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博物馆 2[藤春都][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大地之灵 于 2009-6-9 20:5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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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藤春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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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如果想用一句话就足以形容她生长的地方,那就是「乡下」。
远处可见连绵不绝的群山,近处则是土壤问隐约露出尖锐岩石的荒地。脚下是茂密的细叶草原,散落夹杂著一些低矮灌木。风呼啸过山野,绿色的草原上缀著白羊点点。这片不适耕作的土地,四处是放牧的畜群。
从伦敦向西行,穿过威尔特郡、越过科茨沃尔德的丘陵地,有个犹如疙瘩般向外突出的半岛。威尔斯国位於大不列颠岛西南部,面向布里斯托湾和爱尔兰海。
这里是风之住民,古老的凯尔特後裔居住的土地。
自出生开始,她不算长的人生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她不知道有街道林立的城市,也不知道有被烟雾笼罩的工业都市,更从没想过「外面」有那样的世界。末满十岁的她还很年幼,世界还很狭小。
由於她不知道有城市这种地方存在,因此也不认为自己的居处附近是乡下地方。但是她和大部分的孩童一样,对屋外的世界抱持著冒险精神。受不了总是被凶巴巴的保姆关在育儿房里,因此常常溜出屋子,在附近的荒野四处乱跑。
今天她也成功避开家人溜到屋外。
屋子位在离村落有些距离的地方,只要一出屋子,视野就变得相当辽阔。她先是拚命拔腿狂奔,拉开距离直到女仆无法从窗户发现她的身影。
回过头去,寸以远远看见用黑色砖瓦建造的房屋,以及全体呈现四方型的建筑物。没有人从屋子里出来的样子。
於是她咚地一声躺在草地上。淡乾草色的金发在背後四处乱翘,保姆依自己喜好给她穿上的那件轻飘飘的桃色裙子,即便沾上了草屑和泥土她也毫不介意。威尔斯的冬天漫长又严酷,但在短暂的初夏,温暖宜人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肌肤上。眼中是一片辽阔的蓝天,三只白鸟飞掠而过。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叶子发出的沙沙声之外,没有任何杂音。
混著青草香气的风柔和地拂过全身,摆动的叶尖在她的脸颊搔著痒。一闭上眼睛,睡意就袭卷而来。说起来,如果待在屋里的话,现在正好是午睡时间,这样想著的同时,她便已沉沉睡去。
平常,看护女仆都会马上来带她回去,但今天女仆却没有过来。不过,无论女仆没来的理由是什么她都不在意。她就这么睡了几个小时,直到被寒意唤醒。
她边揉著眼睛边起身,发现太阳就要下山了。就算是她,也不敢夜晚不提灯就在外游荡。她急急忙忙地站起来想赶快回屋,拍拍裙子上的泥土,正要踏出脚步时,却又骤然停下。
「马……?」
她低喃。在她的视线前方,是一匹黑马。
马儿她早巳司空见惯。因为自家拥有马车和马夫,她也练习过骑马。但是,奇怪的是它附近没有人影。不可能没有马夫或骑士,就这样放任马儿游荡在外吧。
「不是……我们的马。是谁家的呢?」
她反射性地走近它,想摸摸它的侧腹,同时自言自语著。她靠近时,马儿无声地微拾起头。她从未看过毛色如此漆黑的马儿。像这种,比夜空还要深沉的黑。
「……咦?」
这样想著的同时,她又注意到更多异常的地方。
夕阳仍斜躺在地乎线彼端,脚下的草地反射著红色的光芒。她的头发应该也渐渐被染红了吧。但是那匹有著健壮躯体的马,漆黑的毛色似乎染不上任何夕阳余晖。完全不会反光,彷佛黑暗本身就存在於它周围一样。
而且,她完全听不见马儿的鼻息。它那沉稳的身躯和平常见惯的马没有两样,但靠近後却感觉不到任何吐息或热气。虽说如此,它看起来不像是马匹的雕像。最接近的形容,应该说是感觉就好像在作梦一样。
她意识里的某处觉得可疑,於是脑海中发出了警报,但自己却动弹不得。在受到蛊惑般、只能凝视著马儿的她面前,它缓缓移动。
美丽的鬃毛轻轻晃动,它抬起头来。用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像是蕴含著光芒的黄玉一般的双眸,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她。
马儿转头向後指了指自己的背。她直觉地明白那是『上来吧』的意思。同时她内心的某处也发出拒绝的呐喊。因为这不是一头普通的马。她从未听说过有这种眼中带着火焰般光芒的马。
这是异世界的生物,不能跟著它走。不过,要是能骑上它,一定能马上回到屋子吧。回家後,一定有热腾腾的食物在等著她。而且这匹马看来很聪明,她想骑看看这么漂亮的马儿。不,这种没有系上繮绳的马,不知道会被它带到哪里去。马儿无声地要她骑上去。不、绝对不行——
「……不要。」
经过一番挣扎後,从她口中逸出小声的低喃。说出口的瞬间,她全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一般,虚软地跪坐在地面上。说出口的话似乎挣脱了某个看不见的枷锁。
即便如此,马儿仍是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她。但成功抵抗的她已不再感到害怕。
「不要。」
她又说一次,这次清楚而明确。
马似乎明白了这句话。瞥了她一眼之後,转过身子背对她。她注意到它踩在草地时也完全没有声响,但事到如今也不觉得讶异了。
马儿在离她数步远时——
「……咦?」
突然消失无踪。
就像是在油灯中点上火後,房间里的黑暗突然褪去一样。在她眨眼的瞬间,那匹夜色之马已不见踪影,只看见暮色的天空和远方小小的屋子。她视线落至脚边,草地上连马踏过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这次,她真的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当她终於回到屋子时,太阳已完全没入了地平线。
「真是的!您都跑去做什么了啊!」
她先是在育儿室里被保姆和看护女仆两个人给狠狠斥责了一顿。她听著两个人冗长的说教时,视线仍望向绘有日历图案的壁纸,脑海里想的都是那匹马。这附近有黑色的马吗?为什么马儿会突然消失呢?
等说教结束之後,她总算能向保姆和看护女仆提出这个问题。她加上手势和动作拚命形容,但还是无法说明清楚。当她说完这个不可思议的际遇後,保姆脸上只是浮现惊讶的神情。
「这栋房子没有黑马哦,而且也没有人会将马弃之不顾。我今天看了好几次窗外,都没有看见什么黑马。」
保姆冷淡地回应,她则是拚命反驳。
「可是真的有啊!而且、它还突然消失不见……」
「马不会突然消失不见吧。」
所谓的冷酷无情形容的便是这种人。面对鼻头泛红、陷入沉默的她,保姆穷追猛打似地继续说下去:
「都是因为您在屋外打瞌睡的关系,二正是睡昏了头作的梦吧。听好罗,小姐。别人家的小姐啊,都会确实遵照我们的嘱咐,不会擅自跑出屋子。请小姐您也早日变成那样,不要再为我们添麻烦了。」
对她来说,最尖酸刻薄的部分,便是保姆最後深深叹的那口气。保姆像是不想再陪小孩子
一同胡说八道般,中断对话後便站起身来,指示看护女仆端上晚餐,接著转身离开。
总是遭到保姆咆哮痛批的看护女仆,端来了冷掉的牛奶和饼乾。虽然说小孩子的晚餐一直都非常简单,但牛奶却没有重新热过。错过晚餐时间的她,也只能满足於冰冷的食物。
虽然这是经常有的事,但那份冰冷却深深刺痛这时的她。
在那之後,她又看见那匹黑马好几次。
总是在傍晚时分,犹如夜色突然现身在红色光辉的世界里。场所不固定,有时在屋子附近的草原,有时在屋子的院子里。它总是无声地对她指指自己的背,在被她拒绝之後沉默地转身离去。虽然第一次差点被蛊惑,但之後几次她却像固定仪式般每次都低喃著「不要」而拒绝了。
在屋子内看见马时,她曾下定决心询问父亲这件事。即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她却不太常见到父亲。当她有机会见到父亲时,便不顾身旁保姆的制止说起马儿的事。
「不,这栋房子没有黑色的马吧……」
父亲一脸困惑,而保姆立即高声地向父亲说道:「真是非常抱歉,这孩子好像误会了什么」,这样解释著。父亲皱眉看著她,又和保姆面面相觑。她只能在一旁静默不语。最後父亲继续用餐不再看向她,保姆则伴著她退下。
之後只要她一说起马儿的事情,便会被说成「那是您想太多了」并打断她的话。因为她实在太常提及黑马的事情,家里的人也因而感到毛骨悚然。她害怕别人厌恶的神情,因此有所顾虑地不太谈及这件事,渐渐地也不再看见马儿的身影。
长大成人之後,她自己也几乎忘却了这件事,就算突然回想起来,也只会觉得『那是自己搞错了』。


本帖最后由 xiaosun07 于 2009-6-9 20:09 编辑


第一章
伦敦的冬天既漫长又严酷。
这个地处北方的国家,一到冬季白天便会缩短,才过下午三点,天色就已是一片灰蒙蒙的。大部分的日子都是阴天,有时一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有一个礼拜没看见太阳了。空气中饱含湿度,寒意几乎要沁入骨髓。一到早晨,铁定又是漫天大雾,蒙蒙胧胧地笼罩住整个街道。
在夕阳完全西沉後的街道,好几盏煤气灯投下光线。尽管煤气灯的明亮光线在夜晚的街道上很方便,但那青白色光芒映照在人们脸上,呈现的肤色简直与尸体没什么两样。听说妇女们因此不太喜欢这种灯,这点的确让人无法反驳。
擦身而过的行人都竖起厚重大衣的领子快步行走。在冰冷刺骨的空气之中,响著一道道喀嚏喀睫的急促脚步声。恐怕此时所有人脑海中所描绘的,都是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吧,那团全家人团聚一起围绕著的暖炉。
「呜呜,好冷……」
杜德里•莱纳斯也是其中之一,他行色匆匆想早点回到大学宿舍,急急忙忙地移动脚步赶路,但由於空气太过冰冷,让他的行动变得迟钝。他在手套上呵了口暖气,不由得出声抱怨。
「真没出息,年轻人别为这种小事抱怨连连。」
「你没资格说我。真好啊,反正你大概也不会有寒冷的感觉吧。」
他一脸怨对地看向头顶上方,那里有个飘浮在空中的少女。
纤细的四肢被红布包覆著,黑发垂在背後,如宝石般散发光彩的黑眸正映照出杜德里的身影。爱达低头望著他,轻轻笑了起来。
「你就不能改变一下你的装扮吗?说真的,光看那件衣服就让我浑身打冷颤。」
爱达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臂看。被红衣包覆住的部分并不多,手臂上褐色的肌肤裸露出来。她往下看著全身裹著大衣并戴著手套和帽子的杜德里,不禁笑出声来。
「依我来看,是你们穿太多了。那样不会不好行动吗?」
接著还加上一句「像行李一样缩成一团真难看」。
杜德里叹了口气。
「……穿著你那种衣服,在这个国家会马上冻死的。在你的家乡没有『入境随俗』这句谚语吗?」
杜德里试著想像爱达穿上这个国家传统服饰後的模样,一如往常全身大红,布料不只裁剪缝制过,还是一件用衬裙大大撑起长裙的洋装,一头长发也向上盘起并装饰上鲜花。但在下一瞬问,脑海里随即冒出自己被高跟鞋给踢飞的画面。他甩了甩头停止想像。
爱达本人似乎因为听不懂那句谚语,轻轻地蹙眉看向杜德里。他叹了口气,再度加快脚步。
「喂,那要怎么念?」
头上突然传来爱达的问话声,杜德里慌忙地寻找她所指的东西。那是一块浮现在夜色中的招牌。店门前悬挂著几盏煤灯,散发炫丽夺目的金色光芒,店内的喧哗声连这里都能听见。在门口上方,挂著一块红绿夹杂的鲜艳招牌。
「CREEN•BEARS吧。」
招牌上以大字体刻著那些文字,还多画了只熊的图案。爱达歪著头,很不可思议地指著那块招牌。
「熊是绿色的吗?我前阵子有看过熊这种生物,但那种颜色……」
「那只是个店名,并不是真的有绿色的熊。」
说明王此,爱达「啊」地轻叫了声,噘起嘴唇反驳。
「搞什么嘛。挂著那种不存在的东西当店名可以吗?」
「不,因为只是个店名,也不用那么计较……总之,毕竟是块招牌,不做得浅显易懂又引人注目的话,就没有吸引力了吧。」
她会认真地加以辩驳,或许是对自己的会错意感到羞愧吧。明白是自己的错後,她冷哼一声,在上空旋过身子,於是红布的一角轻飘飘地晃过杜德里眼前。
爱达长年累月被埋在地面下,在偶然之中得以只身处在这个异国大都市中,她似乎对眼前所见事物都感到好奇。一看到比较稀奇的东西,就会赶紧追问这是什么」。其中最令她戚兴趣的就是文字和文章,一看到招牌或者是报纸,便会马上询问杜德里。
爱达所指的「CREEN•BEARS」是问酒吧的招牌。里头充斥著欢呼声、吆喝声、喝酒时气氛热烈的声音等等,这些声音甚至传到外头来。杜德里虽然没有进去过平民区的酒吧,但那里面一定有温暖的暖炉跟酒吧,他有点羡慕。
通过酒吧走了一会儿後,就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宿舍。抬头望向熟悉的建筑物,杜德里松了一口气。自己总算能暖一暖身体了。
穿过入口走进砖瓦砌成的建筑物之中,光是这样空气就变得暖和不少。他快步上楼走入自己房间,总算觉得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
「真是累人……」
他连大衣也不脱就直接扑上床。今天也被教授骂得惨兮兮,为了课业四处奔走。但大学生的日常生活大致上就是这种情形。正当他想就这样闭上眼睛时,爱达又对著他说道:
「喂!不要睡。」
「我很累耶。拜托你,让我稍微睡一下……」
「哼!你就躺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冻死吧。」
爱达边说边在杜德里的鼻尖前方,燃起一团拳头般大小的火球。突然出现的热源让他慌慌张张地抽身退开,一头撞上旁边的墙壁。
「你做什……」
「我在拯救你免於遭到冻死,心存感激的话就别抱怨了。」
「我可能不会冻死,但是会被你烧死!」
他抬头瞪向爱达出口斥责。爱达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看到她曝露在外的肌肤就近在眼前,杜德里不禁别开了脸。
「你也回一下话吧。我今天一直待在你那个叫作大学的地方,不能开口讲话。真是无聊死了。」
爱达鼓起双颊。的确,当杜德里在大学上课、或被教授嫌东嫌西时,她都只能在一旁静默不语。虽然还有回博物馆这个选项,但是她不喜欢。
可能是对自己被视而不见这件事感到恼怒吧。知道两人独处时如果不跟她说话,她就会心情不好,杜德里坐了起来,拉平被压皱的衣摆,他站起来……突然想到一件事。
他从包包中取出日记簿确认日期,然後回头看向爱达。
「这么说来就是明天呢。不好意思,明天我可能没办法陪你了。因为辛西雅又要来伦敦了,我跟她还有拉尔夫三个人要一起上街去。」
「辛西雅,是那个少根筋的小女孩的名字吗?」
他只是一如往常地告知自己的行程,但爱达却竖起柳眉,猛然转过身,绕到杜德里背後。
「哦?刚刚我说很无聊,你却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原来是被那个小女孩给迷得神魂颠倒。」
「不,这是之前就约好的,我也没办法啊。而且我都说了这次拉尔夫会一起去啊。在人家哥哥面前哪能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哦——那两人单独相处的话打算做什么啊?你说说看,那个奇怪的举动具体来说指得是什么呢?你想到了什么啊?」
背後传来锐利的视线。杜德里就这么摊开日记簿,额上不停冒出冷汗。奇怪了,现在明明是连水也会结冰的冬天啊。
「那个……喂?」
「又要在那个小女孩面前讲那种肉麻兮兮、会让你鼻子变长的甜言蜜语,把她骗到手之後,就能对她这样做又那样做……」
爱达那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真让人胆寒,感觉上就像是背後燃著一团熊熊烈火。
「对我就完全都没有说过赞美的话。」
「不,那个你再稍微有点神的样子的话……」
「少罗嗦!我从没听过有人类会向神明提出要求。何况你也默认自己总是无视於我,只顾著和其他人说话吧。」
「不,那是一种社交……」
「那种事情我很清楚、我很清楚!」
终於爆发了。爱达扯开嗓子大声怒吼後,气息就突然自背後消失。正当杜德里庆幸著可以松一口气的同时——
「你就尽量在那个小女孩面前丢脸、被她讨厌吧,这个大笨蛋!」
杜德里後脑勺突然被踢了一记之後,一头撞向了床铺。
翌日,伦敦的冬天出现难得的太阳。
「快点嘛,哥哥、杜德里先生!」
辛西雅穿梭在林立的街道中。杜德里慌忙自後头叫住她。
「你不用那么赶啊,名胜古迹是不会跑掉的吧。」
「因为之前没看到什么嘛。我这次一定要好好地观光一番。」
辛西雅手上的伦敦观光指南中夹著好几枚书签。看来她相当期待这次的伦敦行。拉尔夫苦笑地跑上去,杜德里也只能随後追上。辛西雅的脸颊兴奋地染上桃红,身上穿著领口有毛皮滚边的大衣。尽管处在寒冬的空气中,她的身边依旧显得明亮多彩。
「拜托,再走慢一点……」
「唉呀,现在就开始喊累,之後该怎么办呢。」
「你从以前就一直没什么体力。」
看来体力过度旺盛是巴纳度家的血统。和她纤细的外表相反,辛西雅连大气也不喘一下,只有杜德里一个人气喘吁吁。
「那么,往伦敦塔前进吧!」
今天他们三人准备造访位於泰晤士河畔的伦敦塔。这是一座有典故的塔,最初原本要建来做为伦敦的要塞,之後也曾被国王当作居所。但它曾被当作监狱和刑场的形象毋宁更为强烈。听说以前有多位王公贵族等身分高贵的人被囚禁在这座塔中渡过余生,是一座拥有血腥历史的建筑。
「杜德里先生,你很讨厌这个地方吗?我看你似乎不怎么有兴趣的样子。」
可能是发现他眉头皱起了来,辛西雅如此问道。虽然对让她那张可爱的脸蛋蒙上阴影感到很抱歉,但这也无可奈何的。
因为在这座塔内被处刑的人之中,也有个名字叫作杜德里的人。尽管只是同样的姓氏,名字与他并不相同。拥立那位在王位斗争败下阵来,在伦敦塔被处刑的『九日女王』*琴•格蕾的,便是杜德里一族。(译注:英格兰女王,1537-1554,只在位9天。)
可能只是偶然,但一想到这座塔里会不会有著和自己相同姓氏的人的怨念,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杜德里抬头看向由灰褐色石头层层堆叠而起的塔,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辛西雅一睑担心地看向他。
杜德里对此作了说明,辛西雅「啊」地惊叫出声,拉尔夫则哈哈大笑地拍著他的肩膀。
「你居然在意那种事?这样子宿舍里的约翰该怎么办啊?*无地王耶。」 (译注:英格兰国王约翰,因为他父亲亨利二世分封诸子的时候他还年幼,没有分到封地,故被称为无地王。)
「杜德里先生是不会被处刑的。」
看来巴纳度兄妹不太能理解杜德里内心的纤细。拉尔夫飞快地踩著脚步,杜德里和辛西雅也赶紧跟上他。
伦敦塔现在也是王室所使用的宫殿,但有一部分开放给观光客参观。在动物用的栅栏前贩卖著门票和简单的饮食,他们首先在那里付了点钱後,就走进伦敦塔内部。
由於建筑物改建过多次,结果变成多座塔的集合体。最初建为要塞的塔,

