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公主][第三卷][榊一郎](填坑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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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那应该是刹那间的事。
可是对於深刻体会事情全貌的少女而言,那却像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结束。
惊讶加速的心跳拖长了时间。甚至来不及阖上眼睛、捂住耳朵。彷佛故意向少女示威,瞬间被缓慢地消费。
结束的刹那终於开始。
少女蓝眸里映照出一个平凡无奇的地方都市。
对乡下地方来说,算是有相当规模的城市。无数的建筑物并列其间,还有更多的人们在这里阔步前行。理所当然的人们,理所当然地度过平凡生活的地方。
那是直到昨天为止少女生活过的世界。
也是一瞬间以前确实存在那里的世界。
然而……少女知道那已不过是一抹残影。
没有声音,没有光线,但杀戮迅速、确实、不允许例外地污染了城市。
路上行人冷不防被揪住喉咙,从屋内奔出的人们在地面爬行。马匹翻倒、鸡只晕厥、狗儿不住痉挛。所有生命尽皆陷入苦闷,然後──
破裂。
红雾包裹著痛苦翻滚的身体,鲜血自全身喷出。体液从眼睛、耳朵、嘴巴,以及全身无数的裂伤中喷洒开来。
但惨状并未就此结束。
血液开始起泡。
体液瞬间沸腾,蒸发成气体。
内脏、神经、肌肉煮沸的人们激烈抖动。伤口业已停止出血,红色泡沫不断涌现、迸裂,犹如在追击失去未来的濒死之人,要给他们最後一击,破坏从体内扩散。
然而……没有尖叫,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们也许曾经开口惨叫,喉咙炸裂般地震动不已。可是,传达惨叫的媒介却已消失。完全听不见人们与家畜的倒地声,以及在地面痛苦挣扎的声响。毁灭无声、无情地包覆整座城市。
气压急遽降低,接著出现真空裂痕,沸点下降。
这并非自然现象,绝对不是偶然发生的事件,其中铁定有人为操纵的力量。
战略级攻击性魔法。
话虽如此……等少女晓得这个词汇时,已经是多年後的事。就对军用魔法一无所知的她来说,这根本是超越常理的天灾地孽。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顾少女的痛苦,灭亡静谧地蔓延。不论昨天、今天或明天,原本理应永远存在那里的东西,竟轻易地失去意义,走向灭亡。不分男女老幼、无关喜怒哀乐,彷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毫不留情。
少女无力反抗,当然不可能有能力。她甚至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晓得,只要当时再接近城市几步──进入魔法有效范围里的话,她将跟其他人一样全身破裂、血液沸腾而死。
她只能眼睁睁地目睹这一切。
所有生物体在少女眼前停止呼吸、全身迸裂,最後被自己体内涌出的血潮煮乾而死。
死、死、死、死、死、死……
所有人、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痉挛尖叫。
她眼前不远处就有乾涸的尸体,体液从全身伤口流乾、蒸发的尸体,犹如在冀求不可能存在的救援……枯瘦如柴的臂膀竭力朝少女的方向伸来。
「啊啊、啊、啊啊啊……」
城市仍在原地。没有生命的顽强建筑在真空状态下亦不会毁灭,由无数建筑构成的城市漠然地持续存在。
但是,里面已看不见任何会动的东西,那里已经变成了……彻底的废墟。
「是我……」
少女捂住自己的嘴巴。
就像深怕听见从口里无意逸出的骇人话语。
「……是我造成的吗?」
残酷至极的话语。她知道说出来会伤害自己,但即便如此,声音仍旧脱口而出,或许是希望有人出面否定她,不,纵使是敲碎她最後希望的话语亦无妨。
「不是……我造成的……不是……吧?」
然而……无人回应。既没有否定的声音,亦没有肯定的声音。
少女的周围没有任何人,所有人都消失了。
「不是……吧?不是……不是这样……有谁在吗……谁都好……」少女梦呓般地喃喃自语。「……随便谁……都好……告诉我不是这样……告诉我啊……」
回应的只有冷酷的寂静。
空虚的蓝眸闪烁著微弱的真摰祈求,映照出毁灭之城。彷佛只要不断投射视线,时光就能倒转,人们与昔日的熟悉风景就会复原。
可是,奇迹没有出现,并没有。
「……谁……」
城市沦为废墟巍然屹立,物体般的尸首散落四处。太阳自地平线彼方消失,天空染上夜晚的漆黑。时间无情流逝,奇迹终究没有出现。
即使如此……少女仍继续注视废墟。
因为除了注视以外,她已没有任何可做之事。
**********
「……爱尔菲缇娜。」
爱尔菲缇娜在他人呼唤下回过神来。
硬生生地将沉溺在虚幻中的感官拉回现实,清楚意识到现实的自己。回到不切实际的「现在」,反而让她的意识更为混乱。
有时……她会为幻觉所苦。
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尽管儿童的智慧有限,但她没多久就明白那是「过去」或「未来」的情景。
可以看见发生在不同时间的事件,挣脱「现在」这种时间的拘束能力。
不,称之为能力或许会有语病,因为她无法自由操控,那几乎形同发作。就结果而言,她也经常无法判断自己所看到的逼真景象,究竟属於过去抑或是未来。如果像现在这样有某些地方跟自己的记忆吻合,那么还能判断这是过去发生的事。
她只能旁观,无法选择观看的景象。有时幻想会描绘出非她所愿的不幸,她也没有否定那种恶梦的力量,只能拉回自我意识,从景象中逃离。
「嗯……」
追忆的声光逐渐远离。
此刻,淡淡的黑暗包围在她四周。
她站在漆黑弥漫的广大空间里,大量设置的烛台正发出微弱的抵抗火焰,因此还不至於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是所有自然光源都无法透入的岩盘底层──岩石广场上横亘著沉重的黑暗。
若要让一切暴露在光明中,蜡烛的火光实在太过微弱,数量也过於稀少。
但爱尔菲缇娜并未感到不安。
只要看得到眼前的景象就好。
只要看得到伫立於自己身旁的背影。
只要这双眼眸里映照著他的背影,她就一无所惧。就算被黑暗包围,就算全世界都被幽禁於幽暗中。
他的身材绝对称不上魁梧,跟其他男子相比,甚至可说有些矮小。但对爱尔菲缇娜而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却显得非常宽阔。
或许那是被他收留时的回忆所造成的错觉。
空腹与脱水状态使得意识模糊。那时,她只感到他背负自己行走的背脊。她还记得宽阔而温暖的背脊触感十分舒服。
爱尔菲缇娜内心默想。
自己一定是从那时起就一直凝视这个人的背影。
仅仅凝视这个人的背影活到现在。
安心、意义、目的、喜悦。
所有东西──爱尔菲缇娜生存所需的一切尽在那里。那就够了,她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只要看著他的背影,她的世界就了无遗憾。
「……爱尔菲缇娜。」
他回头,确认似的再度呼唤她的名字。
出现那里的并不是人类原本的「脸孔」。
──而是面具。
一张黑黝黝的假面覆盖住原本的脸孔。
打从两人相遇起,从未改变的脸孔。因为是人造品,既不会衰老,亦不会被情感扭曲。
那个单调的样式,在某些人眼中或许是非常滑稽的东西。唯一堪称为造型的,就只有为了传递视线与声音所穿凿的三个长孔──眼睛与嘴巴。没有任何其他装饰,甚至像是个极端抽象的骷髅头。
可是,从第一次相遇开始,爱尔菲缇娜就未曾有过恶心或不愉快的感觉。只要看著那张光滑奇异的脸,她的心中就会感到不可思议的宁静。
不,也许不是因为那张面具本身,而是由於隐藏在眼窝深处的瞳孔。
翡翠色的瞳孔在随意刻成的孔洞深处闪烁,宛如宝玉般柔美。即便隔著面具仍清晰传来的?柔,总是令她感到心弦震动般的喜悦。
「……你会帮我吧?」他以跟年纪不相称的沉稳口气问道。
不,爱尔菲缇娜并不晓得他的年纪。事实上,别说是他的长相,她对他的一切几乎都一无所知。她只知道那个宽阔的背影……还有他的温柔;但对爱尔菲缇娜而言,那就够了。
「爱尔菲缇娜……你会帮我吧?」
面对他的执意询问,爱尔菲缇娜移开视线。
她不知该如何拒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她觉得……自己没有才干,根本不认为自己能够肩负他所说的重任。她并不像他有坚强的意志,也不像他那么温柔,更没有聪明才智。跟他的器量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那个……我……我……」
可是……她说不出口,无法拒绝。
对爱尔菲缇娜来说,背叛他的期待是极为恐怖之事。他是她的唯一,若是无法帮他,便如同失去生存意义。
不知他如何看待爱尔菲缇娜的迟疑……假面男轻轻点头。
「这的确是欺骗大家,但它的效果应该足以弥补欺瞒之罪吧?」
尽管只有一刹那,但敏感的爱尔菲缇娜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犹豫。
说谎。犯罪。
那绝对不值得称许,那是卑鄙的行为;然而,那也是必要的事。光是在美丽的高处畅谈精美辞藻没有任何意义。从圣人的纯净口里编织出的话语,没有半点真实性。引导人们穿越憎恨与绝望的幽谷求生……那绝对不是一件美丽的事情。
所以他要说谎。
为了拯救人们、为了引导他们的善意谎言。不论多么痛苦、多么哀伤,他仍然选择说谎,然後在没有表情的那张面具下,独自承担那项罪孽。
然而……若是有他陷落的泥沼,她也想共同身陷其中。
爱尔菲缇娜如此深切认为。
「没问题,你很有魅力喔。」
她感觉面具下的他在微笑。
「我……」
爱尔菲缇娜住口不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话就是绝对,如果他这么说,那就不会错。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否定,只要他这么说,那就是正确的。因为他才是无法撼动的唯一真实。
──爱尔菲缇娜根据过去经验知道,只要在心中不断催眠自己,自信就会自然涌出。
(……对,我很有魅力。)
「没问题,你办得到的。」
(……对,我办得到的。)
对自己反覆施加咒语,那是她内心覆盖的面具。
忽然……他的语调变了。
「爱尔菲缇娜……你帮帮我好吗?」
彷佛在拜托亲密友人一桩小事。
那句话朝仅剩最後一丝踌躇的她背後推了一把。
──你帮帮我好吗?
那句话在脑中反刍,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後终於开口:
「……好。」
简短但明确的承诺。
只不过,尽管如此……她对自己的回应仍因犹豫而微微颤抖,暗自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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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异教检察官

就算凝目而视,也看不见对岸。
眼底净是拍打著小浪花的水面,能见度极差。即使在大晴天,「距离」这堵高墙仍阻挡视线抵达对岸,如今再加上白色的薄雾,视野变得更为狭窄。
这里经常起雾乃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如果连对岸的影子都看不见,不免会让渡河者心生不安。若是第一次坐船,那种不安自然更加浓烈。
然而……那个少女却没有半分害怕的神色。
「哇……海洋看起来是不是也像这样啊?」
整齐盘起的金色秀发非常耀眼,那是在莱邦王国的王公贵族里甚为常见的发色。
最近,向往贵族的庶民们也很流行将头发染成金色,但这个少女的头发应该是天生如此。鲜艳的色彩中带有缓缓的层次感。不同於染料塑造的仿冒品,天生的金发会被阳光烤焦,有些贵族甚至会为此重新染发……但这个少女的微卷头发却因那种色调变化而显得更加鲜艳。
年龄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
少女充满好奇心的表情里,有著和岁数相称……不,应该是超乎水准的可爱与娇憨,但她的特殊并不仅止於此。不知是否因为她的娇小身形很适合亚麻色与红色的旅行装束,抑或是因为有点丹凤眼的蓝眸……那个少女让人联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野猫。
「我是有听过海洋的香味不太一样。」
……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在少女身侧回答。
一头及腰黑发,加上同样黑色的长外套,乍看下很阴郁的打扮,这名女子却意外给人一种慵懒的气氛。
如果她也是猫,那就是吃饱喝足後,在阳光下打盹的家猫。光是看著她,就会让人沉浸在莫名的幸福中。
「香味?」
「我曾经听爸爸说过,河水跟海水的味道不一样。」
「就是盐水跟淡水嘛?味道应该没差吧?」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脖子微偏的金发少女旁,黑发女子也摆出一模一样的侧头姿势。
「反正,意思就是海洋跟河川里流的水不一样罗?啊,不过河川跟海洋是连在一起的吧?」
「听说是那样。」
「那不会混在一起吗?比如海水的咸味变淡之类的。」
「不知道耶,真的很奇怪呢……」
若让海边长大的人听见,不知会抱头苦思,或是会捧腹大笑的这段对话,两人一面正经八百地讨论,一面眺望眼前的景色。
眼前是连对岸都看不见的巨大──河川。

********

摩斯包古河。
位於莱邦王国西方的大河,区分王国内边境与外边境的天然屏障。
不少人看到达斯特宾大陆五大名川之一的摩斯包古河,会误以为它是海洋或巨湖。虽然水流平缓,但使用马匹或牛只的动力船也要花一整天才能渡过,假使是摇橹或打桨的小型人力船,甚至得耗费三天。
话虽如此,只要是时势所趋,人类这种生物便会勇往直前。
只要渡过这条河,交易就能大幅进展。相较於狭窄但湍急的上游,或是去穿越无数的支流,选择水流极度缓慢的主流反而比较轻松;不过,这也只是比较之下的结果。
总而言之……这里因此兴建许多渡口,周围也聚集了许多等船的旅客,不知何时出现了以该河为名的城市。
那就是「东摩斯包古」与「西摩斯包古」──位於河流东西两岸的商业之都。
东摩斯包古的第四码头。
这里主要是停靠载客船。载客船也分为许多种,小至数人乘坐的小舟,大至贵族前往王都参拜时搭乘的大型船,呈现有如船舶展的样貌。
一辆黑色马车正停靠在其中一隅──第四码头的候船室旁。
那是一辆在边境随处可见的小型旅行马车。
但只要仔细一看,或许就会发现那辆马车有些古怪。若是再仔细端详,便会察觉那个黑色车身有许多一般旅行马车所看不到的装备──军用马车才有的装备。
「夏侬哥……真慢耶。」
金发少女靠在涂了防火涂料的乘客室说道。
少女的名字是帕希菲卡──帕希菲卡?卡苏鲁。
芳龄十五岁,她是卡苏鲁家的次女及老么,家族成员包括一个哥哥跟一个姊姊。个性开朗豁达,有一点强势。喜欢的食物是鸡蛋料理,兴趣是和哥哥斗嘴……等等。
如果省略某一点不谈,刚才所列举的一切也不过就是个不值一提、极度平凡的少女罢了。然而,对於她跟她的兄姊……还有其他广大群众而言,那一点就是问题所在。
「听说因为涨水期的船次减少,船资行情变高,所以交涉相当困难。」
在马车前头一边喂马匹吃叶子,一边回答的是个黑发女子──拉蔻儿。
「贵是因为整辆马车都要上船吧。」
三个人再加上一辆马车跟四匹马,船资当然便宜不了。事实上,他们也曾考虑过卖掉马匹,到对岸重新采购……最後因拉蔻儿反对而作罢。
很多人将马视为一种交通工具,但拉蔻儿却非常疼爱这四匹跟随他们旅行一年多的马。
当拉蔻儿泪眼汪汪地说:「难得它们为我们努力到现在……」帕希菲卡和她哥哥──夏侬也拿她没辙,只好从钱包里硬挤出一点钱,将整辆马车运到对岸……
「不过……如果考虑采购新马的差额,结果也差不了多少吧……啊,终於回来了。」
拉蔻儿随著帕希菲卡的视线回头望去。
一名青年分别映照在她们蓝色与黑色的眼里。他背对摩斯包古河川船舶公会的事务所,朝她们笔直走来。
女子般的黑长发以白布条随便扎起,身上罩著一件黑外套。虽然穿著很普通的旅行装束,但腰际晃动的长刀──称为「太刀」的单刃刀,却带著某种异国风情。
年龄约莫二十岁。然而,可能因为他那无精打采的眼神,少了年轻人应有的霸气,相较之下多了一份像是有点看透事理……或者又像睥睨世事的异样稳重感。
夏侬·卡苏鲁。
那是他的名字。他是拉蔻儿的双胞胎弟弟,也是年长帕希菲卡五岁的哥哥。同时……对某些族群而言,他们讽刺地称他为「守护者」(Guardian)。
「太慢了啦,夏侬哥!」
「不满的话,你自己去!每次都把这种麻烦事推给我。」
夏侬不耐烦地反驳帕希菲卡的抱怨。
「因为钱包是夏侬哥在管呀。」
「又不是我自己想拿的。」
夏侬对怀里囊空如洗的钱包感到羞赧,一面如此应道。
他并非特别善於理财,但就金钱观来看,别说是帕希菲卡,就连双胞胎姊姊也不能信任。帕希菲卡花钱如流水,拉蔻儿虽然通晓许多没用的知识,却极端欠缺某一部分的常识。两人都是不考虑行情的冲动购物者。零用钱也就罢了,夏侬实在不敢把整个钱包委托给她们。
不过,倘若让两位女生发表意见,或许夏侬才是个天性小气的家伙。
「多亏了你,我现在算钱可厉害了。」
「那不正好?可以变成精打细算的好太太吧?」
「胡说八道。」
「夏侬哥做菜和洗衣都一把罩,只要再学会管帐,随时都可以风光嫁人喔!」
不知有何阴谋,帕希菲卡咻的一声握拳强调。
「就跟你说不可能啦。」
「可是因为你一下子就嫌麻烦偷懒,结果被婆婆虐待。」
一脸开心的帕希菲卡似乎在内心幻想被婆婆虐待,抽抽噎噎……哭个不停的夏侬。他冷冷地说道:
「……我拥有成为好太太的所有条件,你却一样也没有,这究竟是谁有毛病?」
「有什么关系?人家又不想嫁人──」
「注意你的遣辞用字!不是『不想』,是『不能』吧?」
夏侬如此说完……突然皱眉转向他的双胞胎姊姊。
她似笑非笑的慵懒表情一如平日,但从出生就跟她在一起的夏侬还是看出其中的些微变化。
「……干什么?」
「嘴上那么说,但要是帕希菲卡真的嫁人,你一定会强烈反对吧,夏侬……口里嚷著『我绝不把妹妹随随便便交给别人』。」
「……那还用说。如果把这个臭脾气的野猫公主推给半调子的人,事情可就棘手了。身为一个好饲主,自然有选择下一个饲主的责任……」夏侬苦笑道。
「谁是臭脾气的野猫啦!」
拉蔻儿分别看著挥舞双手扑向夏侬的帕希菲卡,以及用左手按住帕希菲卡额头的夏侬……脸上笑意又深了一点。
「好好好,你们就别斗了。总之,找到船了吗?」
「没有……因为涨潮期天气不稳定,大家都不想出航。」
「预约都满了吗?」
「不,倒也不是没位子,只不过现在班次比较少,若要连马车一起过河,必须支付相当多的超载费。所以,就看我们如何决定,放弃渡河也是一个选择啦。」
「还是渡河比较好吧?」
「摩斯包古河的对岸就是外边境,王国的治安组织相对比较少……当然,因此也有不少麻烦的家伙在那里游荡。」
一旦越过摩斯包古河,乡下程度也就骤然提升。不可否认那里仍是莱邦王国的一部分……但大多是当地的土著领主贪图方便而归附王国,以由国王赐予爵位的方式纳入王国领土的一部分。是故,领主拥有高度自治权,王国的治安监督权也相对较低。
正因如此,造成大量罪犯横行於统治权暧昧不明的边境四周。
「哪个比较可怕呢?」
「强盗和山贼应该比较容易应付。」夏侬直截了当地说。「总之,我们就在这里等个几天吧?如果还是没什么希望,就只好放弃渡河了。」
「万岁!」帕希菲卡刚听完,立刻停下双手,大眼睛闪闪发光。「那今天可以住在这里罗?可以不用吃乾粮,享受热腾腾的饭菜,睡在有屋顶的房间、软绵绵的被窝里罗?是不是?」
「……喔喔,我的公主大人,不晓得您知不知道我国的财政状况呢?」
看见馋涎欲滴的妹妹不停追问,夏侬语气无奈地说。顺道一提,那句「公主大人」里,充满了调侃的意味。
「啊~~人家不想听、不想听。」
故意用双手捂住耳朵的帕希菲卡拚命扭动娇躯。
「……给我听好!脑浆只剩一半的公主。」
「谁脑浆只剩一半啦!」
「我看你连一半都用不完吧?」
「夏侬哥才是连三分之一都用不完哩。假如把头盖骨打开来,其余三分之二铁定凝固成『麻烦死了』四个字的黏土块哟。」
「胡说八道!总之啊,我们没有钱。既然没有稳定的收入,要是不省著点花,可能哪天就要暴尸荒野了。」
「哼……」
帕希菲卡发出不满之声。
其实她也知道他们的手头并不宽裕,虽然不至於担心明天没钱吃饭,但毕竟不知何时会有临时花费。万一马车或武器损坏,也必须花钱修理。在危机重重的边境,那有时就等於生命的价格。
「唔,话说回来,一直露营的确也挺累人的。」
老实说,夏侬也有些倦了,拉蔻儿大概也是。如果可以找到便宜的旅馆,住一晚应该还说得过去……正当夏侬在心里盘算著妥协方案的时候——
「对不起……」
一个恍惚的声音传来。
夏侬他们一回头,就看到一个少女单手拿著藤篮站在那儿。
年龄与帕希菲卡相若,又或者小一点……就是那种年纪吧。不知是因为整齐的茶色短发,或者一身灰色的打扮,整体给人一种朴素的印象。衣服下摆和袖口露出的四肢显得相当脆弱,与其说是纤细,不如说是瘦骨嶙峋。
「请问要买……药吗?」
少女以看不出喜怒哀乐的模糊表情说道。并非没有表情,而是在明确的表情浮现以前,脸孔便在半途凝结。
「……药?」
少女像是将反射性回问的夏侬当成了买客,以呆滞的视线凝视他,从篮子里取出几个小包。
「是的。伤药、肠胃药、滋补强身药、消毒药、麻醉药……一应俱全。每种都药效奇佳,价格低廉,出门在外的旅人买再多都很划算。」
不知是谁教她念那种推销台词……夏侬困惑地看著犹似三流演员念稿般说著广告词的少女。
「抱歉,我们的药够多了……」
夏侬他们离开塔尔斯镇时,镇民们送给他们很多药,拉蔻儿也会调配简单的药品。若是简单几种草药的辨别,去世的父亲玉马也曾教过夏侬跟帕希菲卡。
如果从原料开始自行制药,费用基本上不到成药的十分之一。这是因为莱邦王国政府对药剂师采取登录制度,透过课税与价格管制来控制品质。
其实登录制度的施行时间并不长,再加上古老的非法药剂价格不到合法药品的一半,因此许多人明知违法仍四处兜售。少女卖的药品,想来亦是属於此类。
「那么……这种您需要吗?」
如此说完,少女取出一个跟刚才迥然不同的鲜红色药包,作为药品包装实在太过艳丽……
「夜晚的最佳良伴。」
「……嗄?」
「媚药。」
「咦……」
帕希菲卡忍不住惊叫出声。
「您可以混入心上人的食物里,也可以两人一同服用,享受激情的夜晚。再如何坚贞的处女,只要服下这帖药剂,都将变成淫娃荡妇──」
「……喂,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少女依旧念稿般地讲述连帕希菲卡都不禁脸红心跳的媚药广告词……夏侬也不免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您不中意吗?」
「这不是中不中意的问题吧?总之,我们的药够用了。抱歉,你去找别人吧。」
夏侬含糊不清地说完,少女顿时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那副模样不像是怀疑夏侬的答案,倒像是根本无法理解话语的含意,即使如此,少女终於放弃,将药包放回篮内。
并非她深谙进退之道,而是打从一开始就缺乏推销的热忱与执著。
「……真的有人在卖那种东西啊?」
目送著迅速转身离去的少女背影,帕希菲卡不知为何颇为感动地说。
「你是指媚药吗?那是假的哟。」
「是……是吗?」
帕希菲卡对一脸肯定的拉蔻儿疑惑地眨眨眼。
「虽然有很多药品可以概略地影响人类情绪,不过因为性冲动是很复杂的东西,所以没办法完全操控哟。市面上大部分的媚药都是兴奋剂或致幻剂……换言之就是毒品类的东西,效果也有好有坏。边境在取缔方面比较松散,我也听过有人公然贩卖。」
究竟是从哪里取得的知识……拉蔻儿闲话家常般地解说著危险万分的内容。
「因为利润丰厚,还有全村一起制造毒品……据说也有那种地方。爸爸说过他也曾参与攻坚毒品村的作战。」
事实上……姑且不论合法与否,毒品在边境并不是那么忌讳的东西。基於不同的使用法,它也可以成为强心剂或麻醉药,有些地方甚至将它当作祭典时的助兴工具。也因为使用时有很明确的目的,跟王都或大都市相比,药物中毒的人反而比较少。
但是,玛乌杰鲁教所称的「邪教」也经常在仪式上使用毒品,如果使用方法失当,确实很可能导致精神障碍。也因为如此,莱邦王国才会对毒品进行严格管制。
「不过,她那样可是很危险哪。」朝正在候船室附近向人兜售的少女瞥了一眼,夏侬说道:「卖东西的孩子是那副模样,卖的又是违禁品,很容易引起争执──」
他的话还没说完时——
「啊!」
少女的简短呼声传至夏侬一行人的耳中。
只见两个年轻人挡在少女面前。约莫二十来岁──跟夏侬差不了多少,一身洁白乾净的服饰,五官也堪称工整。假使举止不是那么下流,或许还算略具气质。
「嘿……」
年轻人邪恶狞笑。
两人的脸都红扑扑的,想必喝了不少酒。
少女跌坐在地,依然用呆滞的眼神抬头看著他们。篮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可能是被对方撞倒时掉落的。
「……争执已经发生啦。」夏侬环顾四周说道。
附近零零星星地有些人群,但是无人注意少女。不知是没有注意,抑或根本不屑一顾……
「真是伤脑筋耶,小姑娘。是谁准你卖这个的?」
「你到处推销这种怪里怪气的东西,咱们这些正经人怎么做生意哪?」
他们一边说,一边用鞋跟踩著一个散落地面的药包。
看来对方也是药品私造业者。即使民众容许,违禁品仍是违禁品。私造业者的利益相互抵触时,基本上就不可能以温和的手段解决。
「一点也不怪,这是药效奇佳的优良处方药。」
少女依旧神色茫茫地应道。那种泰然自若的态度,带著一种无法理解恐惧为何物的迟钝。
「这样的话,不如你先试给咱们看呀?」
年轻人拾起一个红色药包走近少女。胸口隐约可见的白皙肌肤似乎勾起两人的淫邪心,另一个人也狎笑著将手搭在少女的衣服上。
「咱们到那儿去吧,小姑娘。如果你想卖药给咱们,就得再详细说明一下,并且勘验品质哪,嘿嘿嘿。」
充满恫吓的台词,但附近人群仍然没有注意……或者该说他们早已决定置身事外。
「夏侬哥……」
「唉──真麻烦哪,啧……」
听见帕希菲卡像是乞求又像催促的微妙声音,夏侬眉头一蹙……不过,其实他也无法再袖手旁观,他单手搔头走了过去。
「没事去管别人的闲事,铁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尽管嘴里碎碎念,脚上速度却无半点迟疑。他大步走向揪住少女衣服,正欲上下其手的年轻人……
「……你们干什么!」
可是,说那句话的人却不是夏侬。
就在同时,年轻人的身体咻的一声浮向半空。
「咦……?」
当事人想必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骤然失去地面触感的双脚在空中一阵乱踢。最後终於发现──自己被人从後方抓住头颅,正悬吊在半空。
「不可以使用暴力,暴力不好喔。」
跟他所说的内容截然相反,说话者的声音和语气粗暴不堪,另一个年轻人出言顶撞他:「你……你想干嘛?」
──巨汉。
夏侬脑中蓦地闪过这个词汇。夏侬本身也很高,但那男人应该比他还高一个头,体重说不定有他的两倍以上。
浓眉、厚唇、四方脸、黑短发。粗犷冷酷的外表下,只有灰色的眼睛细得宛如笑弯成一条线。
他穿著玛乌杰鲁教以白色为基调的法衣,或许是神官……但总觉得不像。若他是普通人,就外貌来看,马上会令人联想到山贼或强盗。
「暴力是不能解决事情的。男人出手打女人也很难看哪。」
「你摆什么臭架子!放开我,喂!你这……」
年轻人怒声谩骂。神官不知为何咧嘴一笑,犹如粗麻绳捆成的壮硕手臂猛一使力,吊著年轻人的粗糙手指又没入了头盖骨一些。
噗嗤……连夏侬都觉得好像听见那个异样的声响。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嗯?什么?你想说什么吗?」
神官询问嘴巴一开一阖的年轻人。其实,那只不过是缺氧昏厥前的喘息罢了。
「你、你这王八蛋,放开李古斯!」
另一个年轻人从怀中抽出刀子咆哮。
那明显是作业用的粗糙小刀,但用来杀人也绰绰有余。依攻击部位的不同,一根针也足以致命。只要持刀者怀有杀意,粗糙的作业工具也能顿时变成凶器。
「……真是拿你们没辙。」
神官扔开叫做李古斯的年轻人,重新转向另一个人,向前踏出一步。
持刀的年轻人表情一僵。
他可能没想到真的必须动刀,但如果对方不肯让步,他亦不能就此罢手。这些人误以为单纯的暴力和肤浅的胆量是勇气与男子气概的象徵。对他们而言,逃跑、道歉那种想法乃是奇耻大辱。
「混帐!」
年轻人孤注一掷地向前猛刺。
没有任何技巧,但一般人面对这种距离和速度也会莫可奈何。事实上,神官也没有闪避,他只是弯起好几根麻绳粗的手臂,然後向前伸出。
刀子刺入手臂,然而──
「……然後呢,你还想怎样?」
神官浮起野兽般的狞笑问道,被质问的当事人则一脸呆滞地瞅著自己的手。
一种异样的触感透过刀子传到手中。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砍人,不过动物的肉他也切过好几次了。他曾经不小心刺到骨头而将刀片刮伤,也记得软骨和筋有多么难切;然而,现在刀刃上传来的触感却是记忆里找不到的。
简直就像刺在地板上。虽然刺穿表面薄薄的一层,但既无法再往下深入,亦无法撬开刀刃,甚至──
「什、什么?」
刀子叮的一声顶了回来。
异样的触感让年轻人不禁松开握刀的手。接著,宛如手臂伤口在抗拒刀子……不,或许是刀子惧怕潜入神官的肉体,刀刃开始自行弹出。可是,神官本身并未做出任何动作。
「哇啊啊啊啊?」
「你们这群兔崽子,知道怕了吧?老子可是有练过的,有练过的喔。」
年轻人彷佛看见怪物般地惊声尖叫,骇然後退。神官用另一只手接住从伤口无声无息弹出的刀子。
喀啦……伴随一声异响,刀子轻松断折。神官用两根手指夹住小刀,将它折断。
「还要再比吗?」
神官如此威吓後,脸上表情骤然消失。
巨大身体回旋,他以跟身躯毫不相称的速度回转,不知何时绕到後方的另一个名唤李古斯的年轻人,蹙眉按著自己的手。
他的脚下掉落一把跟神官适才折断的小刀一模一样的凶器。
此外……地上还有一颗击落小刀的石头。
「……多此一举了吗?」夏侬抛开手里另一颗预备的小石头说道。
「很难说哪。」神官咧嘴笑道。
原始、狰狞的野兽笑容。话虽如此,倒也没有邪气。
「不过直接打垮他的乐趣也减少了。」
「你,不是神官吗?」
夏侬口气虽然诧异,眼底却藏著注视敌人时的锐利。
无论再如何锻练,光凭肌肉厚度也不可能阻止,甚至於弹开刀刃。夏侬曾听父亲说过,某种特殊技术可以利用呼吸法和自我催眠将肌肉铠甲化。在极端的情况下,连刀剑都可以徒手抵御,或以表皮阻挡近距离的弓箭射击。
「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抱歉,我名不见经传,不足为人道。」
夏侬耸肩表示。不知附近有谁在听,如果随便报上姓名,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尤其对手还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
「嗯……是吗,真可惜。」
神官喃喃自语,像是对夏侬失去兴趣,他朝跌坐在地的卖药少女伸出大手。并非拉对方一把,而是抓猫咪似的将她一把捞起。
「你还好吧?」
如此询问的笑容一如外表粗犷……却很温柔。
然而──
「玛乌杰鲁教的……神官……」
少女的低语声中……带著轻微的怯懦。
「嗯?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啦。」
神官如此说道,但少女的眸中并非看见珍奇异事的神彩。
模糊而没有明确感情的少女脸庞,缓缓凝结成一种神色。那个复杂的表情是象徵恐惧与愤怒……不,是憎恨吗?
「……怎么了?哪里撞伤了吗?」
神官凝视少女的脸。
他……发觉少女的瞳孔发病似的猝然收缩。
「别……别碰我!」
带著惊叫的反抗嘶吼。
神官眨眼,正欲重新伸向她的手停在半空。
「喂?」
少女刹时回过神来,匆匆起身捡拾散落一地的药包。
神官皱眉看著她那慌张的动作……少女对他的反应置若罔闻,彷佛连一秒钟都不愿久待,迅速离开那里。
结果,她连一句道谢之词都没有说。
「……怎么一回事?」
神官歪著头问,但夏侬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原因。
「唔,也罢……接下来……」
没想到他是个胸襟广阔的人,神官似乎并未因此不悦。他将视线从小跑步离去的少女背影,转向失神落魄地坐在地上的两个年轻人。
「哇啊啊啊啊啊啊?」
神官将大声嚷嚷的两个年轻人咻的一声夹在腋下,不怀好意地嗤笑。
「让我好好管教管教你们这两个臭小子吧,嘻嘻嘻嘻。」
邪恶的笑容不像神职人员,根本就是个恶魔。
「别别别别杀我们……!」
年轻人苦苦哀求,他们终於醒悟对方并非虚张声势就能唬住的人物。然而,神官却气鼓鼓地对一脸胆怯的两人说道:
「小孩子胡说八道!老子再怎么落魄也是侍奉天主玛乌杰鲁的神官,才不做无谓的杀生勾当。」
「那、那么……」
「只不过要把你们全身上下剥光,绑起来丢到河里。」
「那还不是要杀我们啊啊啊!」
「吵死了!死不了的啦。」
「不管怎么想,都会死吧……」夏侬忍不住插嘴。
「啐,真是没有骨气的家伙。嗯,那好吧,就不把你们丢到河里了。把你们剥光以後,一丝不挂地扔在这附近吧。」
「那样也不好啦啦啦啦啦啦啦!」
「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剥个精光……?」
听见夏侬的询问,神官抬头挺胸,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答道:
「那当然是缴学费,学费罗。人生的学费,顺便也充当治疗费嘛。」
顺道一提,他手臂上的伤口早已停止流血。也许是厚实的肌肉盖住了伤口。不过,这个神官给人一种??口水就能痊愈的感觉。
「换句话说,就是奉神明之名进行徵收,不对,是布施!喂、喂,快把钱拿出来。喔──你们还满有钱的嘛。」
「啊啊,那是这个月的收入……」
「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享用你们的银子。哟,你也带了不少嘛,嘻嘻嘻嘻嘻。」
「小、小偷……」
砰!神官老实不客气地用拳骨赏了年轻人一记闷棍。
「是你们先刺我的,还敢给我恶人先告状!还是要我把你们扭送治安警备队?」
被咬到痛处的年轻人陷入沉默。轮流看著开始啜泣的两人以及神官……不知何时走到夏侬身旁的帕希菲卡肯定地说:
「那不是小偷,是强盗才对。」
「或者叫拦路打劫。」
夏侬没好气地接口。

