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公主[榊一郎][第八册][录入完结]





序章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约定。
“——父亲大人们也真是的。”他说完轻轻一笑。
晚秋的黄昏。
映照在眼里的一切都宛如褪色的图画,在微红的色彩中摇曳。
在无声起舞的无数枯叶中,她与他并肩而行。
肩并肩……话虽如此,她和他的步伐宽度不同.就连身高也不一样。倘若两人按平时的步调行走,她肯定会远远落在后方。因此与她一起走路时,他都特地放慢速度,配台她的步伐。沙沙……沙沙……脚底传来的枯叶声迟缓得令人心慌。
不过,这正是他的温柔。她很明白——这正是他以行动表示“你待在我身边也没关系喔”。
他忽然停下脚步,凝望着她。
“现在就要替这么小的孩子决定未来啊。”他带着某种掺杂苦笑的表情说。
不明白他的话语和表情的意味,她惶惶不安地回视他。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既是亲戚。亦是好友的两人,从刚才开始就在屋里讨论某件事;可是。这时的她当然不可能知道,他们谈论的内容与自己和他有关。
他弯腰注视她的眼。
除非两人席地而坐,否则身材高挑的他,视线不可能与她同高;但即使如此,他仍努力缩短两人差距,看着她的脸蛋。
“雅木,雅木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他冷不防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对突如其来的问题频频眨眼,她还是试图思索这句话的意思。
长大以后,变成大人以后……
她思考着,拼命地思考。长大以后——变成大人以后,自己要做什么呢?脑海里浮现的,净是甚至无法称为想像,模糊暧昧的东西。由于茫无头绪,即使想将它们与某种具体的东西结合,也无法汇整出想法。
她感到束手无策……只有回答:“不知道。”
“说得也是。”看见这样的她,他只是温柔地笑着点头。“雅木毕竟不可能永远都是孩子,再过几年,个子长高、身体变好之后……~定也可以交到许多好朋友,其中想必也会出现喜欢的对象。即使现在走在相同的路上,我们未来终要迈向不同的人生。如果那时我的存在成为雅木的累赘……对我来说也很痛苦。”
他说到这里,露出略显寂寞的笑容……接着重新挺直腰杆。
“所以这毕竟是……错误的决定哪。”
她心神不宁地盯着他远去的脸孔,因为那动作简直就像他要遗弃——遗弃她的某个部分。
她突然怕他将就此离开,怕他匆匆大步前行,扔下她不管。
就算想紧追上前,她也无法奔跑,因为一旦剧烈运动,她便胸口烦闷,她曾多次因此昏厥,最后对跑步一事心生畏惧。
所以,若他打算弃她不顾,她亦无技可施。
只能眼睁睁目送远离自己的背影,只能一味祈求他终将归来,只能拼命忍受不安,痴痴等待。
正如母亲那时一样、
——他也要消失了,远远离开,再也不回来。
这是毫无根据的幻想,但她对这种未来感到恐慌。对她来说,这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事。
因此她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吗?”
他依旧温柔地笑着摇头。
“没有.可是我和雅木未来将迈向不同的人生喔,不可能永远在会一起的。”他如此表示。
她对这件事感到恐惧、悲伤,她握住他的手。与其说是握住,不如说是双手紧紧搂住他的手臂,仿佛想阻止即将远去的他。
“——雅木?”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吧?”她尝试问道。 ,
她原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不论未来如何,她所描绘的明日蓝图里都有他。就算其他一切都模糊不清.唯独他的身影鲜明稳固地存在。对她来说,他的存在乃是迎接未来的必要事物。
他将会消失,这种幻想所招致的地狱深渊,让她恐惧万分,因为对她而言,这就等于失去明天。
“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吧?”她反复问道。
无论如何都想让一语不发,只是露出苦涩笑容的他点头答应希望彻底否定自己的不安,她又反复询问。
“会在一起吧?”——不停、不停地重复。
“雅木……”他浮起淡淡苦笑,凝视着她。他的眼温柔如故,但也仅止于此,他并未说出任何能化解不安的话语。
恐惧啃蚀她的心灵。
“我小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你离开。”
她攫住他的手臂不停反复道。
然而——
“雅木真是任性呢。”
他掺杂苦笑的这句台词……让她浑身猛然一震。
任性。
因为这对她来说,就是“拒绝”的台词。
“你这个连跑步都不会的窝囊废,居然这么任性!”
母亲边说边懊恼怒瞪她的身影,在她内心留下莫大的伤痕。
——他讨厌我。
这种想法令她颤抖不已。
她怕被讨厌,非常怕。一旦被讨厌,就无法待在对方身旁.一旦被厌恶,就将遭抛弃。就像母亲大人那样,恶狠狠地瞪视自己,然后一走了之。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永远无法相见。
仿佛此时才初次发现自己触碰的是炙热的铁块——她弹开似的松手,身子一缩。
“雅木?”自己的言论竟然让她出现意料之外的反应,他似乎很诧异。对他来说,这或许是全无恶意,随口而出的一句话;但对她而言,这却宛如最后通牒。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会当个好孩子,再也不会任性。我会乖乖等待,我会忍耐,就算寂寞也会忍耐.所以——”
豆大的泪珠从双眼簌簌落下,她不停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离开我,不要扔下我。”
“雅木……对不起。我让你想起不开心的事啦。”他说完,在她身旁跪下。
接着继续弯身。这次终于以相同高度的视线,凝望她泪汪汪的眸子。他那温柔的目光和真诚的口吻,稍梢化解了她的恐慌。
“我知道了,婚约随时都能取消,我就陪雅木到你不需要为止吧。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到你生命结束为止也好。”
他的话语里时而包含艰涩深奥的措辞,有些部分她无法完全明白。她毕竟年纪尚幼,无法正确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他在这句话里所投注的情感。
“小姐”远方不知何处……传来总管呼唤她的声音。“小姐,您在哪里——老爷有话跟您说”
“喏,金法司在叫你哕。”他催促道。
但她站在原地不肯动,文风不动,抬眼怯懦地盯着他。她渴望证据.渴望消除自己不安的话语。
“……你哪都不去?答应雅木了喔?”她如此探问,拼命窥伺他的神情,深怕他又说出拒绝的话语。
他温柔地微笑颔首,依旧跪在地上,伸出双臂紧紧拥住她娇小的身躯。
“嗯,我答应你。”他温柔呢喃。
“我答应你……”