如今称之为白塔,耸立在正中央,是由明亮的灰褐色石块紧密堆砌而成的建筑,与其说是王城,不如说是要塞还比较适合。整体看来呈现四角形的建筑,四处都漆上白色边线,在几座深灰色的尖塔上,都有昂然树立的风信鸡。
塔中现在仍有伦敦塔卫士、通称牛肉饕客的卫兵,他们身穿黑底红色花纹的独特制服驻守於此,不仅负责保卫伦敦塔,也会替观光客作相关的导览。杜德里挤在一群观光客中跟随著卫兵走,并悄声对拉尔夫说:
「为什么辛西雅会突然来伦敦啊?她不是不久前才来过。」
「我有些东西必须从老家送过来才行。那家伙是送东西过来给我的……表面上是这样啦。思,其实她是想继续观光。」
辛西雅不断发出欢声。卫兵的讲解十分专业,关於谁在这座塔的哪里被处了什么刑等等,说明十分生动。个过杜德里不想听见和自己同姓氏的人被杀时的模样,所以捣上了耳朵。
「……不过,辛西雅意外地相当大胆呢。当女孩来到这种充满诡异传说的地方的时候,一般都会很害怕吧。」
「不,你太天真了。有的时候,女人比什么都还要可怕呢。」
两人嘀嘀咕咕地交头接耳。虽然他很好奇拉尔夫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得到这样的结论,但又伯知道结果,所以暂且没问出口。
依序参观亨利三世的水门(又被称为叛徒门,由此进入伦敦塔,绝不可能再由此活著出来)、绿塔二贝族,尤其是贵族女性,大部分在此处刑)。这座塔可以说是英格兰历史的缩影,也是主要政治戏码的舞台。
所有犯人都坐著小船经由城壕水门进入这座塔。对於永远无法再定出这座塔的人而言,这条小河流就好比现世与地狱的交界。杜德里很难想像当时那些人到底怀著怎样的心情。
他瞥向上方,爱达就在辛西雅附近。没有特别要对他说话的样子——就算对他说话,他也无法回答——她正专心地倾听著卫兵的说明。偶尔会降落下来,站在据说是某位贵妇人被处决的场所,轻轻触摸那道墙。能够感觉他人思念的她,一定能清楚地知道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吧。不过杜德里并没有勇气询问那些内容。
卫兵又讲解了许多历史典故,但陷入沉思的杜德里并没有用心在听。回过神来才发现为观光客所进行的导览解说已经结束了,辛西雅局促不安地望著杜德里。
「那个……你没事吧?」
杜德里连忙点了点头,不想让难得来伦敦一趟的她担心。
跟辛西雅上一次来参观西敏寺和特拉法加广场周边时不同,光靠走路是没办法马上从伦敦塔到达下一个景点的。要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话,就必须搭乘公众马车。
难得如此悠闲,他们三人悠哉地漫步在街道中,天马行空地闲聊著。由於伦敦的街道和乡问差距甚多,辛西雅光是边走边看就显得很开心了。如果是爱达,一定又会以招牌为数材来学习语言吧。
离开塔後走了一段路,一行人来到大街上。这里也和其他大街一样,商人的叫卖声此起彼落。来往的人突然变多了,人潮拥挤且行动不便。
「喂、别丢下自己的妹妹啊。老兄……」
为了不在拥挤的人群中走散,杜德里连忙抓住辛西雅的手拉近自己,再走近拉尔夫。辛西雅轻声发出尖叫,紧靠著杜德里。他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不过紧张也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因为走在前头的拉尔夫突然加快脚步远离他们,他慌慌张张地出声叫唤。但拉尔夫看来并没有回头的打算。
「那家伙在做什么啊……」
「唉呀,哥哥呢?」
他们暂时留在原地不动,拉尔大梢後便回到两人身边。他手上拿著报纸,来回挥舞著。
「你买了报纸吗?」
「不,没什么。这个还挺有趣的。」
「唉呀,哥哥,你有在买那种东西吗?」
辛西亚一脸愤慨地抬头看向哥哥。
「你可是男爵家的一份子哦。那么粗俗没品的读物……」
「唉呀呀,别说那么死板的话嘛。你也是,一直读那些硬邦邦的书,感觉很闷吧?因为这样,大家才会偷偷摸摸地看这种东西啊。」
拉尔夫安抚似地摸著辛西雅的头,她鼓起脸颊不再多说什么。
他们从大街拐入隔邻的小巷中,行人减少後走路方便多了。行动较为从容之後,拉尔夫沙沙作响地摊开报纸,尽管指尖被未乾涸的油墨染黑,他也毫不在意地迅速浏览标题。
「杜德里先生应该不会看那种刊物吧?我听说里头尽是些毫无意义、穷极无聊的内容。」
「不、那个嘛……」
对於偶尔也会摊开包著薯条的报纸来看的杜德里来说,也只能支吾其词地回答著。他求救似地看向拉尔夫,却发现对方正坏坏地笑著斜睨他。虽然他并没有对拉尔夫说过自己有时会看大众报纸,不过这样就好像是作贼心虚……完全被对方看穿了。
拉尔夫喀沙喀沙地翻著报纸,辛西雅看见一张占了三个版面的图画,画的是搔首弄姿的女性,风格下流煽情。
「唉呀!」
辛西雅哑口无言地涨红了双颊。由於她那张脸蛋朝向杜德里,他也不禁跟著别开视线,不过却对上了爱达。发现她正忍著笑意,不让自己大笑出声。
虽说是半裸女性的图画,但杜德里看著并不会感到兴奋。因为自己眼前的这位女神服装更加暴露。但他总不能对辛西雅如此解释。
「哥哥他总是像这样敷衍我。杜德里先生你也对他说点什么吧。这样下去会有损巴纳度家的名声的。」
辛西雅脸颊泛红地对杜德里说道,而拉尔夫则是拚命忍笑而全身微微颤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向头上的人寻求帮助,但那位女神也正在哈哈大笑。
「真是的,这小女孩不是少一根筋,而是少了好几条筋。哈哈、看来她太高估你了。你就老实跟她说吧,说你是一个会对年幼少女出手的变态,会若无其事地摸女人胸部的变态,还有看了女人的图画会亢奋不已的大变态。」
最後一句不对!他差点就吼了出来,但最後还是忍了下来。杜德里眼神游栘不定,最终只是嘴巴一张一合地欲言又止,辛西雅一脸怀疑地凝视著他,然後轻叹了一口气。
「是啊,杜德里先生也是男性,当然会对那种事情有兴趣嘛。虽说这样罪恶深重,但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仿佛在向神祈求祷告一般。看来辛西雅又往大人的阶段迈进一步了。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暂时不理会他人的——尤其是杜德里的呼唤,正当他思考著该怎么办时,拉尔夫出声说话了:
「话说回来,这篇报导很有趣哦。」
「喂、你的妹妹大受打击,你好歹也稍微安慰她一下吧……」
拉尔夫依旧不太在意辛西雅的情况,或许正因为是亲哥哥,才这样毫不关心吧。杜德里郁闷地看向他提到的那篇报导。大幅的讽刺插画配上简短的文字,是劳工取向的报纸特徵。
「财政部长、威廉•格莱斯顿……」
通常整个版面都在报导残酷的社会事件,但今天整版却全是政治新闻,都在批评这位自由党有力人士。与其说是在讨论政治议题,不如说是在评论这位人物最近的行动。
而且那篇报导的内容十分有趣。虽是针对这位人物的女性问题进行批判,但文笔辛辣又富含幽默,让读者不禁会心一笑。杜德里本来只打算概略看过,却不由得认真地读了起来。
「格莱斯顿先生被批评得一文不值,真是可怜。」
「是啊,不过看的时候忍不住就笑了。哦,这里写著发现了排版错误的圣经。」
「排版错误的圣经?那种东西有价值吗?」
「话说回来。这位雷恩•亚邦斯记者最近写了不少篇报导。这家伙的报导相当有趣哦!写在『每日快报』上。」
拉尔夫还接著告诉他报社名称和记者名字。的确,在报导的结尾有写著小小的记者名字。杜德里没有听过雷恩•亚邦斯这个名字,通常若不是知名人物都是这样。
「这篇文章很有趣呢,这家伙的写法大致上都是这种风格。」
杜德里哦了一声附和,以表示佩服。但辛西雅就在一旁瞪著他看,他赶紧又摇了摇头,心里还真不知自己到底该配合哪一个人才好。
由於三个人边胡乱瞎扯边漫步前进,不久就找到了公众马车。因为怕赶不上车,所以他们梢梢加快脚步,这时杜德里突然听见陌生的声音。
「喂喂,东西掉了哦。」
从和辛西雅不同的方向传来,他一时以为是爱达,但又随即发现不是。声音就近在耳边,但音调明显有所不同。那不是轻快的少女嗓音,而是低沉沙哑的嗓音。
「咦?」
杜德里连忙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一个走过身旁的男子擦过自己的肩膀,但他也无法抱怨。正当他想著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时候——
「是这个,你刚才掉了这个对吧。」
那个人就站在辛西雅的右手边。停下来面对杜德里。
「是……是的。」
杜德里不禁日不转睛地看著那个人。
并不是他的服装和态度有何奇怪之处。男用黑色大衣和圆顶硬礼帽都和杜德里穿的没什么两样,他轻轻挥了下手上那本日记簿——那东西的确很眼熟,看来是被他捡到了——动作和态度可说是相当优雅。
只是,以男性而言,他的身高相当矮小,比本来就不高的杜德里还要矮小,只比辛西雅稍微高了一点。如果是女性的话,倒是标准身高。
由於他把帽沿压得低低的,身高又比自己矮了一点,杜德里很难看见他的五官。但他的年纪似乎不大。
「嗯……真是谢谢你。」
「小心一点比较好哦。如果这是钱包的话就麻烦了。」
还有那人的声音也很奇特,嗓音嘶哑得像是喉咙受了伤似的,许多发音都听不清楚,令杜德里不禁在大街上皱起眉头。
他接下日记簿後,发现对方在帽子阴影下的嘴角似乎带著笑意。对方的下巴没有剃过胡子的痕迹,而且皮肤光滑细致,给人一种像是小孩子的印象。对於平时一直被人嘲笑说是娃娃脸的杜德里来说,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那么,再见了。」
他轻轻挥动手掌,然後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杜德里伫立在原地片刻,视线追随著那道娇小的身影,但人影很快便隐没不见。
「哦——……很少看见体型那么娇小的人呢。」
杜德里惊叹地低语,身旁的辛西雅也跟著点了点头。在一旁眺望著事情经过的爱达,不知为何一言不发地带著笑意。
「喂!马车要出发了,快一点。」
拉尔夫的叫唤声从前方传来,杜德里赫然回过神,与辛西雅一齐急忙穿过马路,总算得以搭上公众马车。於是三个人就开始天南地北闲聊,杜德里也逐渐淡忘这件事情。
第二天,杜德里和辛西雅一同走在前往博物馆的道路上。
「我没有去过大英博物馆,所以非常期待呢。」
「小孩子去那里,可能会觉得不怎么有趣吧。而且我也还有作业,没办法带你参观全馆,这样子可以吗?」
「可以的,因为能和杜德里先生在一起啊。」
由於拉尔夫今天出门办事了,於是便由杜德里为辛西雅介绍博物馆。辛西雅兴奋地大声嚷嚷,跟在杜德里後头。
「乡下没有什么博物馆,而且小孩子是不准进入的。」
「那搞不好会不让我们进去呢。我这张脸啊,和拉尔夫完全不一样,好几次都被误认为成小鬼头,还差点被赶出来哩。」
「唉呀,那么或许我会被人当作是你的姐姐呢。」
饶了我吧,杜德里无力地垂下了肩膀,辛西雅则咯咯笑了起来。路上的行人并不多,或许是因为寒冷吧,她紧紧依偎著杜德里。杜德里并不讨厌她这么做,只是无法偷看她的容貌。
他感觉到头顶上传来阵阵像针刺一样的视线。不用转过头去,也能轻易想像此刻爱达的表情。爱达一定正半眯著眼,恶狠狠地瞪著他。
在这条早已十分熟稔的细长马路上,大多数人的穿著都相当得体。这附近的大型建筑物,大概就只有博物馆,而那并不是穿著随意就能进入的场所。杜德里穿著一如往常的外出服,辛西雅也特地盛装打扮一番。
这时,杜德里突然感觉马路上有个人看来很不协调,他皱起眉头思索原因何在。
接著他立刻就明白了,因为那个人的穿著破烂。尽管衣服上没有太多补丁,但看起来皱巴巴的,或许是身高太矮且大衣尺寸不合,看起来就像是拖著衣摆在行走。而且那名男性仪表也很不得体,步伐摇摇晃晃的,看上去很穷酸。虽然手上没拿著酒瓶,但是他那副模样比较适合平民区的酒吧,而非这问博物馆。
「他很累吗?」
「是这样吗……」
在他和辛西雅小声交谈时,已与那个人擦身而过。不知是否因为害怕那名仪表不得体的男子的关系,只见辛西雅紧紧地拉著杜德里的大衣下摆。那名中年男子身上虽没有酒味,但睑色却糟糕得像是随时会昏倒一样。杜德里真想对他说声『快去医院吧』,但他还来不及对一个陌生人给予劝告,男人就已经走远了。
「……唉,算了。」
如果关心所有在街上看见的人,这样一定会没完没了。杜德里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他们穿过铁栅门和希腊风格的白色列柱,定进博物馆里头。
今天也有众多的参观者来到馆内。在有著大理石地板的广阔空间中,只听见阵阵的低声喧哗和人们的脚步声。
杜德里走到最近才知道、能够前往博物馆『内部』的门前,从那里进入馆内办公区。由於馆员们都认得杜德里的长相,所以当他走在馆员才能使用的通道时,并没有人上前斥责他。倒是有几道诧异的视线望向身旁的辛西雅。
「你要去哪边?」
「因为前阵子的某件事情,我认识了这里的馆长。因此想说至少要来和他打声招呼。」
「唉呀,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呢?还有,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杜德里说不出话来。他和爱达及博物馆长帕尼兹一同被卷入的那宗展示品盗窃未遂案件,现在早巳被遮掩到台面下,所以很难向辛西雅说明。
「思,反正就是很多事。那个馆长啊……该怎么说呢,是个活力十足的人。一
杜德里不由得撇开目光。身为世界知名博物馆的馆长,担任如此重责大任的老人,在杜德里看来,却是个只会谈论女人的老头,让他无法开口赞美对方。虽然馆长和杜德里一样都看得见女神爱达的身影,但他无法对不知爱达存在的辛西雅说明。
可能是注意到杜德里一脸苦恼,辛西雅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东张西望地看著周围,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进到办公区而感到稀奇吧。在他们走向馆长室时,发现整排房间之中的一问传出了骚动声。
「怎么了?」
尽管杜德里是馆外人士,但他也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和辛西雅面面相觑,探头看向那问房间,有好几个人围著大桌子,不知在讨论什么。馆员们也因为听到喧哗声,纷纷走到杜德里两人身旁众集起来。
「唉呀……你是杜德里•莱纳斯同学吧?」
聚集过来的馆员之中,有一人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杜德里。他踏著沉稳的步伐靠过来,低头望著杜德里。杜德里也微微点头一不意,辛西雅则十分淑女地以两手拉起裙摆向他行礼。
这个馆员他以前也有见过。名为理查•葛奈特,在圆形阅览室从事将书本归回书架上的工作。理查的年龄约莫三十岁左右,拥有著壮硕的体格,却不会让人有压迫戚,反而给人一种正在日光浴的大型狗般的安详气息。微微下垂的眼角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刚送来了一件新物品。接下来得开始进行监定工作才行。」
葛奈持说完後,微微退开身子。似乎是在说:你可以进来没关系哦!而原本应该在自己身旁的爱达早就飞窜进房内,待在天花板附近眺望著聚集的人群,所以杜德里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辛西雅虽然有些畏缩,但仍是慌张地跟在杜德里身後。
「那是很稀奇的东西吗?」
「现在才要开始调查,是圣经哦。」
葛奈特指著桌上。放置在上头的,是一本古老的书籍。
深紫色皮革装订的书本上,用烫金写著书名——『Holy bible』。书本看来十分厚实,但远远地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的价值。
「据拿来的人所说,这是一本上百年的排版错误圣经哦。」
这些话让杜德里眨了眨眼。
「那个……圣经如果有排版错误地方,那么它还有价值吗?」
他微微抬起单手发问,葛奈特就「啊啊,这样啊」地低语。
「大家可能都不太清楚吧。印刷书本时,是由排字工人用活字排版的对吧?」
杜德里轻轻点头。
一但是在排字时一定都会产生失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竞字数太多了。」
充斥在街头巷尾的报纸和书籍中,排版错误也是层出不穷。多数书籍会在下一版加以订正,但报纸也就只能维持原样了。
一但是,这世上有一本书是绝对不容许排版错误的。那就是圣经。毕竟那是论述上帝的书籍啊,不能将错误的言语传达给世人。」
经他这么一说,杜德里又再次望向深紫色的圣经。
「也就是说,排版错误的圣经,很罕见……吗?」
「说罕见也是罕见吧。因为若是发现出版的圣经中有排版错误,通常都会立即回收。而且一旦被查到有排版错误,印刷业者将会被处以高额罚金甚至处刑。所以业者会耗费相当多的时问校正,自古以来,这种东西就非常稀少了。」
「……圣经的排版错误,这么严苛啊。」
杜德里喃喃说著,葛奈特不禁轻笑出声。
「是啊。最有名的一本排版错误圣经便是『奸淫圣经』。」
虽然杜德里算不上是虔诚的信徒,但那个词汇同样让他大吃一惊。
「距今二百年前左右,发行了一本钦定翻译圣经,在出埃及记中摩西十诫的第七条中,『Thou shalt not commit adultey』 (不可奸淫)中漏掉了『not』这个词汇,结果就变成『Thoushalt commit adultery』 (可奸淫)了。」
「……那、那真是糟糕。」
尽管是个极小的错误,但若说这些就是神的语言,神职人员一定会很震怒吧。从古至今,神职人员的力量就都相当强大。
所谓的钦定翻译圣经,是指大约两百年前,国王下令将原经典为希腊文的圣经翻译成英文。白此之後,*英国国敦基本上都使用英译版圣经,现在全国各地都能看见这本圣经。(译注:由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创立,教会最高权力者是英格兰国王,教区包含英格兰、威尔斯;但不包括苏格兰、北爱尔兰。)
「然後,听说印刷了那本圣经的业者被科以钜额罚金,结果付不出来就死在监狱之中。当然那些圣经都被回收了,但当时没有回收彻底,所以还有几本残留下来。」
「哇——……」
经过这番解说,杜德里不禁发出感叹声。他还以为排版错误的圣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若背後有著这些历史背景,那的确相当具有价值。辛西雅也佩服地点著头。
「嗯,不知道这本圣经是否能与那本书匹敌呢。』
当葛奈特这么说时,聚集在一起的其中一名馆员呼叫著他。葛奈特走近馆员们,杜德里和辛西雅也从後方窥视情形。
「好像真的有漏掉词汇。每篇文章都很奇怪。」
馆员对葛奈特扬起下巴指著圣经。听对方这么一说,葛奈特坐在椅子上,翻开圣经的书页,然後以非常快速的速度开始阅读。
「奇怪的地方……漏掉的词汇,首先是『morning』。」
葛奈特一说,一旁的馆员就慌忙拿出纸笔,开始抄下词汇。馆员们和杜德里听著葛奈特接二连三念出的词汇。转眼问就来到最後一页。
「……全部就是这些。」
葛奈特啪地一声阖上圣经。杜德里面对他那如疾风般的阅读速度,不禁看得张大了嘴。他回过神後,连忙询问身旁的馆员。
「那个……难不成葛奈特先生记得圣经全部的内容吗?」
杜德里出声询问的那个馆员似乎也认得他的脸。对方一脸诧异地「嗯嗯」低喃之後,自豪地介绍起自己的同僚。
「他可以说是这座博物馆的『行动目录(walking•catalogue)』呢。圣经只是基本知识之一吧。」
「……『行动目录』?」
对这个陌生的字眼,杜德里开口发问,而馆员也骄傲地为他说明起来
据说葛奈特在将圆形阅览室的书本归回书架上时,几乎完整地记住了摆放位置,甚至相当详细地记得每本书里头的内容。也就是即便面对那大得惊人的圆形阅览室,他的记忆力依然出类拔萃。到底要有多大的能耐才有可能办得到啊,杜德里百思不得其解。
「啊……」
杜德里再次惊叹出声,葛奈特走近後露出苦笑。
「我只是刚好很擅长这一方面的事而已。多亏如此我才能从事这份工作,这也算是种幸运吧。」
葛奈特耸了耸肩,一点也不自傲。或许对他而言那样是理所当然,但杜德里益发觉得钦佩不已。
「错误这么多的圣经还真是少见,为何这一本没被回收呢?」
「话说回来,问题在於这本圣经是在哪一年、由谁所印刷出版的。版权页有写什么吗?」
「封面装订的确很古老又坚固,但是……」
在圣经前,馆员们又开始七嘴八舌争相讨论起来。这么一来,杜德里也完全插不上嘴,他正想著差不多该离开了,欲开口对辛西雅这么说时——
「到底是在吵闹什么。」
门口处传来的声音让全场瞬问安静下来。杜德里吃惊地回过头。
一名老人站在那里。年龄大约和帕尼兹相同,已过六十岁了吧。个子虽然不高,但他的背脊像是塞了根钢铁般伸得笔直,身形略瘦,穿著一件整齐合身的衣服。头发几乎全白了,有著醒目的鹰钩鼻,眯起的眼睛像针一样紧紧瞅著馆员们。
他给杜德里的印象正好『与帕尼兹完全相反』。尽管年龄和那位馆长相近,但和帕尼兹硕大的体格相较之下就显得娇小许多,一个豪放磊落,一个看来就神经质到令人觉得他从头到脚都很不对劲。
「麦汀部长……」
某位馆员如此轻声叫著。那是杜德里从没听过的名字。辛西雅怯怯地抬头望向杜德里。
「怎么回事,为什么吵吵闹闹的?在这种地方闲聊偷懒。」
一个名叫麦汀的老人快步走进房间,瞥了一眼桌上的圣经。
「这本圣经怎么了吗?」
「啊……这本圣经是今天才送过来的。听说是有百年以上历史的排版错误圣经。」
麦汀当然十分熟知何谓排版错误圣经吧。他冷哼了一声瞪向圣经,馆员们和杜德里都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屏息以待。
「你说这是古文物?」
「是的。所以现在开始打算要进行监定……」
「别说蠢话了。这玩意没有那么古老,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麦汀迅速断言。馆员们一阵愕然,连杜德里也瞠大双眼。
「……这个您看得出来?」
杜德里不自觉地出声询问。麦汀和馆员们一同转头看向他,他不禁缩了缩身体。麦汀对若非馆员的杜德里和辛西雅露出惊讶的神色,瞪著附近的馆员问道:
「这两个小鬼是谁?你们怎么可以让馆外人士进到这种地方来?」
「啊……他们是帕尼兹馆长的客人。偶尔会来这里……不过还没有看过那一位小姐。」
听完馆员支支吾吾的解释,麦汀的表情瞬间起了变化。仿佛被人逆鳞触摸似的横眉怒目。被他那双细长眼睛一瞪,杜德里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般浑身僵硬。
「那个……非常抱歉,非馆内人士还来打扰你们。我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一年级生,她是巴纳度男爵家的千金……」
他手足无措地自我介绍。麦汀听见『男爵家』这个词汇,只是挑了挑眉,随即发出一声冷哼。
「那个*烧炭党的余孽,这次是带了小孩子进来啊。那个大蠢蛋对於这座博物馆到底要随心所欲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啊。而且完全没有识人的眼光。」 (译注:19世纪义大利的秘密组织,主旨是统一义大利。在这里是麦汀对帕尼兹的讽刺性称呼。)
看来他是拐著弯在骂杜德里。此时杜德里觉得时光像是倒回以往就读公立高中时,只能楞楞地接受高年级生的训斥,完全不容反驳,只能安静等待暴风雨过去。
麦汀又冷哼了声,瞥了圣经一眼。
「这种东西一看就知道了。毫无风格、风格啊。」
即便他如此说明,杜德里依然一头雾水。但麦汀似乎已经对圣经失去了兴趣,迅速转过身打算走出房间。
「你们也不要一直钻研那种东西,快回到白己工作岗位上吧。」
麦汀最後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等麦汀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後,房间内的气氛马上改变。原本紧绷的感觉立即消失,馆员们一个个虚软地松了一口气。
「……那个,刚才那一位是谁呢?」
辛西雅问道,但杜德里也回答不出来,於是他一脸困惑地看向葛奈特。葛奈特用著自制的声音回答:
「他是手抄本部部长。在这座博物馆里,他的地位仅次於馆长。」
「手抄本部部长?」
杜德里并不熟悉馆内的组织,因此葛奈特又十分亲切地为他说明。
这座博物馆依据收藏品分成好几个部门,其中负责处理图书的部门分为两类。也就是负责近代印刷图书的印刷本部,和收集以前手稿的手抄本部。而後者的部长就是麦汀。
「我听说过帕尼兹馆长也是图书部门的人,那馆长呢?」
听见杜德里说的话,葛奈特明显地浮现苦笑。
「帕尼兹馆长是前任的印刷本部部长。」
葛奈特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杜德里隐约地了解个中含意。他想起方才麦汀震怒的神情。
「……难不成,帕尼兹馆长和麦汀部长感情很不好?」
「也不是说感情不好,因为我国与法国仍处於和平状态。」
「所以这两个人不合,就某些意义上来说也是无可奈何。」葛奈特又接著说道。
由於馆长也称作司书主管(Principal librarian),就这一点来看,不难明白馆中最重要的便是图书部门。事实上,历代馆长都是从图书部门中选拔而出。而图书部有两个部门,所以有两个部长。以往,这两个部长的职位分别足由帕尼兹和麦汀来担任。
两人围绕著馆长之职互相竞争——而获得胜利的人则是来自异国的流亡者帕尼兹。据说决定出人选後,麦汀便十分消沉、面容憔悴。所以直至现在,只要一看到与帕尼兹相关的人事物,就会忍不住出言讽刺。
「原、原来如此……」
「嗯,不过那两个人原本感情就不好了呢。你自己想想看,你觉得那两个人有可能合得来吗?」
杜德里稍微想像了一下,顿时泄了气。姑且先不提帕尼兹,他对於麦汀的印象就只有刚才那样,但不用多想也知道。他们两人绝对不可能处得来。
「……我非常了解。」
「那么,你们是要来找帕尼兹馆长吧?不过去好吗?」
听见葛奈特说的话,杜德里才猛然回想起来。他的注意力都被排版错误的圣经给拉走了,非得去打个招呼不可,而且辛西雅还在自己身旁,已经没有时间慢慢来了。
「那个,真是叨扰你了。非常感谢你告诉我们这么多。」
「嗯。欢迎下次再来。」
葛奈特豪迈地笑了起来,两人握手道别。杜德里和辛西雅离开房间之後,走在前往馆长室的走廊上。
「有好多人在这座博物馆里工作呢。」
辛西雅心里感到十分敬佩,杜德里也点了点头。馆长帕尼兹是位很有个性的人,他的众多部属也拥有自己的特色。他们是因为长期面对那些历史文物,也跟著培养出自己独特性格的吗?
「没有、风格吗?不过我也想要早点到达他们那样的程度。」
辛西雅一个人点著头。这时杜德里想起拉尔夫对古董有兴趣,而且有基本的监定能力。
「辛西雅你也对古董之类的东西有兴趣吗?」
「是的,可是我还需要多加努力呢。」
哥哥他们也部有在敦我,辛西雅又补上这一句。看来拉尔夫对古董的爱好是源自巴纳度家的血统。
「所谓的风格,真是有趣的表现。」
这时爱达也插嘴说道。当然,辛西雅并不知道。杜德里用视线询问头部上方的她,飘浮在半空中的爱达只是耸了耸肩。
「正如那个老人所说的,那本书上没有年代的累积。他说那只是伪装成很古老的书籍而已,的确是如此没错。」
爱达一个人点著头。她拥有不同於人类的知觉,能感觉到残存於物品上的意念,既然她这么说,那就没错了吧。这就表示那个麦汀正确地看出了破绽。
这么说来,即便麦汀败给了帕尼兹,但他仍然是这座博物馆的主管之一。就表示他监定物品的眼光相当准确吧。
「原来如此……」
在他低语的时候,他们抵达了最初目的地的馆长室门前。看来帕尼兹就在里头。
调整些微的紧张情绪之後,杜德里轻轻敲上那扇门。
杜德里和辛西雅一同在馆内漫步。
向帕尼兹简单打过招呼後,辛西雅到展示室去消磨时间。杜德里则待在圆形阅览室埋首写作业,但今天他却莫名地有效率。爱达还挖苦地说了一句:「看来有那个小女孩在,你就相当振作呢。」
这座博物馆占地宽广,展示品也相当众多,所以不可能来个一、两次就能全部参观完毕。由於杜德里这阵子常来,此刻的他相当有信心能专业地介绍展示室里的物品。他针对几样他了解的东西,试著对辛西雅解说。
「哦,这个很有趣呢。」
杜德里的眼神停驻在几幅图画上。在薄而粗糙的纸上,描绘出黑色的纤细轮廓线,虽然不是油画,却用卜了红蓝等鲜艳的色彩。画中描绘著一种类似龙的动物、老虎,还有穿著陌生服装的男子等等图样。
「这也是某个国家的神明吧。」
「我记得这是东方国家……应该是中国的神祗吧。」
「你知道的比我还更详细呢。这次由辛西雅来替我介绍好了。」
听到杜德里这么说,辛西雅红著脸腼腆地笑著。杜德里也不禁跟著微笑起来时,此时头上再度传来冷冷的声音。
「你想寻求我以外的神明吗?」
是爱达。虽然他想说并不是那样,但站在辛西雅身边,他无法出言反驳,只能忍不住往头上一瞪,辛西雅因为他的举动呆了呆。正当他想著该如何解释时,有人出声叫住他。
「你好,又再次见面了呢。」
犹如唱诗班孩童的歌声般,十分高亢可爱的声音。但是那个语气中所蕴含的稳重,并不是小孩子故意学大人说话时所能装出来的,明显是成人的声音。这么具有特色的嗓音,杜德里应该听过一次就会记得,但他却完全没有印象。
他转过头,想知道到底是谁叫住了他,看见一个人正朝他走来。
「……请问你是?」
杜德里一脸讶异地问道。
定过来的是一名女性。她盘起淡乾草色的金发,身穿浅褐色服装,帽子上也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打扮十分朴素。以女性来说算是中等身高,外观上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徵。
不久後,她走到杜德里他们眼前,五官清晰地显现出来。细长清秀的茶色眼睛目光锐利,肌肤白皙地令人吃惊,有著薄薄双唇的五官端整,但比起一般女性的温柔与甜美,而且她的美貌更显得聪明与伶俐。从外表很难推测出她的年龄,但杜德里估计她大概比自己年长几岁吧。
之所以会给人目光锐利的印象,可能是因为她戴著眼镜吧。从她那副讲求实用的不锈钢眼镜後方,可以窥见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外貌给人的印象,与她天使般的声音真是天壤之别。
「……那个,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面吗?」
杜德里提心吊胆地问道。尽管他不太擅长记得别人的长相,但面对一个戴著眼镜的女性,应该多少会有一点印象才对。但是他思索了好一阵子,却还是想不起来。
「我们前天才见过面哦。」
她亲切地微笑著。面对眼前歪著头皱著眉的杜德里,一副无害的样子,感到很有趣地看著他。
「容我非常失礼地请教您……是在哪里见过呢?」
杜德里终於举白旗投降。他斜眼瞥了一眼爱达,但也不能在旁人面前问她。
她不知为何笑得非常不怀好意。
「我前天捡到了你的日记簿。因为听见了我的名字,不由得就……」
听见日记簿这个词汇,脑海某个角落的记忆苏醒过来。对了,他记得之前和拉尔夫、辛西雅三个人走在路上时,遗失的日记簿被捡了回来。但那不是一名男性吗?而且那名男性还帼当地矮——
「……啊——!」
杜德里不禁指著那名女性大叫出声。展示室里的几个人都被吓得转头看向杜德里,但他本人没有时间注意这点。辛西雅则是慢了半拍才醒悟,瞪大双眼用手捣住嘴角。
那时候,他还觉得那个男子身高过矮、声音也很奇怪。但如果是女扮男装的话,就说得通了。以女性来说,这样的身高是刚好的,声音多半也是经过伪装,才变成那样。
「您明白了吗?」
女性扬起嘴角微笑,优雅地向他们行礼。这个举止反而比较接近男性。
「什、什……」
杜德里只能结结巴巴地开口。他从没有听说过有女性穿著男装走在路上。因为是伦敦,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女性吗?
身旁的爱达则是放声哈哈大笑。回想起来,她之前在街上时也是别有深意地笑著。恐怕她在那时候就已经发现她是位穿著男装的女性了。辛西雅或许还很不敢置信吧,不停来回看著杜德里和女性。
「为、为什么……」
「因为所有人都跟你们一样感到非常惊讶,这样很有趣。」
女性若无其事地说道,耸了耸肩。杜德里更是无言地张大嘴巴。
「唉呀,开玩笑的。可以说那是兼具兴趣和实际利益吧。」
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她的真心话,但女性只是一味咯咯笑著。
「实际利益究竟是指……」
「我在工作。那样的打扮比较方便。」
「工作、吗?」
从事工作的女性并不多,因为女性是『家庭的天使』,良家妇女并不会亲身从事工作,这是她们的矜持,尽管有不少女性寄宿在别人家庭,当一名教导小孩初等教育的家庭教师,但那是寡妇或需要金钱的女性少数可以从事的工作。
然而这名女子看来并不是家庭教师,杜德里难以想像她从事著什么样的工作,只知道那是一份需要扮男装的工作。
「是的,我是一名报社记者。」
听她这么说的时候,杜德里实在很担心自己那快脱臼的下巴是否能恢复原样。
「那位女性……扮成男性到处采访报导吗?」
辛西雅双眼带著怒气望向女性,对於接受贵妇人数育的她来说,实在无法接受这位女性的生活方式。
「女扮男装这种事,根本就违反圣经的教诲啊。女王陛下一定也会叹气吧,竟然会有这么不谨言慎行的女性……」
辛西雅难得语气强硬地愈讲愈激动,但那名女性听了并没有发怒,反而是苦笑地看著她。这让辛西雅的怒火越发上升。
「虽然我并不知道您的身分地位为何,但女性实不应该随便打扮成那副模样在外游荡。为此……」
结果她竟然开始训话起来。但馆内禁止喧哗,杜德里连忙制止辛西雅。他将手放在她肩膀上轻轻摇了摇头,辛西雅似乎还无法冷静下来,却仍将主导权交给杜德里。
对杜德里来说,这名女性所说的话也是他无法想像的世界,但总之他决定先免除客套话切入正题。
「这真是……那么,您今天也是为了工作来到这里?」
停止烦恼的杜德里,露出无意义的爽朗笑容。
「是的,我有样东西想请这里的人士帮忙监定。」
听见监定这个字眼後,杜德里立刻想到一样东西,一样刚刚才见过的东西。
「……排版错误圣经?」
「唉呀,您知道啊?我才刚把那东西交给馆员呢。」
才轻声说出口,她就出现明显的反应。双眼闪闪发亮,彷佛一切都正合她意地挺直了身体。
「是的,我和这里的馆长算是有点交情。」
「是吗,那是前阵子一位老朋友让给我的东西,想说这里头会不会有历史性的发现。为了证明,才带来委托监定。」
这么说来,杜德里想起一件事。
「说到排版错误圣经,我前阵子也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报导哦。最近很常发现那种东西吗?」
杜德里一说完,那名女子就掩住嘴角,噗哧笑了出声。
「没那回事哦。因为写那篇报导的人大概就是我。」
杜德里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的确,那篇报导旁也标明著撰稿记者的名字。拉尔夫曾说过那是最近评价不错的一位记者。而且她刚才也说过什么听见自己的名字之类的话。的确叫作……
「雷恩•亚邦斯……」
他说出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名字之後,女子的白皙脸颊,飘上了两抹红晕,她更加靠近杜德里,抬头望著他,杜德里不由得退後一步。
「你该不会……是雷恩•亚邦斯吧?」
「是的,正是如此。」
女子肯定地连连点头。杜德里退了几步後,女性才终於停止前进。
「你用了男性的笔名?」
「是的。用本名的话会很糟糕。女性担任记者会遇到很多棘手的事情。」
她叹了口气。尽管杜德里从没想过那些言词激烈的文章会是由一名女性所写,但是一旦认识了这么一个古怪的人物,他突然觉得不管对方是男是女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名女子不知是否因为杜德里知道自己的事情而感到格外开心,迟迟不肯离开杜德里身边。这时面红耳赤的辛西雅窜出来,扯著杜德里的手臂,往後再拉了一步。
「那么,请问你的本名是什么呢?」
杜德里突然出声询问後,这才发现自己也还没有报上姓名。
「我是杜德里•莱纳斯。在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就读,主攻法律。」
「原来你还是个学生。这么说来,你是以当上*讼务律师为目标吗?」 (译注:Barrister,依据英国法律,可以在法庭上进行辩护的律师:另一种是事务律师,没有出庭资格,仅能从事法律相关文书工作。)
「我是辛西雅•巴纳度,是巴纳度男爵沃尔特•巴纳度的第四位子嗣。」
辛西雅以毫无瑕疵的完美动作向她行礼。仿佛是想让那位她不认为是女人的女性见识何谓真正的淑女,杜德里第一次看见辛西雅如此盛气凌人,不禁感到有些困惑。
「我和这位小姐的哥哥是朋友。您是?」
「我是海伦•安•艾薇丝。能与自己的读者见面,我也感到非常光荣。而且我很少有机会报出自己的本名。既然这么难得,你们愿不愿意再多聊一会儿呢?还有,我们可以停止这种多礼的说话方式吗?」
说到最後,她突然改变语调。从优雅的用语变成十分粗鲁的说话方式,面对她突然的改变,杜德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看来她的变装不仅仅限於穿上男装而已。尽管辛西雅一脸不满,但此时也不能随便抛下海伦不管。
「……好、好啊。」
杜德里仓皇失措地点点头,海伦满意地微笑起来。这么一来,她拘谨的印象也变得柔和许多,散发出较为恬静的气息。
「她的哥哥还称赞过你呢。说他最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记者。」
「实际上我可是相当劳碌奔波呢。甚至还有一些无用之辈,竟然说那些事件只不过是我在自导自演。」
海伦加上一些动作说著。先不论她的性别,那些犀利而激烈的文章似乎不是伪装出来的,而是她与生俱来的性格。杜德里只能为她的气势所慑服。
「……那可真辛苦呢。」
「很辛苦哦。那种辛苦啊,可不是就读大学的公子哥儿,或者是男爵家的千金能够明白的。」
海伦讥讽地说道,轻笑了声。她突然望向身旁的玻璃柜,杜德里和辛西雅也跟著看过去。
「上面画的足什么呢?」
「这是出现於中国古老传说中……描绘类似於神那种存在的画。」
三个人同时望著玻璃柜里头。那是方才也看过的、描绘在薄纸上的一幅图。
「不管在哪个国家,大家都会认为这是神呢。」
海伦轻声低语。
「明明没有任何人看过所谓的神,却全都擅自勾勒出根本不知是否存在的事物,并穿凿附会地加上各种想像,简直跟笨蛋没有两样。而且还因此让神职人员作威作福。从古时候开始,就有很多事件是教会引起的。」
海伦的表情赫然蒙上一层阴影。杜德里并末附和只是默不作声,但辛西雅则是明显地皱起眉头。
「唉呀,你竟然这么不虔诚。」
辛西雅愤慨不已。另一个人的反应则更为激烈。
到目前为止,爱达只是一直飘浮在杜德里的上方看著海伦,听到海伦这番说辞,气得她柳眉倒竖,脸色发红,然後飞降至海伦身边。尽管杜德里知道海伦察觉不到爱达的存在,却仍然焦急地伸出了手。
「喂……!」
爱达的气势看来像是想痛扁海伦一顿。但或许是因为她听见了杜德里的声音,啧了一声又飞到半空中。才这样想著,爱达就朝海伦的头狠狠踢了一记。爱达并非像踢杜德里时那样化为实体,所以海伦完全没有感觉,但对於看著两人的杜德里来说,那画面让他直冒冷汗。
杜德里能了解爱达发火的理由。她明明就确实存在,却被单方面地彻底否定,如此遭人轻视也难怪她会感到愤怒。但面对不知道有爱达或同类神存在的海伦,他也无法说明。
「喂,你打算让这个女人说个尽兴吗?」
爱达恶狠狠地瞪向杜德里。
在辛西雅和海伦面前他无法回答。杜德里来回地看著海伦和爱达,明明是冬天,但他额头上却不断地冒汗,两人皱著眉头注视著这样的他。
「你们是虔诚的信徒吧,我可能说了不太中听的话。」
海伦所说的内容,的确不太适合告诉初次见面的人。她客气地向对方道歉,但杜德里也无法同意。他确实是『信徒』没错——但信仰的并非海伦所想的『神』。
而身为杜德里的女神——爱达,又露出一副想对海伦吐口水的表情。看来她对於自己无法轻易实体化感到相当不甘心。
「这个什么也不懂的蠢女人。给我记住。」
再这样下去,海伦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遭到天谴,但杜德里还是什么也不能说,只能任凭视线在两个女人之问游栘。虽然情况根本截然不同,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劈腿被发现而遭到指摘的男人。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海伦似乎是察觉到杜德里一直偷偷瞥向爱达,便偏著头追循他的视线前方。她望著爱达所在之处,皱著眉眯起眼睛。
「……有什么东西吗?」
由於海伦的视线一直定在爱达身上,杜德里战战兢兢地发问。只见海伦摇了摇了摇头别开目光。
「不,没什么。」
这句话听来反倒像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爱达露出更加愤怒的表情,但由於无法训斥海伦,她不断咕哝抱怨,再次飞近天花板。这样看来,承受她牢骚和怒气的人一定是杜德里。想像著不久的未来,他的肩膀不禁抖了一下。
杜德里也不想一直被爱达怒目瞪视,正当他苦恼著不知该如何改变话题,海伦从怀中拿出怀表,看了看表盘,「唉呀」地轻叫出声。
「我得去朋友家一趟,差不多该告辞了。」
虽然对海伦有些过意不去,但杜德里在听见这句话後稍微松了口气。
「那么,下次再会。」
「是的。我很乐意。」
在她富有魅力的笑容注视之下,杜德里有些心跳加快地回答。海伦又定近杜德里抬头仰望他一阵後,深深一鞠躬。
「那么,日安。」
和在街上相遇时一样,海伦轻轻地挥著手转身离开,快步走出展示室。
确认已经看不见她的踪影之後,辛西雅又挨近杜德里身边。她的双颊仍然因发怒而显得徘红,她瞪视著海伦离去的出人口。
「伦敦有各式各样的人,但竟然也有那种恬不知耻的女性呢。而且我明明就在旁边,她居然还那样子找杜德里先生攀谈。如果那位小姐身边也有某位绅士护卫她就好了。」
「对不起,我并不想让辛西雅口出恶言的。」
「不,这不是杜德里先生的错。」
辛西雅终於转而看向杜德里。他正轻轻地拍著她的头,辛西雅总算是冷静下来,愉悦地眯起眼睛。
「的确,我们并不常看见像她那样的女性。但面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话下能如此苛刻。她会认为辛西雅很没礼貌哦。」
身为年长者的他也稍微对她说了敦。辛西雅沮丧地垂下双肩,低下了头,杜德里又一次轻抚著她的头。
「那么,我们到去下一问展示室去吧。」
辛西雅马上眼神为之一亮,跟在杜德里後头继续往前走。他从眼角余光瞥见爱达在两人头上跟了过来。
这座博物馆也有许多与神相关的展示品。两人浏览著其他地区的宗教性物品时,爱达忽然飞落王杜德里身旁。
她的表情阴郁,似乎在沉思某件事情。恐怕是刚才海伦的话还冰冷地残留在她心中。爱达明明确实存在,却被当作根本不存在,还遭到恶意眨低,难怪会不高兴。正当他想小声地告诉她『别在意』时,爱达带著苦笑面对杜德里,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他的额头。
「好痛……不痛耶?」
杜德里反射性地闭起眼睛,却没有感受到疼痛。爱达常常将脚实体化踢他,所以他以为这次也是如此,但看来这次只是做做样子。辛西雅担心地抬头看著他,杜德里慌忙摇手带过。
过去爱达长时间遭到人们遗忘,甚至被埋在黄土之下。她只能默默注视著人们兴起对其他神明的信仰,而自已却惨遭人们抹灭。现在她也感受到类似的心情吗?
「……神、吗?」
杜德里小声地脱口而出。尽管无法证明祂的存在,所有人却都深信不疑,教会拥有极大的权力,人们星期天也会前往教堂参加礼拜。神明因为人们信仰而存在。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知爱达是否有听见他的低语,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宿舍寝室的门叩叩响起时,杜德里正好在担任爱达的语言学老师。
「哦哦,原来人在啊。我送慰劳品来了。」
还在想说究竟会是谁呢,打开门後拉尔夫就站在那里。他手上抱著一瓶红酒和似乎装有白面包的纸袋。
「很久没喝了,要来一杯吗?你最近很少待在宿舍里吧。」
住宿的学生们常常聚集在某人的房间中起哄玩乐。杜德里以前也很积极地参加,但在与爱达相遇之後他就很久没参加这类活动了。
毕竞当杜德里和别人说话时,爱达就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听他们说话。他总是为此威到些许歉疚,所以没有什么参加的意愿。
杜德里瞥了旁边一眼,爱达虽然一脸不悦但仍轻轻点头。
「嗯。你等我一下,房间现在很乱。」
杜德里指了指身後。在一问不算大的宿舍单人套房中,他拿出来给爱达观看的报纸与书籍散乱一地。当他正打算著手整理时,拉尔夫却毫不客气地直接闾进来。
「我不在意啦。我知道你这家伙都不收拾房间的。」
拉尔夫对他的房间莫名地熟悉,从柜子中取出两个杯子倒入红酒。将一杯递给杜德里之後,一股脑儿地坐上了床尾。
「只有面包配酒还真是单调,又不是教会的*圣餐。」 (译注:基督徒做礼拜时会用到葡萄酒与无酵饼,代表基督的血与肉。)
拉尔夫边喃喃抱怨边撕下面包咬了一口。杜德翠也拉过一张小椅子坐下,啜了口对方递来的红酒。拉尔夫对於各式各样的物品都有独到的眼光,他所挑选的红酒品质自然也不差。
「哦!好喝。」
「从一个熟人那边弄来的。第一个就想到要让你喝,戚谢我吧。」
拉尔夫嘴巴上虽然这么说,却仰头一口气饮尽红酒,杯子转眼问就空空如也。一点也威觉不出他正在品尝贵重红酒。
「这片土地的人,好像部很喜欢那种紫色的酒呢。」
爱达一脸不可思议地从一旁望著杯子。露出很想要尝看看的神情,但杜德里不知道非人类的她是否能尝出味道。要喝喝看吗?但他也无法出声如此询问,爱达又再度回到天花板附近。
「果然冬天时不喝点酒,身体实在暖和不起来。夏天不能早点来吗?我想快点开始练习划船。接下来的夏天你也一起来吧?不过,没什么用就是了。」
「……我就不用了。」
他望著锻练出好体格的拉尔夫,咕哝了几声。他常常在想,如果自己不用一直锻练身体,体型天生就壮硕的话,那该有多好。
「话说回来,辛西雅怎么样了?」
「她跟我说明天或後天会回老家。」
「这样啊,如果我也能再多陪陪她就好了。」
拉尔夫又再次坐上床铺,拿起一个面包递向杜德里。他感激地接下後,撕下一块松软的面包放进口中。
「小孩子会频繁到伦敦来还真是稀奇呢。虽然进入社交界後,每年都要来。」
大约从初春开始到八月的那几个月称为社交季,各处拥有土地的乡绅们…到这个季节l都会齐众在伦敦。本来是为了出席上议院的会议,但搬迁整个家族与其他上流阶级的人们进行社交也同时成为目的之一。
赛马大会和亨利皇家划船赛等等节日庆典也都在这个季节中举行,此外也会召开连日的舞会或晚宴。人们藉由这些活动加深交流,或者是寻觅适当的结婚对象。身为男爵家千金的辛西雅,总有一天也会进入那个世界吧。
「是啊。我的父母也很宠她,所以对她完全放任。」
拉尔夫莫名地露出苦笑,转眼问就迈向第三杯,但他完全面不改色。尽管杜德里知道拉尔夫酒量很好,但再这样喝下去,难得的红酒就几乎都跑进他的肚子里了。
他赶紧一门气喝完杯中的红酒,但他马上就後侮了。虽然是甜味的红酒,其实後劲相当强。杜德里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一口气烧红了起来。总算想起自己酒量并不算好这个事实。
「你还挺能喝的嘛。很好很好,我再倒一杯给你,多喝点吧。」
然而拉尔夫还拿起杯子替他倒了第二杯,看起来丝毫没有醉意,杜德里深深觉得这真是不公平。

