能听到杂音,收不到游击队电台的频道。这附近除了那座电台塔之外,没有游击队电台播放音乐,真是难受。而且电台塔的音乐已经不会再随着电波送来了。
  琦莉思索了一阵子后,外面的对话也停了下来。琦莉等着他们继续说话,但他们好像无话可说,继续沉默了片刻。她心想现在正是好时机,准备定到外面看看时……
  「……对不起,下士。」
  琦莉听到了喃喃低语声,停住正伸向门的手。
  『啊?什么?
  收音机讶异地反问。但对方并没有立刻回答,又一阵沉默后,才以沙哑又有些结巴的声音继续说:
  「……我没能遵守约定,我有说服琦莉,但最后她还是……不愿意,我觉得她不希望我去。」
  『为什么又说些孩子气的话……真是的,你就跟她说你哪里都不去不就好了吗?俺是你们的监护人吧?』收音机回答的声音里夹杂比以前更严重的杂音,随着声音的高低起伏,常出现怪声怪调,听起来非常沙哑。
  琦莉的心脏怦怦跳,明明是抱着轻松心情偷听的,但却听到了不该听的对话。
  『不要那副表情啦!好吧,俺会陪你们到最后,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所以拜托你……你这家伙也不要随便死掉喔。』
  「嗯……我还可以撑下去。」

  哈维背靠着的门内侧传来了声音,他转头一看,门的另一头小小的啪答啪答脚步声逐渐远去。他轻轻转动门把,往里面一看,天亮前仍有些昏暗的小屋角落,一道瘦小的人影正面向墙壁、毛毯拉至头部躺着。
  (被听见了吗……)
  哈维犹豫是否要叫她,但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因而作罢。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弯下腰把收音机放在她的枕边。琦莉面向墙壁装睡,但当他离开时,他知道琦莉伸手抓住收音机,把它拉进毛毯里。
  他又一个人外出。清晨的岩石中层,白浊的冷空气冷度适中,刺痛着皮肤。他俯瞰着山脚下,隐约可以看见笼罩在晨雾下矿山城镇和单轨铁轨的影子,弥漫在眼前一望无际的蓝灰色雾霭,开始慢慢泛出砂色。
  他打算今天出发。
  无论是琦莉父亲的事、犹大所在的实验室、还是贝亚托莉克丝的事,这些必须解决的问题全都集中在首都,这样正好。这么一来就没必要再犹豫,必须立刻前往首都……虽然不知道回不回得来。
  他的左眼内侧感到闷痛。之前右眼尚未完全复原时,眼前感觉好像罩着一层乳白色薄膜,但现在反而是左眼的视线范围都偏暗。
  ——那只眼睛应该还可以再使用一阵子。
  他在脑海里反复思索着鬃毛说的话。
  不管怎样,你的神经还是会慢慢被侵蚀吧?不久后你应该就看不见了。若只有侵蚀眼睛还好……即使如此,你仍选择为了那孩子,而且坚持到最后,所以这是我给你的饯别礼——
  他走下岩石,试着走到山脚下的铁轨。在远处待命监视的卡车内,慌张地动了起来。他们似乎在警戒着为什么哈维要在这样的大清早下来。哈维只是随意下来看看,但对方却那么紧张,他不禁觉得滑稽而笑了出来。
  (啊!对了……)
  他不知不觉笑了出来,肩膀也放松下来。
  他踩着碎石站在铁轨上,凝视着笼罩在晨雾下的遥远铁轨前方。当然,距离过远让他看不见铁轨终点。不过从远方将视线向下拉近,从鞋尖一直到眼前的可见范围内,两条铁轨和规则排列的枕木彷佛在大地上生了根。虽然看不见前方,但至少看得见脚边的路。
  是啊,自己应该稍微放松心情才对,最近自己似乎为了什么事而焦躁,感觉变得不像平常的自己。也许是知道自己的旅程也有到达终点的一天吧?现在仔细想想才发现,正因为知道有抵达终点的一天,才更不想结束这一切。




  这样一想后,感觉努力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他决定要尽自己所能去做,所以等处理完所有事情后,就当作是最后一次旅行,再送下士回东贝里吧。直到那天来临之前……他还不想结束这趟旅程。
  「哈……」
  他不经意地吐了一口气。白色气息融入晨雾中,随即散去。他把手插进口袋里,跳着等距离排列的枕木,走了一段路。这么说来,在行星上的任何地方,铁轨的规格应该都一样。现在才发现这件事的他,突然觉得莫名地安心。
  暂时先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走吧!他想在尚能看见时,把走过的路都烙印在脑海里,他希望所有事情都结束后还能回来。
  因为他打算回来,而且最好是大家一起回来。

