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慢舞(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狂奔 于 2009-5-16 19:2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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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閉上眼睛,可以看見那年璀璨的星空,
  世界好像靜止了,仿彿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所以向流星悄悄許願,
  不要遺忘那段一起慢舞的歲月……
  有着慎密心思,迷恋科学星体的加地;
  缺乏耐心卻熱愛足球運動的傻小子巧;
  以及認為深愛加地就是最大的幸福的奈緒子。
  三人是彼此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物。
  因為加地的意外喪生,悲傷的奈緒子開始過著睡在走廊的生活。
  適時伸出援手的巧,雖然帶給奈緒子溫暖,但也讓二人陷入無止盡的回憶。
  期間,奈緒子面對父親離家出走,家庭結構分崩的衝擊;
  而巧則在該勇敢追求愛情,或是背叛友情之間掙扎,
  这一次,劃破天際的流星,能再次如期地讓願望成真嗎?


  第一章 父親的離家出走
  
  我從半年前就睡在走道。
  我家位於郊區,住家十分相當寬敞,踏上水泥地面後。有一個雖不能稱之為走道的地方,卻還能鋪上一床單人被的空間。當然那裡並非是睡覺的地方,只不過我還是一直鋪著棉被。每個晚上,我都鑽進這個被窩裡。
  走道門的上面接近天花板的地方,鑲嵌著雪花結晶圖案的磨砂玻璃,已經二十年左右的住家經常會使用這樣的玻璃。也因為這樣,家前面的路燈燈光可以照進我躺著的地方。壁紙即將剝落的牆壁、旁邊的樓梯、角邊已被磨成圓弧的鞋櫃。全都朦朧浮現在光影中。這些東西在月光皎潔的夜晚裡,更漂浮著幻想的氣息,雖然不過是走道,伹簡直像另一個世界。在那瞬間,我的心情會突然輕鬆,也可以正常地呼吸——平常很難吸入肺內的空氣很自然地進入。
  為什麼我只有在走道才睡得著呢?我試著分析過好幾次,卻從未找到答案。其實,答案如何已無所謂,只要能夠入睡就好,反正睡著後。嶄新的另外一天就會來臨。
  鑽人被窩後,我會望著天花板、鞋櫃、以及散發出微弱光線的磨砂玻璃圖案好一會兒。不久,心情平靜下來,有一種沉在水底的感覺。於是我緩緩地閉上眼睛,把棉被拉高到臉孔下方,縮著身體,等到開始迷迷糊糊打盹時,呼喚著已經遠離這個世間的戀人名字——晚安,加地。
  
  ※
  父親離家出走來到這裡時,我就睡在走道。
  那天,我和巧碰面,回到家時已經很晚。除了酒,還因為其他東西而醉的我,一路上搖搖晃晃地走著。我最喜歡走在冬天的夜晚,因為可以思考各種事情。我無數次回想著巧的聲音、手、他的心情,然後忍不住微笑。有時,我會對正在微笑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因為一年半以前,我還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笑了呢!我以為自己整顆心就像已經凝固的冰冷蠟燭,絕不會再度發熱、熔化……
  但是,不記得從何時開始,我又能夠笑了。
  抬起臉,映人眼中的是右半邊缺了的月亮。就在不久前,月亮還是滿月呢!可是。時間就這樣流逝,心情、月亮,也都會被時間這個屬於絕對的東西推動、變化。
  從車站步行約十五分鐘就到達已有二十三年歷史的獨棟住宅,比即將滿二十一歲的我還老了三年。雖然整理得乾淨漂亮,但是和去年剛重建的鄰近住宅一比,還是顯得髒亂。而我,獨自住在這棟毫不華麗的老舊住宅。
  我一面將手伸入皮包尋找鑰匙,一面走近門前,發現有一道人影蹲靠著。我以為是色狼,所以吃驚地停下腳步。同時,人影轉身朝向我。
  「呀,奈緒子。」
  「咦?爸爸?有什麼事嗎?怎麼啦?」我更加吃驚,沒想到在黑暗中緩緩站起的身影居然是父親。儘管我想要問的話太多太多!您為何來這兒?媽媽呢?只有您一個人?為什麼呆坐在門前?——
  但我還是只能這樣問。
  「太好了,妳回來了!我還在想如果妳不回來。應該怎麼辦呢!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凍死在自己家門前。不過,妳回來得也太晚了些。」父親並沒有針對我的問題回答。
  我本來以為會挨父親一頓罵。可是好像不會,他的聲音極度平靜。
  「我約好和朋友碰面。」其實是男朋友。
  「可以幫我開門嗎?我想進去休息一下。」
  「嗯。」我摸索著皮包裡面,卻一直找不到那串串著企鵝幸運符——巧送我的——的鑰匙。
  我悄悄地瞄一眼,父親正抬頭望著房子。
  「房子這麼舊了?」
  「是呀,都比我大了。」
  「說得也是。」父親喃喃地重複著,聲音吐出來的瞬間,化為空氣凍凝,不知為什麼有點寂寞。「妳出生三年前買的……奈緒子,妳喝酒了?」
  「只有一點點。」
  「是嗎?畢竟妳也長大了。原來妳也會喝酒?嗯,原來如此。」
  「酒沒什麼大不了吧?」父親那種反應讓我忍不住笑了。 「我滿二十歲了呢!」
  「女兒成年這件事真的很不可思議。」父親笑了。
  就這樣,我所記憶的父親回來了,啊,站在我眼前的確實是爸爸!
  終於找到鑰匙了!插入鎖孔,轉動,發出喀嚓一聲。已往因為房子老舊的關係,所以門柱通常略微扭曲,偶而會有稍微卡住的感覺,可是,今天卻很滑順。
  「啊。糟了!」我全身僵硬,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父親龐大的身軀走過我身旁,進入走道。
  看樣子他還沒有忘記,馬上找到電燈開關,開燈。只見父親高大的背部、灰色的外套,然後映入眼簾的是鋪著棉被的地面。
  「那是怎麼回事?」父親回頭說道:「這種地方怎會鋪著棉被?」
  「不,那是……」我說不出話來。儘管說不出話,我還是追過父親,大步踩過棉被,走向裡面的客廳。
  實在糟糕,如果知道父親會回來,應該把棉被收起來。可是……誰會知道呢!我一面想著該如何解釋,一面按下冷氣機開關並脫下大衣。父親也跟進入客廳。
  「真令人懷念呢!」父親望著客廳,高興地笑了。看樣子彷彿已不在意放在走道的棉被。
  我鬆了一口氣,問:「上次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呢?」
  「去年夏天來過吧?咦,沒有嗎?」
  「我也忘了。啊,那時在陽台看松葉市的煙火。」
  「嗯,是看了。很漂亮。也就是說夏天來過囉!」
  「是的。」
  「那麼,從那時到現在,已經有半年沒過來了!」父親說著,再次望著客廳。
  約十蓆榻榻米左右的客廳,其實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只擺放著電視機、沙發和茶几。即使這樣,父親出現在此也令人覺得奇妙。雖然與家人分開僅只兩年多,但這個家並沒有接納父親的感覺,好像已經忘掉他的存在。
  「有什麼吃的嗎?」父親眼珠亂轉,情緒顯然不安地站著。
  「肚子餓了?」
  「傍晚到現在都沒吃東西。」
  「該不會從傍晚等到現在吧?」
  「是啊,沒鑰匙呀!」
  我望著牆上的時鐘——十點三十分。雖然不知道父親所謂的傍晚是指何時,但他絕對已經等上四、五個小時。
  「我以為自己帶著,沒想到卻是別把鑰匙。」
  「爸爸,您還是像以前一樣。」我既覺得懷念,同時也愣住了。
  父親是個相當隨性的人,可以馬上忘記剛聽到的話;也經常掉東西,反正完全不能依賴。對於他這樣的狀況竟然能夠工作,而且還出乎意料地有成就,這讓我一直感到不可思議。
  「在車站前面隨便吃吃不就好了,還……」
  「本來以為妳很快就會回來的。何況,我想在家裡吃點東西,在家吃安心多了。」
  這也是父親一貫的姿態。不管多晚,他回到家一定要吃飯,否則就好像不算回家。
  我走向廚房,打開冰箱:「只有冷凍的乳酪餅。」
  「那就夠了。」
  「那麼,等我一下。」
  我把乳酪餅放人烤箱,時間轉到七分鐘。滋、滋、滋的。烤箱亮紅燈了。我用手指摸了一下乳酪餅的表面,並沒有因為快轉而變熱,還是冰冷的。我看著烤箱,問道:「爸爸,怎麼突然回來這邊?到總公司出差?」
  「不……」父親人在客廳,我聽不太清楚他的聲音。
  「您說什麼?我沒聽見。」
  「我離家出走了。」
  在不遠處響起很大聲音,讓我嚇了一跳。我回頭一看,父親不知在何時已經站在廚房。因為他背對著燈光,所以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而輪廓模糊的影子則伸展至我的腳下。
  「什麼?離家出走?」我反問。但是,坦白說,我也不懂自己究竟在說什麼,只是重複著父親的話。
  「嗯。」父親點點頭。緩緩說出同樣的話。 「爸爸是離家出走回來的。」
  
  ※
  我獨自居住在郊外的住宅區,搭乘特快車只要二十分鐘便可到山手線終點站。但是住家距離車站相當遠,還要步行約十五分鐘。由於是整體開發的住宅區,所以周遭皆是造型設計類似卻逐漸老舊的房子。
  就讀高中以前,我、妹妹、父親和母親一家四口都住在此。直到兩年前在工廠擔任技術工程師的父親,接獲調職至佐賀工廠的人事命令為止。父親和母親對此都很高興。
  對於身為技術工程師的父親來說,投注尖端科技的佐賀工廠,是他最希望能夠工作的地方。理所當然的,母親也跟著父親一起過去。當時還就讀國中三年級,正在準備考試的妹妹繪里,則堅持要留在這個家。由於母親認為家人應該盡可能地住在一起。所以繪里被半強迫地轉學至佐賀的高中。這讓特愛耍個性的繪里很不高興,曾經叨唸著說母親是個偽善者。
  而我,因為已決定就讀此地的大學,所以父親和母親都答應讓我住在此。似乎也因為我馬上就是大學生了,獨立生活也被視為理所當然。
  就這樣,我剛剛上大學的那年春天,雙親和妹妹就到佐賀去了。
  再怎麼有血親關係的家人,只要沒有生活在一起,很多東西都會自然而然地遠離。最初我每隔一天必定撥打電話或接到家裡的來電,但幾個月過後,次數就明顯減少。因為我忙碌於大學生活與獨立自主,所以不會主動打電話回家。而同樣的,母親也忙碌於嶄新的生活。九州出身的父母親,因為有許多親戚住在工廠附近,所以快樂地享受鄉間生活。
  
  ※
  吃過晚餐後,父親立刻上二樓臥房睡覺,看來應該是相當疲累。平常不知道疲倦為何物的父親,很難得讓我看見他精疲力盡的樣子。已經在外頭吃過晚飯的我,在父親吃飯時,只是茫茫然地看著電視螢幕。
  ——所謂的離家出走,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完全不知道電視上的節目內容,只是專注地想著這件事。儘管本來也差不了多少,畢竟經過一年以上的分居,對我來說,父親比以前更是遙遠。
  父親就寢後,我打電話回佐賀的家。鈴聲響到第四下,是繪里接聽。
  「喂,這是本山家。」
  很難想像這是十七歲的年齡具有的應對禮貌。繪里的語氣平穩,感覺上比我還更成熟。
  「是我,奈緒子。」
  「啊,等一下。」
  聲調霎時改變成家人間的交談聲音,恢復到十七歲的妹妹。然後,電話改為保留,只聽到《給愛麗絲》的音樂聲。同樣的旋律反覆響了大約三遍,話筒內再度傳出繪里的聲音。
  「沒關係,可以說話了。」
  「聲音聽起來變小了,是分機?」
  「嗯,因為媽媽在客廳。」
  「妳呢?」
  「我的房間呀!我說是同學打來的,回到自己的房間接聽。」
  我終於發現事情不尋常了。
  「爸爸來我這裡呢!」
  「我知道。」
  「到底怎麼回事?」
  「這……」
  「這?」
  「我不知道呀!不過,爸爸和媽媽之間似乎有些不對勁。媽媽好可怕喔!橫眉豎眼的,好像潑婦一樣,稍微一點小事情就破口大罵。」
  聽聲音就瞭解繪里也很困擾,而且似乎厭煩不已。
  「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當然。」繪里思索之後,理所當然地接著說:「或許爸爸有外遇。」
  「妳認為呢?」
  「那就難說了。」
  姊妹倆同時默不作聲。父親怎麼說也是男人,是有發生這種事情的可能性。可是,沒有絲毫證據與徵兆,只能做無謂的猜測。
  「一定是爸爸不好。」我說。
  繪里也同意:「應該是吧!畢竟,離開的人是爸爸。」
  「爸爸說他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
  「嗯。離家出走,回來找我。」
  爸爸離家出走?繪里的語氣有些無法置信的感覺,我也和她一樣。儘管想到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家庭崩潰」危機吧?卻完全沒有真實感。雖然沒有危機感,我還是脫口說出:「事情會變成怎樣呢?」繪里也用同樣的語調喃喃地說著:「事情會變成怎樣呢?」
  雖然沒有聊到重要事情,卻拖延好久才掛斷電話。看一眼時鐘,已經是十二點過後。腦海深處浮現沉重的睏意,我迅速洗臉刷牙,喝了一杯水,走向走道。水泥地面上鋪著棉被,那是我的床。
  半年前我開始沒辦法在房間睡覺,也就是加地死亡將近一年過後。因為自己一個人居住的獨戶住宅實在太過寂靜,有時候會忽然出現好像另外有人存在的跡象。家人前往九州後,我經常找加地到家裡來,兩人單獨一起度過相當多的時間。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被他愛撫胸部、第一次發生關係,都是在我的房間。當時的情景,我至今仍舊清晰記得。
  兩人赤裸的身體重疊在熟悉的房間、睡慣的床上。由於是初次體驗。我對於一切毫無所知,把自己完全交給他,任他所為。他無數次地親吻我全身,用溫柔的聲音說著「別怕,沒問題的」 ,這讓我非常感動。雖然我對於男性的象徵進入體內感到害怕,但坦白說,一方面我卻又強烈地盼望。
  他慢慢地進來了,比我想像中還不痛。我開始不安:「真的能夠與他合而為一嗎?」
  但是,當他每抽動一下,劇烈的疼痛感就貫穿我全身,讓我忍不住哭泣地叫著:「好痛、好痛呢!」事實上,我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他一直道歉著說:「對不起。」
  明明沒什麼好道歉的,他卻還是道歉。
  「我暫時不要動好了。」加地低聲說並輕撫我的頭髮。
  那種感覺讓我稍微安心了。我睜開眼睛,在熟悉的天花板背景中,有著加地的臉龐。當然,我們都是一絲不掛。
  「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我忽然覺得可笑,嗤嗤地笑了。
  加地也嗤嗤笑了:「不要笑!」
  「你也在笑呀!」
  「是嗎?」
  兩人有很長一段時間就這樣持續地笑著。他每次一笑,輕微的震動就傳達給我,讓我能夠清楚感受到彼此已經合而為一。我環抱著加地背部的手稍稍用力,他的身體立刻倒下來。我們之間毫無縫隙,緊密貼合著。
  手掌碰觸到他的背部時,發現幾乎火燙得令人大吃一驚,皮膚底下可感受到有力的肌肉,以及其中潛藏的無法抵抗的力量。我心想:「這就是男人嗎?」不管是皮膚、骨骼或肌肉,一切皆和我不同,簡直就像是別的生物!被某種龐大物體包覆的感覺,雖然可怕得讓我不知所措,但是只要被包覆住一次,馬上就陷入陶醉的深淵。
  禁忌的強烈慾火達到頂點的瞬間,我感覺自己不知道陷入何處,只是內心深處不斷累積著對他的愛情,我再也忍不住地緊緊抱著他。我們相互緊密地摟抱著對方。他熾熱的呼吸氣息呵著我耳朵,讓我的身體完全麻痺了。那瞬間,疼痛消失了,只是覺得非常快樂,彷彿全身融化,真的和加地融合為一。我想,所謂最高的幸福,指的一定就是這種瞬間吧!
  不久,他問:「我可以動嗎?」
  我終於完全平靜下來,點點頭:「好的。」
  「我會慢慢地動。」
  「嗯。」
  儘管疼痛、難過,但是這些似乎也算是幸福。當時的我認為,自己或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女。有人說那是癡情少女的自我慰藉,應該就是那樣沒錯,我並不想否認。的確是自我慰藉,的確只是少女的幻想。即使這樣,我至今仍認為,當時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在我的房間,我無數次和加地肉體緊密結合。一年半以前的我相信,那樣的日子會理所當然地永遠持續。可是,加地卻突兀地死了,死在即使看著地圖也不知道位在何處的異國小島上。
  所以,我逃離自己的房間。我不想睡在曾經和加地做過各種事情的床上,不想待在只留下他昔日形影的床上。
  最初,我逃進繪里的房間,但總對於擅自使用她的房間感到有些歉疚。繪里與我不一樣,個性非常耿直,討厭家人進入她的房間。她是那種每當自己的物品被移動,就會順手把東西歸位的人。就算是至親姊妹,如果知道我擅自使用她的床鋪,她也說不定會馬上大聲地尖叫:「姊姊,妳太過分了!」我的腦海裡迴盪著這樣的聲音,所以從繪里的房間逃出。
  不得已,我拖著棉被逃向二樓北側那間約有四蓆榻榻米大小,被當成儲藏室使用的房間。勉強將棉被推進衣櫥和櫥櫃之間,然後再將自己裹進去。出乎意料之外,蜷縮在狹窄地方的感覺並不差,令我想起曾在孩提時睡在壁櫥的往事。我忽然抬頭望向壁櫥,發現那裡堆滿加地留下來的老舊文庫本,有《車輪下》、 《舞姬》、 《斜陽》、 《基度山恩仇記》、 《屋頂上的貓》等等。
  喜歡讀書的加地經常到舊書店的五十圓專櫃購買書籍,讀完後,書就放在我家。如果翻閱這些書的封底書背,應該都會有淡色鉛筆寫著「¥50」。
  見到那堆書的瞬間,我清楚回想起各種往事。夏天的夕陽照射到我房間並不會太熱,加地在此用心閱讀著舊書。他時而靠著牆壁;時而躺在床上,一心一意地讓視線追循著文字。他的頭髮、臉頰、瘦削的手臂被夕陽染紅,在這時。他看起來就像小孩子。每當書本內容有趣時,即使我出聲叫他。他也不會回應,所以我在生氣之下,常會故意抓他的腳、搖他的身體,並用手指戳他。
  「內容正精彩呢!」他好像覺得我很麻煩,說道:「讓我再讀一會吧!」
  「哼!」我不滿地回應。我當然並非真的生氣,只是想向他撒嬌而已。 「你生氣了?對吧?所以不跟我說話?」
  加地認真地露出困惑神情: 「妳上次看《基度山恩仇記》時,不也是完全不理我,還叫我去吃拉麵,完全不聽我說的話嗎?所以,這算是彼此彼此。再五頁這章就結束了,妳等一下嘛!」
  「嗯。」我坐在他旁邊乖乖等待。
  他每翻一頁,紙張就響起沙沙的摩擦聲,那是非常幸福的聲音。我的旁邊坐著我很喜歡且重視的男人。而他正在讀書。我一方面希望他趕快把那五頁讀完,一方面又想讓他繼續讀下去。
  不久,他慎重地闔上書,馬上伸手摟緊我。
  「我讀完啦!」他用方才拿著書的手指輕撫我的頭髮。手指在頭髮上滑動的溫柔觸感,令人心情愉快。
  「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
  我們對彼此說著這種無意義的話語,一邊像小孩子般,嘴脣輕碰著嘴唇親吻。
  那個加地已經不在了。只有回憶、衣櫥上的文庫本以及悲傷。
  加地頂多只有留下這些,他永遠從世上消失了。我坐起身體,伸直手臂,試著拿出放在最上面的《車輪下》。我不常閱讀外國作品,像《車輪下》這樣的名著並不熟悉。翻開時,一片樹葉飄然落下。加地經常使用這樣的東西——如銀杏葉子、楓葉或是不太漂亮的雜樹葉子——來代替書籤。
  有一次,我像小孩似地用力盪著鞦韆。每當腳在空中用力擺盪,鞦韆就愈來愈高。空間往上時的感覺雖然不錯,但是我很不喜歡到達頂點後,背部產生彷彿要往下掉落的感覺。內心深處會出現震動,不是因為害怕,應該以寂寞來形容比較貼切。因此,我放棄擺盪。可是,鞦韆還是持續搖擺。我一面等鞦韆停止下來,一面尋找加地,最後發現他正坐在稍遠處的長椅上看書。
  「加地。」我叫著。
  他好像有些訝異似地抬起臉來揮手。但我因為害怕把手放開鞦韆的鐵鍊,所以沒有揮手。其實我也很想要揮手,很想要用力對他揮手,可是卻沒有辦法。
  不久,鞦韆擺盪力量衰竭,我跳下地面,快步跑向加地身旁。
  「該走了吧?已經六點半。」我說。
  我們要在七點時去看加地的朋友的表演。因為稍早到達,所以我們才到附近公園打發時間。
  「是嗎?那得走了。」他靜靜說著,轉頭望著四周。
  他在尋找可以當成書籤的樹葉。我找到一片有著與月桂葉同樣的顏色,形狀也類似,卻不知道是屬於何種樹的葉子。我拾起那片樹葉,遞給他。他接過後,對我說了聲「謝謝」 。他有時候特別地有禮貌,即使是對女朋友我也一樣。
  「謝謝。」加地很誠懇地說。
  「我今天很快樂。」
  「抱歉!」
  像這樣有點生疏的語言,卻絲毫不會令人覺得陌生,反而有種受到尊重的感覺。
  在積滿灰塵的儲藏室裡,飄落我臉上的.就是我所找到的那片酷似月桂的樹葉。我眼前浮現加地的臉龐,可以聽得到加地笑著說「謝謝」的聲音。
  我用顫抖的手將酷似月桂的樹葉夾回書中,快速逃出這房間。我一邊拖著棉被,一邊想著繼續這樣下去,我一定會崩潰。
  回憶為何會如此強烈呢?《車輪下》、酷似月桂的樹葉、謝謝的聲音、笑臉、擺盪的鞦韆、不能揮動的手……這些瑣碎小事為何會如此強烈地留存在腦海呢?
  我想只有在客廳睡覺了。於是拿著棉被下樓。但是才下樓梯走到走道,卻不知為何,似乎體內的能量用盡,沒有氣力了。我隨手丟下棉被,躺在上面,在眨眼間沉沉睡著。
  從加地死後,我就不太能夠睡得著。不,是可以睡著,但是在精神上或肉體上都沒有辦法消除疲勞。即使躺在被窩裡十個小時,一起床又覺得精疲力盡。可是,在走道卻睡得很沉,連做夢也沒有。常常醒來時早已過了中午,而且身心輕鬆。這種現象是加地死後第一次出現!我心想:「啊,在走道就能夠熟睡,我應該可以活下來。」
  此後,我就睡在走道。即使季節從秋天轉為冬天,冷風從縫隙間咻咻地吹進來,我還是在此鋪上厚棉被與毛毯。在凝視著壁紙剝落的牆壁、樓梯和鞋櫃之間,自然沉沉入睡。
  
  ※
  仅管認為父親在家時,我應該在自己房間睡覺,卻還是鑽入走道的被窩中。父親如果起床,絕對會被女兒睡在走道的行為嚇到。可是,除了在這裡,我沒有自信能夠在其他地方睡著,更何況,我已經不認為在走道睡覺有何不對勁。
  不管是誰看見,應該都會說很奇怪吧?應該都會嘆息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也不一定,不,應該就是這樣。我絕對出了什麼問題。雖然我不明白,這走道為何會是特殊的地方……
  等明天起床後再考慮如何向父親解釋吧!
  鑽入被窩後,我和往常一樣,想著加地、今天與現任的戀人巧碰面之前的情況。這時腦海中浮現的是加地那稍長的瀏海、細長的丹鳳眼、略微尖削的臉頰、外觀優雅的手指,以及我對於他第一次撫摸我頭髮時高興的情景。但現在,加地的眼睛、臉頰、手,已經完全消失了。已經完全不存在,只有留在記憶深處。
  發生巴士車禍的時候,加地的身旁有一位女孩。但不是我!我只是在新聞報導中看到,所以知道她的容貌和姓名。雖然她不是非常漂亮,卻有著鮮明的五官輪廓,是一位臉蛋大大的日本女孩。出現在電視螢幕畫面上的笑容,簡直就像花一般燦爛,和樸素的我完全不同。
  電視無數次、無數次地播放加地和她的瞼孔:連翻開報紙,也可以看到兩人的笑臉。加地明明很少露出笑容,可是照片上的他卻總是笑著。我關掉電視機,而且絕對不看報紙。我不想知道加地的死亡,以及他身旁女孩的事。然而,經過放在便利商店的雜誌專櫃上的女性雜誌,還是寫著兩人的事。
  「他直到最後還是想要保護她!」非常大號的鉛字,而且還附上驚嘆號。
  儘管心情意外地受到打擊,我還是繼續盯視著那些字眼。再怎麼逃避也逃避不了,事實緊迫在眼前。我彷彿被追入死巷內,伸手抽出女性雜誌,被迫閱讀報導內容。裡面盡是對加地個性以及那名女生的讚美,還寫著他們的雙手互相緊握著,互相緊緊擁抱著。
  黑白照片上的加地同樣面帶微笑,然而坐在他身邊的人不是我,不是我!我的戀人與別的女孩手握著手、緊緊擁抱地死亡。
  事實上,報導內容幾乎全部虛構。因為當地警方尚未確認事實。就把兩人當作情侶,所以日本的媒體也完全相信,後來才知道加地和她僅是在旅途中認識而已。因為他們離開日本的時間與抵達島嶼的時間,根本完全不同;兩人只在意外發生的前夕腳步重疊,再加上加地和她投宿的飯店相同,而這種邂逅其實並沒有特別的意義,畢竟在那座島上,日本人能夠住宿的飯店只有那一家,所以兩人是很偶然地在一起。
  既然在巴士上坐在一起,互相交談也是非常自然,所以會說些笑話,也會談笑風生,說不定也聊一些日本的事情。我在想,應該就只是這樣。
  雖然要讓自己冷靜地思考相當困難,但加地不應該會亂找女人的,就算在旅途上想要放鬆一下心情,以他那樣嚴以律己的個性,絕對不會做出那種事。
  如果問我是否絕對信任加地,雖然很難說是絕對,卻還是只有相信。只不過,他與別的女人並肩坐著迎接生命結束的這件事實,卻像蛆蟲一樣,一直棲住在我心中。平常是靜止不動,有時偶而發作。縱然痛楚逐漸淡薄,但蛆蟲蠕動的感覺迄今卻未能消失。
  加地與她只不過是偶然邂逅,他們並非彼此的戀人。 「雙手互相緊握、身體互相緊抱」這樣的話都是謊言。
  我真想大叫,希望讓聲音迴盪整個世界。但是,善忘的世間早就不記得什麼加地的事了,視線早已轉移到下一樁悲劇或戲劇之上,所以就算我大叫也沒人聽到。我只有沉默著,只有在自己內心深處吶喊,只能夠對自己訴說。
  算了,這樣也好,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夠了。
  不知為何,我覺得像這樣躺在走道,可以和已經不在人世的加地心靈相通,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好像就在我身旁。
  今天月光明亮吧?磨砂玻璃比平常更加光亮,宛如雪花結晶圖案般地閃閃發光,有些甚至像是光譜的七種色彩。我茫然望著似彩虹般的光輝,輕聲喃喃唸著:晚安,加地,晚安!
  閉上眼睛,平穩的睡意悄悄地來訪。


  第二章 流星機器與天象儀
  
  眼前有敵人。
  我弓身閃過對方揮出的拳頭。所謂的弓身乃是指身體後仰,是拳擊訓練中最先被教導的基本技術。但是對我而言,即使是基本技術也出乎意外地困難,再加上我的身體僵硬,反而變成四不像,即使勉強躲開了,和山崎學長的距離卻縮短了。
  糟糕……
  只學到跳躍和直拳的我不可能會貼身攻擊,面對對方的紅色拳擊手套,我用雙臂嚴密防禦,但,山崎學長的拳頭卻毫不留情地攻擊過來。
  「砰!」是悶重地衝擊,而我的防禦動作太軟弱無力,讓我的身體失去平衡。
  山崎學長的拳頭穿過我的手臂之間,正中我臉上。雖然他戴的是只有十六盎司的手套,我也戴著護盔,但這一拳卻是非常地結實。我搖搖晃晃,大幅度地揮出不能稱之為勾拳的右拳;當然我的拳頭不能夠擊中山崎學長。不僅這樣,右腹部還挨上強烈的一擊。這一擊相當有效。雖然臉部被擊中時很痛苦,可是腹部更痛,一股火燙的熱流從喉嚨深處往上湧出。
  我正勉強忍住嘔吐時,聽到山崎學長的聲音: 「攻過來呀,巧。」雖然是練習,他的聲音還是非常冷靜。
  我點頭,依照所教的揮拳。腦海裡意識著將體重放在腿上,左臂伸直。那是一記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的彆腳直拳。果然,山崎學長輕鬆地躲過我的拳頭。然而,我仍舊不死心,連續出拳兩、三次。但,同樣打不中,甚至連擦掠到邊都沒有。
  很明顯的,山崎學長在遊戲。他誇張地弓身、跳躍、扭動,輕鬆地揮動短勾拳。而我只能慢吞吞地追在如蝴蝶般飛舞的學長背後。不久,擂台外面響起訕笑聲。
  「喂,山崎,像樣點,後面還有很多人排隊,快點解決吧!」聲音裡透著嘲笑的意味。
  山崎學長的態度立刻遽變,神情轉為認真:他一邊牢固地防禦,一邊依照理論所教的動作將我迫到角落。我利用出拳的空檔,想要繞往山崎學長的左側,可是他的速度比我更快,輕而易舉地先栘至我前方。
  可惡,為什麼他能夠那樣快速移動呢?我雖然比任何人擅長跑或跳,不過我的身體卻無法像學長那樣移動,總是很遲緩;即使是做柔軟運動,學長站立著就可以讓雙手手掌貼到地板,我卻只有指尖能稍微碰觸到地板。我的關節天生就是僵硬。
  「怎麼辦?怎麼辦?該怎麼辦呢?」
  腦海裡反覆盤旋著這句話。但是,焦慮是一回事,事實上我什麼辦法也沒有,連續吃了山崎學長好幾拳。約莫是第三拳時,我的鼻子內側一陣刺痛,黏溼溫暖的鮮血流入口中,似乎是流鼻血了。我感到很下舒服,伸手想擦拭鼻血的瞬間,第四拳飛來,那是很接近直拳的一拳,確實地擊中我的肩膀。我的頭部劇烈搖晃,腦筋空白。看來山崎學長好像存心把我擊倒。
  我的拳頭連一下也沒有擊中學長,甚至連擦掠身體也沒有,就算彼此經驗上有差距,也未免太……看樣子,我真的不適合打拳擊。
  我確信之後,學長的右直拳飛過來。我的視力一向很不錯,能夠看清拳路,發現這一拳仿彿劃破空間地伸展過來,而我的臉孔就在拳頭前面!明知會被擊中,身體卻無法反應,閃躲不開。
  「砰」的一聲巨響。那是我倒地的聲音。
  