杜德里的脑袋开始恍惚出神,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拿起杯子靠近嘴边
「话说回来,关於辛西雅的事呢。」
拉尔夫靠近仔细盯著杜德里——看来是这样。脑袋昏昏沉沉的杜德里,也没有发现对方的神情出乎意料地十分认真。他只是含糊地反问「怎么了」。
「如你所说,那家伙再过数年就会进入社交界了吧。我想,依我父母的打算,可能会稍微提早她进社交界的年龄。」
杜德里思地一声点著头。
「因此,我父母也已经在商谈,是否要让她参加某些晚宴。虽然我也觉得他们太性急,但为人父母的就是这样吧。而那时候我们也应该已经在法学院研读,或许已经独当一面了。一
平常说话总是直接了当的拉尔夫,这次难得地拐弯抹角。满脸通红,脑袋又无法顺利运转的杜德里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是茫茫然地喃喃念著「是啊~上得了法学院就太好了呢~」
「还有,嗯……就是我父母也十分在意,辛西雅所亲近、在意的男人是个怎么样的人。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我家是男爵而你家是乡绅吧?莱纳斯也是相当古老的家族,我足觉得没有必要那么在意啦,但总是会有人一直挑毛病。不过我想那不会成为决定性的因素。」
杜德里可以说是对拉尔夫的话完全没有反应,右耳听进去,就直接原封不动地再从左耳出来。拉尔夫望著嘿嘿傻笑的杜德里,不由得大大地叹了口气。
「……真是失策啊。我还以为稍微灌点酒会比较好沟通呢。」
拉尔夫搔了搔头之後,冷不防地紧紧抓住杜德里的头。
「你是怎么看待辛西雅的?一
结果拉尔夫还是决定循自己向来的作风。从正面瞪著杜德里,一字一句缓缓说道。酒醉後的杜德里似乎也察觉到那股非比寻常的气氛,眨了好几次眼睛之後,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辛西雅吗?我觉得她是个好女孩啊。既可爱又温柔,跟某个只会一直踢我头的家伙完全不一样。」
拉尔夫十分後侮,早知还是该在清醒的时候提问。至今两人的对话完全没有交集,就算再说下去也毫无意义。这种事或许平时直接问就好了,但一想到自己必须这么做,便感到莫名火大。因为辛西雅对他来说,也是可爱的妹妹。
「……可恶、要直接把这段话写在信上吗?」
他发著牢骚、皱紧眉头。刚才杜德里似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是指辛西雅,而是其他人。
「你说一直踢你头的家伙,是指谁啊?」
拉尔夫没有发现,房间的角落中有个人因为他的问题惊慌失措。爱达本来一直在一旁无趣地望著两人对话,这时连忙蹬开空气飞王杜德里身边。如果让他人知道杜德里可以跟她这样的存在说话,他的处境就岌岌可危了。
「喂!你清醒一点吧。」
她只让指尖实体化後,轻弹了弹他的额头,但他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反倒是头部唐突地向後倒去,拉尔夫不禁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那还用说嘛。就是这个……」
杜德里回过神开始嘿嘿傻笑,然後回答起拉尔夫。他摇头晃脑地指向一旁,但拉尔夫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这个、什么?」
拉尔夫屏住气息注视著杜德里。杜德里像个坏掉的洋娃娃似的不停左右摇头——
「就是这个蛮横又爱乱用脚踢人的……」
「所以你到底在说谁啊?」
「这个……」
杜德里继续说下去——然後就从椅子上滚落在地,发出鼾声。
一个礼拜後,杜德里在街上买了一份『每日快报』。
自从知道那位海伦是记者雷恩•亚邦斯之後,他就开始产生了兴趣。那名女性究竟会写出什么样的报导来呢,他一回到宿舍打开报纸,就先寻找记者的名字。
海伦这次也是写了一整版的报导。视线一栘巨标题,他就瞪大眼睛。
「恶魔圣经?」
书写在标题的大型字体,又是个令人沭目惊心的词汇。奸淫圣经已经够骇人了,这个刺激性的词汇也毫不逊色。杜德里赶紧浏览内容。
「……怎么可能。」
他忍不住如此低喃。概略地浏览後续报导,他理解到那个词汇的意思。
成为报导题材的,正是那本排版错误的圣经。海伦在那本排版错误圣经於博物馆内进行监定的同时,将之前葛奈特所指出的排版错误之处做了详细报导,并将圣经中漏掉的词汇和位置详细地刊载於报上。尽管这些举动有些过於夸张,但应该是判断圣经可以引起人们的注意力吧。
那似乎是几天前才发生的事。阅读报导的人不久之後发现到了某件事——
他们将漏掉的词汇排列出来,像玩文字游戏一样逐一取出头一个字母。也就是如果字是『every』就取『e』,下一个字是『valley』就取『v』,以此类推。於是,头一个字母组合成了另一个词汇。
『evlisking』。也就是,『恶魔之王』。
察觉到此事的读者们,像是世纪大发现般,兴奋地向报社投稿。而报社也大肆报导这项消息,结果导致这个词汇出现。
紧接著,『恶魔圣经』这个词汇让人们陷入更加疯狂的状态。不应该出现的文字组合引发人们无比的兴趣。今天报纸上的大部分版面,都刊登著与这本圣经相关的报导。只要能获得读者的青睐,什么都可以拿来报导吧。
今日报导的大约内容就是这样——神圣的经典中出现了恶魔的文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神的制裁将近、还是某人的恶意呢?本报社打算深入追查此一问题。文章本身相当夸大,明显是为了挑起人们旺盛的好奇心。
「……不过。」
要怎么做圣经里才会出现『恶魔』这个文字呢。不,所谓的排版错误便是手工印刷时发生的错误,会产生这种文字的话,应该是有什么企图吧。不管结论为何,这件事都令杜德里汗毛直竖。
「……不会往奇怪的方向发展就好了。」
听说印刷那本奸淫圣经的人最後死在牢狱中。毕竟这个词汇听来太过不祥,就算海伦的文笔依旧爽朗轻快,却也无法抹除杜德里心里的不安。他手上拿著报纸,一脸怏快不乐地低语著。这时——
「恶魔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爱达自头上出声询问。她指著杜德里手上的报纸,皱起眉头边读边跟文字奋战。
「恶魔……也就是与神敌对,会为人们带来灾难的存在……吧。」
这个极为一般的词汇,重新解释起来还真是困难。爱达带著充满怀疑的神情望著正屈指举例说明的杜德里。
「在我那片土地上也存在著那种观念呢。人类害怕疾病、地震、收成不好等事物。因此认为有些存在会为人们带来危害。」
那是古老宗教的思维。是人类对世界还不太了解的时代。
现在是科学时代,人们能够解释这世界上所有的疑团,却仍无法消灭恶魔这种观念。而恶魔、幽灵这些词汇也常常出现在人们口中,很多人喜欢这一类的话题。
「不……我听说过,教会所指的恶魔,是对古老神祇的否定。」
圣经中所述说的神为唯一真神,不承认有其他神祇的存在。教会得到权力推广信仰时,否定其他各地神明的存在,并且将之定义为恶魔或者是天使加入自己所编撰的体系中,进而成立了教会的软义。
杜德里说明完後,爱达脸上就浮现出讽刺的笑容。
「哦——这么说来,对你们来说我也是恶魔罗。」
她正是被现今宗教所否定、遭人遗忘的神祗。爱达仅是扬起嘴角微笑,但眼神却跟笑意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我想、并不是那样子。」
无法忍受爱达凄厉可怖的神情,杜德里别开视线。他自己本身并不认为她是恶的象徵。不过爱达并非是在询问他个人的看法吧。但若问这个国家的国民、也就是他的同胞们是如何看待爱达的话,大多数的人会认定爱达是『恶魔』吧。但是,这又该如何向她解释呢?
思绪在脑海中不停飞转。爱达眯起眼睛注视沉默不语的杜德里——
「哼!我已经是邪恶的化身啦,原来如此。」
爱达小声呢喃著飞到天花板附近。
杜德里仍旧无法反驳。他明明知道只要对她说一声『并非如此』就好,但这四个字却如鳗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
回想起来,为何自己在遇见她的当下,没有把她当作恶魔呢?这个世界上应该只存在一位真神,但为何他那么轻易地就接受这位自称是神明的少女呢。她确实说过自己是古老的神祗,但那是有办法认定的事实吗?
杜德里并不认为自己是位虔诚的信徒,但他在出生时仍然接受了洗礼,也常常前往教会倾听牧师布道。很难乾脆地否定掉扎根在生活中、从小被教育至今的观念。他有种终於察觉到了内心矛盾的心情。
对杜德里而言,他应该敬畏的神只有一个,而那不是爱达。但他也不打算遵从圣经,指责她是恶魔。那么,她究竟是何种存在呢?自称为古代神祇的她,恐怕以现代的科学都无法解释清楚。
「……你。」
他抬头瞥了一眼天花板,红布在空中翻袂飞舞。爱达从杜德里头部上方俯视著他,可能是察觉到了吧,她轻轻地转过身去。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发现她的怒气似乎已经平息,但心情有点忧伤。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之中,最後爱达降落至地板附近。她轻轻扬起视线审视著杜德里的脸庞,而他正困惑地用至今从未有过的角度看著她。之前她总是高傲地在上方睥睨著他,而现在换自己低头看她,才发现爱达意外地纤细。
不过她的笑容一如往常地不怀好意。光是看到她以舌头轻轻舔了下嘴唇,他的心脏就漏跳一拍。
「那么身为恶魔的化身,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是前阵子,你和朋友聊天喝醉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你大声地对那个男人说……」
「……咦?」
前阵子他和拉尔夫在寝室边喝酒边聊天,但他只记得自己喝了红酒後就直接睡著了,几乎没有喝醉酒时的记忆。这么说起来他似乎有说了什么的记忆,但内容却完全不记得。
「我……我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不妙的事情吗?在那之後拉尔夫并没再对他特别说什么,但其实暗地里却在捧腹大笑吗?
「这个嘛——」
爱达又扬起嘴角笑著,轻快地飞离杜德里身旁。杜德里呆滞地目送她的背影浑身动弹不得,额头直冒汗。自己到底说溜了什么呢。该不会脱口而出说了一些十分丢脸的事,例如他小时候掉进陷阱里这一类的话吧?
「等一下,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到底……」
「你那种拜托方式我才不会告诉你。对了,对神明有所请求的话,至少要先送来三只羊当作贡品才行。」
爱达看来一点也不愿意告诉他,就算开口央求,她也只是放声大笑。简直就像是个恶魔一样,只有在这种时候杜德里才会这么认为。
「因为这样,我们也很困扰啊。」
博物馆馆长帕尼兹,难得地叹了一大口气。
一如以往来到博物馆的杜德里,在馆长室里和帕尼兹闲话家常。而一问到那个『恶魔圣经』的消息,他的回答便是刚才那句话。
「因为那位女记者清楚地写道,圣经正在博物馆中进行监定。换句话说,就是确定那个东西现在就在这里。拜此之赐,寄到这里的投书也叠得跟山一样高,也有人要我们马上展示那本圣经。」
帕尼兹似乎为此感到相当烦躁,焦虑地以指尖敲著桌子。他原本就已经够忙碌了,无暇处理这种麻烦事吧。
「果然引起大骚动了呢。」
「唉,大家竟为了这种无聊小事如此著迷。」
唉——地又传来一声叹息。
「那么,投书上说了什么?」
「像是现在马上就交给教会、烧了它吧、对社会大众公开、这是犹太人的阴谋……说了很多。你若是有空,也可以看看投书。」
「……不,我就不用了。」
看来对这件事有兴趣的人,比预想中的还要多。就连只是偶尔看报纸的杜德里都知道这项消息,那对一般人而言一定是难得的娱乐吧。
「而且也是因为那位女记者把报导写得既有趣又可笑。真是的,做这些让人头疼的事。就因为是个聪明绝顶的女性,才更麻烦。」
「您认识艾薇丝小姐吗?一
「啊啊,足那个使用男人名字的记者吧?虽然是个相当漂亮的美人呢。」
海伦看来是不太会宣扬自己为女性的那种人,但似乎也对馆长自我介绍过了。帕尼兹耸了耸肩,露出苦笑接著说道:
「聪明的女性是很高尚美丽的,但不能只是一味地动著歪脑筋,必须为了社会而运用这些智慧才行。就这一点来说,她还不够成熟。」
年纪比那位海伦还要小的杜德里,也只能「是——」地含糊回答。
「那位女记者,如果可以跟你同样可爱就好了呢。」
帕尼兹的脸转向杜德里身旁。爱达正在那里双手抱胸摆出臭脸。从走进博物馆之後,她的心情就变得不太好。
「先停止你那种宠爱小女孩的视线,我看了就讨厌。」
「你能够像这样马上顶嘴,我倒是觉得很开心呢。」
就算遭到爱达怒目瞪视,他仍轻快地一语带过。爱达「唔——」地低吟一声嘟著嘴看著杜德里。杜德里正想著她的确很孩子气呢,下一瞬间就被瞪了。
「你也认识艾薇丝小姐啊。算算时间,那位小姐也差不多快到这里了。因为我和她约好今天要告知她监定结果。」
「监定结果……果然是假的圣经吗?」
前阵子麦汀一眼就看出它的真伪。帕尼兹轻轻点头。
「麦汀说是就是,不过要证明就相当麻烦了。看来似乎是一个约略知道我们的监定方法的人所制作的吧,找不出作假的痕迹。」
就像证明真品一样,要证明赝品也需要具体的实证。
「不过,这本圣经不可能是百年以前印刷出来的书籍,这是我们得到的结论。若艾薇丝小姐将这件事写进报导中,这个愚蠢的骚动也会平息吧。」
帕尼兹话说到这,门上传来轻微地敲门声。帕尼兹打开门,一名年轻馆员站在那里,告知预约会面的客人已经到来。
「说人人到。那么,你也要一起来吗?」
听见帕尼兹的话,杜德里也跟著站起身。
然而,走出展示室的两人首先见到的并不是海伦。
「好像有人在大吵大闹。」
平常入馆者都是安静地观赏展示文物,但那明显是争执的声音,大到传至隔壁房间。恰巧在场的人们都面面相觑地小声交谈,馆内一片喧哗。
帕尼兹露骨地蹙起眉头。这位馆长对於扰乱自己博物馆秩序的人绝不宽贷。他的额头挤出深刻的纹路,大步赶向骚动的中心。杜德里也慌忙地跟在他身後。
到了人口附近,进入玻璃柜往左右两边排开的展示室後,那里似乎就是骚动的中心点。有好几名担任守卫的馆员,好像正欲压制住某个人。「你给我老实一点!」喧哗声中还穿插著馆员的怒吼,也听得见其他的声音。
「闭嘴、闭嘴!如果你们想玷污神的语言、那你们都是背叛者!」
极为洪亮的声音响起,杜德里和帕尼兹互看了一眼。
「……哦?」
爱达看来有些开心地哼了声,帕尼兹则走向馆员们身边。
一位中年男子被馆员压制在地板上。因为挣扎的关系,衣服都起皱了,布料上泛著一层油光,似乎没有好好清洗整理。男子的身高不高,体型与其说是消瘦,倒不如说是孱弱,颜骨都露了出来,满脸胡渣。他看来比较像是会出现在平民区酒吧的男人,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只有眼神相当锐利。他的眼睛张得如铜钤那般大、瞪著帕尼兹的那幅模样,不单单只带有怒气,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疯狂。
男人一看到帕尼兹马上又大声嚷嚷了起来,但帕尼兹没有理会他,先是询问站在一旁的馆员。
「究竟是在吵什么啊?」
「不……这男人一进入馆中,就对我们说烧了那本圣经。虽然已对他说过那是之後由我们馆方所决定,但他突然就发起狂来,叫我们交出圣经。然後总算是先制伏住他了……」
帕尼兹一脸厌倦地叹了口气。
「来这里这样说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不过闹成这样的人,只有你哦。」
他终於对著男人说话。男人的头被压制在地板上,抬起视线看向帕尼兹。
「就是你吗?藏匿玷污神的语言的人!那你也是恶魔的爪牙!」
男子喋喋不休地口出恶言辱骂帕尼兹。使用背叛者、神的敌人等这类的字眼。帕尼兹轻声叹息,小声地对馆员说「先等他冷静一点吧」。
杜德里就站在後方注视著情况,突然有人轻敲了敲他肩膀。
「呜哇?」
由於他一直注意著骚动,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发出了惊吓的声音。慌忙回过头後,看见那里有著一张熟悉的脸庞,表情不甚开心。
「海伦小姐……」
是海伦。她今天没有穿著男装,而是一袭嫩绿色的素雅服装。
「我是有事来找馆长的,这个骚动是怎么回事?这么一来,似乎暂时无法和馆长说话呢。真是的,真是意外的灾难。」
海伦瞥了帕尼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杜德里僵硬地笑了笑。
「呃、这场骚动的理由不就是因为你的报导……一
毕竟让人们知道那本圣经存在的,就是海伦的报导。杜德里小心翼翼地试著说道,海伦却莫名地露出满意的笑容。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讨厌工作被人打扰。」
似乎有所自觉,她苦笑著说道。两人又看向骚动中心的男人。
男人呼吸紊乱地瞪视著帕尼兹好一阵子,终於冷静下来之後,他的身体虚软无力、双眼也不再炯炯有神。这么一来,他方才那有些疯狂的气息也消失无踪,只是一个筋疲力尽的男人。帕尼兹以眼神一不意後,男人总算从馆员的束缚中获得解放。
男人慢吞吞地站起身,以混浊不清的眼睛环顾著四周。
「啊……」
看样子,他终於注意到围绕著他的人们冰冷的视线。他瑟缩著身子,仿佛想要立即逃离现场,但帕尼兹当然不会容许。
「看在你今天是第一次引起骚动,而且也没有人受伤,这回我就不加以追究。希望你今後不要再发生这样的情形。先报上你的名字吧。」
「……马修•凡克斯。」
男人以阴郁的声音回答。帕尼兹点点头。
「好,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到里头问吧。带他进去。」
帕尼兹扬起下巴指示馆员,凡克斯便在两名馆员的陪同之下朝馆员工作区走去。确认完毕後,帕尼兹走至海伦身边。
「艾薇丝小姐。真抱歉,我来迟了。」
「不,我并不在意。」
海伦的举止宛若两人是对等的男性般,面对面地看向帕尼兹。
「不过,雷恩•亚邦斯的威力真是强大。居然连那种男人部出现在这里。」
「我总是期望读者们会有贤明的判断。没想到会引起这样的骚动。
两人互相迎以富含深意的笑容。站在一旁听著两人对话的杜德里,不知为何背脊发凉且忍不住颤抖。
「雷恩•亚邦斯……?」
这时,喊出这个名字的并不是杜德里一行人。正要离开展示室的凡克斯停下脚步。他回头看向海伦他们,那种光芒又回到眼中。
「……就是你吗?」
他只是轻声低哺,但话中所蕴藏的危险却不容忽视。帕尼兹向前踏出一步,杜德里也张开手臂护住海伦。
「你也摸了那本圣经吗?那么——」
这时身旁的馆员再度制伏住凡克斯,他的话因而中断。凡克斯一副又要再度暴动的模样,馆员们赶紧拖著他离开展示室。杜德里半错愕地注视眼前的情况。
「我会好好地训斥那男人一顿。用不著劳烦警察吧。」
等看不见身影之後,帕尼兹平静地说道。海伦表情仍然有些僵硬,但轻轻点头。之後总算按照原本预定,一行人一同走向馆长室。
「……那个,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唉呀,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回答的人不足帕尼兹而是海伦,帕尼兹没有说什么,似乎对於杜德里一起来听他们对话没有异议。穿过一扇位於不显眼位置的门扉後,他们踏人馆员工作区域时,帕尼兹回过头看向海伦。
「总之,先从结论说起吧,那本排版错误圣经并非古物。我们的结论便是,这大概是最近所做的赝品。」
面对突然进入话题的帕尼兹,不只是海伦,杜德里也有些仓皇失措。
「那是刻意让它看起来很老旧而已。然而分析墨水之後,发现里头含有微量近年来才开始使用的成分。也就是说那个物品是赝作,没有什么历史性的价值。」
「……但是,那是排版错误的圣经吧。关於这一点呢?」
「今後,若那本圣经引起什么事件的话,它就会产生价值。例如,在博物馆内引起暴动之类的事。」
面对帕尼兹隐含讽刺的笑容,海伦一阵瑟缩。
「事实上,因为你的报导,已经发生过好几次刚才那样的情况了。思,不过都比不上今天的精采热闹。所以就我而言,希望你能尽早写出『圣经是赝品』的报导。这么一来,骚动应该也会平息吧。」
两人一边行走一边对话。杜德里从侧面看向海伦的脸庞,她很明显地…脸不快,眉头深锁,双手交叉抱胸。
「对这件事,你有什么问题吗?」
「不。并没有什么问题……吧。」
就连旁边的人都能感觉得到,她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闷闷不乐。到底是为什么呢?当杜德里偏著头思考时,已抵达馆长室。
「那么,作为一名报社记者,请你报导出事实吧。」
帕尼兹转过头如此说道,打开馆长室的门扉。
泰晤士河是一条横贯伦敦市内的河流。
随著伦敦转变为国家的贸易中心,泰晤士河成为世界上航运量最多的河川。但同时由於工厂和民生废水,水质受到严重的污染,特别在夏天会发出令人难忍的恶臭。由於现在是冬天,还不至於无法在河边行走,但看著污浊的水流,想来心情也不是相当愉快。
「对了,听说七、八年前还曾经因为河水太臭,议会因此无法开会呢。」
步行在泰晤士河的河岸上,杜德里闲闲地开口说道。
而定在杜德里身旁的则是海伦。今天海伦穿著较为明亮的洋装,只是这样装扮就令她看起来焕然一新。不过帽子还是和之前一样朴素,眼镜底下的双瞳依旧锐利,所以还称不上如花似玉的美女。
前阵子和海伦在博物馆相遇时,她开口邀请他「要不要两人一起去哪里走走」,由於杜德里对这位名为海伦的女性有些兴趣,便一口答应了。所以现在两人便在河畔的步道上散步。
「像海德公园那一类的地方,不是比较适合散步吗?」
「我喜欢这一带。」
海伦这么说著,眺望著河川对岸。那里有著方才杜德里提出的话题中出现的建筑物。
西敏寺附近的国会大厦。那座如手臂般朝左右延展开来的偌大横长建筑物上,可以看见好几座尖塔,而最左手边耸立著附属钟塔——大笨钟。两人注视著那座在历史、政治上都有著重要地位的建筑。
「这一带……也就是说,你喜欢国会大厦吗?」
「是的……呐、如果扮成男装的话,我也能进入那座大厦吗?」
海伦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眺望河川对岸的大厦。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的哥德式建筑极为美丽,一时间难以想像之中有著为数众多的政治阴谋正要卷起轩然大波。
「不……可是,女性是不能够进入那座大厦的吧?」
杜德里一阵惊慌。由於只有男性能够成为议员,所以女性不能进入那座国会大厦。唯一的例外便是维多利亚女王,的确,海伦的男装十分完美,但也无法瞒过国会里的所有人吧十而且那里并没有松懈到放任身分不明的人进去。
「我开玩笑的,你用不著那么慌张啦。」
看来自己相当容易被女性捉弄。杜德里一想起爱达也常常像这样要得他团团转,就不由得无力地颓下双肩。
「话说回来,为什么想约我出来呢?」
前些日子海伦的邀请十分简洁,只是「要不要梢微走定」左右的程度。杜德里和海伦最近才刚刚认识,他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抢眼的表现,也不是会接受女性邀请的那种好色男子。
「如果我说是因为想和你加深戚情的话,不行吗?」
海伦毫不打算走离杜德里身边。她的指尖轻轻地划上杜德里的衣服,但他却完全无法动弹。即便隔著大衣,他仍能清楚感觉到她细白的指尖在身体上游栘。有点痒、又有点想暂时品尝一下这种触戚,使得杜德里的心情很微妙。
海伦白皙的脸颊上漾出桃色的红晕。她没有爱达的那种妖艳,而是一种更加强势的印象,使人联想到艳绿色的枝叶优雅地向天空伸展、绽放出白色花办的水仙。无论如何,杜德里不得不承认,她那对从眼镜下凝视著自己的眼睛十分具有魅力。
「既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学生,又是乡绅出身嘛。将来一定会迎娶一位漂亮的太太,过著豪华的生活吧。而且前阵子在博物馆中,你在面对那个奇怪的男人时保护了我。」
对於杜德里而言,并不会对她的说法感到不愉快。因为社交圈中男女的恋爱,会围绕著爵位和金钱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杜德里是次男,没有继承家中财产的资格,所以像海伦这样的女性会找他攀谈,他相当惊讶。
「从一开始遇见你,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你常常会注视著远方,好像在看著那里的某个东西一样,那里到底有什么呢?」
听见这句话,杜德里吃惊地回过神来。因为杜德里是真的在看著头上一名常人看不见的神。不过总不能向她说出爱达的事情。
「那个、呃……」
杜德里摇晃地後退一步。终於不再感到窒息,似乎从一个束缚住心脏的枷锁中获到解脱。海伦一脸可惜地望著杜德里,之後扬声大笑了起来。
「我刚才说过了,用不著那么慌张嘛。那份老实可能就是你的魅力吧,但这么一来在社交界中就很危险哦。」
尽管她这么说,但女性三罪近,他就是会莫可奈何地手足无措。如果换成好友拉尔夫,一定是表现得如鱼得水吧。
「真是的,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恭维,你居然还上当。被这种企图心旺盛的女孩迷得神魂颠倒,真是让人看不下去,你这大蠢蛋。」
就连刚才海伦所说的『某个东西』——爱达也开口说话了。他抬起视线往头上瞥了一眼,爱达双手擦腰面对著海伦。她可能因为焦躁而不停移动著静不下来,甚至还做出轻踢海伦脑袋的举动。
来回看著两名女性,明明是在冻人的冬季,杜德里的额头却开始冒汗。自己明明完全没有做错事,反而是遭到捉弄的被害者,为什么要被如此责备呢?
「唉呀,你又在看了。不过,像我这样的美女就在面前,左顾右盼是不行的哦。」
海伦淘气地笑著,然後走离杜德里数步远。
「你的个性若是强硬一点,我捉弄你才更有价值。马上就上当的话,反而很无趣呢。」
她甚至故意在他面前鼓起双颊。杜德里至今对海伦的印象,就只有她是位精明的女性,完全想像不到她会像这样和男性攀谈。而且还奇妙地相当熟练。就算不穿露出肩膀的服装、不擦香水,女人还是能轻易地掳获男人。对於这件事杜德里甚至感到佩服。
「……但是,为什么找上我?」
「因为我想,如果和一位未来的讼务律师结婚,进入社交界就不是梦想了。」
她吐了吐舌。这个模样比较像海伦,杜德里不禁这么想。
「你不能进社交界吗?不在报社工作的话……」
「我家既不是能进入社交界的地位、也没那么有钱哦。和前阵子与你在一起、那个既可爱又不知民间疾苦的千金小姐不一样。」
海伦苦笑地耸耸肩。她又瞥了一眼国会大厦後,继续说道:
「说到艾薇丝家,在故乡的话还小有地位名声,但没有爵位。既无法谒见女王陛下,也不可能和各个贵族们来往。而且,父亲一定也不肯为我准备嫁粧吧。」
海伦仿佛事不关己地陈述,但那对於女性而言,应该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在这个女性的生存之道只有结婚一途的社会中,选择一个好人家有著重大意义。
「……你和父母戚情不好吗?」
「是的。」
海伦爽快地承认,脸上挂著一抹乾涩的笑容。
「虽然这是常有的故事。我母亲在我年幼时就去世,现在的女主人是继母。我和继母两人合不来,父亲也被继母吹了许多枕头风,所以只觉得我足碍事的存在。被送进寄宿学校时,还一年连一次也没办法回家呢。」
「那是一问糟糕透顶的乡下学校。」海伦又怨恨地加了这一句。那种事情常常发生——但实际上不能在她面前这么说。
「我父亲也相当地爱慕虚荣呢。明明没钱还随便雇用佣人,平常总是在赌博。那副样子还常常说什么自己总有一天也会进入社交界。就算有钱,那男人身上也根本毫无品行可言。」
「社交界……吗?」
在这个国家,不同阶级人们,各自居住於不同的世界里,而位於阶级顶端的,便是聚集著上流人士的社交界。尽管无法伸手触及,所有的人依然向往著那个世界、模仿上流人士的服装打扮、模仿他们的生活方式,尽可能地去接近那个顶端。
「你也想进入社交界吗?」
「是的。」
海伦表情一转,以开朗的笑容回答他。
「那么,为什么要当报社记者呢?还有,你是怎么成为记者的?」
「有一个名为卡特莱德先生的人,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因为那个人也认识我的母亲,所以很关心我。由於他人在伦敦,所以当我说我想离开家里时,他就帮我安排了伦敦的住处,也替我引荐了一位报社社长。」
海伦冰冷的表情稍微软化下来、语调也很温柔。听见与家人不合的她还有位庇护者,杜德里稍微松了口气。
「为什么要当记者吗……我想大概是因为想多少靠近那里一点吧。」
海伦的视线前方,是对岸的国会。
杜德里想起海伦所写过的报导。都是关於政治家的评论,书写风格既辛辣又富含亲切幽默。那是身为女性、又盼望著接近那里的海伦,才能写得出来的东西吧。以报导这种形式,的确多少能接触到自己憧憬的世界。
以女性而言,这是完全异於传统规范的存在,但杜德里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挺直背脊望著对岸海伦的站姿十分美丽。
海伦回过头看向杜德里,露出腼腆的笑容。这样的她有别於平常给人的成熟印象,显得有些孩子气。
「哼!又看得入迷了。你一点也没有学乖吗?」
这时爱达又出声对他说话。她轻飘飘地来到杜德里眼前,俯视著他。虽然不像刚才那般生气,但看来心情还是很差。
他并没有和方才一样被海伦捉弄,那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才惹她如此生气?但他也无法如此反驳,只能无所适从地左右移动视线。
「你又做出不知在看什么的动作了呢。」
这时海伦蹦出这句话。爱达瞪了一眼海伦之後,飞离杜德里身边,而海伦则是看著他蹙起眉头。
「不……并不足、在看什么。」
杜德里只能如此回答。但海伦语气有些黯淡地说道:
「快点改掉你那种习惯吧。有可能会招致不必要的误解的。」
「不必要的误解?」
这举动的确有可能会给予他人奇怪的印象吧。杜德里偏过头後——
「你也不喜欢被强制带去教会吧。」
海伦以莫名不快的语气接著说。她别开视线、低垂著头。
「……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
海伦很明显是以个人经验对他提出建议。杜德里反射性地询问後,才在内心後悔是否问得太轻率了。看来自己真的应该多少学点如何对待女性比较好。此时海伦终於抬起了头,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非哭非笑。
「呃、那个……是我问得太轻率了。」
「……那是从前,我还年幼、母亲刚去逝时的事情。」
杜德里和海伦两人同时开口。杜德里连忙闭上嘴巴,而海伦的眼神像是在望著比对岸国会大厦还要遥远的彼方。
「我的故乡在威尔斯的乡下,房子的四周就只有山、荒野和羊群那些东西。以前我就常常跑出屋子外,一个人在外头玩耍……那时候,我曾做出奇怪的举动。」
「……奇怪的举动?」
「我做了一个印象相当深刻的梦。」
杜德里眨了眨眼。
「现在也还有些记忆。有一匹鬃毛纯黑、只有眼睛闪耀著火焰般光辉的马,出现在我的梦中。它会在日暮时来到我眼前,安静地摇动它的头,像是在叫我骑上去一样。如果我拒绝,它就会从我眼前消失哦。」
海伦顿住,轻轻甩了甩头。杜德里不由得斜眼觑向爱达,但她只是面不改色地望著海伦。
「……在眼前消失吗?」
「而且还重复好几次,那匹马都出现在梦中。我那时不知在想什么,还以为自己真的看见了那匹马,和身旁的保姆及父亲说了这件事。大人们一开始还会笑,但是因为我说了太多次,大家开始觉得毛骨悚然,最後就把我带到教会的牧师那里。大人们聚集起来说了好多话,我只记得很恐怖。」
杜德里不禁陷入沉默。他忆起之前在晚上的博物馆中遇见爱达的事。那时他也想过,如果被人知道他看得见来路不明的存在的话,一定会被送去教会或医院吧。
爱达在一旁,眉头愈皱愈紧,冷哼了一声。看来她的心情非常差,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实体化并踢飞海伦。
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吗?杜德里再度在心中发出哀嚎。看来今晚她可能会狠狠地训自己一顿吧,他忍不住开始发抖。
三天後,杜德里带著简单的小礼物,再度造访博物馆。
但出声叫住杜德里的葛奈特,则是一脸抱歉地对他说道:
「今天馆长请假哦。」
「他不在馆里?怎么了吗?」
「他早上还在,後来说身体不舒服就回家了。现在可能在睡觉吧。」
馆长的房子就座落於博物馆的占地内,以前他曾经拜访过,所以也知道位置。杜德里向葛奈特道谢完毕後,决定往馆长家前进。
「哼。那个老人也差不多快寿终正寝了吗?」
爱达讲话依然不留情面。杜德里站在门前按了门铃之後,出来开门的人是那位面熟的女仆。
「唉呀,主人他今天休假哦。」
「我听说了,所以想来探望馆长。如果无法会面的话,那我就先回去了。」
「那么,请进来吧。有客人来鼓励他的话,也会早些痊愈吧。」
女仆漫不经心地说道,让杜德里进入屋内。屋中装饰著许多有品味的摆设,生活用品也摆放得井井有条,看来这名女仆工作方面的能力相当强。话说回来,是因为主人是帕尼兹才如此勤奋工作的吗?
杜德里站在卧室门前等待,女仆先进人房中查看帕尼兹的情况。
「哦哦,我还以为你抛下我这个时日不多的年迈老人去了哪里呢……」
「既然你还能说这些话就代表还不会死哦。有客人来访了。」
「那些会妨碍到我和你爱情时间的人,让他们回去吧。」
从卧室中传来两人这样的对话,让杜德里忍不住怀疑他真的有生病吗?这时女仆彻底忽视主人说的话,引领杜德里进房间来。帕尼兹原本躺在床上,但确认来访者的身影後,就缓缓坐起身来。
「哦哦,是杜德里啊,看来精神不错呢。」
「听说您的身体不太舒服,感觉还好吗?」
「没什么,只是风湿的老毛病发作了。人一到这种年纪,难免会有些病痛的。」
帕尼兹的脸色和平常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但的确少了些许他平时散发出的霸气。女仆拿来椅子请杜德里坐下,於是他便在坐在床边。
帕尼兹以眼神示意後,女仆便会意地离开房间。等到她的踪影消失於房内之後,帕尼兹转头望向杜德里身旁。
「欢迎光临啊,爱达小姐。让你看见我这副模样,真是感到羞愧。」
「哼,还以为你差不多快挂了我才来看看你的情形,看来你还很健壮嘛。」
「怎么会呢,在听见你对我说出情话之前,我是不会死的哦。」
爱达双手抱胸俯视帕尼兹,他则是苦笑著回答。
「话说回来,我真没想到你会来探望我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应该说,我是想让您看看这个。不过,或许您已经知道了。」
杜德里手中拿出来的是昨天到街上买的『每日快报』。他打开社会新闻的版面,指向某个地方後递给帕尼兹。
那里有个小框栏报导。若只是粗略地浏览过去,很容易忽略掉篇幅这么小的报导。若有什么事值得一提的话——就只有作者是雷恩•亚邦斯这点而已。
报导里简洁地记载著在博物馆中监定过後的『恶魔圣经』是本赝品。那是一篇公告文章,少了海伦平日的锋利笔触。
「就这样,看来艾薇丝小姐已将这件事写成报导了……」
若从到目前为止大众对於『恶魔圣经』关心度甚高这一点来考虑的话,应该要写成更大篇幅的报导才对:但若是海伦的话,有可能这样做。也就是说,写出这种容易令人漏看的小篇幅报导,应该是海伦或者是报社的意思。
「原来如此。」
帕尼兹露出苦笑,但看来并非无法谅解。杜德里偏著头向他询问。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算不是这么小篇幅的报导……」
「正因为是那个艾薇丝小姐。真是的,那位女性真容易看穿。」
即便帕尼兹这么说,杜德里还是完全摸不著头绪。为了寻求答案他看向身旁,而爱达却转向另一边玩弄著自己的头发。
「也就是说,那位女性有著相当大的野心。」
杜德里忽然想起,海伦望著国会大厦说她想进入社交界的事。
「好不容易因为『恶魔圣经』的事件让读者开始注意到自己所写的报导,若要由自己亲手为这件事划下句点,她办不到的吧。但她又必须报导真相,所以只写出小小一篇报导用来表示她的抗拒。」
帕尼兹咯咯地轻声笑著。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个喜欢逞强的女孩。」
爱达也从一旁插嘴。和思念一样,她或许也能威觉出一个人的个性和脾气。但没有像帕尼兹的人生历练、也没有爱达能力的杜德里,只能「是……」地含糊回答。
「不过,这么一来在这座博物馆中的骚动也会……」
「恐怕还会再吵上一阵子。如果再有其他的重大事件发生的话,大家很快就会淡忘这件事了吧。」
杜德里和帕尼兹同时叹息。
「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做出这本赝书,但竟然在圣经中加入那种文字,真是无法饶恕。真是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真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两人又再次互相对望。
「话说回来,那个叫圣经的是什么东西?是一本『书』吗?」
爱达歪著头向他们发问。的确,爱达并不会觉得圣经非常神圣。应该说,她没有受过这样的教育。所以一直到目前为止,她对於杜德里他们一直在讨论圣经,也感到很不可思议吧。
「那是写著关於神的故事的书……吧。例如有关天地创造、神的制裁、神之子等等。」
「听其他人所说,那本圣经似乎不管哪个版本内容都几乎一模一样。」
「正是如此。因为人不能随便窜改神的语言。」
两个人挑选著适合的字眼并说明,而爱达一脸无趣地看著他们。
「这么说来,你们相信那个神的语言啊。」
爱达讽刺地说道。但这次换成两人困惑地面面相觑。
「的确,我们所相信的神只有一个。但自己是如何信仰神明、如何解读圣经的文字,这些都因人而异哦。很遗憾地,我和杜德里的想法不一样。就这点来说,我们并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中。」
英格兰出身的杜德里,在英国国敦的教会中接受洗礼,而摩德纳公国出身的帕尼兹是*罗马天主教。尽管尊崇同一位神,这两边的教义既有共通的部分,也有回异的部分。(译注:是目前基督教最大的分支,信徒占总基督教人口1/2,教会最高权力者是教宗。)
试著这么说明完後,爱达更加深深地皱起眉头。
「……我听不懂。」
「嗯,我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帕尼兹苦笑著安抚歪著头的爱达。
信仰与每个人有关,同时也和地区有关。每块土地上人们的羁绊,都是藉由拥有共同的信仰而蕴育出来。她似乎也隐约明白何谓两人的差别。
「那么,你们的神有著怎样的姿态呢。」
面对爱达挖苦的笑容,杜德里露出无话可说的神情,帕尼兹则是回道:
「你以前这么说过吧。因为人们认为那尊雕像是神,所以你才会诞生。若以和你同样的道理来说,我们的神并不存在於这个世界哦。」
爱达皱起眉头,降落至和两人同等高度的地方,往前探出身子。
「对於我们的神,偶像崇拜是禁止的,也就是不容许将雕像或绘画当作神来祭祀。我们的神,祂是唯一的存在,绝对不是以石头打造出来的雕像。」
「但是你们的神殿中,一定会有那个十字架装饰不是吗?」
「十字架只是个信仰的象徵,我们并不是认为那个是神明哦。」
虽然这些话听在寄宿於雕像中的爱达耳里,确实相当令人不愉快,但却也不无道理,她似乎能够接受而没有出言反驳。不过也有可能她只是还无法理解而已。
「在我那边的教会中,也放置著圣父及圣母的雕像呢。而那只是一种接近於神的人物,向他们祈求只是希望祈祷的力量可以更为强大而已,并非是在尊崇圣人。」
顺带一提,英国国软并不崇拜圣人。杜德里补充地加了这一句,但似乎只是让爱达更加混乱,她瞪了杜德里了一眼。
「哼。那么你们向神祈求些什么?」
被这么问,杜德里陷入沉思。他曾经向神祈求日日庇护自己、也曾在比赛时祈求获胜。除此之外,还会为病人进行涂圣油礼……思考至此时——
「『请祢原谅罪孽深重的自己』,这样吧。」
帕尼兹有些苦笑地如此说道。爱达紧蹙起双眉。
「所谓的人,总是会有犯错的时候。因为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拥有著丑陋的部分。我也曾经怒吼斥责过下属、也曾经把工作留至明天再做。没有人能够说,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伤害过其他人吧。所以,人类藉由请求神明赦免自己的罪行而活下去。」
爱达像是仔细咀嚼一字一句似的,全神贯注地倾听著。
「相对地,人们相信神明会饶恕自己。因为我们相信神爱世人。对於神来说,人类不过就是不管经过多少岁月,都无法停止犯错的无可救药的存在吧……所以它会像面对坏孩子一样,爱著所有人类……这是我一个神父朋友的理论。」
「人类怎么知道自己被赦免了?」
「这一点,就是只能相信。」
接话的人是杜德里,他苦笑著耸了耸肩。
一只会向神明祈求降下奇迹,和崇拜金钱没有什么两样,这也是一位牧师的理论。他也说过,彻底地相信一个看不见的存在才是信仰。一
「更何况……」杜德里又补充说道。
「人类只要一遇到困难,就会忍不住想依赖神。人类总是会认为,既然祢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就替我想个办法吧。思,也许不是这样子啦。」
向一位古代女神说明神的事情,感觉真是怪异。杜德里望向帕尼兹,两人…同苦笑。
爱达陷入短暂的沉默,甚至开始喃喃地自言自语。对於其他神明的敦义,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好戚,可能是认为至少该试著理解一下吧。最後她抬起头,问道:
「那么,对你们而言,我是个怎样的存在?」
对於爱达突然抛出的提问,杜德里只能瞪大眼睛注视她。
「我了解你们的神只有一位,也知道你们是仰赖著那个神明而生存下去。但是,我就在这里。相信神是唯一的你们,是怎么看待我的存在?既然你们会阅读圣经,那你们也认为我是里头所写的、恶魔的化身吗?」
爱达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杜德里。或许是被她的黑瞳所迷惑,杜德里全身动弹不得。那是他以前也想过的疑问。她是古代神祇,但那和圣经所记载的一神说互相矛盾。那么、那么……
各式各样的说法在他脑海中打转。坐在沉默的杜德里身旁帕尼兹毫不逃避,正面凝视著爱达,平静地开口说道:
「若以寻求救赎的存在意义层面来看,对我而言你不是神明。但这不是在否定他人的信仰。我承认,古代的人们都在向你祈求。」
爱达的脸上瞬问掠过不悦神色,但又随即无力地垂下肩膀。
「但我同时也这么认为。由於你的存在,间接证明了我的神也的确存在。」
杜德里也一样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他瞥了爱达一眼,只见她冷冷地回瞪著他,最後两人都一副困惑的神情。帕尼兹看著他们,又一字一句清楚地接著说:
「你拥有人类不可能会有的力量,又渡过了漫长的岁月。而最重要的,是你有著想要怜爱世人的心。若我说那是神明某部分的反映,你会生气吗?一
也就是说,帕尼兹认为爱达也是神所创造出来的存在。若不将超乎人类常识的她归於隶属神明的体系之下,就无法说明她为何存在。以与恶魔完全不同的形式,将爱达也编进自身的教义当中。
何谓神明——结果那个答案,应该就只存在於人们的心中。
「我是什么呢?结果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个答案。」
爱达喃喃自言自语著。那么,存在於现实中的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呢?这一定是需要仔细思考的问题。
爱达动也不动地凝视著再度陷入沉默的杜德里。似乎在试探著什么、又好像在期待著什么。但杜德里终究没有回答。
「……抱歉。」
杜德里以虚弱的声音宣告投降,爱达的笑容显得有些失望。
「我知道你不打算说谎,现在这样就好了。」
现在——也就是说,总有一天还是要告诉她答案吧。这个题目比大学的习题还要难上数倍,而且眼前这位老师看来又十分严厉。杜德里只能露出笨拙的笑容。
身旁的帕尼兹也大大吐了一口气。骤然开始的神学讨论对於病人来说,或许有些不太适合吧。他拿起一旁放著的水壶和杯子,一口气喝掉一杯水。
「这种时候真想品尝故乡的美酒。真是的,人一生病就变得软弱。」
帕尼兹将空杯子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低声说著。
「故乡……吗?」
杜德里的老家位於北部的乡下,家人和亲戚都是一些不拘小节的人。回想起宽广的牧场和时常刮起的冷风,他忽然看向爱达。她也是一个远离故乡的存在。
「这么说来,这里的所有人故乡都不一样呢。」
他想到此便脱口而出。英格兰、义大利、遥远南方的土地。伦敦是一座国际都市,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但难得出身於遥远地方的人们却碰巧在齐聚一堂。
「哈哈,的确。」
帕尼兹也轻声笑道。
「一谈起神或信仰之类的话题,那可是会没完没了的。我觉得这样就十分足够了。我们各自的出身地、母语、和宗教信仰都不尽相同。尽管如此,却能像像现在这样子聚在一起开心地聊天,没有比这更棒的事吧?」
这番话缓缓渗进杜德里心中,他抬头环视著房间。大学生、博物馆馆长、最後还有非人的古代女神。的确,三个人至今所看见的风景和思考的内容都不一样——不过,这段平和的时光确实存在著。
「……没有。」
杜德里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信仰每人不同,但结果还是会被出生地所左右。因为很难去改变从小就被灌输的观念啊。这一点你也一样吧。」
杜德里微微点头。
「这是老人的想法。希望你能将这个画面当成是故乡的一部分。世界恐怕比你所想像的还要广大。像这样不排斥与自己不同的人、一起开心畅谈的画面,希望你能记住。」
杜德里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深刻意识到帕尼兹是位异乡人这项事实。这个人只身来到伦敦,结交了众多朋友,筑起目前的地位。他可说是实践著自己说过的话语而生存至今。
在这样的人物面前,杜德里只能点头,对著没有自信只能轻轻点头的杜德里,帕尼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像他平常那种大力的打法,而是带有勉励意味的轻轻拍打。
「……是的。」
杜德里以平静、但十分肯定的声音回答。
与此同时,博物馆内有个人正被迫忙得不可开交。
「麦汀部长,那么关於这件事呢……」
「一个月前委托的埃及石像已监定完毕,那么……」
属於管理阶级的麦汀,有著一间个人的办公室。他一如往常在此处理公务,但今天来询问他的馆员却格外地多。他不得不二指示一些琐碎的事务,使得他原本的工作毫无进展。
「真是的,为什么所有人都一直跑来问我!」
当有事前来询问的人数超过十人时,麦汀终於大动肝火咆哮起来。而正好在场的可怜馆员只得战战兢兢地向他报告:
「呃……因为今天帕尼兹馆长不在,所以只有部长您才有批准的权力。」
「我是那个义大利腔浑球的代理人吗!」
他的拳头碰地一声敲上桌面边,怒气冲天地吼叫道,然而麦汀自己也明白理由为何。
正如以前葛奈特对杜德里所说明过的,这座馆中图书部门的权力最大。身为手写本部部长的麦汀,无庸置疑是馆内地位仅次於帕尼兹的人,因此自然大家都会认为,若无法请帕尼兹批准时便找麦汀。
「……不、呃。」
「用不著特别费心思去想理由。把文件放下快点回去工作吧!」
他粗暴地挥著手将馆员赶出房间,但是又马上进来了下一个。
「部长,有人向博物馆要求索赔。必须请馆长透过关系协调一下。」
麦汀以粗鲁的动作接下文件并阅览。那是一封某问学院的教授寄来的信,里头连篇累牍地书写著对於帕尼兹馆长的不满。似乎是之前关於展示品的使用,和帕尼兹有过争执。文章中开头还相当恭敬有礼,但接下来用词变得愈来愈粗暴,甚至在结尾写著「去死吧」。
「……你这叫我怎么处理?」
「还有,这是理事会寄来的信,是对於馆长意见提出反驳的文章。还有……」
「……我知道了,别再说了。」
麦汀一脸烦躁地制止馆员接下去的话。
「那男人到底要跟多少个地方吵架才罢休啊。真是的,他都没有过平心静气的时候吗?说的真好听,『义大利的火山』。他有没有稍微想过因此而受害的人是我们啊。
他一边咕哝抱怨一边接下整叠文件。
「多亏了他,我都没时间休息……」
「不过,部长你们以前不是互相在争夺馆长之位吗?由於帕尼兹馆长不在,部长今天就是…馆内的老大了,这么想的话……」
「我才不想替那男人擦屁股!」
锵!麦汀以笔杆敲向桌子,馆员发出小声的哀鸣。
望著匆匆忙忙告辞、离开房间的馆员背影,麦汀仍然无法平息怒气。但他的个性就是有一有文件摆在自己眼前,不解决掉就觉得不快,所以尽管满腹卒骚还是尽职地进行必要的处理。
「那个义大利面混蛋、给我记住!什么因病告假,回来後你就死定了。一
他唠唠叨叨地想像著下次要怎样挖苦帕尼兹,并将此化为继续工作的动力。他本人并没发现自己这样的行为,也是在等著帕尼兹回来的表现。
海伦信步在博物馆中闲晃。
她并不是为了工作,而是利用休假时前来。大多时候的她总是东奔西走在事件周围寻找题材,但她也常想著,偶尔来这种场所逛逛,欣赏一下知性的东西也不错,这么一来说不定脑中会浮现出好的构思。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呢?」
陈列在博物馆中的大半东西,海伦都无法理解它们的用途。她也没有在研读历史,所以就算阅读一旁的简单说明,她也还是搞不明白。虽然一开始很开心地观赏那些色彩斑斓的装饰文物,但很快就腻了。
「嗯——……」
差不多要回去了吗?可是难得来这么一趟……她喃喃自语地思考著。意识早就不再关注於展示品之上,她就像散步一样继续闲晃著。就在这时——
「……嗯?」
她皱起眉回过头去。但展示室内并没有什么特别奇异之处。其他人也都安静从容地顺著玻璃柜参观,看起来没有注意到海伦的存在。
「是我想太多了吗?」
她一度以为有人在看她,但似乎是错觉吧,今天真是无聊。海伦叹了口气,回到不喜欢的观览身上。
接下来出现在海伦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石头雕像。拥有剽悍五官的男子雕像,面无表情地静静注视来访的人们。对她来说,这雕像与其说是庄严,倒不如说是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海伦挑了挑眉。
又来了!又有人在注视著自己。这次的感受更加明确,像是被由上往下地睨视著。
她追著那道视线转身环顾室内,然後目光停驻在一点上……她蹙起眉心
那里是展示品的上方,也就是空无一物的地方。由於这座博物馆的天花板采挑高设计,所以头部上方有著相当广阔的空间,就在天花板的一个角落。别说熟人厂,人类不可能待在那里。
但如果是错觉的话,感觉也太过清晰了。海伦不由得站在原地,从记忆中搜寻符合这种感觉的事物。然後——
「……啊!」
全身寒毛直竖。
浮现在她脑海中的,是故乡的景色。青空、耸立绵延的群山、亘古不栘的大岩石。染红了天空和大地的徘色夕阳、然後……伫立在其中的黑色马儿。
她在应该毫无东西的空间申明确感觉到,那双与以往——似乎真的——见过的金色眼眸相同的眼睛,正凝视著自己,一股似有若无的存在戚。
那件事只是个梦。那么为什么,现在的感觉却会与当时的感受完全相同呢?难道自己现在也是在作梦吗?不对,不可能。
海伦无法移动脚步半分,愕然地抬头望著上方。
「唉呀,海伦小姐。你好啊。」
这时忽然有人自旁边出声叫唤,海伦重重地震了一下。
「啊……啊啊,莱纳斯先生。好久不见。」
「我们不是几天前才见过面吗。」
刚刚走进展示室的杜德里对著海伦苦笑。海伦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但马上恢复镇定,脸上浮现平时的笑容。
「你也常常出现在这里呢。」
「是啊。因为要做大学的报告,而且我也很喜欢在这里头闲晃。」
杜德里悠哉地环顾著周围。看见他和以前的举止没什么两样,海伦稍微松了口气。忘了刚才那桩奇怪的事吧——正当她这么想时,表情却又再度凝结。
她又感觉到那股和刚才一样、正体不明的视线,而且似乎益加尖锐,甚至带著敌意一般朝她刺来。她下意识地寻找视线来源,接著马上发觉了。海伦皱起眉头,那股视线的位置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移动,这次则停留离杜德里很近的右上方。那里也是个应该空无一物的空间。
「可是……」
如果这是错觉的话,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感觉如此真实。但是,自己的双眼却什么都没看见。那么,我究竟是感觉到了什么——
「……你怎么了吗?」
杜德里露出沉稳得令人气愤的笑容向她问道。海伦愣愣地看著他的笑容,不由得差点想对杜德里怒吼出声。