**********

少女奔进一条无人小巷,倚著墙壁调整气息。
「那个神官……莫非……」
那双眼跟先前不同,出现明确的感情──恐惧与憎恶,而且并非寻常之物。少女手按胸口大大地深呼吸,试图缓和急遽的心跳。
「……怎么了,姊姊?」
少女被那声叫唤吓了一大跳。
一个少年站在巷口,年纪比少女小了两、三岁。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跟少女一样是褐色与黑色,五官亦很神似,不用说就知道他们是姊弟。
两人似乎都在卖药,他也提著跟少女一样的篮子。
「我遇到……玛乌杰鲁的神官。」
少年听见少女的话,眸中也掠过相同的恐惧与憎恶。不过,少年的口吻显然比少女镇定。
「那个郊外的教会祭司嘛?那个老头?虽然很讨厌,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呀。」
诚如少年所言,摩斯包古尽管不大,仍然有玛乌杰鲁教的教堂,年老的祭司常驻其中。
然而,这个商业之都虽然有几位船主是虔诚信徒,但就整体来看,玛乌杰鲁的忠实信徒并不多。对於重视现世利益的他们而言,主张质朴简约的玛乌杰鲁教教义并不实用。
是故,摩斯包古的教会靠著船主们的捐献,维持整洁光鲜的外表……但总是冷冷清清,闲得发慌。据说老祭司近来也有点痴呆了。
「不是呢,不是那个痴呆老头。是一个非常壮硕,三十岁左右的神官。好像是外地来的,衣服很脏……可能是异教检察官喔。」
少年听到异教检察官时,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怎么办,姊姊?」
「科特,你先回去,把这件事告诉甘法斯大人。我……」
少女右手伸进篮里搜寻某件东西。不久,她拿出一个红通通的药包。正是刚才的媚药……不,倘若拉蔻儿说得没错,那应该是兴奋剂或致幻剂。分量看起来相当多。
可是,她究竟想用它干什么呢?
「嗯,我知道了,姊姊。」
不过少年似乎已经察觉姊姊的意图,点点头迳自离去。
「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玛乌杰鲁的走狗……」
少女以堪称凄惨的表情轻声说完,便将药包收进怀内,缓缓步出小巷。

***********

室内飘散著香辛料、酒精和油脂等令人食指大动的浓郁香味。
女服务生忙碌奔走的身影,有如海市蜃楼般在微暗的灯火下摇曳。满室喧嚣充盈著活力,但并非震耳欲聋的噪音,而是宛如生命脉动似的包围著人群。
这一切都是为了获得支撑明日的活力,或者为了犒赏美妙的昨日,以及成就那些的自己。无论如何,酒足饭饱就能让人安心。将如此获得的活力与安宁置於胸口,人们重新返回名为生活的战场。
……其实也不是那么严肃的话题啦,不过帕希菲卡现在非常开心。
「好吃、好吃,呵呵呵呵。」
地点是在餐厅。
摩斯包古位於交通要冲,各种货品、各种人类在此齐聚。结果,虽然当地没有祖传的独特珍味,但另一方面,这里的每家餐厅、旅馆都可以吃到丰富多元的料理。
「这个也好好吃,唔,妙不可言哩。」
帕希菲卡的小嘴塞满了刚上桌的特制蛋包饭。
水煮蛋、炒蛋、荷包蛋、烘蛋……只要是鸡蛋料理,没有一样不喜欢的她,其中最喜欢的就属蛋包饭。有道是:猫咪爱吃猫薄荷,帕希菲卡爱吃蛋包饭。添加特制酱汁与大量起司的双人份鸡蛋料理,已经快被她吃得盘底朝天了。
「……你还真会吃哪。」
坐在她对面的夏侬愕然地说,一边在自己盘里挑挑捡捡。
事实上,夏侬和帕希菲卡在食物方面的喜好很相似,只不过他有偏食的坏习惯。他前面摆了一盘鸡蛋、蔬菜和猪肉的热炒,他正将讨厌的香菇从里头一个一个地挑出来。
「夏侬哥才是,什么嘛,跟小孩子一样。」
「对呀,真是伤脑筋,这么大了还挑食。」
拉蔻儿慢条斯理地吃著自己点的菜,一边说道。至於她,完全不会挑食,但吃饭速度却是异常缓慢。
「小弟弟,不可以挑食,小心长不大哟。」
「罗嗦!这是我的兴趣。」看见帕希菲卡饶富兴味地盯著自己的盘子,夏侬哼道:「我的舌头比较纤细啦。」
「嘿~~可惜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夏侬他们正在摩斯包古众多旅馆中的最大一间──「白帆亭」的餐厅。
从一晚要价三千塞多美的高级套房,到每人五十塞多美的大通铺,这里的房间种类繁多,一楼则有可以容纳一百人以上的餐厅。厨师手艺深获好评,因此也有许多客人专门到这里用餐。
放眼望去,宽敞的餐厅座无虚席。虽然看起来有些纷纭杂沓,但对庶民出身的夏侬而言,他并不讨厌这种地方。
「该怎么说呢?光想到香菇是霉菌的亲戚就很恶心。」
「可是夏侬哥,一个一个挑出来不烦吗?」
「……老实说真的超级烦的。」夏侬仍旧一个一个挑著香菇说道:「早知道有香菇的话,我就会拜托师傅别加了。」
就在此时──
「哟,还真巧哪。」
一只大手冷不防拍向夏侬的肩膀。
「也还好吧。」
夏侬回头应道,手里继续挑著香菇。他早已察觉有人气接近,因此并未特别惊讶。
站在他身旁的是白天那位神官。
现在重新看来,果然相当魁梧。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异常的闷热感,或者该说是压迫感……总之,那种感觉都跟他庞大的身躯脱不了关系。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一般彪形大汉常见的迟钝和不匀称。或许是因为他的言行举止相当乾脆。
「因为这是此地最大的旅馆,旅行者相遇的机率自然很高。」
「嗯,也对。」
神官爽快推翻自己的意见,没等夏侬他们邀请,就拉了把椅子坐下。
「其他桌都满了。」
神官朝夏侬询问的视线答道。店里客人这么多,的确不可能再腾出一张桌子给只身前来的客人。
「四处找空位时,就看到你们坐在这里。反正咱们白天也见过了,这顿就由我请客吧。」
或许是从那两个年轻人身上捞了不少油水,神官大方地表示。
「喂,小姐,给咱们这桌来个本地名酒、奶油炖肉、香烤嫩鸡、面包跟马铃薯沙拉,每种都来两份哪。啊,酒要瓶装的!」
他向正巧经过的女服务生点了一堆料理。
「呃,您叫了洛嘉科酒跟——哎呀,这位客人,不行哟。」
女服务生复诵菜单时,突然轻轻捏起神官的手。原来神官刚才在偷摸她的屁股。
「那种事啊,要按步就班来嘛。」
「喔喔,失礼、失礼,嘻嘻嘻嘻嘻。」
彷佛早已习惯这种客人,身穿迷你裙的女服务生妩媚地扭腰调笑。神官很愉快似的嘻笑,一面转向夏侬他们说道:
「你们也点些想吃的东西吧。」
「啊,那么,这道可以吗?」
帕希菲卡立刻指著菜单上的一道料理。那是她点蛋包饭以前,一直犹豫不决的「海滩露营风味炒蛋」。顺道一提,「鸡蛋料理」的栏位里还有十几种料理。
「喔喔,好啊。小妹妹,你喜欢鸡蛋料理啊?」
「嗯,只要是鸡蛋料理,我可是来者不拒呢。」
神官愉悦地看著点头如捣蒜的少女,接著对女服务生说:
「小姐,我还要追加。这个菜单上的鸡蛋料理,每种都给咱们来一份。」
「喂、喂……」
夏侬正欲出言制止,神官却充耳不闻,只是说:「没关系啦!没关系!」
「耶~~大叔真有男子气概!」
「嘻嘻嘻,爱上我了吗?」
「嗯!」
帕希菲卡与神官一拍即合。女服务生看著两人嘻嘻娇笑,一边扭腰返回厨房回报。
「你是动物吗?一下子就被别人用饵拐跑了。」
「要你管!丰富的心灵要用丰富的饮食生活灌溉呀。」
「重新自我介绍吧。我叫贝尔肯斯……贝尔肯斯?丹何库力欧。正如你们所见,我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别说我故意吓唬你们,老子可是异教检察官喔。」
「……是吗?」
夏侬静静点头,继续挑掉香菇的作业。他从贝尔肯斯的外貌便已猜出端倪。
玛乌杰鲁教的异教检察官。
隶属於玛乌杰鲁教本部──葛林德本院第二涉外局的他们,表面上是单纯的调查官。他们的工作是调查玛乌杰鲁以外的宗教组织,一旦发现:进行活祭、恶魔崇拜、药物乱用……等具有反体制思想、危险思想的邪教,便加以举发。
当然,非政府组织的玛乌杰鲁教并没有逮捕权与强制执行权……不过像玛乌杰鲁教这种大型宗教组织,莱邦王国和其他国家亦赋予它一定特权。例如异教检察官可以免除繁琐的盘查手续,直接通过国境的海关、检查哨。非常时期甚至可以代替官吏,拘捕危险思想者和重要证人,而执行职务时的伤害与杀人行为,基本上也可以免责。
将玛乌杰鲁教奉为国教的国家不仅止莱邦王国。
玛乌杰鲁教是达斯特宾大陆上最古老、最庞大的宗教组织,其影响力超越国境,遍及整个大陆。在某种意义上,玛乌杰鲁教才是大陆上的最大势力,以超国家组织的身分君临大陆的霸主。
因此……举发危险思想不过是表面上的方针。
异教检察官原本的使命乃是发掘并驱逐对玛乌杰鲁教不友善的宗教组织,或者将来可能威胁玛乌杰鲁支配权的潜在敌人──不论对方是个人或组织。
那种极端的异教压制与异教徒审问曾经兴盛一时,恐惧不已的人们甚至称之为「猎杀异教行动」。而异教检察官就是执行「猎杀异教行动」的眼睛、耳朵与拳头。
然而──
「……不过呢,唉,我是越混越差啦。接二连三地遭到降职,现在只能在这种乡下地方巡逻。」
贝尔肯斯说完,耸了耸肩。
姑且不论过去,异教检察官如今相当於一项闲职。
因为近年来大规模的异教都已经铲除殆尽,几乎再无可以威胁玛乌杰鲁的组织,加上八年前新教皇就任时,曾经进行大幅的人事变动。但最重要的是,那种太过强硬的行动,只会引起世人对教会的不满。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出现了另一个力量更强,非官方且不受法律拘束的第六涉外局直属特勤部队「肃清使」(Purgers)。
因为上述理由,异教检察官这些失业神官多半被委婉地打发到地方任职。不用说,几乎也没什么人知道最後一项理由的存在。
无论如何,现今的异教检察官再也不能像十年前那样胡作非为了。
「大叔也很辛苦耶。」
因为购不到贝尔肯斯的肩膀,帕希菲卡便在他背部中央砰砰地拍了两下。
「喔喔,你能了解我的辛苦吗,小妹妹?」
「嗯啊,我了解、我了解。我也有一个不通事理的哥哥,所以也很辛苦哟。」
「……那是我的台词。」
夏侬神色不悦地说,不过那两人当然没有在听。
「喔~~喔~~小妹妹真体贴哪。来来来,咱们乾一杯。」
他一面说,一面把女服务生送来的酒倒进帕希菲卡的果汁杯里,接著又豪迈地斟满自己的啤酒杯。玛乌杰鲁教不但禁止喝酒、吃肉,也不容许乱摸女生屁股,但贝尔肯斯似乎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喂,她还是小孩子喔。」
「别那么死脑筋,就喝一点,一点点,是吧?」
「嗯,就喝一点点呀。」
贝尔肯斯跟帕希菲卡其乐融融地相互点头。
夏侬虽然感到头疼,拉蔻儿却在旁边一派悠闲地微笑道:「真是好人呢。」不过,对拉蔻儿而言,世界本来就是由大多数的好人跟一小撮的坏人所组成。
「没关系,反正我现在至少还有工作可做啊。」
贝尔肯斯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喏喏,现在是做什么工作呢?」
「嗯?是啊,其实这是机密喔,不过就偷偷告诉小妹妹吧。」
「耶~~」
「老实说……」
「嗯、嗯。」
「有情报说废弃公主潜伏在这一带。」
呸——!
帕希菲卡将嘴里的鸡尾酒尽数喷了出来。
「哎哟,你看你。」
摸不清拉蔻儿是否明白此刻情况,她苦笑著取出手帕,替妹妹擦脸。贝尔肯斯若无其事地夹了一口菜问道:
「咦?那么惊讶啊?」
「呃,嗯、嗯啊,吓一跳呢,连魂都给吓飞了,哇哈哈哈哈哈。」帕希菲卡强颜欢笑道。
「是吗?吓一跳啦?真的被我吓到啦?不枉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哪,嘻嘻嘻嘻。」
「嗯,差点要心脏病发了呢。不过,我可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喔,啊哈哈哈哈哈。」
夏侬看著傻瓜般哈哈大笑的两人,极力维持冷静的语气说道:
「废弃公主也只是真假不明的传闻,教会的异教检察官会为了那种谣言出动吗?」
对方看来尚未识破他们的身分,因此夏侬决定佯装不知,先探听一点情报。
「不,虽然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废弃公主……但据说这附近有邪教集团利用废弃公主的名号,将她奉为女巫崇拜。」贝尔肯斯正色说道。
「邪教集团……」
「是呀,但不知实际情况如何。总而言之,不可掉以轻心,所以才派我到这里来。话虽如此,传闻也只是说他们在摩斯包古河附近,完全没有任何具体的情报。」
贝尔肯斯叹了口气,但总觉得像在故作姿态,实在很难引起他人同情。不过,那副模样倒也挺符合这个男人的形象。
「真要找的话,周围的森林、深山,还有河里的岛屿……那么广大的地方,我一个人要从何找起?基本上,邪教集团的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毕竟这种传闻十次有九次是假的,反正就只听说有某个宗教团体,将废弃公主奉为女巫进行活动。另外,据说那个废弃公主是金发碧眼的十四、五岁少女……」
贝尔肯斯此时突然望向帕希菲卡。
「金发碧眼,十四、五……」
「呃……呃,那个……」
异教检察官的视线刹时变得锐利无比,帕希菲卡全身僵硬。眯眯眼依旧笑成一道直线,但狩猎食肉兽的瞳孔在深处熠熠生光。
暗藏尖锐穿透力的目光。
承受那道彷佛要刺穿内心深处的目光,帕希菲卡感觉额上冷汗直冒。她正欲出声,喉咙却疼得无法动弹。
「呃、呃……」
然而,锐利的目光在下一瞬间突然收起。
「……怎么可能嘛?哇哈哈哈哈哈,有时也有这种巧合哪。」
「对……对呀,真巧哩,啊哈哈哈哈哈。」
两人放声大笑,只是帕希菲卡的笑容有点勉强。
「对了,我还没问你们的名字。倒也不是强迫你们非讲不可,只是不知道聊天对象的名字,总觉得有点寂寞嘛。」
夏侬顿时露出思索的表情。
从刚才的对话听来,这个名叫贝尔肯斯?丹何库力欧的男人不太可能接触高级机密情报。换言之,夏侬他们报上本名倒也没什么关系。他们也想过是否该取个假名,但要是被人呼唤时却无法立刻反应,反而会引人疑窦。
万一真的被发现……那时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夏侬轻抚桌下的长刀,朝旁边偷觑一眼。拉蔻儿不知是否想法相同,她微微点头。
「我叫夏侬……她叫拉蔻儿,那位小麻烦叫帕希菲卡。」
「喔,幸会了。」他并未追问他们的姓氏,看来真的只是随口问问。「对了,你们要到对岸去吗?」
「是有这么打算,但就是找不到船。」
「嗯……既然如此,要不要跟我一起坐?我包了一艘船。」
听见对方唐突的邀约,夏侬三人面面相觑。
「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们连马车都要一起过河喔。」
「应该没问题吧,虽然不是什么大船,但整艘船都被我包了。嗄?不用给钱啦。」
「你可真是……慷慨啊。」
既然那么有钱,又何必趁火打劫……更正!又何必搞什么布施呢?
「没有啦,因为交涉的船主碰巧是虔诚的玛乌杰鲁教信徒。虽然正常的航班已经没位子了,但听说会用预备的船只加开临时班次给我。」
「那真是太好了……」
偶然的缘分让他们同桌用餐,不过其实夏侬并不想接近玛乌杰鲁教的相关人员。
夏侬他们原本就没有信仰,况且玛乌杰鲁教还是追杀他们的敌人。虽然不至於对组织末端的神官个人感到生气或憎恨,但不可否认他们仍是敌阵的成员。
「别客气。我也厌倦了独自旅行,又对小妹妹很中意。咱们就一起好好享受奢侈的短暂船旅吧?」
「我也很中意大叔哟。」
帕希菲卡砰砰拍著贝尔肯斯的背脊说,她似乎开始醉了。
夏侬又跟拉蔻儿交换一个眼神……然後双双叹息。
他们是否该接受对方的好意?
老实说,夏侬也有些在意他所追查的事件──关於崇拜废弃公主的邪教集团。暂时跟神官一起行动,从他身上探听一些情报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么,万事拜托了。」
「喔喔,别客气,一切包在我身上!」
贝尔肯斯挺胸回答低头致谢的拉蔻儿。
事情变得有些诡谲……不过只要他们没有暴露身分,这也算相当不错的一件事。夏侬决定停止操心,好好享用对方请的餐点,继续开始区分香菇跟猪肉。
敲门声响起,但他的视线没有移动。
他早已察觉到有气息接近,而气息主人也知道他发现了。但即使如此,依旧没有省略敲门,因为那是游戏规则。
游戏规则。就算只是琐碎小事,他都很重视游戏规则。既是因为他的个性如此,也因为若要部下凡事听令,规则是必要的。
其他部门的人一听说这件事,都不免露出意外的神情。或许是因为他的工作内容来看,那实在是很出乎意料之外的想法。
然而……正因为他和部下们在必要时都能变得卑鄙、冷酷,甚至于践忍,所以更需要游戏规则。若非如此,他们就会沦为世人所说的单纯的杀人集团。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或许不值一提,可是他认为必须将战士和杀人狂严加区分。
“……进来。”
他——王国军谍报部特务处理班“漆黑之鹰”班长路克·史达姆少校,这时初次抬起头来。进来的人是他的一名部下——史书·海莱姆伍长。乡土气未脱的外貌,乍看下给人老实农夫的印象。跟同年纪的平均男性相比,他是个身材矮小的青年……但是跟漆黑之鹰的所有队员一样,他拥有徒手击倒数名一般武装士兵的战斗技术,正是人不可貌相的最佳典型。
在路克的部下里,史雷的年资跟阶级都比较低,但路克对他的肉体资质却有相当高的评价。他的适应力很强,今后需要的大概只是经验以及累积经验的运气。
“这是……”
史雷讶然环顾路克的办公室。
陌生人看到的话,可能会误以为这是学者或医生的房间。至少不会有人立刻联想到军人。
总之就是满坑满谷的书、书、书。除了战术与战略相关的书籍以外,仔细一看,书架上甚至还有童话和食谱。
路克房间的墙壁原本就嵌满书架,对外人而言,有一种特殊的压迫感……现在那股压迫感比平时更重,因为书桌和一旁的小型手推车上也堆满了纪录文件。
“这些您全部都要看吗,少校?”
“就利用任务空档抽空看看。”路克将视线移回手畔,在某份文件上签名,一边说道:“你记得有关废弃公主的大规模肃清活动吧?”
“记得.一年前左右的事情吧。”
史雷将他带来的文件置于手推车的一端,接着慌忙用手压住看起来快要倾倒的成堆文件。
“正确来说,是一年两个月以前。我奉命就任漆黑之鹰班长也正好是那个时期。当时一切都很混乱,也有许多没处理好的交接事项,所以有必要重新审视、整理文件,看看有什么遗漏之处,以作为长期作战的参考。”
“啊……”史雷总算重新摆好文件,大梦初醒似的应道。
事实上,史雷分发到部队迄今不过半年,还无法完全掌握路克与队上前辈的情况。他只看过到现场指挥若定的路克,很难想像他处理公务的样子……但亲眼目睹后,却发现路克非常自然地融入文件堆中。
所谓的全能者,就是这种不会挑选工作种类的人吧。
“不过,想不到执行过这么多的机密作战啊。”
“谋报部并非全部都有参与。前任的卢加尔中校私下也跟数名非谍报部的军人与平民合作过,但我也不知其中详情如何。”
“啊啊,那个恶名昭彰的……听说后来还被亲生女儿杀死了还是怎样。”
“最好少说死人的是非。至少,他在工作上是一位优秀的人才。”
统领包括路克等的优秀部属,活跃于王国政治台面下的前任漆黑之鹰班长、乔治欧·卢加尔中校,史雷也曾经听说过他的最后下场。
被谍报部成员称为“千耳恶魔”的实力派卢加尔中校,却连自己女儿的品行都无法掌握,不知该称为闹剧或悲剧?女儿因为被他怒斥品行不良,恼羞成怒之下从背后刺杀他——命运这种东西,果真不能粗心大意。
“总之,我想以过去的资料为基础,继续完成中校的任务。但是时间不够,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等着我处理。”
“我可以帮什么忙吗?”
“没有……不,你帮我传个话吧,不过是私事。”
“遵命,请问是?”
“告诉我太太,我今天会晚点回去,要她自己先睡。”
班员们的宿舍跟路克夫妇居住的官邸相距不远,徒步就可抵达。
“……遵命。”史雷强忍苦笑应道。这位铁面的特务处理班班长其实是个疼老婆的好好先生,乃是班员们之间的秘密。
“……怎么了?”
路克仿佛看穿史雷的内心,投以锐利的视线。
“啊,没事,属下告退。”
史雷慌忙说完.立刻退出房间。
※ ※ ※ ※ ※
……第二天早上。
难得睡了一顿饱觉的夏侬三人将马车停在贝尔肯斯所说的渡口前,先行离开旅馆的贝尔肯斯正在跟船长打招呼。
“天气好像不太好耶。”帕希菲卡抬头说。
不能算是绝佳的出航天气。天空有些阴霾,雾也尚未散去,因此称不上渡河的好天气,但他们所搭乘的“伊侬克丝号”船长向他们保证没有问题。
“哟,客人,快上来、快上来,就要开船哕。咱们可是假日出航呢,你们可怜我的话,就动作快点吧。”
老船长说话粗鄙,但不愧是生意人,笑咪咪地催促着夏侬他们。今天的客人包括夏侬一行人、贝尔肯斯和一辆马车,另外就只有一名船长的助手。话虽如此,小小的伊侬克丝号仍旧挤得水泄不通。
“形状不太一样呢。”
首先上船的拉蔻儿好奇地走来走去。伊侬克丝号跟海上长距离航行的大型帆船不同,也不像湖泊上使用的小型人力船。
它的推进力来自船体左右两侧的明轮①——外形有如水车轮。驱动明轮的则是船内连接的六头牛。牛只听从船长与助手的指示踏步,经由齿轮与轴子,转换成推动明轮转动的能量。
这种动力船的结构比帆船复杂,数量并不多,可是既不会受风向影响,速度又比人力船快,因此经常用来载运急件货物。
“很特别吧。这家伙的结构很复杂,不过为了让推进力更稳定,还装了调速机喔……”
担任船长助手的中年男人如是说。他似乎看上了拉蔻儿,从刚才就一直紧跟不放,还企图若无其事地用手环住她的香肩跟柳腰……也不知拉蔻儿是否有所察觉,一直动个不停,让中年助手频频错失良机。
结果.原本应该是他的工作——把马车固定在船舱地板和墙壁的作业,如今只剩夏侬一个人在努力。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麻烦事……咦?”
夏侬的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道影子。
他转向船舱出入口对面——活动桥倚靠的码头一隅。
在旁边看他工作的帕希菲卡侧头问道:“怎么了,夏侬哥?”
“没事……不是什么大事……我想。”夏侬支支吾吾。
他曾经看过那张脸孔,那是昨天被年轻人找碴的少女。但也只是一瞬间,少女的身影立刻消失不见。
“喂,活动桥要拉起来了!小哥,快点固定哟。”
“好!出发!”
迫于船长的叮咛和帕希菲卡的吆喝,夏侬暂时继续埋头苦做固定的作业。
该说是果不其然吗?出航后约莫三个钟头,接近中午时开始起风,雾也随之散去,天空急遽阴霾。
“嗯.不妙哪。”
船长刚说完,一滴雨水就在仰头望天的帕希菲卡鼻头绽开。
一切来得迅雷不及掩耳,天空的泪水迅速增加,甲板转眼一片湿濡.原本平缓的河水亦开始湍急起来。
伊侬克丝号采取与水流垂直的航路,因此在流水的冲撞下开始倾斜。
“喂喂喂,没问题吗?”
贝尔肯斯边问边随夏侬他们躲进甲板上的休息室。话虽如此,他的脸上却没有担心的样子。
“没问题,稍微晃一下而已,不会沉没,也不会翻覆啦。”淋成落汤鸡的船长仍然自信满满地说。
这种动力船原本就是为了应付狂风骇浪,帆船等船只不能出航的天候所建。水面下有可以增加浮力、稳定船身的大型水中翼,结构上没那么容易翻覆。
然而,摇晃仍未停止。横向水势的力道不断与船只的稳定力来回拉锯,伊侬克丝号开始大幅左右摇摆。结果——
“呜哇哇哇哇!”
“头好晕啊。”
帕希菲卡跟夏侬早早就因晕船而脸色发青,这也难为了从未搭船长途旅行的两人……
“你们俩搞什么?真没出息!”
贝尔肯斯则是安然无恙,一个人犹如磐石般悠然坐在休息室的地板上,或许他身上并没有足以晕船的纤细神经吧。
“先不说船长他们,就连你们大姐都没有晕呢。”
拉蔻儿确实一脸没事的样子。她的身体仿佛跟摇晃合而为一,随着波浪左摇右摆,搞不好压根没有察觉到晃动。或许这正是她防止晕船的独门秘诀……
“……咦?”
贝尔肯斯目光转向地板,双眉一蹙。
双层结构的伊侬克丝号的上层船室是货舱,停放夏侬他们的马车与马匹,下层房间则是收容驱动用的牛只和驱动设备。
“你们有没有听见?”贝尔肯斯问道,但掌舵的船长正在舱外跟风雨搏斗,而夏侬与帕希菲卡则处于失神状态。
“好——像——有一种‘砰咚’的~~声音~~”海草般左右摆动的拉蔻儿应道。
接着……贝尔肯斯的担忧化为最恐怖的事实。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这次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夏侬他们相互而视。船长固定好船舵后,慌慌张张地爬到上层货舱。
但是,上层并无任何异状,马车跟马匹都很平静。
船长皱眉打开下层——收容牛只的驱动室门板,放下梯子。跟随船长来到货舱的夏侬等人也蹲在上层地板上观察下层情况。昏暗的最底层船舱里,视线并不清楚……
“什么……?”
爬下梯子的船长第一眼看到的是血液。
染满整片地板的大量鲜血,以及……
“这……”
船长哑然环顾室内,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口吐难以置信的大量鲜血,昏厥在地的助手。同时,一头动力牛正用粗壮的大脚不停踩着他的肚子。
这些牛只并非普通家畜,而是专门培育的船舶动力牛,体型比一般乳牛或肉牛都大上一圈。尽管没有牛角,但体型跟外观都与水牛颇为相似。
如果被那种动物用力践踏,人类只能算是装了血液与内脏的皮袋。
“这、这是什么?”
过度惊吓之余,船长握梯的双手不禁一松。不幸的是,这时又出现另一波激烈的摇晃。
立刻伸手的夏侬依然抓了空,船长从梯上跌落。就在此时,其他兴奋的牛只猛冲而来。
它们并非怀有杀意,应该只是对任何会动的物体产生反麻,横冲直撞过去。天性温和的牛只,扯断束缚它们的皮带,用力践踏助手,撞飞船长……最后夹余势撞向墙壁。
不同于助手,船长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喀啦一声异响。
那是……船长头颅凹陷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
夏侬再度环视凄惨至极的船舱。
草食动物是安全的生物——这种想法是只认识一般家畜的人才会说的蠢话。它们虽然有狩猎兽的獠牙与利爪,但本身的体重以及为了躲避狩猎兽而备有的冲撞力,都有足够的破坏效果。因愤怒、痛苦而兴奋的大型兽,没有草食与肉食的区别。至少就危险与否的意义来说,两者都具有致命性。
所有牛只都双眼充血,在船舱里疾步奔驰。事实上,不断从它们嘴角喷出的竟是混着液的泡沫。
是异常兴奋的状态,实在很难想像动物在自然状态下会兴奋成这样。
“该死的……”
夏侬紧咬下唇,合上门板。虽然他的神经并非特别纤细,但这两天大概也吃不下任何肉类了。
“究竟怎么一回事?”
“可能是被人下药了……应该是在牛的饲料叶里。”
夏侬锁上门板,一面回答皱眉询问的贝尔肯斯。牛只当然不可能会爬楼梯,可是看见那个状态,总觉得它们会像鹿一样跃上甲板。
“药……?是什么药……”
“兴奋剂或者致幻剂……而且分量还不少……”
说到此处,夏侬和贝尔肯斯陷入沉默。
两人同时想起昨天的少女,尤其夏侬在出航前还看到她,这件事多半跟她脱不了关系。
然而……为什么?
夏侬和那个少女是初次见面。贝尔肯斯理应也是,更何况他只有做过值得那女孩感谢的事,实在没有被怨恨的道理。这么一来……可能是船长或助手的问题,或是夏侬他们与贝尔肯斯自认无所谓,但少女却很在意的问题。
不过无论如何,现在并非推敲犯人与动机的时候。
脚下传来的声响逐渐增大,想必是越发兴奋的牛只,顽固地用身体反复撞击墙壁所致。
沉闷的撞击声之间,不断传来木材吱吱嘎嘎的声响,那是船舱内壁即将无法承受破坏力的证据。
“不想想办法的话,船差不多要破了吧?”拉蔻儿事不关己地说。
伊侬克丝号的内壁仅仅由木材组合,再涂上一层防水树脂。其耐撞性能可想而知,渗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如果不快点想想解决方法——”
“是啊。要不要一起祷告?”
格外乐观的口吻真不愧是神官,可惜对夏侬面言,神明并非祈祷的对象。
就在此时,木材的碎裂声终于响起,接着是大量河水涌人的声音。
“没办法……想活命的话,你就稍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你想干嘛?”
“魔法啰,军用防御性魔法‘塞壁’(Midgard)。”
基本上,平民使用军用魔法是违反莱邦王国的法律。
然而,一般平民亦没有辨别军用魔法和民间魔法的知识,
并非在官史面前的现行犯,要进行违法举证极为困难。
因此,禁止使用军用魔法在边境上变得有名无实,边境居民对于违法使用大多视而不见。不,也许大部分的人根本不晓得那是违法行为。
拉寇儿和夏侬之所以能够一直随心所欲地使用魔法,亦是基于这种背景……但在堪称准官吏的异教检察官面前,事情就大为不同了。
“嗯,只要能够活命,闭几只眼睛都没有问题啊,那种玩意儿能怎样?”
“只要提高遮蔽密度,变成气密状态,就可以像泡泡一样充满空气,产生浮力。因为是不会破裂的气泡,理论上也不会沉没。”
顺道一提,塞壁之所以有调整遮蔽密度的功能,是为了保护我军不受敌军乘风吹来的麻痹香与有毒的矿山瓦斯侵袭。不过,跟平常的遮蔽密度相比,这时魔导士的精神疲劳度将大幅增加。
“那正好,快点来吧。”
“但是,这种魔法没办法移动船只。我跟拉蔻儿一旦力气用光,也可能就这么……一命归西。即使我们还有力气,假使气泡里的空气用完,还是难逃一死。只能听天由命,看是等雨停水流稳定,或是漂到河里的沙洲。”
“……还真是万无一失的方法哪,喂!”贝尔肯斯皱眉道。
“你有其他方法吗?有的话你来吧,要是有的话啊。”
夏侬并非故意埋怨。他也是第一次这样使用塞壁,实在没什么把握。
“……没有喔。”贝尔肯斯高举双手说。
“拉寇儿!先对我施展假想控制意识的咒语。”
夏侬说完,拉蔻儿点点头。
“……基于我与汝之盟约,欠缺者啊!如今暂时赐予汝主掌之力、御者资格,以显示潜藏于液体内之神力……”
另一个自己——跟原本的自我相连,但性质迥异的意识。
那是假想控制意识(Emulator),亦即身为魔导士的自己。一如往常的郁闷头疼与压迫感随之袭来,但在这种状况下他已无其他选择。
“我先将塞壁的遮蔽密度调到七。我昏倒以后,就拜托你接手了。”
“昏倒以前一定要记得解除假想控制意识哟。”
“……我知道。”
虽然那也跟意识范围的容量大小有关,但长时间维持假想控制意识对夏侬的精神有不良影响。最坏的情况可能无法维系自我人格的外壳,最后导致人格崩溃。
“汝乃阻挡恶魔,遏止邪恶,保护我等不受外来祸害所伤之墙。遵循诸王要求,即刻耸立于此吧!”
咒语念诵。魔导式展开。军用防御性魔法“塞壁”启动。
伊侬克丝号与其周围的水分刹时被网状球体……不,正确来说是被淡淡发光的多角形集合体覆盖。内部或多或少也包裹到一些水分,但已有充足的浮力了。
“这样就暂时告一个段落了,至少不会突然沉没……”夏侬四下张望说道。
透过网状塞壁,景象变得歪七扭八。球状展开的塞壁表面遭受雨水和河水的拍打后,表面水分的折曲现象打乱了光线,宛如透过湿玻璃所看到的风景。雨天原本就有一种昏暗、诡异的气氛……此刻仿佛被人放进恶魔的胃袋,景色变成黏稠漆黑,一片混乱。
倘若可以漂流到某个岸边或沙洲,夏侬他们就有救了。然而——
“这个状态不知还能维持多久……”夏侬盯着扭曲的景色说道。
看来这场雨一时还不会停止。
※ ※ ※ ※ ※
“伤脑筋……”那个少女在滂沱大雨中低语。
附近没有人影,否则早吓呆了吧。少女正站在水流湍急的摩斯包古河正中央,而且脚下没有任何支撑身体的陆地。
长长的蓝色秀发与绑头发的紫色缎带皆未被水淋湿,亦未在风中摇晃。她绝非表面所见的少女,甚至根本不是人类。
若要问她究竟是什么?想必也无人可以回答。
“我目前现身的时间仍然有限……情况看来相当棘手。”
不过十来岁的稚嫩外表,用字遣辞却异常成熟。
亚菲——不知是名字还是姓氏的那个代号就是她的称呼。根据当事人的说法,这似乎是一种“简称”。
“不过,秩序守护者(Peace Maker)近来挺乖的,假使在这种地方陷入无关紧要的危机!还真是霉运当头啊,废弃公主。”
亚菲伸出食指,指向水面左右摇摆的塞壁气泡。
“就助你们一臂之力吧。不过,我也有好一阵子无法现身了。”
夏侬他们自然不可能听见。亚菲如此说完,轻轻弯曲指尖,然后在空中弹了一下。
塞壁气泡的动作突然改变。虽然仍是被水流推挤、翻搅,但由整体动作来看,开始朝某个方向缓缓移动。
“接下来就看你们的努力了。”
亚菲丢下最后一句话,满意地点点头,身影便如幻象般地消逝。
气泡……就这么慢慢地、慢慢地漂向最接近的陆地。

