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杀机 2(境界人 2)[神崎紫电][台/简][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4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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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界杀机 2
  作者:神崎紫电
  插画:kyo
  译者:李彦桦

  我叫宇佐美风香。在我所居住的月森市,喧腾一时的连续杀人分尸案还没有被侦破,如今却又发生了残酷的杀人案件。
  这次的遇害者竟是被人以乱石砸死的。
  不过,我遇到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将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那就是,我跟小时候很要好的朋友「阿京」,也就是摩弥京也,在大街上偶然重逢了。
  自从他突然转学之后,我们已经七年没见了。
  如今的他,完全不像当年那么开朗。
  由于机会难得,所以我们一起去了美术馆。
  但是他却对我的朋友说出了很失礼的话……
  阿京,你到底是怎么了?







  神崎紫电
  出生于19858月,是个明明非常怕冷却又离不开北海道的地道北海道人。这个时期的北海道真的是地狱。

  kyo
  198512日出生,水瓶座A型。生于富山县、长于富山县、现居于富山县。座右铭是「明日事明日毕」。

  目录
  序章
  第一章 落下
  第二章 加速
  第三章 空白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18 编辑


  序章

  飒飒秋风在苍苍郁郁的森林之间穿梭而过,朝天空吹拂而去。一颗颗树木随之摇摆,仿佛是相拥取暖人群因寒冷而颤抖着身子般。
  夏季已过,风中开始透着凉意。夜幕低垂的森林之中,一名少女孤独地走着。此时已是深夜,少女的沉静与森林的嘈杂形成的强烈对比,带给人一种寂寥的气氛。
  这片森林名为「月森」,位于月森市的中央。站在林边,可以将整个月森市一览无遗,因此曾经是该市的著名风景区,受到本地人的喜爱,同时也是有名的健行地点。
  但如今,这附近的居民已经没有人愿意接近这片森林了。
  少女走在林中的小径上,婀娜的步履显得弱不禁风,纤细得似乎随时要折断的身形反而酝酿出一股娇柔的美感。
  登上十几、二十级石阶,少女来到了目的地。在这里,早已有人在等着她。
  「摩弥……」
  原本背对着少女的少年听到声音,转过了头来。少年有着笔挺的背影、修长的身躯,就连包覆着肉体的学生制服也显得贴身而匀称。他的制服内穿着盖住整个脖子的黑色衬衣,手上则戴着漆黑的皮革手套。
  少年的眼神透着一股冰冷,甚至可以称之为严酷,整个人散发出的冷漠态度足以令所有第一次见面的人惊慌失措。但是,当摩弥京也的修长双眼一看见了南云御笠,便温柔地微微瞇了起来。
  「晚安,御笠。」
  「……等很久了吗?
  「不,我刚到。」
  「……喔……」
  一开始,两个人尴尬地聊了些最近发生的事情,试探着对方的反应。
  两个人所处的地点是一座专供游客休憩用的凉亭,位于山坡的中腹地带。在今天之前,他们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讲过话了。
  凉亭座落的山坡颇为陡峭,在这里可以看见整个城市的夜景。
  御笠坐在与凉亭连为一体的椅子上,京也则将身体倚靠着面向崖边的护栏。他将视线转了回去,望着那宛如洪水般的霓虹灯夜景。
  「好美的景色,来看这个美景的人变少了,真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
  「对不起,突然把你叫出来。」
  御笠想要在没有人的地方好好与他聊一聊。但是在这个城市里想要找到一个真正完全没有人的地方,能做的选择却相当有限。所以,御笠不得不选上了这个充满着可怕回忆的月森。
  「……御笠,妳的脸色不太好。」
  御笠并没有察觉自己的改变,不禁伸手往脸颊上摸了一下。
  「真的吗?
  「……差不多可以回学校上课了吗?
  京也平静地切入了主题。
  「嗯……」
  这一整个礼拜,御笠都没有上学。
  不久之前,这个月森市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件。许多人遭到残杀,而且尸体被肢解并随意丢弃。这个月森的树林,正是分尸案的现场,也成为吸了最多鲜血的诅咒之地。
  在这个被称为月森连续杀人分尸案的一连串事件之中,御笠失去了自己的姐姐及两个最好的朋友。
  但是直到现在,犯人依然没有被逮捕,案情陷入了胶着状态。而且不知为何,自某一时期起便不再有新的受害者出现,真相就这么消失在迷雾之间了。
  极度的悲伤让御笠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像是失了魂一般,一天又一天地过着空洞的日子。原来真正悲伤的时候是流不出眼泪的,御笠第一次体会了这样的感觉。
  事件之后,京也表现出了关怀之心,数次前来探视。但内心情绪还没有整理完毕的御笠甚至不肯见他,每次都让他吃了闭门羹。当然,御笠并非怀疑他的好意。每当御笠站在二楼窗户边看着京也默默离开的背影,胸口都宛如被撕裂了一般疼痛。
  「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真的不要紧吗?妳的身体状况似乎还不是很好哩。」
  不知何时京也已经来到御笠的身边,凝视着她。
  近距离看见京也的脸,让御笠不禁害羞地低下了头。
  在深夜的凉亭内比邻而坐的两个人,或许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就像一对正在幽会的情侣吧。事实上,两个人都是普通的高中生,就算是情侣也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摩弥京也却是一个临界之人(Marginal)。这一点,彻底抹除了两人之间的可能性。
  嗜血、畏光、对死亡着迷的半脱序者。摩弥京也对临界之人这样的生物下了如此批注。
  一方面想要知道真相,一方面却又因内心深处的怯懦而不敢追求真相。御笠的心就像钟摆一样来回摇摆,无法控制。
  所以说出切入重点的这第一句话,对御笠来说是多么的可怕。
  「摩弥。」
  「……什么事?
  京也转过了头。当然,京也心中也很清楚,御笠把自己叫到这种地方来绝非只是为了闲话家常而已。现场的气氛让京也明白,御笠接下来将要问出非常重要的问题。
  「摩弥……你跟那个事件到底有多少牵连?
  周围的树木不断发出沙沙声响。
  晚风轻抚两人的脸颊。
  自从御笠的两个好朋友被杀后,那件连续杀人案件便完全不再有丝毫动静,令人不禁怀疑京也是否在暗中做了什么事情。而事实上,他确实曾经动员大批人力来调查这件事,可以说是距离真相最接近的人物。
  「求求你,告诉我……摩弥。」
  御笠再一次正视着京也,开口问道。
  已经有好几次,这个问题几乎冲到了御笠的嘴边。当初将来探视的京也赶走,也是因为害怕自己的内心将克制不住,把所有的疑问朝着京也宣泄而出。
  御笠的脑中不断地盘旋着类似的想法。因为没有上学,所以她有充裕的时间,日复一日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苦思。
  从一开始,思绪就彷佛陷进了迷宫一样。一次又一次钻入死胡同,一次又一次回到原点,完全失去了方向。接下来,她又为该怎么取舍而苦恼。什么是自己要的、什么是不要的?就好像在堆积木一样,把所有的要素组合起来,又推倒,组合起来,再推倒。最后,她得到了一个结论……
  所以,如今御笠坐在这里质问着京也。这是为了得到答案,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够继续信任京也。
  御笠已经有所觉悟,京也说出来的答案很有可能会让自己陷入绝望之中,宛如勒住自己的脖子,致她于死地。
  但是除非亲耳听到答案,否则这名少女已经无法再前进,也无法再后退了。
  「摩弥,你是不是——」
  御笠以嘶哑的声音再一次质问。
  面对御笠的质问,京也只是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御笠的心脏急促地鼓动着,一种想要捂住耳朵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她握紧拳头,使尽了全力才让脸上尽量不显露出慌张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京也终于张开了双眼,认真地说道:
  「或许要让妳失望了。事情并不像妳想象的那样,我是毫不知情的。」
  「咦……真的吗?
  「是的。御笠,如果这样能够让妳安心的话,要我说几次都可以。我跟那个事件毫无关联。没错,我是靠着自己的管道对那个事件做了一些调查,但是那个事件却在我还摸不清头绪时便落幕了。」
  御笠审慎地注视着京也的眼睛。
  完全看不出来一丝一毫的心虚或愧疚之色。
  京也坚决否认了御笠的想像。虽然御笠并非完全相信了他,但至少没有听到最坏的答案,这让御笠松了一口气。
  「这个答案是否让妳满意呢?
  虽然心中多少带了些许的无法释怀,但御笠还是点了点头。京也说道:「好了,愈来愈凉了,我们下去吧。」他脱下外套披在御笠的肩上,露出了只有御笠能够看见的微笑。
  看着京也的笑容,御笠的心头彷佛卡了一根刺。
  自从御笠的姐姐南云小百合遭到连续杀人魔的杀害之后,御笠便常常想起过去与姐姐之间的种种回忆。
  以前那些散落在脑海各处,丝毫不受重视的片段记忆,如今却被御笠小心翼翼地收集了起来。御笠很清楚,这只是证明了自己的任性罢了。
  就在前一阵子,一个与姐姐有关、原本早已被遗忘的记忆,突然再次浮现在御笠脑中。
  那是一个风很强的夜晚。双亲出门旅行,只有姐妹两人坐在餐桌前吃饭。
  「我有喜欢的人了。」
  原本一直闷不吭声的小百合突然没来由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咦?真的吗?
  吃惊的御笠兴奋地追问详情,令小百合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只好继续说:
  「那个人平常在教室里总是凝视着远方,大家都说他那带着忧愁的侧脸看起来实在很酷,但我认为那个人一定是认为人生太过无趣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所以我常常在心中想象着,如果那个人笑起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希望有一天能够见到他真正打从内心发出的笑容,不知不觉,我的心里都是他了。」
  姐姐说完之后,害羞地笑了起来。
  御笠当初并没有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但是,如今的她却很清楚姐姐喜欢的是谁。
  为什么……如今才想起这件事呢?好希望永远不要想起来。
  ——我们这两姐妹真是一样傻……
  御笠心中对京也的怀疑当然并未彻底地烟消云散。
  但是有件事,让御笠怀抱着信心。

  那就是摩弥京也愿意对南云御笠露出笑容。
  御笠想要相信他。
  就算他的笑容……
  ……其实只是在嘲笑着御笠的愚蠢无知。

  隔天,御笠上学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21 编辑


  第一章 落下

  1

  午夜,在一个甚至连月光也透不进来的漆黑房间。质地厚实的遮光性窗帘完全遮盖了窗户,因此房内不论日夜皆是一片黑暗。地上到处是各式各样的缆线,凌乱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盘意大利面。
  在计算机屏幕所放出的微弱光线下,房内的东西只能以模模糊糊的轮廓来强调自己的存在。
  房间的主人将翘起的脚换了边,伸手摸着下颚。再一次审视屏幕上的文字,咀嚼其意义。
  现在,屏幕上有两个人正在对话。

  鼠李:凡采尼,是你将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杀死了吗?(译注:「鼠李」原文作「クロウメモドキ」,是一种双子叶植物的科名,英文为

  其中一人名叫鼠李,这当然不是本名。
  凡采尼:请问这件事您是从哪里听来的?

  另一个名叫凡采尼。「bloody utopia的凡采尼」在地下世界颇有名气。

  鼠李:你没听说过吗?「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在临界之人凡采尼的地盘上杀人,因此被干掉了」,这个传闻在这个圈内相当有名哩。
  凡采尼:恕在下寡闻,这样的谣言倒是第一次听到。
  鼠李:看来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影响力有多大。

  ——说得好,你实在有点少根筋。

  凡采尼:我只是这个狭窄世界的小小君主而已,我想您太抬举我了。

  鼠李:小小君主吗?
  凡采尼:我想当一个好的君主,也很努力地当一个好的暴君。
  鼠李:暴君也有分好坏?
  凡采尼:没错,聪明的暴君懂得利用恐惧来掌控人民。
  鼠李:那坏的暴君呢?
  凡采尼:愚蠢的暴君容易招人怨恨。
  鼠李:我不明白其中的差别。
  凡采尼:恐惧感能够深深地残留在一个人的心中,夺走这个人起身反抗的精力。但是如果施予太过度的恐惧,则这个恐惧将转化为怨恨,而怨恨则会制造叛逆。这样子您能了解其中的差异了吗?
  鼠李:这就是……你统治这个世界的方法吗?令我想到马基维利的『君主论』。(译注:马基维利1469·1527>是意大利的政治思想家与艺术家。)
  凡采尼:我比他实际多了。
  鼠李:真了不起。

  看来鼠李将凡采尼的玩笑话当真了,而且还显得由衷地佩服。
  明明知道不该笑,嘴角却还是扬了起来。
  鼠李:我们能回到正题吗?
  鼠李:我想问的事情只有一件。月森连续杀人分尸案,也就是私底下被称为「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事件」的那件案子,是你解决的,将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抹除的人也是你,这个传闻是真的吗?

  原来那件连续杀人案被称为「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事件」。连发烟火一瞬间不禁大为感慨。
  「连发烟火」是一个网络上的代号。
  那一连串的杀人事件,连发烟火也曾牵涉其中。说牵涉其中,或许还太委婉了点,因为当初连发烟火自己可以说是在背后协助着凡采尼的那个后援组织的领导者。
  虽然参与调查那起事件的会员们都曾接到凡采尼所下达的封口令,但是,人的嘴巴是很不牢靠的。消息还是流传了出去,而且还被加油添醋了一番。
  错误的情报,传久了也会被信以为真。谣言这种东西,永远是人们所无法掌控的。
  鼠李所说的那些事,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却是假的。的确,那起事件是在凡采尼的奔走之下终告落幕的。就这点而言,鼠李确实没有说错。但是在表面上,那件事还没有从扑朔迷离的谜团中完全脱离。而且,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应该没有被凡采尼「抹除」。
  凡采尼是一个临界之人,他严格禁止自己做出杀人的行为。
  当然,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已经沉寂好一段时间没有任何行动,或许确实已经被难让凡采尼以某种手法逼到了无法复出的地步,只差没有被杀而已。
  所谓的「bloody utopi(鲜红色的世外桃源)」是一个网站的名称,虽然名为世外桃源,其实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它涉猎的领域很多,但总结来说可以归纳为「杀人、凌虐类网站」。
  而凡采尼正是这个的管理者。只要是对这方面事情有兴趣的人,如果没听过他的名头,都还算是井底之蛙。
  但连发烟火此时又为什么会在这两个人会谈的聊天室内当一个旁观者呢?
  事情的开端源自凡采尼所收到的一封电子邮件。
  这封电子邮件是由被转送到凡采尼信箱中的,故其内容可想而知。
  凡采尼所统治的采会员制,必须要有账号及密码才能够阅览网站内容。所以经由转送的邮件,大多都是来索取账号及密码的。
  不知不觉,凡采尼宛如成了网络黑暗世界的中介入。据说信件内容有褒有贬,其中不乏崇拜赞扬者,而批评责骂的内容亦不在少数。
  但是引发此次事件开端的那封电子邮件却不是其中任何一种,其内容之不逊,几乎已经可以视为一封挑战信。

  你干了什么事,我都知道。

  没有主旨,内文就只有这么短短一句话。虽然感觉有点虚张声势,但又令人无法完全置之不理。毕竟前一阵子,凡采尼的身边才发生过一些不得了的事情。
  当然,凡采尼跟鼠李之间素不相识。但是在藏身匿影的网络社会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于是凡采尼联络了鼠李,并开启了一个他人无法进入的聊天室。
  在聊天室里,对方的第一句话就是「是你将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杀死了吗?
  事情真是愈来愈有趣了。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呢?自己虽然只是旁观者,却还是被勾引得心痒难搔。

  鼠李: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理由吗?

  连发烟火在脑袋里东想西想的这段期间,聊天室里的对话依然不断持续着。他赶紧将注意力转回屏幕上,怕看漏了什么重点。

  凡采尼:没错,是真的。

  (只有一半。)连发烟火在心中补充说明。

  鼠李:是真的?
  凡采尼:是真的。

  抵死不认是很简单的事情,但凡采尼却不这么做。鼠李从第一句话便充满了不信任感,此时否定他的疑问也只是加深他的怀疑而已。
  连发烟火的直觉在告诉他,从这个鼠李的发言中似乎可以看到一丝丝的迷惘。既然甘冒这么大的风险,以这种挑衅般的问题质问的管理者,除非这家伙是个最愚蠢的笨蛋,否则一定是有些非要表达不可的主张或是想要提出的要求。
  如果他打算用这件事来威胁凡采尼,那他早晚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深深后悔。
  当一台计算机连接上网络的时候,会获得由服务器所指派的一个IP地址。这个IP地址就好像地址一样,只要加以逆向追查,就可以查出该计算机的所在位置。当然,对方也有可能利用数个海外的代理服务器(Proxy Server)来当做「跳板」,让别人难以掌握实际的地点。
  凡采尼本身并非擅长做这种事的黑客高手,但是的会员里,这方面的人才是相当丰富的。不说别人,连发烟火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
  不过,像这样以实力分高下却只能是最终的手段。
  以暴制暴,也就是被欺侮了之后便以更加强大的力量欺侮回去,这在防止对方得意忘形的观点上是相当基本的做法。但是一旦采用了这种手段来解决问题,谣言将无可避免地在网络上流传开来。如果被外界认为的人总是肆无忌惮地使用这种手段来解决事情,那么原本想要加入的人或许将因而裹足不前。被外人所恐惧、无法吸收新血的组织,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太好的下场。何况,风险转移的危险性也会大增。
  空气不流通的空间将逐渐浑浊,就像停止流动的死水将逐渐腐败一样。
  凡采尼以前曾经说过,这是他在网站的经营过程中最害怕发生的一件事。
  接着他还这么说道:
  「统治这个浑沌世界的方法其实非常单纯,只要有清浊并纳的觉悟就可以了。」
  在一污秽之中爬行的人、在暗渠里才能体验自我价值的人……这些虽然都拥有人的肉体,但如果审视其内心,一定都有些明显的缺陷。而这样的人物,才会把当成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现在这个聊天室里的对话内容,也是建立在「互相不藉由网络逆向追查对方的身份」这个绅士协议的基础之上。所以如果要行使暴力,就要有打破规矩的觉悟而且必须掌握好力道的分寸。
  不过,虽然说有着绅士协议,但既然这场会谈找了自己来当见证人可见双方还没有寄予全面的信任。
  老实说,连发烟火自己也常常无法理解凡采尼在想什么。
  鼠李维持了好一阵子沉默,似乎陷入了困惑之中。或许他原本以为凡采尼一定会装傻到底吧,听到这个令人意外的答案,反而让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像这种时候,隔着网络揣测追踪对手的想法与表情,也算是一种比较没有罪过的游戏方式吧……

  鼠李: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一件事。

  ——看吧,果然没错!
  连发烟火的嘴角不禁露出了笑容。
  凡采尼:请说说看。
  鼠李: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将要在这个月森市杀一些人。不,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事实上我已经杀了一个。我希望你不要介入这件事。

  连发烟火微感惊讶,发出了叹息声。看来对方是个越界之人。
  明明是杀了人的自白,字里行间却宛如是在叙述一件每天都在执行的事务性工作一样。
  说不定是个相当难缠的家伙呢,连发烟火心想。看来得更谨慎应付才行。
  但是有一点颇令人不解。为什么他要特地将自己杀了人这件事告诉凡采尼呢?

  凡采尼:请容我先确定一点,您没有在开玩笑吧?
  鼠李:当然,我是相当认真的。
  凡采尼:那么我必须告诉您,这是「您的杀人事件」,跟我没有关系。
  鼠李: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可不想跟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一样被同类杀死。
  凡采尼:特地在行事之前先封住了我的行动,看来您是位相当谨慎的人。
  鼠李:我只是胆子小而已。好了,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凡采尼?
  凡采尼:原来如此,您希望我在这里给您一个无论发生什么状况都不会采取行动的保证吗?
  鼠李:没错,很高兴你的理解能力很好。
  凡采尼:很可惜,我没办法给您这样的保证。

  气氛似乎开始变得紧绷起来了。

  鼠李:你的意思是,你会妨碍我的行动?
  凡采尼:我不受任何人的束缚。还有,鼠李,我在制裁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时候,察觉了一件事。
  凡采尼:屠戮你们这些脱序者,实在是件很容易令人上瘾的乐事。

  对手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或许是找不到该说什么话吧。
  「别玩得这么过火嘛,凡采尼。」

  凡采尼:我是开玩笑的。不过总之我们不受任何人的束缚,对此,您有任何意见吗?
  鼠李:不,没有。也没办法有。真是非常遗憾的一件事,如果还有下一次的机会,希望能跟你两个人单独对谈。

  说完这句话后,鼠李便匆匆地离了线。
  ——啊啊,真是太可惜了。

  凡采尼:你有什么看法,连发烟火?

  连发烟火叹了一口气,转换了思绪。看来终于获得发言许可了。
  这种严肃僵硬的气氛真是令人讨厌。

  连发烟火:嗯,真是笑死我了,凡采尼,看来事情愈来愈有看头了。
  凡采尼:辛苦你了。只有从草创时期便跟我一起行动的你,才能够胜任这样的工作。
  连发烟火:不不,你这么说实在太抬举我了(笑)。
  凡采尼:我说的是事实。而且依你对地下情报的了如指掌,其它会员都难以望其项背。
  连发烟火:什么嘛,原来你看上的足我拥有的地下人脉吗?也罢,这些并不重要。总之我现在非常兴奋,你能够体会吧?
  凡采尼:当然。
  连发烟火:继杀人分尸事件后又发生这样的事,看来具有煽动性的杀人案真的会互相吸引呢。
  凡采尼:只是偶然吧。
  连发烟火:怎么可能!这是必然的结果,凡采尼!爱德华·盖恩及泰德·邦迪这一类著名的杀人魔都拥有相当多的崇拜者,相信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吧?我们经历了艾克希特公爵之女这个怪物的诞生与消灭,整个地下世界如今可是充满了活力呢!(译注:爱德华·盖恩是美国二○年代著名杀人魔之一,电影『德州电锯杀人狂』及『沉默的羔羊』等皆是以其人为范本。泰德·邦迪是塞奥德·罗伯特·邦迪的绰号,此人亦为美国二○年代相当有名的杀人魔。)
  连发烟火:过去停止活动的一些大型地下网站,如今突然都复活了。「Freedom From Fear」、「Second Doomsday」、「Dogmatic Punisher」……这些还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他们都是与大同小异的地下网站。近年来各网站的活动规模不断缩小,有时还常常被迫迁移到镜像网站(Mirror Site)上,整体来说完全是呈现衰退的局面。此时爆发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事件,简直可说是各网站的福音。(编注:镜像网站,将相同的站点放到数个服务器,分别拥有自己的URL,在这些服务器中互为镜像网站,可算是为主站作的后备措施,如果服务器出了意外,仍能透过其它服务器正常浏览。)

  凡采尼:FFFSDDP?都是些大有来头的网站哩。
  连发烟火:别一副局外人的态度。这些网站都是在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事件的刺激下才活络起来的。可见得那个事件带来的冲击有多大。啊啊,能够经历如此历史性的大事件,真是太让我开心了。
  凡采尼: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他多杀一点。杀人小丑约翰·伟恩·盖西杀了三十三人呢。(译注:约翰·伟恩·盖西为美国著名杀人魔之一,由于此人平常会扮演小丑来娱乐孩童,因此被称为杀人小丑。)
  连发烟火:鲁卡斯杀了三百个人呢。(译注:亨利·李·鲁卡斯亦为美国著名的连续杀人魔,据说此人在全美十七州共杀害三百人以上。)
  凡采尼:其中有些恐怕是他吹嘘出来的。
  连发烟火:不管怎么说,在这个重视科学搜查的日本,想要连杀三十三个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如果有人办得到,肯定将成为传奇。
  凡采尼:只能以速度来克服了。如果想要创新纪录,就得像津山三十杀一样,跟时间赛跑,真是一点也不具美感哩。(译注:津山三十杀<津山三十人杀し>是昭和十三年<西元1938>于日本冈山县津山市发生的连续杀人案,一名青年在一夕之间杀了三十个村人。横沟正史的著名推理小说<八墓村>便是以此事件为蓝本。)
  连发烟火:喂喂,什么跟时间赛跑(笑)!你把人命当成什么了(笑)!
  凡采尼:请问你又把人命当人命了吗?
  连发烟火:呃,这么说也没错(笑)。
  凡采尼:对了,连发烟火,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连发烟火:什么事?
  凡采尼:那个鼠李……他的左手手指受伤了,应该是无名指吧。
  连发烟火:什么?

  敲着键盘的手不禁停了下来。他为什么这么说呢?等了好一会儿,凡采尼似乎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连发烟火的眉头忍不住皱起。

  连发烟火:我说你啊,这真是你的坏习惯,老是喜欢先说结果,然后什么原因也不讲,等着我开口问你「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简直像小说里面那些故作神秘的侦探一样,真是让人讨厌!
  凡采尼:真是抱歉。我是在与他的对话中察觉的。连发烟火,打字的时候左手无名指的基本位置是哪里?
  连发烟火:那还用问吗?当然是「S」键啊。
  凡采尼:就是这么回事。我想你也很清楚,聊天室里的对话是实时进行的。这位鼠李的回应速度相当快,但是一旦当他想要打出含有大量特定字眼的句子时,响应速度便会变慢。
  连发烟火:你指的是无名指负责的「S」、「W」、「X」吗?
  凡采尼:是的,没错。一开始我只是微微觉得不对劲而已,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猜的没错。
  连发烟火:真的是「S」、「W」、「X?真令人难以置信啊。
  凡采尼:信不信是你的自由。
  连发烟火:喔……也罢,这个姑且不谈,但是对于一个甚至诚实说出自己已经杀了一个人的家伙,你这么无情地将他赶走,这样好吗?说不定这个鼠李也是你或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崇拜者呢。
  凡采尼:既然他想找麻烦,我不会让他好过。而且这位鼠李应该不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追随者。他的意志中带着一股坚决,不会只是平凡的模仿犯。
  连发烟火:有什么根据吗?
  凡采尼:直觉。

  连发烟火忍不住笑了出来。
  确实,这家伙的直觉是值得信赖的。

  连发烟火:直觉吗?原来如此,看来你分辨同伴的鼻子还是一样灵敏呢。好吧,算了。如今崇拜着你的临界之人可是多如繁星哩。你现在的内心应该相当满足吧,凡采尼?至少我很庆幸长久以来一直追随着你,你带着我看见了好美的世界啊。
  凡采尼:任何事一旦到了顶点,接下来就只是等待衰退而已。满盈之月必遭亏损。总有一天,毁灭也会来到我们的身边。

  接下来凡采尼不知为何维持了沉默。他似乎在烦恼着什么?而且从他的上一句发言来看,似乎想法并不乐观。
  不过,互相查探对方的底细是违反协议的。

  连发烟火:怎么突然这么阴沉?我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情?
  凡采尼:没什么,请别介意。
  凡采尼: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临界之人,我们不能跨越那道界线。我只是很担心大家会不会因为太过激情而忍不住跨过了界线而已。
  连发烟火:你真是善良啊。好了,接下来就是鼠李的独角戏了。我要坐在特等席上,仔仔细细地欣赏他的杀人戏码。
  凡采尼:的确,愈来愈有意思了。
  连发烟火:喔,这才像你嘛,凡采尼!
  凡采尼:没有什么像不像,我就是我。
  连发烟火:是啊,没错!今后也请继续领导我们吧!让我们拥有精采刺激的每一天吧,凡采尼!
  凡采尼:好的,今后也请不吝支持我凡采尼。

  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你来我往地进行着宛如做戏一般的疯狂对话。憎恨现实世界,对这些戏子们来说反而是最大的享受。
  凡采尼:对了,连发烟火,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连发烟火:你有事要我帮忙?真是稀奇啊。是计算机档案以外的交易吗?
  凡采尼:你能不能帮我准备一把手枪及子弹?
  连发烟火:怎么突然想要那玩意儿?
  凡采尼:跟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对决的时候,我发现单靠一把小刀还是不够的。
  连发烟火:原来如此,可以啊。不过只能弄到黑星或是改造手枪,你能接受吗?
  凡采尼:只要我用得来,什么手枪都无妨。
  连发烟火:那你要用什么来换?
  凡采尼:一百万之内,金额随便你开。
  连发烟火:那么一点小钱,我可不希罕。我以前靠钓鱼赚到大把钞票,虽然经过开曼一洗之后缩水了不少,但也还很宽裕。(译注:所谓的「钓鱼」指的是在网络上利用钓鱼网站骗取网络使用者的个人数据再盗领其银行账户金钱或盗刷信用卡的犯罪手法。而「开曼」指的是英国领的开曼群岛,是世界上的避税天堂之一,许多黑道亦经由这个地方来洗钱。)
  凡采尼:钓鱼诈欺之后再洗钱吗?看来你是个行家哩。
  连发烟火:哎呀,你现在是在问我的私事吗?不互相打探对方的底细,这不是你定下的规矩吗?
  凡采尼:真是非常抱歉,忘了刚刚那句话吧。

  好了,这下子他会拿出什么样的东西来跟我交换呢?想来想去,目前自己似乎什么也不缺哩。

  凡采尼:那么我就用一个的管理者用账号密码来跟你换吧。这样一来,你就拥有跟我同等的权力了。我本来就不特别眷恋这个地位,很乐意与你分享。

  我输了,这的确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连发烟火:好啊,真是太好了,凡采尼。东西寄到老地方就行了吧?
  凡采尼:是的,那就麻烦你了。
  连发烟火:我明白了,那么我先离开了。

  关掉计算机电源后,整个房间笼罩在黑暗之中。
  看来又要有一场骚动了。连发烟火的嘴角偷偷地翘起,逐渐弯成了难以掩饰的笑容。
  虽然凡采尼的态度显得冷淡,但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连发烟火对这个地方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执着,从旁协助凡采尼的理由也并非因为他是一个临界之人。凡采尼就是凡采尼,正因为有凡采尼这号人物的存在,连发烟火才继续留在这个地方。
  凡采尼这个人绝对不会满足于现在的状态。
  短时间之内,凡采尼一定会杀人。而且不是因为怨恨,甚至跟追求快感也有些微妙的不同。他杀人,只是为了解除自己的饥渴,绝对不会错的。
  接下来,他只需要一个契机。
  ——对吧,凡采尼?你不会让这么好的机会平白溜走吧?不,我想你绝对不会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出手帮助那个鼠李,我没说错吧,凡采尼?

  隔天,一具被人以大量石块砸死的女性尸体在路边被发现。
  由于手段残忍,内开始了热烈的讨论。又过了数天,受到煽动的会员们开始将自己搜集到的地下情报公开出来。
  以下是某个会员将众人投稿到讨论区的情报整理过之后写成的报导:

  『特报!月森市再度发生杀人事件!