  ※
  「喝吧!」山崎學長遞給我低卡百事可樂。
  「謝了。」我說,伸手接過。
  練習賽剛結束,學長的臉卻是乾乾淨淨的。也難怪,因為我的拳頭完全沒有擊中他!我並不覺得懊悔,只是難堪。真的很希望能夠在那張猩猩般的臉孔上,狠狠地揍上一拳。
  學長穿著鬆垮的套頭衫,脖子上纏著毛巾。我也一樣。訓練館內的更衣室暖氣毫無作用,整個人有如被丟進冰箱裡,冷得讓人呼吸出來的氣息馬上變成白色。即使這樣,對於剛結束劇烈運動的我們而言,還是覺得太熱了些。
  「我請客。」山崎學長在我坐著的塑膠長椅一屁股坐下。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啦!」
  「嗯!」
  沁鼻的碳酸氣在口中擴散,簡直就像遭到嚴刑拷問一樣。照理說,我根本不想減肥,喝低卡的運動飲料未免有點可笑。
  「好痛……」我呻吟出聲。
  「大概在口中擴散了吧!」山崎學長惡意地笑了。
  「痛得喝不下。」
  「沒關係,快喝,我可是難得請客的。」
  「你該不會是想看我痛苦的樣子,才買碳酸飲料吧?」
  「怎麼可能!」
  山崎學長真是個壞心眼的傢伙!我忍耐地再暍了一口,但沁鼻的感覺還是在嘴巴裡擴散。他蹙緊眉頭,拿過我手上的百事可樂,改塞鳥龍茶在我手上,說道:「這個應該就沒事了。」
  山崎學長雖然有一張猩猩臉,但性情頗為溫柔,我之所以還會來訓練館,主要也是因為他,否則我早就放棄了。坦白說,我對拳擊並無興趣,只是偶然和山崎學長一同來到訓練館,結果他和館長好像已經事先談妥,館長邀我加入拳擊訓練,我因為無法拒絕而加入。
  話雖如此,讓身體運動還是不錯。即使身體有些僵硬,我依然努力練習直拳,希望能夠變成柔軟。我面對著鏡子,不斷地練習揮拳、打沙袋,跳繩跳到精疲力竭,感受這種很單純的快樂。
  我原本每天在高中的足球隊運動身體,進入大學以後卻放棄了,所以覺得日子很無聊。這麼久以來,能夠活動身體至極限的感覺,對我而言乃是單純的喜悅。肌肉伸展、收縮,等到接近極限的時候,痛苦卻不可思議地消失,有種陶醉於劇烈練習的感覺,而我由衷喜歡那一瞬間。問題是,拳擊這種運動與足球或棒球有著決定性的差異。那就是——打人!
  不是剷球,不是觸身球,而是實實在在地揮拳攻擊人。我是男人,當然也有一、兩次打架的經驗,可是那僅僅只是互毆,並不會揮拳且毫不留情地攻擊對方。即使戴著手套、護盔,也完全瞭解規則,我還是沒有辦法打人。——挨打很可怕,打人也同樣恐怖。
  我默默地喝著鳥龍茶,山崎學長喝著低卡百事可樂。我的身體慢慢地感覺變涼了,感覺到冬天的寒意。
  「你好像不太適合打拳擊呢!」
  「是的。」
  「感覺上身體很僵硬,就算只是輕輕出拳,但出拳之前,你大概就用力了吧?所以我能夠預測拳路來勢,很容易就躲開。」
  「自然而然地用力了。」
  「剛開始時誰都一樣。」學長暍了百事可樂,碳酸氣並未沁入他口中:「可是,感覺上你好像永遠都學不好。」
  「也許吧!」我只有承認。
  每個人都有適合或不適合從事的運動種類,就算我繼續練拳擊、繼續胡亂揮拳、繼續有破綻地防禦,也只是成為後進的練習者的標靶,大概也幾乎不會有所進步吧?我感到有某種東西流入腹部底層,於是猛灌著鳥龍茶,而鳥龍茶卻非常苦澀。
  「是我帶你到這,所以我有種需要負責的感覺。何況每個月繳交的訓練費也不便宜啊!」
  「訓練費倒是還付得起。」
  「怎麼辦?要繼續下去嗎?」雖然是詢問的語氣。卻幾乎等於宣判我的命運。
  我轉頭。山崎學長也看著我,他恰似動物園裡見到的猩猩一樣,眼神裡總是帶著憂傷。
  我和山崎學長從中學時代就認識,兩人都是足球社的社員,他比我高一屆,我是右翼七號,他是中場後衛四號。學長經常靠著魁梧的體格封鎖所有的來球,反擊對方的攻擊。他在隊上時,我們的球隊實力堅強,曾拿過兩、三次縣際大賽的冠軍,被全國的足球名校視為勁敵,而且每次比賽都維持在三分以內的勝負差距。所以我由衷信任山崎學長。因為他是最值得信任的中場後衛,只要是他說出來的話,我都無法置若罔聞。
  即使這樣,我還是暫時逃避:「今天挨了石橋教練一頓臭罵。」
  「大概是為了頭髮吧?」
  「是的。」
  「你確實是過分了一些。」學長一邊笑一邊稍用力地拉了我的頭髮。可能是故意的吧?
  我也誇張地笑了,叫道:「好痛!」
  我的頭髮是漂亮的金色,如果再長長一點,感覺上就像是在歌舞伎町裡的皮條客。我們接受訓練的訓練館屬於相當古板的場所,若是一般的褐色頭髮還好,但是金色的話就太引人注目了。
  「不是我要的,是姊姊幫我弄的。」
  「這是瑞穗染的?」山崎學長探身向前。
  瑞穗是我的姊姊,山崎學長自高中時代與她認識後,就對她著迷。
  「我只是想挑染,才買染髮劑,姊姊卻說她要幫忙。當時我就有一股不祥的預感,因為她真的很迷糊。果不其然,染髮劑盒裡的說明書寫著十五分鐘,她卻看成二十五分鐘,我說已經可以了,她還是堅持時間未到,所以才會變成這副模樣。後來我照鏡子一看,自己也嚇了一跳。」
  「你真幸運。」山崎學長根本沒有聽我說話:「居然讓瑞穗替你染頭髮。」
  「我應該拒絕的,就是錯在讓她幫忙。」
  「不,很令人羡慕呢!」學長又拉著我的頭髮說道:「真不錯、真不錯!」
  我抗議:「會痛呢!」
  「我也想讓瑞穗染頭髮。」
  「一不小心,也會變成金色。」
  「沒關係。你幫我嘛!」
  山崎學長很認真。如果他可以成為姊姊的男朋友,我當然很高興。可是,應該是不可能吧!
  「學長。」
  「什麼事?」
  「坦白說,姊姊很重視外表的。」
  「重視外表?瑞穗嗎?」
  「她最喜歡的是像中國人的臉孔,斯斯文文的類型,而不是我們這類唸體育的。她總是說看到粗獷邋遢的男人就覺得嘔心。」
  「喂,騙人的吧?你是在嘲弄我?」
  我面對山崎學長的逼問,說道:「是真的。」
  學長的雙肩無力地下垂。他的胸脯如外國人般地厚實,而且還長著胸毛,手臂像是圓木頭,比粗獷的男人還更粗獷,是姊姊最不想面對的那一類型。
  「粗獷的男人不行嗎?」
  「大概吧!」
  「真的不行嗎?」
  我坐在沮喪得有點可憐的學長身旁,並猛灌著鳥龍茶。我用舌尖在口中搜尋,發現腫脹的部分大致可以分成三個區塊,即使嘴裡咬著護舌片也是毫無作用,看樣子應該會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連吃飯都有問題。
  剛贏得第六場勝利的資深練習生走了過來,我和山崎學長齊聲對他打招呼。他看見我,無聊地說:「喂,你剛打過世界賽嗎?」
  我內心有些生氣,卻仍舊笑了。
  那人離開後,更衣室內再次恢復靜寂。我和山崎學長的呼吸氣息都呈現白霧狀,我們的身體完全冰冷。
  我環顧更衣室一圈,凹凸不平的鼠灰色衣物櫃上,推放著拳擊手套、襯衫、完全褪色的日本主題戰的海報、有斜裂痕的窗玻璃……我突然覺得這些景象非常可愛,這種場所是從小就一直參加運動社團的我成長的地方。不論國中還是高中,只要一下課,我馬上衝向社團辦公室和夥伴們聊天,雖然有時互相爭執不休,同時也學會很多事情。我不是在教室裡,而是在這種場所學會生活方式。
  我感覺到學長的視線,再度環顧更衣室一圈。我不想離開這裡!
  不久,我的視線和海報中擺出戰鬥姿勢的挑戰者視線交會了。此人在主題戰第三回合被擊倒,似乎是敗得很慘。賽後,他立刻離開練習館。然後,有一天,他的東西忽然從置物櫃消失,人也失去聯絡。沒有人知道他目前人在何處。拳擊手總是這樣很突然地消失蹤影!
  我口中呼出白霧的氣息。說道:「這個月結束的同時,我也要離開練習館了。」
  「是嗎?」
  「反正我不適合打拳擊。」
  「我和你都不是真心想當職業拳擊手,但是,也可以把此當作是一種興趣而持續下去呀!」
  「不,那太勉強了。」
  有更多事情即使學不好也能夠持續下去。畢竟能夠專心投入的感覺很美好也很珍貴。問題是,我一向希望做了就能夠比別人更好,既然知道自己沒有這方面的才華,繼續下去也只是空虛。
  如果是加地,可能就不一樣吧……
  我總是這樣,每當下某種決定時,總是想到加地。如果是他,他會怎麼做呢?他也會這樣想嗎?會做得更好嗎?雖然是毫無意義的比較,但就像是無法戒除咬指甲的惡習一樣。
  加地這位已經不在這個世間的好朋友,與我完全不一樣。他只要一開始做了,即使明知道不適合,還是會繼續堅持下去,就算周遭人們都感到痛心,他也絕對不放棄。我內心對於他這種態度雖然覺得愚蠢,同時卻也羨慕不已。我缺乏他那樣的意志和耐性,我希望事情無論好壞,都能夠活得聰明些。
  加地真的是很愚蠢的傢伙,但也正因為這樣,他才能夠與奈緒子交往吧!奈緒子被加地吸引的理由,一定是因為他的笨拙。譬如,遇見難過的事情,我會和夥伴們一起去喝酒,藉著吵吵鬧鬧地大聲喧嘩來忘掉。可是,加地下一樣,他會全部埋藏在心中,獨自關在房間裡痛哭。
  加地現在如果陷入與我相同的狀況,他會怎麼做呢?
  「我要繼續!」
  那傢伙一定會這麼說吧!應該不會錯。無論周遭人們嘲笑他沒有才華、笨蛋或愚蠢,無論是否被學弟超越,他應該會繼續練拳擊,絕對不會放棄。
  現在與我對峙的人並非是山崎學長,而是加地。那是可怕且無意義的爭鬥,即使我反覆地出拳,加地也絕下會倒下。因為死亡而獲得永恆存在的加地,不管用什麼樣的攻擊都沒有用。不知何故,我擊出的拳都回到自己臉上,愈是憤怒,自己愈是傷痕累累,最後一定是自己率先倒下。
  我為何要持續這樣的事情呢?為何要為了戰敗而纏鬥不休呢?
  我試著像往常一樣地想著這些事情,可是,眼前浮現的卻是加地的身影,感覺彷彿又被加地打敗,這已經不知是第幾百次的挫敗了。在內心中波濤洶湧的感情是絕望、嫉妒,還是憧憬?我無法理解,只是持續地掙扎著。
  我約莫有三分鐘時間沒有開口說話。
  「學長,感謝你讓我學習到很多東西。」我坐在長椅上,深深地低頭致謝。
  
  ※
  我並不太瞭解加地,直到高二那年秋天為止。我們只是高一時同班,實在很難說是朋友。所謂的朋友是志同道合,如果氣味不投,就算在同一間教室,彼此座位在隔壁,也無法成為朋友。
  我的個性應該屬於活潑豪放,喜歡運動更甚於讀書。小學時代,每到中午休息時間,我就一馬當先地衝向操場,興高采烈地玩躲避球。加地和我不同,他總是獨自一人,總是靜靜看書。如果玩躲避球,他通常都是第一個被球擊中的人。我根本就沒有將加地這種類型的人放在眼裡,他應該也不會把我放在心上吧!
  可是,因為某種契機,我們的交情轉為親密了。
  那是高二那年秋天發生的事。
  我們班上決定在校慶活動時,將教室布置成咖啡店,可是因為不團結,布置毫無進展;甚至在校慶的前兩天,應該完成的教室布置也未完成,眼看已經快要來不及了,大家卻依然不把它當一回事。
  所以,我心想:「靠自己獨力完成吧!」於是利用深夜偷偷地潛入學校,打算熬夜解決教室布置。那麼,第二天來到學校的同學,絕對會對已經完成的教室布置,感到大吃一驚;而那時的我,應該躺在教室正中央呼呼大睡吧!
  「這麼一來,我就變成英雄了。」我嘴裡喃喃唸著,攀越過學校大門。
  白天讓我們跑跳的操場下見絲毫人影。我靠著牆邊走。防止被值夜的老師發現,忽然,抬起頭發現教室大樓右端,在一瞬間亮起某種亮光。
  咦?有誰在嗎?一定也是像我一樣打算徹夜準備校慶的傢伙吧?三樓的右端,應該是生物物理學教室,到底是哪個社團呢?
  我從未上鎖的太平梯進入教室大樓,爬上漆黑的樓梯,走向二樓的教室。坦白說,我很想打開教室的電燈,可是那樣一來絕對會被發現。我只好靠著手電筒的光線,開始進行布置。
  這件事情真的相當困難!開始進行之後,我馬上發覺自己缺乏所謂的「美的感覺」 。不管如何使用彩球和彩帶,呈現出來的結果都很難看,愈是想弄好,反而愈是醜陋。
  奇怪,不應該這樣的呀……
  我逐漸開始焦慮。如果留下醜陋難看的布置,一定會被同學嘲笑、嘮叨與批評。我整晚不睡地賣力工作,得到這樣的結果實在是太不值得了……
  啊,為什麼不順利呢?彩球這樣掛真醜,連自己看了都覺得厭惡。我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奮戰一個多鐘頭後,我手裡拿著彩球,無助地愣在漆黑的教室正中央,像小孩子一樣為了這小小的教室布置而想哭泣。我發現自己無法單獨在黑暗的地方,即使很不甘心,但很想回家睡覺。我把彩球丟在地板上,全身感受到挫敗與沮喪。
  對了,還是溜走吧!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走出走廊時,卻突然不知撞倒誰。糟糕!一定是老師!
  我慌張失措,但是對方卻倒地並呻吟出聲:「唔,痛死我了。」
  那是很熟悉的聲音。
  「加地?」我用手電筒照向倒地的傢伙。一張女孩子般的臉孔在朦朧的光影中浮現。
  「哦,川島嗎?」加地問我。
  「嗯。你在這裡幹嘛?」
  「準備校慶布置呀!你呢?」
  「一樣。我也是來準備校慶布置。」其實我已經打算放棄了。忽然,我靈機一動說:「原來在生物物理學教室的人是你?」
  「嘿,你怎麼知道?」
  「我進入教室大樓時,看到一絲燈光。你去那裡做什麼?」我刻意用輕鬆的口氣說。
  如果現在是白天,我根本不會和加地講話;因為,雖然彼此認識,但並無多少交情。大概是夜晚的空氣,或是教室大樓空盪盪的氣氛,讓我產生與平常截然不同的心境吧!
  看樣子,加地也是相同。
  「去製作天象儀。」加地臉上浮現溫馨的笑容,站起身來回答。
  我從來不知道加地也有另一張臉孔,於是我說:「天象儀?就是能夠映現星星的那個?」
  「沒錯。」
  「你真厲害!」
  「要去看看嗎?」
  「嗯,好呀!」
  我們沿著走廊往前走,期間聊著共同的朋友、女同學和彼此討厭的老師,很快地便抵達生物物理學教室。桌上放置著燈籠大小的照明裝置。藉著其亮光可以大略見到半球狀的物體。直徑約莫三公尺的圓筒從天花板垂下,圓筒邊緣捲著垂至地板的黑色布幕。
  「喂,簡直像真的呀!」我驚訝地出聲。
  加地手上拿著像是燈籠的照明器材,得意地回答:「來,進去看看。」
  他的身影消失在圓筒內。我跟著他進入,又再度震驚了。因為裡面擴展著美妙的人造星空,而且比我想像的還更漂亮,彷彿就是真正的星空。太厲害啦!實在太厲害了!
  加地開啟某種開關,漂亮的星空立刻開始緩慢旋轉。
  我的身上有無數星星在移動。
  「這是你製作的?」
  「應該算是社團裡的同學合作完成的。不過,事實上幾乎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負責,從去年就開始進行。」
  「去年?這麼早?」
  「嗯。可是完全比不上真正的天象儀。雖然主體勉強能夠旋轉,也可以重現漂亮的星空,只是……」說著,加地輕敲一個小盒子,「產生流星的裝置卻無法順利運轉。所以,我今天晚上又再前來……不過,試過多少次還是一樣,實在令人灰心。」
  「嘿!」
  「今天晚上又再……」那麼,加地到底之前來過幾次了呢?想不到他居然投入這樣的熱情在
  校慶上。在我們頭頂上方擴散的星空真的很漂亮,令人真想永遠忘情地觀望,這和連咖啡店的布置都弄不好的我,很明顯差距太大。
  我一向瞧不起個性讓人覺得有點陰鬱的加地,不只是我,運動性社團的人通常對於藝文社團的人都有這種看法。但此時的我卻大感挫敗。我認為加地是非常高級的人種,因為與他相比,我今晚來學校的目的,是為了在同班同學面前出風頭,是虛榮心理作祟;而加地的目的卻不同,他的眼光卻看得更遠,是為了這片美麗的星空。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眺望著星空,沉默無語。我自慚形穢,充滿嫉妒和自卑;而加地則是神情愉快地仰望星空。
  真漂亮的星星……就像此時的加地,雖然笨拙、朋友不多、只會讀書,被人們認為懦弱。可是,事實上他比誰都還堅強、有耐性,像天象儀映照出的星星,燦爛地綻放光芒。
  不久,加地蹲下來,再度敲打那個像盒子般的裝置,說道:「為什麼不會動呢?」
  我走到加地身旁,一起望著那個東西:「可以讓我看看嗎?」
  「嗯!」
  「怎麼讓星星流動呢?」
  「你看,盒內有光源,對不對?當外側的縫隙旋轉時,光線會跟著散發出來。」
  「原來如此。」
  一看就知道,構造本身非常簡單。只有當作光源的鹵素燈和另外兩道縫隙,以及使之旋轉的馬達與控制馬達轉動的迴路。
  「開關……是這個嗎?」我扳倒老舊的開關,屬於光源的鹵素燈亮了,馬達開始啟動,但是轉速太快,只能夠看到光線閃動,很難稱之為流星。 「原來是變壓器不對。」
  「是嗎?」閃動的光線照著加地的臉龐,他正低頭看:「我對這種東西不太懂。」
  「通常變壓器是用來改變馬達的速度。但整個變壓器都有阻力,而其阻力不適合這個馬達。還有,這些縫隙之間好像寬了些……有螺絲起子嗎?」
  「有,等一下。」加地開燈,從放置天象儀的座台下搬出一個硬紙箱。箱裡除了一組工具之外,還有幾種零件。
  「啊,用這個就行。」我拿起黑色變壓器說道:「剛好有適用的東西呀!」
  「怎麼,原來果然還是使用那個!我比較喜愛文學,根本不懂這些。是拜託對這類事物很內行的學長畫設計圖的。學長說過設計圖絕對沒問題,也說明需要準備哪些零件組。問題是,我同樣搞不清楚,結果多買了很多種,卻反而更迷糊了。」
  「讓我看看設計圖。」
  加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已經縐巴巴且沾有手垢的紙片。據此,我完全瞭解這傢伙是如何辛苦製作這個天象儀。他無數次地重複組裝,發現不能轉動也不灰心,持續挑戰至現在。
  「嗯,我大致明白了。」我用螺絲起子拆開產生流星的裝置,然後將縫隙部分推給他:「你重做這個,寬度應該大約一半就可以。」
  「這……」加地似乎嚇了一跳:「不好意思,讓你幫忙。」
  「沒關係,我懂這個。」
  我們分別各自作業。我拆下錯誤的變壓器,重新接上正確的變壓器,同時順便補強接續不妥的旋轉部分,畢竟這些部分如果不牢固,機器通常會很快壞掉:而這部分加地只是用切割刀將薄塑膠板切開再裝上。
  「川島,你很厲害呀!」加地一面作業,一面說:「竟然懂這種東西?」
  「我老爸喜歡拆卸像吸塵器或收音機之類的電器用品。他買回來以後一定要自己拆開,再重新組裝。而我從小就在旁邊看著,就算學得不完全,也不會差太多。」
  「不,很厲害,真的很厲害。」加地像白痴般地稱讚著,這讓我覺得更不好意思了。
  「畢竟我還是喜歡文學,所以對於機械一竅不通。」
  「我也只是勉強瞭解而已。再說,我喜歡體育,精細的地方還是不會注意,只有你才可以將薄塑膠板切割得這麼漂亮。」
  雖然加地連這麼簡單的機械都沒辦法組裝,但是他的雙手卻非常靈巧,可以漂亮地使用切割刀切割出平滑的曲線。若是我,絕對無法切割得那樣漂亮,一定會歪七扭八的。
  「你的美術課成績一定不錯吧?你具備那種美感。」我說。
  加地羞赧地笑了。那種感覺異樣地迷人。我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加地看起來文弱,卻很受女生的欣賞。不,應該不能說是欣賞吧?我隱約感覺有幾個女生對他著迷。
  三十分鐘後,產生流星的裝置完成了。對我來說,這東西簡單了些。
  打開開關,立刻映照出流星,咻咻地流出。加地和我都嘆息出聲;因為,流星漂亮得連身為製作者的我們自己,都感到驚訝。
  「真美!」加地嘆息。「彷彿能夠聽見流瀉的聲音。」
  「真的好漂亮。」
  「都是靠你才完成這個能產生流星的裝置。」
  我沉吟片刻後開口:「不要稱這個為「產生裝置」吧!沒有更好聽的名稱嗎?」
  「更好聽的名稱?」
  「譬如……「流星機器」之類的。」
  「那也沒有多好聽呀!」
  「是嗎?我是認為下錯。」
  「嗯,「流星機器」嘛……」儘管有些不滿意,加地還是點點頭:「是靠你才完成的,命名權在你。」
  「那麼,就決定是「流星機器」了。」
  這個流星機器繼續咻咻地流瀉出美麗的星星,即使像這樣一直觀看,我們也絲毫不感厭倦。
  「川島,謝謝你。」加地臉上的表情有如小孩。
  啊,這傢伙的性情原來如此率真?我感覺自己好像瞭解加地的另外一面。本以為他會像一般藝文社團的人那樣彆扭,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拜託加地幫忙一件事。
  「對了,加地,你幫我忙吧!」
  「幫忙?做什麼?」
  「我的教室布置。我完全搞不好,本來打算半途而廢。原先我是想在大夥面前露一手,沒想到卻完全失敗。」
  加地回答:「這是一報還一報了?」
  「嗯。」我頷首。
  之後,我們栘至我的教室。我丟下的彩球和彩帶還堆在髒污的地板上,教室比先前還髒亂。我覺得自己實在很懶散,竟沒有整理就打算回家,真是要不得,爛透了!
  加地拿起亮色的彩帶,開口說道:「開始吧!」
  那傢伙的美感真是了不起,只是掛上毫下起眼的彩帶,吊上彩球,剪貼色紙,很快地就完成美麗的裝飾布置。接著將紅紙和綠紙組合,有趣的圖案立即展現,簡直就像在變魔術一樣。他為什麼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呢?從開始直到結束布置,他可能花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吧?
  「大概差不多了。」加地站在椅子上說。
  我真的非常驚訝,稱讚他:「你實在太厲害啦!」
  加地最花時間的地方是在灰色彩帶上貼色紙。我想都沒有想過要使用金色的色紙。歐洲好像有一位擅長使用金色的畫家,叫什麼呢?克林姆(譯註:Custav Klimt,一八六二~一九一八年,奧地利畫家)?雖然我不太清楚,但加地的布置和那位畫家的感覺很像!近看明明只是將色紙貼在最適當的位置而已,可是若相隔一公尺左右後再看,頓時顯得非常纖細。
  「你為什麼可以做出這種東西呢?」我讚嘆不已。
  站立在椅子上的加地得意地微笑。當然,我也笑了。我們的笑聲迴盪在黑夜的教室裡。奇妙的是,我感覺到和加地非常親近;同時也知道,他也覺得和我很親近。那是令人心情無比愉快的感覺,幾乎與在足球比賽中踢進逆轉的致勝一球的感覺相同。
  我走近他,像踢完正式的足球賽後那樣,朝著加地伸出右手。我的身體很自然地做出這種動作。加地仍舊站在椅上,同樣也自然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雖然有些瘦弱,好像枯樹一般,卻是非常暖和。我們握住彼此的手,故意似地、無數次地、誇張地大幅甩動。
  從握手的那刻起,我和加地成為朋友。
  
  ※
  不知何故,我不想直接回家,於是在與平時不同的路口轉彎。
  新落成的住家前面庭院晾曬著洗好的衣物,毛巾和牛仔褲在冬天的冷風中寂寞地搖晃著。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似乎是大型犬的低聲犬吠。停在倉庫旁邊的小型轎車中,身穿作業服的男人正在抽菸,男人每次咬著香菸時,香菸前端就發出紅色亮光,朦朧地照出他的臉孔輪廓。四周完全黑暗。我抬頭,可見到幾顆星星,但是以前加地製作的人造星空比這個更漂亮。
  我實在無法相信加地已經不在這個世間。
  那傢伙不是死在日本,而是死在我雖聽過名稱,卻不知道位在何處的外围島嶼上。我查過地圖,發現那只不過是有如墨水痕跡的小島,實在太小了,小到連島嶼輪廓都不清楚。
  加地很可能事因漫無目的的自助旅行,而抵達該島。
  電視新聞傳來意外事故的消息時,我和家人正在吃早飯。我想在麵包上塗上奶油,發現螢幕上出現的照片是加地。我愣住了。那張照片的他穿著黑色的學生制服,大概是高中時期的照片。
  我茫然望著電視畫面。坐在對面的姊姊問:「怎麼回事?」
  我拿著奶油刀的右手指著畫面:「那是加地。」
  「什麼?加地……就是那個加地?」
  「嗯。」
  電視畫面上同時播出加地以及與他一起死亡的女孩的照片。高中時的加地很難得露出微笑,所以那張照片究竟是何時被拍到的?一定是誰把這張照片交給媒體吧?是家人嗎?還是從畢業紀念冊複製的呢?我想著這些事情的同時,聽著主播報導。
  當地因為持續下著劇烈的傾盆大雨,加地搭乘的巴士駕駛員沒注意到沿著河岸兩旁的道路已經崩朋塌,所以可能因此而摔落斷崖。巴士滾下斷崖大約幾十公尺後,掉落到河中。同時,加地也喪失了生命。
  每次望著夜空,我就想起加地。
  在加地死後將近一年的時間,我與曾是他女友的奈緒子交往。是我主動接近奈緒子的,我搶奪了好朋友的戀人。這與加地已經不在這個人世間毫無關係,也沒有道理可言,但我卻一直認為是搶奪、是偷竊。
  我完全沒有看著前面,仰頭望著夜空往前走。所以如果現在有車輛駛來,或許會被輾斃也不一定。因為天氣寒冷,我從內心開始顫抖起來,手腳也是;反正,就是全身發抖。
  我凝視著朦朧的星星,一心一意地繼續走著。雲層低籠,強風吹掠,星星看起來似乎在移動。星星當然不會移動,移動的是雲層。
  離開練習館的時候,山崎學長對我說的話在腦海中甦醒。
  「你為什麼不反擊呢?」
  「嗯?」我一時之間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想,自己一定神情迷惘。
  山崎學長略顯困惑之後,明白說道:「你是真的不想反擊吧?」
  「這……」
  「我知道的。我還不是那麼厲害,所以就算你再怎麼差勁,如果像白痴般地亂打,至少也會擊中一、兩拳。可是,我卻完全沒有被你擊中。此外,你大概也沒有真正的防禦吧?我認為你是故意挨打。」山崎學長的神情嚴肅。
  「所以,你還是離開吧!因為我也不想毆打自願挨打的人,不僅是我,其他人、教練都是一樣的想法。你應該不是來學拳擊的,而是來挨打的吧?川島,你絕對是來挨打的。」
  山崎學長真的很壞心眼,他完全知道我、加地和奈緒子三人之間的事,可是居然還這樣地問我。我無從回答,只是呆然若失。或許,我應該完整地說出一切,這樣心情可能會輕鬆許多,畢竟山崎學長一定會認真聽我說,不會刻意嘲笑。
  當時有幾位路人經過我們的身旁。其中有人緊盯著我們看,也許認為我和學長正在吵架吧!結果,山崎學長沒有聽到我回答便離去了。
  我靜靜地站著,直到山崎學長的背影消失為止。學長一定完全瞭解,才會說出那樣的話吧?這是他一貫粗鄙的鼓勵方式。
  「山崎學長,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仰望著夜空,喃喃地說著:「我已經不再想毆打什麼人了。」
  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下幸,我抵達奈緒子家的途中一輛車子也沒有遇到。她一個人獨自住在這棟住宅裡。我很想見她,想隨性地亂開玩笑激怒她,想讓她的體溫與呼吸氣息來治癒我傷痛的心靈。我就是這樣的,迄今仍舊持續地背叛加地!也許,奈緒子也是抱著相同的心思。
  推開眼前的門,裡面鋪著棉被。不知道為什麼,奈緒子一直睡在走道。雖然我曾經問過她理由,可是她卻沉默不語。並非是拒絕回答,而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何在。
  一見到奈緒子沉默的樣子與充滿不安的眼睛時,我也說不出話來,更無法責問或追究原因,只有接受。可能世間上存在著很多,甚至是到處充斥著謬誤吧?所以戀人在走道睡覺,反而算不上是重大的謬誤。
  我這樣告訴自己的同時,也按下門鈴。
  舊式的叮哆鈴聲在屋內響起。聽著聲音,我想起一張放在我房間書桌由上往下算的第三個抽屜裡,有著南國藍天的風景明信片——加地遭遇意外事故之前寄來的。
  我沒有告知奈緒子明信片的事,以及上面所寫的內容……
  不久,聽見腳步聲,然後,門開了。我以為是奈緒子,正打算上前抱住她,卻因為意外的狀況而愣在當場。
  不是奈緒子。
  走道前站著陌生的中年男人。


  第三章 他與父親
  
  客廳傳來男人的說話聲音。我在廚房裡雖然不知道說話內容,卻能感覺到氣氛非常融洽。
  即使這樣,我怎麼也想不到父親與男友初次見面的時機會這麼快地降臨。當然,除了因為父親他們住在九州外,我本來就沒有打算介紹……
  儘管對於事情的意外發展有些許的困惑,但為了不讓自己過於在意,我專注在料理上,把洋蔥切細,削掉紅蘿蔔的皮,不去想太多。
  望向客廳,兩人隔著茶几面對面坐著。
  「請再等一下。」我拿著飯匙,大聲說:「還需要十分鐘左右。」
  父親點點頭:「知道啦!」
  「嗯,慢慢來無所謂。」巧說。之後,他的臉色驟變。
  他似乎忘記父親在場,所以用很平常的語氣回答。接著,他有些畏怯地偷偷打量著父親的反應。雖然他可能自以為很自然,但明眼人一看即知並非如此。
  父親當然注意到了。
  巧為什麼會那樣愚蠢坦誠呢?當然啦,這也是他的優點……
  還好,父親假裝沒有注意到的樣子。
  「我們談我們的,妳就慢慢準備吧!反正等女兒準備晚餐,感覺上也不壞。」父親拿起罐裝啤酒,愉快地說。
  巧慌忙地露出滿臉笑容,同樣舉高啤酒罐。
  啊,看來問題相當嚴重……我頭痛了,應該趕快轉身溜開。
  「啤酒還有,如果不夠的話,來廚房拿。」說著,我縮回廚房裡。
  
  ※
  巧來家裡的時候,我正好開始準備晚餐。當我獨自一人在家時,不是在外面吃飯,就是買便當回來吃。一日一父親在家,就不能夠這樣。何況,我也不討厭下廚,只是因為只有自己一個人,所以不想煮飯罷了,畢竟花時間下廚卻沒有人一起吃飯,實在很沒意思。
  當然,巧來找我的時候,我會全力展現手藝,看著他大口大口地吞下,會覺得總算有代價。
  雖然不明白父親為何回來,但父親回來後,一直都待在家裡。除了替生鏽的腳踏車鍊加上機油;重新修好有點不穩的門柱;今天更是一邊哼著歌一邊為陽台重刷油漆,因此,家中稍微瀰漫著油漆味。反正,父親完全沒有想要去上班的意思。
  父親回來的翌日,我曾經問他:「工作方面不會有問題嗎?」
  「沒關係,我打算暫時休假。」父親回答。
  是請年假呢?或是辭職?父親說他是離家出走,我雖然想問得更詳細些,卻沒有開口,因為一旦提及,就必須再詢問很多事情。
  抱持這種心理的人下只是我一個人。對於我在走道睡覺,父親同樣什麼也沒問,好像也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雖然如此,但父親的態度明顯地下自然。
  事實上,我討厭被人詳細地追問。或許,父親也和我一樣吧……
  雖然生活在一起,我們彼此之間卻存在著某種難以掩埋,也無法掩埋的隔閡。也正因為無法掩埋,所以才能夠共同生活。
  我一面想著各種事情,一面切著燙熟的南瓜。我打算做南瓜沙拉。南瓜的味道隨同熱氣冒出來,是香甜又可口的氣味。完成南瓜的基本處理後,我將青椒細切,洋蔥薄切,然後剝掉煮熟的雞蛋殼。本來害怕雞蛋煮得過熟,不過感覺上蛋黃剛好全熟。
  我不禁得意自己真是有一套,同時試著咬一口蛋黃,嗯,好吃極了,還保持稍許柔軟。然後將所有材料放入沙拉碗,用沙拉醬攪拌均勻。最後在用胡椒調味的同時,巧進來了。
  「可以拿啤酒嗎?」
  「等一下。」我打開冰箱,取出兩罐啤酒。父親回來以後,冰箱裡理所當然地冷藏著酒類。
  「兩罐夠嗎?」
  「先這樣吧!」巧接過啤酒後並未立即離開,反而用一種微妙的眼神看著我。
  我以關切的語氣問:「很累吧?」
  「嗯。」巧率真地點點頭:「可是很快樂。」
  「真的?」
  「妳爸爸給人的感覺很不錯,個性開朗且容易相處。可是我還是很焦躁,因為沒有想到他會回來。何況,時機非常不對,我這頭髮和這張臉……」巧哭喪著臉,望向天空。
  雖然誇張,但他的優點就是做這種動作時,絲毫不會令人討厭。
  我嗤嗤地笑著,說:「很華麗呀?」
  「頭髮?還是臉孔?」
  「兩者都是。」
  三天沒有見面,巧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烏黑的頭髮染成了漂亮的金色,臉孔浮腫,右眼旁邊和嘴脣邊緣瘀青,看起來簡直就是才剛和人打架的下良少年。我摸摸他的頭髮,比以前稍微粗糙些,有點像是玉蜀黍的鬚。
  「頭髮要怪姊姊,臉孔是山崎學長弄的。」
  「兩個都是你不能抗拒的人物。」
  「對呀,所以我無法抱怨。」巧伸手向沙拉碗,捏了一塊南瓜丟人口中。接著,緊皺眉頭,呻吟出聲:「唔。好痛!不過,味道不錯。」
  「嘴巴也破了?」
  「都快爛掉啦!」
  「喝啤酒不要緊嗎?」
  「不行,痛得快死了。」
  但是,巧雖然嘴裡喊痛,卻又再吃一塊南瓜。他的吃相實在可觀,嘴巴張開,丟入南瓜,用力咬著。對於不太喜歡活動身體的我來說,他那種豪爽姿態看起來非常有趣。或許因為襯衫袖管捲上,露出壯碩的胳膊,每次他的手挪動,包覆著骨骼的肌肉就平滑地隆起。
  「可是面對妳父親,我又不能拒絕。」
  「真的嗎?」
  「當然真的。」說著,巧的身體側向門邊,窺看客廳,然後馬上縮回臉孔,把臉靠過來。
  我們的嘴唇輕輕對上。父親就在外面,我們卻還是接吻了。我有點高興,也有點害羞。能夠若無其事地做這種事,也是巧的優點之一。
  「晚飯快做好吧!我餓了。」
  「嗯,快好了。」
  「我覺得妳會煮飯做菜,真的是太好了。人生之中,飯菜好吃最重要,如果晚餐能夠吃得充實,就是一整天的幸福了。」說完,巧回客廳去了。
  或許他只是說出心裡想說的話而已,但,這樣反而令人高興。
  巧一回客廳後,我立刻聽到父親和他的笑聲,兩人似乎在看白天錄影的棒球轉播。
  「啊,這球不錯,要得分了。」父親大叫。
  「繼續飛呀!太厲害了,是全壘打。」巧也大聲地叫著。
  我笑了。坦白說,巧對棒球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在高中時參加足球社團,現在也會去看足球聯賽,可是並不喜歡棒球,應該連規則也不懂,但他卻配合父親,津津有味地觀看棒球賽。
  「巧,你可真有心呢!」我仿彿事下關己地喃喃說著,繼續準備料理。
  沙拉完成之後,就只剩下主菜的生魚片了。所謂的魚一旦用切菜刀切割,鮮度馬上就減低,所以生魚片一定要留在最後處理。
  我從冰箱取出今天買回來的紅甘魚。上面浮著一層油脂,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用切菜刀一切,沾在刀刃上的油脂閃閃發光。
  真希望讓加地吃呢……
  我很自然地想到。加地幾乎不吃其他生魚類,但不知何故,他只吃紅甘魚,所以我經常買紅甘回來一起吃。他總是讚不絕口:「好吃、真好吃。」見到挑食的加地會吃那麼多東西,我非常高興。
  加地總是把紅甘生魚片的最後一片留給我。他說:「這是幫我做晚飯的禮物。」帶著玩笑的語氣裡,應該隱藏著些許不好意思吧!
  我將腦海中的各種往事逐出,一邊繼續切著紅甘生魚片。即使這樣,還是無法完全地驅逐出……加地都已經死了,為什麼我還是只買紅甘魚呢?
  食指掠過一陣抽痛的刺激。
  「唔,好痛……」我以為是菜刀切到手指。仔細一看,原來是白天坐在木製長椅上的細刺刺入皮膚。因為已經深入皮膚底下,用拔毛夾也拔不掉。
  