译注①:装在船尾或中倒而有划板的车轮,靠着旋转来推进船舶。


第二章 渎神花园(Blasphemous Garden)


小岛地底是无数纵横贯匡大岩盘的坑道。
假使将它们全部合并成一条,实在很难想象究竟会有多长。
初来乍到者在这里迷路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小岛地底的结构并非特别复杂,但在绵延不绝的通道间,缺乏变化的单调景色会磨通行者的感觉。
壁面光滑得有如打磨过的金属筒,上头设有许多烛台,弯角处也有简单标志,各打要处甚至挖有可以截取地面光线的长孔。然而……若想走到深处而不迷路,还是需要携带简单的坑道图和提灯。
迷宫般的地下通路网。雷纳多·甘法司的房间就位于其中一端。
“……谁?”
轻轻叩门后,一如平日的稳重声音传了出来。
她造访此处的次数多得数不清,照埋说应该在已习惯,但每当回答他的问题是,声音仍就紧张得发颤。
“……是我,爱而非缇娜。”
“进来吧,门没锁。”
“……打扰了。”
爱尔菲缇娜说完,打开门扉。
进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门正对面摆放在房间最里头的金属物体。非常庞大。因为体积比房门还大,想必是先将零件搬进房内,再于室内组合而成的。似乎连大人都能塞进其中的六个筒状物呈圆形配置,中央放着一个刻有复杂纹路的球体,两者间以类似细金属棒的东西连接。
那个金属物体放置在房间后方的模样,简直就像某种祭坛,不过根据雷纳多的说法,那是用来增强魔法的机器。
他称之为“扩张器”(Booster)但详细结构究竟如何。爱尔菲缇娜并不清楚。若是具有魔法相关知识的人,或许多少可以从其形状和球体表面的纹路看出端倪,但这座岛上的魔导士就只有雷纳多。此事实又让那个钢制物体多了一层神秘……无法理解的异教教坛气氛。
扩张器后面有一个平台,平台外是广大的地底深洞。
跟书架与其他极为普通的家具相比,那个扩张器和平台仿佛绽放某种异彩。不过,她很久以前就看惯了。从她跟着雷纳多开始,这个房间的摆设就未曾变过。
“甘法斯大人……”爱尔菲缇娜怯生生地对着雷纳多的背影唤道。
平时由于立场的关系,她会直呼他的名字,但在两人独处时,她还是习惯使用敬称。尽管雷纳多要她不必如此,可是对爱尔菲缇娜而言,他跟两人初遇时一样是她敬爱的对象,平等对话反倒令她觉得不自然。
“怎么了?大雨灾情比想像中严重吗?”雷纳多回头问道。
形状简单的面具凝视爱尔菲缇娜。
只有眼睛和嘴巴的部分挖了长方形的孔,是非常简单的面具。由于太过单纯,反而难以判断那是否具有特殊意义,抑或者根本毫无意义。
话说回来,圣人的面具或许就是那么一回事。
“大雨灾情没有那么严重,况且已动员所有人检查整座设施……正因如此,才会拖到现在才向您报告。”
“报告?出了什么问题吗?”
爱尔菲缇娜忽然有种难以启齿的感觉。无论内容为何,她部不想传达他所不愿听见的事。
“……科特在街上看到了玛乌杰鲁教的检察官。”
“嗯……”
但雷纳多并未特别讶异。
如果换成别人,或许会因此大惊失色。
毕竟现在是最关键的时期,耗费十年岁月的活动成果即将完成。而异教检察官的出现,很可能会让这一切毁于一旦。
“我也知道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不过,确定对方真的是异教检察官吗?”
“正确来说,是姐姐古凤看到以后,交代科特回来传达的…………”
“吉凤·史佩库托雷吗?她本人怎么了?”
“科特说她打算去消灭异教检察官……”
“傻瓜……”
雷纳多的语调依旧平淡,但爱尔菲缇娜仿佛是自己被叱责,神色黯然地低头不语。
“怎么如此冲动……也还不确定那个神官一定是异教检察官。就算真的是,说不定只是偶然路过,根本没发现我们。故意去刺激对方,反而可能造成形迹败露。”
“是的。不过……古凤的双亲……”
“我明白。虽然明白,但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该诉诸情绪性的暴力。”雷纳多轻描淡写地说。
既未哭泣,亦未叱喝,甚至没有愤怒……总是沉着冷静地指导他们。至少爱尔菲缇娜从未见过雷纳多激动的样子。那并非冷淡或冷酷,而是充分理解感情之后,仍不放纵情绪起伏,冷静地采用最佳的处理法。
“基本上,我并不认为玛乌杰鲁教的教义本身有错。”
平静而理性的声音。然而,指责的话语也因此锐利地戳人对方胸口要害。
“我认为他们倡导灵魂救赎和相互扶持的理想非常好,相信与否也是个人自由。我们应该指责的乃是高层所采取的那种强迫信敦与异教排斥政策。我们是弹劾者,不是复仇者。如果感情用事,杀害对方,逼迫对方接受我们的想法,那跟玛乌杰鲁教高层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区别?”
“我……明白。”
雷纳多看见少女颤巍巍的肩膀.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对不起,对你说教也是于事无补,我会再跟古凤说。话说回来,的确必须调查一下那个神官的动向。总之,先派人去摩斯包古——”
敲门声响起。
雷纳多停止说话,越过爱尔菲缇娜的肩膀望向门口。
“甘法斯大人!甘法斯大人在吗?”
爱尔菲缇娜从门旁退开,打开房门。
一个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似乎刚从坑道中疾奔而来。但难得的是,他仍不忘朝雷纳多与爱尔菲缇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怎么了?那么慌张。我听说灾情并不严重……”
“西边山崖有一艘遇难船……”
“遇难船?”
那倒是相当罕见的事。
摩斯包古的船舶都是基于千年以上的渡船历史知识所建,尤其是使用牛马动力的中大型船只,若非水流异常湍急,或者船只本身欠缺保养,基本上不太可能遇难。至于使用棹或橹的小舟,根本就不会在雨天出航。
“……有没有幸存者?”
“实际人数尚待确定,应该有几个……只不过,里头好像有一个穿着玛乌杰鲁教神官服的人……”
爱尔菲缇娜讶然地吸了一口气,雷纳多只是静静地用力点头。
“好,我们立刻前去。”

※ ※ ※ ※ ※

伊侬克丝号被断崖一角勾住。
这里是摩斯包古河中的一座岛屿。不同于土砂堆积成的沙洲,据说这类岛屿原本是地底的巨岩,最后被水流掘出。岛屿的大小各异,但是在河水冲刷下,周围都是断崖峭壁,无法建造渡口,亦不适合人类居住。
然而——
“唔……”
夏侬甩甩头,站起身。
虽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既然还活着,应该尚未超过半天。拉蔻儿是优秀的魔导士,但也无法长时间维持高遮蔽密度的塞壁。
夏侬环顾休息室,拉蔻儿和帕希菲卡双双靠在固定式的长椅上,大概是贝尔肯斯将她们放在那里。两人身上还好好盖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毛毯。
不过,他仍然过去确认两人的气息,然后才终于放心地吁了一口气。毕竟还是有缺氧致死的可能性。就连跟魔法毫无关系的帕希菲卡都昏迷不醒,可见当时情况真的十分危急。
“不过。这里还真巧有座岛哪……”
他一面咕哝,一面搜寻贝尔肯斯的身影。
伊侬克丝号靠着包围小岛的断崖峭壁停住。从甲板环视四周水面,到处都是礁岩,想来是船体底部的安定翼卡住水底的岩石,船才因此停住。
夏侬没发现贝尔肯斯,却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
“洞窟?不对……”
犹如伊侬克丝号的影子,断崖的一部分开了一个很大的口。
洞口原本被涂成跟岩石同色的布块和木板塞住,似乎被伊侬克丝号给撞开,很明显是人为的伪装。
“里头……有人吗?可是……”
夏侬暂且搁下洞口的事,爬到上层货舱。
马车和马匹有些畏怯,但好像并无大碍。门桥两用的活动板已经放下,可见贝尔肯斯是从那里离开的。夏侬也探头看了最下层的船舱一眼,但大半浸在水里的船舱只漂浮着溺毙的牛只尸体。
“……可是,那家伙到哪去了呢?”
从活动桥走到船外后,夏侬总算发现了贝尔肯斯。
他正在被船撞破的伪装的洞窟内。洞窟的一部分泡在水里,另外有好几处像码头一样自岩壁突起,伊侬克丝号的活动桥就是架在那上头……贝尔肯斯则坐在活动桥前端。
他的膝盖前面放了一个毛毯包里的东西。
“贝尔肯斯……?”
低沉而严肃的声音娓娓传来。
“……昨日种种此刻尽归尘土。唯独灵魂不死,其志永存我心。是故,我等现将死者送往天神玛乌杰鲁之处。天神啊,请以您广大无边的慈爱接纳他们,迎接成就自身命运的死者吧……完毕!喔,你醒啦?我这里也刚好结束了。”
如此说完,贝尔肯斯以手指比了一个玛乌杰鲁式的圣印,接着站起。
虽然看不见仔细包里的毛毯里有什么……
贝尔肯斯察觉夏侬的视线,羞赧地搔着后脑勺。
“不忍心把他们丢在那里不管嘛。不过,我也没精神去理会那些牛了。”
“你现在这样还颇具神官的架式呢。”
“就跟你说过老子是神官了!接下来只剩埋葬……在那之前……”
“啊啊,这里怎么看都像是人工兴建的。”夏侬目光梭巡洞窟说道。
一说到水滨洞窟,夏侬马上便会联想到钟乳石洞——事实上,他曾经在故乡麻努林附近的湖泊看过钟乳石洞——但眼前的洞窟一点也不像家乡的钟乳石洞,他甚至不晓得该不该称之为洞窟。
内壁光滑得好像打磨过似的,看不到任何接缝,仿佛是挖空巨大的岩盘所建。壁面设有许多烛台,像码头一样突出的部分,可以看见铁桩和绑在桩上的小舟。
不,那并非像码头一样……那根本就是码头。不知是谁为何而建,但这里可能是一个机密渡口。
“但,就算是人造物……”贝尔肯斯用手掌砰砰拍着岩壁说道:“不知道是怎样的家伙,为什么能做到这种程度?”
“靠魔法吧。”
“喂喂喂,我可没听过有什么魔法可以挖空这种岩盘哪。”
异教检察官有时也必须进行战斗行为,为了应付与魔导士的对战,他们也知道标准的魔法种类与效果。不过,他们毕竟不是魔导士,看样子并不了解应用方法。
“大规模的军用攻击性魔法中,也有能将选定范围化为尘土的魔法。原本是用在歼灭战,但听说以前也经常用在需要紧急打造要塞或壕沟的时候,不过,因为建造时并未仔细测量岩盘硬度与地盘强度,成功机率据说很低。现在应该没有国家使用那种方法了。”
“……你对这种事还真熟悉哪。”
贝尔肯斯忽然以捕食猎物的肉食兽眼神瞅着夏侬,可是夏侬不但神色自若地承受他的目光,还耸耸肩膀。
“我死去的老爸以前当过军人。”
“喔,攻山性魔法也是那样学来的吗?”
“……你的工作看来也不是单纯的闲职嘛。”
“抱歉,忍不住就会这样,一种职业病吧。不过,降职是千真万确的事,我本来可不是异教检察官喔。”
“嘎……咦?”
夏侬和贝尔肯斯同时……完全在同一刹那转向洞窟深处,大概是因为两人察觉到了许多人接近的气息。
昏暗中摇摆不定的火焰群。
片刻后,火焰群凝聚成手持火把的男人身影。从人数来看,大概三十人吧?
“果然,有人吗……喂,你们来得正好——”
干涩的声响打断贝尔肯斯的话语。
“…………”
夏侬和贝尔肯斯仅仅移动目光,望着穿过两人中间,没入伊侬克丝号船身的箭羽。
“竟然放箭伤人!”
无数箭羽回应愤怒的贝尔肯斯。
两人迅速跃上伊侬克丝号的出入口。就在下一瞬间,箭群穿过他们先前的站立处,没人伊侬克丝号的外墙。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贝尔肯斯和夏侬一左一右地躲在出入口旁边的外墙。
“该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邪教集团’吧?”
“……嘎?”
看见他愣头愣脑的反应,想必早将工作忘得一干二净。或者他根本就认定邪教集团的传闻是子虚乌有?无论如何,这都足以称为怠忽职守。
“我们也许碰巧漂流到邪教集团的藏身处了。你不是穿着玛乌杰鲁数的神官服吗?对邪教徒来说,玛乌杰鲁教的异教检察官可是敌人呢。”
贝尔肯斯听见后,顿时张口结舌……但随即砰的一声击掌。
“喔喔。原来如此!是吗?我不为人知的才能将我引到了这里啊。”
“我老实告诉你,这是意外。”
“哼,吵死了!让老子开心一会儿嘛。”
“现在可不是开心的时候。基本上,你也就罢了,我们可没有被狙击的道理,根本就是被连累的嘛。”
两人对话时,箭羽仍旧不时射来。尽管暂时可以把伊侬克丝号当作盾牌……但男人们应该不久就会拿着武器冲进来。
“你说什么?邪教集团他们可是会举行诡异的活祭啦、使用可怕的毒品进行乱交,是世人公认的危险家伙喔。不管有没有关系,一旦发现你们,搞不好就会将你们当作废弃公主的活祭,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地啃掉。”
“你也未免太夸张了吧?”
“是你太天真了,对方可是‘邪’教喔。”
贝尔肯斯的语气听不出是认真或是开玩笑。
“是你们玛乌杰鲁教随便叫别人邪教的吧?那些家伙又没有自己举着‘我们是邪—一教’的招牌。”
“唉,邪教徒的话难保不会那么做。”
“怎么可能?你的偏见还真严重。”
“是啊,很严重啊,如果没有偏见,又怎能当宗教家?”
这个男人似乎很容易把别人的玩笑话当真。话说回来,夏侬他自己也是个偏执狂,因此也不好对别人的事说长道短。
“总之,怎么办?要干吗?”贝尔肯斯探手入怀问道。难不成那里也藏有武器?
“你可是神官喔,就不能跟对方好好谈谈吗?”
“对方肯跟我们谈吗?”
“……嗯,那倒也是。”夏侬评估着对方传来的气息强弱,一面说道。
男人们传来的乃是由强烈愤怒与憎恨所构成的杀气,或许还有某种使命感。虽然无法确定他们的程度,但其中似乎也有些人受过战斗训练,因此并未贸然朝这边进攻……
“一、二、三……有七个人不是外行。”
贝尔肯斯说道,夏侬不知他是从气息推算,还是看动作判断,但从对方传来的杀气收敛度来看,夏侬也认同他的想法。
“……伤脑筋了。”
七名受过战斗训练的士兵,这数目对夏侬而言并不足惧。简单来说,不要同时与两名以上的人刀刃相交即可。将他们诱到无法并排挥刀的地方、将敌人当作自己的盾牌……总之,让众人陷人混战便可以了。依据不同作战方法,他甚至能够以一敌十。
然而,不论内行外行,三十这个数字终究是个威胁。更河况其中几个人还带着弓箭,而且除了伊侬克丝号以外。附近也找不到遮蔽物。
如此一来,夏侬也没有致胜的把握。如果能使用魔法倒也还好……但现在若是叫醒拉蔻儿可就不妙了。
“滚出来,玛乌杰鲁的走狗!仗势欺人的卑鄙小人!”
充满怒火和怨慰的声音投向他们。
“自己人那么多,还好意思讲别人?”
对方当然不可能听见贝尔肯斯的嘟嚷,叫喊持续不断。
“没血没泪的玛乌杰鲁杀人狂!滚出来!以死偿还你们的罪行!滚出来,异教检察官!”
男人们之间响起此起彼落的赞同声,夏侬望着贝尔肯斯说道:
“……你还真受欢迎。”
“啰嗦!”
下一瞬间——
“……怎么了?只敢放火烧手无寸铁的弱者吗。异教检察官?”
……轰炸声吹走了对方的谩骂声。
“哇啊——?!”
火焰在洞窟内高高喷起。男人们脸色大变,愕然呆立。
岩地上并没有可燃物,因此火焰立刻熄灭……但男人们眼前的石地炸出一道巨大的裂缝,而且还烧得红灼。那是突如其来的爆炸冲击,以及单纯由逾越火焰的超高热度所造成的结果。要是被直接击中,肯定会当场死亡。
“这是……军用攻击性魔法‘炎杖’(hvatem)!”
数名有军旅经验的男人们发现了那个现象的原因。
“拉蔻儿?”
随着夏侬的声音在甲板上摇摇晃晃出现的。不用说就是他的双胞胎姐姐拉蔻儿。她似乎终于苏醒,但……
“喂,拉蔻儿!”
“……嗯……”
睡眼惺忪……不,她平时也是睡眼惺忪,但此刻的眼神却比平时更加迷茫百倍。
“拉蔻儿!住手,现在的你千万不能使用魔法!”
“摸发……没问题~~”
她嘴上如此回答,目光却看着跟夏侬反方向的……洞窟岩壁,一看就知道她根本尚未清醒。
这么一来,现在最危险的反而不是那些男人,而是拉蔻儿。
尽管很少遇到这种状况(若是经常遇到,夏侬他们也会抓狂),拉蔻儿在疲惫不堪昏昏欲睡时,或者是喝醉酒时,就会乱用魔法。
这对一般魔法师来说,当然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启动魔法不但要念诵咒语,还得确保意识领域、展开魔导式等。若非处于清醒的精神状态,实在很难完成这些复杂的作业。
可是,拉蔻儿几乎是靠本能做这些事,即便是没睡醒的时候亦同。
就连身为宫廷魔导士团“翡翠法阵”(Jade Circult)菁英的母亲,都对她的才能讶异万分。毕竟她在话还讲不清楚的三岁稚龄,就已经会念诵咒语、启动魔法了。
但这种优点有时也会适得其反。
对她而言,魔法几乎跟移动手脚一样自然。几乎不用集中意识,她就能启动魔法。可也因为如此,有时也会像在昏睡中翻身般地不慎启动魔法。
她本人也有所自觉,因此平常会下意识地抑制魔法启动,但现在……
“摸发……呃……焚烧……天庭之巨人……那个……身披银白色闪电……手控雷鞭的支配者啊……雷轰电掣啊……基于战士的誓言与盟约……”
“住——”
或许从夏侬的慌张中看出事有蹊跷,男人们也忘了攻击,紧盯着拉蔻儿。
“现身吧……武雷神……”
咒语念诵结束。魔导式展开完成。第一战术级军用攻击性魔法——“武雷神”(Thor)启动。
“没救了……”夏侬一脸绝望地说。
啪……光线在空气中一闪。
目瞪口呆的人们脸上刻划的影子逐渐加深。银白光芒在微暗洞窟里骤然出现,以疾风迅雷之势开始奔驰。飞起、跳跃、折返、弯曲、分裂,然后划着弧线……光芒仿若针线般地织出某种形状。
不久,那道光线描绘出的图形一边发出轻脆声响,一边嵌入色彩。
构成骨架,组成外形,表面镶嵌板子.让人联想到制作纸糊人像的一幅光景。只不过发光零件全部是从空气中抽出,也看不见组合它们的作业者。
光线的造型作业结束。
犹如在宣告竣工,一股特别强烈的光线进射,接着出现一个魁梧(身高应该是普通人的一倍),双手抱胸的秃头男。
上半身赤裸的庞大身躯,光看就教人闷热无比的偾张肌肉。贝尔肯斯也是彪形大汉,但这个发光巨人实在是太夸张了。
脸上挂着异常灿烂的笑容,是因为确信胜利之故吗?只不过,可能是因为天花板不够高,巨人曲膝蹲地的姿势显得有些傻呼呼。
“那莫非是……武雷神?”
男人们发出惊呼。
这也怪不了他们。武雷神与一般的攻击性魔法不同,是将控制指令嵌入假想精灵(Routine)的高难度战术级攻击性魔法。换言之,就是由魔法创造的战术兵器。本身魔导式十分复杂,普通魔导士也无力处理,而它堪称多到过剩的破坏力,基本上是用于强行突破敌人的坚固防线,或者进行据点攻坚等大规模战斗。
既非平民魔导士昏睡时所能启动的魔法,亦不是用来对付寥寥三十几人的魔法。
“你看~~这不是~~好好地启~~动了吗~~”拉蔻儿指着发光巨人,懒洋洋地笑道:“好可爱~”
“……可爱?”
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吐槽,但是对于神智不清、幼儿化的对手,那当然毫无用处。
武雷神缓缓环视众人。
男人们一起向后退去。他们当然也很忌惮武雷神的破坏力……不过,即使光看外表,武雷神也有一种教人不愿靠近的气氛。
武雷神没有发出声音,因为那种控制用假想精灵并未设定说话能力。可是……纵使没有出声,每当做出咆哮的动作,带电空气就会劈哩啪啦地震动。仿佛在夸示体内的力量,电光犹如一匹银白色的蟒蛇,在庞大的身躯游走、消逝。
然后……
武雷神以四肢缓缓爬行,开始踏向男人们。因为是雷块合成体,所以尽管身形硕大,却完全没有发出声响,让人感觉更加诡异。而且,它在这种情况下仍旧满脸笑意,那副模样说有多怪,就有多怪。
“快逃!危险!如果被它碰到……”此时已无敌我之分,夏侬心焦如焚地大喊:“连骨头都会蒸发光啊!”
男人们顿时陷入恐慌状态。

※ ※ ※ ※ ※

当雷纳多抵达现场的渡口正上方——设于崖上的地底渡口出入口时,情况已然乱成一团。
疯狂逃窜的男人们、抱着帕希菲卡的夏侬,以及抱着拉蔻儿的贝尔肯斯(拉蔻儿这时又昏睡过去了),但雷纳多没有时间一一确认他们的身份。
因为武雷神从他们背后出现。
出入口是供普通人进出所建,大小无法让那个发光巨人直立通过。然而,不知该说它灵巧还是什么,第一战术级攻击性魔法一边七扭八歪地将巨体弯成软体动物般,一边穿出那道狭窄的门口。
“竟然是武雷神……?”
看见滑溜而出的那个巨人,雷纳多也不禁大吃一惊……但他并未像其他人那般惊慌。雷纳多立刻打开双脚,高举右手叫道:
“汝乃焚烧天庭之巨人,身披银白色闪电,手控雷鞭的支配者啊!雷轰电掣啊!基于战士的誓言与盟约,我在此召唤汝!现身吧,武雷神!”
“……咦?”
夏侬讶然停步。
空气绽裂的声音。
光线剧烈跳动,带电空气在下一瞬间进发悲鸣,形成一个发光巨人。无庸赘言……那是雷纳多以魔法启动的武雷神。
不知是魔导士的能力差距,抑或是单纯个人喜好不同,雷纳多所召唤的武雷神外形多少有些不一样。虽然两者都是肌肉发达的巨汉,但雷纳多的武雷神留有胡子,头发也很杂乱。就邋遢程度来看,两者是不相上下,不过雷纳多的武雷神或许才是正宗原始版,他的巨人有一股让人如此认为的勇猛之气。
拉蔻儿的武雷神一发现雷纳多的武雷神,便突然停止动作。
笑脸相视的两个发光巨人。
神智不清的拉蔻儿究竟对武雷神的控制用假想精灵下了什么命令,就连夏侬也不知道,但正常的武雷神,其基本行动乃是设定成自动追击战斗力较高的对手。它们会依据武装人类、发出魔导士波动的人类,或者大型攻城兵器等的威胁度高低、自动选择、攻击敌人。
如今,拉蔻儿的武雷神似乎判断出伫立眼前的同类是最大威胁。
男人们和夏侬他们甚至忘记逃命,屏息凝视相互对峙的两大巨汉。
两个强大破坏力的化身。
连风也感到那个对峙的威胁,周围一片寂静……
暮色将临的天空背景下,互相凝视的巨汉——夏侬望着它们.突然自言自语:
“如果……它们俩之间萌发爱苗就不妙了……”
——幸好那种事并未发生。
从容握拳的武雷神与武雷神。
胜负就在一拳之间……因为那个预感,人们不禁屏气敛息。
玻璃般的静默。
究竟是什么打碎了那种极其微妙的均衡?就连夏侬也不明白。
轰——!
不知是谁先发动……巨汉们猛然前进。武雷神们一面放电,脚下同时开始冒火。剧烈进发的能量,竟连周遭空气亦为之震动。
两尊武雷神大力挥拳互击,一拳必杀的誓死攻击。像是事先讲好一般,雷电之拳几乎在同一时刻击向了对方的脸孔……
两尊武雷神依旧面带笑容,保持相互殴打的姿态蓦地消失不见。
徒留满天虚无,以及闷热的狂风在其间空虚吹拂。
“那个……”
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的夏侬以指头搔搔脸颊,就在下一瞬间,好几把刀剑和箭羽同时指向他的鼻尖。
“你们竟然……”
男人们想必相当惊慌,肩膀不停上下起伏。他们惊慌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夏侬面对男人们怒不可遏的视线,还是试图解释道:
“不.那个肌肉巨人的确是我们的错,可是……”
夏侬说着,一边放下醒来的帕希菲卡,然后举起双手。
“……唔喵?夏侬哥……这里是哪?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了?”
帕希菲卡问了一大堆问题,但夏侬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回
头一看,贝尔肯斯腋下夹着昏睡中的拉蔻儿,被数名男人用剑指着。
“老子也没有恶意——不过就算这样说,你们也不会相信吧?”
“闭嘴!”
男人们果然不听他们的解释……
“不,各位,先放下武器。”
冷静的声音下令。
那是雷纳多。没想到他会出声制止,男人们虽然震惊……但仍勉为其难地遵从。他的声音既不尖锐,亦不嘹亮,听来十分理性清朗。
“即使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不给对方解释的机会,只是一味责备对方。那跟玛乌杰鲁教的‘猎杀异教行动’有何不同?我们不是野兽,只要可以沟通,没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
男人们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夏侬眯眼审视雷纳多——戴着诡异黑色面具的人物。
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传闻中的邪教集团教主,要不至少也是有相当地位的角色。沉稳的态度并没有邪教教主的气息,毕竟也不能确定这座岛的居民就是邪教徒,顶多只能肯定他们对玛乌杰鲁教怀有恨意。
“那么……问题就是你们了。”
假面男转向夏侬一行人,没有个性的黑色脸孔似笑似喔。如果看的人在生气。就像在发怒,如果看的人在伤心,就像在发愁——完全没有表情,反而反映出观望者的意识。
“从外表看来.那位男性应该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那你们呢?看起来并不太像。”
“我们是普通的旅行者,只不过偶然共乘的船只遇难,才会漂流到这里。”
“喔……”
雷纳多的双眼从面具深处凝望夏侬他们。夏侬一无所惧地迎视仿佛可以洞穿亏心事的尖锐视线。他并未说谎,只不过没有道出一切。
“是真是假,花点时间调查就知道了。不好意思,在那以前,可能要稍微限制你们的行动。我们也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没办法随便相信陌生人。”
“……那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男人们对他无礼的口气面露不快,但雷纳多举手制止他们。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
那并非犹豫,而是为了让自己的声音可以渗透对方心里,因为寂静能够突显它接下来的话语。他似乎很习惯这种停顿方式——夏侬有那种感觉,对方肯定很善于掌握人心。
片晌之后,面无表情的假面男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们是弹劾者。”
※ ※ ※ ※ ※
史雷带着路克妻子委托的物品,再度造访他的办公室。
“……什么事?”将视线从文件抬起的路克问道。
看见那张绝对称不上粗野,但令人联想到钢铁雕像的脸孔显得有些疲惫,反倒让史雷感到心安。原来这个超人般的上司也有疲倦的时候。相较于完美无缺,好像某种怪物般的存在,一般人还是希望在跟自己一样有弱点、有缺陷的凡人手下工作。
“尊夫人交代的东西。”
史雷说完,拿出一个包袱。看来路克昨天并未回家,包袱里是换洗的军服。路克向窗外一瞥,天色已相当昏暗。
“尊夫人很担心您,今天也不回去吗?”
“可能。”路克淡淡说完,伸手接过包袱。
“似乎少了一点。”
“不过连十分之一都还没看完。”
史雷大吃一惊。如果他是班长,那不论高层是否慰留,他可能早就提笔写辞职信了。
“老实说……您是否希望战斗任务快点来呢?”
“不会。我并不讨厌处理公务。”
“……是吗?”
“至少不会有人死亡。”
简洁但沉重的答复。史雷忽然觉得,这个钢铁般的上司并非出于自愿担任现在的职位。
“对了,不好意思,你顺便帮我把这份文件拿回零号资料室,放到机密度四的柜子。钥匙在那里,今天的密码是四四二七。”
几乎没有外人进出的这座漆黑之鹰待命基地“鹰巢”(Hawk Nest)里,不消说也有专门收藏机密文件的资料室。一共设有四道锁,其中一道是可变式的特殊锁,假使没有正确按下每天变更的数字密码,就无法解除那道机械锁。
“是这份嘛……哎哟……”
史雷拿起文件时,不慎弄歪尚未处理的文件堆。他慌忙放下手中的交办文件,重新整理弄乱的文件堆。
“请问……”
史雷一面整理文件,视线停在其中一张纸上。
“怎么了?”
“啊,没有,这里盖有玛乌杰鲁教涉外局的印章……不过,我们不是正因为塔尔斯镇的事,跟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吗?”
“……看清楚日期。那是十二年前的文件,签名的涉外局长早就去世了。”
“啊啊,那是以前联合作战时盖的章哕。”
“我也还没仔细看过那份文件……但是,玛乌杰鲁教的异教检察官和涉外局,确实曾对王国的危机管理有极大贡献。因为如此.听说也经常与军方进行联合作战或联合计划。”
“啊啊,原来如此。可是……总觉得很危险呢,这个人……”
史雷看着文件一角记载的某个通缉犯肖像,忍不住发出感想。
“我没有不准你看,但如果想要仔细看,先去提出阅览申请。”
“啊,对不起。”
史雷不敢再仔细阅读内文,手忙脚乱地将文件放回原位。
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后来,史雷既未提出该文件的阅览申请,亦未再想起那名通缉犯的事。至于路克本人,则是在好几个月之后,才有时间仔细阅读那份文件。因为和十多年前筹备,一直搁置至今的计划相比,还有更多杂务等着他处理。
然而——
那份资料画着某个人物的正面与侧面的肖像。那是个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中年男人,脸孔下方还附有男人的名字与来历说明。
一级魔导士——雷纳多·甘法斯。
罪状:大量杀人与尸体毁损。
那份文件上如此注明。