本帖最后由 xiaosun07 于 2009-6-9 20:11 编辑


第二章
「那么,那本圣经还在这里吗?」
「嗯。尽管不能当成展示品,但也不能以我们馆方自己的意见处置它,那可是本圣经。如果随意丢弃的话,那更可能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馆长室中,帖尼兹一脸郁闷地说道,拿起红茶杯子凑至嘴边。
身为馆长的帕尼兹应该相当忙碌,但他仍找出时间陪杜德里他们。今天也招呼杜德里和爱达进入馆长室。
约在十天前,海伦对於排版错误圣经写了一篇「圣经是赝品」的报导,在那之後,因为报纸上不再提及这个事件,人们的兴趣也渐渐淡去。对於博物馆而言虽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但事情还没解决。
听说海伦以「捐赠予博物馆」的名义,将那本书送给博物馆,因此馆长帕尼兹必须决定那本圣经的去向。但是既不能随意丢弃,而且可能还有人会来说三道四的现况下,就算想处理也动不了,似乎这才是帕尼兹的真心话。
「真是的,乾脆和那些报导一起展示好了。」
帕尼兹表情挖苦地说道。
「话说回来,那些排版错误是怎么一回事呢?」
偏偏是在圣经中出现『恶魔』的词汇,这并不寻常。而且还特意动了手脚让它看起来像一本古书,所以在排版错误中含有什么意图的可能性也很高,但目的现在依然不清楚。
此外,他们也不知道追查排版错误的真正意图是否有意义。博物馆方面所关心的,只是物品本身的资料价值,跟伪造者在想些什么无关。但不管是杜德里或帕尼兹,他们个人都对此相当有兴趣。
「听说那本圣经是艾薇丝小姐的朋友找到的,如果是她的话,或许能为我们解惑吧。而且她是一名记者,应该能够胜任这项调查工作。只不过……」
「事到如今艾薇丝小姐应该已没有干劲了吧。」
两人同时点头。
「爱达,你能知道制造圣经的目的是什么吗?之前你也曾在书上察觉到人所残存的意念吧。」
「可以吧,不过也要依物品的情况而定。」
爱达点点头,但一脸兴味索然,她以横躺的姿势飘浮在天花板附近。但帕尼兹对於她的首肯感到十分幸运,笑著说道:
「那么就拜托你罗。」
他起身离开馆长室。排版错误圣经收藏在馆内仓库中,他应该是要去拿吧。杜德里喝著红茶等待,不久便见到帕尼兹单手拿著一个小包裹回来。
摊开包装纸後,前阵子看过的深紫色装订书本便出现在眼前。在外观上,那本排版错误圣经确实没有任何奇怪之处,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涵义。
「那么,就是这本书。」
爱达降落至杜德里身旁,随意地伸手摸上封面。杜德里屏息注视情况。爱达望了圣经数秒後,马上收回了手,然後飘向空中。
「然後,怎么样?那个、像是为了什么……之类的。」
「那么细微的事我不知道。那必须要制作圣经的人拥有强烈的思绪才行。如果是命令其他人所做出来的,附著在上面的思绪就会很微弱。」
「……这么说,完全不知道吗?」
「我能知道的事物,没办法像你们期待中的那么多。只能说……那些排版错误,是含有某种意图的、带著邪恶意念。那些女孩们吵吵闹闹地讨论『恶魔』的文字什么的,但那是更具体又直接的东西。恐怕指示做出那本书的那个人,正在计划著什么事吧。」
这样也算是有不少收获了。杜德里与帕尼兹的视线,再度落到书上。
具体目的啊?话说回来,如果只是单纯的排版错误,除了引起社会骚动之外,想像不出还能导致什么更严重的事件。杜德里试著平心静气思考,却依旧毫无头绪。
「……还有一件事。你们虽然拘泥在『恶魔』那个词汇上,但从那本书中完全感觉不到。圣少,我不认为作这本书的人当时心中所想的足恶魔这种存在。」
也就是说——
「隐藏在这些排版错误中的,不是『恶魔』这个词汇……吗?」
杜德里发出呻吟。帕尼兹也苦笑地轻拍自己额头。
仔细想来,发现排版错误圣经中藏有『恶魔』词汇的人是报纸读者,而那不过是将词汇的第一字母依序排列出的单纯文字游戏。更何况掺杂在文字列中的『evlisking』这个词汇拚法本身就有错误——本来应该是『evil』——但世人的牵强附会仍引起骚动。
「原来如此。也就是我们被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恶魔要得团团转啊。」
帕尼兹双手环在胸前轻声沉吟,低头瞪著圣经。
「真正存在的不是恶魔,而是某个意图不轨的人。真是的,亵渎神明的人永远都会存在。但是那个不安好心的企图究竟是什么呢?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一想到或许有人会因为这本圣经而遇害,杜德里便感到十分不舒服。但只有手上这些情报根本无法得知内情。结果——
「若是不能知道这些排版错误代表什么意思的话……」
杜德里低声说道後,三个人同时点头。
「其中代表著某种意思,想传达出某个讯息,并利用这些排版错误……隐藏起来?」
帕尼兹听见接下来的句子後抬起头,难得以嘶哑的声音发出呻吟。
「也就是暗号吗?」
「不,我并没有想到其他能用这些词汇表达出的意思。」
杜德里连忙摇著手辩解。帕尼兹赫然站起身,从房间角落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钦定翻译圣经和这本排版错误圣经一样。
帕尼兹接著又从桌上拿起报纸、笔和纸回到座位上。报纸上有张列表,列出关於排版错误的漏字以及这些排版错误在书中的位置。他将圣经和报纸排放在桌上,「那么」又重新面向他们。
「话虽如此……」
如同之前葛佘特指出的,除了特定的词汇外,两本圣经的文章毫无任何不同之处。顶多因为页数的不同,使得文章的排版有些出入而已。干劲十足想迅速解开谜团的两人,马上双手抱胸,一边沉吟著。
「排版错误本身不一定就是暗号吧。」
「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William Ewart Gladstone)。你也知道这个名字吧!他可是财政部长哦。」
突然冒出的名字,让杜德里也不禁错愕。对他来说,政治家的名字,只会出现在报纸上和社交界的八卦中。没想到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但、但是为什么会是财政部长?而且、也有其他人是这个名字……」
「你看这里。」
帕尼兹指向义章中的一个字——『attack』 (袭击)。
「什……」
「或许这个国家中还有其他人的名字缩写是这样吧。但是,有遭到袭击的危险,而且非得使用这样迂回的方法传递消息的,除了他以外我想不出还有谁。恐怕错不了了吧。」
他的口气中并没有成功解读暗号的喜悦,反而掺杂了某种苦涩。
「也就是说,这本排版错误圣经的本来目的,是要将这个讯息传达给某人……」
在报纸上记载详细的排版错误内容,正是传达暗号的手段吧。然後,导致这个暗号产生的原文为圣经——因为一定得是国内到处都能买到有相同内容的书籍。当然,让书成为排版错误圣经之後再写成报纸报导,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
而作为传达用的手段,被选上的人就是报社记者海伦。
「那、『恶魔圣经』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偶然吧。」
帕尼兹放下笔,身体疲惫地坐进沙发後笑著。
「虽然不知道是谁拼凑出那些文字的,但恐怕他们也没有想到,会因为错误的解读方法出现『恶魔』这个词汇吧。对他们来说,只要有一小篇报导就够了,但却因为恶魔什么的而引起轩然大波,想必一定很慌张吧。真是的、为这件事而引起那个骚动的男人……叫凡克斯是吧,真想也说给他听呢。」
帕尼兹很希罕的发出哈哈乾笑声。
「那么、那个对於袭击格莱斯顿先生这件事……」
「我还没有听说威廉遭受袭击,而且他现在相当活蹦乱跳呢。因为这个日期还没到。」
记载在地名卜方的日期,是从今天算起两周之後。
「如果……这是袭击执行日的话,时间也不多了吧。」
「当然要先拟好对策。既然已经发现了,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帕尼兹轻快地站起身子,脸上如同往常精神饱满。
「剩下的就是艾薇丝小姐。她恐伯也和这件事有所关连吧。姑且不论她本人有没有自觉。得再请教她一些事才行。」
「……那个、我有点不明白。」
杜德里诚惶诚恐发问。
「您从刚才开始就直呼格莱斯顿先生的名字……您和那位财政部长是朋友吗?」 (译注:西洋礼节中,对不熟悉的人是使用姓氏来称呼;有一定交情的朋友问,才会以名字互称。)
「啊啊、威廉是我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哦。」
帕尼兹神色自若直接坦言。杜德里不禁吃惊地往後退。
「对了,也把你介绍给威廉吧。能和年轻人说说话,威廉一定觉得很高兴吧,而且对你来说也不是件坏事。别紧张,他是个有趣的人,你放心吧。」
帕尼兹一个人开心地笑著,但杜德里却不得不感到十分惊讶。以出身来说,杜德里并不会对那位财政部长感到自卑,但他们毕竟一个是学生,一个是第一线的政治家。
「……可是,我完全没想过那本排版错误圣经的报导会演变成这种情形呢。」
他颇有戚触地说道,帕尼兹也用力点头表示同意。
夜晚,海伦站在市中心附近的一排房屋前。那是在一个多数中产阶级人家比邻盖起的住宅区一角。
她今天没有穿著男装,打扮得较为时髦。她敲了敲门环,一个眼熟的男仆探出脸来。
「请问卡特莱德先生在家吗?」
「欢迎光临,这边请。」
年纪轻轻却一脸阴沉的男仆引领她进入招待室。在暖炉前等待片刻之後,一名中年男子终於出现。
「哎呀,海伦,好久不见呢。看到你这么有精神,我比什么都开心。」
「许久没来向您问候了,卡特莱德先生。」
名为卡特莱德的男子年纪约四十五岁,一头红发用发油梳理地整整齐齐,衣著相当整洁。在房间中他仅轻松自在地披著一件舒适的长袍,但姿态依旧优雅。不管是谁都会认为他是一位品性良好的『绅士』吧。
卡特莱德以面对一位淑女应有的举止轻轻接过海伦的手。海伦也回以女性应有的礼节,两人在招待室的沙发上坐下来。
「报社的工作如何了?你来到伦敦也已经一年半了吧,时间过得真快。
「多亏叔叔您为我引荐,这份工作我做得很开心哦,真的非常戚谢叔叔您。」
「我还曾经思考过,女性从事这种工作真的没问题吗?但看来你的个性很适合这份工作。」
首先话题由礼貌性的寒喧开始展开。但卡特莱德注意到海伦不断投射过来的锐利视线,苦笑著问道:
「有什么事吗,海伦?你怎么突然在这种时间来。」
「叔叔,那我就开门见山地问厂。您交给我的那本圣经,是透过什么管道取得的呢?」
海伦目不转睛地瞅著卡特莱德。他轻快地耸了耸肩想栘开目光,但海伦不允许他逃避这个话题,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著:
「那本圣经的排版错误并不是什么印刷疏失。是利用圣经做出的极简单暗号……而且还代表著攻击财政部长的指令。您知道这件事吗?」
她直接了当地说完。卡特莱德一时之间露出暧昧的笑容,但也只是将身子深深坐进沙发中,以从容不迫的语调开口:
「没错,那是我托人制作再拿给你的。」
「没有对我说明?」
「没有必要告诉你。你将这件事写成报导後获得回响,这样就够了吧。」
海伦双眼紧盯著对方瞧,但卡特莱德丝毫不畏怯。两人兀自沉默对望了一阵,海伦先栘开了视线。
「为什么您要做那种事?对这个国家来说,格莱斯顿先生是一位很重要的人物。竟然想要袭击那位大人,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会把那本圣经交给你,只是希望你能写出一篇小报导就好了。但不知是何方人士想到的主意,没想到竟会演变成『恶魔圣经』这种骚动。你也不简单,竟然注意到了这件事呢。」
两人的对话没有交集。海伦焦躁地拍著沙发的扶把,直起了身子。
「请您认真地回答我。您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情!」
海伦提高音量,卡特莱德对此只是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跟格莱斯顿先生之间无冤无仇。只是有位大人希望我那么做。我只是遵照指示做好事前准备而已。」
「……那是谁?」
海伦反射性地询问,感到背後一片冰凉。眼前这个男人、自己以往的恩人,正踏人了黑暗之中吗?
「现在还不能说。」
他嘿嘿地笑著。那是海伦记忆中没有的东西。这位父亲的老朋友帮助了与家人处不来的自己——海伦对卡特莱德的认识在心中稍微产生动摇。
「就因为这样,您便打算攻击他人吗?」
「那位大人这么说的啊。如果这件事进行顺利并成功的话,他就会引我进入社交界。会提供那样的管道给我。」
「请您别说蠢话了,叔叔您不过是伦敦市里的居民。这样的您怎么有办法和社交界的人物们来往呢。」
卡特莱德在伦敦金融街的保险公司上班。由於是脑力劳动者,所以家境富裕,有经济能力可以雇请佣人,在这个国家属於中产阶级吧。但和不需要自己赚钱、只需管理经营土地的上流阶级人士相比,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在这个国家中,要跨越自己的身分是一件比登天还困难的事。就算再怎么提升自己的财产业绩,上流阶级的人们依然不会接受你。因为他们非常要求土地、财产、还有最重要的传统和地位。
尽管如此,人们依然花费漫长的时间想往上爬。海伦也不是不能理解卡特莱德的野心。但没想到他竟然会为此而采取这种手段。
「如果有人说这是可能的,你一定也会点头吧?」
卡特莱德望著海伦的脸悄声说道。像是夏夜里带著湿气的风,她本能地感到厌恶而下意识地往後仰。但是,她同时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她对杜德里说过想要进入社交界。
「才没有……那种事。」
她迟疑地否认。但卡特莱德已坐回原来位置,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错吧,其实我也是呢。」
卡特莱德的笑脸与海伦印象中一样,但对现在的她来说,就像是黑暗呲牙咧嘴般地令人不适。
不对,自己不会采取这么卑鄙的手段。没错,我要以自己的力量让社会认同我的存在。但是,那一天会到来吗?光是当一名二流记者都很难使用女性名字、必须要假冒男人的姓名了。如果她希望总有一天能进入社交界,那就遵从卡特莱德的话,总有一天会——
海伦感觉到有点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
「你的表情总是会清楚地反映出你的想法,我猜猜看吧?你现在正在犹豫。」
卡特莱德说完後哈哈大笑,而他的笑容看来有一瞬间的扭曲。
——别瞧不起人。我有著更加高傲的自尊心。我的确想爬到上头,但是……!
海伦抬起头,眨了眨眼後注视著卡特莱德。她的视线十分坚定,反而是眼前的男人露出些许失措的神情。
「是的,我非常明白叔叔您说的话了。但是,这件事告诉我没有关系吗?这件事情是极机密吧,已经被我知道了哦。」
「因为我没有想过除了我们,竞还有其他人能解读出那些资讯。」
话锋一转,海伦自信十足地眯起眼睛,而卡特莱德则是耸肩答道。
「不过,知道的人是你真是太好了。因为你是我重要朋友的女儿啊。」
「如果是你,一定不会做出背叛我的举动吧。」他露出轻浮的笑容如此说道。
「是的。我也认为发现的人只有我真是太好了。」
两人互相对望著,轻笑出声。
「如果你把这件事泄露出去,我不仅会失去地位,还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明白吧!海伦。」
「我非常清楚。」
「幸亏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若是这件事顺利成功,你一定也会获得好处的。你可以不用再工作,就堂而皇之地参加贵夫人的沙龙聚会。」 (译注:欧洲上流阶级的已婚女性,在家中会客室举办的社交众会)
「唉呀,那真是太棒了。」
哪些是社交应酬话,哪些是真心话,连海伦自身也不太明白。当场反射性地将回应的字句直接脱口而出。
「我完全明白这件事了,叔叔。真的非常戚谢您。」
「啊啊,我很高兴你能理解。」
卡特莱德的笑容,到前阵子为止,海伦还把他当作恩人仰慕著。但现在她已经不这样看待了。你只不过是一个可悲的中年男子,海伦对眼前的男人下了这样的注脚,不过脸上依然露出灿烂的笑靥。
自己待在这里真的好吗?
杜德里坐在椅子上,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这不知是他今天第几次如此反问自己。视线往旁边一瞥,坐在那里的老人像是待在自己家中那般自得,就算问他也只会被嘲笑一番吧。
这里是伦敦市内的城内宅邸——也就是上流阶级滞留於伦敦时所住的宅邸——的其中之一。杜德里的老家莱纳斯家族,在市内也拥有一问小宅邸,所以这并不值得惊讶。但这问房子的主人才是问题所在。
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他的父亲在印度贸易中成为大富豪,之後开始涉足政坛,而他自己也踏上政治的道路。年轻时是保守党,但後来变成自由党,以卓越的才干顺利地确立了自己的地位。目前任职财政部长,在理财方面拥有极高的声望。
他对杜德里来说并不是毫无关系,但也不是随意就能见到面的人物。他到底是位怎么样的人呢?而他真的会理会像自己这样一位学生吗?杜德里感到万分不安。
带杜德里来到这里的帕尼兹似乎与格莱斯顿有长年的交情,看来一点也不紧张。而这位博物馆馆长的交游到底有多广阔呢?这一点也让杜德里感觉到双重的压迫戚。
「他是个非常忙碌的男人。请不要太介意,就等等他吧。」
帕尼兹像是在说自家人事情那般惬意。当杜德里「是……」地含糊回应时,招待室的门打了开来。一名男性跟在一个外观整洁的仆人身後走了进来。
年纪大概五十几岁,比帕尼兹还年轻几岁。山羊胡修剪整齐,服装笔挺,外表看起来大方得体。但令杜德里不禁瞪大眼睛的是他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势。这位大人体格平凡,但光是走进房间,杜德里就感觉到一股压迫戚。
「哎呀,安东尼奥、莱纳斯先生。让你们久等了。」
男性——格莱斯顿用像开始议会演说般的宏亮声音打著招呼。
「有好一阵子没见到你了吧,威廉。身体健康就好,不过我本来就不认为你这个人会生病就是了。」
两名男子互相叫著对方的名字,互相握手。格莱斯顿面向杜德里,沉稳地笑著。
「这位是初次见面……吧。请多指数。」
「……我才足请多指数。我是杜德里•莱纳斯。」
杜德里颤著声自我介绍,但格莱斯顿并未因此而皱起眉头,仍是和他握手。手的劲道强而有力,光是这样杜德里就感到安心许多。
在格莱斯顿的邀请下,一行人坐上沙发。
「叫你杜德里可以吧。听说你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学生啊?」
「……是、是的。」
「当学生的就要努力勤奋向学。话说回来,你不为我介缙一下身边的美丽女神吗?我听到传闻後可是很期待呢。」
这一段话让杜德里瞠大了双眼,和身旁的——爱达面面相觑。她也相当吃惊吧,错愕不已地注视著格莱斯顿。
「……那个、您、看得见她吗?」
「不。在我眼中看来这里只有三个人。但是我听说有一位异国女神常常跟在你身边。她现在也在这里吧?」
格莱斯顿泰然自若地直接说道。杜德里更加觉得摸不著头绪。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知道看不见的存在?唯一有可能的便是有人告诉他……杜德里思及此,只见另一边帕尼兹正哈哈大笑著。
「我之前从安东尼奥那边听说的。他告诉我有一位和青年一同行动的美丽女神。希望能瞻仰到传闻中的美女,所以才拜托他招待你来。」
看来会将杜德里带到这里,也算是格莱斯顿的意思。不,这不是重点。这么说来帕尼兹已经对他说过爱达的事情了吗?
这表示两人之间的有著非常深厚的信赖关系,但尽管如此还是极不寻常。因为提起常人眼中看不见的女神时,若是讲错一句话,就有可能被人怀疑是精神失常。
「呃……介绍?」
「美丽的女神对我有什么评语吗?」
杜德里一脸为难地看向身旁。在他人面前他都会克制不要望向爱达,但在现在这个状况似乎没有问题吧。爱达的脸色倒是少见地慌张失措,杜德里不由得在心中这么想。
「呃、那个……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总之,我只知道那男人是个怪人。」
两人看著对方,正在想著该如何搪塞过去时——
「异国的女神很困扰哦。真是的,都是因为你太急著要跟她说话。」
帕尼兹边忍著笑意边说道。
「这样啊,那替我向她道歉吧。我并不打算让女性感到困扰的。」
「……他、这么说。」
「用不著你告诉我也听得见啦。」
爱达神色不悦地说著,双手环抱在胸前,烦躁地摆动双脚。
「话说回来,能不能替我拜托那位女神在我面前现身呢。我听说若只是短时间,她也曾在很多人面前现身过。」
格莱斯顿似乎对爱达充满兴趣。不知为何被当成了中间介绍人的杜德里,仅以视线询问爱达。
「你对那个男人说吧。我还没落魄到会只为了别人的好奇心就现身在人类面前。」
「看来女神心情欠佳。」
帕尼兹笑著向格莱斯顿报告。格莱斯顿「思……」地沉吟,表情看来像是打从心底感到遗憾。
「那么至少告诉我,她的美是什么样子吧。」
「杜德里,你是最了解她的人吧,告诉威廉吧。」
杜德里不禁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帕尼兹拚命地忍住笑声,而格莱斯顿又像个孩子般用闪闪发亮的双眼等待杜德里的形容。说到爱达,她正双颊微微泛红地瞪视著他。
「……你要是敢随便乱说的话,我就烧光你的头发和衣服!」
情况竟然演变成连这种危险的恐吓都出现了。被三个人盯著瞧的杜德里不禁眼角带泪。『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啊?』最近经常在思考这个问题是怎样啦。
「呃、什么样子……她有著褐色的肌肤、一头黑发、穿著红色的衣服……」
他支支吾吾地说明著,却被帕尼兹打断。
「你那只是在说明外表吧。既然你一直和爱达小姐在一起,连一句颂赞她美丽的话都说不出来,这怎么行呢?」
帕尼兹说话的时候,还故意露出诧异的神情。杜德里的视线左右游栘,忽然和爱达的眼神对上。要我说出她的美貌……杜德里一边想著,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她的容貌。呃,他并不打算否定她很美丽这项事实。
「哦——你是想说我一点都不漂亮是吗?」
虽然爱达话说得很凶悍,但现在的她气得涨红了脸颊、柳眉直竖、双手抱胸。这可是她至今从未有过的举动,杜德里不禁一阵怔仲,爱达靠近他身边,一拳狠狠地打在他头上。实体化之後那可是相当具有威力的一击。
「快对那个男人说!说我的美丽是你们人类用尽所有词汇,都无法完全形容出来的!」
她焦急地叫道。『原来如此,还有这个说法啊。』杜德里在心中击了一下手心,正要开口前,却又被帕尼兹抢先插话。
「那句话并不能算是完整的形容啊,既然这样的话,这样说就没什么意义了。爱达小姐,你不想听听杜德里对你的赞美吗?」
「我才不期待这个小鬼会说出那种话呢!」
这次换爱达和帕尼兹两人开始斗嘴。杜德里只能默默地对著天花板发呆。
「哎……」
他浑身无力地仰望著天花板好一阵子。就在这时——
「……喂。这块土地上的男人,都像他一样满脑子黄色思想吗?」
两人的争执在不知不觉问告一段落,爱达飞到他身旁这么问著。他提心吊瞻地看向她的表情,她正一脸无力地轻声呢喃。
「这片土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鬼头部畏畏缩缩地没有出息、老年人总是色眯眯地不停看著女人。你将来也会变成那样吗?」
面对责备似的眼神,杜德里急忙摇著头否认。
「对男人来说,美丽的女性永远都是活力的泉源哦。」
帕尼兹似乎听见两人的对话,夹带动作加手势如此说道。一旁的格莱斯顿则是用力点了点头。
「嗯,题外话就先到此为止。差不多该提正事了。」
格莱斯顿唐突地改变话题。虽然音调上没什么变化,但潜藏在其中如钢铁般沉著的口吻,令杜德里紧张得几乎要跳起来,他赶紧坐直身子。看向身旁,帕尼兹的脸上也已收起笑意。
「前几天,我已经从安东尼奥寄来的信中了解大致情形了。也就是有一群人,使出在圣经中隐藏讯息的这种伎俩,传达攻击我的讯息。」
格莱斯顿既不愤怒也不畏怯,仅带著苦笑说。
「是的……关於幕後黑手是谁,还无法知道得那么详尽。」
「我可以想到几个人。思,人数不只有一个,这一点或许是我的可悲之处吧。我的朋友很多、但是树敌也不少。」
格莱斯顿二列出在党中交恶的人、保守党中看自己不顺眼的人,以及曾经发生过冲突的贵族。在这世界上,一旦成为知名人物,相对的苦恼也愈多吧。
「那一边的人,恐怕已经调查完毕了吧。这个时代,真没想到还会有人蠢到计画偷袭敌
「所以必须先调查清楚对方的底细。」格莱斯顿又接著说道。
「啊……是的。然後,这是来自艾薇丝小姐的口信。」
杜德里从怀中拿出信纸。海伦交给他的这封信,用很有自我风格的带棱角字体写著长长的内容。他摊开信纸,摘节出主要内容并朗诵出声。
「关於那本排版错误圣经,似乎是一个名为雅各•卡特莱德的人所策划的。至於那个煽动卡特莱德的人物,目前还无法确定。而隐藏在排版错误圣经里的暗号,就是指距离今天十天之後,会在阁下您的马车通过米尔班克附近时发动袭击。」
「我预定会经过那里。因为那天必须去宫中谒见女王陛下。原来如此,似乎是熟知我行程的人所策划的。」
三个人微微地点了点头。
「在这之後的事,艾薇丝小姐会继续为我们调查。卡特莱德最近似乎与一位品行不太良好的男人有互动。而那个男人在平民区的流氓之间似乎很吃得开,只要这男人一声令下,那些流氓都会听命於他。」
「也就是说,他打算指定日期跟地点,唆使流氓来攻击我?」
「是的。另外还有一件事。」
杜德里拿出了好几份不同日期的『每日快报』,其中也有一些是他之前在城镇上买的。
「最近,这份报纸似乎经常批判阁下。根据艾薇丝小姐的说法,情报主要由卡特莱德提供。姑且不论内容如何,民众现在对阁下的印象不太好。这样,他们便可以对民众们这么说。『这次应该要直接对政治家表达我们的意见。』」
也就是引发暴动。先诱导民众的情绪,再藉由一个契机让民众爆发出来。之後再让歹徒趁乱混入人群之中,攻击预定对象。
「这太愚蠢了。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就会重蹈法国百年前的覆辙。」
「你的国家籼我的国家情况并不相同。不过,这样的确会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帕尼兹和格莱斯顿各自皱起眉。
「嗯,这是个手段不太高明又粗浅的策略……她也是这么说的。』
无论是诱导民众,或者煽动平民区的流氓,无法确定的因素都太多了。杜德里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苦笑著补充。
「的确。我也想不通他们利用圣经排版错误来连络对方的理由。既然能够调动流氓,那直接传达讯息给他们应该更加快速也更确实吧。」
「似乎是扬动卡特莱德的人物下达指示要他这么做的,艾薇丝小姐好像也不知道理由。那么,接下来是她给予的提议。」
杜德里再次开口。
「她说,如果对方打算诱导民众的话,我们也使用相同的手段就好了。因为已经知道对方攻击的时间,到那时我们也混入人群之中,诱导民众就好。」
毕竟预定攻击的日期在十天後,没有时间去调查对手所雇用的歹徒是什么来历。他们利用报纸做为连络方法,所以无法轻易掌握线索。
「当然,最好的方法就是请阁下在当天改变路线。」
格莱斯顿沉思了一会儿,他动也不动地紧盯著自己的拳头,像是一尊雕像。但他卓越超群的脑袋应该正在尽最大所能运转。
「当然,当天我会改变路线。但是会让马车经过那里。因为若要揪住对方的狐狸尾巴,这是最快的方法。」
如果格莱斯顿的敌人真的打算杀了他,便不可能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不能只是回避攻击,一定要让对方露出马脚。
「所以,绝对不能让对方发现我们已经察觉到了。艾薇丝小姐的方法是可行的。要让他们认为是情况不好才失败的。」
格莱斯顿淡然地叙述自己的想法。杜德里轻轻点头。