  ※
  早上起床時,感覺心情和身體都有一點沉重,這種沒來由的低潮偶而會發生。以冬天來說,陽光明顯地稍微強烈,讓磨砂玻璃發出夢幻般的朦朧光彩。我受到強烈陽光的誘惑,略微打開大門,儘管被房門隔開的蔚藍天空還是屬於冬季,從門縫間流入的卻是溫暖的空氣,有春天逐漸接近的感覺。
  所謂的季節非常有規律,無論我們站在何處,總是緩緩地接近。冬天過去,春天來臨;不久春天過去,輪到夏天到來;夏天之後則是秋天,而秋天是加地死亡的季節。加地隨著季節的循環逐漸離我愈來愈遙遠。
  我望著天空喃喃自語:「已經一年半了嗎?」真不知時間究竟是短還是長。
  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忽然很想出門。迅速完成準備,也沒有化妝,只將帽子深深地戴至眼睛上方後,馬上外出。平日下常使用的腳踏車車鏈雖然已經生鏽,不過在父親上過機油後,騎乘起來相當輕鬆愜意。我在途中的購物中心買了便當,騎下左邊長長的緩坡。
  車輪輕輕響著,暖和的空氣化為輕風朝我吹拂,腳踏車與我穿梭在空氣中。下了坡,左轉,進入河岸的遊憩自行車道。
  可能因為生長在河畔的草幾乎完全枯萎的緣故,流水清晰可見。這是寬約十公尺左右的小河,在我幼年時代有如臭水溝一般,但是這幾年來卻忽然變乾淨,現在還有河蟬婉轉鳴叫,我就曾經看到那寶石藍的背部。河蟬小小的身體在水面上飛翔,連振翅的感覺都感應不到,只看見一瞬間的身影。看見的瞬間還完全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等身影消失後才驚覺原來是河蟬。
  我騎在供人遊憩的車道上,想著今天是否也會看見河蟬呢?可是卻完全沒有發現。或許,在這個季節沒有河蟬吧?不久,我看到涼椅,就把腳踏車停放旁邊,坐下來吃便當。
  價值四百八十圓的便當,味道濃厚,煎蛋很甜,牛蒡也夠辣。我也喝了易開罐的茶。
  吃過便當後沒什麼事可做,我茫然地眺望眼前的景色。流水實在迷人,怎麼看也下厭倦。
  抬頭,對岸是一片廣闊森林,好像都是針葉樹。雖然已經是冬天,卻仍舊有濃緣的樹蔭,恰似一片綠雲。再過去是在我孩提時代所建造的度假山莊,高度約莫有二十層樓,算是非常巨大的建築物,而綠雲就像是騎在建築物上。
  過了一會兒,很多穿著牛仔褲的高中生來了,他們青春洋溢地走過我面前。他們沒有拚命跑或笑鬧戲耍,而是愉快地一面聊天一面漫步。大概是後面不遠處的高中生吧!
  這樣想著的瞬間,我注意到校內傳來聲響。
  直到剛剛為止都沒有意識到,可是一旦發覺後,感覺聲音非常嘈雜,不時可聽見打網球的聲音或是吆暍喊叫的聲音,大概在上體育課吧?回頭一看,牆壁和樹林後面能夠看見部分的校舍,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移動身體的瞬間,滑下椅背的左手感到輕微地疼痛,可能是碰到木頭表面粗糙的部分,因為摩擦到指尖而被刺到。皮膚被刺到的位置,可看見小小的黑點。有異物進入體內,我卻絲毫沒有感到不適,但卻會在忽然間,有一種麻痺的痛楚。
  即使感到刺的存在,我卻再度望向校舍。以前可能是白色的牆壁因為雨水的沖刷,或是附近大型國道上的車子所排放的廢氣而變成灰色,只有旁邊體育館上的紅色屋頂很醒目。校舍屋頂上緩緩轉動的大風車。是風速器呢?還是發電機呢?我下知道有那樣大型的風車存在。三片白色的翅膀以相同的速度持續轉動,應該是我畢業以後才設置的吧!
  那裡是……我、加地和巧曾經就讀的學校。
  
  ※
  閉上眼睛時,眼前浮現加地正要離開成田機場的身影。周圍的旅客都穿著華麗,只有他悠閒地站立,穿著一件完全褪色的長袖T恤和同樣褪色的半長褲,行李也只是一個破爛的背包。頭上戴著有多處擦傷的帽子,看起來就像是披戴頭巾,比機場裡的任何人都還要衣衫襤褸。這樣的打扮在機場這種華奢的場所,極端引人注目,有幾位經過的旅客頻頻打量著他。
  「我大約三個星期後就回來。」加地出發前這樣對我說:「妳等我,我會買禮物回來。」
  「嗯。」我點頭。
  他離開時,我們互相揮手,然後,他笑著把手放下,轉身快步離去,因為,登機時間已迫在眉睫。我知道在背後揮手也沒有用,只好頹然把手放下來,但不知為何,那種虛脫的感覺非常寂寞。我真希望能夠永遠就這樣互相揮手!
  我和加地是青梅竹馬,從小學時代就彼此認識。直到五年級為止,他的個子一直都是班上最矮小,總是縮著肩膀,好像松鼠一樣。他曾經因為跌落深溝而哭泣。中學時,老師知道他常蹺體育課後,狠狠地揍了他一頓,讓他難過得哭喪著臉。因此,經常被班上同學譏笑,而每次他都羞赧發怒,反而更被譏笑。
  
  ※
  和加地開始交往是在高二那年的校慶最後一天。
  當時我在展示社團成果的生物物理學教室,已不記得為什麼會在生物物理學教室?我對於物理、生物和化學都很頭疼,所以對於這類型的社團展示也毫無興趣,因此應該是隨便在擾嚷熱鬧的校園裡漫步,才偶然走到那裡吧!
  生物物理學教室放置著一些不知道做什麼用的機械,感覺上無聊透頂,我正想走出時,聽到有聲音傳出。
  「天象儀開始演出啦!」
  儘管對於物理、生物和化學沒興趣,我卻被清晰的聲音吸引,所以朝著聲音的方向前去。生物物理學教室內部有一個直徑大約三公尺的圆筒,加地就站立圓筒前面。這時候,我才發覺方才的聲音就是加地的聲音。
  「本山同學。」加地叫我:「快進來看吧!」
  「加地同學,你參加科學社團?」我抬頭望著圓筒問。
  感覺上好像有一把非常大的傘從天花板垂下來,傘緣的厚幕有如裙子一般低垂至地面。我心想簡直和真的一樣呀!
  「妳不知道?」
  「不,不知道。」
  「我告訴過妳的。」加地有些不高興地低聲說著。
  當時加地的瀏海很長,加上他習慣低著頭,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很難判斷他是真的不高興?還是只是裝腔作勢?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曖昧地笑了笑。結果,他抬起臉來,眼眸浮現促狹的笑意。那是和孩提時代一樣的烏黑漂亮眼睛。我想,可能是見到那雙眼睛的剎那,我就開始被他所吸引吧!
  「我當解說員。」
  「你?」
  太令人意外了!他是樸素沉默的人,在別人面前一向寡言。
  我的想法似乎傳達到他腦海中,他說道:「我雖然拒絕,可是大家都說我的聲音最容易聽得清楚。」
  「啊,的確是這樣沒錯。」
  「我自己倒不認為。」
  「總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一樣,因為,聲音會傳達到自己體內。」
  「哼!」加地低語:「那就有意思了。」
  「怎慶說?」
  「沒有什麼深刻的意思,只不過是自己認為的自己,與周遭人們認為的自己不同。」
  「這種情形乃是理所當然。」
  「嗯,也對。」
  加地雖然點頭,卻似乎在思索著什麼。我覺得無所謂的事情,加地卻總是在思索,有時候持續一至兩星期,有時則會一個月。然後,有一天他會突然談及「上次的事……」 ,這時,我可能連是否曾經有過這樣的話題都已經完全忘記了,因此經常會對於他的耐性感到驚訝。
  「喂,加地。」黑幕裡出現一位理平頭的男孩。我覺得曾經看過這張臉孔。對方注意到我,輕輕地對我點頭,我也對他點頭致意。 「應該開始啦!」他對加地說完後,馬上縮回圓筒裡。
  加地指著圓筒:「進去看看吧,本山。」
  「好。」我很自然地點頭。我想看天象儀,因為被圓筒裡面的黑暗、小小的人造星星,以及加地低沉的聲音吸引了。
  進入圓筒,燈籠狀的照明在中央發出淡淡的光輝,可以看到模糊的圓形物體接受其亮光,那大概就是天象儀的主體吧!大小約莫一個人的上半身。
  加地就站在它旁邊,光線照到他的側臉,清楚地看到長丹鳳眼、挺直的鼻樑和稍微尖削的頰骨。不久,他察覺到我的視線,羞澀地笑了。
  我心想,看樣子他相當焦急呢!笑容和平常不一樣,不會有問題吧?不會失敗吧?他真的能夠擔任解說員嗎?還有,最重要的是加地為何邀我進來觀看呢?既然對於擔任解說員都覺得不好意思了。應該更不希望被熟識的我見到才對……
  小小的圆筒內有大約十位觀眾,侷促地坐在板凳上,一邊不停地四處張望。我在最旁邊的座位坐下,一直望著加地。
  「那麼,表演開始。」加地說。
  瞬間,燈光熄滅,周遭一片漆黑,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
  似乎有位一年級的學妹大聲叫著:「啊!真的好暗呢!」
  我想,圓筒裡的所有人大概都有相同的心境吧!因為,我內心也有好像會發生某種事情的激動感覺。過了大約一分鐘,當大家正開始感到不安時,聽到「啪」的一聲,緊接著,我們已經置身於星空下。
  哇,太壯觀了!本來以為只不過是很簡單的東西,可是,頭頂上卻是遠比想像還要真實的燦爛星空,我們居住的都市裡那種灰暗夜空是無可比擬的。
  不僅是剛才的女孩們,幾乎在場的所有人皆大聲叫著:「哇,好美!」
  我想自己一定也同樣叫著:「哇,真漂亮!」
  忽然響起輕咳聲。是加吔!
  「現在開始天象儀的演出。這具天象儀是我們科學社團為了校慶活動,花了一年时间合作制作的,雖然還不算完全,也未能映現全部星星,但,希望大家快樂地觀賞。」
  加地低沉清晰的聲音在黑暗中迴響著,可以清楚地瞭解這個人所具有的特質,例如:髮型、臉蛋、身材……等等。恰似夜晚綿延的星空一樣地浮現在眼前。
  「現在出現在各位頭上的正好是夏末秋初晚上八時左右的夜空。夏季的星座退場,秋季的星座開始出現。我首先說明消失的夏季星座。」
  投影筆的紅色光線在空中出現,頻繁轉動兩、三次後,他指著一顆明亮的星星。
  「這顆是天琴座的琴星,也就是七夕傳說中的織女星,彷彿織女一樣地明朗,是北半球最明亮的星星。而這邊這顆就是牛郎星,兩顆星之間像河川的星團就是銀河。」
  加地解說的態度很明確。他低沉平穩的聲音不止在圓筒內迴盪著,我的耳朵,甚至連體內都能聽到。我知道他非常膽小懦弱,卻也知道他有堅強的意志力,然而這兩種性質相反的東西,卻在他體內互相交流。
  啊,加地確實就是那樣的人!
  我幼年時代的記憶甦醒了。和大家一樣,加地一定很害怕生存,也很害怕未來。但是,他同時又具有某種不向世界、未來或命運屈服的特質。陷入非常痛苦的狀況時,他一定會哭泣,但不會在人前,而是在無人的房間裡抱頭痛哭。可是,哭過以後,他絕對可以努力克服痛苦的狀況,不輕易放棄、逃避。
  他曾經在小學五年級時掉落水溝裡。對十一歲的孩子來說,那是很深的水溝,也是有些難堪的意外。他在水溝裡哭泣,原本放棄靠自己的力量爬上來,後來他卻想要自己爬上來。從那次之後直到現在,他也絕對會那樣做!
  黑暗中,我意識到自己的右手——小學五年級的我就在那裡。
  星空緩緩移動,燦爛的夏季星座朝著西方地平線傾斜,稍顯寂寥的秋季星星上升了。夏季的星座有很多明亮的星星,形狀也很容易看得清楚;可是,秋季的星星卻轉為樸實無華,非常符合人對於季節的感覺。
  「這邊排列成盒狀的四顆星是飛馬座。這邊是頭,而另一邊看起來像腳的星星,其實是仙女座的星群。而在仙女座的正中央有個朦朧的東西,就在這附近。」在他指尖部分,有某樣東西散發淡淡光芒。 「這是著名的仙女座大星雲,是距離我們居住的銀河系最近的銀河。這附近因為天空過於明亮而無法看清楚,不過如果到稍微偏遠的地方,就能夠用肉眼看見。」
  這時候,我已經不太專心聽加地的說明,只是沉浸在他聲音迴盪的洪流裡。心情非常平靜,同時也有一點點訝異,想不到我與這樣的人竟然如此靠近!從加地的聲音中可瞭解到他的堅強、懦弱、不安、決心……這些特質,在在都吸引著我,恰似不論是誰都會立刻迷戀希臘神話裡的人物一樣,我的心情大幅動搖。
  啊……牡羊座正是我的星座。
  可能真的不在預定之中,我聽到方才的理平頭男孩慌張地低聲說:「喂,加地,幹嘛?」
  一陣猶豫之後,頭頂上的星空緩緩地左右轉動,約莫過一分鐘後,靜止了。
  加地的聲音再度在圓筒內響起:「已經回到秋天的夜空了。牡羊座是很難理解的星座,雖然星群大致上是在這一帶,可是卻無法馬上知道這就是牡羊座。」
  儘管是自己的星座,我還是第一次實際見到其排列形狀,卻因為看起來平庸無奇而感到有些失望。因為沒有一顆閃亮的星星,怎麼連結也無法成為牡羊形狀,而加地指出的星星排列,看起來只像是個別針。即使這樣,卻也覺得比前面的星座奢華一些。
  加地說明牡牛座中也有好幾顆明亮的星星,形狀也很容易瞭解,在像牡羊肩膀星星的附近是著名的昴宿。
  加地似乎看穿我的心思,說道:「如果各位之中有人是屬於牡羊座,或許會感到失望,畢竟牡羊座的確是不起眼的星座。可是,事實上,它卻是非常了不起的星座!在希臘神話中,牡羊座指的是黃金羊,也是希臘神話裡最偉大的神——宙斯的化身。所以縱使看來樸實無華,卻絕對是了不起的星座。」
  這時,加地應該只是對著一個人說話。因為,在天象儀微光中浮現的加地臉龐輪廓,很明顯朝向我。他知道我是牡羊座。
  「還有,雖然不知道這說法是真是假,但牡羊座乃是財富的象徵。據說牡羊座的人將來都能夠成為富豪。」加地有點開玩笑地說。
  可以聽到有人低聲自語:「我如果是牡羊座就好!」
  我忍住想要嗤嗤大笑的衝動,內心同時也有點驕傲——樸素的我,竟然屬於未來能夠成為富豪的牡羊座。
  「牡羊座還有另外一個美好的特徵,就是它乃是一年一度大流星群形成的基準點。所謂的流星
  群,指的就是流星在短時間內大量流瀉,不過由於牡羊座流星群都在白天流瀉,所以憑眼睛無法觀看。雖然我們的眼睛無法看到,但那卻是非常巨大的流星流瀉。我很清楚,就算星座本身樸素無奇;就算看不見流星群,牡羊座還是那樣美麗……」
  我被說成非常樸素無華,感覺上好像是指「本山很乖巧溫柔」 。加地從小學時代就與我是同學,當然瞭解我的個性,但重點是……他到底想要說什麼呢?
  「我讓大家觀看牡羊座流星群究竟是如何流瀉。這具流星機械也是我們自己製作的。嗯,我……還有我的朋友製作的,雖然不知道是否能像第一次試驗時那樣順利轉動,不過,請大家一起祈禱它可以順利播放。」
  之後,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圆筒幕上布滿無數的流星,流瀉的速度彷彿能聽見咻咻的聲音。那真的是非常美妙壯观的景象,每个人都驚呼出聲,當然,我也「哇」地大叫。
  不久,加地蹲下來,伸出手臂,立刻將產生流星的中心轉移至牡羊座。看樣子,他好像改變了機械的方向。從牡羊座溢出的美麗流星,埋住了整個天幕。
  「這是只有在這兒可以見到的牡羊座流星群。雖然白天看不到,但事實上真的是如此漂亮。我也知道它就是這樣漂亮。」
  我的臉孔一陣火燙,幸好是在黑暗中,沒有任何人發覺。
  這時,有人說:「向流星許願吧!」
  「可是,有這麼多流星,該向哪一顆許願呢?」
  「反正流星一直流瀉,就隨便許願,總有一顆會讓我達成心願吧!」
  「啊,也對。」
  似乎每個人都迷醉在這樣的情景中,到處都有聲音響起。
  「我打算許三個願望。」
  「這麼多流星,應該能夠全部如願才對。」
  「我想許五個心願。」
  大家哄然大笑,圓筒內溢滿著像是老朋友般親密的氣氛。
  「請便!請盡量許願,我會讓流星愈來愈多。」加地的聲音裡也帶著笑意。
  所有的人開始許願,而且好像都很認真,方才的笑聲消失了,圆筒內一片靜寂。
  我的心願只有一個!想想,到目前為止雖然許過各種心願,但是,卻是第一次許下戀愛的心願。我輕輕閉上眼睛。
  ——能夠再度像當初那樣握手,而且是更溫柔地握我的手……
  
  ※
  願望出乎意外地快速達成。在校慶結束的舞會裡的狐步舞曲中,機會降臨了。起舞時,我就知道加地在男孩圈內。我一直看著他,他的眼神也時而瞥向我,儘管沒有互相交談,我卻知道彼此都在意著對方。可是,加地卻在離我很遠,大約半圈前面,正對面的位置。
  奧克拉荷馬磨坊之類固定的曲子繼續播放,由於從孩提時代就經常在校運會或各種場合跳過多次,我算勉強會跳,雖然姿勢有些怪異……
  第一曲結束,加地稍微接近了。第二曲結束,他又更加接近,可是,彼此距離還是很遠。第三曲雖是狐步曲目,但節奏卻稍快,相當累人。我回想起小學時,老師教的基本動作名詞:step、glide、cross、swing、pivot。step是用腳趾尖敲打地面,用力踩踏三次右左右之後,依照順時鐘方向旋轉一圈,狐步就告結束。
  這時加地已經來到我身旁,再一首曲子就可以面對面,但是,下一首曲子卻一直未播放……
  時間是八點左右,营火已經過了熊熊燃燒期。我和加地不再有所顾忌地互相凝视,加地的神情似乎在說:「舞會應該已經結束了吧!」這讓人感覺有點哀傷。我很希望告訴他:「是的,就這樣結束也太可悲了。」
  營火搖曳的火光照出加地的右半身,左半身反而在黑暗裡。身體染上光明與黑暗的加地,看起來像是小孩與大人的綜合體。外表雖然有著小孩子的纖細,心理卻已經完全是大人。
  在加地眼裡,我又是什麼樣子呢?
  曲子還是一直沒有播放。大家意識到舞會即將結束,會場內開始喧擾。我幾乎想哭……明明只要再沒多久……神也未免過於惡作劇了,難道流星不願意讓我達成心願?
  不久,愣立不動的加地忽然向我伸出手。但是我們彼此距離五公尺左右,所以無法觸及。即使這樣,他總算是向我伸出手了!之後,他把伸出的手縮回胸前,深深行禮致意,那是狐步結束時的姿勢。雖說動作無比誇張,但卻是表明真心的動作。
  他抬起臉的時候,我用雙手掐住裙襬,誠摯地彎曲膝蓋回禮。
  在不停搖曳的火焰和黑影中,我們相互微笑,也不再像剛剛那樣悲哀了,是加地用他向我伸出的手驅除了悲哀。
  ——不會有問題。
  我無意義地想著。雖然完全不明白是什麼事情沒有問題,我仍舊如此確信。
  「啊,開始啦!」不知道是誰的聲音。
  是願望達成?還是只是播放音樂的人想消耗時間?音樂開始了,又是剛剛的曲目。
  手牽著手、踏步、旋轉、行禮後,便換至與另一個人重複同樣的舞步。只剩下兩個人,只剩一個人……當曲子又開始,行過幾次禮之後,抬起頭,加地就站在我面前。不知是因為旋轉的緣故,還是其他原因,我的臉孔非常火燙。隨著曲調旋律,我們手握著手。流星真的這麼快就讓我達成心願!
  加地的右手和我的右手緊緊相握。與小學五年級時的握法不同,是更溫柔地緊握。我們凝視著彼此的臉孔,微笑。
  加地先開口:「我一直在想,如果妳沒有旋轉過來,該怎麼辦?」
  「嗯,我也是。」我用右腳踏兩步,左腳踏兩步。
  「能夠旋轉過來真好。」
  「嗯。」我不知為何,不太能夠說出話來,只有點頭。
  那時候,平常沉默寡言的加地卻很多話。
  「轉過來後,卻又很希望就這樣結束。」
  「嗯。」
  「就像這樣地繼續下一首曲子……」
  大概也覺得不好意思吧?加地嚥下後面的話。可是,我很清楚地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不希望把我讓給下一個人。
  「加地。」我沒有深思地說出:「天象儀的事,謝謝。」
  「嗯……妳能夠瞭解?」他的臉孔漲紅了。
  「我明白。」
  我的臉孔應該也是一片通紅吧?我耗費氣力地說出這句話,而這樣已足夠。我們相互對望,手牽手地轉了一圈又一圈。我雙手掐住裙襬,加地右手放在胸前,彼此很慎重、依依不捨地行禮。
  分開的瞬間到來。在牽著的手鬆開之前,我們彼此很自然地雙手用力,然後,分開。
  但是我們知道,我們的心永遠在一起。
  
  ※
  接下來的兩年間,我們的心緊緊相繫。不分晝夜、不管距離,我們總是持續想著對方。相互給彼此電話時總是非常高興;每次牽手的時候,心靈都在震盪。加地笑,我也跟著笑。確定彼此的體溫,更是幸福的瞬間。即使重複同樣的事無數次,也毫不厭倦。
  加地的聲音、頭髮、眼睛、一切的一切都很寶貴,為了守護這些,就算是毀滅整個世界我也不在乎。如果天秤的右邊放著加地,左邊放著世界,我絕對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往右邊傾斜吧!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那樣喜歡上一個人,我狂熱於自己的初戀,總認為只要有他在身邊就已足夠。
  我確實是由衷深愛著加地。
  深愛,那是多麼令人羞恥的名詞呀!可是我卻毫不猶豫地使用這個名詞。無論是誰問我,我應該都會如此確定地說出:「我深愛他。」與他共度的兩年時光,是非常幸福的日子,無論我還能夠活多少年,也不知還會與哪種人邂逅,但那種幸福時光絕對不會再次來臨。
  我和巧都明白這點。
  幸福的事,以及,殘酷的事。
  
  ※
  我難以入睡,茫茫然望著天花板。
  自從改在走道睡覺後,通常很容易產生睡意,可是今晚卻是精神抖擻。我將手放在眼睛的上方,眼瞼內側有淡色的光影閃動。我無法凝視著光影,只是像流逝的水一樣地逃走。
  家中還殘留著些許熱鬧的氣息,父親因為有了一起喝酒的對象,喝了不少酒;同樣地,巧也喝得滿臉通紅。
  他們倆一直談論著體育方面的話題。
  「覺得清原和博怎麼漾。」
  「清原不行了,被西武寵壞了。不過,他是不錯的球員,如果更努力些,会很厉害。」
  「他應該三十五歲以上了吧?」
  「沒錯,三十八歲。」
  「三十八歲還能當現役球員,算是非常厲害了。」
  「嗯,不錯,清原真的相當厲害。」
  他們最先談論與棒球有關的話題;不久,父親好像發現巧比較喜歡足球,於是立刻把話題轉移到足球方面。父親大概就是懂得迎合這套,才能夠受上級重視吧?
  「對啦,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就是很擅長踢自由球的那個球員。」
  「中村俊輔嗎?」
  「不,不是,資歷更久的。」
  「啊,三浦淳宏?」
  「對、對,就是三浦。那位球員後來怎麼了?」
  「三浦確實是好球員。可是,後來受傷了,真是可惜。若是以前,他絕對是世界級的左翼球員,除了有技巧,踢球又凌厲,防守也強。問題是,他受傷了。」
  「受傷嗎?運動選手總是會這樣。」
  「是的,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大概吧!我想應該會很難過。」
  我一面吃飯,一面專注聽著他們的對話。男人實在單純,只是談及運動,就可以如此親近。
  儘管是理所當然的情況,可是,巧和父親完全不一樣,他才只是個剛脫離少年的青年,父親卻已經是五十一歲的中年人;而且巧是我的男朋友,父親則是我的親人,他們兩人的立場完全不同。可是,男人的喜好卻可以重疊;談到運動話題毫無止境,可以喝很多啤酒,能夠隨手丟醃漬小菜入口。家中有兩個男人,讓人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那種不可思議的氣息現在還殘留在家中。因為與平常的感覺不一樣,也不太清楚喜歡與否,若是坦然接受,應該還算是愉快吧!
  但,巧真的能夠平安回家嗎?我很擔心……因為,他有了相當醉意。
  不過,巧應該不會有問題。就算他暍得再醉,甚至去危險的場所,我都認為他能夠平平安安地回到家。加地就不同了!加地雖然行事非常慎重,卻總讓人覺得很不安穩。好幾次,在十字路口等綠燈時,我都忍不住不安地抓住他的手臂。我想,這大概是加地始終沉溺於思考各種事情的緣故吧!他總是確認自己的生存、自己所走的道路、必須面對的未來……明知道確認只是更加帶來不安,他仍舊持續思考。
  所以,加地經常步履蹣跚,彷彿害怕生存似的。但是,巧沒有這樣的恐懼,他完全不會思考生存是否可怕,也因此,巧的步履穩定。這種情形恰似過平衡木一樣,害怕會捧下來的人总是最容易摔下來。
  我會與巧交往的原因可能就在此吧?自己雖然沒有意識到,卻在不知不覺間選擇與加地不同類型的人。
  沒錯,我已經無法再和加地那樣的人交往了。這好可怕!伸手可及的人最好!除非自己是個沒有感覺的人,否則我已經不能再忍受像加地那樣的人。
  忽然發現,嵌在接近天花板的磨砂玻璃染成了淡藍色。拂曉來臨了。我似乎在不知覺間稍微
  睡著!現在可能還只是清晨五、六點吧!我想再睡一下,可是,磨砂玻璃上面的藍色太漂亮了。
  我茫茫然地凝視著,同時也不自覺地想起加地。啊,如果用色彩來譬喻,加地也許就是這種淡藍色吧!巧則是更明亮的顏色,譬如鮮豔的黃色,或是有如南國天空的藍色。
  感情突然好像海浪襲來,一波上岸,緊接著又是一波,不間斷地沖刷我這一片沙灘。加地為什麼會死呢?為什麼和別的女孩一起呢?坦白說,我很希望在他身旁的是我。那女孩的名字和長相,在我心中旋繞起伏,我腦海裡浮現出她燦爛的笑容,儘管頻頻告訴自己無須嫉妒已經死亡的對象。但是,熾熱衝動卻逐漸升起,我緊咬著下唇。那感情無可救藥地骯髒!
  還是繼續悲悼加地的死亡吧!
  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加地可能和那女孩談過話、一起笑!那女孩可能帶走他的聲音、笑容。
  女性雜誌的標題再度在腦海中復甦——他直到最後都還是想要保護她。
  那是謊言,是雜誌捏造的話題!因為就算加地想要保護她,在墜落的巴士中,也不可能互相擁抱著。什麼「手攜手地死在一起」 ,全是謊言!
  想著想著,愈是覺得無聊,卻也愈是無法停止、也愈困惑、受不了。畢竟,我並無嫉妒那女孩的資格,也無法責怪加地!我現在和巧交往,思緒、肉體都與巧重疊;我如此理所當然地過著每一天,也可以說我持續地背叛加地。我究竟要想著這樣的事情多少次才好呢?
  我試著用左手拇指碰觸食指尖。稍微刺刺的感覺,似乎被刺到的刺本身露出來了。我摸摸刺尖,微微感到痛楚,像是心被割傷。
  不久,砰砰的聲音,是父親從二樓下來,走過我身旁,前往洗手間。
  「啊,奈緒子,妳醒啦?」他回來的時候注意到我已經醒了。
  「嗯。」蜷縮在厚棉被和毛毯裡的我點點頭。
  「失眠嗎?」
  「是睡著了,不過又醒過來。」
  「做惡夢?」
  父親說出像是問小孩子的話語,我感覺很可笑。
  「不是啦!」我的聲音裡有著笑意。
  父親同樣笑了:「奈緒子已經成年了。」
  「嗯。」
  「但是,父母親總是覺得妳和繪里現在還只是小學生呢!腦海中浮現的影像也都是那個時候的妳們,連像這樣在一起時也是。」
  我不停地點頭:「我同學她媽媽在家的牆上只掛著一張她小學時期的照片。所謂「為人父母者」,大概就是如此吧?」
  「嗯,沒錯。」父親在樓梯的台階上坐下。他的坐姿悠閒,與大學裡見到的男孩相同。 「父母親都是傻瓜。」
  之後,我們沒有多說話,只是茫然地凝視著空間。磨砂玻璃染上的藍色,逐漸淡薄;白色比率增加,加地的色彩消失了。黑夜被推走,白天迫近,新的一天開始了。
  「清晨真是充滿活力!」父親說。
  我不太理解那種感覺,問:「怎麼說?」
  「因為,開始本身就是快樂。」
  「是嗎?」
  「當然。而且,這樣想會更快樂。」
  「爸爸一向只重視未來?」我慎重地問。
  但是,父親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接著說:「因為我的個性就是這樣。不過,妳應該能夠理解吧?」
  「嗯,我明白。」
  「無論會變得如何都無所謂,只要往前走,就會有新的發現。有時候可能會因為刺痛而痛苦難過;但那也是很不錯的經驗。對爸爸來說,在原地踏步反而更痛苦。」
  父親並不知道我昔日戀人已死亡,所以,他的話應該並非針對我而說,而是他自己的實際感觸吧!
  高中時,我認為父母親是與我不同的生物。他們非常地自以為是,完全不講道理;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覺得自己的心被揉碎,長時間擺盪在希望倚賴與想疏離的心情之間。可是現在已經能夠明白,父親和母親當時也和我一樣,有著同樣的心情,所以當然會有錯誤的時候,也會有迷惘的時候!過了二十歲以後,我終於開始瞭解各種事情。
  「年紀大了真好。」
  我突然脫口而出的話,讓父親好像有些困惑:「怎麼忽然講這種話?」
  「因為能夠瞭解以前無法瞭解的事情。」
  「這句話很有意思呢!」父親探身向前。
  「我在散文式的漫畫中讀過這樣的內容。那位漫畫家因為朋友有養貓,所以在他尚未養貓的很久以前,就聽朋友談過貓飼料的事。那時,漫畫家每次說到『飼料』兩個字,对方就显得不太自然,但是當時他無法瞭解對方為何會有那樣的反應,等到自己也和貓一起生活了幾年後。才終於明白當一起生活,會覺得貓彷彿是自己家人,『飼料』這兩個字,聽了會令人產生抵抗感。」
  「啊,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如果有人說妳吃的東西是飼料,我也會感到厭惡。」
  「嗯,大概吧!那位漫畫家寫過:『能活得久一點真好,因為累積各種經驗以後,會慢慢地更聰明。』」
  「那個人真有意思!看樣子,不能看輕日本的漫畫家了。」父親誇張地佩服後,問我:「能不能借我那位漫畫家的作品?」
  「沒有問題,不過,我的漫畫都屬於少女漫畫哩!」
  「那可是重大考驗了。爸爸可是個五十一歲的中老年人,看少女漫畫?可是,既然是會寫出那種話的人所畫的漫畫,我應該可以讀得下。」
  「那我明天找出來。」
  「拜託啦!」父親說著,站起身來,開始爬向二樓。
  我在背後叫著:「爸爸。」
  「嗯,什麼事?」父親停住。
  回過頭來的父親的確是那個孩提時代會抱著我的父親;耐心教我騎腳踏車的父親;不會因為用心教我微積分,卻因我完全不懂而生氣的父親。我回想起很多事情,結果反而不知道自己為何叫住他。
  「沒事。」我說,然後忍不住笑了。
  父親也笑了:「奈緒子呀!」
  「什麼事?」
  「為什麼睡走道?」
  「我最喜歡的人死了以後,我就討厭在房間睡覺,而且不知為何,只有在這裡才睡得著。」
  「是嗎?」父親頷首,好像想說什麼,又嚥了下去,有兩、三秒的沉默持續著。
  「那爸爸下次也在走道睡睡看。」父親口中說出的竟然是這句話。 「雖然可能沒有妳那樣嚴重,不過,爸爸還是有些難過……」
  沒有鼓勵,也沒有安慰……這令我鬆了一口氣。我心想,趁現在問應該可以吧!
  「和媽媽沒問題吧?」
  「不知道,因為率性的是爸爸。我雖然希望妳媽媽能夠理解,可是,或許已經完了。」
  「工作方面的事?還是生活上的事?」
  「開鍵應該是工作方面,不過,也與生活有關連。」
  我們之間存在著的某種差距在這一瞬間稍微掩埋了,雖然只是稍微,但,卻已經足夠。
  「走道相當不錯呢!」
  「看起來應該是。因為,妳總是睡得很熟。」
  「我?難道我會打呼?」
  「不是的,只是平常的鼾聲,放心。」
  我想都沒有想到會和父親談這樣的話題,是因為這種既非早晨也非晚上的空氣使然嗎?
  「走道是人離去的地方。」父親說。
  「嗯。」
  「可是,也是人進入的地方。」
  「嗯。」
  「只有這樣。」
  「嗯。」
  「妳再睡一下好了。」
  「嗯。」
  「晚安。」
  「晚安。」
  我閉上眼睛,聽著父親爬上樓梯的腳步聲。走道是人進入的地方,同時也是離去的地方……