  第一起事件发生在九月二日。
  月森市郊区的公园草地内出现一具惨遭杀害的女性尸体,附近的居民发现之后报警处理。
  根据死者身上的物品可以分析出死者的身分。宇野抄子,二十五岁。
  这起凶杀案的独特之处在于死者是被人以大大小小的各种「石块」砸击全身致死的。根据第一发现者的证词,当时死者倒在路边,全身有一半被埋在石头里面。
  针对这样的状况,虽然有人提出了各种的假设,但目前还没有一套合理的说法,也引起了各方的争执讨论。以下列出争论的关键点:
  凶手为什么要特地准备大量的石块来当做凶器,并且使用每一颗石头将受害者砸死呢?
  为什么不使用菜刀或小刀之类用起来顺手又有效率的凶器呢?
  事发当晚,现场附近有相当多的居民都听到了重物撞击的沉重声响,因此几乎可以断定犯案时间为凌晨两点十五分左右。
  明明有这么多人听见声音,目击者却是一个也没有。似乎所有居民都对那些怪声并未特别挂怀。

  如今的月森市还没有从「月森连续杀人分尸案」的恐惧中解脱,却又陷入了另一波的恐惧深渊之中。在前一次的「月森连续杀人分尸案」中,警方因一开始的因应速度太过缓慢而
遭到非议,所以这一次,邻近的管辖署很快地便设立了搜查本部。

  有些人认为这是连续杀人分尸案的模仿犯所做的,只是手法略有不同而已。

  以下则是可信度较低的情报,部分内容仅为单纯的谣传。
  根据周刊杂志的报导,受害者身上并没有遭受强制性行为的迹象,而且石块的总数量高达十公斤以上。
  受害者的尸体周围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块,这些石块的边缘都相当圆滑,因此排除了凶手以巨大石块砸击受害者的瞬间造成石块碎裂的可能性。
  所有的石块应该都是从附近的河床上搜集来的。曾有部分谣言煞有其事地说每一颗石块的种类都不相同,但目前这样的谣言已遭到否认。
  以犯案手法来看,由于杀害死者的手段相当残忍,因此推测凶手应该是个心中对女性抱有不满情绪的人。

  如果获得其它情报,欢迎各位尽量补充。

  投稿者
NB
杀手 先生/小姐


  补充

  我找到了一些关于法医解剖的情报,在此向大家报告。

  根据遭砸死的受害者身上的生命反应来判断,绝大部分的伤痕都是在受害者死亡之前造成的。
  最后一击是一颗重达两公斤的石头,击中头部而造成头盖骨陷落,此应为主要死因。
  如果以上这些情报皆属实的话,表示凶手在杀害死者的过程中带给了死者相当大的痛苦。看来杀人动机是恨意的可能性很大?
  投稿者 绞刑执行人先生/小姐

  2

  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他乡,却看见了令人回想起故乡的熟悉面孔,那种感动到底该怎么形容呢?
  一开始,彷佛有一道电流通过全身,接着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等到确定没看错之后,就会整个人亢奋不安起来。
  一个假日的中午,在人潮拥挤的闹区大街上,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张不应该在这个城市里看见的面孔,一个如今偶尔还会出现在她模糊记忆中的人物。虽然已有七年未见,但他依稀保留着当年的面貌。
  好想叫住他,好希望他发现自己的存在。
  但是从正面定过来的他,却背叛了自己的期待,毫无知觉地与自己擦身而过。
  焦虑,犹豫,接着下定了决心。
  如此难得的机会,绝不能让它轻易溜走。
  她转过头来,向前奔去,穿过人群,找到他的背影。股起了勇气,发出声音。
  「请……请问……你是……阿京吗?
  那个人回过了头来。
  一瞬间,少女以为认错人了。因为那个人的眼神跟记忆中完全不同。
  但是,那个人确实是少女所熟悉的摩弥京也没错。
  看着少女的双眼,不带半点吃惊或乡愁,只显露着疑问。
  「请问妳是哪位?
  看来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了。少女微感失望。
  但是少女将这股失落感深深隐藏在心中,烟一率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是我啊,我是宇佐美风香。你不记得了吗,小学的时候……」
  说到这里,京也的表情浮现了微微的惊讶,似乎是想起来了。
  「妳是……宇佐美……同学吗?
  「对啊,好久不见了,哈哈哈!
  岁月的痕迹是残酷的。即使认出了自己,他的表情依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简直像是戴着面具一样毫无感情。虽然并不期待他会表现出小学时的那股热情,但是这么冷淡的态度还是令人有一种拿着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感觉。
  京也转过了身来,两人正面相对。
  ——阿京长大了呢。
  以前自己似乎还比他高呢,如今却比他矮了一个头。
  「真巧,在这里遇到。」
  「我也这么觉得。阿京,你现在该不会住在这个城市吧?
  「是的,没有错。」
  「我也是呢。呵,没想到你住在这里……阿京,你现在有空吗?要不要找个地方聊一聊?
  他将手放在下巴上,露出了思考的动作,过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附近的开放式咖啡厅,在红白相间的大阳伞下面对面而坐。桌上铺着雪白色的桌巾,Orange Pekeo红茶与咖啡正冒着热气。(译注:Orange Pekeo是红茶的等级分类之一,此等级的红茶叶片较长且完整,属于较高级的红茶。)
  宇佐美一边啜着红茶,一边好好地将京也审视了一番。现在的京也跟记忆中的他完全不同了。
  「你长高了呢,一开始我还没认出来。」
  「过了这么久,外表自然也不同了。妳能够认得出来,还真是了不起。」
  「如果你连发型也改变了的话,我应该就认不出来了吧。」
  「也对,我的发型一直没有变,不过妳倒是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咦?是吗?
  宇佐美转头望向附近的橱窗,看着玻璃中的自己。
  当年那毫无分叉的秀丽长发,如今已被剪到了肩膀长度,而且颜色也被染成了灰茶色。
  虽然自己的黑发曾经受过无数人的赞美,但宇佐美却一点也不感到惋惜。
  这么说来,当初为什么会把原本那么珍惜的长发剪掉呢?宇佐美仔细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也就放弃了。
  嘴唇上擦了淡淡的口红,想要表现出成熟大人的风格,但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的面容及下垂的眼角却让她的苦心都白费了。胸前露出的锁骨线条纤细得宛如一碰就会折断,令她担心自己是否看起来很娇弱。整体来看,彷佛是个偷用了母亲化妆品的小女孩。
  「看起来很奇怪吧,我自己也知道。」
  「没那回事,相当有魅力呢。」
  被京也毫不掩饰地如此明白赞美,宇佐美反而害羞了起来。脸颊变得火热,为了不让心情被看穿,宇佐美只好故作镇定。






  「怎么,阿京,这么久没见了,一开口就想把我?
  他摇着肩膀露出了有点虚假的笑容,彷佛发笑只是听到玩笑话之后的基本礼貌。虽然不带破绽,却给人一种冰冷的印象。
  「你现在念哪一间高中?
  「月森高中。妳呢?
  「我念阳丘女中。」
  「没想到这么近。」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为什么从前都没遇到过呢?
  宇佐美从刚刚就一直觉得「宇佐美同学」这个字眼听起来很别扭,仔细想了想后才发现问题所在。
  「阿京,你怎么一直叫我『宇佐美同学』,听起来好见外啊,我可是跟从前一样叫你『阿京』呢。」
  「如果照这么推论下来,我就必须叫妳『阿风』了。」
  宇佐美不禁笑了出来。这么说来确实没错,宇佐美风香的小名确实是「阿风」。真是好令人怀念的名字,宇佐美脸上不禁露出微笑,胸中涌起一股淡淡的乡愁。
  「喔……阿京,你想起来了?
  「一点点……还有,请不必在意我的讲话方式,我已经习惯这么讲话了。」
  「原来如此……啊,我现在要去一个地方,如果不嫌弃的话,阿京要不要一起来?难得我们这么久没见了,就这么分开实在挺可惜的。还是你有什么急着要去办的事情吗?
  她表示了一个略嫌强硬的邀约。京也将手放在下巴上,迟疑起来。
  「我是有事情要办,但也不急在这一刻……不过,我一起跟去不会打扰你们吗?
  「嗯……应该是不会打扰吧。多了一个客人,他们反而会很开心呢。」
  京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多一个客人是什么意思呢?妳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做某种生意的地方吗……不,不对,应该是只要进去就得付钱的地方吧?
  「啊,你真是敏锐。没错,你猜对了。就让我先卖个关子,到了那里你就知道。」
  「我明白了,在这里相遇也是有缘,就让我陪妳一起去吧。」
  虽然京也看起来有点兴致缺缺,最后还是勉强答应了。自从小时候与他分开,就不曾像这样一起出游了呢。
  他变得有点帅了呢,宇佐美偷偷在心中打了分数。
  虽然他看起来很拘谨,讲话一直使用敬语,但这或许只是太久没见,心里害羞的关系吧。等等一定会像从前一样以自然的方式讲话的,宇佐美毫无根据地如此深信着。
  「……应该有七年了吧?
  「……什么?
  「距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
  宇佐美对着京也如此说道。心中涌起一股乡愁,宇佐美沉醉在过去之中,追寻着记忆的丝线。那些快乐的夏日回忆迅速在脑中被重新搭建起来。
  清澈宽广的天空、长长的飞机云、捕虫网、装昆虫的笼子、永无止尽的欢笑声。自己的故乡,是一个乡村气息非常浓厚的地方。
  「阿京,你那时候是个爱哭鬼呢,老是边哭边喊着『阿风……阿风……』拚命跟在我的身后……」
  宇佐美说到这里,抬头往京也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
  京也的脸色明显变得极为苍白,右手压住了左手,正不断颤抖着,额头冒出了大量的汗水。
  「你……你怎么了?难不成是有什么宿疾发作了?
  「……没什么,请别介意。对了,我当时真的是『那样的孩子』吗?
  在京也彷佛充满敌意的注视之下,宇佐美感到手足无措。他细长的双眼带着熊熊怒火,宛如是听到了仇人名字般的反应。
  「对……对了,阿京,你怎么会一句话也没说就转学……」
  京也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敲,站起身来。只喝了一半的咖啡全了出来,周围的群众都把目光望向这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脸上虽然一样毫无表情,但是京也以手抓着心脏的位置,痛苦地持续粗重的呼吸。简直像个得了绝症的人正在不断挣扎,连旁观的人也不禁为之难过。慌乱的思绪之中,宇佐美半认真地想着是不是该叫救护车。
  「……对不起,我只是不太舒服……马上就好了……」
  彷佛被看穿了心思一样,想要叫救护车的宇佐美被京也出言制止。宇佐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甚至不敢出言询问。
  过了一会儿,宛如潮汐退去一般,他的身体逐渐放松了力量。但是他的脸色还是相当差。
  「你真的不要紧吗?
  「是的,我不要紧,我们走吧。」
  「啊……」
  宇佐美想要将手放在京也的肩膀上,却被京也伸手拨开。京也站了起来,两个人维持了片刻的尴尬沉默。
  「我……我去付钱!
  宇佐美抓着钱包迅速站起,简直像要逃走一样。幸好这间开放式咖啡厅是采餐后付费的模式,宇佐美为此感到庆幸不已。
  「总共一千一百八十圆。」
  看着店员的笑容,宇佐美也勉强挤出了笑容来回应,一边打开了钱包掏钱。
  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她脑中再次浮现京也的脸。
  京也的模样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显得颇为成熟,而且体型也变得修长匀称。
  但是在谈话过程中,宇佐美发现京也的内在变化比外在变化还要显著。京也小时候那个爱哭又和善的笑容如今已不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像冰一样的多疑之心。原本以为他只是害羞,但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而且,最后京也的那个反应也令人难以理解,那简直像是终于回忆起过去的自己一样。如今的京也跟宇佐美记忆中的他可说是彻底不同了。
  的确,小时候的性格跟长大之后的性格不见得能完全一样。但是,京也的情况已经无法以这种论点来加以解释了。记忆中他与现在根本无法连结在一起,简直是彻头彻尾完全相异的两个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客人,您没事吧?」宇佐美在店员的询问之下,才回过了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拿着钱包愣愣地站了许久。

  月森市的市中心除了办公大楼外,风格独特的建筑物也不少,
  这栋建筑物有着朴实的白色半圆形屋顶及支撑着屋顶的圆柱一楼及二楼,由天花板引入自然光线。混合了黑玛瑙与大理石的墙壁散发着光泽,通过铺着红砖的中庭可以往来新馆与旧馆之间,可以说是设计得相当用心。
  建筑物的周围也有少许的绿色植物,在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里,这里就好像一个小小的聚会广场,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街头艺人努力吸引观众,流浪汉们则悠闲地躺在地上。
  月森美术馆里的气氛则比想象中要静谧得多。为了保存美术作品,温度也比外面要来得低一点。
  除了常设的展示品外,馆方还会定期更换一些临时的展示品,再加上让客人百看不厌的高格调精致装潢,让美术馆拥有一定数量的稳定客层。
  偶尔高声响起的脚步声,反而更让馆内增添一股严肃的气氛。但今天可不同了,嘈杂的喧闹声与大量的人潮将馆内的宁静一扫而空。
  如今的热络盛况可说是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美术馆的内部摆设也配合着这次的活动而做了更动,各区间以大型的隔板加以隔开,客人被引导按照特定路线前进,依顺序鉴赏作品。
  走在宇佐美旁边的京也不时停下脚步,兴致盎然地看着解说文字。跟刚刚的冷淡态度比起来,可以说是热衷得多。不过整体来说,京也还是散发出一种不带感情的氛围,如果要加以形容的话,勉强只能算是『隐藏在平静中的兴奋』。
  「阿京,你常常来这种地方吗?我本来还担心,如果你没有兴趣的话,恐怕会觉得无聊呢。」
  「我对美术稍微有接触,但所学不深,大概只比学校的美术教科书程度稍微高一点而已。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参观。」
  「其实这里平常是很安静的。啊,这么说来,阿京你也知道为什么这里现在这么多人啰?
  「是啊,现在是美术馆创立二十周年的企划活动期间,馆方找来了许多与圣经有关的名画展示在馆内,而且都是些有资格被列在美术教科书里的巨作。主题我记得是『巨匠们的惊天杰作——圣经名作展——』吧。听说有很多名画及名作都是从海外借来的。」
  「没错,现在连电视及报纸也在拚命宣传呢。好像有不少客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是最近在朋友们的推荐下才开始对这个感兴趣,现在我想把他们也介绍给你认识……咦?好奇怪,平常这个时候,应该都在这里才对啊……」
  宇佐美在人群中找寻着一对男女的身影。
  这两个人的外外貌显眼,应该不难找才对啊……
  此时,宇佐美看到两个背对着自己的男女,他们正看着同一幅画,互相进行着讨论。女方留着短发,身材修长,穿着淡桃红色的外套与窄裙。挂在耳朵上的耳环发挥了点缀的效果。
  而男方则梳了个男士的大背头,穿着三件式的黑色西装,脸上戴着无框眼镜。
  「就是他们吗?
  京也沿着宇佐美的视线看去,出言询问。
  此时宇佐美突然想要吓吓他们,伸出食指放在嘴上,拉着京也的手从两人身后悄悄接近。
  男方似乎正专注地对着女方讲话。讲的应该是平常的教授内容吧。或许是太过专心了,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宇佐美与京也的接近。
  「——继续上一次的主题,妳往那边看一看。」
  男方甲斐野公彦一边说,一边伸手指向一个充满基督教色彩的角落。
  在一个不带任何修饰,被称为白色立方空间(White Cube)的展示区域中,生动地层示着数幅最重要的名画。目前馆内展示了相当多与圣经有关的美术作品,但他伸手所指的几幅描绘基督受刑的画作可以说是本次展览的重头戏。在圣经之中,这也是最高潮的一段。
  「毕也洛·德拉·法兰契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的『被鞭打的基督』、富兰西斯可·德·苏巴朗(Francisco de Zurbaran)的『圣彼得·诺拉谷看见的圣彼得』、保罗·高更(Paul Gauguin)的『黄色基督』。」
  短发的女性儿玉美佐子毫不迟疑地说出了每一幅画的名称。她充满自信的声音,似乎在诉说着「这实在太简单了」。
  「没错,非常正确,这几幅可以说是名画中的名画。在昏暗的空间中,以亮度一百五十米烛光的光线加以照射,散发出极为强烈的魄力。来参观的客人或许无法体会布置的用意,但是同样身为布置者的人,却能够深刻体会其中的奥妙高深。即使是再小的地方,也不可以稍有松懈。我们要随时保持企图心,做出让同业者也佩服的展示布置。」
  「是,我明白了。」
  「嗯,很有精神的回答,那么接下来请看那边。」
  儿玉不明白甲斐野所指的「那边」是哪边,于是开口询问。
  「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的『十字架上的基督』。」
  这幅画是鲁本斯的杰作之一,基督被吊在中央的十字架上,旁边一名士兵手持长枪刺在基督胸侧。甲斐野藉由光与影的移动来说明鲁本斯的作画特色,并对画作内容以流畅的口吻加以解释。持枪的士兵名为朗基努斯(Longinus),基督的血沿着枪头流下,滴入他的眼中,治好了他的白内障。两旁各有一个同样被吊在十字架上的犯罪者,其中一人相信基督,另…一人则嗤之以鼻。最后甲斐野意气风发地张开手,对儿玉如此问道:
  「儿玉,妳知道基督头上戴的荆棘之冠,是什么样的植物吗?
  或许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并不预期能够听到答案吧。
  「……鼠李。」
  但儿玉却扬起嘴角,带着美艳的笑容,说出了答案。
  甲斐野微微愣了一下,接着马上露出佩服的表情。
  「真是博学。没错,有些人认为基督头上的荆棘应该是鼠李科的植物……不过,妳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我的老家在我小时候也种了很多鼠李科的植物。一开始我只是基于好奇,找了些植物图鉴来看,结果愈合愈是有兴趣,也藉此学到了很多知识……甲斐野先生,你知道吗,日本也有鼠李科的植物呢。」
  被反将了一军甲斐野只能带着满脸苦涩的表情回答:「……这我就不清楚了。」
  「荆棘除了是苦难与困难的象征之外,同时也是克服困难、战胜自我的象征。我很喜欢身上披着荆棘,朝着目标努力前进的感觉,困难愈多,成就感也就愈高哩。」
  甲斐野听着这个博学的后辈说得如此激昂,似乎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只能勉强挤出笑容。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以教导她的事情,或许让甲斐野感到立场颇为尴尬吧。




  「好像变成我在接受妳的指导了呢。或许我太孤陋寡闻了,过去从没听过荆棘有战胜自我的含意。妳的这番解释似乎参杂了点妳个人的期望,无法令人全面认同。不过,总而言之,在这些画之中,我特别喜欢鲁本斯的这一幅。」
  「我倒是觉得有点太残酷了……」
  背后突然发出的声音,让甲斐野不禁瞪大了双眼。转头一看,便看见声音的主人脸上带着颇为羞涩的温和笑容。
  「嗨,原来是宇佐美啊,背后突然传出说话声,吓了我一跳呢。」
  「我在你们背后好久了,但是你们完全沉浸在两个人的世界里,让我很不好意思叫你们嘛!
  宇佐美两手插腰,闹着别扭说道。她似乎是一半玩笑、一半认真的。
  「好久不见了,宇佐美。对了,妳说这幅画残酷?
  儿玉随意打了个招呼之后,便缩了缩肩膀,仿佛对宇佐美的意见无法同意。每当站在儿玉的面前,宇佐美总有一点快被她的气势压倒的感觉。因为儿玉的身高以女性来讲算是颇高的,而且身体也不像一般女性那样柔嫩,肌肉似乎略嫌过多了点。
  但是儿玉对宇佐美的视线却是毫不挂心,继续说道:
  「被杀、意外、自杀……一个人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什么样的方式为人生画下句点。基督正因为死得如此戏剧性,才更加奠定了他受到尊崇的地位。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的教义也就不会受到如此广大的传扬,圣经也不会变成全世界最畅销的书,不是吗?
  儿玉带着激动的情绪侃侃而谈,令宇佐美心中产生一股不明的恐惧感,忍不住全身僵硬起来。儿玉见宇佐美的态度怪异,露出微感诧异的目光。
  每当儿玉陷入这样的情绪之中,总会让宇佐美感到手足无措。因为她一旦谈起自己有兴趣的话题,便会激昂得完全看不见周围的事物。
  谈论自己喜欢的话题,这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她从以前在这方面便显得颇为固执己见,常常以气势来威压他人,甚至带着某种异常的攻击性。
  当年她还是一个老师的时候,只要她开始慷慨激愤地谈论起一件事情,总是会让包含宇佐美在内的所有学生不禁想要退避三舍。
  她的观点虽然有点过度偏激,但大致上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当然,听在外行人宇佐美耳中,其实是似懂非懂的。
  所以,宇佐美也只能暧昧地点头称是。
  「啊,这一位是谁呢?
  儿玉此时才终于察觉京也的存在,两个人对看了一会儿。
  先作出反应的是京也。
  「我叫摩弥京也,跟宇佐美同学有点私交。」
  京也说完最低限度的情报之后,马上就退到后面去了。如此冷淡的打招呼,让宇佐美一愣,反应慢了半拍。
  「咦?就这样吗……?呃,好吧。阿京,这位是儿玉老师,我国中时期相当照顾我的老师,现在在这间美术馆工作。」
  「我已经不是老师了,别再称呼我儿玉老师。」
  儿玉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打量着京也。由这种审视性的眼神看来,京也给她的第一印象似乎并不寻常。的确,从京也身上是完全感觉不到友善气氛的,因为这样的缘故而引起反感也是很正常的事。
  「这位是甲斐野先生,他是儿玉老师的前辈,一样是美术馆的馆员。」
  「幸会,摩弥。你也对美术有兴趣吗?
  「是的,多少有一点。」
  「那太好了,你也看得出来我们馆内现在客人很多,但我想听听来自工作人员以外的客观感想。能不能请你发表一下看法呢,尽管说不必介意。」
  「我觉得相当棒,能够搜集到这么多与圣经有关的作品实在了不起。空间上的布置也很巧妙,完全配合圣经上的内容。由入口处那幅圣母玛丽亚的『受胎告知』开始,逐步走过基督的生涯,历经中间的『东方三贤来访』、『基督受洗』,最后以出口附近的『基督复活』及『基督升天』画下句号。从外国空运这么多巨作来日本,相信花了不少费用吧?其实我刚刚在旁边听了一点您的教授内容,看来您对圣经相当熟悉呢。」
  光看用字遣词,似乎是赞誉有加的。但是京也在述说的过程中,却始终带着锐利的眼神及毫无感情的面孔,而且声音非常平板,简直像在念课文一样。
  听完京也以这样的方式说出的感想,甲斐野却不禁发出了赞叹之声。或许他原本以为京也是个完全不懂圣经的学生吧。
  「看来……你相当了解呢。你连我们这样布置的用意都能够明白吗?看你只是个学生,没想到这么行……没错,我以前曾经是天主教徒,不过我变更信仰已经很久了。」
  甲斐野轻轻一笑,推了推歪掉的眼镜如此说道。
  「能够告诉我改变信仰的理由吗?
  「啊,抱歉,这关系到我家里的一点私事……」
  「抱歉,是我太失礼了。」
  甲斐野轻轻摇头说道:
  「没这回事。好久没遇到这么懂美术的人了,真是令人高兴。宇佐美,谢谢妳带了一位这么有趣的朋友来。」
  鼻梁高耸的甲斐野以清澈的声音向宇佐美如此说道。
  原本正看着甲斐野脸发愣的宇佐美被吓了一跳,狼狈地举起手在脸前乱挥。
  「啊,没有啦,那个……别那么客气,我才应该道谢呢!
  甲斐野对着宇佐美展露出温和而成熟的笑容,接着再一次转过头来,看着一脸局外人表情的京也。
  「那么我反问你,你的宗教信仰是……」
  原本以为话题已经结束,完全抱着袖手旁观态度的京也突然被儿玉这么一问,露出略带阴沉的笑容说道:
  「我没有宗教信仰,我讨厌圣经。」
  「咦?阿京,你讨厌圣经吗?
  真是莫名其妙。既然讨厌,为什么会对圣经那么熟悉呢?
  「是的,我讨厌不明确的东西。故事也一样,我不喜欢暧昧,我喜欢有条有理的内容。」
  「为什么圣经不明确?
  宇佐美微微嘟起了嘴说道。在甲斐野面前,她不禁想要站在他的立场帮他说几句话。
  「宇佐美同学,妳对圣经的了解有多深呢?
  「咦?这个……我知道圣经好像有分新约圣经跟旧约圣经……就这样……」
  被这么劈头一问,宇佐美才发现自己对圣经几乎完全不懂,说到后来,声音愈来愈小。听完之后,京也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一般高中生大概都只有这样的认识吧。这么看来,我必须先说明一些基础知识。首先,我们所称的旧约圣经,在犹太教及新教的定义下为一套共三十九卷的典籍,但是在天主教的定义下,却加入了七卷所谓的『第二正典』,所以是共四十六卷。而新约圣经的数量则都是二十七卷。如果是对圣经没兴趣的人,也常常不知道这些知识,所以妳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我才没有不好意思呢。好吧,这些我懂了……但是这跟圣经的不明确又有什么关系呢?
  「别这么急着想要听结论。我们先说旧约圣经,旧约圣经里面的作者绝大部分都是不详的,而且在这三十九卷的旧约圣经之中,完成年代最新的跟最旧的之间据说相差千年以上。种类更是包含故事、诗、预言、律法及启示文学,完全没有统一性。而且,各篇章之间并不具有一贯的神学思想。所以说,旧约圣经并不是一部纯正的神学教典,如果要打个浅显易懂的比方的话,就好像在耶和华这个至高神的名义下,在『圣经』这个领域内被各自编写而成的同人志。
  接下来我们看新约圣经。新约圣经之中最常被人引用的就是四篇福音书,也就是马可、马太、路加及约翰福音。其中马可、马太、路加这三篇福音书又被为共观福音书,其内容具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性。但是相较之下,约翰福音书却大相径庭。明明四篇都强调耶稣的存在,并且以叙述耶稣的教义与奇迹为目的,却有这样的差别。解释了这么多,我想要说明的就是……」
  「够了够了,我明白了!总而言之就是每一篇写的内容都不一样,而且大部分的作者都不知道是谁,所以说很不明确,对吧?解释了这么多,小学生也听懂了!
  「虽然有点不够充分,但是大致上的意思是这样没错。不过,这样的内容小学生是否能听得懂,我是持反对意见的……」
  京也以毫无感情的声音继续说着,彷佛只是淡淡地将一些事实陈列出来一样。
  刚刚他说他的美术知识只比学校的美术教科书程度稍微高一点,没想到却是如此博学。看来这几年没见,谦虚倒是变成他的拿手功夫了。
  「不过,你不是说讨厌圣经吗?为什么会特地来到这个地方,而且还对圣经的内容那么了解呢?
  儿玉露出颇不以为然的表情问道。不知为何,她对京也的态度显得有点咄咄逼人。而相较之下,京也却是以不带感情的眼神回看儿玉。彷佛是在告诉她,这么简单的问题还需要问吗?
  「儿玉小姐,让我来回答妳这个问题吧。理由正是因为我『讨厌圣经』。在妳的想法里,『讨厌』的相反词是什么呢?
  「……不是喜欢吗?
  「不是。讨厌的相反词不是喜欢。同样的,喜欢的相反词也不是讨厌。我想想,假如以杀人事件来比喻的话……儿玉小姐……」
  一瞬间,儿玉的视线在空间中游移。似乎京也的一言一行,都带着令她无法感到安心的要素。过了一会儿,她才故作镇定地回答:「什么?
  「妳认为人为什么会杀人呢?这跟人为什么不杀人,是一体两面的问题。因为喜欢才杀人?还是因为讨厌才杀人?
  这种愚弄人的问题,终于令儿玉的目光中燃起了明确的怒火。
  宇佐美突然开始不安起来了。本来介绍他们认识只是一番好意,但是如今儿玉的瞳孔深处却静静地燃烧着一股单纯的敌视情感。
  「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儿玉压低了声音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难道妳有什么不能回答的理由吗?
  儿玉的反感也并非不能理解。事实上,就连宇佐美也对这个超越常轨的发问感到错愕,不禁皱起了眉头。
  甲斐野似乎也敏锐地感受到了这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紧绷气氛,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缩在一旁不说话。
  「这个嘛……应该是因为讨厌才杀人吧。」
  儿玉带着苦笑回答。但是她本人或许没有发现,她的眼睛丝毫不带笑意。
  「妳错了。」
  京也以眼角余光瞄着儿玉,像咏诗一样严肃地说道。由于他的声音完全没有抑扬顿挫,听起来跟和尚诵经没什么两样。
  「答案是两者皆是。不管是喜欢或讨厌,人都会杀人。因为喜欢跟讨厌都是以思念对方的强烈情感为基础。善意很容易变成敌意,敌意也很容易转化为善意。妳会对路边的石头产生杀意或好感吗?应该不会吧?所以,喜欢的相反词是漠不关心,同样地,讨厌的相反词也是漠不关心。善意与敌意在本质上是相当类似的。说了这么多,我想要表达的是,我不喜欢圣经,但是不喜欢并不代表我不想去学它,因为这跟漠不关心不一样。」
  京也的冷漠眼神第一次让宇佐美心中产生难以言喻的焦虑感。虽然模样看起来非常清新自然,但他的顽固侧脸却释放着有如冬天清晨的凛冽空气般。不知为何,他似乎对儿玉相当感兴趣,锐利的视线从刚刚便一直盯在儿玉美佐子身上。
  不知从何时开始,整个场面已经变成宇佐美所带来的奇怪客人在唱独角戏了。
  看起来沉默寡言,表情似乎带着三分忧愁的京也,声音之中却似乎有股让人欲罢不能的诱人魅力,令宇佐美不禁心生幻想。但是,个性完全变了一个样的童年玩伴所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却更让宇佐美担忧。
  「真是荒谬,原来你的兴趣是挑人语病吗?嘴巴这么厉害,倒也了不起。」
  「听说妳原本是老师?原来如此……我从来没有被老师看上眼过。」
  「那是当然的,你应该没有笨到不知道理由吧?你这个人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儿玉耸着肩膀以挑衅的语气说道。
  「妳讲话可真是直接呢。那么,请问妳为什么辞去了教职,来这里当一个美术馆的馆员呢?应该不是对薪水或休假有什么不满吧?被学生欺负得很严重?不……不对,是孤立感吧……原来如此,妳看起来确实有着很强的正义感。想必妳在学校里的立场应该很尴尬吧?毕竟教职不是一个光靠热情就可以胜任的工作。」
  儿玉的脸色渐渐产生了变化。
  「口才好的老师,不见得会受到学生喜爱;严格的老师,不见得会被学生讨厌,学生对老师的观察是很入微的。如果一个老师只是勉强压抑着害怕学生的心态,或者是才识不够充足,是无法让学生乖乖听话的。
  没错,妳应该是害怕起来了吧……?妳感觉自己的底细好像都被学生摸清楚了,这让妳觉得焦虑不安……我说对了吧?
  现在我来猜猜妳当美术馆馆员的理由。妳已经累了,不想再重新建立人际关系。在这个为了美术爱好者而设立的美术馆里,妳感觉相当自由自在,所以……」
  「够了!
  「喂,宇佐美!
  儿玉忍不住把宇佐美唤了过来,带着她走到稍远的地方,缓缓地开口问道:
  「妳把我辞职的理由告诉他了?
  宇佐美使尽了全力猛摇头。就算想说也是没得说的,因为宇佐美也是现在才知道儿玉辞去教职的理由。看起来自信满满的她竞然会因为对人际关系感到疲累而辞职,令宇佐美脸上难掩吃惊之色。
  「我猜……阿京在讲话的过程中一直看着儿玉老师妳的表情,他可能是从老师妳的表情推测出来的吧……」
  儿玉那颇有分量的身体缩了起来,肩膀不住发抖。这次她不是生气,而是心中冒出一股明显的恐惧感。
  「……这个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也没什么……只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而已。啊,不过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所以只能算是小时候的好朋友吧。我们在街上碰巧遇到,我就把他带来了……」
  「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宇佐美,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我觉得这个少年似乎很危险。不管他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还是什么,总之最好别跟他来往。他这个人……看起来就不是善类。」
  儿玉似乎原本尝试想要说得婉转一点,但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老实说出了自己的感觉。
  宇佐美自己也已经感受到了京也的危险性,就这点来说,她的观感跟儿玉是恰好一致的。
  「身为老师,以带有偏见的眼光看学生,这样子好吗?
  但是,不知为何,宇佐美就是不想承认这件事,只好说了模糊焦点的话。
  「我已经不是老师了。而且老师又不是神,当然也有喜欢的学生跟讨厌的学生。总之……」
  「我知道,虽然他有点怪里怪气的,毕竟对我来说,他还是……」
  对宇佐美来说,京也象征着童年的岁月。与他共同拥有的回忆,没有半点瑕疵。
  在宇佐美的内心深处,有着一股想要帮京也说话的冲动。儿玉见状,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
  「我跟妳说,宇佐美,许久不见的熟人突然变了一个性格,这并不是很稀奇的事情。像这样的人,不能对他们太过信任。我只是希望妳跟他之间能够稍微保持一点距离。」
  乍听之下似乎是非常婉转的忠告,但儿玉站在宇佐美的面前,两手在胸前交叉,表现出的态度却是非常强硬的。
  「对了,老师。阿京……不,摩弥刚刚跟妳说的那些话……真的让妳那么生气吗?
  原本只是为了转移焦点而随口问问,但宇佐美马上便察觉将话题的矛头转向儿玉实在是件愚蠢的行为,不禁低下了头。
  「啊,喔,刚刚我的态度有那么不正常吗?或许是因为前一阵子才发生女性被石头砸死的奇怪事件,那件事就发生在我家附近哩,所以我最近对杀人或被杀这类字眼都很敏感。」
  「原来如此……」
  宇佐美终于明白原因了。本来还想再问详细一点,但见儿玉似乎不太想深入这个话题,所以最后决定还是少开口为妙。而且在宇佐美心中,或多或少也有着反正事不关己的想法。
  转头一看,因为儿玉与自己跑到旁边密谈的关系,被丢下的京也与甲斐野也站在一起,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你在这间美术馆已经工作很久了吗?
  「算起来……有八年了吧。」
  甲斐野认真地扳着手指计算。
  「甲斐野先生,我在路上听宇佐美同学说,你很会画油画?
  「哈哈,最近工作太忙,都没时间画了。不过,我以前得过县大赛的奖呢。」
  「真是了不起啊……」
  儿玉看着眼前闲聊的两人,皱起了眉头。
  「啊,宇佐美……」
  甲斐野突然微微拾高音量喊道,两个人的对话便这么中断了。
  「已经这么晚了……宇佐美跟……你叫摩弥吧?真是不好意思,我还有工作要做,得失陪了。」
  宇佐美见甲斐野脸上带着歉意,赶紧用力摇头说道:
  「不不,是我们不好,在你工作这么忙碌的时候来打扰!
  「别这么说,我也聊得很愉快呢。」
  接着,他转头对京也说:
  「我是这间美术馆的馆员甲斐野公彦,再次请你多多指教。希望你有空再来玩,摩弥。」
  「……好的,一定。」
  甲斐野伸出了右手,想与京也握手。他的手上戴着纯白色的橡胶手套………」
  京也一见,微微瞇起了双眼,说道:
  「抱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美术馆馆员应该只有在搬运美术品的时候才需要戴手套……」
  「啊,你说这个吗?抱歉……我很怕碰到脏东西。」
  「意思是……你有洁癖吗?
  「是啊。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很脏……希望你能见谅,让我戴着手套握手。」
  「没关系,我的情况也有点类似,请千万别介意。」
  说着,京也伸出了左手。他的左手,戴着深黑色的皮革手套。甲斐野急忙收回右手,配合着京也伸出左手,与他双手交握。
  两个人的手紧紧交握,看来同样身为美术爱好者,两个人之间产生了跨越年龄界线的友情。
  但是就在这时,京也突然以极大的力道将伸出的左手奋力握起,即使是旁人来看也一目了然。
  「好痛!
  甲斐野急忙将京也的手甩开。
  「请问怎么了吗?
  京也如此开口询问,嘴角却明显带着恶意。从刚刚到现在都不曾显露出感情的京也,这是他第一次表达出内心的情绪。而这样的举动,也让宇佐美更加觉得这个人实在让人捉摸不透。接着京也又对儿玉伸出左手,希望跟儿玉也握个手。
  但是儿玉看见京也的手,肩膀却震了一下,以充满敌意的眼光看着京也说道:
  「抱歉……我不想跟你握手。」
  「是吗……或许我们大家还有机会在某个地方相见。那么,我告辞了。」
  说完如此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后,京也便踏着悠哉的步伐离开了。
  「啊……喔……」
  甲斐野彷佛喉咙卡了一根刺一样,满脸无法释怀的表情,只能暧昧地点点头。
  「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儿玉压低了声音咒骂。面对这个情况,甲斐野也只好苦笑。
  「他……这个摩弥到底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宇佐美说是她小时候的玩伴。」
  「喔……」
  「甲斐野先生!刚刚你为什么没帮我说话!
  「老实说……刚刚的气氛实在没有我插嘴的余地哩。」
  弄糟了眼前这两个美术馆员的心情,宇佐美内心充满了歉意。
  「对不起,真是非常对不起。
  「宇佐美,妳不必道歉的。
  甲斐野急忙摇头,接着又说道:「啊,对了,一直说要帮宇佐美画一幅画,到现在都还没实行呢。」
  没想到他还记得。
  宇佐美明显感受到心跳加速了。
  「不,没关系的。我知道甲斐野先生很忙,等你有时间再说好了。」
  「真的非常抱歉,宇佐美。」
  「我们还要在馆内绕一绕。儿玉老师、甲斐野先生,请去忙你们的工作吧。」
  说着宇佐美便转身,追着京也挤进了人群之中。途中宇佐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甲斐野正朝着自己挥手,不禁感到非常开心,她也带着害羞的笑容举起手挥舞起来。
  追上了京也之后,宇佐美压抑住一时的兴奋情绪,板着脸说道:
  「喂,阿京!你刚刚怎么说出了那么失礼的话!
  京也依然带着令人完全摸不着边际的眼神,只是轻轻说道:「抱歉。」宇佐美见他惜字如金,也只能哑口无言。
  这个人真的是摩弥京也吗?宇佐美愈来愈怀疑了。
  如果小时候的那个京也毫无改变地出现,宇佐美当然会举起双手欢迎,但是面对这样的京也,宇佐美开始认真思考儿玉的忠告了。
  「妳跟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我刚刚说过,我跟儿玉老师是中学时认识的。那时候……受她很多照顾。」
  没错,当年儿玉老师的大恩是难以回报的。
  「那么甲斐野先生呢?
  「我听说儿玉老师辞职之后来到这间美术馆工作,有几次来找她玩,后来她就介绍我们认识了。」
  儿玉与甲斐野……虽然宇佐美尽量不去多想,但只要一空闲下来,脑袋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大堆想象。
  「那两个人……真是天生一对。」
  怎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来呢?宇佐美自己也颇为讶异。
  「……这种事我不太懂。」
  京也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如此说道。
  身旁这些名画等到这次的活动结束后,下一次不知何时才会再度来郅日本。但是,宇佐美却一点也没有心情好好欣赏。

  3

  他们并没有明确地约好今天要聚会。
  但是,就如同连发烟火所预期的,凡采尼进了聊天室。
  认识的时间久了,难道真的可以有心电感应吗?
  连发烟火很想要向凡采尼问个明白,但又怕被凡采尼以「不科学」为由嘲笑,只好忍在心里。

  凡采尼:看来你这个人也满闲的。
  连发烟火:劈头就是这一句话吗(笑)?我可是特地在等着你呢。
  凡采尼:今天没有什么事的话,我本来打算直接睡觉的。
  连发烟火:不论过程如何,你现在在这里,在跟我说话。
  凡采尼:这我确实无话可说。
  连发烟火:总而言之,如何?你看到了吗?