第一章 星散

在薄暗的森林中奔驰。
不确定自己究竟跑了多久,感觉时间在焦躁和战栗的加速下,甚至产生已经在林间逃亡了好几个小时的错觉,但实际上大概不过数分钟而已。
时间是深夜,是黑暗格外沉重的时刻。
树木多半落叶凋零,白色月光自树梢间冷冷流泻,因此眼睛一旦习惯幽暗,视野范围倒也相当宽广,被树影扯得七零八落的微光于林间沉淀。
(该死……!)
他有一股咬牙切齿的冲动,但此刻没时间做多余的事,真的没有。若不集中全身上下所有神经。他甚至有将瞬间惨遭灭口的预感。
夏侬·卡苏鲁疾速奔走。
一边在森林里飞奔。同时搜寻敌人的气息。如果他的感觉正确,敌人只有一个,气息只有一种。敌人并未试图隐藏自身的气息,反而令人傻眼地轻易就能察觉。距离接近时,就连外行人都能察觉的凶猛气息溢满整座森林,却仍意犹未尽地提升浓度。
杀气犹如雾气.缠绕夏侬的身躯。
白布束起的黑长发。看似无精打采的英挺五官,黑色旅行装束包裹的高瘦身材——气息在他全身触摸窜流,戏弄般地卷起漩涡。
非比寻常的气息。
过于庞大,过于浓密,就连散发气息的当事人位置都因此模糊难辨——就是这种杀气。
这并非常人所能散发的。
(真麻烦——)
黑长发和黑衣随风猛烈翻腾,夏侬持续奔驰。
紧握爱用长刀的右手苍白如纸。
他在林间穿梭的身形,若让不知缘由的旁人瞧见,肯定要为那股流畅和优美心荡神驰,但当事人的夏侬根本无暇对此自傲。一旦停下脚步,就会丧生——他有这种切实确凿的预感。他到现在仍无法掌握敌人的位置,甚至看不见对方的身影;然而,敌人似乎对他的动作了若指掌,证据就是——
飕——的异响掠过他身体。
下一瞬间.他身旁的树干骤然爆裂。
(——)
树木与其说是被某种东西刨开,不如说是其中预埋了炸药,将树皮炸成七零八落的碎片。如果相同的爆炸力在人体炸开……恐怕会损失大量鲜血和皮肉。
这是攻击性魔法的攻击。
究竟是第几次的攻击了?时而施放的魔法攻击,以异样的精准度追逐他,敌人显然正确捕捉到夏侬的动作。
非常不利,没有胜算……或者该说,这根本不是战斗。
事实上.现在夏侬所能做的,也只有四处逃亡而已。由于对方的袭击太过突然,此刻的他并未建构操控魔法的假想控制意识(Emulator)。而他现在与能替他施法、建构意识的双咆胎姐姐相距甚远,他甚至无法正确掌握自己目前的所在位置。
换言之,他必须在无法使用魔法的情况下,与这名杀手对战。
可是——
(……?!)
沙——堆满枯叶的地面响起蹬地声。
比预料中更近,夏侬立即扭身,朝一旁跃开,而非前方。
白晃晃的钢铁反射月光,破空横劈而来。
枯叶漫天飞舞,夏侬滚倒在地,他的背脊撞上一棵树。接着他继续沿着弧线滚动,藏身于树荫下。
然而——
砰咚——伴随一声闷响,钢铁横扫过他的头顶不远处。
(什么!?)
树干发出声响弯曲、倒下。
灌注骇人力道的挥击,猛力砍断树干。如果夏侬当时站着.胸口附近恐怕便跟树干一起断成两截。
难以置信的力量,绝非人类所为。
“喝——”夏侬朝前方一跃,翻滚两三圈后回头。
站在那里的是——
“什……什么!?”夏侬逸出愕然之声。
傲然矗立在他眼前的那东西是——一具盔甲。
形状和材质皆与父亲留给夏侬的遗物——零式多功能型硬革铠(Brigadier)不同,金属装甲几乎罩满全身,装甲轮廓本身就已构成完整的人形。
那姿态与其说是盔甲,或许该称为钢铁人形比较正确。那胖嘟嘟的庞大身躯,高度比夏侬还高两个头。仅仅手臂就跟妇孺的腰部一般粗。
而盔甲右手拿的武器,乃是一把巨剑。
夏侬曾经遇过一名少年.佩带着人称长骑剑的大型剑……可是相较于那时见识的巨剑, 这把剑更加巨大。长度相去不远.但剑身的宽度和厚度截然不同。
这根本就不是剑——而是在细长的铁板直接镶上剑刃。像是人们直接将斧头拉长制成巨剑的外形——这样形容或许比较贴切。这是借由压倒性的臂力,单方面砍击对方的道具,但就算不磨尖剑刃,单纯挥舞这种钝器都足以歼灭对手。
“这家伙……!?”
这具盔甲里的人类就是敌人吗?
夏侬感到自己握刀的右手正在发抖。
倘若至前一刻为止,他都能掌握敌人的位置,夏侬就有取胜的自信。他原本如此认为——那人竟然隐藏自己位置。使用魔法进行远距离攻击一事。反过来看就是对肉搏战没有信心。
然而.这……眼前的这家伙……
(——!!) .
身体的反应比意识更快。
巨剑挥下.擦过火速跃开的夏侬。利刃刨开的空气狂嗥,枯叶爆炸似的四下飞散。
(岂有此理——!)
夏侬瞠目结舌地后退。
巨剑叩击的地面,掘出一个巨剑形状,力量令人难以置信。万一被它击中,夏侬恐怕将从头到胯下被劈成两半。
而且……
(咦——!?)
夏侬继续向旁跃开,但在一切景象横向流动的模糊视野里,唯独这具庞大盔甲静止般地一动也不动。
醒悟出这其间的意义后,夏侬浑身战栗。
敌人在移动。以跟夏侬分毫不差的速度,这敌人正在移动。
(岂有此理——)
难以置信。
怪物般的行动能力。身穿全套钢铁盔甲,手持巨剑——若是普通人,恐怕根本举步维艰;话虽如此,这名盔甲主人却对这身重量毫不在意,亦步亦趋地追随夏侬的动作。
一一嘻嘻,嘻嘻嘻嘻……
盔甲内部传来这种声音。
从喉咙深处进出的声音,宛如无法克制逸出的断续声。
这家伙……在笑。
夏侬背脊升起一股寒意。
或许这就形成了弱点。盔甲的巨剑弹起,刺向夏侬的右侧腹。夏侬缩身闪避刺击——但无法完全避开,对方的步伐比想像中更大、更快。
剑尖挖掘似的砍向夏侬侧腹。
鲜红飞沫随风溅开。
“呜喔……’’夏侬脚步踉跄,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盔甲单手挥舞巨剑……接着顺势旋转身躯,击出左拳。
“——?!”
简直是荒谬至极的动作。
拳击有拳击的动作,而斩击也有斩击的动作。若要以拳头殴打对方,就必须有相应的步伐和身体扭转,这与斩击的动作相似却不相同。
可是……这具盔甲的动作里完全没有两者的区别。
斩击也好,拳击也罢,全身动作都经由怪物般的迅捷协调融合,跟前面的动作毫无关联性——仿佛右手、左手和躯干,完全分属于不同生物似的动作。
因此,夏侬再度错估对手的动作。
拳头击中夏侬的身体。
“呜哇!”夏侬被轻松击飞。
犹如在水面弹跳的小石子,他跃起两、三下之后,直接滚落地面。
“呜呃……呜……哼……”夏侬痛苦不堪地扭动身体。
痛楚从身体内侧涌出。他原想利用迅速跃向后方来化解拳击力道……但对方的力量大得离谱,他搞不好已经断了一、两根肋骨。不……最坏的情形,部分内脏都可能破裂了。
早已不是能跟平时一样移动的状态。
“呜……呃……”
沉重的脚步声朝他走来。或许知道夏侬已无逃亡的力量,盔甲以玩弄般的缓慢步伐走近。
“哼……”
必须……必须想想办法才行。
夏侬强压下痛苦,睁开因疼痛而模糊的双眼四下环顾。
他滚落的地方,是一处空旷的场所,周围不见一棵树木,只有地面杂草丛生。
这块地皮大概欠缺让树木扎根的深度。
此处是悬崖。
峭壁上缘的一部分犹如屋檐般突出半空,夏侬刚好被追赶至山崖上方。
(糟糕……)
他被追至尽头,眼见无处可逃。
尽管遥远而微弱.但脚底确实传来河水声。
下面可能有河流,从声音判断,应该不是急流,但如果从一定高度坠落,水面的硬度也与钢铁无异,将无情摧残坠河者的肉体;纵使不高,若坠落之处刚好有岩石冒出,肯定也将骨折溺毙。
(……该怎么办?)
夏侬将长刀当成拐杖竖立在地,勉强维持站姿。
连他都很惊讶被击飞时长刀并未脱手,但也仅止于此,夏依自己最明白,他已无与对手一决胜负的力量。他不但全身疼痛.侧腹也不断出血。
盔甲迈步——停下。
“真是……妖怪……”气喘吁吁的夏侬瞪着敌人的面具。
他重新握好长刀,向前踏出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
盔甲将贴着躯干的左手微微伸向夏侬。
(——!?)
在某种尖锐的进射声之中,夏侬脚下的踏地感猝然消失。
身体和砂土一起浮在半空,悬崖突出的部分崩塌了。
(完了……)
强压住瞬间被绝望侵蚀的意识,夏侬伸出右手。全力刺出长刀。一半的刀刃犹如木塞般嵌入峭壁,支撑夏侬的身体。但这面峭壁又继续开始崩塌
“呜……”
——夏侬变成勉强靠一把长刀悬挂在崖壁的状态。
敌人并未直接对他施放攻击性魔法,而是袭击他所站立的地面。想来是因为面具的阻隔,他才没听见念诵咒语的声音。
(该死的……这样连身体都动不了……!)
下一步要不是长刀脱落。就是刀刃嵌入的壁面崩塌,夏侬可能就这么坠入河中。他目前以极其微妙的平衡吊在崖壁,仿佛一个扭身,壁面都将轻易崩塌。
(下面是——)
眼角微微一瞥,高度并不高。如果下面只是普通的湖泊或水池……而且夏侬本身处于万全状态,他大概会毫不迟疑地一跃而下。
然而,目前不但有多处严重挫伤.而且还出血不止,这种状态一旦掉落河中……能否对抗水流。独力从河里爬上岸边呢?
(该死的,这样下去根本就是束手待毙嘛……)
穷途末路。
夏侬的右手和最强的武器,都为了支撑他的身体而无法移动。敌人并非单凭一只左手就能应付的对象,况且要是轻举妄动,长刀也可能失衡脱落。
更何况,敌人根本不用接近他,只要再施展一次攻击性魔法,就足以葬送夏侬,对手没理由冒着被他反击的危险走向崖壁。
照理说……应该没有。
夏侬一抬头,只见凹凸不平的盔甲影子浮现于崖边渗出的光线中。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那人在笑,装甲缝隙间透出盛满恶意的嘲笑。
“你……这家伙……”
感受到那人浸润着喜悦、黏腻纠缠的视线——夏侬懂了。
这家伙乐在其中,正享受着杀戮的快感。正等待标的物痛苦绝望。与其说是享受杀害行为本身,不如说是在欣赏标的物肉体上、精神上的痛苦挣扎,尽情享受一切凝结成绝望的过程。
为了这个目的——只是为此而进行杀戮。
这名敌人正在等待。
等待夏侬的表情因绝望扭曲,等待在这个毫无胜算的状况下,夏侬这种高手放弃自己所有力量.精神臣服于敌人,承认败北。为了欣赏这幅景象,那人才故意接近夏侬。
(开什么玩笑……)
夏侬很少被外在的情况左右行动,可是……
“哈——”
夏侬……咧嘴朝杀人者还以一笑。
并不是放弃一切的笑容,亦不是讨好的笑容,那反倒是极具挑衅、没有丝毫绝望的狰拧笑容。
“我才不要露出让你开心的表情。”夏侬如此说完——朝崖壁一蹬。
长刀唰一声脱离壁面,夏侬在半空左手一挥。
利用腾空之势掷出暗器——投掷用短剑(Throwing Dag—ger)朝盔甲射去。
接着——
“……”
只见短剑深深刺入盔甲的颈部缝隙。
盔甲惊慌似的向后踉跄,从夏侬的视野消失。
(完了……)
夏侬在内心哼道。他并非能挑三拣四的状态,这点他很明白;正因为明白,他才瞄准敌人的头部,可是……
(我杀死他了吗……)
他没时间后悔。
坠落水面为止的一瞬间……夏侬利用投掷的反作用力调整姿势,意识着节节逼近的冰冷水面,同时蜷起身躯。
(——)
沉重的撞击包裹全身。
在无数的水泡围绕下,夏侬没入水中。幸好河水有相当深度,水面下亦无危险的岩石,层层水波化解冲击,承接住他的身躯。
然而——
(糟糕!)
冰冷的流水夺走血液和体温.他的肉体开始急速衰竭。
就算想要离开河水,但吸饱水分的衣服缠住不停挣扎的四肢,身体失控到令人焦躁的地步。夏侬此刻终于体会,人类这种生物一旦不能脚踏实地,甚至连一半的力量都无法发挥。
(要是这样被水冲走——)
夏侬在冷冽的水中拼命挣扎。
可是……抵抗终究枉然,他的意识被急遽扩张的黑暗吞噬。
※ ※ ※ ※ ※
仿佛从内侧滑顺挤出的投掷用短剑掉落地面。
短剑剑刃毫无血污,闪闪发光地滚落在地。
从剑刃长度以及刺穿位置来看,投掷用短剑确实刺中装甲内侧着装者的咽喉,那人当场死亡都不稀奇。
然而……
别说是当场死亡,剑刃,甚至看不见一滴鲜血、一点脏污。
“……”
盔甲拾起那把投掷用短剑,再度走近崖边,步伐毫无滞碍,稳定到不像是受了致命伤,看来夏侬的一击终究未令这人受伤。
“嘻嘻……嘻嘻……”
就算俯视崖壁,也当然不可能瞧见夏侬·卡苏鲁的身影,放眼净是蜿蜒的河川水流,从崖上无法判断他究竟是沉没河中.或者被水冲走。
可是……
“嘻嘻……嘻嘻嘻……”
盔甲深处传来含糊不清的笑声。
声音仿佛含在口中……可是带着某种感动万分的语气。正如夏侬所猜想,盔甲内的人物是对杀人行为感到快乐的异常者。不知那人是否正为了击败夏侬而开心?
还是……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笑声萦绕在面无表情的铁面背后。
诡谲的盔异边淌流卑鄙笑容,目光直视夏侬·卡苏鲁消失的水面。
※ ※ ※ ※ ※
神明昔日曾经宣告——
“此人乃是毁灭世界的剧毒。”
因此.应该要杀死出生的双胞胎之一——那个女婴。
圣葛林德神谕。
每年于圣葛林德大教堂颁布的这道预言,是否真是神明所赐的谕示,或者只是神官们的信念升华至超能力的领域,借此进行的未来预知,对此至今尚无定论。就连玛乌杰鲁教的冲官们,不承认神明存在——只认同它是信仰上一种象征的都大有人在。
话虽如此,神谕的命中率确实很高。
过去五千多年的历史中,神谕只失算两次。单纯地计算,就是两千五百年一次的频率。对长寿的也不过经历百年岁月的人类来说,它的命中率足以称为绝对,因此几乎无人跟神谕唱反调。对人类而言,神谕宣告的内容就等于既已确定的未来
——事实上……那名女婴虽以公主身份出世,但女婴父亲国王深恐她一如神谕,为世界招来巨大灾难,同时害怕自己沾上生出祸胎的污名,结果命令麾下的一名骑士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本来应该就这样不顾部分人士反对,甚至未替刚出世的女儿命名就杀掉她,并由宫廷魔导士们封印女婴遗骸。透过这种堪称无情的行为,预先回避足以毁灭世界的灾难……事情本应如此。
然而,公主还活着。
部分关系人士被她的生母也就是王妃劝服,协助伪装公主的死亡,隐瞒她的身份,将她托付给一对住在乡下地方的夫妇。
十四年过去了,女婴成为少女,跟夫妇生的双胞胎犹如亲兄妹——不,是正如亲兄妹般地成长。如果没发生某个贵族的盗用公款事件,她或许永远都不晓得自己的身世,以一介平民女子的身份度过一生。
可是,王室察觉了她的存在。
同时,某个非人类集团也察觉了。
她在哥哥姐姐——与亲家人一样一起成长的双胞胎护卫下,一同离开故乡。为了躲避王国派遣的各方刺客,为了避免波及自己居住的城镇以及那里的居民。
就这样……她今天也在边境流浪,一面遭受王国派遣的刺客和非人类集团狙击,同时继续永无止境的流浪生活。
出生不久即应惨遭毒手的公主。
既没有服从的臣子,亦没有居住的城池或领地,甚至没有足以夸耀的名字——犹如王室之耻,彻底自各项纪录中抹去,官方上从未出生的公主。
对只被允许活在传闻中的这位公主,人们就称她——
“废弃公主”。
※ ※ ※ ※ ※
温暖和煦的午后阳光。
宛如在画中描绘和平,倦怠的白光射人风景里。
格外宽敞的街道,并排齐列的店铺,遍布四周的行道树,替窗台增添色彩的盆栽,络绎不绝的马车,熙来攘往的行人,缓缓流动的微风……一切仿佛毫无心机地在懒洋洋的时间中打盹。
就在这幅景致中——一间面对道路的小吃店。
突出店门口的平台摆了三张桌子,就在最旁边的一张。
那里坐着两位客人。
“久等了,这是您的蛋包饭、炒鸡蛋、蛋炒饭、奶油培根蛋意大利面、鹌鹑蛋煮蕃茄。”女服务生将不禁浮现的苦笑
换成职业笑容说道。
每道料理都是一人份,这些斟理全是一名少女点的——就算那女孩正值发育期,也实在让人不禁傻眼。
“…………”少女默然。
整齐盘起的鲜艳金发,晶莹剔透的蓝眸尤其醒目。时至今日,具有这种外貌特征的庶民并不罕见,可是在昔日的莱邦王国.这是王公贵族才有的特色。
五官工整.但尚未成熟,与其夸她“漂亮”、“美丽”,“可爱”这种评语或许比较适合目前的她。
她的五官和动作里带着凛然的坚强意志,或者称为气度的东西,但不至于形成轻视或威吓他人的尖锐形象。那种尚未成熟的容貌之所以让观者不禁微笑,或许正是神情和动作里随处可见的稚气所致。
“嗯……”少女黛眉紧蹙,犹如面对杀父仇人般注视眼前的鸡蛋料理。
不,看起来像是注视……其实并没有看进眼里。
她的瞳孔焦点并未凝聚在鸡蛋料理上,似乎正凝神思索,无意识地盯着半空,那双蓝眸就这么固定不动。
而且——
“——啊啊啊啊啊,受不了啦!烦死人了!”
她突然极度不耐地抱怨,女服务生也吓得缩成一团。
“那、那个……我、我讲了什么失礼的话吗……?”女服务生怯怯问道。
少女显然比女服务生年轻,身材也较为娇小,但宛如烈火般从全身冒起的极度不悦之气——这类的东西——让她心惊胆战。
“——嘎?”少女眨眼……仿佛初次察觉女服务生似的回头。
她顿时以茫然不解的神情看着女服务生……最后总算理解对方的话中含意,换上暖昧的笑容道:“呃……没什么事,没事没事。啊,料理来了呀。”
别说是女服务生的存在,她似乎连上菜了都没发现。
“请别放在心上。”如此对女服务生说的.是与少女同桌的黑发女子。
黑长发,黑眼睛,再加上黑色装束。可说是从头到脚一身黑的打扮,却未给人朴素的印象,是这女子出众的姿色之故吗?
成熟女子的艳丽和气质里,不知为何残留小女孩般的天真。这并非尚未成熟,反而或许正是这名女子的个人特色。
“她只是老毛病发作。”
“别用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说法啦,拉蔻儿姐。”少女蹙眉道。
尽管一头雾水,但总之晓得少女并非对自己发怒。女服务生暗自安心地吁了一口气。
“喔……啊,奶油炖肉请再稍待片刻。”
“好,没问题。”温吞亲切的黑发女子——拉蔻儿点头。
目送女服务生返回店内。拉蔻儿的视线转回少女身上。
“你先吃吧,免得菜凉了。”
“嗯。”少女点头,拿起叉子和汤匙。
但平时一看见最爱的鸡蛋料理就该笑得合不拢嘴的表情,依然闷闷不乐地紧绷。少女郁闷地叹了一口气。开始静静用餐。
……速度超快。
以雷霆万钧的速度运送、咀嚼料理.仿佛双手和嘴巴跟少女本身分别是完全独立的生物,堪称蛮干的用餐方式。
在拉蔻儿的微笑观看下,少女一个劲儿地将炒蛋送进口中,两三下就吃得盘底朝天,毫不停歇地继续进攻蛋包饭。相较于用餐,更像是某种作业,她的双手和嘴巴分割、运送、咀嚼着蛋包饭。
犹如怒涛排壑之势。
“…………帕希菲卡。”拉蔻儿笑意不减地唤道。
“唔呃?”停下双手……但嘴巴依然动个不停的少女眨了眨眼。
“你要不要再吃慢一点呢?”
拉蔻儿这么一说,少女才初次察觉自己行动似的——盯着自己的双手,接着又吓一跳似的眨眼。
“啊……是吗?说得也是,应该要品尝一下味道。”少女如此说完,开始放慢用餐速度。
帕希菲卡。帕希菲卡·卡苏鲁。 、
这是少女的名字,不过……诸如王室相关人士、暗杀刺客、非人类的家伙们等等,这些身份特殊者.多半称呼她“废弃公主”,或是“律法破坏者”(Providence Breaker)。
“……帕希菲卡真容易看透呢。”
“什么事?”
“尤其是当局者迷这点……”拉蔻儿的微笑变成苦笑。
与平时截然不同——或者该称为异常的进食方式,大概还是得归咎于强烈的精神压力。身处在异于平时的环境下,很多人都会变成暴食症或是厌食症。
“啊啊……不快点找到夏侬的话……”她注视又开始以更加缓慢的速度用餐的妹妹,拉蔻儿喃喃自语:“帕希菲卡就要变成小猪仔了——”
“谁是小猪仔啦!”
——夏侬从前天晚上就没回来。
不用说,这正是帕希菲昔暴饮暴食的原因。
就寝前表示要去巡逻,结果一去不归。
夏侬多半会徒步在四周巡视一圈后再就寝,就算是拉寇儿负责守夜,或者启动警戒用结界魔法“乐园”(Asgard)负责戒备亦是如此。
若要问其中原因,夏侬自己也交代不清.总之就是“人类的行为没有绝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夏侬是出了名的杞人忧天,这或许也像是为了让他自己安心的某种仪式。
无论如何……他在睡前巡视四周并非前晚才有的行为。
他平时顶多一小时后就会回来休息。
可是……前晚他并未归来。
拉蔻儿立刻启动乐园,但监视范围内没有夏侬的反应。她试着多次将乐园的监视范围朝东西南北移动后重新启动,仍旧毫无反应。之后,拉蔻儿和帕希菲卡一整晚都在夏侬巡视过的地点寻觅,却到处都找不到他。
一筹莫展的她们,第二天一边轮流休息,同时等待夏侬回来。尽管内心亟欲外出寻找,可是毫无头绪,随便离开的话,两人害怕与突然返回的夏侬擦身而过。
然而,夏侬终究没有回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就现状来看,几乎没有可供寻找的线索。
两人无奈之余,以树枝和石头在大道旁的扎营地留下“前往叶斯提安镇”这句话,来到最近的城镇。
尽管可能性很低,不过她们猜想夏侬也许先到了这座城镇。为了采购生活必需品和食材,她们原本就计划前来叶斯提安这座贸易之都,而且两人也暗自期待,在人潮汇集之处说不定能获得其他线索。
她们的行动似乎全凭心血来潮……但反过来说,她们可说是已然陷入绝境。
“如果好几火都找不到夏侬……光想像帕希菲卡会胖成何种模样……光想像……想像……”拉蔻儿头一偏……接着像想到什么似的双手合十说:“为免在斜坡上咕咚咕咚地滚个不停,需要一根刹车棒喔。”
“你是想像到什么地步啦!”帕希菲卡娇嗔。“基本上,夏侬哥不回来跟我变胖这两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当事人看来并没有自觉。
“总之……先来一一检视想得到的可能性,看看有什么遗漏之处吧?”拉蔻儿说。
她们原本就是为了冷静下来评估情况,才进入这间小吃店。由于正值午餐时间,因此两人顺便叫了食物,而非单点饮料。
“可能性之一,夏侬自行决定四处逛逛,前往其他地方。例如,他对逃亡生活感到厌倦、某天突然觉得莫名的.悲伤而决定离去,因为天空非常湛蓝……等等。”
帕希菲卡和拉蔻儿两人猛然皱眉凝思——
“不可能。”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驳斥。
“真麻烦”虽然是夏侬的口头禅,但他的个性不会突然做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可能性之二,果然是被卷入某种意外。”
夏侬确实可能遭遇某种意外,受伤无法移动。
但这么一来,一开始启动乐园时就该发现他才对,实在很难想像他会步行到远离乐园探查范围的地点,并在那里遭遇意外。
“不过.说不定是……有人恰巧路过。”
“这么说也是有可能啦。”
某人发现受伤的夏侬,将他带进城镇——也有这种可能性,两人亦是闲此前来叶斯提安这座最接近的城镇。
“然后……就这样遭到监禁之类的。”拉蔻儿笑盈盈地提出这种惊人言论。
“监禁夏侬哥又有什么意义嘛?”
“嗯。的确没有意义。”
“而且要监禁夏侬哥,比杀他还困……”帕希菲卡说到一半就缄口不语,她竟糊里糊涂地主动提起这原本故意不去碰触的想像。
她知道。
假如夏侬无法自己回到帕希菲卡她们身边,这种情形下想得到的可能性并不多。
她不愿去想,虽然不愿去想,可是就连本领高强的父亲,最后都死于刺客之手,夏侬毕竟不是不死之身,既然如此
“可能是夏侬本身没有想回来的意识。具体来说,某种原因造成记忆丧失,或者心神恍惚的状态……说不定是这种情况。”
“——咦?”姐姐后面的发言让帕希菲卡频频眨眼。
她闻言才首次发现对,也有这种可能。
“例如坠崖或是被落石击中,造成意识混乱之类的……这种情况下,他甚至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因此独自在外游荡。”
“原来如此……也许是这样。”
严格来说,这种说法相当牵强,但帕希菲卡仍旧点头像肯定姐姐的话语似的。
就算姐姐的推测正确,这种情况终究十分严重。夏侬很有可能头部受伤。虽然能自行移动,应该并非半身不遂的状态——但即使如此。还是可能因受伤造成记忆丧失或智力受损。
然而,只要他还活着,只要夏侬还活着——
“与职业刺客(Eliminator)偶然交战后身亡……这也难以想像。”
“咦?真、真的吗?”听见姐姐轻易否定自己的不祥幻想,帕希菲卡忍不住反问。
“不是这样吗?因为又没有留下尸体。”拉蔻儿斩钉截铁地说:“就算是基于某种理由清理尸体,到现在什么都没发生不是很奇怪吗?职业刺客的最终目标是帕希菲卡你喔,没理由只袭击夏依。刺客认为负责护卫的夏侬碍眼而解决他很正常,可是既然如此,下一个应该要袭击我,或者直接攻击帕希菲卡你才对。况且,夏侬一旦迟迟不归,时间越久,我们的警戒心也就越强。”
“这……这或许没错。”
“等了一天,也没有这类人物接近,嗯,虽然也可能是夏侬的反击让职业刺客身受重伤,无法行动……啊啊,单纯基于私人理由对夏侬心怀怨恨的可能性也可以成立,但这种可能性我想更低。”
“呜……”
逐一分忻各种可能性之后,脑袋反而乱成一团。
“线索毕竟太少了。”
“结果又是毫无进展……唉。”
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停止用餐,帕希菲卡以叉子搅拌意大利面;不过还没到绝对悲观的地步,因此她也开始有余力品尝料理的美味了。
就在此时——
“有什么颂恼吗?”
声音冷不防从旁边传来。
帕希菲卡和拉蔻儿双双回头,只见旁边站着——一名少女。
年纪不超过十五岁吗?不,因为身材娇小,再加上略呈圆脸,外表显得比实际年纪轻,说不定已经接近二十岁了。帕希菲卡也是身材娇小型,外表有时也显得比实际年纪轻,但这名少女比她更娇小、更娃娃脸。
那少女并非值得一提的大美女……但那双凤眼让入联想到迎着阳光打盹的猫咪,十分亲切可人。
“呃……?”帕希菲卡重新端详这名少女。
衣着是染成黑白双色的异国风服饰,黑长发以绳子在头部两侧扎起白色包包头。这副模样……该怎么形容才好?
是莱邦王国很少见的打扮。
帕希菲卡也曾听说西方存在许多不同的文化圈,他们的父亲玉马亦是出身异域,但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这种服装。
“有烦恼的话,要不要让我看看?财运、事业、感情,我什么都可以看喔。”少女笑容满面地说。
她轻轻翻开右手,掌中就宛如隔空取物般握着数张呈扇形展开的纸牌。