  第四章射門
  
  起床時,身上穿的衣服和昨天一樣,看來是連衣服也沒換就上床睡覺。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和影子,告訴我一天已經過去一半。
  ——是有一點喝多了……
  我的酒量並不算好,喝多的時候,第二天會難過得受不了,好像酒精滲入整個身體深處。但是奈緒子的父親酒量實在太好了,不止喝得比我多,臉孔也完全不會變紅。他說過他是九州人,人家說九州人酒量一流,果然不假。
  我脫下充滿汗臭味的長袖T恤,從衣櫥裡找出乾淨的衣服披上,打呵欠,伸懶腰,然後抬起右腿,由大腿朝外側旋轉,結束後,改為左腿做同樣動作,這是我從參加足球社團時代持續至今的柔軟運動。只不過,腿已經無法像以前拾得那樣高,臀部關節和腳踝也完全僵硬。
  高中時,足球社團的教練常說:「川島,盡量擴展關節的可動領域,可動領域擴大,能夠玩的運動種類也會更多,又能夠避免受傷,絕對不只是足球需要這麼做。」
  我一面想著教練的話,一面持續柔軟操。腿、膝蓋、腳踝……依序伸展肌肉和關節後,最後用趾尖抵著地板轉動腳踝。為了維持身體平衡,我的手扶住桌緣。小學入學時代父母替我買的書桌已經老舊不堪,黏貼的標籤早已全部褪色,剝落的痕跡明顯,桌面寫滿打油詩,椅子的靠背搖搖晃晃,若是不小心往後靠,立刻就會向後倒。
  我坐在椅子上,拉開右邊由上往下算起的第三個抽屜。有一張風景明信片夾雜在行動電話契
  約書和請款書中。我伸手拿起明信片,首先凝視著圖案。透明的浪潮襲湧潔白的海岸,是典型的南國風景。翻過背面,右上角稍高突的文宇映入眼簾。我再度讀著已經讀過幾十次,不,幾百次的內文。加地為什麼要告訴我這種事呢?
  如果加地能夠回來,這張明信片應該只是單純的笑話。可是,加地並沒有回來,所以明信片就具有另外的意義。
  我不太明白是否應該告訴奈緒子明信片的事?或者繼續保持沉默?不過,可能會告訴她吧!加地處處都替奈緒子設想,而奈緒子應該也是一樣吧!因此她有知道的權利。
  可是,我沒有辦法告訴她!不止是明信片的事,我和奈緒子在一起時,彼此完全不會提及加地的名字,那個傷口還滿是膿瘡,連碰觸都不能。
  不能一笑置之,也不能認真談論……
  我嘆息出聲,像往常一樣地把明信片放回抽屜,走向樓下的客廳。
  「弟弟,午安。」姊姊躺在客廳沙發上閱讀時裝雜誌:「已經過中午了,不能说早安。」
  姊姊如果不開口說話,外表還算可愛,可是,她的嘴巴實在太壞了;個性嘛,差勁、粗魯,絲毫不像女孩子。這是唯有家人才知道的真相!
  「午安,姊姊。」我一面裝迷糊,一面走向廚房,拿出牛奶盒和杯子。說真的,我很想直接將牛奶盒對著嘴巴猛灌,可是這麼做的話,姊姊的鐵拳一定會馬上飛過來,而我昨天才挨了一頓狠打,不想再挨打了。
  「啊,真舒服。」我一口氣喝光倒在杯裡的牛奶。感覺上,水分完全滲透乾澀的身體。
  「在哪裡喝酒呢?」
  「奈緒子家。」
  「嘿!奈緒子不會喝太多酒吧?」
  「她爸爸回來了。」
  「奈緒子的爸爸?」
  「嗯。」我點點頭。
  姊姊瞇著眼睛,從頭頂到腳趾,頻頻打量我。
  「我說,巧。」
  「什麼事?」
  「再怎麼說,你也是第一次和她父親見面吧?可是,那樣低俗的頭髮與傷痕累累的臉孔,感覺上就像是無賴。」
  「頭髮是姊姊造成的!」我氣憤地抗議。
  可是,也許真的很糟糕,如果我是奈緒子的父親,當知道蓄留這種髮型的傢伙,竟是女兒男朋友時,絕對會感到不安吧!
  「說明書明明寫著十五分鐘的。」
  「說明書寫得很難懂呀!」
  不會道歉、只是一味怪罪別人,這是姊姊的專長。
  「寫得清清楚楚的。」
  「字太小了。」
  「反正都要怪姊姊!」說著,我再度將牛奶倒入杯子。
  我知道無論我怎麼說,姊姊絕對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因此也沒有打算繼續責怪。何況,儘管姊姊嘴巴惡毒,她還是會反省。譬如上次,她就買章魚燒請我吃,雖然她說是順道買回來的,可是我知道,那是她陪罪的方式。
  「臉孔又是誰造成的?」
  「山崎學長。」
  「山崎?是誰?」
  姊姊好像完全不記得對方了。
  「就是我高中足球隊裡的四號球員。他曾在姊姊來幫我們加油時,被裁判賞了一張黃牌。」
  「啊,是那個很像大猩猩的人?」
  姊姊在我高中時,曾看過我參加的比賽一次。不,這樣說有點不對,必須訂正。姊姊不是來看
  我,而是來看與我們對戰的球隊。那支球隊是全國著名的足球名校,隊上有好幾位和偶像明星一樣受歡迎的球員。姊姊對他們異常狂熱,也就是所謂的追星族——她對臉蛋漂亮的男人毫無抵抗力。
  縣際大賽第二次預賽的第一回合,那是只要獲勝就可以晉級前八強的重要比賽,對於只是弱小足球社團的我們來說,絕對是最佳表演舞台,雖然對手有兩位是職業隊的準球員,我們不敢妄想獲勝,卻也沒有輕易認輸的打算。
  「各位,很難得能夠碰上這麼強的對手呢——值得好好考驗自己的實力。」這一戰對於現役球員的山崎學長而言,可能是最後一次上場,所以他在開賽前大聲鼓勵所有球員。
  但是,實力的差距絕對是騙不了人!開賽笛聲吹響後,才七分鐘,對手就得分了。山崎學長頂球輸給對方,球被從球門右角攻人,而我們的守門員一步也動彈不了。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等級不同吧!無論是踢球、傳球速度、戰略或戰術,都有著一大截差距。
  上半場被攻進兩球幾乎就已經決定比賽的勝負。儘管我們拚命反攻,對方的防禦卻是輕鬆悠閒;進攻時,球總是在我們的球門前繞來繞去,我們很難回踢過半場。
  儘管弟弟在場,姊姊卻坐在對方球門後面觀看比賽,而且當對方的英俊前鋒踢進第三球的時候,她還鼓掌大叫。看到姊姊的花痴樣,讓對於輸球而顯得沮喪的我,更是完全像洩氣的皮球。
  ——畜牲,太可惡了。
  為對方球隊得分而狂喜的姊姊、敵軍的英俊前鋒、踢進第三分仍舊自以為是的對手……這一切都讓我忍不住想哭。抬頭,頭上是美麗的藍天,我們的聲音完全被那藍色吸收了。
  這是山崎學長他們最後的一場比賽,也就是說比賽結束的瞬間,他們就等於退休。所以就算對方是足球名校,我也希望能夠完成一場精采的比賽。
  可能是這樣的心情刺激了我們吧?下半場二十分鐘過後,比賽的氣氛稍稍有了變化。雖然很明顯是對方放鬆攻勢,不過我們總算也能夠將球控制在腳下,也射出幾顆沒有進球門的球,山崎學長也開始可以箝制住對方速度減慢的英俊前鋒。
  即使這樣,我們的球隊還是無法攻破對方的球門,依舊維持三分的差距,進入下半場最後的時間。在劇烈的碰撞中,山崎學長從對方英俊前鋒的腳下搶到球的瞬間,在沒有教練的指使下,也沒有人與我搶球的情況下,我全速向前跑。
  當時的我卻很清楚原因何在。那是因為,球來了!
  我衝過對方猶未瞭解狀況的側翼身旁,拚命向前跑。後方響起「砰」地踢球聲。我一抬頭,只見漂宛旋轉时球就在我頭頂上。確認出球的位置的瞬間,我幾乎快哭出來,因为,球传得稍微過遠了。
  ——山崎學長,這樣我無法接到呀!
  我傳球和接球的動作雖然笨拙,腳程卻夠快,所以才擔任側翼。即使這樣,球還是飛太遠,連我都不太可能追上。當然,我還是繼續跑,絕對不放棄,雖然明明知道自己追不上。
  就在此時,我聽到一個聲音。
  「巧,快跑!」是姊姊的聲音。
  搖晃的視界邊緣映人的瘦小身影,是不知何時移動至中間看台的姊姊。
  姊姊雙手搭在嘴邊,叫著:「快跑,巧!」
  我雙腿用力地向前跑,忍住幾乎窒息的痛苦。球掉下來了,在四十碼線旁邊彈跳,似乎很容易就可越過四十碼線。我怎麼想都認為絕對衝下到,但我還是繼續前衝。
  接下來的一切我迄今仍舊記得。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腿大幅伸展,簡直就像在空中飛行,又像FC東京隊的石川直宏與AC米蘭隊的卡富在滑地後,球正好在我腳下。那是一球連自己都大吃一驚的控球。
  那最後的一步到底是如何伸展,即使到了現在我也不明白……可是我做到了,伸出腳……
  在完全掌控球的我面前是一片無人的球場,我已經攻破敵人的防禦線。我迅速站起,朝向球門盤球。敵人的守門員慌忙朝著後衛大叫:「回來,趕快回防!」
  但是,可能來得及嗎?我對自己腳程很有自信,也確定自己的速度更快。而守門員好像也有所覺悟,擺出蹲姿,衝出十二碼區。
  ——好,現在是一對一了,只要閃過對方,把球送進球門就行。
  此時,我的腦中響起山崎學長在開賽前的聲音:「喂,各位。難得能碰上這麼強的對手呢!值得好好考驗自己的實力。」
  啊,沒錯,的確是值得好好考驗自己的實力。這一球是山崎學長撞翻那英俊前鋒奪來的!上半場結束後,山崎學長的球衣就已經破破爛爛了,是被英俊前鋒多次甩開時跌倒造成的。
  我絕對要把球送進球門。
  坦白說,沒有比一對一更困難的狀況了,就算是職業球員,照樣也會踢偏,何況,擋在我前面的是傳聞中即將加入職業隊的守門員,屬於國家級的選手。相對的,我只不過是一支弱小球隊的側翼。可是,我毫不畏縮,決心一定要進球。
  和守門員的距離縮短了,三公尺、兩公尺,那一瞬間,守門員忍耐不住地慌忙撲上來。完全是我意料中的動作,我用腳趾頭吊高球,身體也同時跳起,球與我成為一體,飛過守門員頭上。
  前面只剩下無人的球門,可以清楚看見球門框之間的空洞空間,我毫不猶豫地朝向球門踢出。
  我正沉浸在回憶當時射門的感觸中,姊姊卻若無其事地開口:「四號的臉孔長得好像猩猩。」
  她說的是山崎学長。
  「嗯,非常像。」
  「比賽結束後,他扛著那張臉大哭,脫下球衣亂跳,胸口長著胸毛呢!太可怕了,日本人竟然長胸毛,讓我都覺得有點嘔心了。」
  姊姊的話相當難聽。我想起山崎學長的臉孔,看來,他想談成戀愛的機率,遠比我們球隊獲得全國冠軍還低多了。
  「我總覺得不能憑胸毛來判斷人格。」我抗議。
  但是,姊姊沒有聽進去:「你是和那個人打架輸了?」
  「不,不是的,不是打架,是拳擊的對打訓練。」
  「你還在練拳擊?」
  「嗯。」我頷首,口腔裡一陣苦澀:「不過,昨天辭掉了。」
  「那樣最好,你並不適合那種運動。」
  「誰知道。」
  「練習就被打成這樣?」
  「比那還要糟糕呢!我被擊倒。」
  「不過,傷痕累累的男孩子很不錯。」姊姊說著,親了我一下。
  即使只是輕輕碰觸,傷口裂開處仍舊感到刺痛。
  「痛死了!不要再碰啦。」
  「小氣鬼。」
  「真的很痛耶!」
  之後,我又喝了一杯牛奶,然後說明昨夜和奈緒子的父親喝酒的情形。我不知道別的家庭家人的相處狀況如何,但是我們姊弟倆經常會談到許多事情,這是因為我們都是不拘小節的個性,所以不會有什麼家族內鬥。
  「快樂嗎?」姊姊問。
  我點頭:「還算不錯。感覺上奈緒子的父親是個平易近人的中年人,對於我的頭髮,也完全沒有厭惡的樣于。」
  「可能是當著你面前不好意思表現出來吧!」
  姊姊的話沒錯,儘管奈緒子的父親是輕鬆地與我閒聊,但可能內心卻叨唸不已。本來,這樣的頭髮和臉孔就不可能予人好印象!可惡,見面的時機真的不對。我一面這樣想著,一面走向廚房,打算找看看有什麼吃的東西時,姊姊叫住我了。
  「你就是這種時候最要不得了。」
  「嗯,大概吧!」
  「當時,你的突破實在了不起,我真的很高興有這样的弟弟。尤其闪过守门员的时候,我甚至認為比卡連還了不起,可是,接下來的射門……」
  我慌忙逃進廚房。
  沒錯,好不容易接獲山崎學長的傳球,我只要踢入球門就行,但是我卻失手了,用力一踢,球越過球門上空。
  的確,我總是在緊要關頭無法穩定。
  
  ※
  話雖如此,偶而也會有順利的時候。只不過,靠的是他人的幫忙,所以,我的成功是在偶然情況下;而且「成功」最後都獻給別人,好似為別人所做。譬如:替加地和奈緒子製造機會。
  我和加地在校慶前彼此幫忙後,並不想就這樣回家,於是相互閒聊,為一些粗俗的小事情笑鬧。
  在自動販賣機買果汁的時候,完全著迷於加地所布置的教室的我,懷著感激的念頭,說道:
  「我請客。」
  可是,加地卻說:「不,我請客。」
  其實誰請客都一樣,可是我們卻為了誰要出錢而爭執不休,「我請」 ,「不,讓我請」 ,好像兩個酒鬼一樣地爭相請客。雖然不過是一百二十圓的果汁,但對於當時的我們來說。卻有著更昂貴的價值。結果,我還是輸給加地了,他請我暍氣泡果汁。
  加地這傢伙總是言出必行,明明只是藝文社團的成員,意志卻非常堅定,我如果有他那樣強烈的意志,那次絕對可以射進球門吧!
  「拿去。」加地得意地點頭,遞給我罐裝果汁。
  我們討論要到哪裡喝,最後決定去觀賞真正的星星,於是走向屋頂。夜晚的學校屋頂,非常靜謐,只有豎立水塔頂上的天線,時而在風中發出呼嘯聲。
  我們靠著鐵絲網暍著果汁。夜晚的空氣中,加地斜倒著果汁罐的樣子,有點神祕。在平常和壯碩夥伴一起玩慣的我眼裡,加地就像枯樹般瘦弱,與女生沒有兩樣,可是講話和動作卻比我還更男性化。沒錯,加地散發出一種奇妙的存在感,是不想接近任何人呢?抑或是只想待在自己的世界?
  高中生可以說還是男孩。不,現在的我同樣也是男孩,可是與高中時代比起,那時的我更是小男孩。與朋友的來往、學長們的關係,總會有一些界線不明的地方,不是因為過度期待而遭到背叛,就是自己背叛別人。也因為這樣,內心經常受到傷害。
  可是,加地卻不一樣,他知道自己的重要。所謂的人類,首先必須記得用自己的雙腳站立,也必須瞭解自己是孤單的,之後,才能夠與別人互相幫助、戀愛、彌補。這些我在十七歲時並不了解的事情,加地當時就已經瞭解。也因此,我對加地另眼相看,我知道他比谁都更为特别。
  即使加地的身材比我瘦小,握力也只有三十五公斤,在校際運動會跑最後一名,我都不會譏笑他,不,是沒有辦法譏笑他。
  沒錯,的確是這樣。那傢伙其實是跑在我前頭,把我甩得遠遠的。現在回想起來,我清楚地明白那個十七歲的夜晚,我已經遠遠落後他好幾圈。
  我對加地抱怨社團裡令人厭惡的學長,他毫不以為意地說:「那就狠狠揍他一頓。」
  我嘆息說道:「你不瞭解體育性社團,我如果這麼做,一定會被唾棄,也沒有辦法繼續待在社團裡。」
  「有什麼關係,不能待就算了,反正只是踢足球。不能夠踢正式的足球也無所謂,還可以踢草地足球。」
  「沒有你講得那麼簡單!被排擠是很痛苦的。」
  「是嗎?我倒是覺得無法獨自一個人活下去才更可怕。」加地的長髮在夜風中飄動。
  「哦,怎麼說?」
  「所謂人類,確實如你所說的,若是不倚賴某人就無法生存。這點我也很清楚。不過,我也認為,人還是必須能夠獨立生存,否則的話,到頭來終究只會變成依賴,那樣絕對不行!唯有瞭解彼此必須獨立生存的人們,再彼此相互倚賴,生命才有意義。」
  可能是我們過於年輕吧?夜晚的教室大樓的屋頂上,竟然談論著這種有些不好意思的話題。
  我到了現在已經再也不會向誰說出我的想法,更何況,我也沒有其他像加地這樣的朋友。因此,我覺得那天晚上,加地長髮飄拂的瞬間非常寶貴。
  「你總是在思考這種事情?」我吃驚地問。
  加地點點頭:「嗯,我一直在思索這些事情。」
  「嘿!」
  「所以,無法像你那樣運動,是我的缺點。老實說,我真的應該好好動的,因為有一些東西是靠行動才可以發現!問題是,我儘管明白,卻總是先思而後行。」
  「我正好相反,一定是先做了以後再思考。這樣不太聰明,容易後悔。每次失敗的時候,我真想抱頭痛哭,為什麼總是後悔呢?剛才也一樣,整個人就像洩氣的皮球,因為,連那樣輕鬆的教室布置都弄不好。」
  「但是,你會製作流星機器。」可能為了消除沉悶的氣氛,加地說道,然後笑了。
  我忍不住也笑了:「不錯,我會製作流星機器。」
  我們為了掩飾談論正經事情的不自在,暫時只談一些可笑的話題,譬如:教授國語的島村老師有一雙瘦巴巴的漂亮大腿,但她生氣起來很可怕,不過她生氣的臉孔又很可愛;還有,三班的時田加代子的大胸部不輸寫真女郎;或是一班的野中美紀不論找誰幫忙,大家都會全力配合。所有的话题都圍繞蓍女孩子。
  事實上,十七歲男孩還會有什麼樣的話題呢!
  我們互相堅持自己喜歡的女孩類型,近十分鐘地激烈辯論著究竟A罩杯好,還是B罩杯可愛,彼此完全互不相讓。當然,同樣也辯論究竟是臉孔重要,還是大腿重要。很不可思議的,我們的興趣大相逕庭,不管任何事情都是正好相反的見解。
  「我明白了。」經過辯論之後,我下了結論:「你是色情狂。」
  加地蹙眉:「我不同意!應該只是有沒有表現出來的問題吧!」
  「不,這樣的差別就很大了。」
  「沒有差別的。」
  「不,非常大的差別。」
  即使在這時候,我們的意見仍舊是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加地可能對被指稱色情狂感到不快吧?他持續堅決否定。我對此感到可笑極了,忍不住大笑出聲。加地雖然繼續繃著臉,最後還是放棄和我辯論,同樣大笑出聲。
  「糟糕,笑過頭了。」我說。
  「我也一樣,肚子好疼喔!」加地躺在骯髒的水泥地板上翻滾,一面大笑,一面抱著肚子。
  我也同樣在地板上翻滾。
  「我們現在到底怎麼回事?」
  「一定有毛病。」
  「可是,心情很舒服呢!」
  「的確。」
  「大概是夜晚的緣故吧!」
  「嗯,是因為夜晚。」
  我們躺著,持續不停地笑著。秋夜的星空在我們視野裡擴展,有三、四顆明亮的星星,伹規模很小。還是加地的天象儀所映現的星空漂亮多了。
  「你的星星比較厲害。」我說出心中所思。
  加地頷首:「嗯,因為這裡算是都會區,很難見到星星。川島,你知道嗎?我們人類終有一天會滅絕的。」
  「滅絕?」
  「至目前為止,地球誕生過各種生物,最著名的就是恐龍。那個時代非常繁榮,持續了大約一億六千萬年左右。你知道我們人類出現在這個世界上迄今多久嗎?」
  「不……」
  「只有四百萬年,等於是恐龍時代的四十分之一。恐龍是地球上真正的統治者,可是,卻完全滅種了。同樣的事情也可能發生在我們人類身上,約莫半年前,美国太空总署提出一份报告,這份報告內容指出,曾經有直徑二十公里的隕石擦掠過距離地球十五萬公里處。如果隕石碰撞地球,將會引發劇烈的海嘯,幾乎所有城市都會被吞噬,之後產生的沙塵將引起氣候變異,導致冰河期來臨。恐龍就是因為這種氣候變異而滅種,我們幾乎也曾經瀕臨同樣的危險。」
  「那是真的?」
  「嗯,大概半年前發生的。或許很難想像十五萬公里的距離,那距離大約是月球與地球之間的一半,所以隕石幾乎是擦掠過去。因此在我們完全不知道的半年前,人類滅絕也不算稀奇。一加地眺望著那顆隕石飛過的天空說道。
  不知不覺間,我發現他的聲調平靜下來、仿彿又開始在思考著什麼。
  愚蠢的我試著以愚蠢的方式思考加地所說的話。 「滅絕」這兩個字令人難以忍受,這意味著我、父親、母親、姊姊、加地都會一起死亡,連粗壯如猩猩的山崎學長也不例外。
  「好可怕!」我從心底發冶。
  「嗯,的確可怕。」但是,加地的聲音好像一點也不害怕。 「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也有可能是明天嗎?」
  「還不只呢!甚至是下一個瞬間,大隕石就正好衝入地球的大氣層。」
  「若是那樣,我們都完蛋了,什麼未來都將會在眨眼間消失。」
  「未來比我們所想像的還要脆弱。所以,我已經停止思考了……雖然可能無法全部停止,但是能夠停止思考還是盡量停止。只是思考卻不行動,根本無濟於事;倒不如藉著讓自己行動,還可能看見一些事物。」
  「具體上應該做些什麼?」
  加地一直沒有回答,可是我知道他想說什麼話,因此繼續催促他:「告訴我吧!應該做些什麼?」
  「我想告白。」
  「真的?」吃驚之餘,我迅速撐坐起身體。我低頭望著躺在地板上的加地,發現那傢伙的臉孔微紅。「對象是誰?」
  「本山。」
  「本山?二班的?還是三班?」
  「三班。」
  「本山奈緒子嗎?」
  「嗯。」加地也撐坐起上半身,用雙手搓揉臉孔,似乎想要掩飾微紅的臉孔。其實,那樣反而更引入注意。
  「不錯。」
  「該不會從那時候就喜歡她吧?」我半開玩笑地說。
  但是,羞赧的加地沒有回答。事實上,加地可以大聲回答的,因為他確實從很久以前就喜歡本山奈緒子。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執拗地問。
  「這……」加地終於回答:「十一歲的時候。」
  「很漫長呢!都六年了。」
  「差不多。」
  「是嗎?終於打算告白了?」
  雖然是別人的事情,我的一顆心卻激動不已。這類事情,為何會如此擾亂我的心情呢?
  即使這樣,單戀了六年之久,也著實令人驚訝!以加地的個性而言,這樣似乎是理所當然。
  可是,三班的本山難道沒有發現他的心意?看來她一定不是很敏感的女孩,不過,最主要是加地也善於隱瞞自己的心思。
  「打算什麼時候對本山說?」
  「尚未決定,可能的話,希望趁這次校慶……」
  「喂,已經到了哩!」
  「川島,別太大聲,我會緊張的。」
  加地向我說明他打算如何表白。我聽了之後,心情更亢奮了。因為那是很羞赧的、很羅曼蒂克的表白方式,也非常符合加地個性。如果是我,應該會把對方找到適當的地點,乾脆地對對方說:「請跟我交往吧!」可是,加地卻想到這樣麻煩的方法!
  「問題是,要如何讓她來看天象儀呢?」
  「如果她不來,那就什麼都不必說啦!」
  「沒有好點子嗎?」加地嘆息出聲,再度躺下:「啊,我完全想不出。」
  我用鞋尖頂了一下加地肩膀。
  「川島,幹嘛?」
  「交給我。」
  「你說什麼?」
  「交給我來處理。只要把本山叫來觀看天象儀就行了吧?本山和春日貴子的交情不錯,而我認識春日,因為,一年級的時候我們都擔任體育股長。我去拜託春日,請她帶本山到生物物理學教室,然後假裝在那裡偶然相遇。」
  「可以嗎?」加地馬上坐起來。
  「真的?」
  「你很緊張?」
  「嗯。是真的很緊張。」加地點頭說。
  「喂,加地,屆時可下要退縮哦!我們不知道何時會滅種。對吧?所以沒有退縮的時間了,好好表達自己的心意,何況,你不是已經決定不要想太多了嗎?」
  加地堅定地點頭:「沒錯,我已經放棄多思考。以後要像你一樣單純的生活。」
  「不要說什麼單純,請說充滿活力。」
  我們兩人同時笑了,仰望著星空。
  「好沒意思的星空!」
  「確實是。」
  「事情絕對會順利的。本山只要見到你製作的星空,一定會被感動。」
  「能夠這樣就好啦!」
  十七歲的我們過著快樂生活,以後會發生什麼,真的令人非常期待!我清楚記得那小格局的星空、加地那瘦削的臉頰線條、飄飛的瀏海,以及水塔上面被風吹得咻咻作響的天線。即使現在加地已經不在這個世間。
  
  ※
  吃過飯後到學校去補考一科通識課程。雖然說是補考,但教授是那種有如佛陀一樣的慈祥人物,只要在報告用紙上,稍微說明相關的內容,就會讓你及格,所以只要把事先調查過的東西填滿紙即可。
  事情真的很奇妙,愚蠢的我竟然能夠上大學,然而成績優異的加地卻沒有。應該說他有考上大學,卻幾乎從來不到學校,反而開始前往各地旅行。
  「我已經停止思考了……雖然可能無法全部停止,但能夠停止的還是盡量停止。光是空想,根本無濟於事,倒不如立刻行動,還可以開開眼界。」
  我走在正值春假的大學校園裡,想起十七歲的加地曾經說過的話。他不去學校,反而開始四處自助旅行,原因可能在此吧!所以只帶著少數的金錢和一些破破爛爛的T恤,前往中國、泰國或印尼。
  我想問問已經不在這個世間的加地,你看到什麼呢?你那黑眼瞳裡究竟閃爍著什麼呢?是快樂?或是憂傷?夜裡,你是否曾因為寂寞而哭泣?我很想知道行動派的你,究竟看見什麼聲音?愚蠢的我說不定也可以看見。加地,你看見了什麼?告訴我。
  當然,我聽不到回答……
  歸途,我好像小孩子般地逛著。想著加地的事;想著射偏的那一球;想着被山崎学长打中的拳頭;也想著造成山崎學長哭泣的縣運動會;想著持續睡在走道的奈緒子;想著加地最後寄來的風景明信片;又想到沒有把收到明信片這事告訴奈緒子的自己。
  我為何要瞞著奈緒子呢?
  不對,並非刻意要隱瞞,只是說不出口。我一直認為,如果沒有收到風景明信片就好了,因為若是提起明信片的事,奈緒子一定會想起加地,逐漸遠離的記憶又會變得鮮明,屆時奈緒子腦海中想的人將不是我,而是加地。
  不,就算現在也是一樣。
  奈緒子沒有忘記加地,她會在走道睡覺,應該是夢見加地。我應該讓奈緒子忘記加地才對,因為她現在是與我交往,不是加地,那傢伙已經死了。可是,我不可能讓她忘記加地的,加地的影像真的太過巨大了。
  十五歲以後的奈緒子一直和加地在一起,在她緩緩成年的每個日子,總是和加地一起走過,如果奈緒子完全忘掉這些日子,她十五歲之後的記憶就什麼也沒有留下了。我明白,我真的完全明白,所以我才不去觸及加地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也忘下掉加地的事,我迄今仍清楚記得兩人在屋頂上喝果汁的那一個夜晚,以及一塊完成教室布置後,那張得意的臉孔。對我來說,加地是非常特別的人,我一直都很憧憬他;他恰似伸手也觸摸不到的星星一樣,讓我持續凝視著他。
  有時我會想,如果加地還活著,不知道該有多好!
  如果加地平安無事回來,他與奈緒子現在應該仍在交往吧?應該彼此溫柔並肩地走在一起。
  我只要看著兩人幸福的情景就好,那樣,心情也會舒暢愉快。可是,加地已經不在,他死了。所以與奈緒子交往的人不是加地,是我,現在是我與奈緒子並肩走著!
  搭乘地下鐵回到我們居住的市鎮時,已經是夕陽西斜,走在東西延伸的商店街上,夕陽正面照著我,回頭,背影拉得很長。這真的是我的影子嗎?就在此時,有人叫我。
  「咦,你不是川島嗎?」
  我轉回頭,一看,是奈緒子的父親。 「啊,您好。」
  「出門去哪裡嗎?」看到我提著包包,他問。
  「是的,到學校去。對了,昨天謝謝您招待。」
  「別客氣,我自己也很高興。」
  在戶外碰面。他的態度有稍許不同,儘管是隨處可見的中年人,卻與奈緒子一樣地悠閒,眼神也相當柔和。
  「剛回來嗎?」
  「是的。」
  我並非想「擒賊先擒王」 。也沒有那種小聰明,我只不過是有事想和他商量,何況,我一旦受到長輩的邀約,總是無法拒絕。
  「那,我奉陪。」
  雖然說是吃晚飯,但是他理所當然似地進入居酒屋。店內正在烤肉,煙霧和香味充斥。我的肚子咕嚕叫出聲。
  我們在靠裡面的座位坐下,點叫了啤酒和烤肉。
  「昨天雖然也暍過,但先乾一杯吧!」
  「好,乾杯。」
  碰杯後,我們把啤酒灌入胃內。
  「想不到和女兒的男朋友喝酒出乎意料的快樂。」
  若無其事地說這種話,真不愧是奈緒子的父親。只不過,我沒想到會連續暍兩天酒。
  「我……也一樣。」
  我們重複著昨天的話題。我談棒球,他則論足球。最後我說出那一場沒有踢進球門的射球。
  「我到現在都還不明白為什麼會射偏。球門已經放空,只要隨便輕推都會滾進去,我卻用力猛踢,結果球飛得很高。」
  也許因為連續兩天喝酒吧?酒精很快就在體內流動,我變得聒噪起來。
  「反正一定會輸,就算拿下一分也沒有反敗為勝的機會,可是,我總是回想著那記射門,如果那次有進球,學長們就會非常高興。」
  奈緒子的父親將肉沾上鹽巴,說道:「人總是會遇到許多不如意的事。川島,活得愈久,你一定會遇上更多類似射偏球門的狀況。像我都已經這把年紀了,至今還是會回想起一些事。」
  「是的。」
  「人類很難向前進,這是最可悲的。」
  他無意說教,而是真的覺得可悲。我終於明白,這句話不是專對我說的。
  「川島,你很希望射門進球?」
  「當然。」
  「還是會有射球的機會來臨的,因為人生中多的是敗部復活的作戰,只要在下一次完美的破門就已足夠。」
  「請您擊出全壘打。」
  「也對,我要擊出全壘打。」他豪爽地揮動免洗筷子。 「最好是擊上外野看台。」
  我們互相笑開了。很不可思議,我想起加地,他跟奈緒子也能夠這樣笑嗎?
  奈緒子的父親和加地完全不一樣。他總是一派悠閒輕鬆,可是不知為何,這反而與加地有些许类似。
  「我家現在的狀況不太好。」
  「喔……」
  「其實不該對女兒的男朋友講這種事的、我與內人有點爭執……啊,你可不要讓奈緒子知道我談及這件事。」
  「我知道。」我點頭。
  「真的很麻煩呢!所以我才會向公司請長假,逃回這兒。雖然奈緒子完全沒有問……」
  「是嗎?」
  「父女嘛,有些話反而難開口,有些則不必說也能體會。」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血濃於水吧!如果是我,下可能毫不在乎地說出欺騙奈緒子的話,但是騙騙姊姊卻不當一回事。不論發生何事,親人就是親人,因此任何事情。即使是曖昧,也能過開。
  「所以,我想問你。」
  「請說。」
  杯子裡空了,我忙替他斟滿啤酒。
  他說了聲「謝謝」後,喝光,然後也替我斟酒:「事實上,我打算辭職。」
  「離開公司?」
  「我有夢想,雖然並非是多大的夢想,可是卻一直掛念著。當然啦,也許放棄會比較好,何況,公司生活也很快樂……只不過,到了這樣的年紀,忍不住會意識到人生的終點。」
  「您還年輕呀!談什麼人生的終點……」
  「不錯,重新來過是要在還是年輕,也還能夠做到的時候;但我都已經到了這種年紀,要重新來過也太勉強了些,畢竟體力和精力都逐漸減退,而且十年後也很可能沒辦法像現在這樣行動吧!就是意識到人生終點的剎那,我突然想要尋夢了。只是,內人並下理解……其實,那也是理所當然,終究我們還是必須生活下去。」
  「是的。」
  「內人的腦海裡存在著類似理想人生的模式。我任職在頗大規模的公司,如果繼續這樣工作下去,是不需要擔心經濟問題,這種人生也算不錯,所以,觀念錯誤的人應該是我,也難怪內人會大發雷霆。即使這樣,我還是希望她能夠理解。」
  「我還是希望她能夠理解」這句話,他再次重申。 「或許不知不覺之間,我把夫妻關係看得太過於簡單。在此之前完全沒有提過類似的話題,一旦突然提及,根本就無法溝通,只是徒然破壞感情而已,結果終於陷入必須離家出走的窘境。」
  「是的。」我只能點頭,因為我知道,像我這種年輕小伙子的意見,半點用處也沒有。
  他可能只是想找人說出胸中苦悶,我應該對被選中而感到高興。我一邊聽著他的話,也一邊不停喝酒。他也一樣,我們的臉孔逐渐變紅,烤肉串也快速在口中消失。
  奈緒子的父親對我訴說苦悶這事,也許不足為奇。因為這種情形很普遍,可是也不能夠因此不把他說的話當作一回事,畢竟我明白,人理所當然會有苦惱、有沮喪,就算年老了,絕對不會消失。
  我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與長輩推心置腹地交談,即使是自己父親,都未曾有過如此經驗。
  奈緒子那五十一歲的父親駝著背,神情落寞,十分可憐。
  「真是糟糕。」他反覆說著。「川島,我真的很困惑。」
  「您來這裡之後,做了什麼嗎?」
  「什麼?」
  「任何事情都無所謂。譬如,工作或是義工之類的。」
  「不,什麼也沒做。」
  「那怎麼可以呢!我讀高中的時候,有個同學曾經告訴過我:『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視野才會打開。』所以,還是必須做點事情。也許狀況不會改變,但是觀點或許會變。」
  「哦……」他低聲唸著:「高中生居然會講出這種話?」
  「是的,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其實,他就是奈緒子初戀的情人,奈緒子迄今仍在想著他,不曾遺忘,即使目前與我交往,奈緒子內心仍舊有他的存在。而且,我也一樣!我手上有他最後寄來的風景明信片,但是我沒有告訴奈緒子,我說下出口,雖然不知道原因何在,我就是一直收藏在抽屜裡。
  他沉吟片刻,喃喃自語:「或許真是這樣呢!不,一定是這樣。」


  第五章 妹妹生氣了
  
  不知何故,父親改變了。
  稍早之前,父親只是待在家裡睡覺,甚至連報紙也不看;可是彷彿冬去春來一般,他驟然變得有活力。首先以飛快的速度閱讀我借給他的漫畫——我所有的大島弓子選集、蔌野望都作品集,以及佐佐木倫子全集。當他讀完《香蕉麵包布丁》 ,還刻意找來當時正在庭院晾曬衣服的我,興奮地說:「奈緒子,這東西不錯呢!真不簡單!」;讀完《用蘋果減肥時》 ,則是大叫出聲;更因為《托瑪的心臟》掉淚;而《每天是暑假》則反覆讀了三遍。
  即使這樣,看到熱衷少女漫畫的五十一歲歐吉桑,感覺非常有趣。看過許多少女漫畫的人,有許多地方會隨手翻過;但是父親卻總是被深深感動,而且感觸良多,那種單純,簡直就像小孩。
  特別有趣的是當父親讀完大島弓子選集,我拿給他《咕咕也是貓》時,對於大島弓子散文中的貓——薩巴,已經有感情的父親,看到這本書的第八頁時,用力合上書。
  他用很嚴肅的聲音問我:「奈緒子,薩巴怎麼了?」
  我回答:「您讀了就知道呀!我說了,豈不是就沒意思啦?」
  「也對。」
  但是,父親雖然凝視著封面,卻始終沒有再翻開,只是輕輕將《咕咕也是貓》放在沙發上。
  等到三、四天後,這本書還是在沙發上。
  我覺得應該是沒有問題了吧?於是伸手拿起書,說道:「不看的話,我要收起來了。」
  父親阻止:「等一下。」
  「您不是不看了?」
  「我不是不看,而是沒有勇氣看。」父親堅持, 「再等一段時日吧!我需要心理準備。」
  所以大約過了一個多星期,父親才終於翻開《咕咕也是貓》。最初他是畏畏怯怯地翻著書,但是等到看了一半左右後,便開始狂熱閱讀。
  我借少女漫畫給父親,父親也回借我山岡莊八的《德川家康》。由於父親強力推薦,所以雖然這是一部長達二十六卷的巨著,我還是嚐試著開始閱讀,沒想到有意思的內容竟然讓我愛不忍釋。我們各自躺在客廳,父親讀著少女漫畫,我則耽溺在《德川家康》中,每到精采處就輕呼出聲,告訴對方內心的感受。我們就這樣互相熱烈討論,分享心得。
  大致上讀完我所有的少女漫畫後,父親的活動力更強了。之前,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待在家裡,現在卻經常出門。一開始是每天散步,不久後,父親接受住在三段的渡邊先生的邀請,偶而也參加市委員會的聚會,清掃市內環境,或是幫仁市内的各种纪念活动。以前在这里的时候,這類事情全都是由母親負責,所以父親這樣的舉動令我驚訝不已。
  某日,我騎著腳踏車等紅燈時,旁邊忽然有一輛車停下來。
  「嗨,奈緒子。」
  從車窗探頭出來的人竟然是父親。
  我嚇一跳:「爸爸,您在幹什麼?」
  父親用手指著車子的玻璃,玻璃上貼著一塊黃色的布條,上面寫著「巡邏車正在巡邏」幾個大字。
  「我正在幫忙市委員會犯罪預防隊的齋藤先生。」
  駕駛座旁的叔叔微笑點頭,說道:「是我請令尊幫忙。」
  「別客氣,家父託您照顧了。」
  「不,令尊幫了我們大忙。市裡的住戶放心許多。」
  「齋藤先生,請別說這種客套話。」
  「本山,你又來了,這可是事實。」
  「那件事情才真的靠齋藤先生幫忙呢!這可是彼此、彼此。」
  「不,那是……」
  父親和齋藤先生當著我的面,開始互相表示感謝。見到了這種情形,我終於清楚明白父親之所以能夠出人頭地的理由了。他不會拒絕別人討厭做的事情,跟任何人都可以很快熟悉,所以能比他人迅速完成工作。因此,一定不是齋藤先生請父親幫忙,而是父親主動要求幫忙巡邏。
  父親他們的車子前面是一棟大宅邸,廣闊的庭院裡栽種很多樹木,樹葉完全掉光的樹枝朝向藍天伸展,有一隻尾巴長得令人驚訝的翠鳥停在上面。這情景恰似拍攝得太美反而讓人覺得無趣的照片一般。高中時,美術老師就曾說過:「仔細描繪是一種樂趣。可是,能夠有趣描繪卻是非常困難。」
  「那,爸爸要走啦!」
  「本山小姐,路上請小心。」
  父親和齋藤先生對我打過招呼後,便驅車前行。但不知為何,又馬上停住。
  「奈緒子,籃子、籃子。」
  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籃子怎麼啦?」
  「這一帶搶劫案增加,所以我們才出來巡邏。像妳這樣把皮包放在籃子內,很容易成為搶劫的目標。」
  「啊,我知道了。」
  「不要放在籃子裡,要背在肩上,斜背、斜背。」
  我依照父親的話,將皮包斜背。可是斜背讓人感覺就像小孩子一样。
  「這樣就沒問題啦!」父親說完,就駕車離去了。仔細一看,車頂上還裝上類似警示燈的閃光器,紅色燈光下停地轉動。
  父親正在幫忙防治犯罪巡邏嗎?那究竟是怎麼樣的情形?他為何如此充滿活力?和母親之間是否好轉了呢?
  我搖頭不解地斜背著皮包,踩著腳踏車前進。
  