「话说回来,那位艾薇丝小姐是位怎样的女性呢?确实是位女性,而且又是报社记者吧。似乎是个很聪明机灵的人。」
「听说她认识卡特莱德,所以调查才能如此快速。实际上她也是一名相当有才华的报社记者,使用雷恩•亚邦斯的笔名……」
「哦——原来那个报社记者是位女的啊。」
格莱斯顿好像也知道她的事情。难道政治家也会阅读那种二流报纸吗?杜德里感到有些诧异。
「想必她是位非常果断豪迈的女性。为了这件事出卖熟人卡特莱德吗?」
听见这句话,杜德里回想起前些天遇到海伦时的对话。
『那个男人背叛了我的信赖,所以我也要背叛他。』
海伦断然说道,眯起的眼睛像薄刀般望向杜德里。
『他背叛了你……吗?』
『那个男人以前对我伸出过援手,这点我不能否认。但是,那全部都是为了总有一天能利用我。他欺骗了我,让我写出对他们有利的报导,就连这次的圣经事件也是。他还说什么这会成为你的功劳哦,那种态势简直就像是在施恩一样。我完全像个笨蛋一样被蒙在鼓里,只是一味地仰慕著那个男人,甚至还很开心呢!』
那时杜德里看见海伦紧紧地握住拳头。
『这全都是为了正义。就算那个男人有恩於我,我也绝不退缩。叮惜的是不能痛快地大骂那个男人一顿。总之,请如此转告格莱斯顿先生吧。』
於是海伦将信托付给杜德里。信中便是现在向格莱斯顿所提议的内容。
尽管她的表情孤傲冰冷,但隐藏在镜片之後的闪亮双瞳,却燃烧著苍白的火焰。
一想到海伦那副模样,杜德里就不禁打了个冷颤。
「最重要的是,那位艾薇丝小姐是个美人吗?」
杜德里的短暂回想被这句话打断,格莱斯顿的眼中洋溢著光采,兴味盎然地朝他探出身子。猛然回神的杜德里面对这样的问题,忍不住无奈地抱住头。
「是的。她是位美丽的女性哦。虽然戴著眼镜,却给人精明干练的印象。」
「哦——这真令人期待啊。我真想见见那位记者。」
格莱斯顿放声大笑,帕尼兹也跟著笑了起来,然後——
「哦——你对於那个讨人厌的女孩,就能直接地称赞她漂亮呢!」
从头上传来的嗓音,让杜德里觉得自己仿佛被推入冬天的泰晤士河中。
他心惊胆颤地抬头看向爱达,她的脸上堆满笑容,眯起的双眼像钢丝一样细,嘴角向两边高高扬起,这样的表情究竟还能不能算是笑呢……
「你还不明白男人心,正因为是重要的人,才没办法坦率……」
帕尼兹大概是想替他解围——吧……应该——但爱达当然听不进这些理由。接下来杜德里所要迎接的会是针对头部的重击,还是超大团的火焰呢?杜德里不由自主地紧闭著双眼,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震耳欲聋的怒吼。
「这里的男人全都是一个样!」
被爱达从耳边一吼,让杜德里感到一阵耳鸣,他摇了摇晕眩的脑袋。帕尼兹一边苦笑,一边为那过大的音量捣住耳朵。就连应该是看不见爱达踪影的格莱斯顿,也察觉到某种危险气氛而皱起了眉头。
爱达用快得只剩下红色残影的速度飞向天花板。杜德里完全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连连眨起眼睛。
之後,杜德里又再次因为海伦而咋舌不已。
圣经上所显示的预定攻击日当天。在博物馆帕尼兹宅邸中,出现在杜德里面前的海伦,穿著灰色的外套和皱巴巴的衬衫以及满是补丁的长裤。头发扎实地盘起来塞进大帽子中,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副眼镜。
既非伪装成名门淑女、也不是绅士,而是一身平民区打杂儿童的装扮。像个卖报的小摊贩一样,肩膀斜背著个大皮袋,谁也不会发现这是位女性吧。她的变装真是精彩完美。
「……呃、那个、你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为了去米尔班克啊。穿衬裙的话很难行动,三件式西装又太过显眼了。喏,你也去换一件不起眼的衣服吧。」
海伦将带来的包裹塞给杜德翠。杜德里战战兢兢地打开一看,里头放著上下雨件与海伦身上类似的服装,衣服的颜色像是被煮乾的青草,还传出阵阵腥臭味,让他不由得别过了脸。
「……你这是在哪里买的啊?」
「衬裙巷的旧衣店。很方便哦!因为这种东西用很便宜的价格就能买得到。一
海伦推著杜德里的背将他推进房间里。获得屋主帕尼兹的许可後,杜德里便在招待室旁边的小房间中沙沙作响地换衣服。衣服对他来说刚好合身,但由於他至今从未穿过这种质地粗糙的衣物,眼睛不由得有些湿润。
有钱人穿旧的衣服让下层阶级的人们买回去,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而杜德里是属於上层阶级的人,他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穿卜这种旧衣服,让他感到很难为情。衣服上散发出鱼腥味,之前是鱼贩所穿过的衣服吧。
「那个,我穿好了……」
「啊啊,很合适、很合适。这样一来,就算混入人群里也不会被发现。」
这算是称赞吗?杜德里不由得这么想。他瞄了瞄爱达,发现她正捣著嘴角憋住笑意,而帕尼兹的表情则有些诧异。
「不过,你太瘦弱是一大难题呢。这么一来,要伪装成哪种职业才好呢?」
「算了,别在意啦!」海伦轻轻拍了拍杜德里的肩膀。到目前为止完全被她的气势牵著走的杜德里,终於忍不住问道:
「那个,打扮成这样是打算做什么呢?」
「当然是阻止攻击格莱斯顿先生的计划啊。」
她爽快地直接回答。这时杜德里想起海伦曾经说过,她打算让己方伪装的人混入人群中。难不成她说的那个伪装人员,就是指他们自己吗!
「当然,我也拜托过其他人。但是,我们不自己去那里是不行的,或许可以掌握到什么线索。最重要的是,不在近距离亲眼目睹的话,是无法写出报导的。」
海伦挺起胸膛说道。
「那么,我也要去那里吗……」
「你也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哦。难道你想不去?」
所谓的不由别人分说,就是指她现在这个样子。面对海伦的理直气壮,杜德里只能点点头。他求救地看向一旁,帕尼兹却只是笑嘻嘻地,而爱达则是直瞪著杜德里看。
他被海伦拖著离开帕尼兹宅邸,搭上了公众马车。在拥挤不堪的马车中,杜德里不舒服地蜷缩起身躯。
杜德里瞄了瞄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和他们是相同打扮。那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他也大约知道这个国家中『绅士』所占的比例并不多。大多数的人都是穿著旧衣的工人阶级——话虽如此,还是无法给杜德里任何安慰。
「钦、你挺直身子啦。不然会让人起疑的哦。」
「就算你这么说……」
海伦悄悄地拍了拍他的背部。或许因为平时就常穿著男装到处乱跑,她相当适应目前的状况吧,但杜德里并不像她一样拥有那么强大的决心。
在车内窒闷的空气中,转眼问就抵达目的地米尔班克附近。
米尔班克是一条从国会大厦通往西敏寺的街道。下车之後能看见大笨钟的尖塔,钟声也正好在此时响起。泰晤士河就近在身旁,今天漆黑的河水也波光粼粼。
「……这、人还真是多呢。」
杜德里以前也来过这个地方,平常这里应该是个人潮稀疏的场所,但现在却有为数众多的人聚集在此。再仔细观察後,也能发现全都是工人阶级的穿著和口音。
「这就是所谓的煽动民心吗?」
海伦表情有些难过。虽然今天的局面不是她故意造成的,但她也让事态变的更加严重。聚集在一起的群众全都难掩焦躁的情绪,不是大声地叫喊,就是频繁地环顾四周。这当中也有引导他们的人,但光看外表却无法辨识出那些人的身分。
杜德里慌张地追著飞快向前走的海伦,挤身人群之中。这里和他平常生活的世界差异太大,令他更加地缩起身体。大白天就喝到满脸通红的男人、脸上带著脏污的孩童,杜德里从未在近距离看过他们。
「没时间拖拖拉拉了,时间差不多快到了。」
海伦从怀中拿出怀表,对著他耳语。格莱斯顿已经说过他会按照预定的时间让马车经过这里,时间就快到了。杜德里也没有时间发愣。海伦白皙的双颊红通通的十他们凝视著远方的钟塔。
聚集的群众愈来愈多,塞满了整条马路。这么一来,就连马车也无法轻易通过吧。接下来只要再对人民煽风点火——一想到那副画面,杜德里就感觉到背脊发凉。
然後有某个人叫喊著:
「雷恩•亚邦斯、你这个冒充男人的不检点女人!」
刹时间,周围所有人都开始喧哗。对於现场所有的人来说,那是个预想不到的名字。用不著想,就能直接感觉到喧哗的群众之间正产生强烈的情绪波动。
看来众集在此的所有人们,都知道雷恩•亚邦斯这个名字。不久,到处都能够听见有人喃喃念著这个名字。那就像是在群众心上点了一把火——但不是愤怒,而是困惑。
「怎么回事……?」
杜德里也不例外的疑惑著。他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会冒出海伦的名字。他慌忙回头看向海伦,她也哑口无言地呆站在原地,不过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
「海伦小姐!」
杜德里在她耳边大声喊,海伦这才回过神来。
「雷恩•亚邦斯在这里吗?」
「刚才是不是说女人什么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人们的嘈杂声卷起漩涡,所有人都开始四处环顾。他们之所以四处张望的原因并不难理解——他们正在寻找雷恩•亚邦斯。
他们无法抗拒一个著名人物就在身边时所产生的好奇心。但对於王今隐藏性别书写报导的海伦而言,这真是天大的麻烦。而且在这个少有女性工作的时代中,若被人知道有名的记者其实是位女性的话,她王今所建筑起来的雷恩•亚邦斯的地位也会不保吧。或许无法继续在报社工作。就算可以,人们对於她的报导,所投射的目光应该也会改变。
「为什么……不是喊格莱斯顿先生的名字。」
海伦喃喃自语。在策划阻止攻击的行动时,她还朝气蓬勃地活蹦乱跳,但当自己成为众人好奇的对象时,似乎就无法保持冷静。就某方面而言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但责备她也无济於事。
「原本……应该是吧。」
杜德里心想至少可以藏起海伦的脸,所以拉近她的身体,接著环视周围。有许多人在检视著身旁的人的脸庞。想从在场的女性中找出谁是雷恩•亚邦斯。
也有好几个人审视著杜德里和海伦的脸孔。但每个人都立即索然无味地转身离去。发现这个状况後,杜德里感到全身无力。
「这算是……运气好吧。」
杜德里虽然是娃娃脸,但从不曾被误认为女性。而海伦现在是一身少年装扮。人们恐怕t兀全没有想过会有女性女扮男装在街上行走吧,所以并不怀疑压低帽于的海伦。只有现在l他打从心底戚谢她的特技。
但是在这样混杂的人群中,无法得知是谁讲出那句话。而且,那只是单纯想对海伦恶作剧而泄露出这项秘密?还是有其他企图呢?尽管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却没有找出解答的方法。
至少,一直待在这挤得令人动弹不得的人群中也不太好。杜德里拉起海伦的手,强行突破拥挤的人潮。他毫无方向戚地定了一会,从最多人的地方钻出来。目前所站之处是人潮的外围吧,附近虽然还有不少人,但不至於多到无法行走。
海伦也终於恢复冷静,以平常那双锐利的眼睛开始朝向四周东张西望。她从怀中拿出精致的怀表後,啧了一声。
「怎么了吗?」
「马车就快要到了。到时候又会引起一阵大骚动吧。大家现在都已经相当躁动不安,到时根本没有人肯听我们说的话嘛。可恶,虽然我不知道是谁讲了那句话,但是让事情变得更加麻烦了啦。」
她再次啧了一声。那种孩童般的举动,让杜德里有些错愕。
再这样下去,这里一定会陷入更加疯狂的混乱之中。杜德里思考了半晌……然後想到一个方法。虽然是个不太有胜算的赌注。
「海伦小姐,你能给我一份报纸吗?」
「咦……好啊。是没问题,但你拿这个要做什么?」
杜德里接过海伦从袋子中拿出的报纸,揉捏成球状。当他从怀中拿出火柴盒时,海伦脸色一变。
「难不成、你想点火?」
「嗯、是啊。我在想如果要解决这种混乱的场面,只要制造出更大的骚动就好了。」
他擦燃火柴,栘到报纸下面。紧接著,他又揉了好几团报纸当成火种,放在地上等著它们烧起来。但是火势却迟迟无法变大。但那也是理所当然的,用报纸烧起来的火堆,只要被轻轻一踩就会熄灭了。
这么一来很难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对於想引发骚动的现况而言,不太有利。杜德里他只想到若发生火灾,人们便会惊慌失措,并没有想太多。正当他束手无策的时候——
「……呀?」
一团红光无声无息地炸开来。杜德里和海伦反射性地闭上眼睛,用双手护住脸部、身体免於被热风侵袭。过了一会热度减退,他们战战兢兢地张开眼睛,眼前有著一团双手合围大小的火焰。
只靠几张报纸不可能引起这么大的火势。海伦哑然无言,但杜德里却猜到一个可能。他瞄了一眼上空,红衣女神正转著自己的手环望向别处。杜德里露出苦笑。
附近有几个人注意到火焰,马上变了脸色。
杜德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後,扯开嗓子放声大喊:
「失火啦!」
再次掀起波澜——而且是由自己所引起的骚动。杜德里清晰地感觉到这项事实。
较远地方的群众总算开始注意到烧焦味、和窜烧起来的火苗。邻近他们的河边草地上,正不停冒出灰色浓烟。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发出尖叫。
「失火了?」
「哪里?喂、那边……」
「快灭火啊、不然的话……」
若是平常时候,大家应该会马上就注意到火势并不大。但大家都挤在人群之中无法动弹,没有人能轻易确认情况。但却能清楚地闻到烧焦味和看见烟雾,人群在转眼问就陷入恐慌状态。
「喂、快逃啊!会被烧死的!」
「喂、你别踩我的脚啊!那边快让开、逃不了啊—;」
现场瞬间被惨叫和怒吼声所包围。刚才的情形完全无法与之相比拟。总之想逃跑的人、想灭火的人,全都撞在一起,根本无法顺利地移动。然後——
「来了。」
海伦低喃。尽管从杜德里他们的位置很难辨别,但马车总算往米尔班克奔驰而来。杜德里勉强能稍微看见,马车似乎已来到群众的外围,却因为道路无法通行而进退不得。
「喂、格莱斯顿来了哦!」
他听见某个人这么叫喊著,於是顺著声音看过去,那是个满脸胡渣,体格健壮的年轻男子,恐怕就是卡特莱德安插的歹徒吧。那男子重复喊了好几次,但根本没有人在听。冒出来的浓烟已经成功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
接下来是最後一步。杜德里难掩兴奋地再次叫喊:
「灭火时太碍事了、快让那辆马车通过!」
驱动群众——杜德里第一次知道,那有时是一种快感。
原本一团混乱的人们,就在此时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驶来的马车上,开始行动。至今一直密密麻麻挤满人的空间中,瞬时间让出一条通道,马夫虽然感到困惑,但仍鞭策著马穿过通道。
「喂,财政部长在那里头……」
此时似乎又有人说了些什么话,但马上就压低音量。因为若是这时随便刺激群众十自己有可能成为被众人躂伐的目标。马夫也事先知道内情,所以一边警戒著四周,…边让马车尽快通(过,不久便穿越人群。
「走了。」
杜德里不自觉说出这句话。马车一穿过人群,就一口气加快速度,转眼问便离开河岸。最後,马车上的人并未遭到袭击,这么一来袭击的计画就失败了。
两人确实地目送马车远离,并开始收拾混乱的残局。
「喂、火势不大哦。这样的话马上就能扑灭。谁快点提水过来吧。」
杜德里对身旁的男人说话。不知不觉,火势已变得相当微弱,报纸冒出阵阵黑烟。男人皱起脸,马上转告旁边的人,讯息重复传了几次後,有人提来装著水的水桶,终於扑灭了小规模的火灾。
「喂、只是这样子的火势啊。是谁在那边大声嚷嚷的啊。」
「啊啊,吓死人了。」
比起引发了人们大骚动那件事,这个收场十分乏味。有好几个人像是虚脱无力般,跌坐在地面上。曾经那样众在一起喧哗吵闹的群众,似乎终於回想起道路的宽广,开始疏散开来。
「我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杜德里身旁的男子苦笑地说道,他便「是啊」地随声附和。聚集在这里的所有人都露出类似的表情,不久後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去。与本来日的截然不同的骚动接二连三发生,结果却轻易地放过重要的马车,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吧。有人还在寻找雷恩•亚邦斯、有人嘟哝若为什么会发生火灾呢,但大部分人已不再对原本的目的戚兴趣。
杜德里也呼出一人口气安下心来。但若是一直待在这里,还足有可能会被刚才那个大叫雷恩•亚邦斯的人发现,他催促著海伦赶紧离开现场。他们混在移动的群众中,海伦苦笑著对他说道:
「你还真是吓了我一跳呢,突然做出那种举动。平常看来愈是乖巧文静的人,一到关键时候愈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真没想到你竟然会纵火。」海伦又戚触深刻地呢喃。
「这只是苦肉计啦。思,能顺利完成真是太好了。」
尽管自己也不认为这是一件值得表扬的事,但他决定姑且让现在的自己沉浸在胜利的余韵之中。
「你好像很享受那种情况嘛,你或许出乎意料地适合斗争这种事呢。」
「享受……吗?怎么可能,我才没那种胆量呢。」
正当他低声这样说时,杜德里的背脊又再次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波澜』。当自己说的话一口气传达给众人的那个瞬间。
杜德里虽然对当政治家毫无兴趣,但似乎有那么一点明白,那些在国会中想往上攀爬的人们的心情。的确,驱使他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很有快戚。若是戏剧性的画面时更是震撼人心。回想起格莱斯顿所散发出的气势,确实相当适合驱策人民。
因此……自己果然不适合朝这方面发展。顶多偶尔在火场中发挥出吃奶的力量大喊——这次真的如字面上的意思——就已经卯足全力了吧。
当他还在东想西想时,他们找到了公众马车,两人便再次搭上公众马车。这次相当幸运,还有位置可坐,公车喀嗒喀嗒地摇来晃去,杜德里不禁悄声说道:
「还有,刚才有人叫嚷你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
或许海伦心里也感到不舒服吧,她侧著头思索。
身为记者,海伦常常因为工作上的因素和案件扯上关系,有可能便因此招致怨恨。但如果那个人不仅知道海伦就是雷恩•亚邦斯,而且还知道她就在现场,这点就令人完全摸不著头绪。
「并非这样子就……结束了吧。不管是袭击事件还是你的事。一
杜德里重重吐了口气。这两件事目前都还缺乏线索,无法马上解决。不过,总之今天的混乱已经结束了,他顿时感到一阵疲惫戚涌上来。他现在就很想脱掉这一身发臭的衣服,换回平常的打扮。
听他这么一说,海伦反倒促狭地回答:「可是很适合你啊!」
「你饶了我吧。」
杜德里夸张地大叹一口气。两人互相看著对方,大声笑了起来。
而後,在『每日快报』上出现一整个版面的报导。
「就职於保险公司的雅各•卡特莱德,伪造了那本排版错误圣经……吗?」
占据报纸头条的便是之前『恶魔圣经』的後绩报导。记者当然是雷恩•亚邦斯。上次写到圣经是近代所伪造的内容也加在报导之中,并说明那是由名为卡特莱德的人物蓄意制造出来的东西。报导内容直至目前都是杜德里所知的事实。
然而,关於植入错误排版的企图,她却写著「藉由任意地将『恶魔』的词汇放入圣经中,意图扰乱社会」。由於格莱斯顿想压下那次米尔班克的事件,因此她不会报导真相是在预料之中,但没想到她会恶意地讲述卡特莱德的事情到这种地步。
「这个……这样子好吗?」
杜德里不得不感到困惑。但同时也有种『终於动手了』的心情。海伦为了阻止卡特莱德的阴谋,献计予格莱斯顿,并自己亲手实行。想到她那时冷酷的表情,杜德里便打了…个冷颤。
「那是那个女孩写的吗?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呢。」
爱达也从杜德里的头上阅读报纸,发出冷笑。
「嗯。不过,她曾经说过这位卡特莱德是她的恩人哦。将他写到这般地步,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杜德里不知道卡特莱德的下场会如何,会和那本『奸淫圣经』一样被科以高额罚款吗?或者在法律上无法构成任何罪行?但卡特莱德遭到如此抨击,他的地位恐伯也难以继续维持吧。海伦的笔锋比起以往更为犀利,这便是执笔者非常熟知笔下人物的证明。
「她高兴怎么做就让她去吧。之後就等那个女孩还完她的债。」
爱达冷淡地说完,视线不再看向报纸,她轻飘飘地浮至半空中。爱达的一席话让杜德里感到更加不安,他放下报纸皱著眉头。
爱达说的话若是没有错,那海伦在牵扯上这件事情之後,很有可能会遭遇到什么不测。虽然不确定爱达以她的戚知能力是否读取到海伦所拥有的情戚,但这篇报导果然代表著海伦的情绪失控吧。
「因为是恩人,所以无法原谅……吗?」
当海伦托杜德里转交写给格莱斯顿的信时,她曾这么说过。
杜德里能感觉得出,海伦是个拥有强烈企图心的女孩,而这一点卡特莱德应该也相当清楚。再加上她的自尊心甚高,所以不能容许藉由袭击政治家这种卑鄙的手段向上攀升——是这么一回事吧。正因为尊敬对方,失望也相对地深刻。
「但是。」杜德里认为——
「卡特莱德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杜德里也曾耳闻过卡特莱德这一号人物,但至少在这次的事件发生之前,他的行为端庄得体,周遭的人也非常信赖他。甚至对於渡过不幸少女时期的海伦,也带著一颗仁厚的心向她伸出援手。
即使认为他的行为是用来隐藏起冷酷内心的假面具,这倒也不无可能。但是卡特莱德并没有封住看穿暗号的海伦的嘴巴,反而以甜言蜜语利诱她。明明就不知道她何时会背叛自己——事实上她已经那么做了——也没有任何保证。杜德里心想,他那样的举动,反而是代表了他对海伦的信赖吧。
就算海伦成为卡特莱德的同伴,而非格莱斯顿这一边的人,那样的结果也很好。因为她只要对卡特莱德转达帕尼兹他们解开暗号的事,并建议他中止攻击计划,便能够更加深卡特莱德对她的信赖。比起加人格莱斯顿这方,那应该是更为有利的选择。
所以就卡特莱德来说,他应该从未想过要背叛海伦吧。反而是打算将荣耀的…部分、也分给朋友那怀才不遇的孩子。而他的失算,便是没能看穿海伦的自尊心,她绝对不会喜欢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所以就算他遭到了惨痛的反击,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但是,反正结果都已经演变至此,身为局外人的杜德里再探讨下去也毫无意义。他非常在意海伦的情况,心想等到见了面之後,再委婉地询问她吧。
想到这边,杜德里站起身。
一阵叽叽嘎嘎的声响之後,男人从木制门扉走出来,然後轻叹了口气。
伦敦的天空今天也是灰蒙蒙的。每年冬季都是这样的天气,如同往常一成不变的景象。每天每天都被迫看著灰色的天空和浓雾,心情也忍不住更加郁闷。
使男人感到心情烦闷的不只是天气。今天也是一如往常,必须消磨掉大量的无聊至极的时间。处理完整理书类的乏味工作後,客套地回应上司的无意义笑话,两名同事也不会找男人说话。男子回头看向背後,那里有著一块『巴尼特法律事务所』的招牌。这么差劲的事务所,一定在半年之後就会倒闭了吧。他在心里嘟哝著,并且轻声笑了出来。
为了解决午餐,男人朝附近的摊贩走去。为什么这附近只有那么一家难吃的炸鱼薯条摊贩呢?那种店快点倒掉就好了啊。真是的,所有事情都无聊至极。
他从不知为何整年都臭著脸的摊贩老板手中,接过冒出腾腾热气、以报纸包起来的薯条。在这种季节中,若是不快点回事务所的话食物就会冷掉,因此—男人略微加快脚步往回走。
他钻进一条狭窄的捷径。那是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空隙,完全称不上是条道路,会利用的只有当地的居民。他对这个场所相当熟悉,所以根本不需要注意四周便可以熟稔地行走其中,不久後他停下步伐。
他皱起眉望著巷子的出口。出口处有些许阳光洒落在昏暗的小巷中,有道人影正背对著光线浮现。由於逆光,他看不清那道人影真正的模样。
当男人伫立在原地时,人影向他靠近,总算能看清楚对方的容貌。
那是个相当年轻的男子。一头如金丝般的头发梳理整齐,肌肤如同女人般白皙光滑。五宫美得令人不禁认为,描绘在壁画上的天使,长大之後就会变成这副模样吧。
男子身上穿著灰色西装外套戴著圆顶硬礼帽,尽管是常见的装扮,但看起来也犹如化身为点缀美术品的装饰。就连长裤的每一道折痕部十分优美。
那是位非常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巷道的人物。只有一个地方令人感到不相配,便是覆住左眼的黑色眼带。感觉就像是在一幅淡彩绘画中,被加上一笔暗色。
「你……你是谁啊。」
男人讶异地询问,他不认识这么装腔作势的男子。这个人一定很适合出现在舞会中、和贵妇人们跳舞吧。
「呀,你好啊。」
年轻男子的动作像个天真无邪的孩童,轻扬起手对他打招呼。
「啊……思。」
对方开朗的声音削弱男人的警戒心,他也反射性地回应。
「突然来找你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从以前就想和你说说话了。是你没错吧?前阵子在大英博物馆中引起骚动的人。」
听见这句话的那一瞬间,男人顿时脸色发白。那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且当时周围应该没有熟人才对。如果那件事被家人或同事知道的话,自己绝对会身败名裂。
「你这家伙!为什么知道那件事……不对,为什么要来跟我说……」
男人空出来的手握紧拳头,另一手慎重地拿著薯条,向前踏出一步。虽然不知道这名年轻男子的目的,但总之先揍一顿让他闭上嘴吧。於是男人挥出拳头。
「哦,好危险。」
然而年轻男子却轻松地躲开了。男人的拳头挥了个空。
「冷静一点。我可不是为了和你打架才来的。」
「你这混帐,闭嘴……」
自在惬意的声音和僵直尖锐的声音交杂。勃然大怒的男人没有注意到薯条已掉到地面上,并被自己一脚踩下去。年轻男子退後数步预留一段空间,轻声叹息。
「我本来是没打算这么做的。不过也没办法啦。」
年轻男子伸手探向後脑勺,快速解开覆住左眼的眼带後,以手抓住带子。
显露出来的左眼瞳孔,与右眼的颜色有著些微的不同。他的右眼是明亮的绿色瞳孔,但左眼却带点金色。
原本激动过度的男人,不自觉停下动作凝视那对颜色不同的眼眸。而眼前的年轻男子深吸了口气,然後——
「喝!」
发出一声裂帛似的大喝。那声音宛如要撕裂一切事物一般,与他温柔的容貌极不相衬。男人瞬间了解那声大喝的意义。他大声喊道「你到底想干嘛」并且打算再次挥拳的同时——
「什……么?」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异状,全身动弹不得,维持著刚才凝视年轻男子的姿势,双手和双脚都像雕像般静止不动。就算能勉强发出声音,却连张开嘴巴都相当困难,只能吐出模糊的语句。
「吓到了吗?嗯,请你忍耐一下。因为你突然动手,这是你的不对。过一阵子就会解开了……这个『邪眼』(evil eye)。」
站在浑身无法动弹的男人面前,年轻男子如此说道,轻轻耸了下肩—
「你……这混帐。」
「那么,我们来谈正事吧。没错,你曾经在那个馆物馆中勇敢地这么说过吧,『那本『恶魔圣经』的存在是不可饶恕的』。」
年轻男子以宛如天使的容貌和安详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
「其实我也那么认为。传达神的语言的圣经中,绝不容许有一丝错误存在。而且那竟然还是人为刻意制造而成的,更是不可饶恕。在圣经中隐藏『恶魔』的文字,根本就是亵渎神明。你不觉得这应该要执行宗教审判吗?」
年轻男子走近男人,面对面地注视著他。
「但是现在已经不再执行审判,这个国家中的圣职者们每天都只是悠哉度日,不去消灭神的敌人。我觉得这种情况很可悲。」
男人无法回答。年轻男子单方面地继续接话 。