  无法压抑心中兴奋的连发烟火,忍不住先切入了正题。

  凡采尼:是的,我确实收到了。
  凡采尼:非常棒。
  「我就是想听你这句话啊,凡采尼。」
  连发烟火:是啊,为了让你惊喜一下,我费了好大功夫呢。
  连发烟火:现在东西在你手边吗?
  凡采尼:是的。
  连发烟火:需要简单的规格讲解吗?
  凡采尼:麻烦你了。
  连发烟火:我寄给你的这把手枪是S&W M37 AIR WEIGHT。警察专用配枪。有着两英吋的扁鼻(Snub Nose)短枪身,左轮式,总弹数为五发。比你想象中要轻得多吧?子弹为38S&W sp弹。这把枪还是干净的,没有被用在犯罪行为上趴随身携带时可以搭配附赠的枪套带一起使用。

  既然凡采尼拿出了的管理者权限来当作交换物,当然不能随便给他一把改造手枪了事。连发烟火自认为还懂得一些人情义理。如果不知礼尚往来,总有一天会被交易的对象弃之不顾的。
  这并不是连发烟火与凡采尼第一次互相交易东西。虽然两人的交易主要以能够经由网络进行收受的计算机档案为主,但偶尔也会像这次一样交换一些实体的东西。
  交易的方式是固定的。两人当然不会笨到假借他人之手,以宅急便的方式寄送手枪。至于直接见面交易,那更是不可能的行为。事实上,连发烟火与凡采尼绝不互相查探对方的个人情报,也不会轻易告诉对方自己的住址与真实姓名。根据的规定,会员之间不能有非必要的过度往来。
  那交易是如何进行的呢?首先,连发烟火会将交易物品(以这次来说就是一把手枪)放进两人约好的某车站投币式置物柜内,然后将钥匙邮寄到凡采尼的私人邮政信箱。凡采尼收到钥匙后,就到置物柜取出连发烟火事先放入的手枪。就这么简单,一点也不麻烦。邮政信箱是由一个想要赚点小钱的人所租下的,凡采尼再向他买下使用权。所以名义上的租赁者姓名与凡采尼本人可以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凡采尼:非常感谢你,连发烟火。
  连发烟火:你试开过了吗?
  凡采尼:当然没有。这种事再怎么样也得在深夜的森林中进行。

  连发烟火与凡采尼乍看之下似乎相当熟稔,但其实两个人的关系只是单纯的买卖交情而已。为了避免事后产生麻烦,或者是挟带不必要的情绪,所以当他们想要向对方要求东西的时候,都会预先准备好具有相同价值的交换条件。有时是现金,有时是情报。除此之外,在连发烟火这群人之间,尸体照片及杀人影片也是价值仅次于货币的交换物品。
  最近让连发烟火印象最深刻的东西,就是凡采尼从连续杀人魔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手中获得的那台笔记型计算机。那里面存满了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所录下的杀人影片。
  有些影片将被害者凌虐到不堪入目的地步,有些影片将尸体的四肢切开、砍下脑袋、挖出内脏。有的最后甚至还在尸体上插满大头针,或是将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柳枝让尸体以嘴巴衔着,做出祭拜的行为。影片中那些详细纪录的神秘仪式,就算是连发烟火也无法理解。
  将人类精神中的黑暗面加以发扬光大,就会产生这样的东西出来。
  这就是跟随凡采尼的有趣之处。
  在网络上,限制级的网站相当多,但是涉及血腥暴力的网站却颇为稀少。这证明了即使是在被大众认为毫无约束力可言的网络上,依然有着一道眼睛看不见的界线,将正常与异常划分开来。
  人类不喜欢杀害同类,这是本能。以战争为例子就可以明白。即使是可以合法杀人,宛如恶梦一般的战争,依然常常会有人类的良心介入其中。
  比方说,在战场上因长期处于极度紧张状态,再加上杀害同类的罪恶感,造成精神受到伤害而无法再继续作战下去的士兵,据说比因负伤或阵亡而离开战场的士兵要来得多。
  如果在极近距离以小刀或刺枪杀死敌人的话,更是几乎无可避免地将产生精神上的异变,最后不得不从战场上抽身。在极近距离下杀伤他人的瞬间,任何人都能体会这一点。
  看着被自己杀伤之人的双眼中带着哀伤与疼痛,不断持续着粗重的呼吸声直到完全死去为止。任何人都会发现,自己刚刚所杀的,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类。
  依此看来,电影或漫画中登场的那种不把杀人当一回事的英雄式角色实在是太不真实了。
  当然,在人类之中毕竟还是有例外的。
  大部分的人对于血腥暴力只有若强烈的排斥感。但是有极少数的人,却在其中逐渐感受到了性兴奋与愉悦感。
  这种隐藏在心中的性向一旦被挖掘出来之后,如果情况继续严重下去,最后的结果就是成为一个临界之人。而临界之人中,更有极少数最后成了越界之人。
  以临界之人的立场来看,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杀人影片可说是极致的作品。
  其画质之高,令连发烟火也不禁竖起大拇指。
  不过,凡采尼似乎还不满意。「这些影片确实不含任何虚假的摄影技巧。但是,剧中演员也缺乏炒热观众气氛的敬业精神。」他挑三捡四地说道。
  但是像这样的杀人影片甚至被部分人士认为绝对不可能存在,所以对连发烟火来说,能够看到真货已经是件令人兴奋的事。
  谣言在地下世界流传。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收藏品被高价卖给了同道中人。
  他以匿名的方式将影片卖给了五个富豪,赚到一笔不小的财富。
  匿名可以让一个人堕落到无穷深渊。
  网络世界中映照出的是看不见的邻居心中的精神世界。网络世界里的对话充满了虚伪,人与人的关系尽是缺陷,随处可见安全性的漏洞。人愈多,邪恶的思想也愈多,这些思想化身为病毒或恶意程序,徘徊于网络之间。
  但网络世界只是真实世界的镜射而已。
  如果世界上有个拥有读心术的人,这个世界的丑陋可能会让他忍不住撞墙自杀。
  凡采尼身为的管理者,站在黑暗世界的高点,不知道看见的是什么样的景色。或许那样的立场只是令他更加了解人类本质的污秽,并且看清楚在我们的城市之中存在着多少变态而已。
  当然,凡采尼把这些一般人不忍一睹的东西当成自己的兴趣,可见得他本身也绝不是个正常人。

  凡采尼:对了,连发烟火,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

  凡采尼唐突地将话题转到了令人意外的方向上。

  连发烟火:喔?愿闻其详。每一次你认为有趣的事情,总是能带给我极大的快乐。
  凡采尼:这次应该也不会车负你的期待,连发烟火。
  凡采尼:我遇见了疑似本次杀人事件的凶手。

  打字的动作不禁停了下来。好一阵子,连发烟火只能愣愣地看着液晶屏幕上的文字。他到底是在何时、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遇到了凶手呢?
  身体愈来愈火热,嘴角浮现干裂的笑容。不知不觉,一股笑声沿着肚子底部涌上来。哈哈哈。

  连发烟火:喔喔!你是说鼠李吗?真是太惊人了!结果怎么样了?
  凡采尼:没问出任何具体的事证。而且,为了套他的话,我的问题有点问得太过火了,或许让他心生警戒了也不一定。
  连发烟火:怎么,你没有说出你是凡采尼吗?
  凡采尼:是的。

  也对,以目前的情况来看,随便宣布自己就是凡采尼,不晓得会带来什么后果。现在鼠李的目的与想法并不明朗,确实不是摊牌的好时机。

  连发烟火:虽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但既然你认为这样好,我也不反对。
  连发烟火:不过,凡采尼,你怎么不把真实身分告诉鼠李,并且协助他呢?

  凡采尼沉默了好一会儿。不过这也是意料中的事。

  凡采尼:你的意思是叫我帮助杀人凶手?
  连发烟火:是啊,我只是提示你一个可能性而已。事实上,你现在应该也正在烦恼不知如何应对吧?既然如此,要不要把这个选项纳入考量之中?
  凡采尼:我会考虑的。

  过了片刻,凡采尼只回了这么一句话。看来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了。

  凡采尼:另外,我还发现了一件事。受害者不是被大量石头砸死的吗?我已经找到了一个理由说明凶兽为什么要采用这种奇妙的手法了。
  连发烟火:什么?你已经找到解答了?你到讨论区去看过了吗?那边为这件事已经吵得天翻地覆了呢!
  凡采尼:思考真相,并不是人越多越好。
  连发烟火:为什么?大家一起想,不是比一个人想要好得多吗?俗话说三个臭皮匠,强过诸葛亮。讨论区是不特定多数人的聚集场所,这个我们都很清楚。如果集合了一百人的力量来集思广益,不是能够更快接近真相吗?
  凡采尼:很可惜,这是错误的想法,现实的状况并没有那么理想。连发烟火,你听过这个铁则吗?如果想要举办一个有意义的会议或辩论会,人数最好是两人以上、四人以下。
  凡采尼:一个人没办法讨论,而五个人以上又难以获得共识,最后势必得无视某些人的不满,以强硬的方式通过决议。也就是说,能够整合意见,而且让所有人接纳结论的人数上限为四个人。
  凡采尼:连发烟火,相信你也很清楚,网络上讨论区的议题都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场的。一个混杂着聪明人跟笨蛋的浑沌世界,根本无法期待能够讨论出一个合理的决议。最后一定会陷入胶着之中,立场相反的人互相进行着人身攻击,这样的讨论难道会有什么意义吗?
  凡采尼:臭皮匠的人数上限为四个人。我们需要的不是贤愚混杂的五人以上不特定团体,我们要的是四个人以下的少数特定聪明人。我想,就根本上来说,你实在太过于相信人类了。
  连发烟火:我倒是认为你有点太不相信人类了。
  连发烟火: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人数太多难以取得共识,对吧?
  连发烟火:那么就将政治家杀到剩下四个人吧(笑)。

  似乎可以感觉到在画面的另外一头,凡采尼正叹着气。

  凡采尼:恕我直言,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像这样在严肃的对话中插科打谭,是你的坏习惯。
  连发烟火:对了,我刚刚往前看了对话纪录,我们是不是离题了?
  凡采尼:你现在才发现吗?还有,我从刚刚就一直犹豫着该不该指正你,不是三个臭皮匠,强过诸葛亮」而是「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
  连发烟火:你这个人还挺难相处的。
  凡采尼:不知为何,经常有人这么说。不过这不重要,我们还是回到原本的话题吧。
  凡采尼:连发烟火,这个事件的关键在于绘画。
  连发烟火:啊?那是什么意思?
  凡采尼:『抱起圣司提反遗体的弟子们』,欧仁。德拉克罗瓦(Eugene Delacroix)的油画作品里,殉教者司提反最后遭到逮捕并被人以乱石砸死,而这次事件的凶手很执着地以石头将受害者砸死,两者是不是很像?

  连发烟火将手伸向旁边的计算机屏幕,打开了电源。他最多可以同时使用三个屏幕,但除非特殊状况,否则通常只使用两个以内。
  连发烟火以单手敲打键盘开启浏览器,在搜寻引擎内键入「抱起圣司提反遗体的弟子们」。
  搜寻引擎找到了目标。
  「喔……就是这个吗……」
  说明文字上写着:圣司提反是基督教圣人之一,在屡受迫害的基督教历史中,据说是第一位殉教者。(译注:Saint Stephen,天主教译为圣斯德望。)
  所谓的殉教者,指的是在遭受迫害的过程中,坚守自己的信念,怀抱着信仰而死去之人。将殉教者当成崇拜的对象,类似一种对死者表达追悼之意的习俗,就好像军人在过世之后能够被晋升两个位阶一样。守护某种东西,为了某种东西而献身奋战之人将受到众人的赞扬,成为尊崇的对象,或许这样的想法是可以超越任何人种与意识形态的。
  据说司提反最后遭到逮捕,并被人以乱石砸死。
  这幅画以城墙为背景,在映照着夕阳的山丘问,由上而下俯瞰着司提反的弟子们,他们在搬运司提反的遗体,打算将他安葬。
  连发烟火对绘画几乎毫无造诣可言,但在这幅画之中,他依然可以感受到一股寂寥的氛围。
  这次事件的受害者也是被人以乱石砸死的,死法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可能是一种刑罚,确实不难理解。
  但是凡采尼为什么会将这幅画与这次的杀人事件连结在一起呢?
  连发烟火瞪着画面,双手交叉在胸前,思考了片刻。
  ——我明白了。
  原本陷入瓶颈的思考,忽然有了重大突破。
  原来如此,被他怀疑是凶手的那个人,跟美术有些关系。

  连发烟火:简而言之,你认为这次杀人事件的动机在于象征性意义?
  凡采尼:没有错。
  连发烟火:这么推论起来,天底下的画作这么多,凶手应该不会只想模仿那个圣什么的死法吧?
  凡采尼:这点就目前来看还无法下定论。我也还不清楚为何凶手会在无数的画作中挑上这幅画。不过,如果单凭我的直觉,我的想法跟你一样,接下来还会陆续出现牺牲者。
  连发烟火:你刚刚说,你让鼠李的心理产生了警戒?这么一来,我想,他应该会躲起来吧?
  凡采尼:确实没错,我的做法有点太轻率了。
  连发烟火:凡采尼,既然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需不需要我来帮你找出证据?你应该知道我的能耐吧?单论黑客技术的话,没有人能赢得过我。相信我可以帮得上一点忙。
  凡采尼:确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识你的高明手法了,实在很想再一次大开眼界。但可惜并不需要你上场,请你先按兵不动吧。鼠李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
  连发烟火: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不过,我想给你一个忠告。
  凡采尼:请说。
  连发烟火:希望你别太小看人类了。
  凡采尼:你说什么?

  凡采尼似乎没有想到连发烟火会说这样的话,因而感到相当困惑。

  连发烟火:在上一次的事件中,你确实将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压得伏伏贴贴。但是,千万不可以因此而轻忽了。面对那种被妄想支配着行动的越界之人,不可以有丝毫大意。
  凡采尼:我会将这个忠告放在心上的。不过,你不用担无谓的心。

  与其在言语上舌灿莲花,不如选择简洁有力。

  连发烟火相当喜欢凡采尼这种直接了当的个性。

  连发烟火:是吗?那最好。
  连发烟火:我可是随时注意着你的一举一动,请不要让我厌烦了,凡采尼。
  凡采尼:这是在威胁我吗?
  连发烟火:我是在关心你。我先离开了,凡采尼。

  连发烟火急忙关掉了电源之后,才松了一口气,恢复了冷静。这种关心他人的行为,真不像我的作风,连发烟火心想。
  不过,或许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另一个这么值得让人在旁摇旗吶喊的对象了。
  ——请你继续展现你的魅力让我看吧,凡采尼。我会一直跟随着你,即使你跨越了那不该跨越的一条线。

  4

  深夜,这个景象只能以异常来形容。
  「嘎……哈……呜……啊!
  呻吟中的男人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样,从床上弹起。
  他的全身大汗淋漓,手脚僵硬。仿佛得了疟疾,身体不断颤抖,喉咙胡乱发出的痛苦哀嚎全部都被他强吞了回去。
  现在这个房间正散发着令人难以接近的氛围,就宛如在半夜窥视着猛兽的牢笼,让人双脚发软。
  少女从缝隙中看见了房间内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不禁愣了好了会儿。刚刚起床上厕所的少女,在经过这个房间的时候,从微微开启的房门中看见了这个画面,跟她原本所预期的和平景象完全是天壤之别。
  这让她几乎有一种错觉,似乎原本最熟悉、最心爱的人已经被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物给取代了。
  「哥哥……」
  少女战战兢兢地开了口,似乎在确认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哥哥摩弥京也。
  京也那凶暴的眼神在黑暗中射向少女。接着,逐渐解除了戒心,全身慢慢放松。
  「兰,是妳吗……」
  确认了少女的身分后,京也将头埋进了交叠的手臂之间。他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却是在如野兽般的粗重气息之中勉强挤出来的。
  「……对啊,是我。我能够进去吗?
  兰的清澈声音传进了房内。京也没有回答,兰当他已经答应,走了进去。
  「你怎么了,哥哥?
  「……没什么,只是做了点恶梦,马上就好了。」
  一定进京也的身边,便发现整个房间充满一股咸味。京也那满目疮痍的肉体上沾满了汗水,看起来实在不像没什么的样子。
  「哥哥……让我帮你擦擦汗吧。」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兰找到了非做不可的事情,且付诸行动。对兰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哥哥的身体健康更重要的了。
  兰正想下楼去取毛巾,京也却抓住了她的手。
  京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兰的双眼终于习惯了黑暗。她看见京也的肉体产生了某种异常的变化,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由汗衫的缝隙处可以看见京也的肉体有着大量的瘀血。不但如此,还有许多不可思议的长条形肿块及锐器的切割伤。
  原本京也的肉体便残留着过去所受的伤痕,但这些可怕的伤口却与那些旧伤完全不同,看起来相当鲜明,似乎才刚产生不久。事实上,这些伤口虽然小,但有些还在流出黑色的血液。
  「这……到底是谁做的?
  这个房间里面明明没有其他人。
  这一瞬间,兰以为这些伤口全是京也自己所搞出来的,但仔细一看,连双手难以触及的背、部也有着严重的伤口,说明了这个推测是错误的。很明显,这些伤口是他人恶意攻击下的结果。
  伤口小,但血却还没有停止流出,而且伤口并非京也自己造成的。兰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理解这代表什么意义。
  兰不禁感到背脊发凉,急忙环顾四周,但却没看见任何人躲藏在阴暗处。
  难道这个房间里有自己看不见的第三个人吗?
  这样的想象让兰不寒而栗,但不论兰怎么追问,京也却始终紧闭着双唇。
  正当无计可施的兰打算要离开房间之时,她发现了桌上放了一本布满着灰尘的横式笔记本……
  封面早已因日光照射而褪色,上面写着一些字迹拙劣的文字:「摩弥京也、宇佐美风香交换日记本」。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22 编辑


  第二章 加速

  1

  地点为月森高中食堂的一处角落。这里由于有柱子挡着,不会受到中午阳光的直射,可以说是最佳的位置。
  御笠坐在椅子上,以极为严肃的表情看着桌上的一点。她的视线中,透出了一股与平常的她完全不同的严峻,甚至已经接近一种「近我者斩」的杀气。
  在她的视线前端,是一碗白味噌豚骨奶油拉面。面条已经被吃光了,只剩下一些汤汁。
  按照御笠的习惯,每个星期大致上会偷懒一次,不做便当而到食堂吃饭。毕竟每天都做便当的话,能够选择的菜色总有用罄的一天。而且最近常将便当分给京也吃,在味道上可以说是丝毫大意不得。
  虽然他总是面无表情地说「很美味」,但根据最近御笠的研究,这个「很美味」也存在着数种不同的音阶。如果真的觉得很好吃,声音会略为高昂。而相反的情况,声音则会略为下沉。虽然这种震动声带的细微差异就算是拥有绝对音感的人也很难分辨得出来,但是在历经长期观察之后,已经成为摩弥京也研究家的御笠能够判断得出来……当然也有可能只是错觉。
  另外,靠学校食堂的餐点来寻找便当菜色的灵感,也是御笠的目的之一。光就这点而言,就有经常光顾食堂的必要。
  御笠今天点的是白味噌豚骨奶油拉面。本来想点的是热量较低的煮鲽鱼定食,但却输给了厨房中飘出的那股浓厚奶油与白味噌的香味诱惑。如今冷静一想,面类根本不可能拿来当便当的菜色,所以参考价值是零。
  而且这个白味噌豚骨奶油拉面……竟然好吃得令人抓狂。
  好想再喝一瓢。好想再一次让汤汁的美味在口中扩散。
  但是身为一个女人,喝了汤与没喝汤的卡路里差却快速地在她的心中被计算得一清二楚。
  年轻的女性脑袋中都具备有高性能的卡路里计算器,当然御笠也不例外。
  如果喝了汤,随便一算也知道肯定超过一千大卡。对女性来说,这个汤汁就是能致人于死的卡路里……因为会发胖。
  御笠摇了摇头,将脑中的杂念甩掉。减肥不是一天能成功的。当人类摄取了大量脂肪的时候,头脑会分泌一种称为脑啡(Enkephalin)的快乐物质。换句话说,如果想在减肥行动中获得胜利,就必须掀起一场本能与理性的战争。
  危险,实在太危险了。一方面认为只喝一口应该无妨,一方面又担心喝了这一口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栖息在脑中的天使与恶魔不断你来我往,让御笠的瞳孔绽放出如同野兽般的狰狞目光,额头上也开始浮现了汗珠。
  最后,御笠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点了点头,将颤抖的手伸向汤瓢。
  「只喝一口……只喝一口……」
  表情恍惚,口水从嘴角滴落。御笠以汤瓢舀起乳白色的液体,送到了唇边。
  「南云妹妹,妳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突然的这一句话让御笠吓得跳了起来。转头一看,加仓井正将脸凑过来看着自己。他身上的制服邋邋遢遢,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御笠不禁把头往后一缩。
  「什……什么事?
  御笠摆出一副完全不知道眼前有拉面的脸,将汤瓢一丢,开口问道。
  御笠非常不会应付加仓井。虽然聊了几次之后渐渐已经有点习惯了他这个人,但是那副可怕的模样如果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话,还是会吓一跳。在这个学校里面能够毫无惧意地跟他讲话的人,恐怕就只有京也了。
  「妳对面的位置让我坐一下,已经没有其它座位了。而且,我刚好有点事想问妳。」
  「咦?有事想问我?
  当然,御笠完全想不出来那会是什么事。
  加仓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将猪排定食往桌上一放,双手合掌说一句「我开动了」之后,把免洗筷扳开。这么有礼貌的不良少年倒是少见。
  好一阵子都只听得见他不忙不乱地扒饭的声音。过了好久才慢慢抬起头来说道:
  「喂,最近那家伙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那家伙?
  「当然就是摩弥啊!那家伙最近不太对劲,不足吗?我想南云妹妹妳应该知道些什么才对。啊,不过我可不是在担心他喔!这点一定要先跟妳说清楚!
  「咦……?不对劲,是指什么事呢?
  只见他含着满嘴的猪排说了句话,发现御笠没有听懂,于是赶紧将猪排吞下,说道:
  「……难道妳没有发现?啊,对了,妳最近没有来学校……」
  加仓井好像突然察觉不应该问这个问题,小声地说了句「抱歉」。
  御笠见加仓井说话变得小心翼翼,不禁有点失落感,但还是摇了摇头,问道:
  「到底是什么状况?你应该很乐意告诉我吧?
  「嗯?喔,那家伙最近精神不太好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眼睛周围有了黑眼圈,而且眼神看起来非常凶恶。跟他说话,他就会摆出一副警戒心十足的模样。另外,他的集中力似乎也变差了。上次的考试,那个大天才摩弥听说拿了个惨兮兮的分数。而更夸张的是发生在刚刚的事情。班上有一群女生笑得很大声,那家伙竟然对她们破口大骂:『吵死了!』妳相信吗?那个向来面无表情的家伙竟然会做这种事。整个班上一瞬间安静下来,他才突然恢复冷静,赶紧走出了教室。」
  从加仓井口中说出来的这些话,御笠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完全明白。脑袋理解了状况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惊讶。
  「怎么会这样……」
  最后一次见到摩弥,是在半夜的月森里。当时的摩弥相当关心自己,看起来丝毫没有异常。
  加仓井所描述的京也,实在让人很难跟那个平常总是泰然自若的京也联想在一起,真是太难以置信了。
  「这是……真的吗?
  加仓井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吃着饭。
  只有我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吗?一想到这点,御笠的心情就像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昏暗的路边一样,充满了寂寞。
  加仓井似乎察觉到了御笠的心情,赶紧想些话来安慰她:
  「啊……没办法,妳这阵子都没来嘛,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他一边轻描淡写地这么说,一边举着筷子绕圈圈。接着,加仓井开始喝起了味噌汤。



  加仓井的话让御笠的心稍微舒坦了一点。看起来蛮横粗鲁的加仓井,没想到竟然拥有这么细腻的心思。御笠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当一个不良少年了。
  而且,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一副阿飞的模样?这种时代的阿飞,不嫌生锈年代了吗?
  接着御笠开始思考加仓井口中所说的京也。
  御笠的心情相当复杂。
  京也的异常举动并非完全无迹可循。当然,这个秘密不能让加仓井知道。
  这是只有御笠知道的秘密。京也有着另外一张脸,那就是凡采尼。他曾经告诉御笠,自己是个临界之人。站在正常与异常的境界在线之人。
  刚刚听到的那些焦躁的举动,以及临界之人的身分,这两件事情似乎有着什么可怕的关联性。但这些事绝对只能隐藏在自己心中。
  「抱歉,我也不清楚。」
  「喔,我想也是吧。不过,如果妳担心他的话,今天就陪他一起回家吧。啊,但是绝对不能告诉那家伙,这些事是我跟妳说的哟!如果被他以为我是在关心他,我可是会浑身不对劲!
  「嗯,我明白。谢谢你,加仓井。」
  加仓井摸了摸鼻头,耸了耸肩膀。接着他把视线微微往下移。
  「对了,这些汤妳不喝吗?
  他指的似乎是御笠吃剩下的白味噌豚骨奶油拉面的汤汁。
  「……………………不喝。」
  「……不必想这么久才回答吧?啊,口水!口水!
  御笠一听,急忙伸袖子在嘴上一抹。
  「什么嘛,既然想喝,为什么不喝呢?啊,难道妳是在担心体重吗?妳们女生就是这样,对体重这件事实在太过于神经质了。其实我反而喜欢稍微肉感的女生哩。」
  即使是温厚的御笠,也无法对这句话置之不理。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知道女孩子为了减肥要吃多少苦头吗?你知道抵抗眼前甜食的诱惑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吗?不,你完全不懂!
  「啊,呃……对不起。」
  加仓井被气势一压,只能赶紧道歉。
  「女孩子在走上体重器之前,总是要先统一精神,一边在心中祈祷,一边脱掉衣服,慢慢伸出第一只脚。这时候要想象自己是一片羽毛,相信自己没有丝毫的重量,接着才将另一只脚……」
  「两位似乎在讨论重要的议题,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参与?
  转头一看,摩弥正站在自己的眼前,手上拎着便当。
  「啊,摩……摩弥?
  「是我没错。御笠,我找了妳好一会儿呢。刚刚到妳的教室去,发现妳不在?所以我猜妳在这里。」
  根据加仓井的说词,京也刚刚才在教室里闹出了一点事情,之后不知道跑去哪里躲起来了。但是现在的京也却完全看不出来有这回事,依然是平常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这也是他的演技吗?最优秀的谎言,可以让被欺骗的人不带丝毫的怀疑。如果京也真的要欺骗自己,自己是否有办法能够看穿呢?
  话说回来,京也的脸色似乎确实有点不太健康。
  「啊?
  突然问,京也似乎感到一阵晕眩,身体微微一晃,急忙用手扶住了桌子。
  「摩弥,你不要紧吧?
  「是的,我没事。」
  结果,御笠没有机会为自己的疑惑求得解答。
  自从京也来了之后,加仓井的态度显得有点尴尬,只好表现出一副局外人的模样,看着完全不相干的方向。
  「御笠,我刚刚似乎听见妳谈到了变成羽毛之类的话题,难道御笠妳……」
  「呜……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不能别谈这个话题?
  「……想要修练当一个仙人吗?
  ——啊啊,连这个表情严肃、讲话却少根筋的行为也跟平常一模一样……
  御笠感到全身无力,渐渐开始怀疑加仓井刚刚那些话的真实性了。
  「没……没有啦!
  「是吗?那就算了。如果想要当仙人的话,请告诉我。我会去查一查最正确的修练法。我记得如果是『尸解仙』那种最低级的仙人,修练起来倒是不会太困难……」
  「最低级的仙人……不,不用了,我不想当仙人啦。」
  「她只是想减肥而已。」
  加仓井若无其事地说出了秘密。
  「啊,不要说出来啦!
  「喔喔,我从刚刚就在怀疑,为什么视线的角落有个大型垃圾,仔细一看原来是加仓井啊……」
  加仓井的太阳穴抖了一下,站起身来说道:
  「呵,你胆子可真不小啊,摩弥!难道你以为学校食堂的座位上会有一个大型垃圾吗?嗯嗯?
  加仓井朝着京也的鼻尖狠狠一瞪,京也却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
  「虽然不是垃圾,但是跟垃圾也差不多,所以我也不算是说错了话。对了,你的嘴巴实在太臭,我的鼻子都快歪掉了。能不能请你离我远一点,加仓井?
  「你这个扑克脸的混蛋!如果不想死的话,立刻给我跪下来道歉!
  「我拒绝。我才想请你这辈子永远不准叫我扑克脸哩。」
  「哼,我拒绝,扑克脸的混蛋!
  「你的智能简直媲美猴子,真令人肃然起敬,加仓井。我明白了,我不会再对你晓以大义了。下次我会请我的朋友以C套餐的方式将你这个野人处理掉。」
  「摩弥……什……什么是C套餐……?
  「杀死之后,将尸体放进木材研磨机里面磨成粉末,然后混进饲料里面喂给猪吃。请放心,御笠,不会留下丝毫证据的。」
  这实在不是适合在用餐时间谈的话题。
  坐在京也附近用餐的一般学生听见了这个可怕的犯罪计划,全部都脸色发白,表情凝重。
  御笠花了好久的时间,才习惯他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如果是以前的御笠,恐怕早就开始认真地想着是不是应该趁他还没犯罪之前将他交给警察了。
  即使是现在,御笠依然怀疑他说这些话有一半是认真的。
  但是,说了这些话的当事人却似乎没有察觉周围的视线,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虽然我实在很不想问,但还是忍不住要问问看……除了C套餐之外,还有A套餐跟B套餐吗?
  「是的,A套餐是杀死之后,以盐酸腐蚀脸孔跟指纹……」
  「够了,我明白了.别再说了……」
  「不,妳还不明白。最重要的关键是在于不能让警方拿牙医就诊纪录加以比对,所以必须用老虎钳将牙齿……」
  「停!我不想听!
  坐在京也正后方的学生听了京也的发言,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他手上的餐盘上放着几乎都没吃的料理。
  继这个人之后,周围的学生也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
  京也说完了笑话(?)之后,原本极为和平的用餐景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的座位上一个人也没有。
  「当然这些都是开玩笑的,御笠。」
  京也泰然自若地轻轻说道。如今才说这句话,已经离开的学生也不会回来了。
  御笠下定了决心,从今天开始要对他所讲的一切玩笑话听而不闻。
  「对了,御笠,刚刚好像听说妳想减肥,是真的吗?
  「啧,我以为你早已经忘了这回事……」
  「……御笠,是我听错了吗?我刚刚好像听见妳咂了舌?
  「嗯?你说什么,摩弥同学?
  京也的视线受到气势一压,不禁在空中飘来飘去。
  「……啊……呃……什么事也没有。看来是我听错了。」
  「哼,正值发育期的女生勉强自己减肥,可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哩。」
  「加仓井,你有一个永远不会进化的脑袋,真是令人佩服。对于体重的在意程度,男孩子跟女孩子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对于自己无法理解的价值观加以排斥,这是最愚蠢的人才会做的事情。事实上我也曾经在偶然的机会里看到我自己的妹妹在身体检查的那一天,不但吃泻药将胃清空,还邮购了氦气的气瓶来吸食呢。」
  「……那个场面应该是相当尴尬的吧。吸食氦气……你妹妹到底是何方妖孽啊……她当自己是气球吗?
  京也打开了妹妹亲手做的便当盒。盒里的白饭上,绞肉排成了文字:「我爱你☆」。加仓井一看之下,「喔喔!」地尖叫了出来。京也的便当之可怕程度,还是只能以「疯狂」两个字来形容。但京也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吃了起来。真亏他吃得下去。而且,便当里示爱的方式好像愈来愈露骨了。
  「……虽然不想跟加仓井问一样的话,但看了这个便当,实在很想问……摩弥,你妹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那么想知道的话,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京也的回答令御笠感到有点意外,不禁犹豫了起来。
  「呜……有一点想认识,又有一点不敢认识……」
  此时御笠偶然望向加仓井,却发现他正在朝着自己大使眼色。御笠马上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京也最近的样子怪怪的,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去他家一探究竞。
  「啊,我决定还是想认识她。如果可以的话,就今天吧。」
  「今天吗……」
  京也将手放在下巴上,思考了起来。这时的他,脑中到底在想着什么,到底在评估着什么事情的可能性,御笠完全无法想象。过了一会儿,京也以平淡的语气说道:「可以。」此时御笠才发现,自己的肩膀莫名其妙地僵硬了起来。
  趁京也不注意,御笠与加仓井对看了一眼。加仓井静静地朝御笠点了点头。