  ※
  父親參加的活動不只是防治犯罪巡邏而已。他開始使用我不常使用的筆記型電腦,製作市委員會的月刊報導。之前市裡也同樣有月刊,但通常大多只是在公告欄上貼上一張上面盡是老人家手寫的單色影印稿。但是父親接手之後,月刊報導驟然變為彩色豪華的印刷品,大幅地使用照片或專題報導,簡直就像專業編輯製作的。此外,取材也更加周詳,例如有:二段的田中先生飼養的十三歲哈士奇離家出走、一段的岡田先生的從軍經驗、第四小學的校慶等等。有時候非常有趣,有時候則動人落淚。
  從這時候起,我走在街上就會有人對我打招呼。雖然我完全不認識對方,但是錯身而過的人總是會對我說:「請告訴令尊,很感謝他前幾天的幫忙。」
  我當然不可能詢問對方到底是誰,只好堆起滿臉笑容,低頭說道:「不客氣,是家父多虧您的幫忙。」
  我心想,這樣下去,自己以後在市內就無法率性行動了。但回到家後,仍然會對正在努力製作月刊的父親說:「今天有位淡紫色頭髮的老太太,要我向您說聲謝謝。」
  我開始剝除晚飯要使用的豌豆莢粗絲。我把舊報紙攤開在桌上,右側堆放尚未處理的豌豆,而剝好絲的豌豆則放至桌子左側。由於我才剛開始進行這項工作,右側堆得像小山一樣高。豌豆並非是我買回來的,而是市裡的人送給父親的。最近,類似這樣的東西是愈來愈多了。
  「紫色頭髮?」父親面朝電腦,一邊繼續作業,一邊問:「年紀多大?」
  「六十歲左右吧!身上穿的衣服好像相當高價呢!」
  「不很搭嗎?」
  「嗯,很低俗。而且,還別著奇怪的胸針。」
  「那應該是西市的田島太太吧!」父親說:「上次,她的貓不見了,我幫她製作尋貓傳單,大約五百張左右吧?同時也請市主任委員同意刊登在月刊上。」
  「貓找到了?」
  「找到啦!不過有人飼養了。」
  「這樣,貓太沒有感情了。」
  「是呀!但是,也因為這樣才能夠生存下來吧!」父親一邊說著,一邊開始在特別買回來?彩色影印紙上打出試樣。
  「好像不太平衡,需要重新編排嗎……」他喃喃說著。
  「爸爸,您怎麼會突然充滿活力呢?」
  「川島對我說過一些話。」
  父親嘴裡說出的人名,讓我驚訝不已:「巧嗎?」
  「他是個很不錯的青年呢!最初,我雖然對那頭髮和臉孔感到驚訝,後來卻發現他是很善良的孩子。他對我說:「應該試著做點什麼,那樣的話,即使狀況不會改變,觀點或許會改變。」
  好像是他的高中同學說的:『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有些東西唯有行動才能夠看見。』」
  我頓時呆滯了。巧所說的同學,一定就是加地。因為,我也曾經聽加地說過同樣的話,他那時赤裸地在我的房間,在我的床上。
  ——我說,奈緒子,我打算放棄思考了。
  他低沉的聲音復甦了。
  ——放棄思考?怎麼回事?
  ——世上有某些東西只有行動才看得見,而我一直逃避著這些東西。所以我打算行動了,行動後,就算情況本身不變,但是觀點應該會改變。
  我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並沒有聽他的話,只是望著他的肩胛骨,陶醉於那流暢的線條。
  以男孩子來說,加地雖然瘦弱,但是脫掉衣服後,身材卻非常結實,與女孩子不一樣。每當我們肉體互相貼合的時候,碰到他那堅硬的骨頭時。經常會讓我感到疼痛;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很懷念那疼痛……
  十幾歲的加地,感覺上身體還是有某些尚未完全發育成熟的地方,他既纖細也柔弱。每次注意到那種拙劣的不平衡,我總是憐愛,那感覺像是窒息一樣。那是想要得到的肉體,也是正在逐漸失去的肉體。
  我的耳朵緊貼著加地肩膀,從他的體內感受到聲音的迴響。
  ——藉著改變,能夠見到的事物也會不一樣。——我終於發現,這點真的非常重要。
  之後,他開始沒有去學校,反而四處自助旅行。結果,旅行奪走他的性命。
  以前不管怎麼嘗試,都是很快折斷豌豆的粗絲,但此刻卻因為我的情緒動搖,所以無法順利剝除。巧轉述加地曾說過的話,然後父親再次轉述,而最後都會傳入我耳中,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樣的結果。
  不久,走道門鈴響了。
  最近,家中門鈴經常會響起,通常都是有事找父親幫忙的人。我們彼此瞭解這一點,所以父規走到門前。
  豌豆的粗絲仍舊無法順利剥除。我的手在发抖,心也在发抖。加地虽然死了,可是,难以否認的,我們心裡留下了各種的東西……
  不久,父親回到客廳,神色顯得極端動搖,視線游栘,感覺上好像不知道要望向哪裡才好。
  「爸爸,怎麼啦?」
  父親尚未回答之前,我已經明白其中原因了。
  妹妹繪里緊跟在父親的背後,進入客廳。
  
  ※
  「怎麼突然來了?」我問。
  「是的。」繪里回答。
  「為什麼?」
  「現在正好是春假,我來大學參觀環境。」
  「在這時期?」
  繪里沒有回答,彷彿在確定什麼似的,卻又不像是對這個出生成長的家有所懷念,她不斷地四處打量。接著盯著父親正在製作的市委員會月刊和各種卷宗看了大約十秒,然後注視著堆積如山的少女漫畫,以及我正在剝絲的豌豆。
  「砰」的一聲,繪里把旅行袋丟在地板上,然後走向廚房,拿出果汁和杯子,在我的面前坐下。她大剌剌地將果汁倒進杯子裡,咕嚕咕嚕地灌進喉嚨。她伸直喉嚨,皮膚底下的青筋暴露,一切動作都非常粗魯,看來好像正在生氣。
  繪里與我不同,她有一張亮麗的臉孔,眼睛是漂亮的雙眼皮,嘴脣豐滿,又大又性感,因此表面上看起來很容易被誤會是敢秀愛玩的女孩,可是事實上,她卻比我更乖巧、更沉默。
  不久之前,她還從未與男孩子交往,也不擅於和陌生人交談,心裡想的事情也不大會表達想法;所以即使遇到不高興的事,也只是默默不說話,可是,她一旦到達忍耐的界限,就會突然發飙,那種感覺恰似已經淤積到一定程度的水,會忽然潰堤溢出一樣。
  她敲打似地把杯子放到桌上,開口說道:「佐賀的家和這裡完全不一樣。」
  雖然一定必須有人回應這句話,但是,那個人不大可能是父親,因為他還困惑於小女兒的突然出現,手上則拿著未完成的月刊,在原地發愣。
  我不得已地問:「不一樣?怎麼回事?」
  「我沒有想到這裡會是如此悠閒的生活。爸爸和姊姊根本就不瞭解!」看樣子,繪里好像已經潰堤了。她怒叫出聲,幾乎是以企圖把人大卸八塊的姿態,開始批判父親。而父親只是默默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有回答,任憑十七歲的小女兒大罵。
  不久,她的怒火延燒到我身上:「姊姊也是一樣!妳應該完全沒有想過我和媽媽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待在佐賀吧?」
  我回答說:「有呀!」
  「那麼,為何連一通電話也沒打?」
  我只能沉默了。
  其實我並不想確認佐賀那邊的情形,所以自從父親回來這裡以後,我沒有打過一通電話,似乎已經忘記在佐賀的家。繪里的話沒錯,我和父親一起過著悠閒的日子。
  客廳的角落堆著父親讀完的少女漫畫和我正在閱讀的《德川家康》,這是生活悠閒的象徵。
  「如果擔心,至少會打通電話吧?」
  「也對。」
  「我也有煩惱的事情呢!我都已經高三了,正面臨究竟要參加大學入學考試或者進入社會的階段。每個月有模擬考,考試的成績也起起伏伏的,我真的很希望有誰可以求援!可是,媽媽說她沒有心情,有時她會突然痛哭出聲。姊姊也沒打電話回來,爸爸又不在……我本來以為爸爸和姊姊同樣有各自的苦惱,所以即使面對這樣的情況,我告訴自己要堅強起來。可是,你們看,這個家的氣氛……你們為什麼可以過得如此悠閒?我和媽媽每天面對面,卻一句話也沒說地吃飯,那種難堪,你們應該完全無法體會吧!」繪里一口氣說完後,再次倒滿果汁,咕嚕咕嚕地喝下。
  我們沒有回答,因為,一切都如她所說的。
  留在家裡的兩人遠比離家出走的父親痛苦多了!父親在我這邊的生活是夢幻般地逃避生活;佐賀的家才是正常生活,而母親和繪里就是被封閉在那樣的正常生活裡。我和父親連這一點都無法理解,所以我絕對是一個失職的姊姊,而父親則是一個失職的父親。
  「我很累,要上去睡一下了。」繪里說著,爬上二樓,準備回自己的房間。踩在樓梯階上的腳步聲都充滿著憤怒。
  
  ※
  貴子是在下午打電話來。從窗外射人的西斜陽光照在放在床上的行動電話上,行動電話的綠色燈光閃動著。等我回過神來,頓覺一直停留的冬天似乎終於要過去了,因為不久前的此時,天色都已經很暗了……我一面想著,拿起行動電話,貴子的聲音立刻傳人耳中。
  「剛剛與伊澤他們碰面,他們說幾位高中時的老同學準備一起去喝酒,要我召集女同學,妳要參加嗎?」
  高中畢業後,我持續保持頻繁連繫的只有貴子,其他同學不是搬家,就是住得很遠。感覺上好像只有貴子一個人沒離開過。
  「伊澤是誰?」
  「奈緒子,妳還是很健忘。」貴子笑了:「高二時與我們同班,五官輪廓很深的……」
  「啊,我记起来啦,是繩文?」
  「沒錯。就是他。」貴子的聲音裡透著笑意。
  的確,那個男孩的五官輪廓非常深,不記得是誰說過他很酷似歷史教科書中的繩文人,所以就得到這項綽號。
  「伊澤好嗎?」
  「很好。我也很久沒見到他了,見到的時候有點驚訝,因為他變成非常英俊瀟灑,頭髮留得很長,和他深邃的五官輪廓非常搭配。記得嗎?他的頭髮相當鬈。」
  「真的?」
  「奈緒子,妳是真的不記得了?反正,絕對沒錯。只不過,他頭髮一留長,感覺似乎沒有那麼鬈了,卻讓人覺得他像個遊手好閒的人物……高中一畢業,不止女孩子會改變,男孩子同樣也會變。」
  「難道妳欣賞他?」
  「這可難說。」貴子的聲音中斷,只略微聽到鼻涕聲。不久,便說:「只能說遺憾了。」
  「妳確定?」
  「嗯,因為住得有點遠。妳現在能夠出來嗎?」
  我是不太起勁。但是,一方面對繪里的話感到沮喪。想要轉換一下心境。所以決定出門。
  出門前,我試著敲繪里的房門,卻沒有回應,或許是睡著了。
  到達集合地點的車站前,大約有十五個人。貴子看到我,連忙過來打招呼。進入人群後,我立刻後悔自己不該前來。男生倒是還無所謂,可是女生當中,幾乎沒有與我曾經交情不錯的人。
  有幾個女孩看著我,開始低聲對著身旁的人說話,直接過來向我打招呼的只有少數幾個。
  可是,事到如今,我又不能轉身離開。我在心裡猶豫著該跟貴子直說嗎?卻一邊隨著大家往居酒屋移動。一面走一面閉上眼睛,周遭的聲音忽然可以清楚聽見,男孩子向女孩子搭訕、有人快步前行、有電車來了、有電車去了、小女孩叫著媽媽、距離很遠的地方有人正在彈吉他……我腦海中浮現琴弦顫動的影像。
  穿著寬鬆的裙子走路,我經常都會覺得不安。當搖曳的裙襬碰到膝蓋時,不知道為什麼,那種磨擦的感觸總讓我感到寂寞。或許是因為,希望任何無法告訴他人的事情,都能夠被一層薄薄的布遮住吧!
  很久以前,我曾經在某本書上讀過一則故事。在法國,有位伯爵夫人與情夫幽會時,差點被丈夫撞見,伯爵夫人讓情夫躲在自己的裙子裡,若無其事地與伯爵談話,安然度過危機。
  裙子裡面連人都可以藏匿!但是,我能夠藏匿像那樣同等大小的東西嗎?
  平日客人就很多的居酒屋內還是一樣擁擠,所以我們雖然好不容易聚集一起,還是得分成兩個包廂,而且這兩個包廂並非相連,距離還相當遠。我和貴子所坐的包廂坐了六個人,只有我和貴子是女孩子。
  畢業迄今才經過兩年,但是每個人都出乎意料地成熟,我必須努力搜尋大家高中時所留下的影像。我是否也與大家一樣,有所改變嗎?我自己一方面很希望有所改變,另一方面又盼望沒有改變。
  「本山同學,真的好久不見了。」坐在對面的伊澤客氣地笑道。
  也許因為鬈髮和深邃的五官輪廓,讓人感覺他確實很像遊手好閒的人,不過笑的時候還是和以前一樣木訥。
  「沒錯,伊澤。你變了很多呢!」
  「只不過頭髮留得稍微長了些。大家都說同樣的話,讓我不禁想,我真的改變那麼多?」
  「看起來簡直就像是街頭浪子。」
  「那很糟糕哩!」伊澤喃喃說著,但是神情似乎高興。
  我們的座位靠牆,牆壁看起來好像是水泥砌成的,可是事實上卻有著漂亮的木紋,儘管感覺粗糙,伸手一摸,卻像真正的木頭那樣凹凸不平,手指表面的粗糙感覺久久不消失。
  目前就讀建築系的伊澤告訴我:「那是真實的木紋。」
  「怎麼把木紋留在上面呢?」
  「通常是用光滑的木板做出外框再灌入水泥。可是這個應該是用真正的木頭做外框,所以等到水泥硬了以後拆下木頭,就留下木紋了。」
  「可以這麼做?」
  我很佩服必須如此花費精神的製作。我繼續撫摸著木紋的痕跡,並用手指摸著蜿蜒擴展的線條。木頭通常是用過就丟棄之物,但卻可以利用這種方式將自己的痕跡留存下來。
  各自說明近況之後,開始聊及不在場的人的情況。有人已經結婚;有人去了美國或西班牙,昔日在同一間教室並肩而坐的我們,腳印正逐漸朝不同的地方擴張。想要看的不再是黑板,而是完全不一樣的事物。雖然有各種話題出現,就是沒有提到加地。一定是顧慮到我在場吧?如果我沒有前來,大家絕對會談及加地。想要上洗手間的我,在經過在另一包廂喝酒的同學身旁時,讓我更清楚地意識到這點!
  走道和包廂之間有很高的屏風,雖看不太清楚裡面的情景,我卻聽見提到「加地」的名字。
  「關於加地嘛……」是吉田的聲音。「他死了。」
  「不錯,出車禍。我在電視上看到,嚇一跳呢!」
  裡面的所有人都像是鸚鵡一樣,反覆地說著:「太驚訝了」 、 「嚇一大跳」 。
  我知道自己應該離開,可是我卻像被釘子釘住一樣地呆立在屏風後面,雙腿動彈不得。
  「死在一起的女生真的是他的女朋友嗎?也就是所謂的婚前蜜月?」
  「我聽說他當時還是與本山交往呢!」
  「咦,真的?這樣的話,為何和其他女生一起?聽說是相擁而死吧?既然还與本山交往,为什麼做出這種事?」
  「這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偷情吧?」
  「和偷情的對象死在一起?」
  「大概是。」
  僅僅在一、兩分鐘之間,事實被誇大想像與惡意渲染。內容諸如:「加地是和那美貌的女孩一起婚前蜜月。」 、 「奈緒子不是遭拋棄,就是被騙。」仔細一聽,引導話題的不是男孩子,而是與我同性別的女孩子。
  关於這一類事情,女孩子一貫比男孩子更加殘酷……
  如果在場有與我交情較親密的人,應該不會演變成這樣吧!但是,現在是一群和我不太合得來的女孩子聚在一起,對她們來說,我正好是最佳批判目標。
  「錯了!」我在心底喃喃自語。加地沒有和對方相互擁抱,只是手牽手而死,根本不是什麼婚前蜜月!
  「不過,能夠和喜歡的女孩子死在一起,加地畢竟還是幸福的。」
  這句話已經是我能夠忍耐的極限。我放棄上洗手間,轉身,打算迅速離開居酒屋。但是出口在哪邊呢?光線太暗,我看不太清楚,甚至連自己身在哪裡都不知道,更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四處轉著,終於找到出口。
  正想走出門外時,貴子找到我:「怎麼回事?妳一直沒有回來,所以我過來看看。」
  我以冷淡的聲音回答道:「我要回家了。」然後我從包包裡拿出錢包,遞給貴子一張五千圓鈔票,接著轉身走向出口。
  貴子追在後面,叫道:「奈緒子。」
  我在電梯前被追上。
  「發生什麼事?」
  「不,沒有,我只是覺得身體不太舒服。」
  這根本是彆腳的謊言!
  「需要我送妳嗎?」
  「不必啦,我沒問題。」
  「可是……」
  我反覆說著:「沒問題,絕對沒問題。」
  我留下貴子愣立在大廳,進入電梯。電梯門關閉的瞬間,貴子靜靜凝視著我。
  幸好電梯內無人,狹窄的箱子裡只有我自己。我靠著牆壁,背部略微感到震動,閉上眼睛。我可以清楚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也知道呼吸之後是顫抖。我伸手摸眼睛,害怕自己正在哭泣,但,臉颊是干的。
  「加地!」
  喃喃低語的聲音馬上消失,這樣的呼喊,哪裡都傳達不到。
  
  ※
  我步履踉艙地走在回家的夜路上。走著走著,覺得呼吸有點困難,於是解開上衣鈕扣。胸口接觸到冰涼的空氣,感覺非常地舒服。我摸著剛才繫緊的布料,手指碰到細弱的鎖骨,心情隨之沮喪。
  離開鎖骨的指尖,水泥粗糙的感覺忽然再度出現。留下木紋的水泥牆……用來製作框架的木頭或許已經被燒燬,但是,其紋路卻留在牆壁上。
  夜晚的黑暗柔和地包覆著我,然後流逝。
  經過低矮的平房前,室內電視機的亮光朦朧地映現在窗戶的磨砂玻璃上。華麗的紅色與藍色閃動著。凝視著亮光之間,昔日同學們所說的閒言閒語,又重新浮現在我腦海。或許,一切皆如他們所說的那樣!我雖然努力地想要只看著這個世界上乾淨的部分,可是,那根本就是幻想。沒錯,自己並不會因此就……
  說不會懷疑加地是假,我持續害怕知道加地和那女孩有某種關係,因為從死亡的前一天,加地與她行動與共!他們住同一家飯店,搭乘同一輛巴士。
  或許他們什麼關係也沒有,但或許真的有某種關係。
  和加地共度的日子的記憶太過於美好,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更加清晰。所以我希望把加地置於原本乾淨的位置上,希望他的身影、記憶、單純,總是如無法觸摸的星星一樣,持續地閃閃發亮。屏風的另一頭不是昔日的班上同學,而是我內心的一部分!他們大聲敘述的,只是我的心情;他們的聲音,事實上是我的聲音。
  
  ※
  看到自己家的同時,我的電話響起,是巧。雖然困惑不知是否應該接聽,但我想要獲得支撐的心情贏了,於是按下通話鈕。
  「妳人在哪裡?」巧問道。
  「在家的附近。怎麼了?」
  「外面?」
  「嗯。」
  「那妳抬頭看上面,月亮很漂亮呢!」
  我依言抬頭。空中掛著好大的月亮,綻放出皎潔的光芒。我竟然完全沒注意到頭頂上有這麼大的月亮,是因為我走路只看著腳底嗎?
  大大的月亮及其光輝,讓我的心情稍微輕鬆,感覺上彷彿被月光清洗過一般。月亮只不過靜靜地發出燦爛光輝,但是看著它的人卻像是受到洗禮一樣,內心也會被震撼。
  「真的好漂亮呢!」我的聲音裡自然地透出喜悅。
  「今天很暖和,我想要賞月、散步。」
  他的建議非常迷人!高掛在夜空中的月亮真的又大又亮,在底下散步應該很愉快。更何況,我希望揮開方才的沉悶心情。
  我在家裡等了大約十分鐘,巧便來接我了。
  「要去哪裡?」
  「先往神社那邊走。」
  「嗯,也好。」
  兩人一起走出家門的瞬間,月光將我們的身影投射在馬路上。巧的影子比我的稍微長也稍微寬。我改變自己站立的位置,讓自己的影子和巧的影子重疊,霎時,我完全在巧的影子裡了。
  「妳在做什麼?」巧訝異地問。
  「不,沒事。」
  「真的?妳沒有笑?」
  「有一點,想起以前。」我怕說出實情會不好意思,所以說謊。
  「哦……」他點頭,指著道路對面:「走吧!」
  兩人很自然地手牽著手往前走。這次,我的手緊緊被巧握住,而我也緊緊反握著。我一笑,他也用微笑回報我。雖然與平常沒有不同,可是不知道是因為夜晚的空氣,抑或是絢亮的月光使然,感覺上一切都很特別,簡直就像是回到小時候一樣。儘管不明白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我卻絲毫不會感到厭惡,反而是心跳急促……夜晚的馬路為何具有如此的魔力呢?
  雖然現在已經三月,但夜裡還是有些許涼意。寒冷的冬天終究已經過去,四處皆瀰漫著春天的氣息。時間就這樣流逝,無論我們想佇足,或是想回頭,完全無所謂。雖然僅是這樣,我們也覺得很滿足。
  走了一會兒,我提起繪里。妹妹會生氣是情有可原,錯的是過著悠哉生活的我和父親。巧只是靜靜地聽我訴說。
  「實在對不起繪里呢!她似乎非常生氣,完全不跟我講話。」
  「可能因為太累吧?畢竟從佐賀來到這裡。」
  「也許吧!但是,我讓她更累。」我的肩膀無力地下垂,同樣的,影子裡的肩膀也是:「我自己反省,真的沒有資格當姊姊。」
  「能夠知道這點就夠了,總是可以設法彌補回來。」
  「可以嗎?」
  「你們畢竟是一家人吧?」
  我就是喜歡巧這樣的性情,腦海中忽然想到「成長」兩個字。環境真的會影響一個人!我去過他家幾次,氣氛和我家不一樣。他的父母、姊姊,個性都與他非常酷似,講話聲音比我們家人還要大聲,讓人感覺有點粗俗,但卻開朗、熱鬧,是相當歡樂的一家人。
  與他在一起,在談話之間,我的心情逐漸恢復平靜。
  「振作些!」
  「嗯。」
  「我喜歡令尊,他是個好好先生,也沒有心機。看見我這樣的頭髮和臉孔,竟然能夠不露出厭惡的神情,實在不簡單。有這樣的父親,家裡一定不會有問題的,就算真的出了什麼事,家人們也不會因此而崩潰。」巧如此說著,他好像是真的這樣認為。 「妳、父親、繪里以及母親的關係是不會變的。最重要的是,我們都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如果我們還是十歲或十五歲的年紀,遇到這樣的情況,很可能處理得非常糟糕,不過到了這種年紀,應該承受得了。」
  我想起之前和父親的一段對話。其中,我對父親提到的一位漫畫家曾說過:「年紀大了真不錯!」父親大力稱讚這位漫畫家,並表示:「沒錯,年紀大了是件好事。人經常會迷惑、時而哭泣。即使這樣,還是繼續向前行,逐漸長大。不久,就能夠承受各種打擊。」
  我們在夜路上繼續走著,每次轉彎,我們的影子就忽前忽後,向左向右。
  夜晚的市區和我白天所熟悉的不同,已經不知道走過多少次的馬路,看起來卻都像是另外一條路。甚至覺得若是繼續這樣走下去,很可能會通往另一個世界。不過,即使因此無法回來,我一定還是會繼續走下去吧?恰似受到哈梅林吹笛人的笛音吸引的鼠群一樣。
  亢奮的心情讓我們的雙腿不停地往前走。不知道經過多久,我們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何處。
  「啊,這是哪裡?」巧環顧著四周。
  「好像已經走過神社了。」
  「嗯,過去很久了。」
  「那麼大概是西街附近吧?」
  「很難說,我總覺得已經來到壽街了。」
  「走了那麼遠?」
  「有可能。妳看,月亮的位置都變得那麼高了。」
  「啊,真的呢!」
  月亮已經爬上高空,不知何時,我們的影子已經瑟縮在自己的腳邊。讓人覺得有些寂寞,因為我的影子沒有辦法與巧的影子重疊。
  「大概走了一個小時吧!」
  「好像只是眨眼之間呢!」
  「嗯,快樂時光總讓人感覺是在眨眼間。」
  「是的,真的是快樂時光。」
  我在內心裡自語:現在也很快樂哩!
  和巧共度的時間總是感到快樂。明明迷路了,我們還是不當回事地笑著。巧確定四周無人後,臉孔靠近。我抬起臉,迎接他的親吻——只是嘴脣稍微重疊、像中學生那樣地輕吻。可是,卻非常甜蜜。
  「到那邊去看看吧?」巧指著適當的方向說道。
  「嗯。」我點頭,心想如果能夠像這樣和他在一起,就算繼續迷路也不在乎。
  但是,我們很快就找到回家的路。
  「怎麼,原來是在這裡?」巧感到無趣地說。
  原本以為是不熟悉的街市,在我們轉過陌生的路口後,結果立刻見到熟悉的錄影帶出租店招牌。紅色霓虹燈招牌閃動的亮光太過於現實,霎時抹拭掉剛才的驚奇之感。錄影帶出租店好像仍在營業,入口處有燈光漏出。
  「真的呢!」我的聲音裡也透著無聊。
  我們一直認為已經走了很遠的路,事實上卻是離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只要走向錄影帶出租店,到第三個十字路口左轉,然後再走到下一個路口右轉走大約五分鐘,就會回到家。
  「奇怪呢!」巧喃喃說著:「我覺得好像來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如果是這附近的話,我經過不知多少次了,應該不會迷路才對,為什麼會感覺像是迷路了呢?奈緒子,妳知道我們剛剛在哪裡嗎?」
  「不,我完全不知道。」
  「我想也是。這真的有些奇怪。」
  確實有些奇怪。回頭一看,眼前的確是我們成長的街道,那根電線桿、老舊的自動販賣機、彎曲的馬路,都是清楚的標記,可是,我們剛才經過時,卻覺得是陌生的街道。
  「確實會有這種事情的。」我搜尋記憶,說道:「也就是會在不知不覺間迷路,進入陌生的街道。」
  「啊,我好像也讀過。」
  「可是,也和現在的我們一樣。一回神過來,發現已經回到原來的街道。」
  「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也是相同情節。不知不覺間搭上銀河鐵道,卻又在眨眼之間回到街道。妳知道嗎?那個故事有很多不同的結局?」
  「哦,真的?」
  「因為姊姊很喜歡宮澤賢治,所以上次我們全家到花卷的時候,曾經去宮澤賢治紀念館。紀念館內展示著他的原稿,好像都經過無數次的重新改寫。那是因為宮澤賢治還活著的時候,幾乎沒有出版社願意幫他出書,所以他能夠將同一本原稿多次重新改寫。」
  「內容也改變嗎?」
  「最後的定稿都是改寫過的。」
  我們在走回家的路上聊天。當魔法一旦解開,映入眼裡的一切都是慣見的景物。我的心裡想著這樣實在無聊,魔法竟都是這樣解開的,而我們卻必須在魔法解開的地方生活!
  會看見那個東西,應該是純屬偶然吧!我的心之所以動搖,應該也是偶然。
  「怎麼回事?」見到我突然站立下動,巧問道。
  我伸手指著:「你看那邊的水溝。」
  「水溝?啊,妳指的是這個?」巧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情。
  雖說是水溝,其實只不過是住家與馬路之間的縫隙。我們現在站立的馬路約兩公尺下方的低地有房屋,因此與馬路間大約有一公尺寬的縫隙,看起來就像是深溝。
  「這道溝又怎麼了?」
  「有人掉下去過。」
  「誰?」
  「加地。」話脫口而出之後,我才注意到。雖然我並非刻意避免,卻已經很久沒有在巧面前提起過加地的名字。
  不、不,那是騙人的,其實是刻意……我和巧之間從未談及與加地有關的話題,我們一直巧妙地避免觸及他的存在、姓名以及遺留下的影子。
  「加地曾經跌落這條溝裡!很少人會這樣的。當時他站立牆上,自以為很瀟灑地單腳獨立,雖然大家都對他說『危險』 ,他卻不以為意地大笑,結果跌進去。」我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儘管知道巧很慌張,但還是忍不住。 「加地本來還得意地笑著,可是跌入水溝後,他卻哭了,嘴裡一直喊著:『好痛、痛死了!』他的膝蓋磨破皮,鮮血直流,但卻自以為了不起地反覆說著:『放心,下會有問題。』」
  孩提時代,這條溝看起來深得令人覺得恐怖,有如地獄之穴。現在,雖然成人的我們不再覺得有多深,卻仍舊是危險的場所,即使有約莫膝蓋高度的牆壁擋住,另一邊有陡直的堆石牆。
  十一歲的加地跌落這條深溝。八年過後,他掉落到更深更深的地獄中,再也無法爬上來了。
  「加地跌落這條溝裡。」我反覆說著同一句話。
  迄今為止,我一直避免加地的名字從我口中溢出,但反而像是要彌補被避免的次數一般,我卻無數次地說著。隨著每一次出口,對加地的記憶也同時溢出,加地……在這月光渲染的夜晚空氣,兀自下降地顫動。
  也許因為月亮已經爬升至上空,連溝底都被清楚照出,可以見到些許積水。
  加地掉落溝中的那時,才小學五年級的我慌忙地跑過來。當時我背著紅色書包,連背帶都無法繫緊;只要一跑步,書包就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但我還是拚命跑。到了溝邊,望向下面,發現他正以怪異的姿勢躺在溝底。
  「加地!加地同學!」
  「喂,加地。」
  旁邊的其他人也都跑到水溝邊,異口同聲地叫喚他的名字。
  那時,我以為加地死了,因為大家一直叫他的名字,他卻一動也不動。我已經記不得站在我身旁的女孩是誰,只記得她的聲音,夾帶著不安地說:「會是死掉了嗎?」
  但是,就在那瞬間,加地的頭動了,他好像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轉頭看四周。他撐起上半身,之後就動也不動地開始哭泣:「好痛、痛死我了!」當時還很小的我們,不知道該如何救他上來,只是愣在當場。
  後來,算是班上領導人物的望月轉身跑開,告訴我們他要去找人來幫忙。另外幾個男同學跟著他一起離開,我和幾個女同學則留下來。明明跌進溝中的又不是自己,但是一位姓吉田的女生卻開始抽泣。
  吉田上了高中後變得相當糜爛,加上臉蛋和身材都很可愛,男朋友一個接著一個,也一個一個地被她甩掉。女同學們都討厭她,但是男孩子們卻非常寵她。在加地跌落溝中的事件中,男孩們全都稱讚她:「吉田為了加地大哭呢!個性好溫柔。」
  男生實在是笨蛋,竟然這麼簡單地被眼淚所欺騙!
  我沒有辦法像吉田那樣哭泣,只是茫然凝視著在溝中呻吟的加地。不久,加地抬起臉來。我發現他右邊臉頰擦傷,滲出血絲,而且因為浸在污水中,全身髒污不堪。
  我和加地的視線交會了。當時加地臉上浮現的表情,至今我仍清楚記得。他咬著下唇,眼神轉為堅毅,擦拭掉沿著臉頰流下的淚水。他應該不希望被女生見到難堪的樣子。他的腿雖然細得像木棒,聲音也像女生一樣尖細,也沒有長鬍鬚,可是,他的確是個男孩子!
  加地呻吟地站起來,開始爬上堆石牆。
  我雖然沒有出聲,卻一直在內心叫著:「加油、加油,加地。還差一點點,再往上一點,扳住那個突出的石塊。」
  爬上來的途中,加地踩滑,好像又要摔落,我嚇得閉上眼睛,然後再惶恐地睜開,只見加地還攀附在石牆上。他伸手,抬腳,好像醜陋的壁虎一樣爬著石牆。不久,他的手指摸到石牆的最上面,我很自然地伸出手,而加地也用右手抓住我的手,我們的手緊緊交握住。
  我心想:「怎麼可以放手呢!」於是我用雙手緊握住加地的手,手臂和身體都盡量地伸展,並將重心置於後方。加地被泥水弄溼的手滑溜溜的,感覺上很囉心,可是我仍舊緊緊握住。
  加地爬上石牆後,便躺在馬路上。而我則因反作用力的关係,也倒在路上。兩人躺在肮脏的馬路上,相互凝視、喘氣。
  「謝謝妳,本山同學。謝謝妳伸手拉我。」過一會兒,加地用男生的神情與聲音對我說。
  我的確是伸手拉住他,可是,是他自己爬上石牆。他是靠自己的力量救了自己。
  所以,當他在國外發生車禍時,我還是相信他會回來,相信他會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帶著無聊的小禮物,像以前那樣,突然地回來。可是,他沒有回來,這一次,他爬不上來了。
  為什麼與別的女生死在一起呢?為什麼坐在他旁邊的人不是我?我好想緊握住他的手,好想和他緊緊擁抱。
  「奈緒子,喂!」輕輕叫著我的名字後,巧伸手撫摸我的背部。
  即使這樣,我的眼淚還是不停,甚至有如泉水般地湧出。我像小女孩似地站著痛哭,卻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而哭。是因為哀傷加地已經不在這世間?還是無法原諒背叛加地的自己?或者仍舊希望他買無聊的禮物回來?甚至是因為再也無法與加地擁抱?或者只是受不了人們背後的冷言冷語?
  我擦拭眼淚。
  根本是自己任性流淚!我發現愈是流淚,愈覺得自己骯髒。我背叛加地,在他去世不到一年的時間,就開始和別的男生交往。明明在送行時曾說過會等他,卻沒有等他。我沒有悼念他死亡的資格!
  雖然偽善和偽惡同樣沒有意義,可是,偽惡還是較容易被人接受。所以,我用力擦拭眼淚。
  「走吧!」我一面拭淚,一面移動腳步。至少,說話的聲音也要保持冷靜,也要讓人認為堅強。 「走吧,巧。」
  巧困惑地跟在我後面:「嗯,奈緒于。」
  「什麼事?」
  「不,沒有……」
  巧的聲音消失了。我等了一會兒,他還是沉默。我自顧自地往前走,遠離水溝。
  ——對不起,加地。我必須活下去,所以必須忘了你。我也許無法忘記,卻也因為這樣而更想忘記,這樣就行了。不,錯了,不是這樣,我並不想忘記你,而是希望牢牢地記住你,但事實上是想藉著懷念你的死亡,在喝酒聚會這類的場合上,引起大家的同情。
  我一邊走著,並想著這些做不到的事情。
  但,終有一天能夠做到吧!我已經成長至可以瞭解這點的程度了。
  
