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SICK 2 其罪无名


!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下载版已出...
扫图:apple0143
录入:apple0143


转载请注明:http://www.lightnovel.cn/bbs/
轻小說论坛錄入
请不要刪除以上信息

==============================

圣玛格丽特学园图书馆塔的最上方,被囚禁的金发公主──维多利加正在探求着混沌。能打发自己无聊、世上混沌的碎片。她的智慧之泉将它们玩弄在股掌之中──重新拼凑起来。
来自日本的留学生久城一弥,则决心保护这位令人挂心、楚楚可怜的公主,打定主意紧紧守在她的身旁,无论何时。

〈敬告“灰狼后裔”。
夏至祭即将举办。我等欢迎子孙──〉

这谜样的讯息刊登在报纸广告栏上。维多利加看到之后,有如因热病而神智不清般离开学园。她与久城一弥造访某个山中小村。那儿是维多利加难以忘怀之地……
夏至祭将至,神秘村庄里发生难解的杀人事件。而在过去也曾发生过不可能的杀人事件。卷入这两桩事件的维多利加与一弥,收集浑沌的碎片,一步一步逼近真相。祭典篝火另一端血淋淋的真相究竟为何?精采绝伦的古典推理小说第二弹!




目 录

序 章 我不是罪人
第—章 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是灰狼
独白—monologuel—
第二章 帽盒里折松鼠
独白—monologue2—
第三章 柯蒂丽亚的女儿
独白—monologue3—
第四章 红芜青灯笼与<冬之男>
独白—monologue4—
第五章 秘密沉睡在森林里
独白—monologue5—
第六章 金蝶
尾 声 朋友
后 记



我警告你,没找到待雪草就别想回来。
——《森林是活的》山姆·马尔沙克


序幕 我不是罪人


发出金色光芒的圆滚滚怪东西——
在黑暗中发亮。
沉浸于黑暗宽阔宅邸深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令人脸颊感到刺痛的紧张寂静笼罩着整个房间。
柯蒂丽亚低头看着那个发出金色光芒的圆滚滚怪东西。
——这是什么啊?
棉花糖般的柔软卷发包住柯蒂丽亚的脸颊——她是个年幼可爱的女仆。手中握着与小孩子般的圆胖小手完全不搭的粗糙铁烛台。
微弱的烛光,仅照亮黑暗房间中一小块地板。
“怪东西”掉在地上。
柯蒂丽亚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
——真漂亮!
把脸凑近看个仔细——表面十分光滑、浑圆又扁平,还刻着人物侧面像。不知为何还写着数字。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呀?
蜡烛的火焰因为柯蒂丽亚屏住气息而轻轻晃动,怪东西也随之闪烁。
——从没看过这么美丽的东西!
柯蒂丽亚眼睛闪闪发亮,用手指不断抚摸怪东西。怪东西受到抚摸之后好像也很高兴,发出更耀眼的光芒。兴奋的柯蒂丽亚突然回过神来,拿烛台照亮地板。
右边、左边、前方、后方——照亮黑暗中的地板。
——一个、两个、三个。
柯蒂丽亚的表情转为诧异。
——地上有好多怪东西耶!
柯蒂丽亚慢慢蹲下,小心地伸出手。圆滚滚的金色怪东西散落一地,悄然反射烛焰,将柯蒂丽亚小巧可爱的脸孔染成金黄色。
——是宝物!好多啊!好漂亮!
柯蒂丽亚满心欢喜地将怪东西一一捡起,但是数量太多,根本捡不完。
小小的脸蛋因不安而露出怪表情。手一松,怪东西再次掉落地板发出声响。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掉在地上?对了,应该在这里的……“那个人”呢?
仔细环视四周——房间被黑暗所吞噬,周围一片漆黑。
柯蒂丽亚以颤抖的声音呼唤“那个人”,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少女的叫声如同被黑暗吸收,变得越来越微弱,红色的嘴唇也变得僵硬。
嗤嗤……!蜡烛火焰发出声响,摇曳不定。

[ 本帖最后由 corgen 于 2008-10-5 12:54 编辑 ]


第一章 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是灰狼


1

晴朗的午后——
攀附在街道左右栉比鳞次的木屋上的藤蔓叶片,已经染上一层鲜艳绿色,在轻柔吹拂而过的春风中摇曳生姿。晴空万里,接近初夏的天气,可以说是这里最为舒适宜人的季节。
宁静的下午,位于村中一角攀满藤蔓的小邮局大门以猛烈之势打开,冲出一位矮小的东方少年。他身上穿着圣玛格丽特学园——一所盖在距离村子不远的山脚下,专为贵族设立的名校——的学生制服。头上乖乖戴着学生帽。
少年一脸严肃、双唇紧闭,走路抬头挺胸,手上握着看似国际邮递的信封。久城一弥忍不住开始自言自语:
“我又不是要钱,而是要他们帮忙寄书……为什么会寄零用钱来呢?难道我寄回去的信正好错过。嗯……”
“该怎么办呢……算了,先回学校再做打算……”
伤脑筋的一弥走在路上,只见路旁一家小杂货店的店门打开了。手里抱着购物袋缓缓走出的人,是与一弥同样身穿圣玛格丽特学园制服的高挑少女。
金色短发配上修长四肢,还有颇为成熟的外貌,是个相当漂亮的美少女。当她发现走在前面的一弥,表情突然亮了起来。
“咦……久城同学!”
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呼喊自己,一弥“哇!?”一声惊跳起来。似乎是被他的声音所吓到,少女也大叫“呀!”急忙往后退,然后鼓起脸颊瞪视一弥。
“真是的!干嘛出声啊。吓死我了。”
“原来是你啊,艾薇儿……”
少女,也就是艾薇儿·布莱德利似乎是对一弥的反应十分不满,一直鼓着脸颊,但最后总算又恢复笑容: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信吗?”
“嗯。那个……哇,艾薇儿!?”
艾薇儿擅自从一弥手中抢过信封,肆无忌惮地窥视信封。
“啊、是钱耶!”
“嗯……是我哥寄来的。”
“真好!像我爸妈就很小气。根本就不顾人家是女孩子,有很多非买不可的东西。”
“呼……嗯?”
虽然一弥在艾薇儿提到“人家是女孩子”时偏了偏头,还是随声附和一下。
艾薇儿以羡慕不已的表情握着信封,迟迟不肯放手,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将信封还给一弥。马上堆起满脸笑容:
“我问你,你打算用这些钱来买什么?”
“咦?我、我也不知道。教科书已经有了、换洗衣物和日用品等必需品,我也都从日本带来了,而且……咦?你怎么啦,艾薇儿?”
看到艾薇儿不知为何竟然两手插腰斜眼瞪着自己的样子,一弥不禁有点慌张。
“必要的东西和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吧?”
“呃?”
“久城同学,你还真是正经八百哪!”
“咦咦?”
“就让艾薇儿来教你吧。这个嘛,购物的乐趣呢,就在于东看西看、看到眼花缭乱,不知道该买什么才好……”
“这我就不懂了。不就是买好需要的东西,然后赶紧回家吗?”
“才不是这样呢。购物是种娱乐呀!”
“是吗?”
一弥偏着头的模样惹得艾薇儿生气了。她以强迫得语调说:
“对了。久城同学,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走吧、走吧,不用客气。”
“不、那个……”
“咦?为什么脚像生根了一样不肯走呢?你不去的话我会生气喔?”
“……是,对不起。”
虽然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一弥还是在艾薇儿的强迫下,硬是被拖往学园的相反方向。
时值一九二四年——
欧洲小国苏瓦尔王国。
以悠久历史自傲的苏瓦尔王国,国家虽小却能够安然度过本世纪初爆发的世界大战,拥有厚实的国力,人称西欧的小巨人。纵长的国土形状令人联想到高塔,与法国的国境是丰饶的葡萄园;与意大利的国境是以贵族避暑胜地而著名的地中海里昂湾:与瑞士的国境则是被平缓的高原与深邃的山脉所环绕。
如果说里昂湾是小而富裕的国家苏瓦尔的豪华玄关.那么阿尔卑斯山脉就是位在最深处的秘密阁楼。而在这个秘密之处.有一所学校静悄悄耸立。
那就是圣玛格丽特学园。
圣玛格丽特学园位在绿意环抱的舒适环境中,从空中俯瞰,是以L型的庄严石砌校舍所构成。学园的历史虽然不及王国悠久,但也以漫长的历史与传统而自豪。学生仅限于贵族子弟,除了学园相关人员,外人一律严格禁止进出,以绝不公开的秘密主义闻名。
但是,在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圣玛格丽特学园开始接受部分同盟国的优秀学生到此留学。
来自东方岛国的久城一弥,成绩优秀、品行端正。身为军人世家的么子,两位哥哥都相当优秀,大哥是学者、二哥则是政坛的明日之星。一弥本身也非常优秀,是个人人称赞、循规蹈矩的认真少年。
但是,当一弥满心期待来到这里时,却发现到处都是贵族子弟的偏见,以及不知为何在校园里到处蔓延的怪谈。一弥迟迟无法融入校园生活之中,还被卷入怪异事件、结交怪异朋友,半年来过着备尝艰辛的留学生活——
“……然后呢,那天深夜两人开车沿着穿越森林的道路驾驶.突然被某个发出银色光芒的东西追过。他们急忙看向车外,竟然看到……一副全速奔驰的骑士盔甲!”
“……这还真是恐怖。”
“而且那副盔甲在追过他们的瞬间,还朝着车子的方向慢慢回过头来。可是,那副、盔甲、里面……”
“不过,今天天气真好呢!”
“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半个人……哇啊啊啊啊!”
“哇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久城同学,你又尖叫啦。真是胆小鬼!久城同学是胆小鬼!哈哈哈——!”
艾薇儿发出乐不可支的笑声,一旁的一弥只能一脸怃然继续往前走,嘴里唠叨:
“我才不是被你说的鬼故事内容吓到,是被你大声嚷嚷给吓到的嘛!”
“又来了——”
“真的啊!还有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好吗?”
“咦?明明就有!”
“你看过吗?”
“这个嘛.我是没看过……不过我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两人一边走在路上。一边兴高采烈地对话,身旁一匹长毛老马拖着载货马车缓缓通过。
路上并排着木房,墙上缠绕鲜绿色的藤蔓。装饰在窗边的抢眼深红色天竺葵成为点缀,在和煦的风中摇曳。
不知何处飘来泥土与青草的温润香气。或许是来自距离村子中心稍远,绵延在平缓斜坡上的葡萄园吧。
这是一个安详宜人的季节。
走在午后街上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一弥与艾薇儿沿路继续往前走,依旧不停争执究竟有没有鬼的问题。
对于态度强硬不同于往常的一弥,快要被驳倒的艾薇儿以一脸无趣的表情说道:
“可是……有鬼的话比较有趣嘛。”
“才不是这个问题呢。这种事啊……”
“那个和你交情不错、就是那个、维……维多利加是吧?就有传闻说她不是人,而是传说中的灰狼呢!想到自己的朋友搞不好是传说中的灰狼,你难道不会每天都觉得很兴奋吗?”
“才不会!怎么会有这种传闻。真是太乱来了吧。”
一弥抗议了。留学的短短半年里,自己是死神的怪谈到处流传,所以一直交不到朋友,吃了不少苦头。因此不管再怎么流行,一弥就是对怪谈之类的没有好印象。
艾薇儿嘟起小嘴:
“真无聊,久城同学就是这么一本正经。”
“鸣……”
一弥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又垂头丧气闭起。
——在一弥出生成长的东方岛国,男性一向被要求不可多嘴,只要默默将该做的事做好即可。一弥自己也是这么认为,所以即使有点办不到,还是一直将这个原则谨记在心。但是来到苏瓦尔留学之后,才发现状况完全不同。
不仅常被这个来自英国的留学生朋友艾薇儿·布菜德利取笑他正经八百、脑筋硬梆梆;另一个朋友——也是个女孩子,简直就是每天念个不停,说是他是半吊子好学生、凡人。这对一弥来说可是一点也不有趣。
“啊、久城同学。到了到了,就是这里。”
艾薇儿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弥正在生闷气,兴高采烈指着的方。一弥抬起头来——
位于纵横穿越村子的两条村道交叉点,已有许多村民聚集在广场里。广场化身为现成的露天市集,充斥各种货品以及数不清的购物人潮,到处都是拥挤不堪。
“今天是每月一次的‘跳蚤市场’。我辛辛苦苦存下零用钱,就是为了这一天呢。”
“喔……!”
艾薇儿拉着一弥的手,踏入跳蚤市场的正中央。
市场里面有着各式各样的摊位。特地前来赶集的古董商人摊位上,摆放着像是上个世纪制作的古董娃娃,以及可爱的餐具组。看来和一弥他们年纪相仿的乡村姑娘,满脸笑容推销香草制成的肥皂与干燥花束。脸上带着和蔼笑容的老妇人,正在照顾挂满各种不同颜色的草木染色围巾摊位。
就在一弥因为商品众多而眼花缭乱之际,突然有人抓住他制服的衣角用力拉扯。
“过来看看嘛。保证不会后悔喔!来嘛—。”
相当娇媚的声音。
一弥回过头,却看到和声音完全不搭调的人——坐在那里身穿厚重修女服的年轻修女。
“好啦,看一下嘛。好不好?”
“啊、喔……”
一马当先走到前头的艾薇儿,发现一弥没有跟上,急忙转身回来。看到一弥停住脚步的摊位时,口中发出“啊!”一声,表情整个亮了起来。

“是教会义卖呢。”
“是吗?”
“对啊。久城同学,就在这里买吧。教会义卖的东西都是信徒捐献的物品,所以价格会比其他的摊位便宜。而且你看……这些东西好可爱呀!”
正如艾薇儿所说.摊开在修女面前的有手工精致的蕾丝、闪闪发亮的玻璃器皿、古董戒指等等,虽然多少看得出岁月的痕迹,但即使是在男孩子的眼中,也看得出都是些漂亮的东西。
一弥绷着严肃脸孔看了一下,突然想到一件事:
“……好,那就买吧。”
“咦?真的吗?”
艾薇儿似乎略带吃惊地反问。
一弥以认真的表情检视商品:
“嗯……不过,我实在是搞不懂。”
一弥抬起头,看着那位看守摊位的修女。
虽然不知道隐藏在修女服下的发色,但是细长眼睛中的澄澈瞳孔.却是一弥没看过的诡异蓝灰色——如同在沙漠中仰望天空,给人耀眼却孤寂的印象。年纪大约是十八、九岁。
但是,代表禁欲的修女服与清澈的眼眸和刚才那种过于亲昵的说话方式,及有如男人般两脚张开坐在代替椅子的木箱上,怎么看都不搭调。
还有从刚才开始就动作粗鲁地搔头、好像,心情不好地哼着鼻子。这些举动实在与修女服完全不合。浮着点点雀斑的白皙脸孔,在某些人眼中看来或许美丽,但是大部分人看来,或许会觉得怪异……总之就是充满个性的长相。
“呃……”
一弥正想要跟她说话,却发现修女身上飘来一阵异于香水的不可思议味道……
(……啊!)
一弥这才注意到。
(这是酒的味道。可是……为什么教会修女的身上会散发出酒味呢?)
而且从修女服裙摆隐约露出的皮鞋鞋尖也沾着白色污渍。理应过着禁欲生活的修女,怎么可能大白天就散发出酒臭,连鞋子也没擦干净……?
“干嘛?”
修女好像很不耐烦地反问,让一弥顿时慌了手脚。
“啊、没事、那个……呃,我在想有没有适合送给女孩子的礼物……”
“女孩子?”
“是、是啊。”
开始觉得不好意思的一弥正在烦恼是不是干脆不要买算了,一旁的艾薇儿表情却瞬间亮了起来。
一弥手上拿着蕾丝衣领:
“这个合适吗?我实在是搞不懂……艾薇儿,你站这边一下。啊,蹲低一点。嗯……再低一点、再低一点。应该差不多是这样吧。总是坐着我也不是很确定。嗯……”
看到一弥拿着漂亮蕾丝衣领在自己身上比弄,艾薇儿原本是很高兴的,可是就在一弥叫她蹲低一点时,脸上表情突然转为诧异,最后不悦地鼓起一张脸。以男人般两腿张开的姿势坐着的修女,抬头惊讶地看着她的模样,最后终于恍然大悟,开始努力忍住笑意。
一弥继续拿起可爱的小手提包、高雅古朴的戒指仔细思考,但却被艾薇儿一把抢走。
“你、你怎么啦,艾薇儿?”
“这些完全不行。”
“咦?”
“……我问你,久城。这是要送给维什么的人的礼物对吧?”
“嗯,对啊。因为她完全不能外出……不对,因为她从不外出嘛。咦?这么说来,你认识维多利加吗?”
“并不是直接认识……不过……”
艾薇儿无聊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头,然后又抬起头来:
“这个比较好,我保证!”
——举起拳头大的金色骷髅。
比一弥更早看到的修女忍不住吞了一口气。
“这、这是什么东西啊?做什么用的?”
“这是这么用的。”
艾薇儿一本正经把骷髅放在头上。
“少唬我——”
“真的是这样嘛。还有这个。”
艾薇儿挤开正在堆积如山的绘画明信片前挑选的乡村姑娘,以惊人的气势开始翻找。最后拿出印有大群老鼠蜂拥而上的艺术明信片,交给一弥。
“……才不要。”
“那……这个。”
她拿起一顶有如皇冠,充满印度风的闪亮帽子。实在很难想像戴上这顶帽子会是什么模样,不过帽子本身有如纤细的糖花般美丽,让一弥犹豫不决。艾薇儿挥动帽子:
“看,很漂亮吧?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嗯……?”
看到眼中带着泪水的艾薇儿,修女不知是因为同情还是有趣,开始在一旁推波助澜。
“真的呀!那个真的很不错,我也很想要呢。只可惜是义买的东西……”
“咦?真的吗?”
艾薇儿与修女互看一眼。然后同时转向一弥的方向,点头如捣蒜。
——踌躇数刻之后。
一弥买下那顶印度风的怪异帽子。
修女照顾的教会义卖摊位里,还有许多其他商品。一眼看过去,最显眼的便是德勒斯登的美丽瓷盘,被孤伶伶地小心摆饰在最内侧。一个戴着毡帽的瘦削老人看着它,向修女询价。
修女得意洋洋地报出价格——简直是破天荒的高价,让一弥和艾薇儿不由得面面相觑。老人“唔嗯”了一声,点点头之后便摇头离去。
先前翻找艺术明信片的乡村姑娘抬头询问修女:
“为什么只有那个盘子要卖这么贵啊?”
修女再度得意洋洋地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是很古老的盘子哟。因为很有来历.所以价值不菲呢。这是信徒的太太特别提供的。今天的主角就是它。”
乡村姑娘各自买下一张印有可爱花卉或水果图案的艺术明信片之后便离开了。“那个盘子好贵啊!”“都旧成那样了,我才不要。”等七嘴八舌的声音逐渐远去。刚才问过德勒斯登瓷盘价格的老人似乎还不死心,一脸非常想要的表情,从远处盯着瓷盘。脱下头上的毡帽夹在腋下,手中握着不知在哪个摊位上买来的小花瓶。
修女突然开口问道:
“……那个,你们要不要买这个呢?”
一弥回过头,看到修女指着一个物品。
“这是我最推荐的东西。不仅可爱,价格也很合理哟。”
“嗯……?”
这是能够放在手掌上的方型盒子——原来是音乐盒。艾薇儿不假思索伸手拿了过去。
“只要插入乐谱卡.就可以演奏各种曲子。是手摇式的。你看,只要转动这个杆子……”
“这个?”
艾薇儿把音乐盒放在左手掌中,右手转动杆子……
——砰!
音乐盒发出巨大声响,瞬间四散解体。里面有个白色的东西,一只好大的白鸽飞出,并发出啪啦啪啦拍动翅膀的声音,飞向蔚蓝的天空。
“哇!?”艾薇儿大叫一声,后退两、三步,然后看着一弥的脸:
“刚、刚刚是怎么回事?”
周围的村民全都惊讶地看着一弥他们。飞走的鸽子在广场上空悠闲绕行两周之后,便“啵啵——”叫了几声,飞得不见踪影。
“…………………啊啊啊啊啊!”
听到修女突然放声大叫,四处的人们便朝她的方向看去——只见修女两手贴着脸颊,睁大蓝灰色的眸子惊叫,颤抖的手指前方:
“瓷盘!”
一弥他们也倒吸一口气。
应该在那里的……昂贵瓷盘,不知何时已如一阵烟般消失无踪。
修女全身无力,只能瘫坐地上。艾薇儿也因为太过吃惊而嘴唇颤抖。
环顾一下四周,刚才买了艺术明信片的乡村姑娘聚在不远之处发出惊叫声。想买瓷盘的老人则是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这边。
可以听到有人不停说着:“快叫警察、报警啊……”
一弥也吓了一跳。但另一方面,心中浮起有点轻率的想法:
(这个事件正是送给维多利加最好的礼物…………)


2

——圣玛格丽特大图书馆。
充分利用山间平缓的地势,占地相当宽广的学校一角,耸立着一座建筑物.拥有三百年以上的古老历史,也是欧洲屈指可数的巨大书库。由石材砌成的角柱型高塔,在风吹雨打中镌刻着漫长岁月,呈现出庄严的样貌。
从口字型的巨大校舍通往图书馆的白色细石小径上,一弥握着印度风帽子快步前进。一边走着口中还念念有词:
“因为刚才的事,这下迟到了。拜托千万别害她生气才好……”
又想起图书馆里的朋友才不可能等候自己,于是继续念着别在意没关系。可是又想起她很少有心情好的时候,表情不禁严肃起来。
一弥终于来到图书馆的入口。
外层裹着皮革、钉上黄铜铆钉的巨大门扉耸立眼前。一弥双手握紧门把,用力拉开。
图书馆中弥漫着带有湿气的阴凉空气,冷冷抚过一弥的脸颊。迎面而来的尘埃与知性的气息,让人不由得心生虔敬。
抬头往上看——
角柱型大图书馆里,所有墙壁都放满书籍。第一眼还以为墙壁绘有某种图案,其实那些全都是书。中央是挑高大厅,高耸的天花板上绘有庄严的宗教壁画。除此之外,还可以隐约看到绿色叶片,但是大多数的人都会认为那是眼睛的错觉吧。因为在图书馆的最上方、接近天花板之处,绝不可能有那种令人联想到南国树木的大片绿叶。
一楼大厅深处带着一点令人感到不祥的阴暗,那里藏着一部本世纪进行部分整修工程时所装设的油压式电梯。话虽如此,仅容许教职员和某一位学生搭乘,对一弥来说是无缘之物。
一弥打算要爬上颤颤巍巍、连结整片巨大书架的细窄木制楼梯。看来就像是不断往上盖起的巨大迷宫,细窄的楼梯呈直角通往天花板。
不由得叹了口气:
“不过……还真远啊。”
天花板附近的木制扶手旁,隐约垂下某种东西。
带着金色的光芒,看起来好像是丝带。
这是她的长发……
“算了,应该在那里吧。没办法,只有往上爬了。”
一弥站直身躯,鞋子发出喀啦声响,沿着细窄的木制楼梯开始往上爬。往下看便会头昏眼花,因此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不可以往下看。
——这个大图书馆,据说是十七世纪初时的苏瓦尔国王所建造的。相当惧内的国王,为了要与年轻情妇幽会,便把图书馆最上方打造成秘密房间。并且为了避免外人打扰相爱的两人,故意把楼梯设计成迷宫状……
一弥心想:的确,根本不会有人闲来无事专程爬到顶楼去吧。当然,如果有特殊理由就另当别论……
一边想着,一边往上爬——沿着楼梯往上爬、往上爬……继续往上爬。
快到了。
好累。
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弥好不容易才到达顶楼,大声呼唤应该在那里的朋友:
“维多利加!你在吗?”
没有回应,每次都这样。
一弥往前踏出一步——他很清楚前面有什么。
在前方的是……
——植物园。
大图书馆最高处的秘密房间,不再是国王与情妇幽会的地方,而是改造成绿意盎然的植物园。四处都是南国树木与各种蕨类.还有迎风摇曳的浓艳花朵。
风随着和煦阳光,从敞开的天窗一起吹来。
宁静而富足,犹如小小乐园一般的场所。
有个上半身向前倾的可爱陶瓷娃娃,坐在植物园楼梯的平台上。近乎等身大,身高大约一百四十公分,身上穿着缀有深蓝天鹅绒、花边蕾丝的豪华丝绒洋装。不知为何,一头漂亮长发没有绑起,有如天鹅绒头巾般披散在身上,自然垂落在穿着小巧皮鞋的脚边。
略微低垂的侧面,冷冽澄澈的表情令人想到细致的瓷器。
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的清澈翡翠绿眼珠,好似黎明时分的梦境一样难以捉摸。
陶瓷娃娃的口中含着白陶烟斗,呼、呼地吸着。袅袅白烟朝天窗升去。
一弥一时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凝视这一幅画中景象。随即又恢复平时的表情,接近这位令人误认是陶瓷娃娃,美貌却异常娇小的少女。
“维多利加,我从刚才就一直叫你,拜托你至少回个话吧。”
“什么啊.原来是你。”
少女的回答十分简短。
老人般沙哑的低沉音调,与小巧模样完全不搭。少女——维多利加只回了一句话,又继续闭口不语。
维多利加的前方,以放射状排列大量翻开的书本。里面有拉丁语、德语、看似阿拉伯语,有如蚯蚓扭来扭去的文字等,都是以不同的文字写成,看来非常难懂的书。种类更从诅咒、炼金术、化学,到高等数学、古代史等各种不同类型。
“什么叫原来是你?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的人,也只有我而已吧?”
“以前塞西尔偶尔会过来。自从交代你跑腿之后,就很久没看到她了。”
“嗯……”
一弥点头。
塞西尔是久城一弥与艾薇儿·布莱德利、以及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就读班级的导师。原本担心一弥到此留学半年,却一直无法融入贵族子弟之中,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反而把照顾与联络维多利加这名自入学以来从未出席的问题学生的工作,丢给一弥负责。不情不愿的一弥只得前往怪异少女维多利加所在的大图书馆。之后一弥被卷入各种事件里,都靠维多利加才得以解决,两人也越来越了解彼此……
只不过,每次一弥来到这里,总是会被维多利加极为冷淡、贵族特有的高傲态度给激怒,在心里发誓死也不要再来。但不知为何,还是忍不住继续前来植物园。
一弥看看维多利加的身边——地上堆满山一般高的书、威士忌酒糖及MACARON(注:一种以蛋白霜、杏仁粉、白砂糖和糖霜做成的圆形法国甜点)等零食。再看向专心读书的维多利加,根本就把自己带来的零食忘得一干二净。
“东西洒了一地,你太邋遢了!”
一弥一边抱怨,一边把满地的零食集中在一处。
完全没注意到一弥的动作,维多利加出声说道:
“你相信有‘特别的种族’的存在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一弥吃惊地抬起头。维多利加毫不在意继续说下去:
“告诉你,就是出现在神话里的特殊种族。例如希腊神话的众神、北欧的巨人,在中国也有天人的传说。我想你的国家也有吧?”
“是啊……呃、有是有。不过,那只是神话吧?”
“强大、万能、令其他种族恐惧而尊之为‘神’的种族。如果真的存在,应该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维多利加不顾一弥正在专心把掉落在地的零食聚集在一起,滔滔不绝发表自己的意见:
“翻开东欧的历史,可以看到许多关于古代赛伦人的记载——他们是传说中的民族,控制自古至今不停争战的东欧之地。他们的身材矮小、力量薄弱,而且数量不多,但靠着聪明才智控制这个地区。他们在九世纪与哈札尔人、十世纪到十一世纪与佩琴尼人、十二世纪与波洛汶斯人勇敢对抗,十三世纪还击退蒙古人的侵略。这个民族一直非常强盛,无论是随着春天发动攻势的骑马民族,或是盘踞森林的狰狞野狼,赛伦人战无不胜,被视为神话中的神。但现在却消失了,也没有名为‘赛伦’的国家。无论是哪一本书,都是以十五世纪为分界,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记述。就在某一天,他们突然从东欧这块土地……不、是从地球消逝得无影无踪。究竟他们来自何方,又消失在何处呢?在这里给你一个提示:说到十五世纪,正好也是猎杀女巫与审问异端的时代。久城,你去过村里对吧?”
“……!?”
一弥停下正在收集零食的手,眼神游移不定:
“干嘛突然转变话题……咦?你怎么知道?”
“你的所作所为逃不过我的法眼。”
“是这样没错啦……”
维多利加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然后漫不经心地将手伸向一弥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零食山,乱搅一通之后,从里面找出想要的威士忌酒糖,剥开包装纸放进口中。
小小的脸颊有如生物般蠕动。一弥捡起她随手丢在一旁的包装纸,东张西望寻找垃圾桶。可是完全找不到像是垃圾桶的东西,只好放进自己的口袋。维多利加嘴里嚼着糖果:
“你头上的树叶,不是学校里树木的叶子。更重要的是,信封从你胸前的制服口袋露出来了。还有,你来得比平常晚,而且又匆匆忙忙,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你在上完下午的课之后,又出门前往某处。就只是这样而已,很简单的。”
唔……这么听来是没错啦。不过你每次都让我吓一跳——明明没看到,却总是能够会说中我的行动。”
维多利加突然抬起头来.睁大有如南国海洋的绿色眼眸盯着一弥:
“告诉你,这很简单,是脑中涌出的‘智慧之泉’告诉我的。集中五感,从混沌世界里取得碎片,当我脑里的‘智慧之泉’想要打发无聊时间时,便把它们拿来游玩一番,也就是重新架构。心情好的话,就把结果化成你们这些凡人也能够理解的语言……不过,压倒性的大部分时间都因为太麻烦所以闭嘴不提。这样你听懂了吧?”
“又取笑我是凡人……”
“不行吗?”
维多利加眨一眨翡翠绿的眼眸.用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回问。一弥耸耸肩:
“我早就习惯了。”
“告诉你,这可不行。习惯可是知性的坟场喔。你要好好反省。”
“反省?你是说我吗?按照刚才的对话内容,怎么会是我要反省?”
一弥虽然生气,却发现自己并无法真正发怒。
——如果是平常的一弥。毕竟是能够成为代表一国的好学生,绝对不允许别人说自己是凡人。但是让这个……入学之后从来没上过课,却又轻松在难懂书本之间眺跃阅读、与众不同的疯狂娇小少女取笑,却不知为何总是沉默不语。
其实一弥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维多利加究竟是何方神圣。有的传闻说她是贵族的庶子、也有人说她受到族人疏远,不愿意和她住在一起,所以才把她送来学校、还有人说她的生母是个发疯的知名舞者、甚至有人说她是传说中的灰狼转生……学校里流传的流言蜚语实在太过夸张,简直与怪谈无异,不过一弥本身从来没有问过维多利加这些事。除了他认为不该抱着低劣的好奇心去刺探别人之外,也是因为维多利加虽然娇小,却散发出一种凛然不可冒犯、安静却狰狞的气氛,不知不觉威吓周围的人们。
就像和一直无法与人亲近的野生小动物,慢慢建立感情……日子不知不觉过了好几个月。虽然一弥总是怀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为了这位奇异的少女,每天依旧不辞辛苦爬上迷宫楼梯……这就是他的留学生活。
“对了,维多利加。我今天有事到村里……”
毫不气馁的一弥继续找嘴里一边嚼着威士忌酒精,一边看着书的维多利加说话:
“你不就是到邮局拿信吗?”
“……嗯。其实我是拜托家里寄书来,可是好像正好错过,收到大哥寄来的零用钱。他说这是他成为学者之后第一个月的薪水,所以寄一些给我。”
“嗯~~”
“对我来说算是一笔临时收入,这是送你的礼物。”
一弥自信满满地递上印度风的帽子,维多利加抬起脸来,不耐地瞄了一眼。眼光又回到书上……然后大吃一惊转过头来:
“这是什么东西啊!?”
“什么东西?帽子啊。”
“这是帽子!?你确定!?”
不加思索便这么回应……但是看到她不是高兴而是惊讶的反应,让一弥很失望。
“很怪吗……?”
“怪!”
“这、这样啊……既然你不要,那就还我吧。”
垂头丧气的一弥,正伸手准备要把帽子拿回来,维多利加突然在书前一个转身夺下帽子,又转身回到原来的位置,像是要以身体遮住帽子,把它放在和一弥相反方向的地板上。一弥的表情转为讶异:
“你想要吗?”
“告诉你,我只说它怪,可没说我不要。”
“可是……如果它真的那么怪,我可以去换你喜欢的东西啊……看来还是该挑蕾丝衣领或漂亮的戒指才对。我被骗了吧?这么说来,那位修女看来就是个怪人……”
陷入烦恼之中的一弥蓦然抬起头,才发维多利加正在弯腰玩赏印度风帽子。有如猫咪在逗弄新玩具一样,说不出的可爱,可是没两下子又突然丢开帽子:
“腻了。”
“告诉你,帽子不是拿来玩的,而是戴在头上的东西。哪有还没戴就腻的道理。”
“真无聊。”
“所以说,那个……咦?无聊?你说无聊吗?”
一弥有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准备逃命。“我差不多该回宿舍……”才刚站起身,说到一半,维多利加便斜眼瞪着他,用力拉扯一弥正想踏步离开的裤管。
一弥跌了个狗吃屎,脸狠狠撞在地上。
“好痛!”
“我说我很无聊。”
“我听到了!不过,你跟我说也……啊、对了!”
一弥迅速从地上爬起来:
“还有另一件礼物,我完全忘记了。刚才在村里的跳蚤市场买帽子时,发生一件很怪异的窃盗事件……”
这是在跳蚤市场发生的事——
正当一弥买好帽子准备离去,照顾义卖会场摊位的修女推荐一个小音乐盒。同行的艾薇儿将它拿在手上时,不知为何音乐盒突然解体.飞出一只鸽子。就在所有的人都抬头仰望鸽子飞去,在义卖会场展示的昂贵瓷盘却有如烟消云散般不见踪影。
包括一弥与艾薇儿当时的在场人们,都由迅速赶来的警察进行搜身,确认有无犯案。虽然修女大吵大闹,要求警方快把瓷盘找出来,但是会场四处都找不到瓷盘的下落。
也因为这场骚动,害得一弥与艾薇儿过了门限时间才回到学
校,以致于两人呆站在铁铸的深锁大门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弥提议向校方说明两人在跳蚤市场遇到的事,请学校让他们进去,可是艾薇儿却指着隐藏在树篱中的秘密通道——“从这里进去!”
上周也超过门限的艾薇儿,为了预防再度发生这种事,事先用锯子锯掉两、三枝健壮的树枝。虽然一弥口中嘀咕这么做真要不得,艾薇儿还是硬拉着他钻过狗洞回到学校。
也因为这样,学校内没有的树——也就是树篱的叶子,才会黏在一弥的头上。
“不过,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对吧?小得可以放在手掌上的音乐盒,根本藏不下一只鸽子。可是却‘砰’一声解体飞出白鸽,同时昂贵的瓷盘也不见了。没有任何人离开现场,却怎么都找不到盘子……”
“……搞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维多利加用力打了个呵欠。
一弥眨眨眼睛,对着打呵欠伸懒腰,继续玩起帽子的维多利加说:
“怎么说?”
“犯人只有一个。久城,而且就是在你身边的人。”
“咦?”
“真是单纯的碎片。根本称不上混沌。啊~~真无聊。说不定会无聊到死。就是这么的无聊。久城是个大笨蛋。”
“……呃。”
一弥有些不悦,于是随口说道:
“那你何不试戴一下那顶帽子?”
“……唔。”
维多利加戴上印度风的帽子。飘逸的金发拢到身后,将帽子如皇冠般戴在头上。大小正好符合小巧的头型,让维多利加看来简直像是遥远沙漠国度的公主。
一弥正在迟疑究竟该赞美她戴起来非常好看,还是不要多嘴、少说少错……
遥远下方传来粗鲁的脚步声——是穿着皮鞋的大脚。当一弥从楼梯的扶手向下眺望时,视线正好和在一楼大厅停下脚步的人物相对。
一弥转头朝向维多利加:
“又来了。”
“……唔?”
维多利加微微皱起眉头。
喀啦、喀啦、喀啦——!
油压式电梯启动。
维多利加的身体稍微动了一下。
——喀啦!
铁栅栏发出巨大声响,在植物园前方的小电梯厅停下。
细铁栅栏的另一边,站着一位年轻男子。
栅栏发出“叽、叽、叽”的尖锐声响之后打开。
里面站着一个摆出举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插在腰际的潇洒姿势,发型却很怪异的男子。
剪裁合身的三件式西装配上花悄领巾,再加上手腕上的银色袖饰闪闪发亮,是个无可挑剔的英俊男子——不知为何只有发型怪得可以。闪耀的金发前端固定成钻子般的流线型,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凶器。
一弥低声念念有词:
“……反正一定是来问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件事。”
没什么兴趣的维多利加打了个呵欠。
那名男子——也就是维多利加的同父异母哥哥,因为贵族的一时兴起而成为警察的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将皮鞋踩得喀喀作响,精神抖擞地走进来。然后朝着一弥他们的方向,充满自信地说:
“我有事情要问你们……”
话才说到一半就停了。
原本充满自信的表情慢慢变得苍白。目瞪口呆,好像看到鬼一样,手指抖个不停。
一弥惊讶地环视身边——只有自己和戴着印度风帽子的娇小朋友维多利加,以及堆积如山的书本、零食和植物园。
和平常一样,并没有任何值得惊讶到脸色大变得东西。
布洛瓦警官一脸铁青,嘴巴又张又合,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柯蒂丽亚·盖洛………!?你怎么会在这里………?”
维多利加拿下印度风的帽子,以沉着的声音回答:
“……你看错了。是我,古雷温。”
丝绢般的金发轻盈飘落。
布洛瓦警官苍白的脸孔因为愤怒而胀得通红。似乎对自己因为恐惧,而不小心惊叫出声一事感到困窘:
“我、我看错了!”
“柯蒂丽亚·盖洛是什么?”
对于一弥的问题,这对完全不相像的兄妹同时视若无睹。一弥只能低下头:
“知道了,我不问就是。哼……”
维多利加完全不理会闹别扭的一弥,迳自抽起烟斗。刚到的布洛瓦警官也掏出烟斗点火。
两缕清烟朝着天窗袅袅升起。
布洛瓦警官如同以往一般开始说话。