  「这里就是摩弥的家吗……」
  御笠看着京也所居住的房子,不禁发出了叹息声。原来传说中的摩弥家竟然是这个模样。
  京也的家与他那超群脱俗的形象不同,看起来没有什么奇特之处,是座小巧精致的独栋房屋。庭院里铺着人工草皮,甚至给人一种清爽明亮的印象。
  「是的,只是个很普通的家,没办法让人有什么特别的感触,真是抱歉。」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思,那么……我可以进去叨扰吗?
  「当然,请进。」
  窗户被厚厚的窗帘盖住了,所以没办法从外面看到屋内的模样。
  「啊……咦?
  不过,仔细一看,窗帘并没有完全密实,而是被微微掀起,露出了一个小缝。有人正从缝隙中往外窥探。就在此时,那个偷窥者似乎察觉自己被发现了,赶紧放下窗帘,盖住了自己的身影。
  空气中只残留着诡异的寂静。乌鸦一边嘎啊、嘎啊地啼叫,一边朝天空飞去。
  「摩弥……刚刚好像有人在往外偷看……」
  「那应该就是我妹妹吧,她已经回来了。」
  走进大门,京也喊了一声:「兰,我回来了。」
  但是整个家里面的气氛却是一片宁静,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或许是因为窗户被厚窗帘盖住的关系,空气一点也不流通,非常地沉闷。这个屋子里真的有人吗?御笠开始感到怀疑。就在这时,京也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把鞋子一脱,走向面对着大门的柱子旁,从柱子后面像抓一只小动物一样抓出了一个物体。
  柱子后面原来躲着一个年纪幼小的少女。宛如母猫叼小猫一样,京也抓着那个名叫兰的少女的领口,来到御笠的眼前。
  「好……好可爱!
  兰的年纪大约十岁左右,身高比御笠还矮了一个头。头发分成了左右两边,各自以樱桃造型的发带束起。或许是因为刚从学校回来的关系,身上还穿着白色的水手服。不过水手服上还套着围裙,看来她正在做菜。
  御笠本来相当担心,不晓得做出那种便当的妹妹会是什么样的可怕人物,但看来比想象中要正常得多,而且可爱得令人不禁想要把脸颊贴上去磨蹭。
  然而,似乎只有御笠单方面抱着好感。兰的双眼微微瞇着,以冷眼看待世间万物的眼神,由下往上凝视着御笠。最后只小声说了一句:「妳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接着便不再说话,维持着诡异的沉默。
  「她就是我妹妹摩弥兰。兰,打个招呼吧。」




  此时兰终于将视线从御笠身上移开,躲在京也的背后,似乎不想听话照做。
  她大概是害羞了吧,御笠心想。于是御笠决定先打招呼,表现出身为成熟大人的一面.
  「妳好,我是南云御笠。我可以叫妳兰吗?
  「午安,不要脸的女人。」
  「…………」
  御笠的表情带着笑容僵住了。
  人生的际遇真是太奇妙了。如果没有在姐姐的丧礼上认识了京也,没有来到京也的家,也不会在这个家里面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学生骂「不要脸的女人」。人生会遇到什么事,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两眼半合、嘴唇微微嘟起的兰丢下了这么一句惊人之语后,便转过了身,朝屋子深处奔去。
  「兰,好好打招呼!
  京也见她头也不回地跑走,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
  「抱歉,御笠,她平常不是这种个性的。」
  「……不,没有关系的。嗯,我不要紧的,完全没事……一点也没有受伤……呜呜……」
  「……看来精神受创严重。真不晓得那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既然如此,只好由我来稍微介绍一下她了。她叫摩弥兰,就读私立祁答院学园的初等部,今年刚升五年级。」
  「咦……那个祁答院学园吗?好了不起啊,那里是超有名的明星学校呢!
  「是啊,虽然由我来说或许带了些身为哥哥的偏袒,但她真的是一个热人怜爱、冰雪聪明的妹妹。我这个家里没有父亲,为了帮在外工作的母亲分忧解劳,她一肩挑起了所有的家事。而且学校的成绩也相当优秀。」
  「喔……真了不起。」
  即使是在称赞自己妹妹的时候,京也依然面无表情,而且声音非常平淡。御笠一边听着,一边望向跑到后面厨房里的兰。兰正在厨房里专心地玩着磁性绘图板——就是那种让小孩子画图用的笔压感应式玩具。看见这副景象,御笠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虽然是才女,毕竟还是个孩子。
  御笠开始觉得,刚刚那句「不要脸的女人」应该是自己听错了吧。这样一个才女,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来。
  过一会儿,兰抱着绘图板又跑回来,默默地将绘图板举在头顶上。
  『滚回去,偷腥的猫!
  上面写着这样的字眼。
  「什么!
  兰将绘图板壶局举在京也肩膀上方的位置,只有御笠看得见,京也似乎没有察觉。
  御笠脑袋里突然浮现了一句话:有其兄必有其妹。
  「怎么了吗?
  京也发现御笠的视线停留在一个点上,于是沿着御笠的视线望去。兰见状,赶紧将绘图板上那个具有板擦效果的小拉柄一拉,一瞬间板上的文字便全部消失,成功地湮灭了证据。完美的犯罪。
  「兰,妳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玩哥哥你上次送我的绘图板。」
  「原来如此,能够看见妳好好利用它,也不枉我将它送给了妳。」
  一般而言,这种东西是给二至八岁的小孩子玩的。送了这种东西的京也少根筋,收了之后用得很开心的兰也少根筋。两个人半斤八两。
  京也再度将视线从兰身上移开。兰看得精准,带着半开半合的双眼对御笠露出彷佛是嘲讽般的笑容。绘图板上又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母猪』。
  御笠沮丧地垂着肩膀。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被兰讨厌。
  「御笠,妳到底是怎么了?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到我房间去休息一下。兰,帮客人泡杯茶来。」
  京也牵着御笠的手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御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兰正瞪着自己,嘴角下弯,似乎相当不甘心。
  不知道为什么,才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就被讨厌到这种程度。
  她跟着走上一一楼,进入京也的房间。
  房间内唯一一扇大窗子同样被百叶窗帘覆盖着。窗帘的横板倾斜,遮住广大部分的光,因此整个房间内略显昏暗。
  「这里就是……」
  「是的,这里就是我的房间。我去换个衣服,妳可以随意参观。」
  京也说完之后,便走了出去,将御等一个人留在房间内。
  虽然对本人或许相当失礼,但御笠对这个房间的感想是,怎么会有这么单调空洞、毫无情趣可言的房间。
  墙上一张海报都没有。家具只有床、柜子、健身器材、一台桌上型计算机及二口辅助用的笔记型计算机。
  外人要从这个房间来推断房间主人的性格,恐怕是相当难的一件事。因为这个房间毫无个性可言。
  御笠坐在身边一个坐垫上,兴致盎然地环视左右。接着,她又站起身来,走向京也的书桌。
  桌上有个被翻倒盖住的相片架。御笠将相片架扶正,看了一眼。
  似乎是京也刚进中学时的照片。照片中有看起来多了些稚气的京也、身高不到现在一半的兰、以及一位应该是京也母亲的温柔女性。京也那扑克面孔与现在并无多大差异。
  相片架显得有点浮肿,似乎后面还塞了其它相片。
  御笠带着罪恶感,将后面的相片抽了出来。
  「这是……!
  御笠的心头彷佛被针刺了一下。
  这是一张以京也为中心的家族休闲合照。京也的年纪看起来更小,大约是小学的高年级生吧。但是照片中的两个部分,以大小来说差不多是两个人的范围,被人用剪刀剪掉了,只留下两个残酷的空洞。
  御笠曾经听京也说过他的家庭构成,知道这两个被剪掉的部分是京也的父亲及姐姐。照片中的京也正展露着御笠所从来没见过的笑容。
  ——我心中的这股感情,到底是什么呢?
  京也平常在御笠面前所露出的笑容,如果跟这个宛如一朵大花般的天真笑容相比,其价值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
  在这张照片的下面,还有一张照片。御笠以眼角余光确认京也尚未进来,将照片抽了出来。
  这张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玉米田。京也与一名少女一起比着胜利的手势。虽然御笠对月森市的地理环境并不特别清楚,但直觉认为这个场景并不是在月森市内。
  这张照片上的京也也在笑着。少女穿着雪白色的连身洋装,像丝绸一样的乌黑秀发延伸到腰际,长得非常眉清目秀。
  这张照片跟刚刚那张似乎是同一个时期拍的。虽然在偷看之前便已有所觉悟,但御笠还是感觉到一阵后悔。这不是他人可以随意窥探的东西。
  御笠一边在心中道歉,一边将照片放了回去。
  就在此时,京也刚好回来,手上还端着一个放了点心的盆子。他身上穿着一件盖住脖子的黑色长袖贴身汗衫,下面则穿着宽松的长裤。
  「兰正在泡茶,请再等一会儿。很无趣的房间,妳一定相当失望吧?
  「不,没那回事。」
  似乎好久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让两个人单独说话了。
  或许是因为上次发生杀人事件的时候,曾经跟京也渡过了一段朝夕相处的时光,所以对御笠来说,这样的房间倒也符合京也的个性。
  「最近……又发生杀人案了呢。」
  当然,御笠指的是那起女性被乱石砸死的事件。
  「是啊,我也相当担心妹妹上下学的安全呢。」
  京也的脸上完全看不见任何动摇。像这种时候,故意问一些测试他的话,查探他的反应,或许是自己的坏习惯吧。
  虽然很有可能只是自己太多心。但一想到京也的另外一面,御笠还是认为这些话非问不可,就算这会让自己被讨厌也没办法。
  「虽然这只是第一起,详细状况还不明朗,但御笠晚上最好还是尽量别外出,尤其是周末。」
  「案情的内容……你已经调查得相当清楚了吗……?
  「都是从电视新闻上看来的。为了自身安全而进行情报搜集,应该没什么不妥吧。」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是的,当然。」
  他毫不迟疑的回答。
  「摩弥,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怎么了,为何突然这么慎重?
  京也见御笠的眼神中充满了决心,不禁皱起双眉。」
  「……看来似乎不是太快乐的话题。」
  京也一边说,一边将坐垫递给御笠。御笠道了谢,在坐垫上坐下她见京也采跪坐的姿势,也就跟他一样跪坐着。
  「那个……你对最近市内发生的那件杀人案……有什么看法?
  「真是让人摸不着边际的问题。我认为这是一件颇为异常的案件,但是,以怪异的程度来看,倒也没那么稀奇。毒辣的凶杀案是不胜枚举的。过去还有人杀了亲兄弟之后,在采访媒体面前大呼痛快呢。」
  「那么……如果不是站在摩弥的立场,而是站在的凡采尼的立场……你有什么看法?
  房间内的空气突然跟刚刚完全不同了。京也的眼神变得非常锐利。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京也似乎放弃了抵抗,将视线从御笠身上移开。
  「自从那个事件之后,就没跟妳谈过这方面的事情了。」
  京也将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御笠几乎想要打退堂鼓,但还是振作起了精神,继续进逼……
  「摩弥,这个最近被大家广为讨论的杀人凶手,你认为他行凶的动机是什么?
  「在我回答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妳问这些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上次那个事件跟御笠妳有直接的牵连,但是,这次的事件却没有。我不认为妳有必要让自己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当然有牵连,这也是在我们市里发生的杀人案件呢!
  京也皱起了眉头。
  「妳这句话是认真的吗?不是为了至亲,而是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妳想要淌这浑水?
  「嗯……大概吧。」
  真的是这样吗?连御笠自己也颇为怀疑。此时京也便说道:「好吧,就当作是这样吧。」让御笠完全没有深入思考的空间。
  「御笠,当一个人的食衣住行等基本需求都被满足后,你认为这个人接下来会做什么事呢?
  「……睡午觉?
  京也轻轻摇晃着肩膀笑了。
  「如果是御笠,或许确实是如此吧。」
  好像有一种被绕圈子嘲笑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
  「这个人会开始设法满足自己的欲望。当然,睡眠也是欲望的一种形式.但是人类的欲望种类是数也数不尽的。」」
  「咦?数也数不尽……有那么多吗?
  御笠在脑中思索了一下,但是对于人类的欲望,她连两只手的手指都数不清。
  「御笠,妳知道跑步会让人产生愉悦感吗?
  「好像听过这种说法……」
  「御笠,妳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为什么人们要跑马拉松?一场全程的马拉松比赛,选手必须持续跑完四十二点一九五公里这么长的距离。如果是外行人来跑,不用十公里便已气喘吁吁,脾脏剧痛,肉体的疲劳也达到颠峰。在人生之中,如果只做一次这种剧烈的行为,或许还能够理解。但是那些参加比赛的选手,却是为了练习而每天都这么跑着。」
  「嗯,这么说来确实很奇妙……」
  御笠满心疑惑,不知道京也说这些话做什么。
  「但是,其实这是门外汉的看法。事实上,每天进行固定时间的跑步,持续一阵子之后,就会发生不可思议的现象。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跑者周围景色的流动将突然化为难以言喻的美景。肉体的疲劳将完全消失,内心充斥着幸福的感觉。这就是跑步者的愉悦感现象。为了拯救疼痛不堪的肉体,头脑里面会分泌一种称为脑内啡的类吗啡物质。马拉松跑者似乎都将这种快感当作是自己努力熬过辛苦练习后的奖赏。有一些跑者为了再一次尝到那种令人难忘的感觉,就算跑到疲劳骨折也不在乎。很有趣的事情吧?快乐会给人带来毁灭,但是人类却无法抗拒快乐的诱惑。」
  这也算是一种上瘾现象吧。肉体几乎濒临死亡的跑者,为了那不知何时会来到的幸福感,持续地向前跑。他的双眼,是闪闪发亮的。脑中想象着这个画面的御笠,不禁感到害怕起来。
  御笠感到两脚酸麻,无法继续跪坐,于是将两只小腿向外挪,一屁股坐在坐垫上。虽然两只健康而肉感的美腿从裙下露出,京也却是一副丝毫不感兴趣的模样。
  「你的意思是说,跑步者的愉悦感现象也是一种快乐的形式?
  「有点不同。快乐,是欲望获得满足时的感受。以刚刚那个跑步者的愉悦感现象为例,这中间其实包含了许多种不同的欲望。」
  「呜呜……愈来愈难理解了。」
  或许是因为大量用脑的关系,御笠开始想要补充糖分。但是当她伸手要拿茶点来吃的时候,却发现茶点是盐味昆布,只好又把手缩了回去。更何况,最重要的茶还没来呢。
  「一点也不难。假设有一个人,他在跑步中获得了幸福感。此时的他,不但满足了获得的欲望,同时也满足了成就感的欲望。而且大部分的人都没有体会过跑步者的愉悦感现象,所以这个人还可以获得对他人的优越感。如果要说得更细的话,他还满足了想要挑战困难的反作用欲望。当然,藉由脑内啡所直接获得的快乐也包含在内。」
  简单来说,他将跑步者的愉悦感现象能让人类满足的欲望列举了出来。确实、光以这个例子来看,就有相当多人类欲望被满足。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23 编辑


  平常的京也虽然沉默蹇言,但是一旦开始讲起道理,就会像泄洪一样再也停不下来。经过上一次的事件之后,御笠已经对这一点相当清楚。在这段时间里,像这样再一次针对一件事情讨论,让御笠重新体会京也有多么博学。
  如果能够像现在这般展现出自己的优点,就算没办法成为班上人见人爱的角色,好歹也可以融入班上的人际关系之中吧。御笠感到有一点可惜。
  不过,御笠实在无法想象京也融入班级的模样,相信他本人也不愿意吧?而且,一想到这里,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原本毫无名气的音乐家突然变得大红大紫,长期以来的支持者心中反而会产生一股落寞感,或许心中的感觉就有点类似那样吧,御笠想着。
  最后,她终于下了一个适当的结论:既然他想跟班上同学保持距离,自己也不必多加干涉了。
  「人类真是罪孽深重的动物。人类以外的动物,都可以在更合理的思考模式下行动。只有人类的行为,是如此充满着矛盾。」
  「啊,不过,听说孔雀鱼会故意吸引天敌注意呢。」
  「妳指的是动物的自我表现行为吗?那样的举动虽然乍看之下相当矛盾,但每一种动物的行为其实各有其不同的意义,有的是生殖行为,有的是示威行为。」
  「啊,是这样吗……不过,不论有形或无形,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能够不断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我认为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
  「……或许吧。我倒是从来没这么想过。」
  京也暧昧地加以肯定。
  「但是,在现代的社会里,人类对于知名度及自我表现的欲望可以说是愈来愈强烈了。世界上总共有六十亿人口,而自己在广大人群之中什么成就也没有。当一个人看清这一点的时候,就会产生一股类似饥渴感的感情,希望世人能够认识自己。尤其是近年来网络世界开始发达,自己的名字变得很容易传遍全世界,提升知名度及自我表现的欲望也更加容易获得满足了。」
  「为了让他人认识自己而杀人?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当然有可能。在以前的社会,人类只会为了活下去而杀人,或是为了仇恨而杀人,但是现在却没那么单纯了。社会资源的丰富,让人类的欲望变得肥大且复杂化。这么多千奇百怪的欲望,连我也没办法掌握得一清二楚。」
  「这么说来,这次的石头砸死人事件,动机也是为了自我表现?
  「当然,这是可能性之一。不过,如果要这么看的话,疑点却是太多了一点。」
  「呃……例如说呢?
  「这件案子的特征在于凶手带了将近十公斤的石头,在半夜将一个女人碍死?这么做的必要性令人不解。而且这每一块石头都曾砸在女人身上。凶手这么做的动机到底是基于仇恨,还是凶手有某种偏激的想法,又或者是基于某种义务呢?新闻媒体都认为这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重新复出所犯下的案子,但我认为不然,因为手法相差太多了。」
  ——咦?
  在京也的这番话中,御笠似乎感觉到有某种不太对劲之处。到底是什么事情不对劲呢?
  「御笠?
  「啊,嗯。不过,如果是基于偏激的想法而杀人,那还可以理解,但是怎么会有人因义务感而杀人呢?
  「使用义务这样的字眼,或许比较不好体会。但如果我们将它形容成一种使命感呢?如何,妳还是认为不可能吗?
  对杀人的行为抱持着使命感。御笠想起了刚刚那个愉悦感的例子。想要挑战困难的反作用欲望、想要达成一件事情的欲望。如果将这两个欲望勉强凑合在一起,或许就会产生所谓的使命感吧。
  「摩弥,你建立这个网站,也是为了让他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吗?
  京也以生硬的表情凝视着御笠好一会儿。御笠心想,自己似乎问了令他难以回答的问题。
  御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微微移动了一下脚部位置。突然,京也开口说道:
  「不是。」
  就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回答。
  御笠虽然想要继续追问,但是见他对这个问题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好换了个施力方向。
  「摩弥,(到底是什么?
  这是一个一直没有得到解答的疑惑。虽然御笠曾经一度连进了网站的入口,但是即使是现在,她依然不知道网站里到底有些什么内容。
  「帮助心中怀抱杀人想法的人进行心灵成长并弥补人格缺陷的网站……这个答案如何?
  京也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你骗人,我知道绝对不是的。」
  御笠的口气不禁微微嗔怒。但是,没想到京也竟然完全不打算收回这个说法。
  「我并没有说谎。报社卖的不是报纸,而是情报;眼镜行卖的不是眼镜,而是视力;医生的工作并不是治疗疾病,而是督促病人维持身体健康。这个网站的宗旨也不是谈论凌虐或杀人手法,而是让怀抱杀人想法的人能够学会伦理观念及理解杀人行为的危险性。」
  「这……这算什么,太卑鄙了。这根本是强词夺理、模糊焦点的说法。」
  「这不是模糊焦点,而是改变视点。说穿了以上这些只不过是在玩文字游戏而已,请不必露出这么凶恶的表情。」
  「……照你这样的讲法,难道你认为只要确实考虑清楚伦理观念及理解杀人行为的危险性,就可以做出杀人的行为吗?
  「确实是如此没错。」
  「杀人者必须活在永远无法补偿的罪孽之中,背负杀人的十字架,出狱之后也将一生受到社会的差别待遇与嘲笑。如果杀人者确实理解了这一些,依然认为非杀某个人不可,那么就杀吧!
  京也以低沉嘶哑的声音如此说道,他的冷漠表情中透露着一股觉悟,慑住了御笠,让御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些非死不可的人渣!
  「那家伙最近精神不太好呢。不但脸色很差,而且眼神看起来非常凶恶。跟他说话,他就会摆出一副警界心十足的模样。」
  御笠突然开始害怕与京也说话了。他确实不太对劲,他之所以坚持着临界之人的立场,难道不是因为对杀人行为彻底的反对吗?
  原本御笠只对加仓井的话半信半疑,但现在却不同了。
  「就算是自杀也一样,以跳月台自杀来说好了,如果考虑死者家属必须对班车误点而付出的赔偿金,以及亲朋好友的悲伤心情之后,依然认为非死不可的话,阻止他这么做反而是不上道的行为。」
  绝大部分的人,都无法长期怀抱着「想自杀」这样的心情。所以曾经自杀未遂的人,在获救之后的短时间内不会再轻易尝试自杀。
  自杀应该是基于冲动之下的短暂情绪。一个人在想要寻死的时候,是不会深刻考虑亲友感受的。那是一个相当矛盾的想法。
  曾经在新闻媒体上喧腾一时的烧炭自杀事件,实际发生的案件数量其实是很少的,这是因为做起来要花太多功夫的关系。准备好所有道具,拿着厚胶带将房间里的缝隙堵起来的过程中,自杀者便已经开始对死亡感到恐惧了。
  御笠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人生的道路绝对不是平坦的,每个人总是或多或少背负着不幸。周围的人看起来很幸福,只是证明了自己只看到事物的一面而已。那些看来幸福的人,一定也曾经偷偷躲起来哭泣。
  如今跳月台自杀及上吊自杀的案件这么多,应该是因为这些自杀方式都可以在下定决心之后便瞬间实现。
  对任何人来说,遗忘都是最温柔的朋友。遗忘可以带走所有的悲伤与难过。
  御笠心中的月森连续杀人分尸事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所以,御笠很清楚,在自杀这件事情上,京也隐瞒了自己的真正想法。
  隐瞒,这个字眼就像一根小刺,卡在御笠的心中。
  「……咦?等一下,摩弥,你刚刚不是说,你对那件凶杀案的了解,都是从电视新闻上看来的吗?
  「……是的。」
  对于御笠突然说出的这句话,京也带着三分警戒地点了点头。
  「凶手拿了将近十公斤的石头,在半夜将一个女人砸死,而且每一颗石头都曾经打在女人身上……这些事情,新闻上有报出来吗?
  京也的脸上在短暂的一瞬间闪过了一抹后悔的神色,御笠观察得清清楚楚。
  京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我记得是在国营的媒体中报出来的,但我的记忆也有点模糊了。」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这个回答,以京也的聪明才智来看,实在是不及格。
  但是,御笠察觉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京也没有指出哪一个特定的媒体。所以如果要戳破他的谎言,就必须要回溯所有新闻媒体的报导。事实上,那根本是难以做到的事情。
  然而,刚刚他的口气明明说得那么肯定,现在却突然变得那么暧昧不清,只用一句「似乎是在国营的媒体申报出来的」带过,说实在的,这样的话很难令人信服。
  一旦看见了破绽,猜疑的火焰便在御笠的心中无止尽地燃烧开来。
  「摩弥,听说你最近精神不太好,是真的吗?听说你对班上的同学大吼,是真的吗?
  「…………」
  京也只是以冷漠的表情看着御笠。在京也的双眼下方,虽然不太明显,但可以隐约看到失眠所造成的黑眼圈。
  「摩弥,难道我不算是你的朋友吗?你为什么不把事情说出来?相信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
  「不能说的理由是什么?连理由也不能告诉我吗?
  「…………」
  御笠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跟摩弥京也建立起了信赖关系。
  在御笠的想法中,朋友本来就应该互相说出心中的烦恼。所以,御笠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帮得上京也的忙,原本以为京也遇到任何难过的事情,都会跟自己说。
  但是如今对案件内情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京也,却突然保持了沉默。
  这只能归纳出一个结论。
  「我再问一次,摩弥……那件凶杀案,为什么你那么清楚?
  「……………………」
  京也似乎连想一些推托之词也放弃了,眼神申充满了豁出一切的觉悟。这样的视线不带任何怒气,也不是平常的那种冷漠眼神,反而像是带着怜悯与同情。
  御笠紧咬下唇,低着头说道:
  「求求你……摩弥,告诉我,我脑中想的事情是错的。」
  否则的话,过去京也对自己说过的那些温柔言语,以及那些快乐的回忆,全部都要变成谎言了。



  「看来把妳带回家里,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这一句话,几乎全盘否定了御笠与京也的所有关系。
  京也说完之后,便站了起来,打算走出房间。
  京也的视线微微从御笠身上移开。就在此时,御笠看见京也的脖子上似乎有着一些伤痕。
  「等等,这些伤痕是怎么回事……让我看一下!
  原本坐着的御笠朝着京也爬去,不等他的回答,便拉开了汗衫的领口。这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举动,御笠只是希望证明自己看错了而已。
  但是在下一个瞬间,御笠倒抽了一口凉气。
  御笠看见了长条形的肿块、尖锐物的切割伤、甚至还有牙齿咬伤的痕迹。虽然已经有点消退,但还是相当明显。
  御笠曾经听京也稍微提到过,他在受到父亲的虐待之后,曾经拿小刀伤害自己。但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眼前这些伤痕明显不是旧伤。
  京也急忙甩开御笠的手,拉起领口盖住伤痕。
  凶狠的眼神,跟刚刚看着御笠的那种温和神情完全是天壤之别。
  或许是因为黑眼圈的关系,如今的京也看起来简直像一头负伤的猛兽。
  难道这些伤痕被他当成奇耻大辱吗?又或者,有什么理由让他不希望这些伤痕被看见呢?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京也瞪视着御笠,眼神像得了热病一样变得恍惚,呼吸声也愈来愈粗重。
  「咦?
  接着,凝视着御笠的黑色瞳孔之中逐渐显露出兴奋的情感。
  京也伸出了双手,想要勒住御笠的脖子。御笠只是带着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京也。

  当初与京也在月森的凉亭内说过的那些话……与他一边看着远方的霓虹灯夜景一边说过的那些话……如今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2

  摩弥兰对自己是天才这件事不带丝毫的怀疑。
  即使拿掉青春期特有的自负心态,客观地来看,周围的同侪依然与自己完全不能相比。兰没有花多少时间,便已确定这是一个事实。
  兰发现同年龄的少年们全都幼稚得难以相处,就连原本应该温柔地指导自己的教师们,也都没有尊敬的价值。毕竟,这些人都是凡人。
  不过,虽然兰已经对人类几乎失去了所有兴趣,但也是会谈恋爱。即使在世人的眼光中,自己的恋情完全违反伦理道德,是一场没有未来的恋情,兰也不在乎。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够资格与自己匹配的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哥哥。
  京也与自己互相爱着对方,这件事就像一个人要吃饭、睡觉一样正常,一点也不需要怀疑。
  细心的生活照顾与耗时费工的便当只换来微乎其微的感谢,但兰毫不介意,因为自己的奉献是不求回报的。
  爱是毫不留情地掠夺。虽然有点过时,但确实是一句好话。
  所以兰总是偷偷地,有时甚至是大胆地将自己的心意写在便当里面。
  每次拿回吃得一干二净的便当盒,询问菜色感想的时候,京也总是温柔地轻轻说道:「很好吃。」
  情侣就是要吃亲手做的便当→哥哥愿意吃我做的便当→哥哥喜欢我。
  由这样的推论就可以知道,哥哥是深爱着自己的。虽然这样的推论似乎有点不够严谨,但做人不能太钻牛角尖。
  兰遵照哥哥的命令,走到厨房泡茶。她将两个茶壶放在瓦斯炉上,各自点起了火。其中一个是不锈钢的茶壶,里面放的是矿泉水。另一个则是铝制的茶壶,里面放的是月森市的自来水。根据一些可怕的谣言,月森市的自来水里含有大量致癌物质三卤甲烷(Trihalomethane),远超过法定标准值。至于铝,最近大家都说吸收太多会造成老人痴呆症。而且,后者的水还以小强(蟑螂)的尸体调味过。当然,这是给客人喝的。
  兰将原本就半开半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双眼瞇得更细了。
  绝不能放过那个狐狸精.为了守住哥哥的贞操,这种惨无人道的行径也必须要咬着牙加以实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但是,绝对不能太过轻敌。明明已经有一个最棒的对象了,为什么哥哥还要将那个女人带回家里呢?
  一思索其中的可能性,兰便感觉全身彷佛被雷打中了一样。
  哥哥是在考验我。南云御笠这个女人,是哥哥为了测试我对他的爱是否真诚而找来的试金石。
  真是罪孽深重的哥哥啊!兰不禁全身颤抖。但是,兰就是喜欢这样的哥哥。
  兰兴奋得全身发抖。眼前的茶壶哔哔叫了起来,却完全无法阻止少女满脑子的妄想继续膨胀下去。
  因为瞇瞇眼的关系,兰经常被学校同学揶抡,说她「完全没有感情」或是「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其实兰的内心是比任何人都热情的,她只是不知道如何表现出来而已。
  京也喜欢着自己,这一点应该是不会有错的。兰轻轻握起了拳头。
  但是,即使机率比天文学的数字还要低,京也还是有可能被自己以外的女人勾引走。
  在日光的华严瀑布投身自尽的那个东京大学学生,不是也在遗书中这么写道吗?「世间万物之真相唯一言可蔽之。曰:不可解。」
  没错,不可解。所以京也在那个胸大无脑的女人猛灌迷汤之下,做出什么出轨的行为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既然如此,除恶必须尽早。
  果然重点还是胸部吗?兰如此想着,伸出手来,隔着围裙与水手服摸了胸口一把。
  ……只摸得到坚硬的肋骨。
  自信心开始崩溃瓦解了。
  好奇怪……同学里有些人都已经开始戴胸罩了,为什么自己还是处于如此绝望的状态?
  如果哥哥说他喜欢胸大的女人,兰一定会拚命施打荷尔蒙,让胸部变得跟乳牛一样大。
  但偏偏哥哥就是什么感想也不说。
  就在兰的妄想开始钻进死胡同里的时候,她终于想起自己正在烧开水了。
  兰急忙取来茶杯。在其中一杯放入玉露茶叶,按照正统泡茶方式,先将茶杯温过之后,倒入半温不热的开水。另一杯则是随便放入已经泡过好几次的茶渣,当然不忘再挤入一点抹布的水来增加味道的深度。
  完成了,兰一边擦着汗水,一边称赞自己的技术。
  一杯是透着绿宝石光辉的茶中极品,一杯是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红紫色,而且还冒着奇怪泡沫的可怕液体。
  兰将两杯茶放在端盘上,蹑手蹑脚地走上二楼。来到京也的房间门前,将耳朵贴在厚重的橡木房门上,偷听里面的说话声。
  一点说话声也没有。很好,看来他们话不投机。那个女人也只有现在能够在里面悠哉地聊天了,等等她就会在地上翻滚,然后直奔厕所而去。为了不让兴奋的心情显露在声音上,兰先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才对着房门说道。
  「哥哥,茶泡好了。」
  没有反应。难道是没有听见吗?兰清了清嗓子,准备再说一次。
  此时,房里突然传出了奇怪的闷哼声。
  兰歪着脑袋狐疑了一会儿,明知道没有礼貌,还是决定伸手将门打开。但是当她看见房内的景象时,她的思绪全变成了一片空白。
  若以客观的说法加以形容,京也似乎正掐着南云御笠的脖子。
  兰的手一松,端盘跌到了地上。茶杯破裂的剧烈声响,让京也的动作骤然停止。
  接着,他似乎终于领悟了自己在做什么,慌忙将手从御笠的脖子上移开。
  「我……做了什么……」
  自己应该有什么话要问哥哥才对,但是脑袋却还无法跟得上状况。原本以为自己对哥哥事情应该是了如指掌的,但是如今眼前的景象,却远远超越了兰的认知。而且,似乎连当事者的两人也有相同的感觉。
  京也一面摇头一面退后,宛如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接着他伸出右手在柜子里不停翻找。靠着手头上的触感,他取出了一个药瓶,然后看也不看地便将药丸往嘴里倒,咬碎吞下。药瓶标签上写的不是日文。
  京也的双脚颤颤巍巍,如果他没有用手扶着柜子,彷佛就要摔倒了。
  「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京也没有回答,铁青着脸走出了房间。兰见他走得呛舱踉踉,不禁极为担心,想要追上去,却又不放心将御笠置之不理。
  压抑着想要摇动御笠的肩膀逼问真相的心情,兰将御笠扶起,静静等着陷入恍神状态的她恢复冷静。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直接了当地劝她离开才对。连兰也没有想到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如今就算放着不管,这两个人迟早也是会绝交吧。
  过了一会儿,兰才以缓慢的语气问道:
  「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开始,御笠只是猛摇头,强调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她才将今天发生的状况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兰,摩弥到底是怎么了?
  因为实在太过可怜,所以兰才稍微给她了点好脸色。但是一听到这句话,兰又改变想法了。看来这个女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妳知道摩弥遇到了什么事吗?
  兰在那天晚上确实看见京也的举止怪怪的,但若要问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兰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房间内维持着令人难受的沉默。
  「南云小姐。」
  兰的语气似乎下定了决心。「什么事?」御笠的回答显得有点慌乱。
  「不好意思,请问妳跟我哥哥是什么关系?
  她起了个开门见山的质问。如今状况特殊,继续绕圈子说话也没意义。
  若依兰原本的想法,她是连御笠的名字也不屑说出口的,但现在也只好表现出成熟大人的态度来解决问题了。
  反正,虽然这个女人相当讨人厌,但是在兰看来,她跟哥哥的关系可以说是如履薄冰,让人不忍卒睹。
  兰知道太多关于京也的秘密,与京也才认识没多久的御笠根本难以望其项背。而且兰可以很肯定地说,这两个人绝对不适合。这已经不是相貌层级的问题了。
  两人面对现实世界的态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请回答我。」
  自认为半点也不输给御笠的兰,再一次催促御笠的答案。
  「这个……」
  御笠的眼神飘来飘去,似乎想找些话来搪塞,但兰可不会轻易让她逃掉。
  「我不明白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妳对哥哥是完全不了解的。我现在要跟妳说一个关于哥哥的秘密……但是等妳听完之后,妳会害怕得从哥哥面前逃走。我不希望哥哥受到伤害,所以请妳别再跟哥哥见面了。」
  兰露出明显的敌意凝视着御笠。但是听到这番话的御笠,却彷佛想起了过去的回忆,两眼看着远方,带着微笑说道:
  「我也知道一些关于摩弥的事情。例如家人的事情、身上伤痕的事情、还有姐姐的事情等等。我知道摩弥吃了很多苦头。」
  虽然御笠的口气非常温柔,仿佛是在替兰加油打气似的,但兰一听之下却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为什么……」她不禁喃喃自语。
  这个人知道哥哥曾经受到的对待,也知道哥哥身上的伤痕。这些话哥哥应该不会告诉任何人才对,除了家人之外应该不会有人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少女会知道这些事?
  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哥哥信赖她,因此把这些事跟她说了。
  说不定,这两个人的关系,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亲密得多。
  一开始,兰只当作是做公德,苦口婆心地想劝她不要白费力气。那时候的兰,心中还有着胜券在握的自信。但是现在却完全不同了。如今的兰,心中被一股宛如黑色漩涡的情感所占
  「我绝不承认……!
  京也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说出私事的人。能够让口风那么紧的京也将这些事说出来,可以证明京也对御笠的关系是相当深厚的。
  这几年从来不曾激动过的兰,如今却失去了自制力。能够让这个聪明的少女完全失去冷静的人,或许御笠是第一个。
  「这些事……一定是妳强迫哥哥说出来的……但是,我相信哥哥绝对不可能连『空白的三天』那件事也告诉妳!
  兰自己也很明白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幼稚,简直是拿不幸来当作炫耀的工具。但只要能比御笠多知道一些,自己就能重新获得尊严。以兰的年纪来看的话,或许这样的行为是埋所当然的。但是对自认为与众不同的兰来说,「与同年纪的孩子相仿」这句话绝对不是赞美之词。
  其实兰好想冲到她的眼前对她破口大骂。这种时候的兰,特别羡慕那些厚脸皮、没有羞耻心的人。但是,兰还是勉强将这股情感压抑在冷漠的表情下。
  「咦?空白的三天是什么……」
  「看吧,妳果然不知道。
  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兰感觉得出来自己内心深处着实松了一口气。
  「那是什么样的事情?
  御笠所散发出的氛围,似乎也变得严峻起来了。
  为什么这个女人那么想要知道哥哥的事情呢?
  兰心中的情感逐渐从忌妒转变为羡慕。因为兰发现,御笠这个人只是很单纯地关怀着哥哥而已。她的内心并不像自己一样,混杂着不纯的欲望。
  原本打算随口编一些毫无关联的谎话来搪塞的兰,改变了心意。
  「……这是从前的事了。我说完之后,就请妳离开吧。」
  「好,我明白了,我答应妳。」
  刚见面时的那个轻松笑容如今已经消失无踪了。
  兰自认为只有自己才了解哥哥。兰绝对不想把哥哥的事情交给一个外人来处理,这样的心情到现在依然没变。但是,不知为何,兰的心中有着一抹不安。
  「那是在哥哥被爸爸欺负的那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