※ ※ ※ ※ ※

房间比想像中宽敞。
值得庆幸的是没有压迫感,但也仅止于此。被人限制行动没什么好感谢的。只不过是一间宽敞,但没有其他优点的房间。别说是窗户,就连床跟椅子都没有,有的只是出入口的房门和两个拳头大小的通气孔。与其说是房间,倒不如说是箱子比较恰当。
这里似乎不是专门的牢房。进来以前,从建筑物外观来看,好像是平房式的仓库。夏侬他们便是被关在其中一个房间。
从房门上附带的小窗户向外看,有两个中年男人正在看守。
看守的工作想必颇为无趣,他们隔着一张手工制的军棋棋盘,互相瞅着对方。对于不喜欢那种动脑游戏的帕希菲卡来说——因为她每次提议下棋,不但会被棋痴的姐姐强迫对奕三天三夜,还会被打得落花流水——根本看不出谁胜谁负。
对方吩咐他们想上厕所时叫他们一声,但帕希菲卡已经在少女内心立誓,忍到极限也不轻易示弱。
回归正题。
“夏侬哥—一”
监禁到现在大约一天,帕希菲卡闷得发慌。
她就像栅栏里的动物般在室内来回跺步。不过那种行为当然也无法解闷。穷极无聊之余,她慢慢接近跟她相反、靠着墙壁静坐的夏侬,轻轻试拉他的黑长发。
可是,夏侬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尽管看起来也不像在睡觉……
“我说夏侬哥—。”
还是没有反应.似乎是决定来个相应不理。
无可奈何之余。帕希菲卡开始玩弄夏侬的头发。除了拉扯之外,还编起辫子,甚至开始尝试各种不同造型。
“嗯……小猫咪。”
“啊……好可爱。”
原本在角落发呆的拉蔻儿也靠过来,两人一起玩弄夏侬的头发。
“下一个……看。蝴蝶。”
“那也不错耶。”
拉蔻儿兴高采烈地大声鼓掌。帕希菲卡看来是玩上瘾了,着手挑战更复杂的发型。另一方面,夏侬的脸颊则是不时劈劈啪啪地发出轻微痉挛……但帕希菲卡并未注意。就算她真的发现,应该也不会在意。
“好——喏,你看,最新创作,小史比。”
“啊啊啊啊,好可爱……好可爱哟,小史比。”
“特殊花招,螃蟹先生跟章鱼小姐。”
“眼睛的部分真是出神入化呢。不过,这边好像有一点乱。”
“唔,既然如此,这个如何?仰泳乌龟!”
“嗯,这也好可爱。不过尾巴这边还可以再——”
“哦——岂有此理。好,看我的独门秘技!跳舞的魔鸟‘沙漠之鹰’——”
“哇哇哇,给我住手!”
夏侬终于忍不住怒喝跃起。帕希菲卡被那股劲道震开,砰的一声滚落在地,一脸怨愤地抬头。
“啊啊,我的独门秘技——”
“亏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做好呢。”
夏侬兴致索然地向一脸不胜惋惜的姐妹俩说:
“你们哪……我再说一次,要玩就去玩自己的头发。”
“可是,人家怕头发会乱翘嘛。”
“对呀。”
帕希菲卡和拉蔻儿相视点头。
“你们两个——”
“可是夏侬哥~~人家好无聊喔~~”帕希菲卡一反常态,泪眼汪汪地说。
“你啊,吵死啦,给我安静一下!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就这样安静地重新审视自己——”
“老掉牙啰……”帕希菲卡口里这么说,还是在夏侬身旁重新坐下。“话说回来……那个贝尔肯斯大叔,不要紧吗?”
自从渡口那场骚乱后,男人们就将贝尔肯斯跟夏侬他们分开。
以自称雷纳多的那个假面男的态度来看,应该没有立刻杀他的意思……可是,对于那群尚未确认对方身分就放箭杀人的
家伙,夏侬并不期待他们的良知。
“嗯,我看那个大叔杀也是杀不死的。”夏侬安抚似的拍拍妹妹的头……然后转向拉蔻儿。“拉蔻儿……还是不行吗?”
“嗯。”拉蔻儿点头。
仔细一瞧,这位超一流魔导士的表情极为罕见地有些憔悴之有。然而,那并非昨天塞壁所累积的疲劳。
“还是没办法启动探查系魔法(Explore),通讯系也不行,其他魔法目前则没有问题。”
夏侬他们之所以乖乖地束手就擒,也是因为与其抵抗逃窜,现在这样反而可以慢慢地掌握情况,同时设法寻求解决之道。更何况,这座岛上的居民也未必是他们的敌人。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先探查岛屿地形、各个建筑的种类和位置。
然而……拉蔻儿却无法像平常那般顺利启动搜索用的探查系魔法。
“原因不明……吗?”
“也不是不明……可以想到几个理由,只是无法特定是哪个。如果不能特定,就找不出解决方法了。”
“伤脑筋哪。”
就在夏侬唉声叹气的时候——
“……久等了。”
门锁随着声音解开。开门进入室内的是雷纳多。
“贝尔肯斯的拷问总算告一段落了吗?”
面对夏侬充满挑衅的询问(是为了探查敌情),雷纳多轻轻摇头。
“我们会尽量避免低级的暴力行为,但必要时也不会犹豫。”他的视线依序扫过夏侬、拉蔻儿与帕希菲卡,然后接着说道:“嗯,看来各位对这间房间很不满意。”
“无聊、无聊死了。”
“那真是抱歉了,我们边散步边谈吧。”
“可以吗?出去以后,我搞不好会突然把你当作人质大闹一场喔。”夏侬看着他的后方说。
夏侬的长刀靠在看守人放棋盘的桌子旁,虽然监禁前被对方没收……但只要他有意,不用两秒钟就可以飞身取刀刺杀雷纳多。
“可以操控武雷神这种高级攻击性魔法的魔导士,我想这种房间也关不住的。要是你们真想反抗,也不用等到现在吧?”
“……原来如此。”
他本身也是魔导士,所以才能对拉蔻儿的能力有一定了解。事实上,拉蔻儿可以启动攻击性魔法,夏侬他们若有离开之意,随时都能离开。只不过,假使想要将同样能启动武雷神的魔导士与其他武装人员尽数击退,那就有困难了。
“那我们走吧?爱尔菲缇娜公主也正等着你们。”
“爱尔菲缇娜?”
“我等‘渎神花园’的盟主……不,对你们这俗世的人来说,称为‘废弃公主’比较好吗?”
“……”
夏侬不动声色地挡在帕希菲卡身前,不让雷纳多看到她惊诧的表情,但雷纳多应该也万万想不到眼前的少女就是真正的废弃公主。
如此说完,雷纳多就悠然步出。

※ ※ ※ ※ ※

邪教集团的藏匿处。
倘若只用这句话来形容渎神花园,恐怕会引起严重误解。跟随雷纳多行走时,夏侬才体会到这个事实。
“虽然规模不大……”走在他身旁的拉蔻儿也感叹道:“这已经足以称为一个小镇了……”
超过百栋以上的建筑物,密密麻麻地紧黏在一个大型洼地。大多是平房住家,但其中也有几栋像是锻造工厂和编织工厂的建筑,甚至还有田地和羊只放牧场。根据雷纳多的说法,岛上的设施还不止于此。某些建筑跟渡口一样设置在地底。
换句话说……只要不是太奢侈浪费,这座岛上已经备齐了可以自给自足的东西。其他不足之物,据说是靠赚取外币来采购。
夏侬讶异道:“竟然可以在这种地方打造出一个小镇。”
以极端的论调来说——渎神花园乃是河里突出的巨岩。它并非砂石堆积成的沙洲,而是河水经年累月掘出的岩块。在巨岩上种植高成活率的植物林,大概就构成这座岛的外观。
顺道一提,所谓高成活率植物,就是不须在土壤中生根,可以直接攀爬固定于岩壁的强韧植物。植物干枯而成的腐植土、碎石、风和水流载来的砂石,不断堆积在小岛四周,如今其上也长有普遍植物,但终究还是高成活率的植物林最为常见。
光是这种高成活率植物便足以遮蔽小岛内部,再加上岛屿地形宛如盆地往中央倾斜。从岸边和船上来看,压根无法想像这座岛上有一个八百多人居住的村落。
“……十年了。”
雷纳多环顾洼地小镇说道,同行的数名男人们(当然是为了牵制夏侬他们)也同样浮现感慨良深的表情。
“找到这座无人岛,进行改造、兴建房舍、铺设道路……到现在也有十年了。”
十年岁月。那究竟是长是短因人而异……但就这个小镇来看,夏侬甚至觉得实在太短了,足以见得雷纳多是多么有才干。
“为了什么?”
“我说过了……为了弹劾。”雷纳多停步说道。“我们渎神花园的母体,乃是由玛乌杰鲁‘猎杀异教行动’被害者所组成的集团。虽然异教检察宫如今都很低调,但他们过去曾以排除危险思想之名,公然进行宗教审判与公开处刑。”
“……这件事我有听过。”
“直到数年前为止,那种行为还公然在边境进行。即使是现在,也尚未完全消失。玛乌杰鲁教进行的是宗教独裁,他们不承认其他任何宗教。唯有他们信奉的神明才是绝对,攻击、排斥信奉其他神明的人。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永远处于绝对多数。”
“那既不是现在才有的事,更不是只有玛乌杰鲁教才会做的事。”夏侬冷冷说道。
的确如此。多数压迫少数——这种行为并非仅限于宗教。
人类是群居的生物。
结、同化,然后抵御外敌,那就是人类这种生物的基本生存战略。因此,大部分的人类会倾向站在多数派,想要加人更大的集团。
然而……
集团越大,防卫力越高,但处在内部的人的危机感也会因此降低。团结度减弱,内部出现一新的小集团,他们的反弹又将引爆集团瓦解的危机。
此时,需要的即是“敌人”。
或者也能成为“活祭”。与集团成员性质迥异的存在,不相容的存在,“相异”的人们。借由压迫、排斥他们来巩固集团。基本上,“伙伴”这种概念正是因为有“非伙伴”才得以成立。
如此筛选出无法对集团构成真正威胁的“敌人”、“相异者”,将他们视为轻蔑和敌视的对象。任何“相异”点都无所谓,不管是主义主张、肤色、经济能力,或者身高等等。
归根究底,那种情况就如同学校里欺负人的不良少年与被欺负的学生。
只要先去欺负别人,就不会被入欺负。总是找出比自己弱小的人,然后继续欺负他们的话,自己这群人就会更团结,也可以防止自己被人欺负……
“你说得没错,那种事情的确很常见。”雷纳多点头。“可是,被虐待者的痛苦与悲伤也不会因此消失,我们依然不应容忍玛乌杰鲁教的行为。”
“……所以呢?将玛乌杰鲁教的信徒全数逮捕,进行复仇吗?”
“我再次声明,我们并不是复仇者,而是弹劾者——对玛乌杰鲁教信徒复仇又有何意义?或许也有人想那么做……但复仇无法成就任何事。我们只想显示我等的愤怒与哀伤,揭发玛乌杰鲁的残暴以及那些默认者的伪善,那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
“…………”
虽然夏侬认为那是诡辩,但他缄默不语,跟他们辩论终归只是对牛弹琴。
“老实告诉你们,我们不是邪教徒。是因为要作为反叛玛乌杰鲁的象征,我们才使用魔王布拉宁的画像……但我们既没有崇拜恶魔,也不想毁灭世界。”
“魔王布拉宁——率领二十六头大龙,恶魔中的恶魔……玛乌杰鲁教说它是邪恶的象征,但也有人认为在创世战争以前的混沌世界。布拉宁是‘罪恶旗手’,也是自由的守护神。”拉蔻儿插嘴。
故乡房间里满满的书籍和小饰品并非只是装饰门面。夏侬这位双胞胎姐姐尽管极度欠缺生活上的基本常识,某些方面却又非常博学多闻。
“你懂得还真多哪。”
雷纳多的声音透着些许温和。
不仅是雷纳多的声音,夏侬从眼角余光发现男人们的表情也和缓下来。
对于布拉宁,玛乌杰鲁教的教典多半只用“恶魔之王”一语带过,一般人对它的了解也仅止于此。这就是主流宗教玛乌杰鲁教的宗教见解直接演变成“常识”的一个例子,也可以视为多数暴力的其中之一。
因此……可以不局限于玛乌杰鲁教的“常识”,自行对布拉宁加以定义的拉蔻儿,或许让他们感到了某种亲切感。至少邪是没有盲目崇信玛乌杰鲁教的证据。被归为少数派、异教徒的人们,在强烈的伙伴意识作崇下,大多有排外的封闭倾向,但在另一方面.也很容易因为芝麻小事而敞开心房。
“把废弃公主捧上台面也是那个原因吗?”
“正是。”
雷纳多猛力点头。他的整体动作之所以如此夸张,也许是为了弥补无法透过面具传达的脸部表情——夏侬心想。
“她才是玛乌杰鲁教自以为是的最大受害者。你们想想看,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杀害刚出生的婴儿根本就是猪狗不如的行为。我们岂能容忍那种行为?一旦容忍,未来假使有人被玛乌杰鲁教断定为‘罪人’,那么无论对方是谁,岂不都可以不容分说地处死他?没有任何事情比这更愚蠢、更可怕了。”
“……嗯,这我倒是同意。”夏侬偷瞄了一眼以复杂表情聆听雷纳多发言的帕希菲卡,接着重新转向假面男。“可是,你如何证明她是真的废弃公主?”
表情才刚趋缓的男人们,脸上再度浮现些许敌意。自己崇拜的“废弃公主”被怀疑是冒牌货,当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当自已提不出确切证据,那就更加不愉快了。
“听说废弃公主出生不久就被处死了?”
“虽然不知该不该告诉你们……但那只是官方说辞。事实上不忍心杀她的第一王妃爱尔梅雅最后救了她。”
“原来如此,那倒是合乎逻辑。”
夏侬说那句话时声音带刺,不知雷纳多他们是否察觉?
据夏侬所知,雷纳多所言不仅合乎逻辑,甚至刚好跟事实相符一想来只是凭空捏造的故事,碰巧跟事实相同而已。
然而,夏侬脑海里也突然闪过一个愚蠢至极的想法……搞不好错的是他们自己,雷纳多他们崇拜的少女才是真正的废弃公主?
事到如今,虽然并不后悔为帕希菲卡远走他乡,但一思及她今后所要面对的未来,夏侬的心情还是很沉重。如果他父亲和卷入事件的其他人都是无辜丧命的,那固然很难接受……但一想到妹妹,夏侬偶尔也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而且,公主可以解读时间。”
“解读时间?”
“公主的眼睛可以看见未来或过去发生的事情。玛乌杰鲁敦之所以想要抹杀公主,可能也是因为她的这个能力。”
“就是玛乌杰鲁教所说的‘恶魔的私生子’(spawn)……异能者啊。”拉蔻儿喃喃自语。
就在此时——
“雷纳多。”
静谧但清晰的声音传来。雷纳多回头,殷勤行礼。
“……爱尔菲缇娜公主。”
“跟那位异教检察官漂流来此的,就是这些人吗?”
在两名侍女的左右簇拥下,一名少女翩然走来。
继雷纳多之后,其余男人们也恭敬行礼,膝盖跪地。男人们动作里的敬畏并非形式,而是发自内心。
“那个女生就是……?”帕希菲卡低语。
相同年纪、相同眼睛颜色、相同发色,但相同处也只有这三点。
滑顺而不卷曲的金发、水汪汪的碧眼,在强调着少女文静的性格。蓝色礼服包裹下的身形非常美丽,但却缺乏一种俗世媚态,飘散着中性的气息,或许有入会说这就是清纯。另外,仿佛拒绝他人触碰的冷漠态度,不可否认也散发着某种威严。
“你就是废弃公主?”
“俗世中好像是这么称呼的吧。”少女口齿伶俐地回答。
冷漠而美丽,不带任何媚惑与妥协,理所当然地轻视对话的人的声音。与其说是傲慢,不如说是超然物外的氛围。“公主”一词在人们内心所描绘的,或许就是这种声音。
“真是天壤之别……”
“要你管!”
夏侬和帕希菲卡叽叽咕咕地斗嘴。
“但我有一个名字叫爱尔菲缇娜。”
“我是夏侬·卡苏鲁,这是我姐姐拉蔻儿,这是妹妹帕希菲卡。”夏侬轻轻伸手制止想要说话的帕希菲卡,如此说道。
少女走向夏侬他们,隔了一段距离后便停下脚步。
以夏侬的步伐来算,大约是五步的距离。面对面讲话稍微远了些,不过这应该也是精心计算过的距离。若是能感受到对与的气息或体温的距离,神秘感就会降低。
“…………”
夏侬凝目望进少女的双眸。眼里毫无感情之色,但目光微微闪动.这正是对方努力压抑尚未枯竭的感情的最佳证据。
两人视线交缠,像是在探索对方瞳孔深处。
但那也只有一刹那,爱尔菲缇娜率先移开目光。
“这里是由你做主吗?你们究竟决定怎么处置我们?方便的话,希望能让我们返回对岸……也就是你们所说的俗世。”
仿佛在阻止夏侬发问,雷纳多跨入少女和他之间。
“这件事恕难从命。”
“……为了保守秘密吗?”
“不错,天知道你们会不会将我们的事泄漏给玛乌杰鲁教或莱邦王国政府。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肯定会赶来消灭我们。至少在我们取得足够的力量,能够以弹劾者的身分回归俗世为止,没办法放你们回去……不过,你们无须担心,那一天也不远了。”
“足够的力量啊……”
夏侬也不知道雷纳多心里再打什么主意,但那件事铁定不简单,相信绝对不会是什么正当手段。
玛乌杰鲁教是斯达特宾大陆上最古老、最庞大的宗教集体,如果包含分支,拥有超过数亿人口的信徒。光是神官的数目,就有近一百万人之谱。无论是政治上或经济上,乃至从武力上来看,都不是最多不满千人的小团体所能正面交锋的存在。
“尤其我们现在正处于关键时刻,更不希望被人打扰。”
“那干脆杀了我们吧?省得事后麻烦喔。”
听见夏侬的讽刺话语,雷纳多摇摇头。
“那跟玛乌杰鲁教的手段有何不同?我们必要时也会战斗,假使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对方共处,也只好痛下杀手。但是,要是还有其他方法,就应该采取别种手段。”
“您还真是了不起哪。”夏侬耸肩说道。
反过来说,如果没有其他方法,他们就会斩草除根。而且,判断有没有其他方法的人,当然不会是夏侬他们。
“……好吧,就听你们的。老实说,我们也是被玛乌杰鲁教追杀的人。”
爱尔菲缇娜微微侧头问道:
“你们不是跟异教检察官一起的吗?”
“因为那个大叔不晓得我们的来历,才顺水推舟地走在一块。我们父母以前把那群家伙视为禁忌的东西带了出来,还曾经差点被肃清使杀死。”
夏侬并没有说谎。只不过爱尔菲缇娜他们并不知道,那个带出来的禁忌正是眼前这个少女。
“肃清使……”
那个词汇给男人们和爱尔菲缇娜带来不小的冲击。雷纳多的表情当然无法看见,不过他似乎颇有兴趣。
肃清使是玛乌杰鲁教用来取代异教检察官的制压战力,他们的存在从以前就流言不断,但几乎没有人实际与他们接触过。更何况是交战后的幸存者,那更是几近于零。如果当初夏侬是只身应战,可能早已毙命。
“跟肃清使交战……赢了吗?”
“嗯啊,因为我们用了出其不意的手段,信不信就随便你们夏侬转向雷纳多。爱尔菲缇娜或许是形式上的盟主,但实质上的领导权看来是掌握在这个假面男手上。
“因此,对我们来说,待在这里反而比较好。不过……玛乌杰鲁教的高层也不是一群傻瓜。现在‘废弃公主担任女巫的邪教集团’的谣言也传开了,如果不放贝尔肯斯……那个异教检察官回去的话,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不,就我来看,这地方十年来都没人发现才是奇迹。”
“或许吧。”雷纳多竟然也点头同意。“可是,我们就快取得可以对抗玛乌杰鲁教的力量了。”
他的声音里毫无兴奋之情,不像在阐述目标,倒像在宣布既定行程。
“到时,他们也没办法随便对我们出手。”
那一瞬间……夏侬有种看见黑色假面浮起冷笑的错觉。

※ ※ ※ ※ ※

贝尔肯斯试着轻敲墙壁。
反应正如他的猜想,只有又冷又硬的触感。即使是以臂力自豪的贝尔肯斯,也没有愚蠢到会去挑战厚不可测的岩壁。
“…………”
和夏侬他们分开监禁约莫一天半,不知是因为他的异教检察官身份,或者是害怕一般建筑的墙壁会被他整个撞破,贝尔肯斯跟夏侬他们不同,被囚禁在真正的岩室牢房。
这间岩室应该是跟渡口使用相同的方法所建,墙壁上看不到任何接缝。出入口镶嵌着铁栏杆。门锁虽然生锈,但一看就知道是相当坚固的东西。
“嗯……也不是没有办法离开……”
贝尔肯斯嘀咕着,一面环顾岩室。室内只有一个附有盖子的陶罐,看来是要贝肯斯用它来解决内急。既没有床铺,也没有窗户,也许是很少使用的关系,室内空气不是很新鲜。
“看守的……有两个人吗?”同样是挖空岩盘建成的走道对面,可以感受到看守人的气息,他们肯定佩带着武器。打败他们不难,但若不能迅速击倒,对方可能会唤来更多敌人。
“还是暂时观望吗?”在狭窄的岩室中努力伸直双腿,贝尔肯斯放松全身力量。既然对方没有立刻杀他的意思,先保持体力才是上策。
事实上,经过昨晚的熬夜盘问,他也有点疲倦。
虽然没有用刑拷问,但渎神花园的成员对他是异教检察官这件事,似乎非常神经质。不断套问玛乌杰鲁教高层对他们的存在掌握多少资讯,或者玛乌杰鲁教高层现在采取何种异教排斥策略。
贝尔肯斯一直诚恳地解释,现在大部分的异教检察官都是闲职,关于渎神花园的事情也只晓得一般流言(至少他和他的直属上司是如此),但对方就是不相信。
说到嘴软的贝尔肯斯甚至觉得:这些家伙该不会是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吧?
渎神花园的成员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那固然是他们为达目的所选择的结果,但越是隐藏,越是远离俗世,就越发感到寂寞。
毕竟人类这种生物乃是利用与他人之间的联系来确认自己。
那就类似小时侯玩的游戏——躲猫猫,游戏规定不能被人发现,但内心却很害怕被其他小朋友忽视、遗弃。或许他们本身并未察觉到那种矛盾。
“迫害者与被迫害者……到头来还是一样哪。”贝尔肯斯自言自语。
要是每件事情都一样,大概就不会有问题了。如果每个人都以相同价值观、相同思维、相同喜悦生存,就不会发生冲突,不会产生争执,更不会有恐惧和哀伤。倘若人类这个种族能够共享相同想法,以单一生物的方式行动的话……那说不定也是一种幸福。
然而——
“……咦?”
除了看守人以外,又出现新的气息……而且不断接近。
眯起习惯昏暗的眼睛转头一看,一个手持烛台的人影站在那里。
“……哟。”
即使向她打招呼。卖药的少女——古凤也没有任何表情。
她只是呆滞地……以玻璃珠般毫无情感的冷漠眼睛,注视着贝尔肯斯。对于那道冷酷的视线——稚气未脱的少女竟有如此冷漠的眼神。普通人也许会感到不寒而栗。
古凤默默走近铁栏杆,将装有食物的小托盘放置在相隔一段距离之处,然后起身望着贝尔肯斯。
“你放那么远,我吃不到喔。”
“那你就饿死在牢里吧,玛乌杰鲁教的走狗。”
表情呆滞如故,唯独声音在岩室内淡淡响起。
恨、恨、恨之入骨……声音里的怨恨已不是单纯的感情,甚至化为人格的一部分。犹如玻璃般冷酷、生硬……尖锐的声音。
“你说话还真狠哪,喂!”贝尔肯斯仿佛习以为常,说话态度并末改变。“……对船上牛只下药的,就是你吗?”
古凤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亏我用了二十人份的药……想不到还是杀不死你,真可惜。”
“你好像真的很讨厌玛乌杰鲁教的神官啊。”
“……我爸爸和妈妈都被你们杀死了。”
“猎杀异教行动?”
“对。”古凤用极其冷酷、憎恶的声音回答。
她还记得父母被杀时的情形,记得非常清楚,永远也无法忘怀。当时,母亲的肚子里还怀着她的第二个弟弟或是第一个妹妹。
她的家人。
除了科特以外,他们都在十年前被烧成灰烬。他们居住的村庄偶然发现了邪教徒……那个邪教徒又刚好是她父母的好朋友。只不过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他们就被活活烧死。
“不能放任沾染罪恶色彩的人不管。”
年幼姐弟大声哭求他们住手,异教检察官却无情地踹开两人。
“喔——欢欣吧,百姓啊,邪恶的种子在此烧尽!”
异教检察官将双亲的哀号当作天堂仙乐,神情恍惚地高喊。
……“就是他们嘛!”、“他们是邪教徒呢!”、“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啊,吓死人了。”、“小孩子不能烧死吗?”、“为什么不一起杀掉呢?”、“喂,邪教徒的小孩怪恶心的,我可不要收养他们喔。”、“玛乌杰鲁教的神官太善良啦。即使对方是坏人,也不愿杀小孩子吗?真是太善良啦。”……
人们边说边点头。
异教徒昔日经常在边境作乱,而玛乌杰鲁教的异教检察官确实也解决了不少这类暴力事件。基于国境限制,一般官吏无法大规模追捕罪犯,但异教检察官到任何国家都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并没有进出上的限制。
因此,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多数的人们,甚至异教检察官自己,都认为他们是正义的代表。他们并非行使正义,他们本身就是正义的化身,他们的行为就等于正义。
异教检察官出现,然后有人被火焚烧或者被吊死……看着那些无法反驳的尸骸,人们感到满足,认为那就是“正义的彰显”。
人们所追求的正义,终究只是那种程度的东西。不过是为了忘却一时的不安,确认自我的正当性——为了去除内心疙瘩所进行的祭典罢了。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所作所为,永远无法原谅你们。绝对要杀死你们,把你们活活烧死。就算你们哭叫,哀求我们原凉,也要慢慢地烧死你们。”
“为达那个目的,不择手段吗?”贝尔肯斯静静说道。
他成为异教检察官时,那个猎杀异教的疯狂行动已经结束……然而.这件事当然跟这个少女一点关系也没有。
“因为你的缘故,那艘船的船长爷爷和助手都死了喔。还有那个不是玛乌杰鲁教信徒的三兄妹,也差点没命呢。”
“那又怎么样?”古凤的表情没有变化。“玛乌杰鲁教的信徒罪无可恕。可是,放任玛乌杰鲁教坐大的家伙也一样。那些絮伙死再多也与我无关。”少女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用——贝尔肯斯在内心叹息。
这个少女完全疯了。任何话语都无法打动她的心灵,她已经失去正常的判断力了。
这座岛上的居民或许并非全部如此……但假使他们打算执行她所宣称的计划,贝尔肯斯无论从职务上或是人类角度上,都必须阻止他们。而阻止那些无法用言语沟通的人们,就等于必须杀了他们。
(人类为什么如此……愚蠢呢。)
贝尔肯斯盯着眼前的少女,心急如焚地思量。
不光是这个少女,其他人也蠢得无药可救。就连他自己、玛乌杰鲁教的信徒们,所有人都一样。
就算别人跟自己不同,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每个人心里的正义都不同,那又何妨?为何要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想法?为何非得为了自己的正义去践踏他人?为何要害怕、排斥跟自己不同的人?为何大家非得一模一样……
“汝等是一体。”
那句话在他脑海里闪过。
“汝等应合为一体。信仰将成为没有背叛、没有违誓的完美羁绊,将汝等结合。”
贝尔肯斯亦曾如此深信,曾经极度害怕落单,恐惧到不知所措。然而……他终究无法跟伙伴合为一体,无法抹消自我、个性。众人变成相同模样,合为一体——贝尔肯斯认为那跟孤独根本毫无差别。因此他遭到降职。但是,他现在觉得这样也好。
“组织玛乌杰鲁教的人,以及容忍他们的人,全都是敌人吗?那你们根本没有胜算。”
“才怪。”然后……古凤轻轻笑了。他头一次看见少女的表情。
“绝对不可能输的喔……”那是连贝尔肯斯都感到不寒而栗,阴冷而凄惨的笑容。


第三章 两个废弃公主

她很讨厌做梦。
睡眠时松懈的心灵,会恣意解放清醒时竭力压抑的能力。清醒的时候,只要集中意识便能逃离幻想,但沉睡的期间,由干难以认定维系自我的“现实”,因此无法逃离那里——逃离不幸的幻想。
灭亡、破坏、崩溃。主角也许是人,也许是物,也许是更抽象的东西,但她“看见”的永远只有不幸的景象。
她也曾期盼能够看见幸福的景象,例如人们的温柔笑靥。然而,那种东西却一次也没看过。这是因为在她周围只有不幸?或是因为这个能力只会选择不幸的东西?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而现在——
(……不要……)
她拼命抗拒自己看见的景象。
(不要!我不想看那种东西!不可能有那种事。我不想看,也不愿去想。我根本不想看……)
那是一张笑脸。虽然是笑脸……却是非常令人作呕的笑睑,仿佛在脸上杂乱无章地涂抹了阴森的憎恶与癫狂的恐怖。
那是面具底下的……人脸。
(住手、住手、住手!)那个人的脸不是这样,绝对不可能。耶个人总是很温柔……)
但那张脸笑了,犹如存嘲笑她的痛苦,那张脸不断地、不断地笑着。