在那一瞬间,云朵在轻风吹拂之下掩蔽太阳,遮住从植物园天窗倾泻而下的光线。然后柔和的目光再度射进,照亮一弥等人。微风吹过,令人联想到南国的大型树叶晃了两、三下。
“……教会义卖的德勒斯登瓷盘就这么消失无踪。警方虽然对现场的客人进行搜身,却怎么都搜不到。据说它有人头这么大,并不能随便藏在衣服里……”
警官看着一弥。口中滔滔不绝。一弥小声说道:
“我当时正好在现场.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每次都不看着维多利加呢?”
“你在说什么啊?我只不过是来这里找你这个目击者问话而已。这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不过我看不清楚呢。嘿……”
布洛瓦警官为了能够听清楚维多利加说的话,重新起身坐好,将左耳朝着她。尖锐的发型在来自天窗的阳光映照下,反射出金黄色光芒。
维多利加继续专心看书。从隐约可以瞥见的标题来看,似乎是她刚才提过有关东欧古代到中世纪历史的书。她正在忙碌翻阅这本以蝇头小楷写成的书。
维多利加突然抬起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久城。我说犯人就在你身边哪。”
“你是指谁?”
一弥毫无头绪地这么反问,一旁的布洛瓦警官把他推开,硬是挤到前面:
“我知道了,那个留学生对吧!?”
“久城的同伴为什么要偷盘子……?而且她也和久城一起接受搜身。不是她,身边不是还有另一个人吗?唯一没有接受搜身的人。动动脑筋想一下吧。”
维多利加说完又把脸埋进书里。一弥和布洛瓦警宫面面相觑,陷入沉思。
“你说另一个人,难道是指……修女?”
“没错。”
维多利加点头回答一弥的问题,然后就像忘记他们两人的事,继续沉迷在书的世界里。
数刻的时间在静寂中流逝。含着烟斗吞云吐雾的维多利加突然拾起视线。
一弥与布洛瓦警官一脸有话想说的表情,正在等待维多利加注意到他们。维多利加从口中拿出烟斗,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MACARON,剥开包装纸塞进樱桃小嘴吃了起来,停了半晌才开口:
“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盯着人家的脸?”
“我们正在等待,希望你可以把它语言化。”
“你们还不懂吗!?”
维多利加一副打从心底受到惊吓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人的脸。
衔起烟斗吸上一口,再从口中取出烟斗吐口白烟,然后伸手拿了一个MACARON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说:
“你们两个真的很笨……”
“喂!”
听到一弥的怒吼,维多利加像是吓了一跳睁大眼睛。至于布洛瓦警官则是被气得脸色铁青不发一语。维多利加随即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偷走瓷盘的犯人,一定是那个修女。久城你听好了,如果按照你的说法,当你的同伴在修女的推荐下把小音乐盒拿在手上时,音乐盒突然发出声响解体。这是因为音乐盒原本的设计就是如此。同时从里面飞出一只白鸽,广场上的村民全都惊讶地抬头看着飞走的鸽子。但鸽子并不是从音乐盒里飞出来的。”
“怎么说?”
“是从修女的裙子里飞出来的。”
“裙、裙子……?”
“久城,你自己不是这么说过吗?理应谨言慎行的修女,却像个男人般张开双腿坐着——你觉得这件事非常怪异。修女之所以坐成这个姿势,的确有她的理由。因为她在两脚之间藏着某样东西。”
一弥试着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大剌剌张开双腿坐着的修女,身上穿着深蓝色的修女服,裙楣一直遮到脚边……
“应该是在双腿之间设置一个台座,把鸽子藏在里面。在客人把音乐盒放在手上时,便撩起裙子放出鸽子。只要配合音乐盒解体的瞬间,看起来就像鸽子从音乐盒里飞出来一样。然后趁着村民惊讶地抬头观看鸽子的空隙,把瓷盘藏进裙子里,再大叫‘盘子不见啦’之类的话。”
一弥大为惊讶,看看维多利加又看看布洛瓦警官的脸。
“可是……修女分明是义卖的负责人,为什么要偷走自己卖的瓷盘呢?”
“这就得问她本人才知道了。不过按照你的说法,修女的身上在大白天就散发出酒臭,看来似乎另有隐情呢?况且义卖会上的物品是属于教会的,卖得的款项也不可能让她占为己有。如此一来,即使把她列为嫌犯也并不奇怪。还有呢……”
“嗯。”
“告诉你,必须要好好调查修女的修女服和鞋子。你刚才说,隐约可见黑色皮鞋上面有白色污渍。根据我的推测,恐怕是藏在裙里那只鸽子的粪便吧。照理来说,位于修女长袍底下的鞋子,怎么会沾上鸽子大便呢。恐怕她也很难自圆其说吧。”
话说多了,维多利加似乎又感到厌烦,打了一个呵欠。甚至还“嗯……”伸了个懒腰,带着眼角的泪珠,又回到书籍的世界。
一弥瞄了一眼身旁的布洛瓦警官。总是一得知真相就急着打道回府的布洛瓦警官,今天不知为何抱着胳臂,脸色阴郁陷入沉思。
“……警官?你怎么了?”
“伤脑筋啊!”
“咦?”
“啊、没有……没事没事!”
警官急忙回应之后便站起身来,慢慢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中途还回头,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还是抿紧双唇,消失在铁笼里。
“警官?”
“…………”
喀啦、喀啦、喀啦啦——!
电梯发出刺耳的声音,开始下降。
听到布洛瓦警官快步离去的脚步声在一楼大厅响起。待脚步声远去、重返寂静之后,一弥再度询问维多利加:
“对了——”
“……嗯?”
“柯蒂丽亚·盖洛是谁?为什么警官会那么惊讶?这是怎么一回事?”
“……”
维多利加突然转身背向一弥,把脸埋进书堆里。一弥口中“……啐!”了一声,拿起一个地上的MACARON放进嘴里。
阳光又被遮蔽,风似乎已经停止,树叶停止摇动。
一缕细细的白烟,从维多利加口中的烟斗朝天窗升起。
一弥也沉默不已。最顶楼的植物园,就像这三百多年来一样,包里在一片静谧的寂静中,犹如天上的世界——


3

隔天早上。
一弥乖乖在该起床的时间,在圣玛格丽特学园男生宿舍的房间里醒来。
这个男生宿舍为了众家贵族子弟,一人一间的单人房都布置得豪华舒适。高级桃花心木桌子与床铺、衣橱上挂有刺绣精美的垂幔、打磨得灿亮的黄铜水壶,地上铺着柔软的长毛地毯。
因为每个房间仅供一位男学生独自使用,因此凌乱是常有的事,但一弥的房间总是整整齐齐,即使稍有一点尘屑,一弥也会立刻收拾丢进垃圾桶。
这天早上,一弥也是起床之后盥洗、更衣、整理书包、伸展一下筋骨,便下楼来到一楼的餐厅。其他男学生大多睡到快要迟到才会起床,因此会在这个时间来到餐厅的人,通常只有一弥而已,最多也只有两、三人。
风韵犹存的红发舍监跷着二郎腿,坐在餐厅角落的木椅上看早报.边抽烟边皱眉头。
发现一弥的身影之后,红发舍监立刻站起,端出包括面包、水果与略微煎过的火腿早餐。当她发现一弥在道谢开始用餐之后,还不停悄悄看向自己这边时,便懒洋洋问了一声:“……要看吗?”把手中的早报递给一弥。
一弥一边用餐,一边仔细阅读报纸。
“……咦?真是奇怪啊?”
他偏着头。
昨天维多利加已解决“德勒斯登瓷盘窃盗事件”之谜。通常一知道犯人是谁,立刻将功劳据为己有的布洛瓦警官,不知为何——
(名警官布洛瓦甘拜下风!
消失的德勒斯登瓷盘不知去向!)
竟然出现这种标题,理应是犯人的修女似乎还没被逮捕。
“真是奇怪啊。以往都是立刻逮捕犯人,然后在隔天早报上大书特书、歌功颂德。究竟这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来,一弥回想昨天布洛瓦警官在打道回府时,神情的确是有点怪异——一脸铁青,不发一语,却又欲言又止……
“喂喂,久城同学。”
抬头一看,发现坐在角落木椅上跷着二郎腿的舍监,一面抽烟一面向一弥招手。
“怎么了?”
“报纸最下方不是有三行的分类广告吗?我很喜欢看那些广告.总是会特意多看几眼。”
“为什么?”
“因为很有趣啊!像是呼唤离家出走女儿的广告、求职者的自我宣传,有时候还会刊登一些带有犯罪气息的诡异广告……不过今天的广告……”
一弥的眼光移向舍监指着的位置——然后偏偏头。
那儿写着……

<敬告“灰狼后裔”。
马上就是夏至祭。我等欢迎子孙——>

接着还有简单的路程说明。上面的地址是接近瑞士国境一个名为霍洛维兹的小村庄。
“……这是什么意思啊?”
“嗯~~我也不知道。不过灰狼是在苏瓦尔广为流传的传说喔。你看,像吸血鬼或是雪人,不同的国家不是有不同的传说吗?据说在很久以前,苏瓦尔长满榆树的深山里就住着安静的灰狼呢。”
舍监热心地继续说明——
“听说灰狼比人类还要聪明。所以如果小孩脑筋太好,大家会说孩子的妈‘生出狼孩子’,将她赶出村子呢。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晤……?”
一弥想起维多利加是灰狼转生的怪谈。心中一直纳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到刚刚的说明似乎稍微懂了一些。
简单来说.就是因为脑筋太好……
“……啊,早安!”
舍监抬起头来打声招呼——只见贵族子弟姗姗来迟,总算起床来到餐厅用餐。
他们一见到一弥,全部低下视线,默默坐在远处的座位。一弥早已习惯这种状况,毫不在意地站起身来。
一面斜眼看着舍监将早餐端到他们的面前,一面快步离开餐厅。来到走廊时,又想起刚才的广告。心想或许可以用来打发无聊时间,又一个人自言自语回到餐厅:
“这份旱报可以借我吗?”
“送你吧——我已经看完了。”
“谢、谢谢你。”
一弥将报纸夹在腋下,离开餐厅。

走出宿舍玄关,一弥抬头挺胸,走在通往大校舍的小路上。路上看见塞西尔老师偏着头站在草地上。
塞西尔老师是一个身材娇小、有着及肩棕色长发、戴着大大圆眼镜,有点稚气的女性。今天不知为何一大早就垂头丧气。
“……老师早!”
“哎呀,久城同学。”
注意到一弥。脸上堆起笑容。
“您怎么了吗?”
“没有,那个……”
塞西尔老师指向草地另一头的树荫——也就是分隔校园与外界的高耸树篱。
“那附近有我很喜爱的漂亮三色堇,可是昨天不知道被谁踩坏了。真是可惜呀。不过……究竟是谁、又为什么会从那个地方经过呢?那里根本没有路,再过去只有树篱而已呀。”

“嗯………咦?”
一弥闭上嘴巴。
——这么说来,昨天自己和艾薇儿没能赶上门限,从树篱上的小洞偷偷钻进学校的位置,正好就在那附近。也就是说,踩坏三色堇的很可能是自己……
没发现一弥脸色大变,在心里暗呼糟糕,塞西尔老师垂头丧气地离开。

这天中午。
一弥在从天花板的镶嵌玻璃洒落眩目阳光的学校餐厅享用午餐时,突然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正在撕面包的艾薇儿注意到他的身影,眼睛看着一弥,心里纳闷他不知要到哪里。
一弥走向位在校园僻静角落的大图书馆。
和昨天相比之下,风势变得强劲许多。或许正因如此,虽然季节已近初夏,依然感到一股寒意。
没有学生会在这种时间快步离开校舍。走在无人的细石小径上,一弥因为气候寒冷而缩着肩膀。
“……维多利加?”
明明知道不会有任何回应,还是一边呼唤她的名字,一边爬上细窄的木制楼梯。
往上爬。
……往上爬。
………总算到达目的地。就和一弥每次来访时看到的场景一样,一堆牛皮封面的巨大书本以放射状排列,维多利加坐在中间……不对,今天那个娇小的身躯趴卧在地上,手肘顶着地板撑住脸颊。圆滚滚的柔软脸颊在小小的手掌上挤压变形,另一只手一如往常拿着陶制烟斗,凑近嘴边吞云吐雾。
“真是坐没坐相。漂亮的衣服都被你弄脏了。”
“……报纸上有让你在意的报导吗?”
一弥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马上闭嘴。内心不可思议地想着“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在维多利加的身边坐下……
“……好痛!”
臀部撞到什么又圆又硬的东西——只听到下面发出喀沙喀沙的声响,那个东西便被压扁了。急忙起身一看,才发现是维多利加丢满地的零食里的可可MACARON。
一弥不耐烦地说:
“又丢了满地。维多利加,拜托你不要放在地上,用个盒子放好吗?被我坐烂了啦。”
“啊啊啊啊啊!”
抬起头的维多利加,把翡翠绿的眼眸睁得大大,脸上浮起惊愕的表情。
“我的MACARON!”
“……被我压烂了。丢掉吧。”
“不行。你要负起责任吃掉它。”
“什么—一?可是都已经压成这副模样了!”
“久城……”
维多利加盯了一弥数秒:
“吃啊!”
“………是。”
输给维多利加的眼力,一弥只得把不成原形的MACARON残骸放进口中。
一弥口中不断咀嚼,重新坐在她的身边,递上从舍监那里要来的早报。维多利加连看都不看,就把脸埋进书堆里。
“布洛瓦警官好像没有解决昨天的德勒斯登瓷盘窃盗事件喔。”
“……唔。”
“你不觉得惊讶吗?”
“看来一定有什么内情吧。不过我不想和布洛瓦家的男人扯上关系。”
“嗯……”
“他们的发型都很怪。”
“咦、每个人都很怪吗!?”
维多利加抬起头,“哈—一”地打个呵欠。
“大概是遗传吧。”
“发型才不会遗传。而且你的发型就很正常。”
“我是遗传到母亲。”
“唔?”
一弥点头。
思绪不禁飘远,想起自己留在海洋另一端、遥远岛国的家人。父亲是严格的军人,总是做对的事,堪称男人中的男人;两位哥哥也与父亲一样气度宏大,甚至到了大而化之的男子汉;相反地,母亲是个稳重大方的温柔女性,年长两岁的姐姐也和母亲非常相似,是个可爱的女孩。一弥曾想过,自己明明是男生,为什么和父亲一点都不像,但是一想到这等于否定自云最爱的母亲和姐姐所以从来没有说出口。
“……我也是像母亲吧。”
没有回应。
看看旁边,维多利加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呼—一”伸了个懒腰。就像猫咪伸懒腰一样,小小的身躯看来意外修长。
“你是来说古雷温的事吗?”
“嗯。这也是其中之一。”
“你好像很喜欢我那个发型很怪的哥哥嘛!这么在意他的一举一动。”
“完全相反!我最讨厌他了!”
“……我知道。只是看你生气比较有趣,所以故意逗你一下。只要是有关吉雷温的事——久城,你还真容易生气呢。这种事情对我来说非常神奇,而且有点愉快的感觉。”
“……真是抱歉。”
一弥嘴里抱怨个不停,伸展原本抱在胸前的膝盖,然后将早报翻开到分类广告那一页,放在维多利加的眼前给她看。
维多利加以嫌麻烦的表情,斜眼瞄着那则(敬告‘灰狼后裔’……)的广告。
没想到她突然翻身坐起,从一弥手中抢过报纸,把脸贴近到睫毛差点碰到报纸的程度,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不停反复阅读那则广告:
“敬告‘灰狼后裔’……马上就是夏至祭……”
“这广告很怪对吧?按照合监的说法,所谓的分类广告,大多是敬告离家出走的人啦、求人求事的讯息啦,还有让人联想到犯罪的谜样讯息。这一则还真是极为不可恩议的讯息呢。维多利加,你不是说很无聊吗?所以我就在下面找来一个不可思议的讯息给你………怎么啦?”
维多利加迅速站起身来,就像是上紧发条的娃娃开始动作。脸色苍白,虽然不到昨天布洛瓦警官那么严重,但苍白的程度足以看出她受到相当大的震撼。
“……你怎么啦?”
维多利加想要奔跑,却被一弥伸长的脚绊了一跤摔倒在地,发出砰砰巨响。缝有扣子的小皮靴鞋底朝天,白色荷叶边衬裙以及可爱的绣花衬裤瞬间轻盈膨起,又慢慢落下,覆盖在倒地的维多利加身上。
“维多利加?”
“……”
寂静持续数刻。
维多利加突然坐起身来。
因为她一直沉默不语,一弥在一旁看着她的表情.问她“没事吧?”维多利加张开小巧的双手,按住脸庞。
“好痛。”
“……我想也是。好大声啊。”
“好痛。”
“嗯。”
“……好痛好痛啊!”
“不要对我发脾气啦!明明是你自己跌倒的。”
一弥心里虽然担心她,可是难得自己占上风,语气里带着一点兴奋。
“真是的,你没事吧?快起来吧。你到底想去哪里?”
“我想拿右侧书柜从上面数来第七格、右边数来的第三十一本书。久城,你去帮我拿。”
“咦?”
“那是一本褐色皮革封面、上面有铆钉,很有份量的一本书。”
“……知道了啦。”
因为维多利加说话时一直按着脸,一弥只好沿着楼梯往下爬,伸手取出她所说的那本书。颤颤巍巍的木制梯子随着一弥的动作吱嘎摇晃。
维多利加突然爬下梯子,一脚踹在姿势不稳的一弥背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虽然只不过像是被小孩子推上一把。力道相当微弱,但原本就姿势不稳的一弥还是失去平衡,差点就从梯子上掉下去。他翻个筋斗倒在楼梯上:
“你、你在干什么!”
“哼哼,你也该小心一点。”
“这根本就是人祸!”
——两人之间一触即发,不过一弥还是回到植物园,把维多利加说的书拿给她。
维多利加一边熟练地翻阅.一边把MACARON放入口中,随手乱丢包装纸。一弥迅速拾起,放进口袋里。
“……自古以来,在苏瓦尔有个怪谈,越是深山越是流行,相信你一定也听过——就是‘灰狼’的怪谈。”
一弥点头。
“虽然大多数的传说都是捏造出来的,但这里却有个很可信的资料——十六世纪某位英国旅行者写下的Et记。我一直在思考这个记述。”
维多利加把书递了过来。
一弥心想,要是拉丁语或希腊语只能举手投降,有点害怕地看了一下——幸好是以英语写成的。古老语法实在难懂,一弥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总算看懂那一页。
‘……这是发生在一五一一年的事。我在苏瓦尔与瑞士国境附近的山脉迷路。没有雇用向导、指南针也失效,在黑暗的森林里漫无目的徘徊。入夜之后,因为害怕野兽侵袭,我升起营火。野生动物都怕火。然而就在接近半夜时分,“它”出现了。
那是只年轻的公狼,有着银灰色毛皮的狼。它与其他动物不同,并不怕火。踏着落叶一步步慢慢接近。
在我做好面对死亡的心理准备时,发生令人惊讶的事。
狼张开嘴,我可以从它张开的口中看到深红色舌头。但是它并不打算吃掉我。
它竟然开始说话。
灰狼非常沉静,拥有与年轻外表不相衬的知性与稳重。或许因为身处深山,很少有说话对象吧?它问我、我便回答。我们谈到深奥的世间之谜,还有人类与野兽的历史。等到回过神来,天色已经亮了。它指点我离开森林的路径。
离别之际,我与灰狼立下一个约定。
“绝对不可泄漏曾经遇到会说人话的狼……”
但是我没有遵守约定。当我平安回到家,终究按捺不住告诉妻子,妻子又告诉她的哥哥。辗转传到官吏耳里,他们便仔细询问我地点何在。之后,官吏也要我立下相同的誓言——
绝对不可泄漏……
一年后。
我再度造访那座山脉。
当我抵达与灰狼相遇的地点,发现旁边就有个小村落,只是因为当时天色昏暗所以没发现。但村里却空无一人,已经化为被烧毁的荒凉废村。
官吏的嘴脸掠过我的脑海。
这都是我害的、因为我违反约定……
我大声呼唤年轻的公狼。
没有回答。
但是……
听见落叶发出沙沙声响。
回头一看,有个身影消失在森林深处。一瞬间,只有一抹银灰掠过林木之间。
远处传来远吠的声音——那是无数狼只的咆哮。我突然心生畏惧,连滚带爬只想尽快下山。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是在奔跑的过程中,我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它们还活着。它们逃过了一劫。
现在仍在山中……’
一弥总算读完以英语写成的页面。“呼—一”地吐口气,向维多利加报告:“我看完了。”维多利加一脸惊讶:
“你一直在看吗?”
“……真抱歉,我看书的速度没有你那么快。”
“真是的。你这个好学生的半吊子程度真是吓死人。我还以为你睁着眼睛睡着了。”
“呜……真不甘心………”
完全不在乎眉间皱在一起、开始呻吟的一弥,维多利加拿起书,急忙翻开页面开始说明:
“这个国家本来就有许多与狼有关的传说。不过和一般野狼吃人、一到满月之夜就会杀人的狼人血腥传说大异其趣。有‘安静的灰狼’‘披着毛皮的哲学家’等各种不同说法。不过我认为,如果走出这个国家,以宽阔的视野来思考,就能够发现许多过去不知道的事。令人意外的是,狼传说是最近数百年才发现的。如果阅读十三世纪左右的书籍,根本不曾出现过狼。也就是说……”
一弥心不在焉看着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维多利加。因为实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越来越感到无聊。
(这么说来……)
突然想起维多利加跌倒时,一直好痛好痛叫个不停。
(原来维多利加很怕痛?大家都怕痛没错,不过她大吵大闹得简直就像是世界末日。)
再次回想自己曾有一瞬间占了上风,一弥不由得满意地微笑起来。维多利加注意到:
“你怎么啦?干嘛一脸怪里怪气的表情。”
“维多利加,你转过来一下。”
“嗯?”
一弥开玩笑的在维多利加转向自己、看来令人联想到瓷器的白皙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为了不弹痛她,只是轻轻碰到而已,甚至轻到没有发出声响的程度,可是维多利加抬头看着嗤嗤发笑的一弥,翡翠绿的眼眸里竟然慢慢浮出盈眶泪滴。
“哈哈哈,吓到、了、吧………?维、维多利加!?”
“好、好痛!”
“不可能吧。我下手明明很轻。你太小题大作了。”
“好痛。”
“你、你说什么傻话啊?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一双小手护住额头,身体不停往后退。就像是被疼爱有加的饲主踢开的小猫,脸上带着畏惧、不敢置信的表情。
“你这是什么反应啊!”
“久城,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咦~?好、好吧,我知道了。对不起。我道歉可以了吧。真有这么痛?可是……呜哇!对不起!”
“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和你说话。我要跟你绝交!”
“什么——?”
对于维多利加所说的夸张言词,一弥原先还一笑置之。等到发现自己怎么说维多利加都不肯回应,完全当成自己不存在之时,才开始觉得不妙,然后又生起气来。
(这种态度简直就和布洛瓦警官对维多利加视若无睹一样嘛!原来如此,这对兄妹只要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就会把对方当作不存在……)
一弥失望站起。
“过分的是你,维多利加。什么绝交嘛。我都已经道歉了,是你太任性了。我不管你了。”
维多利加没有回应。
抽着烟斗,好像一旁根本空无一人,埋首在书堆里。
“你喜欢书胜过我吧?”
“…………”
“我知道了。我再也不会过来。”
“……”
“我真的、绝对再也不到图书馆来哕。维多利加……维多利加是怕痛的胆小鬼!”
一弥大叫之后,连先前带来的报纸也不管,就直接沿着细窄的木制楼梯往下冲。
往下冲。
往下冲……
……继续往下冲。
差点没跌倒。
——好不容易到达一楼大厅的一弥,还依依不舍抬头仰望天花板。一瞬间好像看到娇小白皙的脸孔俯视这边,下一个瞬间又匆忙缩回去。
“搞什么嘛。维多利加……”
一弥再度喃喃自语:
“……我真的再也不要来了。”
远处响起下午课程开始的钟声。
“我说真的……”
推开沉重的门扉,小鸟吱吱喳喳的叫声随着暖和的阳光一起涌人。一弥微微低头离开图书馆。沉重的门扉缓缓关闭,图书馆内部再度被尘埃、知性与静谧等难以侵犯的空气包围。
再度重返寂静。

4

入夜之后,圣玛格丽特学园有如世界末日般被寂静包围。校舍与宿舍建筑物重返寂静,好似空无一人,阴暗的影子落在环绕四周有如深邃森林般种植许多树木的庭园。偶尔会有皎洁的月光从枝叶之间隐约透出,又被群青色的云朵遮掩,陷入黑暗。
这个时间——不过只是晚餐结束,刚过晚上七点,就夜晚来说时间尚早——学生们正在宿舍里的房间勤奋向学。除了人称舍长的高年级学生会定期巡视低年级学生的房间,身为学校职员的舍监也会在玄关前的管理室确认学生出入。
舍长对死神的传闻极其畏惧,所以只有对一弥的房间巡都不巡,通常都是直接跳过。事实上也没有检查的必要,一弥总是翻开厚重的教科书,勤奋复习当天上课的内容、预习隔天的范围.以及学习英语与法语、还有最头痛的拉丁语。
这一夜,一弥也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嘴里喃喃念着拉丁语单字。
挂在墙壁上的瓦斯灯发出“唧唧唧……”声响。
教科书与文具整齐排放在厚重书桌上。
一弥的表情极其认真。
“…………?”
突然抬起头的一弥,正打算把视线拉回到教科书上时……突然转为讶异的表情,再看一次窗外。
阴暗的窗外。
高布林(注:源自十五世纪法国JeanGobelin所研发的纺织品。特色是利用各种色线,巧妙表现出人物、风景等图样)窗帘因为月色皎洁而拉开,法式落地窗也微微敞开。
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阴暗的小径上移动。
(什么……!?)
虽然有些胆怯,一弥还是将落地窗打开一点往下望。
从位于二楼末端的小房间,可以看到覆盖草皮的庭院,以及通往另一头的树木之间。虽然与蜿蜒连绵的阴暗小径有段距离,但也可以看得清楚。
小径上……“那个东西”以缓慢的速度移动。
那个东西……
——是个巨大的衣箱。
旅行用的大衣箱,竟然在没有任何人提着的状态下缓慢移动。一点一点……只移动十公分左右就停止,几秒之后再移动十公分,如此不断重复。
蹬……蹬……蹬……
虽说是远处的小径,在朦胧月光下,其他东西都静止不动的背景里,衣箱轻轻移动的异样情景清楚映入一弥的眼帘。
(衣箱自己移动……?)
似乎是朝学园正门的方向……
蹬……蹬……蹬……
一弥目瞪口呆了一会儿。
然后回过神来,丢下教科书、铅笔就站起身。
小心翼翼朝着窗边的粗壮树枝伸出手。虽然并不擅长爬树,但是小时候经常被没有恶意的粗心哥哥,笑着放在树上不管,或是丢进河里载浮载沉。并不是哥哥们故意找麻烦,只是他们认为男孩子理应喜欢爬树或是到河边玩,虽然行动粗暴了点,其实只是单纯希望年幼的弟弟玩得快乐……
发挥当时被硬逼着学会的技巧,一弥灵巧爬上树干,往下攀降。
脑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真是世间之谜呀……在月光下移动的衣箱!)
打算把这件事送给怪异的朋友维多利加。
一弥沿着树枝一步一步往下,最后的两公尺虽然有些害怕,还是咬紧牙根往下跳。
啪沙——!
树枝摇晃发出巨大声响。
一弥起身横越草地,小心翼翼避免发出脚步声。慢慢接近阴暗的小径。
衣箱依旧蹬……蹬……虽然动作不大,但却朝着某个方向持续移动。
一弥开始感到有点期待。想到发现这个谜,便可以爬上图书馆告诉维多利加,便觉得充满期待,跃跃欲试。
然而……
一弥原本打算绕到衣箱的后方看个清楚,可是就在他改变角度,看到衣箱后方的东西之后,脸上诧异的表情更加夸张一一最后转为放弃的表情。
从衣箱的后面……
随着移动.蹬……蹬……出现的是……
一双小巧的脚。
脚上穿着饰有蕾丝的皮鞋。豪华洋装裙裾的流苏,随着每个动作轻盈摇晃。装饰在帽子上的天鹅绒缎带,在夜风的吹拂下飘动。
该不会是维多利加吧?
但是……
“……你在做什么呀?”
一弥在草地上朝着远方的小径拉开嗓门大喊。
蹬……蹬…………
衣箱的动作随之停止。
突然听到男孩子的声音,维多利加吃了一惊。一弥再看清楚衣箱的后方,才发现她用两只小手攀着巨大的衣箱,慢慢地拖动。
维多利加似乎根本不打算回答,所以一弥便跑过草地,接近小径。凑近一看,才发现衣箱非常大。如果装箱的技术好一点,甚至可以轻轻松松将一弥与维多利加两人装进去。
“……你在做什么呀?”
一弥再问一次。
“唔……呃……”
维多利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紧闭双唇,装作没听到继续拖起衣箱。
蹬……蹬……蹬……
“你要去哪里?”
“…………”
“到底要去哪呀,维多利加?”
“…………”
“明明是你自己说过,你不能擅自离开学校的吗?况且,正门锁了根本打不开。”
对于一弥这些圣玛格丽特学园的学生来说,超过门限时间之后当然不准任意外出,大门也会牢牢上锁。万一硬闯出去,也有周末禁足不准外出的处罚,而且学校可能会向家长报告。
至于维多利加一一
一弥并不知道详情。她似乎无论任何情况都不许离开学校。除了上次古雷温。德.布洛瓦曾经向某处申请取得外出许可,而且与她同行……
可是……
“……”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一弥的问话。
衣箱朝着正门以每分钟十五公分的速度移动。
“你为什么不说话?”
先前对一弥的声音听而不闻的维多利加,似乎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不敢置信的惊愕表惰。
一弥讶异地说:
“怎、怎么啦?”
“…………!!”
“你不能说话吗?啊、我知道了.是蛀牙对吧?”
“!?”
维多利加一脸懊恼。
“这么说来,你的脸颊肿肿的呢。右边……啊,左边也是。”
维多利加皱起眉头,咬牙切齿,似乎想要大叫:“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好吗!?”
一弥完全没注意到她的表情:
“要去看牙医吗?那不需要这么大的行李。打开来我看看……呜哇!怎么有这么多东西?换洗衣物、大镜子,还有椅子!?十入份的茶具组、可以把你装进去的大花瓶……这是什么……连行军床都有!?你到底是要去哪里啊?又不是要移民新大陆的家庭。这次的行李比上次还要大耶。你真是学不乖!”
一弥嘴里嘀咕个不停,自顾自的开始处理行李。一旁的维多利加焦急地挥动四肢,以沉默表示抗议。一弥不停擅自处分行李:
“牙痛的人最好安分一点。”
“!?”
维多利加以两手按住鼓胀的脸颊,泪眼婆娑。
“你听好了,我们看完牙医之后立刻回来。还有,绝对不可以把这个小洞的事说出去。要不然会害艾薇儿……挖这个洞的学生惹上麻烦。”
一一又过了数刻。
一弥一手提着放有维多利加变少的行李迷你衣箱,另一手握着维多利加挣扎不停、想要挣脱的手,打算从艾薇儿告诉他的树篱通道溜出去。
把维多利加多余的行李藏在树林里.自己回到房间带好钱包和外套,再过来帮她带路。.
回头看着满心不悦而一脸愁容的维多利加:
“啊,糟糕。我忘记了!”
朝着脸上带着“你终于想起来了吗?”神情的维多利加,一弥指指脚边。穿着缀有蕾丝的小巧皮鞋的脚,被夜露濡湿而发亮的三色堇花苞就在脚边摇曳。
“別踩到花喔。塞西尔老师会伤心的。”
“…………!”
维多利加微微低下头。
一一一出学校,一弥为了避免维多利加到处乱跑,更是紧握她的手。行李出乎意料的沉重,提起来相当吃力。可是,这个聪明绝顶、出言粗鲁,实际上几乎没有离开过学校的维多利加,如果就这么放任她不管,不知道会跑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定会迷路、会因为不知道怎么搭乘交通工具而哭泣、搞不好还会跌进古井或捕捉动物的陷阱而爬不上来。
一想到各种危险的状况,一弥就脸色发青.更用力握紧她的手。
似乎对一弥的担心毫不领情,维多利加像是要甩开他的手,粗鲁地上、下、左、右晃动被一弥抓住的手。
“好痛、维多利加。我的关节、肩膀的关节、要脱臼了!”
“…………”
“牙医在哪里?维多利加?”
“……”
维多利加默默不语开始往前走。
无计可施的一弥只好跟在后面。
一一最后维多利加来到曾和一弥一起来过的地点一一村中唯一的车站。小小的三角屋顶正中央有个发出亮光的圆形时钟。时间已过七点。
一弥大吃一惊:
“车站!?难不成你想搭火车?到底要去哪?不是要看牙医吗……?”
维多利加佯装不知进入车站。为了买车票甩掉一弥的手,两手获得自由之后,小声告诉站员目的地。一弥慌忙拉住维多利加的手:
“这样不行呀。你跑去太远的地方,学校一定会发现我们偷溜出去的!”
“……”
“而且,我除了钱包什么都没带……”
“…………”
“我们回去吧,维多利加。你究竟是怎么了?”
“…………”
维多利加毫不理会,甩开一弥迳自走开。一弥急忙告诉站员:
“和刚才的女孩同样目的地,再一张!”
“……到霍洛维兹吗?”
“霍洛维兹……?”
一弥急忙点头,接下车票并付钱,追上维多利加。
她小小的背影已经走上月台。一弥匆忙追上:
“维多利加……”
“……”
“为什么?”
维多利加还是没有回答。
小小的月台,因为蒸气火车驶进而开始震动。夜空中有星星在闪烁。
远处可以看见其他乘客穿过剪票口进入月台。
黝黑的蒸气火车“咻噗咻噗”喷出白烟抵达月台。
车掌下车,拉着黄铜门把打开车门。
维多利加上车,一弥虽然感到不知所措,也跟在她的后头搭上火车……
车掌吹哨。
车门发出声响之后关上。
(霍洛维兹……是出现在分类广告上的城镇。)
一弥回想起报纸广告一一记得上面写着(敬告“灰狼后裔”。马上就是夏至祭。我等欢迎子孙一一)谜样讯息。
还有……
(上面写着接近瑞士国境、名为霍洛维兹的小镇,以及简单的路程说明。那是个位于比这里还要更里面的深山山脚下,一个小城镇的名字……可是维多利加为什么……)
毫不在意一弥担心的视线,维多利加一句话都没说。
而一弥也想不出.她为什么不肯说话。
(这么说来,当我把分类广告拿给她看时,维多利加不知为何脸色大变。还曾经听艾薇儿说过维多利加的传闻……“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是传说中的灰狼”、再加上布洛瓦警官大叫的谜样名字一一柯蒂丽亚·盖洛……全都搞不懂。维多利加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说……)
一弥自言自语。
(真是伤脑筋啊……)
维多利加轻盈坐在包厢座位一端,虽然身材娇小,但光是蓬松的蕾丝和荷叶边就占据两人分的座位。就像是洋娃娃装一样动也不动,只有翡翠绿眼眸偶尔眨一眨。
表情沉重,和平常相比显得无精打采。不过,圆滚滚的脸颊就和平常一样,有如刷了腮红,呈现出暖和的玫瑰色。
“……唉呀,已经有人了吗?”
厢门突然打开,一位年轻女子进入一弥他们所在的包厢。一弥吓得站起身来。
应该就是刚才进入车站月台的另一位乘客吧。
“时间不早了,乘客也少,总觉得好寂寞啊。两位,方便让我和你们一起坐吗?”
令人想到紫丁香香水的甜美气息,娇媚略带沙哑,婀娜多姿的声音一一一弥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声音。“请便……”边说边抬起头,对方看到一弥的脸,也露出“唉呀?”的表情。
“什么啊,原来是你。”
“不、啊……”
站在那里的人……
厚重的修女服。与令人联想到沙漠干燥青空,带着寂寥的灰蓝色眼眸。

就是在义卖会偷走德勒斯登瓷盘的年轻修女。






独白 —monologue 1—

每到夜里——便会想起血腥的记忆。
是的,“那”是早已遥远的过去,每到夜里总会再次想起鲜明的色彩、声音与触感。
记得发出低沉的噗嗤声直刺到底的短刀,刀柄上有着豪华的黄铜装饰。
记得镶着水晶的窗户外头,沉落的太阳有如火焰燃烧。
记得蓝天鹅绒的沉重窗帘,瞬间因为风而轻轻晃动……发出干燥沙沙声响。
记得没有发出任何惨叫便滚倒在地的男人,穿胸而出的刀刃发出暗红色光芒。记得微弱的呻吟从喉咙泄出,有如空气流泄之后重返死寂,最后只有无人可以侵犯的静寂。记得自己伫立在当场,直到窗外的太阳被黑暗所包围。记得自己回过神来返回“原来的地方”之后,独自一人缓缓回味着涌现的喜悦。
还记得那个声音。可爱的声音。

——从没看过这么美丽的东西!

这一切简直都像刚才发生的事。
难以忘怀。
——我被困住了吗?