「所以,对於鼓起勇气提出控告的你,我感到相当尊敬。不过,这样还不够。
年轻男子说话的嘴角微微向上扬,像是在加深笑意。
「结果那本圣经还留在博物馆,而且那个玷污圣经语言的男人,恐怕还逍遥自在地活在这世上。对於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男人的身体还无法移动。他的嘴唇颤抖著,想说些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我最欣赏的是你的勇气。你是既勇敢又虔诚、我所信仰的神之信徒。」
然後年轻男子又加上一句。
「若是你提起了勇气,你身边的人也一定会称赞你。不管是对你态度冷淡的妻子,或者那些不懂道理的同事。你会成为大家的英雄。」
年轻男子说到这里梢梢停顿一会,再次露出完美的笑容。
男人凝视著年轻男子。其实他的身体已经能动弹了,但男人对此毫无自觉。他简直就像是受到蛊惑一般,继续凝视著年轻男子。
这个人到底是谁?唐突地出现在他面前,还让他身体动弹不得,这件事太令人难以置信。而且对方似乎相当清楚自己的事情。
他像是想看穿对方真面目般瞪人眼睛,再次细瞧——然後察觉到。
在年轻男子的身旁,有个东西正紧挨著他。就只有那里,小巷子里的景色显得极为朦胧,有极小一部分像是被雾气笼罩。但是,男人注意到那是另外一道人影。他聚精会神地定睛一瞧,白色的东西是她的一头白色长发,还有衣摆很长的服装。纤细的四肢与如同人偶般的脸蛋,虽然有些模糊,但还能看得见。
这是、这是……
「……天使。」
男人无意识地呢喃。
他再一次注视著伫立在他眼前,像是贵公子的身影,与站在一旁的白色影子。来到自己身旁,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他们是来传达神圣的语言。
而且刚才这个年轻男子这么说过——你会成为英雄。
这句话如同酒精一般带有热度和醺然,渗入男人的意识底层。
「我好久没穿燕尾服了。」
「对你而言,总有一天这也会成为必需的装扮。你要习惯才行。」
杜德里僵硬地挺直背脊,帕尼兹用力地往他肩膀一拍。那个力道令杜德里忍不住咳了好几下,更让人想掩面兴叹。
前几天,杜德里被迫打扮成工人的模样,今天他身上穿的却是黑色燕尾服。纯白亮眼的亚麻衬衫、领结和背心也是白色,黑色西装外套及长裤。每一样衣物都剪裁合身。还有手套、手杖和大礼帽。
在正式社交场合中,男性都必须穿著类似这样的服装。正因为大家都作相同打扮,因此服装上有一丁点不同时便会相当显眼,并明白表现出那个人是否真的拥有资产。杜德里的服装当然没有任何不体面之处,但是要将自己瘦弱的体格展现在众人面前,让他感到脸上无光。
眼前的帕尼兹也是相同的打扮。由於这名老人身材修长、体格又健壮,一身黑色的正式装扮,十分笔挺好看。该说真不傀是馆长的威严吗?他从容地站在那里的姿态完全就是一名绅士,想像不出平时他老是在开玩笑。
「那么,那位淑女还要花点时问吧。」
「既然她那么擅长变装,速度应该可以快一点吧。」
「你还真是一点也不了解女性。对女性来说,换上礼服这件事是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还有,能耐心等待她们换装的男人,才有资格称为绅士喔。」
当他们在招待室中如此闲聊时,後头传来假咳声,女仆走了进来。
「准备好了。你们这些家伙有安静地等候吗?」
女仆讲话的风格一如往常的不留情面,而有人正跟随在她後头。在女仆後退一步催促之下,那位淑女才静静地走进房间。
淡色的金发高高盘起,并缀上了发饰。穿著一件露出大半肩膀的青苹果色晚礼服,胸前以鲜花妆点。乍看之下,那是一件是设计简单的礼服,但只要仔细一瞧,便可以看见上面绣有颜色淡雅的图纹与蕾丝花边。最近,大多数的女人都是让裙子尽量撑开,但这件礼服梢稍压下了撑大的弧度,这样的设计,正好可以突显海伦纤细的腰身。
杜德里一时还认不出眼前这位淑女。也许是因为她没有戴著那副令人印象深刻的眼镜吧!以往总是在镜片底下闪耀光采的茶色瞳孔,现在却是由长长的睫毛围绕住,她由下往上地抬头望著他。
「……怎么样?」
海伦以天使般惹人怜爱的嗓音——轻声问道。
「唉呀,我都不认得了呢。今天的你比任何人都美丽哦,艾薇丝小姐。」
首先出声回应的人是帕尼兹。他甚至加上了动作,大大地敞开双手对她说道。
海伦虽然笑容可掬地回应「真是非常谢谢您」,但不久後又将视线栘回杜德里身上。
「呃、那个……我觉得今天你很漂亮哦。」
结果杜德里说出口的,是极为平凡的赞美。帕尼兹耸了耸肩,惊愕地出声说道:
「我从以前就常常在想,你似乎完全没有文学素养呢。没空读十四行诗的话,至少也去看一些圣经里的诗篇吧。我真担心你的未来啊。」
「那时请务必小心不要选到有排版错误的喔。」他又补上这一句。听见这句话,海伦以扇子掩住嘴角,但能明显看出她正咯咯笑著。由於她也算是地方上的名门出身,因此对於这一类的礼节她自然相当熟悉。
「那么,咱们出发吧。」
帕尼兹说完,杜德里和海伦便点点头。男性们套上大衣,海伦也将毛皮大衣披在肩膀上,一同出门。
博物馆用地的後方停有马车。并非那种杜德里偶尔利用的租借马车,而是私人马车。虽是小型的马车但却维护得相当乾净,马夫穿著笔挺的西装制服,是个看起来十分体面的男人。
马车是今天的主办人为了迎接他们而派来的。三个人坐进去後,马车便在夜晚的伦敦中喀啦喀啦前进。里面的坐垫十分舒适,就算车身会喀嗒喀嗒摇晃,也因此减低了振幅。
帕尼兹好几次向海伦攀谈,但她都只是含糊回应。视线也频繁地游栘不定,偶尔看向窗外。杜德里看得出来她相当紧张,因为自己不久前也才有过相同的心情。
杜德里心想,虽然有件事想对海伦说,但现在先不提起比较好吧。马车经历一阵摇晃之後,开始慢慢减缓速度,进入众多耸立宅邸的其中之一。不久後完全静止下来,车门敞开。
杜德里伸出手,海伦搭著他的手定下马车。或许是因为还不习惯踩著高跟鞋走路吧,她看来有些寸步难行。杜德里瞥了帕尼兹一眼时……
「你打算丢下淑女自己一个人走啊?」
帕尼兹一脸打从心底感到错愕的模样,耸了耸肩。这时海伦已靠近杜德里身边,勾住了他的手臂。於是杜德里便与海伦手勾著手,成为她的护花使者,三人跟著仆人的引导进入宅邸。
杜德里能感觉到海伦勾住他的手一紧。她难得地一直垂著眼睑。
「没问题的。」
杜德里低语。或许是听见了他的这句话吧,海伦微微拾起头。然後——
「安东尼奥•帕尼兹先生、杜德里•莱纳斯先生、海伦•安•艾薇丝小姐,三位贵宾已经抵达。」
在人口处,三人的名字被高声念出。顿时可以感觉到好几道视线落在三个人身上。但是,不能在此时就被气势压垮了。海伦坚定地抬起头,而杜德里则是被她半拉半扯地一同走进宽广的室内。
天花板上挂满无数欧洲产的水晶,闪烁著光芒,踩在长毛地毯上,脚背几乎全被盖住了。暖炉中的火焰熊熊燃烧著,温暖了整个房间,大约有十几个人站在房里。有人站著谈笑风生、也有人一派悠闲地端坐在沙发上,整体气氛相当和谐,但从全员盛装打扮这点来看,可以知道这不只是单纯的聚会而已。
首先向他们靠近的,是一张杜德里也相当熟悉的面孔。
「唉呀、你们三个人都来了,我真是开心呢!」
那人是格莱斯顿。他也穿著一身摺痕整齐的笔挺燕尾服。平常他就是一位身处在任何场合中部让人感到震慑、相当具有存在感的人物,正式打扮後更是引人注目,连同性的杜德里都不由得看傻了眼。
格莱斯顿和帕尼兹短暂地打过招呼後,便面向杜德里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了。承蒙您的招待前来这里,真是非常戚谢。」
「别这么说,你们救了我一命,招待你们是理所当然的。」
然後格莱斯顿转向海伦。
「初次见面,艾薇丝小姐。传言果然不假,你的模样十分美丽。」
「初次见面,格莱斯顿先生。承蒙您今晚的招待,真是万分荣幸。」
海伦流利地说出开场白,遵照礼节向他轻轻行礼。完全看不到她方才的紧张感,只是她直视格莱斯顿的姿态,有点不符合女性应有的举止,但格莱斯顿并没有责备她。
「那么,就请你们尽情享受这个夜晚吧。」
格莱斯顿沉著地微笑,手掌带向室内——坐立其中的人们。他让开身体,三个人便缓缓地走进室内中央。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开始。
这是格莱斯顿在城内宅邸中举办的私人晚宴。并不是那种在社交季节开办的数百人规模大型舞会,这次只是极小型的晚宴,仅招待以往的老朋友,一起聚集在细心装潢的招待室中,开心谈天而已。
然而,即便是小规模的晚宴,却仍具有重大意义。因为主办人是相当具有知名度与权力的格莱斯顿。要是能被邀请到这里,便表示这些人充分受到这位财政部长的信赖,在其他方面上的影响力自然也难以估计。
杜德里与海伦也受到了邀请。前阵子他们经由帕尼兹收到邀请函,虽然上头清楚写著邀请的讯息,但他们对於自己就这样子接受招待仍感到不安,但既然主办者都开口了,一直畏惧不前也不是办法。
「晚安,莱纳斯先生。我是法兰西•阿尔德。」
「初次见面……阿尔德爵士。能见到您的面真是荣幸。」
一名仪态良好的中年男性走来,杜德里与他互相握手寒喧。如果杜德里没有记错的话,这位人物虽然并非出身名门,但由於他立下过功绩,让女王陛下颁授他爵士的勋号。
「格莱斯顿先生说过,你是他的『恩人』哦。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应该还是个学生吧,你是伊顿公学的学生吗?」
「不……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
已是大学生的他,年纪正好是毕业於公学的同岁数,所以相当习惯被误认为小男孩。在阿尔德爵士的催促之下,他们坐到了沙发上。
「格莱斯顿他不肯告诉我详细的情形,只对我说有人想致他於死地,但是你和那名女性却阻止了那项计划。你们到底是使用了什么魔法啊?」
阿尔德爵士兴致勃勃地追问。杜德里思考了半晌,决定以和海伦那篇报导差不了多少的内容告诉他。杜德里断断绩续地说出事情始末,但阿尔德爵士仍然感到相当惊讶,甚至连连发出赞叹与欢呼声。
这么看来,前天所发生的事,便是现在杜德里和海伦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格莱斯顿曾说过要招待两人前来私人晚宴作为谢礼,自己只是刚好在场罢了——杜德里是这么认为——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一份太过厚重的礼物。
在现场的人,全部是对社交界和政界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物。若是有机会与他们见面,便可以建立起相当不错的人脉,并且成为未来的一股力量吧。
「话虽如此,还是会紧张呢……」
杜德里在与阿尔德爵士的对话告一段落之後,站起身来不著痕迹地叹了口气。莱纳斯家只是勉强能够构上社交界边缘程度的家族,而没有继承权的杜德里,当然也与这种豪华炫丽的场面没有缘份。
「海伦呢……」
他正寻找著另一名新加入者•海伦。来到这里之前,神情还显得相当紧张的她,现在正在杜德里的视线前方,与一名气质高贵的中年女性有说有笑,不知在聊些什么。当海伦比著手势说话时,那名女性就咯咯地笑出声来。
他和另一名走近的年老男性交谈时,海伦也走到杜德里身边。三个人一同聊了几句後,最後只剩他和海伦两个人。
「你看来充满活力呢。」
两人坐在沙发上。海伦拿著高脚杯,一口气将酒饮尽。或许是天生酒量好,她只是脸颊有些泛红,但看起来神智还相当清醒。
「因为,在这里畏畏缩缩也不是办法啊。」
「刚才看你还十分紧张的样子,所以我很担心你呢。」
「那是来到这里之前而已。不过,仔细一想——」
海伦忽然把脸凑近杜德里。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之前在河岸边说话时还要更近,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因此杜德里慌张地向後仰。
「现在的我,几乎没办法看清楚人的脸。就算跟你靠这么近,我也看不太清你的长相。如果你是熟人,我还能分得出来,但如果是陌生人的话,我就办不到了。所以,我想在连脸也看不清楚的人面前,就算提心吊胆也没有用。」
这么说来,海伦刚才也像是瞪视般凝视著格莱斯顿的脸。仔细一想,海伦平常总是戴著眼镜,拿下来之後当然会看不清楚东西。不过面对如此爽快坦承并耸耸肩的海伦,杜德里只能无言以对。
她的确是位性格果断的人物。杜德里随便笑了几声敷衍过去。
「对了,刚才罗德•碧福特跟我说话耶,是那个上议院的大人!天哪!我心脏一直砰砰地跳个不停。」
现在倒能够很直接地看见海伦那双闪耀著光芒的茶色眼眸。海伦像足在作梦般,双手交握在胸前。
「达顿夫人、阿尔德爵士还有艾德华先生。每个人都是在社交界中颇具地位、十分高尚的人物呢。真没想到我会有这一天,这一切简直像作梦一样。」
杜德里想起以前海伦说过的话。她说,总有一天她要进入社交界。
她现在正是掌握住了那个梦想的契机吧。在社交界中,人脉就和出身与资产一样,是一大武器。若她得到了知名度,并与体面的男性结婚的话,站在人群中心的那一天或许就会到来也说不定。
——但是,那是她背叛过去的恩人才得到的东西。海伦拒绝了卡特莱德说要让她在社交界中得到一席之地的甜言蜜语,如今却得到了与那相等,或者是比那更多的回鹃。这对她来说,是毫无怨言的结果吧。
「话说回来,卡特莱德先生他怎么样了?」
杜德里稍微压低音量问道。
「我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听说他现在意志十分消沉,也不出家门一步。那件事之後,他很难再继续维持目前的地位吧。虽然不知道是谁去煽动他做那种事,但这样一来,他大概也没办法获得任何好处了。」
海伦像事不关己一般淡然说道。那样的反应似乎更加显示出她的怒气至今仍无法平息,杜德里不禁背脊一阵发冷。就算再继续谈论这件事,可能也只会让她勃然大怒吧。
「……是吗?」
海伦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她静静地垂下眼睑。短暂的静默,让杜德里松了一口气。当他在脑海中搜寻下一个话题时——
「艾薇丝小姐。如果可以的话,能赏个脸和你说话吗?」
又一位中年男性举止优雅地向海伦攀谈。对方看了杜德里一眼,点头行了个礼,杜德里也微笑轻轻点头回应。海伦脸上立即换上一副神彩飞扬的神情。她站起身来,偕同那位男性一齐离开。看见灵敏应对的海伦,恐怕没有人能察觉到她其实根本看不见对方的长相吧。
目送海伦离开後,杜德里呼出一大口气。
「你看来好像很累。」
这时爱达从头上对他说话。她就待在杜德里附近,但也无法说话,所以一直很无聊吧。在这种场合中,他也只能低声回应。
「是啊。在这里又不能做出不雅的举止。」
「听说他们都是支配这块土地的人。思,看来的确是呢。」
爱达也将身躯挨近杜德里身旁,眯起眼睛注视坐在不远处的人们。
「原来如此。那么,只要让这里的人欣赏你,你的前途就一帆风顺了吧。」
爱达半眯著眼眸,倏地转过头看向杜德里。
「至少比跟我这种一点忙也帮不上的神说话来得好。和我相比,那个女孩对你来说更有帮助。」
听见她冷淡的语气,杜德里皱起眉看著爱达的脸。平常总是表情丰富的她,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情戚,她只是怔怔地凝视著海伦。
「你那是什么……」
「如果你想变得和那些老人一样,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问,快加入他们的社交圈吧。」
爱达自顾自地说完,就忽然从杜德里眼前消失无踪。他环视了招待室一圈後,仍然看不见那道红衣身影。杜德里无法判断她只是隐藏踪影,或者回到博物馆的雕像上。
「怎么回事……?」
杜德里皱著眉头。他完全不明白爱达为何突然说出那些话。自己做了什么事让她心情不好吗?正当他这么想的同时——
「莱纳斯先生,你也要一起参加吗?」
等他回过神时,已有数名男性围绕著一个小桌子打牌,但赌注金额似乎并不大。阿尔德男爵已经面红耳赤地瞪著扑克牌。
「咦……是的,我很乐意。不过我的技术不是很好,请不要取笑我。」
杜德里连忙露出笑容,站起身靠近桌子。坐在桌边的人手上都拿著几张牌,互相窥看对方的神色或者是歪著头思考出牌法。
「这是什么游戏呢?」
「听说叫作梭哈,是我去美国的时候学会的游戏……」
听完说明後,那似乎是个依照分发给自己的数张纸牌排列出组合,并互相竞争组合大小的游戏。杜德里也跟著加入游戏,不过由於他不懂规则,因此就和隔壁的人一组。
「请您多多指教,格莱斯顿先生。」
成为杜德里伙伴的人是格莱斯顿。杜德里慌忙行礼後,格莱斯顿豪迈地点点头,他看著两人手中的牌,回想著才刚听过的牌组,拚命跟上格莱斯顿的脚步。
一开始的那几次,杜德里只是在一旁看著他们玩,完全派不上用场。格莱斯顿在游戏方面的技巧相当厉害,已经赢得两次的赌金。
不知是第几次的游戏再度开始。看见发下来的牌後,杜德里轻张开嘴巴。
「这是……」
杜德里正要说话的那一瞬间,侧腹忽然被人用手肘戳了一下,他连忙噤声。对了,方才有人说过,这个游戏最重要的,就是不让对方猜对自己手上的牌。
杜德里拚命地假装面无表情时,游戏仍然持续进行。格莱斯顿散发出更强硬的气势进行游戏,并不断加注赌金,渐渐有人退出这一轮游戏,最後只剩下格莱斯顿和阿尔德男爵。
杜德里想说些什么,但格莱斯顿还是从桌子下轻轻踢了他一脚,他只好静默不语。格莱斯顿注视著对战对手,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
「那么……」
「等一下,我认输。我退出!」
阿尔德男爵终於按耐不住地,大声喊叫。但是从他手中猛力丢出的纸牌,却是一副组合相当有胜算的组合。
「哈哈、我赢了!怎么样、看看这个吧!」
格莱斯顿时觉得十分滑稽,他摊开自己的牌。探过头来看的人们,一齐哑然失声,格莱斯顿便哈哈大笑,而杜德里只是苦笑。
「你用那样的牌面,下了那么大的赌注吗?」
阿尔德男爵看得目瞪口呆。格莱斯顿手上的纸牌是一个*三对,算是极为无用的牌组,要是平常人早就放弃认输了。而杜德里想提醒他这一点,但格莱斯顿反而一直加注赌金继续游戏。(译注:两张三,是最小的牌组。)
「游戏本来就是打心理战,你误以为我牌面很好,所以你才输了。」
周遭的人也跟著笑了起来,阿尔德男爵呆了好一阵子,才拍拍格莱斯顿的肩膀,赞扬他不放弃的精神。格莱斯点了点头,收下赌金。
「来,这和你平分。」
「不,我什么也没做啊。这是阁下应得的。」
「不,因为你那时候想要开口说话,才能骗得到法兰西。你就收下吧。」
格莱斯顿这么说著,并将一些纸钞和硬币推向一脸为难的杜德里。
「那么,你也差不多记得规则了吧。接下来就靠你自己的力量战斗吧。」
听见他这么说,杜德里便决定将方才拿到的钱当作赌资。将扑克牌拿在自己手中後,开始令人提心吊胆的游戏。
在一群人热烈聊天、翻牌之中,杜德里忽然转头望向背後。他突然想到,不知海伦现在在做什么。她似乎至刚刚为止,都和一位主持一个有名沙龙的女性聊著某些话题。但下一秒却露出惊讶的神情。
「……咦?」
杜德里看过去时,海伦正快步离开招待室。她的步伐摇摇晃晃,可能是因为无法看清周围的缘故吧。她像是顾忌著人们的目光,靠在墙边栘动,转眼问就离开了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
「莱纳斯先生,下一个换你罗。」
杜德里轻声低语,但随即有人从一旁叫唤他。面对看来没什么胜算的牌组,杜德里陷入沉思,不知不觉便将海伦的事情抛向脑後。
他一个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中。
在这种离春天尚远、寒风刺骨的季节中,他的防寒衣物却相当单薄。身上男用大衣的领口并没有高高竖起,反而是无力地垂下。他也没有配戴围巾和手套,握著手杖的手像是快要冻僵了,顶著一头乱发,任由胡须态意生长,看起来十分落魄。
他的步履蹒跚,走在毫无人烟的马路上。这里是高级住宅区,在成排耸立的宅邸中可以看见穿著佣人服的仆人,光线自窗户洒落出来,与街灯一同在马路上映照出蒙胧的阴影。通常这里不是一个打扮迈遢的人会出现的地方,但现在他的头脑无法考虑这件事。
他现在并没有喝醉酒。其实他的酒量相当好,很少会喝醉。但如果能用酒精麻醉自己,或许还比较幸福吧。圣少不用再去面对自己现在的遭遇。
「为什么……是我?」
冷风从衣领的缝隙问灌了进去,但那种冰冷的刺痛反而能够打断他的思绪。他发出一声声模糊不清的呢喃,并没有人会侧耳倾听。
他会来到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无法忍受长时间待在家里。他像是逃跑一样来到外头闲晃,走著走著便走到这里来。如果就这样不回家便倒地睡去的话,到了明天早上,泰半会冻死吧。那样的死法或许也不错呢,当他这么想时,脸上的神情终於出现些许变化。
由於他完全没注意周边的情形,所以也没有发现有人和自己擦肩而过。过了半晌,有个声音慌慌张张地叫住他。
「喂,等一下!」
听见嘶哑的怒吼声,他眨了好几次眼睛,才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有个男人独自站在那里。大礼帽与快拖到地面似的长摆大衣,吸引住他的目光。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在他的记忆中并没有出现这样的人影。如果那是旧识的话,他应该会流下眼泪,或是急忙逃跑吧。
「怎么……?」
在他低语时,男人向他走来。但是由於男人比他矮,戴著的大礼帽又压得极低,就算走近身旁他也无法看清对方的五官。
『你是哪位?』正当他想开口询问对方时,却又马上将话给吞下肚。因为男人在他眼前从…怀中拿出了某样东西。那道银色的光芒比起冬夜的寒气还要冰冷——那是一把小小的匕首。
伴随著一个俐落的动作,那把反射著煤气灯青白色光芒的刀尖正朝向他。他一直处於混沌中的思绪,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身陷於危机之中。
「什……」
逃跑、求救、好几个选项浮现在脑海之中,但有个疑问最先来到他眼前。他完全没有见过这个男人,然而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刀刃相向?男人似乎听见了这句话,但他只是扬起嘴角邪笑,并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男人踩著轻盈的脚步快速向他逼近。他本能地想逃跑,但双脚却十分僵直。长时间呆在冷空气中的的身体变得相当迟钝,丝毫不听任何使唤,反而可以清楚感觉到膝盖一阵酸痛。
『为什么?』在疑惑问出口的那一瞬间,他的腹部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暖热。慢了一拍後他才发现,那是因为匕首刺入了自己肚子。流淌而出的鲜血更在转眼问带定他的体温。
他咚的一声倒向地面,但已经无法察觉自己正倒在路上。他清楚地感觉到所有东西都从自己的手中流逝。金钱、地位和信赖,那些东西早就已经荡然无存。而最後,甚至是自己的性命部被夺定了。
「制裁玷污神的名讳之人。」
他薄弱的意识逐渐模糊,这是他最後听见的一句话。
「呜——……」
「喂!早上罗。年轻人昏睡到快要中午成什么体统啊!你这懒惰虫。」
在晚宴过後,杜德里在将近天明时才回到大学宿舍,於是他一觉睡到中午还继续赖床。然而爱达似乎已等得相当不耐烦,乾脆主动叫醒他,他撑起神智不清的脑袋坐起身。
「我昨天真的太累了,而且今天也没有课,你就饶了我吧……」
他完全没有离开被窝的力气,发了好一会儿呆之後,门口响起叩叩的敲门声。他本来想说假装不在好了,但却被爱达催促著快去开门,於是他隔过门板回应:
「是谁?……那个,我现在的模样不太适合出现在他人面前,请等一下……」
「呃,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啦。我看完了那一份报纸之後,想问你要不要看,所以就拿过来了。」
是拉尔夫。在这位朋友面前,倒也没什么好丢脸的,杜德里便打开门。面对还一脸睡眼惺忪的杜德里,拉尔夫有些错愕,但他还是将手上的报纸递给杜德里。
「不过今天的报导不是雷恩•亚邦斯写的。」
他边听著拉尔夫的注解边漫不经心地看向一整篇报导。保险公司职员惨遭杀害,被害者的名字是——
「什……」
杜德里不由得睡意全消,睁大双眼。
——被害人的名字是雅各•卡特莱德。疑似昨天深夜在住宅区的马路上惨遭杀害,事後才被人发现他的遗体。死因是腹部遭刺,失血过多致死。而在遗体旁边,掉了一张写有『惩罚玷污神的语言之人』的卡片。
「这是……怎么一回事?」
杜德里愕然低语。