※ ※ ※ ※ ※

拉蔻儿悠战地在岛上漫步……一边暗自苦思。
她无法启动魔法。
正确来说,她只能启动一部分的魔法。从武雷神的例子就知道,她可以启动攻击性魔法,但是探查系魔法与通讯系魔法则无法启动。
她频频确认在脑内描绘的魔导式,并发有错误,但就是无法将体内的魔导式与外在世界连结,让效果具体显现。到连结为止还算顺利,但就是无法进入下一步的魔法启动程序。
她想过一些可能的原因。
“这里也不太像是‘禁法地带’(Error Field)……”
她曾听母亲说过,某些极为少数的土地无法启动魔法。基本上,魔法是对限定时间、限定空间的世界所进行的一种干涉。
使用魔导式这种旁门左道,摇晃原本无法撼动的东西,将自我意识与思考拉到现实界面——这就是魔法。
然而,波动终究只是波动,世界会迅速进行修正。暂时不论拘束精神的魔法,通常显示物理效果的魔法之所以不能长久持续,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效果越大的魔法,世界的反作用力也越大,为了与之抗衡而追加稳定、增幅、修正等魔导式,造成魔导式整体变得极为复杂、庞大。
但是,偶尔也会遇上极难发生摇晃的场所。
不接受魔法干涉的地方,魔导土称之为“禁法地带”。
话说回来,现已确认的禁法地带为数极少,就连宫廷魔导士的母亲凯洛儿也从未亲身经历过。
“这样的话……嗯……”
其他的可能理由就是拉蔻儿本身能力的突发性不适……或者是受到外力阻碍。
,不过,既然魔导士本人并未受到压制,那么魔法只能靠魔法来阻碍。况且一如前述,魔法的有效期限非常短,基本上没有长效件。诸如警戒用结界魔法“乐园”(Asgard)这种看起来像是长时间持续的魔法,其实也是以相互增补的方式连续启动相同魔导式,才得以持续生效。
换句话说……若想长期隔离这座小岛,让拉蔻儿或其他魔导士在任何时间都无法启动探查系魔法或通讯系魔法,就必须持续不断地启动妨碍魔法。
话虽如此……拉蔻儿并不认为这座岛上有足够的魔导士。
“但说不定——”
“喔喔,大姊,怎么啦?一大早就出来散步呀?”
循声回头一看,只见并排的仓库前面,数名男人们停下手里的工作向她微笑。他们似乎正在将配给食品从仓库搬出来。
“嗯,是啊。”
在岛上停留的第四天,闲来无事的夏侬他们分头在岛上散步。那次当然并不是单纯的打发时间,而是为了预防万一,必须事先勘查岛屿地形和主要建筑的位置。
虽然当时随口答应了……但夏侬他们并不打算在此长住,他们三人决定要尽早离开这里。
留在这里当然也是一个选择。
然而,夏侬他们已经切身体会过在单一地点停留的危险性。一个月前,塔尔斯镇发生的骚动仍旧历历在目,帕希菲卡至今还是三天两头地被恶梦惊醒。
因此,他们决定不在任何地方做不必要的停留。
但纵使说出理由,雷纳多他们也不可能相信。那事件实在太超越常理,而且一旦提起那件事,也必须言及废弃公主一事。
所以,夏侬他们决定偷偷离开小岛。
不晓得对方是压根没想到夏侬他们的计划,或是明知如此却决定随他们去……雷纳多虽然派人监视,但也不干涉夏侬他们在岛上乱逛。
“另外两个跟你一起的人呢?”
“帕希菲卡跟夏侬好像也去散步了,因为他们俩的散步跟我有点不同。”
渡河、攀崖、越谷……等等,故乡麻努林附近也有许多这种复杂的地形,夏侬和帕希菲卡向来把它们当作游乐场。因此跟一般人所谓的散步相比,他们的散步更加耗费体力。
对从懂事开始就沉迷于魔法、阅读与小饰品的拉蔻儿而言,那种散步有点沉重。
“闲着也是闲着,我可以帮什么忙吗?”
她一说完,男人们坦率地露出欣喜之情,他们多半是年近半百的欧吉桑,不过跟年轻女孩说话终归是件愉快的事。
“是吗?多谢啦。那你可以帮咱们泡茶吗?那间小屋里有茶具跟茶叶。”
“好的。”
拉蔻儿点点头,走向男人们所指示的小屋。

※ ※ ※ ※ ※

醒来时全身香汗淋漓。
最近老是这样,并非天亮自然醒,而是因身体不适惊醒。
“唉……”
爱尔菲缇娜走下床,叹了一口气,接着边整理衣服边走出房间。她身居渎神花园的盟主,是团结岛民的象征,因此不能服装不整地四处徘徊。
她当然没有穿集会时的蓝色礼服,如果只是像现在这样要去晨浴,她会穿白色的连身洋装。不过话虽如此,这跟岛上裁缝中心替岛民缝制的服饰相比,也有天渊之别。
“爱尔菲缇娜公主。”
担任侍女的岛民发现她,立即恭敬行礼。侍女比爱尔菲缇娜还要大上两、三岁,是能以朋友相称的差距……然而侍女的态度极为客气,仿佛不被容许轻易的接触。
“您早。”
爱尔菲缇娜高雅地点头,但自己是否演活了公主的角色,她其实并无自信。因为她原本的个性十分软弱,即使扮演废弃公主也有六个年头,到现在仍旧不太适应。
生于庶民家庭,过了八年的庶民生活。被雷纳多收留之后,跟他周游列国一整年。不管横看还是竖看,她跟“公主”都扯不上任何关系。对她而言,公主就等于神明或恶魔的同义词。无论如何,那都是一种只能想像、无缘目睹的遥远存在。
所以,爱尔菲缇娜实在不知该如何扮演废弃公主。虽然不知道,但靠着雷纳多的指导与岛民的反应,总算一路走到今天。
出生前就被判定为“邪恶”,出生后理当立即遭到“废弃”的废弃公主,自然不可能接受公主的正统教育。因此,即使扮得有些生硬应该也无伤大雅才对。
“您要沐浴吗?”
爱尔菲缇娜又无言点头。离开室内。与其随便出声.她觉得这样反倒比较轻松,也显得较有威严。
绵延在房舍后方的羊肠小径。
爱尔菲缇娜独自行走其间。又叹了一口气。不必担心有人来此,沐浴用的小池塘专供她一人使用,不许任何人接近。不过,就算允许也不会有人随便靠近。这一切都要感谢废弃公主这个“设定”。
爱尔菲缇娜频频叹息,独自抵达池畔。她一如往常地脱下农服,小心叠好,一丝不挂地踏入池中。
水温还有一点冷。
但这种沁人肌骨的冰凉,正好让她的身体清醒过来,将瞌睡虫抛到九霄云外。
包裹肌肤的清水触感。在这里脱掉一切衣物,回归初生时的自己。回归。不须穿着衣服,也不须假扮废弃公主的角色。
这是她最高兴的事。
或许这是无谓的感伤。她很高兴自己扮演的废弃公主可以帮助雷纳多,但是,有时不这样自我确认,爱尔菲缇娜甚至会搞不清楚目己究竟是谁。
“我是——
冷不防……水池旁的矮木窸窸窣窣地摇晃起来。
“…………”
  爱尔菲缇娜并末惊慌。虽然岛民不可能来这里,但偶尔会有迷路的鸟儿或动物闯入。然而……
“哎呀!”
出现的是一颗跟爱尔菲缇娜一样的金色脑袋瓜。
  接着也是跟她一样的蓝眼睛,不过,共通点也只有这样而已。
爱尔菲缇娜记得对方那副猫咪般满不在乎的表情“你感……”
爱尔菲缇娜讶然起身。
但闯入的少女却只是大大方方地用食指搔着脸颊。
 “好像不小心走到奇怪的地方了。呃……哎、哎……哎哟卡迪娜小姐,是吗?”
“是爱尔菲缇娜。”
“啊,抱歉。我不太会记人名。”少女爽朗地笑着道歉。“爱尔菲缇娜、爱尔菲缇娜、爱尔挥——好痛!”
她似乎不慎咬到舌头,但还是继续重复念了好几次爱尔菲缇娜的名字。
“爱、尔、菲、缇、娜。好,我记住了。”
少女点头的动作很孩子气。爱尔菲缇娜不禁莞尔,少女板起脸孔。
“哼……你笑我喔?”
“对、对不起。我并没有……那个……并没有取笑你的意恩
“嗯,那也无所谓。没想到爱尔菲缇娜小姐也会这样笑呢。”听少女这么一说,爱尔菲缇娜才发现自己忘了戴上废弃公主的“面具”。
“那、那个、我——”
“我啊,名叫帕希菲卡。”少女先发制人似的抢着说。
爱尔菲缇娜并不是那种不理会他人、只顾自己说话的性格。
“帕希菲卡小姐……”
“小姐就免了。那我能不能也直接叫你的名字?”
“啊?嗯……”
“对不起,好像打扰到你洗澡了。我在附近随便走走。结果不小心迷路了。”
“啊……”
“不过这个池塘真清澈耶,而且一个人都没有,莫非是你专用的?”
“是的……”
“是吗?好棒哟。”帕希菲卡欣羡不已地说道。
爱尔菲缇娜不觉联想到咬着指头的小孩在盯着朋友的零食。
“……你要进来吗?”爱尔菲缇娜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么说。
只属于她的地盘,回归自我的场所。
就连在雷纳多面前,她有时都会假装成听话的小女孩。所以,这里是发唯一可以让她回归自我的地方。
然而……这里没有任何人,谁也不认识真实的她。即使回归到原来的自己,也没有人愿意看她。如果没有人认识她……真正的自已不就等于根本不存在了吗?
这种……不安。
她渴望有人认识真实的自己。不是废弃公主.而是非常普通的少女。
“可以吗?真的吗?”帕希菲卡雀跃地说。
爱尔菲缇娜微笑点头。
“嗯,是呀。反正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的人也不会——”
“来这里”那句话被某种声响掩盖。
接着出现……一个非常不耐烦的声音。
“喂!帕希菲卡,你再这样到处乱跑,小心看守的家伙唠叨——”
下一瞬间……跟妹妹同样拨开灌木丛出现的,不用说就是夏侬。
他旁若无人地抬起头,然后哑然失声。
“…………”
短暂的沉默横亘在三人之间。
保持拨开灌木丛姿势杵在当场的夏侬。
回头望向哥哥、目瞪口呆的帕希菲卡。
还有一丝不挂、呆然而立的爱尔菲缇娜。
时间就这样短暂地流逝。
……结果,最早回神有所行动的是夏侬。他砰的一声朝妹妹的头顶敲了一记爆栗,然后直挺挺地向右转了一圈,接着返回灌木丛内。
“其他就交给你了,告辞。”
“嗯.知道了……咦?等一下啦!…’
帕希菲卡说着,一面追逐仓皇逃逸的哥哥。她扑向黑色外套的背影,扯着她的长发怒吼:
“你这个呆头大色魔!就算皇天、后土、拉蔻儿姊肯原谅你,我也饶不了你!”
“等、等一下,这是……”夏侬也不禁有些动摇。
因骤变而一片空白的脑海中,爱尔菲缇娜恍恍惚惚地想道,夏侬说不定跟外表不同,其实是一个很纯情的人。
“偷窥是犯罪哟、犯罪!是罪无可恕的大罪喔!”
“放开我!你这家伙!喂!”
“不许狡辩!这种时候啊,男人就该有默默接受制裁的度量!”
“这是意外,不可抗拒的意外,不是故意的!你也稍微酌量减刑嘛!”
“哕嗦!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可不便宜喔!”
“喂.基本上也轮不到你生气吧?”
“不许强辩,乖乖地接受肃清吧!”
帕希菲卡紧紧抱住正想逃之天天的夏侬破口大骂。然而,或许是因为体格上的差距,两人相互叫嚣的声音逐渐远去。
最后——
当爱尔菲缇娜回过神来,终于想起要高声尖叫时,他们两早已不见踪影。

※ ※ ※ ※ ※

“喔,大姊也很辛苦呀。”
“嗯,很辛苦呢……”
拉蔻儿跟欧吉桑们在仓库旁饮茶,一边悠闲地说。男人们的平均年龄跟她至少差了三十岁,却一点也不显突兀,说厉害倒也真厉害,不愧是善于跟老人与小孩相处的拉蔻儿。
“可是,你们为什么被玛乌杰鲁教的人追杀?”
  “嗯,这有点复杂……”
拉蔻儿也只能支吾其词。“其实我妹妹才是真正的废弃公主你们那个是冒牌货哟——”这种台词连她也难以启齿。
“反正待在咱们这儿就安全啦。”
“玛乌杰鲁教的那些蠢材绝对找不到这里的。”
“哈哈哈哈哈。”
男人们爽朗大笑,那个姿态就像非常普通的人。
他们想必也曾有过平凡的生活。原以为会、永远持续的平凡生活被人掠夺的痛苦,拉蔻儿也能了解,她非常了解。
然而……
“可是,如果对方使用魔法,说不定就可以发现这里哟。”
“玛乌杰鲁教的家伙不能用魔法吧?”
玛乌杰鲁教在表面上不承认魔法。
他们认为主神玛乌杰鲁创造的这世界是绝对完美的,矮小的人类绝对无权干涉。对于全能之神所创造的完美世界,人类的干涉相当于一种亵渎,神明不可能允许那种行为发生——这就是他们的理由。
但魔法事实上存在。
因为那是“魔”法。创世战争中败给玛乌杰鲁的魔王布拉宁临死之际对这世界下的诅咒——有人说那就是世界的“波动”,也就是魔法的源头。
姑且不论理由如何……顾及与各国政府之间的交情,玛乌杰鲁教并未排斥魔法和魔导士,但忠诚信徒和神官多半视魔法为邪恶之物。
不过,这都只是表面。
玛乌杰鲁教不可能漠视这种极为便利的技术。事实上,在圣都葛林德拜领神谕的神官们基本上就是接受魔导士训练,而玛乌杰鲁教里也有称为“赎罪者”(Atoners)这种非官方的魔法技官。
“可是,要是被王国军发现,玛乌杰鲁教也会知道的。”
  “没问题啦!为了防止那种事发生,甘法斯大人早在岛上布下妨碍魔法。就凭他一个人,真是了不起呢。”
如此说完,男人们一起点头。
  “……”拉蔻儿暗忖。
  不可能,一个人绝对不可能要持续启动笼罩整座岛屿的妨碍魔法,包括轮班人员,至少也需要五名受过正式训练的魔导士。可是拉蔻儿这一两天不着痕迹地探查后,除了雷纳多以外,并未发现其他可能是魔导士的人物。
“难道……”拉蔻儿黛眉紧蹙。
她想到一个可能性。若是那样的话,一个魔导士持续启动妨碍魔法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拉寇儿本身也知道那个概念,如果有心想做,应该也能做到。
  “咦?你要走啦?”男人们怅然若失地看着拉蔻儿起身。
  “不好意思,一直打扰大家工作……而且,那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是吗?谢谢你的茶。下次有空的话,再给咱们泡茶啊。”
  “是,那下次见了。”
  拉蔻儿微笑说完,便举步离开。
  “希望只是我胡思乱想……”
平日慵懒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沉重。

※ ※ ※ ※ ※

“……大功告成。”
贝尔肯斯将线锯收回腰带内侧。
幸亏渎神花园的岛民是外行人,贝尔肯斯如今虽是闲官,但线锯和其他备用工具都是异教检察官的标准装备,而别说是搜查腰带内侧,岛民连贝尔肯斯的怀里都没仔细检查。
“这些家伙又怎能跟玛乌杰鲁教为敌……”
正因为贝尔肯斯是组织里的一员,他更明白玛乌杰鲁教的实力 直接战力方面当然远逊于莱邦王国军,但如果因此认为对方很好应付,那就太天真了。
就贝尔肯斯的了解,玛乌杰鲁教教会的“战力”包括一百多名的肃清使与一千数百名的异教检察官。而“赎罪者”虽然不是教会的主要战力,但多数成员也会使用攻击性魔法。
在数量上或许不及莱邦王国军的百分之一。但相对地他们都是菁英中的菁英。尤其是为了提升战斗力而抛弃所有人性的肃清使,水准也远远超越王国军队的正规士兵。诸如渎神花园这种规模的组织,只要投入十个战术单位(Unit)的肃清使,一天之内便能消灭殆尽。
“假如只是分不清情势的呆子集团也就算了。但……”
贝尔肯斯并不觉得那个少女——古凤的自信只是虚张声势。
为了尽量压低声音。他花了不少时间才割断铁栏杆,现在差不多是行动的时侯了。贝尔肯斯放下一根割断的铁栏杆。蹑足走近石廊上的看守人。他体格壮硕,但动作灵巧得像只猫。别说是脚步声,就连衣服的摩擦声都听不见。
那肯定不是普通人的走路方式,也不是战士的走路方式。那是藏身暗处、狙击目标对象的暗杀者特有的走路方式。
(……接下来,前往邪教小岛探险吗?)
贝尔肯斯从背后凝视百般无聊的两名看守人,贼头贼脑地笑了。
※ ※ ※ ※ ※
根据雷纳多的说法,住家和工厂等与生活有关的建筑几乎都在地上,而与渎神花园活动相关的设施基本上都在地底。
夏侬他们并不知道实际规模如何,但光从渡口和其他地底坑道看来。范围应该相当广大,据说那是由雷纳多将天然洞窟改造而成。
光是搬运材料、进行加工。应该就很辛苦才对。即使可以用“魔天狼”(Fenrir)这种崩解物质的魔法扩大洞窟,依旧无法进行更精密的作业。设计、建构洞内装潢这些工作还是得靠人手完成,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与劳力。
光从这点来看,雷纳多的指导能力和渎神花园成员的努力就非同小可。
不过,雷纳多他们当然也没有笨到让夏侬这群外来者一窥洞窟全貌……
“夏侬哥……”
帕希菲卡的声音听来比平常胆怯,夏侬拉过她的手,让她握住自己的衣角。
周围是一片黑暗,以及与它相反的异样热气。
夏侬他们此刻在一栋地底建筑内,雷纳多他们称这个挖瑚岩石建成的大厅为集会所。
虽说是大厅,也只不过因为它比一般房间稍微宽敞。当作渎神花园(这不但是集团名称,好像也是岛屿名称)八百多位岛民的集会所,老实说略嫌狭窄。不过,假使扣除站岗的部分人员,应该还能容纳大多数的岛民。
预定参与的人员到齐后,所有灯光随即熄灭,因此现在无法看见大厅全景。但是,人潮拥挤的压迫感仍在黑暗中不断传来,是足以感受到旁人体温和呼吸的密度。如果这时举起手,在伸直以前就会撞到别人……就是那种距离感。
然而……人类有将宽广空间占为己有的习惯。简单来说,就是“自己旁边”、“自己附近”的概念。暂时不管家人、情人或亲密的友人,倘若除此以外的其他人进入这个领域,人类就会感到强烈不安。
事实上,帕希菲卡的呼吸也有些紊乱,或许她也感到了那种压迫感。
(这个狭窄空间应该是经过精心计算……)
夏侬蹙眉思索。
稠密状态。如果无法有效化解接踵而至的不安,人类就会展开某种逃避式思考。
因为他人在身旁而感到恐慌,因为异存在而觉得紧张。既然如此,将对方同化就好了。把对方当作跟自己很亲密、具有相同思想的同志就好了。大家都一样的话,就不用恐慌了,大家都是伙伴的话,就不必害怕了……
人类就是用这种想法来消除自己的不安。
人们就这样随便地提升团结意识,再加上——
“……我等将弹劾。”
沉静但肯定的语调宣告。
那是爱尔菲缇娜。看不见她的身影,唯独声音在密闭空间中朗朗流传。
“我等将弹劾玛乌杰鲁教的暴行。”
黑暗中,人们的意识完全集中于那个声音。
“渎神花园的使徒们,我等乃是正义催生的叛徒。对于极度傲慢卑劣的玛乌杰鲁教,以及愚昧世人所创造的扭曲世界,我等乃是勇敢与其对抗的叛逆之徒。抗敌之路险峻漫长,但使徒们啊,千万不可裹足不前,千万不可踌躇不进,千万不可犹豫不决。正义才是我等目标,弹劾世俗暴行乃是我等义务……”
黑暗,更加激起人们的不安。
眼睛是人类这种生物最先依赖的器官,其次才是耳朵。跟触觉与嗅觉相比,不,就连听觉都远远不及视觉所带来的情报量。如果完全遮蔽视觉,人类就会感到万分恐惧。
因此,人类才会怕黑。
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无法确认周围有什么人、什么东西,搞不好身旁就有一个大怪物,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手脚是否还在原位。
因此,人类就会依赖情报量稍次的听觉。
专注于耳朵听到的声音,仰仗对方的话语。于是,黑暗中苦闷难耐的意识,便毫无保留地接受那些话。透过与那个主张同化,卸下疏离感与警戒心,致力与在场的人们共享意识。
强迫观念的助长。诱导性思考。
换句话说,这是——
“能得见,我能得见,玛乌杰鲁教的走狗为自己的罪孽受罚、垂头丧气的模样。我等的真实呼喊,将传进被玛乌杰鲁教欺瞒的人们耳里,我能得见他们觉醒的未来……”
人群开始鼓噪。
那是不具任何保证的言论,但人们心里已不再怀疑。
“我等征讨之日已近,弹劾之力即将满盈。惨遭由玛乌杰鲁教支配的俗世所放逐与迫害的我等,届时将以正义叛徒之姿匡正世界历史!”
合一。
如此合而为一。
大家心灵合一,声讨罪恶。
我等才是正义的弹劾者。
真实与我等常在。
我等与废弃公主同行。
“放逐我等的玛乌杰鲁教,以及容许其恶行的莱邦王国!匡正其人之暴虐!弹劾其人之过错!那才是历经苦难的我等之使命,那才是世界追求之正道!”
赞同叫喊不绝于耳。
位于集会所一隅的祭坛周围,灯火倏地亮起,身穿蓝色礼服的爱尔菲缇娜在火光中浮现。绝色少女慷慨陈词的姿态让众人为之流泪、沸腾,并且频频跺脚。兴奋如火燎原。化为一股强烈的羁绊将众人心灵合为一体.坚定不移……
“走吧,小声点。”夏侬说完,拉着帕希菲卡的手离开集会所。
中途离开可能会被责难.但现在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爱尔非缇娜的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人留意夏侬他们的行动。
轻轻开门,走到跟集会所截然不同、充满清凉空气的坑道后,帕希菲卡吁了一口气。
“你还好吧?”
“嗯……没事。不过,总觉得呼吸困难。”
“……我对你刮目相看啰。”夏侬摸摸她的头,很罕见地赞道。
帕希菲卡一脸讶异地看着他。
“……怎么了?”
“没想到你的意志强到没被洗脑。”
“洗……洗脑?”
夏侬催促惊讶的帕希菲卡快走,一边继续说道:
“嗯,虽然程度很低,不过那是洗脑的手法。煽动人类的不安,促使他们跟周围同化。里头好像也焚烧了某种药物,但浓度不高就是了。”
“……是吗?”
“我想没错。虽然很淡。但有一股怪味。我察觉时就打算离开了……可是如果太早走,我怕会被对方盯上。”
那是渎神花园三天举行一次的例行集会。
接受雷纳多的邀请……但其实是懒得捏造拒绝的理由,夏侬和帕希菲卡一起出席集会,早知如此应该跟拉蔻儿一样缺席才对。
夏侬现在的思考.当然不可能天真脆弱到被这种轻微的洗脑手法改变。但仍然会感觉疲惫,尤其是对方还焚烧药物。
顺道一提,拉蔻儿说想调查某件事,因此前往伊侬克丝号的停泊处。好像是要阅读放在马车上的魔法资料——但所谓的资料也只是母亲的笔记。
“可是……那个女孩也真辛苦。”
“你是说爱尔菲缇娜?”帕希菲卡低声问道。
夏侬回想着少女在祭坛上慷慨陈词的模样,一边点头。
“那个女孩大概就是为了扮演这种角色才被人豢养的。来凝聚众人心灵的某种旗帜……第一次见面时就有这种感觉。撰写剧本的人,十之八九就是那个面具大叔。”
曾经跟私底下的她有过短暂交谈的帕希菲卡也有这种感觉。爱尔菲缇娜的性格不会带头煽动他人,反而会抓着某人的衣服下摆,跟在后头走。
“……爱尔菲缇娜是被人强迫的吗?”
“可能吧。但最教人摸不透的还是那个雷纳多·甘法斯大叔。那个黑面人究竟想干什么?”
“干什么……不就是‘弹劾’吗?”
“我是说做那件事的理由。”
“也许那个人也对玛乌杰鲁教有什么怨恨吧?”
“可是,那个大叔谈论玛乌杰鲁教时,也感受不到任何怨念或是憎恶。”
听他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帕希菲卡侧头陷入沉默。
“要不然,就是容不下罪恶的正义心——”
“那才更加令人怀疑。如果没有在暗地打什么坏主意就算了——”
“夏侬哥又在杞人忧天了。自己老爱疑神疑鬼,就以为别人也是,这就是心灵贫乏啦。”
“啰嗦!”
夏侬赏了妹妹头顶一记爆栗。

※ ※ ※ ※ ※

“……这里交给你了。”
雷纳多轻声嘱咐爱尔菲缇娜的一名侍女,接着悄悄离开集会所。反手合上大门后,立刻隔绝了大厅的异样热气,雷纳多沐浴在沁凉的坑道空气中。
没有急事必须马上离开集会所,但他不知为何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因此不顾一切地离开。
“这种感觉……是什么?”独自走在微暗的坑道,雷纳多扪心自问。“大家的羁绊越强,这种不安就越严重……不……”
不对!不是不安,不是那种暧昧不清的感觉。
那应该是——罪恶感。
然而,现在又为何感到罪恶?是因为欺骗大家爱尔菲缇娜是废弃公主吗?可是,那是经过彻底觉悟后的行为。
那是必要的事。失去重要东西的人们、失去依赖的人们、被自己居住的世界放逐的人们——给予他们生存目标是必要的事,为了达成那个目标——战胜玛乌杰鲁教这个强大无比的敌人,众人必须团结。而为了凝聚、团结更多的伙伴,必须要有简单明了的叛逆象征。
因此才把爱尔菲缇娜当作招揽客人的人偶,欺骗相信她和自己的人们。那是必要的事,所以他才会执行。
为了拯救他们——落入无边黑暗的灵魂。
不是毁灭性的复仇,而是将他们的憎恨与愤怒升华成一种主义、一项主张。
他对这一点也不后悔。
但这种不断扩大的全新罪恶感又是什么?他不知道真正的理由,他无法掌握自己的内心。他不明白,记忆与感情无法契合。
只是因为成功就在眼前,所以才神经紧张吗?
或者是——
雷纳多不觉摸了摸自己的面具。
又黑又硬的假脸。除了独处的时间外,从来不曾取下。
雷纳多有种怪异的感觉。
照理说,独处的时候,取下面具的时侯,他应该看过自己的脸孔。房间里也有镜子,水面也可以反射。岛民或许没看过,但他自己想看随时都有机会。
然而……他却没有印象。
完全没有取卜面具后的记忆。为什么?不记得自己的脸孔,没有记忆。虽然记得脱下面具时的感觉,但之后的一切……他全无印象。
“我……”雷纳多感到一股莫名的焦躁,将手放在面具上。“我……是谁?”
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以为没有儿时记忆只是单纯的失忆。然而……重新回想起来,自己的记忆有许多欠缺的部分,他想不起自己的长相。
为什么?自己究竟是谁?而最重要的,为什么自己至今都不曾觉得那是一件奇怪的事?
必须取下面具——雷纳多沉吟。
揭开面具就真相大白了。他就可以知道自己是谁,知道面具下的真实自我。
颤抖的手揭开面具。
起初,他甚至有种毫无脉络可循的恐惧,怀疑面具可能早已跟睑部肌肤黏结,没想到轻而易举地从脸上剥除。
然后——

※ ※ ※ ※ ※

夏侬他们的马车停在渡口。
马匹也一直系在那里。这两天,拉蔻儿早晨和傍晚都会拿岛民分配的叶子喂它们吃,因此马匹一看见她就很兴奋。它们原本被训练成不会对主人做无谓的举动!现在却凑过来玩弄她的长发,或是用长长的马脸磨蹭她。毕竟在地底洞窟闷了三天,马儿也变得想跟主人撒娇。
“切,不行哟,德拉克诺夫。”
拉蔻儿一边轻叱凑过鼻尖的马儿,一边喂食晚餐的叶子。之前喂完马匹后,她就会返回地面,但今天则是将马车载货室里拿出来的十几本笔记堆在石地上,坐在旁边开始翻阅。
“是在哪里呢……”
笔记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拉蔻儿以飞快的速度测览。无法判断她究竟有没有仔细阅读内文……但至少翻页的动作非常小心。
那是母亲的遗物,小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对拉蔻儿而言,这些笔记就是她的教科书。她母亲凯洛儿不知有何打算,将原本不该外流的各种军用攻击性魔法、她所知道的一切魔导式以及所有相关知识,都记载在笔记里。其中甚至记载了军方和翡翠法阵放弃开发的未完成魔导式,还有凯洛儿独自开发的魔导式。母亲去世后,拉蔻儿便以这些笔记为基础,独立学习魔法。
“呃……关于意识容量极限的各种实验与结果考察……”
拉蔻儿的视线停在用红字写着“机密”的部分。
她想再仔细阅读,于是将手伸向一旁的提灯。
但是她的手却捞了个空。
“……在黑漆漆的地方看书,对眼睛不好喔。”
听见声音的拉蔻儿一抬头,就看到贝尔肯斯站在旁边的庞大身躯……以及相隔不远之处颓倒的男人。由于并未特别注意,因此也不记得他的长相,不过昏厥的男人大概是在暗处监视拉蔻儿的岛民。
“哎呀,丹何库力欧先生,你没事呀?”
然而,拉蔻儿不但不慌张,甚至也没有惊讶的样子。
“叫我贝尔肯斯就好。先别管我的事.这座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是什么意思?”
“不光是这个渡口,到处都有坑道绕来绕去。而且岛中央还何一个好大的洞穴,那里好像在进行某种工程。这么大规模的土木工程,光凭一个魔导士真的可以做到吗?”
这其间的确大有问题。
  就算是利用天然洞窟,这种规模怎么看都是以物质崩坏系魔法消除岩盘所造成。
“挖掘工程是可以利用魔天狼,只不过……那种魔法无法一个人启动。以魔导士的平均意识容量而言,大约需要五名魔导土才能启动魔天狼。即使雷纳多是翡翠法阵级的魔导士,如果没有平均值五倍的意识容量,也不可能达成。”
“莫非岛上还藏有其他魔导士?”
“应该没有隐藏的必要吧?岛民们也都说只有雷纳多是魔导士,雷纳多没有理由欺骗他们。但也可能是已经去世,或是离开这里了……”
  事实上,岛民虽然只有八百人,但据说渎神花园的成员有近千人。根据雷纳多的说法,其余一百多人正在大陆各地寻找处境相同的伙伴,而雷纳多本人有时也会到其他地方。
  “可是,如果不是那样的话……”
  “不是那样的话……?”
  母亲笔记里的记述。
  假如那是事实,假如拉蔻儿的预感成真……
  “找到啦!”
  叫声响彻洞窟。
  “啐……已经追来啦?”贝尔肯斯皱眉说道。
  数名武装男人走下通往渡口的阶梯。
  “莫非你是擅自逃出来的?”
  “不然呢?”
  “我以为你跟岛民达成和解,所以被他们释放……”
  “那群人根本没办法沟通嘛。我先行一步,大姐拜啦。”
  贝尔肯斯一蹬石板,然后跃入水中。
  水面上激起大片的水花,庞大的身躯消失在水面下。那么人们赶到时,早已看不见贝尔肯斯的身影了。
“该死……喂,你!”一名手持长剑的年轻男子,伸手揪住慵懒地看着这一切的拉蔻儿的衣领,“你们果然是一伙的,你是那个玛乌杰鲁的走狗!”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应该会跟他一起逃走。”拉蔻儿一派悠闲地回答。
撇开年长的岛民不说,拉寇儿也有察觉到,血气方刚的年轻岛民们彻底地怀疑他们。人生历练较少的人们,总是将事情看得太过单纯。对他们来说,世界就只有“敌人”和“同伴”之分。
“啰嗦!谁准你顶嘴了!”
年轻男人举起右手,然后以那个状态僵住。
拉蔻儿抬起右臂,将手掌朝向他的脸孔。
只是这样而已,但岛民们知遣她是魔导士,因此忽然想起,那只白皙玉手只要随便比个咒语,就可能令他们猝死。
“我没有跟你们争斗的打算……”被年轻人揪着衣领的拉蔻儿仿佛很困扰……以既非威胁亦非嘲讽的平淡语气说道:“但我实在不想挨打,所以出手不会犹豫喔。”
“…………”
年轻男子似乎被拉蔻儿的气势打败,松开了她的衣领。
她跟那个叫做夏侬的青年相比,应该比较好对付……男人们原本还有些轻视她,现在才醒悟那是天大的错误。
“不过,如果你们想追贝尔肯斯,最好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啐……今天就先放你一马。”
男人们边说边从楼梯鱼贯离开。
他们前脚刚走,夏侬和帕希菲卡就踏进地底渡口。双方人马在阶梯擦身而过时,一个男人怒瞪夏侬,然后吐了口唾沫。
“他们怎么了……?”夏侬皱眉。
“贝尔肯斯逃掉了。他们碰巧看到我跟他在这里交谈。”
“所以.他们就认为‘我们果然是一伙的’吗?真是一群头脑简单的家伙。”
“贝尔肯斯大叔没事吗?”帕希菲卡松了一口气。 
“才查到一半。不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就不能一走了之了。”
拉蔻儿边说边抱着笔记站起。