人们称呼我们为“灰狼”,但那是错的。
狼不会因为“那种理由”自相残杀。

[ 本帖最后由 apple0143 于 2007-9-8 12:06 编辑 ]


第二章 帽盒里的松鼠



1

一弥一行人不久之后在某站下车,转乘通往山脉深处的登山铁路。
那是人称阿伯特(Abt)式、为了登上险峻高山而在轨道上装设齿轨、车上装有齿轮的火车。不像刚才搭乘的火车,少了精致的车窗、帏幕窗帘等装饰,看来相当简陋。照明也很黯淡,令人感到气温似乎更低了一些。
喀当、喀当当——!
火车缓缓启动。
左右大幅摇晃。
地板传来轨道上的齿轨和火车的齿轮咬合时发出的“吱嘎吱嘎”金属声。
车厢内被近似月光的苍白光芒所包围。沉默坐在身旁的维多利加玫瑰色脸颊,也被染得一片苍白。挂在墙壁上的灯,罩着青白色的玻璃灯罩。近似月光的朦胧光芒便是来自壁灯的光,摇摇晃晃落在两人的身上。
“……唉呀,真是奇遇哪!”
两人所在的包厢简易厢门被人粗鲁打开,是个年轻女子……刚才搭乘同一班火车的修女。
一弥惊讶地说:
“咦?呃,您也……?”
“是啊。真是的,你们要去哪里啊?”
一弥喃喃自语“我也很想知道啊……”偷偷瞄向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还是固执地保持沉默,对一弥视弱无睹。很明显是在不知所措的一弥提出问题时,渐渐变得越来越别扭。刚才一弥认为她是牙痛,不过看来并非如此。本来觉得她的脸颊有些肿,不过后来仔细想想,似乎原本就是鼓鼓的,让一弥感到一阵混乱。
在两人面前大剌剌坐下的修女,让一弥不禁露出为难的表情。从刚才就一直想要向维多利加诉说有关于修女的事,但是当时她就在眼前,自然说不出口。本来想等到换乘登山铁路之后再慢慢说明,没想到修女又与他们同行……
一弥只好比手画脚,希望维多利加可以知道就是那件事。
那件事……
也就是修女正是“德勒斯登瓷盘窃盗事件”中,维多利加所推理出来的犯人。
不知为何布洛瓦警宫竟然没有逮捕犯人,相当怪异的事件
——音乐盒“啪”一声解体,让大家都大吃一惊,修女趁机放出藏在裙子里的鸽子,当大家抬头看时,瓷盘就消失无踪,造成混乱……这一连串的过程,一弥打算以手势传达给维多利加。维多利加佯装不知背向一弥,像小孩一样贴在窗上。
外面一片黑暗,根本看不见任何风景……
一弥垂头丧气,放弃比手画脚。
不经意看了坐在眼前的修女一眼。
壁灯发出有如月光的苍白光芒,随着火车摇晃的频率左右摇动。蓝灰色的细长眼睛,在白天看来健康明亮富有女人味,现在看来却是神秘诡异,毫无表情。睫毛的阴影映在长着雀斑的白皙脸上,显得格外细长。
修女苍白的脸上,随着壁灯摇晃而照亮变暗。看着看着不知不觉感到不安。
修女突然开口——与诡异的气氛相反,非常开朗的声音:
“你们到底是要去哪里啊?再往前走就是山里哕。”
“……嗯。”
“况且又这么晚了。”
“修女要去哪里呢?”
“…………”
修女闭上嘴,盯着一弥的脸:
“……你们呢?”
“呃、我们要去霍洛维兹……”
“怎么嘛,和我一样啊。我也是要去霍洛维兹。怪不得会搭乘同一班车。”
“咦……你也要去霍洛维兹?为什么?”
“你们呢?”
每次发问都会被反问,一弥不禁地闭上嘴。仔细思考之后:
“呃……有很多原因。修女呢?”
“我啊……我是那里人嘛。所以哕。”
“咦!是这样啊。霍洛维兹是个怎样的地方?”
修女瞬间露出一副“糟糕了”的表情。啧了啧舌:
“这个嘛……就是很普通的地方。”
如此说完之后就闭口不语。
看着窗外的维多利加,瞄了一眼修女映在窗上的侧面——只不过是短暂瞬间的视线,但修女还是注意到,以严厉的目光回瞪维多利加。不过以手撑着脸颊的维多利加,视线早已回到窗外。修女思考了一会儿,视线离开维多利加小小的背影。
“……我叫做蜜德蕊。蜜德蕊·亚巴加。你们是?”
“我姓久城。久城一弥。这位是我的朋友维多利加。”
“昨天和你同行的女孩呢?”
自称蜜德蕊,有着灰蓝色眼珠的修女,声音突然变小,好像在挪揄一弥。
一弥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昨天?喔,和我一起去义卖会的是艾薇儿。我们是同班同学。”
一弥突然想起昨天的事,便回问修女:
“说到昨天,之后怎么了?被偷走的瓷盘……”
“……我也不知道。一直都没有找到。”
口气似乎很遗憾,但是脸上却挂着和嘴里说出来的话,正好相反的高兴表情。嘴角向上翘,好像快要哈哈大笑起来。
“犯人究竟是……”
“……谁呢。究竟是怎么偷走的呢?真是不可思议啊!”
“…………”
“啊、差不多要到了。”
蜜德蕊像是想蒙混过去,伸手指着窗外。
——不知何时登山火车已经穿越山脉,到达目的地。
霍洛维兹站。
刊登在分类广告上的小镇。


2

镇上只有一家旅馆。
“来登山的观光客?才没有这种客人呢!附近的山势陡峭,除非有特殊理由,否则根本没有人想要往上爬。”
到达旅馆询问之后,得到这样的回答。
镇上相当萧条,即使旅馆前方是条宽阔街道的石板路,也几乎没有人迹。不知为何旅馆前方停着一辆最新式的德国汽车,崭新的车型和这个景色显得格格不入。
破旧的三层楼旅馆玄关门板上面,不知为何钉着一只被箭射死的野鸟。
一阵强风吹来,一弥仔细盯着鸟的尸体——野鸟的羽毛被风吹起,发出微弱的刺耳声响。滴答、滴答……被箭射中的伤口还滴下暗红色鲜血,落在玄关的石板上,形成小小的血洼。
因为风的缘故,旅馆的屋顶发出吱嘎声响,怪异的野兽气味也随着风飘来。
“今天晚上的天气会变差。你们在夜里千万不要外出。”
一弥回头询问旅馆老板:
“不要外出比较好吗?”
“是啊,在这种夜里会有狼出没。”
“狼?”
“是灰狼哟。”
站在旅馆吱嘎作响的柜台前的维多利加,突然抬起头。老板注意到她的反应,像是要吓唬小孩子般弯下腰,把脸靠了过去:
“这附近的深山里,从古至今都住有灰狼。在风势强劲的夜里,就会下山来杀人。小姐,如果不希望你可爱小脸的肉被啃掉,就别离开房间。”
维多利加完全没有被吓到,让老板因为失望而低下头。一旁的一弥说道:
“这类灰狼的传说,在苏瓦尔国内不是到处都有吗?”
“错了,霍洛维兹这里才是正宗的灰狼喔。这里真的有。”
老板指着门板——
“就是为了防止灰狼进入,才把那只死鸟挂在那里。为什么这么做呢?据说它们怕鸟。我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不遇附近森林里的确有野狼,这也是用来提醒我们自己。可是这座山的深处有真正的灰狼村。那里让我们害怕了四百年。”
老板说完,先去确认房间的蜜德蕊正好从旅馆里走出来。以让人难以联想到是女人的巨大脚步声走下楼梯,逐渐接近。一弥不由得想起当时在跳蚤市场遇到修女时的事。当时的确留下大而化之、不拘小节的印象……
由登山铁路下车,到达霍洛维兹之后,因为只有一弥与维多利加两人,似乎很难让旅馆收容他们过夜,于是两人便与蜜德蕊一道来到这里。或许是修女服发挥效果,旅馆的人并没有多问什么就帮他们办好住宿手续。老板搬起三人的行李,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嘴巴继续说着:
“住在那个村子里的是恐怖的人狼。他们的外表看起来老实,但是千万不可触怒他们。虽然他们有着过人的器量,脑筋也很好,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绝对不能用一些无聊的事触怒他们……”
“请问,你说是人狼……也就是说,那个村子里,住的是普通人吗?”
“外表看来是人没错。”
一行人到达二楼。
旅馆阴暗的走廊铺着嵌木地板,一走动便吱嘎作响。抹着白色泥灰的墙壁已有多处剥落,变成深褐色。挂在墙壁上的壁灯发出微微的亮光,随着地板摇晃微微晃动。
三个小房间已经准备好,一弥等人正准备要进入自己的房间。
挂着老旧珠帘的窗外,沉浸在夜色中的山脉似乎不断迫近。
旅馆老板大声说道:
“外表看来是人,但事实上不是。”
“……真的吗。”
“你想一想嘛。隐居在深山里的那些家伙的头发、肤色——”
害怕得肩膀颤抖——
“——波浪般的金发和白皙的肌肤。玫瑰色的脸颊和比一般人矮小的身材。他们外表就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照理来说,一般苏瓦尔人应该有更多样的发色和体格才对。例如有褐发、棕发、红发等。就像是、这、这样……”
老板突然发现,低头看着娇小的客人维多利加。
表情痉挛地喃喃自语:
“对、就像……这个模样。令人害怕、安静的灰狼。”
确认过自己的房间之后,到旁边的房间瞧瞧,维多利加已经安顿下来。一弥说道: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总之先出声打个招呼,但是维多利加听到他的声音,反而背对着一弥。总之就是完全不回应,沉默不作声。
“……你到底怎么啦,维多利加?”
“……”
“啐……!”
一弥满脑子疑惑地将门关上。
一边走在走廊上,一边自言自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维多利加一直不出声,没有任何说明就溜出学校,还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万一让学校老师发现,事情可就严重了。更何况还有布洛瓦警官……维多利加的家人也不可能保持沉默……”
不由得抱住头。
上一次维多利加因为有布洛瓦警官的“外出许可”,才得以破例离开学校。回想起她搭乘火车、在车站下车、走在都会大马路上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头一遭,还好奇地左顾右盼。维多利加因为一弥不知道的理由,过着不能离开学校的生活。还回想起两人从沉入地中海的船只中安全脱身时,找到他们的布洛瓦警官和两个警察部下,好像放下心中大石似的大叫“太好了!还活着!”的僵硬表情。
万一他们知道维多利加擅自离开学校,搭上火车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又会怎么样呢?
(维多利加,你为什么跑到这个地方来……?报纸上的分类广告又是怎么回事……?)
抱着头继续烦恼。
可是现在再怎么想也没有用,因为维多利加根本不听一弥的意见。站在一弥的立场,不论如何一定要紧跟在她身边,直到回到学校才能放心。因为维多利加虽然头脑很好,但几乎没有出过门。如果放着她不管,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一弥悄悄走下楼梯。
找到一边小口啜饮廉价酒,一边翻阅杂志的老板,战战兢兢出声发问:
“请问……”
才说明有关于分类广告的事情到一半,老板便一脸不耐:
“什么啊!原来你们三个也是为了那个才来的呀。”
“呃、那个……咦?还有别人吗?”
“是啊。门口不是停着德国车吗?”
一弥想起停在旅馆前的高级轿车,点点头。
“三个年轻男子开着那辆车过来,他们也问我相同的问题。因为被报纸广告吸引,特地走这一趟。我看他们只是兴趣驱使,还提醒他们,灰狼的村子不是好奇就可以随便去的。”
“啊……”
“他们还嘲笑我是迷信。等吃亏时就知道哕。”
老板压低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嘀咕。
唧唧唧……瓦斯灯发出声响,灯光瞬间变暗。
老板刻画着皱纹的脸庞化为黑影,只听得到声音继续传来:
“一定会见血。安静的灰狼绝对不可能原谅他们的好奇心。
——唧唧唧。
瓦斯灯闪了一下,老板的声音突然转为开朗:
“他们就住在三楼的房间。既然你们的目的地相同,那么明天早上可以跟他们聊聊。他们蠢归蠢,不过人还不坏。”
“喔……”
“虽然他们坚持要开车上山,不过这里的坡度太陡,汽车根本爬不上去。既然你们的目的地相同,可以和他们商量一下,一起雇用马车。”
“这样啊……那个,可以告诉我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吗?…’
“……没有名字。”
还想继续追问下去,老板的脸色有点难看,压低音量,以死人般的声音说道:
“从四百年前就在山脉的深处,却没有名字……他们不给村子取名。理由没人知道。所以……很可怕……我们都怕得要死。”
一弥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道谢之后正要走开,一弥突然又问:
“这么说来,蜜德蕊修女的家又在哪里呢?她为什么和我们~起住在这里……”
老板抬起头:
“你说什么?”
“就是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位修女,她是在这里长大的。”
“……不可能。”
“可是……”
“我们这里很小,每个离开镇上的孩子大家都认识。更何况成为神职人员,就更是不可能。这里每个人都是虔诚的信徒。”
“…………”
“一定是你听错了吧。我们不认识她。”
一弥向旅馆老板道谢之后打算回房。
沿着一楼走廊往楼梯的方向走,视线正好与正在下楼梯的蜜德蕊撞个正着。发出蹬蹬咚咚的巨大脚步声下楼的蜜德蕊修女,往下看到前方站在走廊上的一弥,不知为何大吃一惊。
微微发自的壁灯亮光,隐约照出蜜德蕊带有雀斑的肌肤与忧愁的蓝灰色眼眸。
“……怎么还在这里晃荡?”
“不是、那个……”
“快去睡吧。”
蜜德蕊修女以略带粗暴的口吻说完之后,便沿着走廊走开。一弥停下脚步,转身打量她的背影。
可以听到她正在询问老板:
“可以借个电话吗?”
“……好啊。”
不知道她要打给谁。
一弥原本想要侧耳倾听她讲电话,又觉得偷听不太好。于是便往回走上楼梯。
回到二楼走廊的一弥,慢步往前走。每踏出一步,木头地板就叽、叽……发出尖锐声响。夹在石灰墙壁之间的走廊,虽说宽度可供一人行走,但因为天花板特别高,相较之下便显得狭窄,总觉得有种压迫感。
不由得朝着房间的方向加快脚步。
叽、叽、叽……
地板吱嘎作响。
叽、叽、叽……
每发出声响,墙壁两侧等距排列的古旧玻璃壁灯便随之摇晃。摇晃的程度越来越严重,一弥感到呼吸困难而轻轻喘气。
天花板高耸的细窄走廊,简直就像飘浮海上的船只,令人感到摇晃。一弥发现自己回忆起船只的不祥印象,急忙挥去这个念头。
(如果说这是船……)
即便想挥去这个念头,还是回想起来。
(如果说这是船,那个摇晃就是大浪、是暴风雨的前兆……)
脚步加快,只想尽快回到己的房间。转过走廊转角,再度加快脚步时,一弥注意到尽头处的大窗。
窗外陡峭山脉有如锐利锯齿插入黑暗夜空。另一边微微透出月光。
一弥走近窗户,将窗户打开。
夜色已深,冷却的空气吹了进来。
寒风吹动一弥的头发。
不知何处再度传来野兽的气息。
远方传来……不知是不是狗的远吠。
(这股气息是挂在玄关大门的死鸟……味道一定是从那里传来的。就是如此而已……!)
一弥用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
——咯咚!
背后传来微微声响,一弥显得有点害怕。转头看向身后的侧脸,因为窗口斜射而入的月光显得苍白。
“……原来是你啊,维多利加。”
娇小的维多利加身上穿着白棉睡衣,打开薄房门来到走廊上。洋装型睡衣因为三层荷叶边而鼓起,下方露出一弥看来像是灯笼裤的蓬松七分裤。裤脚以令人联想到海洋的水蓝色蕾丝缎带收紧。
一半的长发收进光滑丝缎的圆形睡帽里。
小手揉揉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我问你,若是帽盒里跑出松鼠,你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啊?”
“只要用松鼠语问松鼠就可以了。”
“呃?”
“对了,这是什么地方?”
“你、你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一弥轻轻关上窗,冲到迷糊跑到走廊上的维多利加身边:
“维多利加?维多利加?喂、难不成你……睡糊涂了吗?”
她急着用小手揉眼。总是睁得大大的翡翠绿眼眸,因为想睡而半合,不时还眨眨眼。
“……我才没有睡糊涂。你真是没礼貌。竟然说淑女睡糊涂了?算了,这里到底是哪里?”
“这里是霍洛维兹的旅馆。”
“霍洛维兹?”
“你不是很想来这里吗?维多利加。”
“…………”
漫长的沉默——维多利加的脸微微变红,然后转身打算回房间。一弥急忙拉住她。
“怎么啦?”
“没有、那个……很抱歉在你想睡的时候打扰你……”
“我才不想睡。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好不容易会说话了,所以我想问个清楚……”
“……我会说话了?”
维多利加站在走廊与房间之间,诧异地仰望一弥认真的神情——两人的脸非常接近。维多利加轻盈的呼吸就落在下颚的附近,感觉有点痒。维多利加表情慢慢转变,绿色的眼眸睁得大大的,还眨了好几次,很明显露出心想“糟糕”的表情。
“…………啊!”
“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果然还是牙痛?”
“才不是!”
维多利加心情变得很差,独自回到房间。一弥紧追在后,只见座垫、枕头,接着是帽子,就连鞋子都朝入口飞来。
“呜哇!喂!?”
稍微窥探一下维多利加,发现这次她竟然打算用力举起椅子。一弥大惊失色:
“你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这么生气!?”
“告诉你,这是淑女的房间,不准进来!”
“淑、淑女……算了,是这样没错啦……?”
“呼、呼、呼……”
维多利加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不再想要举起椅子,反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纤细的木头椅子看来很轻,如果是一弥,应该可以连着坐在上面的维多利加一起举起来转上几圈吧。
不知该怎么办的一弥进入房间,乖乖地半开着门,站在门边。维多利加瞪他一眼:
“久城,你老是说我喜欢埋在书堆里,其实是你自己老是丢三忘四,看过也记不住吧。你这个人啊……”
话说到一半又闭嘴。
窗户微微晃动,风势似乎变强了。
乌云开始笼罩窗外的山脉。山雨欲来的暗蓝色天空变得沉重。遮住浮在夜空中的星星。
远处还响起雷鸣。
“维多利加?”
“……算了。”
“我问你这是怎么国事?”
“我说算了、算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弥也开始心浮气躁,不禁用力敲了一下墙壁。这下子反而让拳头吃痛,忍不住泪眼盈眶,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一弥开口了:
“……那个,维多利加。你为什么跑来这里?”
“…………”
“是因为我拿给你看的分类广告……对吧?你看完之后就不太对劲,最后还溜出学校……你不是不能随便离开学校吗?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一向遵守规定,怎么会一看到广告就做出这种举动……究竟是怎么回事?”
“…………”
“维多利加,我生气哕。你这种态度,简直和布洛瓦警官……你哥哥一样。他对你视若无睹,和你现在背对我,根本就是一模一样。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我们不是朋友吗?”
“…………”
“你不是对我说过、说你是我少数的朋友之一……”
一弥话说到此,便闭上嘴不再说话。
沙沙沙沙沙……
窗外发出微微的声响,开始下雨了——白茫茫的细雨。白色雾气遮住山脉。
模糊的窗户玻璃因为雨滴而发出小小声响。雨珠落下又消失,房里似乎变冷了。
维多利加终于开口了:
“我是来证实某个人的清白的。”
“咦?”
“柯蒂丽亚·盖洛的清白。”
一弥抬头看向维多利加。她咬着下唇,以皱起眉头的倔强表情瞪视一弥。
一弥不由得瞄了走廊的方向一眼,轻轻关上门避免被人听见,缓缓走近维多利加。因为只有一张椅子,只好将她带来的迷你衣箱放在她身边,轻轻坐在上面,从下往上仰视维多利加。
“……你看这个。”
维多利加似乎想要拿什么东西给一弥看,小手在睡衣胸前摸索。翻弄着棉质大荷叶边——又遇到荷叶边,继续找——还有荷叶边……
“……你在做什么?”
“等等!”
“……”
继续在荷叶边之间寻找。
“喂?”
“等等!等等!等等!”
“……我又不是狗。”
维多利加听到一弥这么说,终于抬起头,一脸诧异的表情。
——好不容易从荷叶边迷宫里头找到亮晶晶的金色圆形物体。一弥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到是一枚金币。上面钻个小洞穿了一条链子,加工成坠子。
只不过是金币加上链子而已,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做的玩具。和维多利加的豪华衣物相对之下,给人一种不搭调的感觉。
维多利加低语:
“这是柯蒂丽亚给我的。”
“……布洛瓦警官看到你戴着印度风的帽子时,也曾经叫出这个名字对吧。”
“柯蒂丽亚·盖洛是我的母亲。”
她的声音很微弱。
她慢慢将项坠翻面,想要让一弥看看上面的东西。坐在脚边的一弥伸出手——姿势就像是从贵妇那里获颁礼物的骑士。
金币背面贴着一张小相片。
维多利加·德·布洛瓦的黑白相片——
就和维多利加戴着一弥送的印度风帽子时一样,长发拢在身后,脸上化着浓妆。艳红的嘴唇让一弥有种强烈不协调感。那个颜色与维多利加的风格完全不同——属于成人的颜色。
“……这个、呃……是你吗?”
“不是。”
维多利加摇头:
“她是柯蒂丽亚·盖洛。我的母亲。”
一弥倒吸一口气。
夜空开始下起倾盆大雨,激烈敲打窗户。
维多利加咬着下唇,直挺挺坐在椅子上。
“我的母亲是个舞者。穿着薄纱舞衣、以带有异国风情的妆扮在舞台上表演,很受欢迎。但是母亲所到之处发生各种事件,也被称为神秘的女性。”
维多利加的声音与在大图书馆顶楼被南国树木与书籍环绕时一样,平坦而冷静。
窗外继续下雨,房间里的温度也下降。一弥坐在迷你衣箱上,抱着膝盖,仰视维多利加。
“母亲有段时间和布洛瓦侯爵在一起,生下我之后,就消失无踪。我因为某种原因而被隔离在侯爵家塔顶的房间长大。他们从未告诉我有关生母的事情。有一天晚上,母亲来到塔上,把这个金币项坠交给我。窗外的母亲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所以我立刻就认了出来。”
“窗外?高塔的窗外?”
“柯蒂丽亚的身手非常矫健……非常、非常……”
一弥默不作声。
“母亲一直在保护我。”
“……嗯。”
“母亲来自被认为是苏瓦尔灰狼传说起源地的某个村子。据说那个村子的人们,从十六世纪初开始住在深山里,过着与世独立的生活。村民的个子矮小、金发、非常聪明,却也非常不可思议。很难在都市里找到来自那个村子的人,因为他们几乎不离开村子。但是布洛瓦侯爵却希望能够将那种特别的能力引入自己家族的血统里。当他调查到当红舞者似乎拥有此种血统时,便将将她据为己有。只可惜生下来的不是侯爵想要的男孩,而是我。而且之后才发现母亲被赶出村子的原因——母亲原本在村里担任女仆,但却在某天夜里犯下可怕的罪行,因此遭到村民驱逐。她是个罪人。布洛瓦侯爵开始后悔将受诅咒的血统引入家族之中。生下的小孩——我的长相又异于常人,便因为恐惧而将我关在塔上养大。只给我读不完的书与用不尽的时间……至于母亲则是逃之夭夭,投身于当时爆发的世界大战战火中。”
维多利加不再说话。
从一弥手中接过项坠,挂回脖子上。简单的金币项坠再度沉入荷叶边海洋深处。
“我一直很想知道,关于母亲出生又被村民驱逐的村子。”
“嗯……”
“所有的元凶都会在那一夜回来——就是外传母亲犯下可怕罪行的那一夜。如果不是这样,母亲便不会被逐出村子,也不会生下我。”
“……这可伤脑筋了。”
维多利加睁大绿色眼眸,像是受到惊吓一般。然后两手按在唇上,呼呼呼地吹气。
一弥脸红了:
“你、你干嘛啊!”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久城。”
“……真是抱歉。”
维多利加笑了。然后举起一只手指着房门:
“我要睡了。出去吧。”
“……唔?我、我知道啦。这里是淑女的房间对吧?”
“我要睡了。马上就要睡了。喏,快出去。”
“我就说我知道了嘛!真是的……晚安,维多利加。”
一弥慌张站起,打算离开房间。
站在门前时,听到后面好像有说话声,又回头过去。
或许是心理作用——维多利加的嘴巴闭着,不过却默默盯着一弥。
“……嗯?”
“我是来证明母亲的清白的。”
“唔、嗯……”
一弥疑惑地回望她。熟悉的维多利加,看来有如陌生人般疏远,让一弥突然感到不安。
维多利加说道:
“这是一场战争。灰狼村和她的战争。”
“唔、嗯……”
“所以除非柯蒂丽亚·盖洛获胜,否则我不会回去。”
——出门来到走廊上,似乎先前有人通过,正好把门关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抬头一看,只见蜜德蕊房间的门……微微晃动了一下。



3

——第二天早晨。
一弥和维多利加在旅馆餐厅享用红茶、面包搭配生火腿的早餐时,一群年轻男子吵吵闹闹走下楼来。
留着胡须、戴着玳瑁框眼镜、身材中等的男子,一边下楼梯一边喋喋不休。看来个性十分多话。男一个身高相仿的男子,穿着高级外套,戴着金光闪闪的金表,脸上带着可亲的笑容随声附和,声音相当尖锐。
身材高大、有点驼背的男子跟在两人身后下楼。虽然长得又高又壮,在发现一弥他们之后,脸却有点红,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打招呼。看来是个相当内向的年轻人。
他们落座之后,便把牛奶豪迈倒进红茶里,整块面包拿起来就啃,看起来很会吃。
留着胡须、戴着玳瑁眼镜的长舌男子,开口对一弥自我介绍——原来三个人是苏瓦尔美术大学的学生,正在学习绘画。旅行是他们的兴趣,三人同行一起下乡素描。
“这家伙家里很有钱。看到外面的车了吗?那就是德瑞克的父母送的。”
说完之后便拍了拍手戴金表、身穿高级外套的男子,名叫德瑞克的男子也以尖锐的声音回应。虽然体格和胡须男差不多,不过长相十分女性化。爱说话的胡须男自称亚朗。至于三人当中身高最高的男子,则羞怯地说自己叫做劳尔。或许是因为个性害羞,只不过是报上自己的名字,脸又变得更红了。
亚朗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开始夸耀他们准备开着最新款德国车去灰狼村,并且不停称赞购买汽车的德瑞克父母——看来三人是靠德瑞克的资助才得以四处旅行。虽然他们不断吹捧德瑞克不过带头的人似乎是爱说话的亚朗。一旁的劳尔则静静露出微笑,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实青年。
旅馆老板端着追加的红茶过来,从旁插话:
“虽然遗憾,但开车上灰狼村是不可能的。那里山势险峻,汽车根本上不去。”
“……怎么会!”
车主德瑞克以尖锐的声音抗议,惊讶的亚朗也开始吵闹。劳尔沉默不语,一脸不安。
“得雇用马车才行。虽然坡度陡峭,不过马还爬得上去。”
德瑞克似乎放弃了,只是点点头,但是胡子亚朗却依然大声抱怨个不停。沉默的劳尔似乎很头痛地看着亚朗。
睡得最晚的蜜德蕊,踏着步伐大声走来。一边打呵欠,一边说道:
“大家早安……”
“……呜哇!”
修女身上散发出浓浓酒味,一弥不由自主惊叫出声。三个大学生也注意到,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看着蜜德蕊。
旅馆老板悠闲地说:
“这两个孩子也要去相同的地方。所以你们就一起雇用马车吧。五个人一起分摊,每个人的负担就变少哕。”
“……是六个人喔。”
蜜德蕊浑身无力地就座,摇摇晃晃举起手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回头看向她。
“我也要去。”
“……为什么?”
听到一弥的问题,蜜德蕊瞪了一弥一眼:
“你管我那什么多。总之我也想去就对了。六个人。请你们多多关照啦。”
三个大学生闻到蜜德蕊呼出的酒气,虽然眼神有点游移,但还是不得不点头。
远处响起雷鸣。
低沉的声音响起,有如大菜刀斩割砧板上的肉块。雷声响过数次之后,早晨乌云密布的天空重返寂静。
滴答、滴答、滴答……!
硕大的雨滴不断落下,把站在旅馆前的一弥一行人的衣服给打湿了。
“就是这辆箱型马车。车夫的技术很高超。”
旅馆老板指向沿着马路慢慢驶近的马车——那是一辆由两匹马拉动的老旧四轮马车,车夫是个被长胡须遮住半张脸的老人。虽是个老人,但是从和马车同样老旧的披风下,可以看到强韧粗壮的手臂和厚实的肩膀。’马车逐渐接近,坐在驾驶座的老人开始说话:
“汽车绝对开不上去。就算是驾马车上山,不是熟门熟路的人还没办法呢。”
按照老人的说法,<无名村>的村民嘱咐他,如果有看到广告来到这里的客人,就请他用马车载送到村里。可是车夫要求的车资却比行情高上许多。一弥正打算要抗议太贵,有钱人家的少爷德瑞克已经掏出厚厚的钱包,很干脆地立刻付钱。
车夫看到那个钱包,似乎显得有点惊讶,不过随即脸色一沉,似乎在后悔没有多敲些点竹杠。胡子亚朗阻止想要说话的一弥:
“没关系。这么一点钱,对德瑞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我也该分摊一些。”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亚朗大方的态度,就好像钱是自己付的一样。和劳尔对看一眼,沉默的壮汉也只是耸耸肩,好像在说别在意。
六人抱着行李,三个一排面对面而坐。马车缓缓开动——
马车踏着村里的石板路前进,来到因为烂泥巴而泥泞不堪的山路,突然开始发出嘎答嘎答的声响,车上的乘客藉此得知来到陡峭的泥泞路面。箱型马车就像是被巨人从上面抓住左右晃动,不断摇晃。
蜜德蕊嘀咕着:“说不定会晕车……”饶舌的开朗三人组以伤脑筋的表情互看。
“修女,宿醉吗?”
胡子亚朗代表发问。蜜德蕊以一副连开口都嫌麻烦的模样摇摇头。
维多利加手伸向窗户,稍微打开木窗。
天上落下的雨,就有如纤细的花纹在窗外飘荡。
一路上,交缠在一起的红铜色荆棘延绵不绝。即使在风雨吹打之下依旧纹风不动,紧密缠在一起。好不容易看到长满青苔与蕨类的土堤,下方就是令人晕眩的悬崖。只怕驾车时略有闪失,就会栽下无底深渊。而在更远处,小山顶端被雾气笼罩,直挺挺俯视着这边。
马车通过狭窄古旧的石桥,发出“嘎答嘎答”的冷硬声响。桥下是湍急的浊流,流经溪谷的冷冽溪流。
渡过溪流,树木的高度也越来越高。草木呈橄榄绿,被绵绵小雨濡湿摇晃。树木越高耸,森林也变得越阴暗。被黑暗所包围的早晨,就好似在恶梦中迷路到另一个世界。橡树因风吹雨打而弯曲,投映出驼背老太婆般的侧影,因为交互缠绕而呈现惨自又干燥的模样。
一弥小声和维多利加说话:
“这么说来……”
“怎么?”
“那位修女明明在义卖会上偷了德勒斯登瓷盘,却没有被逮捕。而且她还自称来自霍洛维兹,旅馆老板却说绝不可能。究竟……”
“不用理她。”
不知为何,维多利加说完之后就转开脸。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一弥只得闭嘴。
——马车继续前进,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
突然亮了起来。
森林到此为止,闪亮的晨曦从前方不可思议的一角倾注而下。
四周都被小山环绕,这里有如浅玻璃杯一般呈现圆形。就在杯底的位置,有一座高耸城墙环绕,密集盖着石砌房舍的小镇
不对……
那是一个村子。
马车停下。
嘶嘶……!
两匹马不知为何嘶鸣出声,摇晃脑袋。车夫用鞭子让闹别扭不肯前进的马安分下来。马匹不断摇头,躁动地在原地轻轻踏步。
六人缓缓步下马车。
洼地与马车一路绕上来的险峻山径之间有一道深崖。垂直的险峻岩石化身诂为实山壁,往下连绵。稍略窥视一眼,山谷深度令人头昏眼花。有如鬼斧神工的山崖岩石表面闪闪发光,遥远的下方可以看见一条白线,发出隆隆声响激烈冲激——是浊流。激荡的河水冲出白色水泡,打在岩石上便激起冷冽的飞沫。
一弥把目光从崖下拉开,抬头望向石块砌成的灰色村落。
这时云散了,早晨的阳光照在生苔的石塔与四方型的房舍上。
一弥一行人因为光线刺眼而眯起眼睛。
年轻小伙子三人组发出夸张的欢呼声:
“太棒了!”
“这才叫做秘境嘛!太美了!”
听到他们说的话,车夫僵着一张脸。
一弥窥伺站在身旁的维多利加——她一直抬头盯着灰色的石造村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山崖的对面,可以看得到石头砌成的门柱与铁制的巨大门扉。巨大而冰冷,仿佛是要防止外人入侵。外面围着高耸墙壁,无法从任何一处入侵,整体看来有如中世纪的城塞都市。
收起来的古老吊桥是以粗糙的木板做成,在长时间使用之下已经变成白色。宽度可容一辆马车轻松通过,桥的左右拉着数条粗绳代替扶手。
门上浮现不祥的灰狼纹章。
“……那么,我先走一步。”
车夫匆忙想要离去。
“按照村民表示,明天早上开始夏至祭,一直到晚上结束。晚上我再到这里接你们……”
马匹再度发出“嘶嘶……”干鸣,不停来回踏脚
一弥转头望着马车,只听到背后传来“嘎答嘎答”巨大声响。定睛一看,古老的吊桥,慢慢朝着这边放下。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


独白 —monologue 2—

我们登上险峻的山。
道路陡峭,箱型马车不断左右剧烈摇晃,令人心惊胆颤。外面持续下着绵绵细雨。马车中几乎没有人说话,只听到车辙发出声响。
娇小的少女打开窗户。
随行的东方少年——久城一弥,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她。
看到少女的一举一动都引起少年的反应,实在是让人看着看着忍不住露出微笑。即便如此,两人还是动不动就吵架。大人一看就知道他们的感情很好,但是对两个孩子来说,或许还不能了解自己的事吧。
马车还在摇晃。
窗外的光景一直是交缠的灰白枯枝,令人感到索然无味。
即便如此,还是必须前进。
必须到达那个村子。

偷偷瞄一眼少女的侧面。
绿色的眼眸色彩鲜明,有如南国海洋,和经过风雨肆虐的阴暗森林一点都不搭。

仔细看着少年的脸孔。
漆黑的眼瞳以直率的视线看着少女。个性虽然温和,却有个看来很顽固的下巴。

他们不知道。
我这个同行者的目的。

他们不知道……!