本帖最后由 xiaosun07 于 2009-6-9 20:12 编辑


第三章
热衷於恶魔圣经的男人遭到杀害。
卡特莱德被杀的消息被披露之後,後绩报导持续延烧。因为是和之前引起骚动的圣经有关的人物,所以从遗体状态到被害人的行动为止,全都被虚实交错的报导出来。
在那些报导之中,几乎像是在加油添醋的是『每日记事』报,记者当然是雷恩•亚邦斯。她用强烈的讽刺笔调写著:胡乱使用邪恶的文字来迷惑人们的男人,连自己的生命也被恶魔夺走了。
毕竟在卡特莱德的遗体旁,还留下了二行辱神的言语」的讯息。虽然不清楚犯人是怎样的人,不过『恶魔圣经』肯定是引爆的关键。
「难道不是偶然吗?在那本圣经上所出现的恶魔词汇。」
为了比对内容杜德里买来好几家的报纸——虽然内容都是大同小异——杜德里站在堆满报纸的桌前,双手抱胸沉吟著。
那本圣经除了传达袭击的讯息以外,很难想到其他目的。可是现实中发生了像这样的事件後,让他不禁思考:自己是不是疏忽了什么事?杜德里花了大约两天思考著那所谓的『什么事』,但依旧找不到答案。
所谓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就是关键所在。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应该藏有卡特莱德丧命的真相才对。只是就目前情况而言,光靠那些片段是推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的。
「结果是情报不够吗?」
他得出这种结论。要是想知道事实的真相,也只能在逮捕犯人後再询问了吧。虽然*苏格兰场拚命的在追查,但目前似乎还没发现有力的线索。(译注:伦敦的警备总部,负责维持治安及交通。)
报纸上也详细描写了被杀害时的状况,包括住址、推定死亡时间、第一发现者。
「……咦?」
杜德里发出了小声惊呼。
案发现场的地名他听过,是他前几天才去过的地方——格莱斯顿的、城内宅邸所在地,也是伦敦高级住宅区之一。他看了看详细的地址,离格莱斯顿的屋子非常近。(译注:城内宅邸【Town House】中,是三间以上的房屋并排,屋型较狭长,也较独立屋小的住宅。)
而且,杀害时间还是当天深夜。也就是说,当杜德里对游戏产生兴趣的同时,附近正有命案发生。
那个晚宴明明非常愉快,但知道了这件事後便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杜德里沉吟著并扫视著目前所有的目击线索,皱起了眉头。
因为是高级住宅区,不太会有醉汉在夜间经过。是一个在路边拉客的妓女::这种女性在伦敦四处都有—;刚好经过附近,记得有和谁擦身而过。她说,是戴著高礼帽、立起大衣衣领的男子。可是,光靠这点还算不上是什么线索。毕竟社会上的男性有一半都是这种打扮。
要说稍微有用的情报的话,只有身材矮小瘦弱这部分吧。因为身高和大衣长度很不合,彷佛是拖著衣服行走,所以印象才格外深刻,目击女性的证言是这么说的。
「唉……」
虽是这么说,但因为是夜晚所以也没看见脸的样子。光靠这点线索,负责追查的警察也相当辛苦。毕竟,这是个连女性都会穿男装的时代。
「——咦?」
一想到这里,他再次看向纸面上的记述。
话说回来,自己以前难道没看过这样的装扮吗?帽子低得看不清脸孔、身高比自己还矮、声音低沉、举止优雅的『绅士』。
是海伦!要是看到扮男装在外走动的她的话,不就会得到这样的证言吗?想到这点之後,杜德里的胃忍不住抽痛起来、全身发冷。虽然他不认为海伦会做出这种事情,但是已产生的不安很难消失。
杜德里从宿舍配置的书架上拿出伦敦的详细地图。他确认之後发现,从格莱斯顿宅邸走到案发现场用不到十分钟。虽说是夜晚,只要有灯光的话,走路并不成问题。
接著他也想起来了。海伦在当天晚上,曾经悄悄地避开众人离开会场过。再次看到她时,中间大约经过了二十到三十分钟。
也就是说,海伦有可能在当晚离开晚宴会场杀害了卡特莱德。这不但十分符合推论的状况,更重要的是她有动机。她认为自己被卡特莱德背叛了,尽管在报纸上强烈的反击了,要是她的恨意未消的话——
「不会……吧。」
就算找了几种说法来否定这个推论,却马上被推翻。海伦穿的是晚礼服,那不是能简单变装的服装吧?不,海伦穿的是很合身的衣服,只要在外面罩上大衣,再用高礼帽藏起扎住的头发,应该很简单就能变装了。还有……
「又在烦恼什么啦?」
他的眼睛转呀转地思索著。爱达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杜德里产生好像把头抬出水面拚命呼吸新鲜空气的心情。原本紊乱的心情,顿时平静下来。
「嗳,爱达。那个海伦她……」
可是杜德里开口之後便又沉默了。这只是他自己的推理,不能随意对别人说。
在再度陷入沉思的杜德里面前,爱达叹了口气。
「那个女孩怎么了吗?」
她身形灵巧地降低了高度,在杜德里的耳边细语著。杜德里随即出现了很有趣的反应。
「哇啊?」
他像是跳起来般整个人向後仰,并顺势从椅子上摔下来,头部狠狠地撞到地板上。接著倒下的椅子椅角又戳中他的肚子,只听到他发出一声惨叫。
「……拜、拜托你放过我吧。」
「竟然敢在我的面前想其他女人,你还真够大胆啊。」
爱达像是骑马般坐到杜德里的肚子上。由於她没实体化,所以本身没有重量,照理说,杜德里可以不管她直接坐起来,但他却完全不敢动弹。
「你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不管怎样,你可是说过那些话的……」
「咦?……啊!」
杜德里想起,这么说来,之前喝醉的自己似乎说过些什么。因为忙於处理後来发生的事,还没有问过自己当时到底说过什么。
「等一下,我到底说过了什么……」
「你不敢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吗?你这个花心的家伙。」
被狠狠瞪著让杜德里回不了嘴。他不禁想著自己以後不能再喝酒了,他暗自下了这种奇怪的决心。
「不是,那个……是我不好,所以希望你能告诉我……」
「谁知道呢。你自己想啊,我可没义务要告诉你。」
「我要是想得起来,哪还需要你告诉我啊!」
爱达似乎这样就气消了,终於从他的腹部离开。杜德里坐起身来,一边把倒下的椅子拉回原位,一边瞄著桌上的报纸。
「真是得不到教训的家伙。你给我适可而止,不要再乱想了!」
爱达一边说著,一边用实体化的手指用力弹了杜德里的额头。
海伦在博物馆里漫无目的地走著。
她原本就是个好学的孩子。虽然也读过老家图书室里的书,但却被父亲和保姆说「女生就算学识渊博,结果也只是嫁不出去而已」,然後把书全收走了。在女子学校学的东西都没什么帮助,现在海伦所拥有的知识是她趁著空闲时间阅读,以及来到伦敦後学习得来的。
这么说来,积极给予她这个机会的也是卡特莱德。不过海伦摇了摇头,挥去脑中的这个念头,她望著眼前的大理石雕像。
经过雕像群,踏进房间里面。她并不清楚收藏在玻璃柜中的展示品有著怎么样的历史,但光看这些鲜艳的色彩就让人觉得大饱眼福了。
这问博物馆里虽然收藏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但描写神或神话的收藏品特别的多。让人们为了举行祭祀而聚集在一起的最大动机,果然还是对神明的崇敬吧。老实说,那种心境是海伦所无法理解的。但单就艺术品而言,这些收藏确实是有价值的,所以她用不可不看的心情,快速地浏览过这些展示品。
「唔……」
突然问,海伦回过头。她感觉有人注视著自己,心想是不是有认识的人在这里,然而却并非如此。目前在这问展览室中只有海伦和另外几个人而已。那道视线是从不可能有人的天花板投过来——
她顺著过去的经验将视线往上栘,映入眼中的是大得近乎奢侈的宽广空间。在玻璃柜之上,直到高高的大花板之间,确实有某种物体存在。
海伦停下了脚步。那是人吗?从外型很难确定。存在戚稀薄、像是由雾所形成的男子人影摇曳地俯视著海伦。在她呆呆地持续望著的时候,那道人影缓缓地变成透明,最後完全融入周遭的景物之中。
「那是……什么?」
她想起了从前在梦中看到的那匹黑马。那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不可能看到的东西。但为什么自己现在又看到了呢?
「——恶魔。」
这个词汇脱口而出。无意问说出口後,她惊讶地捣住自己的嘴。可是,在安静的室内,她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加快。
恶魔。照理说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以前虽然写了很多关於恶魔的报导,但都是为了指出圣经的奇怪之处以及弹劾卡特莱德,海伦本身并不相信所谓恶魔的诅咒之类的事情。相反的,她总觉得对不存在的东西威到恐惧害怕、慌慌张张的读者们很好笑。
照理说应该是那样的。可是现在自己看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可正是除了恶魔之外,想不到其他说明了不是吗?
「这太愚蠢了。」
即使这么自言自语著,海伦却已经不能在头顶上看见任何东西。
「什么恶魔……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不记得自己有崇拜过恶魔,说起来她忙得连教会都很少踏进去。
在呆立著的时候,她又想起了自己所写的文章——沉迷於恶魔圣经的男人被杀害了。
她仍然如此贬抑著死亡的卡特莱德。然而与『恶魔圣经』有关的并不止卡特莱德。虽然伪造那圣经的是卡特莱德,不过把它拿到博物馆还继续当成报导书写的,是海伦。
自己不也正是处於沉迷於那本圣经中之『恶魔』的位置上吗?
「……不会吧。」
她忍不住低语後苦笑。那次格莱斯顿袭击未遂事件,已经证明了圣经上出现恶魔字眼只不过是偶然而已。所有一切都是在现实中发生的事,其中并没有不明存在物体所能够介入的余地。
可是,卡特莱德最後却迎向了那样的末路。很难保证和他有关连的自己,不会碰上同样的遭遇——不对,其实已经碰上了。那次在米尔班克袭击格莱斯顿时,不知足谁喊出了她真正的名字。在那之後由於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怪事,所以她也渐渐放松了警戒心。
要是引发灾难就被称为恶魔的话,那么她说不定早就被恶魔迷惑了。现在,也只不过是加上致命一击而已。不过,恶魔是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的吧。总有一天,会将自己导向毁灭一途。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明天吗?十年後吗?直到那天为止,自己得一直过著胆颤心惊的生活吗?有没有能从这个恶魔手中逃离的方法呢……
「这种事……」
心跳愈来愈快,她的背上冒出了冷汗。不会有这种事的,海伦像是鼓励自己般低语著,就在这个时候
「海伦小姐?」
从背後传来呼唤的声音。海伦虽然吓了一跳,但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转过身去。
头顶上有著比谁都强烈的恶魔气息的男人,杜德里•莱纳斯正站在那里。
杜德里出声之後,海伦便转身过来。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她似乎多少有些吃惊,脸色不知为何亦有点阴沉。
「你好!我合点事情想和你谈谈,不晓得方便吗?馆长也一起。」
「好的。」
海伦沉稳地微笑著。那是和平常一样的圆滑笑容。
两人在馆内走著,进入最近才知道能进入的办公区的门,也已经适应总是乱七八糟堆放著杂物的通道,虽然海伦还是东张西望地看著四周。
杜德里不发二曰地走著。虽然察觉到背後的海伦似乎有话要说,他却刻意加以忽略。杜德里思考著昨天的对话。
『说不定,如果你就可能知道不是吗?』
昨天,杜德里这么问著爱达。但爱达只是叹了口气,飘浮著翻身离开了他的视线。红色的布晃过他的眼角。
『我确实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答案。不过我并不打算这么做。』
她这么说著,爱达不戚兴趣时的习惯又出现了,她用手指卷起自己的一束头发玩了起来。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我的责任啊。』
她朝杜德里瞥了一眼。正当杜德里考虑著该如何回答的时候——
『以前你曾经说过。要是只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才向神祈求奇迹的话,那根本不是信仰。你现在不就正在做同样的事吗?』
杜德里瞬间哑口无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类做不到的事。在那种时候,我会借出我仅有的力量。但这次的事情是靠你自己的力量就能解决的,而且你也该那样做。所以一切就交给你了。』
杜德里察觉到自己只不过是想用更轻松的方式来获得答案後,丧气的垂下肩膀。那时候,爱达缓缓地从空中降下来,很难得地面对著他,笑著对他说道:
『神愿意出借力量的对象,是那种会尽己所能、做出最大努力的人哦。』
因为这句话,杜德里才会来到海伦面前并开口叫住她。
两人走著走著,很快就到了通道的尽头,在那里挂有写著『馆长室』的金属牌子。可是,敲了门之後却没人应门。
「不在吗?」
正这么说著的时候,门从里面自己打开厂。杜德里吓得往後跳,帕尼兹探出了头。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整理文件,手里还拿著一支笔。
「哎呀,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事要跟您商量而已。如果您很忙的话,我改天再过来。」
「不会,没关系。我这边也是持续做著无聊的工作,正觉得很烦躁呢。」
帕尼兹向後退,招待杜德里和海伦进入了房内。办公桌上确实堆积了如山的文件,然後在那之中……
「……咦?这个不就是那本圣经吗?」
杜德里看到了那眼熟的深紫色皮革装订本。对啊,帕尼兹微微地点了头。
「从警察那收到了提为证物的要求。说圣经是卡特莱德命案相关的重要证物。」
在提到卡特莱德这个名字的瞬间,他知道海伦明显地栘开了眼神。这和她平常的反应完全不同,她的眼睛看向地面。确认这点後,杜德里知道自己的背後开始冒出冷汗。可能的话,他并不想迎接这样的结局。
「那么,你要找我谈的是什么?」
「不,真要说起来的话,是有事想和海伦小姐谈……只是希望馆长也在场。」
杜德里露出暧昧的笑容,在客用沙发上坐了下来。原本皮肤就很白皙的海伦脸色愈来愈苍白,脸颊也失去血色。帕尼兹虽然皱起眉,却无言的催促著两人先开口。
「海伦小姐,在参加晚宴那个晚上……一
在杜德里开口的时候,房门再次传来敲门声。帕尼兹起身开了门,门外站著一名年轻的馆员。
「馆长,打扰一下……」
馆员悄声告诉了帕尼兹某件事。听完之後,帕尼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杜德里先生、艾薇丝小姐,我临时有点急事得赶过去处理,请你们在这边梢候。我不见得能马上回来,如果两位想回去的话,只要留下一张便条就可以下。一
帕尼兹迅速的作出指示後,便和馆员一起离开了。被留下的两人对看了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杜德里胆怯地环顾四周。有帕尼兹在的话,至少还能帮忙壮壮胆,但这种天真的想法如今是派不上用场了。交给你了,他的脑中突然闪过爱达的那句话。
「那么,要谈的事情是什么?」
「呃……那个,在米尔班克的事件时,有个诱导著袭击行动的男人l你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吗?」
「我不清楚。就算我认为肯定是卡特莱德先生指使的,不过在卡特莱德先生已死的现在,要想追查就很困难了。虽然警方似乎还在追查的样子。」
海伦微微叹了口气,然後认真地盯著杜德里说:
「……你刚刚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件事吧?刚才我听到你说晚上什么的,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打算先从简单的话题切人,但似乎一下就被识破了。杜德里不由得感到丢脸,便直接切入主题。
「我想问的是,在格莱斯顿先生举行晚宴的那一晚,你曾经避开人们的视线,然後暂时离开过会场吧?你那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海伦沉默不语,再度栘开眼神。杜德里想说的是什么事,聪明的她应该立刻就了解才对。然而她只是露出无法形容的苦笑,转身面对杜德里。
「女人有很多的秘密,绅士可是不能追问的哦。」
杜德里出师不利地被海伦浇了盆冷水。他怀疑海伦是犯人之後,烦恼了很久,终於鼓起勇气询问,结果却被四两拨千金地转移话题,让他不禁火大了起来。
「我是很认真的在问你!我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应该也有注意到,从很多方面考量那都是不可能的。你啊,不知道女性的礼服有多难穿脱吧?那是就算穿上大衣也不可能掩饰住的。」
再怎么说海伦都是撰写报导的人,所以对命案的详细过程似乎也很了解。因此能确切地推测出杜德里的想法。
「除此之外,虽说凑巧注意到我离席的似乎只有你,但也很难保证是这样。要是被大家怀疑的话,我也无法做出不在场证明。」
海伦耸了耸肩。
「也就是说,你的推论太过勉强了点。如果是我的话,才不会做这种危险的尝试,会采取更加确实的手段。」
海伦无声地笑著。总算恢复她一贯的危险笑容。
杜德里陷入沉默。真是的,海伦说的确实没错。如果她所说的话句句属实,对自己而言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他还是有不了解的地方。海伦还是没说明离席的原因,而且更重要的是刚才那阴沉的表情。
海伦突然站了起来,走近帕尼兹的桌子。她静静抚摸著随意放在那上面的、那本排版错误圣经的深紫色封皮,她的表情再度阴沉了起来。
「连正确辞汇都没有的圣经,就算拥有这个也没有用呢。」
她低喃著这样的话语,给人一种想放手却又放不了手的印象。
「这样的话……」
果然海伦还是隐藏著些什么吧。正当杜德里要再度开口询问的时候,却听见外头传来匆促的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个馆员从走廊上跑过去的样子。仔细听的话,还会听见像是「快点!」这种迫在眉睫的催促声。
「怎么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职业的关系,海伦对气氛的变化相当敏戚,她迅速拾起眼来。在瞬间恢复了平常的记者姿态,快速地走向门边。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去看一下。」
「请等一下,我也一起去。」
他慌张地尾随在海伦身後。确实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似乎是在展览室那边的样子。这么说来,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他记得那时排版错误圣经的真相尚未明朗,有个思想激进的人跑来闹场。
「…………!」
杜德里他们总算从办公区跑出来,并了解到这次是上回事件的再现。不对,是比上次更为严重。
首先是焦味刺激著嗅觉。事件似乎是发生在主馆的出入U,也就是那些希腊风格的柱子附近,能听见从那里传来哀叫声和怒吼。参观群众边尖叫边逃往馆内深处,和他们擦身而过,杜德里和海伦急忙奔向出人口。
「什么……」
靠近以後他们听见了大声的咆哮——那是男人的怒吼声,以及馆员们要压制住他的喊叫声。这情况也和上次相同,可是之前那次很轻易的便压制住了对方,为什么这次这么费力呢?
好不容易总算抵达了现场,他从慌乱的人群中挤到前方。在闹事者的附近,馆员们正打算分头抓住他。但不管怎样就是无法靠近,馆员们远远围著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情况。
闹事者正用力来回挥舞著的刀子,从杜德里的位置也看得见。因此众人无法轻易接近他,除了从远处牵制以外别无他法。
「喂,警察还没到吗!」
「可恶,警卫室没有配置枪支吗——」
甚至还连听见这样的对话。要是擅长格斗的人,即使身处这种紧急状态,也应该能轻易制伏对方吧,但要求从事研究工作的馆员们做到那种程度是不可能的。
杜德里往头顶上瞄了一眼,爱达和往常一样飘浮在那里。要是你的话应该能……想到一半,杜德里又陷入沉默。之前才被说过『别只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才向神祈求奇迹』而已。这次也应该是人类可以自行解决的事件。
这时海伦也追上来了,她边大口喘著气边问道:
「情况怎样?」
「看来对方好像是拿著刀子,很难被压制住的样子。」
他边说边打量起该名闹事者的长相。长满胡渣的脸、瘦弱的体格、又皱又破的衣服。他们当然不可能不记得,这是之前那个来大闹过的男人。印象中上次他被严重警告後便被释放了,这次竟然又来闹了吗?他记得对方的名字应该是叫凡克斯。
地板上滴下厂鲜红色的液体,他看见压著手臂的馆员被同事们扶了回去。大概是打算压制对方时反被刀子弄伤了吧。在那个瘦弱的身体里,到底是哪里蕴藏了那样的力量呢?打算从背後抓住他手臂的馆员反而被甩飞出去摔到地板上。
凡克斯大声吼叫著,听起来只是无意义的咆哮。而且那双血红的双眼应该看不到任何人吧。这个男人并不是针对个人抱持著敌意,也不是针对圣经,应该是针对这个空间,甚至是针对整个世界。
接著,他们也明白焦味的来源了。在门柱的附近,以及出入口附近的展览室的几个地方都发生了小规模的火灾。在这栋有著石材地板且没有可燃物的建筑物中之所以会起火,似乎是因为凡克斯洒了汽油之後点了火。
馆员们拚了命地灭火,但火苗尚未完全扑灭。虽然只要等汽油烧尽火就会熄灭了,但就那样放任它去烧也不行。要是能马上采取应对措施的话,火势或许不会扩大,可是眼前突然发生的火灾让参观者陷入一片混乱,光会挤来挤去乱成一团,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要灭火。等到馆员们发现骚动赶来时,火势已经开始扩大了,然後又为了准备消防设备花了很多时间。
在附近,虽然忙得眼花撩乱的馆员们跑来跑去,但最大的问题似乎出在嘈杂喧闹的参观者身上。由於火灾是发生在出人口附近,有的人该逃却不肯逃走,甚王还留下来看热闹,造成现场的人群挤成一团。可动员的馆员数量原本就不多,他们得边让无关的人後退边灭火,又要抓犯人,工作当然就更艰难了。说不定,杜德里他们也被算在那堆群乱的人们之中。
他心想,至少要救展示品,但火势尚未延烧到陈列的展示品上。这问馆中的展示品每一样都是贵重物品,那些东西要是被损伤、烧毁的话,馆长帕尼兹是脱不了责任的。不对,帕尼兹不会在意自己的职位,但赌上这问享誉世界的博物馆的名声,是不能失去这些无法再次人手的物品吧。
杜德里紧咬牙根,想著白己也应该做点什么——虽然他这么想,却不知该如何行动。如果自己在高中时练好橄榄球的话,就能用*正面擒抱的姿势压制住凡克斯了吧?(译注:擒抱【Tackle】,指橄榄球比赛中,防守者利用飞扑并透过肩膀顶撞进攻者的大腿,并用手臂抱住其大腿使其倒地无法前进,是阻止进攻的一种正当防守动作。)
「怎么办……」
正当他带著焦躁喃喃自语时,杜德里听见了某个熟悉的声音。
麦汀正气得咬牙切齿。
之前有人来闹事的时候,他就已经跟帕尼兹说过该赶紧处理掉那本圣经了。说起来那根本是毫无收藏价值的东西,只会带来多余的麻烦!明明如此,但那个印刷本部长——他并不想称呼对方馆长——却光顾著处理其他小事,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不必要的事件。
听取了骚动过程的简报後,麦汀首先集合办公区的馆员。接著把大家分成了灭火组、对付闹事者组、对外组,并命令各组分别准备好必要的物品。灭火组用桶子装好灭火用的砂子前往火灾现场,对付闹事者组则准备像是长棍之类的武器,对外组则联络警察。在他进行分配的同时,帕尼兹也来了,他一见帕尼兹便忍不住开口讽刺:「你明明是馆内的最高负责人,怎么还拖拖拉拉的啊?」
分组完毕後,各组便分别开始采取应对行动。似乎有好几个馆员已经赶到现场,但想要扑灭由汽油所引起的火灾人手还是不够;而且由於手边没有武器,很难制住发狂的闹事者。
命令各组前去和他们轮替後,麦汀自己也急忙赶到现场。
在处理的过程中,碰巧在事发现场的参观者又挤成一团,使得现场的行动更加困难。到底这群人是在搞什么啊!虽然他快气到血压飙高,但在此受影响而破口大骂是不行的。一骂的话,就会和那个混蛋培根奶油义大利面一样了。
「各位,这边很危险,麻烦大家尽速避难!」
看来赶到现场的馆员们光应付骚动就快忙翻了,根本没有人想到要去引导参观者避难。之後非得制作处理紧急事件的手册不可,他牢记著这点,并命令位於中央处的一名馆员将人群引导圣馆内深处,再从其他的出人口去到外面。参观者拖拖拉拉地开始栘动後,总算可以开始办正事,进行镇压了。
「好,那么动手吧!」
虽然凡克斯仍然拿著刀子挥舞,但他那种亢奋状态也不可能持续太久。尽管他不停地吼叫,但也渐渐开始显露出疲态了。让被卷入的馆员和对付闹事者组交班,他们等著要趁对方行动变得迟缓之後,一口气上前压制下来。
在这段期间,帕尼兹似乎也做出了一些指示,不过在这个状况中主掌大局的可是自己。麦汀暗自笑著『看吧,我即使在遇上状况时,应变也比你这家伙要来得迅速。你就好好地站在那边,给人看看你窝囊的样子吧!』
正这么想著并打算作出指示时,麦汀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大闹著的凡克斯在从远距离伸去的棒子的牵制下,照理已经渐渐地开始安静下来(。可是他又在瞬问再度爆发,光从外表便能看出他的异常——血液上街使得脸上红得发黑、双眼布满血丝,紧盯著某一个点看。
在他视线的前方伫立著一个女人。在印象中,是叫作海伦•艾薇丝的二流报纸记者。就是她把排版错误圣经拿来这问博物馆,在某个意义亡,她可说是造成这场骚动的原凶。明明就说过外来者快点离开了,她竟然还留在这观望这场骚动。
凡克斯注意到了海伦的存在。
然後在下一瞬间,凡克斯狂吼著:「雷恩•亚邦斯!!」
他发出像是要撕裂说不清楚话语的喉咙般大肆狂叫,并且大力挥舞著手臂。
凡克斯用著和刚才不能相提并论的气势挥舞著刀子冲了出去。一时大意的馆员们虽然迅速地街上前,却没能阻挡他:而手上拿著棒子的馆员顶著凡克斯的腹部想把他推回去,却阻挡不了他的气势。撞倒了几个馆员後,凡克斯朝著海伦猛冲而去。
手上持刀的男人朝著自己冲过来,海伦被吓得无法动弹。一旁的杜德里连忙拉住她的手,却来不及将她带走。麦汀自己也是,时间的流动似乎变得很缓慢,即使掌握住了确切的情况,却还来不及想到要冲出去,并由自己来阻止事态恶化。快来人啊,要赶快阻止那个人——
叩!重重的钝音响起。
动弹不得的人、瞬间闭上眼的人,在他们的面前,凡克斯缓缓倒到地上。就只差一步,刀刃就要挥到海伦身上。海伦不晓得是否还没理解状况,眼睛睁得大大地,仿佛一件展示品般定在原地不动。
「咦……啊?」
麦汀本身也是,他花了点时间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眨了好几次眼、摇了摇头,他才总算把视线转到倒地的凡克斯身上。他就那样一动也不动地趴倒在地板上,刀子从手中掉落,附近的地面上有个白色的块状物体。
「啊……」
杜德里连忙扶住虚软得快倒地的海伦,然後有人定了过来。
「你没受伤吧,艾薇丝小姐。真是干钧一发。」
出现的是麦汀不共戴天的敌人,帕尼兹馆长。他将手轻轻放在表情一片茫然的海伦头上之後,谨慎地看著仍倒在地上的凡克斯,向馆员做出指示。
「他已经昏倒了。趁现在把他绑起来,带到警卫室。」
「是……是、是的。」
被叫到的馆员眨了好几次眼睛後才点点头。在场人们瞬间中断的思考渐渐恢复。麦汀也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的声响,是有东西被打坏了的声音。他一边回想,一边将视线栘向地板,认清地面上那白色物体的真面目的麦汀,吓得下巴差点脱臼。
「这……这不就是展示在那边的东西吗!」
倒在地板上的是陈列在出人口附近的展示室里的大理石雕像,恐怕凡克斯就是因为後脑杓被它撞到而昏倒的吧。那几乎跟真人同比例的头像,因为造型优美而得到很高的评价,值得作为让来宾第一眼见到的收藏,足同时具有历史上与艺术上的价值的珍品。如今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现在马上把雕像放回原位,不,先仔细确认有没有破损!」
麦汀叫著,接著他发现,如果凡克斯的後脑是被这个雕像击中,那么一定是某人丢的,而会做这种事的只有一个人。
「……喂!」
麦汀觉得头部血管剧烈跳动到几乎要爆开,他已经无法冷静地应对,咬著牙用几乎要磨碎臼齿的声音开口。那个人不用说,一定就是找海伦谈事情的帕尼兹。
「你在想什么!就是你丢雕像的吧你是在想什么这可是贵重的物品如果我们博物馆的展示品万一损坏了你要怎么负起责任!」
他忘了呼吸一口气滔滔不绝的说完之後,肩膀上下起伏地喘气。然而……
「别说傻话了,事态紧急,现在可不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
帕尼兹乾脆地回答,令麦汀更加气血攻心。
「事态紧急是什么意思,你不可能不知道这是多么贵重的物品!万一粉碎了,把你的头砍个五次都还不够赔!」
帕尼兹表情木然的叹了口气。他为了判断足差不多应该开始生气了呢,或是应该忍耐冷静下来,而感到有些困惑。
「你觉得展示品跟人命哪个重要?麦汀,那个展示品的确很贵重,但人命更加珍贵。我当时若不出手,我们会被批评因为舍不得石块而让人死在眼前吧。你真的希望这样吗?」
帕尼兹的表情格外认真。麦汀仍想反驳,但却哑口无言。对麦汀来说投掷贵重的展品是不可原谅的事,但他也晓得这的确是当时最好的处置方式。当时他自己在瞬间无法做出反应,只有帕尼兹一个人确实的采取了行动。
现在就算继续争执,结论是海伦的确平安无事。这么一想,麦汀明白这次是自己输了。没错,只有这次。是自己指挥馆员镇压住骚动,这份功绩绝不让给别人。
「可是就算是临机应变采取的行动,还有别的东西可以丢吧。我这次姑且认同你尊重人命的想法,但是从没听说过有馆长会乱扔展示品。」
「我们馆里的武器特别多。为了以後著想,我会考虑是否在每个房间都展示武器。」
「我想说的足,你不该有这种将展示品拿来使用的想法!」
结果,反而是麦汀发出内心的怒吼。
海伦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交谈进行。
男子持刀冲向自己,事发瞬间,自己的意识便陷入一片空白。身为记者,她对拥有出生人死的经验感到自豪,但是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一瞬间就要失去性命的危机戚。
晓得是帕尼斯的机智协助自己脱离险境之後,她的思考仍不太能恢复正常运作。这么说来,啊,结果我实在没资格笑别人,她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依然搞不清楚状况。
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却感觉不到地板的冰冷。失去意识的凡克斯被拖走时她也只是呆滞地看著。
因此她也没注意到点燃的火还没完全熄灭。虽然馆员们的灭火行动已让火势渐渐变小,但是因为泼洒了大量的汽油,一时仍无法镇压住火势。
接著,火舌逐渐接近海伦。一丝溅出的汽油成为导火线,线状的火焰婉蜒而来。
「海伦小姐!」
杜德里首先大喊。火焰突然高涨的瞬间,他立刻拉著海伦的手。可是,这次却无法逃开。火烧到她的裙角,火焰越发猛烈。
「呀——!」
海伦放声尖叫。除了热,更感到痛。必须尽快脱下衣服,然而女装无法轻易脱掉。不,已经没有时间了。火势立刻由裙摆延烧到她的腰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最近女性的洋装有加上衬裙撑开裙子,至少不会马上烧伤双脚。
旁边的杜德卫也瞪大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海伦小姐,滚到地上把火弄熄……」
负责灭火的馆员们纷纷赶来。有人想立刻倒上沙子,但因为对象是人而一时踌躇。而此时火焰的范围渐渐扩大。
任谁都束手无策。连刚刚做出机智反应的帕尼兹也想不出办法。麦汀也是一样。 『怎么办』,每个人都焦急不已。
「真是的,最後还是要靠我出马。」
听见这句话的有杜德里和帕尼兹——还有海伦自己。
就在下一个瞬间,火焰倏然全数消失。由於太过突然,在旁观看的一群人眼中还留著残像眨著眼,好不容易才理解火已经熄灭的事实。每个人都哑口无言,杜德里松了口气看著头上。那里有著双手抱胸一脸无趣的爱达。
她本身就是被称为火焰与灶与家庭之神的神祇。她能够自由地操纵火焰,也能一口气将火焰消除。
「……那个,谢谢。」
「嗯,不过代价可是很高的哦。」
爱达笑著往下望向杜德里,杜德里也安心地吐出一口气。此时……
「……恶魔。」
海伦的低语传人两人耳中。
杜德里慌张地将注意力转回她身上。她的裙子烧焦,露出双脚,样子非常狼狈却没有余力处理,她双膝著地看向杜德里的身旁。那应该是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不过对杜德里和帕尼兹来说除外。
「什……」
杜德里不知所措。海伦现在的确正看著爱达。能看见非人的存在的人类并不多,事实上,看来她也是直到现在才注意到爱达的存在。
不,她不是说过,小时候曾看过黑色的马儿消失吗?这和杜德里会发现身边有东西一样。不像杜德里他们一样明确,但她也拥有能看见那些事物的特殊体质。
因此,现在,海伦用双眼确认了爱达的存在。爱达不会主动在人前现身,但为了消除火焰多少消耗了一些力量,因此海伦也能看见她。
然而——海伦认为爱达是恶魔。
「什么……你,是什么东西?」
海伦像说梦话似的呢哺著。被发狂的男子挥刀相向、被火焰烧到、不认识的少女飘浮在半空中。再怎么聪慧的女性,也经不住同时经历这些怪事。看著爱达的海伦简直像是在梦游一般,让杜德里不由得转过视线。
「我吗?就是你们所说的恶魔啊。」
爱达冷冷的放话。爱达将双脚移动到海伦的面前,让她看清楚自己的确没有靠任何支撑物浮在空中。海伦用玻璃珠般的眼睛看著眼前傲然伫立,有著异国肤色与服饰的少女。
「喂……!」
爱达对慌慌张张想介入阻止的杜德里看都不看一眼。爱达的态度很明显是故意想让海伦震惊。虽然不知她有何不满,实在不该如此对待这种状态下的海伦。
然而海伦在看见从中介入的杜德里瞬问张大双眼。她『呀!』的一声惊叫著,拖著脚往後退。那种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态度,让杜德里受到很大的冲击。
「海伦小姐?请冷静一点。她是……」
「别过来……你别过来!」
海伦尖叫,挥舞著一只手。他做不到用力量强迫女性,只好後退一步。周围的馆员们不明究理地面面相觎,然而她似乎视而不见,像个孩子般继续哭喊。
「喂,你也……」
「我以前不是说过吗?我这被遗忘的神,说不定就是恶魔。既然这个女孩这样称呼我,那就可以肯定了吧。」
「所以说!」
两人的对话使得海伦更加混乱。接著……
「别过来!」
那是宛如要撕裂喉咙一般的尖喊。因为她平常的声音如同天使一般可爱,因此现在这样更让听者威到心痛。杜德里和爱达停止争吵,慌忙将注意力放回海伦身上。
「别过来,你是恶魔吧,就是你把恶魔带来的!」
最初遇见杜德里时,海伦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原来是因为他带来了恶魔。拿到排版错误圣经和遇见杜德里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从那时恶魔就已经盯上自己了。米尔班克的事件发生时也是和杜德里在一起。没错,这个男人是一切事件的源头。她之所以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是和他有关。
——不对。好不容易,海伦的内心注入一丝冷静。
这世上不可能有恶魔存在,不可能存在那种无法证明的东西。就像以前曾见过的黑马一样,一切都只是梦而已,至於这个奇怪的少女一定也只是使用某种机关让自己飘浮在半空中。没错,恶魔那种东西不可能存在,既然不可能存在,求求你,别再让我困惑了——
海伦已经不知该相信什么才好。如果相信恶魔,那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祸肯定是诅咒。如果不相信,那么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的双唇发颤,摇摇晃晃直起身子。视线前方有物体引起了她的注意。
没人能够阻止神智不清的海伦。特别是看不见爱达的馆员们和麦汀,他们不知道海伦为何发狂,只能默默盯著她从眼前经过。
接著,她由脚下拾起闪耀著银色光辉、刚刚凡克斯掉落的大型尖刀。带走凡克斯时,并没有将那把刀一起收走。
「什……」
「求求你,从我眼前消失。不然的话……」
两边都不能相信的海伦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也就是消除眼前的不明物体。恶魔也好,杜德里也好,只要消失了,自己就能恢复平静。她如此相信著,所以举起了尖刀。
银色的刀尖指向爱达。
「哼!」
爱达苦笑著挑高一边的眉毛,接著露出嘲弄的笑容。
「所以你是要否认罗,原来你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姑娘罢了。」
这句话仿佛像是拙下扳机般,驱使海伦街上前。即使烧焦的洋装绊住双脚,她还是笔直的向爱达跑去。但是爱达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咚,低沉的声音响起。
「……爱达,海伦小姐。」
埋头向前冲的海伦,由侧面被撞倒到地上,她楞楞地往上看。爱达也是一样,她的表情出现罕见的激动。
杜德里站在两人之间。他一只手按著另一边的手掌,脸孔因疼痛而扭曲。按住的手掌之间涌出鲜红色的东西。
「喂!」
首先回过神来的是爱达。并非发生了什么复杂的事,而是杜德里由海伦的侧面将她撞开时被刀子划伤了。刀子因为撞击飞出海伦的手,落到远处的地板上。
「蠢蛋,你以为那种东西能拿我怎样吗!结果,你……」
「虽说是这样,但我怎么能看著你在我眼前被刺。」
杜德里一面忍著疼痛,一面腼腆地笑了。这个答案让爱达四肢无力。那个女孩很傻,这男人则是笨透了。
「……听好了,海伦小姐。」
杜德里跪到瘫坐在地的海伦面前,紧盯著她的眼睛。
「她不是恶魔,为你带来灾祸的不是她。」
虽然不能确定她是否有听进去,但海伦已经安静下来。
「你一定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吧!但这都是事实。她并不是人类,的确不是这世界上应该存在的东西。她和你以前曾见过的不可思议的黑马一样,虽然大部分的人都不晓得,但他们却都存在於这世界。绝对不是梦。」
海伦呆呆望著杜德里,望著这个带来恶魔的男人。可是现在自己却刺伤了他。从没听说有人类会为了保护恶魔而受伤,况且海伦记得手中的刀子划过杜德里的手的触戚。自己砍伤了人,让他受伤。鲜血啪嚏啪嚏地由杜德里手中滴下。
海伦脑中出现过去曾见过的夕阳下草原的景象。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只有金色眼眸的黑马。注视著喊著消失吧的自己的那双眼眸,带著悲伤,似乎像是在说,我的确存在著。
对不起。她自己也不知为何要道歉,最後她在心里如此低语,接著就失去了意识
「你最近好像很容易受伤哦。」
「不,我自己也讨厌疼痛的回忆……」
杜德里一边在帕尼兹的帮忙下处理伤口,一边苦笑。旁边的年轻馆员正在帮他剪绷带。他们虽然不知道刚刚发生事情的详细经过,但似乎觉得海伦是因为火烧到自己身上而陷入混乱,最後昏倒了。
「这点程度的小伤放著不管也会好。」
爱达嗤之以鼻。虽然不需要,但再怎么说杜德里也是为了保护她,好歹也该稍微担心一下,但爱达却一点担心的迹象也没有。真是不讲理呢,他一边这么想著,一边藉著帕尼兹的手绑上绷带。实际上,伤口并不深,应该很快就会愈合。
几个馆员帮忙将失去意识的海伦抬到馆长室的沙发上躺著。她倒是比较令人担心。清醒过来後,她大概又会继续吵闹吧。
「接下来,我们去看看那个男人的样子如何吧。」
看见杜德里已处理好伤口,帕尼兹起身。那个人应该是指刚刚被带到警卫室的凡克斯。杜德里也跟在後头。
警卫室是个靠近入口的小房间。虽然博物馆雇用了不少警卫,但是馆内空间过於宽广大,很难逐一注意到所有问题,因此处理凡克斯的事才会延迟。
凡克斯坐在椅子上,双手被绑住。虽然因为帕尼兹丢出的雕像而昏过去,现在却已清醒。脸上比前几天看到时长了更多胡渣,但只有眼神散发出光芒。感觉他并不只是个有点肮脏的男子,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潜伏在他的体内。
认出了帕尼兹之後,他睁大了双眼。
「那么,凡克斯,我以前应该说过,如果你不再犯的话,我就放你一马。但是你又再次犯下这种案件,我对自己之前的判断感到非常後悔。这次我要把你交给警方。」
像是印证帕尼兹的话似地,正好有几个人进到警卫室。带著金钮扣的蓝色服装加上高帽子,正是保护伦敦街道的警察的制服。似乎是刚才麦汀派去苏格兰场的馆员带回来的警官。
即便看见警官们,凡克斯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反而冷笑地看著。
「有什么好笑的?你未来的下场一点也不有趣。」
帕尼兹微微偏头,警宫们瞥了他一眼之後继续。
「好了,先说说你的来历。我们听说上次的事件了。马修•凡克斯,三十五岁,巴尼特法律事务所的职员。没有错吧。」
因为凡克斯一语不发,帕尼兹就代他确认了。
「那么,为什么你要犯下这种案件呢。」
「亵渎神的话语的人还有地方,全部都消失最好!」
凡克斯终於开口。虽然他被绑住,但仍喀啦喀啦地摇动著椅子比手画脚。这么说来,上次引发骚动时,他也讲过相同的话。
「神的话语是指那本圣经吗。那本圣经是伪造的……」
「没错。所以,在圣经里偷偷放入可悲的恶魔的话语的男人,已经遭到天谴了。」
凡克斯狰狞的笑著,卑劣的笑容眼天谴这种词汇一点部不相配。杜德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在一旁开口:
「莫非,前几天卡特莱德先生的命案也是……一
「没错,是我干的。他活该,他是哭著死去的!」
警官们比帕尼兹和馆员们先做出反应。那是他们正在调查中的事件,所以他们想立刻将凡克斯带回苏格兰场,却被帕尼兹制止。
「博物馆这边虽然不严重,也算是被害者。请先让我们问问他。」
还听到馆长的话後,很年轻的警宫勉强将握著警棍的手放下。
杜德里觉得快昏倒了。不久之前,他还怀疑海伦是否犯下了卡特莱德命案。不过至少没发生熟人是犯人这种最糟的情况,让他松了口气。话虽如此,还是无法不为卡特莱德的死感到哀伤。
假使卡特莱德被凡克斯杀害,理由应该就是为了那本圣经。接著,杜德里回想某件事。上次凡克斯在馆内引起骚动的时候,他对海伦喊了一些话。没错,他似乎发现她就是雷恩•亚邦斯。
「还有一件事。在米尔班克喊雷恩•亚邦斯的人是你吗?」
他提问。凡克斯并没有回答,只是嘴角微扬笑了笑。
「所以你刚刚才想杀了艾薇丝小姐。」
「半开玩笑的写下关於圣经的新闻,人们会误以为应该依循的圣经只不过是一堆谣言的纪录。所以她最好死了并且下地狱去,那女人。」
呵呵呵呵,他发出痉挛似的笑声。由於笑声过於刺耳,让杜德里别过头去。
这样就说得通了。憎恨有关排版错误圣经一切的凡克斯,为了给报导圣经的雷恩•亚邦斯打击,杀了伪造圣经的卡特莱德,接著想让保管圣经的博物馆化为尘土。
这状况已经连疯狂都不足以形容了。初见时,只不过觉得对方是个寒酸的男子,渐渐地彷佛齿轮的运转出现混乱一般,最後终於出手杀人。
「你居然憎恨排版错误圣经到这种地步,到底是为什么?」
「我说过很多次了吧。不能原谅亵渎神的话语的家伙!」
凡克斯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大声喊叫。虽然杜德里有种不协调的感觉,帕尼兹仍继续说下去。他叹著息说道:
「如果神曾经这么说过的话。但你却违反了圣经的教诲,出手攻击别人,甚至杀死了人。」
「你不懂我说的话吗?不能原谅亵渎神的话语的家伙。我清楚的听见了天使的话,天使是这么说的。」
这就是不协调的地方。
「以前曾有人弄错圣经里的一句话,他只是被科以高额的罚金。虽然最後还是死在狱中。就算他已被宣判死刑,要进行制裁也必须选在正当的场所,你没有理由擅自代为实行。」
凡克斯似乎已无法理解帕尼兹说的话,只是一直重复说著神的话语,无法与他对话。
「神的话语吗?哼,听不到的人却以此为名招摇撞骗,真是笑死人了。」
凡克斯似乎想像不到,眼前有位真正的女神正对他投以嘲笑。这情景与其说是滑稽,不如说是恶劣的玩笑。
「我明白了。」
帕尼兹吐出一大口气,做出结论:
「你虽然高声呼喊著神的名字,却没有仔细想过神到底要说什么,十诫的第五条不是写了吗?不可杀人。你连这都不晓得,还想谈论神的话语,简直就是个笑柄。」
帕尼兹说完『接下来是警察的工作』之後,转身指示警官们将凡克斯带定。四名警官将凡克斯由椅子上拉了起来,将他的双手反绑让他向前走。凡克斯虽然作出了小小的抵抗,最终仍不是那些壮汉的对手。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後。对一个引起大骚动的杀人犯而言,这种退场的方式未免也太过简单了。
「接下来,我们去看看艾薇丝小姐的状况吧。」
杜德里点头同意帕尼兹的话。
躺在馆长室的海伦已经恢复意识了。
虽然脑中仍一片混乱,但她却意外地冷静,帕尼兹说明完事情的始末之後,她也只是静静地说「是这样呀」。
帕尼兹的说明当中,也包括杀害卡特莱德的犯人是凡克斯。海伦听到之时轻垂下眼。说明大致结束之後——
「最後,恶魔到底是什么呢?」
海伦带泪低语。
「最初出现『恶魔之王』的词汇只不过是巧合而已,结果却引发这样的事件,那个人也死了。或者说,这其实是恶魔搞的鬼吧。」
「是巧合。」
感觉有些苦涩的杜德里说道。
「或者该说,语言这种东西,当说出来之後就具有某种力量也说不定。虽然那本圣经中出现恶魔这样的词汇只是巧合,但其实与此无关,语言本身拥有的力量驱使了社会上的某一个人成为那样的犯人。」
「原本世界就是经由神的话语创造出来的。有了光,等等。」
帕尼兹微微耸肩,接著杜德里的话说道:
「真是讽刺。如果这是恶魔搞的鬼,那么卡特莱德简直可以说是被他自己创造出来的恶魔所杀死的。虽然我本身不喜欢讨论这种唯心主义的话题,毕竟凡克斯的罪应该由法庭来裁判。」
在场的人陷人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
「所以,我曾怀疑过你,真是抱歉。」
杜德里向海伦低头。海伦轻轻点头。
「不,你会这样想也没办法。虽然一切都是巧合。」
话中带著挖苦的意味。杜德里慌慌张张又低了三次头。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那次晚宴的时候,为什么你要偷偷离开现场呢?我问你时你也不回答我……」
「我不是说过了,不能咄咄逼人地追问女性的秘密。」
海伦重复一样的话,但帕尼兹跟杜德里也还是一样盯著她。海伦的视线游栘了一会,像是死心一样,红著脸低下头。
「那时候,我的吊袜带松了,想到休息室去弄好,所以才离开的。这种事我怎么对男人说得出口?」
她吞吞吐吐地说道。如此出乎意料的真相,让杜德里一下张大了嘴。
女性被人看见吊袜带松开,与被见到裸体同样羞耻。海伦虽然穿著男装行动,心里终究还是个彻彻底底的女性。
「……不,那个,抱歉问了失礼的问题。」
「没关系。如果不说就没办法澄清你的疑惑。」
海伦板著脸,最後渐渐放松,两人相视而笑。
「那么……」
「哼,你以为这样就你就没有罪了吗?」
突然有个声音插入。
应该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中出现数个红色火球绕著漩涡。空间似乎变得柔软而扭曲,接著凝结成一个形体。现身的正是火红的女神。
杜德里感到一阵晕眩,似乎有一部分体力被爱达取走。爱达为了在海伦面前现身,恢复成人形的姿态。
「爱达……」
呀,海伦发出短暂的哀鸣。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被自己称作恶魔而想用刀刺杀的对象。虽然现在已不会陷入混乱发狂的境界,但仍有人用力按住她後仰的背。
爱达无声地趋近海伦面前,环抱双手高傲地向下望。海伦嘴唇发抖地盯著爱达身上的…个金饰。
「……是什么,那个,海伦小姐的罪是指什么?」
「不就和你说的一样吗?她出卖了自己的恩人吧,这个姑娘。而她的恩人最後也因她被杀。」
爱达冷漠地说道。杜德里皱起眉头,海伦更加胆怯。只有帕尼兹察觉到爱达想说什么,轻轻皱起眉头。
「可是,那是……」
「这位姑娘好像没有发现,那就让我来告诉她。会出现恶魔这样的词汇,就像你说的一样是种巧合。但是,将这件事报导在报纸上,传播给许多人,造成其他人骚动的,是这位姑娘。你当时很开心对吧?看见许多人随著自己写的文章起舞的样子。」
海伦吃了一惊,身体颤抖。
「你自己应该不相信那种东西真的存在。以恶魔之名引起灾祸,煽动他人引起恐慌。这些作为,在这片土地上不就叫作有罪吗?」
海伦只能听著,无法反驳。这正是过去应该一直潜藏在深处,她真正的心声。没错,感觉的确很好。人们开心地阅读雷恩•亚邦斯的报导,自己为了让报导更有趣而加油添醋。反覆之中,也许有了自己正在操纵他人的想法。所以当排版错误圣经的报导被提起时,她无法反驳。
杜德里想起以前海伦曾说过的话。海伦曾说过想进入社交界,进入上流社会。这就像是站在人群中心操纵他人。所以利用报导影响社会能带给海伦快感,这点也不足为奇。
「你们不是说语言具有力量吗?如果你传递的是真挚的话语,那么就不会有罪。可是你半开玩笑地煽动民众引起恐慌,结果引发了种种事件。」
爱达淡淡地继续指控。海伦之前默默低头,但马上抬起头喊叫。苍白的脸上,只有镜片後的双眼闪闪发著光。
「那你说说我有什么罪?无论我写了什么报导,法官都不会判我有罪!」
「我并不属於於这片土地,所以不懂你们如何制裁人类的罪。但是,如果你真的相信没被他人制裁就不算有罪的话,你就不值得我庇护。刚才我取走的火焰,现在马上还给你。」
爱达眯眼盯著海伦。她的话语像是对准心中缝隙的锐利薄刀,刺人海伦的意识中。
海伦沉默。将事件传递给人们带来娱乐,她不觉得是坏事。这是她的工作,也是人们的希望。然而,这也是为了要让自己出名而不断追查谣言,结果引发的事件——
「……傲慢。」
这应该是自满造成的结果。在工作之中,不知何时产生了自己能够操弄世界的错觉。
「没错,这就是你的罪之一。」
爱达严峻的表情仍没有放松。
「然後你背叛了恩人,让对自己有恩的人暴露在人们好奇的眼光之下、打碎他建立的事物,成为自己野心的垫脚石。」
「那是因为,他也利用了我……」
「那么你应该先问过他。你不晓得对方真正的想法,那只是你单方面的想法不是吗?自以为能了解对方的一切,这也是种傲慢。」
海伦在卡特莱德低语的瞬问迷失了自己。她认为卡特莱德只是为了利用自己才伸出援手,认为自己过去只是被玩弄,所有的情感转变为愤怒。
他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呢?然而,已经没有方法能够确认事实。因为……
「傲慢所带来的结果,害死了你的恩人。原因正是你造成的。」
因为卡特莱德已不在这世上。他失去所有名誉,在冬天的街道上,寂寞地倒在疯狂的信徒——如此自称的男子——之刀下。
「回想看看。过去,恩人为你做过些什么?」
听见这话,海伦开始回忆。晓得自己和父亲不合,出言安慰自己的是他。这么一说,他也曾送过自己想要的书。想到伦敦找人商量时,也只有他一个人赞成,介绍现在报社的给自己。总编辑对女性担任记者感到为难,也是卡特莱德说服他……
说他没有利用海伦的意思是骗人的。事实上,卡特莱德一开始没有告诉她实话,策划袭击财政部长的人应该也是他。即使如此,海伦无法忘记他温暖的侧脸。
海伦当时真正应该做的,不是背叛卡特莱德,去阻碍他的计画,而是应该要阻止他才对。但现在一切已经无法重来。
不知不觉,海伦的眼中落下透明的泪珠。一滴滴滑过脸颊,落到紧握的手背上。不断地不断地。海伦呜咽著看著爱达。
「这样你还能说自己没有罪吗?」
听到这平静的问题,海伦默默地摇头。
「如果海伦小姐有罪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爱达以前曾为了审判而提出过证据。但这次并不是能够用法律审判的罪,那么爱达也许会自己做出制裁。之前爱达将海伦从火海中救了出来,这次爱达自己也可能用火焰焚烧海伦。
「罪孽只能让人类自己背负在心里。以後你一辈子部不会忘记这件事吧。」
海伦听完点头,接著……
「——对不起。」
她发出如蚊子叫般微弱的声音,之後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哭泣。
要怎么道歉呢,被自己用傲慢践踏的一切。虽然自己的话已无法传递给恩人,但心里还是依然陵抱著歉疚。
看见这情景,爱达终於微笑了。那并非嘲弄杜德里时的表情,而是慈母般的笑容,彷佛能够看穿一切、包容一切。这样的表情,应该能作为证明她是母亲之神的证据之一。
「那么,你现在还是觉得我是恶魔吗?」
海伦摇了摇头。恶魔只会为了诱惑人类行恶而来到人身边。因此,会来到罪人身边的不可能是恶魔——
「……神。」
「没错。我是火焰与灶的家庭之神。已经遭到人们遗忘的古代神祗。」
海伦立刻相信她的话。没错,会来到罪人身边,质问她的罪过,要求她悔改的是神。那正是注视著人类的一切行为,爱著人类的存在。
海伦往上看著爱达。拥有异国的褐色肌肤,超越凡人美貌的女子。这和她过去认为的神不同。即使如此,那的确是守护著我们人类的存在,她如此确信。
「神……存在这个世界上吗?」
「似乎有很多神存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人类看不见祂们的姿态,但有些人像我们一样能够看见一部分。你小时候看见的黑马一定也是其中一种。虽然你以前觉得没人相信你,是不愉快的回忆,但那一定不是梦,我相信你。因为我晓得这家伙的存在。」