※ ※ ※ ※ ※

例行集会结束后,古凤独自走在坑道内。
大部分的岛民已经返回地面上的房舍。她故恿留在这里,是因为雷纳多特别吩咐她留下。
她大概猜得到为何被留下,应该是对异教检祭的船上牛只下药那件事。她反而很诧异雷纳多一直没有提起。
雷纳多很厌恶个人的暴力行为。力量应当在严格的理想与主义下加以管理、使用,不应流于私人情感——这就是他的主张。古凤和未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有时也对他这种态厦感到不满,但对他能够以十年之期建立出对抗玛乌杰鲁教的组织及方法,众人心里还是感到极度敬畏。
对!他们拥有能与玛乌杰鲁教抗衡的力量。
耗费十年岁月所创造的王牌,它就位于所有坑适的终点——渎神花园的地底中心。而这些坑道与三个缓口,那是为了将建材搬运到那个中心才兴建的。
  雷纳多的房间就位于地底通道途中,他必须经常到现场指挥工程,因此特别将办公室设在这个地底回廊。
  古凤抵达雷纳多的房间,敲了敲门。
  “我是古凤·史佩库托雷。”
  没有人回应。
  “甘法斯大人……?”
  她又稍微用力地敲了一次门,但还是没有回应。犹豫数秒后。古凤决定用手推门。
房门并未上锁。
“……甘法斯大人。”
房间一片昏暗。古凤试着用提灯照亮房间,但光线强度不够看清楚整个房间。
她不禁狐疑地环视周围。雷纳多还没回来吗?古凤在微暗的房间里站了一会……
背后涌起一股气息。她猛然回头,只见房门砰咚一声关起。
“……咦?”
一道影子滑入古凤和房门中间。
看见那道影子——一个面露奸笑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的东西,古凤便知道他是谁了。
那是一个黑色的面具。
“甘……甘法斯……大人?”
没有自信是因为那个男人的脸孔,和雷纳多平时给人的印象相差甚远。颧骨高耸的瘦削脸颊、提灯微光下也很明显的苍白肤色,还有那双诡异至极的眼睛。
幽暗——闪烁着极其幽暗的喜悦色彩。
“你……”古凤轮流看着男人手里的面具和让人背脊生寒的笑容,呻吟似的问:“你……是谁?”
“嘻、嘻嘻、嘻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男人发出既像喘气又像嘶吼的声音扑向古凤,两人纠缠着倒向岩石地板。
“灵魂……回归虚无……嘻嘻嘻……拥有……回归初始的力量吧……”男人骑在古凤身上,歌唱般地说道:“……在此……舍弃喜怒哀乐……追求……全新的力量……哈哈哈……”
古凤当然并不知道男人是在念诵咒语。
由于惊吓过度,她半反射性地挣扎大叫。可是,男人以手指猛力嵌住古凤的脸孔继续说道:
  “来,消失吧……嘻嘻嘻嘻……全部消失吧……哇哈哈哈哈……”
古凤不停挣扎,将右手用灯用力砸向男人的额头。
古凤撞开畏惧的男人,快速爬离他的身旁。然而,惊慌失措的她无法掌握自己的行动,她并非往出口前进,反而一味地爬向房间深处。
她伸手扶住身旁的东西,想要站起……
那个东西突然轰然震动。
那是扩张器,是雷纳多为了增加自身魔法所装设的魔导机关。
古凤的手碰到环状配置的一个金属筒,又刚好卸下了它的活栓。
金属板喀啦一声转开。
然后——
“科特……?科特?”古凤盯着开启的金属筒内部,全身翱硬。“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古凤弟弟的眼睛凝视虚空。仔细一看,他还会眨眼,胸口也极度缓慢地上下起伏。他并未死亡,一息尚存。然而……也只不过如此。
  他的眼神一片空洞。
双眼看不见姐姐惊愕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情感。仿佛看着无限黑暗,瞳孔犹如无法聚焦的玻璃珠,牢牢盯着虚空不放。
如果具备精神与肉体两者才算完整的人,那么他已无法称为人类。并不是死人,而是仅有生命反应的物体……尸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虽然因为许多原因而遭到废除,不过以前曾有一种叫做‘魔法工学’的学问……嘻嘻嘻。”男人缓缓起身说:“只要好好运用那门学问,也可以作出这种事喔。”
  那个东西……“这种事”具体来说是指什么是?古凤当然无法理解。不过,她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你也来帮忙嘛……差不多要更换补充用的活祭了,光靠你弟弟是不够的喔……嘻嘻嘻嘻。”
“什么——”她说到一半就哑然失色,意识开始急剧涣散。
意识的轮廓消失,像是坠落水中的一滴血逐渐稀释,意识无限地透明,最后化为空气。
“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站在一脸僵硬、犹如冻结般昏倒在地的少女前面狂笑。
一直不断地狂笑。

※ ※ ※ ※ ※

爱尔菲缇娜独自躺在房间床铺,回想集会时的情景。
无数充满信赖和敬畏的眼神看着她。
那是因为她有“透视时间”的能力。不,更正确地说,那是雷纳多巧妙利用那种能力的结果。如果光靠那个能力,她不可能得到他们的信赖与敬畏。
对,她的确可以透视跟现在不同的时空。
然而.那也只是旁观而已。她什么事也不能做,仿佛被人限制似的看着未来或过去的情景,既不能选择,也无法控制时间和场景。就能力而言,是极不自由的被动力量。
但即使如此.倘若只是旁观,或许也没什么损失。
……那是她才六岁的事。
她第一次告诉别人她所看见的景象。
内容她早已遗忘,唯独清楚记得父母和附近邻居的惊讶表情。
因为想看到大家惊奇的样子,她便不断地将自己看到的过去与未来景象告诉他人。她是出于一片好心,但暂时不管过去,未来的幻视大多描写不幸的事。
起初对她的能力感到吃惊或是觉得方便的人们,在不幸的事件一一实现后,慢慢地开始恐惧。非但如此,他们甚至认为那些不幸是她引起的。
怀疑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最后,只要有谁死了,就变成他的责任。如果有东西坏了,就是她在作怪。所有不幸都跟她脱不了关系。畏惧、愤怒与憎恨冲着她而来,不让她有任何辩解的余地。
就这样……她在众人挞伐下离开从小生长的城市。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没有一个人出面庇护她。爱尔菲缇娜还记得,他们看着她赤脚离开时的眼神,仿佛看着可怕的怪物。
但即使如此,她仍旧相信。
“瘟神!”“不幸宣告者!”“别靠过来!”“一切都是你的错!”
——那不是我的错。
她看到的景象确实大多暗示着不幸。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并没有伤害大家,也没有破坏任何东西,她并没有希望他人不幸,也没有招来不幸。
  一切都是偶然。
  她如此相信,她想要这么相信。
  然而……偶然一超过某个频率,那就成为法则。若是允许例外存在,任何法则终究只是经验下的产物。如果事实的累积成为真理,他肯定就是招来不幸的人。
  她终于体会了那个道理。
  她决定看故乡最后一眼,想要将那个风景烙印在眸中——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故乡小镇毁灭了。
  “是你造成的!”
  那句话啃噬着她,她已没有否认的理由。
  所以,她放弃生存。倘若自己真是不幸的召唤着,那她哪里也不能去,什么都不能做。她只是凝视着故乡的残骸,希望自己就此腐朽。
于是,她怀抱着甚至称不上决心的空虚意识,就这么坐在
那里。
一直到与他相遇。
“……不幸宣告者?哈哈哈。”
他的笑声越过背脊传来。他扶起倒在路旁即将饿死的她,背负她瘦骨嶙峋的身体,边走边说:
“那是偶然喔。只要你不相信,就绝对不会发生。不幸这种东西,只会想接近那些自认不幸的人。”
“硬要说的话。应该是生物本能造成你看见的不幸比较多。为了回避危险,为了生存下去,才会下意识地促使你看到那些景象。既然如此,你反而该为自己的力量感到骄傲。”
改变爱尔菲缇娜的命运之人。
“为了让我们俩认为今天的相遇是一件幸运的事……我们一起努力吧。”
他就是雷纳多。
他将爱尔菲缇娜塑造成废弃公主,让她担任渎神花园的盟主。
他善加利用爱尔菲缇娜的幻视能力。
每件事情都有许多面,他事先筛选爱尔菲缇娜看见的未来或过去的情景.再向岛民宣告。过去的事情大多直接公开,藉此证实她的能力。
至于未来的不幸预言,则在事件爆发前公开,并如此解说:
“看哪!我等遵循爱尔菲缇娜公主的预言,努力不懈,才能将破害减至最低。”
当然……那是诡辩。
未来无法改变.并非人类的力量所能控制。那是世界的既定行程,她只不过拥有偷窥那个行程表的能力。基于十多年来的经验,她对未来有了这种结论。
然而,即使无法改变事实,只须稍加欺瞒或改变说明的方式,人们对事实的印象就会改观。
结果,爱尔菲缇娜就化身为指示未来的女巫,倍受岛民崇敬。出身高贵的“设定”,也相对增加她的可信度。对岛民来说,她的话语就是绝对,变成与圣葛林德神谕匹敌的某种神谕。
雷纳多要她扮演废弃公主,或许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彻底否定玛乌杰鲁教权威的道具,促使岛民团结的棋子。她并不后悔。只要能够帮助他,她便心满意足。
然而……
——我、究竞在干什么?
爱尔菲缇娜对玛乌杰鲁教并没有特殊怨恨。对她而言。渎神花园的思想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是想帮助雷纳多,只是希翻能够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所以,她才依照他的吩咐演习。忠实地执行他的计划,藉此肯定自己的价值,就这样欺骗众人。明知那绝不是一件好事,但由于不愿离开自己的立足之地,她不断地撒谎。
  然而, 这里真的是他的立足之地吗?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想雷纳多索求一切,一个自我存在的依靠,藉由依靠获得内心的安宁。
  然而——
  “不可能,那个人不会……”
  最近每天晚上都看见同样的梦。
  他揭下面具后的脸孔,不知为何以残酷至极的笑容嘲笑着她。
  那是不可能的事,那不过是一场梦幻,她如此认为。然而,与雷纳多相遇迄今,爱尔菲缇娜未曾看过他的脸孔。正因如此,他隐隐发现自己无法否定那场梦境。
一个对雷纳多萌生的微小疑虑,迷惑由此不断扩大。
这件事……让爱尔菲缇娜羞愧不已。

※ ※ ※ ※ ※

第二天早上,帕希菲卡又来到池塘边。
昨夜集会后,岛民发现贝尔肯斯潜逃,因此池塘附近也加派武装警卫,但爱尔菲缇娜特别嘱咐他们不要阻拦帕希菲卡。岛民们多少有点诧异,不过没有人对废弃公主的命令表示异议。
爱尔菲缇娜觉得跟帕希菲卡边聊天边沐浴很愉快,这个跟她在各方面都很不同的少女,知道许多她所不知道的世界,他们的旅行应该不止走马看花而已。爱尔菲缇娜被雷纳多收留后.也花了一年左右才抵达这座岛,但当时的她总是躲在雷纳多背后。完全没有欣赏周围景致的心情。
不,即使现在也没有相差多少。假使没有雷纳多,她只不过是个胆小的少女。爱尔菲缇娜对此也有所自觉。
“那个,爱尔菲?”帕希菲卡沐浴完(大部分时间都在戏水),用毛巾抹去身上的水气,一边问道。
爱尔菲缇娜也擦拭着身体,侧头回答:“嗯?什么事?”
“不知道该不该问……爱尔菲真的是废弃公主吗?”
爱尔菲缇娜倏地心头一紧。
“为……为什么这样问?”
“啊,对不起,我不是怀疑你喔。因为大家不是都说废弃公主出生没多久就被处死了吗?既然如此,虽然不晓得是怎么被救出来的。可是应该没有在王宫里的记忆吧?”
“呃.是啊。”
“换句话说,你是废弃公主这件事是别人后来告诉你的啰?”
“对……对呀。”
“那个时候,你立刻就接受了吗?”
“那……那个……”
说什么接受不接受,她根本就不是废弃公主。她只不过是个大骗子。
“……为什么这样问?”
爱尔菲缇娜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嗯……其实啊,我从小就被父母遗弃了。”帕希非卡漫不在乎地说。
“…一咦?”
“基本上,我跟夏侬哥、拉蔻儿姐一点也不像吧?好像是我父母说‘咱们不要这种小孩’,就把我遗弃了。是他们自已要生的耶,真没责任感。”帕希菲卡仿佛述说着别人的故事,爱尔菲缇娜不知该如何回应。“然后啊,前一阵子爸爸去世时,遗书上就写着我其实是被父母遗弃的小孩,真是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呢。”
“真实感……?”
“对啊,因为我一直理所当然地跟夏侬哥和拉寇儿姐一起生活……嗯,虽然也有我们可能不是一家人的预感或确信啦,可是……一旦听别人亲口这么说,实在没什么真实感。而且,该怎么说呢?就好像自己不该承认那件事。”
“为什么?”
“总觉得我这个人从以前活到现在的时间,好像一下子都变成假的了。”
“…………”
“光凭一句话、一封遗书就彻底改变,一想到我度过的时间竟然如此一文不值,就非常不想承认。不过,有时也会觉得自已是不是太任性了。夏侬哥和拉蔻儿姐的妹妹或是被遗弃的小孩,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就这样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的。”
爱尔菲缇娜茫然地看着眼前带着一抹羞涩笑容的少女。
——真坚强。
她心里暗想。
同时也感到自己悲惨至极。
真正的自己究竟在何方?
为了雷纳多,她杀了自己,舍弃了自己这个人。虽然她是受人之托,但雷纳多并未选择爱尔菲缇娜,而是央求她以废弃公主的身分帮助他。
我究竟在盼望什么?
莫非我没有任何期盼?
只不过不愿离开雷纳多的背影,甚至不想靠自己的双脚站立吗?自己是不是连盼望这件事情都放弃了呢?
真正的自己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吧?因为她甚至从未想过要确认自己的存在。关于这件事,她最近甚至已经懒得去烦恼了。
“怎、怎么了?”帕希菲卡慌张地询同突然红了眼眶的爱尔菲缇哪。“哎,我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吗?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爱尔菲缇娜摇摇头。“是我自己没用……没关系……你继续说……”
帕希菲卡一时满脸困惑,但还是依她的要求继续说道:“所以……我才想知道爱尔菲接受自己的身份时。是什么样的心情?而旁人又是以什么样的态度看你……”
当然,爱尔菲缇娜并不知道帕希菲卡是真正的废弃公主,也不知道她是为了躲避追杀才四处飘泊,更不知道她将来必须接受废弃公主的身份,向自己的命运挑战。
为了哥哥,为了姐姐,为了养育自己的父亲玉马和母亲凯洛儿,更重要的,是为了她自己。
“帕希菲卡……”
爱尔菲缇娜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她明白眼前的少女拼命在寻找答案。因此,一想到自己没有答案可以帮助她,爱尔菲缇娜就感到非常羞愧。
“因为……因为我本来就不是普通人……”
“不是普通人?啊啊……是指你可以解读时间?”
“嗯,可是没有甘法斯大人说得那么厉害……我几乎都是看见不好的、不幸的事……例如有人去世、有谁受伤。虽然偶尔也会看到一普通的事……但并非我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
爱尔菲缇娜说完,用眼角偷看帕希菲卡。
她很害怕,爱尔菲缇娜非常害怕被这个只有单独交谈过两次的少女厌恶。
说不定……只有这个少女见过没有扮演任何人的自己,只有这个同样金发碧眼、同样年龄,但是比自己坚强百倍的少女才认识真正的、懦弱的自己。
万一被她厌恶……总觉得自己整个人将会因此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具扮演废弃公主的人偶。
“啊啊,那个叫什么……我妈妈以前有说过,有这种能力的人叫什么……呃……对对对,好像叫异能者之类的。”
爱尔菲缇娜愣住。
帕希菲卡的态度里没有恐惧,也没有畏缩或轻蔑,倒像悬看见某种珍奇异宝似的钦佩万分。
“玛乌杰鲁教称为‘恶魔的私生子’……”
尽管极为罕见……但有些人无须藉助魔法,就能引起等同甚至超越魔法的特殊现象。他们力量的特色在于那是身体功能的一部分,而非技能……换句话说,那种能力并非透过某种调练或修行习得,当然也无法经由训练或修行提升。
因此他们的力量无法传授或模仿,是专属于个人的特异功能。
玛乌杰鲁教视这类异能者为“流着恶魔血液的秽物”。根据他们的教义,一切能力均是经由努力与信仰获得。无需任何努力的突发能力,而且是他人无法模仿的能力,都不是主神玛乌杰鲁所赐予的。
话说回来,从爱尔菲缇娜的例子也可得知,玛乌杰鲁教就是怕有人将那种异能者奉为教主或女巫,加以推广异教,才想利用这种教义来防患未然。
然而,军方谍报部和特务部队近年来开始采用少数量异能者,玛乌杰鲁教高层顾及自身与军方及王室的关系,对异能者的攻击言论也比较收敛。
“所以周围的人都讨厌我,大家都很怕我。好像我一开口,就会预言他人的死亡……”
“嗯。”
“我本来的情况便是如此,因此当甘法斯大人告诉我‘你就是世人所说的废弃公主’,我也只觉得‘啊啊,是吗’……这座岛上的成员也因为我是废弃公主而接纳我,所以……”
所以,她就成了废弃公主。可是……
“帕希菲卡你不怕我吗?”
“嗯,我本来就不太相信预言这种事。”
……假使她完全相信,现在就得当场自杀了。
“要是有人跟我说‘你明天会死’,的确不太好受,不过至少可以利用剩余的时间交代交代后事,搞不好很方便喔。”
“是……是吗?”_
“而且啊,要说怪异的话,我家夏侬哥跟拉蔻儿姐也是一样的啦。力量强得惊人,简单来说就是怪物!我向来都是跟那种人在一起……所以就算现在跟我说‘我可能看得见未来’,也吓不死本姑娘的……”
这个少女能够了解,一定能了解的。
因为可以了解,才会笨拙地拼命鼓励她。并不是安慰她,而是鼓励她。
要她千万不要厌恶自己的存在。
这个少女……一定也曾诅咒过自己的存在,最后从那里——从自我厌恶的泥沼里生还。
所以才会鼓励她。没有向她伸手,也没有替她引路,只是拼命声援,希望她也能生还。
“……谢谢。”
真坚强,世上竟有如此坚强的人。
虽然有过跟她类似的经验,却能够如此奋战不懈。
“哇——你看!你又哭了,好像变成我在欺负你耶。”
“不是,不是这样的……”
爱尔菲缇娜口里这么说,泪珠却仍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她很高兴认识帕希菲卡。能够认识这么坚强的少女,她感到很骄傲。
她真的如此认为。

[ 本帖最后由 shinichikodo 于 2007-8-31 17:20 编辑 ]