“占卜师?”拉蔻儿望着少女问。
“没错没错,我正是占卜师。虽然经常被人取笑‘就凭你这种黄毛丫头’。但别看我这样,纸牌占卜可是学得非常彻底呢。”
“喔……”帕希菲卡一脸狐疑地看着少女。
这也不能怪她——她根本就不相信占卜或预言这类东两。
“人生不可能永远充满阳光,有时免不了被黑暗封闭,失去方向;话虽如此,只要有瞬间光明,即使只是微微光芒,都将帮助人们重新寻回迷失的路。我们的占卜正是这道光,既不是推动你的力量,亦不是拉扯你的力量,但绝对能助你寻同在黑暗中迷失的道路。现在刚好有特特惠价——”
开场白原本说得颇为流畅……可是最后的部分有一道不协调的声响,硬生生地插入她侃侃而谈的声音里。
——咕噜。
面对默然注视自己的帕希菲卡和拉蔻儿,少女冻结似的停止动作。
两人的视线缓缓下滑,停顿在声响发出的部位——少女的腹部。
“其实……”少女双手一摊,视线望着其他方向咕哝:“我好像从前天开始就没吃过饭了。”
“为什么?”帕希菲卡问。
“……盘缠用尽。”
简洁明了的答案。
看见大口享用全套鸡蛋料理的帕希菲卡,少女或许暗中盘算——这肯定是个好客人。虽然每一样都不是昂贵的料理……但总之这名少女大概就是这么缺钱。
“多少钱?”拉蔻儿苦笑着问。
“那就……十四塞多美吧?”少女目光瞟向贴在墙上的菜单说。
这个不上不下的金额,正好跟第一道菜“大碗香菇通心面”写的价钱一样。
“嗯.那么……就拜托了。”拉蔻儿从怀里取出钱包说。
“嘿嘿嘿,多谢啦。”少女搓搓双手说完,立刻伸出单脚勾过一旁的椅子,摆在拉蔻儿她们桌旁,放好手里的纸牌,接着又从怀里取出数十张纸牌叠在上方。
“喂,你要做——”
“大碗香菇通心面。”少女一句话就将皱眉走近的女服务生劝退。
其间双手亦未曾停歇,动作流畅地从摊开的纸牌里取出数张,摆放于固定位置。准备似乎就此结束,少女抬头微微一笑。
“那么……要算什么呢?”
“遗失物品,人类一名,男性。”拉蔻儿说。
“找人喔……嗯嗯嗯。”
少女熟练地洗牌,或许是累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与修行。她的动作格外灵活。充分洗牌之后……少女轻轻一画图,在桌面摊开纸牌。与其说是占卜动作更类似赌场的发牌人员,不过十分痛快淋漓,很适合这名少女。
“哇……”帕希菲卡发出略显钦佩的声音。对笨手笨脚的她来说,少女的洗牌动作想必是非常帅气。
“那么!”少女拿起第一张纸牌。
就在此时——
刺耳的声响逼近三人。
那是车轮碾过地面,以及马蹄撞击地面的声响。
帕希菲卡回头一看。只见一辆马车在路上疾驶而来。
一辆由四匹马牵引的大型马车,并非载人马车或载货马车,而是贵族游街时专用——仅具最低限度的行驶功能,多余空间则大量铺设吸收路面震动、隔绝声音出入的软垫,以及夸示车主权势的华丽装饰。
而且……主色调是红色。其他还有金、银和紫色。花俏得令观者不禁萌生“居然能搞成这样”的困惑,让人忍不住质疑配色者莫非在色彩感觉——或者眼睛、脑袋方面有毛病,这辆马车的配色酝酿出一种毁灭性的庸俗。
但不论配色多么俗气。装饰多像暴发户.这件事本身并无问题,这都是当事人的自由。
问题是——马车的速度。
只见数名行人仿佛被马车撞飞,惊慌失措地退至路边。在城外大道上也就罢了。可这并非城内的安全驾驶速度。
接下来——
“呜哇——”帕希菲卡俏脸一皱,发出惨叫。
因为这辆马车通过的瞬间,飞扬的尘土扑向帕希菲卡她们的方向。
尽管超过一半都已吃光,桌上半数的料理还是蒙上一层灰,无论如何都不是能够入口的状态。就连占卜少女把玩的纸牌,都满是尘埃。
“喂!”帕希菲卡大声娇叱。
一般来说,城镇内皆设有马车的行驶最高速限,要是马车行驶的速度过快,就会像这样掀起尘土,造成周边人士的困扰……不过更重要的是安全问题,万一被大型马车的车轮卷入,别说是小孩,就连大人都要命丧黄泉。
“看你做的好事!你这横冲直撞的白痴!”帕希菲卡对着路上奔驰的马车背影大吼。
她随手将布满灰尘的叉子猛力扔向驶离的马车,当然——高声呼喊也好,投掷叉子也罢,帕希菲卡也知道情况不会因此获得改善,单纯只是泄愤罢了。不过,或许是偶然……叉子并未落地,一边骨碌碌地旋转,同时追上了马车,咚一声刺入车厢外壁。
“——咦?”大概连投掷叉子的帕希菲卡本人都没想到会剌中,讶异地眨动湛蓝的双眸。
而且,宛如被那把又叉子钉住,马车竞突然停在原地。也许是刺得不深,叉子在马车停止的同时,从马车外壁脱落.在地面弹跳。
“客、客人——看你做的好事!”刚才的女服务生大概是从店内目睹一切,脸色大变地冲出来。
“啊,抱歉。”
帕希菲卡轻吐舌尖道歉,但女服务生置若罔闻,只是滔滔不绝地说:“那辆马车是……不,总之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前,请赶快离开本店!”
“——嘎?”
“餐钱就不用了!快!咱们跟这几位毫无瓜葛!”
女服务生洪亮的声音不像是针对帕希菲卡一行人,倒像是讲给马车听的。
她强迫帕希菲卡、拉蔻儿以及占卜少女起身,将一行人赶出店外,女服务生的表情浮现鲜明深切的惧色。
将三人完全驱离店面范围后,明明刚过中午,女服务生却挂上“准备中”的牌子,关门休息。
帕希菲卡一心以为对方是怪她不该乱扔小吃店的叉子,可是……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帕希菲卡蹙眉低语。
就在下一瞬间,一个异常粗犷的声音从后方头顶落下。
“——那里的死丫头,是你扔的吗?”
冲撞后脑勺的粗俗言词,让她有些生气……不由得向后一转。
不知是何时靠近的,声音主人就站在帕希菲卡身后。
身材巨大的秃头男。
“粗犷”一词就足以道尽一切的容貌,顺便再加上“傲慢”一语就更完美无缺。如果让他拿着大型凶器,穿上微带脏污的低俗服装,整个人的氛围就与山贼相去无几。
不过.男人此刻穿着一身鲜黄,而且像是某种制服的服装。尽管服装似乎上过浆很干净,但总觉得不太适合这男人。与其说是他穿衣服,不如说是衣服穿他——就是这种感觉。
“——干什么啦?欧吉桑!”帕希菲卡抬眼瞅着对方道。
“老子在问这是不是你丢的啦,小鬼!听见问题就快点回答!你睡着了呀?笨蛋!”
看见男人握着自己扔出的叉子,帕希菲卡道:“哟!你特地帮我捡回来吗?多谢。”
“开什么玩笑!”男人咆哮着逼近帕希菲卡。
被远比自已庞大的男人这么一俯瞰,不免会感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压力,帕希菲卡向后退了一步……但忽然又改变想法,重新抬眼瞪视对方。
“死丫头……竟敢在叶斯提安镇朝杜兰·荷纳迪大人的马车丢叉子,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嘎?”
“………杜兰·荷纳迪?那是谁?”
帕希菲卡纯粹是不知道才问……可是男人将平时就很狰狞的脸孔加倍扭曲道:“你敢瞧不起咱们大人?”
“杜兰·荷纳迪——荷纳迪商会的会长?”占卜少女发出惊讶之声。
“那是谁?”
“实际主宰镇上的大财主。”
帕希菲卡不理那男人。回头询问,占卜少女如此回答。
“啊啊,原来如此……所以,这个大叔就是他的手下。”
帕希菲卡点点头,视线转回眼前的男人。
仔细一看.黄色制服的袖子上绣着“荷纳迪商会”的标士,换句话说,他是隶属于荷纳迪商会的一名员工……可是从男人的外貌和野蛮的言行来看,“手下”这个称呼确实较为贴切。
“连荷纳迪商会都不晓得,真是无知得让人无话可说。不过哪,这可不是一句不晓得就能解决的问题!那辆马车的外壁随便一点刮伤。你知道咱们就得花多少修理费?你这蠢丫头!更何况是对本镇大老——荷纳迪大人丢叉子啊,就算被打得半死不活都罪有应得!”
“有什么了不起的?”帕希菲卡不以为意地反驳:“基本上,本小姐就搞不懂谁会沾沾自喜地搭乘那种没水准的马车,而且还在大街小巷狂飙。你先想想对别人造成的困扰,再提什么修理费不修理费的吧?”
“你这小鬼……老子不说话你就给我放肆起来——”
男人边说边揪住帕希菲卡的衣领.帕希菲卡虽然硬生生地被男人一把扯过去,澄澈的蓝眸仍旧逼视对方道:“明明从刚才开始就是你在那说个不停,大叔.你的脑袋瓜真的没问题吗?”
“混帐,你这小鬼——”男人不禁扬起手。
帕希菲卡全身僵硬,准备承受下一秒的攻击。
然而——
“…………”男人此时宛如冻结般地停下动作。
或许是沉眠体内最接近动物的部分——称为“本能”的某种东西,发出警告。他想必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停止动作,甚至不知全身为何冒出冷汗。
男人脸上浮现错愕的表情,松开揪住帕希菲卡衣领的手,一边擦拭大量冷汗,同时缓缓移动视线。
从帕希菲卡……转向自己的右侧。
“……你欺负她了喔?”
拉蔻儿如此问道。
慵懒温吞……甚至迫使听者的时间进行速度减缓的慵懒声音。又问了一次。
“……你欺负她了喔?”
“啊……”
非常美丽的女子,任何人看了都会如此认为。温柔的微笑具备稳重、开朗的慈母温馨。以女性而言,个子相当高挑,但姿态中没有不协调或威吓感,仿若出自天才之手的雕像,充满和谐的美。
可是——男人势必心生疑虑。我为何如此恐惧?
“啊啊……啊啊啊啊!”
“你欺负我妹妹了喔?”
唱诗般的温婉声音,为何听来却像死刑宣告?
拉蔻儿懒洋洋地微笑,温和柔顺地微笑。
一边微笑——
“雷槌啊,击出。”
惨叫声在这句极其温柔的呢喃声中炸裂。
原本冷眼旁观的路人,全都恐惧万分地向后退去。
“嗯哼……”帕希菲卡低头看着眼前不停痉挛的男人哼道。
拉蔻儿指尖进射的银白电光,乃是莱邦王国军正式采用的攻击性魔法“雷槌”(Mjolnir)之产物。这种魔法若是全力施展,被施者铁定还来不及痉挛就要撒手人寰,刚才的一击似乎特地缩小了威力。
话虽如此,听闻此事的男人应该也不会心怀感激。
“承蒙相救的我好像也没立场指责——不过,你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点?”
“可是可是,想到帕希菲卡有危险……内心一慌就忍不住——”
“忍不住使出军用魔法?”
“唉……,,完全无视周围刺来的大量视线,拉蔻儿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以右掌抚着脸颊,苦恼不已地微微侧头。“太过火了吗?”
“你这是认真在问吗……嗯,我想这位大叔是自作自受。”帕希菲卡瞅着男人轻声道。
拉蔻儿凭借超人的第六感,从未在掌握分寸这方面失败过,至少并未让男人死亡或四肢瘫痪——可是看四周的反应.总觉得情况不太妙。
由于姐姐平时就常随手施展,帕希菲卡也不免健忘,不过法律基本上是禁止人民使用军用魔法。
对使用魔法这件事,不同地区的人民亦有不同反应。有些城镇村庄的态度倾向宽容,有些地区就连使用简单的护身魔法,仓皇大措的官员都会飞奔而至。至于叶斯提安镇是偏向何者,就连帕希菲卡也还不确定。
姐姐看似傻里傻气,却有洞烛机先的一面。也很可能是,考量过后才决定施展魔法,不过——
“哟~~你是魔导士呀。”占卜少女钦佩地看着男人和拉蔻儿说。不同于其他路人,这名少女并未特别惊讶或恐惧。
“可是,赶快闪人比较好吧?魔导士在这里很少见,随便用一下魔法就会引起混乱。”
少女刚说到这里——
“你!”
仿佛证明少女所言不虚,一道声音介入帕希菲卡一行人之间。
一行人回头,只见一名男人正步下那辆马车,朝她们的方向走来。
中年——三十五岁左右,脸孔特别细长的男人。也就是俗称的马脸。上下拉得老长的脸孔正中央,两颗小小的黑眼珠深深埋在眼窝里。极具特色的容貌,但还不到丑陋的程度。
不过……他的打扮还是跟马车一样.简单来说就是没品。
半长不短的黑发以超量的黏腻发油梳理。格外油光闪亮,发油味甚至飘到帕希菲卡她们站的地方。
男人的服装织有非常精致的图案,但配色基调还是紫配绿这种夸张色彩,庸俗不堪。当事人或许是自以为时髦。胸口处绽放一朵仿造玫瑰花的玻璃饰品。
“你!对。就是你。”男人指着拉蔻儿笔直走近。
低俗男人的背后……跟着两个身穿鲜黄制服的巨汉,款式与帕希菲卡她们脚畔痉挛的男人如出一辙。从两人的体格和腰际佩带的警棍看来,应该不是普通随从,而是护卫之类的。
“你是魔导士?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你打倒这男人——安德雷的瞬间,不过你击败他的方法,就是攻击性魔法吧?”
“……”
拉蔻儿和帕希菲卡面面相觑。
低俗男人的语气没有怒气或敌意,似乎不是下车替部下——安德雷被击倒之事寻仇,或是来抱怨她们破坏马车,当然也不像在责怪她非法使用魔法。
“如果是这样,本爷有话跟你说。”
“……你是?”拉蔻儿问。
“这真教人难以置信,想不到本镇居民竟然有人不认识本爷——不,如果是外地来的,会蒙昧无知也是情理之中。啊啊,无须担心,本爷的器量还不至于小到谴责乡下人的无知。”
这名低俗男人自顾自地畅所欲言,走到帕希菲卡她们跟前,停下脚步。
“本爷是荷纳迪商会会长——杜兰·荷纳迪。”
“啊……”虽然她们也预料到是这个名字——“所以……有什么事呢?”
“站在这种地方讨论,原本谈得成的事也谈不成,到本爷家来吧。啊啊,你不用客气了,幸运这种事本该好好享受,大可不必害羞。”杜兰完全不顾对方反应,狂妄自大地提出蛮横的建议。“那两人是你的朋友吗?”
杜兰瞟了一眼帕希菲卡和占卜少女。
“是的,是我妹妹和——”
少女举起单手,精神奕奕地说:“没错,我是她的好朋友——玉林·怡侬。”
“……嘎?”
“哎呀,拜托就当成这样。”少女玉林凑近诧异惊呼的帕希菲卡耳语道:“一提到荷纳迪商会,可是比普通贵族更有钱的地方权贵,拉好关系肯定不会吃亏。”
“拉好关系……占卜师吗?”尽管没理由凑热闹。帕希菲卡却也跟着窃窃私语。
“你不知道吗?商人相当仰赖占卜师喔,毕竟买卖这东西绝非单凭道理就能想通,这时就得靠占卜来抉择。要是能成为御用占卜师……肯定荷包满满。”
换句话说……这名占卜少女打算想乘乱推销自己。
帕希菲卡哑然看着比自己更加娇小的玉林,少女则换上双手合十的姿态恳求:“喏~~拜托嘛。”
“呃……反正你在不在,都跟我们无关……”
帕希菲卡转向拉蔻儿。
帕希菲卡她们目前正在寻找夏侬,虽然不知对方有何企图,但两人没时间陪他们瞎搅和,尤其是这种对速限视若无睹,任马车狂飙街头巷尾的家伙。
“那两人也一道来吧,就由本爷特别招待。你们该不会拒绝吧?”
拉蔻儿听见这依然极端霸道的提议,浮起略微沉思的表情之后……
“好,我知道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看见拉蔻儿如此回答,帕希菲卡大吃一惊。
“拉蔻儿姐?”
拉蔻儿微微倾向拉扯自己长外套下摆的妹妹低声道:“总之,这个人就是‘地方权贵’吧?既然如此。想必对这里和周边地区握有特殊的情报网,跟他谈谈说不定还可以借调人手。”
“啊……”
实际利益比意气和面子更重要,只要必要或是有效,她都会毫小迟疑地利用。这种干脆的态度,正是拉蔻儿的特色。
“……那么.随本爷来吧,不用客气。”
杜兰心满意足地点头。
※ ※ ※ ※ ※
那究竟是几年前的事?
“哥哥,”这名女孩恳切睁开深蓝色的眼睛问:“今天什么时候同来呢?”
外表一看就是活泼好动的女孩。
为了不妨碍她四处活动,一头鲜艳的金发总是高高盘起。
当事人曾多次考虑干脆剪短,但死去的母亲一直反对她留短发,因此从未过度频繁修剪她的秀发。
每当孩子们询问理由,母亲总是笑着用“为了哪天盛装打扮做准备嘛”这句话带过。若是盛装打扮——穿上小礼服和灿烂夺目的饰品,女孩将金发留长亦可衬托华服之美。就算盘起来,发量越多也越显高贵。
乡下小镇的武器店女儿,哪来盛装打扮的机会——孩子们的幼小心灵虽然满腹狐疑,但母亲并未再多加解释,在解释前就已离开人世。
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是梦。
他模模糊糊地想。这是好几年前的记忆重新织成的梦境,他很明白。这是他曾经见过的景象,曾经听过的话语,如今早已失去的遥远日子。
“中午就会回来吗?”梦境之中,女孩反复问。
母亲亡故还是会感到寂寞吗——这名女孩对他异常依赖。她当然也很黏父亲和他的双胞胎姐姐,但唯有儿童能配合儿童的活泼好动,加上姐姐很少到外面跑来跑去,因此,多半由他负责陪她玩耍。
他当然并不讨厌这件事,跟女孩游玩对他来说,是很快乐的事。
然而——
“我想想看.中午就会回来了吧?”他如此答道。今天的周日学校确实预定中午结束。
“太好了。”女孩双手抱胸。满足地点头。
这个女孩尽管爱撒娇,却不知为何老爱对他摆架子。数年之后,他终于发现这是她对亲近的人才有的态度——这正是她放松警戒、撒娇耍赖的证据。
“好吧。你慢走。”女孩说完笑了。
但是……他那天到傍晚才回家。
因为周日学校的同学约他到附近的湖滨钓鱼。
相较于其他普通孩子,他很少跟同年纪的男生特别是学校同学玩耍,因为每天都得练数小时的刀法,还必须帮忙家务。他固然学会了如何从中发掘乐趣,可是对他来说,跟同年纪的男生一起厮混还是最自然的娱乐。
所以……他充分享受这个没有特殊计划的下午。虽然钓鱼一事并无傲人成果,但他还是兴高采烈地与朋友道别,踏上归途。
没想到——
“……大骗子。”
一回到家,迎接他的竟是一名气呼呼的女孩。
女孩以自己娇小的身躯堵住家门,一双蓝眸瞪着他。
“说好中午要回来的。”白皙双颊鼓起,眉宇间刻着直纹的女孩怒目而视。当着一头雾水的他,女孩连珠炮似的反复道:“说好要回来的!”
“计划生变嘛!”他无奈应道。
原本……他并不知道女孩为何生气。
“明明说好要回来的!”女孩忿忿不平地反复念叨着。
这时他才发现,才想起他早陔发现的事。
说不定……女孩从中午就一直在这里等他。
他也非常明白这个女孩的个性有多固执。
她有替他人着想的温柔,搞不好比一般孩子都强;但另一方面,如果她认定自己在最后底线是对的,不应妥协,则不论对方是谁,一步都不肯退让——她就是这种女孩。
正因如此,她恐怕一直在此等待,一半是为了逞强。假如考虑这个女孩的顽固,别说是半天,说不定一整天都会等下去。
“那又怎样?我也想跟朋友玩——”
“明明说好要回来的!”硬生生打断他说话……女孩用力顿足说道。
一见那双眼……湿润迷蒙,他动摇了。
快乐时光总是快速飞逝。
相较之下,如果在等待什么,时间就会意图作对似的极度缓慢。对等候目标的期待越大,时间的脚步就越加迟缓。
数小时而已——换成语言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的损失,仅止于此的浪费。
可是……对痴痴等他归来的女孩而言,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对刚满八岁的女孩来说,这又损失了何其珍贵的光阴?
两人并未约好,等待是女孩自己的决定。就这个意义来说,他没有任何责任,他无须感到懊悔。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他当真没发现吗?
女孩等待自己回来这件事,他真的没发现吗?难道不是贪图眼前的快乐,才故意视若无睹吗?
当然……那时的他没有想得这么深入。
他跟女孩一样都只是孩子,没有相互体谅的宽宏大量。
因此那时——他跟女孩大吵一架。
对只顾任性耍赖的女孩生气动怒,而闹别扭的女孩则拒绝与他交谈……两人坚持己见,持续多天相互视而不见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无聊至极,为何如此坚持己见呢?就连自己都无法明白。
话虽如此,对当时的他和女孩来说,这大概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他明白了,现在总算明白了,因为这是在反刍昔日的梦境。
“说得也是,抱歉。”现在的他对当时的她如此说。
他很明白。
这种平凡无奇的宁静时光,数年后将骤然结束。他很明白,除了没有血缘关系之外,这种随处可见、天经地义的兄妹时光,不会永远持续。
这是……多么弥足珍贵的时光,现在的他痛彻心肺地明白。
所以至少——
“说得也是,抱歉,帕希菲卡。”
梦境——就此融化。
※ ※ ※ ※ ※
睁眼一看——
“什……”出乎意料的光景塞满视野。“……什么?”
睁开眼睑,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一个顶盖。不是天花板。比天花板更低、更窄,边缘垂落薄薄的装饰布料.四角支撑顶盖的支柱上镌刻精细的纹路。
花了若干时间,夏侬才醒悟这是——自己所睡床铺的一部分。在记忆中听过这种形式的高级床铺,但压根没想过自已有睡在这里的一天。
眨眼两下、三下,确定这不是眼睛错觉。夏侬才皱眉嘀咕:“我已经命丧黄泉——不可能是这种结局吧?”
他试着抬起身子,但全身一阵剧痛。除了挫伤的疼痛外,侧腹亦升起一股刺痛感。将手伸入不知何时换上的亚麻色长袍,摸到包裹侧腹伤口的绷带。伤势尚未痊愈,但似乎经过适当的处理,没有再出血的情况。
至少这里不是黄泉。
但头痛欲裂,目光焦点和意识都无法凝聚,仿佛即将沉入某种冰冷黏稠的液体,整个身躯笼罩在倦怠的感觉下。
有人发现失去意识的夏侬,替他疗伤、更衣,将他放到这张床铺上。是谁?就算这样问,夏侬也毫无头绪。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如此低语,环顾四周。
仔细、缓慢地滑动视线……越看越摸不着边。
室内装璜很符合床铺的华丽风格,就连很少接触高级品的夏侬,也知道这个房间本身所费不赀。空间规划非常宽敞.天花板高得超出必要,家具摆设亦是以美观为主,而非着重功能性。
沙发、桌子、书柜、台灯,暖炉上甚至有机械式时钟,每件一看即知是高级品。再怎么想都不是庶民之家,就像是贵族或富商的居所。
“……嗯。”
可是……房间里充满了废墟的气息。
并非脏乱,亦未堆积尘埃,但不知为何夏侬就是有这种感觉。这个房间缺少某种决定性的事物,以人类来说,这个房间就像欠缺人气这种东西。
重新凝神细看,每件家具都很陈旧。夏侬对流行与款式等细节并不了解,可是他感到古董特有的——新品所缺乏的风格,以及某种褪色的氛围。
宛如被时间之河抛弃的房间。
就在正中央——夏侬躺卧的床铺旁,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物。
“——?!”夏侬不禁浑身一僵。
在那里的竟是一名女子。
“什……”
他不禁挪动身躯,身体痛得发硬……但夏侬的紧张立刻抒解了。
女子坐在床铺旁的一张椅子上。
那副模样太过静谧,犹如呈女子外形的植物,气息里亦毫无生气。他一时以为那是制工精致的人偶.但女子确实有呼吸,只因与周围的无机物浑然天成地融为一体,夏侬才没察觉到她的存在。
“……”
总觉得不太敢跟她说话……夏侬默默注视女子。
仿佛随便攀谈,包含她在内的四周风景将就此崩解。女子缺乏俗世气息的身影显得极度脆弱,宛如仅能在幻想领域内生存的虚构生物。
肤色白皙透明,金色长发笔直倾泄于背脊。线条细致的那道身影,犹如雪花般虚幻不实……有种基于微妙均衡而存在的脆弱感。在那里的并非充满生命力的动态美感,而是静态——质地坚硬,些微变化就能轻易引起龟裂的冰雕美感。
看不出她的真实年纪,也像跟夏侬差不多——二十岁左右,但天真未凿的笑容,替她增添一股小女孩般的印象。
女子文风不动,仿佛从天地初开就是这副姿态,翡翠色的大眼直勾勾地凝视夏侬。
“………请问!”不能一直这样大眼瞪小眼,他下定决心开口。置之不理的话。夏侬觉得这名女子将一直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这里是——”
“啊……”女子逸出叹息似的声音。“你回来了……”
随时都要气绝似的微弱声音,颤巍巍地编织出话语。
语气听来……感慨万千。
“你终于……终于回来了……啊……”
“我回来了?”
夏侬忍不住反问,但女子对他的询间充耳不闻,闭眼歌唱般地说:
“雅木一直在等……一直、一直在等……雅木相信你……不论多么辛苦、多么难过……雅木还是一直在等,一直乖乖等待喔……?”
“你在说什么——”
“因为雅木很乖,你才回来的是吧?艾尔丁——”
再度出现在眼睑深处的翡翠色眼珠,泛着晶莹泪光。
她的言行跟二十岁的——已属大人领域的容貌毫不相称,仿佛身体是大人,内心却还是幼童一般。
夏侬脑海里打了个寒战。
这女子……
“我是——呃……”
冷不防——他视野一黑。
恐怕是贫血昕致,失血尚未补回。昏厥状态下无法摄取营养,也是理所当然。
“艾尔丁?”女子愕然站起,盯着夏侬的脸孔。“你怎么了?”
他努力想撑住身体……但欲振乏力。
“你累了吗?对不起,因为雅木、雅木……很开心呀。终于见到艾尔丁了,所以才兴奋过头,对不起。”
女子羞赧垂头,这动作十分矫憨可爱,但夏侬没有余力好好欣赏。
平时格外强健的他,一旦身体不适,就不知该如何对待自己的身体。向身体下达的命令与身体的反应无法契合,如果是单纯的疲劳,可以靠魄力弥补……但血液不足造成的失调,终究无法靠气势和毅力解决。
支撑个人感觉的线一根接着一根断裂,甚至失去平衡憾的夏侬,想要抓住其他物体调整姿势……但双手扑空,虚弱痉挛。
他再度倒人床铺。
“唔……”
话虽如此。夏侬仍竭力抬起身体。
然而,女子的雪白手指压住微微抬起的上半身。
换成平时的夏侬,这点程度的施压力道根本不屑一顾,这只是不堪一击的微弱力量;可是,夏侬竟输给了甚至无法压制幼童的这股力道,沉进被窝里。
不行.现在这样连路都没办法走。
“艾尔丁——”
女子整个上半身笼罩夏侬,温柔地将他压回床铺。女子温暖的体温和气息徐徐扩散,淡淡飘散的香水昧和女儿幽香接着——
“你再也……再也不会离开了吧……?”
细若蚊呐的呢喃。
——不.我不是那个叫什么艾尔丁的人……
否定的话语卷入逐渐扩散的意识黑洞,无法从喉咙深处发出。
闷痛和倦怠啃蚀全身,尤其是头部,意识开始模糊。
在女子柔软的身体下,夏侬再度失去意识。