杜德里用有些腼腆的表情说道。海伦眨了几次眼睛之後,再度落泪。儿时悲伤的记忆如冰块般缓缓融化。化为眼泪涌出,温暖了她的心。
「那么……」
爱达靠近海伦身边。站在她身旁,轻轻将手放在她头上。
「这片土地的神这么说过吧,忏悔者的罪得以赦免。那么我也这么说,你的罪已经被赦免了,接下来你可以迈向新的世界。」
杜德里终於理解为何教会中要设立告解室。教会的论点是人类都带著原罪出生,就算不是这样,连一次都没犯过罪的人也并不存在。
最後,只能让罪过得到赦免。人为了活下去,为了能看见未来,需要的不是将罪消除,而是给予背负著罪也能活下去的力量,这是神给人类的爱之一。
这是神的旨意,杜德里无权也无力去思考这是否正确,只能祈祷获得赦免的海伦能有丰富的未来。
海伦的哭声渐渐变大。但现在这不是哀叹的眼泪,她的表情中带有几分开朗。停止哭泣之後,一定会露出平时那种好强的笑容。
一瞬问,杜德里彷佛看见了黑色的马。在海伦身旁,像是要挨擦她的脸颊似地将头靠近,但又立刻像一阵烟一样消失,杜德里眨了眨眼。
他对爱达投出疑问的眼神,她却只是耸肩。仿佛要杜德里别多嘴。看见帕尼兹将手帕递给海伦,杜德里深深吐了口气。
透过暖炉的火焰看著紫黑色的液体,他缓缓摇晃酒杯。红酒的香气窜出,挑逗著他的鼻腔,接著他举起酒杯一口气将酒喝乾。
「这次的事情不怎么有趣。」
他低声呢喃。和说的话相反,他的表情并无不悦。他穿著宽松的长袍,身体陷入暖炉前的安乐椅中。放松身体翘脚的姿势却不显粗俗,原因应该是出自於他那贵公子般的容貌。
其中,覆在左眼上的眼罩散发出一股异彩。他微微转头,碧绿的右眼看著自己身旁,那应该什么都没有的空间——对这房子中除了他之外的人类而言。
「以测试来说,应该算是顺利通过了。但是不觉得应该要有更值得期待的成果吗?」
长发映人他眼中,宛如失去一切色彩般的白色。与老年人的白发不同,没有生气,存在戚薄弱。
「……你……」
白发的主人开口。那是有如陶钤般坚硬透明的音色,像是被风一吹就会消逝般。她佣懒地微微抬头。
一身白瓷般,或该说是瓷杯般没有生气的肌肤,脸颊也全无血色十乾燥的双唇上带著;抹微红。彷佛随时都会折断的脖子连著过於纤细的身体,宽松的裹著身体的服装也是清一色的白,她呆望著纤细的手脚。虽然在暖炉的炉火之前,但身体却完全没有反射金黄色的火光。
白色睫毛环绕的眼瞳是有如雾中街道般的灰色,连制作人偶的师傅做出的作品都比她有生气。她的存在感介於石膏像与人类之间,面无表情地看著他。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没做坏事。」
他耸肩。将酒杯放在身旁的桌上。
「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稍微教教他们罢了。这样做很有趣,那样做,你就会成为英雄之类的。」
她的表情几乎没变,但他晓得这是带著责备的质问。他拿起火钳在暖炉前蹲下,添加并拨弄著煤炭。
「那个财政部长怎样都无所谓,只是刚好可以当作操纵群众的目标。透过报纸或谣言……要聚集民众比想像中简单没错。我的目的只是如此,总之,我并没有损失。」
火焰啪地爆开,一些火星溅到他身上。金发因为火光而熠熠生辉。
「只是,这次不太有趣啊。结果不知为何财政部长平安无事,那个卡特莱德真没用。还有『恶魔圣经』,那是什么?我不晓得有那种东西。」
他像孩子般鼓著脸颊,沙沙作响粗暴地拨弄著煤炭,兴味盎然地盯著摇晃不定的火焰。
「告诉那个男人排版错误圣经的事做法是没错。不过我倒觉得还是有比使用报纸通讯栏还要好的主意……什么都不晓得的家伙们使用有问题的圣经也很有趣。这次得到的教训是别做多余的事。」
他叨念完之後,将火钳一股脑扔在一旁,站起身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只见他咧嘴一笑,靠近她往下看著雪白的脸庞。
「我接下来才要进行正事。这你应该也晓得吧?下一次得做得更巧妙。不然就不有趣了。」
他将手伸向她,想要握住她白发,手指却穿透而过,连一根头发都没留在他手上。他微微皱眉之後,再度回到安乐椅上。
「那么,我要做什么?」
「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比任何人都美丽的,我的女神。」
他再度对她伸出手。指尖对著她的脸之後,将手拉回自己的脸上,碰触著被眼罩盖住的左眼。
回到宿舍时已是深夜。
由於是冬天,呼出的气形成白雾,空气紧绷。虽然今天也没有起雾。
杜德里来到砖造的宿舍前,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在入口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木制长椅也因寒气而变得冰冷,坐下时屁股冷得像要结冰似的,被冻得有点痛。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很累。脑袋冷静不下来。」
毕竟遇到疯狂的男子引起骚动、小型火警、海伦精神错乱……等事。虽然想要平静地行动,但是身体已经很疲倦,脑袋却还很激动。冷洲的空气接触让皮肤感觉很舒适。如果这样就上床应该暂时睡不著。
「呼。」
爱达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杜德里身旁。对她来说,坐下应该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她只是摆出坐下并靠近杜德里的姿势。但杜德里却慌张起来,认为露出太多肌肤暴露在外的她看起来很冷,无法坐视不管。他几乎要说出「大衣借你穿吧」这句话。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虽说如此,爱达应该了解杜德里的心思,杜德里的想法完全无从隐藏。爱达忽然用锐利的目光瞪著他。
「有什么话对我说不出口吗?」
「没有这回事。不如说我不用说你也会懂吧。」
他急忙摇头。如果所有的想法都会被她看穿,也许两人之间已完全不需要言语。
「嗯……那个,谢谢你。」
「谢什么。」
「你说海伦会得到赦免。我觉得这应该是好事。」
「为什么是你向我道谢。你跟那个姑娘心意相通吗?」
爱达紧靠著杜德里瞪视著他。带著异国情调的美丽脸庞紧靠在身边,杜德里不由得将向後弓了弓背,但爱达严峻的表情并未放松。
「哼,那姑娘可是一直骂我是恶魔呢。」
接著她忽然将视线栘开。杜德里虽然无法像爱达一样读取他人的心思,却能了解她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想要掩盖害羞。
「那么,我也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是什么?」
爱达转而正对著杜德里。这个问题她以前也问过,差不多该听到答案了,所以她再次发问。
「……你并不会带来灾祸。所以,你不是恶魔。」
一点一滴地,杜德里将想法化为言语。言语中含有力量。他觉得自己开口对她说出来,一定有不同的意义。
「你不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神。如果神是超越一切的存在的话,那么你不是神;如果你是神的话,不会有这么多限制。虽然不是人类,但是能够用自由意志思考的存在。我认为这是最贴切的说法。」
虽然有些难以形容,杜德里仍凝视著爱达。
「如果你真的是神,那你不应该在人类面前现身。所谓的信仰,是虽然看不见、听不到,却仍会全心全意的相信,然而并不见得真正存在。对我来说,会视情况而信仰。」
在教会的历史中,也曾有过因为要信仰看不到的神而艰辛的时代。然而,他同时觉得正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教会才能发展至此。人们在思考看不见事物的过程中团结起来。这具有正反两面的意义。
「所以,我大概并不敬畏你吧。因为看得见,所以不会害怕。现在虽然没办法,不过人类这种生物总是会想出对抗的办法。」
杜德里打住话题,将脸别开。他不太想看见现在爱达的表情。是在生气呢,或是在叹息呢?
「我不知道你如何诞生。但是,你不是像动物一样由双亲孕育,也不像人类。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你在我眼里看来是什么样子……我还是觉得,你是神。」
他觉得喘不过气来。明明是冬天的夜晚,身体却像火在烧,说这种话果然还是令人害羞。毕竟,过去他从没这样谈论过别人的事。
「是你救了海伦小姐没错。」
也许创造这个世界的神只有一位,也许那并不是爱达。但是,他认为在世上爱著人类的存在可以不只有一位。能够拯救自己的存在为复数,在自己不知道的远方,有著对人类伸出援手的存在。这些存在不是也该被称为神吗?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沉默一会儿之後,爱达低声说道。
「是,你是能够称为神的存在。」
明确的回答。现在这个时刻,他想对她比对世界上任何人都还要诚实,所以……
「骗人。你的话里有一部分错了。」
听到爱达这么说,杜德里无法回答。自己完全没有想要说谎的意思,好不容易毫无保留地将心中的想法化为言语,有什么地方错了吗?
「可是,我……」
「你说你觉得我是神,那么为什么你要在那个姑娘面前保护我?你觉得身为神的我,会被那个拿著刀子的小姑娘弄伤吗?」
杜德里被陷入狂乱的海伦拿刀子划伤,是几小时之前发生的事。被这么…说忽然觉得痛了起来,杜德里隔著大衣抚著手腕。没错,仔细一想,爱达就算被刀子刺到,应该也不会有事。只是他并没有想到这些。
「不……那个,那时候我觉得你有危险,就在那一瞬间。」
「哼,从没听过由人类来庇护神。」
对自诩为神祇的爱达来说,也许杜德里的行为伤害了她的自尊。或许他应该道歉比较好,但是为了保护她而道歉实在令人生气。杜德里不禁陷入思考。
「算了,这个答案我以前也听你讲过。」
爱达低声说著,转身面向杜德里。她笑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盯著杜德里。这表情跟平常一样,是把杜德里要著玩的笑脸。
「我什么……」
「有一次你喝了酒的时候,醉了之後的你说出很有趣的话。」
「喝酒……啊!」
那是和拉尔夫在自己房里喝酒的时候。他好像说过什么话之後就睡著了,之後常常被用那时的事情嘲笑。结果就没问那时他说了什么。
「等一下,我到底说了什么……」
「我哪晓得。自己说过的话,记不得是你自己的问题。我没义务告诉你。」
杜德里又立刻想伸手抓住爱达的肩膀。的确,自己对於她是神的感觉似乎不是很强烈。但是爱达立即避开,蹬了地面飞向空中。逃到手碰不到的地方。
那时,杜德里的确听到她的声音。如果没听错的话——
「谢谢。」
她似乎这么说。虽然他想追问,但不难想像自己在下一个瞬间就会被点燃,只好将话吞回口中。他觉得只有她有读取别人心思的能力真是太不公平了。
「好了,回房间吧。我有点想睡了。」
对话比想像中还长,寒意沁人体内。他由长椅上起身走开,爱达在空中滑翔似地跟在他身後。突然,她降下地面,由背後用双手环绕著杜德里的脖子。
应该是幻影的肌肤却不可思议地有些温暖,温度缓缓渗入因接触冬天的空气而变冷的身子。杜德里不禁舒服地眯起眼。
但是,下一瞬间他就後悔了。
「唔……哇啊?」
杜德里发出惨叫,被推倒在地上。额头和鼻尖狠狠地擦过脚下的石阶,(因为寒冷感觉更痛。他好不容易用双手将脸撑离地面,用伏地挺身般的姿势从喉咙发出被勒紧的声音说:
「喂……快点让开,你好重哦。」
「你真的很没力气耶。连个女生都撑不住,算什么男人啊。」
从背後抱著他的爱达突然现出实体,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本来臂力就不强,再加上出乎意料之外,使得杜德里身体撑不住只得倒向地面,现在爱达坐在他的背上。
「别说强词夺理的话……」
仔细想想,还好这里没有其他人。在宿舍的玄关,杜德里被女神压住,整个人顿时动弹不得。


本帖最后由 xiaosun07 于 2009-6-9 20:13 编辑


终章
「要吃吃看吗?很好吃哦。」
海伦听完後,提心吊胆地拿起一小片炸鱼放入口中。咀嚼了几次之後点了点头。她似乎不再戴眼镜了。
接著,她从杜德里递出的炸鱼薯条的纸包中拿出好几块,开心地吃了起来。杜德里也边走边吃。这是他喜欢的店卖的薯条,海伦也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两个人不一会儿就吃完了。接著海伦注意到拿来包薯条的报纸,宪宪———奉地将纸摊开,
「啊——!」
她大声喊叫。因为是在大街的正中央,旁边的行人一同猛然回头。海伦虽然马上注意到这件事,用手盖住嘴角掩饰,但不知有没有用。
「这不是我们报社的报纸吗?」
「因为大众报纸就是被用在这种地方。像『TIMES』那种高级的报纸,在小地方并不常见。」
「我可是写报导写得很辛苦耶,真没礼貌。」
雷恩•亚邦斯报导的部分被染上油渍渗透。看见自己写的报导陷入这种惨状,海伦湿了眼眶。虽然她应该不可能不晓得报纸不会只拿来读。
「不过,没想到这种东西这么好吃,这是我第一次吃。」
虽然经常伪装成劳工,不过海伦似乎从没吃过路边卖的食物。她出身於认为由厨师做菜是常识的乡绅阶级,因此觉得路边的食物不得体,便从没吃过。但是,她这样小心翼翼的部分实在非常淑女,令杜德里有些想发笑。
他由海伦手中接过那张报纸。为了方便随意地将报纸揉成一团,他瞥过上面的报导。虽然是『每日快报』最受欢迎的记者雷恩•亚邦斯,但报导的内容似乎有些改变。虽然文字一如往常犀利,报导的内容却以社会问题居多。
并不光是讨好读者,而开始揭露社会上的问题,也许她能成为名实相符的一流记者。这样下去,或许有一天她真的能「推动世界」。
「说到这个,那位女神还在吗?」
「在呀,现在在你头上。」
就像对海伦说的一样,爱达现在就在她上方。朝向一旁拨弄著自己的头发,偶而还会生气地向下瞪。
杜德里已向海伦说明过自己与爱达之间的渊源,而且现在她和自己就在一起。因为海伦也曾看过爱达的样子,虽然嘴上嘟嚷著「真不敢相信」,却已不再怀疑她的存在。虽说如此,身边「还有一个人」自己看不见,有点令人坐立难安,海伦不停地观望四周。
「她现在说什么?」
「没必要跟这样的姑娘说。」
「……呃,她说没什么特别的。」
现在必须经由杜德里作媒介,传达爱达的话。但是他没办法直接转述,所以擅自做了些改变,因此爱达瞪视的对象换成杜德里。
他最近才好不容易知道,只要海伦在,爱达心情就会不好。可是明明前几天才出手救过她,杜德里实在摸不著头绪。
「这样啊?可是我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比如说什么事?」
「嗯,她不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了吗?我想先问古时候的情形。因为必须要发掘遗迹才能好不容易了解的事,只要问她就可以马上知道了吧?这样的话,我想从记者改当考古学家。」
这么一说,杜德里才发现自己从没想过这件事。爱达的雕像是博物馆的展品之一,也就是说人们正在研究她以神的身分君临天下的时代。然而,只要问她应该就可以解决大多数的问题。简直可以说是历史的证人。
杜德立不由得觉得很有趣地抬头望向爱达。
「愚蠢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为了这么卑贱的目的而开口。」
爱达的脸色显得更加难看。说起来,她似乎不太谈论自己的过去。不知是否因为这样会让她想起自己被人们遗忘的事。
「看来是不行。」
「真遗憾。对她来说,钱和食物都没有意义。」
海伦耸了耸肩。
「说到这个,你想和这姑娘聊到什么时候。」
爱达落到杜德里身旁。最近她似乎学会紧贴著脸瞪他。爱达立即紧靠过来,杜德里只好往後退。海伦歪头看著杜德里奇怪的姿势。
「不是说好今天要到车站看火车吗?那么,为什么她也在这里?」
「不,偶尔三个人一起行动也不错呀,也能跟海伦小姐说话……」
「我可不允许这种事!」
爱达站在离他非常近的地方。巨大的音量使杜德里不由得闭上眼睛,爱达将指尖化为实体,用力拉著他的耳朵。
「好痛痛痛!」
「罗唆!说到底你不应该照著她说的话做!」
连头发也被拉扯得四处乱翘。不知在看不见爱达的海伦眼中看起来像什么?突然被揪住头发非常疼痛,他觉得也许自己不会成为考古学家,而是会成为魔术师。
「……怎么了?」
「没有,是爱达生气……痛、痛!」
海伦看来相当悠哉,因为觉得有趣而看得津津有味。杜德里无法向她求助,惨叫也愈来愈大声。他惨叫著痛死了,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什么做了什么?那你先甩开她!」
「欵,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海伦小姐……」
「罗唆!就算不能跟我一样,你好歹也该锻链一下自己的感觉!」
虽然杜德里想说别说傻话了,却也只能发出惨叫。路人看著独自一个人惨叫的杜德里,海伦却用比路人更吃惊的表情看著他,或说是用忍著笑的表情看著他吧。路人的视线朝他投射而来,杜德里感到无地自容。
「海伦小姐,那个,方便的话请稍微帮我遮掩一下……」
「是吗?如果这是神的旨意,那就没有我插嘴的余地。」
海伦觉得很有趣,一点都不想帮他。倒不如说她还比较想报导言行举止怪异的人。
我到底是——要得到这问题的答案,恐怕得再等一阵子。



後记
虽然和本书无关,不过我从以前肩膀酸痛的情形就很严重。也许是因为天生远视的缘故(远视的人通常肩膀都很僵硬),在我就读小学的时期,父母经常帮我按摩肩膀。一般正常的情况应该是我帮父母亲按摩才对。即使後来加入运动社团,肩膀酸痛的情况也没有改善,现在甚至变成了每晚必须敲著电脑键盘这种与运动无缘的生活模式。
我过去一直都得过且过,最近终於到了极限。去推拿时,甚至连推拿师也对我发脾气,所以我想开始尝试一些能够治本的方式。
於是我有牛以来第一次进入大●家具,打算买一把好椅子。可是,我没想到世界上居然有这么昂贵的椅子!一把十万日币以上仿佛一点也不稀奇。我请店员帮我介绍之後,坐起来真的舒适得让人感动,但我还是「……有便宜一点的吗」这样胆怯地提出询问,最後好不容易维持在预算范围内。现在我正坐在这把椅子上写後记。
同时也藉机买了新的桌子,摆放好之後有工作桌的感觉真是太棒了。不过得要注意一不小心就会在桌旁堆积书本。
得到了新的战友,未来要努力写稿。耶!
获得Novel Japan大奖的这个故事,如今能出版到第二集,著实也让我吓了一跳。我马上开始思考续集的故事,一开始完全没预料能继续撰写下去呢。
在构思大纲时,我习惯打开Oulline Editor随意地从想到的片段开始写起,在不知不觉问发现字数已经超过八万字了。正文大概是十三万字吧,所以已经超过一半以上了。哇,虽说仔细地看,里头也夹杂了「肚子饿了」之类的句子就是了。
而我在无意之间也加入了比第一集更多的真实人物。後来曾担任过四次首相的格莱德史东、大英博物馆手抄本部长麦汀、葛奈特,每一个部是了不起的人物……即使从本书中看不出来。比第一集时更诚心祈祷不会让相关人士生气。真奇怪,我本来是打算照资料写的……
初稿完成之後,我也做了各种修改,经历一番苦战之後终於成型的第二集,诚心希望能带给各位读者一点乐趣。对身为作者的我来说,这些作品就像是令人费神的可爱孩子。
接著,依照惯例是致上谢辞。
一直给我明确意见的编辑K先生、帮我画了美丽插画的森井しづき老师、帮我挑出错字漏字及内容矛盾的校稿人员、负责出版及物流的各位,以及我的家人及朋友。这本书借助了各位的力量才得以完成,真的非常感谢各位。
以及,向购买这本书的您,致上由衷的谢意!
二OO八年九月 藤春都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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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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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lko123 子爵
忘記了第1本的了 馬上看看2的如何 謝謝了

15 年前 0 回復

yunriri 勳爵
为什么我总以为是一本完结的书却总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就出了第二本==b。。

15 年前 0 回復

hollowor 騎士
不知啥时看过第一卷 觉得不错哦 继续支持第二部~~~~~

15 年前 0 回復

o.s. 子爵
场景切换还是有点突兀啊
受害者仍然是小小姐- -,一行就莫名的消失了,连个交代都没

15 年前 0 回復

X-Ghost 伯爵
这个画风感觉完成度有点低啊……

15 年前 0 回復

pboy 子爵
太师太了~我竟然搞错了名字误闯进来了~
话说这个插画的画风好眼熟啊~看看有没有第一卷~

15 年前 0 回復

billy0429064 伯爵
雖說劇情比第一集要深入
也似乎有反派的伏筆出現了(是埃及貨?)
但有幾張插圖的品質怎麼反而下降了?

15 年前 0 回復

hetgsy 王爵
又是一本在即将忘却它的存在的时候出现的书啊,期待下载~

15 年前 0 回復

lblmykm 勳爵
挖哈哈哈哈哈~~~又填了个新坑~~~加油加油~~~内容不错~~但这插图~~怎么看着脸有点歪~~?错觉~~?

15 年前 0 回復

bbs1936 侯爵
小说看起来不错 先回复 再慢慢的看

15 年前 0 回復

giveup 子爵
这本书还是非常有意思的,没想到有二啊....我们信徒数只有1的过时神这次又想干嘛了....
下载期待!

15 年前 0 回復

cinnamoroll 騎士
前幾天才下一集來看,沒想到二也出了,
看過一之後覺得很不錯也挺有趣的……
我喜歡這類的小說

15 年前 0 回復

暗夜之狼 公爵
印象中记得这本书....女神像(?)变成了真人的故事...
还以为一本完结了呢...没想到竟然有二..
录入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4787331 伯爵
这本小说还没开始看呢,看起来不错,感谢LZ录入

15 年前 0 回復

bloodeye 侯爵
之前看過第一本還不錯
異國神的悲哀
不知今次的主題會是什麼?

15 年前 0 回復

tianna55555 子爵
真是只要作家想写,再多续集都可以无限出,我一直认为1就够了……

15 年前 0 回復

chaineryu 王爵
我原本以为这书应该一本完了呢,竟然还有2啊……

15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进来看下的,感觉描写还是让我感觉不到那种想连续看的感觉,不过小说本身应该还可以

感谢下楼主

15 年前 0 回復

4810404 王爵
前一本没有看过  我等下去找找看啊

15 年前 0 回復

felghana 勳爵
没有看过...看看好不好看....
但是发现这个是第二卷....还是先找个第一卷试阅一下吧.....

话说某黄发女样子不错....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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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osun07 子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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