第四章 假面圣人

爱尔菲缇娜身在一个广大的洞窟里。
位于渎神花园中央的大洞穴,这里是所有地底坑道的终点。大部分的坑道都是用来搬运建材,但其中有几条是用来指挥监督或者通往工程的辅助平台。爱尔菲缇娜目前就在这平台的其中之一。
雷纳多则站在她的前方,望着即将完工的建筑。
那是对抗玛乌杰鲁教的王牌。
建筑本身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祭坛……不,应该说是魔法阵。
根据雷纳多的说法,那叫做——“复相型立体魔法阵”。比集会所足足大了三倍有余的洞穴,被那个有如蛛网般的魔法阵占满。
无数的柱子在半球状的空间中相互纠缠,构成复杂诡异的纹路。那并非由建材组成,而是利用与兴建坑道的相同方法,经由彻底计算、小心翼翼地将岩石一点一滴地挖空建成。
同时,各个要冲还有数十座由金属、木材组成的怪异结构体。那些令人联想到巨大蜂巢的结构体,利用素陶管和金属零件连结到石柱上。
不论是石柱或结构体,表面都刻满了某种既非文字亦非图案的东西,看起来诡异到了极点。虽然规模与形状全然不同,但似乎与雷·纳多房间里的扩张器有着某种共通点。
听说每一个结构、纹路或配置都有其特殊学问,可是爱尔菲缇娜完全无法理解。那好像是基于某种称为魔法工学的学问所建,然而该学门本身已经遭到废除,即使在魔导士之间,也很少有人知道详细内容。
爱尔菲缇娜问雷纳多是从哪里学到那种知识,他却只是摇头不答。
他患有失忆症,很容易忘东忘西。
对十二年以前的事情他没有任何记忆。他经常在面具后方如此自嘲笑道,他连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
“就快了,后天就可以启动了。”
现在洞穴里只有雷纳多和爱尔菲缇娜。
除了搜索贝尔肯斯的人员,以及最低限度的警备外,其他岛民都返回自宅休息。雷纳多交代众人养精蓄锐,以迎接后天的计划。
这个魔法阵必须靠全体岛民合作才能启动,乃是万众一心的战斗设备。
“花费十年岁月终于完成了——”
“这就是对抗玛乌杰鲁教的秘密武器啊?”
声音突然响起,但感到惊讶的只有爱尔菲缇娜。
雷纳多从容转身,透过面具凝视连接平台的坑道底端。
在烛火的微光照耀下,一个庞然巨汉浮现。
“异教检察官……”
“可是,这是什么?”无视爱尔菲缇娜呻吟似的声音,贝尔肯斯说道:“还以为你们铁定在大量生产刀剑铠甲?没想到竟是个没头没脑的鬼玩意儿。从外观看来,大概是某种魔法设备吧?”
“答对了。”雷纳多保护似的挡在爱尔菲缇娜身前应道:
“这可以维持大规模魔法启动时所需要的意识领域。就算他们不是魔导士,八百个人集合起来也绰绰有余。那个意识领域足以展开长距离战略级攻击性魔法的魔导式……正所谓其众人之心,弹劾迫害者。”
长距离战略级攻击性魔法。
听到那个字眼,爱尔菲缇娜全身为之一震。
那是莱邦王国的邻国基亚特帝国的军方,在十几年前开发的魔法。不知是机密情报泄漏,或者是单纯的偶然,莱邦王国和其他国家也在同一时间成功研发出相同规模的魔法。如今,共有四个国家拥有这项技术。
然而,这种魔法至今只使用过两次。一次是基亚特帝国为了进行实验,用来肃清领土内的反叛地方领主;另一次则是莱邦王国在改良魔导式时,不慎引起的意外。
两次所使用的魔导式各异,所引发的效果也不尽相同……但两种攻击性魔法都一如其“战略级”之名,造成数十万人的死亡。由于威力超乎预期,各国也不敢轻易使用,后来经由玛乌杰鲁教高层的提议,各国缔结了禁用条约。
相关资料现在都被各国视为最高机密严加保管,即使是军方人员,若非有相当地位也无法阅览。
更何况,启动这种魔法正确来说必须要有一百名魔导士以上的意识领域。
因此不管怎么想,雷纳多所说的不过是恐怖小说里的情结罢了……
“……用这个攻击葛林德吗?你们之前唱了不少高调言论,结果做的竟是大屠杀啊。”
“我们会事先提出避难警告,相关密使也已经出发了。就算没有造成伤亡,只要玛乌杰鲁教的圣地葛林的大教堂遭到破坏,照样可以给与玛乌杰鲁教的信徒们莫大的冲击。”
“什么就算没有造成伤亡?你们以为只是受了一点威胁,玛乌杰鲁教的高层就会唯唯诺诺地逃出圣地吗?更何况,要在一两天以内将都市里的人全部撤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贝尔肯斯说得没错。虽然不比王都札威尔,但玛乌杰鲁教的圣地葛林德乃是莱邦王国屈指可数的大城市,人口大约七十万。倘若真要进行撤离,根本不可能在一、两天内完成,而且突然发出避难命令,还可能让葛林德陷入大混乱。
“逃不逃是他们的自由。假使冥顽不灵、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选择死亡也是一种自由。可是,我等并不打算对那种家伙客气。如果因为他们伟大的牺牲,而让我等的主义主张——”
“……照我来看.你才是狗屁不通!”贝尔肯斯打断雷纳多的言沦。“暴力才是最空虚的语言哪。”
“看来是无可奈何了,我等的话语无法传达至你们心里。既然如此,为了传达我等的主义,必须在你们自以为是的铠甲上开一个破洞……不论你们是否愿意。”
“嗯啊.或许只能如此。”
贝尔肯斯耸肩。
“那我问你。要是有人对你们狂暴的正义提出异议,你们又该怎么办?一定会有人挺身质疑你们的正义喔。毕竟这世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正义,你们终有被人弹劾的一天。那时,你们会怎么办?跟他们沟通吗?反对者的声音能够传达到你们内心吗?不,藉由暴力贯彻理念的人,又怎会敞开沟通大门?结果
你们还不是五十步笑百步?总有一天你们也会……”
贝尔肯斯指着雷纳多的面具。
“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跟咱们玛乌杰鲁教的猎杀异教行动如出一辙。”
“不……不可能……”爱尔菲缇娜不禁插嘴:“不可能有那种事!为了预防犯下那种过错,我们才听从雷纳多大人的教诲——”
“真是死脑筋!你们打从一开始就错啦,小妹妹。没有经过自己思考的理想,终究是向别人借来的东西。那我问你,如果现在那个甘法斯老兄突然说‘哎,其实是我弄错了,抱歉’,你会怎么办?嘎?”
“不可能……”
“不可能?你说的话就跟玛乌杰鲁教那些忠实信徒说的一样喔。神官大人永远是对的,我们天天遵循神官大人的教诲,诚实地生活。仰不愧天,俯不愧地……那些废话啊,”
“…………”
“不管怎么说,既然你们要歼灭葛林德,老子也不能坐视不管。不好意思,我要砸烂这个设备,把你抓起来了。”
“那是不可能的。”雷纳多的声音异常冷静。他缓缓举起右手,咒语透过面具流泻而也。“炎之民,飞舞吧。”
连动式启动咒语(Batch spell)高速启动的炎阵”(Muspel-heim)朝贝尔肯斯炸裂。但在咒语念诵结束前,贝尔肯斯脚下一蹬,向雷纳多扑去。
雷纳多一面推开爱尔菲缇娜,一面念诵新的咒语。
“战斗到最后一口气之人啊,速速自忠烈祠前来,就在此刻
黄昏之时!”
然而,贝尔肯斯不闪不避,继续举起拳头。无论魔法启动与否,贝尔肯斯有自信在雷纳多进入瞄准动作前击倒他。
右拳利用前仆之势猛力甩向雷纳多,命中腹部就足以令对方昏厥的强力一击,挥向雷纳多的胸口……
“…………!”
贝尔肯斯感到一股异样的触感,随即收回拳头。
“喔——”
继续跃向后方,保持一段距离后,贝尔肯斯重新睨视包围在白色光芒里的渎神花园指导者雷纳多。
“我也曾经听过有这种事。”
“你看准了这里不能使用武雷神,这种可能会破坏建筑的强力攻击性魔法吧?你想得并没错,但可惜的是,你对魔法的了解不够。”
看纳多说着,一边向前踏出一步。
他的身体包裹在一层半透明的铠甲里,简直就像冰块或玻璃做成的装甲板,直接镶嵌在身上。每当他行动时,就会响起玻璃般的沙沙声,但是动作流畅,毫无滞碍。
肉搏战专用攻击性魔法“圣战士”(Eiherjar)②。
虽被归类为攻击性魔法,但原本是开发为战斗补助魔法。它会产生一种沿着魔导士肉体移动的暂时性特殊“空间”。这种空间会敏锐地配合魔导士的体内动作变化其型态,一旦受到外力,将会显示钢铁般的强度,将攻击力量转化为光线或声音卸除。
换句话说,不论是刀枪等武器的打击、斩击,乃至于火焰或冲击波这类一般攻击性魔法,都无法突破这层空间——防御装甲圈。
“不、不.我知道这个魔法。”贝尔肯斯也不敢随便进攻,双眼盯着雷纳多。“不过,我记得因为一般魔导士的意识容量无法将它强化到实用阶段,军方早已放弃开发了吧?”
“你还真是博学多闻,不愧是异教检察官。可是……你看我这像是虚张声势吗?”
雷纳多向前一跃,迅速出拳。
若论武术方面的造诣,贝尔肯斯当然技高一筹。他向左一移,轻松躲过那拳。雷纳多的圣战士之拳挥空后,挟余势猛力撞向墙壁上的一个烛台。
拳头发出刺眼光芒。
抵抗和反作用力全部转换成光线,只有打击的破坏力直接注入物质里。
金属制的烛台仿佛被大型铁槌敲击,歪七扭八地弯成一团飞开。
“…………”
威力强到连贝尔肯斯都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你想怎么样?再这么磨蹭下去,听见刚才爆炸声响的人们就会到这里来啰。”
“嗯……”
贝尔肯斯探手入怀,再度朝雷纳多扑去。
银光进向摆好架式的雷纳多。贝尔肯斯从怀里掷出的武器,撞击圣战士的手臂后白光大炽。雷纳多身形一歪,部分视线被自己发出的光芒遮蔽,贝尔肯斯乘机轻灵跃过他的头顶。
朝平台外侧跃下。
爱尔菲缇娜以为他会坠地,一时忘却敌我之分而发出尖叫,但贝尔肯斯立刻单手勾住复相型立体魔法阵的结构体。
跟庞大身躯毫不相称,犹如猿猴般轻巧的动作。
贝尔肯斯不理会目光怔愣的爱尔菲缇娜跟雷纳多,沿着魔洼阵灵活地翻上另一座平台,就此消失在坑道深处。
真是令人惊艳的脱逃戏码。
“……终于肯离开了吗?”
雷纳多拾起贝尔肯斯掉落在地的武器,解除了圣战士。那个武器……是由两个半弦月的形状组合而成。
“双月刀吗?”
爱尔菲缇娜听出他声音里的极度疲乏,急忙奔至雷纳多身旁。
“甘法斯大人!”
“老实说,这种魔法还有几个缺点。它不但会大量消耗魔导士的体力,持续时间也非常短暂。如果他在这里多待三分钟,事情可能就……”
爱尔菲缇娜扶住说完一阵踉跄的雷纳多,恳求般地说道:
“请您多多保重……如果甘法斯大人有什么不测,我、我……”
倘若他有什么意外——
爱尔菲缇娜意识到另一个自己,正冷酷地注视着狼狈的她。
倘若他有什么意外,我该怎么办?
她不就如同失去操纵师的人偶,掉落在舞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吗?
听着警备人员逐渐接近的声音,爱尔菲缇娜内心如此想道。
※ ※ ※ ※ ※
第二天。
雷纳多将岛民集合到集会所,转告他们异教检察官逃逸之事……同时,由于对方可能会有妨碍的举动,雷纳多宣布计划将提早半天进行。
“魔法吗?”
拉蔻儿对倚着仓库墙壁询问的夏侬点头。
“……应该是。而且,假使我猜得没错……”
拉蔻儿吞吞吐吐。她很少如此,夏侬以及一旁扮演听众角色的帕希菲卡,都一脸讶异地盯着卡苏鲁家的长女。
“事情……将变得十分棘手。”
夏侬他们如今跟漂流到岛上第一天一样被关在仓库里。几个年轻的岛民坚持监禁他们。既然无法证明他们不是异教检察官的同伙,这么重要的日子当然不能让他们到处乱跑。
听起来也颇有道理,因此夏侬他们也就老老实实地进了仓库……
“棘手?”
“毕竟没有亲眼看过那座设备,我也无法断言……但甘法斯很可能是想执行战略级攻击性魔法。”
“战略级……”
夏侬也听过这个词汇,但对实际情况毫无概念。他只知道有那种魔法存在,向且几乎没有人使用过。
“就我所知,过去只有实际使用过两次。基亚特帝国跟莱邦王国各自在七年前与八年前使用过,是分别称为‘沉默白风神’(Ithaqua)可跟‘奈落’(Ginnungagap)④的不同魔法,效果虽然不尽相同,但因为威力太大,最后在玛乌杰鲁教高层的提议下,各国缔结了禁用条款。”
“……威力有多大?”
“理论上,破坏力可说没有极限喔。根据魔导士的人数、力量,设备的规模、精确度等有所差异,不能一概而论。不过,沉默自风神可以直接干预气象本身,而奈落的破坏力也足以毁灭一、两座山或城市吧。”
“…………”
由于规模太大,夏侬的脑海里仍无法具体掌握它的破坏力,解说的拉蔻儿本人应该也一样。
“话虽如此,由于那种魔法的力量很强,因此也需要相当容量的意识领域……至少,嗯……需要一百名魔导士喔。”
“先不论翡翠法阵,魔导士基本上也不是到处都有……这里的魔导士大概也只有雷纳多而已。”
“对呀,所以有替代的方法。”
“莫非是……”
听见那句话之后,夏侬的脑海浮起了一个可能性。那能够让非魔导士的人类启动魔法,同时确保不足的意识领域。
但那是……
“假如我没猜错,雷纳多应该是透过某种魔法阵融合岛民的意识,藉此确保启动所需的意识容量。可是……”
“那样的话,所有人岂不就有可能变成废人?”
没有魔导士素质的人,以及没有受过魔导士训练——学习如何确保意识容量、启动魔导式的人,一旦强迫他们启动魔导式……甚至可能引起自我崩溃,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夏侬本身并非魔导士,但如果对他施以假想控制意识的魔法,他也能暂时操控魔法。
然而,那是因为施加魔法的人是拉蔻儿这位超一流的魔导士,而施加对象则是意识领域高于常人三倍的夏侬。
倘若对没有受过任何训练、不具任何才能的普通人施加那种魔法,控制意识和原本的自我意识将相互融合,变得无法区别。结果如何因人而异,轻则出现情绪障碍、重则人格崩溃后变成废人,而后者的可能性占绝大多数。
“岂有此理……为了对付玛乌杰鲁教,将自己的意识当作兵器吗?”
“应该是这样,但我想岛民们可能并不清楚它的危险性。”
“……那得赶快阻止呀!”一直默默聆听的帕希菲卡嚷道“这种事……得赶快阻止!”
不光是渎神花园的岛民,假使真的启动那种大型破坏魔法、肯定会有人死伤。葛林德及其周边地区,除了玛乌杰鲁教的信徒外,还有数十万的居民。
“况且……”帕希菲卡握拳说道:“那样一来,她就变成真正的‘废弃公主’了……”
“……可是对方实在不像能够沟通的人。”
“那又怎么样?”
一个豪迈的声音突然插嘴。
看见与开门声同时进入的人影,帕希菲卡大声喊道:
“贝尔肯斯大叔!”
“叫你别叫我大叔嘛,我也才二十多岁喔。”贝尔肯斯右手摸着长满胡渣的下巴说道。
他的左手圈住一名看守人的脖子,力量大到对方连叫也叫不出来。年轻人一面喘息似的吐气,一面用掺杂愤怒与恐惧的目光盯着魁梧的异教检察官。
“……我正想说你差不多该现身了。”夏侬不耐地说道。
“那我就不废话了。我想阻止那个战略级攻击性魔法的启动,你们愿意帮我吗?”
“……我们为何要做那种麻烦事?”
帕希菲卡被夏侬的回应吓了一跳。她投以询问的目光正想开口时,拉蔻儿若有所思地阻止了她。
“或许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因为某件事被玛乌杰鲁教追杀。
假如渎神花园的计划成功,玛乌杰鲁教和这个国家陷入混乱的话,我们的逃亡生活就轻松多了。对我们而言,只可能帮忙,绝对没有阻止他们的理由。”
”……你是认真的吗?”
夏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置身事外地耸耸肩。
“……话说回来,你还真是个工作狂哪。如果在这种时侯行动,真的会被那些家伙杀掉喔。你为什么要为玛乌杰鲁教拼到那种程度?你不是被降职了?既然如此,又为何对任务这么执着呢?”
“你同这干嘛?”
“你就回答一下嘛,搞不好我们会改变心意喔。”
贝尔肯斯瞅着夏侬。
帕希菲卡身子猛然一震。夏侬与贝尔肯斯之间流窜着一股强烈的杀气……不,是怒气吗?这两人如果真的动手,势必会有人死亡——那股强烈的气流,甚至让帕希菲卡有这种感觉。
“……别问我那么复杂的事。”贝尔肯斯率先打破僵局,他放松双肩的力量苦笑。“你觉得我被降职前是什么职务?”
“……大概猜得出来,不过想听你亲口说。”
“肃清使啊。”
惊讶的只有帕希菲卡一人,夏侬和拉蔻儿的表情不变。至于被揪住脖子的年轻人,根本没有余力考虑那些事。
“你知道肃清使实际上是怎么样的一群人吗?”
“……嗯,以前有遇过。”
“我终究没办法变成‘跟大伙一样’没办法舍弃自己,没办法舍弃原本的贝尔肯斯·丹何库力欧,变成‘凭藉信仰超越人类的群体生物’。”
“嗯,你这个人确实是个性鲜明。”夏侬不带嘲讽地坦率道。
“我也曾经痛恨自己的个性。多亏这个体型跟这副长相,每个人都怕得不敢接近我。即使想要跟大伙好好相处,也只会让别人恐惧。就连父母都吓得对我毕恭毕敬,搞到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我二十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加入玛乌杰鲁教。我想既然是对万民劝说慈爱的玛乌杰鲁教,应该不会排斥我才对。”
“…………”
“可是啊,就算话说得再好听,人类终归是崇尚规格化的生物,差别只在于那是一般常识,或者对教义的信仰。将人们统一、结合,然后畏惧、憎恨局外人,那种事到哪都一样。所以,我拒绝成为肃清使那种可说是统一的极致象征。明明那么厌恶自己的个性,最后还是无法舍弃它。”贝尔肯斯耸耸肩。“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贝尔肯斯·丹何库力欧。我自己这么决定了。”
“大叔……·”
贝尔肯斯对神情复杂的帕希菲卡淡然一笑,然后继续说道:
“可是,我还是无法阻止那些自己想要规格化的人。我自己是这样活过来的,因此知道活出自我个性是非常辛苦的事,毕竟枪打出头鸟嘛。所以,我也没办法谴责那些选择放弃个性的人,这世界还是需要那种‘弱者’群聚而活的价值观。虽然有时集团可能会变得过于庞大,甚至践踏其他弱者……”
“那是——”
贝尔肯斯伸手制止帕希菲卡发言,接着又说:
“不过,我还是决定守护那种‘弱者’的花园,因为不是人人都那么坚强嘛。不,坚强的人也有软弱的时候,犹豫的时候,想要被救赎的时候,想听别人说‘你没问题’的时侯,所以我认为不光是玛乌杰鲁教,宗教这东西仍有存在的,必要,即使无法光凭宗教给予的安心感生存。”
贝尔肯斯松开翻眼昏厥的年轻人,继续说道:
“所以,我是站在守护玛乌杰鲁教信徒的立场。但在同时,看见渎神花园即将犯下跟玛乌杰鲁教相同的错误……弱者践踏弱者的那种无谓错误,我实在无法撒手不管。”
“……够了。”夏侬说完起身。“我不认为你说得完全正确。”
“……是吗?”贝尔肯斯叹了口气。
对,人类不可能完全理解对方,大家终究是不同的生物。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出生,过着不同人生的人们,不可能打从心底完全相互理解。因此,人们在内心深处恐惧着别人,并且创造吕上帝或救世主这种共同概念,企图藉由信奉神明,感受相互理解的气氛。
“但是,我也了解你的心情。”
然而,人们可以努力尝试自我思考、理解并接近彼此,即使永远无法填补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仍旧可以努力将它无限缩小。
所以——
“走吧……趁他们还没变成践踏者之前。”
※ ※ ※ ※ ※
有人在暗处窃笑。
卑劣、残酷的笑。究竟是谁在笑?这个声音似曾相识。因为听得多了,所以乍听之下,反而不晓得是谁的声音……
“胸怀明月与星辰之纹章,汝等变为制伏自然之兽吧。”
念诵咒语的声音。雷纳多顿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是谁?这座岛上除了他以外,应该没有其他魔导士,而且……这是他从未听过的咒语。是什么?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思绪从细部开始崩塌。
缓缓伸出的手。啊啊,那是自己的手,自己的手指着门扉。
“去吧!找至之后,杀掉那个异教检察官,还有那三兄妹。杀掉所有可能捣乱的人。要是杀不死他们,至少在仪式结束前别让他们接近这座洞窟。”
岛民们起身离开,一个人、两个人……合计十个人。
他们的神情为何如此恍惚?那副模样简直就像人偶。是身体不舒服吗……
“呵,嘻嘻嘻嘻……哇哈哈哈哈哈!
有人在笑.用非常诡异的神情在笑
是谁?
“甘……甘法斯大人?”
啊啊,爱尔菲缇娜,你来了啊?其实我正伤脑筋呢。因为有人在我的脑袋里笑。一边笑,还一边擅自移动我的身体、擅自说话……
“怎么了,爱尔菲缇娜?”
察觉爱尔菲缇娜带着困惑和略微恐惧的表情向后退去,雷纳多有些哀伤。雷纳多当然并未发现,她的那种反应是因为他脸上的表情。
因为他脸上那种卑劣、残酷的笑容。
“你是……甘法斯大人吗?那、那个……面、面具……”
“啊,已经不需要那种东西了,因为已经成功了……”
雷纳多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刚……刚才是什么?大、大家的表情……好像都疯了……”
“为了让他们变得更强啊。玛乌杰鲁教的神官跟那三个人可能会来捣乱,所以用魔法让他们变得更强,哈哈哈哈哈。不过因为变得太强了,可能没办法复原啦。”
“……什么?”
啊啊,我究竟在说什么呢?为何如此残酷?相信我,爱尔菲缇娜,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我……
“那是一种叫‘狂战士’(Berserker)⑤的超强魔法。在被施法者的脑中启动,使那个人变成超人。但是,变成超人之后,由于魔导式将与自我意识融合,会再也无法解除。这正是拼斗到死为止的狂战士哪。”
“为、为什么要这样——”
“这还用说?为了不让别人打扰你们这群白痴的葬礼嘛。”
※ ※ ※ ※ ※
打倒站岗的岛民、进入坑道本身并不困难。
大部分的岛民都在地底魔法阵的大型扩张器里等待计划执行,留在外头的只剩四、五十个人,人手实在少得可怜。
“所以,具体的方法是什么?”夏侬边走边问走在坑道前面的贝尔肯斯。
一行人的顺序是贝尔肯斯、夏侬与帕希菲卡,最后是拉蔻儿。
“大姐你不能替他们解除魔法吗?”
“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要先调查魔法阵以及施加于人们意识里的魔导式……需要一些时间哟。”
“嗯……真是麻烦啊。要不然乒乒乓乓地把这里弄坏也是一种方法……”
“如果使用大规模的攻击性魔法,会造成岛民死伤的。”
“的确很麻烦哪……”夏侬搔头说道:“但也只剩这个方法了。时间不长的话,我们应该还可以保护进行解除作业的拉蔻儿。”
“嗯,毕竟这里的岛民几乎都是外行人。”贝尔肯斯说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总之,就先到那里确认位置吧。”
夏侬他们走到坑道底端的一座平台,大小约莫等于民家的小旁间。虽然确认过没有任何人的气息,一行人还是低下身来,以免被人从其他平台目击。抵达平台后,立刻看见设置于大洞穴里的奇怪设备。
“真厉害耶……竟然在地底建造这种东西。”帕希菲卡钦佩不已地说完……就发现姐姐的表情显得有些严肃。“怎么了蔻儿姐——”
“不对……这……”
“嗯?怎么了?”贝尔肯斯问道。
拉蔻儿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那是抄自母亲笔记的重点。
“这的确是战略级攻击性魔法的复相型立体魔法阵……。可是看不到长距离瞄准用的结构体。这样一来……魔法的效果会在这里爆发。”
拉蔻儿下面的话语让夏侬他们脸色大变。
“这是自爆用的魔导式啊。”
※ ※ ※ ※ ※
“自……自爆?”
“对。”雷纳多阴沉地笑道。
那不是爱尔菲缇娜憧憬的圣人,只不过是沉浸于残酷、扭曲的喜悦的异人格者。
“那个大规模魔法,是用来自爆的。是为了杀死你们这白痴啊。”
“您……您在……说什么……”
她知道,她很清楚。那并不难理解,因为她每晚都梦见。这个景象。
然而,她的内心却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这个渎神花园原本就是军方谍报部跟玛乌杰鲁教涉外局发起的计划。集合、隔离具有反抗王国与玛乌杰鲁教意志、倾向的人,再将他们一起处分掉,哈哈哈哈。简单地说,你们是花了十年在自掘坟墓哪。”
“那是……骗人的。”爱尔菲缇娜摇摇晃晃地说。“是骗人的!”
“我没有骗你,我原本就是王国军的成员。因为玩得太过火,王国军发现之后,将我关了起来。”雷纳多狂笑道。“一开始学魔法,就忍不住想要尝试不同的玩意儿。例如将不能强制启动的魔导式输入别人的脑袋瓜,哇哈哈哈哈,很有趣喔!看到原本神智清醒的女人,淌着口水像虫子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我就兴奋得不能自己,睦哈哈哈!结果被军方发现,还被判处死刑。但是,谍报部的卢加尔老头在行刑前向找说了个很好的提议哪。”
爱尔菲缇娜用双手捣住耳朵。她不想听,她不想再听下去了……可是雷纳多似乎并不打算停止。
“反正我也想玩大一点的,没有比这更棒的事啦。毕竟一次就有好几百人、好几百人耶!也让我见识到普通魔导士终其一生也无缘窥见的战略级魔导式,真是兴奋得感激涕零!哇哈哈!我当时就想,对啦、对啦!我就是一直想要搞这种啊。”
雷纳多这时表情肃然一正说道:
“男人还是想耍追求自己的梦想。对吧,爱尔菲缇娜?”
然后,他的表情在下一瞬间猛然扭曲。
“开玩笑的啦,哇哈哈哈!不过我天生就是这副模样,所以就耍了一点小手段,弄或可以雅俗共赏的高尚性格,就是假想人格啦!假想人格(Persona)!利用伪造人格来扮演理想的指导者。”
“怎么会——”
“所以,你也爱上我了吧,爱尔菲宝贝?爱上我了吧?我这个雷纳多大人啊。”
为什么……
听着雷纳多仿佛从远方传来的淫声秽语,爱尔菲缇娜扪心自问。
为什么事倩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要如此拼命扮演废弃公主?我是为了什么……
雷纳多慢慢逼近爱尔菲缇娜。虽然内心知道应该快逃走,但爱尔菲缇娜大部分的意识都因冲击和绝望而僵硬。
“好啦,我就陪你睡吧。在那群白痴们升天时,咱们也一起飞向天堂吧!”
雷纳多一边淫笑,一边接近。然而,爱尔菲缇娜只是愕然盯着异常者不断逼近的手,此刻的她连逃避那双手的力气都已失去。
然后——
异样的声音在下一刹那响起,某种东西刺入雷纳多的手臂。
那是两个半弦月组成的奇妙武器。
“这、这是……”
诧异地看着刺入自己手臂的凶器,雷纳多狂叫。
越过慌张拔下武器的雷纳多的肩头,爱尔菲缇娜看见正要走进房内的贝尔肯斯跟夏侬,拉蔻儿与帕希菲卡则在他们身后。
“不要脸的勾当还好意思讲得那么大声…你才是大白痴,雷纳多·甘法斯。变态家伙想叫别人白痴,还早十亿年咧。”
“你、你……?!”雷纳多紧咬牙关,向后退了几步。“给我听好了,异教检察官!知道吗,我可是军方跟玛乌杰鲁教的——”
贝尔斯冷冷看着狼狈不堪的雷纳多说:
“白痴!到时连你都被轰到九霄云外了,军方跟玛乌杰鲁教又有何屁用?更何况,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叫你执行这种白痴计划的玛乌杰鲁教第二涉外局长,早就翘辫子啦。因为丧失权位,最后上吊了。根本没人记得你的事,不然我怎么会被派到这里呢?”
“什……什么?”
“没事干嘛想起自己的本性?你还是乖乖地当另一个人的影子睡觉去吧!”
贝尔肯斯不动声色地走近,用右拳朝雷纳多的腹部打去。
“恶……”
雷纳多犹如纸人般轻飘飘地飞了出去,身体猛烈撞击房间后方的扩张器,六个圆筒中的几个盖子喀啦一声打开,露出了里头的东西……
“古凤?科特?”爱尔菲缇娜凄声呼唤他们的名字。
少年跟少女仿佛物体般滚向地板。
半张的嘴巴淌着唾液,意识涣散的空虚眼神凝视半空。两姐弟虽然活着……但已经无法走路,也无法说话,恐怕连身为人类的意识都所剩无几了。
“你为了扩大自己的意识容量,利用通讯系魔法跟扩张器连接是吧?”
拉寇儿沉静的声音在冰冷的房间里流动。
“用魔法或药物将对方变成废人……将对方白纸化(For-mat),偷窃他们的意识,藉由通讯系魔法跟自己断续性地连接……这是为了能够不断启动妨碍探查的魔法吧?不论是妨碍魔法或是魔天狼,都是以这种方法启动的吧?
“说他们到外面寻找相同理念的人想必也只是一个幌子。这种方法会使被窃取意识者的生理机能产生障碍,即使给予营养剂,也顶多维持一个月。所以,这十年来,你就是以这种方法耗损了数百个人吧?”
“嘿……嘿嘿……大姐,你比我还清楚嘛,你说得一点也不错。”
雷纳多按着被揍的肚子,沿着墙壁爬行。贝尔肯斯也不追击,在倒地不语的少女身旁蹲下。
粗糙的手掌合上凝视半空的干涸眼眸。
然后——
“……雷纳多·甘法斯,我要将你大卸八块!”贝尔肯斯冷冷宣告。
就连夏侬他们也瞬间涌起一股杀意。能够原谅这个男人的,大概也只有圣人而已,然而……
“住手!”爱尔菲缇娜似乎想包庇他,展开双手挡在雷纳多身前。“不是这样!甘法斯大人不是这种人!一定是有人利用催眠术或别的方法控制他——”
“……让开!”
“不要!你们别杀甘法斯大人!”
……就在此时。
有许多气息接近。
那些气息太过微弱,加上并不像人类的气息,因此夏侬和贝尔肯斯迟迟未能发现。
更侬一边皱眉,一边按着长刀回头。
“拉蔻儿、帕希菲卡,快到房间里!好像有什么——”
就连贝尔肯斯的注意力都被拉走的那一瞬间……雷纳多似乎就在等待此刻。他扑向爱尔菲缇娜,将怀里取出的小刀架在她的颈部。
“不许靠过来!否则就要她血溅当场,咻——咻——哇哈哈哈!”
异样的声音和雷纳多的笑声同时响起。
下一瞬间,夏侬的身体从房门飞向房内。
“夏侬哥?”
数名男人驱散帕希菲卡的惨叫似的走进房间。
人偶般没有表情的男人们。
他们在某些地方与地板上的古凤和科特十分相似。虽然他们可以行动、攻击,但动作中全然感受不到人类的意志,毫无光泽的眼神比玻璃珠更加空洞。
“你们的对手就是他们,我所创造的活死人啊!”
雷纳多背脊靠着墙壁朝门口移动,口中狂笑不止。他以架在爱尔菲缇娜颈部的小刀阻止意欲冲上前去的贝尔肯斯,就这样离开房间。
“各位好好加油吧!”
※ ※ ※ ※ ※
特殊攻击性魔法“狂战士”。
这种魔法可以将人类变成战斗用的特殊生物。
魔导士利用通讯系魔法,将压缩状态的魔导式烙印在被施法者的脑中,在被施法者的意识领域自行解冻,再启动其他魔法。
解除人类肉体上的各种先天限制,不顾被施法者的肉体安危,将力量发挥到极限,而且——
“这家伙?”
贝尔肯斯讶异地缩回手臂。
殴打岛民脸颊的触感改变了。肉体的触感消失,对方的皮肤仿佛变成某种异常坚硬的物质。
“普通的攻击只是白费力气!”
听见拉蔻儿的声音,贝尔肯斯停止第二波攻击,向后跃开。
“这是什么?”
“狂战士一旦遭受攻击,肉体就会反射性地进行改变。殴打的部位会越变越硬,或者那里的皮肤底下会充填缓冲用的体液……越是砍杀,越会生成鳞棘一类的东西阻止刀刃入侵……配合敌人的攻击进化……不,是将人类演化成异质生物,那就是狂战士。”拉蔻儿扶起夏侬说道。
“等一下!人类肉体可以承受那么激烈,而且毫无章法的变化吗?”
“承受不住。”拉蔻儿肯定……甚至微带冷酷地断言。“没办法复原,被法者是彻底的消耗品。启动时便讲人格完全破坏,只留下控制肉体所需的最小容量。因此,这种魔法开发成功后立刻遭到禁用,据说魔导式也被封印了,表面上是如此。”
可能是谍报部的卢加尔中校将那个魔导式传授给雷纳多的。
夏侬总算重新握住长刀,护在姐妹俩身前,与贝尔肯斯并肩而立。
“力量很强,还会变身……真是麻烦的家伙。”
“赞成。”
夏侬的长刀跟贝尔肯斯的双月刀分别迎击伸来的手臂。
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闪避狂战士的攻击,再以不致造成致命伤害的方式反击。他们的动作完美无缺,如果对手是普通人,理当眨眼之间就能分出胜负。
然而……对手一旦换成狂战士.结果却只有每况愈下。
殴打的部分硬化成甲壳。
砍伤的部分迅速愈合,同时伸出棘般的物体。
狂战士的肉体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犹如昆虫变态般地急速蜕变成其他生物。
面对这种异常的痊愈能力与耐久性,普通的殴打与砍击毫无效用。不,别说是没有效,甚至还会加速对方的成长。烙印于狂战士脑髓里的魔导式不停分析对方的攻击,利用事前登录的情报自我改良。
面对拳头时,提升为足以防御打击的硬度;面对刀械时,生出阻止武器侵入的棘。同时,不断学习如何躲避敌人攻击的迅捷与技巧……
“要怎么办?”夏侬用长刀挥开朝他抓来的异形手臂问道。
“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启动的狂战士……如果母亲书架上的文献没错……应该没有阻止的方法。”拉蔻儿顿时垂下目光,接着又道:“只能在他们尚未变成无法应付的怪物前,完全停止他们的生命活动。”
“……只能杀了他们吗?”
“只能这样。”
简单明了,但也因此难以反驳的结论。夏侬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拉蔻儿,你先带帕希菲卡离开,这里由我们应付。你利用这段时间制住甘法斯,或者解除魔导式。”
“你们要怎么应付?夏侬哥——”
帕希菲卡还没说完,夏侬就怒叱道:
“快走!万一甘法斯启动那个魔法,我们就得全部死在这里了!”
“……知道了。”
拉蔻儿不容分说地抱起帕希菲卡,冲向平台边缘。
“等一下,拉蔻儿姐。莫非你想——”
拉蔻儿从后腰袋取出一条金属线,固定于平台一端后,毫不犹豫地向空中跃去。
黑色外套飕的一声鼓满空气张开。
“等一……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拉蔻儿的皮手套与金属细线的摩擦声,帕希菲卡的惨叫声急速远离。
“……人不可貌相,真是惊人的退场方式。”
“……她还没使用魔法,这已经算是朴素的了。”
贝尔肯斯一面闪避狂战士的攻击,一面傻眼似的说完,夏侬淡淡应道。
“接下来要怎么办,喂?不是只能杀死他们吗……”
事实上……狂战士虽然保留人类的外表,但早已变成跟人类截然不同的生物。全身包裹在甲壳里的生物,以及不断从全身棘刺分泌黏液的东西,已经无法称之为人。即使是闪避普通的攻击,他们仍旧不断演化,如今已经取得夏依的长刀跟贝尔肯斯的双月刃无法对抗的防御力。
“……真麻烦,闪人吧。”
“……什么?喂!”
听见夏侬的提议,贝尔肯斯瞠目结舌。
“我们只要拖延时间就好了,以后再来考虑该如何对付这些家伙吧。”
“……不忍心杀死他们吗?”
“只不过是伪善罢了。”
夏侬耸耸肩,用长刀刺向一名最接近的对手,但并未痛下杀意就朝门外扑去。贝尔肯斯亦用身体撞开一名狂战士,钻出地底坑道。
“这种伪善的家伙,我其实也不讨厌。”
夏侬和贝尔肯斯分别往左右坑道离去,其他的狂战士纷纷从房间里追了出来。
“喏,事情结束后,咱们去喝一杯吧?”
“抱歉,我一个月以前开始禁酒了。”
“啊,是喔?”贝尔肯斯耸肩说完,朝右方坑道奔去。
五名狂战士追在他后头,只听见粗犷的声音在岩洞中回荡。
“总之……待会再见啦。”
“假使还有命在的话。”夏侬说着,一边将另外四个狂战士引向左方坑道……
※ ※ ※ ※ ※
拉蔻儿在着地同时割断金属线,放下帕希菲卡。
“哎哟……人家还以为死定了呢……”
“这种高度直接跳下来也死不了的,顶多是膝盖碎裂而已。”
拉蔻儿气息不乱,走近其中一座有如巨大蜂巢的结构体,将手按在上面。她卸下金属零件,开启相当于一个蜂房的盖子,里头滑出一具金属与木材组成的棺桶。
“接下来!”
拉蔻儿打开棺桶状的容器,拉出容器内的中年女子,横放在地板上。
从眼球运动的速度、呼吸以及其他情况判断,拉蔻儿认为他们的意识尚未空白化,应该是在浅层睡眠中的做梦状态。人格被消除的人类不会做梦,甚至连做梦的主体都不存在。
很可能被下了药,女子完全没有醒转的样子。
“怎、怎么办,拉蔻儿姐?”
“这是藉由传声管以及灌满跟血液浓度相等的盐水筒,连接到中央的增幅器。这是一种模拟生命波动——”
“对不起,可不可以说得简单一点?”
“总而言之,这个魔法阵就像是一个人脑,将岛民们当作一个个的细胞运作。如此一来,即使不对他们一一施加通讯魔法,只要透过催眠暗示和简单的药物,也可以建构出广大的共同意识空间哟。尤其这里的人们又是为了相同目的聚集在一起的。”
“嘎……?共同……什么?”
“然后,事先将压缩的魔导式烙印在他们脑海,随启动命令一起解冻、执行……不过只要顺着那个路径倒推回去,理论上还是可以找出中枢部分的魔导式在哪里,或者压缩保存在谁的脑部——”
“呃……哈啰?”
“简单地说,只要从这里往前推究,就可以破坏设备中枢部分的魔导式。”
“啊,原来如此。”
帕希菲卡点点头,她只听得懂最后一句。
“所以,帕希菲卡,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呢?”
“什、什么忙?”
“保护我。”
“嗯,好——咦,什么?我?保护拉蔻儿姐?”
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令她吃惊了。就战斗力而言,帕希菲卡跟哥哥姐姐的差距别说是大人与小孩之分,根本就是天壤之别。要帕希菲卡反过来保护拉蔻儿姐,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我会对你施加战斗用的魔法,因为我必须试着解除这个魔导式……在那段期间,我几乎无法移动喔。”拉蔻儿说完,指向帕希菲卡身后。
树林般杂乱的结构体之间,人影正梦游似的朝她们走来。看见他们那种毫无意识的动作,帕希菲卡也知道那是被狂战士入侵的人类。除了冲到那个房间里的九个人以外,看来还有其他的狂战士。
“你没有受过确保魔法意识领域的训练,所以我会在我的脑中启动魔导式。但这么一来,只要你离开我十步左右,我对你施加的魔法就会失效。”
换句话说……帕希菲卡只能离开姐姐身旁几步,却必须阻挡狂战士的猛烈攻击,就连帕希菲卡也晓得那是多么不合理的要求。
然而……她也早已习惯不合理的事。因为哥哥姐姐总是为她拼命,这次只不过是角色互换罢了。
帕希菲卡内心完全没有任何疑虑或犹豫。
“嗯!就交给我吧!”她反倒很开心地挺胸应道。
※ ※ ※ ※ ※
“啐,真是急死人了,这样拖拖拉拉的!”
贝尔肯斯转身面向追来的狂战士。
对方一追来就逃走,故意放慢脚步,让对方不致追丢,等对方追上自己,再轻轻闪过两、三次的攻击,然后继续逃走。要说半调子的话,这是极度半调子的应战方法。这种可称为被动式的应战方法,实在跟贝尔肯斯的个性不合。
“对普通人用这招,可能会杀死对方,所以一直忍着不甩……”
贝尔肯斯说完,换了一种呼吸方式。
将右手缩到腋下,再以左臂压住右手手腕。
一边进行特殊的呼吸法,一边提升体内压力,同时对自我肉体加绝对信赖的自我暗示。在这种交互影响下,凝聚出一段巨大的力量。
神官服进裂,肌肉偾起。这也就算了,但是……竟连肤色都起了变化。
不,不对。
那并非肤色改变,而是经由呼吸法跟思考控制,提升成模拟物质的斗气,宛如阳光光芒般包裹着贝尔肯斯的身躯,不规则地反射周围光线。
那是他在肃清使的训练时,独自练成的破坏技术。
他称之为“臂铠”(Gantlen)。
凝聚包裹在全身的斗气,灌入右手。以左手压住充满力量、剧烈震动的右手……
“别恨我啊!”
贝尔肯斯朝飞扑而来的狂战士挥拳刺击。
强化成铠甲般的表皮承受他的打击……只有打击。
下一瞬间,狂战士的数成体细胞同时毁灭。
脑中的魔导式反射性地准备进行自我修复与提升……但动作随即停顿。
无法解析究竟是遭到对方火炙?殴打?砍伤?抑或是挤压?好像每种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无论是主掌狂战士功能的魔导式,或是动物本能,都无法理解那种攻击。
没有过程,只出现毁灭的结果。
纯粹的破坏意志,藉由斗气输送的那股意志,破坏了狂战士的肉体。没有意志的战斗人偶,或许无法理解那股破坏的“意志”。
遭受打击的狂战士动作倏止,颓倒在地。
“好像有点效果啊。”
贝尔肯斯舔拭干燥的嘴唇,重新摆好架式。
然而……
“……什么?”
狂战士们的动作一齐停止。
※ ※ ※ ※ ※
狂战士们的动作停止了。
在讶然蹙眉的夏侬面前,狂战士们突然化为一片朱红。
“…………?!”
他们全身犹如水蒸气喷射而出的是……血液。
已经无法称为人类肉体的突变怪物,接二连三地倒卧在自身喷出的血泊中。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他们的肉体又纷纷开始融解,最后只剩下糊状黏液。
“…原来如此……”
已经到了极限。即使能治疗再生,毕竟原本的肉体有限,其能力当然也有所极限。更何况肉体在过度使用下超越了忍耐极限,才会连自我维持都无法达成。
未完成的魔法。彻底的消耗品。
那些话语掠过夏侬的脑际。
※ ※ ※ ※ ※
“……天神玛乌杰鲁啊!”贝尔肯斯注视伏卧在地的狂战士,以手指比划圣印。“尽管与我等信仰迥异,请您赐予他们灵魂安息吧。”
似乎因那句话而获得平静……狂战士们接二连三地崩塌,接着仿佛再也无法保持原本外形……纷纷开始融解。
雷纳多在平台上望着长年“努力”所完成的魔法阵。
这里并非他房间内的平台。形状虽然相同,但这座平台的位置比较高,也比较宽敞,可以清楚看见整个魔法阵。在哪都能启动魔法,但既然要启动耗费十年岁月的巨作。他当然宁可选择一个相称的地方。
岛民们已经分别进入扩张器,等待雷纳多的命令。如今只要以通讯魔法送出启动命令,就能连锁性地组成魔导式,自动启动战略级攻击性魔法。
“请您恢复……”爱尔菲缇娜坐在他脚畔的石板,抽抽噎噎地低语:“求求您,甘法斯大人……请您恢复成原本温柔的甘法斯大人……”
“小傻瓜!”雷纳多嗤笑道。“你还不懂吗?你们看到的只不过是面具,面~~具~~冒牌货!你们只不过是被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耍得团团转,嘿嘿嘿,我才是真正的雷纳多·甘法斯。懂了吗,小傻瓜?”
雷纳多用足以一口气将它扯碎的力量,抓住爱尔菲缇娜的外衣。
“好啦,爱尔菲?现在到了‘成人’的时间啰。机会难得,趁小岛还没毁灭的短暂时刻。咱们俩来快乐一下吧?”
然而……他的手并没有动。
这个残酷无情的男人脑海中。不知为何闪过一阵悲鸣。
那声悲鸣阻止了雷纳多的手。
“甘法斯大人……?”
少女一脸愕然地凝视他,泪水从甘法斯的双眸滑过两颊。
“咦?为、为什么?为什么我会……”
……哭泣?
明明快乐得要飞上了天,兴奋得难以自持,心情愉悦无比,仿佛就要晕厥。
然而……为何我会哭泣?
“你应该继续戴着那副面具才对。”
声音从坑道底端静静传来。
一个高挑的身影拨开薄暗出现。
看见夏侬踏着坚定的步履走近,雷纳多感到惊恐不已。
“你怎么来了?狂战士……”
夏侬无视雷纳多呻吟般的询问,边走边继续说道:
“我们每个人都戴着面具,隐藏真实的自己。痛苦的时侯如此,悲伤的时候也会戴上。不过,那并不是坏事。即使是面具,只要别人希望你戴,你自己也愿意一直戴着,那就会成为你真正的脸孔。”
“夏侬……”然而,泪水依旧自雷纳多的眼眶滚滚而下。“别过来,不然我就把她——”
“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他的身体完全无法移动。
“现在你才是冒牌货。”
“住、住嘴啊啊啊啊啊啊!咦?啊?你……你?我……我怎么会这样?我究竟在干什么?”
雷纳多……雷纳多的身体脱离他的意识,自己开始动作。不,不对!正确地说,是遵照真正的假面男——圣人雷纳多的意识开始动作。
雷纳多的手缓缓松开爱尔菲缇娜,朝夏侬的方向走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身体……”
困惑的声音里重叠般地掺杂其他声音。从同一张嘴巴,以相同声音,说出全然不同的话语……
“杀了我,夏侬!”
“你、你在乱说什么?”
雷纳多双手摊开,站在夏侬面前。
“趁现在把这个杀人狂杀死,反正我只是假面——”、“住手!你这个臭小子,我啊啊啊啊啊?你究竟想把我怎样啊啊啊啊?”
雷纳多哀求似的大叫。
“趁我还没消失在这男人的意识时,快杀死我!夏侬!”
“甘法斯大人!”爱尔菲缇娜悲痛喊道。
夏侬默默抽出长刀。
“唔……!”
承受对方出奇猛烈的一击,帕希菲卡呻吟出声。
她娇小的身躯此刻包裹在银白色的光芒里,那层光芒可以随着她的动作自由移动,抵挡敌人的攻击,或者将她的攻击增幅后送出。
特殊攻击性魔法“圣战士”。
不过,帕希菲卡身上覆盖的“镜空间”,正确说来并非原本的圣战士。那是经由拉蔻儿独自改良……不,应该说是调整而成。虽然大幅减少了启动所需的意识领域,但性能也比原本的圣战士低落许多。当然,即使如此还能重复启动(Double Task)通讯系魔法,这也只有意识领域高于一般魔导士三倍的拉蔻儿才能办到。
“拉蔻儿姐……”
拉蔻儿微微侧头,但仍维持单手触摸扩张器的姿势,文风不动。她全身神经想必都已集中于通讯系魔法。假使没在雷纳多下达启动命令前破坏这个巨大魔法阵的中枢,这座岛上的全体人员都难逃一死。
帕希菲卡重新对眼前的敌人摆好架式。
她向亡父学过基本的防身术,但对战斗来说,那种技术实在太过基本,加上夏侬认为半调子的技术反而更危险,因此帕希菲卡平时并不会亲自应战。最重要的是,她跟哥哥不同,在这方面一点才能也没有。所以,只要是稍微学过正式格斗术的对手,她根本派不上用场。
但现在,那种防身术却是她的最大支柱。
虽说敌人非同小可,但也只是一具自动执行命令的肉身人偶。正因如此,她才能藉由不完全的圣战士和一知半解的防身术避开对方的攻击。
然而,对手是已经完全超脱人类范畴,不断配合眼前敌人进化的战斗生物。
当然,如此一来就失去了通用性——对于采用其他战斗方式的敌人根本毫无用处——但对于用过即丢的棋子来说,这种担心也是多余。相对于此,狂战士可以针对眼前敌人的攻击,无限制地进行强化。反射性地自动学习对方的攻击速度、强度、角度,或者配合对方改造自己的肉体……最后创造出一个绝对的天敌。
事实上,帕希菲卡一开始还游刃有余,但抵挡或化解狂战士攻击的比例逐渐降低,靠身体守护姐姐的比例慢慢增加。
“哼……”
不知第几次的沉重打击在帕希菲卡脸上爆炸。如果没有圣战士的保护,可能连脑浆都会喷出的重击,完全是靠圣战士的防御空间将冲击降到最低……话虽如此,为了减低容量。拉蔻儿版的圣战士也省略了某些功能,因此无法达到完全的防御力。
帕希菲卡猛然向后仰倒……用尽下半身的力量,总算维持住平衡。
“你这家伙!”
帕希菲卡强迫自己忽略肉体上的痛楚.抓住对方的手臂一扭。
她好巧不巧扭到了关节的脆弱方向……狂战士的手臂喀嚓一声从中折成两半。
即使没有自我意识,狂战士似乎仍会感到痛苦,向后退了一步。
“什么东西……咦?哇啊!”
在惊讶大叫的帕希菲卡面前。狂战士手臂的断折处竟然变成关节开始转动,宛如多了一个手肘。
“呜哇……真恶心……”
对方的动作早就超越人类范畴,并非她的三脚猫防身术所能抗衡。
“……这要怎麽应付嘛?”
“闭嘴!”雷纳多狂吼。
汇集所有精神力,竭力压抑体内的另一个意识。
“圣人”雷纳多也拼命抵抗,但力量仍然无法阻挡原本人格那源源不绝的压制。
雷纳多用尽全身精神力压抑另一个自己,同时开始念诵咒语。
通讯系魔法“幻奏歌”(Galdr)⑥启动,与扩张器连接。
意识领域强制接合。
魔导式在侵蚀他人意识、强迫扩张的意识领域中展开。原本是针对个人使用所研发的魔法,为了添加高层要求的各种功能,魔导式大幅扩张,最后无法在一般的个人意识领域内展开,于即将完成之际宣告废弃。那就是——圣战士。
“嘻、嘻嘿嘿、嘻嘿嘿嘿嘿……”雷纳多再度强压住男一个想要出现的自己,瞪着眼前持刀的夏侬。“你去死吧!”
包里在银白色光芒下的拳头挥向夏侬。
拳头挥空,擦过迅速闪身的夏侬发梢。
没有任何技巧的普通攻击。然而,拳势并未就此停住,接着嵌入旁边的岩壁,将岩层打出了一个洞。如果那拳打在身上,骨头可能早已碎裂。
“哇哈哈,这一拳如何呀?现在可要好好地杀死你哕,哇哈哈哈!”
雷纳多边吼边扑向夏侬。
夏侬依然迅速闪开,接着挥出一刀。甚至能斩断钢镗的刀刃,如今却在强烈的声音与闪光中弹开。
圣战士的防御装甲圈将对方的攻击力量转换成光线与声音。
“没用哪!”
拳头从旁边挥来。原本只能用来牵制对方的防御性拳头,现在却以杀人的速度破空掠过夏侬额头,被斩断的黑发在半空随风飞舞。
“哈哈哈!怎么了,小剑士?连赤手空拳的对手都打不过吗?”
雷纳多接连挥拳.完全版的圣战士甚至有加速使用者动作的功能。乱挥乱舞的拳头拽着残影,不断朝夏侬袭来。
夹带空气的急速拳势化真空为刀刃,直扑夏侬。
“……喝!”
但就在同时。夏侬甩起长外套搅乱空气,避开雷纳多的攻击。
两人的位置对调,致命的刀刃与拳头齐飞。
平台上充满闪光与异响,但胜负未决。这种情况究竟该说圣战士的功能惊人?抑或者以肉身闪避对方攻击的夏侬可怕?
基本上……夏侬的长刀被雷纳多的装甲圈阻挠,他根本无法取胜。在几次短暂但密集的攻防战后,夏侬与雷纳多分别向后退开。
“嘿、嘿嘿嘿……”
雷纳多气喘吁吁地奸笑。
他的双眼看见红色血滴正沿着夏侬脸颊上的红线滑落。
“……的确有一手。”
然而.夏侬的声音仍旧无精打采。
既没有恐惧,亦没有焦虑。黑眸中的光芒甚至比平时更加冷酷。
雷纳多顿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他是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杀气……不,是凝聚的斗气。
“但,也不过如此。”
说完,夏侬重新摆好长刀。
将右手抬到左肩上方,再以左掌压住刀柄底部。跟平时握刀的方式不太一样。水平握住的刀尖笔直指着雷纳多的胸口。
犹如刺击的架式。但夏侬也明白,无论再怎么灌注力道,光是这样仍无法突破圣战士的装甲圈……
“闭、闭嘴!”
雷纳多之所以向前猛冲,或许是出于本能的恐惧。
假使贝尔肯斯此刻在这里,很可能会吓一眺,因为夏侬瞬间鼓胀的斗气跟他的“臂铠”非常相似。
不是刀刃,不是刀尖,贯穿对方的乃是意志、气魄。
充满突破意志的斗气,全数集中于一点,无限凝聚的一点。
“……喝!”
长刀伴随裂帛之势刺出。
承受刀尖猛刺的装甲圈……并没有发光!
因为攻击速度太过快速与锐利,装甲圈的功能来不及启动,长刀深深刺入雷纳多的右肩。
“嘎啊啊啊?!”
雷纳多惨叫声里的诧异大于痛苦。尽管伤口喷血,他还是后退挣脱长刀,夏侬好整以暇地走向他。
“如何?你的把戏玩完了吗?”
“咦、咦啊啊啊啊……!”
雷纳多的脸孔因恐惧扭曲。他移动身体,想再次将爱尔菲缇娜当作人质……却又停了下来。
恐惧与痛苦造成压制力减弱,另一个雷纳多再度冒出头来。
“于……干得好,夏侬……”
“你、你又——”
“对这个男人……我已无技可施。你赢了!趁现在赶快把他——”
交互出现的人格。雷纳多解除了圣战士,双手摊开站在夏侬前面。
然而……
“住手!”爱尔菲缇娜紧紧抱住夏侬。“不要杀甘法斯大人……!”
“别说傻话,爱尔菲缇娜!”说话的是圣人雷纳多。“就让我以你认识的雷纳多死去,而不是杀人狂雷纳多。虽然找并不晓得这些事,但我竟将那么多岛民……将那么多信任我的入杀死了,我已无法回头了。”
“可是……!”
“夏侬.快点——”
“我拒绝。”夏侬冷冷说道。
尽管手里握着刀,可是他的黑眸中没有杀气。
“既然无法回头,那就前进啊。不是朝向那个白痴的目标,而是朝向你的目标。别想一死了之,放弃弥补过错的努力。外表与内里这种东西会随看的人而有所不同,谁说你不是‘表’?至少对这个女孩,不,对所有岛民而言,你才是真正的雷纳多·甘法斯。”
“我……我是……”雷纳多呢喃。
杀人狂与圣人的脸孔在瞬间不断交替,相互争夺肉体主权的两个相反意识,正义与邪恶的战争。或许那并非他一个人的战争,而是人类这种生物的宿命战斗,差别只在于程度多寡而口
然而……
最后浮现在脸上的表情,却是杀人狂的脸孔。
“你开什么玩笑……老子才是雷纳多·甘法斯!要是被你抢走了,倒不如早点——”
(……糟了!)
夏侬推开爱尔菲缇娜冲向他。
但雷纳多快了一步,只见他的身体在半空飞舞。
“哇哈哈哈哈!一切的存在啊,回归伟大的奈落吧!……来。启动吧,我的最高杰作!战略级攻击性魔法奈落!”
连动式咒语,启动。
破坏就此展开。
※ ※ ※ ※ ※
坠落的感觉。雷纳多在那种感觉中暗想。
(我要死了。啊——也罢,这样也好。)
就算杀再多人,也无法满足他的杀人冲动。
真是不可思议。藉由谋杀自己这种终极的杀人行为,或许反倒瞬间升华了他的欲望。
——好可怕啊。
雷纳多这时初次醒悟。
他很害怕,非常害怕。对于他人,对于自己以外的存在,对于自己永远无法理解的其他存在,对于活在这个世上的所有人,他都感到非常非常地害怕。
这个世界很可怕,自己以外的一切都是敌人,是完全无法沟通的存在。因此,为了设法减少敌人,他才想不断杀人。藉由不断杀人,一点一滴地减少敌人,如此才能获得短暂的宁静。然而——
(死、它原来是这种感觉……)
若想与世界诀别,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毁灭世界………另一种是毁灭自己。
(真应该早点这么做啊……)
就这样,杀人狂雷纳多在不可思议的平静中合上眼帘。
人类……在接受死亡的时候死亡,在承认死亡的瞬间结束人生。
短暂的飘浮感,然后是一阵冲击。
杀人狂魔导士雷纳多·甘法斯,就这样离开人世。
※ ※ ※ ※ ※
爆炸声包围小岛。
某种……强大、纯粹的力量正以猛烈的速度膨胀。就连没有魔导士资质的人,都可以清楚察觉那股力量。
“喂!拉蔻儿、帕希菲卡,你们在哪?”
夏侬抱着茫然若失的爱尔菲缇娜,一边狂奔,一边嘶吼。
现在离开小岛也来不及了,只能看拉蔻儿能否阻止魔法启动。至少,从雷纳多发出启动命令到现在,虽能感受到魔法,即将启动的气息,但似乎尚未启动。大概是拉蔻儿动了什么手脚。
然而,夏侬不完全的魔导士感觉仍然告诉他,这种阻扰只不过是暂时性的,岛上越来越大的震动便是最佳证据。
洞窟中的魔法阵嘎嘎作响。
石柱各处渐渐开始龟裂,从裂缝剥离的小石头亦不断崩落。纵使魔法并未完全启动,如果小岛的震动再继续扩大,夏侬他们就会跟岛民一起被活埋在这座洞窟里。
夏侬现在想得到的办法,也只有赶紧到拉蔻儿那里,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要在这座广大的洞窟里,同时在爆炸声中寻找拉蔻儿的气息并不容易,但夏侬还是没多久就捕捉到她的气息。
不知是奇迹、偶然,抑或是羁绊。无论如何,命运尚未放弃他们。
话虽如此,发现她们的身影时,也看见类似狂战士的人影,夏侬不禁呻了一声。战斗的是帕希菲卡。
拉蔻儿似乎对她施加改良版的圣战士,可是对完全外行的帕希菲卡而言,狂战士这种战斗生物实在过于棘手。
“帕希菲卡!”
夏侬本身也有些急躁,再加上抱着爱尔菲缇娜更是碍手。
石柱碎片终于开始崩塌……其中几个特别大的碎片砸向夏侬。夏侬立即护着爱尔菲缇娜朝旁边跃开,但仍有一个没能躲开的石块擦过他的背脊。
“唔……”
夏侬喉咙深处发出短促的闷哼,接着跌倒在地。
※ ※ ※ ※ ※
夏侬跌倒的同时,爱尔菲缇娜也被抛向岩石地板……可是,她只是一脸茫然。
雷纳多·甘法斯。温柔的假面圣人。给予爱尔菲缇娜生存意义与希望的人,她最爱的……人。
然而,她最喜欢的雷纳多竟是假的。
她感觉自己脚下的地基开始崩坍,支撑自己的一切全部沉入毫无意义的深海。她已经不晓得自己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
她累了,雷纳多也死了,不如自己也一死了之吧。
她这么想着,闭上双眼……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悲鸣。
“帕希菲卡?”
爱尔菲缇娜睁眼一看,只见帕希菲卡正被狂战士抓住。她全身笼罩着一层爱尔菲缇娜也曾看过的魔法,但魔法的保护力似乎无法抵御狂战士的蛮力,帕希菲卡的脸庞痛苦扭曲。
“放开我,你这个……呜呜……”
但是……帕希菲卡拼命抵抗。
毫无力量的小姑娘。仍旧坚持战斗。即使那是向姐姐借来的力量,她还是充满了战斗的意志。
自己战斗的意志。
我……有战斗过吗?有自己战斗过一次吗?
像她一样,像那个人一样,靠自己的意志……
“爱尔菲缇娜!”帕希菲卡似乎发现了她,大声嚷道:“你千万别过来,这家伙……哼!”
狂战士更加用力抓住她的身体。旁边的拉蔻儿好像正专注于某件事,冻结似的一动也不动。夏侬仿佛撞到了要害,一脸痛苫地软倒在地。
现在,可以移动的人只剩爱尔菲缇娜而已。
——我怎样都无所谓,一切就此结束吧。
爱尔菲缇娜看着眼前的景象想道。
一切就要结束了,可是……
“帕希菲卡!”
爱尔菲缇娜奔向帕希菲卡。
可是,那要在战斗以后。
那个人也是如此,跟自己内心的敌人战斗。
所以,她也要战斗,再到那个人的身边。倘若不这么做……会被那个人耻笑。
爱尔菲缇娜用尽全身力量冲撞狂战士。
※ ※ ※ ※ ※
哪儿都不是的世界。
反对玛乌杰鲁教的意志、爱尔菲缇娜的话语、共同生活——以这些东西所培育出的共感为基础,再加上药物注射与催眠暗示组成的共同意识空间。将数百个规格化的人类意识当作零件,由魔法阵连结而成的纯粹精神世界。
虽然以实际的视觉来形容意识世界的情景,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可是假使硬要举例,这简直就像荒凉的沙漠。
现在。等待启动命令的人们正处于无梦状态的深度睡眠,思考与感情都被暂时冻结。若像古凤和科特那样,意识完全白纸化的话,原本荒凉一片的沙漠将会变成完全的虚无。
还来得及!
只要能够阻止完全的启动,他们的身体、精神都还有救。
拉蔻儿透过通讯系魔法。将自我意识投入他们的共同意识中。
人们的意识骤然出现细微的波动。
对异物的反抗。在这个共同意识的空间里,拉蔻儿的意识等同于异物。
汹涌而来的否定浪潮,掀起抗拒情绪的狂风。
(……啊,真对不起喔。)
垃蔻儿忍受着对方的压力,开始仔细调查那个意识世界。
战略级攻击性魔法的魔导式。
魔导式应该是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拼图,以压缩状态分别保存在每个人的意识中。总之,那就像沉睡在沙漠地底的种子,平常并无魔导式的功能,亦不会融入精神中,甚至连被施法的本人都一无所觉。
然而,一旦传送启动命令,魔导式就会一起解冻,开始运作。
弥补相互欠缺的部分,然后组成一个巨大的魔导式。
没有时间将它们一一找出来消除。即使破坏其中一部分,同时启动的预备魔导式迟早也会补足缺损的部分。
拉蔻儿的目标是中枢。
只要找到控制中枢,再进行逆向操作,理当就能输送整个魔导式的自我毁灭命令。然而——
(开始了……!)
共同意识突然开始震动。 _
压缩保存在各处的魔导式一起自我解冻起来。
那情景宛如荒野里的无数植物开始发芽、开花。几何学纹路的花朵绽放,互相融合成更大的花朵,再集合成一个巨大的花园。然而……这座花园里绽放的却是彰显地狱的毒之花。
(希望这可以撑得住……)
拉蔻儿散布妨碍启动专用魔导式“妖精游戏”(Elthame)⑦。
无数的花朵在瞬间震动,仿佛被人撒了毒,花朵们停止生长。
然而,那也只能争取一点时间。花园——“奈落”的魔导式太过庞大,而拉蔻儿太过矮。
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不知是否来得及找出中枢,进行逆向操作。
这是一场赌注,而且赢面绝对不高。
(这种时候没有可以祈祷的神明,还真是不方便呢。)
拉寇儿此时依然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继续调查。