第二章 搜索

荷纳迪家的豪宅。
这栋豪宅傲视群雄似的盘踞于城镇正中央。
叶斯提安镇原本就不是自然形成的城镇,而是在具备商业都市必要条件的地点,以人为方式计划性地建构贸易之都。
这种贸易都市在现代是很常见的。
它多半是领主等人为了增加税收,特地在领地内投资兴建,因为一座贸易都市能轻松获得庞大的——以面积来说,超越百倍领地所能获得的税收。另外尽管为数不多,但有些贸易都市不是由领主投资,而是由大财主或商人行会组织兴建。
叶斯提安镇就是后者的典型。
“……唉。”帕希菲卡神色不耐地环顾四周,叹了一口气。
心神不宁,实在是静不下心。帕希菲卡也晓得这栋堂皇富丽的豪宅肯定所费不赀,可是……
“……真厉害。”她自言自语地嘀咕。
帕希菲卡、拉蔻儿,以及在镇上遇见的占卜师玉林——三人被带到荷纳迪家的大厅。
豪宅本身就很广阔,大得惊人,规模恐怕足以跟小型城池匹敌。尽管没有高塔和城壁之类的建筑,不过占地与贵族的宅第相比亦毫不逊色。
再加上,吞没宽敞豪宅,令人头晕目眩的……各种低俗物品。
完全不顾原本色泽,乱涂乱抹似的粉刷,以及痛恨平面般挤满墙壁的各种雕刻。
这里也有?那里也有?咦~~连这里也有——越往室内走,就越发教人不胜感叹的大量美术品,以及不知为何使用大量金、银色系的家具陈设。天花板上悬挂数个(没错,到处都是)一旦掉落肯定会压死人的巨大水晶灯,就连铺设在走廊上的地毯,从头到尾都布满了精致的刺绣。一件一件分开来看,确实都是酝酿出美妙感性的高水准艺术品,然而。硬是将它们挤满室内,并不会让这栋房子本身变成艺术品。从常人的眼光来看,反而更加俗不可耐。
不过,说不定这栋宅第的主人从中感到了“华贵”。
“拉蔻儿姐,该怎么形容呢……”帕希菲卡坐在染成大红色的皮沙发。以指尖戳着地板上铺设的软垫——犹如压扁青蛙般四肢大张,只剩头部残留立体感的老虎,说道:“我可以说说感想吗?”
“我怕你把气氛搞僵,还是算了吧。”拉蔻儿慵懒笑道。
她的美感虽与常人略有差异,不过能判断出这栋豪宅很俗气,至少跟帕希菲卡还有共通点。
“哎呀,这很花钱耶,好棒好棒。”
可是,乘势坐在两人旁边的玉林,似乎颇为中意这些装璜。话说回来,她中意的或许不是室内装璜本身,而是荡漾其间“在强调花了大把银子的味道”。
“不过,究竟是什么事呢?”
“天晓得……”
相较于忐忑不安的帕希菲卡,拉蔻儿依旧一派悠闲。
大厅这种地方,原是为了让客人放松心情的空间……可是帕希菲卡相信,绝对没有人能在如此低俗的房间感到宁静。放眼净是刺绣、雕刻等美术品……四面八方都没有让眼睛休息的空间。
老实说,她觉得只要待上三天,脑子肯定要出毛病。
正当帕希菲卡胡思乱想的时候——
“久等了。”杜兰打开异常厚重的门扉——不,正确来说.开门的是守在左右两侧的女仆。
杜兰在帕希菲卡她们对面的沙发坐下。
他身穿鲜红色长袍,手戴数枚戒指,上面镶嵌的宝石足有眼珠子耶么大。手腕和脚踝戴了好几个金银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依旧是个鄙俗不堪的男人。
接着一排男人鱼贯站到他身后,女仆们则随侍两侧。
就像一幅王公贵族的恶质讽刺画。总之,这里是谒见室,背后的仆役就是臣子吗?仔细一看,唯独杜兰的沙发跟其他款式不同,这大概就是他的“龙椅”吧。
“那么……重新自我介绍一次吗?”杜兰朝自己的专用椅上一靠,翘起二郎腿说:“不过,本爷就免了,你先报上名来吧。”
“我叫拉蔻儿·南布 ”拉蔻儿说完低下头。
“……?”帕希菲卡忍不住想转头看姐姐的脸,但动作蓦地停止,因为她感到拉蔻儿的手肘正偷偷轻戳自己的侧。
腹——大概是要她别轻举妄动的意思。
“这是我妹妹帕希菲卡。”
“喔——你们好像在旅行,有什么目的吗?”
“父母双亡之后,想说乘机到各处看看,因为家父是西域出身。”
“魔法是哪学的?”
“家母原本是军方的魔导士,所以学过一些防身用的简单魔法。我也知道这是违法行为,可是我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孩,为了能继续旅行……”
拉蔻儿说到此处,目光微微一垂。
(……还真会掰。)
帕希菲卡暗自苦笑。
哪有人会为了防身随便施展军用攻击性魔法?唉,不过对拉蔻儿而言,“炎阵”(Muspelheim)也好,“武雷神”(Thor)也罢,仿佛全都变成“弱女子的小小乐趣”。
“嗯,姑且不管违法问题,本爷之所以请你们来,纯粹是想雇用拉蔻儿你啊。”
“……嘎?”突如其来的提议帕希菲卡不禁怪叫出声。
但当事人拉蔻儿并未露出惊奇的模样,只是静静问道:“雇用我吗?”
“正是如此.如各位所见,本爷在经商方面已是成绩斐然。从食品交易开始,金融、不动产、贵金属,或是武器、兵器……商品范围几乎无所不包。有道是商业无绝对,不过就算在这一瞬间退出江湖,本爷也有终生享用不尽的财富。”
“然而,本大爷越是成功,嫉妒的家伙也就越多。漠视自己的无能,一味指责他人交易手段肮脏之类的家伙。哇!没什么比穷鬼的怨恨更麻烦了。”
“况且有你这种美女担任护卫,本爷也大有面子。一群臭男人成天到晚黏在屁股后面,实在有欠情趣,不过若是你这种美女,一路护到被窝里也不赖呀。”
杜兰……视线活像舌头般舔过拉蔻儿的俏脸、胸脯、柳腰,看见那道紧盯姐姐的黏腻目光,帕希菲卡不由得蹙眉。
“过奖了。”尽管不可能没发现投注自己身上的视线是何意味……拉蔻儿依然扬起亲切的笑容应道。
“薪水方面……嗯,每个月五万塞多美如何?”
“五万……”
帕希菲卡和玉林忍不住轻叫。
每个月五万塞多美,工作一年的话,甚至足以购买一栋小房子。顺道一提,在一般酒吧或大众餐厅吃晚餐的话,一餐二十塞多美还有得找。
“根据你的工作情况,还可以调涨薪资,听起来不坏吧? ”
总而言之——杜兰的意思是想将拉蔻儿聘为护卫兼爱人。
就算撇开魔导士这项条件,光从拉蔻儿的姿色来看,别说是杜兰,想当她“入幕之宾”的男人绝对不在少数,五官出众,肌肤和秀发均丽质天生,身材纤细但凹凸有致。以女性而言个头偏高,但身穿长外套的绰约姿态,也因此荡漾着一股高挑者才有的华丽。
或许是拉蔻儿那种远离凡尘的态度所致.直接向她示好的男子意外地不多……可是像杜兰这种自我意识过剩的人,看来也没那么容易打退堂鼓。
然而——
“——有点便宜。”拉蔻儿笑盈盈——但语气坚定地说:“‘翡翠法阵’(Jade Circuit)的魔导士,就连没有位阶的新人,最低也从六万塞多美起眺。军方具有魔导士技能的士兵,听说最低薪资保证也有三万八。既然不是任职公家机构或贵族手下,考量施展军用攻击性魔法会违法,相对要求特别津贴我想也小为过。”
“呵呵呵。真是不自量力,竟敢跟本爷讨价还价?”杜兰边说边冷笑。
“……抱歉,小女子如何?”玉林举手道。
“你也是魔导上?”
“不,我是占卜师,啊,当爱人也可以喔。”
“已经够用了,你给我闭嘴。”杜兰爱理不理地说。
“呜呜……”玉林颓丧地低下头。
“如果是魔导土的话,再多聘一两人也无所谓。”
魔导士原本数量就少,而且他们不是隶属军方,就是归于贵族麾下。换句话说,非贵族的平民若能雇用在野魔导士——纵使不是精通军用魔法或特殊魔法的一流高手,亦能彰显其雇主的雄厚财力和权势。
抑或者,杜兰的心思根本就不是他所宣称的护卫等等也不一定。
“嗯,好吧,那就六万。以在野魔导土来说,算是破格雇用了吧?”
“我想想……”拉蔻儿若有所思地侧头,尽管不可能是认真考虑他的提议……“可以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吗?”
“嗯……这对你而言,确实是从天而降的好运,感到迷惘也很自然,你慢慢考虑吧。本爷会吩咐下人替你们准备房间,住几天都不成问题,这样也能增进对本爷和这栋宅第的了解。”杜兰装模作样地说。
说话态度总是一副要激怒对方神经的骄傲狂妄,但不知是没发现,或是对他人感受根本不屑一顾,杜兰毫无愧疚之色。
“不……其实我正在寻找走失的双胞胎弟弟,前天为止还在一起的,结果在附近大道露营时不慎失散。不知是遭遇某种意外,还是有其他理由,我们全无头绪……还没找到他以前.实在无法冷静考虑这件事……虽然他懂魔法,毕竟无法防止意外或疾病,我很担心他现在的情况。”
“弟弟……你弟弟也是魔导士?”杜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
“嗯,虽然情况有些特殊。不过他的意识容量……总之魔力跟我相同,甚至在我之上。”
“嗯,很有趣。”杜兰扬起嘴角轻笑。“好吧……既然如此,本爷也运用情报网调查看看。”
“这……真的可以吗?”拉蔻儿询问时脸上浮现讶异之色……话虽如此.还是残留某种温吞的从容神态。她恐怕一开始时就期待这件事,但完全不形于色。
“当然可以,但希望你也能给本爷带来好消息。”
杜兰不怀好意地笑道,虽然也看不出他究竟看穿拉蔻儿的多少心机……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每次看见拉蔻儿姐的这种模样,有时也会怀疑她其实是非常可怕的坏人呢。)
帕希菲卡望着姐姐轻轻颔首的侧脸暗忖。
※ ※ ※ ※ ※
究竟他能否再次醒来——尽管女子曾经对此感到不安,但似乎是杞人忧天。
夏侬在昏昏沉沉的感觉中恢复意识。
朱红色的光线自窗外射入,这是黄昏时的色彩。平时就已充满落日气氛的室内。此刻更加盈满倦怠的气息。夏侬觉件疲劳均匀地弥漫了全身,就连起床都提不起劲。
他忽然将视线滑向旁边。
“……”
女子——以跟上次看见时完全相同的姿势坐在那里。
衣服、发型,甚至连坐在椅子上凝视夏侬的姿势都一模一样,仿佛只有她周围的时间停滞不前。
由于身体状况欠佳,无法判断自己昏睡多久……但搞不好这名女子从他上次苏醒时就片刻不离,一直盯着他瞧。
话虽如此……夏侬在佩服她之前,就先萌生某种危机意识。
“怎么了?”仿佛回应夏侬凝视自己的视线,女子侧头问。
毫无内疚的真挚眼眸。
光看女子的容貌和神情,确实很美。
这种异性对自己投以依赖撒娇的视线,目光里散发某种任何人都不禁想要拥抱的婀娜和楚楚可怜。
夏侬也是男人,若是在正常状态下,搞不好会对此感到些许开心。
然而……
“这里是哪里?”
“是雅木的……家哟。”女子以幼儿般的结巴语气说。
“我……睡了多久?”
“艾尔丁一直不肯起来,所以雅木呀……有一点寂寞喔.心想如果一直不起来的话要怎么办。”
正如她所言,这段时间对她来说大概真的是六神无主、万分煎熬。宛如察觉夏侬的心思,女子阻止他离开似的伸出玉手,紧紧握住夏侬的手。
当然……就算她使尽全力,这对夏侬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力量;可是这股不堪一击的力道,反而增添女子我见犹怜的感觉。
“艾尔丁,怎么了?累了吗?”
“……艾尔丁?”夏侬皱眉低声道出这个名字——应该没错吧。
这名女子果然大有问题。
首先,她的容貌跟言行完全不搭。用字遣辞令人联想到未满十岁的幼童,但容貌却是二十岁左右——虽然年轻,却已具成熟女子的风韵。两者间的落差若是归咎于个性。也未免太不寻常。
而且……这名女子好像将夏侬当成了别人。
夏侬与她素不相识,艾尔丁这个名字也是初次听闻,他们完全是刚见面的陌生人。
就算基于某种难以置信的偶然,夏侬跟那位名叫艾尔丁的人物长得一模一样——实在很难想像就连内在都与那人相似,只要没有故意模仿,两人的言行举止毕竟有差,熟人立刻就能察觉其间不同。
换言之,这名女子甚至没有区分艾尔丁和夏侬的判断力。
“怎么了,艾尔丁?艾尔丁?雅木……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不知对闷声不响的夏侬有什么误解……自称“雅木”的女子以极度畏怯的语气问。
“我……”夏侬犹豫片刻,最后毅然说出事实。“根本就不叫艾尔丁。”
“…………”女子茫然不解地望着夏侬的脸孔。
那是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的表情,女子就这么一语不发地注视夏侬——当他觉得“果然不该说的吗”如此对自己的行动感到后悔时,女子傻愣愣地问:“艾尔丁……改名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夏侬虚脱呻吟。
“那么、那么……雅木也改名好不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艾尔丁……雅木很喜欢艾尔丁南德这个名字,所以雅木想继续叫你艾尔丁,不行吗?”雅木抬眼注视夏侬。
“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
“不行的话.雅木会忍耐。”
雅木说完眼眶一红.不明所以的夏侬还是随口应道:
“不……这无所谓。随便都好。”
“嗯……”雅木脸孔骤然发亮,嫣然一笑。
(伤脑筋。)
内心唏嘘不已的夏侬暗自寻思。
就算跟这名女子交谈,也难以掌握实际情势;话虽如此。夏侬也没有足够的体力甩开她,在这栋宅第里——应该是宅第没错——四处搜索。
这里没其他人了吗?他的要求不高,只要勉强能沟通的对象即可……
“艾尔丁?怎么了呢?”女子猛盯着夏侬的脸瞧。
总之.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她呢?正当他绞尽脑汁时——
“小姐——”敲门声响起的同时,低沉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是个不冷不热、透明坚硬的声音,任何人听了都不禁要正襟危坐。若是将礼仪的精髓转换成声音,说不定就是这种感觉。
女子松开夏侬的手,朝房门回头道:“啊,是金法司。”
“属下打扰了。”一名上了年纪的男性开门走进室内。
宽阔的额头上,掺杂缕缕白丝的黑发梳得一丝不苟,清楚显示这名男子的性格。唇畔胡须整齐得让人怀疑是否跟头发一样经过精心梳理。
仿佛将黑夜织入的那身服装袖口,银扣犹如星星闪烁。跟黑色服装完全相反,一尘不染的白手套,同样洁白的领口系着小小的黑领结。以及……宛如盖子般镶嵌于左眼深邃眼窝内的单边镜片。
他应该是总管,一身甚至无法让人想像其他职业的典型总管打扮。
这名男子推着小型推车进入房间,重新转向女子说:“小姐,沐浴已经准备妥当,艾尔丁少爷也该用餐了。”
“嘎~~~”
女子面露不满之色,可是被称为金法司的总管告诫似的的说:
“艾尔丁少爷不会外出了,请小姐安心。”
“可是……可是可是……”女子低头不停颤抖,他并非讨厌洗澡,而是一秒都不愿离开夏侬身旁。
“不修边幅的话,会被艾尔丁少爷讨厌喔。”
“咦?!”女子惊讶地转向夏侬。“艾尔丁……会讨厌雅木?”
再度被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注视,夏侬不禁慌了手脚。
“会讨厌雅木吗?” 鼍
“不,呃……没这回事……。可是……还是洗洗澡比较好。”
 他试图挑选无关痛痒的说法。
  但夏侬的——艾尔丁的言论影响力似乎颇大,女子柔顺点头起身。
  “既然艾尔丁这么说,雅木……就去洗澡,把身体洗干净。所以你在这里等喔,不许乱跑,约好了喔?嗯?”
  “啊,嗯,好,约好了,快去吧。”
  “嗯……要等人家喔!”女子嫣然一笑,离开房间。
  她慌慌张张地开门,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跑远了。
  “……嗯。”确定她的气息完全消失后——话虽如此,因为感觉钝化了,他并没有十足把握——夏侬抬起上半身转向总管。“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随便问。”总管的态度依然彬彬有礼。
  “你也认为我是那个什么艾尔丁南德吗?”
“……不,你跟艾尔丁南德少爷完全两样,外形确实相似,倒不至于让人看错。”总管语气平淡地回答。
“……替我包扎的是?”
“是我,因为我略懂医术。”
“啊啊……呃……关于这件事,首先向您道谢。”夏侬轻轻吁了口安心的气,改变措辞,至少这名总管是可以沟通的人。“处理不好的话,我可能早就没命了。”
“老实说,我也很怀疑你究竟熬不熬得过来,你大概受过相当严格的训练,要是体力再差一点,恐怕就没机会醒过来了。”
名唤金法司的总管掀开置于推车上的布,下面摆着面包、奶油浓汤以及水果……等简单的餐点。绝对不算粗糙,可是相较于室内家具飘散的高级感,显得有些不太搭调。
“因为是临时凑合,只能准备这种粗茶淡饭。”
“哪里哪里.很丰盛了,谢谢。”
说得白一点,这已经比夏侬他们平时的餐点更花钱、更费时。夏侬拿起汤匙,先喝一口汤,因为他猜想差不多两天左右什么都没吃的肠胃.可能无法突然承受固体食物。
话虽如此,身体终究渴求营养——没想到他并未出现任何呕吐感,反倒是空腹感让汤汁更加美味。
夏侬强忍大口舀汤的冲动。将汤汁缓缓送入口里.并在用餐间询问总管。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可是该从哪开始说明才好……”总管微微侧头露出沉思的表情.不过立刻直视夏侬继续说道:“应该先互相介绍一下自己的名字吧?”
总管如此说完。全身直挺挺站立。
“我叫克雷赞特·金法司,是侍奉诺林科特家三十二年的总管。”他忽然表情和姿势巍然不动地接道:“请亲切地叫我一声‘开朗快活总管小哥’或是‘总管小克雷’。”
夏侬顿时沉默地注视一脸认真的金法司总管。
——这位总管也是,该怎么说……搞不好也有毛病。
“啊……喔……不,可是——”
“难以启齿吗?”
“嗯,是啊,就各种意义来说。”
“大家都这么说……究竟有什么问题呢……”金法司总管手捂下巴,喃喃自语一阵子……冷不防发现夏侬有些恐惧的视线,轻轻点头。“哎,失礼了,既然如此,就悉听尊便吧。”金法司总管略显惋惜……但还是一脸认真地表示。
“夏侬·卡苏鲁,家里原本开设武器店,不过……现在由于某些缘故,算是流民。”
“原来如此。”没想到金法司总管只是面无表情地颔首。
一般说来……一提到流民或飘泊民(Wild),都会被视为低于普通平民的族群,某些人甚至认为他们与山贼、强盗这些非法之徒无异,或者与世俗所说的乞丐同类。许多飘泊民的地位其实就像佣兵等人,很多避讳他们的人并不了解实情,但不可否认的是,确实有不少流民和飘泊民偏离社会规范。
然而……即使听见流民这个字眼,总管对夏依的态度并无任何改变,尽管不确定他是原本就对流民或飘泊民没有偏见,或是将夏侬视为“客人”,才故意不表露自己的偏见。
“是小姐发现昏迷不醒的你漂流到我们宅院里。”
“漂流到……宅院里?”
“因为罗甘河的分支流经我们宅院。”金法司总管轻描淡写地道。
这么说来,夏侬也略有所闻。贵族居住的地方除了建筑物本身宽敞之外,就连占地面积都大幅超越庶民的想像,占据一整座森林的贵族亦不足为奇。就这层意义来说,就算宅院内有河流经过,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位女子……好像叫雅木吗?她是——”
  “小姐的全名是雅木妮洁·诺林科特,是诺林科特子爵家的法定继承人。原本预定当她跟表哥艾尔丁南德共结连理时,就以本地领主的身份正式继承已故双亲的家业……”
金法司总管此时顿了一下,短暂沉默之后,他又开口道:“这样大肆评论自己侍奉的主子家虽然不妥……不过说实在的,诺林科特家是没落的贵族。”
  这也在夏侬的预料中,因为室内弥漫着一股对昔日残影眷恋不舍的气息,很容易联想到没落或凋零这种字眼。
  “这栋宅第的仆役就只剩我而已,拥有诺林科特子爵家继承权的也只有小姐一人。不可否认原本就已出现衰亡征兆,然而在上一代子爵大人染上流行病英年早逝之后……诺林科特大人三年前过世,就连维持宅第的经费都开始捉襟见肘。”
“这种事……对我这种外人说好吗?”
“这在叶斯提安镇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夏侬张口欲言……最后还是放弃。
金法司总管的语气十分平淡,先不论内容,他的声音里没有恳求怜悯的口吻。不,这名总管的态度里甚至有一种不容廉价同情的毅然。
尽管感叹主子家道中落,但绝不因此觉得丢脸,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无谓的自卑。
夏侬忽然……对这名总管产生好感。
“那个叫艾尔丁南德的人怎么了?”
  “……阵亡了”金法司总管的声音依旧缺乏抑扬顿挫。“艾尔丁南德少爷在莱邦王国军队从军一年……”
据金法司总管的说法,贵族子弟年轻时最好能接受一到两年的军事训练。一发生战争,贵族必须奋战守护领民,当然不能是毫无军旅经验的外行人——听说就是基于这种理由。
话虽如此,从军与否毕竟是贵族本人的自由,目前亦有不少贵族子弟以各种理由拒绝;不过,身为下一代诺林科特子爵继承人的丈夫,艾尔丁南德为免他人在背后闲言闲语,才主动投笔从戎。
他本应在兵役结束后与雅木妮洁结婚。
没想到,一年之后——雅木妮洁只接到艾尔丁南德的死亡通知。
艾尔丁南德所属的部队前往北方边境镇压某个武装强盗集团时,遭遇出乎意料的激烈抵抗,全军覆灭。听说强盗集团有军人出身的魔导士,进行大规模的魔法攻击,但详情尚未有定论。
不过,据事后赶赴当地的友军说法,每具尸体都被破坏得连父母都无法辨识,根本不可能全数回收。最后只能带回为数有限的遗物,对部队所属士兵们的遗族和相关人士寄送死亡通知。
遗族甚至无法吊唁亡骸。
“你应该懂了吧?对殷切等待艾尔丁南德少爷归来的小姐而言,当时她的心灵就已支离破砰了。”
“……原来如此。”夏侬觉得此时任何言语都是多余,只说了这么一句。
雅木妮洁当时感受的绝望深渊,以及金法司总管默然守护的悔恨无奈,对夏侬这位陌生人而言,大概都是无法理解的事。随口而出的廉价同情,他觉得反倒是在侮辱对方。
“失去父亲,又失去挚爱的艾尔丁南德少爷,接连遣散仆役,名存实亡的贵族……过着只有借款利息不断增加的生活。小姐的心灵没能坚强到忍受这种日十,可惜我跟德伊鲁人人均未及时发现……”
雅木妮洁的精神是从何时出现异常——他们并不晓得精确的日期;可是,当金法司总管和雅木妮洁的祖父察觉时,她的心灵早已出现巨大的龟裂。
幼儿化。
雅木妮洁的精神年龄退化至幼儿时代。
恐怕是无法承认艾尔丁南德死亡的事实——借由活在没有任何不安的幸福过去,蒙蔽自己即将彻底崩溃的内心。
相当可怜的故事。
然而,终究不能让这种状态的雅木妮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并非顾虑子爵家的颜面,而是不愿她遭受无情大众的好奇视线和嘲笑,上上一代的诺林科特子爵,她的祖父——德伊鲁·诺林科特,才将她安置于这栋诺林科特子爵别馆,安排金法司总管照顾和监视她。
进行事实上的隔离。
可是,对自己最疼爱的孙女而言,这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决定,德伊鲁到临终前都苦恼不已。
“可以的话……就算是在幻想中也好,你要让雅木妮洁幸福。”
德伊鲁如此叮嘱仆役中最深得自己信赖的金法司总管,就此溘然长逝。因为莱邦王国的法律禁止未婚女性成为正式继承人,雅木妮洁最后只能暂时继承爵位以及诺林科特家仅存的财产这栋别馆。
“可是……”夏侬瞟了一眼雅木妮洁离去的房门道:“我已经了解大概情况……不过这样看来,我还是离开比较好吧?”
雅木妮洁很可能是将对艾尔丁南德的幻想。投射于跟艾尔丁南德外貌有些相似的夏侬身上。就某种意义来说……目前的她或许很幸福,但也可能造成病情恶化。
更何况对雅木妮洁和金法司总管而言,夏侬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就算雅木妮洁将夏侬当成艾尔丁南德——不,正因她将他当成艾尔丁南德,让来路不明的流民待在干金小姐身旁,从各方面来说都大有问题。
“说得也是,本来是这样没错。嗯,虽然以你目前的体力,不可能对小姐毛手毛脚,但就算如此,靠谎言填补幻想的行为毕竟不是一件好事……照理说是这样。”金法司总管说:“话虽如此……看着小姐日日夜夜等待不可能归来的艾尔丁南德少爷,实在令我于心不忍。既然如此,干脆……”
干脆——就怎么样呢?
夏侬的背脊一阵发毛,虽然毫无理由,可是他觉得这句话的下面是……非常惊人的事。
  “你现在的身体无法自由行动。”金法司总管确认似的说完,朝夏侬刚才喝的浓汤望了一眼。“但你的生命力很强,只要适当补充营养,好好休息,应该数天就能恢复健康,不过……”
  “不过……?”夏侬耐不住沉默似的问。
  “你可晓得有一种物具有麻痹手脚神经的效果吗?”
  “等……等一下!”
  恐怖的想象掠过脑海。
  宛如人偶般卧床不起的夏侬,一旁欣喜贴近的雅木妮洁。一如玩洋娃娃的小女孩,在饰演艾尔丁南德的夏侬陪伴下,她就像扮家家酒般过着模拟的“幸福”生活——
  “你——”
  “开玩笑的。”金法司总管面无表情地坦承。
  “……是吗?还真有趣哪。”夏侬边叹气边略带讽刺地说。
“你这样想真是太好了。”不晓得是认真还是说笑,金法司总管冲色肃穆地点点头。“话虽如此……我确实不忍目睹小姐这副模样,她身体本来就很孱弱,一直闷闷不乐的话,对健康也不好。所以,至少希望能让她做做幸福的梦,到小姐……终于能靠自己力量,从幻想中恢复神智的那一天为止。”
“………”
那一天究竟能否到来,别说是夏侬……恐怕连金法司总管也没把握;然而,他大概没有其他选择。
“让小姐跟其他人见面,将对方误认成艾尔丁南德少爷,其实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事实上,小姐也多次将路上遇见的年轻男子误认成少爷,就连你也并非跟少爷长得一模一样。
“可是,就算如此,我也不能随便请本镇居民扮演艾尔丁南德少爷,毕竟这里的居民多少都与荷纳迪家有来往。而就在此时,你碰巧出现了。”
“荷纳迪家?”夏侬说着头一偏,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本镇最具权势的富豪,在这附近相当出名,说不定你也曾经耳闻哪。
“上一代的诺得·荷纳迪尽管作风强势。至少还让人感到仁义……但现任当家杜兰·荷纳迪就差劲透了。傲慢、低俗,而且性好渔色。假借护卫之名,招揽一群只会使用暴力的家伙,在镇上横行无忌。如果只是庸碌无能的小开.祖产应该很快就被败光——可是他还有维持父亲生意的商业头脑,因此更难对付。”
或许是相当讨厌这个叫做杜兰的男人,金法司总管的语气里微微荡漾愤怒的热火。
“老实说,荷纳迪家拥有诺林科特家绝大多数的债权,想必是故意收购来的,其中应该也有伪造的债权证书;只是签字的老爷已经过世,如今也无从确认。
“而且,荷纳迪家说是充当利息,连诺林科特家的征税权都给抢走了。现在包括叶斯提安镇,整个诺林科特子爵领地的实质支配者,其实就是他们荷纳迪家。”
“将征税权充当利息……” _
倘若真是如此,诺林科特家就犹如四肢被人拧断的野兽。
金额本身固然是“力量”,但税金并非仅是维持诺林科特家族的要件,亦有助支撑他们身为领主的政治权能。治安组织的管理、主要干道和街道的配置——现在这些实际上亦变成荷纳迪家族所掌控。
“利用各种手段将诺林科特家逼人绝境的正是荷纳迪家,他们最终肯定是想要夺取整个诺林科特家。因为除非能与诺林科特家结为亲戚,不然就算抢走征税权,也无法获得爵位啊。”
“……原来如此。”
  人类一事业有成,接下来就想得到地位和名声。尤其是贵族爵位这种东西,更是简单明了的地位象征。然而,爵位乃是由王国授予,不能不顾王国的意愿自行买卖。说得更明白一点,这是给于特定家族的专属地位。只要跟诺林科特家缔结姻亲关系即可,杜兰·荷纳迪大概就是这么想的。
  “嗯,我大概晓得事情原委了。”夏侬一脸为难地说:“不过,扮演艾尔丁南德这件事就饶了我吧。我很感谢你们出手相救,但我也有无法在此长留的原因。”
  “我有旅行同伴——妹妹和双胞胎姐姐,如果不赶快回去.她们会担心的。”
详情姑且不提,说了也没益处,而且贸然说出“废弃公主”这种事,他大概也不会相信。“原来如此……不过你现在也无法自由行动,至少要再休养个两、三天,否则可能会在半途昏倒喔。”
对目前的夏侬而言,充分的营养和休息确实是最重要的事。他至少得静养到腹部伤口愈合,否则真的会在找到帕希菲卡她们前倒下。
“对了,令姐妹目前在哪?”
“假如她们没离开两天前的地点……”
应该是在主要干道旁的空地扎营。
不过也可能对他迟迟未归感到奇怪,而离开原本的地点。若是如此,她们就很可能前来叶斯提安镇……
“既然如此,就这么办吧。”金法司总管竖起食指。“你就在此休养,在小姐面前扮演艾尔丁南德少爷。而我则去寻找令姐妹,找到的话就将两人带到这里——这样如何?”
“这样……”夏侬犹豫皱眉,虽然这个提议听起来很合理……
“只须告诉我她们的长相和身材,我也可以寻找吧?如果没有特定线索,与其让你这个受伤的外地人漫无目的地搜寻,我这个当地人找到令姐妹的可能性反而比较高。”
“话是没错……”
夏侬暗自推敲几种可能性,可是就现状来看。他想不出比金法司总管更好的提议。
“好吧,那么……就限定到我恢复体力为止的这段期间。至于出手相救一事,日后我再以其他形式回报。”
“嗯,可以的话,希望期限越长越好,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毕竟是我的私心。”金法司总管说完点点头。
原以为他会更加顽固,想不到相当通情达理;话虽如此……说不定他内心正盘算着在食物里下。
还是小心为上。
“那一一切就拜托了,艾尔丁南德少爷。”
“……我知道了。”夏侬叹息似的说。
※ ※ ※ ※ ※
虽然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
“……到底在想什么啊?”
替她们准备的客房依旧是俗不可耐。_
两间相通的房间,附有小规模的厕所和沐浴间,有意的话,甚至足以容纳一家子居住的宽敞空间。
帕希菲卡无法想像这个房间和家具究竟花了多少钱,她朝床铺猛然一眺,无限细柔松软的被褥结实地接住她的身子。若是在这张床睡上一周,恐怕再也不想在外露营了。
可是,虽然房间设备远超过一般民宿,同时却也具有大量赘物。墙壁挂着比床铺更大的杜兰肖像画,床边小茶几放着讲述荷纳迪商会历史的精装书。据随手翻阅过的拉寇儿说,内容不厌其烦地阐扬杜兰是多么成功的人物。瞠目结舌的帕希菲卡翻起封面一看,作者竟是杜兰本人。 壁纸是寒暖色系交织的鲜艳物品,就连地板都画着裸女图。不论目光瞟向何方都无法喘息,就跟她们刚才待的那间大厅一样。
  能够在这里静下心来的,大概只有跟杜兰一丘之貉的俗人。
  “嗯……”
  就在这种房间中央。
  玉林一边把玩桌面并排的纸牌,同时喃喃出声。
  “结果还没出来吗?”
  帕西菲卡问完,玉林微微耸肩。
  “再多等一下嘛,难得对方宿还附三餐,我特地用手法繁复、技巧高超、平时难得一见的占卜法喔。”
--……真教人期待。”帕希菲卡叹了口气道。
夏侬。
今天是他失踪的第三天。
帕希菲卡从未跟他分开这么久的时间。开始旅行后固然如此,就连一起住在故乡时亦然,所以总觉得……心神不宁。
究竟在哪做什么呢?为什么不回来?如果是没办法回来,莫非是受了重伤?或者——
帕希菲卡不断抹去即将浮现的不祥想像。
每天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种事,不免让人郁郁寡欢。不断发作的不安和焦躁令她坐立难安,甚至想立刻冲出去寻找夏依。
说不定夏侬现在刚好走过这栋豪宅大门。
就是现在,现在不出去就儿不到了,搞不好永无相见之日,所以——
捕风捉影的想像不断浮现、消失。
“……啊啊,真是的……受不了啦……该怎么做才好嘛? 一直在这里呆等,完全不符合我的个性耶。”
“能做的都做了……”如此回应的是坐在窗畔长椅上的拉蔻儿。
从夏侬失踪开始,她大约每隔一小时就依序启动“乐园”和其他具有探查能力的魔法,寻找夏侬的行踪,可是,目前尚未发现可能是他的反应。
但老实说.这也不是完美无缺的方法。
据拉蔻儿的说法.在监视领域内以乐园搜寻特定人物时,乃是基于那人的详细数值特征:体重、身高、体温、呼吸数、脉膊等进行判断。因为若是单凭体重或身高分辨,可能将目标与他人混淆;不过反过来说,万一目标对象陷入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状态,乐园精确度不免骤降。
例如:目标对象发烧、因意外断了一只手、体重发生变化等等,即使对方就是夏侬本人,乐园也可能无法正确辨识。
“啊,抱歉,我没有责备拉蔻儿姐的意思……”帕希菲卡说完垂下目光。
荷纳迪商会的情报网目前也在搜索夏侬,但尚未发现可靠的消息。
幸好有拉蔻儿陪伴,帕希菲卡才能镇定以对,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别说是一筹莫展,说不定会精神错乱。
“其实……这种情况下找到人的话,理由多半很无聊。玉林边冼牌边插嘴:“男人一整天不回来的理由,首先可以想到的……第一就是女人。”
“为什么?”帕希菲卡瞪玉林一眼。
“哎.什么为什么?社会就是这么一回事哕。那个人确实是……总之过了二十岁了吧?这种事当然免不了的嘛。”’
“夏侬哥才不会做这种事!”
“为什么?”玉林一脸难以置信地反问。这名少女某些角度看来比帕希菲卡年幼,但某些方面却又异常世故。“既然是健康的男生,就有这种欲望,绝对没错。嗯~~不过偶尔也有不是到女人那里,而是跟男人双宿双飞的。”
“…………饶了我吧。”帕希菲卡蹙眉说:“总之,夏侬哥不会为了这种事闹失踪的。”
“证据是?”
“……你很啰嗦耶。”帕希菲卡轻哼。
证据嘛……完全没有。
这么说来,夏侬在故乡时从未跟特定女生交往;不过,就算偶尔带女性朋友回家,帕希菲卡也会想尽各种方法捣蛋,搞不好他是故意不带这类女生回家。
换言之,夏侬说不定也背着帕希菲卡她们跟其他女生交往,即使不是特定的个人——
“唔咿……”帕希菲卡脑海里开始浮现某种鲜明的想像图。
某个昏暗不明的房间,半裸女子横卧在床,夏侬伫立一旁眺望窗外,他也裸露着上半身。接下来,女子若有所思地站起,轻移莲步到夏侬身后,贴上他的背脊。
“偌……今天可以过夜吗?”
“不……抱歉。”
“死相!你这人老是惦记着工作,真是无情。”
两人说不定正如此打情骂俏……
“……呜呜呜。”帕希菲卡愁眉苦脸地闷哼。
这种事说无所谓也应该无所谓,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一肚子火。
“怎么了?”玉林冷不防从纸牌间抬头问。
“什、什么事都没有,就叫你快点占卜啦。”
帕希菲卡对自己在这种情况时才格外写实的想像力感到忿忿不平。
“就叫你等一下嘛。”玉林将纸牌摆成某种复杂的形状说:
上次在小吃店肘被荷纳迪商会的人打断,所以请她重新占卜夏侬的行踪。至少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强——帕希菲卡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嗯……好了。”玉林翻开数张纸牌道。
“结果怎样?”
就算是安慰也罢,是否有什么好结果出现呢——帕希菲卡怀抱这种心情看着玉林的双手。拉蔻儿或许也有些在意,从旁边伸长脖子察看纸牌结果。
于是——
“开门见山地说,结果就是‘在女人那里’!”
  “占卜骗子”眯着眼盯着得意断言的玉林,帕希菲卡斩钉截铁地道。
“你说谁是骗子?”
“你根本就是信口开河!”
“信口开河是什么意思?我有什么办法?纸牌分明是这样显示呀!!”
“所以我就说这是不可能的嘛!!”
帕希菲卡和玉林面红耳赤地相互叫嚣。
“你看那个荷纳迪大叔也晓得了吧?男人这种东西撕掉一层皮之后,大家都是那副模样!男人的下半身没有‘节操’这个字!”
“别把那种家伙跟夏侬哥混为一谈!”
“你还真固执。”玉林蹙眉瞅着帕希菲卡。“嘿嘿~~”
“怎……怎么啦?”看着笑得奸诈的玉林,帕希菲卡不禁心虚似的身体一缩。
“我明白了,喔—一是吗?原来如此呀。”
“你、你又明白什么了?”
“帕希菲卡是那种‘哦,哥哥,人家做噩梦了,可以一起睡觉觉吗?’的类型吧?”
“我才不是!”帕希菲卡拍打桌面怒吼,桌上的纸牌顿时震散。
“对呀,帕希菲卡不会做这种事喔。”拉蔻儿微笑道:“帕希菲卡做过的,是在夏侬跟朋友——”
“拉蔻儿姐闭嘴!!”帕希菲卡继续砰砰拍打桌面。
“好—一”拉蔻儿笑着耸肩……轻吐舌尖。
  “这也没什么好害羞的,既然没有血缘关,就算喜欢哥哥也不成问题——”
  “就说不是这种问题啦!咦?”帕希菲卡尖叫完,眨眼注视玉林。“你怎众知道?”
“什么事?”
“我跟夏侬哥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
玉林一一时茫然不解地回看帕希菲卡……但立刻笑道:“因为你们长得也不太像呀。”
“玉林没见过夏侬哥吧?”
“单纯是由拉蔻儿的双胞胎弟弟这点想像的哕,即使有男女之别,两人还是很相似吧?”
“嗯,是啊。”拉蔻儿颔首。
确实有许多同卯双生——男女姐弟长得不像,但夏侬拉蔻儿却是例外,事实上,夏侬也曾变装假扮拉蔻儿……不过两人在性格上毕竟相差很多,态度和语气也有所小同,因此帕希菲卡等人反而很容易忽略这两人容貌上的相似……
“嗯,夏侬因为长期钻研刀法,照理说应该没空发展女孩子这方面的兴趣。”拉蔻儿微微侧头回想。
“‘武术家不近女色’那种类型吗?”玉林笑道。
“说不定只是觉得跟女孩子交往很麻烦。”
“一定是这样!而且他那么怕麻烦。”帕希菲卡妄下断语。
(可是……)
帕希菲卡内心蓦地想到。
没错!夏侬也是男人,该怎么说……对异性有兴趣,感到肉体欲望,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话虽如此……
(让我们这么担心,要是真的躲在女人那里,我可要在你的裤子里放蜈蚣喔,夏侬哥。)
在此同时……
夏侬刚刚逛完诺林科特子爵别馆一圈。
目前——他和搀扶他行走的雅爪妮洁正在几间客房其中之一, 特别宽敞、面对庭院的一间客房室内。
诺林科特特别馆的每个房间都相当宽敞,不过这一间尤其宽阔。从大量窗户射入的室外光线、精致但朴实的装璜,特别是挑高的天花板,让室内亦能散发庭院般的开放感。
他逛了一圈才发现,这间别馆原本大概是某种山寨或城堡。
普通宅第用不上的了望台、疑似防卫兵器的油缸(敌兵人侵时浇灌沸腾热油用)之固定轴等等,随处可见尚未撤走的战争设备。每个房间之所以如此宽敞,大概是打通数个荒废的房间墙壁,合成一间的缘故。
活说回来,据雅木妮洁和金法司总管的说法,这里原本并非诺林科特子爵家官邸,而是别馆之类的建筑物。
“艾尔丁……累了吗?”雅木妮洁表情诚挚地凝视夏侬。
“还好……”夏侬‘边说边在室内的沙发坐下。
夏侬离开之前休息的寝室(听说是特地为艾尔丁南德准备的房间),今天第一次到外面。
伤势固然不可能这么快痊愈,不过悠闲躺在软绵绵的被窝里,再加上美味可口的餐点,他的体力也在顺利恢复中尽管还无法应付战斗上的奔跑与挥刀,但四处走走倒也不成问题。
因此,夏侬才在这栋宅第四处闲逛,可是不论走到哪里,雅木妮洁都紧跟不舍。最后或许是察觉夏侬的不适.甚至忧心仲仲地靠过来搀扶他的身体。
“怎么了?艾尔丁……生病了?哪里痛吗?”雅木妮洁在夏侬身旁坐下,紧紧贴着他问。
“呃……倒也不是那样。”对缠绕肩膀和手臂的柔软女体略感焦躁的夏侬回答。
“那……”雅木妮洁惶惶不安地问:“是雅木做了什么坏事?做了……让艾尔丁讨厌的事?”
“不、不是,没这回事。”面对泪眼汪汪的双眸,夏侬急忙解释。
真的很难应付——夏侬在内心叹息。
如果光看外表,雅木妮洁是非常非常普通——不,就外表来说是比普通更美的女孩。她的容貌儿几乎没有任何缺点,非常清纯可爱。
光从容貌来看,他的双胞胎姐姐和妹妹也毫不逊色,但她们欠缺雅木妮洁那种惹人怜爱的感觉。宛如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异常脆弱,但那种脆弱本身升华成美丽,大部分的男人都会无条件地“想要守护她”。
然而,夏侬同时从她身上感受到某种扭曲。
不仅是幼儿化,总觉得……对这名叫做雅木妮洁的女子来说,艾尔丁南德占了太庞大的分量。
不论做什么事,都要先考量艾尔丁南德,心里想的全都跟艾尔丁南德有关,所有行动都是为了艾尔丁南德。与其说是尊重艾尔丁南德的意志……不如说是一切价值基准、思考,皆以艾尔丁南德为中心。
就夏侬所知,雅木妮洁的言论都跟艾尔丁南德有关,除此之外就没其他话题,他觉得应该没有。
她的脑袋里就只有艾尔丁南德。
待在艾尔丁南德身旁——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愿望,她的言行都是基于这个前提组成。
话说回来,正因如此眷恋,雅木妮洁才会在得知艾尔丁南德的死讯时精神崩溃。
然而——
“……嗯?”夏侬忽然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将目光移开雅木妮洁……接着重新观察室内装璜。
非常有贵族别馆的风格,墙上挂满盔甲、刀剑、长枪或弓箭等武器。视线一转,另一面墙壁——而且是在相当高的
位置,挂了好几幅巨大的肖像画。
从画里的服装来看,恐怕是历代诺林科特子爵与其家族。虽然多少有些夸大,但肖像里的每位男子都威风凛凛,
每位女子都清纯高雅,这些脸孔挟带漫长悠久的历史俯瞰夏侬。
“……”
犹如承受老丈人看女婿的视线,夏侬坐立难安。
视线左右游移……最后停在一幅奇异的肖像画。
“咦?”
那幅肖像画的一部分笼罩在漆黑色彩中。
夏侬目光的右侧部分以杂乱无章的笔法涂黑,从悬挂的位置来看,似乎是上一代的诺林科特子爵——换言之。就是雅木妮洁双亲的肖像,但完好的部分就只剩子爵本人而已。
遭到涂黑的部分,想必就是子爵之妻——雅木妮洁的母亲。
“…………”
夏侬转头望向雅木妮洁。
雅木妮洁神色茫然地看着夏侬的脸孔。
本想问她肖像画的事——但夏侬终究忍住了。雅木妮洁母亲遭人故意抹去的身影,夏侬虽然不知其中有何含意,但至少明白绝对不是令人愉快的原因。
雅木妮洁。
这名女子说不定身处夏侬所无法想像的残酷境遇。说不定遭到过某种必须依赖某人才能活下去的悲惨事件。
可是……
“对、对了,金法司呢?”内心一阵阴霾的夏侬,为了转换自己的心情问到。
雅木妮洁或许亦因话题改变而稍解不寄.神色趋缓应道:“金法利去买东西了。”
(那住总管大叔也很辛苦哪……)
夏侬在内心苦笑。
除了夏侬之外,这栋别馆目前就只剩雅木妮洁和金法司总管,其余仆役听说均已遣散。
理由有两个:一是为了避免增加多余支出,一是防止有关雅木妮洁精神状态的消息流到镇上。
城镇居民早已察觉雅木妮洁精神有异.倘若雇用态度草率的仆役,不难想像会出现多少不负责任的传闻。
因为这个缘故,金法司总管必须独立照料雅木妮洁和打理别馆,尽管当事人无怨无尤地默默工作.但夏侬也晓得这是多么惊人的工作量。
话虽如此……夏侬一想到跟平时一样绷着一张扑克脸的金法司总管,在总管服装外面绑起围裙,站在厨房的模样,虽然有些失礼,不过他觉得非常好玩。
(究竟是他少根筋?还是我深受信赖呢……)
居然将“小姐”和来路不明的陌生人留存家单独自外出,未免也太粗心了。或许是在短时间内肯定夏侬的为人而深信不疑,亦可能是单纯认定他没有为非作歹的体力,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正当夏侬胡思乱想时——
“——咦?”他突然感受到外人气息,同时设于别馆玄关的门铃响起。“有人来了吗?”应该不是金法司总管, 他不可能按铃,而会直接拿钥匙开门。
“客人吗?”雅木妮洁说完起身。“雅木去看看,艾尔丁在这里休息哦。”
雅木妮洁言毕站起来后,朝玄关的方向走去。
“啊,喂——哼!”夏侬正想站起,双眉立刻一皱。
让坐着的人深陷其中的沙发结构,坐起来的确很舒服,但起身时对腹肌和膝盖的负荷比普通椅子更大。夏侬反射性地伸手按住侧腹,确认伤口并未裂开,同时双手并用,努力抬起身体。
从旁人的眼光来看,就跟腰痛的老头子一样。
“哇!真没用……”
夏侬磨蹭之际,雅木妮洁早已迅速离开房间。
是否该追上前去……夏侬一时难以决定。
恐怕只有雅木妮洁和金法司知道自己在这栋宅第里,随便出去的话,万一来访者当着雅木妮洁的面质问他“你是谁”,事情就麻烦了。而且雅木妮洁跟同龄男子共处一室!不难想像会出现多么难听的传闻。
但另一方面,让幼儿化的雅木妮洁面对外人,就各种意义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
“还是阻止她比较好吗?”夏侬喃喃迈步。
起身时虽然出现轻微晕眩,不过还不至于无法行走。他手按墙壁支撑身体,追在雅木妮洁身后。
※ ※ ※ ※ ※
好笑的是——夏侬居然迷路了。
城堡这种建筑物本身就是预想敌人入侵的情况。才采取复杂的结构,目的正是为了避免敌人一举攻进中心部位。
虽说是经过改建。但诺林科特别馆内部依然残留这种复杂结构。夏侬以为逛过一圈至少有些概念,可是一旦独自漫步其间,终究无法分辨细部走道。
当他抵达诺林科特别馆的玄关,雅木妮洁早已与来访者相遇。
设于正面玄关旁的出入口就在开启的门扉后方,可以看见两名男人的身影。逆光下五官模糊难辨,不过两个人似乎穿着同款的鲜黄衣服。
“…………”
男人们的注意力目前均集中于雅木妮洁身上。
夏侬默不作声地躲在柱子阴影下,除非雅木妮洁出现怪异行为,他才打算出手制止,否则还是避免被对方发现比较好。
可是……
“那个、这个……”雅木妮洁一开始就显得无所适从。不还嘛。”
男人们口齿不清的蛮横语气,就连夏侬这里都听得见。既然提到欠钱一类的字眼,他们想必就是金法司总管所说的荷纳迪商会,好像是来讨债的。
“可是,那个——”
“虽然那位总管说你们有付利息,可是利息归利息呀,上一代诺林科特子爵兴建叶斯提安镇时的借款,到现在一毛都没还。话说回来,你知道分散各地的债权为什么会掌握在荷纳迪商会手里吗?这是因为其他债权人眼看回手之日遥遥无期,现在只是咱们会长可怜你们罢了。不过,如果你们把这视为理所当然,可就伤脑筋拉。”
“那个……这个——”
“至少要请你们卖掉所有家具,将房子交出来才行。就算这样,离还清债务还有一大段距离咧。”
“呜……”雅木妮洁畏惧怯懦的声音传来。以前大概都是由金法司总管应付他们,雅木妮洁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轮流看着男人们。他们在金法司总管外出时出现或许不是偶然,对幼儿化的雅木妮洁而言,荷纳迪商会的讨债人就是“凶巴巴的叔叔”。尽管无法理解内容,可是一旦对方摆起咄咄逼人的态度,她就变得手足无措。
他们大概就是打算这样恐吓雅木妮洁,直到她主动带著诺林科特子爵家这个嫁妆嫁入荷纳迪家。
(可是就算我出面,事情也没办法解决哪……不,搞不好还会恶化吧?)
假如荷纳迪商会发现雅木妮洁身旁有年轻男子,可能会采取更加蛮横的手段。
夏侬尽管内心愤怒,仍旧捺着性子在柱子后方聆听男人们的对话。如果只是逞口舌之能恫吓她,照样子看来应该无所谓。
但若是对方拿出结婚证书或权利让渡书逼她签名,他就非得现身制止不可了……
夏侬内心如此盘算。
“你们在干什么?”低沉而坚决的尖锐声音介入他们的对话。“我不是已经告诉各位,因为小姐身体孱弱,所有事情都要跟我谈吗?”
朝玄关微微一瞥,只见返家的金法司总管就在那里。
一看见他的打扮,夏侬差点跌倒在地。
基本上还是平时的典型总管装扮……话虽如此,不知为何绑着一条围裙,右手提着购物篮,头上系着三角巾。普通欧巴桑的装束和总管原本的打扮,酝酿出难以言喻的不协凋。
这些暂时不提。
“搞什么东西?老头子回来啦?”
用字遣辞骤变(或者该说是恢复正常),男人们重新转向金法司总管。两人一瞧见金法司的打扮也忍俊不禁,最后总算板起脸孔,故作凶恶状。
“咱们哪,是在跟欠钱的诺林科特家代表说话。”
“跟老头子也谈不出个结果啦,瞧你那副帮佣模样。”
但金法司总管毫不退让,态度坚决地驳斥:“什么帮佣真是笑死人,恕我直言.你们难道不是受雇于人?谈不出结果是我的台词,请两位离开吧。”
“你在那嚣张什么?穿成这副小丑样。”一名男人面目狰狞地逼近金法司总管,按住他的胸口。“老头子别自以为是地乱吠!给我滚一边去!老爷吩咐咱们不许动这位小姐。可没说不能对你怎样喔,小心被咱们海扁——痛死我啦啊啊!!”
一名男人高声惨叫,原来金法司总管抓住对方戳向他胸口的手掌,朝关节的反方向一扭。
“海扁吗?呵呵呵,竟敢对总管小克雷说这种话,哎呀哎呀,被海扁的究竟是谁呢?”
金法司总管松开男人的手,飕一声摆出某种架式。
他的上半身——斜对着敌人,双脚打开,腰部低低下沉,左手在前,右手护着脸孔和胸口似的摆在腋下。但双手都没有握拳。
莫非他学过某种格斗术——拳法或其他类似的武术?就算从夏侬的眼光来看,架式本身也没有明显漏洞。既然没有握擎,大概不是靠拳击应战的格斗术。从手指张开的形状判断,应该并非使用掌击,而是以扭绞或投掷技巧为主的武术……可是从右手摆放的位置来看,也像在防御对方的拳击或凶器攻击。
拳法并非夏侬的专门,不确定总管到底“专精”到何种程度——但至少可以肯定,这并非在竞技场上使用同种技巧与敌人打斗,而是在真实战场上迎击各类格斗技巧的武术。
“你,你这老头!?”男人们神色大变。摆起架式。这两个空有一身蛮力的外行人,也从金法司总管的姿势察觉事有蹊跷
然而——
  “呃……太大意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金法司总管。
只见他依旧文风不动……额头冒起豆大的冷汗说:“……太久没动武,好像闪到腰啦,腰部这里喀啦一声。”
“天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全身虚脱的夏侬在柱子后方惨叫。
“——谁?”男人们发出杀气腾腾的声音。他终究露出马脚了。
夏依无奈从柱子后方走出。
  “你是什么——”
  “我是她的……未婚夫。”这句话居然就这么脱口而出……同时他也感觉自己踏出了不该踏出的一步,因为夏侬
看见雅木妮洁回硕的神情闪闪发亮。
“喔喔——”金法司总管虽然姿势未变(似乎无法移动),也发出不胜欣喜的声音。
“你这小子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男人猝然住口不语。
异物冷不防在视野里出现。
过了一段时间,男人才明白那是走近眼前的青年夏侬,伸来的食指尖端。
  “——嘎?”
  两人并非处于伸指就能触及对方脸孔的距离,但男人察觉夏侬的指尖贴着自己的脸睑。只要身体稍微前后晃动,夏侬的手指就会直接戳入男人睁开的眼里。
  瞬间缩短双方距离,分毫不差地算出自己与对手的间距,再依此精确击出手臂。动作本身及其单纯,但其中蕴藏何等卓越的技巧?
“啊…………呃——”男人压下内心战栗,连忙向后退开。
但接下来的发展才是真正的恐怖。
指尖并未缩小,因为距离没有拉开。男人甚至以为自己没有移动——仿佛自己的眼睛和夏侬的指尖原是一个物体。两者的间距毫无变化。
“岂、岂、岂有此理……”
男人恐惧颤抖的眼球与夏侬的指尖——两者间的空间仅容得下一张薄纸。尽管并未接触,但与接触无异。
男人向后连退三步,手指和眼睛的间距却依然未变。
常人无法比拟的准确洞悉力。夏侬从男人微妙的肌肉动作、呼吸变化,看穿对方的下一步行动,瞬间配合对方的动作前进。
“抱歉,可以请你们离开吗?”夏侬不耐地说:“老实说,我身体不太舒服,接下来就没把握能即时停住啰。”
“…………”
男人冻结似的一动也不动,另一名伙伴的男人也惊讶地停止动作。
他们大概察觉自己跟对方的实力相差太大,再怎么逃都逃不出夏侬的掌心。只要夏侬有意,铁定瞬间就能挖出男人的眼球。
“好……好吧,咱们就此告辞!咱们要回去了,快把手指移开!”
男人杀猪般地叫完,夏侬放下手指。
“啧……你这小子……给老子记住……”
刚才被夏侬指着的男人,扔下这句话就快步离开,伙伴也赶忙追在后面。
夏侬昂然挺立原地,直到两人身影消失不见……接着他吁了一口气。身子一晃。
  “艾尔丁?!”
雅木妮洁连忙趋身上前,小过夏侬已抓住玄关门扉,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夏侬像是想借呼吸舒缓腹部升起的剧痛,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万一对方当时并未知难而退,其实夏侬也无力展下一招了。
若不是他抱病在身,直接修理对方一顿还比较快;正因他没有全力硬拼的体力,才选择以那种恫吓手法赶跑对方。
“哎呀,太了不起了,就连克雷赞特·金法司都万分钦佩。”不知何时伸直背脊,恢复正常的金法司总管,一脸认真地说:“可是你还不能勉强身体,快快快,请回屋内休息。”
金法司说完,代替雅木妮洁搀扶夏侬,灵活的动作丝毫不像一分钟前刚闪到腰的人。
“……多谢合作,夏侬少爷。”金法司总管轻声道。
  “……你是故意的吧?”夏侬默默怒瞪这名厚脸皮的总管。
  “哎呀呀,什么事呢?”金法司总管佯装不知——仍然绷着一张扑克脸道。