[ 本帖最后由 apple0143 于 2007-9-1 20:30 编辑 ]


第三章 柯蒂丽亚的女儿


1

感觉犹如穿越时空的缝隙,回到遥远中世纪村落。
看似乳白色浓雾的连绵细雨,从围着村庄、有如锯子般的垂直陡峭山麓,朝着狭窄洼地不断降下——宛如颜色厚重的空气帘幕,盖住整个洼地。
像是掀开深奶油色的窗帘进入房间,一弥等人在雾中慢慢进入(无名村)。
桥已经相当古旧,六个人只要移动脚步,就会发出吱嘎刺耳的声音。遥远的下方有浊流湍急奔流,可以看到拍打在岩石上激起白色的水沫。身边吹起“咻咻咻”诡谲的风。六人都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急忙通过吊桥。
六人才一过桥,吊桥便再度发出声响收起。门里有石制拱门,上方还有看来像了望台的东西,几个男人在这里操控吊桥。绑在身后的金色长发,随着手臂大幅度摇晃。一弥想要向他们打声招呼,却吹来一阵强劲的风,更浓的雾气将男人身影、马蹄形拱门全都隐没。
心想或许是风吹动雾气遮住眼睛,眼前的视野马上豁然开朗,连远处都看得一清二楚。“咻咻……”强风吹来,耳朵好像快被塞住一般。除了维多利加,其他的人全都以双手掩耳,胆怯环视四周。
“喂、你们看!”
胡子亚朗指着前方。
雾气慢慢散开。
“……啊!”
一弥也发出叫声。
——眼前出现是石砌四方形房舍栉比鳞次的小村落。长满青苔的灰色石块的排列,似乎是经过神秘的高等数学方式计算过,看来好像呈现几何学的图案,却又让人觉得是到处散落。形成不可思议的形状。
敞开的木窗随风发出吱嘎声响。
小广场正中央有口大井。
……没有任何人影。
“是遗迹吗……”
沉默的壮硕男子劳尔带着不胜惊叹的表情如此喃喃自语。德瑞克点点头,以尖锐的声音滔滔不绝说道:
“是中世纪的村子!你们看!那个教堂的……”
远处雾气开始消失之后,可以看到像是石砌教堂的高塔。
“……玫瑰窗和尖塔!”
“这正是出现在古老绘画里的中世纪教堂!”
亚朗脱下帽子,三个年轻人以虔敬的表情盯着教堂,沉默片刻。
德瑞克对着转过身来想要询问的一弥说明:
“因为我们是美术大学的学生,所以对这些东西非常熟悉。”
“咻!”
亚朗愉快地吹起口哨。蜜德蕊修女垂着头,沉默不语,似乎还是很不舒服。
——大风再起,发出沙沙声响,雾气突然消失。
一弥一行人急忙停下脚步。
不知何时,眼前站着一群男人。手上拿着长枪或长剑,面无衾情盯着一弥等人。
“……他们是鬼吗?”
亚朗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捻着胡须,一边开玩笑。
这种反应并不奇怪。村子里的古老模样有如中世纪遗迹,出现在眼前的村民们,又统一带着过于古典的装扮。
男人身穿毛织外套、外套皮革背心、头戴尖角帽;女人宽松的裙子在身后大大膨起,并以饰有蕾丝的圆帽盖住头发,收纳在脑后。
简直就像莎士比亚戏剧里的装扮,完全是中世纪的样貌——
而且所有人长相都很接近。不分男女都把金色长发整齐绑成一束。个子不高,令人联想到工匠精心打造的娃娃,有着端庄的小脸。
村民们以混浊的绿色眼眸盯着一弥一行人。或许是因为表情僵硬、皮肤干燥的缘故,虽然长相小巧端庄,看来却像一群毫无生气的死人。
村民把注意力放在维多利加身上,开始交头接耳:
“……是柯蒂丽亚的女儿。”
“柯蒂丽亚……?”
“简直一模一样。你看她的长相!”
“真是不吉利……!”
有如枯叶掉落的沙哑声音。村民们一起举起武器,四处响起铁器交撞的沉重声响。
就在这时——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等一下!”
村民同时放下武器,自然分成两边,让出一条路来给老人。
身披旧双排扣及膝长礼服,大约六十岁的男人——
几乎可以说是白色的浅金色长发紧扎在身后、鬓角和下巴上留着长须、满是皱纹的下垂眼睑遮住半个眼珠、大而干瘪的手握着黑檀拐杖。
男子走到维多利加的前方,以圣者雕像的两手交握姿势站定。冷静的眼眸满是冰冷混浊的日光,垂眼瞪视维多利加:
“……你是柯蒂丽亚的女儿吗?叫什么名字?”
“维多利加·德·布洛瓦。”
受到诘问的维多利加,也以不相上下、有如老妇人的沙哑声音回答。男人倒吸一口气:
“德·布洛瓦……?竟然带有这个国家的贵族血统……”
“你有意见吗?”
“没有……你的母亲……柯蒂丽亚呢?”
“不见了。”
“原来如此。罪人绝对无法逃避良心的谴责。”
“……!!”
维多利加用力咬住嘴唇:
“柯蒂丽亚不是罪人。”
“……顶撞长辈是愚蠢的行为。因为你无法在这个村里长大,看来也缺少孩子该有的谦虚。即使柯蒂丽亚也不敢忤逆我,只能乖乖离开这里……也罢,算了。”
男人完全不在意维多利加眼中燃烧着愤怒,迳自环视村民:
“看到我们的讯息来到这里的子孙,就是这个少女——柯蒂丽亚的女儿。但是女儿并没有罪,也没有被赶出村子。让我们一起庆祝夏至祭吧。”
村民默默不语——混浊眼神互相对望,却没有任何人说话。
男人继续说:
“照我说的去做。不用在意、不会发生不吉利之事。即使这女孩的母亲柯蒂丽亚……”
风吹动男人浅金色的胡须——
“……是个杀人犯。”
——男子自称是村长谢尔吉斯。村子已经在此延续四百年,一直与外界隔离,村民尽量以自给自足的方式居住在此。
在谢尔吉斯的带领之下,一行人走在村中:
“所谓的夏至祭,就是迎接夏季回到村里的祖灵,祈求丰收的祭典。明天早上……天一亮就开始,直到晚上结束。希望你们可以留在这里,直到明天晚上。”
维多利加喃喃自语:
“明天晚上吗……”
谢尔吉斯继续说明:
“是啊。也才一天多一点而已。在明天天亮的同时,神轿来到广场,我们便开始演奏乐器,向森林宣告祭典开始。稍微休息一下,上午继续举行祭典。少女投掷榛果就是祭典开始的信号。年轻男子会穿上戏服,在广场演出短剧。<夏之军>与<冬之军>交战之后,由夏天获得胜利,<冬之军>的将军<冬之军>也会被打倒。庆祝完夏天的胜利,便准备迎接祖先。据说祖先会经过教堂回到广场,所以此时必须保持教堂净空。在入夜之后,经过挑选的村民会戴上面具,扮演回村的祖先跳舞。祭典到此结束。保佑一整年的和平与丰收……!”
但是一弥被刚才那一句“杀人犯”吓得心神不宁。另一方面,三个年轻小伙子完全不在意,四处参观村里的景色,大声喧哗:
“你们看这个水井!”
“石头盖的房子,还有暖炉、烟囱耶!哇!真是古董!”
对着随侍在一旁,看来像是谢尔吉斯助手的金发年轻人,亚朗开始夸耀起自己手上的最新型手表。在村民中算是身材高挑,容貌俊美的年轻人,一手抓着猎枪,眼睛偷偷瞄向手表,然后大吃一惊紧盯不放。
“没看过吧?”
“……我没离开过村子。”
“真的吗?那你每天都在干嘛?”
遇到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饶舌的亚朗便很快找他攀谈。说完手表之后又开始炫耀玳瑁眼镜、拉扯德瑞克身上的衣服,夸耀它的剪裁……
村长谢尔吉斯沉着脸,长长的眉毛微微抖动,似乎不太高兴。
谢尔吉斯带领他们,朝着位在村子中心的广场前进。广场的另一头,是陡峭的断崖与阴暗的小森林。在森林的围绕下,村子似乎呈现小小的圆形。围着城墙的只有入口处的悬崖,后方并没有城墙,但是林中到处都有断崖,看来相当危险。
这里是个小村落。但是在这个村子里,却依旧保持古老的生活方式,让一弥感到惊讶。
就在这时……谢尔吉斯突然扫视森林。
树木的枝桠在风中摇动。
喀沙——!
谢尔吉斯马上从年轻助手手中抢过猎枪举起——枪口朝着森林。
聊得起劲的亚朗和德瑞克并没有注意到。
年轻助手猛吸口气。
——刺耳的枪声响起。
亚朗等三个人吓得跳了起来,以讶异的表情面面相觑。
“怎、怎么回事?”
谢尔吉斯若无其事地说:
“有狼……附近山上栖息着野生的狼。体型很大、而且相当强壮。只要看到,就必须像这样吓唬它们,警告它们不准接近村子。”
年轻人面面相觑。
“森林里有很多看不出来的断崖,还有野狼,所以千万别乱闯。安全进入村里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吊桥。”
受惊的年轻助手紧闭双唇,一句话也不说。
饶舌的亚朗捻着胡须,朝着谢尔吉斯说道:
“不过,老伯……山脚下的霍洛维兹那里,却说这里的村人是灰狼耶?总之是很神秘的一群人啦。是吧?”
语尾寻求沉默的劳尔认同,只见他缩着壮硕的身躯,胆怯地斜眼看着猎枪,点了点头。年轻助手看到他竟然称呼村长为“老伯”,不禁屏住呼吸,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生气,来回看着亚朗与谢尔吉斯的表情。
谢尔吉斯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
“怎么可能!我们只是普通人。因为在深山里过着古朴生活,难免会被胡乱猜疑。”
“喔……”
亚朗点头,德瑞克也以尖锐的声音大笑。劳尔受到影响,也跟着露出微笑。
“……只不过是我们的种族和其他人有那么一点不同罢了。山下的人或许是对种族上的差异感到在意吧。我们根本没有做过任何影响到他们的事。”
谢尔吉斯又加上画蛇添足的怪异解释,然后继续往前走。
石板路往前延绵不绝。一行人穿越村子中心的广场,眺望着古老的教堂,从旁通过。教堂的后面隐约可以看到笼罩着雾气的基地。不知为何,一弥有种不祥的感觉,急忙把脸转开。墓地再过去还可以看到隆起的漆黑森林,树枝之间也笼罩着浓雾。
狭窄的小径突然变宽。心想再继续往前走就会闯入森林时……谢尔吉斯停下脚步。
变宽的石板路,以平缓的坡度往上延伸伸。雾气犹如笼罩好几层的薄织窗帘,在风中摇曳。层层叠叠的雾气,每被风吹动时向上飘舞。就在这时,道路的前方——略为隆起、带着不祥黑色的山丘上,有一个弯曲着脊背、蜷成一团的巨大物体。
灰色物体有着难以想像的巨大身驱。蜜德蕊发出不成声的尖叫。
巨大的灰色动物——!
它现在虽然蜷缩在黑色山丘上,但是看来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慢慢起身,抬头看往这里,以后脚踢倒山丘发动袭击……
巨大灰狼的身躯……
在山脚下的霍洛维兹听到的不祥传闻,以及旅馆老板害怕的阴沉表情不由得掠过脑海。
“住着灰狼——”
“不可触怒他们——”
“千万不可触怒他们——”
“他们是恐怖的人狼——”
风咻咻吹过。
(……咦?)
一弥揉揉眼睛。
仔细一瞧才发现,那个体型庞大的物体以石块砌成——又冷又硬的灰色无机物。接下来又发现这也是错觉。
原来是一幢深灰色的大宅邸。
那是一幢石头砌成的平坦建筑物,左侧的高塔看来就像动物的头部。玄关柱上有精致的圆形花饰,屋顶的装饰也十分精美。可是在好天气时看来或许很眩目的外墙,现在却呈现不祥的深灰色。
一切就像是用黑笔所描绘——虽然豪华却缺乏色彩,不可思议的宅邸。
细细的花坛在宅邸四周排成诡异的花纹,不知名的红花迎风摇曳。只有在此才有的鲜艳花坛,就好像纠结的红色血管,给人不祥的阴暗印象。
再度传来谢尔吉斯沙哑的声音:
“这里就是我的宅邸。”
一弥等人互望。谢尔吉斯继续说道:
“在夏至祭的这段时间,你们就住在这里吧。”
宅邸相当宽敞,也相当阴暗。
室内的装潢豪华,每个房间都有打磨光亮的红木家具与天鹅绒窗帘,与石砌的寒酸村庄大异其趣。
一进入宽敞的玄关,就是铺着红地毯的大楼梯,深处还有挂着灿亮水晶吊灯的大厅。爬上大楼梯,旁边就是长回廊,窗边垂着沉重的窗帘。天花板附近的壁灯摇曳着橘色火光。
阴暗的回廊上挂着前人的肖像画——每张脸孔都是端正而严肃,束起长长的金发。最靠近的肖像画是里面最年轻的,大约只有四十出头。
就在一弥等一行人仰望肖像画时,不知何处传来天真烂漫的娃娃音:
“那是被杀害的村长,狄奥多村长。”
维多利加肩膀发抖。
所有人都转头朝向发声之处。
有个手持油灯的女子站在那里,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浓密的金发编成许多小辫子,一条条整齐挽成繁复的发型。漂亮端庄的脸上缺乏表情,有如坏掉的洋娃娃。脑袋往旁边歪,让人觉得随时都会掉在地上发出咕咚声响。
令人联想到翡翠的混浊绿色眼珠,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从服装可以知道她是女仆——身上和村长谢尔吉斯一样,穿着古典式样的服装。裙子很长,身后大大鼓起。以束腹绑出纤细的腰部,胸前用白色衣襟盖住,避免露出肌肤。
谢尔吉斯回头:
“她是荷曼妮——这个屋子的女仆。”
荷曼妮单脚屈膝轻轻行礼,然后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维多利加:
“简直和柯蒂丽亚一模一样。”
——一弥倒抽口气。
这个声音和刚才听到的童音简直判若两人。这次的声音和男人一样低沉。
荷曼妮继续说话。忽起忽落的声音自由变化,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小孩。
“虽然那时我还是小孩,但是柯蒂丽亚被驱逐的事我记得很清楚。正好就在二十年前,在这个宅邸里……”
“荷曼妮。”
“柯蒂丽亚在洒满金币的狄奥多村长书房里,把狄奥多村长……”
“荷曼妮。”
“用短刀……”
“荷曼妮!”
“……”
闭嘴之后,荷曼妮突然举起左手。
在众目睽睽之下,左手食指伸近有如混浊翡翠的眼睛。拉起下眼睑,以食指的指腹开始搓揉眼珠。
看来似乎揉得很用力,一弥等人都倒抽了口气。可以清楚看到荷曼妮左眼下方的眼白,浮现许多红色微血管,就像纤细裂痕将眼白染出一条条的红色。
滴溜滴溜、滴溜滴溜……
翻出眼白。
滴溜滴溜、滴溜滴溜……
荷曼妮的手突然离开眼睛。
——似乎觉得油灯的灯光突然变暗了。
“事件发生在一楼深处的老旧书房。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入使用。”
一行人围着餐厅的餐桌落座,荷曼妮准备的简单午餐就放在桌上。
大理石的壁炉,四周透出黑光的光滑墙面,角落挂着艺术玻璃壁灯。墙上有好几幅画——明明是个豪华的房间,不知为何令人感觉到压迫感。一弥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因为天花板较低的关系。房间和走廊的天花板都很低,这样的建筑给人一种被压扁的不安……或许是因为村民的身材都不高吧。
陆续送来的三明治、红茶、饼干等,都放在成套的银制餐具上面。或许几世纪以来不断擦拭,因此虽然古老,还是发出久经保养的暗淡光芒。
谢尔吉斯开口述说:
“傍晚之后,村长狄奥多村长就关在自己的书房里。夜里十二点,女仆柯蒂丽亚——当时还是十五岁的少女,一直都有前去更换水壶里的水的习惯。”
一弥心想,十五岁……就和现在的自己与维多利加一样。
“我当时担任狄奥多村长的助手,所以也住在这个屋子里面。当我和其他男子一起经过走廊时,看到正要进入书房的柯蒂丽亚背影,她和平常一样拿着粗糙的铁制烛台。敲门之后,便把手伸向门把——门似乎上锁打不开。虽然平常不会上锁,但是在狄奥多村长不想被打扰的时候,偶尔会把门锁上。柯蒂丽亚取出钥匙开门,这时我们已经通过走廊,时间正好十二点——因为我看了一下怀表。柯蒂丽亚也是个非常准时的人,但是和我在一起的人们,不知为何对于时间的证词完全不同,事到如今还是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时间……”
三个年轻人一边狼吞虎咽用餐,一边抱怨食材过时之类的小问题。每次亚朗大声说了什么,德瑞克便以高声回答。劳尔虽然保持沉默,却对银制餐具感到稀奇,不断仔细打量、敲打。三人似乎都对谢尔吉斯说的话不感兴趣,根本没有认真在听。
蜜德蕊或许因为宿醉的缘故,一副身体很不舒服的样子,保持沉默。就连东西都吃不下。
维多利加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谢尔吉斯说话。
“……柯蒂丽亚发出叫声冲出书房,我们急忙赶了过去,安抚因恐惧而歇斯底里的柯蒂丽亚,然后进入书房……书房中一片黑暗。以烛台照亮地板,只看到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狄奥多村长倒在地上。短刀从他的后背刺入,染血的刀尖从胸前穿出。而且不知为何……”
谢尔吉斯停顿了一下,继续以不可思议的口吻述说:
“地上掉落许多金币。”
“……金币?”
“是的。应该有近二十枚。但是村里并不使用金币,平常都是由狄奥多村长集中保管。金币浸在狄奥多村长的血泊里,染成血红。”
“……”
“从那一夜开始,柯蒂丽亚就发高烧卧病不起。像是呓语般不断说着:‘圆圆的东西、有好多圆圆的东西、真漂亮……’应该是指金币吧……那段期间我们也进行讨论做出决定。等到十天之后,柯蒂丽亚终于退烧,可以起床,我们……不、继任村长的我,便将她逐出村子。”
“逐出村子……?”
一弥反问。
“是的。她带着一个衣箱和一枚金币离开村子,她走了之后我们就收起吊桥。之后的事,我们连她是不是安全下山都不知道。野狼、险峻断崖、溪流……很难想像一个从没踏出村子一步的女孩,可以安全抵达山脚下的小镇。我现在还记得……手中握着圆圆的东西……一枚金币,绿色眼眸盈满泪水,仰望吊桥无情升起的表情。柯蒂丽亚是个孤儿,没有人教过她下山的方法,也没有给她任何御寒道具和食物。唯一的保护者就是当时担任村长助手的我,也是我让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担任宅邸的女仆。但我却处罚了她……成为罪人,大病初愈的柯蒂丽亚,独自一人花费数天的时间下山、前往都市……但是,她总算是存活了下来。所以现在她的女儿才会回到这里。”
一弥反问:
“好残酷……为什么要逐出村子……?”
“因为犯人除了柯蒂丽亚之外不可能是别人。她本人也承认书房是从内侧上锁,再加上书房里没有其他人。书房的钥匙只有两支,其中一支由狄奥多村长随身携带,另一支一直在柯蒂丽亚的手里。而且她也说在进入书房的时候,以手上的烛台清楚看过房间里面。除了狄奥多村长和她本人之外,根本没有别人。根据柯蒂丽亚表示,当时狄奥多村长就已经死了,但这根本不合逻辑。恐怕是她进入书房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柯蒂丽亚才会杀害狄奥多村长。之后会发高烧也是因为自责造成的。”
“但是,光是这样……并没有她是犯人的明确证据呀……”
“我的判断不会有错。”
谢尔吉斯低声说道:
“我在狄奥多村长去世之后,继任成为村长。我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反驳。”
“可是……”
“罪人不能待在村里,会给村里带来灾厄。保护村子是我的责任。”
“…………”
“柯蒂丽亚是罪人。这是唯一的解释。”
顽固的谢尔吉斯不停重复。
静静听着的维多利加,突然开口说话:
“我想要进书房看看。”
谢尔吉斯摇头:
“那可不行。”
“为什么?”
“……客人随便走来走去,会造成我们的困扰。”谢尔吉斯不悦地说完之后,便不再说话。


2

为客人准备的房间,是位于宅邸三楼深处的客房。房间十分宽敞,中央还摆着附有帷幔的四柱大床;挂在墙上的镜子是可以照出胸口以上的半身镜;房间深处垂着看来相当沉重、富有光泽的天鹅绒窗帘。
以维多利加、一弥、蜜德蕊修女、亚朗、德瑞克、劳尔的顺序,从走廊尽头开始一一进入房间。一弥提着不发一语的维多利加的行李,搬到她的房间里。维多利加连看都不看一弥一眼,小手撑住白皙的下巴陷入思考。
含着烟斗,点火。
然后伸伸懒腰,手伸向窗边的绳索,用力拉下。
窗帘有如波浪般摇曳地慢慢展开,前方的石头阳台与整片苍郁的巨大橡树渐渐占据整个视线。
维多利加眯起眼睛,俯视这片景色。一弥停下手边的动作,走到她的身边,问了一句:“怎么啦?”
这里可以看到在树木之间若隐若现,位于古老教堂背后的荒芜墓地。
维多利加沉默不语,然后突然离开房间。一弥急忙问道:
“你要去哪里?”
“散步。”
“散步……?”
“…………”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一手扶着擦得发亮的青铜扶手,慢慢走下大理石楼梯。
手上拿着黄铜水桶与白布正在打扫的荷曼妮,像是蛇一样竖起头来,扭动脖子,目光追着娇小少女的身影。
——维多利加走出宅邸的玄关之后,便放慢脚步。一弥好不容易追上她,走在她的身边。
在石板路上与几个村民擦身而过,没有人望着这边。维多利加也不看他们,继续往前走。
“……请问你们要去哪里?”
不知何处突然发出声音——一弥回过头,不知何时……有个年轻人站在背后的雾气里。
年轻人穿的古老服装,有如莎士比亚剧中人的登场戏服,让人一眼就看出他也是村民。长长的金发整齐束在脑后,白皙透明的肌肤有如少女般光滑。与维多利加相同的深绿色眼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如面具般冰冷。
一弥想起这位年轻人是谁——就是以谢尔吉斯助手的身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对于亚朗他们的手表和衣服无一不感到惊讶的那位……
“我来带路。啊、我的名字是安普罗兹。请多指教。”
年轻人——安普罗兹向一弥与维多利加报上自己的名字。他给人的印象突然改变,让一弥吓了一跳。当他满脸笑容说话时,看起来就像个活泼开朗的青年。染上粉红色的脸颊充满生气,贵妇般的深邃轮廓与端正的美貌,浮现讨人喜欢的愉快表情。
“很久没有外面来的客人,所以觉得很高兴。虽然尽量不要得意忘形,不过……”
“欢迎我们吗?”
一弥感到有点意外,于是便这么回问。
“…………”
安普罗兹不知所措地沉默下来。
“……大多数的村民都不喜欢变化。我想他们并不太喜欢和别的文化接触。谢尔吉斯村长说……外面世界的人们过着堕落的生活……”
“唔……?你也这么认为吗?”
“我、不太……”
安普罗兹又陷入沉默,然后开始观察一弥的长相和模样。让人盯着看已经够伤脑筋,没想到安普罗兹又战战兢兢伸出手。一副贵妇模样让一弥不敢造次,只能任由他去。安普罗兹很稀奇似的对着一弥的脸颊又摸又擦,还抓起头发拉一拉。一弥虽然暂时忍耐,但还是按捺不住:
“……你在做什么!”
“没有,只是好奇为什么你的皮肤和头发颜色不一样。当然,我知道外面世界的人不尽然都是金发……”
看来是第一次见到东方人。他窥探着一弥不悦的眼睛,像是要确认脸部的轮廓,以手掌到处摸个不停。一弥终于受不了:
“维多利加,救我!”
维多利加听到呼唤,好像完全不感兴趣“哼”了一声。抬头看着安普罗兹:
“……有个地方希望你带个路。”
安普罗兹满脸笑容地答复:
“请说。不过,可以让我多摸他几下吗?”
“请便。”
“维……!?”
维多利加“哼”了一声转过头,然后小声地说:
“柯蒂丽亚住过的房子。”
——安普罗兹的手指突然发冷。从一弥的脸上抽开手,瞪着维多利加。脸上不带一点生气,与村民们相同的混浊眼珠,浮现冰冷又毫无表情的眼神。
在村民栉比鳞次的石砌四方房舍之间,柯蒂丽亚的家孤怜怜地座落在一角。
就好像它本身就是个禁忌,有如孤岛一般漂浮在远离其它房子之处。或许因为年久失修,风吹雨打的痕迹与原先攀爬的藤蔓枯枝点缀在外墙上,看起来十分萧条。
带路的安普罗兹像是逃命似的飞快离开,消失在雾中。
虽然一弥非常担心,维多利加却镇定地将手放在门把上。门没有上锁,长时间堆积的灰尘将维多利加的小手掌染碍一片黑。看到这副模样的一弥连忙掏出手帕帮她擦手。维多利加嫌麻烦似的甩开一弥的手,进入小房子里。
或许村里每间房子都是这样吧?以冰冷的石壁隔出房间,只有小小的厨房与寝室、称之为暖炉都嫌简陋的栅栏角落积满尘埃。老旧的桌椅、盖着绽线棉被的小木床,阴暗房间里的每一样家具都很粗糙老旧——正是与村民的混浊目光与毫无生气的表情符合的印象。
一弥注意到这个房间与村长的豪华宅邸间的差异。暗自诧异。
(简直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可是在眼睛适应光线之后,在柯蒂丽亚·盖洛独居的房里。处处可以看到充满少女气息的装饰——在果酱瓶里插上野花,至今窗边还可以看到干枯的花朵;窗帘虽然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但仍可以看出原本是可爱的手缝蕾丝。
可以得知在二十年前,这个房间里确实住着一位少女。一弥突然感觉到房间散发出浓密的少女气息……现在已经不在此处的人,甜美地靠了过来。
维多利加视若珍宝的照片——
虽然长相很接近,却施以看不习惯的浓艳化妆,嫣然盯着前方,神秘的成年女性——
柯蒂丽亚·盖洛似乎就在这里。
维多利加不发一语,到处巡视房间。用力咬紧可爱嘴唇,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观察。
“……你在做什么?”
“不知道。我在找东西。”
维多利加转头回答,眉头深锁的脸上带着认真的神情。让一弥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我们只能在村里待到明天晚上,夏至祭结束之后就会被赶出村子。所以在那之前,必须要找到某个东西才行……!”
“嗯……”
维多利加在房间里不停找寻,动作越来越快。随着动作扬起漫天尘埃,害得一弥跟着咳嗽。最后维多利加好像终于死心,停下动作。
“……什么都没有。”
“看来是这样……”
“母亲没有留下任何消息。我可以感觉到,这个村里一定有什么……可是却找不到……”
维多利加用力咬紧嘴唇,然后蹲在地上,用小小的拳头“咚咚咚咚”敲起地板。白色的灰尘再次飞舞,一弥咳得更厉害:
“你在做什么?”
“……敲地板。”
“这我看也知道……”
“如果地板的声音不同,就代表下方有空洞。”
“……我来吧。你站起来。”
一弥跪在地上,认真的从房间的角落开始,不停用拳头“咚咚咚”敲打。咚咚、咚咚……敲完厨房的地板之后,又往寝室移动。不久便发现有个回音特别大的地方——得知此事的维多利加立刻跑来,两个人合力掀起地板。
大量的尘埃飞舞。
下面……有个小洞——大小可以放人两、三本书,浅浅的四方小洞。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可是仔细一瞧,发现有一张照片隐没在尘埃里。
两人对看一眼。
维多利加伸手抓住那张旧照片,以小巧白皙的食指拂去灰尘。
——是张贵妇的照片。
挽起的头发上戴着珍珠饰品、身穿露胸洋装、手上抱着某个东西——以丝绸与蕾丝滚边的柔软布料包着一个小孩。
这是一对母子的照片——
这名贵妇的确是柯蒂丽亚·盖洛。
和维多利加持有的金币项坠上面的照片是同一个人。
长大之后的柯蒂丽亚和她的孩子的照片……?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张照片?”
维多利加喃喃说道:
“久城,这太奇怪了。柯蒂丽亚·盖洛在十五岁时就被逐出村子,从此以后她再也没回来……理应如此。然后就这么过了二十年的漫长时光。但是这张照片里的她已经是个大人,如果这个小孩是我,那么这应该是在十年前左右拍下的。久城……”
维多利加皱起眉头:
“这个碎片代表什么意思?这个混沌又指向何处?”
“维多利加……”
“在柯蒂丽亚被放逐后的数年,有人来到这里。那个‘某人’之所以来到这里,恐怕是为了将藏起的‘某个东西’带走,然后留下柯蒂丽亚长大之后的照片作为秘密讯息。这个某人是谁?和柯蒂丽亚是什么关系?还有,他拿走什么东西?”
维多利加摇头——
“全部都是混沌不明。但我已经找到一个碎片、一个碎片……!”
两人离开柯蒂丽亚的房子,轻轻关上门。
维多利加沉溺在思考中,没有向一弥多作说明,只是站在门前不停思考。
一弥拍掉维多利加头发和衣服上的尘埃,再以手帕擦去沾在脸颊和手掌上的灰尘。维多利加自顾自地往前走,一弥顾不得自己身上的尘埃,一边抱怨一边追上:
“我们身上沾满灰尘……真是的,我可没带换洗衣物。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还不都是因为你昨天傍晚死也不肯告诉我要去哪里……你听见了吗?”
维多利加只是“哼”了一声。又直直朝着教堂后方墓地的方向走去,脚步越来越快。
“你要去哪里?”
“去看被杀的人的坟墓。”
一弥蹙起眉头,但也只能跟在后头。
进入被白烟雾气所笼罩的墓地,气温好像突然变低,整排的古老墓碑上攀爬着深绿色藤蔓。但因被雾遮住而视线不佳,一弥只能靠着前头的维多利加膨裙下方的荷叶边,以及帽子垂下的天鹅绒缎带,跟在她的身后。
(真是拿她没办法……!这种奇怪的地方,又不能放维多利加一个人来。万一跌倒、掉进洞里就麻烦了……我得振作一点才行……)
维多利加终于停下脚步。
装饰着蕾丝的皮鞋,踏在沙上发出干硬的声音。
一弥的眼光停留在眼前布满青苔的石刻十字架上。维多利加以强烈视线看着它,紧紧闭上嘴唇。一弥念出墓碑上刻的名字:
“……狄·奥·多。”
二十年前被杀的村长名字。墓志铭上以古老的散文体写着:他从年轻时就非常聪明、是个好村长、却死于意外之类的。一弥大费周章,经过一番文法分析总算读懂了,却听到维多利加“……啊!”小声惊叫。
“怎么啦?”
“久城,你看这个。”
可以看到维多利加指着前方的手指微微发抖。
那是……
埋在墓地柔软泥土里的十字架下方,在快要被隆起的泥土遮蔽之处,可以看到什么东西。小小的手写文字,好像是用锐利的石头之类的东西硬刻上去。隐约只能看到一个字,维多利加伸出小手准备挖土,那个模样就像是小动物想埋藏果实而挖洞。一弥急忙阻止她,伸出自己的手,不顾指甲缝又黑又脏,开始挖了起来。
文字出现了。
但是因为被泥土遮盖,看不清楚。
一弥用手帕擦拭十字架,手帕也变得又黑又脏,文字慢慢浮现。
有如过去来到现在,在不可思议的力量下复苏……
维多利加两眼发直,眼眶积起泪水。那里写着……

(我不是罪人 C )

那是抖动歪斜的细小文字——
维多利加盯着文字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
就像是要发泄怒气,不停用小脚踢踹着地面。穿着蕾丝皮鞋的脚陷进细沙里。
不知道是因为声音,还是震动空气的愤怒……雾气另一端的鸟儿像是受到惊吓,一同振翅飞起。啪沙啪沙的翅膀拍动声不绝于耳,最后终于远去。
从弥漫乳白色浓雾的上方,轻飘飘落下一片白色羽毛。眼睁睁看着它缓慢落在沙上。
风吹动雾气。
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
若有似无的声音,似乎是笑声。
尖锐而冰冷,极为怪异的笑声,有如阴间传来的吵闹声。
一弥不假思索奔向维多利加。
伫立在原地的维多利加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低声喃喃自语
“写下这个的人是——柯蒂丽亚。”
“维多利加,我们该回去了。”
“被逐出村子的母亲果然是无辜的。”
“维多利加……”
“既然如此,真正的罪人在哪?”
维多利加终于抬起头,仰望一弥的脸。翡翠绿眼眸蒙上雾气,看来一片白浊。
“——犯人难道还在村里?”
隐约的笑声不知又从何响起。
维多利加的眼眸看往一弥的背后,乳白色的浓雾瞬间被风吹散,浓雾另一端似乎有个漆黑巨大的物体。一弥倒吸口气,护住维多利加,转身面对。
终于清楚听到——野兽的低吼声。
咕、噜、噜噜噜——!
从喉咙发出微弱的声音。
接着——
咕噜噜噜噜噜噜——!
吼声逐渐变大。
对方散发出不知在哪闻过的气味。一弥想起那是什么气味,心脏好像突然被揪住。
动物园。那是充斥在和家人一起去过的动物园里的气味。
从野兽身体散发出来的……
“维多利加,那边有东西!?”
一弥握紧维多利加的小手。雾气越来越浓,好像沉重的布盖在头上一般,充满压迫感。像是要掀开厚重的布一般用力挥手,两人开始往前跑。
“久城?”
“我说那里有东西!维多利加,快跑!”
维多利加转头往后看。
头上戴着的帽子好像快要飞走,忍不住伸手去抓。一弥马上就注意到,一把抓住帽子,然后又继续跑。
身后可以感受到野兽的呼吸、痛苦不堪的嘶吼声。以及腥臭的呼吸。跑在石板小径上,除了两个人撞撞跌跌的脚步声之外,似乎还可以听到兽足所发出的沙沙声响——就好像四只脚踏在石板的声音。
两人跑回宅邸前。强风把维多利加天鹅绒丝带般的金色长发吹得往上飘。
雾气慢慢散开,两人打开玄关的大门。
一弥把维多利加小小的身躯塞进去,自己也连滚带爬进到屋里。
——关上门。
外面持续传来嘶吼声——“咕噜咕噜”的吼声与“哈哈”的呼吸声。然后发出想要把门撬开的巨大声响。
一弥紧紧抱住维多利加一动也不动。缩成一团的维多利加眯看眼睛轻轻呼吸。
就这样过了数刻——所有的声音与感觉都消失了。
一弥护着维多利加,轻轻打开门。
雾气神奇地消失无踪,雨也停了,在淡淡太阳照射之下,甚至有一点暖意。
根本没什么嘛!一弥正想要露出笑容时……
视线慢慢往下移,突然倒吸口气——
在玄关大门的下方……
就像曾有野兽想要将门撞破,留下数条白色的瓜痕。
两人慢慢爬上楼梯,打算回到客房时,耳朵听到走廊深处传来吵闹的说话声。
一弥轻轻走过去,敲了敲门。
(记得这个房间是留胡子、爱说话的那个人……亚朗的房间。)
听到有人回应,一弥便打开门向里面一看——亚朗、德瑞克、劳尔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待在房里。
有人正在发牌,看来是在玩扑克牌。德瑞克似乎被女人当成肥羊,输得惨兮兮。德瑞克以高昂的声音不断抱怨手气不佳,亚朗与劳尔在一旁看着他,一副很高兴的模样。亚朗大声给他半开玩笑的建议,劳尔缩着壮硕的身体发出嗤嗤笑声。看样子这两个人并不关心德瑞克的钱包下场如何。
“……你们到哪去了?”
不认识的女人抬起头来,一副很熟的样子寻问一弥。一弥疑惑地盯着她看。
她是有着火焰红发的年轻女性。令人想到红萝卜的亮丽红发、一圈一圈的卷发,像棉花糖一样膨松。可是,寂寞的蓝灰色眼珠却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简单的夏季洋装方型剪裁的胸前,可以看到一对浑圆傲人,大到让人误认是臀部的胸部。和脸上同样色泽的雀斑散布在胸前,有如可爱的淡红色碎花。
发现一弥一脸困惑,女人像是败给了他,拿起手边的床单包在头上:
“讨厌啦。是我啊、是我啦!”
一弥惊讶地说:
“咦、是蜜德蕊修女吗!?”
那张有着蓝灰色眼珠的脸,的确是蜜德蕊没错。可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从沉重、不搭调的修女服换成便服,原有的开朗与近乎粗鲁的活泼个性完全发挥出来。蜜德蕊仰天大笑,大力挥舞双手,高兴地说:
“只不过是换个发型就认不出来啦?真是个傻孩子。”
三个年轻人也愉快地大笑,只有一弥满脸通红。
一弥与维多利加也待在房间里,六个人各自报告近况。三个年轻人似乎因为天候不佳,村民们也很不友善,因此一直关在房间里玩扑克牌。蜜德蕊从中途加入,四个人玩得正起劲。
“……我们被狼追。”
一弥提起从墓地逃回来的事,蜜德蕊修女吓得花容失色,三个年轻人反而显得高兴。亚朗捻着胡须大叫:
“真有趣!”
德瑞克也跟着发出尖锐的笑声,劳尔则是默默微笑。
对于他们随便的态度,一弥感到不大高兴:
“……一点都不好玩!”
“村长的确警告过我们,会有狼出现。”
“……是这样没错。”
“我们也要小心一点,听到了吗?”
亚朗大声说完,德瑞克再度发出尖锐的笑声,只有劳尔害怕地缩起高大的身体,屁股下的豪华旧椅子吱嘎作响。
亚朗把头转向宝德蕊:
“对了修女,电话呢?”
蜜德蕊被他这么一问,摇摇头似乎是在说打不通。一弥追问:
“电话……?”
“嗯。刚才修女吵着要打电话,所以问了村长。因为听说这里有电,所以才想说是不是也有电话。”
一弥突然想到:
“对啊!昨天在旅馆,蜜德蕊修女好像也打过电话……”
蜜德蕊故意咳了几声,暗示这个话题到此为
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维多利加突然发问:
“这里果然有电,对吧?”
因为她所说的话,才让一弥注意到这件事。惊讶地大声说道:
“对啊!?在这样与世隔绝的深山里,怎么会有电……?”
亚朗笑着说:
“没错,该惊讶的是,这个屋子里的壁灯,不是油灯也不是瓦斯灯,而是电灯。这里的确是深山没错,但也因为没有人住反而容易施工。不过倒是得花上一大笔钱啦!在瑞士的深山观光区也相当先进,到处都有电了喔。”
“可是这里……”
“没错,不是观光区。”
亚朗点头,然后看着维多利加的脸:
“刚才这位小姐说了果然。你本来就知道吗?”
“某个程度算是知道……”
维多利加点头。
所有人盯着娇小的她,房间突然变得安静。唯独维多利加看来非常冷静。
小小的嘴唇张开,开始解释:
“刚才村长谢尔吉斯说过,这里过着近乎自给自足的生活。但你们认为真的可能办得到吗……?铁是哪来的?茶叶和葡萄酒也是村里产的吗?这根本不可能。还有谢尔吉斯说过:‘金币由狄奥多保管。,而他自己也在赶走柯蒂丽亚时,给了她一枚金币。也就是说他们和外面使用相同的货币,也知道这些货币的价值。”
“啊……”
一弥与亚朗同时点头。维多利加继续说:
“他们和外面的世界还是有某种程度的接触。即使村民几乎从不踏出村子一步,至少村长拥有知识和情报,所以才能刊登那样的报纸广告。还有,驾驶马车送我们上来的车夫,虽然对这里感到害怕,却很习惯驾驶那条山路。所以他一定曾经将红茶、葡萄酒以及报纸杂志运上山来吧。”
维多利加一口气说完之后,突然闭上嘴。
房间里陷入沉默。
然后——
忙着翻牌、思考的蜜德蕊,突然抬起头来:
“因为这里有电真的很不可思议,所以我刚才问过那个怪女仆。结果听说这是因为有赞助者之类的入。”
一弥反问:
“赞助者?”
“对。叫什么名字来着……布莱恩?嗯。是个叫布莱恩,罗斯可的人。好像是离开村子到外面生活的村民后代。除了他是个有钱的年轻男人之外,大家对他一无所知。大约是在十年前,这个人知道了村子的事,于是便出了一笔钱。真怪啊。就为了深山里的小村子,竟然特别拉电线过来。”
“……原来如此。”
维多利加点头,发现到一弥充满疑问的眼神,又继续开口:
“我一直对于他们为什么要刊登广告召唤子孙。感到不可思议。不过他们恐怕是藉着夏至祭的名义来召唤子孙,看看有没有像布莱恩·罗斯可这样,可以成为赞助者的子孙吧。”
“这样啊……”
“所以当我报上自己的名字时,谢尔吉斯才会对贵族的姓氏那么在意。然后压下因为我是柯蒂丽亚的女儿而反对的村民,将我们带到这里。”
“你是贵族啊?很有钱吗?”
蜜德蕊的脸突然发亮,开口询问。
维多利加的眼睛眯得像条线:
“我没有可以自由运用的资金。”
“……什么嘛。”
蜜德蕊将输掉的牌丢在桌上。
维多利加以欲言又止的眼神仰望着一弥。心中不知道想着什么事,把脸凑近一弥,以只有他听见的微弱音量说:
“……十年前曾经有子孙回到村里。布莱恩·罗斯可带着某个目的来到村里。”
“目的……是指他为村子牵电线这件事吗?”
“有人进入柯蒂丽亚的房子,拿走某个东西。那个人放下‘长大成人的柯蒂丽亚’的照片之后离去。一这是这二十年之内由外地来到村里的人所做的事。这么一来,除了那个自称是布莱恩·罗斯可的男人之外,不可能是别人。但他又是何方神圣?在哪里?又为何会与柯蒂丽亚认识、又有什么目的?他所带走的,柯蒂丽亚藏在地板下的东西又是什么?
“唔、嗯……”
“说到十年前,正是世界大战开战之时。我认为那是个拉电线到深山里面,还嫌太过匆忙的时代……”
维多利加突然闭嘴。
接下来的话似乎只在自己的心中犹豫。暗沉的眼神,完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游戏的时间已经结束。沉默的劳尔站起身,巡视所有的人:
“要、要不要听收音机?”
“……收音机?”
听到一弥的回问,德瑞克稍带得意地说:
“我带来的。听说有电,就拿出来试试看。不过这里是深山,收讯可能不太好……”
“行李里还带了收音机?”
一弥讶异地再次反问。
德瑞克走近矮柜上的方型收音机——收音机的旁边放着圣母像和装饰用的罗盘。德瑞克开始调整收音机。
旋转转钮,收音机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杂音。
杂音当中,混着宏亮的小喇叭声。
德瑞克像是在追寻那个声音,慎重地转动转钮。
杂音终于消失,轻快的音乐缓缓流泻而出。虽然不时中断,但总算听到了。高昂的小喇叭乐声随着调整音量的动作响起。德瑞克满脸笑容抬起头来:
“喏?”
一弥也露出笑容。像是要将村里的怪异气氛一扫而空的轻快音乐,让大家的心情飞扬起来。亚朗吹起口哨,就连内向的大个子劳尔也变得开朗,开始摇晃肩膀。
高兴的蜜德蕊站起身来,学着亚朗吹起口哨:
“真不错。大家都闷够了,来热闹一下吧。谁要跳舞啊!”
“……你真的是修女吗?”
德瑞克惊讶地喃喃自语,但蜜德蕊完全不在意,抓住因害羞而闪躲的劳尔,硬是强迫他一同起舞。音乐也越来越大声。
宝德蕊在跳舞时也发出开朗愉快的巨大脚步声,红发随着转身发出啪沙声响散开。