  3

  少女以颤抖的手第三次按下门钤。
  ——拜托妳,儿玉老师,快开门吧……
  「咦?怎么了?为什么特地跑到我家来,还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
  儿玉在打开门的瞬间微感吃惊,接着马上又展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脑中甚至看见了这样的幻觉。
  但是这虚幻的画面却又消失无踪,残酷的现实再度露出脸来。
  在短短几秒钟、却感觉相当漫长的寂静之后,宇佐美明白了。
  儿玉不在里面。
  不安感在心中不断沉淀累积。
  「宇佐美,妳不要紧吧?
  耳中传来关怀的话语。
  「谢谢你,甲斐野先生。」
  甲斐野的温柔,拯救了宇佐美的心。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简陋公寓。二楼的一间房间门口,贴着「儿玉」这个姓氏牌。宇佐美再一次审视姓氏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从儿玉美佐子失踪到现在,已经经过五天了。
  习惯到美术馆串门子的宇佐美这天来到了美术馆,却发现馆内只剩下甲斐野一个人。甲斐野满怀歉意地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宇佐美想要来儿玉的公寓看一看,但又不敢一个人来。曾经邀了京也,却遭到京也的冷漠拒绝。就在宇佐美感到无计可施的时候,甲斐野主动提出愿意陪同的想法。没想到京也一听到甲斐野也要来,马上就改了口,答应一同前来。于是,如今三个人正挤在狭窄的公寓房间门
  现在,甲斐野正将手放在宇佐美的肩膀上,安慰着宇佐美。至于京也,则是站在稍远处,将身体靠在墙上冷眼旁观。
  在他人眼中的京也,两眼绽放出危险的光芒,有着彷佛要射穿一切的凶恶目光,眼下尽是黑眼圈。但他本人似乎不太希望他人提及这一点,因此宇佐美也只好尽量装作没看见。
  在儿玉失踪后不久,发现儿玉没有上班的同事们因担心她的安危,便曾经来到这间公寓拜访,并发现她不在家。所以,如今的三人也不期待能够在这里找到她,只是进行再次确认而已。
  但是,宇佐美刚刚却看见了那样的幻觉。希望儿玉打开门出来的强烈渴望,让宇佐美的眼睛看见了根本不存在的幻象。此时宇佐美才惊讶地发现,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对自己来说有多么重要。所以,相对地,希望落空的打击也很大。失望逐渐转变为绝望,在全身流窜。
  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阿京,怎么办,儿玉老师她……」
  「先冷静下来吧,这样才能想出下一步该怎么走。」
  「下一步……哪里还有下一步!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吗?
  宇佐美不禁以略带迁怒的语气如此说道。旁边的甲斐野一直展现出安慰与关怀的态度,但与他相较之下,京也的表情却显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没错,这件事跟京也确实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对宇佐美来说,儿玉却是她的恩师兼挚友,相信甲斐野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宇佐美,我们能做的事还多着呢。譬如说,我们可以跟管理员借备用钥匙进去看看。」
  宇佐美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原本已经放弃希望,想要转身离开了。
  「可是,据说同事们已经进去看过了……」
  甲斐野随即从旁提出忠告。但是京也却只是静静地摇头说道:
  「甲斐野先生,这时候我们不必太过悲观,总之先做做看再说吧,如果真的没有收获,到时候再来抱怨也还不迟。」
  京也的态度显得严肃而坚定,不允许任何的妥协。
  他的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甲斐野虽然颇不以为然,却也只能顺从地点了点头。
  与管理员的交涉过程意外地困难重重。这名年过半百的男管理员是个相当重视职业道德的人,一开始他严词拒绝三人的要求。或许,京也给人的第一印象太差也是原因之一吧。
  但是,宇佐美曾经是儿玉的学生。当管理员感受到她那股急着想要寻找恩师的诚意时,心中那人情与道德的拉锯战才有了结果。
  打开房门的瞬间,残夏的暑气整个飘散出来。
  房内并没有安装冷气,屋内看起来颇为昏暗。
  但这并非居住者儿玉的问题,而是这栋建筑物本身的错。想必儿玉选择这里的原因只是房租便宜而已。爬上二楼的楼梯也早已锈蚀,每踏一步都会发出刺耳的声音。看来这栋建筑物至少有三十年的历史。
  管理员说了声「等等请将钥匙归还」之后便离开了。一般来说,管理员都会跟在旁边监视,避免房客的东西被偷走才对。看来宇佐美的诚意发挥了比想象中还要大的说服力。
  「打扰了,老师。」
  宇佐美谨守礼节地如此喃喃说道,接着脱掉鞋子走了进去。
  就如同当初众人在房门外的预期,这是个附厨房、只有两张榻榻米大小的狭窄房间。
  在引人发汗的暑气之中,三个人进入狭窄的房间里,感觉颇为拥挤。
  京也肆无忌惮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眼睛看到的冰箱、收纳柜、衣橱、甚至是内衣柜,全部被他打开来胡乱掏摸。这样的行为,看得另外两人目瞪口呆。如果不是情况特殊的话,不管怎么看都像个小偷或内衣贼。
  偶然间,宇佐美的目光被MD音响旁的水族箱吸引了。水族箱里浮着几只孔雀鱼及变种金鱼的尸体,在炎热的空气中释放出腐败的味道。宇佐美不禁皱起了脸。
  宇佐美在一座有着三面镜的化妆台前坐了下来,脑中想象着儿玉还在这里,从置物包里取出口红涂在嘴唇上的画面。她的性格虽然乍看之下相当严苛,但对于内心认定的朋友却是非常温柔的。
  对于无法认同、或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她都会勇敢地站出来抗议。委曲求全这样的想法,似乎从来不曾出现在她的脑袋之中。
  这样的性格很难活得顺遂,但却值得尊敬。
  宇佐美如今能够平安地站在这里,也是多亏了她的帮忙。
  中学时期的宇佐美,曾经一度惹火班上居于领导地位的女生团体,因而遭到排挤。
  事后宇佐美才从谣传中得知,原因是女生团体中的一人曾经跟宇佐美说话,却遭到宇佐美的不理不睬。当然,宇佐美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一开始,是走进教室时的感觉不一样了,似乎全班都在看着自己。过了一会儿之后,大家带着异样的眼光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明明是自己的教室,待起来却相当不舒服。班会结束之后,朋友们纷纷小心翼翼地向自己询问:「妳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情吗?」此时宇佐美才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班上竟然流传着宇佐美从事卖春行为的谣言。听到这件事的宇佐美太过惊讶,好一阵子说不出一句话。
  那时候,宇佐美应该立刻大声加以澄清才对。
  朋友们见宇佐美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全都露出尴尬的神情,赶紧改变了话题。或许,他们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吧。
  竟然连平常一起游玩的朋友也怀疑自己,过去建立起来的信赖关系竟是如此脆弱。一想到这一点,宇佐美便感到无比地愤怒。
  原本以为过个两、三天事情就会恢复平静,但是没想到谣言却是愈传愈广。
  「那个」宇佐美竟然在卖春。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八卦话题。
  有一次,一个与宇佐美同样担任保健委员的男生来找宇佐美讨论委员会议的事情。他叫做安藤,是个非常认真的好学生,也是少数不被遥言影响、愿意继续与宇佐美往来的同学之一。
  随时带着警戒之心的宇佐美,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终于能够稍稍放松心情。
  就在这时,下流的言语伴随着嘻笑声从周围传出。「啊,大家看!安藤在买宇佐美呢!」「安藤,你跟她搞,她收你多少钱?
  这些话都是从女生团体中传出来的。虽然几乎可以确信就是这些人造的谣,但如今就算对她们大声斥责也没办法让事情平静下来了。这么做,反而会让局面更加恶化。
  有一句成语叫作「三人成虎」。如果只有一个人谎称市场里出现了老虎,没有人会相信他。但是如果三个人一起说谎,却可以引起广大的骚动。说的人愈多,谣言便愈能拥有与事实相同的力量。即使这个谣言跟事实足天差地远的。
  安藤搔着头干笑了两声,便草草结束谈话想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求助无门的宇佐美此时不禁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他却将宇佐美的手甩开,冷漠地说道:「抱歉,别抓着我,会被误会的。」
  完全受到孤立的宇佐美此时终于领悟了一件事……
  虚构的老虎,在学校之中是确实存在着的。
  从这一刻起,别说是女生,就连男生也没有人敢跟宇佐美讲话了。
  对宇佐美来说,全班同学看起来都像自己的敌人。只要看见有人窃窃私语,便不禁怀疑他们正在谈论关于自己的谣言。
  没过多久,连看见宇佐美在街上拉客的目击证词都出现了。谣言之中,甚至清楚描述了那个买了宇佐美的中年男人的长相。此时宇佐美心中开始有一种想法,说不定自己真的是适合做那种事的人。
  内心的变化迅速地反应在肉体上。宇佐美的身体开始变差,经常生理不顺。人的嘴巴可以逞强,身体却是诚实的。
  接着谣言终于传人了教师群的耳里,宇佐美因而被叫到了教师职员室。宇佐美永远记得,走进教师职员室时的那股气氛。
  嘴里说着「那孩子怎么会做那种事」,眼睛却色瞇瞇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那些男老师让宇佐美思心得不禁想吐。
  随便你们吧。信与不信都是每个人的自由。
  干脆真的胞去卖春,说不定心情还会舒畅一点。脑中做着如此想象的宇佐美,露出了自甘堕落的笑容、她对这一切已经感到疲累了。
  对于级任导师所问的问题自暴自弃地随口回答,级任导师的声音开始带着怒气,音调愈来愈低沉。但即使话题内容涉及到了关于自己的处分方式,宇佐美的眼神依然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只是冷冷地望着整个数师职员室。
  获得了暂不处分的裁决,离开了教师职员室。一点也不想回教室,干脆直接回家算了。宇佐美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随意闲晃,就在此时……
  「宇佐美同学。」
  背后突然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是一个没见过的老师。她就是儿玉,但宇佐美当时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妳真的做了那种事吗?
  几乎已经听到耳朵快长茧的问题。
  「老师,妳认为呢?
  所以,宇佐美的回答早已僵化了。
  「妳没有做,对吧?
  儿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如此回答。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的老师不是露出尴尬的表情,就是大发雷霆,说出一些「我怎么想不重要!现在是我在问妳!」之类的话吧。
  宇佐美感到颇为惊讶,但她一句话也没再说,就这么离开了。





  没想到,后来传出有人目击宇佐美正在卖春的谣言时,儿玉竟然跳出来作证,说当时宇佐美正与自己在一起。宇佐美再次难掩心中的惊讶。这当然是儿玉的谎言,当时的宇佐美与儿玉根本没有任何交情。
  消息一传开,朋友与老师纷纷向宇佐美道歉。
  下课后,宇佐美被叫到了学生指导室,里头只有儿玉一个人。
  宇佐美本来想要说一些激怒她的话。例如「别多管闲事」或是「妳竟然说谎」之类的。
  但是儿玉却抢在前头说道:「这件事让妳受苦了。」
  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但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深深打动了宇佐美的心。她的喉咙开始哽咽,虽然紧闭双唇忍耐着,但眼泪还是溃堤而下。
  自从谣言传开以来,这还是宇佐美第一次能够放心地哭泣。
  儿玉救了自己。
  后来儿玉辞去了教职的工作。宇佐美虽然感到相当惋惜,但她并不特别希望儿玉能够继续当一个老师。反正只要她能够幸福,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好。
  儿玉在失踪之前,完全没说过一句抱怨或是对工作不满的话。
  所以,宇佐美简直无法相信儿玉失踪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24 编辑


  「宇佐美,妳对目前的状况有什么看法?
  突然而来的问题,将宇佐美拉回了现实,只有京也带着冰冷的表情站在自己的眼前。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在房间里寻找线索还没经过五分钟,怎么可能有什么看法?
  「这个……我还没有头绪。」
  京也微微瞇着眼睛说道:
  「宇佐美,妳知道身为人类的特征是什么吗?能够超越进食、睡眠、性交这三大欲望,进而发挥想象力,用脑袋思考事情,这才是人类。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但我认为妳太过害怕接受事实,导致思考已经停滞了。看了这个房间里的模样,只要稍微思索一下,应该可以想通很多事情才对。绝对不能停止思考,宇佐美。思考是一切的基本要件。」
  「这个……突然跟我这么说,我也……」
  京也并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以眼神催促宇佐美找出答案。宇佐美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只能赶紧左顾右盼来逃避。
  忽然间,刚刚那个水族箱映入了宇佐美的眼帘。一群死了的鱼。不,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里。此时,在非常偶然的契机下,心中的疑问与现实宛若被一根丝线接通了。
  「啊……如果是有计划的失踪,一般来说应该会把鱼送人,或是处理掉吧?
  「没错,除此之外,冰箱里也有一些保存期限很短的食物。何况,旅行用的手提行李袋也还放在房间里。一般而言,计划失踪的人就算明知道不会再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会将该处理的东西处理掉,不会任由房间变得肮脏发臭。而旅行用的袋子并没有被带走,更是决定性的证据。」
  ——他在冰箱及衣橱四处翻看,原来是为了这个。
  但是,这样的事实反而让宇佐美的心情更加忧郁了,因为这表示儿玉很有可能已经被卷入某种事件之中。
  「分析一个人失踪的原因,最确实的做法是调阅他在融资公司及银行账户的纪录。但依现场的状况来看,我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计划性的失踪。最近我们市里经常发生杀人事件,说不定她已经……」
  连续杀人事件。宇佐美的脑中突然浮现儿玉被乱石砸死的画面。
  宇佐美狠狠地瞪了京也一眼。这样的可能性确实不是没有,但在这种时候特地说出来,实在是太不懂得察言观色了。
  「不过,就算不是计划性的失踪,而是突发性的失踪,也有可能是因为时间紧迫,所以才什么也没做就仓皇地逃走,不是吗?
  甲斐野如此说道。京也的锐利眼神瞇得更加细了。
  宇佐美从刚刚就感觉到气氛相当凝重。这两个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相当友好,但私底下却似乎是互有不满的。他们没有表现奁言语或态度上,但是从气氛中却可以体会得出来。至少,宇佐美有这样的感觉。
  如果是昨天的宇佐美,一定会自信满满地说绝不可能有这种事。但是如今这种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却让她迷惘了。
  「看来你相当执意地想要强调她只是失踪而已。如果我们发现她不仅只是失踪,是否会造成你的困扰?
  甲斐野的端正脸孔在很短暂的时间内因愤怒而完全扭曲。
  「……对了,甲斐野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件事情。她是第二个吗?还是第三个?
  甲斐野完全愣住了,仿佛听见了难以置信的话。
  京也弯着嘴角,笑了。
  「阿……阿京!
  宇佐美再也看不下去了。京也的态度实在太过分了,就像把甲斐野当成了杀人凶手,难怪他会生气。
  「不,没关系的,宇佐美。」
  甲斐野已经换上了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的笑容,安抚着宇佐美。虽然被说得那么难听,但或许是身为大人的肚量吧,甲斐野依然维持着理性。他的笑容让宇佐美感到十分安心。
  「甲斐野先生,我能跟你单独谈谈吗?
  宇佐美一边以眼角余光看着京也,一边将甲斐野带到稍远处。
  冷静下来之后,怒气也消了,但对京也的失望感却是愈来愈浓。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人啊!
  「对不起,阿京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哈哈,老实说,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宇佐美,他的想象力……会不会太丰富了一点?
  甲斐野暗暗揶揄了京也的性格。儿玉当初也说过类似的话,她曾说过京也是个相当危险的人,宇佐美对于当时没有把她的话当一回事,感到颇为后悔。
  「的确……你说的没有错。阿京实在太不了解他人感受了……」
  「美术馆馆员在外人眼中似乎只是每天在美术馆里闲晃,或许看来很轻松,但其实我们要做的工作像山一样多。因过度疲劳而病倒的同事也不少呢。所以,我对儿玉的突然失踪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她常常抱怨『工作太累、想要辞职』,但她这些话似乎只对我一个人说过。」
  「真的吗?
  宇佐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实。儿玉没有把这些事告诉自己,或许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吧。
  「啊啊……她现在到底在哪里呢?真让人心焦。」
  甲斐野与儿玉在同一个职场工作,相当清楚美术馆员的辛苦。所以甲斐野执意地强调儿玉只是失踪,也是很正常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而且宇佐美也很明白,比起被杀人凶手杀死这种令人绝望的剧本,当然是虽然失踪但还活着这样的安排比较能让人接受。
  甲斐野瞇着眼,脸孔因懊悔而扭曲。没有能够事先察觉儿玉的异常并加以开导,想必令他相当自责吧。
  隔着眼镜露出的白色肌肤与端正的眼鼻散发着苦恼的心情,但这样的表情依然有着搔动宇佐美内心的魅力。
  光是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宇佐美的胸口便跟他一样感觉到一阵沉重。
  「请问两位谈完了吗?甲斐野先生,能不能请你说明,她失踪的那个晚上,你在哪里?
  京也的平淡语气,如今听起来却是异常地刺耳。宇佐美看着他那不带感情的双眼,下定了决心说道:
  「阿京,拜托你不要再对甲斐野先生说这种奇怪的话了。」
  「我只是根据种种的事证对真相进行推断而已,我反倒要劝妳最好别再包庇他。」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么冷酷的人呢……?
  小时候曾经一起游玩的那个少年,浮现在宇佐美的脑海中。
  虽然不想相信,但自己与京也在过去的某一点上,想必已经走上了完全不一样的两条路。继续追寻着从前的那个摩弥京也的幻影,只是加大与眼前这个京也的差异,让自己更加失望而已。
  「阿京,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
  「如果你要继续说甲斐野先生的坏话,就请回去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宇佐美以尖锐的语气对京也大加斥责。
  听到这句话,京也深深地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他将头往上仰,以彷佛是在与人对话般的语气喃喃地说道:
  「……从前中国有一位思想家,来到一条双岔路上,叹了一口气。他说,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中都要面临岔路,走上自己所选择的路。就算原本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也会因此而分出阴阳、善恶与贤愚。宇佐美……在妳的眼中,真的认为我已经政变得无可救药了吗?
  从京也的表情看不出他的想法。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静静地发泄着怒气,也像是在感叹着什么。
  不知为何,宇佐美的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紧紧锁住了。她开始感到无比后悔小、担心自己刚刚是不是对他说了太伤人的话。
  「既然妳叫我走,我自然遵从。」
  说完之后,他便头也不回地愈走愈远。
  「等……等一下!阿京!
  听到叫唤,京也停下了脚步。
  虽然将他叫住了,但宇佐美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妳想……知道原因吗?
  京也背对着宇佐美,如此问道。
  「咦?
  「如果妳的回答是YES,我会把原因清楚地呈现在妳的眼前。但是,或许妳必须因此付出极大的代价。清爽的微风、摇摆的树枝、孩子们的天真笑声……这一切都将消失。说不定,甚至会让妳对世界的看法也改变了。即使如此,妳还是想知道原因吗……?
  仿佛是在考验着她的问题。宇佐美不明白他所说的「原因」指的是什么。如果是平常的自己,面临这么沉重的抉择,恐怕很难做出决断吧。但是这时候,宇佐美的当机立断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
  「我想知道。」
  他听见这句话后,似乎颇为满足,继续迈步前进。
  「等……等一下!
  宇佐美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身体转过来。那一瞬间,宇佐美倒抽了一口凉气。全身受到的剧烈冲击,彷佛是被一把刀子刺在身上。
  他的脸上带着无尽的悲伤,但是两只眼睛却是如此光风霁月、清澈无瑕。这绝对不是一个不懂他人感受的人所能拥有的双眼。
  宇佐美此时终于察觉了。他的脸孔毫无表情,他的用字遣词特别拘谨,这些都只是为了避免与他人产生摩擦而已。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完全不敢与他人接触的京也。与记忆中的少年一模一样的摩弥京也。
  他似乎回想起了过去的岁月,一瞬间,两眼望向远方。接着他转过了身,开口说道:
  「从前有一个少年,他的家庭破灭,父亲的精神出现问题,将他当作了玩物。少年数次想要寻死,但是他与某个少女一起度过的快乐回忆,让他咬紧牙关撑了下来。一直到现在,少年依然只能过着与残酷现实妥协的日子。而我,只是希望能够代替他报答这份恩情而已。
  那么,宇佐美……再见了。」
  京也将手轻轻一挥,头也不回地走了。

  4

  早晨的柔和光线透回蒙华的彩色玻璃窗,化成了五颜六色的光影,照射在甲斐野公彦的身上。
  今天的他,依然来到了祭坛前,闭着眼睛为主献上祷告。
  他的心宛如受到了洗涤一般清澈澄净。在周围的寂静气氛围绕之下,他看起来就仿佛是个清高的圣人。
  祈祷终于完成,甲斐野转过了头来,望着信徒席。
  信徒席的长椅经过精心排列,在地板上延伸出的直线呈现十字形。这在。巴西利卡式的天主教建筑中,算是相当典型的设计。(译注:Basilica,一种源自古罗马的长方形建筑方式。)
  教堂内没有人,因而透出一种难以侵犯的神圣气息。
  在熟识的神父特别安排之下,甲斐野与那位女性才得以进入这间教堂。
  忽然间,甲斐野发现那位女性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刚刚那位女性明明与自己一起走进了堂内。
  此时甲斐野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与恐惧。「她会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了?
  甲斐野慌慌张张地四处奔跑,在虚无的空间中寻找着那位女性的身影。
  就在这时,甲斐野听到外面有声音。抱着一丝希望的他,冲出了教会。
  已经从地乎在线探出头来的朝阳,瞬间射入他的双眼。他举起了手遮住阳光,忍不住闭上了一只眼睛。
  接着,他听到了啜泣声。
  「美作?
  朝着声音的方向前进,便看见那位女性正背对着自己,蹲在教会旁边的杂草丛里。
  「妳……怎么了?
  甲斐野一边问,一边将脸凑近她的上半身仔细查看。
  「公彦!
  她一见到甲斐野,吓得跳了起来。
  洁白而看不出一点筋脉的柔软肉体,显得相当苗条。从无袖的洋装中露出的手臂是如此耀眼,深深吸引着甲斐野的目光。虽然身材削瘦得似乎一抱就会折断,但却完全不给人体弱多病的印象。彷佛是建立在恰到好处均衡上的一项艺术品。
  然而,现在她却含着满眶的眼泪,抬头仰望着甲斐野。两只宛如白鱼般的纤纤玉手上,捧着一只小动物。
  「这是什么?
  原来那是一只鸟。头部是白色的,腹部及尾巴也带着白色条纹。脚爪及喙是黄色的。如今,那只鸟动也不动。
  「这个不是白头翁?妳在哪里发现的?
  「牠好像撞到了窗户。」
  她说着,伸手指向教堂的窗户。
  原来如此,甲斐野心想。自己因为太过专心祈祷而没有察觉,但她却听见了这只鸟撞到窗户的声音,因而一刻也无法等待地奔出了教堂。
  「这孩子能救得活吗?
  在她忧愁的眼神注视之下,甲斐野先将耳朵凑到白头翁的胸口听了听,接着又试着张开牠的双翅。
  「嗯,不要紧的,牠还活着,只是昏倒了而已。不过,有一边翅膀骨折了,如果妳不介意的话,就由我来治疗牠吧。」
  「真的吗?牠真的能康复吗?
  如此平凡无奇的一句话,就让原本忧容满面的她像花朵绽放一般开朗了起来。
  甲斐野看着她不禁露出苦笑。一下子哭、一下子笑的,真是孩子气。
  其实甲斐野并没有自信能够将牠完全医好,但为了保住她的笑容,这句话绝对不能说出口。当然,既然接下了这个工作,就一定会尽自己的全力。
  甲斐野将视线往上抬。她不禁也跟着抬起头来,望着自己刚刚所走出的这间教堂。
  「我想,典礼就在这里举行吧。神父先生也建议我们这么做。」
  「嗯,我赞成。」
  她给了一个非常明快的回答。但是她向来就是这样的个性,因此甲斐野很担心她的内心是否有着些许的勉强。
  「美作……」
  甲斐野的话一出口,她便将差丽的食指贴在甲斐野的嘴唇上。
  「我不是说过了吗?别再叫我美作了。」
  她带着微微的不满轻声说道。
  没错,她马上就要改姓甲斐野,而不再姓美作了。但是,她这句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既然这是一个不用担心被外人听见对话的教堂庭院,那么两入之间应该有另一种更适合的称呼方式。
  「代美。」
  甲斐野轻声呼唤。以她下面的名字来称呼她,甲斐野还有点不太习惯。
  「什么事?
  美作代美勉强敛起了笑容,装出一副认真的模样。
  「妳真的愿意跟我……」
  她是一位美丽而聪慧的女性,自己完全匹配不上。
  最近,甲斐野听到所谓「婚前忧郁症」这样的说法,因而感到相当不安。
  据说女性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刻,会坐在新娘休息室的化妆台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问道:「那个人真的适合当我一生的伴侣吗?
  虽然明知道这样的想法有点太过强人所难,但甲斐野还是希望当她坐在化妆台前的时候,依然毫不后悔选择了自己。
  所以甲斐野如今再一次询问,我真的配得上妳吗?
  代美一瞬间愣了一下。接着她用手捂着嘴,轻轻地笑了。似乎正在说:你怎么会问出这种傻问题?
  他原本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了力量。
  甲斐野不禁诅咒自己的愚蠢。为什么我会不相信自己所爱的人呢?
  他的内心如今获得了最大的满足。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甲斐野的家庭比一般人家来得富裕。小时候,不管自己要什么,双亲都会买给自己。但是,正因为如此,甲斐野从小到大都不曾对任何一项事物打从心底感到渴望。
  出了社会之后,甲斐野才发现,除了当初被双亲强迫信仰的宗教之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吸引自己的兴趣。
  找不到人生的方向,让甲斐野的内心感到无比空虚。为了克服心中的恐惧感,他更加虔诚地从事信仰活动。除此之外,他还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工作之中,彷佛是为了从现实中逃脱。
  过着这种日子的甲斐野,有一天遇见了她。
  甲斐野对她一见钟情。
  那一瞬间,原本的黑白世界彷佛被上了颜色。如果没有遇见她的话,甲斐野恐怕会在过去那单色的世界中逐渐走向死亡。
  是她带给了自己活下去的意义。为了她,即使是信仰也不再重要。
  甲斐野将手掌放在代美那美丽的秀发上,轻轻梳理。代美害羞地从甲斐野的手中逃开。
  「怎么突然这么开心?
  「我真的可以获得这么大的幸福吗?
  「别说傻话了……我早就死了呢。」
  「咦?
  突然间,眼前的画面开始剧烈摇晃。甲斐野连站也站不稳,仿佛宣告世界末日的号角声已经响起。
  整个大地发出剧烈的声响,甲斐野只能用手撑着地面。
  是地震……跟那一天一样!
  「代美!代美!
  ——不对,这个时候……地震应该还没有发生才对,
  就在此时,教堂微微晃了一下,似乎承受不住地震的威力。接着,整座教堂在巨大的毁灭声中开始崩塌,浓浓的黑影将代美完全覆盖。
  ——不对!根本不应该是这样!
  即将毙命的那一瞬间,代美竟裂着嘴笑了。