  后记

  ……
  偷偷摸摸……
  呃……和上一集一样相隔了十一个月才出书,对于等待续集的各位,本人深感抱歉。(注:以上指日本的发行情况)以前我曾好几次苦苦哀求责编,如果可以能不能让我写其它作品,于是让我写完一本『琦莉』后写另一部作品(我写了『琦莉』以外的新作『Custom Child』,本书折口处的作品列表中应该也列出来了)(注:这里指日文原书的后折口),因此才隔了一段时间。
  就这样,送上『琦莉』系列的第七集。
  在故事进入高潮之前,我想要放入一段类似一开始琦莉他们踏上旅行的桥段,很久没写以旅行为主的故事,所以就写出以冒出滚滚浓烟的烟囱为背景,一段发生于巨大建筑物上的爱情故事(……是吗?)。这是一出描述凡事都嫌麻烦的青年,对于性格别扭的少女勇往直前的样子感到苦恼的故事,同时也是对人生感到厌倦的男人重新找回生存意义的故事。怎么感觉这段固定模式的故事情节让人越来越看不懂……
  呃,我可以把之后的计划先写出来吗……我预定再写一则故事就结束本系列小说,不过至今尚未决定最后的故事份量要写成厚厚的一集或分成两集,可以的话我想写成两集,因为我想做成全九集。虽然长篇故事相当耗费精神和体力,所以我也很害怕,但我想鼓足干劲坚持到最后,不要让自己感到后悔。加油!
  啊!还有,在下一集出版之前,我想要推出『琦莉』的电子小说(注:Visual Novel,透过计算机萤幕阅读的小说),集结成一本很有绘本形式的书。绘本当然要放满田上老师的插画。呜呼!不过现在仍在作业阶段,若是能做出一本值得珍藏的书就好了,因此我一定会尽量拜托田上老师。

  都已经出八本书了,然而却没有一次不给责编添麻烦,顺利交稿的。甚至连讨论的时间好像也越来越长。承蒙编辑部的照顾,今年已经迈入第四年了(约略),但哭哭啼啼地讨论,这还是头一次。我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
  第二天我整个人无精打采,没办法工作,因此我决定煮咖哩(在正式工作前,习惯煮一锅咖哩,因为不用连续好几天烦恼自己要吃什么)。把食材买回来,大致处理完毕,最后只要放入咖哩块就大功告成。做到这里时,突然想到……。
  忘了买咖哩块。
  我发现后心想:妳到底在干什么!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非常讶异。心烦意乱地穿上外套后,边走夜路去车站前的超市,边打电话给住在兵库的有川浩老师,拚命向她哭诉。对于这件事感到很抱歉,这个人情我一定会还。
  我就是这样一个糟糕的大人,但因为爱写糟糕大人的故事,或许这样也好,我总是悠哉悠哉地自得其乐。

  就因为我这副德行,要花很长时间坐下来和我讨论的责编大人,以及好久不见、费心帮我画插画的田上老师,还有每次协助我推敲原稿的玲子小姐及藤原先生等平日照顾我的各位,我要在此郑重感谢大家。

  最后,当然是向拿着本书的您,以及一路支持我的读者,诚心诚意献上最高的谢意。
  希望……你们能继续看完这个故事。

  壁井ユカ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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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溪竹风 平民
终于到7了呢,好开心,琦莉和哈维的旅程也快结束了呢,看着他们一路风风雨雨走来真的是放不下啊,不过无论最后结局是怎样,我衷心期望你们能够幸福。

15 年前 0 回復

lyh7511 騎士
希望琦莉和哈维能幸福的在一起,不要悲剧收场就好了

15 年前 0 回復

轻之流栗 騎士
這樣看下來最後結局不會是哈維掛掉、琦莉擺脫悲傷過著幸福的生活吧
要是這樣我會暈倒
教會帶給琦莉的從頭到尾幾乎都是負面印象
在這種環境裡
沒了原本親近的人怎麼都不可能會幸福吧...

15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先这样好了

等下本出来一起看,看了下结尾,好像故事要结束的感觉啊

15 年前 0 回復

www1000 伯爵
这个题材最近经常见到,不过他这个不死貌似比较弱?

15 年前 0 回復

mumake2006 騎士
很不错,很有内涵的小说,等到第七集了!

15 年前 0 回復

d121890p 王爵
終於到第七集了.如果結局不要是悲劇就好了.

15 年前 0 回復

sol-badguy 伯爵
感觉小说插画画的越来越难看了........前几本的插画都还好......上一本开始走形.......这本最吓人......琦莉变肥了.......哈维却越来越干净........

15 年前 0 回復

Miyako 勳爵
又要分离了吗?琦丽和哈维为什么总得这样分分合合啊~

15 年前 0 回復

jaj 伯爵
这个系列一直没看,虽然是我喜欢的风格。

要说为什么的话,那就是我看不到救赎。

15 年前 0 回復

asd_1249 騎士
很喜欢的小说  感谢分享

15 年前 0 回復

4810404 王爵
呵呵   我最喜欢的小说   这个小说算的上是其中之一了  支持啊

15 年前 0 回復

mayivi 平民
太感动了,终于等到七了。LZ大人录入的很快啊!感谢!
这部小说是仅少的几部认真追的轻小说之一。文笔细腻加淡淡的忧伤,很对我胃口~
十分好奇最终的结局。

15 年前 0 回復

末世之月 子爵
真好啊,这段时间有很多轻小说看

15 年前 0 回復

yonghengdelu 侯爵
值得一看的作品,但愿别是悲剧

15 年前 0 回復

skywingcroc 平民
呀.....等了好久
終於第七集了
又再次中毒了

15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进来支持下,相当喜欢这个系列的作品,文风很细

15 年前 0 回復

布丁王国 平民
终于第7卷了啊~~还有2卷就完结了……一直很想知道结局是什么……
看过日站上的有关资料,说结局不是悲剧却能令每个看的人感动得流泪,看到这点后更令我好奇啊啊啊啊!!!
希望有个好结局~

15 年前 0 回復

池天辰 公爵
琦莉也到第七卷了啊,还真是长寿,一般来说这种题材不是应该就五卷左右么= =b

15 年前 0 回復

areszb 伯爵
这系列没想到能出到第七卷,我看到第二卷后就懒得看了。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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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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