第三章  再会

帕希菲卡一行人在荷纳迪豪宅过夜的翌日清晨。
杜兰请她们(正确来说应该只有请拉蔻儿)到昨天那间大厅,他一开口就问:“你想不想做点工作?”
“工作……吗?”拉蔻儿玉颈微偏道。
帕希菲卡和玉林就坐在她旁边,不过杜兰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
透过这名男人的言行,不难窥知他将自己身后的男人和女仆们视为自己的“附属品”
对杜兰而言,帕希菲卡和玉林想必也像是拉蔻儿这个存在的免费赠品。
“你就把它当成利用本爷情报网搜寻你弟弟的代价。虽然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可是万一你蠢到拒绝本爷的邀请,那本爷就白忙一场了。做白工当然不行,万万不可。”
“嗯……”拉蔻儿未置可否地点头。他说的实在很像贪婪者才会有的台词。
“……什么情报网不情报网的,根本就没找到人。”
帕希菲卡嘀嘀咕咕……但杜兰似乎没听见,他装模作样地双手抱胸继续道:“况且本爷也想确认一下你的实力,毕竟这年头有许多自称魔导士,其实是想向本爷这种成功人士骗财的诈欺师。”
自己主动拉拢,却将别人说得如此不堪……但仔细一想.拉蔻儿确实未在杜兰面前施展过魔法,杜兰只看见被她的魔法炸得痉挛不已的部下——安德雷。
就连安德雷自己,恐怕都没看清楚魔法启动当时的情况。
“这得视工作内容而定。”拉蔻儿悠哉应道。
“老实说,城镇北侧郊外就是领主的别馆——不,是官邸。”杜兰边说边弹指。
背后站岗的安德雷立刻上前,将叶斯提安镇的地图在桌面摊开。
“就是这里,本爷好心借钱给他们,对方却完全不肯还钱。还款期限早就过了,也曾多次派人催讨——可是对方似乎雇了保镖,不但暴力相向,还将本爷的仆役给赶回来。”
“暴力相向吗?”拉蔻儿端详安德雷和其他男人。
他们实在不像遭受暴力的受害者,反倒像施以暴力的加害人。不过,这群男人也未必是去讨债的。
“大概是打算赖帐吧?真是的……欠了一屁股债还这样,这就叫厚颜无耻哪。所以,本爷才不得不使出稍微强势一点的手段……”
光听杜兰的说法,仿佛对现况担忧不已,但他的语气不知为何异常愉快,声音和表情在在透露着他就等待这一刻的喜悦。
“原本是想让他们处理就好……可是去过的人告诉本爷,那保镖似乎颇不简单,所以想请你跟他们去一趟,情况棘手时就露一手魔法给对方好看。”
“不过……对方是领主大人吧?”
“徒有虚名啦。”杜兰嗤之以鼻道:“不过是拥有爵位的穷人,实权早已转移给本爷的荷纳迪商会了。连亲戚都对他们不闻不问,屋子里就只剩一名女子跟一名总管。现在虽然多了个保镖。但或许是顾及面子,推说是女子的‘未婚夫’。”
“未婚夫……?”
为了顾及面子这理由听来有些牵强。可是拉蔻儿对领主和荷纳迪商会之间的恩怨也不甚了解,无法加以评论。
“既然有钱聘请保镖,多少还点钱才是为人处事之道吧?”杜兰故作无奈地耸肩。
“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要拉蔻儿姐杀死那个‘保镖’吧?”帕希菲卡插嘴。
杜兰顿时不悦皱眉,对拉蔻儿的附属品竟大言不惭地插嘴感到不满——或许是这种感受。
他不理会帕希菲卡,朝拉蔻儿的方向答道:“正如本爷刚才所言,实际作业由这些男人负责,你只须作势威吓即可。对付那个空有一身蛮力的肌肉傻瓜,与其派遣一百个壮丁,不如直接露一手魔法吓吓他。”
“或许是这样没错。”
“那个保镖固然如此.另一个总管也相当顽固。尽管本爷提了许多温情建议。他就是不肯点头。”
“这应该跟总管无关吧?”
荷纳迪商会的提议对象是那女子——诺林科特子爵家的代理主人,总管点头与否理当不是问题。
“拥有爵位继承权的那女子长得是很标致。可惜这里呀,有点那个。”杜兰竖起食指,在脑袋旁边不停转动。“掌理诺林科特子爵一家事务的其实是总管。至于那个温情建议就是——由本爷出面迎娶那名女子。”
“……啥?”只有帕希菲卡惊叫出声。别说是拉蔻儿,就连玉林亦未露出诧异之色。这似乎已是两人预料之中的答案。
“呵呵呵.惊讶也是正常的。毕竟是以本爷的‘宫殿’迎娶对方哪。”杜兰说完,手指又在脑袋旁转了一圈。
杜兰似乎有所误会,帕希菲卡惊讶的当然是他竟无耻
到将自己的提议称为“温情”。
“不过结婚一事也只是表面上的,这都是为了让荷纳迪家族进入贵族社会。”
仿佛在卖弄自己的作品,杜兰露出得意的神情,搞不好他是想炫耀自己的脑筋有多灵光。
“真、真是下流……”帕希菲卡低叱。
  但杜兰完全不以为意,大笑起身。不知纯粹是早已听惯?或者这对他来说才是赞美之词?
  “本爷工作繁重,无法同行……不过这位安德雷和其他几个人会一同前往。”
  杜兰说完,指着身后男人里的其中一位,正是当初跟帕希菲卡发生争执的那个男人。
  安德雷傲视帕希菲卡她们,轻轻点头示意。
  “大约一小时之后出发,你们赶快准备。”
  “我知道了。对了,关于我弟弟的行踪,有什么线索吗?”
  拉蔻儿一问,起身正准备离去的杜兰停步回头。
  “目前没查到任何线索。它的特征很显眼,只要碰过面,应该不可能忘记……不在本地的可能性或许很高,不然也可能是换了其他打扮,跟你给本爷的资料有所出入。”
  拉蔻儿将夏侬的年龄、身材等详细资料写在纸上,交给杜兰。
  但黑发黑眼本身并不罕见(尤其是在靠近西域着一袋),而他值得一提的个性也不可能写在脸上。
  夏侬五官端正,可是端正换言之就是不偏不倚。五官越是端正,相貌就越接近全人类的平均值,因而失去特征。
  所以,寻找夏侬的重点就是“这三天左右是否有新来的流民”,接着再以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理应随身携带的长刀、理应穿戴的服装这特征,确定对方是否就是夏侬本人。
  “本爷当然还是会继续调查。”
“那就拜托了。”
看见拉蔻儿行礼,荷纳迪商会的主人满足地点点头,终于离开大厅,安德雷等男人和女仆亦鱼贯而出。
  众人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帕希菲卡转向姐姐。
“拉蔻儿姐,怎么办?”
“我想想。”拉寇儿侧头说:“虽然不太愿意……不过,反正我也打算前往城镇北侧。”
“真的吗?”
“因为我想扩大魔法的探查范围。只要朝东西南北移动,再启动乐园的话,搜索范围就能扩大三倍左右。”
魔法基本上必须将效果基点设定于魔导士周围,尽管可以进行微调,可是只要魔导士不移动,基点就无法大幅移动——对乐园而言,就是探查范围的中心点。
“既然如此,嗯……就顺道跟你一起去口罗。”
“而且他说只要吓吓对方就好,也不会伤害任何人。”拉蔻儿如此笑道,同时从沙发站起。
※ ※ ※ ※ ※
夏侬在诺林科特别馆苏醒至今已过了两天半。
吃过简单的中餐,夏侬趁雅木妮洁离席如厕之际,向金法司总管询问帕希菲卡和拉蔻儿的搜寻情形。昨天傍晚和今晨,金法司总管两度前往叶斯提安镇,当时应该是在寻找帕希菲卡她们的行踪。
“目前……还没发现,对不起。”金法司总管说完垂下头。
顺道一提,金法司总管昨天已经发现两人留在扎营地上的那句“前往叶斯提安镇”,因此帕希菲卡和拉蔻儿肯定就在这附近。
话虽如此,叶斯提安镇的范围很大,一个人要在一天之内搜寻完毕实属不易。再加上是贸易之都,人群川流不息,也有许多旅社和专供马车停靠的广场和停车场。
“……是吗?”夏侬轻轻叹息。“我明天也去找一下或许比较好。”
“这……可是小姐她——”
“什么?雅木怎么了?”
正好返回的雅木妮洁边问边在夏侬身旁坐下。夏侬笑而不答,重新转向金法司总管续道:“只要让我离开半天,情况应该就会不同。”
“虽是如此没错——”
“雅木,雅木你可以留下来看家吗?”夏侬将视线转回稚木娓洁问。
“看家?”雅木妮洁咀嚼话中含意似的在舌上喃喃重复。
但下一瞬间,她神色僵硬地握住夏侬的手。
“你要去哪里?艾尔丁,你要去哪里?”
“不。我没有要到远方,只是到镇上而已。”
夏侬说完,只见雅木妮洁一脸祈求地看着他的脸,增强握手的力道。
“那雅木也要一起去。”
“不.这……不行的。”
他当然不可能带着这种状态的雅木妮洁走在镇上。
“可是、可是——”
“别这么任性,雅木是好孩子,就乖乖在家——”
脱口而出的话语。
可是,雅木妮洁却如遭雷击般松开夏侬。
“咦?”对这前所未见的强烈反应,夏侬不禁诧异出声。
在目瞪口呆的夏侬面前,雅木妮洁的神情骤然扭曲。看翡翠色的双眸里浮起泪珠,接着扑簌簌落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雅木妮洁就这么突然哭着向夏侬道歉。“对不起,雅木再也不敢了,所以对不起,所以不要讨厌雅木——”
“…………嘎?”夏侬皱眉盯着她。
就算是被人殴打,也不可能怕成这样。
雅木妮洁将翡翠色的双眸睁到极限,颤巍巍地凝望夏侬。
果然不出所料。
雅木妮洁极度害怕失去艾尔丁南德!极度害怕被他厌恶,为了不让他感到任何不悦或不满,她要求自己对艾尔丁南德唯命是从。
对曾通人而言,一句轻描淡写的道歉就能解决的事情。对将一切价值观寄托在艾尔丁南德身上的雅木妮洁来说,却宛如失去一切的生死关头。
“雅木、雅木妮洁——”
“小姐……!”
雅木妮洁一听见夏侬和金法司总管的声音。再度吓得全身一缩,当场跌坐在地。
“我不要……不要……”在夏侬和金法司总管错愕的目光下——雅木妮洁完全不顾面子、体统,犹如幼儿般双手猛力拍打地面抽噎。
“拜托……拜托……我会当个好孩子……再也不会任性了……雅木会乖乖听话……所以、所以——”雅木妮洁呜呜咽咽地说:“所以……不要扔下雅木……不要离开雅木……不要离开雅木……”
夏侬和金法司总管面面相觑。
看样子金法司总管亦是第一次看见她出现如此激烈的反应。
夏侬走到雅木妮洁身边蹲下,紧紧抱住坐在地上哭泣的她。
“没事、没事了……”
雅木妮洁听夏侬这么一说,以浑身力量搂住他。那并不是拥抱,倒像是溺水者拽住伸来的手臂不放。
“艾尔丁……你不要讨厌雅木——”
“不会的。”
夏侬轻轻呢喃,但雅木妮洁依然无法安心,不断抽抽噎噎地呓语:
“拜托……我会当个好孩子……再也不会任性了……艾尔丁。不要讨厌雅木……不要扔下雅木……拜托——”
“……我不会讨厌雅木,也不会扔下雅木的。”夏侬连声安慰。同时抚摸嘤嘤啜泣的雅木妮洁头顶。
可是——
(不行……这样下去的话……)
他有这种感觉。
虽然答应对方暂时扮演艾尔丁南德,但他觉得这终究,是错误的决定。对雅木妮洁而言。艾尔丁南德这个存在就是绝对,在她内心甚至比她自己更重要。他就是她的价值观中心.倘若他一旦消失,说不定她将变得无法思考。
现在无所谓,只要夏侬没被解雇,现在她就能维持稳定。
不过,他是早晚都要离开雅木妮洁的人。
到时——被留在此处的她又将如何?
如果只是继续幼儿化也就罢了。
第一次的离开引发智力退化,既然如此,这种状态下面临的第二次“别离”,又将引起什么呢?这次她的心灵是否将彻底毁灭?
金法司总管恐怕也没料到这种反应。
正因如此,他才任由雅木妮洁误解,让夏侬以艾尔丁南德的身份待在她身边。
“……雅木再也不会任性了……拜托……”雅木妮洁仍在夏侬臂弯里呜咽不止。
※ ※ ※ ※ ※
最后——花了半个小时才让雅木妮洁平静。
她哭累后睡着,此刻正在自已房间的床上休息。
将雅木妮洁送回卧室后,夏侬和金法司总管返回餐厅,愁眉苦脸地面对面。
“伤脑筋……”
“确实如此。”
金法司总管站在抱头的夏侬身旁点点头,他仍然绷着一张扑克脸,实在不像感到困扰的样子,可是这名总管陪伴雅木妮洁的时间远比夏侬来得长,想必不可能不感到困扰。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该怎么说……乖巧倒也无妨,可是一说任何否定的话,或是出现这类态度,她就怕成这样。”
“对小姐而言,艾尔丁南德少爷就是绝对。与其被艾尔丁南德少爷厌恶,小姐恐怕宁愿自杀。正因如此,小姐最怕的就是被艾尔丁南德少爷否定、抛弃。”
“果然是这样……可是,我还是不懂。”夏侬趴在桌面说:“或许因为我是庶民出身吧?完全没办法理解这种想法,我妈跟我老爸吵架时也经常以魔法打他,未婚夫妻、夫妇这种关系又不是一点芝麻小事就无法言归于好?这种要随时察夸口观色,绝对服从对方要求的关系……结果就是无法信任对方——”
“那亲子呢?”
“——咦?”夏侬对话题突然改变感到迷惑。
“你说夫妻关系没这么容易破坏,那亲子之间的羁绊又是如何?”
“那当然更……”夏侬说到一半就住口不言。
他知道。
有的父亲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仍旧舍身守护自己的女儿。
可是另一方面,也有父亲狠心下令处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小姐的母亲大人在小姐六岁时下落不明,不知该说她不懂得体谅别人,或者该说她自私任性……总之夫人就是具有这种倾向的女性,抛弃夫婿诺林科特子爵和小姐,带着诺林科特家的财产跟男仆私奔。”
  夏侬想起挂在房间里的那幅肖像画。
  常有的事——嘴巴说说是很简单,可是对实际面临这种情况的人而言,不可能以一句话带过。
  “从此以后,小姐就非常害怕破坏‘羁绊’这种东西。尽量顺从听话,配合对方喜好,乖巧地、谨慎地、努力不让对方感到不快——小姐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
  夏侬叹了一口气。
  亲子羁绊本来应该是最牢不可破的。
  见识到这是多么脆弱的关系后,雅木妮洁大概认为羁绊是比蛛丝更细、更容易折断的东西。
  不,就算羁绊真的是如此,倘若有其他选项可选,就不可能被逼到这种程度。
  她的眼里就只有艾尔丁南德,她只渴望艾尔丁南德,甚至认为被艾尔丁南德所爱才是自己生存的理由。
  所以,她深怕自己惹艾尔丁南德生气。
  因为被艾尔丁南德厌恶,就等于宣判雅木妮洁·诺林科特这个人的死亡。
  一切都是为了艾尔丁南德。
因此她的思考停止了,再也无法思考,再也无须烦恼。以他为主是非常简单明了,绝不可能出错的价值基准。
然而……这称不上勇敢。
这是寄托……不,甚至堪称是精神上的寄生。
借由依附艾尔丁南德这个人的行为,逃避所有烦恼和痛苦。
这种行为里没有相互理解。
这就等于面对墙壁上的肖像画或是不会说话的人偶。
没有任何心灵交流,无法相信任何事。在充斥恐怖的世界里,缩起身子抹杀自己,甚至压抑自我——一味要求自己扮演精致乖巧的人偶。
既无须烦恼,亦无须痛苦。
这种行为里没有任何东西,既没有任何新生,亦没有任何成长。
思考停止造成的生存停滞。
她永远都是一个人。
这种想像令夏侬坐立难安。
老实说.他认为自己应该赶快回去帕希菲卡她们身边。如果将雅木妮洁和帕希菲卡放在天秤两端,他肯定会选择帕希菲卡。他也明白就算自己待在这里,也没办法改变任何事。
可是。他失去了将那副模样的雅木妮洁扔在此处不管的自信。
那副模样……未免太可怜了。
就在此时——
“…………咦?”夏侬忽然有所感应,是人的气息,而且是一大群。“有人来了,人数很多……有这种感觉。”
“喔?”金法司总管站起.眺望窗外。“——还真是一群学不乖的家伙哪。”
  夏侬闻言,也知道气息主人的身份了。
  大概是荷纳迪商会的人,之前派来的两人一下子就被夏侬撵走,这次肯定动员十几个人大举入侵。
“刀可以还我吗?”夏侬从椅子上起身道。
“舞刀弄枪毕竟不好。”
“现在是骑虎难下,要是我袖手旁观,事后也会觉得不舒坦。”
  注视如此诉说的夏侬,过了数秒……金法司总管微微一笑说:“夏侬·卡苏鲁少爷。”
“怎么了?这样叫我。”
“不能请你就这样一直扮演艾尔丁南德少爷吗?”
  “……干嘛突然提这——”
  “如果是你,应该可以取代艾尔丁南德少爷来照顾小姐。”
  ……这种笑话真是让人哭笑不出来。
若是将雅木妮洁摆第一位,这确实是一个方法。
跟她结婚,向荷纳迪商会要回征税权,以艾尔丁南德的身份继承诺林科特家。这或许是很轻松愉快的生活方式——比起担任废弃公主的守护者(Guardian),不断与无数敌人生死交锋,这或许是远为安全、稳定的生活。
  然而……
  “承蒙赏识,我深感荣幸!”夏侬轻轻摇头说:“可是我这种人不行的——对雅木妮洁那种‘乖宝宝’来说。我如果待在那种不论做了什么都肯原谅我的女孩身旁,总觉得自己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非常傲慢的人。”
“我倒不这么认为。”
“当偶尔骄傲起来时,身边如果没有可以狠狠念我一顿——没有这种对等关系的人,我这种男人是会堕落的喔。”
因此,夏侬必须回去。
他必须回到家人身旁,不是雅木妮洁这种即使包容一切、干依百顺、相互依赖,却仍不安畏怯的关系……而是就算互相顶撞、互相争论,依然能建构出独立自主、彼此尊重的关系。
回到即使舍弃生命亦甘愿信任到底的妹妹身边。
回到就算抛弃一切亦选择共同奋战的姐姐身边。
“是吗?”金法司总管面无表情……但深深颔首。“我这就归还衣物和长刀,请随我来。”
金法司总管说完,迈步而出。
※ ※ ※ ※ ※
没落贵族的宅第。
帕希菲卡眼前的这栋建筑,仿佛悍然拒绝这种评价。
从荷纳迪豪宅搭乘一小时的马车,诺林科特子爵别馆就座落于为了防御强盗和野兽所兴建的城壁外侧。
听说沿途看见的森林河川均是这栋诺林科特别馆的一部分,由于规模实在大得惊人,就算说那是别馆范围、子爵之物,帕希菲卡亦无任何实际感受——但如今一看矗立于正中央的这栋建筑,总觉得就能信服。
巍然屹立于她眼前的——乃是碉堡或房舍都无法比拟的建筑。
“哇……”她不禁发出感叹之声。
大小其实与荷纳迪豪宅相去无几,可尽管相去无几……
“真是魄力十足呢。”
“听说原本是城堡之类的建筑。”一旁的拉蔻儿悠哉抬头看看着诺林科特别馆道。
区分城堡和房舍的决定性关键,就要看结构上是否具有军事要素。城堡这类建筑为了让持有者的王公贵族据守其中,多多少少都具有抵御敌人攻击的堡垒功能,因此它不但结构上比庶民的房舍坚固,同时为了监视敌人或防范对方侵入,也具备高塔和城壁。
过去一提到贵族的住所,就是城堡这种建筑。
总而言之,贵族以统治者的身份庇护人民,代价就是取得向他们征收税金的权利。一旦发生冲突,贵族便有义务率众御敌,所以他们的住所才具备这种军事功能。
话虽如此,或许是近年战事锐减,许多贵族认为修筑这种耗费大量兴建费和修缮费的城堡一点也不“风雅”,相较于结构坚固,他们更在意装璜家具的华美、生活时的便利性,因此最后选择兴建宅第。
此外,魔法的发展亦逐渐改变城堡的概念。魔法已经成为军事通讯或侦查敌情的主流,再也没必要兴建这种费用高昂的建筑物。
虽然有时基于象征上的意义,也会像王都札威尔城那般采取城堡形式,可是城堡现在已经沦为基于某种美感而存在的建筑物。
不过。缺乏权势——换言之,就是弱小的贵族,有时也选择不兴建新居,而将旧城改装成目前流行的样式,因为这样比较省钱。
帕希菲卡他们眼前的这栋建筑,正好就属于这一类。
高墙、沟渠、吊桥式大门等,都是城堡的特殊结构,可是没有监视用的塔楼,也看不见原应设于城壁的小窗(向敌人射箭之用),以及对攀登城壁的敌兵丢掷石头的沟槽和小洞。
光就外观来看,此乃既非碉堡亦非房舍的奇怪建筑。
“哈~~对他们这种穷鬼来说,巨大的废弃屋看起来也很豪华哪。”安德雷朝帕希菲卡她们回头,语气不屑地说。
“……不过是进攻这种废弃屋,居然找来这么多大男人的人又算什么?”
安德雷听见帕希菲卡的反驳不禁皱眉。
安德雷的两侧站了约莫十名男人,众人都身穿荷纳迪商会的黄色制服,而且跟安德雷一样身材魁梧、面目狰狞。原本就是人们在夜路上最不想遇见的类型,此刻这样结党而行,闷热和压迫感立刻暴增。
此外……帕希菲卡、拉蔻儿,以及不知为何一起跟来的玉林,就站在安德雷和男人们后方数步外的地方。
“还把拉蔻儿姐都拖来,不是只要吓唬三个人嘛?”
共计十四人。就算去掉帕希菲卡和玉林也有十二人。对进攻只有三个人的屋子来说,这样的人数未免太过夸张。
“是……是他们先对咱们暴力相向,何必跟他们客气!”安德雷说服自己似的说完,朝男人们扬扬下巴。
本身亦涉足高利贷和不动产事业的荷纳迪商会,设有特殊部门,一旦发生纷争,就利用半暴力的手段解决。平时他们由杜兰带在身边当护卫使唤,不过他们其实正是这个部门的成员。就商业的立场来看,暴力绝非有效手段。但不可否认有些事只能靠它处理。
顺道一提,拉蔻儿一旦经荷纳迪商会聘用。表面上就是隶属于该部门……
“自己才是一脸暴力大放送的模样。还在那大放厥辞?”
“吵死了!这可是大人的工作!你这种小鬼干嘛兴致勃勃地跟来?”
正门的吊桥并未升起。
毕竟屋里只有三人,吊桥一下子升起、一下子放下未免欠缺效率。
男人们擅自闯入,大剌剌地走到正面玄关,开始敲打踹踢邪扇门。安德雷亦停止与帕希菲卡争论,加入伙伴的行列。
“喂.滚出来!”男人们边叫边踹门板。
看起来踢得十分用力,可是左右两扇门硬是文风不动,真不愧是由城堡改建。旁边亦有便门似的小门。不过似乎也以铁板补强过,外表一看就相当牢固,表面虽然生锈,但徒手终究不可能撞开。
难怪他们至今一直都未使用强硬手段。
“假如对方打算相应不理,一直踢个不停也很蠢耶。”
“就是说嘛——”
帕希菲卡和玉林相互点头道。
“啰嗦!”安德雷闻言怒吼,可能以前也遇过这种情况。
然而——
“——哇?!”杵在便门前方的一名男子冷不防被撞飞。
门板被猛力踹开,将站在那里的男人撞倒。
“喔喔?!”男人们开始鼓噪。
众人视线集中于便门伸出的一条腿。
“——?!”帕希菲卡双眉一蹙。
因为那条腿……那只靴子似曾相识。
可是,在她脑海里的想法化为明确的形体前,那条腿的主人已从建筑物内悠然步出。
“哟~~”玉林感动不已地道:“听说是保镖,还以为是凶神恶煞的欧吉桑呢。”
从建筑物内步出的,乃是手持一把“剑”的高挑青年。
不.正确来说并不是剑。虽然一般人无法分辨,但至少帕希菲卡知道青年手里的武器称为刀。
“长得还挺帅气的,你们不觉得吗?”
帕希菲卡问不吭声,拉蔻儿也默默无语。
玉林满腹狐疑地转头,只见帕希菲卡……就连拉蔻儿都瞠目结舌地盯着青年。
“……怎么了?”玉林间。
可是没有回应,帕希菲卡犹如傻瓜般张着嘴,愣在原地。
※ ※ ※ ※ ※
同时——
从别馆玄关走出的夏侬亦愣在原地。
荷纳迪商会的这群男人根本不足为虑,一如预料的狰狞男人们充满敌意地瞪着他,可是对多次与职业刺客、特务战技兵、甚至非人类集团应战的夏侬来说,他们的敌意根本不足挂齿。
然而……在满眼敌意的男人后方。
那里有三名女子的身影,夏侬看到其中两人的刹那。立刻僵在当场。
“为…………”夏侬无意识地哼道:“为什么?!”
就在此时——
“艾尔丁……”
夏侬闻言回头……只见雅木妮洁正从别馆后方奔出。
她撩起裙摆迅速跑到夏侬身边.脚步跟枪地攫住他的右臂。
“雅、雅木妮洁!?”
“拜托……不要、不要扔下雅木……”她一说完,就一把搂住夏侬的手臂。对她而言,这大概是以全身挽留夏侬——艾尔丁南德的行为。
可是……
“住、住手——”面对雅木妮洁奋不顾身的态度……夏侬背脊却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战。
说不定是本能察觉威胁即将出现。
接着.某种尖锐的破裂声响起。
荷纳迪商会的男人们一脸诧异地回头,一看见眼前发生的景象,他们更加错愕。
“嘎?啊啊——”男人们嘴巴一开一合地指着那东西。
那是一个紫色电光描绘的雄伟巨汉。从半空涌出的“皮肤”,一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一边像零件般镶嵌在它那身工艺品般生成的轮廓上。众人仿佛亲眼目睹某种雕塑的制造过程,可是那里没有手持零件、进行镶嵌工作的师傅。
——半自动型攻击性魔法“武雷神”。
完工后的半裸银白巨人,浮起诡异的爽朗笑容。
“呜哇、哇哇——”男人们一看见启动的武雷神,立刻惊慌失措地后退。尽管不晓得魔法的效果与威力如何,但猝然凭空出现尺寸超过人类两倍大的巨人,谁都知道情况非常不妙。
“拉、拉蔻儿,你——”夏侬声音沙哑地哼道。
双手抱胸,傲然挺立的武雷神后方,拉蔻儿满脸笑意。
她身旁的帕希菲卡也是一脸灿烂笑容。
可是……
只见两人额上青筋暴起。
“等……等一下,那个……你们……可能……”
“有所误解”这几个字说不出口,他也不知理由为何。几近绝望的焦灼在夏侬脑里化为不停窜烧的熊熊烈火,让他无法整理思绪。
“夏侬哥,”帕希菲卡仍然笑咪咪地说:“我非常担心你喔。”
“是、是吗?抱、抱歉了。”夏侬声音沙哑地应道。
“拉蔻儿姐也十分担心你喔。”
“是……是吗?唉,这真是——”夏侬边说边瞟了拉蔻儿一眼。
拉蔻儿只是默默微笑,但唯独眼睛没笑——夏侬有这种感觉。
“艾尔丁?”雅木妮洁抬头看着冷汗涔涔的夏侬,内心不安地唤道。
“雅木妮洁。”夏侬呻吟似的说。
“什么事?雅木呀……只要是艾尔丁的吩咐,一定都做得好好的——”
夏侬没等雅木妮洁说完,就以嘶哑的声音说:“我一打暗号……你就拼命逃到屋子最后面。”
“咦?”
“总之快逃,知道吗?”
“唔嗯。”或许是从夏侬的语气中察觉前所未有的认真,雅木妮洁乖乖点头。
“夏侬哥?”帕希菲卡笑容不减地说:“所以……在我们非常非常非——常担心的这段期间,你到底在做什么事呢?”
“帕希菲卡,不是的,那个……呃……”夏侬拼命寻找借口。
不论他说什么,只要雅木妮洁拽着他的手臂,帕希菲卡她们就不可能相信……可是焦头烂额的夏侬无暇考虑这么多。
“夏侬哥~~方便给小妹引见一下吗?听说你跟这位小姐订婚了?既然身为妹妹,对于将成为自己嫂子的人当然想好好打声招呼嘛——”帕希菲卡的声音比平时更嗲。
“不.这个……其实……其中有比海洋更深的原因。”
“哟?那方不方便给小妹说明一下呢?五十字以上,一百字以内,时间就在我数到十为止。”
“等一下啦啊啊啊!”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你、你说得这么怏.不公平——”脑筋乱成一团的夏侬开始胡言乱语。
“多说无益!拉蔻儿姐——肃清!”
在帕希菲卡的号令下,武雷神傲然冲向夏侬他们。
※ ※ ※ ※ ※
“喔喔,艾尔丁南德少爷.那些流氓——”
只见夏侬拉着雅木妮洁的手.直直冲过出言相询的金法司总管身旁。
“……嘎?”金法司总管愕然一哼,转头望向夏侬奔离的方向。
那里有一个……银白色的巨人.正以滑不溜手的动作从小门钻入。巨人一边晃动宛如果冻做的半透明巨体,同时扭曲变形滑人室内。
“喔喔?!”
虽然身体庞大,但巨人一声不响地进人屋内,四肢着地(身高好像比屋顶略高),追在夏侬后方。
该怎么说呢……因为那张脸孔依然洋溢着灿烂笑容,看起来反而有点可怕。
接着——
“不准跑!夏侬哥!”
一名少女乒乒乓乓地追在巨人后方,少女边喊边冲过金法司总管身侧.然后——
“哎呀呀。别急、别急。”一名黑发女子以突兀的慵懒口吻轻唤,也随着少女进入屋内。她看见金法司总管后轻轻颔首,“啊——打扰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以告诉我吗?”
因为女子继续奔跑(可是速度异常缓慢),金法司总管便跟在她身旁边跑边问。
“稍微惩戒一下对姐妹不孝的家人。”
“喔——”
“舍弟为人正派……但不知该骂他木头、糊涂还是迟钝.有时会自作主张,毫不顾虑家人的担忧……”
拉松儿一边快跑,同时灵巧地伸手按住脸颊,玉颈一歪。
“还真是辛苦啊。”金法司总管也灵巧地双手抱胸,一边点头一边疾走。
“对啊,所以虽然是双胞胎,身为姐姐的还是得给他一点爱的鞭策,或说是一点惩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对了,外面应该也来了几位荷纳迪商会的人。”
“他们好像已经走了。”拉蔻儿爽朗应道。
顺道一提,安德雷他们之_斫以立刻撤退,是因为拉蔻儿说了一句“请各位别随便插手喔”。
他们应该不晓得武雷神这种魔法的力量有多大,但或许已本能察觉到这尊突然出现眼前的魔法巨人,乃是集结他们众人之力亦无法应付的怪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我就没意见了。啊啊……虽说是惩戒,但还请你别将小姐卷入其中,另外也请别破坏家具。”
“好。我会小心的。”拉蔻儿笑盈盈地点头。
※ ※ ※ ※ ※
夏侬——很快就被追上了。
尚未熟悉诺林科特别馆的结构,再加上伤势,以及拖着雅木妮洁一起奔跑,因此没办法与帕希菲卡和武雷神拉开距离。
巧的是地点正是他苏醒的那间寝室。
汗如雨下的夏侬犹如壁画般贴着墙壁,畏畏缩缩的雅木妮洁在旁边凝视他。而怒瞪他们俩的则是帕希菲卡……以及在她身后四肢着地、无声大笑的武雷神。
“好,你有所觉悟了吗?”
“不……所以说……你先听、听我解释!”夏侬急道。
“艾尔丁——”怯懦不已的雅木妮洁猛力揪住夏侬的手臂,目睹这幅景象的帕希菲卡,别说是冷静听他解释,神情反倒变得更加可怕。
“就……就是这么一回事哕?”帕希菲卡低喃。
“不.所以——”
“我们这么担心、担心、担心,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想不到夏侬哥竞跟她在这里快活?”
“不,什么快活不快活的——”
“不然的话,你们俩干嘛这样卿卿我我?”帕希菲卡大声咆哮,如果在她头上放置水壶,说不定会瞬间沸腾。
“这是因为——”
冷不防——
“——?!”他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一种将此刻情形顿时从脑海吹跑的危机感。夏侬几乎是本能地推开雅雅木妮洁,手持长刀往她的反方向一跃。
(呃……)
尚未痊愈的腹部升起剧痛、伤口搞不好裂开了。
可是,这一切毕竟是值得的。
只见夏侬和雅木妮洁两人原先站立的地点,有一把巨剑伴随爆炸声透墙剌入。
有人从外面,从屋子外面——投掷巨剑。
巨剑直接飞入室内,最后方连剌入地板。
“这、这、这是什么?!”望着刺入眼前地板的巨剑,帕希菲卡愕然惊叫。
“快逃,帕希菲卡!”夏侬忍痛哼道,他已经察觉是谁投掷这把巨剑。
这股杀气。若是迟一秒发现,他恐怕就会跟着雅木妮洁一起被巨剑贯穿。这股压倒众人的杀气,覆盖整个室内的凶气是——
“该死——居然还活着吗?!”
一股轰然巨响回应夏侬的叫声。
只见一双手从巨剑贯穿的洞口伸入,犹如轻松扯裂舞台剧布景般,朝两侧强行一拉,墙壁——砖块、木材和石灰等构成的厚实墙壁,立刻进裂,一具巨大盔甲侵入室内。
“什、什么?!这是什么?!”帕希菲卡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一阵惊慌。
这时……堵在房门口的武雷神骤然消失,两道人影跃入室内。
是拉蔻儿和金法司总管。
两人分别跃至帕希菲卡和雅木妮洁身边,拉着对方的手逃向房间角落。
“快逃——这家伙不是闹着玩的!”夏侬边说边抽出长刀。
(上次的确射中了脖子啊)
夏侬清楚记得自己抛出的投掷用短剑没入盔甲颈部间隙的景象.但既然这具盔甲再度出现,看来那一掷并未杀死对方。
(难道盔甲里是其他人?不,可是——)
这股杀气确实是那时的敌人所有。
(盔甲内穿了锁子甲吗?!)
既然再度现身袭击,就有这种可能性。可是……明明已经穿了沉重的盔甲.里面居然还套了增加重量的锁子甲……实在无法想像有人能在这种状态下行走,倘若这样还可以动的话,那就真的是怪物了。
(混帐——)
不,这名敌人铁定是怪物,不论再怎么锻炼,人类的臂匀不可能以刀剑贯穿砖造建筑的墙壁。
. “夏侬!”拉蔻儿的呼唤瞬间吹散夏侬的战栗。“基于我与汝之盟约,欠缺者啊!如今暂时赐予汝主掌之力、御者资格,以显示潜藏于汝体内之神力!”
拉蔻儿清亮的声音念诵咒语。
建构假想控制意识的魔法。
夏侬就此暂时取得魔导士的能力。
“神枪啊,贯穿!”
夏侬随即念诵连动式启动咒语(Batch speu)启动魔法。
凝聚的冲击波瞬间施放,攻击目标并非盔甲,而是没入地板的巨剑。
只要破坏那把剑,多少可以削弱对方的战斗力——夏侬如此判断。
然而,盔甲似乎亦同时念诵某种防御性魔法的咒语,只见盔甲毫不迟疑地跃入巨剑和“神枪”(Gungnir)之间。冲击波烟消云散,盔甲毫发无伤,失去效力的魔法余波将墙壁、地板射穿几个小洞。
盔甲抽起巨剑,一边挥开瓦砾,同时蹬地疾驰。
盔甲本身异常沉重,因此在地面凿出称为足迹未免太过壮烈的破坏痕迹,同时逼近帕希菲卡和拉蔻儿。
“墙啊,阻挡一切!”
拉蔻儿立刻念诵咒语,防御性魔法“塞壁”(Midgard)高速启动——
可是……
(不妙——)
夏侬感到一股全身血液沸腾般的焦虑。
仿佛亟欲提升这股焦虑,某种异响撼动附近一带的空气。
“——!!”夏侬醒悟自己的预测化为现实,忍不住低哼。
理应迅速包围拉蔻儿和帕希菲卡的防御力场,在半途停了下来。闪闪发亮的多角形集合体围住两人大部分的身体可是无法闭合,毫无防备的空洞暴露在盔甲面前。
同时发出某种嘎吱嘎吱的挤压声。
凝神一看——仿佛蜘蛛网般罩在盔甲表面的光线集合体,正嵌入拉蔻儿的部分塞壁中。
异响——乃是防御性魔法相互挤压,阻止彼此扩张的声音。
拉蔻儿的塞壁防御力场还来不及隔绝内外空间,盔甲就闯入那道防御界面,而且展开另一道塞壁或性质相同的防御力场。
不止如此——
“——!!”
发出无声惨叫的帕希菲卡和拉蔻儿被猛力震飞。
相互挤压、抵御的两道力场弹开,失去方向的力量以冲击波的形式释放。盔甲当然也首当其冲,但不知是装甲或是重量之故.盔甲稳如泰山。
盔甲毫无滞碍地举起巨剑,快步冲向被震飞的帕希菲卡她们。
但拉蔻儿正痛苦弯身,并非能够迎击的状态。
“喝——”夏侬奔向盔甲。
照理说当盔甲挥落巨剑,朝帕希菲卡她们斩击的瞬间,敌人会同时解除自己的防御性魔法,夏侬只能在那一瞬间击倒他。
“战女啊,祝圣!”
连动式启动咒语“祝圣刀”启动。
高速展开的魔导式,在夏侬的长刀上展开一层极薄的超振动力场。