[ 本帖最后由 shinichikodo 于 2007-8-31 17:22 编辑 ]


※ ※ ※ ※ ※
“帕希菲卡!”
毫无力量的少女竟然用尽全力冲撞狂战士。
爱尔菲缇娜强忍全身巨痛呻吟,但狂战士也被她撞得失去平衡。狂战士根本未将她视为攻击对象,因此没有任何警戒。
狂战士的手臂松开帕希菲卡。
爱尔菲缇娜扯着狂战士倒向地板。
“爱尔菲……”帕希菲卡惊叫。
狂战士将攻击自己的爱尔菲缇娜新增为攻击对象。
一面起身,一面朝距离最近的她挥拳。
狂战士用尽浑身肌肉力量的一击,照理说可以轻松折断她的脖子,她甚至没有闪避的速度、力量。
——我已经战斗过了。
爱尔菲缇娜……极度冷静地看着不断迫近的拳头。
我……基于自己的意士心战斗过了。不是因为任何人的要求,不是为了任何入……而是自己决定、基于自我意愿,然后战斗过了。
“干得好!”
伴随声音闪烁的银光。
击中她以前,拳头被斩飞滚到远处。
夏侬似乎尚未完全复原,冒着冷汗重新摆好长刀。狂战士被斩飞的手臂截面,陡然伸出刀刃般的突状物。他莫非是想以此跟长刀一较高下?夏侬迅速向前踏出一步……
“……?!”
岛屿的震动骤然静止。
看来拉寇儿的解除任务大功告成了。
夏侬的表情因放心而顿时缓和,但没有心灵的狂战士却冷酷地挥动突起物。夏侬反射性地以长刀挡架,但由于全身姿势不自然,再加上残留背脊的痛楚导致技巧涣散,无法完全化解对方的攻击。
狂战士往跌倒在地的夏侬身上压去。
“夏侬哥!”
帕希菲卡飞扑上去。然而,应该保护她的银白色铠甲却突然消失。
“…………”
原来她已跨出魔法效果的十步范围。这么一来,帕希菲卡便没有防御敌人攻击的能力了。
可是,帕希菲卡依旧朝夏侬身上扑去,挡在狂战士和哥哥之间。与其说这行为抱着必死的决心,不如说那几乎是一种反射动作。
爱尔菲缇娜想像着狂战士刺穿少女身体的情景,忍不住闭起眼睛。
绝望的一瞬间——
“覆盖我等之敌啊,霜降女王!”
咒语念诵声响彻洞穴。
魔导式高速启动。
空气啪的一声爆响,那是气温骤降所发出的哀号。
白色光芒飞舞,包裹住狂战士。
那是雪……还有霜。
快速增殖的霜覆盖狂战士的身体。反射性的适应行为随即启动,但由于低温降低了代谢速度,在对攻击进行反应前便已终止。
狂战士凝结成巨大的冰块,砰的一声倒在岩石地板上。
“……真是惊险呢。”
——拉蔻儿依旧懒洋洋地说道。


▲▲译注②:北欧神话里战死的勇者之魂。由主神奥丁
(Odin)招集至瓦尔哈拉(Valhalla)殿堂,也就是英灵殿。
▲▲译注③克苏鲁神话中“旧日支配者”的一员,居住于
极寒地带的北美印地安怪物,象征“风”的存在之一。
▲▲译注④:日文“奈落”即地狱之意。GinnungagaP则是北
欧神话中北方冥界(Niflheim)与南方人焰之国(Muspelheim)间
的远古雪地。
▲▲译注⑤:北欧神话里登场的特殊战士。作战前先使自
己狂怒。藉此变得刀枪不入、力大无比,作战后再变成虚脱状
态。
▲▲译注⑥:北欧古语中的咒语之意。
▲▲泽注⑦:北欧神话中,妖精所居住的世界。


终章

“……多谢各位帮忙。”
爱尔菲缇娜和数十位岛民围在渡口躬身行礼。
“奈落”骚动后的第三天。
渎神花园已开始进行重建工作。
当然也曾出现暂时的混乱。由于奈落的影响,地面上的建筑物都惨遭重创,但是对岛民们而言,领导他们十年的雷纳多之死所带来的冲击更大。
若非爱尔菲缇娜发挥强大指导力凝聚众人,或许混乱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爱尔菲缇娜集合岛民,告诉他们雷纳多以及其他二十多位岛民死亡的事实。同时也告诉他们因为这次战略级攻击性魔法的失败,造成众多人命丧生、岛上建筑大量毁损,她宣布今后将舍弃这种危险方法,重新寻求其他手段。
当然,也有人表示不满与异议。
然而,爱尔菲缇娜只说了一句话,便封住众人的嘴。
“也许是急于复仇的我们杀死了雷纳多。”
雷纳多确实并非喜好无谓争斗的人物。
或许他们也隐隐察觉,因为他们将复仇心加诸于雷纳多,才将他逼至绝境。
“若你们有机会来这里,请记得来看我们……本岛全体人员竭诚欢迎各位。”
夏侬一行人确认过可以利用马匹取代牛只的动力后,搭乘爱尔菲缇娜调派岛民修复的伊侬克丝号离开了小岛。
“可是我们好像也没帮上什么忙耶。”帕希菲卡在船上笑道。
事件的真相并未公开,表面上是说爱尔菲缇娜在夏侬他们的协助下,阻止了因意外而失去控制的魔法。
“没这回事。”爱尔菲缇娜斩钉截铁地表示。
她在岛民面前戴着废弃公主的面具,不过这张面具如今却显得十分自然。
因为那是她自己制作、自己戴上的面具。那是她基于自我期望、自我意志戴上的面具,而且可以将人们导向至善的方向。继续配戴这副理想的假面,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成为自己的脸孔。
希望将来可以凭藉自己的双脚,踏上雷纳多的理想花园。
“保重……”
“爱尔菲也是哟。”
说完,船只便驶离了渡口。
伊侬克丝号的明轮发出拨水声,远离了称为渎神花园的小岛。帕希菲卡朝越来越小的爱尔菲缇娜频频挥手,而在她的脚下——藏身暗处的贝尔肯斯对跟他藏在一起的某人说道:
“那么……你要怎么办?”
那竟是手臂绑着夹板的雷纳多。
一跃而下的雷纳多被偶然在下层平台的贝尔肯斯伸手攫住,除了因冲击造成手臂骨折外,其他部分都完好无缺。
曾经一度想要刺杀雷纳多的贝尔肯斯,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相救。虽然不晓得……不过他对此感到很庆幸。
“跟我们一起离开,真的没关系吗?”
“因为搞不好那个杀人狂还在我的体内。”雷纳多疲惫万分地说:“除非我确定自己真的击败他。成为真正的雷纳多·甘法斯……除非我确定自己不是假面,而是真正的自己,我是不会回到他们身边的。”
“……你有把握赢吗?”
“不知道,可是值得一试。对不对,夏侬?”
突然被他这么一问,夏侬颇不适应地扭动身躯。别人突然征询他的意见,他反而觉得有些害臊。
“……话说回来,你才是个大问题吧?”夏侬指着贝尔肯斯。“如果你向高层报告渎神花园的事,他们就完了。”
“我的记性向来不太好。只要喝上一瓶陈年好酒,就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啦。”
“……好啦。抵达西摩斯包古后,我请客就是了。”雷纳多苦笑道。
“不过,就算真的被发现了,只要他们采取和平的手段,跟一般村子也没什么分别。现在跟十年前不同,军方或咱们涉外局行事也没那么强硬了。”贝尔肯斯耸肩说道。
夏侬搔着后脑勺朝船尾走去。
渎神花园已经变得相当小了,许久没工作的马匹们似乎是干劲十足。
“那么……你们要怎么办?”
贝尔肯斯走过来问他。
“跟你没关系吧?”
听见夏侬的冷淡回应,贝尔肯斯摸着脸颊说道:
“事关真正的废弃公主的去向,当然会在意嘛。”
“……你几时发现的?”
“直到现在才真正确定。”贝尔肯斯站在夏侬身旁,注视着小岛说道。
“……要杀我们吗?”夏侬低头看着船尾在水面划出的白色航迹,冷静地问。
异教检察官面露踌躇之色,但他随即耸肩摇头。
“……我已经说过了,我的记性不太好啊。”
“……你这神官还真奇怪。”
“哪有你怪!不过……你妹妹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女人喔。”
贝尔肯斯偷偷瞥了一眼站在他们身侧的帕希菲卡,不过她正专注地挥动小手,似乎并未听见夏侬他们的对话。
“好好照顾她,这种小丫头不多了,真是难得的小鬼。”
“你不说我也会好好照顾,毕竟是尊贵的公主大人嘛。”
“原来如此。”
贝尔肯斯笑了。
夏侬也跟着微笑,然后再度望向妹妹。
“毁灭世界的剧毒”——神谕如此宣告的少女,只是继续天真地挥手。

后记

某月某日,通过遍布日本境内的庞大电话线路所交织出的无数对话中,某个必然化为了现实。
“你好,我是榊。”
“啊,你好你好,我是T。”
“呃……新作品……可以分成上下两集吗?”
“……不行?”(斩钉截铁)
“那么,至少增加成四百张稿纸……”
“……不行。”
“哎,故事内容不知不觉就……越变越多……”
“……不行。”
“要交代的剧情不断增加……”
“……不行。”
“……不陆蛊托喇姆,不陆蛊托岚,噫啊,赫斯特!①”
“……不行。”
“啊啊,召唤邪神都没用吗?”
“……不行。顺便告诉你,截稿日期提早了一个月。”
“是、是吗?”
“在极端高度的政治考量与超法规处置下,第三集决定于九月出版。”
“喔不~~上帝啊,佛菩萨啊,昏睡在太平洋底的邪神啊,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哟?”
“……总言之,不行~~”
……暂时先将上述这段虚实难辨的暧昧会话扔在一旁。就是这样,大家好!我是榊。唉,真是苦不堪言。这是我的真心感言。原本预定撰写更加夸张的故事,但是剧情在创作途中不断改变。正如吾友中キツシ口岚山所言:“饱尝艰辛完成的作品究竟是杰作?还是不堪入目的烂作呢?”
……正是如此。哎呀,这第三集到底属于哪一种呢?因为写得很辛苦,我也格外喜爱这部作品,可是判断好坏的当然不是我,而是读者诸君。
顺道一提……就某种意义而言,本集虽然谈及非常糟糕的宗教题材,不过夏侬和贝尔肯斯在书中对宗教的看法,并不全然等于本人的观点。为免误会,特此声明。言归正传,第三集出场的贝尔肯斯与爱尔菲缇娜两位主要角色,名称都是来自榊一郎官方网站“蠢动榊君”所举行的“角色名称大赛”(当时名称稍有不同),由读者朋友们投稿的名称中选出。
贝尔肯斯的提供者是卡西姆,爱尔菲缇娜的提供者则是冈田大辅。
感谢以上两位朋友。至于其他不幸落选的朋友们,在此向您说声抱歉,也感谢各位的参与。贝尔肯斯和爱尔菲缇娜分别成为何种角色,也请大家细细品味。
其他还有许多好名字,也许是因为跟角色个性不合,也许是少了那么一点冲击性而落选,可是难得各位提供宝贵意见。
因此我也挪用于其他角色。
具体来说像是古凤和科特,分别由八头介和横关所提供。另外,猿二所提供的基塔夫也在连载中登场,单行本则将于第四集现身。
本企划似乎颇受好评。原本还担心如果经常举办这种角色名称大赛,可能大家会认为“榊这小子,是不是懒得自己想名字呀?”(笑)……嗯,下次有机会的话,说不定会再举办这类活动,届时也请大家多多捧场。
话说回来,不光是这次的角色名称大赛,“蠢动榊君”的活动都是由网站管理人与榊一郎自行策划,富士见书房并未参与筹划或营运等。若有任何关于网站的意见或要求,请千万别写信到编辑部。
最后,当然是榊作品的后记不可少的“感谢大家”系列。
全力协助角色名称大赛筹划、营运的草野牛ぐり圭小姐。
容忍本人频频拖稿,甚至举办这种公私不分的企划的、富士见书房编辑T小姐。
每每在本人文恩枯竭时提供宝贵意见的キツシ口岚山先生。以及每集都为读者绘制魅力难档的卡通插画(尤其深受欧吉桑喜爱……)的安昙雪伸先生。
还有还有,写信给我的读者们。回信、回信、回信……虽然我也很想……啊啊啊啊啊啊(错乱)。
还有还有还有,造访官方网站的读者们。
还有* 4,拿起这本书阅读的您!
多亏各位的帮助,榊一郎才能继续撰写小说而不致失业。
那么,下集再会了。

1999/8/10
使用机器:Panasonic Let'snote AL一N2
背景音乐:Acid Rain(by Liquid Tension EXperiment)
▲▲译注①源自咒语“Ta!Ta!Hastur!Hastercfayak'vulgtmm,
vulgtmm!Ai!Ai!Hastur!” 据说此咒语可以召唤赫斯特
(Hastur)。赫斯特是克苏鲁神话中“旧日支配者”的一员,象征
“风”的存在之一。

[ 本帖最后由 shinichikodo 于 2007-8-31 17:2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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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9

  •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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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fsm4545 王爵
比动画好看多了,感谢LZ分享

14 年前 0 回復

半月的星空 王爵
好老的帖子啊,没图看可惜的说[s:01]

15 年前 0 回復

dallytoad 平民
感谢楼主伟大的翻译及录入^^神作啊

15 年前 0 回復

lp4946004280501 勳爵
探索自己真实身份和自我的一集。
虽然废话连篇的写作风格还是没变,能把无关紧要的东西说个三页,不过终究还是能不负众望的把该处理好的场景给处理好。总是以十分幽默却令人笑中带泪的笔调,间接地隐隐地将废弃公主的勇敢坚强娓娓道来,这手法感觉满不错,作者榊一郎真是个温柔体贴的家伙呢……

15 年前 0 回復

cdkeys 平民
楼主真大功劳,顶

15 年前 0 回復

万年水男 平民
最近书好多,一本一本看过,楼主加油

15 年前 0 回復

正常人类 子爵
小的是感动的痛哭流涕阿...........
期待4.......

17 年前 0 回復

lokiju9988 伯爵
太强悍了,支持 

17 年前 0 回復

evadam 子爵
楼主sama,我对你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17 年前 0 回復

lilihaiyan 騎士
呵呵,果然和动画区别很大
这样才有看头
不知道啥时候变龙骑士

17 年前 0 回復

ygpz2000 王爵
总算有好人出来填坑了,高兴

17 年前 0 回復

约舒亚 子爵
录入组的各位大大,加油把这个大坑填完吧。

17 年前 0 回復

jy8383399 侯爵
厉害啊,这么快就翻译完一集了,LZ加油把坑填完

17 年前 0 回復

风无语 侯爵
填完第3了!LZ还会填吧?这个系列好有趣,期待TXT版本!

17 年前 0 回復

月下の幻想 平民
暑假结束了 废弃入录了

17 年前 0 回復

lokiju9988 伯爵
请继续加油 
LZ支持

17 年前 0 回復

系色望 騎士
什么时候更新下一卷啊

17 年前 0 回復

jasonxz 勳爵
伟大的录入组大大啊~~~~~~加油啊!!!!!!!

17 年前 0 回復

风无语 侯爵
这种大坑,LZ要加油啊!

17 年前 0 回復

zhc2603 子爵
废弃公主有救了!!!
填坑万岁!!!

17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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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nichikodo 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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