  有好一阵子,甲斐野必须在洗脸台前忍受着那股想要呕吐的冲动。
  水花从全开的水龙头内喷出,发出了声响。水流被排水孔吸收,也发出了回应。
  那夺走了一切的激烈震荡与毁灭的旋律,彷佛还在耳边回荡。每一次梦醒,为何总是像这样痛苦得令人难以忍受。
  他关掉水龙头,擦完了脸,心情丝毫没有好转。
  以这样的精神状态,实在没办法振作起来出门上班。
  甲斐野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才清晨五点。还有足够的时间「玩」个一回。
  他走到昏暗的书桌前,打开手边的台灯开关,拉开抽屉,迅速地将必要的道具排列在桌亡。
  接着,甲斐野将最重要的材料也抬到了桌上。
  一个装昆虫的笼子,里面有一只蝴蝶。笼子内突然发生的变化,让蝴蝶慌张地四处乱窜。这是一只美丽的凤蝶。
  为了换上新的手套,甲斐野尝试将手套脱下。但是包着绷带的左手无名指由于较厚,微微卡住了橡胶手套。
  应该已经康复了吧?心中如此想着的甲斐野,试着轻轻将绷带解开。
  接着他将无名指放在台灯的橘子色灯光下,仔细查看。
  试着慢慢弯曲……没问题,看来已经不要紧了。
  这个伤,带着相当不好的回忆。
  由于太过兴奋,在以石头杀死第一个女人的时候,竟然弄伤了自己的手指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犯这样的错误,真是太愚蠢了。看着那个生物在眼前逐渐变得虚弱,最后终于死去的模样,让甲斐野兴奋得背脊发麻。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尝试杀死那么大的生物,所以才会出了差池吧。
  但那个行为可绝对不是为了娱乐自己而做的。这个伤恐怕就是她对自己的警告。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甲斐野的心便再度像清澈的水面一样平静。
  总而言之,开始作业吧。时间宝贵。
  由于已经很久没有以蝴蝶为对象,实际做法已经模模糊糊了。
  甲斐野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专业书籍,翻到蝴蝶那一页,放在书本的固定台上。
  虫笼里的蝴蝶已经饿了一天,动作变得颇为缓慢。把蝴蝶抓出来的过程,比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但是,或许是领悟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蝴蝶开始奋力抵抗。
  甲斐野静静地对蝴蝶本体的胸口施加压力。蝴蝶在甲斐野手中死命挣扎着。
  「别这样,翅膀会受伤的。」
  甲斐野以冷漠且阴气十足的声音对着蝴蝶说话,这跟平常他那种开朗的声音完全不同。
  压迫胸部,是在维持形体完整的前提下杀死蝴蝶的最好方法。
  手中的蝴蝶一开始剧烈地摆动翅膀抵抗,接着动作愈来愈缓慢,变成了垂死前的颤抖,到最后那对美丽的翅膀终于一动也不动了。
  甲斐野感觉一股酥麻的快感从头顶贯通到双腿之间。他陶醉地望着蝴蝶的尸体好一会儿。
  甲斐野极度厌恶以没戴手套的手触摸生物,但如果已经死亡则另当别论。因为死亡的生物已经不再污秽。当生物失去生命的时候,是宁静而圣洁的。
  甲斐野脱下橡胶手套,以手指沿着凤蝶的轮廓轻轻抚摸。
  接着,他以几近偏激的动作拿着昆虫针狠狠插进蝴蝶的胸口,这彷佛是一种仪式。他的手法相当熟练,完全不需微调,便插得垂直笔挺。
  穿刺这种动作特别能够刺激雄性的欲火。即使是性交的时候,男性也是藉由将生殖器穿刺入女性体内来得到快感。所以,这样的行为或许满足了某种人类虐待他人的渴望。
  难怪有些凶恶的连续强好杀人犯明明患有勃起障碍,却能在将刀子刺入女人体内的过程中重新展现出男性的雄风。简单来说,对这种人而言穿刺便有着性交的涵义。
  作业必须迅速进行。昆虫一旦死亡一段时间之后,翅膀便会僵硬化而无法改变姿势。接下来的作业名为展翅,顾名思义是将翅膀美丽地层开的作业。
  甲斐野将蝴蝶放在展翅板上。
  此时甲斐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昨天利用宇佐美将了那个少年一军,实在是高明的一招。
  甲斐野将固定在展翅板上的蝴蝶双翅拉开。
  接着以放置在手边的展翅胶带跨越双翅贴牢、以固定针固定之后,再将前翅往上拉,调整形状。这个动作要做两次,两边的翅膀各一次。当然,过程中绝对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让形状有些许的误差。
  连甲斐野也没有预期到,宇佐美会如此对京也大加斥责。
  对不断受到京也冷嘲热讽的甲斐野来说,那个画面只能以痛快无比来形容。
  翅膀的形状大致确定了之后,追加固定针,将翅膀完全固定。接着他调整触触角的方向及腹部的位置。小心别弄断了触角。
  一直帮甲斐野说话,而且担忧着儿玉安危的宇佐美,竟然没有察觉一件事……
  那就是每当她提及儿玉的安危时,甲斐野总是在心中对她的悲哀加以嘲笑。
  「啊啊……她现在到底在哪里呢?真让人心焦。」
  当甲斐野说出这句台词的时候,心里其实很想将儿玉现在的下场告诉宇佐美,好看着她绝望的表情,对她加以嘲弄一番。
  当时的甲斐野赶紧低下了头,假装摆出一副忧心仲仲的模样,但如今想来,说不定自己的表情已经露出了马脚。以后得更加谨慎一点才行。
  甲斐野将蝴蝶拿远,审视展翅的成果,微微点了点头。
  他走向窗户,将展翅板搁在窗际。接下来只要在这个状态下让它完全干燥就完成了。到时候就可以贴上标签,放进标本箱里展示。
  但是,麻烦的事情并未解决,局势反而是愈来愈令人担忧。摩弥京也那危险的视线不断在甲斐野脑海出现。真不知他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自己产生这么大的危机意识。
  自己应该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才对,为什么那个人会像土狼一样在自己的身边徘徊观望呢?第二次见面的时候,甚至对自己明显表达出怀疑之心。彷佛一切的行动,全被他从空中看得一清二楚似的。
  一股超越了理性思考的焦虑感笼罩着甲斐野的内心。
  宇佐美可真是带来了一个麻烦的朋友。
  看来还是得再一次尝试跟凡采尼谈判才行,甲斐野心想。脸色不禁凝重起来。
  还是算了,没用的。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就已经遭到严词拒绝了。
  甲斐野公彦——在广大的网络空间里,他化身成了一个名叫鼠李的人物。
  接下来开始进行收拾作业。把拿出来的道具全部再放回抽屉里。以没戴手套的双手触摸过的干燥标本专业书籍,则先在硬皮的封面上喷洒酒精清洁剂,然后以布块仔细地擦过一遍。
  连一丁点的指纹也不能放过。
  换上新的橡胶手套,作业便告一段落。
  每天所发生的杀人事件,一点也无法引起甲斐野的兴趣。
  那些双亲杀子女、子女杀双亲的案件虽然被新闻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其实是丝毫不稀奇的。别说是人类历史,就算是神话里,这种例子也俯拾即是。
  其中唯一让甲斐野感到震惊的,只有那一连串的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杀人事件。
  无特定目标的连续杀人。而且艾克希特公爵之女还将尸体分尸,弃置在各种地方。
  警方在私底下为了这件案子而动员了多少人力,恐怕知道的人并不多。根据谣传,就连科学警察研究所搜查支持研究室的人——就是那些犯罪侧写分析的专家,也被投入了这件案子之中。
  在如此严密的搜查网之下还能够找到继续杀人犯案的机会,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实在很有本事。但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个网站上的成员。据说他们抢在警方前头,已经对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执行了血腥的制裁。
  当这个传闻流传开来的时候,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杀人行动也确实不再有任何新的牺牲者出现。恐怕,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已经不在人世了。
  而统帅着该网站的唯一领导者,就是临界之人凡采尼。
  甲斐野明白,如果想在这个城市里面活动,就绝对不能惹火凡采尼。因为那样的行为就跟把头探进蜂窝里面一样愚蠢。
  所以,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都必须要收服凡采尼才行。
  但是就在前几天,在聊天室里与凡采尼交手过之后,甲斐野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方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凡采尼对于制裁了艾克希特公爵之女这件事丝毫不加隐瞒,就是最好的证据。理论上来说,这样的事实应该对凡采尼相当不利,甚至有可能被他人利用来当作威胁恐吓的道具才对。
  简单来说,凡采尼是在引诱着自己:如果你想拿这件事来威胁我,就试试看吧。如果自己真的禁不起诱惑,以这件事来威胁凡采尼的话,那么这样的行为便已经违反了双方之间的绅士协定。如此一来,凡采尼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对自己以礼相待。
  这等于是让凡采尼获得了借口,可以无视正当的交涉方式,而以更确实的方法将甲斐野逼上绝路。
  一旦被凡采尼透过计算机的网络IP查到了自己的住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可就再也无法预测了。
  在理解到这件事的瞬间,一股绝望感透入甲斐野的心中,彷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脖子一样。所以,虽然凡采尼没有答应甲斐野的要求,但甲斐野也只能知难而退了。
  那是一场彻底的败北。甲斐野知道凡采尼不是自己能够应付得了的人物。
  但是,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这是『您的杀人事件』,跟我没有关系。」
  言下之意是甲斐野公彦与凡采尼完全没有交涉的余地。但反过来说,也暗示着只要不把他扯进来,不管杀几个人都没有关系。
  没错,只要不把凡采尼扯进来。
  此时甲斐野脑中浮现了那个博学少年的脸孔。
  「不可能的……」
  他还是个高中生。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个网站已经有七年的历史了,以这样的开设年数来推算,凡采尼现在绝对不可能是个高中生。
  但是,的事情跟京也的事情,都是当初没有预期到的状况。或许,现在的局面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危险得多。
  照京也那个样子看来,他恐怕将再一次对甲斐野的计划造成妨碍。
  昨天,在宇佐美的面前被京也当成凶手看待的时候,真亏自己竟然能够把怒气压抑下来。如果宇佐美没有在旁边的话,恐怕自己早已失去理智,将那个讨人厌的少年大卸八块了。
  虽然他不是计划中必须杀死的人,但是如果他接下来继续从中作梗,恐怕也只好额外多杀这一个人了。甲斐野如此喃喃自语。
  不知代美是否能够谅解这样的行为。甲斐野不禁大感不安。
  忽然间,双手有种奇妙的感觉。
  定眼一看,两只手掌竟然都被染成了鲜红色。
  「啊啊啊啊……」
  甲斐野的脸上顿失血色。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甲斐野再度奔进浴室,脱掉橡胶手套,慌张失措地抓起工业用肥皂,忧心仲忡地洗起手来。这次的忧心仲仲可是发自内心了。
  但是不管怎么洗,从掌心冒出的血红颜色却是一点也没有消失。
  明明手上戴着亚硝酸盐橡胶手套,这些红色的东西到底是何时沾上去的呢?
  此时甲斐野的脑袋突然出现一阵噪声,在思绪的缝隙之间似乎浮起了一个画面。
  那是一座已经化为瓦砾的教会。自己站在瓦砾堆上,一边发出意义不明的吼叫声,一边将代美的内脏塞回她的身体里。倒塌的方柱将代美的双脚沿着大腿处斩断,怎么找也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不知不觉,双手已经被代美的鲜血染成了红色。
  「可恶!血……洗不掉……血洗不掉啊!代美,救我……救我啊!
  为了洗掉这些血,甲斐野已经尝试了无数的方法。试过将颜料涂在手上,试过戴好几层的手套,也试过扭断白头翁的脖子,以血来洗血。但是这些方法都失败了。这些受到诅咒的血,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洗得掉呢?
  欲哭无泪的哀嚎声,伴随着从水龙头喷出来的水花声,不断地回荡着。
  太过度的洁癖会让手变得非常粗糙,而甲斐野的手也不例外。在一次又一次的洗手过程中,皮肤会逐渐脱皮溃烂。
  而且,甲斐野的情况非常严重,两只手只能以惨不忍睹来形容。他所使用的工业用肥皂根本不适合拿来洗手。然而,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陷入这样的症状之中。
  由旁观者的立场来看,这样的行为恐怕是难以救药的病态。
  他的手上根本没有血污,一切都是他脑袋里面的幻觉。
  学识丰富的人或许会联想到「麦克白症候群」这样的字眼吧。(译注:Macbethsyndrome,指过度异常的洁癖症状。典故源自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中那个最后得了精神病的麦克白夫人。)
  甲斐野偶然回过神来,发现手上的血污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由得深深松了一口气。
  这一定是代美特地给自己的警告吧。看来,计划得加速执行才行了。
  他走出房间,在走廊上转了个弯,原本贴着深茶色壁纸的墙壁忽然再也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赤裸裸的混凝土颜色,显得非常阴森沉重。
  前方出现一道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甲斐野宛如被吸引了似的,走下那长长的阶梯,他推开铁门,打开了电灯开关。在短暂的闪烁之后,房间内的景象从黑暗中浮现。
  如果要用一句话加以形容的话,这个房间简直就像座被遗忘的神殿……或者该说是一间慰灵室吧。
  在大约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广大空间中,天花板只吊了三根日光灯管,透出蓝白色的光芒。在光线的照射之下,气氛瞬间改变,成了一个由混凝土构成的冰冷空间。在这样的光源中,就连自己的肉体看起来也非常诡异,皮肤苍白得跟死人没两样。
  房间的中央有座以石块切削而成的厚重石棺。这座特别订制的石棺上刻满了精密巧妙的花纹。
  屋内以石棺为中心画一个正三角形,在三个顶点的位置各放了一个画架,以布覆盖住。
  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另外一样最近才出现的装饰品,但甲斐野甚至不曾正眼看它一眼,只是在脑袋里烦恼着不知如何才能消除这与日俱增的腐臭味道。
  甲斐野走到最近的一个画架旁。
  轻轻抓住布块的一角,然后奋力一拉。
  欧仁·德拉克罗瓦的『抱起圣司提反遗体的弟子们』。
  布的下面是一幅画。
  这并不是如今正在美术馆中展示的真迹,而是甲斐野自己亲手画的肉笔复制画。
  所谓的肉笔复制画,顾名思义,就是画家拿着画笔与颜料,模仿名家画作所画出来的模仿画。
  就连细节的部分也非常神似,但这幅复制画却有着致命的缺陷,使得它跟真迹完全不同。
  司提反的遗体及抱着遗体的弟子们背后那一片背景,全都被涂成了鲜红色。
  这个红色应该是在画作完成后才被涂上的。红色的颜料被涂上了一层又一层,形成一种凄厉的景象,恐怕足以让所有看见的人眉头大皱。仔细一看,颜料中还黏附着大量从画笔上脱落的猪毛。如果不是以极强大的力量挤压画笔,绝对不会变成这副德行。
  甲斐野满足地点点头之后,又定向另一个画架,同样将布块扯下。
  荷西·德·里贝拉(Jose de Ribera)的『圣巴多罗买的殉教』。
  这幅画所描绘的是十二门徒之一的巴多罗买(Bartholomew)即将要被固定在十字架上的瞬间。在蓝天之下,巴多罗买被几个看起来像行刑者的人围绕着。周围聚集了一群观刑的民众,目光中皆流露出了恐惧与好奇心。而巴多罗买本人则仰望着天空,表情恍惚看起来像是脱了魂。或许绝望确实会让一个人出现这样的表情吧。
  这幅画乍看之下也跟真迹一模一样。甲斐野的油画功力可以说是高明至极。
  ——据说巴多罗买是在亚美尼亚(Armenia)被剥皮而死的。
  甲斐野拿起身旁的抛弃式调色盘与画笔,用力地将颜料涂在画上。
  高亢的笑声从半开的双唇间倾泄而出。
  过了一会儿,甲斐野在沉重的呼吸声中,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终于把笔搁下。
  图画中央,画着巴多罗买的位置,整片被涂成了红色。就像『抱起圣司提反遗体的弟子们』一样,这幅画上的红色也透着专注、执着与偏激的思想。
  接着甲斐野来到中央那座庄严的石棺前,跪了下来,抚摸着石棺。
  如果是在正常的光线之下,或许这是一座看起来相当神圣的石棺。但是在蓝白色的光芒之下,却散发出一股可怕的气息,彷佛是冥界女王的所有物。
  甲斐野推开石棺的上盖。一张极尽空虚的脸孔露了出来。那是一颗早已化为白骨的人头,所有脸部器官皆已脱落,眼球的位置空无一物。白骨的后面则是大量的蓝色玫瑰纸花。
  这副人骨虽然看起来白骨化已久,但却依然有着相当鲜明的质感,彷佛随时会动起来似的。
  「今天的妳依然美丽,代美。」
  当然,骨头是不会答话的。但是过了片刻,甲斐野却微微点了点头,简直像是听见了回答,才接口说道:
  「请妳再等一等,只剩下一个人了。到时候……到时候妳就会在我的眼前站起身来,对着我微笑……对吧?
  甲斐野因太过感动而流下了眼泪。两道欢喜的泪水不停地流、不停地流,似乎永远不会枯
  以一个杀人凶手而言,这两道泪水实在太清高了。
  过去的甲斐野,真的是一个相当清高的人。胸口紧紧怀抱着信仰两个字,并且娶了自己最深爱的女性。完全没有其它的奢望,幸福得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但是,幸福的尽头却在一瞬间来到。
  如今甲斐野的脑袋里,只记得那片因天灾而化成瓦砾堆的教堂残骸,以及在瓦砾堆上疯狂寻找着爱人身影的自己。
  为什么是我……?
  在瓦砾中不断翻找,早已让双手冒出无数血泡。甲斐野看着双手真心里想着。
  为什么是我……?
  他跌坐在地上,拚命搜集着内脏的双手也停了下来,心中只是如此想着。
  主为什么背叛了如此虔诚的我?甲斐野想不出一个答案。
  后来,甲斐野不知尝试了多少次自杀。有时是服毒,有时是上吊,有时是从火车月台跳下。
  在天主教的教义中,虽然为他人牺牲自我与殉教被当成美德,但自杀却是重罪。甲斐野向来受到如此告诫,这些戒律深入骨髓,紧紧控制着他的行为。但是,心中明明清楚这是禁忌,甲斐野却还是想不出来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当时的甲斐野,心中的伤痛是如此之深。
  但是他所渴望的甜美死亡果实,却一再背弃了他。有时是没死成,有时是被别人所救,甲斐野的运气之好,只能以不可思议来形容。
  而这也让一直在黑暗深渊里拥抱着绝望的甲斐野重新获得了诅咒上天的力量。
  ——数十年来毫不间断的信仰,竟然是得到这样的回报?胡乱引发天灾,夺走我最重要的东西,还不让我死,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神意吗?我不承认!我绝对不承认,
  充塞于全身的憎恨情感让甲斐野抛弃了自己原本所信仰的教义,投身于那些过去自己向来不屑一顾的异端宗教之中。
  佛教的轮回转世观念曾经深深吸引了甲斐野的心。阿兹特克(Aztec)的宗教观相信被征服的土地原本所信仰的神祇会被阿兹特克的神明并吞并奴役,脑中想象着以前所崇敬的尊贵神子被拉下王座的画面,让甲斐野感到无比愉悦。而巫毒教的死者复活观念,更是让甲斐野兴致盎然。
  但是,最后这些全都让甲斐野有一种搔不到痒处的感觉。
  经过无数的折腾与尝试,甲斐野最后所选择的宗教,竟然是一个将当初自己所深信不疑的基督教诲加以扭曲之后所形成的宗教思想。
  这个宗教思想的重心在于耶稣基督的复活。根据新约圣经的记载,基督在各各他的山坡上遭到处刑,后来却复活了。此部分成为最重要的关键点之一。(译注:Golgotha,耶稣基督受难之地。)
  安息日结束后,雅各布之母玛丽亚、玛丽亚·莎乐美、以及抹大拉的玛丽亚,这三位玛丽来到基督的坟前膜拜,此时天使出现,告知三人基督即将复活。
  甲斐野心想,就是这个!
  「只要让她复活就好了!
  甲斐野一边颤抖着,一边如此喃喃自语。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道理。
  或许就是这一瞬间,甲斐野在现实与虚幻的境界在线完全迷失了方向。
  他一刻也无法等待,赶紧订制了一个特别的石棺,好用来放置代美的遗体。
  在那场天灾中失去下落的人着实不少。正巧,代美所有的亲戚都因参与结婚典礼而成了瓦砾下的亡魂,因此没有人跟甲斐野争夺代美的遗体。
  甲斐野决定忍气吞声地活下去。在这些肮脏到令人想呕吐的人群之中,假装过着平静的生活,并将自己剩下的人生全部花在让代美复活这件事情上。
  原本是个工作狂的他,开始变得准时下班,每一年的年假也一定放完。
  对于甲斐野这种工作态度上的急剧变化,同事们皆感到相当惊讶。但是问他理由,他却总是笑着说:「我想多花一些时间来陪伴妻子。」
  相信一定有人为此感到茫然不解:甲斐野不是单身吗?
  但是,如今的甲斐野根本不会在意这些。
  以三个玛丽亚为祭品,召唤出天使,让代美复活。这是他唯一的愿望。
  而如今,这个工作已经完成一半以上了。
  快了。只要再献上一个祭品,天使就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告知代美即将复活的消息。
  忽然间,甲斐野有一个想法。说不定代美根本不是人。有太多的现象只能以这个结论来解释。甲斐野最讨厌触摸人类,但是代美却能让自己安心触摸,而且代美是自己所认定这世界上唯一不污秽的人类。
  如果她根本不是人,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
  这么一来,自己自杀好几次也没有死,说不定根本不是神佛在戏弄自己,而是代美的保佑呢。对,一定不会错的。
  代美那充满智慧、楚楚动人的笑容即使是在她过世数年后的现在依然有着极大的魅力,可以毫不褪色地在甲斐野的心中被重现。
  如果能够再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即使受到再大的天谴也甘愿。甲斐野早有觉悟要步上一条血腥的道路了。
  如今还看不到代美的身影,但是甲斐野却能够获得暂时的满足。因为……
  「我今天会比较晚回来……嗯,别担心。希望妳别感到寂寞,我一定会尽量早点回来的。」
  甲斐野依依不舍地离开地下室。
  「我走了,代美。」
  因为,甲斐野能够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路上小心,公彦。」
  心爱的甲斐野代美轻声细语地说道。
  甲斐野的胸中感到无比幸福。一定没问题的,她一定可以复活的。
  这样的信念,正是甲斐野活下去的动力。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25 编辑


  第三章 告白

  1

  夜晚来临。本来打算在行动前稍微休息一下,但天不从人愿。
  今天的京也依然无法入眠。即使躺在床上,也丝毫没有睡意。
  但是,又没有办法深入思考什么事情。整个脑袋茫茫然似乎弥漫着一股烟雾,偏偏就是无法睡着。
  从数日之前开始,京也的脑袋便逐渐钝化、麻痹,思考变成一件非常痛苦之事。
  药物虽然可以带来一时的安宁,但毕竟不是万能的。
  京也很清楚,自己的精神正逐渐被腐蚀。
  但是,倒也没有必要在脸上留下黑眼圈,向周围的人宣传「我得了失眠症」。京也最近学会了以舞台用粉底来掩饰黑眼圈的技巧。当然并不需要像歌舞伎的表演者一样把脸涂得一片雪白,只要使用得当,就可以将黑眼圈掩盖住,而且看起来跟平常没两样。就跟化妆一样,手法决定一切。
  如今,京也靠着这个技巧骗过了全班同学的目光。
  真应该早点学会这个技巧的。京也感到十分懊悔。让御笠及兰发现自己的失常,可说是极大的失败。
  特别是御笠……
  在外出用的上衣外面将S&W M37 AIR WEIGHT以枪套带吊在身上,上面再穿上一件白色风衣。风衣这种服装原本是设计出来给军人穿的,所以特色是在结构上有着不少口袋,方便携带各种东西。对京也来说,这是穿出去也不会让人起疑的战斗服。
  将小刀及电击棒也带在身上。
  虽然在如今这个年代,别说是蝴蝶刀,就算是带个电击棒在街上走也是违法的行为,但毕竟跟手枪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了。赤手空拳上战场并不是勇敢,而是愚蠢。目的愈大,危险性也会愈大,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京也的电击棒没有经过改造,便可以发出七十二万伏特的电压。以制服对手来说,这样已经足够。电压太强而造成对方血管破裂也是麻烦的事情,所以这样的电压刚刚好。
  为了今天,京也已经准备好可以因应各种状况的道具。这些道具全都放进了口袋里,可以说是将风衣的特色做了最大的发挥。
  虽然气温已经逐渐下降,但这个时期的夜晚也不至于太过寒冷,两、三件单薄上衣便足以御寒。在这样的气温下,穿着风衣或许会略显突兀,但对京也来说却不是什么大问题。为了掩盖身上的伤痕,他平常就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了。
  换上新手套,再一次确认时刻。距离行动的预定时刻还有不小的空档,看来时间是相当充裕的。
  京也一时兴起,打开了电脑,将浏览了一番。
  事情的发展跟原本的预期大致相仿。
  将吵闹不休的讨论区看了一遍之后,京也带着苦笑关掉了计算机电源。接着,他压低了脚步声,打开门,走下楼梯。不发出一点声响。
  来到楼梯旁的大门口,为了保险起见,京也穿上了方便跑步的运动鞋,以脚尖轻轻将运动鞋调整到最舒适的位置。然而就在他伸手要将门打开的时候……
  「哥哥。」
  听到声音的京也回头一看,兰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自己的眼前。时间抓得这么准,甚至令人怀疑她是不是藉由某种方式监视着自己的行动。
  兰那苍白的脸上带着满面忧愁,眼神不安地摆动着,宛如是在观察着一个不认识的人物。她原本便显得过于削瘦的身材,如今看起来似乎更加小了一圈。
  「兰,我出去一下。」
  「去哪里?
  「……不用替我担心。这跟妳没有关系。」
  听到这句话的兰,喉头发出了经过压抑的哽咽声。
  「最近的哥哥,让我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兰突然如此说道。
  「……从前是指什么时候?
  「哥哥为了保护我而遍体鳞伤,脸上露出空洞表情的那个时候。哥哥……我一直很想为那时候的事情跟你道歉。」
  「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哥哥!
  两只握起的拳头不停颤抖,但兰丝毫不加掩饰,反而走向了京也。




  「你真的忘了吗?我还记得,那时候哥哥编了一个花冠给我呢,在那三天以前的哥哥是那么开朗,总是露出笑容……」
  「……我忘了,我真的已经忘了……」
  这句话有一半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京也微微瞇起眼睛,凝视着兰。
  她似乎想要说话,但却又强忍了下来。京也心想,看来她似乎误会了什么。但是京也一点也不在乎。
  兰不知是否理解了京也的意图,继续以几乎显得可笑的坚定语气说道:
  「……哥哥骗人,我不相信。其实那时候,我应该陪在哥哥的身边,照顾哥哥的……」
  如今这个拚命想要守护住家庭和谐的少女,对京也来说却只是个妨碍,令他想起原本不愿想起的回忆。
  在自己的内心最深处,那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另一个自己正不断提出相当吸引人的建议:
  让她闭上嘴!
  京也的心中并没有任何遗憾。对当年那个幼小的兰,京也没有丝毫的恨意。但是,眼前的少女却感到无比自责,认为那件事情都是她的错。
  而这正是让京也最感愤怒难耐的一点。那个恐惧与绝望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任何人都不能自以为是地加以干涉。被别人以肤浅的想法审视那件事情,将那件事情龌龊化,让京也的心中燃起能能一的怒火。
  「……兰。」
  兰听见哥哥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似乎会错了意,脸色增添了几分明亮。
  「兰,从明天开始,我不需要妳帮我做便当。妳不用再做了。」
  「…………」
  听到了这么令人意外的一句话,兰不安地全身颤抖,彷佛一个人被遗弃在黑暗之中。
  「哥哥……求求你……不要再残害自己了……」
  兰恳求着说道。
  「兰,妳严重那个『幸福家庭』的幻想,早在七年前便已经崩溃了。看清楚现实吧,如今妳的哥哥只是一具空虚、寂寞、悲哀的行尸走肉而已。」
  最后这句话无疑是画蛇添足,但既然说了出来,也无法收回了。
  她的肩膀微微颤动。
  京也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着兰,心里想着,看来对话结束了吧。但是就在他正打算要转过身去的时候,凝视着地面的兰突然以极为悲伤的语气说道:
  「如果哥哥非走不可……那我就要做出一件让哥哥彻底失望的事情。」
  兰应该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去哪里才对,为什么她会那么拚命地阻止自己出门呢?或许是因为如今的自己正散发出一股与平常完全不同的气势吧。
  「随便妳。」
  京也并没有采纳兰的忠告,伸手打开了门。