一弥傻傻地盯着舞动的修女和害羞的劳尔。
总觉得……不搭调的感觉。
就好像墙壁慢慢后退、变大、整个房间都在摇晃……
叽叽、叽叽叽——!
刺耳的声响。
因为转大音量的缘故,刺耳的杂音也随之响起。德瑞克的表情变得诧异,又开始动手调整收音机。
收音机突然发出怪异的“嘎嗒嘎嗒”摇晃声响,然后嘎然而止。
“……奇怪?”
德瑞克喃喃自语。
房间重返寂静,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
德瑞克生气地不断转动收音机。可是不管再怎么转动,收音机就是完全没有声音。
“坏掉了吗?”
听到亚朗无趣的声音,德瑞克的肩膀开始颤抖。然后生气地以尖锐声音大喊:
“怎么可能!这可是最新型的喔!”
德瑞克不甘心地将收音机前后左右翻转。
窗外阳光再度被云遮住,房里突然变暗。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看着彼此。蜜德蕊粗鲁地坐在椅子上。
“……呼!”
维多利加突然打起呵欠。小巧的身躯伸个懒腰后,起身迅速离开房间。
一弥也跟着急忙站起:
“要回房间吗?”
“嗯。要把行李拿出来。”
“是吗?那我也回自己的房间……”
“不,你到我的房间来,帮我把行李拿出来。”
“什么?是这样吗?”
“告诉你,当然是这样。”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关门沿着走廊离去。
蓝灰色眼眸充满不安的蜜德蕊,抬起头来盯着两人离开的门。
两人回到维多利加房间,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
一弥跪在地上,从迷你衣箱里取出行李,排放在房间各处。洋装收进白木衣柜,零碎的小东西则一目了然地整齐排列在壁炉上方。一弥通过挂在墙上的镜子时,目光突然停在镜里映出的维多利加身上。
维多利加坐在窗边的大摇椅,正抽着烟斗吞云吐雾。成人用的摇椅对她来说太大了,整个身体都陷在织锦靠垫里。维多利加从刚才就一直看着窗帘拉开的窗外——那里有着石砌阳台和忽隐忽现的高大橡树……不知何时,她的视线拉回房间里。
透过镜子盯着一弥不放。
“……怎么?”
“你真是个爱整理东西的怪人。”
“真、真没礼貌。这很普通啊。”
“…………”
维多利加伸手拿起摇椅靠垫,丢在地上。一弥反射性地冲过去把靠垫捡起拍干净,再交给维多利加。
“嗯,辛苦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证明你是个爱整理东西的怪人。够了,整理好就可以回房去了。”
“嗯……咦?等一下。为什么我要拼命整理你的行李?”
“我当然可以帮你解开这个谜,可是太麻烦了。给我出去。”
“啐……”
一弥忍不住垂头丧气。
维多利加的视线从一弥身上离开,懒懒地看着窗外的浓雾。突然又转向一弥,发现一弥正打算离开房间,突然开口叫住他:“久城……”
“什么事?”
“那个讯息应该没有任何村民发现吧——就是柯蒂丽亚刻在狄奥多墓碑上的讯息:(我不是罪人C)……”
“……是啊。如果有人发现,应该会把它弄掉吧。”
“这二十年来,就只有我注意到。”
“嗯……”
维多利加闭上嘴,用力咬着嘴唇,默默不语。
一弥对于她的顽固意志感到疑惑,站在原地不动。再次感受到维多利亚不肯就此善罢干休的决心。
又想起那位造访圣玛格丽特学园植物园、她的异母哥哥——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从来不肯正视这位冰雪聪明、有如洋娃娃般娇小美丽的妹妹。
还有蔓延在学校里的怪谈——“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是灰狼”的传说……
还有混合害怕与憧憬,以不可思议的声音热心诉说怪谈的同学艾薇儿·布莱德利,那对发亮的眼神……
即使现在已经成为知心朋友,对一弥而言,这位娇小美丽的朋友还是充满神秘。
——砰!
有个又小又硬的东西,打中一弥胡思乱想的后脑勺。
转身只见到娇小美丽的朋友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坐在摇椅上丢出某样东西。低头看看地板,才发现满地都是她丢的金色包装MACARON。
“你在于什么?真是的,又丢了一地!”
“一直打不中,所以……”
“谁来捡?”
“当然是你。”
“……门都没有!”
一弥一边抱怨,一边把掉在地上的MACARON捡起来,拿到维多利加面前。
脑里混合了对这名神秘少女的担心、被耍得团团转的焦躁,以及自己无法掌握的未知。可是说出口时,却成了这样的话语:
“……维多利加,我很担心。快点离开这里回学校吧。”
没有回答。
“我很担心你。这个村子怪怪的,还有狼出现……”
“…………”
一弥的手伸向水壶,将水倒入红色透明玻璃做成的杯子里。
“……我一开始烦恼,就会口渴。”
“真是令人同情。”
“……你怎么能这么说!都是你害我这么烦恼的!”
维多利加假装没听到。
怒气冲冲的一弥突然看向手边。
倒永出来,怎么会听到有东西咕咚掉下的声音——看着杯里,一弥差点惊叫出声。维多利加以诧异的表情看着一弥。
杯子里有……
少量的水和圆滚滚的不明物体……
正中央带着点黑色的东西是……
眼珠。
房间里突然变冷,充满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感觉。
和人类相比之下稍微小一点,似乎是动物的眼珠……
眼球在杯中随着水的摇晃而移动,黑色部分后传向这边。一弥好想大叫“有眼珠!”又注意到维多利加的视线,于是硬是装出平静的模样,放下杯子。
“怎么啦?”
“没有、那个……有、有虫。我请荷曼妮等一下过来换水。”
一弥把水壶放回桌上,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3

天色慢慢变暗,宁静黑暗覆盖(无名村),众人感觉到一日已近结束。从维多利加房间窗帘拉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巨大橡树与缓缓落下的燃烧太阳,消失在阴暗深处。太阳一下山,村子便染上一片漆黑,只有乳白色的雾气和白天一样,随风在黑暗中载浮载沉。
阴暗纠结的橡树枝丫,在黑暗中仿佛骨骸的集团般,浮现漆黑的骨骼。
“把窗帘拉上吧,维多利加。”
一弥站起来,拉着窗上垂下的绳索。沉重的天鹅绒窗帘一面摇摆一面闭上。
深陷在摇椅里的维多利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思考。和谢尔吉斯与客人吃过简单晚餐,回到房间之后,就一直是这个模样。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到,跟她说话完全没有反应,一弥叹息着回到原来的位置,朝着代替椅子的迷你衣箱坐下。
突然有人敲了敲门,还没等待回应就把门打开。有人随着衣物隐约的窸窣声进房,一弥起身迎接。
——来的人是荷曼妮。
两手抱着装满热水的黄铜容器,低声说:
“这是洗澡用的热水。请以冷水稀释后使用。”
打开位于房间深处的浴室薄门,放下水桶又快步离开。一弥皱起眉头。
荷曼妮没有发出脚步声……
就像没有任何人走过……
一弥感觉她与红发修女蜜德蕊是完全的对比。如果是蜜德蕊,走路时必定会发出比壮汉更大的脚步声。可是荷曼妮别说是脚步声,就连存在感都很微弱,因此令人感到神秘……
离开房间时,荷曼妮突然回过头来,瞪大眼睛,像是要翻出眼珠般看着一弥与维多利加。
慢慢张开薄而苍白的双唇——
“……有事请拉铃叫我。”
“知道了。”
门关上。
维多利加突然变得心情很好,从摇椅上跳起来,像在跳舞一样奔向浴室。讶异的一弥过去一看——她已经开始将热水咕嘟咕嘟倒入黄铜支脚的奶油色浴缸。小小的膝盖跪在贴有黑白格状磁砖的地板上,高兴地看着装满热水的浴缸。
对着她一副高兴得快要哼起歌来的模样,一弥感到不可思议:
“……究竟怎么了?”
维多利加抬起脸,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我喜欢洗澡。”
“……耶?嗯,原来如此。人家说旅行可以看到意外的一面,此话果真不假。维多利加,你喜欢漂亮的东西跟洗操吗?
“…………”
“还有书和零食对吧?另外还有荷叶边和蕾丝。然后……干嘛用那种吓人的眼神瞪我?”
“少一副好像已经看穿我的样子。”
“……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维多利加装成没听到,从行李里拿出洗澡用品组——光亮的象牙扁梳、带有玫瑰花香的香皂、金框的化妆镜——突然转头瞪视一弥。
“……干嘛呀!?
“现在是淑女的人浴时间。滚一边去。”
“对、对、对不起!”
一弥起身冲到门口,又回过头:
“我就待在走廊上。万一发生什么事就叫我一声。”
没有回答。
一弥来到走廊。把门关上。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单独一个人站在走廊上,不安突然涌上心头。神秘的深山村落与村民,和同行的四人也不太认识。突然停止的收音机、水壶里的眼珠……
越是感到不安,就觉得走廊左右晃动,墙壁和天花板从四面八方朝一弥压迫过来。一弥用力摇头,不愿被不安打倒。
(都是因为维多利加说她绝对不回去的缘故吧?一定要尽量避免发生危险……)
透过门板,房里隐约传来水声。哗啦、哗啦、哗啦……声音很小,与其说是入,还不如说是只小猫在洗澡。
然后……
听到房间里传来远处维多利加的声音:
“喔、喔、喔……”
“……维多利加!?”
一弥急忙转过身。开门冲进房里,仔细一听……
“我喜欢洗澡——”
“!?”
“因为暖洋洋~~”
(…………………………歌?)
一弥对于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丢脸,凑近门板,刻意粗鲁的说:
“维多利加,你在干嘛?”
“……唱歌。”
“唱得真烂!”
愤怒之情震动空气,从浴室传到一弥身边。一阵沉默之后,一弥正打算回到走廊时,维多利加以有如从地底响起的低沉声音说道:
“你说我唱得烂?久城,你唱来听听?”
“什么?才、才不要。唱歌多丢脸啊。”
“久城…………给我唱。”
“……………………唔。”
一弥虽然后悔取笑维多利加的举动,却也不敢违逆,两手插在腰上,回想起在故乡时常唱的童谣,嘹亮地唱了起来。
——当时还是小孩子的一弥曾经以尚未变声的童音唱过这首歌,母亲和姐姐都拍手高兴地说:“一弥歌唱得真好!”、“父亲和哥哥们都不会唱歌呢!”但是在被父亲和哥哥撞见自己在唱歌,斥责这样缺乏男子气概之后,一弥就成了独处之时也绝不哼歌的人。因为很久没有唱歌,一唱起来就越唱越起劲。
一弥挺胸唱出嘹亮的歌声,浴室的门里传出被某种东西丢中的“叩咚”声:
“吵死了!”
“……明、明明是你叫我唱歌的!”
一弥泪眼蒙胧,不再唱下去。只有小声说:
“很棒吧?”
没有回答。
一弥垂下头闭上嘴。
房间里除了隐约的水声,再度重返寂静。只听到一弥的心跳声与天鹅绒窗帘被风吹动的轻微声响。
不时会有迷途的白雾,从窗帘的另一边闯进屋里,又蓦然消失。
一片寂静。
远处又传来狼号。
还有鸟儿振翅声。
——视界的角落有个东西动了一下。
一弥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抬起头来——眼睛的确看到有个东西动了一下。慢慢环视整个房间,没有发现任何变化。
(……不可能。刚才确实有东西动了一下…………?)
附有帷幔的大床。
迷你衣箱。
摇椅与豪华的圆桌。
衣柜。
天鹅绒窗帘。
接在墙壁上的镜子。
……镜子?
一弥仔细端详“它”。
镜中有东西在动——是床铺、放在床上的松软羽毛被褥。没有任何人的平坦床上,不知为何微微鼓起。
一弥回头看着床铺——与刚才一样平坦。
再看看镜子。
——映在镜子里的床铺,羽毛被一点一点膨胀。
房间里的灯光闪烁,变得昏暗。
镜中的羽毛被越来越胀。已经可容一人睡在里面,还是继续变大、变大……
一弥叫出声来。
不假思索朝着面对走廊的门打算逃走……可是又想起维多利加还在里面,于是回头往浴室的方向,敲了敲薄门:
“维多利加!维多利加!你没事吧!?”
……没有回答。
一弥再度想起突然失声的收音机和水壶里的眼珠。
(太诡异了……这其中一定有蹊跷!!维多利加!!)
——房里的灯熄了。
突然被黑暗所包围。
一弥为了保护维多利加,紧紧守在浴室门口,不断呼喊她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
一弥大声呼喊。
房里的灯突然又亮了。
镜中鼓起的床,不知何时恢复原状。
“……你真的很吵耶。到底在闹什么?”
大约十分钟之后,维多利加才从浴室里出来。
身上穿着白色荷叶边加上以水蓝色蕾丝束带的膨松睡衣,头上戴着白绸圆帽。金色长发有一半收在帽子里,剩下的一半散落在背后。
一弥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摇椅上。
维多利加很生气地说:
“告诉你,那是我的椅子。”
“……”
一弥起身开口。断断续续描述刚才发生的诡异现象。不知为何,维多利加竟然不感兴趣地打起呵欠,把洗澡用具组小心收起,四处寻找装有MACAKON的袋子。
“维多利加,明天天一亮就回去。”
听到一弥迫不得已的声音,终于以吃惊的态度抬起头:
“……为什么?”
“因为太危险了。竟然发生这么奇怪的事情……这个村子太诡异了。像是收音机突然没声音,不也很诡异吗……”
“你说收音机?”
维多利加开始低声自语。
可以听到她小声嘀咕:“真麻烦。”
“……怎、怎么了?”
“告诉你,那只不过是个小把戏。”
“什么!?”
维多利加打了个大呵欠,好像在说没办法:
“你还记得放收音机的矮柜上,还放了什么东西吗?”
“矮柜上?呃……收音机、圣母像和装饰用的罗盘……”
一弥陷入思考。维多利加一边打呵欠一边说:
“罗盘就是磁铁。电器旁边只要有磁铁,就会有所影响。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
“……维多利加,这件事……”
一弥皱起眉头:
“你当时就发现了?”
“当然。”
“那你怎么不说!当时大家、还有我都吓坏了……”
“因为当时我脑子里都是别的事。”
“你啊……”
维多利加坐在摇椅上,盯着口中念念有词的一弥,然后站起身来,像是受不了地开口:
“久城,你真是个任性的家伙!”
“……那是我想说的话!”
“没办法。久城,为了让你这种任性又半吊子的好学生也能理解,我还是把它语言化吧。”
“……真是抱歉。”
“不过相对的,你不准吵着要回去。我绝对不回去。”
“……嗯。”
维多利加细步走上走廊。一弥正打算追上去:
“你乖乖待在那里。”
“……知道了。”
“还有,在我说可以之前把眼睛闭上,好好反省。”
“反省!?反省什么?”
无奈的一弥,只能按照维多利加的吩咐把眼睛闭上。
维多利加关上门,似乎去了某处。
寂静。
不知从哪里传来……从很接近的地方,某个东西发出“嘎答嘎答”的声音。一弥虽然很想睁开眼睛,但还是忍了下来。
终于……’
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先前离开房间的维多利加的声音:
“……可以了,把眼睛睁开。”
一弥睁开眼睛。
——挂在墙上,可以照出胸部以上的镜子里,不知为何映着维多利加的头顶。只能看到白绸圆帽和一点闪亮金发。
也可以听到声音。
“你懂了吗?半吊子好学生。”
“……完全不懂。维多利加,你到底在哪里?”
靠近镜子仔细端详,原本的镜子不知何时不翼而飞,像是窗子一样空空荡荡。隔壁是一个和这个房间左右对称的客房,维多利加为了把头从四方形的洞里伸出来,正拼命把背挺直。
似乎终于接受再怎么抬头挺胸也够不到,维多利加跑到某处,找来一个可以用来垫脚的小箱子。看来相当轻巧的箱子,对维多利加来说却显得太过沉重。只见她咬紧牙根,慢慢将它搬了过来。
垫个箱子之后,维多利加的身高终于和一弥差不多,从方洞里伸出头来:
“……喏?”
“嗯。”
领悟到一弥还是没搞懂,维多利加站在箱子上狠狠跺脚:
“也就是说,有人来到这个房间把镜子拆下。久城,你看到的不是镜子。而是有人躲在这间房的床上,想要吓唬你。”
“…………”
一弥和维多利加的眼光直直相视。
平常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因为她现正站在垫脚的箱子上,所以两人高度相当。一弥直接对上维多利加大大的绿色眼眸。
“……懂了吗?”
维多利加睁大眼睛盯着一弥,似乎很担心他到底听懂了没有。一弥突然沉下脸。维多利加急忙问道:
“怎、怎么啦?久城?”
“也就是说,有人做了刚才的事。”
“是啊,没错。所以没问题了吧。”
“……问题大了!”
听到突如其来的大吼,吓了一跳的维多利加把眼睛睁得更大。一弥的怒气顿时无处可发泄,咚咚踢着地板:
“如果是鬼倒还好,大不了代表这是间鬼屋。既然这是人干的……而这里不是我的、而是维多利加的房间。这表示有人想要吓唬你,所以故意这么做。对吧?”
“…………”
“维多利加……”
“…………”
“是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不知道是谁,或许是村民之一。但是我推测原因应该是我是柯蒂丽亚的女儿吧。”
维多利加以非常低沉的声音回答。
维多利加就在眼前的小脸蛋,还有眼眸都蒙上阴影,面无表情。一弥一直观察着她的脸。然后维多利加的声音开始颤抖:
“或许是村民相信柯蒂丽亚是会带来厄运的罪人,所以才会做出这种事。或者……是真正的罪人害怕我发现真相……”
“维多利加……”
村民混浊的绿色眼珠在一弥的脑海一闪即逝。村民们举起手中的武器,打算赶走维多利加。最后出现的是允许他们入村的谢尔吉斯。还有在客人里找出维多利加,谴责柯蒂丽亚罪行的荷曼妮睁大的眼珠。以及安普罗兹明明和蔼可亲、有说有笑,但是遇到某些话题却又突然转为冷淡的态度……
可以感觉到这一切背后都有谢尔吉斯的存在。他想要保护村子,这件事或许和维多利加追求的真相有所……
维多利加以顽固的声音宣示:
“不过,我才不回去。”
“很危险啊!”
一弥和维多利加隔着墙壁互瞪跺脚。
“可是久城你……”
维多利加似乎带着一些迷惘,话只说到一半。然后以认真的表情说:
“连行李都没带,就一路跟到这里。你会保护我吧……?”
一弥大叫:
“……这还用说!”
两人继续互瞪。
那非平时那种感情融洽,简直像是互相敌视……决斗即将开始的危险眼神。两人就这样什么都不说,继续互瞪下去。
维多利加房间的门突然被用力打开。
摇晃着一头红色卷发的蜜德蕊站在门口,看来似乎相当愤怒:
“听我说,你们两个孩子!”
发出粗鲁的脚步声走进房间。一弥想起刚才端热水的荷曼妮完全没有脚步声,再度体验两人的对比。蜜德蕊大步走近,发现从方洞露出脸来的维多利加,噗嗤一笑,伸出手指戳戳维多利加的鼻尖。维多利加像是被恶作剧的大人威胁的小猫,吓得肩膀直颤抖,还不断眨眼。
“你在做什么呀,小不点?”
维多利加的脸色大变。一弥在心中为这件事感到惊讶:
(难道她对身高一事感到很在意……?)
蜜德蕊毫不客气,一边踱步一边说话:
“那些家伙是王八蛋!那些家伙……就是那些家伙!胡子亚朗、凯子德瑞克和沉默劳尔三个人。他们说我是因为德瑞克是有钱人,才会和他们交朋友。”
“这、这种理由……”
“我最喜欢钱了!”
宝德蕊不知为何气愤地说:
“比起美味的葡萄酒和漂亮的衣服,我就是喜欢钱!”
一弥与维多利加不由得面面相觑。
想起在跳蚤市场被她偷走的德勒斯登瓷盘。
先前虽然给人不修边幅又粗鲁的印象,但当她说到钱的时候,不知为何,竟然变成洒上花朵香水般充满香甜浓郁的香气、娇媚的魅力凝成颗粒从丰满的身体洋溢而出。
(怎么回事……)
蜜德蕊嘴里不断重复钱、钱、钱,一弥有点厌烦地看着她。
维多利加傻愣愣地闭嘴。
“……可是葡萄酒、衣服也都是用钱买的。”
蜜德蕊当成没听到。
“总之他们只想观光。在夏至祭的前一晚,村人全都绷紧神经,他们竟然还去参观教堂。那座教堂在一年一度的夏至祭里,除了规定的时间之外都必须净空才行。总之似乎有很多的规定。我也跟着过去,你们知道那些家伙在教堂里做了什么事吗?那里有个村民当宝一样看待的旧壶。他们竟然把那个装饰用的壶丢进装圣水的瓶子里面。还觉得很有趣,笑闹着说:‘真有趣。让我看看。’、‘这种破烂货还当宝。’把村民都惹毛了。还不只丢了一次,三个人都说想要看,就一直丢个不停……那个壶竟然没破。真是的……谢尔吉斯村长气得头顶快冒烟了。这些家伙只顾着追求新东西的价值,根本不知道东西真正的价值……咳咳!”
蜜德蕊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拿起水壶旁边的红色透明玻璃杯。也没看杯里有什么东西,就咕嘟一声喝干。紧接着开始咳一嗽:
“咳!咳!里、里面有东西……!圆圆的……我吞下去了?”
“……啊!”
一弥这才想起“是眼珠……!”但是没有多说。只说了“大概是糖果吧?”她也点点头,似乎接受了。
——随着蜜德蕊的巨大脚步声离开之后,房里再度恢复安静。
维多利加经过走廊从隔壁的房间回来。
两人的话都变少,一弥好几次确认门锁、把衣柜移动到镜子前方避免任何人从隔壁房间进来、关好窗户,总之小心确认门户。
“维多利加,我也待在这个房间里。就在门的旁边,只要有人进来我就解决他。”
“嗯,真勇敢。”
“……喂!你认真听好不好?我警告你,目标可是你呢!”
一弥把摇椅放在门前,坐在椅上,试着闭上眼睛。
……根本睡不着。在家中也算是特别纤细的一弥,只要换了枕头就会睡不着。更何况是坐在椅子上,根本不可能熟睡。
小声嘀咕这件事,维多利加竟然很高兴的转过头来:
你还记得我的行李当中,放了一张很棒的行军床吧?”
一弥不可思议地反问:
“你的行李……是指那个大小媲美移民新大陆的家庭、又大又笨重的行李吗?”
“唔!?笨的人是你。那是经过我绞尽脑汁思考才归纳出来,这趟旅行中最低限度、非带不可的必需品……可是你却盛气凌人的教训我,还把它们丢在学校。现在你就自作自受,乖乖睡在摇椅上吧。”
“……我还是觉得绝对用不到花瓶、茶具之类的东西。”
以讨人厌的语气回嘴之后,MACARON又从空中飞来。~弥生气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零食,送回原处……
“维多利加……?”
抬起头的时候,只见维多利加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再看着一弥。一弥叹了口气,坐回摇椅。
夜色已深,宅邸一片寂静。
将壁灯调暗一些,一弥也准备入睡。
维多利加躺在附有帷幔的大床上,发出酣睡的呼吸声。一弥也坐在摇椅上闭着眼睛。
强迫自己睡着。
突然凝视已经入眠的维多利加。
可以看到维多利加小小的后脑勺。她将小小的脸蛋靠在巨大松软的枕头上酣睡。
“……真是不可思议的睡相。”
“呼~~呼~~呼~~……”
微微的呼吸声持续不断。
从这里望去,沉睡在巨大床铺上的娇小维多利加,看起来不像人类,反而像是白色长毛小狗窝在床上睡觉。
听到从楼下传来立钟的报时声。
——当!当!当!
一弥开始计算:一声、两声……钟声敲完十二响之后停止。发现已经是夜里十二点,自己也该睡了……
一弥心中怀着不安,慢慢闭上眼睛。




独白 —monologue 3—

夜半时分,感觉到有人接近而清醒。
宅邸重返寂静,只听到窗外响起怪异的风声。
——悄悄凑近房门,竖起耳朵。

“……所以,在祭典途中……”

有人小声说话。走廊传来男子们低沉的声音。

“没有任何村民发现……”
“……嗯。‘那家伙’一定没发现。”

男人鬼鬼祟祟地交谈。
“用汽车运就好了。只要来到山脚下的村落,就有汽车接应。”

——突然感到一阵愤怒。
先前就曾想过,或许是这么回事,但果然是这么回事。

男子没发现隔墙有耳,一直讨论明天的计划。
“在祭典的最高潮下手,村民绝对不会发现。明天有个时间教堂会净空,没有任何人。”

“先下山吧。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

[ 本帖最后由 apple0143 于 2007-9-1 20:22 编辑 ]


第四章 红芜菁灯笼与<冬之男>


1

黎明逐渐接近<无名村>。一弥坐在房间里的摇椅上,不断重复醒来、陷入浅眠的动作。
每次醒来,就看到帷幔大床上的维多利加,一会儿在这个角落、一会儿在那个角落,每次都在不同的位置以不同的姿势睡着。一弥在半梦半醒之间心想“维多利加,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移动的呀……?”暗自感到不可思议。
突然响起巨大的鼓声,宣告天亮。
——咚!
咚!咚!咚!
接着是高昂的笛声,嘹亮尖锐犹如要切开黎明的阴暗。
一弥急急忙忙起身,看到身穿睡衣的维多利加慢慢下床。维多利加跑到窗边,然后转身面对靠过来的一弥。
一弥依旧一脸睡意,但维多利加已经完全清醒,带着与平常——在植物园见面时相同的冷静锐利眼神。金色长发从白绸圆帽里滑出,有如金色浊流朝着地板流泄而下。
“早安,久城。”
“……早安,维多利加。刚才那是什么?”
“这个嘛。按照我的推测,恐怕是……”
一面这么喃喃自语,维多利加一面拉扯从天花板垂落的绳索。
沉重的天鹅绒窗帘一边摇晃一边左右分开。
窗外是……
——和昨天迥然不同的风景。
和昨天那幅除了石砌阳台和巨大橡树之外,几乎都被乳白色浓雾遮掩的景色迥异,今天早上天才刚亮,空气就显得十分清澈,连远处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天气相当晴朗,吹来的风也非常干爽。鼓声撼动空气,裂帛笛声紧迫其后。
无数鲜艳旗帜迎风飘扬,每一面旗上都画有黑狼徽章。
有人把水洒向空中——应该是圣水吧。飞沫溅到阳台的石块上,留下几条水迹。
还可以听到鞭声以及空包弹的击发声。
“按照我的推测……”
一弥接着维多利加的话:
“应该是夏至祭开始了。”
“嗯。”
两人互望一眼,然后奔出阳台,靠着长满青苔的石制栏杆探出身子——外头的光景紧紧吸引住他们的目光。
鲜红色的块状物体,摇摇晃晃进入广场。可是怎么看也分辨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似乎是巨大的神轿,可是外表却有如燃烧的火焰,呈现鲜艳的橘色。
村人一改昨天的沉静,在广场上到处走动、发出叫声。
——当两人的注意力完全被广场景色吸引住时,有人轻敲了几声房门。一弥应了一声,从阳台回到房间。
打开门,那里站着一个金色长发绑在身后的年轻人。比一般村民还高、显眼漂亮的轮廓、澄澈直接的眼神……是村长的助手安普罗兹。
“……我经过走廊时听到说话声,所以猜想你们可能起床了。”
安普罗兹两手拿着怪异的东西——以土色布料卷起有如木乃伊的形状,大小和真人差不多的假人,以及吓人的黑色木雕面具。
看到一弥目不转睛,安普罗兹笑了:
“这是祭典里用的假人和面具。很稀奇吗?”
“是啊。”
“在我们看来,你们带来的东西才稀奇……”
安普罗兹嘴巴客气地这么说,眼睛忙着窥探房内,视线流连在他们带来的稀奇物品上。然后又盯着一弥的脸孔,不可思议地伸出手——一弥急忙远离他。他最害怕脸颊被捏一把、头发被拉扯这种事了。
可能是被说话声吵醒,其他的房门也一一打开。睡眼惺忪的亚朗捻着胡须出现;德瑞克穿着一眼就能看出的高级丝绸睡衣,但八成是因为睡相不佳而皱成一团;劳尔魁梧的身躯也慢吞吞走出来。
蜜德蕊的房门最后打开。她发出难以想像是女人的巨大脚步声,来到走廊。鲜红的卷发轻轻晃动。
维多利加离开阳台,快步朝这边走来。
“昨天谢尔吉斯村长已经说过……村里的夏至祭是庆祝夏季丰收、同时兼有打倒冬季并将之燃烧殆尽的仪式。我们会呼唤祖灵,向她们展示我们丰饶富足的模样……”
安普罗兹一边快速说明,一边带领一弥等人前往广场。屋子里空无一人,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在广场上。
“因为教堂不能没有人照料,所以有几个人在那边。其他的人就全都在广场上。”
“……和昨天完全不同呢。”
听到一弥这么问,安普罗兹笑道:
“大家都忙着准备啊。红芜菁差点就来不及呢!”
“红芜菩?”
“就是神轿上的灯笼……你看!”
一弥等人到达广场,很惊讶地睁大眼睛,盯着有如巨大火焰的神轿。

神轿各处挂着许多发出橘色光芒的圆形物体。仔细一瞧,那是中间挖空,外面刻成各种图案的红芜菁。中间插着点燃的小蜡烛,随着神轿移动摇晃。随着灯笼的摇晃,神轿也如同火焰一般左右晃动。
维多利加不禁喃喃自语:
“……真美。”
安普罗兹听到,高兴地点头:
“村民就是在忙着刻这个。我则负责做这个假人……我很笨手笨脚,费了不少工夫。”
安普罗兹将好像土色木乃伊的假人放在神轿上面。一弥发问:
“那个纸人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叫做<冬之男>。中午时分,村民就会穿上戏服,分为<冬之军>和<夏之军>两个阵营,演出两军交锋的战事。<冬之军>穿褐色衣服,<夏之军>穿蓝色衣服。最后获胜的<夏之军>将<冬之军>赶跑,放火把<冬之男>连同神轿一起烧掉。接下来便庆祝夏季的胜利,大吃、大喝、跳舞庆祝。”
“哦……”
“接下来就要将教堂净空。教堂是通往阴间的出入口,将会成为祖先回来察看我们的丰饶生活的通道。在祭典的最后,祖先会戴上这个面具……”
安普罗兹再次将他苦心制作的怪异面具举起:
“为了丰饶而欢欣起舞。祖先会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说话。我们认为那是阴间语言。”
不知何时,恶狠狠瞪着眼睛的荷曼妮已经来到他的后面。眼睛盯着安普罗兹手中的面具脸上浮起即将裂颚的笑容,似乎很满意这个面具。口中还以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喃喃说道:“做得真好。”
受人称赞的安普罗兹似乎很高兴:
“今年我会戴上这个面具。”
“……因为是下任村长的预定人选。”
荷曼妮低声说道。看到一弥等人感到疑惑,接着以更低的声音说:
“村长身旁会有年轻的助手。一旦村长去世,助手便会继任为下任村长。谢尔吉斯村长过去也是狄奥多村长的助手。也就是说安普罗兹很受谢尔吉斯村长的赏识。”
“原来是这样……”
一弥等人再度看着安普罗兹。安普罗兹看似责妇的脸突然变红、害羞地摇头:
“因为年轻人不多,村里孩子很少。”
神轿开始缓缓转动,无数红芜菁跟着旋转,画出一道道红色残影。当一弥看得正入迷时,胡子亚朗突然发声:
“……哼!真无聊。”
安晋罗·兹倒吸口气。
荷曼妮瞪大眼睛。
鼓声和笛声一起停止,广场瞬间被寂静包围。广场上的村民全部转过头来,许多暗沉的眼神像是在搜寻声音的主人,在一弥等人身上徘徊。
从进入村子以来,亚朗就一直是那种态度,但是第一次有这么多目光注视着他。亚朗本人也吓了一跳,但是没有台阶下,于是便恼羞成怒:
“竟然还有这种跟不上时代的迷信。什么秘境嘛、什么灰狼村、无聊透顶!”
总是以尖锐声音附和的德瑞克,此时也选择保持沉默。亚朗像是被逼急了:
“对吧,劳尔?”
突然被问到的劳尔,缩起魁梧的身躯,很伤脑筋的搔搔下巴:
“……唔、嗯。”
“什么祖灵嘛。那种东西才不会回来呢。一大早就吵吵闹闹的……!”
亚朗好像还想继续说下去,可是德瑞克怕得罪村民,连忙用高昂的声音制止他:
“真是的,的确是蛮吵的。喂、亚朗,我们回房打扑克牌吧?”
亚朗点头同意之后,三人便踏着闲逛的步伐,打算走回宅邸。这时,荷曼妮以低沉却响亮的声音制止他们:
“三位客人,请等一下。”
不知何时,村民已经聚集在荷曼妮的身后。
大家都和荷曼妮一样,用猜疑的眼神盯着三人。睁大眼睛,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因为他们都穿着古典服装,看来就像是一群鬼魂。少了自信的亚朗回过头,退了几步。
“什、什么……!”
“如果打算侮辱我们,请你们离开村子。”
“什么……不过是个女仆,竟敢对客人这么不客气?”
亚朗加以反驳,但荷曼妮并没有因此沉默:
“亡者的灵魂真的……”
“真、真的怎么样?你说说看啊?”
“真的会回来。”
“荒唐!”
“从夜空经过无人的教堂回到广场,以阴间的语言说话。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任何事物都无法瞒过亡者的灵魂。夏至祭是有特别意义的。”
从荷曼妮的表情看来,她是打从心底相信这个祭典:她转而瞪视安普罗兹,示意要他接着开口。安普罗兹不像荷曼妮,脸上没有出现深信不疑的表情,但荷曼妮似乎并没注意。
看到气愤的亚朗还想要大吼大叫,安普罗兹静静制止他:
“客人。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要是你想妨碍夏至祭,就要请你离开。”
“……那、那就伤脑筋了。”
亚朗小声嘀咕,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慌张,似乎不想离开村子。三个年轻人凑在一起,不知在商量些什么。可以听到德瑞克以高亢的声音训诫亚朗:“你怎么到处都和人家吵架啊……”劳尔则是沉默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之后亚朗抬起头,开玩笑似的举起双手:
“……知道了。我们不会妨碍祭典,乖乖待在房间里。这样可以吧?”
安普罗兹转颜为笑,低头致意。荷曼妮则以可怕的表情瞪着三人离开。
看到安普罗兹似乎没什么精神,一弥关心地说:
“呃……在我的国家,也有类似的习俗。”
“你的国家?”
“是的……是在海洋遥远彼端的岛国。目古以来就有隆重迎接祖先在夏季某一天回来的习俗。虽然不知道你相不相信,不过一家人会去扫墓、祭拜。”
“咦……你说的那个国家……”
安普罗兹很有兴趣地发问,一弥开始说明自己的国家和世界地理、世界情势。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连几年前结束的世界大战都不知道。只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名为飞机的交通工具,还记得那段时间飞机特别多。
简直就是隐士的生活。
但是安普罗兹虽然过着中世纪的生活,吸收速度却很快。在十分钟左右的对话中,就了解许多事。像个知识欲旺盛的年轻人,不断提出精准的问题,吸收一弥的答案。一双澄澈的绿色眼眸,因为知识欲而更加、闪亮。
(这个人非常聪明………!)
一弥在心底感到敬佩。
(怪不得会有灰狼的传说。简直就像是维多利加曾经给我看过的十六世纪旅人日记中,他与深山遇见的年轻公狼的对话。头脑聪明、个性沉静的灰狼……)
安普罗兹不断发问,似乎有着无尽的知识欲。最后终于停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孩子时,村里也有子孙来访——一个名叫布莱恩·罗斯可的人。我也问了他一大堆问题,还被谢尔吉斯村长严厉斥责。”
“啊、就是那位……帮村里接电的人吗?”
安普罗兹寂寞地说:
“是啊。不过他安排好工程之后就立刻离开了……”