  ※
  不論我怎麼想,感覺妹妹說來參觀大學校園根本就是謊言,因為她從未走出這個家一步。很可能是母親要她來看看這裡的狀況吧!也有可能母親並沒有叫她來,可是她察觉出不对劲,所以前來看個究竟吧!
  繪里到此之後,家中悠閒的步調頓時消逝得無影無蹤。她只要沒事都會待在客廳,逐一監視著我和父親的舉動。她的視線鋒利,很明顯地在責怪我們。三人共進晚餐的時刻最是尷尬,幾乎完全不交談,頂多只是說「拿醬油來」 ,或是「飯菜有點辣」之類的。父親不知該如何是好,我也是手足無措,最重要的是,繪里自己更不知該怎麼辦。
  我終於明白,繪里在佐賀一定都是持續著這類的狀況。所以當她來到這兒後,發現我和父親過著悠閒自在的日子——父親忙碌於市委員會的活動,也有時間和我互相借閱書籍。這讓繪里更無法忍受。
  我覺得向她道歉,可是苦無機會,徒然讓時間一天天地流逝。我當然還是一直睡在走道,繪里似乎想對我說些什麼,但是,還是什麼也沒說。
  在繪里回來的第三天晚上,我正想鑽進走道的被窩裡時,繪里從二樓下來了。
  「姊姊。」
  「什麼事?」
  難道又要發牢騷?
  「我可以一起睡嗎?」
  我大吃一驚:「是可以……」
  「那麼,我就不客氣啦!」繪里說著,鑽進被窩。
  像這樣和繪里一起睡覺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小學生的時候吧!所以,最初彼此都很緊張,我們身體動也不動地屏息凝視著天花板,但隨著時間消逝,我們之間緊張的氣氛逐漸緩和了。最重要的是,我們彼此身上累積了太多太多的回憶,例如:我熟知繪里曾經因為想要芭比娃娃而哭嚷的那張臉孔,繪里也熟知我難堪的過去。我們終究是一家人。
  「對不起,姊姊。」
  夜晚的空氣顫動著。
  「對不起什麼?」
  「我太任性了,總是動不動就怪罪別人,所以,他才會受不了而跑掉。」
  「什麼,妳和良分手了?」
  「是的。」
  良是繪里的男朋友。最初到佐賀時,繪里經常埋怨他。不久,她沒有再埋怨了,又過一段時間,她開始談及良的話題,或許,良是她的初戀情人。
  「原因是?」
  「我早就發現他和別的女孩見面,不過我以為他們只是普通朋友,也害怕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在不知不覺之間,對方成為他真正的女朋友,我被甩了。」
  「怎麼會這樣……」
  「我曾經有挽回的機會,因為他也覺得對不起我,但我只是一味地責怪他。如果要責怪他,應該更早就責怪的,時機已經溜走。」繪里將右臂遮在臉上,大概是正在哭吧?「這次的事情也很對不起,我不該責怪姊姊的,不對的人是爸爸……一方面因為與良之間發生事情,所以讓我忍不住……仔細想想,爸爸和姊姊會過著這樣的生活,一定有其理由的。」
  「不,我認為妳生氣是應該的。」
  「是嗎?」
  「嗯。所以,姊姊也對不起妳。」
  姊妹倆在鋪在走道的被窩裡互相道歉。這種情形很可笑,但我們卻都微笑了。和巧一起看過的月亮還慢慢轉動,把磨砂玻璃渲染成眩目的金黃色。
  「我明白爸爸離家出走的原因了。」繪里的聲音轉為嚴肅地說。
  「哦,是什麼?」
  「他想辭掉工作。」
  「爸爸嗎?為什麼?啊,是被裁員?」我試著說出能夠想到的適當理由。
  繪里搖頭:「不,不對,我覺得爸爸如果是被裁員還比較好呢!公司今年已經內定爸爸在春天會升遷,所以媽媽非常高興。妳也知道吧?爸爸的公司在那一帶是相當大規模的公司,因此媽媽參加的社交圈內,公司裡的人也很多。知道嗎?在那種地方,丈夫的頭銜決定你的社交地位。」
  「嗯,我聽說過。」
  「這真的很不可思議!事實上,爸爸升官應該不會連媽媽都變偉大的……」
  「嗯,不過,我能夠理解。」
  「我也能夠理解。可是,還是覺得很可笑。」
  「沒錯,是很可笑。」
  母親一定快要樂翻天吧!或許她已經反覆不停地看著人事公告不知道多少次,甚至還頂禮膜拜吧!不論好壞,父親和母親總是從那樣的價值觀中生存過來。
  「明知道要升遷,父親卻想辭掉工作?」
  「問題就在這裡。」繪里說:「父親好像想和朋友合組公司。公司內定升遷後,他馬上表示要成立販售自己研究出來的馬達公司,說是希望能夠達成自己的夢想。但母親非常生氣,而且我感覺她完全無法理解。我第一次見到母親那樣生氣,我來這裡之前,父親已經向母親解釋。可是我卻被他們的談判情況嚇到了。最初他們好像準備冷靜地好好商量,可是卻愈來愈發火,母親甚至大聲咆哮說:『夢想無法過生活』 、 『想離開這麼好的公司一定是瘋了』等類似的話語。母親一旦發飙,還真的有點可怕。」
  「夢想嗎……就是所謂的二度人生嗎?」
  「我也嚇了一跳,也許是理所當然,但,沒想到父親也有那樣的夢想。」
  「嗯,確實令人驚訝。」
  「可是,仔細想想,那也是應該的吧!如果我和姊姊都有夢想,那父親會有夢想也是正常,雖然,馬達那種東西我不太懂……還有,對母親來說,父親的升遷就是她的夢想。父親內心所想的,母親好像完全無法接受,連我聽了都很難過,因為兩人的價值觀完全不一樣。父親達成他的夢想等於是粉碎母親的夢想。外遇都還比這件事還容易理解呢!母親有些地方和姊姊很相似,就是一向過得很悠閒吧?所以看見她那樣生氣,我實在嚇呆了,也因而感到不安。該怎麼說才好呢……是所謂的彼此價值觀有衝突吧?我想媽媽是在固定的框架裡生活慣了,所以很害怕框架崩壞。」
  「是有了自我危機意識吧!去年我讀過一般教養的心理學,曾解釋說那是自己腳底下的地面崩塌。在那種時候,完全不會接受任何道理,首先出現的症狀就是拒絕感。」我說。
  「啊,差不多就是這樣。」繪里用力呼出一口氣。 「可是,未免也太難看了。」
  「媽媽嗎?」
  「媽媽是這樣,爸爸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們都無法用語言,明白地表達出自己的心情。爸爸只是口口聲聲說什麼『夢想』之類的,而媽媽則不斷地叫著『無法理解』 。我想,長期生活在一起後,人類好像反而沒辦法彼此瞭解,也失去訴說的語言。其實,只要面對面,好好地商量,應該是可以理解相互間的心情。」
  的確,這是比外遇還更麻煩的事,因為這是與生存方式有關的問題,只能靠其中一方改變價值觀。互相討論或許能夠縮短差距,不過絕對不像繪里所說的那樣簡單。
  父親和母親一直生活在既定的價值觀中,如果是在其中,以同樣言語能夠互相溝通,沒有必要講太多話。可是,一旦離開,就需要不同的言語了。重點是,父親和母親都缺乏溝通,所以,父親才會困惑地離家出走,這絕對是自我危機意識!
  「爸爸和媽媽會變成如何呢?」繪里方才的分析語氣消失了,只是寂寞地說。
  「這……誰能知道?」
  「我討厭他們離婚,希望他們能夠永遠在一起。父親的任性是短暫的,而且他的年紀也那麼大了,所以如果他想追求夢想就讓他追求吧!父親是無法忍受母親的壓力才會逃到這兒,這樣太難堪了。他的內心究竟有何盤算?」
  可能是因為只有繪里和母親待在佐賀家中,加上她習慣把各種心事皆鬱積在心中吧!所以今天的繪里話很多。說不定,在她自己心裡已經有了某種結論,只不過想藉此再予以確認罷了。
  可能是月亮稍微移動,磨砂玻璃的亮光有了變化。
  「上次巧說過:『妳爸媽就算離婚,也不會全盤崩潰。』對我們來說,父親畢竟就是父親,母親也還是母親,而我們仍舊是姊妹,所以,事情就算到了最惡劣的結局,還是會留下應有的東西。」
  「巧那個人確實是這樣的,他看的都是未來。」
  「嗯,沒錯。」
  「姊姊,妳就是欣賞巧的這種個性吧?」繪里的語氣似乎帶著諷刺。
  但,那是事實,因此我毫不害羞地點頭:「沒錯。」
  「啊,有男朋友真好。巧雖然不是書生類型,可是外表好看,性情又溫柔,實在不錯。」
  繪里伸手碰了碰我的腰,我也回頂她一下,然後,兩人嗤嗤地笑出聲來。
  有個年紀相近的姊妹真的不錯,衣服、脣膏、乳液、眉筆都可以一起使用,除此之外,甚至連戀愛的心情都能夠彼此分享。
  「走道出乎意外地令人能夠冷靜呢!」
  「對吧?」
  「所以妳才會睡這裡?」
  「可以這麼說。」
  「要睡到什麼時候?」
  「這……誰知道呢?應該會睡到在房間可以睡著的時候吧!」
  繪里在昏暗的光線中凝視著我,表情非常平淡,不像是在可憐我,卻也不像在嘲笑我。
  「姊姊也很難過吧?」
  「是有一點。」
  「忘掉加地的事了?」
  「不,不可能,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吧?只是,忘不了也沒關係了。」
  「咦,怎麼說?」
  「我雖然認為,不能一直牽掛著加地的事,但是更清楚自己忘不掉。不論好或壞,都會永遠殘留下來。既然這樣,忘不了也無所謂了。」
  我和繪里的視線長時間交會,繪里先栘開視線。
  「加地是真的死了?」
  「嗯。」
  「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嗯。」
  「姊姊一定最喜歡加地囉?我好羨慕呢!妳每次和加地見面之前,都會很用心地打扮自己。當時,我認為為了男孩子神魂顛倒,根本就是白痴,所以也覺得姊姊是白痴,可是,現在卻好羨慕妳。」
  確實,那個時候的繪里對任何事,都是一副拒絕的態度。她的頭髮梳得緊貼頭皮,戴著銀框厚眼鏡,制服的裙子比其他女孩子都要長上十公分,不僅對異性,甚至对于同性、女人应有的个性,完全表現出拒絕的姿態。或許是因為她有著與單純的個性不符的亮麗外表,而不得不拒絕自己吧!
  「真的很羨慕呢!但,我不想承認羨慕,卻又要懲罰自己的羨慕,所以才把頭髮弄成清湯掛麵的模樣。現在回想以來,還是不懂自己為何會如此。」
  「和良的事已經完全結束?」
  「嗯。」
  「那就找個新男友吧!」
  「我會的。」
  「最好是長得好看的男生。」
  「絕對需要溫柔,不溫柔不行。」
  「臉孔呢?」
  「臉孔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手吧!」
  「手?」
  「我喜歡男孩子有雙乾乾淨淨的手。」
  「啊,我瞭解,手的確很重要。」
  「嗯,手是重要。」
  我們認真地談論新戀情,堅持自己的理想和興趣。當然,那並下是能簡單達成的!對任何事情都笨拙的繪里,這次失戀的打擊一定會影響半年之久吧!事實上,能夠輕鬆忘記的愛情,本身就很悲哀了。
  「已經很久沒有和姊姊聊這類的話題了。」繪里用小女孩般的聲音說著,然後噗嗤地笑了。
  我同樣也噗嗤笑了:「沒錯,是很久了。」
  「是走道效果嗎?沒錯,是走道。」
  「我勸妳,難過的時候就到走道。爸爸說過:『走道乃是人們進入的地方,也是人們出去的地方。』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我覺得就像爸爸說的,走道不是人們佇留的地方,因為經過走道的人們不是出去,就是進入。」
  最初只不過是打算隨便說些自己想到的話語,可是從途中開始,我注意到我盡是說些意料不到的內容,而且一說出便無法停頓下來,簡直像是被妖物附身一樣。我的聲音顫抖,身體也跟著
  顫抖。繪里慌亂地望著我,但是我無法承受她的視線。
  「人不可能永遠待在同一個場所,必須有出有進。我覺得要判斷一個人進出,走道是最適合的地點,只要在這裡,絕對可以知道是出或進,亦即……」
  「姊姊!」
  我的身体被摇撼,声音中斷了。直到剛刚為止,我本來是滔滔不絕地脫口而出,可是一旦中斷後,我卻忽然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了。我仿彿是迷路的孩子,轉頭看著四周,想找出可以支撐自己的東西,但眼前只有繪里。
  「對不起……我……對不起……」說著,我把頭埋進被窩裡。然後,臉孔緊貼著棉被,讓奪眶而出的淚水滲入棉被。
  奇怪,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加地死後,我就經常哭泣,但是,大約過了半年左右,我已經不再哭了,無論是何等悲哀、痛苦,也完全不會掉淚,有時候反而覺得,如果哭得出來,該有多輕鬆呢!可是,這幾天來,我卻哭了兩次,我,到底怎麼了呢?是從父親回來這裡以後,或是從那次與巧散步之後?
  繪里無數次地撫摸著我的背部,她手掌的感觸酷似母親。摸著摸著,睡魔來襲了。
  就這樣睡著吧!趁著妹妹溫柔體貼地陪著我的時候。
  「謝謝!」我在心中說道,閉上眼睛。 『繪里,謝謝妳!』


  第六章 復仇的擊倒
  
  奈緒子似乎正在改變。
  我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也無法去求證,可是,從月夜的散步那晚以後,她給人的感覺就不一樣了,似乎在挺直自己的腰桿。當然,事實上她是不可能再長高,但給我的感覺就是那樣——成熟、能夠自己站穩。
  這樣的奈緒子非常耀眼!
  人是被認為可以不變,卻又無時無刻下在稍微改變的生物。感覺上一天一天地過著無所事事的生活,其實是有著某種變化。我不太清楚是否該掌握住奈緒子的變化,甚至連她那樣的變化是好是壞,我都搞不清楚,只是一味地感覺她很眩眼,這讓我有點畏縮。
  也許,奈緒子又向前邁出一步了。
  邁出我無法踩上前的那一步!
  
  ※
  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情的人是春日貴子。
  「對不起!」春日說。
  手機傳出的聲音裡摻雜許多雜音,很難聽清楚,可是能夠很明顯地聽出她帶著沮喪:「我不應該找奈緒子的。」
  「怎麼回事?」
  「上次和伊澤他們聚會喝酒,途中,奈緒子轉頭離開,她說她身體不太舒服,由於她的樣子的確古怪,我判斷應該不是她說的那樣,所以去問在另外一間包廂的同學,才知道他們曾經談到加地的事。奈緒子一定聽到他們的談話了。」
  「加地」的名字讓我的胃猛然收縮,因為我能輕易地想像出當時發生的事。
  「都是些什麼人呢?」
  「川島,你生氣了?」
  我沉默不語。
  「當時包廂裡有誰?」
  「問這個幹嘛?」
  「干嘛……」
  「難道你?」
  「我什麼也不會做的!」我說,緊接著又重複一次:「真的什麼也不會做的。」
  不可能做出什麼事的。就算這些無聊的冷言冷語讓奈緒子的心破成碎片,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要別人不要說長道短,根本不可能。奈緒子偶然聽到,只能說是她的不幸。這道理我當然非常清楚。可是我不是成年人,從春日口中問出姓名後,還是把每個名字記在黑名單上。
  「對不起,川島。」春日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好像快要哭出來。
  但是,我沒有餘裕安慰她,也沒心情哄她。
  「妳不需要道歉吧?」這是我唯一的好話,「謝謝妳告訴我。」
  春日雖然還想說什麼,我卻快速地掛斷電話。我是還在睡覺的時候被吵醒,所以盤腿坐在床鋪上。看著行動電話的螢幕畫面,顯示著上午十點三十七分,是該起床了!正在茫然沉思之間,巴哈的擾人小曲《耶穌,吾民仰望之喜悅》響起,是我設定的鬧鈴聲響。我關掉鈴聲,再度躺下。
  那天……那個月夜……奈緒子一定哭了吧!
  我想,那也許不是直接的原因。那天剛見面時,奈緒子看來精神不錯,而且好像鬆了一口氣般地緊靠著我,她的笑容和聲音充滿雀躍,所以我一直不說「回家吧」 ,只是繼續走著。
  但是見到水溝的瞬間,她卻哭了,然後從恍如被封印的嘴裡,無數次並持續地呼喊出「加地」的名字,那聲音宛如慘叫,連我都以為她完全崩潰了,因為,她的哭聲是那麼激烈。可是,不知何故,她卻又突然恢復冷靜,停止哭泣,大踏步往前走,語氣堅定地說「巧,我們走吧!」
  那一瞬間,明信片的事差一點從我口中溜出。原因何在呢?我也不懂,可能是我的情緒也很亢奮吧!也可能是感覺到,奈緒子在那時應該可以接受吧!可是,我終究沒有說出來,畢竟我自己尚未做好準備。
  我希望保護奈緒子,希望讓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痛苦、憂傷遠離她,讓她永遠處於平靜安穩的場所,若是能夠做到,要我付出任何犧牲也在所不惜。但我只是個二十歲的孩子,想要做到這點實在困難!
  我感受著自己的無力,沉浸在幾近絕望的感情裡。當然,我的內心也煩躁、憤怒。所以,翌日,我應邀去踢草地足球。
  我不知道我是出於被虐待意識或是自虐意識,但我內心溢滿殘酷的情緒,對著邀約的電話回覆「會去」之後,立刻開始著手準備。由於只是草地足球,所以不用穿上正式制服,只要換上我們隊的T恤即可。於是我在背袋——從高中時就使用至今——塞入黃色T恤、黑色短褲和足球鞋。
  搭乘巴士至位於大公園裡的市立球場,邀我參加的足球隊學弟跑過來,高興地說:「學長,真是太好啦!我們的隊員來的人數不足,我正在擔心呢!」
  雖然已是下午六時過後,但市立球場的燈光卻綻放著耀眼的光輝。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夜間比賽了,高大的照明燈光簡直就像巨大的捕蛾燈一樣。
  「反正我也剛好有空。」
  「可是,川島學長會來,真的很難得。」
  「沒必要那樣客氣。」我一面與學弟交談,一面環視球場。
  藤木應該在這傢伙的球隊裡吧!沒錯,我馬上就找到他了。他正在球場最邊端練球,先以右腳外側踢兩球,再內側踢兩球,然後換成肩膀、大腿,再來又是外側、內側,腳法相當乾淨、俐落。
  高中時,那傢伙是隊中技巧最高明的球員,他的球衣背號10號,也就是球隊中場攻擊手,從一年級起就是中心人物。
  我告訴學弟:「一定贏球。」然後,我走向藤木。
  「啊,川島。」藤木以不安的神情對我打招呼。
  「嗨!」我笑了。明明不想笑,卻還是大聲笑出來:「聽說上次你們舉辦過喝酒聚會吧?」
  「啊……嗯。」
  「應該找我參加的。」
  「對,對呀!」
  「奈緒子也參加了吧?聽說她途中就回家,不知道是否有問題。」
  藤木卻支支吾吾吔含糊其词。
  這傢伙是在聚會包廂裡有趣地談論加地的話題者之一。今天我會來這兒,並不是因為要幫忙學弟,也不是為了踢足球。
  「今天請多多指教。」我笑道:「我踢側翼,請傳球給我。」
  比賽的對手是由大規模家電廠的員工們所組成的,水準並不是很高。況且我們的技術遠超過對方,腿力也更具壓倒性,上半場就以三比一領先;當下半場踢成四比一的時候,我們便放慢速度,讓對方也能輕鬆對應。反正是草地足球,沒有必要過度計較結果,不過結束時的比分是五比三。
  這真的是一場愉快的比賽,藤木傳了不少球給我,而每次我都試著突破。藤木與現在完全不同,高中時那傢伙只會在當我擺脫對手的時候,偶而傳球給我。很明顯,他顧忌著奈緒子的事,所以每次他的傳球,都只讓我冷漠的怒火更加冷漠。
  比賽結束後,我緊追在走向洗手間的藤木背後。其他人都為了贏球而抬頭朝向夜空歡呼,只有我是滿腹的冰冷怒氣。
  我站在正小便的藤木身旁,同樣開始小便。
  「這是一場有趣的比賽呢!」
  「嗯,輕鬆贏球。」
  「很难得你會傅給我那麼多球。」
  「啊,反正是草地足球,趣味比賽嘛!」
  「高中時我很希望你能傳球給我,但是我卻往往只是在側翼狂奔,球不會朝著我傳過來,讓我非常失望。」
  「那是因為你太爛了。」
  ——最佳機會!
  我心想藤木可能是想開玩笑吧?可是對我來說,這卻是最好的藉口,如果能夠激起胸中的怒火,如果可以讓玩笑更嚴重,這種程度的契機已經足夠了。
  「太爛?」我故意提高聲調,發出比想像中更大的聲音。
  我突然地怒叫,似乎讓藤木嚇了一跳:「川島,怎麼回事?」
  「什麼太爛?太爛?」
  「你生氣了?」
  這時候的藤木好像還只是困惑,他拉上褲襠拉鍊,走向洗手檯,回頭瞄了我幾眼。我立刻追在他後面,輕推著他肩膀。藤木的身體失去平衡,腰部撞擊到洗手檯。
  「喂,你幹什麼?」藤木終於被激怒了。
  ——好,不錯……但要更生氣些!我在心底殘忍地笑著。
  「藤木,什麼我太爛?你再說一次。」我抓住藤木的T恤胸口,用力扭緊。薄薄的T恤被拉長了,可以清楚看到那傢伙的胸口與肚子。
  藤木想甩開我手臂,同時緊咬著牙齒,從縫隙間擠出聲音:「川島,你在生什麼氣呢?」
  「囉唆!把別人看扁,還敢講這種話?」我說。
  我打算堅持使用這個理由!——為了一點小事情的無聊口角,不希望再加入其他問題。但是藤木卻輕易地看穿我單純的思維。
  「你是為了本山的事情發怒嗎?她可是加地用過的二手貨。」雖然藤木被我壓制在洗手檯,但他仍舊滿含諷刺地說。看樣子,他是故意在導火線上點火。
  我說不出話來。我當時很想大叫:「不,不是的!」可是嘴巴卻開不了。
  看見我這種反應,藤木笑道:「難不成你早就盯上本山?所以,加地死了,正好讓你達成心願?」
  這實在是過於明顯的挑釁,我儘管覺得毫無意義,卻知道身體的血液正往頭上衝。我本來打算先挨藤木一、兩拳,這樣我才會忍不住發飙;但是聽到藤木所說的話的那瞬間,內心所有盤算完全消失無蹤,等我回過神時,藤木的頭已經撞到鏡子,同時倒在地上。
  這場挑釁,我敗了,我先出手。
  藤木站起身,馬上衝過來。我們倒在骯髒地面上,互相抓著對方的衣服和頭髮搏鬥。我的手肘用力頂住藤木下顎,藤木痛得蹙眉,發出奇妙的呻吟聲。他奮力伸手過來,抓住我的臉孔。可能是手指几乎抓入我眼中的关系,我闭上眼睛后,頭皮隨即感到一陣刺痛,我挨了他一拳。我雖然想反擊,卻只是擊中他的肩膀。他的手腕回擊,又正中我的臉孔,不,應該說是正中下顎下方的頸子。
  我馬上還擊。這次,拳頭剛好打在藤木臉孔,他的臉孔奇怪地扭曲。但,我沒有停手,又緊接著擊出。好痛,我的拳頭好痛!可能是藤木在慌忙間撲上來的緣故,讓我瞬間失去平衡,彼此身體位置互換,我在一時搞不清楚的狀況下,整個身體撞到地面,背部疼痛得幾乎窒息。之後,連續挨了他兩拳。
  我們滾在洗手間地面,很難看地纏鬥著。雖然我練過拳擊,但這對打架毫無幫助,因為拳擊乃是保持一定距離、在站立狀況下進行的搏鬥技巧;像這樣互相纏鬥的打架,是完全無法活用拳擊的技術。
  不久,大夥發現騷亂而跑過來,幾乎都是藤木的朋友,他們全都是血氣方剛的傢伙,立刻伸腳踹我腹部。雖然不是因為痛楚,可是在這樣的衝擊下,我一時無法呼吸了。
  ——可惡,我喘不過氣……
  正在痛苦之間,我又挨了幾拳和幾腳,臉孔也被人用鞋底踩踏,我的臉孔夾在髒鞋底和地面之間,而白色的小便池就在眼前,臭味嗆鼻。
  我們終於被拉開,我難看地躺在洗手間的地上,而藤木則被朋友扶著,馬上站起。大約十個男人冷眼低頭看著倒在骯髒洗手間地面上的我。
  那是再也不會有更悲慘的景象。
  
  ※
  在那些人的白眼下,我離開市立球場。可能因為躺在洗手間地上的關係,我的全身上下都散發出臭味,包括T恤和短褲,可是此刻我又不可能再回到更衣室,只好躲在樹蔭下,換上襯衫和牛仔褲。如果這時被人看見,搞不好會誤認為我是變態,幸好沒有被人發現。換好衣服後,頭髮和身體沾上的味道依舊無法消除,不得已,我只好利用公園裡的水籠頭沖洗手腳。水非常冰冷,但我還是連頭髮都洗了,終於覺得清爽許多。儘管仍有少許味道留下,但應該不太有問題吧!
  我獨自走在毫無人影的黑暗公園裡。天空沒有月亮,只是覆蓋著濃密的雲層。冷風吹過,搖撼的不是我的身體,而是我的心。
  我除了擊中藤木兩、三拳。應該還擦掠過好幾拳,可是那卻讓我有著罪惡感。揍了藤木又如何?那傢伙只不過是說些閒話罷了,假定揍他是正確無誤。那麼,我就必須揍完所有參加喝酒聚會的昔日同學了。事實上,我的所作所為只是發洩怒火,只是因為藤木偶然在球場上……但是,我反而更加狼狽地被揍和被踹,所以應該算是扯平吧?但……這樣的說法卻有點奇怪。
  反正,算了。
  我在腦海裡找尋各種理由,持續地走著。過了一會兒,我的身體冷卻下來,全身開始酸痛,臉、肚子、手臂和腿……掀起襯衫一看,側腹有一大塊的瘀青,是被足球鞋踹到的痕跡。右臂也有兩處、左臂也有一處,腿上應該還有多處吧。我自嘲地對著自己說聲「真慘」 ,剎時,脣角掠過一陣抽痛,看樣子也有點裂傷。
  不知道是因為一臉慘狀呢?或是身上還有臭味呢?過往的行人頻頻地打量我。
  「藤木,你錯了!」我朝著天空說。雖然,藤木不可能聽見。 「我不是早就盯上奈緒子,是在加地死後才盯上她。」
  如果加地沒有死,我應該會靜靜看著奈緒子與他成雙成對吧?也一定會有著幸福的心情吧?
  對我來說,加地、還有被加地深愛的奈緒子,真的都是很特別的存在。
  如果神願意聽我的祈求,我會祈禱不要發生那樁車禍意外,讓加地平安地回來,奈緒子高興地迎接他,兩人像以往那樣並肩走著。而我則在稍遠處望著他們幸福的樣子,對我而言,那也是最適當的位置。
  我希望能夠永遠、永遠地那樣望著他們!那就像是眺望星星的行為。我將醜陋的自己緊貼在地面上,我的全身充滿嫉妒和欲望,星星毫不理會我的存在,逕自閃閃發光。加地……不,加地和奈緒子對我來說,就是如同那樣的存在,我希望他們永遠閃爍發光。
  可是,加地卻死了。已經再也見不到。他只是生存在我們的記憶深處。
  現在,只有我能夠使奈緒子幸福,我不能只是站在最適當的位置觀望,那種觀望的幸福日子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我,必須自己創造出新的幸福,或是難堪的悲慘幸福。所以,我要擁有奈緒子,讓她不屬於加地,只是屬於我一個人。當然,我無法抹拭掉奈緒子對於加地的回憶,她只要藏放在內心深處就可以了,讓加地成為我與奈緒子的共有財產。
  雖然將加地當成物體,他可能會生氣,但是無所謂,生氣就生氣,畢竟我只能夠這麼做。我真的喜歡奈緒子,也非常寶貴她,因此希望她可以幸福,比加地生前更加倍幸福。
  ——加地,你就在天空的某處看著吧!並且保佑我達成心願。
  我的左手現在仍握住加地的右手,而加地的左手則握住奈緒子的右手,我和奈緒子就這樣連繫在一起,迄今仍讓加地留在中間的位置。但是這樣的關係也不得不結束!奈緒子似乎已經想要結束了,我應該也下可能像現在一樣吧?這絕不是與加地分開,也絕對不可能與加地分開,我和奈緒子兩人終究太重視加地,所以還是緊握住他的手。重點是,我和奈緒子還各自空著一隻手,我們空著的那隻手只要直接緊握就好,讓我的手緊握住奈緒子的手!
  我沒有搭乘巴士。四、五公里的距離,用走的話,大概一個小時左右能夠到達住處吧!我走過市內地價第三呙的豪華住宅區、腳下坑坑洞洞的農業道路、有大型車震動的產業道路,接著再走過老舊的市立住宅建地。途中,右膝痛了,但我仍護著右膝繼續走,緊接著右腳踝又痛了。
  天氣冶得讓我全身不停發抖,但也因為挨了一場狠揍,身體表面有如火燙般地熾熱。我進入超商買了一杯熱茶。店員淡淡地瞄了我一眼後,沒有把零錢直接交給我,而是和收據一起放在收銀檯上。我試著微笑,但是店員沒有回報笑容——雖然,微笑連一圆也不值。啊,不對,那是麥當勞的廣告詞!
  店外喝的那口茶,滋潤了我乾渴的喉嚨。可能是因為鬆了一口氣吧,我忽然感到步履沉重。
  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距離,所以不可以在這兒休息;何況,如果就這樣停下來,很可能再也走不動了!
  踢足球也是一樣,比賽中如果沒有盡情地奔跑,根本無法繼續在側翼跑動,就算沒有球傳過來;就算明知道這樣只是無用地跑著,但是擔任側翼的球員總是要不停地繼續跑著。
  蓋好寶特瓶蓋,用它代替懷爐,我再度往前走。迎面而來的卡車燈光刺眼地照著我,整個世界完全被亮光溢滿。卡車過去後,更為濃鬱的黑暗再次來臨。我繼續走在黑暗中。
  不知何時,雲層完全流逝,能夠見到冬天的星空,有幾顆明亮的星星閃動著耀眼光芒。
  