夏侬本身化为一枝箭矢,汇集全身力道冲向对方,冲向正以巨剑砍杀他妹妹和姐姐的盔甲。
然而……
当啷!
夏侬的长刀在异响中弹开,敌人并未解除防御性魔法。
(完了! )
这是诱敌虚招。敌人一开始就是为了让夏侬主动缩短两人间距,才故意攻击帕希菲卡她们。
夏侬承受全身力道的反作用力,身形骤然一歪。
盔甲这时终于解除防御性魔法.以足以砍断空间的猛势旋转巨剑.袭击夏侬。
夏侬勉强以长刀档御,但终究无法化解沉重无比的斩击——他整个人飞起,撞向墙壁。
“呜哇……!”夏侬闷哼出声,双眼一黑。
这次真的要被杀死了——夏侬在痛苦模糊的意识中暗想。
在他意识里的魔导式造成不良影响前,勉强将其解除(如果在魔法启动时失去意识,可能导致人格崩溃),但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他身体尚未恢复的不利状态,终究无法靠魔法弥补。
——嘻,嘻嘻嘻,嘻嘻嘻。
盔甲内部传来窃窃笑声。
敌人想必对胜利深信不疑,而对目前无法灵活移动的夏侬来说,确实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可是——
(过来——到我身边来。)
夏侬以意志力强忍痛苦,重新握刀。
他并未绝望。岂能绝望!他绝不能做出让这家伙开心的事。
就算被那把巨剑劈开,也要以剩余的身躯扑向对方,刺他一刀——夏侬如此决定。
然而……盔甲动作遽然停止。
(……?!)
隔着一段距离观察夏侬的盔甲……忽然间向右一转。再度迈步走向帕希菲卡和拉蔻儿。
(难不成……)
让夏侬品尝最大绝望的方法——对方恐怕已经察觉。
若是使出浑身解数抗战,最后因力不从心而死——他或许会感到惋惜,但肯定是怀抱某种满足感殒命,这就是战士的性格。
夏侬这种类型的人,不会对自己的死亡感到绝望。
话虽如此——
“——住手!”夏侬的惨叫让盔甲停步。
但邪把巨剑已在可以攻击帕希菲卡和拉蔻儿的范围。
盔甲望着夏侬的方向,故意做给他看似的缓缓举剑。
“住——住手!”夏侬大嚷。
盔甲喀啦喀啦地转动头部,目光瞅着夏侬。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盔甲窃笑。
怎么样?后悔吗?痛苦吗?既然如此,就让我听听绝望的叫声。
盔甲内部进射的杀气对夏侬如此诉说,盔甲正等待他绝望的瞬间,等待他被自己的无力击垮.放声哭号——
——飕。
“——?!”
就在下一瞬间,箭矢贯穿盔甲颈部。
钢铁制的长长箭矢,从盔甲颈部的右侧穿人,左侧穿出,而且是在正中央。不管内部是何等怪物,人类的脖子若被钢铁箭矢穿透.绝对无法存活。
理当无法存活,但……
“…………”
钢铁格格大响。
毫不理会贯穿颈部的箭矢,盔甲改变身体方向。
盔甲转身之后——前方就站着金法司总管.他的双手拿着一把大型弓,那是跟甲胄和刀剑等兵器一起摆在室内的装饰品。
“可以请您离开吗?我无法容许任何人在诺林科特宅第内捣乱。”
他边说边旋转弓柄,拈弓搭箭。
地板——进裂飞散。
是盔甲跳跃所造成。盔甲庞大的身躯箭也似的窜出,可是在攫住金法司总管之前犹如撞上某种隐形墙壁,他身体方向一转坠落地面。
是防御性魔法塞壁。
仔细一看……拉蔻儿正捂着胸口,开始念诵下一道咒语。
“…………”
盔甲迅速起身,环顾四周。
念诵咒语的拉蔻儿.拉开弓弦的金法司总管,以及以刀代杖撑地站立的夏侬。
“…………嘻嘻。”
盔甲一个翻身,立刻从原先闯入的破洞离开宅第。
接着,盔甲的身影在沙沙沙的蹬草声中消失。
他大概是跳跃离开的。虽然重量惊人,动作却轻灵如猴。
异样的气息逐渐远离。
“……真是怪物……”夏侬低哼。
夏侬一行人维持备战姿势盯着破洞一阵子……确认那道气息完全离开后,夏侬全身瘫软。
敌人不擅转弯的巨体和巨剑,在室内战占不了上风;话虽如此.对方仍毅然袭击,恐怕是识破夏侬他们的战力,认定自己稳操胜算。
没想到突然冒出金法司总管这名新战力,原先的估计出现差错。先不论金法司总管有多少战斗力,那具盔甲是为求谨慎,才选择暂时撤退的。
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竟还如此小心翼翼?
不过这对夏侬他们而言,却是幸运至极之事。倘若继续战斗。势必有人因此丧命。
“真受不了……”夏侬嘀咕完走近帕希菲卡。
帕希菲卡的胸口规律起伏,她只是一时昏厥,身上没有任何明显外伤。
“还好。”夏侬说完跌坐在地。
放下心头大石之后,原本忽略的痛楚和虚脱无力感再度浮现。
“艾尔丁?!”
耳畔响起飞奔而至的雅木妮洁的尖声呼喊,夏侬终于失去意识。
※ ※ ※ ※ ※
一听见敲门声,杜兰停下手边工作。
他将视线从摊在桌面的文件——荷纳迪商会各支店送来的帐册和各类呈报书——转向门扉,粗声应道:“——进来。”
门扉缓缓地——莫名缓慢地开启。
安德雷的熟悉身影站在门后。
“你们回来了?那么情况如何?”杜兰视线转回文件问。
他的语气里带着吝啬商人特有的奇异冷酷。
对他来说,拉蔻儿也好,雅木妮洁也罢,到头来都与这些文件纪录差不了多少,只是为了获得更多财富、女人、权力,以及他人羡慕眼光的道具。
“……我在问你结果怎么样。”杜兰虽然对安德雷的毫无反应感到焦躁——双眼仍继续追逐文件上的数字道。照理说,一旦察觉他声音里的那股微妙不悦,仆役们就会慌张回应他的期望。
然而,安德雷还是没有出声。
“……?”杜兰终于发现情况不对劲,再度抬头看他。
安德雷一言不发地进入室内。
不可能有这种事。未经他的许可,仆役们不会擅自进入他的房间。杜兰在这栋豪宅里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他的言论和意志就是法律、就是规范。
安德雷面无血色,脸孔发白。
而且表情极度惊恐……就这样凝结不动。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杜兰皱眉问。
但安德雷依然沉默不语……下一瞬间,他砰的一声颓倒在地。庞大身躯撞击地板的闷响,化为振动传至杜兰脚畔。
“什……什、什么?!”杜兰全身僵硬,因为他看见安德雷背上插着数根尖针。
尖针……不,不对,那是跟针一样细的管子。
那是放血用的细针管,是一种戳入患部,抽出瘀血或脓液的道具。
——嘻嘻嘻嘻。
意有所指的笑声触动耳膜。
仿佛被耶突兀的声音惊吓,杜兰的视线又转回房门。
只见一名少女跟在安德雷后方步入室内。
“你、你是……?!”杜兰见过这名少女。
她是跟着拉蔻儿的占卜师,名字记得是……玉林。
“究竟、究竟是怎么一回——”
“比我想的有趣呢……”玉林说着若无其事地前进。双脚宛如踩在地毯上似的蹂躏安德雷的背脊,鲜血像是喷泉般从插在背上的数根细针管喷出。
“总算一扫没尝到主菜的郁闷……没想到这么会挣扎,嘻嘻嘻。”玉林神情恍惚地说。
“呜——呜哇……”杜兰在呻吟的瞬间明白了。
这名少女杀死了安德雷,将细针管插入他的背脊.抽光体内的血液。
恐怕他不是当场死亡。
血液一点一点地被抽干,而且当事人看不见那幅景象,唯独逐渐冷却麻痹的感觉,残酷地诉说牺牲者与死亡的间距。死亡确切真实,但嘲弄般地缓缓逼近。注视这种死亡的恐怖……究竟何其骇人?
可是,杜兰感到疑惑。这名娇小的少女到底是如何制住安德雷的?若非致命之伤,背脊上的细针管应能轻易拔除。换言之——安德雷是在某种遭受禁锢的状态,迎接这种缓慢的死亡,他凝结的惊恐表情亦是证明。
“真是太棒了……不断地、不断地向我求饶。嘻嘻,你相信吗?个子这么大的欧吉桑居然像小孩子一样哭丧着脸.淌着眼泪鼻涕哀求耶。口里嚷着‘求求你,救救我’——嘻嘻嘻,之前还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实在丢脸死了,害我高潮了好几次呢……”
玉林说完,舔拭嘴唇。
那模样飘荡着十几岁少女所无法想像的妖艳。玉林伸舌缓缓舔吮自己的唇.让人不禁怀疑这种行为本身甚至会引发欢愉。
但杜兰根本无暇欣赏她的妖艳。
“你……你……”
“所以呀——停都停不下来了。”仿佛向人坦承自己毫无邪念的恶作剧,玉林微笑道:“我原本的工作是杀死拉蔻儿·苏鲁保护的那个女生——帕希菲卡,没想到拉蔻儿的双胞胎弟弟是个非常棒的男子,人长得帅、武艺高强,一想到可以杀他,我就心痒难搔。可惜第一次被他逃走了,所以我故意不杀帕希菲卡,守在她们俩身边,因为只要他还活着,一定会回到那两人身旁。”
“你……你、你在说什么……”
这名少女在说什么?杜兰的意识极度混乱。
他根本不晓得帕希菲卡是废弃公主、拉蔻儿是她的守护者、诺林科特家的“保镖”是拉蔻儿的双胞胎弟弟……以及玉林其实是人称“嘻嘻黛比”(chucHe Tabby)的职业剌客——
他不明白,无法理解。
他能做的,只有对眼前少女的锐变感到恐惧。
“可是第二次也出现意外的棘手状况,只好暂时撤退。毕竟那种好男人当然要两个人独处时,好好地、慢慢地砍杀才行,不是吗?仓促下手,没两下就翘辫子的话,岂不是太无聊了吗?嘻嘻嘻。
“他很强,对自己的能力也很有自信……肯定很自恋、自以为是。能够彻底摧毁这种人的自信,让他绝望哭号,实在太棒了。啊啊,那是何等悲惨呀!那是何等丑陋呀!光是想象他绝望痛苦、号啕哭泣的模样,我就快受不了哩~~”玉林喘息道。
可是.杜兰并没有在听她的话。
玉林此刻沉醉于自己的言论,虽不知是什么让她兴奋(也不想知道),但总之若想逃离这名少女的魔掌,现在是绝佳艮机。
“哇啊啊啊!”杜兰边叫边抛出桌面的文件。
当文件遮住玉林视野的瞬间,杜兰朝房门窜出。尽管半途脚底升起践踏安德雷尸首的异样感触,他却没空对此恐惧。
杜兰挥舞双手,穿过玉林身旁,从房门跑出走廊——
“咦?”
刚奔出走廊,他就僵在原地。
地板一片赤红,赤红而湿润。
尸横遍野——正如这句话所言,男人和女仆们的尸体交叠倾倒于漫长的走廊。
倾倒位置和姿态各异,共通点是他们口里都咬着布块——嘴巴被塞住,还有恐惧扭曲的神情。
杜兰当然无暇仔细观察——不过每具尸体都未严重毁损.宛如经验丰富的厨师杀鱼.颈部划着一道明显的刀痕。
塞住嘴巴是为了不让他们发出惨叫吗?无论如何,若想对待物体般地杀死三十名以上的人类——究竟需要多少力量和时间?
少女的能力非比寻常,而且这绝非正常人的行为。
“我说过了吧?”稚气未脱,但极为淫靡的声音爬上杜兰的背。“停都停不下来了嘛。”
“…………”
杜兰没有回头,整个人僵立原地。
他觉得自己一回头,瞬间就会丧命。
“你……你……你是——”
“嘻嘻嘻,不过刚才那个人……叫安德雷吗?那个人是最棒的吧?其他人都普普通通,吓昏之后就玩完了。”
“你又是如何?你是这些人的老板吧?是最伟大的吧?这种人自命不凡、自尊心高,虽然会顽强抵抗,不过一旦超过极限,就吓得七荤八素、拼命摇尾乞怜哩。”
“嘻嘻,这种人最赞了。喏~~山越高,征服时的喜悦不就越大?不是有那种睬上顶点的喜悦吗?就跟那是一样的。”
玉林口吻炽热地道,同时脚步声——践踏饱吸鲜血的地毯,发出咕啾咕啾的声音,逐渐接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杜兰大叫狂奔。
杜兰不想死。只是基于这种想法奔跑逃亡。脚底踩着仆役们的尸体,踏着潮湿的鲜血,一边溅起红色飞沫,不停快跑。
他不断奔跑、奔跑,拼命奔跑。
途中也有些地方尸体堆叠过高,无法正常通行,可是他仍跨过那些尸山,或是攀登前进。
恶心感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总之要远离那名少女,杜兰的意识里就只剩这件事。
他不时跌倒,全身浴血,模样好不凄惨。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全力朝出口奔驰。
唯独此时他对宽敞的豪宅怨恨不已。不管再怎么跑、再怎么跑,内心依旧万分焦虑。似乎永远到不了大门。他对此深感恐惧。
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呢?
他终于抵达豪宅玄关。
“哈哈……啊啊……”
只要到了镇上。只要到了有人的地方……一定就能得救。
杜兰的神情因这种确信舒缓开来。对此刻的他而言,通向外界的门就是安全地带的入口。只要穿过这扇门,自己就能幸存——他毫无根据地如此认为。
杜兰气喘吁吁地推开门。
就在此时——
“啊——嘎?”
巨大的盔甲挡在前方。
“啊——啊——啊啊啊啊……?”
杜兰一头雾水。这是什么?这种地方为什么有这种东两——
在他的意识归结出明确的结论之前.这具盔甲动了。
——嗤。
异样的声响。他又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这是盔甲挥下手中巨剑的声响——是挥下时砍落他右臂的声响。
自己的手臂砰咚一声滚落地面。
犹如傻瓜般呆望着那物体,终于想起似的疼痛开始在杜兰意识里蔓延。
“呜……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出声的同时,鲜血自断截面喷出。
然而……
出血在下一刹那骤然而止。
“嘻嘻嘻,不行哩.不能死得这么快。”
玉林的声音——从盔甲内部传出。
肉体虽然痛苦不堪,但杜兰的意识深处不禁感到疑惑。
这具盔甲内的人似乎就是刚才那名少女;可是……那么娇小的少女究竟是如何操控如此巨大的盔甲?单纯由体积来看,两者应有数倍差距.况且若想自由操控这具钢铁盔甲,恐怕得拥有比安德雷更强……不,是比任何人类都强的肌力。
“我在你的伤口布下一层力场,防御性魔法也可以这么用。”
窃笑不止的玉林断断续续地说:
“怎么样?怕了吗?怕了吗?嘻嘻,你怕了吗?喂——怎么样嘛?”
“啊……啊啊啊啊……”
“嘻嘻嘻嘻,你怕了吧?不想死吧?嗯——如果你趴在地上舔我的脚,我也可以考虑一下喔。”
杜兰想必……早已失去正确判断对方言论的理智。
他不想死。
基于这个想法,他毫不犹豫地趴伏在地,将脸孔凑近盔甲脚尖,伸出舌头。
假如这样就能饶他不死,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只要对方要求,他甚至愿意吃屎喝尿。
他不想死在这里,他还想享受金钱和女人,还想享受庸碌穷鬼的欣羡目光,还想享受财富带来的莫大权力。
杜兰对这世界尚有许多依恋。
所以——
“啊……这么快就舔了喔,没想到你这么无趣。”
这句话响起的同时——巨剑落下。
“——?!”
世界猝不及防地转了一圈,盔甲上半身和天空跃人杜兰的视野。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自己可以看见天空?
他确实是趴在地上,脸孔朝下,正准备舔盔甲的脚尖……这么说来,他忽然觉得四肢无力,没有任何感觉。就算想动.身体亦无任何反应,宛如身体消失了一般……
灵光一闪……杜兰想到了。
在断头台被斩首的入,到意识完全消失前——听说到脑组织停止活动前.有时得花费数分钟的时间。
“…………!!”
他吓得想张口呼叫,但喉咙早已不在。
“跟刚才讲的不一样?对呀,是不一样啊,那又怎样?”玉林冷冷地说。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饶杜兰一命,只是想看他摇尾乞怜的模样。
杜兰早该察觉这件事,痛骂她一顿才对,即使他别无选择。
“果然还是要他——夏侬·卡苏鲁才行,替代品只能饮鸩止渴。”玉林喃喃自语。
可是……翻眼痉挛的杜兰首级,早已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 ※ ※ ※ ※
该如何迎击敌人?
对众人平安无事感到宽慰没多久,夏侬他们就借诺林科特别馆的一个房间,商讨该如何应付那个怪物似的敌人。
老实说,被金法司总管亲眼目睹他们跟那种怪物对战后.夏侬以为他会立刻将他们逐出别馆,没想到金法司总管未置一词,立刻提供他们一间空房。
“那家伙绝对是魔导士,可是……”夏侬的身体深深埋进沙发道。
经过激烈打斗,开始愈合的伤口再度绽裂,尽管出血不多,仍是造成体力流失和注意力涣散的重大因素。尤其是面对那个怪物,这种些微的缺失都足以致命。
“那家伙身上究竟有什么机关?就连颈部被短剑、箭矢刺中都能行动如常,而且那身重装甲的灵敏度不但与我无异——甚至在我之上,难不成真是怪物?”
“那种灵敏度确实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拉蔻儿侧头道。
她在武术方面的实力和知识——只比外行人略高,不过也知道那具盔甲的动作异常流畅。
“不但有装甲,而且力大无穷、动作迅捷、釜口使魔法,甚至还是不死之身,这再怎么说也太违反常理啦。”
“我是觉得……姑且不论前几项,对方应该不是不死之身。”拉蔻儿侧头说:“如果真是不死之身,根本就用不着穿盔甲。”
“…………嗯,那倒是。”
若是真正的不死之身(先不管有没有这种人),基本上就不必穿装甲。
“如果只是要遮掩容貌,面具就绰绰有余,而且也不可能有人喜欢穿着盔甲走来走去。反过来说,对方之所以穿着盔甲,或许正是因为有某种弱点。”
“为防万一我先问一下——没有自我治疗的这类魔法吗?喏,之前‘渎神花园’(Blasphemous Garden)时,雷纳多·甘法斯的那个‘狂战士’(Berserker)就算受伤也能立刻复原——”
“虽然不是不可能……”拉蔻儿蹙眉道:“确实有人研发加速肉体治愈力,让伤口迅速复原的魔法,不过这其实只是加快部分身体的时间流速。这种方法的确能够疗伤……可是一旦患部的时间流速跟其他身体部位不同调,肉体也可能因此不承认加速后的患部是自己的一部分。”
“嘎?”
“呃……简单说,夏依的身体从出生时起,就是以相同的步调活到现在对吧?既不可能只有右手或左脚踝变成老公公,也不可能只有右脑勺的头发长得特别慢或特别快吧?”
“话是没错。”
夏侬皱眉说完,帕希菲卡忽然插嘴:“夏侬哥是只有脑浆老化得特别快。”
“你倒是一直没成长。”
“——哼!”
“哼哼哼!”
两人就这么你瞪我、我瞪你。
在拉蔻儿的眼中,总觉得他们俩好像彼此都很开心,可是一旦戳破这点,恐怕话题将很难持续下去,最后她决定继续说明。
“该怎么解释呢……不光是人类,所有生物的整副身躯都是生存在相同的时间流速下喔。正因如此,一旦其中出现不同时空的零件,身体就会视为异物排斥。”
“…………是这样的吗?”
“嗯,虽然也有像血液这类适应力较强的零件,但这类零件也不是与其他身体部位协调彼此的‘时间’,而是由一方吞噬另一方的时间。总而言之,如果为了缩短疗程,而过度加速患部的时间,那个部位就会被视为异物,最后甚至无法与肉体同化,导致坏死。”
¨…………”
夏侬和帕希菲卡面面相觑。
那个狂战士确实拥有强大的再生能力,可是最后整个肉体组织瓦解,化为一滩腐肉。
换句话说——那就是魔法再生功能的极限吧?
“更何况,如果有这么方便的魔法,我怎么可能不用呢?”
“嗯,话是没错。”夏侬耸肩道。
“的确有人在理论上研究过这种不依赖生物治愈力——应该称为‘复原’的魔法,对了,简单说像是‘魔天狼’(Fen—nr)这种分子连锁崩解力量的反向操作,就是物质再生,话虽如此,毕竟操作上需要庞大的意识容量,就算集合一百名魔导士,也不一定能成功。因为欠缺效益,最后就放弃研发了不过,我想秩序守护者(Peace Maker)的‘中继点’就是类似这种复原能力。”
“……耶家伙也不可能是秩序守护者的手下。”
“是多久以前的事呢……那名神官?嗯,虽然有这种可能……不过可能性极低,如果是秩序守护者,应该不能直接攻击帕希菲卡吧?”
“说得也是。确实如此。”
既然这样,那名敌人果然还是人类。
可是……
“如果不能确定敌人的手法,我们也没办法随便攻击。”
“不过夏侬……你说你用短剑攻击他的颈部。那时有看见出血吗?”
“不……这倒……”
这么说来,倒是没有看见。
“对方中了金法司总管一箭,也完全没流血吧?而且好像一点都不痛。
“也可能是利用魔法操控无人盔甲喔。当事人躲在别的地方,以‘智女神’(Snotra)或其他魔法观察我们进行攻击。”
“不,这不可能。那具盔甲里的杀气确实最为浓郁。就连笑声也是从内部传出的,而且……”
夏侬想起那股杀气和笑声。
那是真真正正的杀人狂,对凌虐残杀他人感到纯粹的快乐。
这种人不可能使用远距遥控的武器或兵器,那个杀人狂必定位于能够感受敌人恐惧和痛苦的范围内。
“那家伙……看起来像是亲手给予致命一击的类型。这该怎么形容……就像是乐在其中,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
“唔……嗯,说得也是,远距遥控要做到这种程度的话,他必须拥有异于常人的意识容量,这种可能性很低。”
拉蔻儿侧头沉思。
“总之夏侬……我希望你下次可以多争取一点时间,我乖机从旁启动‘力天神’(Magni)攻击看看,顺利的话,说不定可以看出些端倪。”
“这倒无所谓。”夏侬轻叹。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众人一起回头。
“请进。”
拉蔻儿刚说完,雅木妮洁就打开门,推着摆放整套红茶茶具的推车进入房间。
“那个……那个呀,雅木泡了茶。”
“啊、啊啊,不好意思,还特地让你泡茶。”
听见夏侬的话,雅木妮洁浮起羞涩笑容。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倒茶。
然而……或许是众人的视线让她心慌意乱。倒茶的手脚不甚灵巧。
茶杯相互碰撞、茶壶倾倒、茶水泼出,她显然并不熟悉这项事务。
“雅木,这种事我们自己来就好了——”看不下去的夏侬刚开口,拉蔻儿的手肘就悄悄……但迅雷不及掩耳地朝他侧腹一顶。
“——呜?!”夏侬发出短促的悲鸣。
“艾尔丁——?”
“不,呃……没事没事,没事的。”冷汗直流的夏侬对愕然相询的雅木妮洁道。
“那……那个……雅木待在这……很碍眼?”
“不,没这回事。”
拉蔻儿对怯怯询问的雅木妮洁摇头。
可是,一看见双眉紧蹙的夏侬(甚实只是痛得皱眉),她或许是心生误会,连连点头退至房门。
“对、对不起,呃……对不起。”雅木妮洁说完关上门。
走廊上小跑步的足音逐渐远离房间。
“……拉蔻儿……”夏侬闷哼,怒瞪双胞胎姐姐。“你……刚才那一记可不是闹着玩的。”
“啊!那里是受伤的地方吗?对不起。”拉蔻儿苦笑道。
“……可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感到雅木妮洁逐渐远去的气息,夏侬低喃。“我以为贵族的干金小姐不用做那种事的。”
他的视线落在手推车上,到处都是溅出来的红茶泡沫,实在看不出雅木妮洁对泡茶这种工作很熟悉。
她到底为什么要特地跑来泡茶呢?
这应该是女仆的工作吧?而且金法司总管也在。”
“——你真的不懂呀。”拉蔻儿苦笑。
“什么事?”
“她……一定是来察看情况的。想必非常在意自己最喜欢的夏侬在跟我们说什么吧?你不觉得很可爱吗?因此她才故意前来做这种生涩的泡茶工作。”
“……不是夏侬,而是艾尔丁南德哪。”夏侬说完耸耸肩。
这么说来……夏侬他们遇袭后就马上着手商讨对策,并未向雅木妮洁介绍帕希菲卡和拉蔻儿。
她或许多少从金法司总管那里听了一些,可是自己最喜欢的“艾尔丁南德”跟两位女性关在房间里说什么事,终究教雅木妮洁耿耿于怀。
就算内心是个孩子,女生毕竟是女生——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也是个大问题耶。”帕希菲卡终于逮到机会似的说:“夏侬哥.你打算怎么办?不可能一直假扮那个艾尔丁南德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事实上,虽然称不上完全,但夏侬的体力正逐渐康复,再加上如今已与帕希菲卡她们团聚。他也再无理由滞留此地。
不,若是想到运用那具盔甲攻击的敌人.他更应速速离开诺林科特别馆.远离叶斯提安镇。
因为室内无法使用大规模的攻击性魔法,而且继续留下来的话,还可能卷人诺林科特与荷纳迪商会之间的纠纷。
然而——
“啊——莫非是那个?眷恋不舍?”
帕希菲卡皱眉凑近夏侬问,尽管不晓得她是否察觉到自己的神情异常泼辣。
“不.倒不是什么眷恋不舍……”
夏侬的解释也很含糊不清。
“该怎么说才好……就这么一走了之的话,总觉得事后会很不舒坦哪。”
“就算这样.继续留在这里,也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呀。”
“不,可是……”
他并非想改变情况。
夏侬并不是艾尔丁南德,也不可能让死亡的艾尔丁南德复活。
他对雅木妮洁遭遇的不幸莫可奈何,就算留在这里,也只是徒增幻想罢了。
话虽如此……他仍不愿就这样一走了之。
不晓得知不知道他的这种想法……帕希菲卡语气忿忿地说:
“喔——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夏侬哥喜欢那种类型的啊?”
“嗯,她确实精神可嘉——不,这不是重点。”
瞥见帕希菲卡的表情越发暴戾,夏侬连忙改口。“一看见她.就好像看到以前的……”
夏侬话到此处,忽然住口不语。
“以前的什么啦?”
“没事没事,毕竟我受了对方的照顾,况且也已经答应了,我打算再待个一、两天,加上我的体力尚未复原。做什么都不太方便。”
“说得也是。”
拉蔻儿侧头说:
“既然无法确定敌人的实力,利用死守战来评估对方有多少斤两,倒也是不错的方法。”
“呜……”
帕希菲卡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就这么决定,我去跟金法司总管说。”
夏侬说完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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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别离
早上起床一看,拉蔻儿出状况了。
更正!是拉蔻儿正热衷于某件事。
“拉蔻儿姐?”
睡在隔壁床铺的帕希菲卡醒来后,只见姐姐正独自跪在床上,对着墙壁念念有词:
“…………”
帕希菲卡皱眉下床,走近拉蔻儿。
她充血的双眼焦点别说是墙壁,根本就没对准任何地方。硬要说的话,是对着无穷远的彼方。除此之外,双手就像跳舞似的左右轻摆。
这是普通人见了,肯定要退避三舍的景象。
但帕希菲卡并非第一次看见姐姐这个样子。
“啊啊……又来了吗?”
帕希菲卡轻声道……试探地将手掌伸到拉蔻儿眼前,上下挥动.但拉蔻儿别说是反应,就连瞳孔焦点都漠然不动。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她的模样确实只像是故障;不过帕希菲卡知道,这是她沉溺某事时的模样。
这么一来,不论是呼唤她,或是晃动她,拉蔻儿都不会有任何反应。乍看下有点可怕,不过是非常简单明了的热衷方式。
帕希菲卡记得昨晚商讨完御敌大计后,拉蔻儿就若有所思地拿着鹅毛笔和纸在那里计算或是写笔记。
看样子她事后并未就寝,就这么进入眼前的状态。
“天才都是这样吗?”
帕希菲卡叹了一口气,换上外出服,用房内水瓶的清水洗把脸,独自离开房间。
反正现在这样,除非发生极度严重之事,拉蔻儿到自己满意为止前都不可能返回现实世界。
“妈妈年轻时也是那样吗?”
她嘀嘀咕咕地在走廊拐弯,朝夏侬的房间前进。
目前——为了防御敌人偷袭,夏侬和拉蔻儿他们改睡在别馆正中央的房间。
金法司总管认为敌人既然能够穿墙攻击,临接室外的房间比较危险。
不同于一般客房,这类房间没有窗户,而且结构也很奇怪。
明明是隔壁房间,实际上却未邻接.必须走过螺旋状走廊,转一个角才能抵达。
由于这些房间中央部位有梁柱和其他重要结构.改装城堡时亦无法一并修改。
“……啊。”帕希菲卡僵立在夏侬房间前面。
因为雅木妮洁正从房内走出。
“为、为——”
“啊……”雅木妮洁一发现帕希菲卡,露出略显畏惧的表情。
“你在做什么?!”帕希菲卡忍不住娇叱逼近。
从男子寝室出来的同龄女子——也是因为受到玉林的发言影响——但这种场景很容易与某种想像结合。
“咦?咦?”近距离承受帕希菲卡怒不可遏的视线,雅木妮洁一时不知所措。
“你再怎么说都是贵族的干金小姐耶!这种半夜溜到男人房间私通的行为——”帕希菲卡说到一半,蓦地住口。
因为雅木妮洁的双眼湿润,仿佛即将融化流出。
看见开始嘤嘤啜泣的雅木妮洁。帕希菲卡深深叹息。重新端详她的双手,只见一个小小的托盘上摆满了绷带、水壶以及药瓶。
“呜呜……”帕希菲卡低哼,她好像想太多了。
仔细一想,智力退化的雅木妮洁不可能主动投怀送抱,更何况金法司总管也不可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忽然觉得自己变成虐待嫂嫂的坏心眼小姑,帕希菲卡俏脸一皱,没想到雅木妮洁看了反倒更加惊恐——
“——抱歉,我误会你了。”帕希菲卡说完,老实低下头去。
“——咦?”雅木妮洁百思不解地眨眼。
“呃……总之我生气是误会一场,抱歉,雅木妮洁没做错事。”
“唔……嗯。”
望着轻轻点头的雅木妮洁,帕希菲卡不由得想起前阵子遇见的黑发少女。
她很清楚。
自己烦躁的理由.几乎与那时如出一辙。
夏侬温柔待人,并非今天才有的事。老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态度,对求助者却无法袖手旁观——帕希菲卡对这样的哥哥感到自豪:不过……从诗音的例子也知道,他这种个性很容易招惹麻烦。但帕希菲卡也不愿否定哥哥堪称好好先生的个性。
既然如此,不能每次都为这种事生气——帕希菲卡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这次跟平常有些不同,她觉得不太一样。
举例收说——诗音那次的时候,她所追求的就是夏侬本人。
那名黑发少女不但喜欢他,而且明白他的温柔,才会想亲近他。
但雅木妮洁则非如此。
帕希菲卡已从夏侬和金法司总管那里得知大略情况。她的内心没有夏侬,她只是将艾尔丁南德这个幻影投射在夏侬身上。
这件事……让帕希菲卡感到一股莫名的不悦。
终归是替身。对雅木妮洁而言,夏侬只是这种程度的东西。
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夏侬只是刚好成为这个幻影的投射目标,不过如此而已。
就算对象是跟夏侬截然不同的人,对雅木妮洁来说肯定都无所谓。
这令帕希菲卡很不舒服。
既然谁都无所谓……为什么偏偏就挑上夏侬?
根本不知道夏侬这个人的独特优点,却想将他霸占。留在自己身边,帕希菲卡看到这样的雅木妮洁就一肚子火。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夏侬不是代替品,不是该这样运用的廉价人类——帕希菲卡如此认为。
——明明一点都不了解夏侬哥。
她如此认为。
“那个……”帕希菲卡心念一动道:“我有点事想问你,可不可以到其他地方谈谈?”
听见她突如其来的提议,雅木妮洁显得极度困惑。
“呃……那雅木去问艾尔丁——”雅木妮洁回头望着夏依的房门
“别人的意见不重要,我是在问你。”帕希菲卡说完,也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
雅木妮洁泫然欲泣地看看夏侬房间的门,又看看帕希菲卡的脸.暗忖半晌……最后怯生生地点头。那副模样与其说是下定决心,倒像是慑于帕希菲卡的气势。
“嗯.那走吧。”帕希菲卡点头步出。
※ ※ ※ ※ ※
那位职业刺客名唤“嘻嘻黛比”。
没人听过嘻嘻黛比的本名,甚至没人见过她的真实样貌。
人们只知道嘻嘻黛比是拥有罕见实力的魔导士,而且虽然身为魔导士,却总是亲手给予标的物致命一击——所知仅限于此。
嘻嘻黛比性好杀戮。
嘻嘻黛比相信职业刺客是自己的天职,她并非没有其他维生方式,而是对杀人这种行为爱不释手。因此对嘻嘻黛比而言,这是兼顾兴趣和实益,无可取代的工作。
以魔法将标的物逼至绝境,彻底凌虐之后,最后亲手杀死全身瘫痪的对手。任何凶器都无妨,不过嘻嘻黛比偏爱利刃更甚于钝器,因为殴击无法充分享受亲手杀死对方瞬间的微妙触感。
以剃刀割断颈动脉更是嘻嘻黛比喜爱的手法。
并非瞬间死亡.而是徐徐爬近,可是确实降临的死亡。察觉死亡气息的牺牲者所呈现的绝望和痛苦神情,紧紧虏获嘻嘻黛比的心灵。
万般折腾、丑态毕露地苟延残喘,然而醒悟自己终究难逃一死的瞬间,牺牲者脸上浮现的那种表情啊!光是在脑海浮现昔日目睹的那些脸孔,萦绕意识的迷醉甚至令嘻嘻黛比檠不住当场高潮。
践踏他人是一种快感。
牺牲者们乃是为了让她踩在脚下所生的地毯,他们释放的惨叫乃是歌颂嘻嘻黛比的赞歌,他们淌流的血液则是衬托嘻嘻黛比的鲜花。
不分男女老少,嘻嘻黛比皆平等诛杀。这些人的反应各异,十分有趣,硬要说的话,她最喜爱的牺牲者是少年少女,或是顽强的战士。嘻嘻黛比杀死这种人时,能够获得最大的快感。
大部分的少年少女对未来下意识抱持的憧憬——当这些梦想粉碎殆尽的刹那,他们的反应尤为鲜活生动。神情在坠入绝望深渊时的巨大变化,滑稽得难以言喻,为嘻嘻黛比带来极大的兴奋和欢愉,这是老年人所无法提供的。
优秀的战士亦同。虽有程度上的差别,但他们对自己的力量自命不凡,其至可说是自我迷恋。当这种自信被体无完肤地击碎——当身为生死之交、比任何事都值得信赖的自信背叛自己的瞬间,他们脸上的悲怆绝望给予嘻嘻黛比亟欲滚动身体的雀跃。
所以.一听闻这三兄妹的事迹——三人让无数业界闻名的职业刺客再也无法杀人的伟业.嘻嘻黛比就再也无法自持。
十五岁的少女.以及守护她的双胞胎剑士和魔导士。
真是极度美味可口的猎物,嘻嘻黛比甚至认为这是上苍特地替她准备的礼物。