2

黎明的骚动之后,村民便各自回家。吃过简单的早餐,再度在广场上聚集已是中午过后。
神轿的灯火已熄,只剩强风吹拂的鲜艳旗帜包围广场。鞭声与空包弹的击发声连绵不断。
安普罗兹先前说明的那出<夏之军>和<冬之军>作战、夏军获得胜利,用来祈求丰收的短剧,即将要在广场上演。一弥到亚朗、德瑞克等人的房间邀请他们,可是三个年轻人似乎心情不太好,虽然感觉得到他们待在房间里,却没有任何回应。按照蜜德蕊的说法,三个人互相在生彼此的闷气,完全不说话,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蜜德蕊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喃喃地说:“嗯,反正从房间阳台也能看到广场……”
最后只有一弥和维多利加两人手牵着手往广场走去。
两人到达时,正好遇到身穿红裙的少女在广场上奔跑。少女停在广场的正中央,站立行礼。每个人都用单手提着篮子。
村长谢尔吉斯从一旁悠闲走过,身边的安普罗兹正在匆忙报告许多事。发现在广场角落参观的一弥,他便回头说道:
“你们站在那里很危险哟!”
“危险?”
“也不到危险的程度啦。只是有点痛而已。”
“痛……?”
安普罗兹“呵呵呵”笑了几声,浮起恶作剧的笑容走开。一弥看看身边,只见维多利加板着一张脸。
(痛……?会痛……?啊,不妙!)
一弥想起维多利加曾经说过她怕痛,于是拉着她的手离开那里。维多利加则是在广场上东张西望,不断观察村民。因为被拉着到处跑而不悦地抬头看着一弥:
“你要把我拉到哪去?”
“这、我也不清楚……”
就在一弥离开那个位置之后,少女齐声尖叫,手伸入篮子里,抓着硬梆梆的榛果高高举起,大喊“准备!”——开始到处投掷榛果。
村民在一旁笑着观看。
——只见榛果不断往一弥刚才站立的位置飞去。正好有个留胡子,戴眼镜和帽子的年轻男子从那里经过。
“……那是亚朗。”
一弥喃喃自语:
“亏我刚才还去邀他……什么嘛,结果还是不是跑来看……”
女孩子放声骚动,口中唱着祈求丰收的歌曲,不断朝经过的男子丢榛果,发出硬梆梆的响声,只见男子抱头鼠窜。女孩子放声大笑,到处寻找着附近还有没有人要通过。村里的男子故意接近,她们就喜孜孜地投掷果实。男子又急忙逃跑。如此的场景不断重复,娇声与尖叫覆盖整个广场。
“哇啊!一定很痛……!”
一弥不由得喃喃自语。
(幸好……要感谢安普罗兹才行。要是一直待在那里,害维多利加被丢就糟糕了……)
偷偷盯着一旁的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依旧专心观察村民。
村里的小姑娘终于把篮子的榛果丢完,笑着退开。接着换成年轻男子分为穿着褐衣骑马的<冬之军>和穿着蓝衣持长枪的(夏之军),开始跳起模仿战争的舞蹈。
女孩子发出兴奋的叫声为<夏之军>加油,年长的男性们在周边缓缓踏着舞步,发出低沉的吼声。
相当漫长的舞蹈。
<夏之军>终于获得胜利,<冬之军>败退,<夏之军>中央的年轻男子高声宣布获胜。
“咦……?刚才的声音是?”
一弥这才发现那是安普罗兹。
从这里看来,他和村里的任何一位青年都不一样。村里的人是排斥变化、眼眸混浊的灰狼……安普罗兹和他们不同,充满年轻的光芒。
身穿蓝衣的安普罗兹,以夸张的l3吻宣布夏季的胜利与今年的丰收,旋转手里的火把:
“<冬之男>!燃烧并消失吧!”
在宏亮的呼喊声当中,以火把点燃广场中央的神轿。
神轿上面放着安普罗兹制作的土色假人——<冬之男>。神轿与假人似乎都是以易燃的材料制成,安普罗兹放下火把,马上就被火焰所包围,发出巨大声响燃烧起来。
可是,就在这时……
——轿上有个东西站了起来。
安普罗兹大叫,表情因惊愕而僵硬,嘴巴大张,不断喊叫。
站起来的是……假人。缠着土色布料,等身大的假人……在神轿上站起,开始旋转。以两手抱着头的姿势不断回转,最后卧倒在地。
“……是人!?”
从火焰的另一头传来安普罗兹的叫声。
“让开!那是……人!?”
安普罗兹不顾伙伴的制止,飞奔到神轿旁。他用力把燃烧中的神轿推倒在地,发出巨大声响,整个广场为之震动。红芜菁都被压坏,流出紫红色的汁液,把广场的石板染红。
有人冲向水井,提着水倒在一边燃烧一边发出痛苦呻吟的假人身上。
叽、叽叽叽……
火焰熄灭,土黄色的假人呻吟了一会儿,就慢慢不动了。
安普罗兹茫然地喃喃自语:
“……是人、这是人的柔软身体。不是我做的假人。变成人……人……!”
年轻伙伴们将发出叫声的安普罗兹从假人的旁边拉开。安普罗兹一屁股坐在石板上:
“是人……、是人……把布料解开来看看。那是人啊……!”
村长谢尔吉斯缓缓走近,村民自动让开一条路。
谢尔吉斯以颤抖的手,剥开包覆在假人身上,一半已经烧掉的土色布料。取下包里在脸上的布时,整个广场都受到严重的冲击,到处发出“果然如此”的无言呢喃。
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睁大眼睛死去的人是……
亚朗。
一弥为了避免维多利加看到尸体,不假思索伸出双手,想要遮住她的脸。可是维多利加却粗暴拨开他的手。
一弥带着惊讶和微愠,看着维多利加。
她以冷静的目光环视广场。
一弥也跟着看着身边。
不知为何,眼光立刻跳到荷曼妮的脸上——虽然带着惊慌,却又能感受到微微笑意。安普罗兹在伙伴的支撑下总算踉跄站起,脸上表情却因为震惊而失色。谢尔吉斯以严肃的表情检查亚朗的尸体。村民们全都沉默俯视。
可以听到从宅邸方向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噗咚噗咚的巨大脚步声,应该是蜜德蕊。她摇晃着一头红发跑来:
“我在房间的阳台上看到,好像是人的东西烧了起来……?”
靠近人墙,发现倒在地上的亚朗,马上以颤抖的声音喃喃自语:
“糟糕……这下严重了!”
德瑞克和劳尔也随后赶到。发现到亚朗的模样,两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德瑞克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
谢尔吉斯低声呢喃:
“不知道。”
无言的劳尔开始颤抖,德瑞克扯起高昂的嗓门大吼:
“你、你们做了什么好事……!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竟然做出这种事……!”
“这是意外。”
谢尔吉斯以不容分说的口吻说完,瞪视德瑞克愤怒的脸孔。
“谁知道这个笨蛋什么时候和假人掉包了。”
“笨蛋……”
“可能是想妨碍祭典吧。难道他不知道最后会点火吗?”
谢尔吉斯以轻蔑的眼神俯视亚朗的尸体。
“愚蠢的客人。”
“……才没这回事!”
德瑞克用力反驳,身体因为太过愤怒而不停颤抖。原本高亢的声音,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从喉咙用力挤出声音:
“绝对不可能!我们早就知道了!今天早上……”
他指着安普罗兹。
“他就说明过祭典的过程了。当时他的确实说过,最后会点火烧掉假人……”
谢尔吉斯摇头:
“或许他打算在火焰燃烧前跳出来,扰乱祭典吧?”
“怎么可能!”
德瑞克继续大叫,环视村民的脸,但没有人愿意正眼看他。看来他们全盘相信谢尔吉斯说的话,没有任何怀疑。德瑞克绝望地发出呻吟声,当场崩溃。
而脸色苍白的安普罗兹则以奄奄一息的声音说道:
“谢尔吉斯村长,即使这个年轻人有这种企图,也不可能办到。”
“你说什么?”
“就在刚才……少女们投掷榛果时,这个年轻人还经过那里,被榛果打得落荒而逃。之后就没有再回到广场,这里有许多人……”
“也就是说……?”
“他不可能与假人互换。所以……”
安普罗兹被谢尔吉斯一瞪,闭上嘴巴。
村民们的动摇开始扩散。怀疑的混浊眼神聚集在谢尔吉斯身上。焦躁的谢尔吉斯以恐怖的表情瞪视安普罗兹:
“……废话少说。你忘了多话是愚者的罪行吗?”
“对……对不……起……”
安普罗兹像是无计可施般摇头、低下头来。
德瑞克大喊:
“……到底是怎么回事!”
像是被大叫的音量吓到,广场上的鸟发出激烈的振翅声一起飞走,消失在雾中。广场为寂静所包围,没有任何声音回答德瑞克的问题。



独白 —monologue 4—

活、该。
——这是我内心的想法。费尽力量不让心情呈现在脸上。现在我必须装出惊吓、受到冲击、哀伤的模样。
还好没有人发现。本来还很担心……看来全是杞人忧天。
没错,既然昨夜听到那个声音,就不能放过他们。我有我的计划。他们会妨碍我的计划。
把剩下的男人也……

杀掉。

夺走那个、乘车逃走的人不是他们。不会是他们。

[ 本帖最后由 apple0143 于 2007-9-1 20:35 编辑 ]


第五章 秘密沉睡在森林里

1

似乎一大早就从山脚下的城镇霍洛维兹出发的箱型马车,随着蹄声登上覆盖荊棘的险峻山路,来到外貌有如玻璃杯的洼地、<无名村>所在时,已经是正午过后的事。
村子因突如其来的旅客之死而动摇,夏至祭暂时中断,以村长为首的人们,聚集在灰色宅邸的餐厅讨论对策。在了望台上面看守的年轻人发现马车,合力将吊桥放下,迎接客人。
金发蓝眼、上等丝衬衫配上闪闪发亮的银袖饰——穿着时髦的年轻客人,以骄傲的姿势仰望吊桥。
开始慢慢走过吊桥。
看守的年轻人们,对于这位新到客人的怪异发型——金发固定成流线型,就像头上顶着歪斜钻子——不禁瞠目结舌,从了望台俯视着他……
在灰色宅邸里,引导那位男子——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一路追踪到此的目标:美丽娇小、充满神秘的妹妹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正趁着骚动,偷偷溜进被禁止进入的房间。
位于一楼阴暗走廊深处的房间——也就是二十年前发生杀人事件的书房。

2

书房一片寂静。
可以看出已经久无人迹,书架和书桌上都积满尘埃,从半开的蓝天鹅绒窗帘射人的阳光,让地板的木料因为曰照而有几处变色。
维多利加悄悄开门进房,娇小而轻盈的她才走不到几步,地上就掀起一阵尘埃。维多利加轻咳几声,然后屏气凝神,慢慢端详书房。
那是个狭窄的房间。书桌与大书柜、弯脚的大椅子、矮柜上放着铁制烛台。不论是桌子、椅子或其他东西……在窄小的房间都显得特別巨大豪华。
单面墙上有着长长的装饰柜,在玻璃柜中展示各种看似中世纪骑士用过的古老武器。钢铁与磨光的橡树打造的沉重长枪,还有细长的剑等武器,密密麻麻塞在里面.
旁边有个巨大的立钟,似乎还有人照料,时至今日依然继续走动。钟摆轻轻摇晃。钟面已经因为古老而斑驳模糊,但依稀还能看得到数字。
维多利加的视线停住,盯着地板上的一点,张开小小的嘴唇:
“尸体就倒在这里。”
略微移动一下视线:
“而这里掉着许多金币。”
闭上眼睛——
“……为什么会掉落这么多金币呢?一定有什么理由。一定有。这就是碎片。混沌的碎片。一定是可以重新拼凑的碎片之一。快想。快想……!”
绿色的眼眸慢慢睁开,转身朝着门喃喃自语:
“然后,柯蒂丽亚进来。打开上锁的门。书房里除了自己没有別人。虽然大家认为当时是半夜十二点,但是并不确定。然后,柯蒂丽亚发现尸体……窗户呢?”
扬起灰尘跑向窗边,粗暴拉开窗帘——再度扬起漫天尘埃。看着窗外,维多利加摇摇头。
外面是陡峭的断崖。可以听到遥远下方的浊流冲刷声……
维多利加喃喃说道:
“不是这里……不是从这里进出。犯人一定是从房门出去。书房和平常没有两样。但是这里却发生杀人事件。然后……
咬紧细小珍珠色的牙齿,忍耐已久的维多利加以微弱的声音低语:
“妈妈…………!”
“……你在做什么?”
突然响起一个沉着柔和的声音,维多利加倒吸口气回过头——
无声无息的荷曼妮打开门,以责备的表情俯视这个小闯入者。

维多利加紧闭双唇。
“谢尔吉斯村长说过,这里禁止进入对吧。”
“……为什么?”
维多利加回问。
“为什么……”
荷曼妮似乎很伤脑筋地歪着脖子——又变成坏掉的娃娃在移动的怪异模样。
“会不会是因为有什么事被发现,就会有麻烦?”
“……怎么说?”
“因为在这个书房发生的事件,其实还隐藏别的真相。”
“怎么可能!”
荷曼妮笑了。
呵呵呵的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儿。
呵、呵、呵………!
维多利加以不容分说的口吻,硬是阻止怪异的笑声:
“谢尔吉斯是个不能容许任何反对意见的人。因此我推测没有人可以对村长下的判断有任何意见。这个咒缚直到现在依然存在。然而……他之所以禁止我来看这个书房,其实是因为内心对于自己的理论感到不安吧?或者……有些事让人知道就会有麻烦,对吧?”
荷曼妮的笑声越发尖锐——突然停止,苍白到不像人的脸上,慢慢浮起不安神情。
眼珠突出。眼神空洞没有照出任何东西,突出的眼白浮起无数条红色微血管。不安地左右摇晃脑袋,荷曼妮用力呼一口气。
呼……!
“你怎么了,荷曼妮?”
荷曼妮吸了口气,开口说话:
“……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放在心上。只是说不出ISl。”
维多利加盯着她。
荷曼妮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慢慢接近维多利加,以震动空气的低沉嗓音说:
“当时我就在这个宅邸里面,还记得那一夜发生的事,造成多大的骚动。不过当时我只有六岁而已。对于柯蒂丽亚犯下的罪行感到害怕,虽然他们要求我照顾发高烧的她,可是我拒绝。当时我实在太害怕了。后来罪人总算带着一点行李离开村子,我才好不容易放心。接下来换成我发烧。我对柯蒂丽亚所犯下的罪行……就是这么害怕。”
荷曼妮言尽于此。
眼白再度突出,正中央的眼珠不停转动,完全无法分辨究竟看往何处的怪异表情。她弯下腰将脸贴近维多利加的脸:
“可是,柯蒂丽亚被赶走之后,厄运并没有跟着离开村子。之后的二十年,村子也慢慢改变。不知何时,村里失去过去的鲜艳色彩,简直像是黑白两色画成的孤寂绘画。而且孩子也少了许多。刚出生的孩子……厄运并没有离我们而去。一个恐怖想法掠过心头.或许……”
荷曼妮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维多利加代替她说:
“或许罪人还留在村子里?”
“…………”
荷曼妮紧紧闭上嘴巴。
“……谢尔吉斯村长的说法是最简单的推论。柯蒂丽亚就是犯人是最简单的想法。书房的门从内侧上锁,而拥有钥匙的人,只有狄奥多村长和柯蒂丽亚。里面没有別人。除了自行进入书房的柯蒂丽亚之外,应该没有人能以短刀刺杀狄奥多村长。当然也有不知如何解释的事——散落地板上的大量金币、大家对时间的证词全然不同……不过即便如此,柯蒂丽亚最有可能是犯人这件事还是不变的。”
“唔……”
“不过……”
荷曼妮再度翻白眼大叫:
“我是长大之后才发现的!这件事有个奇怪的地方!狄奥多村长是像这样……从后面被刺中背后。听说那把短刀没入背里直达刀柄。可是狄奥多村长是个成年男子,被放逐的柯蒂丽亚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光是身高就不一样,除非这么……”
荷曼妮的脸上不知为何带着灿烂的笑容,两手握在一起往上抬,然后从上往下用力挥下。看不见的短刀在窗外射进的阳光下闪耀,就像是用力刺人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男子幻影……瞬间令人不寒而栗。
“……除非这么做,否则无法杀害他。但是柯蒂丽亚何必特地绕到狄奥多村长的背后,以这种方式刺杀他呢?而且身材较矮的入这么做,除非有很大的力气,否则根本没办法连刀柄都刺进去不是吗?”
“……你说的没错。”
“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做。如果要刺杀比自己魁梧的成年人……”
荷曼妮将想像中的短刀拿在腹前,摆出以全身力量冲刺的姿势。
她转动眼珠,歪着头俯视维多利加:
“对吧?”
“是啊。”
“…………”
荷曼妮突然沉默。
“那杀人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
说完之后荷曼妮便闭上嘴,以有如逃跑的迅速脚步离开书房。
房里的维多利加盯着她的背影。低声自言自语:
“刺戳方式怪异的短刀、散落一地的大量金币、乱七八糟的时间……”
又摇摇头。
窗口射人的阳光,将两个人扬起的细尘照成白色。只听到沉重立钟的钟摆声规则响着。
然后……
——喀!
发出微微声响。
接着……
——当!当!
立钟开始响起。
维多利加的眼睛睁得很大,惊讶地竖起耳朵倾听。
脸颊发红、表情变亮。
张开小小的嘴唇想要说话时……
窗外响起啪沙啪沙的振翅声。维多利加像是对思考受到打扰感到不耐,拾起头用力瞪视窗外——窗外有好几只白色的鸽子飞过.几个白色身躯从阴沉的空中飞起。
维多利加的表情变得有如洋娃娃般平静。
……思考这是怎么回事。
翡翠绿的眼眸滴溜滴溜转动,有如绿色火焰般熊熊燃烧——带着灼热、却又有着不可思议的冷冽——
慢慢眯起眼睛。
就这样过了片刻。
终于——
维多利加抬起头,脸上浮现充满确信的冰冷表情:
…智慧之泉,告诉我了——现在碎片已经全部重新拼凑起来——!”
她缓缓转身,面对空无一人的书房厚重门扉,突然一脸阴霾:“但是……该怎么证明呢……?”


3

此时的一弥正在广场、墓地等地奔走,寻找走散的维多利加。
昨天被野狼追逐、不明人物把动物眼珠放进水壶里、神秘人物潜入隔壁房间的羽毛被中意图威胁,再加上刚才的恐怖杀人事件……
这些事浮现在脑海里又消失,让一弥感到不安。
像只无头苍蝇般到处乱走,向村民询问是否看到同行的少女。总是得到摇头回应……
当他唉声叹气时,突然被某个东西刺中后头勺——尖锐的怪东西。
回头一看,有如钻子的金色物体占据整个视线。想到可能会被刺中眼睛,不由得往后退。
“……你!”
愤怒颤抖的男声。
“是久城同学没错吧?。
“是………警官!?”
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就站在前方,身旁带着大得吓人的方形旅行衣箱。铁青着一张脸,两手不断颤抖,好像正在生气。
“你的行李好大呀!”
“你……”
“这也是遗传吗?维多利加的行李也是大得不像话……”
“你、你……”
额头上暴出几条青筋,停顿一拍的布洛瓦警官怒吼:
“怎么,连你都在这里!还有、那个、那是……那个、就是那个啦!头发长长、傲慢自大、小不隆咚的……”
一弥虽然被警官爆发的怒气压倒,还是说:
“呃,警官是指您的妹妹吗?”
“…………”
只听到警官粗重的呼吸声,根本不打算回答,不耐烦地继续跺脚。最后终于小声说:
“……那个也来了吗?”
“啊……”
“久城同学,你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这里似乎是她母亲的故乡。”
警官摇摇头,厌恶地说:
“那个在哪里?那个呢?”
“这个嘛,我正在找。”
布洛瓦警官气的跺脚:
“还在磨蹭什么!你也知道,那个需要特别的外出许可。所以几乎从来没有出过学校,入学前也不准离开家中的高塔。那个竟然擅自跑到这里,万一被知道,连我也会有事……!”
“有事是指……?警宦,维多利加为什么不准外出?偶尔请个假去旅行,或是周末出门去买个东西,这是很平常的事啊……”
警官装做没听见。一弥叹气:
“而且警官……你是追着维多利加来的吧?不过你还真厉害,有本事找到这里来。”
“这还用说。那家伙擅自溜出圣玛格丽特学园,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会特意前来的地方当然只有这里了。”
“……是这样吗?”
两人正在争论时,远处顶着一头红色卷发的女性正要经过……可以看到她急忙掉头走开。
一弥注意到她的身影:
“对了,警官……!上次义卖会德勒斯登瓷盘失窃事件的犯人.不知为何和我们一起来到这里。那位修女……说她是修女,却喜欢赌博喝酒,还说她最爱钱。总之是个怪修女……”
“……”
不知为何警官又装出一副没听到的样子。
一弥闭嘴,盯着警官的脸瞧。
(好像怪怪的……)
回想起来,当维多利加解开义卖会发生的德勒斯登瓷盘失窃事件之谜时,警官的态度也相当怪异。知道犯人是谁之后,一脸为难地离开图书馆,而且竟然没有逮捕犯人。刚才蜜德蕊发现警官在这里,也立刻慌忙逃走……
——一弥陷入沉思,宅邸玄关门打开,维多利加走了出来。警官叫了一声,两手放在一弥的肩膀上不断摇晃:
“你听好!告诉那个立刻回学校!听清楚了吧!”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说!”
维多利加注意到两人争吵的声音,抬起头来,脸上完全没有惊讶的神色。一弥离开警官朝着维多利加跑去,来到她的面前:
“维多利加,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担心地到处找你。”
一弥焦急地说个不停,维多利加却一副正在烦恼什么事的模样,快步向前走。
一弥还想继续说下去,她好像总算注意到一弥的存在,抬起头来:
“……怎么,原来是你。”
“什么叫原来是你。还有你哥哥也来了……”
“喔,古雷温吗?我想他也差不多该到了。”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维多利加似乎很惊讶地仰望一弥的脸,非常不可思议地说:
“……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那个。”
“那个是哪个?”
“……算了。”
维多利加不耐烦地这么,说完之后就闭上嘴巴,继续向前走。一弥匆忙追上去:
“总之,你怎么可以在发生那么,恐怖的事件之后,单独一人到处乱跑。维多利加,如果你不想回去我也没办法,但是相对的.拜托你不要离开我身边好吗?”‘
“为什么?”
“——因为我会担心啊!”
一弥生气了。
维多利加一开始是以不可思议的表情,抬头看着对方发呆.脸上接着浮现僵硬神情:
“……告诉你,我现在没空管那么多。”
“什么叫没空管那么多……维多利加,我是担心你……”
“用不着你担心。”
”………!?”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干嘛那么鸡婆?很闲是吧?”
“什……!?”
一弥的脸因为愤怒而胀得通红。张开嘴巴想要回敬几句,又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唤他们。
两人同时回过头去,站在教堂前的安普罗兹向他们招手。
两人互看一眼,暂且休战,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
——教堂前方不知何时,除了安普罗兹之外还聚集了几个十几岁的年轻男女。安普罗兹一脸疲惫,但还是努力挤出开朗的语气:
“谢尔吉斯村长决定,让夏至季继续进行下去。因此……”
按照安普罗兹的说明,在夏至祭的傍晚,只有孩子可以聚集在教堂,预视未来。
在白天的短剧里,(夏之军>获得胜利、约定丰收之后,傍晚时分就要将教堂净空。祖先会经由无人的教堂来到广场。入夜之后,则开始举行向祖先展示丰收的仪式。
在那之前……会先进行一个仪式,小孩子可以询问相当接近人间的祖灵,每个人都可以问一个关于未来的问题。祖先说的话则由村长谢尔吉斯来说明。
“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你们两个也一起参加吧?我要担任谢尔吉斯村长的助手,请你们在这里排队。”
维多利亚嫌麻烦不愿过去,但一弥却认为参加也无妨,拉着她一起排队。
教堂中充满沉静的空气。天花板又高又窄,越上面越细。彩色玻璃闪闪发亮,回音非常大,就连细语呢喃的声音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教堂内部十分暗沉,玫瑰窗上有着花样小洞,微弱的日光透过窗户,化成无数道光芒洒落在地。白色的小光点不停洒落,有如鹅毛大雪飞舞。
前方宽广的大厅中,排着五排圣歌队坐的长椅。石长椅上洒有花朵,整个被粉红、橘红、奶油色花瓣淹没。
教堂最深处有个宛如密室的小礼拜堂,就像是屋内的一间小房子。唯有那个尖屋顶房间,目光与花瓣的光彩都不可及,沉落在黑暗之中。
现在的礼拜堂里隐约露出微弱灯光。里面放着烛台,小小的火焰不停摇晃。在映照之下可以看到旁边郑重其事放着一个旧壶。一弥心想,那就是被丢进圣水瓶里好几次的壶吧。
眼睛适应昏暗的环境之后,可以看到谢尔吉斯和安普罗兹坐在礼拜堂深处。谢尔吉斯身上穿着会令人误认是神职人员的外袍,长长的紫色衣带从袍子下摆垂落在地。他闭着眼睛,一口喝干玻璃杯中的水,一旁的安普罗兹立刻拿着水壶将水倒满。
少年少女按照顺序走到礼拜堂深处,和村长谢尔吉斯说话。接着谢尔吉斯便闭上眼睛,像是在祈祷般沉默数刻……再低声加以回应。
有时候说了一大串,有时候仅是一句话。年轻男女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人一脸满意的笑容,有人害怕地哭泣,——离开。
安静虔敬的气氛,让刚开始并不当一回事的一弥,也被村里的少年少女所影响,慢慢转为认真的心情。
(不过……关于未来啊……该问什么好呢……?)
终于轮到一弥他们。维多利加推了一弥~把:
“你先去。”
“什么?我先?好、好吧……”
一弥轻轻走到谢尔吉斯面前。
“呃……”
谢尔吉斯闭着眼睛。一弥急忙在心里想了许多事。
(嗯,问问看能不能成为对国家、对世界带来助益的优秀人才吧。将来的事……)
“其实,我有个朋友……”
嘴巴自己动了起来,诉说和心中想的完全不同的事。而且不知为何,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那个,是个女孩子。总之她的头脑很好,但是嘴巴恶毒。该怎么说呢,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才好。我强’烈认为这绝对不是我的错,而是她真的很奇怪。老是把我当笨蛋、随意使唤我.还嫌我妨碍她……”
“……这还真过分。”
“是啊,简直就是吃尽苦头,让我真的很生气。
“……我知道。”
“我已经气得无法再忍耐了。”
“嗯……”
“也就是说,我想说的是……”
“……说吧。”
“我和……”
一弥有点迷惘,还是豁了出去,将心里想的事说出口:
“维多利加未来也能够一直在一起吗?”
满脸通红。不知为何,一弥的心情突然变得十分悲伤,强烈后悔把这种问题说出口。焦躁、期待与难以形容的感情胀满整个胸口,一弥努力将它视若无睹。总觉得这样的感情完全没有男子气概。
礼拜堂被寂静所包围,沉浸在黑暗里。
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从闭着眼睛的谢尔吉斯头上,应该沉浸在阴暗里的礼拜堂某处、像是阳光的碎片……短短的一瞬间发出闪亮的光芒并落下,立刻消失。
周围好像变得比先前还要阴暗。一弥咬着嘴唇等待。
谢尔吉斯终于以沙哑的声音喃喃说道:
“你们两个都不会死。”
一弥抬起头。
谢尔吉斯慢慢睁开眼睛。
黑眼珠消失了,脸上只有呈现混浊鸡蛋色的眼自,张开嘴巴,发出呻吟。
一开始完全听不清楚,慢慢才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那是在……距离现在几年之后……会吹起撼动世界的狂风。”
“是……”
“你们的身体太轻。不论感情多么深厚,仍旧不敌风的吹拂。”
“……”
“因为那阵狂风,你们两人将会分开。”
一弥感到脑筋一片空白。
“不过,不用担心。”
“……”
“心是永远分不开的。”
“心吗……?”
“嗯,是的。”
谢尔吉斯的黑眼珠慢慢恢复原状,拿起水壶直接一口喝干。水从嘴角流到下巴,然后流到外袍……就像一道瀑布。低声对着一弥说:“你可以离开了。”接着呼唤维多利加。
背后传来先发制人的声音:
“不准问你母亲的事。”
一弥奔出一群小孩子聚在一起,吵闹不已的教堂。
外头还是白天,相当明亮。
差点绊到脚,直到离开教堂才停下脚步。
乳自色的浓雾再度笼罩。四下无人,只有一弥孤身伫立。
脑中响起谢尔吉斯的声音。
<心是永远分不开的……>
<因为那阵狂风,你们两人将会分开……>
<会吹起撼动世界的狂风……>
<几年之后……>
<风……>
一弥用力摇头:
“我不相信、我才不相信什么占卜……”
注意到声音不停颤抖,一弥觉得这样一点也不像自己。忍不住偏着头,怀疑自己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就这么垂头丧气,低头看着鞋尖,感觉到乳白色浓雾对面.有人的气息。对方慢慢接近,丝毫没有发出脚步声。最后终于从雾中露出金色头发编成发辫挽起的头。
眼珠恶狠狠地往前瞪视,看向一弥——是荷曼妮。
“那个,占卜……”
听到一弥简短说明之后,荷曼妮点头说了一声:“嗯。”
原本有如男人般低沉的声音,突然变成尖锐的年轻女声:
“出现不好的结果对吧?”
“啊。这个……嗯,应该算是。”
“占卜的结果不可能有错。”
“我本来就不信什么占卜……”
“不可能有错哟。”
荷曼妮重复先前的话,嘻嘻嘻笑了起来。
一弥目瞪口呆看着荷曼妮,维多利加也来到他的身后,荷兰、曼妮打量两人,以老人般沙哑的声音说:
“过去曾经错过一次……”
荷曼妮丢下这句话便离开。身影被浓雾的面纱所掩盖,立刻就消失不见踪影。
“什么意思。什么有错、没有错的。维多利加……哇!?你怎么了?”
嘴里抱怨个不停的一弥,俯视身边的她,不禁吓了一跳。
维多利加的脸颊,鼓得就像松鼠嘴里塞满栗子,似乎很不高兴。眼眶里则积满泪水。

(这种表情……一定是听到很不中听的话吧……)
朝着宅邸的方向走去,一弥询问维多利加:
“你问了什么?”
“……和你有什么关系?”
维多利加的回答简直是故意找碴,看来心情真的很恶劣。一弥也生气了:
“……是没关系。”
想起自己要是被问到问了什么问题,也会感到很伤脑筋,于是一弥默默不语。
(说不定维多利加问了难以启齿的重要问题……这样当然不能硬是要她回答……)
维多利加以极尽不悦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
“……我问了会不会变高。”
“什么变高?”
“身高。”
“………身高!?”
一弥停下脚步,俯视身边的她。
就少年来说,一弥算是矮个子了,可是她却只到他的胸前。对于十五岁的年少男女来说,可以说是相当娇小。看来她对这件事相当在意。
一弥不假思索,失礼的话破口而出:
“搞什么,原来是身高……”
暗自在心中加了一句“这样啊。一定是占卜时听到不可能再长高……”心里想着真可怜,可是嘴巴差点笑了出来。
刚才愤怒和烦闷的心情,好像顿时烟消云散。除了因不能达到父亲或哥哥的期待,真的受到伤害以外,一弥本来就不是钻牛角尖的人。
不过,维多利加仰视一弥开始堆起笑意的脸,对那张毫不在乎的笑容似乎很不能谅解。静静地以危险的视线,瞪视一弥:
“……久城,你在笑吗?”
“嗯?”
维多利加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悲伤:
“你每次都这样。对于我的事根本不了解……可是又随便说出你好像完全看透的话。你这个人……”
维多利加话中的内容很奇怪。
实在不像她会说的话。音调变得前所未闻的阴沉,心情低落,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泪水。一弥惊讶地想要回问。
就在这时……
——叩!
维多利加抬起蕾丝皮鞋鞋尖,朝着一弥的小腿用力踢去。虽然力量不大,但是她的小皮鞋相当硬,一弥痛得跳了起来。
“好痛!”
维多利加瞪着一弥,眼里似乎带着眼泪。
“喂……维多利加?很痛耶!喂、我说很痛耶。你搞什么啊!”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快步穿越宅邸的玄关,进入大厅……

一弥打算追上去,又被追上来的布洛瓦警官叫住。虽然挂心维多利加,也只能停下脚步。
“喂、久城同学。我问你,我家的那个、那个……不回去吗?要是不乖乖待在学校里,我可就伤脑筋了。你要好好说服……”
“可是,警官……”
虽然伤脑筋的一弥表示维多利加还不想回去,而自己也会继续跟在她身边,但警官只是轻蔑地笑了一下:
“久城同学,你是不是跟在那个身边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确,你和那个感情不错,不过这也只不过是你和那个之间的事。”
“……这话怎说?”
布洛瓦警宫眯起眼睛,俯视一弥:
“那个是不可以外出的……柯蒂丽亚·盖洛在先前的世界大战里做出不可原谅的事。那个不是普通人类、非常危险。久城同学,你只是还不知道而已……”
警官的脸上浮起嫌恶与害怕的表情,一弥抬头默默看着警官。虽然有许多疑问,却不知道该如何问起。发现自己对维多利加一无所知的同时,心里涌起一股悲伤与愤怒。
布洛瓦警官继续说:
“总之,先让那个回到圣玛格丽特学园再说。当初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才决定把她送到学校去的。之后的事……应该是交给父亲决定。”
“你说的父亲,是指布洛瓦侯爵吗……?”
“没错……!那个还有我,都会被骂吧。因为家族指定我.有义务监督那个……”
一弥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能摇摇头。
雾中出现一个人影,逐渐接近正在争执的两人。~弥注意沉重的脚步声,转过头去。警官也跟着往那个方向看。
原来拨开浓雾接近的人是安普罗兹。他快步从教堂方向走来,发现两人之后便停下脚步。
他看起来就像是在浓雾深处迷路,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的古代人。硬梆梆的毛织衬衫显得很旧,皮背心、及膝马裤与发出巨大声响的尖木鞋,怎么看都像是中世纪农民所化身的幽灵。
但是脸上却带着金色长发、绿色眼眸、少女般的粉红脸颊.最重要的是表情因好奇心而显然活力四射,充满刚由少年变成青年的特有年轻魅力。
笑容满面望向一弥之后,才发现有新的客人。非常有礼貌地:
“我得到看守人的联络,听说有新的客人、光临……9”
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不语,安普罗兹闪亮的眼睛直接从古雷温充满贵族气息的脸上,往钻子般的物体看去。
安普罗兹本质当中,有如天真孩童的个性立刻表现在脸上忘掉自己身为村长助手的立场,好奇地看着新来的客人。然后像个孩子一样,疑问有如连珠炮般夺口而出。
“这位客人,您那是年轻人的流行发型吗?是以什么为原型呢?还有您的衬衫……是丝绸的对吧。男性也会穿丝绸衬衫吗?还有袖口这个银色发光的东西是什么……?是用来代替纽扣对吧。真漂亮……是银制品吗?或是……”
“……安普罗兹!”
浓雾深处发出严峻的声音。
安普罗兹突然回过神来,马上噤口不语。遭受一连串问题攻击的布洛瓦警官,完全没有不耐烦的模样,正想要对自己的穿着好好解释一番,却被浓雾另一端出现的中世纪僧侣模样的老人吓了一跳,连忙闲嘴躲在一弥矮小的身躯后面,低声问道:
“……那是谁啊?”
“他是村长。”
谢尔吉斯因愤怒而颤抖,以气得胡须倒竖的脸色瞪着年轻助手。安普罗兹似乎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咬紧嘴唇,把头垂得低低。
“安普罗兹……你还是对这一类的事有兴趣吗?你可是要继任村长,守护村子的人。也是被我看好,大力提拔的年轻人……”
“是……”
“一有来自外面世界的客人,你就心神不宁,乐不可支。你从还是孩子时就是这样。有一天自称布莱恩·罗斯可的子孙来访,在村里住了一段时间,以他的财富帮村里接上电力时,你也和布莱恩黏在一起,整天求他说城里的事给你听。真是愚蠢的好奇心。布菜恩走了好几个月,你还是爬上了望台,成天看着山的另一边。即使长大之后,你还是和愚蠢的童年时期一样,完全没有任何改变吗?”
“对不起……”
安普罗兹的头垂得更低。
“还有,安普罗兹……头发散开了。要好好绑紧,以防你被头发影响而三心二意。”
安普罗兹匆忙以手整理头发。虽然看起来并不凌乱,但是却有两缕金发垂落在脖子旁边。
谢尔吉斯先是看着正在整理头发的年轻人,视线又移到躲在一弥身后,外貌怪异但穿着华丽的男子。
“你是?”
安普罗兹立刻报告他是新的访客。一弥接着表示他是维多利加的异母哥哥,谢尔吉斯微微蹙起眉头。
布洛瓦警官神气地报上自己的名号:
“古德温·德·布洛瓦。职业是名警官……不,这是开玩笑的。不讨……怎么啦?”
听到布洛瓦警官的职业时,谢尔吉斯的表情突然一变。
“是警察啊……?”
“是啊。那个,有问题吗?”
“既然如此……”
谢尔吉斯直视布洛瓦警官:“有个事件,务必请您帮忙解决。”


4

——位于灰色宅邸一楼的餐厅。
大理石的壁炉。四周透出黑光的光滑墙面,角落挂着艺术玻璃壁灯。墙上挂着好几幅看来似乎是描绘村中风景的图画。
明明是个豪华的房间,不知为何令人感觉到压迫感。天花板很低,在里面待没多久就觉得天花板好像慢慢往下压。一弥叹了口气,窥视坐在身边的布洛瓦警官。
一弥与布洛瓦警官在谢尔吉斯的带领下,直接来到餐厅。看似村中长老的老人一一就座,一弥和布洛瓦警官则缩在角落的位置上。
荷曼妮抱着擦得发亮的银制旧餐具,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走了进来,一一斟上红茶、白兰地或葡萄酒。
谢尔吉斯对布洛瓦警官说明数小时前发生的(冬之男)假人被换成真人而烧死的事件。
“……也就是说,这位名为亚朗的男性死者,在事件发生前还被目击到在一旁走动,被少女们丢掷榛果时,还痛得抱头鼠窜……可是过了没多久,安普罗兹在放着假人的神轿上点火时,假人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亚朗,害他被火焰包围而烧死……”
“嗯。”
警官不安地一边踱步一聆听证词。
“既然您是警方的人,那真是再好也不过。如果这个事件之谜∥不解开,我们……”
“……喂!”
警官撞了一下一弥的膝盖。
“……什么事?”
“那个在哪?”
“如果警官指的是您聪明的妹妹维多利加,八成是在房间里吧。”
“你去把那个叫过来。”
不高兴的一弥对警官低声说:
“你又想要利用维多利加的聪明才智,当成自己的功劳对吧?那应该自己去拜托她助你一臂之力才对。你做的事简直是不合常理。”
布洛瓦警官以诧异的眼光回望一弥。那张脸不知为何,似乎很不甘心,慢慢露出奇怪表情,然后吐出一句:
“……我才不要!”
“为什么?”
“我去求和你去求不一样。结果完全不一样。久城同学,你自己或许没有注意到,但是你所得到的恩惠,就像是从卑鄙的高利贷业者那里,毫无代价、不断取得大笔金钱一样,真是太奇怪又太不可思议了。”
“……你在说什么啊?”
“少啰唆,快去叫!久城同学、你快点去拜托那个!”
“警官……!”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丢下她一人独处还是让一弥感到不安。一弥悄悄站起,离开餐厅,一个人走在豪华但天花板低得令人感到压迫的走廊。
爬上装着青铜扶手的主楼梯,敲敲她的房门。门立刻打开,出现一脸不悦的维多利加:
“……干嘛?”
“我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我没事。久城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管我。”
“你……!哼、我知道了。我也不啰嗦……不过,你哥哥正在餐厅求救。”
“求救?”
维多利加眨眨大眼睛。
“他被村民围着,要求他帮忙解决<冬之男>事件。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看着远方,催促我来叫你、要我来拜托你。”
“果然是个愚蠢的男人。”
“很遗憾,他不是我的,而是你的哥哥……怎么办?”
维多利加稍微偏着头,脸上的表情好像在思考,然后点点头:
“好,走吧。”
从房间小步走出。
一弥瞄了一眼其他的房间:
“其他的人呢?”
“蜜德蕊好像待在房间里,她似乎对祭典不感兴趣。两个男的刚才不知道在谁的房里大闹,现在似乎外出了。要说他们是为朋友的死而悲伤,不如说是怨恨村民。他们似乎认为亚朗是因为侮辱村民,所以才被恐怖的方法杀害。”
维多利加只说了这些,就率先沿着走廊往前走。一弥也匆忙追上。
衬裙撑起的裙裾露出流苏,随着每一步摇曳生姿。一弥走在她的身后,不知不觉看得人迷。穿着蕾丝皮鞋的脚非常小巧.甚至令人怀疑那是不是童鞋。维多利加娇小的身躯以蕾丝、衬裙和天鹅绒撑起,每走一步就轻盈松软地摇摆。
——当两人回到餐厅时,布洛瓦警官之外所有的人,不知为何全都站起身来。大大的窗户敞开,外头阴暗的森林好像紧紧贴近餐厅,漆黑纠缠在一起的树枝与浓密生长的树叶,形成光线也无法照入的阴暗森林。
谢尔吉斯端着猎枪。
一弥大惊失色:
“您在做什么呢!?”
“……有狼。”
谢尔吉斯简短回答。
一弥望向他直盯着不放的森林深处,那里什么都没有。昨天刚抵达村里时,谢尔吉斯也对微小声音有所反应,表示有狼而朝着森林开枪……
——啪!
森林里传来树枝被撞到而折断的刺耳声音。
“果然有!”
谢尔吉斯喃喃自语,旁人还来不及阻止,他就朝着森林开枪。
——刺耳的枪声响起。
一旁维多利加倒吸口气,小声说了句“不行……!”看看身边,她一咬珍珠色的小牙齿,朝着窗户跑去,阻止打算继续射击的谢尔吉斯:
“快住手!”
外面同时传来呻吟声。谢尔吉斯放下猎枪,喃喃说道:
“打中了吗……”
“不对!那是人的声音!”
似乎听不懂维多利加在说什么,谢尔吉斯只是盯着她看。
“刚才……那两个人说要去散步。难道是往森林的方向……?”
维多利加大叫之后,立即转身冲出餐厅。走廊上的安普罗兹吓了一跳,回头看着她。
一弥等人也紧跟在维多禾加的身后,冲出玄关,蜿蜒来到餐厅窗外的森林。
维多利加拨开黑色树枝,冲进森林里。华丽洋装勾到树枝、沾上泥土.逐渐变了模样。
一弥拼命跟在维多利加的身后。
从森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沙哑叫声……
呜、呜、呜……
像是有人在压抑着抽噎声,又像野兽短促的叫声。
呜呜……呜鸣……
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传来,一弥不由得向上仰望。几乎看不到天空,黑色细密的枝权和茂密生长的大叶子在风中诡异摇动。
有狼……
这个森林,有野狼……
“维多利加!”
一弥咬紧牙根,追上她。
诡异的低鸣声从背后接近。
维多利加终于停下脚步。
叫声越来越大,尖锐直刺天际。
“维多利加……?”
听到一弥的声音,维多利加慢慢回头,一脸头痛的表情。
“……这是第二个人了,久城。”
“咦?”
“看来劳尔也被杀了。”