  外头吹着微风,但依旧闷热。这附近非常宁静,偶尔才会有一辆汽车通过。
  规律的叩叩鞋声诱惑着京也,让他想着原本不愿去想的事情。
  七年来家中那不可侵犯的领域,如今被兰给打破了。
  但是这也不能算是把即将痊愈的伤口疮疤再度挖开。因为一旦产生龟裂的兄妹关系,原本便难以修复。
  他看了一下手表。
  在兰身上花了一点时间,但还在容许范围之内。京也决定不再多想,继续前进。
  徒步来到郊外后,便看见了目的地,一栋建筑物。
  甲斐野公彦的家。
  昨天白天已经来查采过了。这是一栋有着半月形屋顶的房子,外观看起来只像个大仓库,但是由窗外往内窥探,可以发现里头经过精心装潢,整体呈现西式风格。
  甲斐野与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不同,并不会大量杀人。虽然静静等着他露出狐狸尾巴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如今的京也希望立刻就能获得决定性的证据。
  京也很早便发现甲斐野与鼠李是同一个人了。
  在美术馆内握手时,京也故意施加了力量。甲斐野急忙护住自己的左手无名指,这个举动便让京也有了相当大的把握。早在跟鼠李网络对谈时,京也便察觉他的左手无名指受了伤。
  但是,目前京也只能根据第一眼的印象及受伤的手指来推论他是凶手。这样的证据绝对是站不住脚的。
  虽然京也号称拥有一个能够闻出同类味道而且从不出错的鼻子,但这样的鼻子可无法用来说服他人。
  所以京也打算凭实力来解决问题。
  再一次抬头仰望甲斐野的家。
  这是一栋很好的房子。可惜最大的缺点就是它恐怕已经有将近二十年历史了。
  没有来客自动录像装置。
  没有摄影机或假摄影机。
  没有任何一扇窗户使用多层强化玻璃。
  没有贴上防盗玻璃胶膜。
  没有玻璃窗破坏感应警报器。
  而且大门上只有一个双层式盘簧锁,实在是太随便了。
  好像有人提倡过,如今已经是一门双锁一警报器的时代。
  这栋房子论美感是及格的,但是论起安全的话非但不及格,而且根本是零分。
  如果不在乎留下侵入痕迹的话,京也可以在一瞬间想到十种以上的侵入方式。而且不管采用任何一种方式,凭借自己的手腕技巧,都不可能失败。
  看来甲斐野公彦非常相信「只有我不会被坏人盯上」这种没有根据的神话。
  京也早已查过甲斐野公彦的工作排班表,确定他今天很晚才会回来。
  但是什么事情都有万一,虽然时间相当充裕,最好还是尽快把事情解决。
  京也从口袋中取出特地为了今天而准备好的道具。
  两根细细的金属棒,名称分别是开锁针与扭力扳手。这就是所谓的「万能钥匙」。
  而且是专门用来开敔双层式盘簧锁的「万能钥匙」。
  如果想要不留下侵入痕迹,就只有使用这玩意儿了。
  「很久没玩了,希望技术没有退步……」
  京也将有着卤素灯头的手电筒咬在嘴里,照准了钥匙孔,然后把扭力扳手插进钥匙孔的下半部。
  「……摩弥?
  突然一句说话声,让京也全身的肌肉不禁紧绷。
  京也吃惊地回过头来。
  他看见御笠正带着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站在自己的眼前。
  京也甚至因太过惊讶而忘了呼吸。
  御笠似乎是急急忙忙跑来的,正不住地喘着气。但是她的脑袋彷佛已经没办法思考其它事情,只能拚命想着京也现在的行为代表什么意义。
  「你在干什么……摩弥……告诉我!
  「……兰,原来妳是这个意思。」
  (如果哥哥非走不可……我就要做出一件让哥哥彻底失望的事情。)确实,这一招对自己实在太有效了。
  京也突然感到满腔的无奈。想着自己竟然又陷入了这样的窘境。
  似乎有另一个他正站在一边冷眶芳观,嘴里笑着说道:该来的逃不了。
  其实京也早有预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宇佐美想要知道真相;京也想要帮宇佐美找出真相;兰担心京也的安危;御笠依照兰的指示从后面跟踪京也。一切显得理所当然,没有人该为此负责任,也并非有人刻意串谋陷害。
  如果把责任推给她们这三入之中的任何一人,都只是借故推托、逃避问题而已。但是不知为何,京也心中偏偏又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已经被数层的蜘蛛网给重重包围住了似的。
  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京也自己也不明白。
  「御笠。」
  御笠的脸孔难过得皱在一起。
  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难道是为了冷酷地跟我从此划清界线吗?
  这原本应该是京也自己所期望的事情。但是如今,京也却对御笠开口的那一瞬间感到十分地恐惧。
  御笠那温柔婉约的声音,对京也来说却简直跟死神的声音同样可怕。
  过了许久,御笠终于开了口。只见她欲言又止地说道:
  「一开始,我曾经怀疑摩弥你就是凶手。」
  「…………」
  「因为你知道好多事情,而且模样不太对劲,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
  「现在……妳不认为我是凶手了?
  「嗯,所以我必须跟摩弥道歉……」
  京也的内心松了一口气。
  但是,接下来御笠的口中却问出了更出人意料之外的问题。
  「摩弥,告诉我,『空白的三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京也感觉心脏彷佛被用力掐了一下。
  「这件事……妳是怎么知道的?
  「兰跟我说的。她说这是七年前发生的事情。」
  那个时期,京也正遭受着父亲的凌虐。
  「兰告诉妳的吗……那应该是不会有错的。那么,妳还想要我再说什么呢?
  「兰那时候年纪还小,很多细节根本记不清楚了。所以,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否则,我实在没有办法完全相信你。」
  京也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曾几何时,御笠已经一头哉进了自己的人生之中。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的家庭还很美满,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说到这里,京也顿了一下,看着御笠。御笠对上京也的视线,以「嗯」的一声来回应。
  「事情的源头得从父亲的失业说起。他们告诉我,父亲被雇主以某种不正当的理由开除了。从此之后,父亲便每天借酒浇愁,最后得了酒精依赖症。御笠,妳知道什么是依赖症吗?
  「嗯,就是一种无法戒酒的病。」
  「可别将它跟慢性酒精中毒症混为一谈了。慢性酒精中毒症在病理学上并不是很危险的病症,但是依赖症却是严重得多。一旦发病,一辈子也别想痊愈。酒精依赖症患者只要一看见酒,就非得拿来喝不可,就算那是米酒之类的料理用酒也一样。只要一杯下肚,理性与欲望的均衡就会完全崩溃,一定要将眼前所有看得见的酒全部喝干才肯罢手。如果再进一步从精神依赖进展到了生理依赖,那症状可能比毒瘾患者还要严重。」
  「…………」
  「开始酗酒之后的父亲完全了失去工作意愿,每天喝酒过日子,而且变得对家人有暴力倾向。我还记得,当时满屋子里都是翻倒的酒瓶,气氛非常糟糕,母亲难过地一直低着头……」
  即使自己是一个再怎么迟钝的人,也会发现家里的气氛变得愈来愈诡异了。京也向母亲询问理由,母亲却只是苦笑着说道:「爸爸生了一种很不好的病。」如今回想起来,母亲这番话恐怕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吧。
  一开始,母亲还相信着父亲,咬紧了牙关忍耐。但是后来……
  「母亲在烦恼了许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了。她在离婚申请书上填入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半夜趁着父亲睡着的时候,带着姐姐、我及兰离开了那个家,逃回母亲的娘家去了。」
  那个时候的京也还不明白这件事情有多么严重,只是揉着爱困的眼睛,频频发出抱怨之声。真正理解状况的人只有母亲及姐姐而已。想必她们苦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吧。如果行迹败露,被父亲抓回去的话,真不晓得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那是一个虫鸣声非常刺耳的夜晚。京也等人离开了家,彷佛逃命般地狂奔。不管再怎么跑,还是担心父亲随时会追上来。不管再怎么压低喘息声,还是担心会被父亲听见。内心无论如何都难以保持冷静。因为害怕车子的排气声吵醒了父亲,母亲甚至不敢直接将出租车叫到家门口,所有人都成了恐惧的俘虏。
  一直到搭上电车之前,一行人之间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抵达母亲娘家之后的那种松一口气的感觉,恐怕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
  「之后有好一阵子,父亲每天打电话到母亲的娘家来破口大骂。但是过了一些日子之后,他便不再打电话来了。我们以为终于获得了平安,大家都放下了心上的大石。但是没想到,我们的想法太天真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之后,京也发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因为接下来,一场令小时候的京也永难忘怀的重大惨剧即将要发生了。
  不应该说这些的,京也开始后悔了。
  「摩弥,我知道这让你很痛苦,但我希望你能说下去。」
  听到这句话,京也紧紧闭上了双眼,半自暴自弃地继续说道:
  「那一天,我跟兰跑到母亲娘家的后山上一起游玩。那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有着一大片花海,蝴蝶四处飞舞。我还记得,我用花编了一顶大大的花冠送给兰。就在那时,突然有一块巨大的黑影将我们笼罩住了。抬头一看,那块黑影正用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我们。
  原来是父亲出现了。父亲一开始用着温柔的语气说道:『来,我们回家吧。』一边拉起兰的手腕。兰拚命抵抗,但毕竟小孩子的力量是有限的。我脑袋一片空白,朝父亲扑了上去,但是立刻被父亲揍了一顿,接着被他踩在地上。当时的兰只能在旁边发着抖,根本帮不上忙。就在兰即将被他带走的时候,我急忙大喊:『别把兰带走,我来代替她吧!』于是,父亲放开了兰的手,改抓住我的手,就这么把我硬拖着带回家了。」
  「这件事兰也跟我说过了。后来,兰哭着跑回家,马上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但是大家都吓傻了,没有办法立刻采取行动。家人试着打电话到你父亲的家里,但是你父亲却说:『我没有带走京也,是兰搞错了吧。』」
  京也感到愈来愈痛苦,几乎无法再说下去了。双手紧紧握起了拳头,尖锐的指甲刺进肉哩。
  「……三天。」
  「…………」
  「从母亲跟娘家的亲戚们商量,到他们踏进父亲的家里,花了三天的时间。」
  「这三天之中,发生了什么事?
  「……妳想知道吗?
  京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着什么样的眼神,只知道御笠忍不住别过了头,不敢跟自己四目相对。
  答案她大概也想得出来吧。但是那个想象中的画面实在太可怕了,令人不敢开口说出来。
  不过,把这些事都告诉御笠,倒也不见得只有坏处而已。藉由将这些事告诉他人,或许也可以让自己得到警惕。
  「原来这就是『空白的三天』……」
  「一直到现在,谈论关于父亲的事情在我们家依然是最大的禁忌。兰心理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过去她从不曾在我面前提过这些。没想到她今晚竟然对我说起了这些往事。」
  没错,兰竟然主动踏进了这七年来一直被当作禁区的地带之中。这实在是相当令人吃惊的一件事,因为她原本是个温柔而胆小的女孩,从来不希望家庭的和谐因自己的任性言行而遭到破坏。
  当然,这绝非偶然。引爆点恐怕就是眼前的少女。只要有她在,任何事情都会像装了加速器一样迅速发展。
  其实京也早已隐隐约约察觉到兰对自己怀抱着兄妹之情以上的多余感情。
  有一套理论叫作吊桥理论。在一个峡谷之间的吊桥上,首先让身为实验主体的男性走上吊桥,然后让一位同在吊桥之上的女性对男性进行问卷调查。在对话的过程中,女性要对男性暗示,希望男性过几天能够打电话给女性。同样的实验做了很多次之后发现,在吊桥上接受问卷调查的男性几乎百分之百会在事后主动连络女性。但如果是在一座不会摇晃的桥上进行相同实验,则男性时候联络的几率只有一成左右。
  在摇晃的吊桥上共同度过紧张时刻的男性与女性之间会产生强烈的亲近感。这是一种感情判断上的不行错误,因吊桥而产生的恐惧感会被大脑误当成恋爱感。
  兰还记得在那个花海里发生的事情。
  恐怕七年前的那个景象,如今依然不断地在兰的脑海中出现。逃离父亲的魔掌,在母亲娘家后山游玩的京也与兰;覆盖两人的巨大黑影;两个人共同度过了父亲突然出现的可怕时刻。当时兰的大脑无论如何解读那种强烈的恐惧感,都不令人感到意外。
  接下来,京也拯救了兰。结果,造成京也单独被父亲带走。对兰而言,无法保护小时候的京也,甚至让京也成了自己的代罪羔丰,这样的结果让兰深深感到自责。而这样的感情不知为何,竟然转变成了对哥哥的爱慕之情。
  但是一般来说,兄妹之间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产生恋爱感情。
  所以,兰的情况或许算是相当罕见的特例吧。这恐怕是心理抗衡理论所造成的反作用力,加上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悲剧心态等等,数种力量复合在一起,打破了道德感所建立起来的藩篱。(译注:Theory of Psychological Reactance,指当一个人做选择决定时,若有外来的压力迫使他取此舍彼,则此人心中会产生心理抗拒反应。)
  到底兰有没有正确解读自己所说的那句「不用再做便当」的意义呢?
  兰每天为自己做便当,表面上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爱慕之心,但实际上确实充满了赎罪的心态。
  京也无法再接受她这种错综复杂的感情。她只是没有看清这些感情的真面目而已。京也最后向兰说了那句话,目的就是为了催促她早日清醒,不要再继续迷惑下去。
  虽然她认为当初什么忙都帮不上是她的错,但是懵懂年幼的她根本不必背负任何责任的。
  那件事完全不是她的错。
  京也将视线移回眼前的御笠身上。
  「摩弥……你还是无法抛开……以前那些事情吧?所以,你最近的举止才会怪怪的?
  「以前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但那些都是七年前的陈年往事了。」
  「你骗人……兰跟我说,那个时候的你不但抱持着异常的警戒心态,而且还产生了睡眠障碍的症状……就像现在的你一样。摩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身上的伤痕到底是谁造成的?
  御笠对京也抛出了非常犀利的问题,与前几天的她完全不同。
  看来已经没有时间想借口,也没有办法继续逃避下去了。作出抉择的时间终于到了。
  京也轻轻吐出一口气,很快地下定了决心。
  「我现在要进入这个家里面。这个家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这次凶杀案的凶手。结束之后我一定会将来龙去脉说给妳听,但是现在没有时间了。妳愿意帮助我吗,御笠?
  京也狡猾地如此问道。他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彷佛早就知道御笠会出现,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御笠低着头难以抉择。
  「回答我,御笠。如果妳的答案是YES,就请协助我。如果是NO,就请妳忘了这一切,马上离开。这也是为了妳好。」
  掌握交涉主导权的京也以丝毫不留余地的口气强迫御笠作出决定。京也的恶魔智慧,巧妙地夺定了御笠的冷静思考能力。
  但在内心深处,京也却希望她能够拒绝自己。
  不过御笠听完之后,却缓缓拾起头来,说道:
  「我只问一件事。到底有什么样的来龙去脉姑且不管,但你的目的是想要抓住凶手,这一点没有错吧?
  「是的。」
  「我明白了。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做,摩弥?
  完全如同预期,但也完全背叛期待的回答。
  「谢谢妳。开锁的作业我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所以我想请妳帮忙挡住我的背影,别被路人看见。还有,车灯也必须小心。」
  「大概要多久?
  「我有点生疏了,但应该可以在十五分钟之内打开。这段期间,我的背后离交给妳保护了。」
  接着,京也便蹲下来继续作业。御笠则站在京也身后,挡住他的身影。
  当然,这也造就了一幅两个人背对着背,看着相反方向的画面。
  对现在的京也与御笠而言,或许这正是两人关系的写照吧。真是太讽刺了。
  沉默,比黑暗更加沉重。
  但是,这股沉默也衬托出了夜晚的宁静。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郊区吧。
  没有嘈杂与喧嚣、没有隔壁邻居的电视声、也没有狗吠声。
  耳中只听得见开锁针与扭力扳手插进钥匙孔中搅动的细碎声音。
  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这周边地带只有京也与御笠两个人存在。
  首先从上层开始。京也在心中默念着。
  右手的扭力扳手就像老鹰的利爪,插进了钥匙孔的下半部,以拇指及中指夹住,急促地转动。
  找到了刚好的位置,将扭力扳手固定住。
  接着将左手的开锁针也插进去,慢慢前后移动。
  这个步骤称为『耙锁(Raking)』。
  像这样的锁,必须要同时撑开数片弹簧栓片使其旋转,才能够打得开。
  简单来说,打开一个圆柱型门锁的方式,就是以工具欺骗门锁,将栓片调整至适当位置。
  京也感觉御笠的好奇视线不断从身后射来。
  「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啦,摩弥,那个万能钥匙是什么锁都能开吗?
  京也明白御笠其实真正想问的不是这句话,但既然她装傻,自己也就不用好心地替她说出来。
  「不,只能打开简单的锁。总括来说,任何领域的制作者与破解者都是玩着拉锯战的游戏,而在锁的世界也不例外。不过,最近这几年制作锁的一方似乎占了较大的优势。一些取得了CP认定标签的高安全性门锁,想打开并不容易。这个锁由于形式较旧,所以我还有办法应付得来。啊,对了,御笠。恕我直话直说,妳家的锁实在是太不安全了。」(译注:由日本警察厅公布的防盗产品规格标准。)
  御笠摆出了露骨的不悦表情,眉头皱在一起。
  「为什么摩弥会知道我家用的是什么锁?
  「我调查过了。这是我的一点坏习惯。还有,妳房间书桌的锁,我记得是单层式盘簧锁吧?那个我大概只要五分钟就能打开了。」
  「太……太过分了,摩弥……如果你真的这么做,我就跟你绝交!
  「瞧妳如此慌张的模样,看来抽屉里不是放着写满妄想的日记本,就是自己创作的诗集吧?呵呵,愈来愈让人想要打开来看看了。」
  一道鄙视的视线恶狠狠地刺在京也的背上。
  「听你的语气,好像已经决定要实行了似的……求求你,摩弥,以后别再来我家了。」
  「好吧,那么就像上次那样,从窗户直接爬进妳房间里吧。」
  「……这次我真的会报警喔。」
  「真是狠心啊,简直把我当成了变态狂一样。」
  「……本质上也差不多。我想摩弥应该满有这方面的天份,嗯。」
  京也沮丧地垂着肩膀。
  「对了,摩弥,我想问你一件事……」
  她怎么突然这么慎重?刚刚不是已经问过好多件事了吗?
  「到了这个地步,我是有问必答的。」
  『耙锁』是一项非常纤细的作业。开锁针必须一点一点地慢慢移动,动作要非常谨慎小心。
  「摩弥,你跟兰已经发生过肉体关系了吗?
  ……开锁针差一点折断。
  如果开锁针的针头断在钥匙孔内的话,想要取出来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最坏的情况是锁头将无法再使用,不但无法开启,还会留下企图侵入的痕迹,到时可就欲哭无泪了。
  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一道冷汗从京也的鼻头慢慢滑落。
  到底是什么样的跳跃式思考,让她得到了这样的结论?看来御笠的思路轻而易举地便跳过了那人伦与道德的坚壁阻隔,已经进入了京也所无法想象的领域了。
  京也叹了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了动作,转头面对着御笠。
  「当然没有。我反而还想问妳,为什么妳会这么认为?
  「啊,没有啦,只是觉得兰对你的感情似乎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兄妹之情,所以才有点担心,呃……」
  「我有时也很替妳的脑袋担心。」
  以眼角瞄了手足无措的御笠一眼之后,京也带着哭笑不得的心情转头继续作业。
  就在此时,京也发现背后的御笠似乎变得全身僵硬。或许是御笠看见有路人走了过来吧,她乖乖照着吩咐移动身体,将京也的身影遮住。
  在清脆的脚步声响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紧张感维持了好一阵子。但是对哀也而言,手上的动作却是不能停下来的。开锁时间愈长,被发现的可能性就愈大。这是一场跟时间的战斗,必须尽可能地速战速决。
  过了一会儿,京也感觉御笠的身体放松了。
  「走了。」
  「嗯……」
  接下来,又是一段只有黑暗与细微声响的时间。
  「关于锁,其实有趣的故事不少。」
  这次换京也主动起了话头。
  「罗马教宗的权力象征,据说是耶稣所赐下的一把金钥匙与一把银钥匙。在基督教的历史中,耶稣将金银钥匙赐给了圣彼得,而圣彼得后来被认定为天主教会的第一任教宗。这两把钥匙,或许就是那时传承下来的。锁跟钥匙从古至今便是权力与财富的象征,所以把钥匙交给一个人,代表的是无条件的信赖。」
  「这么说来,摩弥现在在做的行为,就是在亵渎别人的信赖与财富啰?
  御笠带着挖苦的语气说道。京也只是轻轻一笑。
  「没有错。」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26 编辑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摩弥学长。)
  突然间,一名少女在夕阳西照的屋顶上将一把钥匙丢向自己的画面出现在京也的脑海中。
  第二代的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新谷惠。她在临死之际,为了不让家人受到世间的谴责,将钥匙交给了京也,拜托京也帮忙湮灭证据。一个内心深爱着家人的温柔少女,却有着一副嗜血的肉体。这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量将她撕裂,让她死得凄惨。她实在是一个最悲哀的杀人凶手。
  想到这里,京也马上对自己的想法大加斥责。
  ——悲哀的杀人凶手?哼,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天真想法,真是太不像我的风格了。我的真正本质并不是摩弥京也,而是凡采尼啊!
  京也在意识的深处想象着自己将摩弥京也这个龟裂破损的假面丢弃,重新戴上了绽放着无机质光辉的凡采尼假面的画面,藉此来安抚自己。很不可思议地,京也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没错,海藤信树是个没用的笨蛋,死了活该。新谷惠更是一个最无能的家伙。这些人简直是丢了越界之人的脸。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能做得更高明,更有效率……
  京也如此想着,不禁紧紧咬住了臼齿。
  「你怎么了,摩弥?脸色不太好呢……」




  定眼一看,御笠的脸就在自己的眼前。
  纤细的脖子、像血一样鲜红的双唇。浓烈的女人香让京也感到一阵晕眩。
  京也的呼吸愈来愈紊乱,两眼无法从御笠身上移开。
  「御笠,妳别把脸……靠我这么近。」
  否则的话……
  ——我会想杀死妳。
  口袋里有着蝴蝶刀与电击棒,甚至还有一把收在枪套带里的手枪。
  地点是郊外;一片漆黑;两人独处。
  这样的状况……就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是绝佳的好机会。
  「御笠……」
  京也就像一个渴望着鲜血的吸血鬼,在难以抵抗的欲望支配之下,他伸出了左手,慢慢梳理着御笠的秀发。
  御笠的脸颊瞬间染上红晕。她还没有察觉京也的样子已经不太对劲了。
  「怎……怎……怎么了,京也?
  京也的右手缓缓地伸入风衣中,将S&W M 37拔出,扣下了击锤。
  异常的兴奋状态让京也的脑袋变得麻痹、口干舌燥,整个人呈现恍惚状态。正常的判断能力逐渐丧失.
  不知不觉,京也开始思考着该怎么杀死御笠。
  彷佛好像又回到了遇见御笠以前的自己一样。
  ——没错,这个感觉才是真正的凡采尼。
  京也双颊松弛,露出了微笑。
  「摩弥?
  真想好好地享受看着她逐渐死去的甜美时光。
  但是,在这种地方下手,随时有可能被他人发现。还是一发就让她毙命吧。
  啊啊,身上没有分尸用的刀子。
  该怎么将她分解成小块之后带回家呢?她的肉可是连一小片也不能浪费的。
  御笠此时才终于察觉了京也的诡异神情。
  「喂,摩弥……摩弥?
  御笠的说话声微微带着抖音。
  她的脑袋还没有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但本能已经在发出警告。眼前这个东西已经不再是摩弥京也,而是一只打算杀死自己的猎食兽。
  京也感到好兴奋。似乎又有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理由,正在从自己的内心逐渐流失。
  ——就让我彻底堕落吧。
  京也拔起手枪,决意将她射杀。
  「呀啊!
  ——就在那前一秒钟,一道车灯粗暴地划破了黑暗,照射在两人身上。御笠急忙跳起,与京也拉开距离。
  那辆车迅速离去,两个人的身影又被黑暗吞没。
  但是这已经足够让京也恢复理性了。
  脑袋平静了下来,京也的双眼也变得清醒。紧握住枪柄的右手终于能够放开了。
  ——真是好险!
  京也突然有一股想要自杀的冲动。
  「抱歉,我刚刚脑袋一时胡涂……」
  如果车子经过的时机再迟片刻,真不晓得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啊,嗯,这一次我原谅你。不……不过,以后可别随便乱摸女孩子的头发喔!
  御笠转过了头去,满脸通红地整了整头发。
  幸好没有被她看出来。
  结果,两入之间再度沉默,气氛比刚刚还要尴尬了。不过这股沉默似乎又跟刚刚的有些许不同,连京也也感觉了出来。
  京也乖乖地继续开锁作业。如果再看着她,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锁内三片弹簧栓片都被顶了上去,扭力扳手维持在原本的位置翻转,锁心转了半圈,终于解开一半了。
  「妳生气了吗,御笠?
  「嗯,生气了。」
  「我说的不是刚刚摸妳头发的那件事,而是指瞒着妳调查凶手的这件事。」
  「这件事……当然也让我很生气。」
  御笠迟疑了一下,接口说道:「摩弥,你打算继续这种生活到什么时候呢?
  「这种生活,指的是当一个临界之人的生活吗?
  御笠没有回答。京也当她是默认了,继续说道:
  「这是一种类似价值观或思想的东西,没有办法轻易改变。它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存在意义。御笠,妳这样的说法其实是相当残酷的,因为那等于是叫我否定自己的一切。」
  接下来,御笠保持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才从另一个角度继续进逼:
  「兰……很担心你呢。」
  「……是吗。」
  京也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没有错,他的心应该早已经被彻底冻结了。
  「兰哭了。她在电话里哭着跟我说:『救救我哥哥……』摩弥,她原本是相当讨厌我的,你能体会她打电话向我求救时的心情吗?
  「……完全无法想象。」
  「摩弥,你最近状况不太好吧?为什么不跟我说呢?加仓井跟我提过,兰也跟我提过。大家都在担心着你。但是你却如此顽固,一个人扛起所有的事情,这么做是不对的!
  此时京也才发现御笠的语气中带着再也压抑不住的怒气。
  京也忍着不转头瞪御笠一眼,但看着钥匙孔的眼神却变得更加锐利了。
  「依赖他人?妳认为我会做那种事吗?人类虽然推崇美德、乐于行善,但也是一种欲望无穷、短视近利的生物。为什么我要去依赖这些丑陋的生物呢?这些生物又有什么地方是可以被依赖的呢?
  到头来,人们一定会面临非走入邪道不可的局面。打着善行与美德招牌的人一旦面对自己心中的污秽欲望,恐怕会无地自容地把脸遮住吧。我早已决定了,当我在面临那种状况时,不管做什么事都不会有丝毫的迷惘。」
  京也情绪激动得宛如镕化的灼热铁浆,表情却是异常地平淡。
  「没那回事……!
  「打开了。」
  将下层的所有弹簧栓片都顶了下去后,扭力扳手维持在原本的位置再次翻转。原本已经转了半圈,现在又转半圈。伴随着令人相当舒服的手感,响起了门锁被打开的声音。这意味着破解者获得了胜利。
  御笠将说到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虽然脸上流露出不满的神情,但似乎决定不再说下去了。
  「我们现在要到里面去。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不管有多少正当的理由,这都是侵入民宅的违法行为。」
  「……嗯」
  「好,那我们进去吧。」

  比黑夜还黑的黑暗占据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彷佛正在注视着自己。站在京也旁边的御笠由于太过紧张喉咙不由得发出怪声。
  「御笠,我想妳应该明白,绝对不能打开任何电灯类的开关。如果让灯光从窗户透出去的话,遇到紧急状况的时候将会非常麻烦。」
  「一点灯光也没有,要怎么搜查?
  「最多只能使用手机屏幕的亮光。而且,使用时别太靠近窗户。」
  「是的,这样才能不留下痕迹。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把鞋子放在那个橱柜里吧。」
  御笠战战兢兢地伸手想要扶住墙壁,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急忙缩手。
  「摩弥,你有戴手套,但我却是空手。随便乱摸东西,应该会留下指纹吧?
  「不用担心。请回忆一下那些以刑警办案为主题的连续剧内容就可以明白了。警察采集指纹的时候,都是发生了杀人命案的时候,没错吧?就是这么一回事。就算这间屋子的主人藉由某种方式发现有人侵入过他的屋子并且报了警,警察也不会来采集指纹。警察只有在发生重大案件时才会做这件事。当然,DNA鉴定也一样。」
  京也对黑暗的恐惧心是几乎已经完全麻痹的。因为他见多了潜伏在人类内心中的那些真正的怪物,那可是比躲藏在黑暗缝隙之中的幽鬼还要可怕得多。但是,御笠却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果然,她只能战战兢兢地紧抓着京也的袖子,跟在京也的身后。不但如此,而且还弯着腰、翘起了屁股,用着软脚虾的方式走路。对京也而言,老实说,带着这样的御笠实在很难移动。真希望她能放手,免得把风衣袖子都拉皱了。
  靠在一起的肉体、短促而火热的呼吸。御笠散发出一股莫名的性魅力。
  本来乖乖跟在京也身后就没事了,偏偏御笠又拿出手机,以微弱的屏幕灯光乱照乱看,每看一样东西便发出一次急促的尖叫声。
  但御笠的行为倒也并非令人无法理解。人类本着生存本能,虽然会对恐怖的东西感到害怕,但是另一方面却又有着想要加以理解并克服的冲动。这就是为什么人类喜欢尝试可怕的事情。
  如今御笠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挺滑稽的。
  为了掌握隔间与内部摆设,京也先将屋内绕了一遍。绕完的时候,御笠的模样才稍微看起来正常一点。
  内部摆设可以说与一般住宅大不相同。
  每进入一个新的房间,御笠便发出既惊讶又松一口气的叹息声。
  所有房间的壁纸颜色都不相同。有的是暖色系,有的则带着木材的纹路。有一间西洋风格的接待室,但空间非常狭小,天花板却高得异常。配上颜色阴暗的壁纸,看起来简直像尖塔里的牢房。
  屋内还设计了书库,藏书非常多。
  而最令人吃惊的是,在这种一般住宅的屋子里竟然装有电梯。由于屋龄已久,所以电梯也狭窄得像个香烟盒,顶多只能坐两个人。不过,机能似乎没有受损,或许是保养得好的关系吧。
  在一般住宅里装设电梯,通常是为了替行动不便的家人建立一个无障碍空间。但这个房子里的电梯,恐怕只是屋主的兴趣而已。
  这个房子的内部跟那些注重实用性的一般住宅完全不同,到处都是故意建来让客人吓一跳的诡异结构,可以想见住在这里的人有着多么古怪的个性。
  但是,这不会是甲斐野个人所拥有的房子。美术馆员的薪水不可能买得起这样的住宅。或许是父母、亲戚的吧。
  绕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接待室。接下来只剩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还没有走过而已。
  从地下室传来的换气风扇声经过墙壁的折射,变得非常诡异。
  惟独这个区域,跟其它房间的气氛完全不同。京也与御笠不约而同地对这个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提高了警觉。
  两人先查看了其它所有的房间,找出发生紧急状况时可以用来逃走的路径。
  但以结果而言,由于所有窗户都太过狭小,而且窗扇只能打开六十度,所以无法容许一个人通过。能够进出的地点只有正面大门而。
  简直就像是能进不能出的鬼屋一样,给人一种可怕的封闭感。
  由于两人是以接待室为起点绕屋内一圈,所以绕完时又回到了原本的接待室。接待室的墙上到处挂满了昆虫标本,看起来相当可怕。
  「呜,吓死我了。」
  或许是因为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了,御笠显得很疲累,整个人倒在待客用的沙发椅上。
  放松了心情的御笠毫无警戒心地背对着京也。现在杀她,不用费吹灰之力。
  以蚕丝布料勒住她的脖子,故意给她一些抵抗的空间,看着她在绝望与恐惧之中慢慢死去,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甲斐野的事情已经完全从京也的脑袋中消失。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御笠身上。
  美丽的黑色直发、宛如细雪一般的肌肤。
  京也再也无法控制内心高涨的情绪。
  真是太美了。看着她,总是会让人失去理性。
  看来自己真的不太对劲了。单单是今晚,这样的情况就已经出现了两次。而如今才没过几分钟,便又发作了。过去的自己是否曾经像这样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数次产生杀意呢?不,绝对不曾。
  他戴着皮革手套的手掌开开合合,发出吱吱声响。
  接着,京也伸出迟疑不决的双手……
  ……脑中想象着,在片刻之后,她的雪白脖子被扭断的画面。
  强大的欲火不断催促着京也。如果能够让这个画面实现,就算要拿接下来几十年的和平日子当代价也无所谓。
  呼吸急促;双手颤抖;视线愈来愈模糊;心脏剧烈跳动;唾液不断在口中分泌出来;几乎要屈服于欲望的潮流之中;不想杀;想杀!
  京也轻轻触摸了她脖子上的细毛。接着,顺势就要用手扣住她的脖子。
  就在此时,她的肩膀抖了一下。
  「咦?

  2

  御笠迅速回头望向身后的黑暗处。但是,眼前只看见态度跟平常没两样的京也。刚刚脖子上明明感觉到一股带有强烈敌意的视线,但转过头来却什么异常的事物。倒是京也不知为何将双手都背到了背后。
  在阴暗的环境中模糊看见的京也,竟然比在灿烂光线下看见的京也还要具有生命力,这真是一个奇妙的现象。不知为何,如今京也那双正注视着自己的眼睛看起来是如此迷人且强而有力。
  心脏毫无理由地加速跳动。御笠感觉京也跟自己之间似乎有一道难以形容的巨大鸿沟。
  御笠不禁从沙发上站起,退了一步。
  看见御笠的这个举动,京也低下了头,仿佛心中带着歉意似的。
  「我到……地下室去看看……」
  京也以蚊鸣般的细小声音如此说完之后,便从御笠身旁走了过去。
  「我也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请妳千万别离开这个房间。拜托妳。」
  京也说完之后,便快步离开了。
  他看起来似乎相当痛苦。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内心平静下来之后,御笠仔细审视了周围。此时御笠再一次体会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有多么可怕,不禁令她背脊发凉。
  自己正在被注视着。不,正确来说,是有种正在被注视着的错觉。
  在笼罩整个房间的黑暗之中,存在着无数只眼睛。看来只是装饰品的火炉、火炉上的饰物架、桌子旁、电灯开关附近……到处都是被做成标本展示的昆虫。而牠们的眼睛,全都看着自己。
  御笠的脸上顿失血色。这个房间里存在着太多静悄悄的尸体,而且全都看起来活灵活现,好像随时会动起来似的。
  一个人被丢在这么可怕的房间里,让御笠感到无比的不安。一时之间想要从后面追上京也,但一想到他刚刚的模样,跨出去一半的脚又缩了回来。
  「……快点回来啊,摩弥。」
  御笠突然再也不敢背对着黑暗,只能将背靠在墙壁上,慢慢下滑,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御笠愈来愈搞不懂自己了。为什么自己要听从京也的命令帮他侵入民宅,做这种明显违法的事情呢?
  因为这个家的主人是以石头将女人砸死的疯狂杀人魔,所以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吗?又或者是被「杀人是不对的行为」这个连小孩也知道的伦理观与正义感给冲昏了头呢?这些似乎都不是正确答案。虽然京也常常以「正义凛然」来形容御笠,但御笠本人却不认为自己心中有那么高尚的情操。
  自己做这些事的真正理由,恐怕是更自我中心且无意义的。
  当初,御笠与摩弥京也这个少年是在御笠姐姐的丧礼上认识的。御笠的姐姐死于一个名叫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杀人魔手里。
  一开始,姐姐过世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噩耗让御笠的脑袋陷入了一片混乱。接着,她打从心底憎恨那个凶手,因为他杀死了那个令自己最自豪的姐姐。那时候的御笠能够勉强重新振作起来,完全是凭借一股想要复仇的力量。
  即使是现在,御笠依然恨着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如今这个人有可能早已死在某个地方了,但也有可能依然过着安稳的日子,高声嘲笑着警察的无能。
  如果他真的还活着,御笠一定要让他为杀人罪付出代价。
  但是如今御笠帮助京也做的事,却跟姐姐的复仇一点关系也没有。
  的确,御笠也希望杀人凶手早点被逮到,御笠也希望不用看到下一个牺牲者的亲人泪流满面的模样。因为御笠自己也有过切身的经验,所以相当能够体会那种感受。
  但是,御笠并没有善良到愿意为了一些素不相识的人而赌上性命,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御笠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这么说来,成为自己行动的原动力,驱策着自己不断前进的那股情感,似乎已经慢慢发生变化了。
  不再是复仇,而是另外一种情感。
  扑通一声,她的心脏突了一下。
  或许,自己只是希望能够帮得上京也的忙而已。
  虽然很反对他的行为,但是偏偏又为他担忧不已,所以才答应帮助他做这些事,不是吗?正因为如此,所以不管受到他多少冷漠对待,也无法对他置之不理,不是吗?
  御笠双颊发红,再也耐不住性子,只好站了起来。
  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没错,我是为了帮助他,才甘愿冒这么大风险的。
  既然如此,就得尽自己的职责才行。像这样,御笠急忙将脑袋中逐渐浮现的那个想法,以别件事情压了下去。
  御笠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尽量不去看那些标本,细细观察房间里的摆设。
  这个房间虽然看起来像接待室,但仔细观察之后可以发现,堆在书桌上的那些书似乎最近才被使用过,而且垃圾桶里还有小面包及熟食类的容器。
  屋主很有可能是把这间房间当成工作室来使用了。使用频率高,意味着留下重要证据的可能性也高。
  就算不离开这个房间,还是有很多可以调查的东西。
  于是御笠振作起精神,先从最可疑的书桌上开始调查起。
  但是,没有什么重大发现。桌上只有一大叠数据明细,其中大部分与陶器、绘画或是石膏像等美术品有关,或许屋主是个从事美术商工作的人吧。仔细想想,京也什么也没告诉自己。自己不但不知道屋主的姓名,甚至连他是什么样的人也是毫不知情。
  接下来御笠将目光转移到书架上。
  此时御笠发现了一件事。
  书架上的书,由书脊看来似乎非常的厚。仔细一看,是外文书,而且应该是某种专业书籍。
  虽然御笠的学校成绩并不理想,但还不至于对英文一窍不通。而这些书却让御笠连封面文字也看不懂,恐怕不是英文书籍吧。
  御笠抱着看不懂也无妨的心态取出一本翻开,却发现书中包含许多图片,所以能够很容易便判断出这是一本何等内容的书。
  这应该是一本教人如何制作标本的书吧。书中的图片把固定针应该插在蝴蝶的那个部位都巨细靡遗地描绘得一清二楚。
  抬头看看房间内大量的标本,便可得到印证。应该不会错的。
  这么说来,有着类似书脊的书都是相同内容的系列作,应该不用一本本拿出来检查吧。
  如今的御笠逐渐有了一点头绪。就好像浑沌的世界突然出现光一样。
  就在此时,御笠发现书架最上层有一本书脊上没有文字的书。
  御笠愣了一下,取出来一看,却原来是一个数据夹。外表做得跟周围的专业书籍封面一模一样,仿佛是为了掩人耳目似的。
  资料夹里夹着大量的活页纸,有些纸张陈旧,已经微微泛黄。看来这些活页纸是长期累积下所产生的,有些已经有颇长的历史了。
  翻开第一页一看,御笠马上便明白了这是什么。看来,这是屋主的日记本。
  活页纸上的字迹工整而美丽,简直像是书法家所写的范本一样。不但如此,而且还给人一种雄壮精悍的印象。
  右下角写着日期。这一页竟然是八年前的日记,御笠不禁微感吃惊,难怪纸张已经泛黄。
  御笠完全忘记了周围的黑暗,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将手机的屏幕灯光当成了萤火虫放在旁边,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她打算以看一本书的心态来阅读这本日记。
  日记里的一开头是这么写的:

  有一句专门用来形容女性的话:立如芍药、坐如牡丹、步如百合。我过去总是带着冷笑看待日本人这种多愁善感的感性式。
  但是,当我一见到她的时候,我脑袋里浮现的全是这句话。
  她有着楚楚可怜的姿态、仿佛杏仁般的美丽双眼、以及让人不禁想要紧紧抱住的柔软肌肤。我相信她一定非常适合穿和服或是浴衣吧。一想到她,我的胸口就好难受。
  她递给我一张名片,自称叫作美作代美。一问之下,原来她从事的是美术杂志撰稿员的工作。
  我整个人都傻住了,一句话也讲不好,但她却对我嗤嗤笑了。
  你是美术馆员,我是美术杂志撰稿员,大家都是新鲜人,一起加油吧。她似乎对我说了类似这样的话,但当时我太过慌张,这部分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
  现在正写着日记的我,把她给我的名片放在身旁。这张明片上有着跟她本人一样的诱人香气。
  名片似乎是故意喷上香水的。虽然无法百分之百肯定,但这个香味应该是迷叠香吧。据说迷叠香有着提高注意力的效果。喷在递给商业伙伴的名片上,真是再适合也不过了。连这种眼睛看不见的小地方都这么仔细,实在令人感到窝心。
  但是换一个角度看,这表示虽然我这么喜欢她,但在她心中却只希望我是一个好商业伙伴而已。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情就好像来到一座看不见峰顶的山前一样。可以想见攀登的过程将会多么辛苦。
  我这种单方面的爱慕可以说是相当失礼的行为,恐怕告白也只是造成她的困扰而已吧。
  所以,我只要能够站在她的事业伙伴的立场,便已心满意足了。我必须把心中的思念彻底隐藏起来才行。
  但是,只要她遇到任何困难,我随时愿意伸出援手帮助她,奔波劳苦也在所不惜。为了她,我愿意做出任何不求回报的奉献。
  对她的思念,竟然让以前从来没有写日记习惯的我写起日记来了。对自己这样的行为,我也只能苦笑。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好想再见她一面。

  看来这本日记的内容主要写的是这个家的主人与一位名叫美作代美的女性之间的互动。
  随着日期一天一天增加,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也一点一点地有所进展。
  这个人彻头彻尾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商业伙伴,只有在对神父告解的时候,才会把自己心中所隐藏的情感说出来。由此可以看出,他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
  他就像一个满怀深情的文学青年,不断地写着永远不会被寄出的情书。虽然偶尔会有一些过度的妄想,但那并未超越一般常人的合理范畴。可以感觉得出来,他是一个相当正直木讷的人。
  这么真诚的一个人,实在很难跟杀人凶手的凶恶形象连结在一起。
  说不定他根本不是杀人凶手,是京也搞错了。御笠心中渐渐有这样的想法。
  虽然明知道窥探他人内心世界是一种不对的行为,但一种违背道德的兴奋感让御笠无法自拔,不知不觉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灌注在日记上了。
  屋主与那位女性的相处机会逐渐变得频繁。随着两人的关系愈来愈亲密,屋主在日记中的语气也变得愈来愈亢奋。

  那一天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代美答应了我的求婚。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
  像我这样的人,真的有资格跟她在一起吗?我躺在床上反复想着这个问题,兴奋得无法入眠。
  我有着一个危险的性向。我认为有生命的东西部是污秽的,而死亡则是最美好的事物。所以,我是相当危险的。
  我一边在主的面前忏侮自己罪孽深重,却又一边在房间里残杀昆虫,尸体堆积如山。或许有一天,我会想要杀死「更大的昆虫」。我好厌恶这样的自己。
  但是,自从接触到她的温柔之后,我渐渐克服了这种不智的情感。如今的我,几乎已经不用再为这个病态心理而苦恼了。
  我改变了。
  虽然时期尚早,但我昨天跟代美两个人到处参观了可以用来举行婚礼的场所。
  我们看过了几个事先挑好的候补地点,却没有一个能让我跟代美感到满意。
  所以,今天一大早,我带她参观了我平常去的那间教堂。
  很幸运地,她非常中意那个地方。
  我想跟她共同创造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结婚典礼是人生之中最重要的舞台。我希望让朋友及双亲由衷祝福现在的我。
  闭起眼睛,可以看见我跟代美穿着礼服,在如雷的掌声之中逐渐向前走去。
  在我跟代美接吻的瞬间,我们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们发了誓,这份爱情将终生不移。
  啊啊,好期待结婚典礼的到来。
  代美,我爱妳。

  御笠将头从日记中拾了起来。
  感受到这股满溢的幸福感,让御笠暂时忘记了恐惧。御笠开始羡慕他了。
  但是,这里也初次提到了他有着「危险的性向」。
  这个房间里面展示着许多标本。但制作标本显然并非他的兴趣。这无数的尸体其实都是他的性向所造成的。他所指的「更大的昆虫」是什么,并不难想象。
  从下一页开始,纸质改变了。原本是微微泛黄的纸,如今却突然变得雪白。
  御笠并不特别在意,继续翻阅下去。
  御笠原本以为接下来的内容应该也是大同小异的。屋主跟代美之间的甜蜜关系将永远持续下去。正因为御笠心中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所以当她目睹下一句如刀一般的尖锐词句时,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距离代美去世,已经七年了。
  这突然飞入眼中的句子,让御笠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往右下角一看,日期一口气跳了七年。看来在那七年的时间里,屋主完全没有写日记。
  御笠此时才终于察觉,改变的不是纸质,而是纸张所历经的岁月。

  我已经无法领会神意。不过,或许这才是人类的本性。
  宛如重力崩溃型超新星爆炸一般的天牛正看着我,发出嘲讽的笑声。牠在叫着:「沃克!沃克!」从来没见过这么悲哀的家伙。牠将永远无法回归,只能在如同极光一般的斑纹上不断爬行。
  我领悟了。所谓的神意就是玩弄人类,将人类的命运放在手掌心自由摆布。站在那条被架设起来的细在线,发出高亢的鞋声,不断往前爬。看,在人工的珐琅质光泽面前,像山脉一样的巨蛇座也黯淡无光!