迄今能够击退无数职业刺客.就代表他们拥有超凡的运势和实力。老实说,就嘻嘻黛比看来,他们的战绩甚至堪称奇迹。
这三人铁定是在等待被自己杀死——嘻嘻黛比如此认为。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竟未能发现如此无畏迎接自己的猎物?嘻嘻黛比甚至对此感到万分抱歉。
实际接触他们三人尤其是与夏侬·卡苏鲁交战后,嘻嘻黛比深信自己的预测是正确的。
“嘻嘻嘻——”嘻嘻黛比此刻正在远处静静凝视诺林科特别馆。
胸口一阵心荡神驰。
将那名男子——夏侬·卡苏鲁,逼人绝望深渊杀死。这件事让她兴奋得不能自已。纵使身陷那种绝望处境仍义无反顾地扑向对手——将拥有这种气概的男人打得遍体鳞伤,再让他面对眼前的无力感。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与其直接攻击他,不如将他周围的人一个个杀死更有效。每增加一名牺牲者,他这种人就会对自己的力不从心感到悲痛、懊丧、悔恨……他就是如此傲慢。
没错.这是傲慢。
自认有能力拯救万众,甚至对自己不必负责之事流露同情、懊悔,借此沉浸于优越感之中。仿若在向世人宣告——只要自己有意,没有办不到的事。
若非如此,他又岂会舍命守护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
嘻嘻黛比要让这种人品尝真正的绝望。
要让他无暇沉浸于这股优越感,甚至不容置喙、彻底面对自身的无力。借此彻底破坏他的自尊.最后再……杀死他。
到时,他将出现何种表情?
“嘻嘻嘻,太美妙了……”嘻嘻黛比低语完,开始朝诺林科特别馆全速奔驰。
※ ※ ※ ※ ※
诺林科特别馆的庭院很宽敞。
总之非常大,庭院并非……建筑物的附属品。或许该说别馆里除了建筑物的兴建之处。其余范围都是庭院。
放眼望去,不但有森林,建筑物旁亦有河川流经。原本的城堡或许是为了确保水源.才选在此处兴建。
仔细一看……虽然现在已经拆除,但部分河川确实位于城壁遗址内侧.河川昔日似乎并非流经庭院。而是流进建筑内部。
设置于面对这条河川的一座平台。
帕希菲卡和雅木妮洁此刻就在这里,隔着一张白桌面对面坐着。
“我问你.”
帕希菲卡心不在焉地眺望流水道:
“雅木妮洁到底喜欢夏侬哥……不对!到底喜欢那个艾尔丁南德的哪一点呢?”
“咦?咦?”猛然被对方这么一问,雅木妮洁诧异地频频眨眼。
但她随即笑咪咪地说:“因为他很温柔。”
瞥见她天真无邪的笑容。帕希菲卡暗自蹙眉。
(呃……挺可爱的嘛,嗯……虽然比我年长。)
“雅木……不能没有艾尔丁。”雅木妮洁梦呓似的说“要是没有艾尔丁.雅木……雅木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因为有艾尔丁,雅木才能活下去,雅木……是为了跟他相遇才出生的——”
“有……有这么夸张?”帕希菲卡略显退缩地说。
“雅木不能没有他,只有艾尔丁关心雅木。如果艾尔丁不在,雅木就孤伶伶的了。雅木是没人要的任性孩子,所以只有艾尔丁关心雅木。雅木……”
雅木妮洁叽哩咕噜地反复,口吻异常平淡……
(原来如此。)
帕希菲卡突然想通了。
这是咒语,她对她自己下的咒语。一旦失去艾尔丁南德,自己就无法朝未来前进一步——她如此告诫自己。
她为何萌生这种想法……详情帕希菲卡也不甚了了。虽然不清楚,可是帕希菲卡也能体会因为无法肯定自我,转而依赖他人的这种想法。
因为帕希菲卡自己也曾一度有这种想法。
“其他人不行吗?”
雅木妮洁闲言,茫然不解地眨眼。
“其他人?”
“如果出现其他温柔的人……关心雅木妮洁的人.雅木妮洁还是不能没有艾尔丁南德吗?”
“……没有这种人的喔。”雅木妮洁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只有艾尔丁关心雅木。”
“为什么?其他人说不定也会喜欢你呀?”
“可是只有艾尔丁嘛。”雅木妮洁语气如故,宛如在诉说天经地义、牢不可破的常识,语气毫不迟疑。
“我问你,如果——是如果喔!”帕希菲卡一时有些踌躇,搞不好自己即将说出扼杀雅木妮洁这名女子的一句话。
话虽如此——
“那如果艾尔丁南德死掉的话,雅木妮洁要怎么办?”
“…………”雅木妮洁一脸不可思议地陷入沉默。
不知对方在说什么——就是这种表情。
“如果艾尔丁南德不在,雅木妮洁出生的意义就要消失了吗?这一瞬间,雅木妮洁的人生就全部失去意义了吗?”
“……没有……这种事。”雅木妮洁……梦呓似的应道:“因为……艾尔丁不可能死掉的。”
“为什么?”
“因为艾尔丁不会死的。”我的意思是,他为什么不会死?艾尔丁南德也是人吧?既然如此,就可能会死吧?也许
是意外.也许是生病。”
“可是艾尔丁不会死的。”雅木妮洁喃喃自语……眼神恍惚。
她恐怕是为了失去自己的意义,才不肯承认他的死亡。因而擅自决定,有艾尔丁南德才有雅木妮洁·诺林科特。
所以.艾尔丁南德不会死。
“到头来……”帕希菲卡叹道:“你根本就不喜欢艾尔丁南德嘛。”
“——嘎?”雅木妮洁满脸疑惑。
(艾尔丁南德这个人——到头来只不过是个符号罢了。)
帕希菲卡寻思。
对自己百般温柔的人,对自己关怀备至的人,到头来——雅木妮洁只是将这种条件冠上“艾尔丁南德”这个名字。她并非正视艾尔丁南德这个人,而是将记忆里对自己最温柔的人、在自己痛苦时给予最多关怀的人,视为这个名字的象征。
所以对象是谁都无妨,只要是关心自己的人,只要是为自己的存在赋予意义的人,只要是不舍弃自己的人,只要是这样的任何人,对她而言就是“艾尔丁南德”。
“你只是想轻松而已吧?”
“嘎?咦?”雅木妮洁不明就里,表情不安扭曲。
“这样很轻松嘛,毫不怀疑地认定‘我是为艾尔丁南德而活’,不是很简单明了吗?就连必须选择时都无须烦恼,将身心奉献给某人,其实是非常轻松的事。”帕希菲卡苦笑。
“反过来说,只要是肯接受奉献的人——只要是不拒绝自己的人,这种情况谁都无所谓吧?可是这跟喜欢某人是不一样的吧?对方只是让你自己轻松自在的道具罢了。”
“咦?可是——可是——”
“到头来,这跟你自己孤单一人也没什么差别吧?其他人跟自己想法不同、感觉不同——可是,正因为跟这种其他人在一起,才感到快乐吧?谁是为了谁而存在,或者谁是为了与谁相遇才出生——这种说法听来很美,但终究只是将自己的行为或判断责任全数推给别人.这种行为其实非常……”帕希菲卡顿了一下.最后下定决心似的说:“非常恶心。”
“…………!”雅木妮洁神情骇然地站起。“雅……雅雅雅雅……雅木、雅木……我……不是、不是这样。是因为……因为艾尔丁……很温柔……所以……雅木才……我才……我才喜欢他的……关心我……艾尔丁……不……我……啊啊……”或许是发生轻微的精神错乱,雅木妮洁气息紊乱地说。
帕希菲卡看着她.内心忽然想道。
(其实……她应该知道吧?)
其实雅木妮洁知道.明明知道……却故意不去想吗?所以退化至无须思考这件事的幼儿状态,退化至那个天真烂漫、尽情享受众人关爱,而无须负任何责任的年龄。
因为若非如此,自己这个存在就将崩溃。
“——抱歉。我太严苛了吗?”帕希菲卡搔着脸颊苦笑。“因为我也曾跟你有过相同的想法。”
“……不懂,雅木……不懂。”口里虽然这么说,但或许是知道帕希菲卡并非在指责她——雅木妮洁总算恢复一些镇静。
“嗯,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懂。”帕希菲卡搔头道:“这种说教之类的事,比较适合夏侬哥或拉蔻儿姐,我果然不该做不合身份的事啊。”
(看来我也没资格说夏侬哥。)
自己也真是好管闲事。
话虽如此.刚开始只是单纯气不过,如今交谈过后,帕希菲卡发现了。
这名女子身陷其中的坭沼似曾相识。
所以她才忍不住多嘴,以曾在相同泥沼挣扎的过来人身份。
“雅木……不能喜欢艾尔丁吗?”
“没这回事。’’帕希菲卡看着雅木妮洁恳求似的眼神笑言:“不过,既然决定喜欢,就要正视对方,认真喜欢喔。”
“…………雅木不懂。”
“嗯……抱歉,太艰深了吗?”
对方外表已是成人,因此她老是忘记要简单明了地解说。
就在帕希菲卡想着这种事时——
“——帕希菲卡。”听见突如其来的呼唤,帕希菲卡愕然回头。
是伺时到这里来的?
一名少女俏生生地背对河川站立。
“——玉林?”
听见帕希菲卡的呼唤,玉林轻轻一笑。
“喏,帕希菲卡,我有个小小的请求。”玉林面带笑容,语气平静——语气异常平静地说。
——情况不对劲。
帕希菲卡反射性地皱眉想道。若是问她哪里不对劲,她亦无法立刻指出,但就是觉得不妥,仿佛目睹某种极端不协调的组合。
“怎么了?什么事——咦?你——”
某种来历不明的东两从占卜少女身上流出,眼睛看不见——可是令人全身起鸣皮疙瘩的某种东西。
帕希菲卡曾经有过这种感觉。
她多次经历这种——尽管程度各异,但类型相同的感觉。
杀气——
“别担心。”玉林道。
同时——
“我还不打算杀你。”
无数白色飞沫漫天飞舞。
白晃晃的水珠在阳光下围绕全身……只见玉林身后的河里出现一具庞大的盔甲。
“——!”拉蔻儿猛地一颤。“……中计了。”
她在低语的同时跃下床铺,飞身而出。
温婉美貌依旧,但此刻表情略显焦躁。
中计了。
她内心暗忖。自己低估了对手的实力。
拉蔻儿昨晚就已启动警戒用结界魔法“乐园”,上次交战时取得了敌人的体重、身高、体温及其他情报,因此下次遇袭时.理当能够预先察觉。
然而……敌人比她技高一筹。想必敌人料到拉蔻儿会启动乐园戒备。便将计就计。
敌人恐怕是褪去盔甲而且溯流而来.借此改变自己的体重、身高和体温。拉蔻儿掌握的数据,乃是敌人身穿盔甲时的体重、身高和体温。
再加上乐园一般不会探查低于魔导士站立的平面——地底,因为照理说,这种行为没有意义;可是既然不会探查低于地面的范围——换言之,万一敌人沿河底前进,就无法侦测出对方。
“拉蔻儿!”夏侬不知何时出现在于走廊急奔的拉蔻儿身侧。
他想必也是察觉杀气才奔出的。
“你到底在搞什么?!”
拉蔻儿边跑边对怒气冲冲的弟弟答道:“对不起,因为没反应……敌人识破乐园的弱点,反将一军。”
“换句话说,对方实力跟你差不多?”
要利用对手的弱点将计就计,必须对敌人的魔法相当熟悉。至于决定魔导士优劣的关键,基本上就是意识容量和知识量。
“……说不定在我之上。”
夏侬格格的咬牙声达拉蔻儿都听见了。
不但肉搏战胜过夏侬,甚至在魔导士的能力都与拉蔻儿匹敌,普通方法铁定毫无胜算。
“该死的——我们有胜算吗?”
拉蔻儿闻言对弟弟微笑道:“既然对方跟我们一样是人.就没有绝对这种事吧?”
“……那倒也是。”
交换一个淡淡的苦笑……夏侬和拉蔻儿奔向庭院。
※ ※ ※ ※ ※
轻微金属声响起,胸部装甲朝两侧开启。
由盔甲整体面积来说,胸部装甲只能算是一小部分——总计五十七枚装甲板里的两枚;不过这两枚装甲一打开,就成为足以容纳玉林——嘻嘻黛比娇小身躯的‘入口’。
嘻嘻黛比以熟稔的动作唰一声从胸部钻入盔甲内部,缩起四肢合上装甲板。姿势犹如子宫内的胎儿——这就是嘻嘻黛比操控爱用盔甲“汤姆”①时的基本状态。
换言之,嘻嘻黛比井非以自己的肉体操控盔甲,只是藏于盔甲的胸腹间——而且是极小的部分,头部和四肢等其他部位都是空心的。
嘻嘻黛比利用魔法形成的力场包裹着汤姆,控制盔甲行动。超越人类的臂力和脚力,以及无视格斗技原则的四肢动作——都是汤姆在魔法力场的操控下完成,是身为人偶才能达到的效果。
控制盔甲汤姆的力场,乃是嘻嘻黛比自行组成的魔导式。
这是以武雷神为首的半自动型攻击性魔导式的应用。但不同于武雷神,不必提炼破坏力,加上盔甲就是“容器”。亦不用控制外形的式子。此外,基本上是由嘻嘻黛比的意志控制汤姆的行动,因此也无须自动追击目标的假想精灵(Roudne)的式子。
基于上述理由所产生的多余意识容量,让嘻嘻黛比能够启动其他魔法。
正因如此,嘻嘻黛比的汤姆不但拥有与一流高手短兵相接的肉搏战能力,同时亦能进行魔法攻击。
“嘻嘻嘻……”嘻嘻黛比从装甲缝隙的窥视窗,俯瞰脚下昏迷不醒的帕希菲卡和雅木妮洁。
夏侬·卡苏鲁应该转眼即至。
到时她就能一如前两次般展现超越夏侬的能力,同时将她们俩玩弄至死。如此一来,他肯定会绝望呼号,对自己均无能为力大肆诅咒、懊恼,最后抛开面子和虚荣,向自己苦苦哀求。
他的骄傲崩溃的景象,一定、一定能够替自己带来前所未有的欢愉……
嘻嘻黛比一边胡思乱想,同时等待夏侬的到来。
※ ※ ※ ※ ※
冲到庭院内的夏侬愣在原地。
巨大的盔甲就在眼前。
这倒还好,这是预料当中的事……然而当敌人的左手拎着两名女性,情况就大大不同了。
“帕希菲卡……雅木妮洁!”
她们都无力地垂下四肢,从微微起伏的胸口看来,似乎只是晕了过去;话虽如此,终究不是能够安心的状况。夏侬比任何人都明白盔甲的力量,只要对方有意,瞬间就能拧断帕希菲卡她们两人的脖子。
“你——”
“嘻嘻,嘻嘻嘻嘻,夏侬·卡苏鲁——”盔甲内部……首次发出具有意义的句子。
可是令夏侬大感错愕的并非句子本身,而是对方的声音。
“是女人?”
相较于夏侬的惊讶,拉蔻儿则是泰然自若地说:“玉林——是你吧?”
拉蔻儿如此呼唤后,盔甲微微扭动身躯。或许是想转向拉蔻儿,但这具盔甲的动作跟人类有着十分微妙的差异。
“你就是让夏侬身受重伤的敌人吧?”
“玉林?你们认识?”
夏侬蹙眉问。
三人已经扼要说明过彼此的遭遇——但拉蔻儿她们并未特别交代玉林的事,因为她们并没有什么必须特别说明的关系。
“偶然在镇上遇见的女生——”
“不是偶然。”盔甲内部……传来吃吃的窃笑声,确实是少女特有的声音。“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你们的……因为只要夏侬.卡苏鲁你还活着,一定会回到帕希菲卡和拉蔻儿身边。”
“……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我吗?”
“一开始当然是受托杀死废弃公主,不过这种事根本无所谓,反正帕希菲卡随时都能杀死。反倒是夏侬.卡苏鲁,你呀,我要杀你。”
“……我做了什么惹人厌的事吗?’’夏侬嘴里打趣,内心却偷偷计算敌人的呼吸。
既然帕希菲卡她们被当成人肉盾牌,就不能以力天神袭击敌人,只能攻其不备,夺回帕希菲卡,可是……
(混帐!真是麻烦的家伙。)
夏侬心下暗咒。
敌人毫无弱点,或者该说——找不到对方的弱点,甚至无法解读呼吸。
盔甲的动作和架式完全背离格斗战的原则,站姿与外行人无异,动作却与体力恢复时的夏侬不相上下。
面对行动速度与自己相当的敌人,不可能从正面找到对方弱点。在格斗战上,固然有迫使敌人暴露弱点的技巧,然而,夏侬并不确定盔甲是否适用这类技术。
总之,各方面都乱七八糟,夏侬脑袋瓜里的武术常识几乎都派不上用场。
况且他也不可能频频与这名敌人正面交锋,若是随便以长刀承受敌人的斩击,搞不好整把长刀都会被对方劈成两半。
先不论敌人武器的锐利度如何,至少这具盔甲拥有让此事成真的爆发力。
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法?
盔甲内部的人似乎是一名少女……但这具连夏侬都必须抬头仰视的庞大盔甲,妇孺纵使藏身其中,也绝不可能自由操控。以帕希菲卡为例,至少要四个她才能塞满这具盔甲。
“嘻嘻嘻,夏侬·卡苏鲁……好个蝼蚁之辈,你很厉害吧?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强吧?蝼蚁之辈还这般臭屁。嘻嘻嘻。你还真是自命不凡。你这种傲慢的家伙一旦绝望,就惨不忍睹。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傲慢者惨兮兮的绝望表情非常美妙哩。遭到自己信赖的力量背叛,自信瓦解碎裂,嘻嘻嘻嘻。蠢货~~蝼蚁再怎么挣扎都是蝼蚁喔。”
“…………”
双眉深锁的夏侬紧盯盔甲。
不出所料……这名敌人就想欣赏夏侬绝望的模样。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单纯具有这种嗜好的虐待狂,那具盔甲内的人类乃是拥有扭曲欲望的人物。
“你这种家伙很顽固,就算自己被杀也不肯承认失败吧?”
嘻嘻黛比兴致盎然地说:
“话虽如此,你这种家伙的弱点就是自己无能为力的事,例如……万一自己的朋友、情人或家人在眼前惨遭杀害,一下子就会崩溃。嘻嘻嘻,真是傲慢,就连他人死亡,都要怪罪自己‘都是我力有未遂’,嘻嘻嘻,你以为自己是谁呀?”
“…………”
“蝼蚁之辈还以为自己有能力解决一切,啊啊,真是傲慢!你这种家伙一旦面对自己的能力极限,就会彻底崩溃,而目睹这番光景真是大快人心,嘻嘻嘻嘻。”
“——身份一曝光,就变得喋喋不休哪。”
夏侬冷冷道。
“没用的喔,别故意装出一副冷静的模样。你很紧张,心神不宁,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不安。嘻嘻嘻,好——我就将你的恐惧化为现实吧,先从这个女的开始。”
右手巨剑尖端飕一声勾住雅木妮洁的衣领,玉林故作姿态似的朝夏侬提起俘虏。
“别动喔,你一动我就杀死帕希菲卡,知道吗?”
“…………”
正想飞扑上前的夏侬动作骤止。
“嘻嘻嘻嘻,烦恼呀、烦恼呀。对!快否定自己的高强,快咒骂自己的软弱无能。嗯—一你就趴在地上,学狗爬给我看吧?这样的话,搞不好我会饶帕希菲卡一命喔。”
“你——”
要是遵循对方吩咐,这名敌人肯定会乐不可支地杀死夏侬,解决帕希菲卡。这名少女的行动纯粹是为了凌辱夏侬,逼他绝望惨叫,只不过如此而已。正因如此,夏侬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亦没有乘虚而入的余地。
话虽如此……
“承蒙你这么看得起我哪。”夏侬……冷笑道。
“——什么?”
“自己有能力解决一切?对自己的能力自我陶醉?嗯,我的确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不过有个男人告诉我……”夏侬松开长刀说。
他趁敌人讶异沉默之际,连珠炮似的说:“过度拘泥此事的话,总有一天会完蛋的。嗯,你或许是比我厉害。况且我的伤势尚未复原,光凭我一人与你战斗,既不可能打败你,也不可能夺回妹妹或雅木妮洁,可是,这又怎么样?
“…………”
盔甲微微扭动身躯。
这……说不定是表示困惑的动作。
“我并非喜欢高强的自己才变强,而是因为逼不得已才变强,所以我也明白自己的极限。我有无能为力的事。也承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好丢脸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软弱。”
“哈!你何必口是心——”
“我将你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杀手小姐。你为什么想逼对手臣服,让对方品尝绝望?明明可以迅速解决的工作,你为什么要本末倒置,只为凌辱你认为‘高强’的人?要我告诉你吗?换句话说,你比任何人都恐惧,不敢承认自己‘软弱’的事实。”
“…………”
“我比你弱,这我可以承认。喏,开心一点啊,我这人根本就不值一哂,只不过是福星高照才活到现在。我至少知道三个比我厉害的人,还知道一个在某些情况下可能比我厉害的人,甚至知道人类这种生物其实是微不足道的脆弱存在。”
嘻嘻黛比一语不发,虽然未置可否……但夏侬察觉她的气息微微一晃,真的只有微微一晃。
“你很开心吗?赢过我很开心吗?应该不会吧?就算赢过弱小的存在,也不能证明你不弱小。就算找出再厉害的家伙,也不能保证他就是世上最强的人。没错,我根本就不是最强的.但假如我是蝼蚁,你又如何证明自己不是?”
“——真是长舌的蝼蚁。”嘻嘻黛比哼道:“不过我知道,你只是想争取时间,争取时间让后面的拉蔻儿剖析我的手法,寻求对策。”
“…………是吗?”夏侬面色一寒道。
然而——
“你知道的也只有这点程度。”
“——?!”
下一瞬间——巨剑在锵鸣声中晃动。
※ ※ ※ ※ ※
雅木妮洁的身体从晃动的剑尖坠落地面。
同时一道影子从旁奔向颓倒在地的雅木妮洁。
是金法司总管。
至于摇晃巨剑的铁球攻击,当然是由他的弓所射。只要更换弦上零件,箭矢或铁球皆可发射。
他扔下弓,飞扑至跌落于盔甲前方的雅木妮洁,接着顺势在草皮滑行,远离盔甲。
这段期间,嘻嘻黛比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然而,金法司飞身扑来的同时,夏侬亦向前跃出。
“——”
盔甲阵脚大乱.夏侬还是金法司——嘻嘻黛比一时不知该应付哪个。
但这一刹那足以让夏侬缩短两人间距。
“墙啊,阻挡一切!”
防御性魔法“塞壁”启动。
“我叫你别动了喔!”玉林说着将巨剑朝帕希菲卡挥落——
喀当。
巨剑在沉闷的声响中弹开。
帕希菲卡全身裹着一层淡淡的多角形光膜。夏侬的塞壁并非保护自己.而是帕希菲卡。正因如此,他才苦苦等侯机会,迫近到魔法能够保护帕希菲卡的距离。
再说得详细一点,他之所以故意大声说话,也是为了掩饰金法司总管在暗处拉弓瞄准的声音。
“唼——!”
巨剑直接横向扫来。
夏侬朝地面一滚,避开剑击,逼近帕希菲卡身边抽刀,同时解除帕希菲卡四周的塞壁。
“战女啊,祝圣!”
嘶吼同时,坐在地面的夏侬将手中长刀刺入紧攫住帕希菲卡的盔甲手腕。
不论岩层、钢铁俱能劈开的战斗辅助魔法“祝圣刀”,展开一层薄如蝉翼的力场。
但不知为何,长刀只嵌入盔甲些许。
何止如此.嵌入处甚至进发某种冲击——将夏侬和帕希菲卡双双弹开。
这是祝圣刀的力场和汤姆的力场相互干涉所致,不过夏侬当然不知其中奥妙。
“呜——”夏侬虽被弹开,还是一把拉过帕希菲卡。搂着她坠向地面。
“你这混帐!”盔甲挥下巨剑。
这一剑并非瞄准远远飞开的夏侬他们——反而劈向正抱起雅木妮洁准备逃逸的金法司总管。
“——!!”夏侬目光错愕地追逐金法司总管和雅木妮洁。
漫长的一刹那。
金法司总管和雅木妮洁轻轻弹起,在半空曳着平缓的红色轨迹……在地面弹跳树下,终于倒地不起。
混沌的意识逐渐清晰。
暴露在冷冽的空气中,雅木妮洁睁开眼。
她正想按地起身.手掌无意摸到一个柔软物体……同时感到一股滑腻。
湿淋淋的触感。
刺激鼻腔的铁锈味与这股触感结合,加深她的不安。将手掌伸到眼前,雅木妮洁第一次发现自己满手鲜血。
“咿——”尖叫声哽在雅木妮洁的喉咙,但下一瞬间,垂下目光的她终于知道垫在身下的东西——一开始摸到的柔软物体是什么了。
是金法司总管。
仔细一看,沾湿她双手的鲜血正从他的嘴里汨汩流出。
鲜红的血,暗示死亡的不祥色彩。
某种冲击掠过雅木妮洁内心。
“金法司……?金法司!金法司!”雅木妮洁连忙离开金法司的身体,将他抱起。
她的衣服被他的鲜血染湿,但这点小事根本不重要。夏侬和拉蔻儿此刻就在附近与盔甲作战。但雅木妮洁对那些杂音和景象置若罔闻。
“金法司!”
“——小姐……”金法司总管微微睁眼。
这名总管令人印象深刻的单边镜片不知何时已经撞落。
他是一向伴随在旁的侍从,打从自己出生就守护迄今的人物。
在母亲离去,父亲病殁,艾尔丁南德阵亡,祖父仙逝——所有人都弃自己不顾时,比双亲更长久、更温柔、更坚持保护自己的人。
这样的存在……雅木妮洁一直将之视为空气。
她认为金法司伴在自己身旁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
。您安然无恙吗……克雷赞特·金法司这把老骨头受一剑总算是值得的。”
“你怎么了?你没事吗?喂,金法司……”
可是雅木妮洁此时从金法司的神色里感到明确的。死亡”。
她多次目击死亡.祖父和父亲都是因病而死。
但这次不同,这不是缓慢逼近的死亡。
不容遗族有任何心理准备或觉悟,毫不留情地迅速降临、斩断未来,单纯而残酷的……“终结”。
消失不见。
金法司将消失不见——雅木妮洁初次意识到此事,此事让她首度清楚感受到金法司的存在。
“小姐……属下有事相求。”金法司忽然用力扭曲自己的扑克脸……咧嘴一笑。“还请小姐、请小姐别再诅咒自己。小姐不是艾尔丁南德少爷的一部分,艾尔丁南德少爷一定也不希望小姐如此。小姐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小姐应该抬头挺胸活下去。正因艾尔丁南德少爷希望小姐如此,才一直将小姐视为一位独立的女性,不是吗?”
“你……你在说什么?金法司……血、血流出来了,血流出来了啊。”雅木妮洁说完,搂住他的身体。
“属下一直想、一直想告诉小姐,可是属下很害怕,深怕小姐宛如玻璃般脆弱的心灵,因属下不当的劝谏损毁。对属下来说……小姐就像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所以才决心守护您的幻想,决心在充满小姐和艾尔丁南德少爷回忆的这栋别馆,等待小姐返回现实世界的一天。”
“这是为了属下敬重的老爷的唯一爱女,属下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小姐,才坚守这栋别馆到现在,可是——”血液代话语喷出。
“金法司!”
“可是,这终究只是属下的傲慢。既然以监护人自诩……就有义务责骂孩子,但属下不敢面对这个义务……听好了,小姐,这是克雷赞特·金法司最初和最后的请求。请您有所自觉,您就是您,雅木妮洁·诺林科特无须为任何人,只要为您自己而活。请您有所自觉,面对您自己的权利与责任,您乃是雅木妮洁·诺林科特……”
“…………”雅木妮洁猛然吸气。
微弱的火花在她脑海绽放,虽然是非常非常微弱的火花……
“不过.既然决定喜欢.就要正视对方,认真喜欢喔。”
“面对您自己的权利与责任,您乃是雅木妮洁·诺林科特……!”
这些都只是语言。
不论包含何等执着的期望和心愿,这些都只是语言。
然而……
“金法司……”
或许是已经说完想说的话,金法司总管合上双眼,全身一软。无力垂落的四肢,就像被剪断丝线的傀儡。
“金法司?”
没有回应。
“金法司、金法司?——骗人……”雅木妮洁愕然低语。
呼唤金法司总管的声音在他的胸口空虚散去。
“骗人,我不要,不行,我不要你死,金法司!金法司!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不要走!金法司!”
面对雅木妮洁耍赖似的哭喊……没有任何回应。
“蝼蚁之辈——”嘻嘻黛比暗叱,走近夏侬和帕希菲卡。
“还在那里自以为了不起地乱吠,现在吓呆了吧?”
“那倒未必哟。”
回答的当然不是夏侬——
“对了对了,我忘了告诉你。”
拉蔻儿微笑道。
冷不防……卷起的一阵风将她的黑发吹得漫天飞舞。
将阳光丝丝扯裂的秀发黑雨。
那道身影美则美矣,但也荡漾着某种骇人之势,嘻嘻黛比不禁倒抽~口气。
“我也相当强喔。”
“嘻——嘻嘻嘻嘻,是呀……这么说来或许没错……”嘻嘻黛比说完,重新转向拉蔻儿。
接着——
“雷槌啊,击出!”
“盾啊,现身!”
两人同时念诵连动式启动咒语。
异于平时,威力提升至致命范围的雷击朝嘻嘻黛比进射.但嘻嘻黛比启动的防御力场挡住这一击。同时盔甲汤姆以刨开地皮之势冲向拉蔻儿。
可是,这次的盔甲冲击则被拉蔻儿展开的塞壁隔绝。
汤姆被冲撞的反作用力弹开,但立刻重新摆好架式,向上跃起。
拉盖儿紧迫在后,连续攻击。
接连启动。炎杖”(Lavatein),紧追不舍。
宛如出现一座火焰森林,火柱以雷霆万钧之势不断窜起。
“嘻嘻嘻——果然厉害。”在不断进发的爆炸和火柱追逐下,嘻嘻黛比呢喃。
拉蔻儿并非不停反复启动、解除炎杖,这样不可能如此迅速地连续启动魔法,而是她在微妙的时间差下启动复数炎杖,对敌人连续攻击。
话虽如此,一般的攻击性魔法必须进行瞄准,但嘻嘻黛比的动作太快,拉蔻儿的眼睛无法完全跟上她的行动。
“可是这种程度还不够!”嘻嘻黛比猝然转向,再度冲向她。
但拉蔻儿忽然停止魔法攻击,毫无反应、全无防备地杵在原地。
就在此时——
“啊,还有,”很突兀地,拉蔻儿温温吞吞说道:“我已经看穿弥那具盔甲的机关了。”
箭矢般笔直冲向拉蔻儿的嘻嘻黛比,冷不防身子一拐。
她撞上旁边飞采的某件东西,动作因而大乱。
“呃?!”力场虽然吸收大部分的冲击,但嘻嘻黛比眼前一黑,闷哼出声。措手不及的横向加速,令她暂时贫血。
当啷——金属撞击声同时降临。
“什?!”
“原来如此啊。”声音从头顶流入。
不见了!汤姆的……盔甲头部被打飞,不见了。
旁边飞来的某件东西,出手打飞汤姆的头部。
嘻嘻黛比急忙回头,只见夏侬悠然伫立在那。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夏侬恶狠狠地对她一笑。“总之不是‘穿着’,而是‘操控’吗?难怪动作跟人类大相迳庭啊。”
他身上罩着奇妙的东西,是由数个玻璃薄膜似的平面所组成的盔甲。跟汤姆相比,样式有棱有角,形状相当粗糙……不过每个平面发出薄绢似的摩擦声,正确无误地追逐
他的动乍,毫无滞碍地笼罩他的身体。另外……这个透明平面从他手里的长刀大幅延伸,将密封在薄膜内的长刀足足拉长一倍,形成一把透明的“刀”。
“‘圣战士’(Einherjar)!?”嘻嘻黛比惊叫。
没错,你那身盔甲也是由武雷神变化而成的吧?”
“一旦说穿,不过是无聊透顶的伎俩罢了。”夏侬说着向前步出。
“岂有此理……”嘻嘻黛比怒驳:“这种魔法需要一场的意识容量,明明已经停止研发——”
“没错。”拉蔻儿嫣然一笑道:“反过来说,只要能拥有异常的容量,这种魔法已经处于实用阶段啰。”
“莫非是利用通讯魔法连结意识,确保容量吗?!”
“答对了。”夏侬说着向前一踏。
半透明的玻璃大刀挟带空气挥落,嘻嘻黛比以巨剑抵挡。双方力场相互干预,爆炸般的声光四射.刀刃和剑刃相互拉锯。
“呜——”
两人力量旗鼓相当。
夏侬挥拳击向盔甲脆弱的腹部,狂涛骇浪的重拳将嘻嘻黛比击向半空,残余力道化为声光进散。
“嘎?!”瞬间展开的力场化解了直接的打击力,可是无法尽数吸收的冲击透过盔甲,确实命中内部的嘻嘻黛比。
“呜——呜——”嘻嘻黛比踉跄后退。
对方很厉害,太强了。
夏侬不停挥刀砍击。
识破敌人的手法之后,嘻嘻黛比的动作看来确实像是僵硬的傀儡。前几次之所以赢过夏侬的速度——或者该说是“洞悉力”——乃是因为这种动作与人类截然不同,才让他感觉大乱。
现在.夏侬的动作除了本身的速度,还有透过圣战士的魔导式强化、加快脚力和臂力。因为身体由圣战士的力场支撑,进攻时甚至不必担心出血或疼痛。
这么一来……嘻嘻黛比拖泥带水的动作再也无法胜过夏侬。这种基于邪道、攻其不备的优势,一旦面对基于正道、势均力敌的俐落动作,终究只有败北一途。
冲击,冲击,又是冲击。
尽管没有刀刃,但夏侬的砍击确实穿透嘻嘻黛比的防御,接二连三地冲撞盔甲。不断承受当啷当啷的猛烈砍击,盔甲逐渐扭曲变形。
“呜——呜!”嘻嘻黛比在地面滚动,想借此逃离夏侬,但夏侬亦步亦趋,挥刀如雨。
这样下去,嘻嘻黛比恐怕再无胜算。
“呜!”一阵格外大的冲击命中嘻嘻黛比。
这样下去她将被杀。
自己要输了。
岂有此理!她不容许这种事发生,对!自己岂能输给蝼蚁之辈。如此高强的自己,岂能被绝望踩在脚下,她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嘻嘻黛比决定使出杀手锏。
她将控制盔甲的力场瞬间提升至最大功率,奋力一击。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与狂嗥同时挥出的一击。
倘若被夏侬闪开,嘻嘻黛比就再无胜算,因为魔导式的功率一旦超越安全范围,便将以无法修理的速度损毁。
力场瞬间暴长,而盔甲的右臂
“啥——?!”
居然射出去了。
这并非比喻,而是一如文字所言,那条右臂——盔甲的右臂部分,从手肘与本体分离,被瞬间暴长的力场弹开,射向夏侬。
出其不意的奇袭,夏侬来不及采取防御姿势。
圣战士的力场吸收一半以上的破坏力,转换成声光进散;可是,超越圣战士瞬间处理极限的全力一击,将姿势不稳的夏侬连同圣战士的力场撞飞。
“呃——?!”
一边激起大量声光,夏侬犹如石子般不停在地面弹跳,一直滚到庭院角落,就这么颓倒在地。
“呜……哼……”夏侬想要站起……但身体失去平衡,再度跌倒。
两人立场顿时对调,突然加速引发血行不顺,让夏侬出现警时性失明。
“哈——哈哈!”嘻嘻黛比高声欢叫。
看吧!
我比较强,我比较厉害,蝼蚁之辈,知道了吗?
好,就追上去赏你致命一击吧。
让你这个所向无敌的——
“——?!”
身体喀啦一声停止移动。
“什……什……什么……”
盔甲发出剌耳的挤压声。
“嘎?啊啊?啊啊啊啊——”
钢铁开始紧勒全身。
头昏眼花的压迫感中,嘻嘻黛比懂了。
魔法失控。
本应笼罩于盔甲外侧的力场开始失去控制。承受夏侬的连番砍击,不但变形甚至缺了一部分的盔甲,以及恣意提升功率而毁损的魔导式,再也无法相互契合——理当控制盔甲行动的力场,居然开始朝内侧运作。
盔甲发出钢铁挤压的嘎吱声,逐渐缩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想立刻消除式子、解除魔法……但全身紧缩的剧痛让她无法理性思考。
基于超凡出众的魔法才能,嘻嘻黛比总能随心所欲地绞杀敌人,未曾面临走投无路的窘境——因此,一旦陷入恐慌状态,就完全无法从中解脱。
心神大乱的嘻嘻黛比错失应变的时机。
本应守护她的盔甲嘎吱嘎吱地勒紧,继续缩小。
“呜呕呕呕呕啊啊啊啊啊啊?!”
必须赶快脱身。
必须赶快从这具钢铁棺柩里脱身。
口吐鲜血,耳边传来周身骨骼碎裂的声音.嘻嘻黛比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必须赶快脱身——
“啊呃!……呕呕……”
最后——
盔甲停止收缩。
察觉异状赶来的拉蔻儿昕看见的是——宛如某种前卫艺术品般,从压缩铁块里伸出的一只人手,以及从钢铁缝隙滴落的人量鲜血。