一弥跑步追上维多利加,看着她所指着的地面。
胸口流血的劳尔倒在那里……
眼睛大睁,呆滞空虚地看着上方,一眼就可看出已经断气。
那是德瑞克的哭声。他从森林外面跟着一弥一路过来,以尖锐怪异的声音哭泣,停下脚步。发现倒在地上的劳尔,然后声音变得更大:
“我们两个一起散步。劳尔因为好奇走向森林深处。然后不知道从哪发出枪声……然后传来劳尔的声音——像是尖叫的短促声音……我知道他被射中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被射中?”
“他被误认为是狼。”
德瑞克似乎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张开嘴反问:
“……狼?”
村民们也到了。看到这幅惨状,全都沉默不语。
“德瑞克,昨天你也看过村长向森林里开枪吧?如果森林发出声响,就会认为是狼……”
安普罗兹小声继续说明:
“村民从不进入森林。所以没想到会是人……”
“你说什么?劳尔死了耶?一个好好的人被打死了耶?我也有可能会被打中啊。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啊!?”
德瑞克以非常刺耳的声音大叫。村民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维多利加突然蹲下。一弥好奇她在做些什么,看着她的手边。
维多利加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注意到一弥的视线,她给一弥看了一下那个东西。可是一弥无法了解这代表什么意思。只见维多利加似乎感到很满意,眯起眼睛点了点头。
维多利加捡起来的东西是……坚硬的榛果。


5

“这片森林并非榛树林,久城。也就是说,榛果不可能会掉落在这里。”
似乎觉得很麻烦的维多利加一面小声说明,一面走出森林。站在旁边的一弥快步跟上,开口问道:
“这么说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榛果是丢在已死的亚朗身上。”
“嗯……”
“对了,德勒斯登瓷盘的嫌犯蜜德蕊在哪里?”
维多利加突然蹦出这句话,一弥惊讶地说:
“我、我哪知道……应该是在房间里吧?”
“唔……”
维多利加突然“呼~~”打了个呵欠。
——虽然村中暂时陷入混乱,但村民还是继续进行祭典。安普罗兹找到两人时,叹息不已地表示:谢尔吉斯一口咬定:“我打中的是狼,绝对不是人。”
维多利加沉默地盯着安普罗兹的脸,表情相当诡异。最后她低声说道:
“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吗……”
安普罗兹虽然张口,却又闭上,好像不敢回答。心里感到迷惘,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我什么都不能说。没有人看到劳尔是怎么死的。不过,如果我站在谢尔吉斯村长的立场,当然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杀了人。没有人看到狼也是事实。如果要说绝对不是这样,就必须拿出证据。”
安普罗兹带着一些迷惑,看着维多利加:
“无论有罪无罪,都必须有证据。”
这句话不只针对谢尔吉斯,似乎也针对柯蒂丽亚.盖洛。维多利加静静点头:
“……没错。”
两人之间似乎达成共识。
“不过,安普罗兹,你也希望夏至祭顺利结束吧?也想要拔除所有罪恶的根源吧?”
“那是当然的……?”
“现在的(无名村)陷入混沌的漩涡之中。我已经掌握所有原因的碎片。只要将碎片重新拼凑起来,就可以将谜团解开。告诉你,大部分的情况,我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而加以组合,很少为了让我自己之外的人了解而将它们语言化——因为实在太麻烦了。就像是小孩要求大人说明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一样。因为太过麻烦,所以我几乎不会将它语言化。能够让我愿意这么做的人,只有身在这里的久城而已。”
“……是吗?”
一弥稍带讶异地反问。维多利加转头装作没听到。
“因为我拜托你,所以你才会说明吗?平常从不这么做……这样啊……!”
“久城,吵死了。”
维多利加不悦地低声说道。一弥急忙闭上嘴:
“对、对不起……”
安普罗兹似乎很疑惑地说: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犯人是谁。”
“什么……!?”
安普罗兹反问:
“这是怎么回事?射杀劳尔的不是谢尔吉斯村长……”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怎么办?”
“可是,当时的确是谢尔吉斯村长用猎枪射击……”
“他的确开了枪,但是你怎么知道,命中劳尔的就是那发子弹呢?”
“这、这是……”
安普罗兹沉默不语。
他的脸突然变得毫无表情,以完全看不出来究竟在想什么的不可思议表情,用力瞪视地面,默默无言。
“安普罗兹,你希望我重新拼凑混沌,加以语言化,对吧?”
“……呃?”
一弥赶紧帮忙解释:
“她是问你是不是希望知道犯人是谁?”
“这样啊……嗯,当然。”
安普罗兹的声音显得很僵硬。
“那我需要你的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
“我找出杀害亚朗和劳尔的犯人。但是在重新拼凑我所拥有的二十年前的混沌碎片时,你必须帮忙。”
“你说的二十年前,是指狄奥多村长那件事吗……?”
“是的。这个事件另有犯人。但是需要你们的协助,才能证明。”
在一旁傻傻听着的一弥,诧异地回问:
“……你说的‘你们’是指?”
“安普罗兹和久城,你们两个。”
一弥与安普罗兹互看一眼。
维多利加的眼眸冰冷而闪亮。眼眸深处有着绿色的火焰激烈燃烧:
“我曾经以重新拼凑混沌做为交易。想要我解谜,就会要求相等的代价。”
一弥突然回想起与她第一次见面的事——维多利加告诉一弥所卷入的事件真相,代价就是要他交出难得一见的食物9说起这件事,维多利加突然笑了:
“那种东西不算是回报。我要求的通常是更大、伴随心痛的牺牲。那是我从小的习惯。我每天提醒自己,要尽量提出恶魔般的要求,为了打发无聊时间。就是这么回事,久城。”
维多利加突然想起什么,一脸愉快地笑了:
“古雷温明明很依赖我,却很讨厌这样。”
“……原来如此。”
一弥觉得好像稍微了解他们兄妹,在一旁点点头。想起刚才相布洛瓦警宫的有趣对话:
“对了,刚才他还提到什么卑鄙的高利贷之类的。”
“根据推测,恐怕是在指我吧。”
“他好像很生气喔。”
维多利加耸耸肩,丝毫不感兴趣。

傍晚——
夏至祭继续进行,已经接近村民的祖先经过教堂回村的时间。
原本在教堂里面的神职人员和看守的年轻人,一个一个走出来,在广场上集合。将教堂净空,等待祖先从阴间归来。等到祖先回来之后,在夜里向祖先展现丰饶的最后祭典就要开始。
随着天色变暗,广场上燃起好几只巨大火把。照亮古老的石板地与穿着中世纪服装的村民,感觉甚至比白天还要亮。
维多利加、一弥与安普罗兹,再加上他找来的几个年轻人,现正躲在教堂洒着花瓣的圣歌队席位后面。
在教堂净空的时间,一弥与维多利加等人一起屏住呼吸,缩着身体躲藏起来。
教堂一片寂静,可以清楚听到遥远的广场传来火把啪嚓啪嚓的爆裂声。空气潮湿,比起外头更冷。洒在椅子上的花瓣发出甜甜的香味。
即便在白天也是一片阴暗的教堂,玫瑰窗落下的圆形光点变成阴暗的苍白月光,令人感到寒意。广场火把的橘色亮光透过彩色玻璃微微照亮地板。眼睛习惯黑暗之后,好不容易才看到各自的表情。
维多利加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一弥也差点跟着打喷嚏,但还是忍了下来。
小声询问维多利加:
“喂……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因为犯人会来。”
“……怎么说?”
“教堂里面一直都有人在,唯有在这个时间……也就是据说礼灵要通过的现在是净空的。既然如此,犯人一定会算准这个时间
采偷。”
“……偷?”
安普罗兹小声追问:
“到底是偷什么东西?这个村里有值得偷的东西吗……”
维多利加以斩钉截铁的声音说:
“你或许不知道吧,安普罗兹。有些东西就是因为旧才有价值。人这种东西,除了为了永不满足的欲望追求新的刺激之外,也是重视稀少价值之物的奇怪生物。过去制造的东西和现在不同,会随着时间而减少。因为这样,好事者不论花上多少金币都想要得到。久城,你应该还记得吧?就是那个被偷走的德勒斯登瓷盘。”
一弥点头,想起关于那个陈列在义卖会里的盘子——看起来老旧、脆弱、易碎,却又令人心动的不可思议瓷盘。向看守摊位的蜜德蕊询问价格时,简直高得吓人。当时蜜德蕊还很得意地说,就是因为那个盘子很有历史。
“这个村子在某些人看来就是座宝山。残留着许多好事者不论花上多少金币都想要得到、古老而有价值的东西。包括我们住的房间里的古老衣橱、有点细微裂缝的圣母像、用餐时的古老银餐具……还有……”
维多利加突然嘘了一声。
教堂沉重的木门毫无声响地打开。有人像是滑入黑暗之中,溜了进来。踏在地板上的石砖,响起轻悄悄的脚步声。
在广场火把光线的照射之下,为了避免发出声响而缓步行走的姿态变得十分细长,一直延伸到教堂石壁的天花板上。不祥的影子左右摇晃,慢慢接近。
当通过一弥他们躲藏的圣歌队席位旁边时,那个人影的脸,瞬间被玫瑰窗闾落下的圆形月光所照亮。
浮着微微笑容,苍白的脸孔……
一弥揉揉眼睛,看清楚浮现在阴暗中的犯人……
“……怎么可能!是这个人吗!?”
“你还记得吧?久城。”
维多利加轻声说道:
“关于古老的壶被丢人圣水里面的事。”
一弥稍微想了一下,点点头。
蜜德蕊……昨天怒气冲冲地对自己说过的话。
年轻人开玩笑地进入教堂,还把村民们珍视的古老水壶.丢进装满圣水的瓶里。三个人都做了相同的事,把村民气坏了。还说他们只知道追求新东西的价值,根本不懂得物品真正的价值为何
维多利加摇摇头:
“……完全相反。他们……那三个年轻人,比谁都了解价值。所以进入村子之后,看到教堂古老的尖塔和玫瑰窗时,才会发出叫声,三个人的脸上都浮起虔敬的表情,做出祈祷般的姿势——那才是他们的真面目。之后夸耀手表、收音机,侮辱村子古老破旧的话语,全都是骗人的。死掉的亚朗、劳尔以及德瑞克比谁都了解古老的东西,而且至今村子里还保留着和中世纪相同的夏至祭.一定让他们内心感动,震撼不已。”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做出那种事……!”
安普罗兹小声呐喊。
维多利加举起一只手,指着影子的主人代替回答:
“……因为他们是小偷。”
一弥等人低声叫出“啊”。
影子的主人已经踏人教堂深处的礼拜堂。在昏暗中慎重摸索,双手举起古老的壶。
维多利加喃喃说道:
“他们将水壶丢进圣水里,并不是恶作剧,而是非常认真的.他们在找寻真正的古董。看到报纸广告之后特地走了一道,因为他们算准在传说中的灰狼藏身处,一定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古董。之所以将壶丢进水中,是为了确认会浮起来还是沉下去。如果是真货就会沉下去,如果是镀金的假货就会浮起来。壶沉了下去,是真货没错,所以才会……”
维多利加站起身来,对着影子的主人说:
“到此为止了,德瑞克。”
肩膀一颤,小心翼翼抱着古老的壶,大声喘气,眼睛瞪视突然从阴暗中现身、身材娇小的维多利加。他脸上的眼睛和刚才为了朋友的死而悲伤流泪的模样判若两人——冷漠毫无表情。
瞪了维多利加一眼之后,便开始奔跑。通过圣歌队席位旁,打算往沉重的木门跑去。身上不停掉落花瓣的一弥从圣歌队席位冲了出来,用身体挡住正要通过的德瑞克。为了保护水壶,德瑞克的动作相当迟钝。以吓人的表情瞪视一弥之后,又不顾一切准备奔跑。一弥抓住他的脚用力往后拉,德瑞克一头撞上冷冰冰的石头地板,发出呻吟。
呆了一会儿的安普罗兹和年轻小伙子也冲上前来,按住德瑞克。各色的花瓣漫天飞舞。为了不让他逃跑,几个人将他团团围住,压倒在地。其中一个小伙子跑出去呼唤其他村民。
德瑞克紧紧抱着古老的壶,不肯交给任何入:
“这是我的、我的。我找到的、我……要带回山脚下的城镇,用汽车……带回去。不是亚朗也不是劳尔、是我……!”
德瑞克以尖锐的声音不断自言自语并且啜泣,简直像是任性的孩子。
一弥低头看着他,发现有个东西发出轻微的喀啦声响,从德瑞克的衣服上滚落,便弯下腰来将它捡起。
——是榛果。
一弥把榛果拿给维多利加看,她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是榛果,久城,你懂了吗?”
一弥摇摇头:
“……不,完全不懂。”


6

村民聚集在石造的古老教堂里。
遭到逮捕的德瑞克,被村中个子不高却相当健壮的小伙子们压住。村民们隔着一段距离,用混浊不友善的眼眸看着德瑞克。
教堂被阴冷潮湿的空气所覆盖,月亮挂在逐渐变暗的空中,散发出苍白光线,从玫瑰窗洒落在石砖地板上。
巨大的火把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继续燃烧,可以听到远处传来啪唧啪唧的爆裂声。
脚步声逐渐接近,接着是沉重木门打开的声音。
在安普罗兹的陪伴之下,谢尔吉斯进入教堂。谢尔吉斯的脚步声在石砖上重重响起。
不知何时出现的布洛瓦警宫,大步走近德瑞克,简直像是自己抓到犯人:
“等到山脚下的村子再慢慢审问你。我以我的权限逮捕你。喂,给我站起来。”

谢尔吉斯以细而沙哑,可是不容反驳的声音说:
“……警宫,且慢。”
警官回头看着谢尔吉斯的表情——在安普罗兹手上的火把映照之下,染成鲜明的橘色,眼瞳里也有火焰在摇曳。
“要先请他说明才行。”
“……”
警宫往后退,朝一弥打个信号。一弥回给警官无可奈何的视线,然后转向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正蹲在洒满来自圣歌队席位之花瓣的地板上,两手抱着德瑞克打算偷走的古老青铜壶。热心观察的姿态,就好像小猫玩弄新玩具一样。不只是一弥,就连安普罗兹也有点犹豫,觉得打扰她似乎不太好。不过安普罗兹还是提起勇气:
“维多利加小姐……你答应要解决这个事件。”
维多利加抬起头来,摇晃着金色长发对一弥说道:
“久城,你在理解范围之内进行说明吧。”
“…………”
一弥默不作声,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维多利加惊讶地仰望一弥:
“久城.你……”
“……我知道,半吊子好学生对吧?维多利加,拜托你语言化一下好吗?”
“唔……”
维多利加总算离开水壶站起身来。
村民直盯着她走进圆圈的中心,似乎感到有点畏惧,各自退后半步。没有被她的气势压倒,继续直盯着看的人,只有村长谢尔吉斯、拿着火把的安普罗兹和女仆荷曼妮而已。
“亚朗和<冬之男>假人调包烧死事件,还有劳尔在森林里被误认为野狼而遭射杀事件。这两件事都是德瑞克做的。”
“可是,他是怎么……”
安普罗兹口中念念有词:
“事件发生前,我们大家都看到亚朗经过广场,被榛果丢中之后逃走。之后(夏之军)和(冬之军)展开战斗,胜利的(夏之军)在假人上点火……根本没有时间可以调包……”
“假人被换成亚朗是发生在更早以前,早晨广场空无一人之时。黎明时分,我们听你说明祭典的概要,之后广场曾经空无一人。德瑞克应该是在当时将亚朗打昏,用布料卷起之后,与假人调包。”
“可是……”
“在事件发生前,我们看到的人不是亚朗。我们只是在远处看到那名男子。亚朗和德瑞克的体格相近,而且三个人都穿着相似的服装。德瑞克利用亚朗的特征——胡子、眼镜与帽子变装,让其他人误认为他是亚朗。”
德瑞克抬起头:
“……没有证据。”
“劳尔长得比较高。不可能伪装成亚朗。可是德瑞克,你的体格就跟亚朗差不多。”
“可是……”
“还有……”
维多利加将掌心握着的东西拿给德瑞克看——是榛果。
德瑞克一时之间似乎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歪着头仰望维多利加,但是苍白的脸马上因为愤怒以及绝望而胀红发黑。
“可……可恶!”
“这是刚才从你的身上掉落的东西。如果你没有假扮成亚朗,那么请问你是在哪里、怎么让榛果落在衣服上的?”
“……”
德瑞克答不出来。
站在村民后面的蜜德蕊,摇着一头鲜红色的卷发冲了出来,压住不停抵抗的德瑞克,拉扯他裤脚上的摺口。
——咚!
另一个榛果滚了出来。
潮湿阴暗的教堂,包围在可怕的寂静之中。广场燃烧的火把光芒透过彩色玻璃射入,明亮的色彩将维多利加与村民们的脸庞染成不祥的橘色。
娇小的维多利加打破僵局:
“在劳尔被射杀的森林里也有榛果。德瑞克,这表示你曾经到过现场。”
搞不清楚状况的谢尔吉斯摇摇抬起的头。
“也就是说德瑞克先把劳尔骗到森林里射杀。在祭典进行时,因为鞭子、大鼓以及空包弹的声响接连不断,即使远处有枪声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之后应该是你计算谢尔吉斯通过、或是从窗13望向窗外的时机……朝着森林投掷石头,发出声响,让谢尔吉斯误以为是野狼,而朝森林开枪。接着德瑞克再冲出来大喊劳尔在森林里,刚才听到他的惨叫声,藉此引起骚动。”
谢尔吉斯喃喃说道:
“这么说来,杀害那位客人的……”
“谢尔吉斯,并不是你。”
“竟然……”
谢尔吉斯被金色的胡须所覆盖的表情很难看。
像是仰天长叹般沉默片刻,便以没有人听得到的微小音量喃喃自语:
“……没想到竟然会被柯蒂丽亚的女儿救了。”
维多利加没有任何回答。
只是用力咬紧牙根,有如抑制随时会爆发的情绪,抬头看着谢尔吉斯。
安普罗兹提心吊胆地说:
“可是……他的动机是什么?按照你先前的说法,三位客人是小偷,但是不仅发生窃盗事件,还有杀人……”
“应该是窝里反吧。”
维多利加的话让德瑞克抬起脸来,他的脸上带着诡异微笑:
“没错……”
“是因为赃物分配不均吗?”
“怎么可能!才不会为这种小事争吵!”
德瑞克用鼻子笑了笑。
“那是为了什么?”
“我了解东西的价值,是为了珍藏它们而下手,可是并不缺钱。但是亚朗和劳尔的目的就只有钱。他们分明是靠着我的资金才能偷到现在,可是竟然背叛我,打算两个人偷走壶、先行下山.开着我的汽车逃跑。我听到他们的计划。他们两个瞒着我,趁着半夜讨论这件事……即使壶到手,我也不打算把它卖掉,只想放在自己的家里好好珍惜。可是他们却打算高价卖给收藏家……嫌我碍事……”
德瑞克用力回瞪村民阴沉的脸。
安普罗兹握着的火把,发出啪叽啪叽的爆裂声。
橘色火光照在德瑞克愤怒的脸上,染成让人不舒服的红色。
“一群跟不上时代的愚民,你们同样有罪。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个村子里有多少宝物。喂!那边的女仆,竟然拿中世纪美丽银器来用餐;你们这些神父也有罪,竟然随便乱放那种壶,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不管是壶、餐具、所有的东西,都应该让知道真正价值的人来保管,才是最幸福的事。我……!”
安普罗兹简短地回答:
“物品所谓的幸福,应该在于能够让人使用吧!”
“……你懂个屁!”
德瑞克喊完之后,便低下头开始抽泣。
教堂被村民们沉重的沉默所包围。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重.冰冷抚过每个人的脸颊。月光变亮,以玫瑰窗图案的形状,开始照亮石砖地板。
谢尔吉斯向年轻人下达指令:
“把他带走!由我决定如何处置他。”
布洛瓦警官正想抗议,谢尔吉斯大声打断他的话:
“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既然在村里就必须遵守村里的规矩。”
“可是,这个村子是苏瓦尔王国的国士。必须听命于苏瓦尔德法律和警察。”
“……你说这里是苏瓦尔?”
谢尔吉斯挺起脊背,放声大笑。
沙哑的声音越过教堂挑高的天花板、闪亮的彩色玻璃,响彻星光闪耀的夜空。
谢尔吉斯混浊的绿色眼眸,直直盯着布洛瓦警官。
布洛瓦警官往后退,似乎害怕某种眼睛看不见的东西。那里不是只有谢尔吉斯的矮小身躯,还有某个看不到的东西——那正是山脚下村庄居民最为所恐惧、超越常人的存在。
谢尔吉斯笑着开口,缓慢地说道:
“这里不是村子。”
“……嗯?”
“你说这里是苏瓦尔?你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客人,这里是……”
所有的村民都离开教堂,只剩下谢尔吉斯和布洛瓦警官两人。苍白的月光从天花板流泄而下,布洛瓦警官的脸看来比平常还要苍白。散落在石砖上的花瓣,已经枯萎失去生气。就像是被超越常人的存在——灰狼吸走了生命。
谢尔吉斯继续笑着。
布洛瓦警宫的脸上掠过怀疑。像是在怀疑这个男人是否已经疯狂,一直看着谢尔吉斯。
可是谢尔吉斯似乎乐坏了。对着布洛瓦警官低声说了几句,又继续狂笑。
“这里是赛伦。赛伦王国。我不是村长,而是国王。我们的种族不同……你懂吗?”


7

广场里的火把燃烧得正猛烈,发出啪叽啪叽的剧烈声响,高高的火焰在夜空中摇晃。身上穿着戏服的村民为了继续举办中断的夏至祭,急忙四处奔走,大声确认着某些事情。
发出巨大脚步声的蜜德蕊晃着一头红发接近,如此问道:
“……夏至祭最后是什么?”
一弥和维多利加对看一眼:
“呃……记得是向通过教堂回树的祖灵,展示丰饶的生活……”
似乎听到他们的对话,荷曼妮也靠了过来,以地底响起的低沉声音接着说:
“祖先会以我们听不懂的阴间语言说话。没有任何事能够瞒过死者的灵魂。”
“对啊,的确是这样……为了扮演祖先,安普罗兹可是非常认真。还做了黑色的面具……”
又在心里加上“就是今天早上他和(冬之男)假人一起拿在手上的……”
一弥想起安普罗兹曾经追根究底,问起在一弥长大的国家,迎接祖灵归来的夏季节庆。
自从出国留学之后,一直徘徊在离开祖国之前无声无息闭上的心门前面。因为害怕悲伤,一直小心翼翼将之封闭。但是来到这个不可思议的中世纪村落,参加夏至祭之后,却好像一点一点慢慢放松,心门突然发出声响打开。一弥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记忆中令人怀念的情景,突然历历犹如在眼前。
蝉在鸣叫——
尖锐的蝉鸣之中,似乎混有茅蜩幽抑的鸣声。
不知是谁把团扇放在走廊上,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眩目的光芒。何处传来穿透胸口的舒畅水声。母亲小心微微提起和服下摆,以手巾包住头,在干燥的庭园里洒水……
睡在榻榻米上,呆呆望着眩目的庭院,好像是母亲的人影来到走廊旁的硬土上,可以感觉到小小的脚步声与隐约的笑声。外头一片夏季毒辣阳光,躺在阴暗的和室里,因为太过眩目而看术到心爱的母亲脸庞。
“唉呀,一弥。再不快点换衣服,又会被父亲骂喔。”
——年幼的一弥听到这句话便匆忙起床。纸门大声打开.身穿正式礼服的父亲大步走了进来,同样穿着礼服的两位哥哥也跟在父亲后面。他们三个简直就像是三胞胎。身材高大,肩膀与胸膛都相当健壮,无论何时都散发充满自信的光辉。
父亲俯视坐在榻榻米上发呆的一弥,很惊讶地说:
“一弥、你在干什么!还不准备出门!喂、都是你没好好监督……”
面对责备的声音,站在走廊边硬土上的母亲只是微笑以对,说了句“真是抱歉”。因为自己的缘故害母亲被骂,一弥急忙缩起身体,冲出房间想快点换好衣服。
在阴暗的走廊和姐姐擦身而过。姐姐身穿外出用的和服,胸前抱着菊花,看起来非常可爱。姐姐问了一句:“鲜红色的和服,很漂亮吧?”一弥不由得对着美丽的丝绸和服看得入迷。小声说出赞美的话,姐姐似乎高兴地微笑,称赞一弥是个乖孩子。房间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一弥又匆忙为了换衣服而奔跑。
——那天正是祖灵归来的日子。一弥和家人一起外出扫墓。
外头天气非常炎热。
茅蜩和蝉叫个不停。
父亲一马当先,走在通往寺庙的路上。哥哥跟在父亲后面,母亲和姐姐一左一右牵住年幼一弥的双手,拼命想要跟上大入的脚步。
走在前方的父亲他们的背看起来好宽。
路边反射着太阳光的草与树木,全部都是鲜绿色。那个国家的夏季非常美丽。也是一弥喜爱的季节。
带着热气的风突然吹来,母亲白色的洋伞摇摇晃晃。
那阵风吹乱了姐姐闪闪动人的黑发,遮住一弥的视线。受到惊吓的一弥,跌倒在石阶上哭了,母亲和姐姐笑着将他抱起来。两个人身上传来甜美的香气——那是女性的香味,拥抱的动作带着温柔与包容所有的慈爱,而父亲与哥哥从不肯拥抱一弥。
到达寺庙之后,父亲在墓前述说祖先是多么优秀的武将,同时也是政治家。在低沉的声音朗朗响起时,母亲以看来仿佛快要折断的白皙纤臂,接下姐姐抱着的菊花,装饰在墓前,再以带柄的水勺自水淋在墓碑上。负责洒水的手臂,一向都是母亲纤细的手臂。洒水的光景,光是在一旁观看就觉得心中得到润泽,令人怀念
父亲的声音继续响起,哥哥们听着父亲的话,脸上带着骄傲的表情。祖先与父亲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哥哥们也以此为目标。并且认为那是不远将来的事。一弥也想要仔细听父亲说话,但是内容相当困难,对于年幼的一弥来说,全都是听不懂的词汇。
有一只夏季的蝴蝶,轻飘飘接近一弥。隐约带着眩目的金色.树叶间隙射来的阳光,穿透蝴蝶薄薄的翅膀。一伸手就飞走,又在一段距离之外停下,仿佛是在引诱一弥。金色是一弥喜欢的颜色。那只小蝴蝶虽然飞走了,但一弥却瞒着所有的人,心里暗地想着那只蝴蝶……
远处蝉声响起……
——那个国家的夏天非常美丽。
一弥睁开眼睛。
一弥站立(无名村)的广场上。周围没有任何人发现瞬间的回忆之旅,一弥一个人心不在焉地睁开眼睛。
感到这一切都是遥远的事——
实际上只不过是数年前的事而已。
或许是距离……隔着海洋,距离遥远的缘故吧。
仔细瞧瞧四周,对现在的一弥来说,有如小金蝶一般的维多利加睁大眼睛看着广场的喧噪。身旁的蜜德蕊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好似在回想什么而出神。没有任何人想说话。突然出现的寂静时刻。
一行人各怀心事,沉默眺望广场的喧噪。
维多利加突然伸出手来,用力拉扯身旁蜜德蕊有如棉花糖的深红卷发。
“好痛!你、你干嘛啊,小鬼!”
“……对了,蜜德蕊。”
“什、什么?”
“你怎么会认识古雷温?”
“………!?”
蜜德蕊原本浮着雀斑的红润脸颊,立刻变得铁青。
“你、你说什么啊?”
“你是受他雇用的呢?还是朋友?”
蜜德蕊垂下肩膀,像是放弃辩解。
感到不可思议的一弥来回看着两人,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鬼,你什么时候看穿的?”
“从你硬要搭上火车的时候。”
“……那岂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一弥插进两人的对话:“喂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感到不耐烦的维多利加磨蹭了一会儿,最后不敌一弥的视线:
“久城,难道你真的完全没发现?”
“所以我才问是怎么回事嘛?”
“发现蜜德蕊是古雷温的手下这件事。”
“什么——!?”
“你这个人……听好了,蜜德蕊在义卖会偷了德勒斯登瓷盘……”
蜜德蕊低声惊呼:
“你连这个都知道?”
“当然。可是古雷温却放她一马,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某种理由.使得他们两人有着共存关系吧。然后,当不准离开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我,趁夜偷溜出来时,宝德蕊不知道从哪里发现这件事,一直跟在后面。明明因为宿醉而苦不堪言,还是硬搭上摇晃剧烈的马车。然后还打电话到某处去——这表示她有个必须联络不可的对象。”
“也就是说……?”
“她受到古雷温的委托,到村里担任监视我的任务。所以古雷温才会发现她偷走盘子,却没有逮捕她。”
“……还不是因为赌扑克的时候输了。”
蜜德蕊一副无趣的模样:
“我在村里的酒吧向他搭讪。因为他是个身穿昂贵服饰的贵族,而且脑筋似乎不怎么灵光。我心想:这不正是头待宰肥羊吗?可是诈赌用的假牌却从袖子里掉出来。那家伙因为之前输得很惨,所以一直吵着要逮捕我,不然就做你刚才说的工作。之后就被使唤来使唤去,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蜜德蕊修女,这都怪你一开始诈赌啊。”
“我只是想要钱而已嘛!”
不知为何蜜德蕊开始大吼大叫、晃着巨大胸部用力踢地,似乎真的生气了。性感风情从壮硕的身体迸出,好像化为浓郁甜蜜的花蜜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人家就是爱钱嘛!”
一弥被她的气势所震慑,偏着头困惑地想着:“为什么只有在提到钱的时候,会变得这么性感呢……?”
蜜德蕊继续说:
“我家真是穷翻了,让我吃了很多的苦头。只能一边咬马铃薯、一边怨恨流泪……”
蜜德蕊一面以哀伤的声调控诉,一面拿出棉质手帕拭泪——但是根本没有流泪。
“我爸是一手拿着威士忌,口中醉话连篇的爱尔兰移民,我妈……呃、嗯……唔、突然想不起来.总之……”
“请你别再胡扯了,还有别再假哭。”
“少哕唆!总之就是这样,我一看到钱就会流口水、爱钱爱得不得了,甚至到了夜里都睡不着!完全没想到这个村子竟然是座宝山……”
“不准偷东西。要不然会被谢尔吉斯村长处罚……”
“实在太穷了……”
蜜德蕊咬着嘴唇,坚持己见:
“做小偷有什么关系!”
“绝对不行!”
雨人互瞪了一会儿。因为一弥完全不肯让步,最后宝德蕊终于像是放弃了:
“……真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呜……”
一针见血说中一弥最在意的事情,他微微低下头。
蜜德蕊不知为何平静下来:
“好吧。我会把那个瓷盘乖乖还给教会啦。只是听说它很昂贵所以顺手偷走,也不知道该卖给谁。只能偷偷用床单包好一直藏在床底下……如果我这么做的话,你可以放我一马吧?”
“……好吧。如果你真的归还的话。”
“你想要多少封口费啊?”
“不需要。”
“我都说要给了,你也不用这么坚持嘛。还真是个无聊到家的人……”
“你、你说什么……啊!”
愤怒的一弥突然想起义卖会里贩售的物品——
在选中印度风的怪异帽子之前,曾经和同班同学艾薇儿看过许多东西——
亮晶晶的漂亮戒指、活动蕾丝领、明信片、还有……
“……呃.既然这样的话,希望你能够将义卖会里贩售的一件物品给我。”
“什么?你是指哪一个?话说在前头,太贵的东西不行。你又不爱钱,没资格从别人那里索取昂贵的东西。”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
一弥叹了口气,然后附在蜜德蕊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蜜德蕊浮着碎花雀斑的脸上,出现一个诧异的表情,盯着一弥的脸:
“……那个东西就好吗?”
“是!”
“你还真是个极为正经却又怪得可以的人呢。”
一弥闻言,满脸胀得通红。
“我倒不讨厌你喔。我喜欢你远胜过那个自认为是美男子的花悄警官。”
说完之后,蜜德蕊晃着一头鲜艳的红发,高兴地笑了。
远处的安普罗兹手执火把找到一弥等人,跑着过来。稍微思考片刻,便把手上的火把交给一旁的荷曼妮。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火焰爆开,橘色的光点飞散。
“迎接祖灵的仪式即将要开始了……”
“这样啊……!”
一弥点点头。
维多利加微微转动身子。一弥与安普罗兹视线相对,安普罗兹因为紧张而表情僵硬。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荷曼妮苍白干瘦手中握着的火把,因风助火势而烧得更加猛烈,不断发出啪啪声响,火焰左右激烈摇晃。祭典迈向高潮——

[ 本帖最后由 apple0143 于 2007-9-8 12:20 编辑 ]


独白 —monologu5—

1

每到夜里——便会想起血腥的记忆。
是的,“那”是早已遥远的过去,每到夜里总会再次想起鲜明的色彩、声音与触感。
记得刀柄上有着豪华的黄铜装饰,发出低沉的噗嗤声直刺到底的短刀。
记得镶着水晶的窗户外头,沉落的太阳有如火焰燃烧。
记得蓝天鹅绒的沉重窗帘,瞬间因为风而轻轻晃动……发出干燥沙沙声响。
记得没有发出任何惨叫便滚倒在地的男人,穿胸而出的刀刃发出暗红色光芒!记得微弱的呻吟从喉咙泄出,有如空气流泄之后重返死寂,最后只有无人可以侵犯的静寂!记得自己伫立在当场,直到窗外的太阳被黑暗所包围!记得自己回过神来返回“原来的地方”之后,独自一人缓缓回味涌现的喜悦!
这一切简直都像刚才发生的事。
难以忘怀。
——我被困住了吗?

人们称呼我们为“灰狼”,但那是错的。
狼不会因为“那种理由”自相残杀。


2

我手持火把,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夏至祭总算快要结束。不速之客接连出现,而客人之间愚蠢的杀人事件,谜题也于瞬间解开,当那个愚蠢之人受到逮捕时,我一直笑个不停。
愚蠢的人不该犯下杀人罪。立刻会被看穿、受到惩罚。
我可不想受到惩罚。
——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触摸自己的脸。以食指指腹拉开眼睑。搔着眼球下方,发出“滴溜滴溜”黏糊糊的声响。
一感到紧张或愤怒,眼睛就会发痒、越来越痒。当我躲在那个地方,屏住呼吸时也是这样。我的眼睛痒得好像在燃烧,差点就要大叫好痒好痒,但是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咬着牙根忍耐下来。心中不断安慰自己再忍耐一会儿、再忍耐一会儿、再忍耐一会儿就结束了。
当时……
是的,我的思考总是不断重返当时——杀人的记忆。
我真的不会被逮到吗——?

远处传来踩踏细石小径的声音,手持火把的祖先排着队伍走了过来。广场的鼓声、鞭声、空包弹声——因为迎来祖灵的喜悦,持续发出震耳的响声。鞭子发出劈啪、劈啪的声响;震耳的大鼓声让夜空冷冽的空气也为之震动。
夜空变得狭窄,就像是深色的天花板不断压迫。开始觉得这里像是个小舞台,而不是在星空之下。祭典的高潮总是如此,鼓声阵阵震撼夜空。
祖先们的队伍跳着活泼的舞蹈接近广场。或红或黑的鲜艳衣物、以麦杆编成的上衣教人毛骨悚然。阴间的人与仍在阳世的我们就是不一样。不论是衣服、动作,还是刺耳的叫声,难以想像他们曾经和我们一样是人类。但是,我们仍旧必须在夏至祭款待、取悦这些遥远的祖先。
越来越接近。
在队伍的最前方,有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
与刚从后方走来的其他男人活泼舞动、踩踏地面跳跃的姿态相比,黑色面具男子的动作显得笨拙怪异。好像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摆动四肢似的,手臂摇晃,沉重不堪地往前踏步。步履蹒跚好像随时都会跌倒,即便如此,还是走在祖灵队伍的最前方。
安普罗兹做的面具相当精巧,我感到非常满意。戴着自己做的面具游行,那个年轻人一定很满足吧。能够被委以重任,等于是对干练村长助手的奖励。想必~定很自豪吧。
祖先们已经踏人广场。
在我们的欢声与空包弹的欢迎之下,祖先以更加愉悦的动作游行。村民们为了展示丰收的成果,手中拿着成熟的蔬菜、葡萄酒桶、鲜艳的布匹等等,加入舞蹈行列。
我并不打算一起跳舞。只是站在广场的角落,盯着这幅情景。

——没有人知道我杀了人。

愉快的心情让我忍不住“嘻、嘻、嘻………”笑了出来。
祭典的喧嚣覆盖整个广场。村民有人拿着蔬菜、有人拿着鲜艳布匹、有人拿着酒桶,正在不断跳舞。叫声、大鼓的鼓声和鞭子的声音响彻云霄。我的笑声被这些声音盖过,似乎没有任何人发现。
嘻、嘻、嘻……
——这时,戴黑色面具的男子突然静止不动。
只有我发现,连忙停下笑声。不知为何,我的心底开始鸣起警笛。有个声音低语要我快逃。我双脚瘫软,呆站在原地,心脏开始剧烈鼓动。
有个不祥的预感。
面具男子一直蹲在那里。
然后,颤抖了几下。
抬起头。

——快逃!