  ※
  因為腳很痛,必須慢慢走,所以我足足花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回到家。此時,除了身體徹底冰冶之外,挨揍的部位和關節也非常疼痛。進入家中,我直接走向浴室,沖過熱水澡後,才終於感到好像又復活了。儘管沮喪、淒慘的感覺依舊存在,卻感到神清氣爽,和大哭一場之後的清爽程度相同。看來,拳頭和淚水偶而會發生同樣作用。
  我試著照鏡子,還好,臉孔沒有太嚴重的傷口,只有唇角稍微裂開。這樣的話,應該不會有人發現吧?至於身上的瘀青,久了自然會消失。我換好衣服後前往客廳,姊姊還未就寢。
  「姊姊,妳還沒睡?」
  「嗯,我正在看影片。你又是怎麼回事?」
  「去踢草地足球。因為球隊球員不夠,打電話找我去。」
  「哦?」姊姊點頭:「踢贏了?」
  「慘敗。」
  「比數呢?」
  「這……大概是十比三吧!」
  「真是爛透了。」姊姊說。
  我點頭說道:「是很爛。」
  姊姊拿著遙控器,抱膝,坐在地板上,專注看著電視螢幕。畫面有些灰暗,一看即知不是好萊塢影片,大概是歐洲那邊的影片吧!認真看著螢幕畫面的姊姊,臉孔看起來比平常稚嫩許多。
  我走向廚房,猶豫了一會兒後,選擇了烏龍茶。
  「什麼片子?」我端著倒在杯裡的烏龍茶走回客廳,問道。
  「好像是《尋父三千里》。」
  「尋父?不是尋母嗎?」
  「是父親失蹤。一對小姊弟流浪各地尋找父親的故事。雖然有人親切地幫助,卻也遇見悲慘的事情,不,幾乎都是慘況居多。」
  「也就是無人援助了?」
  「嗯。不過,確實是好片子。」
  姊姊認真地看著螢幕畫面,所以我不再開口。情節雖然看不太懂,卻可以感到真的是可悲的影片,故事中的姊弟兩人總是飽受無聊的法規、沒道理的事物或是被任性的大人們欺侮,最重要的父親卻一直找不到。不久螢幕上出現「END」三個英文字母,我以為哪裡出錯,嚇一大跳。
  「咦,結束了?」
  「嗯。」姊姊點點頭:「結束了。」
  「可是,又沒有找到父親。」
  「你好萊塢電影看太多了,巧。所以會覺得所謂的人生應該就是這樣,找到父親,全家幸福團圆,一切皆告圆滿,可是,世事並非一定完全順遂。」
  「人生或許是那樣,但,這是電影。」
  「電影本來就是描繪人生的。」
  看樣子,世間還是存在著基本認識的差異!的確,我有可能是看了太多好萊塢的白痴電影。
  對了,不知誰曾經告訴過我:「好萊塢製片高層認為,群眾不會喜歡過度沉悶的結局,所以絕對必須有快樂的結局。」事實上,我也屬於那樣的群眾之一。
  「這是哪裡的影片?」
  「希臘電影。」姊姊回答。
  正式片名好像是《霧中風景》。
  「下次我去錄影帶出租店借回來仔細看一遁。」
  「我想大概租下到。錄影帶出租店幾乎不會有這位導演的影片,不過也許惠比壽的TSUTAYA會有也不一定。」
  「不可能去那麼遠的。」
  「那就耐心等待吧!這是衛星電視台,大約兩個星期後會再播放。」
  「那妳早說嘛!」
  在我查閱衛星節目表時,姊姊茫然凝視著某處。一定是在想著剛剛結束的影片內容吧!姊姊和我雖然同樣屬於粗枝大葉的個性,卻比我更會思考很多事情。
  「巧,你和奈緒子相處還順利嗎?」
  「怎麼突然問這種事?」
  「不,從以前我就很在意了。如何?」
  「很順利呀!」
  「加地的事呢?是否談過?」
  這是姊姊首度問這種深入的話題。大概是因為夜晚的空氣吧?也可能是因為影片的緣故吧?我一邊假裝正在調查節目表,一邊窺看姊姊的樣子。雖然這樣做也許不禮貌,不過姊姊臉上並無責怪的神情。
  「上次曾經與奈緒子略微談過,但之前完全沒有。」
  「沒有談過?」
  「嗯,之前沒有。」
  我有些苦惱說明實際狀況。諸如:奈緒子聽到昔日同學的無聊的冷言冷語;在同一天的夜裡,她突然提及對於加地的回憶,然後像個小女孩一樣地哭泣,之後卻毅然往前走;以及她的身體稍微挺直的姿勢等等。
  姊姊沒有像以往那樣缺乏口德,只是靜靜地一邊點頭,一邊聽我敘述。
  「奈緒子沒有忘記。」
  「忘不了的。」略微猶豫後,我說:「我也忘不了加地的事。」
  「那該怎麼辦?」
  「怎麼辦?」
  「就是保持現況好嗎?我是女人,所以可以理解。奈緒子可能永遠忘不了加地,而且更會因為加地的死亡而記住他美好的一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還有,你自己也時常回想著加地的事,對不對?」
  的確沒錯,不只是時常,而是每天都會想起加地。
  「我雖然只見過他兩、三次,但加地確實是個很有趣的男孩子,儘管他是屬於那種常見的類型,不過再次見面時,應該都會給人全新的感覺,這與只是勇往直前的你,是截然不同的對比。
  因此,我可以瞭解你重視加地的原因,因為,你有些地方根本贏不了他。」
  「嗯,那傢伙的確是很有一套。」
  「根據我的觀察,他應該也只是很尋常的知性男人,但是對你和奈緒子來說,卻絕對是很厲害的傢伙。所以,怎麼辦?還是打算和奈緒子繼續維持著這樣微妙的關係?」
  我點頭:「我喜歡奈緒子。」
  「我當然知道。」
  「既然這樣,應該沒問題吧!我知道她心中存在著加地,也知道她沒有辦法驅除,因為我自己也一樣。我想,奈緒子也瞭解我……可是,難道那樣就會出問題嗎?姊姊,我雖然很笨,卻也並非都不思考的。自從奈緒子上次哭了以後,我就想了很多,雖然還無法順利整理出頭緒,也只是瞭解道理而已,可是我還是認為我們維持現狀比較好。」
  「維持現狀?也就是一直持續下去?」
  「是的,永遠持續下去。就算現在,我和奈緒子也是幸福的。或許不自然,也或許不平順,充滿了不確定的色彩,卻也沒有因此讓一切褪色,我們確實有過幸福的瞬間。我想,我、奈緒子和加地三個人是共同生存的。當然,現實世界中是沒有加地,因為他已經死了,但是至今仍活在我和奈緒子心中。而且不僅這樣,加地也橫亙在我和奈緒子之間,我們三人相互握著對方的手。
  我和奈緒子互相瞭解,這種情形再也下會改變。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我打算用一隻手握住加地,另一隻手則握住奈緒子,也就是,我要緊握住加地與奈緒子的手不放。」
  「你呀!」姊姊突然住口不說。過一會兒,好像還想說什麼,結果同樣停頓住,逃避似地走向廚房。
  「喂?」姊姊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什麼?我聽不見。」
  「我要泡熱牛奶,你要喝嗎?」
  「啊,當然要。」
  雖然已經半夜,我們卻大聲交談。接下來,由於已無提高聲調的必要,家中很快恢復寂靜。我鬆開交抱的雙手,凝視著自己的左右手——一邊緊握住加地、一邊緊握住奈緒子的手。
  過沒多久,廚房飄來香甜的氣味。
  「好啦!我用牛奶壺加熱的,和電子鍋加熱的味道完全不同。」姊姊回來時,雙手端著兩個杯子。
  「嘿!」我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啜飲。的確是香甜的熱牛奶,可以感覺到熱氣流遍全身,而且味道非常柔和。
  「這個有點甜哩!」
  「我加入蜂蜜,是非常高級的蓮花蜂蜜,一瓶大約要五千圓,味道也很細膩。你大概不知道蜂蜜有很多種類吧?感覺上雖然都差不多,但其實每種蜂蜜的味道都不一樣。在蘋果園附近的養蜂場採集的蜂蜜有蘋果芳香,而且光是舔一下是無法分辨得出,必須像這樣加入牛奶中,才會突然散發出蘋果香氣。」
  「嗯、嗯。」我靜靜聽著。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會使用蜂蜜,我只要有好喝的熱牛奶可以喝就夠了。
  「我說,巧。」
  「什麼事?」
  「剛剛談到的事情,你真心考慮過了?」姊姊望著我。
  我點頭說道:「當然是真心考慮過了……應該說,還只是在考慮的階段,卻沒有自信能夠付諸實行。」
  「有可能順利嗎?」
  「不知道。」我坦白回答。
  再啜飲一口熱牛奶。雖然只是放置極短暫的時間,味道卻完全起了變化,因為溫度下降,口感比方才更柔和了,而且不知何故,蜂蜜的芳香也更加濃烈,不,這是蓮花香嗎?
  「最好能夠順利。」
  「嗯。」
  「那麼,我要去睡覺啦!」姊姊先喝完熱牛奶,轉身想走出客廳,但是卻在門口處停下來:
  「坦白說,我不太贊成。」
  「我和奈緒子的事?」
  「沒錯,因為你是粗枝大葉的男人。姊姊不忍心讓你置身在這種麻煩的狀況中,我希望你能夠有一段開朗的戀愛,雖然,奈緒子是個好女孩……」說到這裡,姊姊沉默了。
  我明白姊姊話中之意。同樣沉默無語。
  不久,姊姊再次開口:「不過,仔细想想,你也不可能永遠站在原地踏步,所以這樣或許是一件好事。何況,最近你愈來愈像個好男人了。」說完,她掩飾地笑了笑,最後走出客廳。
  我無法瞭解姊姊這麼說,是真心的呢?或者只是在安慰沮喪的弟弟呢?我只好緩緩地繼續喝著熟牛奶。
  瞄一眼時鐘。凌晨二點十七分。凌晨三點,我對好友說話了。
  ——嗨,加地。假定你的靈魂來到這兒,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一定會是滿臉笑容吧!說不定會是溢滿著寂寞的笑容,飄然站立我面前吧!也說不定你的內心正憤怒不已。你就是這樣的傢伙,在穩重的外表下,擁有既不會旺盛燃燒,卻也不會熄滅的一把火。你傾注所有的熱情愛著奈緒子,因為你曾經有過整整六年的單戀。所以,你一定會不甘心花費六年才追求到的戀人,現在卻落在我手中。但是,加地,我不會道歉。我並沒有使用卑鄙手段奪取,我是堂堂正正地搶奪過來。加地,奈緒子是我的,連你也是。
  我一口喝光熱牛奶。姊姊的話是真的,最後一口的確有蓮花香味。
  
  ※
  高二的校慶……
  我立刻實行加地託付的事。我將原因告知春日貴子後,她爽快地答應幫忙了,不,應該說事情進行到一半,春日主動地轉為積極。
  「長達六年的單戀嗎?」不知何故,春日如夢囈般地說著:「那實在太美了。」
  「大概沒有人會單戀著妳吧?」
  「川島,你不要盡說些無意義的話!」
  我和春日的個性都屬於豪放型,彼此並沒有喜歡或厭惡的感覺,所以凡事都能夠明白商量。
  「什麼是無意義的話?」
  「因為,六年的歲月呀!整整六年。」
  「又不是妳自己吧?」
  「我指的又不是這個。」春日譴責地望著我:「重點是在六年的單戀本身。」
  我知道如果再多說什麼,可能會激怒春日,所以沉默不語。
  即使到了現在,我仍舊沒有辦法理解春日為什麼會有那種高興的神情反應,畢竟被單戀的人是奈緒子,而非春日。反正,在春日的協助下,計畫很順利地一步步進行。
  校慶最後一天,春日找到適當理由,叫奈緒子到生物物理學教室。對於這種窺伺的行為,我雖然不太起勁,還是跟著去看個究竟,也想要知道結果如何。
  我在生物物理學教室裡假裝若無其事地四處走動,卻注意觀察情況。奈緒子漫不經心地參觀展示,很明顯的,她覺得無趣。我很著急,她該不會就這樣離去吧?
  我心中盤算,如果奈緒子想走,我就故意過去搭訕。可是,應該說些什麼話呢?啊,對了,讓春日傳達就行。問題是,要傳達什麼?要春日問她能不能去看天象儀嗎?這樣也沒多大意義。
  可惡,我的腦筋為什麼這樣笨?
  奈緒子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其實也難怪,當時我和她並不熟悉,也正因為這樣,我才能夠自在地窺看她的舉動。
  不久,加地從圓筒內走出。一看就知道他非常緊張。他首先望著奈緒子,然後轉臉面向我。
  我只是蠕動嘴皮,沒有出聲地說:「加油!」而加地毅然決然地點頭。
  「天象儀要開始演出了。」那傢伙的聲音在教室裡迴盪。
  加地的聲音有些顫抖,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他強烈的緊張。我雖然很擔心,但是卻見到加地大膽地招呼奈緒子,要她過來。我焦急地注視著他們的進展。看著他們站在一起的模樣,我心裡想:「好合適的一對呀!」
  他們兩人散發出來的氣氛幾乎完全相同。
  看樣子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奈緒子如期進入圆筒內。我雙手握拳,低叫著:「加地,幹得不錯。」那種感覺就好像盤球甩掉對方後衛時一樣地高興。
  一分鐘後,我也進入圆筒內。
  裡面很暗,不過還有如燈籠般的燈光亮著,所以還勉強能夠看清大致狀況。加地和剪平頭的傢伙似乎在討論什麼,奈緒子坐在最靠邊的座位,正在不斷地環顧四周。我選擇能夠看清楚他們的位置坐下。
  啊,感覺上比自己要表白愛情還更緊張……想著想著,天象儀開始表演了。而同一時間,春日也過來坐在我身旁。
  「感覺如何?」她低聲問。
  我小聲地回答:「目前為止還算順利,不過,妳可以下去本山身邊嗎?」
  「我最好還是不要在旁邊。」
  「哦,為什麼?」
  「獨自一個人的話,情緒比較容易亢奮。」
  女人實在是了不起的生物,為什麼對於這種事情能夠憑直覺就知道呢?
  「啊,原來如此。」
  圓筒內大約十個人都聚精會神地望著人造星空,如果仔細觀看,同時也會發現那確實是相當美麗的星空。可是我和春日並未抬頭,只是專注地窺看著加地和奈緒于的模樣。我發現臉孔像女生一樣纖細的加地有一副好嗓門,聲音非常渾厚。
  節目順利地進行著,終於,那個時刻來臨了——加地开始说明牧羊座。
  春日輕輕甩動握拳的右手,好像在喊著「加油、加油。」
  我的右手也同樣握拳,在內心吶喊著:「加地,加油。」
  雖然不知道我們的加油聲是否傳達至他的耳中,但是加地確實以冶靜且充滿熱情的聲音說明牡羊座。他一直凝視著奈緒子,視線完全沒有移開。而奈緒子同樣地也持續凝視著加地。在那瞬間,這小小的天體好像成為專門為他們兩人而準備的世界。我、春日和其他人,對他們而言好像根本不存在。
  加地針對奈緒子的聲音非常熱情,熱情得令我大為吃驚,因為我從未想到那傢伙會有這樣的熱情,我一向以為他是冷漠的。不過,回憶起兩人一同準備校慶那天晚上的情景,我立刻就能理解,因為在他內心深處隱藏著比任何人還熾熱的部分。
  不久,加地瞥了我一眼:「我讓大家看清楚牡羊座流星群是如何流動。這具流星機器是我們自己製作的,我……和我朋友。這次是第一次流動,所以也不知道能否順利運轉,請各位祈禱可以順利。」
  加地說出「朋友」兩個字,他稱呼我是「朋友」。
  之後,我們的頭頂上咻咻地出現流星。對於自己製作的機器,雖然明明已經運轉過一次,我還是驚訝。畢竟,那是非常漂亮的流星。圓筒裡到處響起歡呼聲,我也感到興奮。那具機器是我和加地製作的,我們共同擁有的成果,歡呼聲音等於是對我們的讚美。
  也許加地的心情與我一樣亢奮吧?他說出出乎意料的話:「這是唯有在這裡才看得到的牡羊座流星群!雖然這個流星群總是因為發生在大白天,因而無法看見,可是它真的是這麼美麗的景象。我清楚知道,即使無法看見,它還是這樣美麗。」
  這是接近完美的愛情告白!加地這傢伙真不愧是悶骚型男人。
  春日在我身旁揮拳,似乎在說:「好呀,說得好!」她的動作過大,拳頭全都打到我的大腿上。可是,我也同樣想揮拳大叫,或許是,這樣的氣氛太令人亢奮了。
  回過神來,我已經脫口而出:「向流星許願吧!」
  立刻,周遭響起聲音。
  「可是,這麼多流星,應該對著哪顆許願呢?」
  「反正是不停流瀉,適當地找一顆就行了。」
  「啊,沒錯。」
  「我要許下三個心願。」
  「這麼多流星,絕對可以達成的。」
  「那我許五個心願吧!」說出這句話的人是我身旁的春日。五個?真是貪得無厭的女人!
  圓筒內溢滿笑聲,每個人的情緒都很高亢、愉快。當然,加地和奈緒于也笑了。
  不久,加地開口:「那麼,請各位開始許願,愈多愈好。」
  我仰望流星群,許下這樣的願望:「願加地的心思能夠實現……」
  
  ※
  流星似乎達成我的心願。校慶結束後的慶祝舞會,大夥跳著狐步圓舞曲時,加地和奈緒子就一直互相望著對方。我也加入隊伍裡,注意著兩人的進展。這兩人還真是有夠笨拙!都已經那樣彼此確認過心意了,盡快單獨交談就可以了,卻還耐心地等待狐步舞圈輪轉到彼此互相面對才說話,而且更可笑的是,加地居然笨到站在奈緒子正對面。
  我比較接近奈緒子,比加地更早抵達她面前。配合著音樂行禮後,我拉著奈緒子的手。但是她並沒有看著我,視線一直緊追在加地身上。她那完全女性化的柔和臉頰線條、溫柔的眼神、微顫的嘴脣,在營火紅色火焰照射下,非常漂亮。
  特別漂亮的是她的眼眸!她直接凝視著加地的眼眸,充分表現出內心潛伏的熱情,絲毫動搖也沒有。奈緒子真的、真的好漂亮,比世界上任何女孩子都漂亮,或許就在那個時候,我就已經被她迷惑。
  很快的,我和奈緒子彼此行禮、分開。舞曲依舊繼續著,可是突然停止。加地和奈緒子之間還隔著約莫三個人,兩人的手還沒有交握呢!
  趕快繼續下一曲吧!只剩下一點點距離了,趕快。我著急地望著主辦的帳棚方向。瞬間,我瞭解事態嚴重了。帳棚底下的人好像打算結束舞會,執行委員村田正走向放置在桌上的麥克風。
  大概是要宣布舞會結束了!
  我的身體在尚未詳細考慮之前就已經率先行動了。我離開隊列,全速地往前衝。我的傳球和定球的技巧雖然差勁,速度卻是一流,在我加速之下,就在村田猶未到達麥克風前,我已經先衝到他身旁。
  「川島,你幹什麼?」見到我突然出現,村田嚇了一跳。
  我和村田並無多少交情,只是彼此認識罷了。但是我還是毫無顧忌地要求他:「請再播放一首曲子。」
  「什麼?你說什麼?」
  「我現在想聽音樂。」我瞎扯。
  由於我的瞎扯有些過頭,村田搖頭說:「不行、不行,時間差不多了。而且,附近鄰居有人來投訴,音樂聲音太吵,必須趕快結束……」
  「快播放音樂吧,一曲就可以。」
  「但是……」
  「拜託你。」我拚命地提高聲調。
  那種拚命樣子,讓周圍的人們都露出「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的表情。如果冷靜思考,我是應該放棄這樣的要求,因為我確實是強人所難。可是,我雖然心裡瞭解,卻還是不退縮。
  「只要一曲,一首曲子就行,拜託!」
  「可是,鄰居投訴……」
  「村田,我會下跪的,跪下來向你磕頭。這樣也沒關係嗎?」我出口威脅,根本不講道理。
  村田似乎也愣住了,不過卻也察覺到我絕不退縮的決心。加上他大概也下想繼續爭辯,所以咋舌後,轉頭面對坐在音響前面的一位一年級剪平頭學生,說道:「再播放一曲,一首就好。」
  
  ※
  已經有春天的氣息,我接到山崎學長的來電。
  很久沒有與學長通話了。我們聊了兩句,才知道學長已經打算參加職業拳擊資格賽。
  「真的?」我問。
  學長略顯興奮地回答:「我是有這樣的決心。」
  「但是,職業……」
  「坦白說,我自己也認為相當勉強,我應該是還不到那個實力吧!可是會長和教練都勸我試試看,至少算是見見世面。」
  「這樣也許不錯。」
  「比賽在後樂園體育館舉行,你要來。」
  我很懷念山崎學長的亢奮聲音。每次比賽前,他總是用這樣的聲音幫大家打氣。我很羨慕能夠執著某些事情的他!
  「我當然會去看。學長,既然參加比賽,那就一拳定輸贏吧!」我說。
  「目前不可能的。」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落寞。這也難怪,沒有人能夠在毫無信心之下確定輸贏的。
  忽然,我腦海裡浮現一個點子:「我會帶姊姊一起去。」
  「真的嗎?」
  「當然,我會試著邀她一起去看。」
  「絕對?」
  「絕對。」
  「喔!」學長提高聲調:「我開始覺得有勁了。」
  
  ※
  職業資格賽當天,我依約邀姊姊一同前往後樂園體育館。我同時也約了奈緒子,可是奈緒子以她不喜歡看人家互毆這理由而拒絕了。
  「何況,我也告訴過你,我妹妹來了。她為了父親的事情非常氣憤,所以我希望能夠陪著他們。」
  算了,既然有如此充分的理由,總是不得已。
  抵達後樂園體育館已是中午過後。我們入場後,裡面一片亂哄哄的。雖然僅僅是練習生的資格賽,可是對於曾經戴上拳擊手套的我來說,還是令人憧憬。我陶醉地望著高高的天花板、眩亮燈光照射下的擂台。
  姊姊好像也有點心動,「嘿,好漂亮!」
  我們找到座位坐下,等待著山崎學長出場。
  比賽選手一一出場,彆腳地出拳、擊倒對手、接著被擊倒。當然,也不是擊倒對手就行。儘管採取比賽制度,但資格賽主要還是為了確定選手是否具備成為拳擊手的基本技術能力,所以比賽本身欠缺煽動力,而且也下像職業賽那樣能夠打六個回合。加上選手出拳缺乏銳利,防禦也拖拖拉拉的。開始才下到三十分鐘,姊姊似乎就覺得無聊,呵欠打個不停。
  「還沒有輪到嗎?巧。」
  「還有兩組選手。」
  「我還期待能夠有更劇烈的互毆呢!可是盡是膽小鬼,簡直就像是小孩子打架,無趣。」
  「那也是理所當然,又不是職業拳手,這只是為了進入職業拳擊界的資格賽。」
  「我該回家了。」
  「再等一下嘛!只剩下兩組,很快就結束了。」我慌忙拉住姊姊。
  雖然不知道山崎學長是否會採取勇敢的對打姿態,但至少我希望姊姊能夠待到學長出賽。
  「真的很快!」
  「那么,回去请我吃泡芙。」
  「……好吧!」
  為了山崎學長,這也是不得已的事。
  姊姊打了大約十個呵欠後,第一組結束;接著又再次打十個呵欠,第二組終於也结束。第二組比賽時出現一陣亂流,紅色角落的選手一記巧妙地正拳攻擊,藍色角落的選手應聲而倒,隊職員和醫師慌忙跑上擂台,調查藍色角落選手的瞳孔反應,確保其呼吸通暢。
  此時姊姊上半身探前,問道:「死了嗎?」
  就算是開玩笑,也不可以說出這種話。事實上,偶而會有選手死在擂台上。但是第一次看比賽的姊姊當然不懂這種禁忌。
  「應該沒事的,妳看,他不是站起來了?」
  藍色角落的選手扶著教練的肩膀退場了,可能正在哭泣吧!相反的,隊職員們不斷拍著紅色角落選手的肩膀,好像在誇獎他,而他自己也非常高興。
  接著,輪到山崎學長了。
  戴著護盔的山崎學長似乎非常緊張,上擂台前,他一邊聽著教練的指示,一邊左右搖晃著身體。不久,他發現到我,高舉戴著拳擊手套的右手,我也舉出右手示意,但這時我發現他的視線並不是看著我,而是往我身旁移動,也就是往姊姊身上移動。
  瞬間,他的態度完全改變,彷彿渾身充滿鬥志,對教練的指示也用力點頭,那是相當容易看出的反應。
  我故意指著姊姊,說;「學長注意到妳來了。」
  「喔,是嗎?」
  「相當充滿鬥志呢!」
  「哼!」姊姊的反應並不佳:「那個人長很多胸毛。」
  「啊,沒錯。」
  「身材看起來根本不像日本人。」
  ——山崎學長,抱歉姊姊嘴巴這麼壞……
  「姊姊,幫他加油吧,他一向很照顧我呢!雖然這次大概沒什麼希望,還是幫他加油吧!」
  「既然他很照顧你,那就沒辦法了。」姊姊說著,站起身:「山崎,加油。」
  她的聲音響徹整個後樂園體育館。姊姊的聲音一向響亮。
  四面八方的觀眾一起望向姊姊。由於觀眾們都是男人,每個人皆執拗地觀察著姊姊,當然,山崎學長也一樣。教練注意到姊姊,拍了拍學長肩膀,好像說了什麼。學長則是更加起勁地互擊雙手手套。
  比賽開始了。
  衝出紅色角落的學長一面擺出基本的防禦姿勢,一面同樣保持右轉墊步的基本動作。對方選手也是相同。
  資格賽打兩回合,每回合三分鐘。
  最先揮拳的是對手。同一瞬間,我的心情陷入絕望。那是非常巧妙地佯攻,動作很漂亮,時機也絕佳,讓原本打算前攻的山崎學長立刻縮腳。山崎學長相當認真地投入拳擊,所以才會參加職業資格賽,可是他的對手卻完全與他下同等級!就在他縮腳的瞬間,對方的左勾拳正中他的側腹,右勾拳上擊中他的臉孔,接著很漂亮地連續出拳,完全符合理論邏輯。
  哇,太棒了!
  我忘記是來幫學長加油,心想,這是學長絕對毫無招架之力的對手,可能在高中或是大學時就已經練習業餘拳擊吧?所以擁有參加資格賽的絕對身手。即使這樣,第一回合仍舊勉強保持勢均力敵的局面,學長雖然勉強。還是連續出拳,擊中對手臉孔,當然,對手也巧妙地閃避,幾乎可說未受影響。反正,三分鐘過去,第一回合結束。
  我好像從途中就停止呼吸,隨著鈴聲一響,也用力呼出淤積在胸中的一口氣。
  「對手很厲害呢!」連外行的姊姊好像也看出眉目了。 「看樣子半點打贏的機會都沒有。」
  「不知道,終究是比賽嘛!再說,這種比賽又不是只為了贏過對方。」
  「可是,如果被擊倒,應該也不會通過吧?」
  「嗯,是沒錯……」
  眨眼間。中場休息的一分鐘過去了,第二回合開始。鈴響的同時,對手衝到擂台中央,看來是打算真的動手了。只剩下這回合,自然必須主動積極。
  我雙手握拳,內心吶喊;「加油,山崎學長。」
  面對擺出防禦姿勢的學長,對手迅速佯攻兩、三拳,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為了擊中,只是要讓對方防禦鬆懈。山崎學長當然明白,但他的防禦還是鬆懈了,對手趁隙,一記直拳擊中學長的臉孔。學長上半身搖晃,踉跆地後退幾步。可是,對手毫不留情地縮短距離,間夾佯攻和直拳,虛實交加。若是平常人,早就倒地不起了,可是學長畢竟粗壯耐打,終於勉強站穩腳步,提高防禦姿勢,讓對方企圖結束的最後一拳,擊中他的粗大手臂。對方可能意料不到學長這樣耐打吧?所以出現一瞬間的空門。
  「學長,機會來啦!」我大叫。
  「攻擊,不要認輸。」姊姊的叫聲比我響亮十倍。
  我們的聲音響起的同時,學長的身體迅速動作,粗壯的手臂劃破空氣,發出「咻」的聲響。
  當然,實際上不可能聽見那樣的聲音,畢竟與擂台的距離有十公尺左右。可是,我的確聽到學長手臂高舉揮動的聲音!沉重的左勾拳正中對手右側腹部,很精采的一記直擊肝臟。
  右側腹部裡面是肝臟,一旦受到重擊,任何拳擊手的氣力都會立刻消失、動作也會變遲鈍,因為肌肉能夠鍛鍊,肝臟卻沒有辦法鍛鍊。對手虛弱地後退一步。
  「快點,繼續攻擊。」姊姊站起來,大叫。
  我當然同樣站起:「學長,衝上去。」
  山崎學長逼近對手,快速旋轉出拳,那是完全不符合基本動作、也稱不上是佯攻,勾拳或直拳的亂七八糟拳路,卻幾乎全部被對手防禦住了,只不過,學長的拳頭很重,並不能說這樣的攻擊完全無效。
  我在想,這樣應該不錯,雖然那種拳不可能合格,至少或許可以擊倒對手,比賽獲勝畢竟還是非常重要。
  但,對手不愧高明,儘管處於挨打的狀況下,仍舊能夠看清楚學長的拳頭與攻擊方向。似乎早就在等待學長揮出大角度勾拳的瞬間,以一記快速地直拳攻擊。實在是美妙的重擊,學長難看地一屁股坐倒在擂台上。
  是擊倒!
  裁判讓對手回到角落,開始讀秒。 「一、二、三」 ,冷漠的聲音迴盪,學長卻茫然坐著,一臉納悶。 「四、五」 ,學長望著我,也望著我身旁。 「六、七」 ,學長站起身,擺出戰鬥姿態,是還能繼續比賽的暗號。裁判走近,問了學長一些話,學長肯定地點。
  沒問題,他仍舊能夠繼續。
  比賽再度開始。裁判雙手交叉揮動,大叫:「fight!」
  當然,習慣於比賽的選手不會坐視機會溜走。對手快速地衝了過來,並且毫不留情地連續揮拳,那是業餘拳手慣見的漂亮動作,畫出完美幅度的勾拳,那是順暢上擊並且銳利的直拳……拳頭正確地擊中學長,眨眼間,學長再次倒地。
  學長臉孔受到直拳正面擊中,連連後退數步,倒下。那是誰都想遮眼不看的狼狽倒地。
  即使這樣,學長還是想要再次站起,在讀秒聲中,他撐起上半身。不過意識似乎不大清楚,視線也朦朧,鼻尖不斷有鮮血噴出,沿著嘴唇、下顎,滴落在姊姊最討厭的胸毛上。
  「學長!」我大叫。
  我究竟是為何而叫呢?是希望他站起來嗎?還是想告訴他就這樣倒下算了?因為,就算站起來。學長依舊只是再被擊倒,所以不如就躺著不動……
  但是,身旁響起否定的聲音,「山崎,站起來,趕快站起來!」是姊姊的聲音。
  我驚訝地看身旁,發現姊姊一臉不甘心的模樣,她的眼角往上吊,咬著下唇,雙手緊握,凝視著擂台上,並以可怕的聲音大叫:「是男人就站起來!」
  來替對手加油的幾個男人全都沉默無語、並詫異地望著姊姊。我想,在那個時候,整個後樂園體育館的每個人,一定都在看她。
  學長的右手撐在擂台上,原本游栘的視線捕捉到我、也捕捉到姊姊,他的上身前傾,成為蹲姿。可是對手的拳頭好像太重,他幾乎又向前撲倒。這回,他用左手前撐,總算勉強保持平衡。
  裁判當然繼續讀秒。學長撐著手,靜止不動,兩條腿不停發抖,喪失平衡感。不過,他還是想要站起來!學長的目標已經不是能夠贏對方,也不是為了擊倒對方,只是想要站起來。
  確信獲勝的對方陣營的人們開始大聲擾嚷。
  我和姊姊也知道,勝負確實已經決定,但另外一種勝負現在才剛剛開始。我心底叫著:「學長,請你站起來!」
  山崎學長首先是右手離開擂台地面,然後雙腿用力,微微伸直右腿,接著企圖伸直左腿,卻一個踉鎗,只要再稍稍失去平衡,馬上又會向後翻倒吧!他身體左傾,保持不動,進行持續讀秒的另一種掙扎。他的鼻血不停地滴落擂台上。等到裁判數到「九」時,他彎曲的雙腿,用力在擂台正中央伸直,虛弱、卻又勇敢地站立著。
  同一時間,裁判數出「十」 ,然後雙手在頭頂上揮動,是比賽結束的訊號。就算選手站起,裁判如果判斷選手受到的打擊嚴重,還是有終止比賽的權利。而這是最妥當的判斷!學長的兩條腿不停發抖,感覺只要有人輕輕碰他一下,他一定會立刻當場倒下。他只不過是勉強站起來,並非是可以繼續比賽的狀態,若是繼續比賽,是很危險的。
  對方選手雙手朝天,明顯表現出雀躍。隊職員們也大聲祝福。而被擊倒的學長在刺眼的燈光下,孤獨地站立于擂台正中央。
  學長看著我、看我身旁。我想,他一定是在說:「我站起來了。」
  啊,不錯,學長雖然被打敗,被擊倒,而且渾身是傷,資格賽大概不合格吧?但是,他站起來,確實站起來了。
  
  ※
  和學長打過招呼後,我們離開後樂園體育館。
  姊姊興奮地朝向空中揮拳,並說道:「不錯,打拳擊真不錯。」
  傍晚的街上行人擁擠,擦身而過的人們,有的困惑,有的則是微笑地看著姊姊。看樣子,姊姊似乎迷上拳擊了。
  「巧,我看你再繼續練拳擊算了。」
  「不,我不必啦!」
  「為什麼?」
  「不適合。妳也講過,對吧?」
  「話是沒錯,可是,拳擊很帥呢!」
  「嗯,是很帥。」
  因為拳擊館的會長和教練在場,我們無法和學長多說什麼。臉孔腫脹、嘴唇裂開的學長,只是望著我們,不好意思地笑著,很明顯的,他意識到姊姊在場。
  儘管全身是傷,他還是對我說:「謝謝你過來。可是,卻讓你看到醜態。」
  「沒有這回事,學長,你很厲害呢!」
  「我是被擊倒,什麼厲害?」
  「但是,挨了那種拳頭還可以站起來的,應該只有你。」
  「那個拳真的厲害,我都意識不清了。」然後他終於轉臉望向姊姊,說道:「謝謝妳前來觀戰。」那語調是與我講話時完全不同的溫柔聲音。
  「打得不錯呢!差一點就贏了。」
  「不,不可能贏的。」
  「可是,最後站起來的時候,我認為真的很厲害呢!本來以為你絕對站不起來了。」
  「因為……我聽到聲音。」學長臉紅著說:「『是男人就站起來』的聲音,所以我必須站起來。」
  「我的……」
  「是的,因為瑞穗小姐來了,所以我很努力。」想不到學長居然會有如此美好的愛情告白!「我不希望被妳看見趴倒在地上的難看模樣。」
  我不知道這句話的效果如何,因為教練他們過來了,我們只好離開。姊姊討厭醜陋外表和胸毛的觀念相當執著,只靠著那樣的攻擊,應該無法擊倒姊姊的觀念才對。但是,多少會有一點效果吧!終究,對學長而言,這是一場趨近完美的漂亮拳賽。
  我按照約定,在回家途中請姊姊吃泡芙。本來打算隨便找一間咖啡店,想不到姊姊卻挑了一間高級飯店的咖啡廳,企圖大敲我一筆。一顆泡芙要價一千七百圓,對於窮鬼的我來說,可說是嚴重打擊,讓我的荷包頓時大失血。
  「被揍成那樣,居然還站得起來。」姊姊一面幸福地品嚐泡芙,一面說:「巧,人類真的很厲害呢!那種情況下還能站起來。」
  「因為姊姊在場。」我抱著幫助學長的念頭說。
  「哼!」姊姊輕哼一聲,不過,好像不是厭惡的反應。
  這真是太令人感到意外了!或許,學長的那種攻勢生效了。
  「那個果汁好喝嗎?」姊姊問。
  我點的是這間餐廳第二便宜的柳橙汁,即使這樣,也要價七百五十圓。餐廳標榜這是用真正的柳橙現搾的鮮果汁。
  我點頭:「嗯,很好喝。」
  「給我喝一點。」貪得無厭的姊姊只吃泡芙好像還覺得不夠,連我的果汁都猛灌:「啊,這個好。」
  「很貴呀!」
  「你第一次暍到這麼好暍的柳橙汁吧?」
  「怎麼可能!」
  「難道你還喝過更好暍的?」
  「嗯。」我點頭。
  
  ※
  校慶後的翌日,我走在學校走廊時,加地叫住我……不,是突然輕踢我屁股。
  「好痛!加地,你搞什麼?」
  穿著學生制服的加地,對誇張喊痛的我道謝:「謝啦!」他前額頭髮後面的黑色眼睛綻滿著笑意。
  我當然也笑了:「順利嗎?」
  事實上,我完全清楚。因為,我觀看了整個過程。從圓筒裡發生的事情、一起跳舞、到後來兩人不停地交談……我只是希望加地親口告訴我結果。
  「嗯,總算一切順利。」
  「太好啦,恭喜。」
  「全靠你幫忙。」說著,加地羞赧地笑了。「讓我請你喝果汁。」
  這次,我坦然接受:「好啊!」加地請我喝的柳橙汁,是我喝過的果汁中最美味的,高級飯店的鮮果汁根本無法比擬。
  入夜後,我打開房間窗戶,抬頭望向天空。
  那次校慶後,我一直在意著加地和奈緒子的事,即使我正與其他女孩交往,我真正注意的還是加地和奈緒子的事。在我的感覺裡,營火照射下顯得特別美麗的奈緒子,與牽著奈緒于的手的加地,他們兩人比太陽還耀眼。
  至今,我仍舊能夠清晰地回想起加地在圓筒中對奈緒子訴說情衷的聲音;他們兩人在營火照射下。互相行禮後攜手跳舞的景象;以及在放學後的教室面對書桌而坐,親熱笑談的樣子。
  我看著右手拿著的風景明信片,已經不知道拿出來看過多少次了,明信片的邊緣都沾上我的手垢。稍微偏右上的是加地那有些神經質的文字,上面對我敘述了某項事實。奈緒子完全不知道這張明信片的存在,以及所寫的內容。這是當然的,因為我沒有告訴她。
  一想到奈緒子那挺直的腰桿,我就覺得告訴她應該也無所謂,就算因此引起她回憶起加地的事,邪也沒關係,畢竟,這件事情無法永遠逃避。
  讓我握住加地和奈緒子的手,然後跳著屬於我們三個人的狐步舞曲。
  愈是想要忘掉,加地的身影愈清楚浮現,所以,接受他的身影就行。
  我朝向夜空,說道:「加地,即使你的人已經不在人世,卻仍舊存在我和奈緒子心中……不,是生存在我們之間,我無法忘記,奈緒子應該同樣忘不了吧?我們終於有能夠平心靜氣地談論你的事情的一天。以你難堪的失敗、錢包掉了的焦急模樣、被大家嘲笑在平坦路面摔倒等等,作為話題談起,並開懷大笑。」
  這樣應該可以吧?就算加地你不願意,我還是會這麼做。奈緒子已經屬於我了,而如果你已化為奈緒子這個女孩的一部分,我也會連你一起珍惜著。
  「這樣應該可以了吧?加地。」
  我向夜空詢問,當然不會有人回答,星星只是閃爍著亮光。其實,也不需要回答,也沒有必要,因為我已下定決心。