  「这是……什么?
  御笠由于太过害怕,翻页的时候差点将纸扯破了。日记中的每一句话都让御笠瞠目结舌,感到莫名的寒意。有一种脑袋好像被粗鲁地搅动着一般的不快感。意义不明的句子填满了整页纸张,令人难以阅读。
  明明已经不想看下去了,但身体却像被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连闭上眼睛也没办法。
  流畅而有力的字体不知怎么搞的,竟然逐渐变得粗鲁丑陋、难以判读。原本是静静地叙述心事的日记本,现在却变成了惨不忍睹的模样。真希望这时身旁能够有一个人生告诉自己,这些是完全不相同的另一个人写的。
  御笠完全无法想象,这个人到底是处于什么样的精神状态。
  接下来的文章,有时会出现一些较易读懂的段落。或许屋主当时正偶然间从亢奋的情绪中获得了短暂的清醒吧。御笠只能勉强挑着这样的段落读下去。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27 编辑


  在蒙蒙的粉尘迷雾之中,我张开了双眼。原本矗立在眼前的建筑物,已经变回了一堆砖瓦。片刻之前我所看见的那栋庄严肃穆的教堂已经不存在了。
  结婚典礼当天,那栋正在举行婚礼的教堂同样没有躲过地震无情的摧残。
  当时我被会场上的严肃气氛压得喘不过气,出来抽一根烟,竟然因此得救。
  但是我并不感谢上天。绝不!
  「June bride」,在。守护神朱诺的庇护之下,将永远获得幸福与安宁的六月新娘。但是,我的六月新娘却被压在瓦砾堆下。(译注:Juno,罗马神话中宙斯的妻子,被认为是女性与婚姻关系的守护者。)
  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有多么悲痛。那场地震让我失去了一切。我开始尝试自杀。第五次自杀失败后,那家我很熟悉的医院为了防止我再度自杀,把我转送到了一栋很奇怪的住院大楼内。他们不但拿走了我的皮带,甚至连我裤子里的松紧带也不放过,让我完全没有上吊的机会。当然,更别说是任何尖锐的东西了。
  窗户无论是从内侧或外侧都无法打开。
  从窗户看出去,只看得见低垂的暗灰色乌云及医院中庭。虽然很想离开这栋大楼,但连结其它大楼的通道处却随时有看起来孔武有力的警卫在守着,他们手上还拿着棍棒。
  那些以冰冷的视线看我、而且随时拿着无线电互相连络的护士们让我印象深刻。即使处于这样的环境,我依然尝试咬断自己的舌头自杀。
  结果不用说也知道。咬舌自尽并不像电影里面所描写的那么容易死,这我自己也很清楚。想必这么做只会让我痛得在地上打滚吧。但就算我什么也不做,结果是一样痛苦的。
  于是我的床变成了束缚身体用的皮带,接着又变成了紧缚服。看他们的态度,似乎不排除拿绑行李用的捆包带将我五花大绑。
  医生们全都相当惊讶。他们认为,对人类来说自杀是一件需要相当大勇气的事情。所以,自杀失败的人应该不会马上尝试再度自杀才对。
  有一次,当我走近医护站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个小型的监视屏幕。屏幕上的影像稍微经过夜视修正,所以略带绿色。里面可以看见一些条状的影子。由于很暗,解析度也低,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看不懂影像里面那个东西是什么。后来我才看懂了,那是黑暗中有人影在移动。我明白了,那是一间类似禁闭室的房间,里头关了一个人。
  这里简直跟监牢没什么两样。
  如果自己再这样继续下去,肯定也会被关进那里面,受到那些家伙的种种处罚。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恐惧。后来,我决定要安分了。
  只要能够离开这里,随时都有机会寻死。我如此告诉自己。
  幸好,他们认为我只是因丧妻之痛而造成一时的精神错乱。他们帮我写了推荐信,让我来到伯父所居住的这个月森市。于是我投靠熟识的美术馆馆长,在月森美术馆找到了工作。

  这一段内容又像回忆录,又像独白,又像在对着某个人解说。内容没有整体感,而且略微带了一点陶醉心理。
  御笠听到「地震」这两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发生的那场地震。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一场内陆垂直型地震,芮氏地震规模达到七点二级。一般而言,表示地震强弱的方式有震度及芮氏地震规模两种。据说芮氏地震规模只要差一级,地震的能量便相差三十二倍,所以跟震度可以说是完全不同性质的评等方式。
  尤其是内陆垂直型的地震,有时候芮氏地震规模歪局,摇晃却可以非常严重。
  当年即使是在距离震央相当遥远的月森市,也可以感觉到震度二左右的轻微晃动。
  据说灾区的房屋倒塌情形非常严重,有些地方甚至只剩下一片断垣残壁。日记中所指的,该不会就是那场地震吧?
  继续读下去,又开始出现一些意义不明的句子了。什么「三位玛丽亚」,什么「靠复制画来引诱出天使」,不但毫无文理脉络可言,而且还透露出一些与宗教信仰有关的暗示,令御笠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京也的话,说不定能理解吧。
  御笠一口气将日记翻到了最后一页。
  幸好,这一页是看得懂的。

  杀死第一个人的瞬间,我便已经确定我的理论没有错。因为我听见了她那彷佛是天籁般的温柔声音。杀死第二个人的瞬间,她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接下来,就只剩下抹大拉的玛利亚了。
  天使马上就会来通知我,代美要复活了。我好期待看见她从石棺中站起来的那一刻。只要她能够复活,就算最后的审判立刻来临,我也毫无所惧。因为,宣告世界末日的号角声,我早已经听过一次了。
  请妳再忍耐一下,代美。那时候没能跟妳共结连理,但如今我们可以完成我们的婚礼了。我们的礼服,我一直细心收藏着。

  (就是这个!)御笠心想。终于找到他杀人的决定性自白了。
  但是从文章中看来,似乎除了电视上所报导的那件命案外,他还杀了另外一个人。
  一开始,御笠对这个人的人格特质颇有好感。所以当他的个性突然大变的时候,御笠反而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或许他是一个比任何人都更加单纯且专情的人吧。御笠明白他失去重要之人的那种悲痛心情。因为这种感觉御笠也尝过。
  虽然御笠向来不信任何宗教,但是在姐姐及好朋友去世的时候,如果有宗教团体来向她传教的话,恐怕御笠也会像溺水时抓住稻草一样深陷其中吧。
  有些小规模的邪教团体就是利用这种人心的弱点来扩张势力的。
  而这个人似乎是个对这些事情皆感到疲累已极的男人。
  但是,难道这就是他内心最后的依靠吗?
  难道这就是他所能仰赖的最后希望吗?
  他的双眼已经拒绝看见现实,只在自己的妄想中寻求着救赎。
  反观御笠虽然多少还带着伤痛,但已经能够接纳自己的不幸了。这就是御笠跟他的决定性差异。御笠对他的行为可以理解,但不能认同。如果这就是京也所说的,自己心中的那股「正义」的话,那么或许自己确实是拥有正义的。但是,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存在于任何人心中,并不是自己所独有。
  ——得赶快让摩弥看看这个才行。
  从这本日记里面,摩弥一定可以看出许多自己没发现的事情。
  虽然不想承认,但京也确实是个最能理解杀人凶手心态的人。因为他是一个临界之人。
  御笠再也按捺不住了。她将京也的指示抛在脑后,奔出了房间,来到通往地下的楼梯前。就在此时,刚好京也正从楼梯下面走上来。
  「御笠……我不是说过,希望妳在房间里等菩吗?
  御笠想起京也在临别之际的吩咐,不禁感到有点尴尬,但她努力不让心虚的表情显露在脸上。
  「摩弥,你在地下是否发现了什么?
  「是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我们赶快离开这个屋子吧。」
  一开始,御笠没有理解京也的意思。问他「是否发现了什么」,他却回答「目的已经达成了」,这表示……
  「下面……到底有什么?
  京也似乎显得不知如何启齿。
  御笠不想再等待他的回答,决定用自己的双眼看个清楚。
  但是就在御笠朝着通往地下的楼梯跨出一脚时,京也突然伸出手来挡住了去路。
  「不能下去。」
  京也此时看来非常冷静,眉毛一动也不动,但是锐利的眼神却在黑暗之中绽放着光芒。他的双眸之中带着一份坚持。
  看来京也似乎无论如何也不想让自己到下面去。为什么他可以看,自己却不能看?把自己卷进了这件事情之中,如今却又不让自己碰触事情的核心?
  御笠没有察觉,这其实是摩弥京也的一种温柔表现。
  御笠心中只是想着,为什么他总是要一个人背负所有事情?如果把事情说出来,自己一定也可以帮得上忙,但是偏偏无论他再怎么痛苦难过,却还是不肯吐露一字半句。这仿佛是在暗示着就算御笠不在身旁,他也毫不在乎。御笠为此感到相当寂寞。
  御笠只是想……成为他的共犯而已。
  御笠将日记粗鲁地向他丢了过去。
  「这是什么?
  京也显得颇为惊讶。御笠不发一语,以无言方式催促他打开来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在寂静之中轻响着,令人不禁觉得这彷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京也阅读的速度非常快,甚至令御笠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理解了内容。但是见他脸上的表情时有细微的变化,频频因惊愕或恍然大悟而轻轻点头,御笠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于是御笠静静地等着他阅读完毕。
  秒针大概只转了五圈,他便缓缓地合上了日记本。他的脸上带着看透一切的表情。
  「摩弥,我也看了这本日记,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所以,我也想看看摩弥你所看见的东西……我不希望你继续对我有所隐瞒。」
  「不行,御笠,我不能让妳下去。」
  「为什么?
  御笠激动地大叫。累积的情感全部倾泄了出来。
  不过,如果错过了现在,又有什么机会可以倾泄呢?
  两个人之间总是有一道巨大的鸿沟。一想到这一点,不论如何大吼大叫似乎都是不够的。因为自己与眼前这个临界之人中间的深渊是如此令人绝望。
  「……妳太正直了。」
  「我并不像摩弥你所说的那么有正义感!
  京也的双眼流露出斥责的神情。
  「御笠,妳应该还没有见识过,一个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可以作出多么残酷的事情吧?妳的内心深处应该还是有这样的想法吧……昨日的邻居,不可能变成今日的杀人凶手?如果妳想走下去看见现实世界的残酷真相,就必须马上更正这样的错误观念。」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摩弥,我不懂!下面到底有什么?
  京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犀利的言词。彷佛答案就在他这番论点的尽头处。
  「想要闭上双眼、捂住耳朵,阻挡所有情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如果只选择刚正善良的事情堆积在一起,确实看起来非常美好。但是,请看清楚我们的世界,御笠。妳知道为什么我们能过着安稳的日常生活吗?这是因为除了我们之外的某些人,正靠着肮脏污秽的手段,维护着我们的生活。别忘了,在人类的脚底下,永远都有下水道的水在流着。」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明白!
  真的是如此吗?御笠在心中自问自答。或许,自己确实从来不曾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或许,自己是任性的,总是傻傻地认为这样的生活将理所当然地永远持续下去。
  「御笠,或许妳自己没有意识到,妳的一举一动经常散发着正义感,耀眼得几乎让我睁不开双眼。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拥有清高理想的人不见得能够获得回报。有一天,妳的正义感会让妳跟世界彻底决裂。妳要有所觉悟,御笠。这个世界虽然被正义覆盖着,但只要剥下这一层皮,底下却是充塞着邪恶、压抑与虚伪。这就是正义的另一面,妳无法加以否定。」
  「所以你选择做这样的事?如果侵入了别人家里,才发现是摩弥你搞错了,该怎么办?如果什么证据都没找到,该怎么办?
  「到时我会想别的办法。」
  「不能有这样的想法,那是警察的工作。这样下去,你自己将永远无法解脱。」
  京也一愣,接着马上隐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嘴里彷佛要发出「啧」的声音。
  「那么,御笠,如果是妳,将会如何看待现在的状况呢?我们临界之人的心理推移及思想是非常接近越界之人的。所以,如果世界上有人能够防范犯罪于未然的话,那么一定是我们这种人,而不是警察。」
  能够对抗黑暗的不是光,而是黑暗。他如此断言。
  「坚守防线的结果只是不断败退,维持现状都是愚者的论调.我们临界之人不出手,又有谁能够改变现实?回答我吧,御笠!
  能够接近他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跟他在一起非常快乐;与他共同度过的时光让自己脸红。
  但是,原来这一切都是虚幻的。

  ——摩弥距离我好遥远。

  他就好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愈是追逐就愈是远去。
  御笠与京也之间的鸿沟之大,即使御笠再怎么放开喉咙大声嘶喊,也无法让京也听见自己的声音。御笠感到难以形容的悲伤。
  「摩弥,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到底要怎么样,我才能够更加接近你?
  御笠的声音在颤抖。接着,她再也压抑不住了。原本被强忍下来的眼泪汇聚在眼角。
  京也似乎也从亢奋中冷静了下来,对自己刚刚所说的那些话显得有些后悔。
  「钻研公理,探究学理,最后终能窥见真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京也静静地摇着头说道:
  「现在不明白也没关系。只是,妳不能永远不明白。好了,我们在这里花了不少时间,还是赶快离开吧。」
  御笠举起袖口擦掉眼泪,点了点头。没错,时间有限。
  既然他不准自己下去看,那么,下面应该有着现在的自己绝对不能看的东西吧。
  就在此时,一道光芒横过窗外,强烈的光线射了进来。
  京也急忙抓住御笠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而他自己则是蹲低了身子,不让光线照到。
  两个人的身体一瞬间紧紧贴在一起。京也的脸近得可以感受到呼吸。御笠心中不禁有股与刚刚完全不一样的紧张感。
  但是御笠偷偷向京也的脸孔瞧了一眼,却发现他的表情相当严肃,双眼如箭一般锐利。看来他并不拥有与自己相同的感受。



  「刚刚那道车灯似乎是朝着车库的方向开去的。」
  「咦?
  就在此时,传来了车库铁卷门被打开的声音。
  御笠终于理解为何京也脸上的表情会瞬间变色了。因为这个家的主人回来了。
  对御笠来说,这绝对也是个噩耗。屋主是个已经杀死两个人的杀人凶手,如果被发现的话,恐怕就无法活着离开这个屋子了。
  「怎……怎么办?这间屋子不是只有正面大门能出入吗?如果我们现在赶快出去……」
  「这么做一定会跟他撞上,而且我们的鞋子还在柜子里。」
  藏在橱柜深处的鞋子被屋主发现的可能性并不高,但总不能永远都放在那里叫既然已经为了不留下侵入痕迹而做了那么多努力,离开的时候绝对要把鞋子带走才行。
  如果只有京也一个人,或许能在屋主回来前离开。
  ——都是我的错。
  在开锁的时候,以及刚刚,自己总是不断跟他起争执。对他来说,自己恐怕只是个扯后腿的家伙。
  「御笠,这不是妳的错,不必露出那样的表情。」
  京也似乎看透了御笠的心思,如此安慰道。
  「我早已事先查过甲斐野的排班表了,本来他应该至少还会工作两个小时才对,没想到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以为已经把时间算得很充裕,但是看来还是不够。如果是直觉告诉他必须早点回家,那他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甲斐野应该就是屋主的名字吧。
  情势如此危急,京也却依然带着一丝超然的冷静。
  不,他的内心应该也很焦急才对,但是他绝对不会把那种心情写在脸上。因为如果他显得慌慌张张,一定会让自己感到更加惊慌不安。御笠不禁对京也由衷感谢。
  此时,御笠看见自己手上拿着的东西,脸上顿时失了血色。
  「怎么办,摩弥,这个还没放回书架上。」
  就连京也也是脸色一变。这是屋主的日记。虽然里面每一篇的日期并不连贯,可见得屋主并非每天都写日记,但如果要认为屋主不会发现这本日记已经从书架上消失,恐怕还是太乐观了点。
  「快走吧,现在拿回去放还来得及。」
  两个人急忙奔回接待室,将日记塞进书架上的书间缝隙中。
  但是情况可不允许他们松一口气。
  远处传来了开锁的声音,让御笠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了。
  京也迅速环视左右,接着,目光停留在某样东西上。
  「御笠,妳快进那个衣橱里躲藏。」
  「摩弥,你呢?
  「没时间了,动作快!
  被他急促的声音一赶,御笠只好乖乖地爬进衣橱里。这是一个很小的衣橱,里面挂着替换用的西装、领带及宽松长裤。御笠蜷曲着身体才好不容易挤了进去。
  绝对不可能塞得下两个人。
  想到这里,御笠才突然察觉了京也的用意。
  「妳在这里静静躲着,绝对不会被发现。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发出声音或说话,否则我也无法保证妳的性命安全。」
  换句话说,京也要御笠一个人渡过这个难关。
  「那……那你怎么办?
  「这个嘛……我会一边逃一边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不……不如一起……」
  「不可能的,这里太狭窄了。好了,御笠,我要把门关起来了。」
  话一说完,御笠眼前的视野便迅速缩小。
  京也似乎完全不考虑御笠的感受。
  确实,现在的状况根本没有时间让御笠说一个不字。但是对御笠来说,只要京也能陪在自己的身旁,就算必须待在这个可怕的屋子中也不至于因恐惧而双脚发软。
  「不要!
  一想到这一点,御笠立刻采取了行动。她挡住即将关闭的衣橱门,伸手抓住了京也的袖子。
  「御笠?
  御笠无论如何也不把手放开。甚至对他错愕的眼神也视而不见,只是拚命地摇着头。
  「你不要走……我一个人不行的。求求你,摩弥,别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
  她的身体懦弱地发着抖,再也无法掩饰。如果被京也抛弃的话,自己就会像划着小船到大海之后失去了船桨一样。就算牺牲其它任何东西都无所谓,但是绝对不能让京也走,这是御笠绝不退让的最后底线。」
  「别担心。」
  御笠继续摇着头。这样的安慰之语已经起不了任何作用。
  就算被认为不知轻重,御笠也不在乎。她已经早有觉悟,将要遭受京也的严词斥责。所以,下一个瞬间京也所采取的行动,让御笠完全无法反应过来。
  「……啊……」
  当御笠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肩膀已经被京也强而有力的双手抓住,自己的额头已经跟京也的额头重叠在一起了。
  身上的颤抖毫不保留地传递到他的身上,彷佛被他吸收了一般,抖动愈来愈轻微了。眼前的这个人,承受了自己所有的恐惧与不安。
  从来不曾这么近看过他的眼睛。他的双眼确实细长而锐利,给人一种压迫感,但清澈而美丽的瞳孔却更加让人印象深刻。
  原本翻腾起伏的心,如今却变得宛如无风的湖面一般平静,真是不可思议。
  「御笠,刚刚对妳说了一些重话,请妳原谅我。但是,妳拥有一颗坚强的心,有时甚至连我也要害怕三分。只要妳对自己有信心,像这样的事情,对妳来说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定会回来救妳的,请妳相信我。」
  在永恒般的一瞬间、千载般的一剎那之后,他慢慢地移开了额头。
  「啊,等……」
  衣柜门无情地关上了。
  御笠感觉京也压低着脚步声,走入了隔壁的房间。
  就在京也离开这个房间的几乎同一时刻,有人走进了房间内。
  御笠感到全身僵硬。
  如果京也再迟片刻出去,恐怕就会被撞见了。
  现在,御笠正跟杀人凶手独处在同一个房间里。
  视野是一片黑暗,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的听力而已。
  御笠屏住了呼吸,将所有的神经集中在耳朵上。
  这个人的步伐相当轻松,似乎并不像是警戒着入侵者的模样。
  ——太好了。
  甲斐野还没有察觉御笠与京也的入侵。
  耳中传来电灯开关被打开的声音。忽然间,房间里亮了起来。
  ——咦?为什么我会知道房间变亮了呢?
  张开眼睛,望向自己的腹部,御笠才恍然大悟。
  御笠此时发现,有一道光正射在自己的胸口上。
  这个衣橱上有个细长的通气孔,刚刚因为太暗而没有发现。
  御笠小心翼翼地透过通气孔向外看。可以看见房间内正前方的书桌旁坐着一个人,看来他就是甲斐野吧。
  御笠吞了一口口水。他就是杀人凶手吗?
  仔细想来,这还是御笠这辈子第一次看见杀人凶手的模样。没想到竟然是一副这么平凡的长相,令御笠大为震惊。但另一方面,御笠也对感到吃惊的自己感到吃惊。或许自己的内心深处一直有种偏见,认为那些会杀害同类的人类一定都是些凶狠残酷的人,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人种吧。
  但继续观察甲斐野的长相之后,御笠渐渐不敢肯定能不能以「平凡」来形容这个人了。
  甲斐野有一张瓜子脸,身高很高,戴着眼镜,头发全部往后梳。容貌看起来非常清秀。而且更令御笠感到在意的是,他手上戴着白色橡胶手套,仿佛与京也形成强烈对比。
  甲斐野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
  再过一会儿,他应该就会离开房间了吧。只要一直等下去……就有逃走的希望!
  御笠继续注视着甲斐野,却发现他站了起来,凝视着书架。
  御笠的心跳持续快速。
  即使不断告诉自己「别担心、别担心」,却依然无法抹除心中的不安。
  甲斐野将书架上的某本书抽出来翻看。接着,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有人进来过……说不定还在家里。」
  甲斐野带着怒火低声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
  御笠感到错愕不已。她完全不明白,甲斐野到底是以什么为根据,才判断出有人在家里的。难道……这句话其实是说给躲在这里的自己听的?
  原本已经恢复平静的身体再度开始剧烈颤抖。御笠在心中大骂自己没用。京也特地给了自己勇气,如今全都变成白费工夫了。
  只见甲斐野笔直地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在天花板灯光的照射下,甲斐野的影子甚至延伸到了衣橱里面来。
  ——不行,我必须冷静一点!
  但是她的呼吸声却完全不听使唤,仿佛野兽一般粗重而急促。
  「呼……呜……呜……」
  过度的恐惧感让喉咙发出毫无意义的呻吟声,御笠急忙以两手捂住了嘴。




  甲斐野又往自己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此时御笠才明白,能够看得见外面的景色,对自己来说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如果只有耳朵听得见的话,就不会对逐渐走近的甲斐野感到如此恐惧了。衣橱外的景色,甚至夺走了御笠最后一丝一毫的理性。
  甲斐野在御笠眼前停下了脚步。
  御笠感觉自己随时会叫出声音来。
  如果在被他抓到以前就跟他低头道歉,说不定能获得他的原谅?毕竟他也是人,没有不能好好沟通的道理。
  御笠再也按捺不住了,于是她张开了嘴巴。
  (妳在这里静静躲着,绝对不会被发现。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发出声音或说话,否则我也无法保证妳的性命安全。)
  就在御笠的喉咙即将发出声音的那一瞬间,京也的警告闪过了她的脑海,才让她坚守住了保持沉默的最后一道防线。
  此时甲斐野从衣橱前通过,走向旁边的架子,取出了某样东西,又回到了书桌旁。
  御笠憋了好久的气这时才一口吐出。心脏依然疯狂乱跳。
  如果刚刚京也没有提出忠告的话,期待甲斐野内心还有善良一面的御笠恐怕就会犯下无可弥补的过错。脑袋被「可以跟他沟通」这样的幻想所支配的御笠一旦发出声音让甲斐野觉察自己的存在,最后不知会有怎么样的下场。御笠摇了摇头,不敢去做这么可怕的想象。
  虽然不甘心,但还是必须承认……
  支配着这个屋子周围区域的真理法则,并不是御笠在学校学到的那些清高、正直的道德观。京也及甲斐野这一类人所尊崇的那种扭曲的弱肉强食观念,正横行在这个领域之内。
  甲斐野这个人说不定是个比京也的预料还要危险得多的人物。他拥有可怕的邪恶智慧,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在短暂的时间内便察觉了侵入者的存在。
  「可恶!果然没错!
  御笠被声音吓到,肩膀剧烈震动了一下。原本背对着御笠,不知道在做什么的甲斐野突然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
  「有人竟然敢用他肮脏的手玷污了我跟代美的圣域……这家伙可能还在这个家里面……如果被我找到的话,我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
  甲斐野恶狠狠地环视左右。御笠感觉背上有股薄薄的寒意逐渐往上钻。甲斐野的锐利视线彷佛正在看着自己。
  甲斐野从一个四方形的提包内抽出了某样东西。
  御笠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把明晃晃的巨大菜刀,菜刀上沾满了血迹,正散发出可怕的妖气。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5-4 14:27 编辑


  后记

  各位好久不见,我是神崎,我回来了。
  第二集终于发行,各位期待已久的读者们,让你们久等了。并不期待的读者们,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对了,不知各位有没有看过『碧海蓝天』这部电影?(译注:Le Grand Blue1988年上映的电影,导演为卢贝松。)
  在这部电影中,描写了「自由潜水」这种竞技运动。参赛者必须在身体绑上重物,不带氧气筒跳入海中,追求世界纪录。
  我对电影所知不多,但最近却渐渐开始觉得,创作行为跟自由潜水实在很像。
  如果不顾一切地往下沉,当然可以沉入非常深的海底。但是,比赛所追求的是最后能够回到海面上,所以参赛者必须留下回程的氧气才行。
  有技巧的人,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所以可以逐渐增加下潜的深度而不必逞强。
  但我,这次却没有做到这一点。
  自从获了奖之后,我心中便有着无比的抱负,立志要写出更加惊世骇俗的作品,结果却让自己钻进了死胡同。这是天真的新人最容易犯的错误,而我也老老实实地犯了。到头来,创作的过程只能以艰辛两个字来形容。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第二集隔了那么久才发行的原因。
  包含责任编辑在内,从旁协助我的人相当多。但是创作(下潜)的的部分必须由我一个人独立完成。
  潜得越深,来自海面上的光线便越来越少,周围会变得一片黑暗。
  心里很害怕,又没办法呼吸,本来想要回头了,却又被一股不服输的念头拖着,最后终于耗尽了回程的氧气……于是只好急忙往上冲,当然就得了减压症。
  人家说写书如产子,这句话真是非常贴切。尤其是在创作这块领域上,这几乎可以说是真理。但愿我这次的辛劳能够有百分之一反映在作品的可看性上,我就心满意足了。
  经过这部作品的教训之后,神崎了解了自己的极限在哪里。我的心中已经悄悄燃起了斗志。下次我一定会做得更好,请各位不用担心。
  啊,那部电影本身当然是非常好看的。
  好像劈头就跟各位说了一堆丧气话,真是非常抱歉。
  令人开心的事情当然也是有得。
  我在写这部作品的时候,曾经去了东京一趟,在那里见到了一位我非常崇拜的人物。由于这篇后记是在一月写的,所以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我不禁欣喜若狂,握手的时候简直像只鳖一样抓着不放,拿到名片的时候甚至还要求:「请给我三张,一张保存用、一张观赏用、跟一张出借用!」不顾形象的程度只能以丢人现眼来形容。
  安排我们见面的责任编辑只能苦笑,GA GA GA文库的副编辑长则在一旁疯狂大笑。
  不过,多亏了这次的会面,才让我能够在孤立无援的状况下继续写作。「喜欢」这样的感情真的是人类很重要的动力来源。

  本书『临界杀机』第二集可以算是一个完整故事的前半部。所以如果不嫌弃的话,请继续阅读相当于后半部的第三集。
  由于作品分成两本发行,似乎谢辞也应该在第二集及第三集之中各写一次才合乎礼数,但在我的想法之中,由于两本加起来才算是一部完整的作品,所以我决定在第三集的书末再来一并致上感谢之辞。
  在此只针对接下来还要继续合作的人士先行表达简单的谢意。帮了我很多忙的责任编辑Y田先生、用美丽的插画为本作品增添了不少色彩的插画家kyo先生,以及编辑部的各位,谢谢你们了。
  还有,陪着我走到这里的各位读者们。
  如果进展顺利的话,后篇在今年四月就可以跟各位见面了。如果不嫌弃的话,请继续支持这临界之人的故事。
  ——让我们下次见了。

  参考文献
  『交涉术その技术と战略』G.I. ニーレンバーゲ(翻译:吉田省三)/创元社
  『战争における「人杀し」の心理学』デーヴ·ゲロスマン翻译:安原和见)/ちくま学芸文库
  『键开けマニュアル』键と锭の研究会/データハウ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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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ox1234 王爵
nice!直白地说,有了第一卷以后,第二卷读完就觉得通顺了很多,第二卷在性格上和第一卷非常稳定地契合着,而新出现的人物也有各自的魅力,在第二卷就玩分上下卷什么的虽然很少见但是这一卷的气氛就足够我报餐一顿了

多谢款待

8 年前 0 回復

z215865043 勳爵
这本是超好看的,很喜欢黑暗系啊
很喜欢京也这个角色,他在各种情况都能保持冷静,而且又很酷,这很吸引人啊XD

14 年前 0 回復

yck103 勳爵
值得一看的作品  不过是黑暗系...

14 年前 0 回復

LIANGJIEJP 侯爵
剧情还真是吸引人啊…好想知道后续发展

14 年前 0 回復

a8636288 平民
这个很好看的- -

15 年前 0 回復

sjtcao 子爵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不是得等3才能看到呢~真心急啊~

15 年前 0 回復

sararavan 平民
这样猎奇类的真是合我口味呀哈哈哈,对御笠折真希望这姑娘要小心谨慎呀,善意太强会害死自己的

15 年前 0 回復

pib95400 伯爵
是侦探类的题材吗?

我还没看过第一集,去找找先~!

15 年前 0 回復

youyinganliu1 子爵
京也的妹妹究竟多少岁……
从小五倒推七年回去,某事件发生时实在很怀疑她是否有清晰的记忆这样的东西。

15 年前 0 回復

79820875 侯爵
京也看起来还真不赖,我很喜欢这样的角色,故事也十分精彩.

15 年前 0 回復

克鲁诺 侯爵
非常好非常好,比预期中的还要优秀。
不是猎奇控的咱也能感觉到猎奇作品的吸引力。
虽然咱本身对猎奇不感兴趣就是了。
期待已久的第2集果然没有让咱失望。
唯一感到例外的是居然一本书还没有讲完剧情。
看来第二女主还有的说,不过果然还是第一女主的戏份多些。
男主估计是救不回来了...希望他和女主有个好的结局。
就像男主说的一样,能理解黑暗的人就只有黑暗,能对抗黑暗的人同样只有黑暗。
但他所说的诡辩不过是无意识中的满足自己欲望的借口而已。
要知道越是接触黑暗,就越接近越界人。
想要杜绝越界,首先就该根除日常接触猎奇,而不是像男主所做,创造血色乌托邦只是慢性毒药,只会让更多的人深陷其中而已。
相濡以沫互相帮助压制猎奇冲动不过是天方夜谭而已。一个给与互相交流空间并没有专业管理水平的地方只会让这种冲动更加诱发出来,造成反面效果而已。
对了,说到猎奇,有谁玩了壳女没有?

15 年前 0 回復

kswai 王爵
這次的男主確是不比上一卷為冷酷
這次的他較為衝動
我還是較為喜歡冷酷的他
因為這樣故事較有趣

15 年前 0 回復

玉耀 平民
唉 没想到会看到临界杀机的第二卷呢!激动激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后半部!
不过我决定不管多久都要等下去的!好吧,我承认,我只是很想了解京也和悠笠最后的结局而已,每次看见他们在一起都看得我热血沸腾啊!

15 年前 0 回復

rx78nt-1 子爵
很好,依然是第一集的风格,情节很紧凑,很不错……不过我不得不说,如果作者能换个插画应该能吸引更多人……

15 年前 0 回復

shps85994 平民
就想說怎麼輕國怎麼還沒更新~還是出來了~

15 年前 0 回復

mumake2006 騎士
话说第一卷的那个女主角呢,我真的搞不清楚谁才是女主角了

15 年前 0 回復

Vemonia 平民
BANGZAI!等好久了!!!!
七夜的口味跟我很相近啊!!!

15 年前 0 回復

imlyc4 公爵
后...后记了,怎么能直接后记了?!!!
竟然只是上,什么时候才能看到第三本啊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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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amp;amp;lt;br /&amp;amp;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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