译注①:嘻嘻黛比的“Tabby”的原意是母猫,盔甲:汤姆的“Tom”则有公猫之意。

[ 本帖最后由 shinichikodo 于 2007-8-27 12:10 编辑 ]


终章
翌日——诺林科特别馆的正门前。
“各位已经要走了吗?”雅木妮洁温柔微笑……但略显寂寞地道。
坐在轮椅上的金法司总管就在她身旁。雅木妮洁原以为他伤重不治而大惊失色——结果他只是痛晕而已。
虽是虚惊一场,至少事情因此往好的方向进行。
“嗯,给你们添麻烦了。”夏侬苦笑道。
诺林科特别馆的墙壁,还留有跟嘻嘻黛比战斗时造成的大洞。就整栋诺林科特别馆来看,或许只能算微不足道的损伤,但他们确实毁损了建筑物。
“不,请别放在心上,各位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是吗?我到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贡献。”夏侬耸肩。
顺道一提……击败嘻嘻黛比之后。夏侬他们得知荷纳迪商会出现大量死者,连杜兰都未能幸免。
诺林科特家掌握在杜兰手中的债权,一部分变成遗产税缴入国库,其余则由杜兰家的亲戚们平均接收。
尽管借款总额并未减少,但杜兰的死不但让他们取回征税权,而国库和杜兰的亲戚对雅木妮洁的爵位也兴趣缺缺。与其强逼雅木妮洁还钱,他们多半主张长期性的合理偿付。
雅木妮洁未来的生活绝不轻松。
不过,倒也并非全无希望吧——夏侬这么告诉自己。
“可是……”雅木妮洁温柔微笑道。
是金法司的那番言论?面临死亡时的恐惧?还是其他原因?或是上述的一切?
夏侬不确定是什么改变了她。
不过,当她知道金法司没死,情绪平复之后,就迅速恢复自己原来的面貌。她原本就是慧黠的女子,至少此刻站在夏侬他们面前的她,完全没有先前那种不安定的感觉。
她目前正加紧脚步,追回自己冻结的时间。
“有点可惜。”
“什么事?”
“如果我还是幼儿状态,说不定夏侬就能待久一点。”
“…………”夏侬面对她柔美的笑容,不禁陷入沉默。
帕希菲卡从背后射来的视线……异常灼痛。
“以后若是经过附近,请务必光临寒舍,小女子恭候大驾。”雅木妮洁说完,盈盈行礼。
那姿态……依然有种纤细柔弱的印象。可是,体内仿佛多了一个成熟女性的“芯”——让自己独立站起的芯,这是夏侬的错觉吗?
“谢谢,告辞了……”夏侬说完,催马前进。
他们打算先前往叶斯提安镇,照原本预定采购生活必需品,接着再折返主要干道。
马车行驶片刻,夏依回头一望……只见遥远的道路彼端.雅木妮洁和金法司总管仍在目送他们。
又过了半个小时。
结束购物的夏侬他们正在叶斯提安镇的城门办理出城手续。
进出叶斯提安这座商业之都时,必须缴纳少许税金。
拉蔻儿在设于门侧的办事处填写表格。跟办事员喁喁细语,驾驶座上的夏侬望着她的背影,蓦地轻声叹息。
“——干嘛?没事叹什么气?”
一回头,帕希菲卡正瞪着自己。
“不,没什么,这次很累哪。”
“喔——不是因为眷恋不舍吗?”
“眷恋?”
“她长得挺漂亮的嘛。”帕希菲卡挖苦道。
“嘎?啊啊——对呀,这么说来确实挺不错的。”
明明这几天一直在一起,可是总觉得刚刚才见到真正的雅木妮洁——身心契合的二十岁女子,真真正正的雅木妮洁。
如今回想起来,他觉得她的微笑颇具魅力。
“哎——好像有点可惜啊?”夏侬想起金法司的提议,喃喃自语。
老实说,尽管已经脱离最惨的情况,但雅木妮洁的未来绝非一片光明。艾尔丁南德的死,仍旧在她的未来宠罩一道阴霾。今后或许不会再选择逃避,但雅木妮洁也并未坚强到可以立刻面对此事。
没有眷恋,虽然没有眷恋……但还是残留一丝不安。
如果可能,他想留下来支持她,他当然也有这种意愿,即便那只是缺乏现实考量的妄想,因为再怎么说,雅木妮洁在他内心的地位都不如帕希菲卡。
不晓得帕希菲卡知不知道他的这种想法,她斜睨着他说:“你应该没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对那人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奇怪的事?”
“呃……所以就是……该怎么说呢?就是健康的男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夏侬有气无力地说。
此时,在拉蔻儿旁边办理入城手续的一名男子,跟办事员的交谈声忽地随风飘来。男人穿着军队发放的野战服,手里提着一个大行李袋,一看就知道是军人的打扮。
“这还真是……年代久远的许可证啊,这是上一代领主的许可证吗……喂~~到里面把那个签名副本拿来!”
“唉,真不好意思,其实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卧病在床。”男人搔头道。
“哎呀,原来是这样。”
“因为资料弄错,结果我的户籍不小心被删除了,而我被抬到医院后就跟废人一样,也没办法更正资料。好不容易可以活动身体时,也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这也真是辛苦你了。咦?这是……失、失礼了,在下不晓得您是贵族,怠慢之处还请——”
办事员战战兢兢地行礼,但这名军人打扮的男子毫无怨意,爽朗笑着摇头。
“不,别在意,毕竟我连衣服都没换就匆匆回来,这身破烂打扮,没人当我是贵族也是正常的。”
“这么急着回到我们这里?”
“……我的未婚妻就住在这。”男子缅怀地说:“说不定已经跟别人结婚了,不过若是这样,我也想确认她是否过得幸福。”
男子说到此处,浮起羞涩的笑容。
“因为这是我跟她的约定。”
夏侬遥望他们俩一阵子——
“……怎么了?夏侬哥。”帕希菲卡不可思议地询问注视远方苦笑的夏侬。
“没什么,虽然不是受了那名职业刺客的评论影响……不过我这种家伙还到处担心别人,想想果然是种傲慢啊。”夏侬苦笑道。
“什么跟什么?”
“因为我光照顾任性的公主大人就分身乏术了。”
“你在说谁?谁啦?”帕希菲卡怒叱。
总有一天……倘若未来他们能够沿原路折返。回归故乡。
那时说不定可以遇见为人妻或为人母的雅木妮洁,见证她以自己的未来击退对自己所施的咒语。
人与人的羁绊,珍惜身边的人,自己就是自己。
自由的……心灵所带来的责任和权利。
明白这些道理的她,未来肯定比现在更美。
“啊,你在想色眯眯的事对吧?”
帕希菲卡眯眼瞪视。
“——没有。”瞥了一眼办好手续向马车走来的拉蔻儿,夏侬悠然自得地闭起双眼。
后记

交错纷飞的电磁波,无缘目睹的羁绊,无从耳闻的讯号。
伸长手臂亦无法触碰,只有象征断绝的虚无横亘其间;话虽如此,话语依旧传达,电波确实存在,就在那里让人感受自己与某人紧紧相系。尽管无法经由五感确认——可电波绝对就在那里。
它就宛如吾人的灵魂。
纵使无法触摸,纵使无法辨识,都无法证明它不存在。
因此人们学会“相信”这种行为。
利用这唯一的手段,避免否定带来的绝望。
呃……其实……
我最近为了电波苦恼不已。
——唠唠叨叨了一堆,还怕各位以为我精神错乱。老实说,不知是遍布家中的无线网路,还是其他东西的影响?我家无线电话的杂音很大。这有什么办法改善吗?毕竞这跟电线不同,也不可能重新铺设。
“你好,我是榊。”
“啊,我是T,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对了,呃……关于明天必交的作者校稿。”
“啊,已经寄出了吗?”
“……不,我忘了带出来,因为跟人有约,慌慌张张地出门……结果……那个……”
“…………”
“就算现在寄宅急便……也来不及了嘛。”
“的确来不及。”
“那明天……寄新干线配送——”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叹气)。”
于是.原稿就搭新干线到了东京。
感谢JR!感谢新干线!
您将充满绝望迟延的原稿,以三百公里时速送往东京的英姿,我绝对不会忘记!
“……不过这不是宅配,必须到东京车站收件才行。”
“珐!别这么任性!”
“你以为这是谁的责任?”
就是这样。大家好!我是榊一郎。
谨向各位献上“废弃公主”系列第八集《永无止尽的情歌》。
每次随着集数增加,交稿时间好像越来越漫,真令人内心发慌。明明可以更简洁地结束故事、更迅速地完成工作,真是不解之谜。
前些时候,不知在网站还是哪里看见有人说“榊一郎小说里的杀手好像都是好人”,仔细一想确实如此,所以最近的目标就是“如何描写坏胚子”(笑)。
本集的反派角色就是以这个目标撰写的……各位觉得如何?结果变成一个自以为是的角色,这算不算是“邪恶”呢?
邪恶这个概念,越是深入琢磨,越是摸不着头绪。
我个人希望能再多多学习——创造出更加、更加让读者莫名厌恶的邪恶狰狞角色。
话说回来,前几天跟工作人员一同前去参观“废弃公主”广播剧的录音工作,就是免费赠送(还是邮购?)《龙杂志》所有读者的那个东西。
那么……关于这次参观的感想。
哎呀呀,真的很厉害。
不知该说是配音员的集中力?还是声音里……千变万化的表情?
看着看着,更正!听着听着就让人陶醉其中呢。我曾听友人说“优秀的配音员能够依角色人物的设定,诠释出每一岁的声音”……“哇!真的耶”我不禁在心头如此嘀咕,真的吓了一跳
不过……自己的作品重新透过铅字以外的媒体出现,该怎么形容呢?有一种背脊香发痒,或者令人害臊的感觉,就像有人在面前朗读自己的小说(笑)。
无论如何,这部三集的广播剧里,我目前也只听过一集。
虽然录音时在旁聆听,不过接下来还要进行添加音效和剪接等编辑作业,最后成品将变成何种模样,我没听过以前也不晓得。
另外两集会变成什么形式呢?我现在也十分期待。
啊啊,能够成为轻小说家真是太好了。
接下来,当然还是感谢(以及谢罪)的话语。
编辑T小姐。
插画家安昙雪伸先生。
好像每次都强迫两位加速赶工,真的很对不起。
下次会努力避免用到JR的配送服务(废话),还请两位别抛弃我,一起继续奋斗。
就各种意义来说,我都很喜欢“专业意识”这种东西,透过这次的广播剧制作,除了配音员,之外,亦参观了制作人、剧作家、录音人员等许多“专家”的工作,内心不胜欣喜。
借此机会向广播剧的所有工作人员致谢。
谢谢你们。
最后,当然是购买本书的读者朋友。
正因有各位购买本书,所以榊一郎虽然胡作非为,仍然能够以写书人的身份存在,甚至让拙作变成广播剧,谢谢大家。
那么,下一集见喽!
2001/6/6背景音乐:Angel Night~~天使所在之处
(New Mix)(bv PSY·s)
使用机器:自组电脑(Celeron 566 MHz\RAM slZMB )

[ 本帖最后由 shinichikodo 于 2007-8-27 12:11 编辑 ]


那个……谁知道前面坑开到哪里了……
人家比较懒…………所以谁帮忙说一下然后偶好接着做…………
还有…………马上就要忙了,所以速度大家就不要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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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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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roku 平民
支持LZ

17 年前 0 回復

amala 子爵
呵呵,好象只差七了啊,太感谢了

17 年前 0 回復

dreadnaught 公爵
凡是榊一郎的小说都挺不错的,谢谢楼主的分享啊。

17 年前 0 回復

nervpp 伯爵
 动画版的很喜欢的说~~~这个也很喜欢

话说最近的CODE。E也有小说版么?

17 年前 0 回復

littledark 子爵
'原帖由 yyw2008 于 2007-8-27 10:35 发表 终于有人再开了 不过 这套从第2卷开始就不全2~7全是坑 ,楼主能把这些填了就更造福我等小城市买不到书的人民了. '

严重同意

17 年前 0 回復

zhc2603 子爵
不买书的话看来短期是看不到2-7了。。。。
那8出来了也没啥意义。

17 年前 0 回復

小草一堆堆 勳爵
SAKAKI大……我正在录入 废弃 的第5册,因为怕撞车……所以选了中间的一册……大概一星期左右能出来吧……
shinichikodo兄 希望书,不会撞车……因为马上要回校,只能帮忙这一册了……

[ 本帖最后由 小草一堆堆 于 2007-8-31 00:39 编辑 ]

17 年前 0 回復

myuanb 騎士
辛苦了。网上完整版 的有哪些?

17 年前 0 回復

griffin911 伯爵
2-7卷1卷比1卷內容少,大部分的只有一章而已

17 年前 0 回復

lokiju9988 伯爵
强烈支持
2-7章没有完整版的
近期有补完的计划吗?

17 年前 0 回復

lokiju9988 伯爵
强烈支持#C4i.E)c6d1V8[
PS!j"Q2X-W6X,? S'p1c5z
2-7章没有完整版的
"Z"@,h1r*Y,K6P5B近期有补完的计划吗?

17 年前 0 回復

sakaki 伯爵
'原帖由 小草一堆堆 于 2007-8-29 18:35 发表 小弟也可以帮忙录入前几个坑……因为看了1-7残缺版本而烦恼,所以买入手了1-10……书店老板转告说只看到1-11有卖……后面的谁补上…… '

LS的去录入组报名吧~非常欢迎

17 年前 0 回復

小草一堆堆 勳爵
小弟也可以帮忙录入前几个坑……因为看了1-7残缺版本而烦恼,所以买入手了1-10……书店老板转告说只看到1-11有卖……后面的谁补上……

17 年前 0 回復

sakaki 伯爵
嗷嗷~居然有第8册~刚刚才发现的说,感谢楼主

17 年前 0 回復

zyugiohxp 侯爵
好想知道为什么小说出的这么慢? 动画早完结的说

17 年前 0 回復

youngcat82 平民
1到7已经有EBK格式下载了~7之后似乎一直没有人录入呢~说起来中文出到哪里了?日文的倒是收了一套~

17 年前 0 回復

personafan 子爵
台版出完了
精品堂也出到12了

17 年前 0 回復

nuinui 伯爵
我好像只收藏到第四卷而已,即使還缺五至七卷,噢?~~~不能看了。

17 年前 0 回復

正常人类 子爵
支持....不过更希望谁能把前2-7给补完...

17 年前 0 回復

本杰明 騎士
希望前面的1~7部能补全

17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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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nichikodo 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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