  第七章 向星星許願
  
  本山家持續著缺少母親的生活。繪里告訴我們她是因為想見昔日的同學,才離開佐賀,之後就一直待在這裡,直到春假結束。父親、我和繪里三個人一起生活,每次想到母親孤單地在佐賀家中,內心總是覺得非常愧疚。
  繪里考慮到母親的感受,每天都打電話回佐賀,我也和母親通過好幾次電話。出乎大家意料之外,母親的聲音異常地堅定,這反而讓我不安。她是打算原諒父親呢?或者已經死心呢?
  「這個家到底會變怎麼樣呢?」我嘆息著說。討厭將事情藏在心中的我,將雙親的問題告訴巧:「說不定會離婚呢!」
  巧也認真地替我苦惱:「結果,只有等令尊或令堂他們當中的一人屈服了。事情就像這樣,離婚的案件逐年增加。我記得以前在電視上看過類似的節目。」
  「節目?怎麼說?」
  「我覺得很寂寞。」
  「寂寞?」
  「因為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吧?這可不是短暫的時間。然而等到先生領到退休金後,兩人卻平分,接著說再見,當然非常悲慘寂寞。」
  那是春天陽光朦朧照耀的傍晚,我和巧走在家附近的商店街。兩人都騰出時間來,一起吃晚飯。本來打算在外面吃飯,可是父親外出,如果連我也出門,就剩下繪里一個人了。
  「那樣繪里太可憐啦!」巧很自然地說。 「我去妳家吧!三個人一起吃晚飯。」
  「可以嗎?」
  「當然!很久沒有看到繪里了,一定很愉快。」
  巧的開朗態度,總是讓我有獲得救贖的感覺。是因不想與人疏離吧!也或許是不自私吧!
  我告訴繪里,巧要到家裡來的消息,她很高興,可能也極度渴望團圓之樂吧?對繪里來說,巧的開朗應該也會是一種救贖。
  我打算自己做晚飯,全力地發揮自己的技巧,做出一頓歡樂滿溢的美味料理,所以買了很多食物。我和巧分別提著購物袋。
  「真的是寂寞、悲慘。對於那些人們而言,共同生活的幾十年時間算什麼呢?」
  「我討厭說那是白費。」
  「嗯。」我點頭。
  「那樣根本毫無救贖可言。」
  我又嘆息了。父母親離婚總是很討厭的事,儘管我已經二十歲,不再是小孩子,內心仍舊無法接受。
  「會變成怎麼樣呢?」
  「妳有什麼看法?」
  「什麼看法?」
  「妳知道令尊的想法嗎?」
  「應該瞭解他的心情吧!」
  每個人的內心都會有夢想,並不會隨著年紀大了就消失。繪里的話沒錯,父親雖然年紀大,但也會想要追逐夢想,問題是,他的夢想與母親的夢想大相逕庭。
  「那麼,妳覺得令堂應該接納令尊的想法嗎?還是令尊應該放棄自己的夢想?」
  這是可怕的難題!
  「無法雙方面都能如願的。」
  「是的。」
  我正在為找不到答案而苦惱時,巧卻淡淡地說:「事實上,我曾與令尊稍微談過話。」
  「談些什麼?」
  「是……辭職的事。」
  我嚇了一跳,父親與巧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能夠談論這種事情的程度嗎?
  「令尊非常沮喪、困擾,不只是為了令堂的事,更害怕和妳們的開係都會惡化。對他來說,妳們是家人……他似乎要哭出來說:『失去家人真的很痛苦!』」
  「是嗎……」
  「雖然我和妳正在交往,可是在你們本山家人的眼裡,我終究只是個外人。也許我不該與令尊談論這種事。但我還是希望令堂能夠屈服。我想,妳應該去一趙佐賀。」
  「佐賀?為什麼?」
  「帶著令尊回佐賀,讓他向令堂下跪、磕頭,也許這樣做沒有多大用處,但說不定可以讓令堂動心。反正,錯的人是逃避現實的令尊,他應該先為此道歉,再設法說服令堂,然後妳和繪里則哭哭啼啼地對令堂訴說,請她好好聽令尊的話。那樣或許令堂會原諒令尊。」
  「是嗎,能夠那樣順利嗎?」
  「如果不行,做什麼都沒有用了。」
  「嗯。」
  「可是,若有絲毫可能性存在,總是必須試試。」
  我試著思索巧說的話。的確,這或許是一個方法,我、繪里和父親如果一起哭訴,可能會有一些效果,雖然我討厭為父親而做到這種程度,卻更不願家庭崩潰,所以如果這樣做可以讓事情順利解決,還是值得試一試……
  傍晚的商店街有很多正在購物的人們,每人手上都提著大型購物袋,步履匆促。經過肉販時,可以聞到炸東西的香味;在蔬菜攤的前面,聞到的是香甜的橘子味。到處都有音樂聲從擴音器裡傳出,所有電線桿上裝飾著塑膠花,與日本各地數不清的商店街一樣。不久,擴音氣流出SMAP的歌聲,在SMAP的歌曲的最後一段,雙手提著東西的巧開始跟著哼歌。
  我忍不住輕笑出聲。巧看起來也像這種年齡的男孩一樣,喜歡西洋音樂,所以我經常笑他,即使與我談論西洋音樂,也絕對不會談及國內音樂。但事實上他也喜歡國內音樂,只是不想讓他人知道自己也喜歡國內音樂。
  巧似乎也沒有注意到自己正哼著SMAP的歌。
  「怎麼啦?」發現我正在笑,巧納悶地問。
  我慌忙搖頭:「不,沒事。」
  對話中斷後,巧又開始哼著SMAP的歌,我也低聲哼著同一首歌,我們的聲音重疊了。在全日本存在著無數的商店街上、平常覺得聒噪的BGM(譯註:指Back Ground Music,即背景音乐的英文簡稱)樂聲中,唯有這個時候,我內心充滿感激。
  這樣的日子很平凡……
  我們邊談話邊一起購物,有時兩人共同提著購物袋;有時則讓巧一個人提著,然後共同哼著SMAP的歌曲。
  那是非常幸福的瞬間。雖然只是很尋常的事,可是其光彩絲毫不會褪色。如果時間能夠像這樣就好了,儘管偶而會有痛苦或悲傷……
  啊,不,痛苦和悲傷已經來了。這種痛苦和悲傷至今仍未離去,已在我們心中化成膿包,並持續地產生痛苦與炙熱。可是,就算痛苦,如果還有正常的生活,也還有和巧共同哼唱的瞬間存在,我覺得自己仍舊可以繼續活下去。
  我用力拿起裝滿肉類和蔬菜的沉甸甸購物袋,並用右手食指擦拭眼角。加地,接下來我還是要繼續活下去,要像這樣一面感受瞬間的幸福,一面一點一滴地忘掉你。但是並不是真正的忘掉你。
  不久,走在身旁的巧高興地說:「啊,正在抽獎。」
  商店街正中央搭著一頂大帳棚,底下聚集著幾位穿制服的中年人,摺疊式桌上則擺放著常見的抽獎機。巧從口袋內掏出幾張綠色紙條,是方才的蔬菜攤老闆贈送的,上面印著「商店街宣傳活動抽獎券」。
  「就是這個,五張可以抽一次獎。」巧手上拿著三張。 「妳那裡應該也有幾張吧?就是買糕餅的時候……」
  「啊,我差點忘了。」我從包包裡拿出錢包,一看,有兩張。所以總共有五張。
  「好,正好能夠抽一次。」巧呼吸急促地說。
  「一次抽不到的。」
  「很難講,搞不好把意志力集中在一次上,更會帶來幸運呢!」
  「是這樣嗎?」
  我搖頭。但是,巧那充滿興致的臉孔顯然興奮得不得了。他和我、加地完全不同,因為我和加地都討厭那種沒中獎的失望,所以在抽獎前就先想到應該不會中獎,預先有心理準備。可是,巧卻認定會中獎。
  我至今仍會像這樣互相比較加地和巧,但比較的不安感卻逐漸消失。沒錯,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巧拉著我的手,腳步加快:「快點,奈緒子。」
  「抽獎不會跑掉的。」
  「拜託,快點嘛!」
  巧拉著我走近帳棚。在到達帳棚前面的瞬間,我驚呼出聲:「爸爸?」
  沒想到身穿制服、站立帳棚中的人居然是父親。
  「呀,原來是奈緒子。」父親高興地說:「巧也一起?」
  「您好。」巧低頭致意。
  「爸爸,您在幹什麼?」
  「源治郎找我幫忙。」
  「源治郎是誰?」
  「商店街的副理事長呀!妳不知道嗎?就是那角落的肉販,那裡賣的炸肉片很好吃呢!」
  「啊,沒錯。」
  「商店街和市委員會雖然沒有正式關係,可是活動成敗卻與彼此的面子有關,所以才會找我來幫忙。我反正也無事可做,就答應了。你們也是來抽獎?」
  「嗯。」
  「那麼,五張抽一次。」
  巧遞出綠色的抽獎券,說道:「麻煩您了。」
  我和巧商量由誰來搖動抽獎機,最後決定由我來。我有多久沒有玩這種遊戲了呢?在巧和父親注視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握住搖把,一邊禱告能夠中獎,一邊使力。嘩啦嘩啦,抽獎機開始旋轉,然後滾出黃色球來。啊,是黃色?一定沒希望了。
  「黃色?第幾獎?」巧確認寫著抽獎內容的牌子。
  「五獎。」父親說出答案:「應該是衛生紙吧!」
  也就是說沒有中獎。算啦!也不錯,若是衛生紙的話,家裡也可以使用。但父親轉頭看了一下四周,開口說道:「可以再搖一次。」
  「可是,已經沒中獎呀!」
  「不要緊,現在只有爸爸一個人在場。不過,只能夠再一次哦!」 .
  「奈緒子,有機會啦!」巧恢復氣力,用孩子般歡樂的眼神望著我。父親也同樣微笑。
  雖然不該取巧,但只是再一次,應該沒開係吧?這次,我隨意搖動搖把,可以感覺到裡面的小球不停轉動。忽然,我有某種預感,感覺握住搖把的手與抽獎機融為一體。「砰」的一聲,滾出來的球是粉紅色。我、巧與父親一起凝視著粉紅色的球。
  「嘩啦嘩啦嘩啦……」的聲音響個不停。父親用力地甩動大鐘,彷彿要用聲音將地球毀壞一樣,但他的臉上卻溢滿笑容。
  「什麼,頭獎?」巧訝異地望著我。
  當然,我也大吃一驚:「頭獎?真的?」
  豎放在摺疊桌上約莫一個人高度的牌子上寫滿了獎品內容。在這種狀況下,竟然只有頭獎的獎品內容映人眼簾——頭獎:夏威夷豪華旅遊。
  「夏威夷?真的?」巧也有點慌了。 「這樣可以嗎?」
  「是呀,因為……」
  這是取巧!我們只有五張抽獎券,只能夠抽獎一次,但先前我已經抽中衛生紙,而粉紅色的球是第二次滾出來,雖然有抽中獎的喜悅,卻也有著取巧的狼狽與困惑,甚至父親甩著鐘的聲音讓我們愈發困惑。啊,怎麼辦?可以去夏威夷嗎?總覺得那樣有點卑鄙。
  「中大獎了,三獎。」父親大聲說:「三獎出現了。」
  什麼,三獎?
  並不是夏威夷旅遊。我抽中的是三獎——價值三萬圓的最高級松阪牛肉。也好,就算取巧,拿這種東西也還勉強心安,我們拿著三獎的中獎券,走向肉販源治郎的攤子。
  我遞上中獎券。
  「啊,不錯嘛!」源治郎將高級的松阪牛肉包妥後。遞給我。 「好好利用喔,這種獎品帶著福分的。」
  我決定用松阪牛肉來煮火鍋。雖然明明已經買了各種食材,但我們還是再度走向超市和蔬菜攤。採購火鍋材料。白菜、蒟蒻、紅蘿蔔、豆腐,這些東西加起來相當地重,我們必須用雙手提著走回家的路。
  「奈緒子,交給我提。」
  「你不是雙手都提著了?」
  「我可以用嘴巴咬。」巧笑了,這當然是開玩笑的話。
  「沒問題的,你看。」我把購物袋略微提高。
  巧只是做出用嘴巴咬住的動作,卻讓人感到多麼快樂呀!兩人之間也有這樣的互動。
  歸途,再度經過帳棚前面。因為有第二趙購物,所以又蒐集到五張抽獎券,但是覺得太厚臉皮了。因此放棄抽獎,只向父親打聲招呼。
  「爸爸,今天什麼時候回家?」
  「會很晚才回去。必須與商店街的業者討論事情。」
  「哦,那真可惜。」我故意說。
  父親感到不可思議地問道:「嗯?可惜什麼?」
  「今天要吃火鍋,壽喜燒呢!」巧高興地回答。 「剛剛換到很多高級的牛肉。」
  「爸爸,您吃不到了。」
  「這,太遺憾了。不過我會幫您吃。」
  「那我也幫忙吃一部分吧!」
  我和巧興奮地說著時,父親接口:「等一下,我看,今天還是提早回家算了。」
  
  ※
  數日前,很難得早起,看見父親坐在客廳窗畔看書。我以為他又在看我的少女漫畫,走近一瞧,卻是《車輪下》。
  注意到我的視線,父親問:「这是妳的書?」
  我有些許迷惑,久久之後點頭:「是的。」
  若是稍早之前,我說不定會搖頭,會說那是加地的書。可是,現在我點頭了,因為這本書已經屬於我,我繼承了他留下來的一切——我们就是那样的关系。
  「我到二樓的儲藏室找東西,卻發現這本書。這本書我在年輕的時候讀過,所以抱著懷念的心情重新閱讀。現在只讀到一半,妳暫時再借我一段時間。」
  「可以呀!這本書有趣嗎?」我穿著睡衣,坐在父親身旁。
  暖和且有春天感覺的陽光,靜靜地在我和父親的腳下爬行。以前也曾經像這樣坐在窗畔,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我應該還很小,因為記憶中,我的腳更小、更小。
  「很有意思呢!和我年輕閱讀時有不一樣的感受。」
  「真的嗎?」
  「嗯,完全不同。以前閱讀時,就認為非常有趣,可是現在是更有趣了。川島的話沒錯,站立的位置不同,即使是同一景物看起來也會不同。」
  那是加地講過的話,只不過是由巧告訴父親的,現在再由父親對我說。語言和思考就像這樣循環!儘管加地已經不在這個世間,他的思考還是正確地傳達給父親。
  「有時間我也想讀讀這本書。」我很自然地脫口而出。
  父親浮現奇妙的神情:「妳沒有讀過?是妳買的吧?」
  「別人讀過以後送我的,我還沒有讀過。」
  「是嗎?那麼,爸爸建議妳讀一讀。」
  父親翻閱那本老舊的文庫版作品,忽然,從書中掉落一片樹葉。那是一片酷似月桂的樹葉,是我在公園撿到後遞給加地的樹葉,那時加地伸手接過去並笑著對我說「謝謝」 。
  「喔?」父親彎腰拾起樹葉:「這是什麼?」
  「當作書籤用的。」
  「呀,書籤嗎?」
  「送我書的人使用的。我看看。」
  我靜靜地凝視著從父親手上接過的樹葉。可能因為時日久了,樹葉已經完全乾燥,稍微有點褪色粗糙。瞬間,我的時間逆流,回想起我坐在小公園的鞦韆上,不敢揮手地凝視著加地,而加地微笑朝著我揮手。
  「奈緒子,妳怎麼啦?」
  「不,沒事。」我把樹葉還給父親。
  父親仔細確定樹葉的正反面後,再次夾回書頁中:「我也把它當書籤好了。」
  我遞給加地的樹葉,現在由父親使用,過不久,我應該會使用吧!循環的不只是思考……
  
  ※
  可能是「最高級松阪牛肉」這幾個字刺激了我們吧?父親回到家的時候,一切準備都已經就緒。洋蔥斜切、香菇畫切十字形、紅蘿蔔也切花,父親、繪里和巧圍坐的桌子正中央,放著火爐和壽喜燒鍋。這是一頓相當熱鬧的晚飯。
  「那麼,牛肉上桌啦!」我宣布。
  三個人一起鼓掌。掌聲中,我將排列好最高級松阪牛肉的盤子從冰箱拿出來,高捧著進入客廳,此時掌聲愈發熱烈了。當牛肉放到桌上時,所有人都眼睛發亮地盯著看。
  巧呼吸急促地說:「太棒了!」
  「好像很好吃的樣子呢!」繪里笑了。
  「真受不了。」父親喉嚨咕嚕出聲。
  這只不過是我抽中——還是以投機取巧的方式——的牛肉,可是我內心卻有著自傲的感覺。
  「那麼,開動吧!」父親說。
  壽喜燒終於開始了。出身九州的我家,不使用醬汁,這種關西式的吃法,讓巧嚇了一跳。
  我和繪里喝茶,父親和巧則以飛快的速度消耗掉啤酒,等到壽喜燒可以吃的時候,他們兩人已經滿臉通紅。
  「哇,糟糕,肉煮過頭了。」在父親面前已經不再有怯意的巧,一面咬著肉,一面大叫:「都快要變硬了。」
  繪里不停吃著蔬菜和牛肉:「太好吃啦!不簡單。姊姊,最高級松阪牛肉真的是奇蹟。」
  「嗯,這的確是奇蹟。」
  我們興奮地大聲交談。最高級松阪牛肉好吃得令人難以置信,在入口的瞬間,肉質就已經溶化。可是又留下濃郁的味道。另外,浸過油脂的蔬菜同樣地也非常美味,三個一百圓的洋蔥彷彿變成下同的品種一般香甜,萄篛中的肉香味在嘴裡擴散,香菇則是愈嚼愈甜。
  「這實在太棒了,我也是第一次吃到這样好吃的肉。」父親的表情也有如小孩,然後他大口地牛飲啤酒。
  當然,巧也配合父親的速度,喝完一罐罐的啤酒。只是經過三十分鐘左右,父親和巧面前就已經有好幾個空啤酒罐。兩人都似乎暍醉,和以前一樣,大聲談論體育。
  「不,玉田圭司這個選手很厲害,我以前曾經到柏地看過比賽,當時玉田獨自進行防禦,後衛想要擋住他,卻完全擋不住,不止一個後衛擋不住,換成兩個人聯合防守也一樣,因此只好抓住他的衣領,結果吃下一張黃牌。沒錯,他現在狀況不佳,可是,很快就會恢復的。」
  「松井,不是小松井(譯註:指松井稼頭央,二OO三年加入紐約大都會隊,為美國大聯盟中第一位日本籍游擊手) ,是大松井(譯註:指松井秀喜,現為美國職棒大聯盟紐約洋基隊效力) ,有一天他絕對能擊出四十支全壘打的。他的本事尚未完全發揮,畢竟他是洋基的第四棒。川島,我很想看到他在大聯盟擊出全壘打。今年或許下可能,但是明年,不,兩年後機會一定會來臨。還有,這是我個人的希望,也就是松井最後能夠回日本來,只要在退休之前就行!我希望他可以刺激有氣無力的日本職業棒球界。」
  「我認為比較中村俊輔或小野伸二並無意義,因為這兩人都是非常優異的選手。中學時,我曾經去觀看浦和紅鑽隊的比賽,當時小野雖然擔任候補,但已經很厲害了,球看起來恰似王動環繞在小野的身邊。四周都是身為職業球員的浦和選手們,可是卻都一起歡呼。小野真的不簡單!不過,中村也是同樣厲害。二00二年,他赴義大利之前特別厲害。當時的橫濱水手隊,左翼有德托拉,前鋒是威爾,後衛有上野良治以及奧大介,中場則是中村。對方球員發動攻擊,中村完全擋下來。中村的球非常有看頭,那時候,盤田朱比洛隊的服部年宏正值全盛時期,可是卻被中村耍在腳下。」
  「川島,談到教練,最好的還是原辰德。對不對?他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也深受後援會信賴,更重要的是,如果考慮他所留下的豐功偉業,更能夠看出他的一流功力。他會辭掉教練職務實在奇怪,因為他可是上上年度的冠軍教練,幹嘛為了一次沒有拿冠軍而辭職呢?巨人隊最嚴重的問題就是他的老闆,太可笑了。我希望原能夠好好努力下去,維持巨人隊以守備為中心的棒球傳統。當然,不可以用金錢拉攏外隊的選手,反正好資質的人才非常多,只要培養他們就行。」
  坐在旁邊細聽,會發現他們的話彼此牛頭不對馬嘴,都只是各說各話,可是他們卻又互相肯定對方的話。譬如: 「川島,你懂得真多」 ,或「不,您才是不簡單」之類的話語。看樣子,兩人都已經有了相當醉意。我想反正只要高興就好,於是和繪里拚命地吃肉。
  「良今天打電話給我呢!」
  「哦,為什麼?」
  「說他很對不起我,希望我能夠再給他一次機會。我當然很生氣地拒絕他。可是後來聽不到他的聲音,我正納悶怎麼回事時,卻聽到擤鼻涕的聲音,很可能他是哭了。」
  「會不會是假哭呢?」
  「絕對不是,他是真的哭了,他說無法忘掉我。姊姊,妳認為我應該原諒他嗎?」
  「这……我不知道。」
  「雖然是自己的事,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坦白說,我還是喜歡他。一想到如果原諒他的話,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這真的讓我想原諒他呢!可是,雖然喜歡他,但心裡卻又無法原諒他的行為。啊,我要如何是好呢?姊姊,妳幫我決定要不要原諒他吧!」
  「哪有這種道理?」
  「沒辦法,我已經想過太多了,仍舊找不出答案,所以只有請姊姊幫忙了,因為,妳抽獎都能夠抽到最高級的松阪牛肉。」
  「不,那是投機取巧得到的。」
  「什麼,真的嗎?」
  「是有一些……」
  「但確實抽中了吧?姊姊,妳趕快幫我決定,是原諒他呢?或者不原諒?」
  「那麼,不要原諒。」
  「什麼,這……」繪里露出誇張的狼狽狀,然後用責怪的眼光凝視著我。
  「要不,原諒他好了。」
  「別這麼簡單改變意見好嗎?」
  還是同樣責怪的眼神。到底要我怎麼說呢?我不高興了,從鍋裡夾出最大塊的肉片,沾上蛋黃汁後,放入嘴裡。雖然是那麼大塊的肉,還是在入口的瞬間溶化。
  「啊,姊姊,妳太奸詐了,那是我看上的。」
  「有什麼關係呢?還有很多的。」
  「可是,那塊看起來最好吃。」
  圍繞著最高級松阪牛肉的晚飯愈吃愈熱鬧,即使連不喝酒的我和繪里,也都像是暍醉一樣地繼續聊個不停。不久,父親坐在椅子上開始划船了。他已酒足飯飽,加上愉快的談話,讓他發出愉快的打呼聲——他並不知道不久之後,等在他面前的,是被我和繪里架回佐賀下跪的命運。
  巧也完全喝醉,雖是還能勉強坐在椅子上,眼睛卻已經閉上一半,而且哼著SMAP的歌。
  我終於吃飽了,放下筷子,離開座位,走向二樓那間被當做儲藏室的四蓆半榻榻米房間,站在房內最裡面的壁櫥前面。這一年半以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打開壁櫥的門,甚至連碰觸櫥門都會感到恐懼。可是,現在,很不可思議的,我居然能夠平心靜氣地伸手拉開壁櫥門。
  壁櫥內有個圓形塊狀物,是加地的天象儀。高中畢業後,加地拿來天象儀,並對我說:「寄放在妳這裡。」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寄放呢?抑或是想要送我,卻不好意思實說?如今他死亡,也無法求證了。
  蓋在上面的白布積滿灰塵,掀開時,塵埃飛舞。我不住輕咳,等塵埃靜止下來,然後抱起天象儀。
  下樓梯的時候最辛苦,一方面是因為天象儀很重,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看不見腳底下而害怕,如果跌倒,不止我會受傷,天象儀也會壞掉。果然被我稍微猜中,可能因為快要鬆一口氣,我在最後一階滑倒了,驚呼出聲已經太遲,我迅速地滑落樓梯下。不過,絲毫不覺得疼痛,因為,樓梯的下面是這半年來我持續睡覺的棉被,一直鋪在這兒的棉被。
  棉被接住我和天象儀。我把天象儀放在地上,呼出一口氣,心想:又被這個地方救了一次。
  本來想把天象儀搬到客廳,但現在覺得放在這裡就可以了。不,應該說,這處走道是最合適的地方——走道是人們進入的地方,也是人們出去的地方。
  我從自己房間裡拿來延長線,將延長線的插頭插入洗手檯的插座上,再拉至走道,長度總算足夠。這樣一來算是準備就緒!我坐在棉被上,仔細盯視著天象儀。
  一切都從這個天象儀開始!我雖尚未下定決心不再流淚,但現在卻可以不流淚地打開開關,星空立刻浮現眼前。
  加地的天象儀,將十七歲那年出現的美麗星空映滿整個走道。我轉動著天象儀,讓牡羊座星群映照在走道門上。 「那是非常樸實的星座,卻也是真正美麗的星座……」感覺上加地此刻就在這裡。不,不是感覺,他的確在這裡。不論何時何地,加地都在我身邊。
  我茫然望著加地製作的星空時,巧步履搖晃地來了。
  「啊,這是什麼?」
  「天象儀,加地放在我家的。」
  「嘿,原來在妳這邊?」巧興奮地說,抬頭:「真漂亮的星空呢!」
  「嗯,真的好漂亮。」
  我們默默凝視著映現在走道的星星。
  天象儀成輻射狀地射出許多光芒,非常燦爛耀眼,彷彿就像加地這個人,或者,應該說,就隊是我們對加地的回憶。
  不久,巧在我身旁坐下:「我接到加地寄來的風景明信片,就在他死前沒多久。」
  「明信片?加地寄來的?」
  「抱歉,一直沒告訴妳,我總覺得說不出口……明信片上寫著他在旅途上邂逅了一位女孩,對方似乎邀他一起去房間喝酒。」
  「那加地怎麼回應?」
  「他說拒絕去房間,可是兩人卻曾經親吻。加地可能因此覺得非常內疚,所以才寫明信片給我吧!他真的很笨,在明信片上寫著:『為了不敗給她的誘惑,我寄這張明信片給你,如果我回去後態度怪異,你就將此事告訴奈緒子。』」
  我沉吟著,不知道該怎麼看待這件事,於是深呼吸,讓腦筋開始運轉,行為恢復正常,眼前浮現出那個女孩的笑容。是嗎?加地和她親嘴了嗎?加地人生中最後的親吻被她搶走了嗎?
  「你認為只有親吻嗎?」我問。
  巧點頭:「以加地的個性來說,既然會寄給我那張明信片,應該絕對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不過,事實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了。」
  「沒錯,是不知道。」
  我的心情非常複雜,覺得能夠原諒。卻又覺得不可原諒。加地這個笨蛋!就算是只有親吻,我也很想罵他,可是他會認為對不起我,讓人感覺又是一種救贖,那是重視我的證據。一直到最後的最後,加地還是真心喜歡我。
  憎恨的心情與愛戀的心情在內心衝突著。
  然而,這也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不論是否願意,隨著時間的流逝,現已物是人非了。不論如何,此刻我的身旁有巧,而他正在望著天象儀映照出的星空。
  在我身旁的不是加地,是巧。
  「抱歉。」巧再次致歉:「我一直瞞著妳。」
  「不,沒關係。」
  「沒關係?真的?」
  「關於親吻的……或許有些不能釋懷。」
  「我應該不說出來嗎?」
  我搖頭:「謝謝你告訴我。我一直在意那個女孩,很奇怪吧?就和加地已經死亡一樣,我腦海裡總是縈繞著那女孩。可是,聽了你剛剛的話,心情輕鬆多了,畢竟,加地也是男人。」
  「一定只是親嘴而已。」
  「嗯,有可能……但是,誰知道?」
  「不,絕對是這樣。妳瞭解加地的個性吧?那傢伙一旦決定了某件事情,絕對會遵守到底。
  既然在寄給我的明信片上表明他的想法,就不可能會在外面偷情。」巧說的這句話,彷彿是在替自己的拈花惹草行為辯駁一樣。
  他的樣子太可笑,我終於忍不住笑出聲。如果他考慮與我的關係,他應該把加地塑造成惡人會更好些的。替加地辯駁,對他半點好處也沒有。
  我指出這點時,巧似乎在思索什麼。
  「關於加地……」
  「嗯。」
  「雖然沒告訴過妳,但,我真的一直在想著他。從他死後,我每天都在想著他的事,譬如:和他共同度過的時間、或是我們之間無聊的對話……」
  「我也一樣。」
  「不可能會忘記的。」
  「嗯。」
  「只是會一點一滴地忘掉。」
  「是的。」我點頭:「可是,一定還會殘留著什麼。」
  「啊,一定會。我終於發現,根本沒有必要忘掉他,因為,絕對忘不了。加地在我心中,也在妳心中,即使這樣,還是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我嚇一跳:「我也想過同樣的事。」
  「是嗎?」停頓片刻,巧接著:「太好了。」
  不久,父親和繪里來了。看見這種景象都很驚訝地歡呼出聲。繪里環視著走道,連連叫著:「好漂亮、好美!」
  身為技術師的父親,他的熱血也開始澎湃吧?他沒有看著星星,反而是頻頻審視著天象儀主體,說道:「嘿,製作得相當技巧呢!」然後,他扳動某個開關,星空開始緩緩旋轉。
  「真是厲害呢!」繪里陶醉地說。
  「嗯,是很厲害。」我也有點自傲地肯定。
  巧也同樣感到自傲:「真的很完美吧?」
  父親問:「这個東西看起來像是自己製作的,是誰做的呢?」
  一瞬間,我和巧的視線交會了,但開口的是巧:「一位名叫加地的家伙。」
  「哦?」父親說:「那個叫加地的孩子真不簡單。」
  「是的。」巧的回答與我的回答重疊了,然後我們四人沉默無語,繼續凝視著加地製作的天象儀所映照出的星星。
  
  ※
  失去最愛的人乃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這一年半裡,我只算是仍在呼吸,並不能算是活著。
  即使想回憶,記憶也是矇朧,什麼都無法清楚想起。
  我想,我的心可能曾經壞掉吧!
  不幸到處存在著,絲毫不足為奇,但是也因為隨處可見,所以可以下把它放在心上。我還是會焦躁、哭泣、嚷叫,只不過,終有一天會逐漸地、緩緩地接受現實,然後以此為基礎去尋找接下來的某種東西。尋找,本身就是希望。無論如何,我們都只能夠活到生命結束。就算不幸只是在同一場所不斷旋轉,也比只會恐懼,裹足不前好上百倍……不,是萬倍。
  所以,我打算繼續往前進,打算一面恐懼、哭泣,一面繼續前進。
  
  ※
  「啊,對了。」大約過了五分鐘,巧突然大聲問。 「流星機器一定也在吧?」
  我不太明白巧在說什麼。
  「就是正四方形的裝置,感覺上好像骰子形狀。」
  「啊,在二樓壁櫥。那個能用嗎?」
  「能用、當然能用。在哪裡?二樓壁櫥?」
  「等我一下。」我跑上樓梯,走到儲藏室,望向最裡面的壁櫥,確實有巧所說的那樣東西。
  我搬著回到樓下。
  「哇,真令人懷念!」巧接過這樣東西,不停打量著。
  「巧,你知道這個東西?」
  「嗯,這是我和加地共同製作的。不,我只是稍微幫上一點忙。插座呢?」
  「在這裡。」
  巧將裝置上露出的電線插頭,拉向延長線插座。他輕咳一聲,很嚴肅地開口:「現在要讓流星慢舞。各位,請向流星許願。」
  巧正想要立刻插上插座,繪里制止他:「等一下,讓我先考慮一下要許什麼願望。」
  「啊,是嗎?」巧點點頭:「決定好願望後請舉手。」
  所有人都默默思考自己的願望。明明只是像場遊戲,但每個人的神情卻非常嚴肅,父親、繪里、巧,當然我也認真思索。繪里最先舉手,接下來是父親舉手,最後是我和巧幾乎同時舉手。
  巧在大家的注視下,緩緩看了我們一圈,最後,視線停留在我臉上,他的眼瞳在昏暗中綻放光芒。以前也有過完全相同的情景,十七歲的我和加地,就是像這樣互相凝視著。三年半過後,加地從這個世間消失,現在是巧凝視著我。
  我輕輕點頭,巧也輕輕點頭。
  「那麼,要開始啦!」巧以奇妙的聲調說著,按下流星機器的開關。
  無數的流星覆蓋住走廊,那是令人無法置信的美麗景象,感覺上彷彿還可以聽見流星咻咻地劃破天空的聲音。在加地製作的夜空中,我們的頭頂上有無數的星星。
  我們朝向那無數的流星許願!


真的已经完了....貌似好像没后记......至少我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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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mongod 王爵
'刚看到名字的时候以为是中国风的文字,进去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 不过,话说我慢想看后记,可惜没有呀,谁给补一个? kinganted 发表于 2009-5-22 23:13 '

这部作品没有后记

15 年前 0 回復

kinganted 子爵
刚看到名字的时候以为是中国风的文字,进去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
不过,话说我慢想看后记,可惜没有呀,谁给补一个?

15 年前 0 回復

mumake2006 騎士
桥本纺的东西不能不收,很漂亮的名字,但是看剧情介绍好像有些悲

15 年前 0 回復

末世之月 子爵
这一部也很不错,谢谢分享

15 年前 0 回復

XIHA 伯爵
.桥本老师这种淡淡的风格我很喜欢

15 年前 0 回復

骑桶者 勳爵
桥本大爷的东西就是有那么点独到之处

15 年前 0 回復

夜月枫雪 騎士
這樣應該可以吧?就算加地你不願意,我還是會這麼做。奈緒子已經屬於我了,而如果你已化為奈緒子這個女孩的一部分,我也會連你一起珍惜著。
看到这句话时,吾几乎要泪奔了...把所爱之人,已经把所爱之人深爱着的人用自己的双手一并背负起,这是多么大的觉悟啊,没有妒忌,没有不甘,而是把这也当成所爱之人的一部分,去接受。
吾顿时泪流满面哇...

15 年前 0 回復

columbusz 伯爵
桥本的好东西啊,谢谢收下了

15 年前 0 回復

gchao 子爵
漆黑的夜空,一弯明月,映照出的白色光辉是对黑色的不妥协,同样也是一丝在黑暗中的希望

这部小说又看见了夜晚的月空了 同样也有如此相似的场景

时常在想静静的夜晚,抬头仰望月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是在回忆曾经的美好,还是感伤逝去的爱情,抑或是对未来的迷茫
生命中有太多的叹息,也有不能改变的事实
仰望月空或许可以找到短暂的平静,但是未来又让人不知所措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时常月圆 有时常月缺 但是人的感情却不是如此的频繁的变换 有些痛是一辈子刻在心里的伤痕

这部小说刚刚看了前面的一部分,看见月光的描写,就不尽然的写了几笔,偶尔抒发感伤

15 年前 0 回復

carllinyangy 子爵
看到作者名字我就相信这是神作了~怪不得要放到公告板上..

15 年前 0 回復

syqdisver 王爵
桥本老师的东西可不能错过的说...仰望可是神作啊...这次的纯文学不知如何...

15 年前 0 回復

ljpxp2008 平民
看来是值得一看的写实类小说~

15 年前 0 回復

与轻 子爵
看见桥本纺,我差点哭出来,希望这本不要让人失望

15 年前 0 回復

tycemd 侯爵
原来这个是半月的作家写的啊,我说也没图不像轻小说啊,我们有点纤细不知道受得了不

15 年前 0 回復

humingqi 子爵
桥本老师的书,应该是错不了的把,广告写的很好呢!

15 年前 0 回復

blid 王爵
嗯,怎么说,对于文艺小说来说,还是很中规中矩的。

或许对于轻小说看得比较多的年轻读者这会是个有趣的阅读体验,也可以看看真正的日文文学和自己的相性如何。

对于我个人来说,这样的作品,能够让我最后面带微笑,已经比较满意了。

PS:译文感觉有些怪。

15 年前 0 回復

yukari729 王爵
仰望結束之後總算再度看到橋本的作品
可惜沒有後記看作者想說的話
--
看那沙發那位 想吐嘈不少地方...........

15 年前 0 回復

古怪耗子 平民
谢谢楼主提供这么好的小说
已经完结了

15 年前 0 回復

一步 伯爵
來支持這本一下
半月非常平淡 但是又能感受那其中的幸福
流星 我們常常看過 卻又在他劃過天中那一剎那給把它忘卻
但是我希望這故事 能夠像半月一樣
在我的心中 留下一個深深的印記 回憶

15 年前 0 回復

lyh7511 騎士
桥本老师的第一部文艺小说写的非常有爱啊,看多了打杀系列的在来看这本小说,感觉很温馨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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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奔 皇帝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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