又有警笛发出警告。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和面具男子视线相对,无法动弹。
面具上左右高低不一、大而无神的眼睛——
眼神在空中对上。
我发出不成声的尖叫。
面具男子说了些什么。那些话没能传到我的耳朵,完全听不到。但是,同时却能清楚听到体内有人自言自语。

——来不及了。你已经被发现了……荷曼妮!


3

广场缓缓转为平静。
越来越阴暗,只有令人毛骨耸然的寂静覆盖广场。夜空突然变高,星星开始闪烁。
我一手握着火把,呆站在原地。
面具男子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聚集在广场的村民,屏住气息交互看着我和面具男子。
啪嗦啪嗦……!
火把的火焰爆开。
面具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大。
但我还是听不懂。明明声音这么大……
这才发现那是亡者的语言——因为那不是我们所熟悉的这个世界的语言。从没听过的抑扬顿挫、来自阴间的声音,男子以沉重的舞步缓缓接近,阴间的语言越来越大声,男子脸上黑色毫无表情的面具歪斜,左右摇晃。
我环顾四周。
——看到安普罗兹一脸诧异看着这边,我也感到诧异。如果安普罗兹在那里,那么这个戴面具的男人就不是他。那么,又会是谁呢……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一个念头闪现。
这个死者究竟是谁?
耳朵深处有人低语:

——没错。就是你杀害的男人,荷曼妮!
我双脚颤抖。
面具男子的声音,像是慢慢融入现世,转变成听得懂的语言。他来到我的眼前,以蹲踞的姿势弯腰呻吟:
“找到了……杀了我的女孩啊。”
我发出声音——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有如野兽咆哮。
连连后退。
“荷曼妮啊。”
我以颤抖的声音呼唤死者的名字:
“……狄奥多、村长。”
面具男子以充满怒气的颤抖声音大叫:
“是你杀了我。把了不起的男人,以稚嫩的手轻松杀害。这二十年来,你活得还真逍遥啊。荷曼妮……愚蠢的小孩!”
我继续后退。
“……不是的。不是我!”
“金币掉下来。”
我吞了一口气。
面具下的男子笑了:
“亮晶晶的金币掉下来。我可记得很清楚喔,荷曼妮。从立钟里掉落,有如天上星辰的大量金币……啊啊、我记得很清楚喔。因为是最后的记忆,荷曼妮。你这个年幼的杀人犯……”
“金、币的事……!”
……只有死者才知道。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一大堆金币掉在地板上的原因……
找哭看大喊:
“狄奥多村长!不要!请快点回去吧!回到阴间去……”
“你承认了吗?荷曼妮!”
“我承认、我承认。是我……”
我挥动火把大叫。细小的火花在夜空中舞动,有如橘色细粉降落在我身上。
“……杀你的人是我!”

广场一片寂静。
正中央的大火把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刺骨的寒风吹过,吹来乳白色的雾气,轻飘飘地隔开我与死者。
所有的村民……还有客人……都惊讶地盯着我的脸。混浊的绿色眼瞳开始混入害怕与嫌恶。他们略微后退。
“……我是不得已的。”
我开始呻吟,心中喃喃自语:“对吧……?”再也听不到另一个声音。我是孤单一人,因充满恐惧而大叫:
“当时……我只是个小孩而已啊!”
“人是你杀的吧?”
——突然。
面具男子以极其普通的音调说话:
“果然是你杀的……正如同你的推理,维多利加。”
“!?”
少女踏着细步从大火把的背后走出。
她是柯蒂丽亚的女儿。绿色的澄澈眼眸睁得大大,直视着我。
我感到疑惑,大踏步接近面具男子,伸手用力拿下面具。
出现的是……
客人之一——一脸歉疚的东方少年。
身上没有任何令人畏惧的地方。身材不高,线条纤细。看起来个性很好,表情却有点顽固,是个极其普通的少年,应该不是什么令人畏惧的对手。
他虽然一脸抱歉,但却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
一开口,便是客气冷静的声音:
“荷曼妮小姐,我只是为了听到你亲口承认,演了一出戏……”
“那么……!”
“因为维多利加说,杀害狄奥多村长的人是你……”
我再度看向柯蒂丽亚的女儿。
视线相交。
少女的眼瞳中同样藏着不肯退让的决心、毫不退让回望着我。
我站在原地。
——喀!
眼珠像是被泼油点火,突然痒了起来。

[ 本帖最后由 apple0143 于 2007-9-8 12:10 编辑 ]


第六章 金碟


1

——卸下面具的一弥,因为害羞而满脸通红,躲在维多利加的身后。聚集在广场的村民们,手中各自拿着葡萄酒桶或鲜艳布料,莫名奇妙地注目着一弥。
(又是跳舞、又是要装成别人的声音吓人……真是丢脸极了。)
看到一弥似乎有些气馁,安普罗兹跑到他的身边:
“呃,刚才你说的陌生语言,难不成是……”
“是的。是我的母语。因为你说过阴间的语言是大家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所以我想只要说出大家没听过的语言,就能表现出那种感觉吧……”
“请问有几个母音呢?书写的方向是由右到左吗?什么、直写!!还有……”
按照往例的安普罗兹有如连珠炮般发问。一弥好不容易打断他的话,对着维多利加说:
“你快点说明吧。那个……关于荷曼妮所犯下的杀人案。”
维多利加点点头,俯视被人压住的荷曼妮,脸上浮现怪异神情:
“鸽子飞走了。”
“……鸽子?”
“在二十年前发生事件的书房,我仔细思考。这时荷曼妮进来.我也和她对话。等到她离开之后,我继续思考。就在这时……窗外有白鸽飞过。”
“嗯……”
“当我看到这个情景,‘智慧之泉’便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维多利加带着诡异的微笑仰望一弥:
“告诉你,这个混沌与跳蚤市场发生的‘德勒斯登瓷盘失窃事件’构造相同。你懂了吗?蜜德蕊让鸽子从裙子里飞出来,当大家惊讶地抬头看着天空时,德勒斯登瓷盘被偷走了。为了‘利用移动的物品限制视线’,所以需要鸽子。”
“是这样没错……不过,又是怎么办到的?”
“只是鸽子换成金币而已,道理非常简单。啊~该怎么说呢?”
维多利加开始喃喃自语。
——大家进入灰色宅邸,站在二十年前的惨剧舞台——宅邸深处的书房。
维多利加定下心来说明:
“……事件当时,荷曼妮只是六岁小孩。在她本人说明与事件相关的内容里,有几句话:‘柯蒂丽亚当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要从背后刺穿成年男子的背部应该很困难吧?,为什么荷曼妮会说出这种话?这是在暗示,当时仍是孩子的自己,比柯蒂丽亚更不可能犯罪。”
“可是……!”
谢尔吉斯以严厉的口吻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实际上,当时的荷曼妮是个很小的小孩。”
“即使是小孩,只要采取某些方法,也是有可能办到的。”
“不,绝对不可能。”
谢尔吉斯强硬地固执己见。不愿再听下去,打算离开书房。安普罗兹静静地挡住他:
“谢尔吉斯村长……只不过听听她怎么解释而已……”
谢尔吉斯以严厉的表情瞪视他:
“你对我有意见吗?愚蠢的小伙子。”
维多利加小声嘀咕:
“谢尔吉斯,他说得没错。只不过是听我说话罢了,你给我待在这里。”
谢尔吉斯带着怒气转身,不过没有离开
书房里流动着不祥的沉默。擦拭晶亮的中世纪武器,在墙上的展示架发出幽暗光芒。书桌和书柜上积着白色灰尘
“这个事件有几个不可思议的地方。第一,狄奥多在上锁的书房中死去,还有地板上掉落许多金币,以及凶器短刀从背后刺穿整个背,最后是时间。”
维多利加仰望谢尔吉斯严肃的脸:
“谢尔吉斯,你曾经提到关于时间——‘当时是十二点整。因为我看了一下怀表。柯蒂丽亚也是个非常准时的人。’”
“是啊……”
“然而……‘和我在一起的人们,不知为何对于时间的证词完全不同。’”
“没错。但那是因为……”
“为什么那天晚上,宅邸里面的人对于时间的认定会不一样呢?你们仔细想想。”
维多利加环视所有人一圈。
——被年轻小伙子们逮住的荷曼妮,嘴唇稍微歪斜。
维多利加以小巧的手指指向墙壁:
“是不是因为平常会敲钟报时的立钟,那个晚上却没有响呢?”
那儿有个巨大的立钟。古老又有着繁复装饰的钟面,数字已模糊,但钟摆仍规律地摆动。
滴答、滴答、滴答——!
谢尔吉斯大叫:
“……没错!?”
“那天晚上,立钟并没有响。所以只有看过怀表确认时间的谢尔吉斯认为是十二点整,其他的人并不这么认为……为什么立钟没有响?”
所有的人一起注目维多利加的小睑。
“……因为荷曼妮躲在里面。”
“你说什么?”
谢尔吉斯轻蔑地笑了笑。毫不在意的维多利加继续说下去:
“荷曼妮早在狄奥多进入之前,便溜进没有上锁的书房,然后爬上立钟,藏在钟摆的箱子里。以小孩身躯来看,这并非不可能的事。然后她屏住呼吸,等待狄奥多进入书房。所以在这段时间之内,立钟应该都没有响吧。然后狄奥多终于来到书房。这时候……就轮到散落在地的大量金币登场了。”
“也就是说……?”
谢尔吉斯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脸色也转为铁青。维多利加继续说:
“即便藏身在立钟里面,小小的她又是怎么杀害狄奥多的呢?一个小孩的力量有办法刺杀一个成年男性吗?不可能。但是,还是有方法的。不只单靠手臂的力量,而是利用整个人的体重,再靠着重力,就有可能。年幼的荷曼妮并非站着刺杀他的,而是从藏身的立钟上面,带着武器飞扑下来。”
房间被诡异的寂静所包围。
所有人都咽下口水,沉默不语。
抬头怯怯地看着立钟,然后毫无表情看向默默不说话的荷曼妮——她突然微笑起来。
“金币并非原本就掉在地上,而是荷曼妮带在身上,然后朝着地板丢下。金币发出闪亮光芒,从立钟往地板掉落,划出无数条明亮的金色直线——应该有如金色的流星群吧。因为从眼睛的上方落下,狄奥多的视线当然马上就被吸引。即使一开始没注意.也一定会发现金币掉落在地毯上发出的声响。狄奥多走到立钟的正下方——对荷曼妮而言最容易飞扑下来的地点——对金雨感到惊讶而停下脚步。这便是‘利用移动的物品限制视线,。狄奥多的动作因为视线而受限。然后荷曼妮便朝着停下脚步俯视地板的狄奥多,从立钟上跳下来。短;TJ藉由体重的帮助,深刺而入直至刀柄。狄奥多与金币一起倒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毙命。这就说明两个谜——散落的金币和从背部刺入的短刀。荷曼妮在杀害狄奥多之后便把门上锁,再度藏身在立钟里,一直等到有人发现尸体为止。所以书房里面才会看来没有任何人。”
维多利加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
“接着进入书房的人是女仆柯蒂丽亚。她发现尸体,尖叫出声逃走。荷曼妮便从打开的门溜走。于是,犯人非柯蒂丽亚莫属。依照粗糙的推理……对了,谢尔吉斯。”
被点到名的谢尔吉斯肩膀抖了一下。脸上或许因为疲倦的缘故,短短一天之内就变得苍老许多。但是他的眼神仍旧像是不肯退让、不愿认错的顽固老人,充满危险的光芒。
“谢尔吉斯,这是你的责任。你要怎么向无辜被赶出村子的柯蒂丽亚道歉?”
漫长的沉默。
谢尔吉斯终于一边抖着肩膀,一边以硬挤出的声音说:
“……我以村民领导者的所有权限,处罚这个女人。”
他以混着愤怒与轻蔑的表情瞪视荷曼妮,然后直指着她。
荷曼妮惊叫出声:
“我不要!我绝对不要被放逐、我不想离开村子!”
安普罗兹制止大吵大闹的荷曼妮:
“柯蒂丽亚也平安下山,在外面的世界生活。而且外面的世界还有布莱恩·罗斯可,只要去找他帮忙……”
“我讨厌柯蒂丽亚也讨厌布菜恩。我只想留在这里!”
“可是外面很棒耶……”
安普罗兹无意中喃喃说出这句话,发现之后连忙闭上嘴。
维多利加接近挣扎不已的荷曼妮:
“你……动机是什么?六岁的小孩,竟然会刺杀大家尊敬的村长,究竟是为什么……?”
荷曼妮低声说:
“你猜猜看啊?”
“……是未来吧?”
简短的回答,让荷曼妮眼白突出、放声大叫:
“你怎么会知道……!”
“……小孩与村长之间有所关连,我想也只有夏至祭的占卜吧。一定有些小孩因为听到不幸的未来,因而对村长心存怨恨吧。”
一弥想到维多利加因为听到自己再也不会长高,一脸阴沉的样子。以及在教堂出口遇到荷曼妮时,她脱口而出的谜样话语
“占卜的结果不可能有错。”
“过去曾经错过一次……”
错的那一次,究竟是什么呢……?
维多利加低声说道:
“只不过是占卜而已,别放在心上就没事。但是荷曼妮,你对于村里的规矩与村长的话有着强烈的信赖。对你而言,无法‘不相信’占卜。”
“是的……我只能相信……但是,真的很难接受……!”
荷曼妮喃喃说道:
“我……问了不能问的未来。因为小孩子的好奇心,问了恐怖的事。”
“什么事?”
“自己的死期。”
“……啊。”
荷曼妮浮着眼泪环视所有人:
“他预言我在二十年后、二十六岁时会死。二十六岁……?我想要活得更久一点、我想要活得更久更久一点。为了改变未来.我必须将看到未来的狄奥多村长杀掉……”
谢尔吉斯以颤抖的声音大叫:
“就为了这样的理由!就为了这样的理由杀害伟大的村长!简直是幼稚到家!”
“那种绝望、那种愤怒、那种悲伤!只有听到预言的人才知道!”
两人互瞪。
荷曼妮睁大的眼珠往前突出,简直快要滚落在地。谢尔吉斯则是双眼胀红,拳头也因为愤怒而颤抖个不停。
谢尔吉斯脸上浮起有如狂热信徒的表情。眼球往中间挤,无法分辨究竟在看往何方的怪异眼神,以颤抖的手指着荷曼妮,然后以地底响起般的声音大叫:
“安普罗兹,把她的头砍下来!”
“……什么?”
听到这样的指示,安普罗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谢尔吉斯继续大声说:
“把罪人的头砍下来,本来就是我们的风俗。只是因为后来没有犯下大罪的村民,所以废除了……我在你这个岁数时,也曾经砍下罪人的头。”
布洛瓦警宫在后头听到,急忙向前:
“呃、谢尔吉斯村长,容我再提醒您一次,德瑞克由我逮捕之后带到警察局。至于这位女孩所犯的罪,已经超过追溯时效。如果砍下她的头,反而是这位年轻人会被苏瓦尔警方以杀人罪逮捕。而村民们如果默认,就等于是帮助杀人……”
“这里不是苏瓦尔!”
“……不,你再怎么坚持那个随便取的奇怪国名也没用。”
“滚出去!”
谢尔吉斯向小伙子们下达命令,他们便按照指示扛起布洛瓦警宫,往走廊方向离开。只听到布洛瓦警官的叫声沿着走廊逐渐远去。可以听到他一边远离一边喊着:“久城同学,你快想想办法啊……!”
谢尔吉斯以撼动墙壁的声音说:
“当时因为无法确认柯蒂丽亚的罪行,所以只是把她驱逐出村。荷曼妮,你必须要被斩首,头颅和身体分别埋葬在不同的地方。即使在夏至祭的夜里也无法回来。罪人绝对不能再度出现在子孙的面前。安普罗兹!”
“谢、谢尔吉斯村长……”
被点名的安普罗兹全身颤抖不已。如果身为女性必定有如贵妇的美丽脸庞苍白如蜡。
谢尔吉斯从展示柜上取出大斧,朝着安普罗兹丢过去。反射性接下之后,又大声喊叫丢弃。大斧落在地板上,扬起细白的尘埃。
谢尔吉斯的眼睛又红又肿,瞪视年轻助手:
“快做。如果要继承这个村子,就不能饶恕罪人!”
“可是……这是她小时候犯下的罪。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而且……”
“安普罗兹!”
“我、我……小时候,荷曼妮常和我一起玩。虽然不容易亲近,但却是个温柔的好姐姐。即使她曾杀害狄奥多村长,却对我非常温柔。我不要、谢尔吉斯村长……!”
“这是村里的规矩。荷曼妮正如同狄奥多村长的预言,将在二十六岁死掉。”
在村长瞪视之下,安普罗兹无法继续抵抗,以迟钝的动作拿起大斧。手臂不断颤抖。
安普罗兹非常害怕,甚至可以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大而澄澈的眼眸堆满泪水,像花瓣一样潸然落在苍白脸颊上。细瘦的肩膀激烈摇晃。
像是寻求依靠般转向一弥的方向——一弥也颤抖不已。
“客人……在外面、外面的世界,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一弥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会由警察逮捕。然后……经过详细的调查……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接着开口:
“送交审判。”
“审、判?”
“是的。将会分成荷曼妮与警方,双方各自提出自己的主张.加以讨论,然后再判决罪名。按照所判定的罪名,可能被判处死刑、也可能进入监狱、也可能被释放。不过小孩子所犯的罪绝对不会被处以死刑。”
安普罗兹手上的斧头掉落。
侧面浮起孤寂的神情,但又可以看出有着强烈的意志。嘴唇紧闭,抬起极为悲伤的脸。
盯着燃烧着愤怒的谢尔吉斯,以颤抖的声音说:
“我一向尊敬谢尔吉斯村长,我也非常爱这个村子。这是我生长的村子,而您也认同我这个无名小卒。但是……世界并非只有如此……那个、也就是说……荷曼妮,快逃!”
安普罗兹突然撞开压制荷曼妮的年轻人。在四起的惊讶叫声与抗议声中,荷曼妮做出有如不同生物的夸张动作——她用力踢向地板跳了起来,抓住展示柜中的长枪。
回头一望。
眼珠子圆睁,张开苍白的嘴唇,不知喃喃说了些什么。
然后翻身有如脱兔般逃逸。


2

安普罗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时呆滞,日、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身材矮小、眼神混浊的年轻入围在他的身边,交相指责他。就像是被七个小矮人围住的自雪公主一样,但不一会儿便丢下原是他们领导者的安普罗兹,冲到走廊上。
口中不停叫唤荷曼妮的名字。
谢尔吉斯发出诅咒的叫声。将颤抖不已的拳头朝着安普罗兹挥出:
“安普罗兹……愚蠢的继承人啊!立刻追上去,把荷曼妮的脑袋砍下来。除此之外,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安普罗兹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就算是谢尔吉斯村长的命令,我还是不可能杀人。”
“你根本搞不清楚。你放走的荷曼妮,一定会给村里带来厄运!而且厄运……已经开始了。快去!把荷曼妮杀了!你只要相信我说的话,按照我的指示去做就好了。想要了解我所知道的事物、还有我所下的命令,简直愚蠢到家!年轻人,你要谨记在心……”
安普罗兹如同往常低着头,却不再像过去悲伤点头。他摇摇头.沉默地打算离开房间。
就在这时……
走廊传来小伙子大声嚷嚷的声音。
一弥和安普罗兹互看一眼,急忙冲到门外。
巨大动物的舌头——
血红宽厚的东西,慢慢往这边迫近。
那是——
火。
挂在走廊窗边的厚重蓝色天鹅绒窗帘烧了起来,像是生物垂死挣扎般抖落在地板上。火势蔓延到灰色地毯上,燃烧得更加猛烈.不断逼近过来。
年轻人全都放声大叫,一边叫喊一边跑回来:
“失火了……!”
“是荷曼妮放的火!”
一弥定睛仔细一瞧,在有如生物舌头蠢动的火焰那头,可以看到单手举着火把的女人——那个人是荷曼妮。眼珠瞪得大大的.偏向一边的头,好像马上就会发出咕咚声响掉落在地,有如坏掉的娃娃的姿势——
年轻人朝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逃跑。
“从后门出去!火势还没有延烧到后面!”
一弥回过神来,急忙跑回书房。蜜德蕊和布洛瓦警官似乎听到年轻人的声音,急忙冲了出来。一弥逆着人潮冲进书房,找到傻傻站在正中央的维多利加,用力拉住她的手。
“维多利加、失火了!快走!”
安普罗兹也跟在后面冲进来。他冲到谢尔吉斯的身边,抢走老人的拐杖,把谢尔吉斯背在背上,跟着~弥与维多利加飞奔到走廊上。
走廊已经满布白烟,薰得眼睛好痛。一弥抱住维多利加。
“你闭上眼睛!”
自己则忍着痛开始往前跑。
往旁边一看,维多利加按照吩咐闭上眼睛拼命奔跑。维多利加的脚步慢,两人已经被背着谢尔吉斯的安普罗兹追过。即便如此,她还是闭着眼睛,只靠着一弥拉着她的手引导,毫无畏惧地直往前冲。回握一弥的手越来越用力。
两人好不容易从简陋的后门连滚带爬地冲到屋外。仰望大宅的一弥,被烟呛得咳个不停。
宅邸朝着黑暗的天空燃烧,火焰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不断往上延烧。
一开始看来有如巨大灰狼的宅邸,现正蹲在山丘上一动也不动,整个被火焰覆盖。
“荷曼妮……!”
谢尔吉斯以惊讶的声音低声自语。膝盖跪在坚硬泥土上,脸部因为愤怒而胀红发黑,仰望夜空,带着浓厚的恨意。
谢尔吉斯独自一人待在那里,将他救出火场的安普罗兹不知去了哪里。
“荷曼妮啊……!光是杀害狄奥多村长还不够,竟然放火烧村!”
维多利加的眼睛睁开,倒吸一口气。一弥沿着她的视线,发现火势已在<无名村>蔓延。
家家户户的屋顶、树木和所有一切都在闪烁的火焰中燃烧石块砌成的外墙带着热气被染成不祥的红色。盖在屋顶上的茅草.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朝着夜空冒出火焰。房舍像是戴着火焰帽子,放眼望去,整个村子就像发出闪耀光辉的巨大水晶吊灯。
红澄澄的村子不停摇晃。
村民聚集在广场,汲取井水想要灭火。
看不到安普罗兹的身影。
这时,广场遥远的另一端响起年轻人的惊叫声。他们的口中不知在叫喊些什么,安普罗兹从人群之中冲了过来。散开的金色长发,轻盈垂落在肩膀上。当他一找到一弥等人,立刻以恐惧而僵硬的表情大叫:
“荷曼妮她……!”
一弥等人冲了出去。
穿越广场、穿越水晶吊灯般的火焰,跑在石板路上,终于来到村子的入口。安普罗兹以颤抖的手指,指着那个——
连结村子与外面世界的唯一通路,吊桥——

吊桥不知在何时被放下。
安普罗兹颤抖的手指指向了望台。由村中的小伙子看守,只有客人光临之时才会放下的吊桥……那个石砌了望台。
被火焰照亮的村里,只有这里染上夜晚的漆黑。
有人潜入幽暗的了望台。
深蓝色的古老衣装、编成细细麻花辫的金发、双眼突出的深绿眼眸。
——是荷曼妮。
当一弥他们仰望时,她缓缓俯视这边,然后翻出自眼。
高举单手握着的火把,火焰发出声音爆裂开来;另一只手上握着长枪。荷曼妮以古代战士般不可思议的姿态,直挺挺站在那里。
过了短暂片刻。
……荷曼妮笑了。翻着白眼,嘴巴张得大大,嘴角好像快要裂开。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的模样。
荷曼妮用力蹲下。
因蹲下而缩起的身体,瞬间突然伸展,让人感觉好像变成两倍大。凝聚力量飞在空中的荷曼妮,身手矫健地落在一旁。发出巨大的声响在石板上着地之后,就一直盯着一弥。
往外翻的眼珠,完全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
一弥把维多利加拉到身后加以保护。
荷曼妮拿起长枪摆好架势,低声说道:
“……都怪你们多管闲事。”
一弥一面发抖,一面保护维多利加。安普罗兹惊讶地看看荷曼妮又看看一弥。
一弥瞪着荷曼妮:
“这不是闲事,荷曼妮小姐。维多利加只是想要洗刷她母亲的冤屈!你在这二十年里,害得一个无辜的人……”
“对我来说就是多管闲事。”
荷曼妮重复再说一次,然后把头往旁边偏,浮起笑容低头看着维多利加。笑容像是突然被虚空吸收一般消失:
“柯蒂丽亚的女儿……你就留在这里一直到死吧!”
一弥用力倒吸一口气,挡在拿着长枪的荷曼妮前面保护维多利加。但是荷曼妮并没有攻击,反而翻身直接过桥。
不一会儿荷曼妮奔跑的背影逐渐远去,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她的皮鞋鞋底——黑色的皮鞋配上黑色的鞋底。不祥的颜色。
安普罗兹突然发出声音。似乎终于发现她的企图。一
“荷曼妮,不行!”
“……这么一来,你们就没办法追上来了。”
“荷曼妮!?”
已经过桥的荷曼妮,转身朝向这边,手上举着的火把慢慢降低。
村民们已经逐渐聚集过来。吊桥的彼端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荷曼妮。这一头的村民们与客人们则是目瞪口呆站着不动。
安普罗兹大喊:
“荷曼妮……好像想要烧掉吊桥!”
一弥倒吸一口气。
荷曼妮将火把丢向桥的正中央——熊熊火焰摇晃,慢慢开始延烧开来。
谢尔吉斯在村民的搀扶下接近。安普罗兹回头正想要说话,却遭到谢尔吉新制止:
“安普罗兹,你的头发散开了。”
“咦……?”
安普罗兹受到指责,不知所措地呆呆站着。谢尔吉斯焦躁地说:
“我不是常告诉你要绑整齐吗?快点把头发整理一下。”
“谢尔吉斯村长……可是、桥……!”
“桥没了也没关系。我们一向住在村里,没有必要离开村子。”
安普罗兹低吟一声。
他被谢尔吉斯斥责时,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垂着头,只是直接盯着谢尔吉斯。
火势在桥上蔓延。
大约是一辆马车正好可以通过的宽度。两边的粗绳已经起火燃烧,桥面的支撑力量不足,开始上下摇晃。木制桥面也一点一点开始变黑。一弥叫道:
“维多利加,快点!我们得过桥才行!”
维多利加的手被一弥拉住,害怕地抬头看着他:
“可是……”
“如果桥断掉,我们就回不去了!”
“可是,桥的那一边……”
一弥像是在教导害怕的维多利加:
“害怕的话就把眼睛闭上。知道吗?”
不等回答,一弥就往前跑。维多利加毫不抵抗地跟在他后面。
回过头一看,就和刚才在宅邸走廊上奔跑一样,维多利加用力闭
上眼睛。小鼻子上皱起可爱的细纹。
看到这个样子一弥便安心了。然后朝着背后大叫:
“警官!蜜德蕊修女也快点!”
两人的表情被恐惧染得苍白。
客人战战兢兢渡过已经开始燃烧的吊桥。

桥面不停摇晃,一面燃烧一面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
一弥偷偷往下一看——
夜里看不到无底深渊,只知道下面又深又暗,还传来浊流流过的声音。
正当大家都吓得双脚颤抖时,只有一弥毫不在意地冷静渡桥。回头看到布洛瓦警官和蜜德蕊因为恐惧而痉挛的表情,一弥感到很不可思议,随即想到一件事。
(……对了!我早就习惯这种状况。因为我常爬上圣玛格丽特大图书馆的迷宫楼梯……的确,在习惯之前很可怕……)
走到桥的一半时,前方传来有如野兽的吼叫声。害怕的维多利加肩膀发抖,死命抱住一弥不放。一弥发现到包裹在荷叶边深处的小巧身躯不停发抖,便伸出双臂搂住维多利加保护她。
抬头看到锐利的金属尖端不断逼近。
握着长枪的荷曼妮,发出奇怪叫声朝这里飞奔而来。即将燃烧殆尽的吊桥,随着荷曼妮的动作激烈摇晃。
荷曼妮朝着一弥……不、是朝着维多利加而来。
警官和他带着的德瑞克、蜜德蕊从一旁迅速通过。
锐利的黑色枪尖不祥逼近,另一头是荷曼妮的疯狂笑容.左右激烈摇头,好像随时都火焰落谷底。一弥抱着维多利加小巧的身体往后退,燃烧的吊桥不稳地摇晃。一旁燃烧粗绳的火焰轻拂一弥的脸颊。
啪……!
枪尖刺中一弥的右手,带来灼热的感觉。一看手臂,轻薄长袖外衣袖子被划开,鲜血开始渗出。再看看双手环抱的维多利加,依然死命闭紧眼睛。
一弥突然想到,闭着眼睛往前跑是多么危险的事。虽然是自己要求维多利加闭上眼睛,跟着自己往前跑,可是在看不到周围的状况之下,别说是奔跑,就连慢慢步行都很危险。
可是维多利加还是按照吩咐闭上眼睛,握着一弥的手跟了上来。
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能力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对一弥来说就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除了维多利加以外还有谁……?虽然受到父亲与哥哥的期待、获得母亲与姐姐的疼爱,但是至今没有任何人相信一弥的能力,而将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他。
一弥强烈的想法:“……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护维多利加。”
荷曼妮挥舞紧握长枪的手臂。
每次舞动,一弥就护着维多利加,或左或右闪避。
谢尔吉斯不祥的声音在心中苏醒。
<在占卜时,他说过……>
谢尔吉斯预告的未来……
<距离现在几年之后……会吹起撼动世界的狂风。>
<因为那狂风的缘故你们两人将会分散。>
<人不论感情多么深厚,仍旧不敌风的吹拂。>
<心是……>
<永远>
<分不开的。>
一弥咽下口水。
(只不过是占卜罢了。对于一直住在中世纪村子里的人来说,怎么可能真的了解撼动世界的狂风这种事……可是、可是如果……那是真的……)
一弥不愿输给荷曼妮的视线,直盯着她圆睁的双眼。
(就算那是真的,我和维多利加分离的时间也还没到。这次我们可以平安回去。回到圣玛格丽特学园……回到属于我们的地方……)
枪瞄准一弥与维多利加的正中央刺过来。
一弥将维多利加的身体向前推,自己退后一步——枪穿过两人中间。一弥发现到自己与维多利加分开,忍不住倒抽口气。荷曼妮也注意到,在燃烧的桥上咧嘴大笑。
眼球充血,染成鲜红色。
“先把你解决……就从你开始……!”
朝着一弥挥出长枪。
吊桥烧得更猛烈。
荷曼妮预测一弥闪避的方向,朝着对一弥来说较为安全、火焰较少的左侧,刺出长枪。
但是一弥却朝着相反的右侧移动——因为他把维多利加单独留在那里。看着一弥挡在面前保护她的模样,让回过头来的荷曼妮似乎很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好像在问,为什么会往那边?
荷曼妮失去平衡。
她打算杀了一弥,以至于用力过度。长枪刺中无人的空气。
在桥面上翻个筋斗,跌落无底深渊。
——哇、啊、啊、啊、啊、啊、啊!
不论经过多少年都难以忘怀的骇人叫声逐渐远去,最后终于被吞人遥远的下方消失。
虽然落人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但是一弥知道下方的深邃谷底有湍急浊流流过,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吊桥发出声响,好像即将倒塌,只剩下正中央窄小的范围能够通行。左右的火焰更形猛烈,如火墙般迫近两人。
一弥回过神,拉住维多利加的手奔跑。
只剩十步左右的距离,一弥拥住维多利加,像是要保护她不受火焰的伤害般冲过去——只剩下一步。
总算安心了。一弥以自己的力量,将维多利加安全救出。
这时……
——巨大的摇晃!
身体也跟着摇摆。
心想或者是安心的关系——但并非如此,吊桥开始倾斜。
终于断裂坠落,残骸问着鲜艳的橘色掉落无底深渊。
最后一步——
维多利加的脚先踏上地面。
一弥也紧接着伸出脚,踏上地面——
一弥的身体随着吊桥往下跌落,瞬间倾斜。维多利加回过头来,脸色大变好似在大叫,她的脸在视野下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夜空——闪耀着满天星辰的夜空,充满整个视野。
那个瞬间真是相当美丽。

下一个瞬间,身体朝着悬崖往下掉。
满天的星空变得遥远,可以看到断崖与朝这边大喊得维多利加、惊愕俯视一弥的布洛瓦警官、发出尖叫的蜜德蕊与安普罗兹。还可以看到另一边是拥有中世纪教堂与石造拱门等建筑,美丽但时间静止到令人绝望的村子。火焰似乎还持续冒烟。
可以看到从维多利加的胸前,那个……维多利加在山脚村落的旅馆,曾经给自己看过的金币项坠垂了下来。荷叶边的海中出现一张脸,金币似乎朝着一弥的方向接近。一
往下掉落的一弥,感到这个瞬间简直长得不像话,竟然还能冷静观察维多利加的项坠。然后心想“咦?为什么安普罗兹会在桥的这一头呢?”正想要问他,却说不出话来。一阵严重摇晃之后,一弥的身体开始往下掉。
一切都变得好遥远。
……突然想念家人。
故乡天空的颜色、乘船渡海时看过的波涛汹涌海面、第一次进入圣玛格丽特学园宿舍房间……还有,受到塞西尔老师的吩咐.第一次爬上大图书馆迷宫楼梯的那个春天……
情景一幕一幕出现又消失。
交杂着不甘、骄傲、抱歉的心情,瞬间抓住一弥。
思绪回到自已出生的国度。
离开那个国家的理由……
(父亲、哥哥……对不起。)
一弥悲伤地喃喃自语。
(我没能成为你们所期盼的儿子、弟弟,所以我才逃走。我并非想到这个国家来学习。而是待在家里实在痛苦。待在父亲与哥哥的身边让我觉得自己没出息……我不想这么继续下去,认为自己是没用的人……对不起。我并不是讨厌父亲和哥哥……反而是非常尊敬……!)
其实一弥心中也有一座迷宫楼梯,一弥早已迷失其中。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变得讨厌自己。迷惑、痛苦、逃避……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就像维多利加说的,是个半吊子的好学生、只不过是个凡人、微不足道的存在。所以……即使……像这样掉到悬崖下面我也……)
突然注意到金色蝴蝶掠过视野。
在林间阳光中拍着透薄翅膀,小小的蝴蝶……
好久以前曾经见过……
一弥热泪盈眶。
(掉下去也好……我……)
金蝶……
(光是救出维多利加,就很不得了了…….所以……)
维多利加、蜜德蕊与安普罗兹等人的脸庞逐渐远去。
唯独只有一个东西没有远去,就是她很珍惜的金币项坠。别说是远去,竟然越来越接近,离开维多利加的胸前。一弥发现到项坠的旧链子断掉,将要和自己一起掉落谷底。
那是维多利加重视的项坠……!
维多利加伸出手来,不知在喊些什么。似乎想要捡起项坠。
(千万别连你都掉下去……我就算了。你要……小心……!)
心里这么想着……

——喀答!

身体开始摇晃。

一弥的脑海一片空白,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人用力摇晃着自己的身体,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

视野……

转动。

开始回转,一弥的视野被幽暗坚硬的断崖所包围。

“……久城!”
上面有人在呼叫自己。
一弥抬头往上看,头上是维多利加。只见她发出“嗯——、嗯——”的声音,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像很用力的样子。玫瑰色的脸颊似乎因用力而胀得通红。一弥心想她怎么会在上面呢?维多利加明明很小呀。
看着手——
发现她正抓住自己的手用力拉扯。
一弥悬空吊在断崖边缘,一只手被趴在地上的维多利加用力抓住。

眼前就是断崖,飘来微微的泥土气息。
遥远的下方传来水声——浊流激烈冲击的声音。
维多利加用力咬紧牙根。
一弥看向她的手。
小小的双手拼命想要拉起一弥。但是维多利加的力量实在太小,就连一张小椅子都拿不太起来。
“维多利加……你的宝贝项坠掉了。”
她咬紧牙根,没有回答。一弥这才注意到维多利加伸出手的原因,并不是想要捡项坠,而是要抓住自己的手。
仔细看着维多利加使劲的手——小小的手背已经失去血色、变成紫色。维多利加咬紧珍珠般的小巧自牙,大叫:
“……你在搞什么,久城!还不快爬上来!笨蛋!”
“可是,我……!”
“废话少说、快爬上来。你这个笨蛋兼半吊子好学生兼平凡又没用的家伙歌又唱得难听得要死的死神久城!”
“……我才不是没用的家伙……应该吧。”
“还不快一点!”
一弥诧异地仰望拼命拉住自己的维多利加。心想:“为什么这么拼命?”突然想到——
“维多利加,你……”
“干嘛!?”
“手不会痛吗?”
“…………………不痛。”
“应该会痛吧?”
“……………………不痛。”
“可是……”
“我说不痛就是不痛!”
再次仰望感到生气而重复回答的脸。
(……啊!)
一弥突然想到。
(怎么可能不痛。维多利加分明超怕痛的。维多利加在……说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来这就是她说谎时的模样。咦?好怪的表情……)
脸颊比平常还要鼓,翡翠绿的眼眸很湿润。
“久城,快点……你在笑什么啊!我叫你动作快点!”
一弥突然回过神来。维多利加的小脚,已经被拉近崖边。再这么下去,只怕也会跟一弥一起掉下去,但是维多利加还是不肯放开一弥的手。
“我们要一起回去。上次我说过了,要一起回去。上次我明明说过……说过了啊……”
“……嗯。”
“还不快一点,你这个没用的笨蛋白痴死神!”
“对不起,你说得对……维多利加。”
“什么……!”
维多利勃然加大怒。不知为何,反倒是一弥老实地说了声:
“那个……谢谢。”
“笨蛋~!!”
“嘿嘿嘿……”
一弥伸出另一只手,抓住长出地面的树根。使力撑住自己的身体,慢慢往上拉。
缓缓爬回地面。维多利加小小的喘气,在耳边显得特别大声。远处还传来火焰蔓延燃烧的声音。一弥总算将自己的身体拉回地面。
喘口气。
累得好想就这么沉沉睡去。

一弥用力深呼吸,再吐气。总算把刚才困住自己的悲伤心情,逐出体外。
膝盖跪在地上,深深喘息。
一弥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一旁的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坐在地上,张开小小的双手。一脸诧异的表情盯着手心。
一弥也看向她的手掌。
维多利加的手通红肿胀。没提过重物的肌肤相当脆弱,红肿程度就像烫伤一般触目惊心。
“……维多利加。”
注意到一弥的视线,维多利加慌忙将双手藏在背后。又发班一弥手臂上的伤口正在流血,开始以诧异的眼神盯着看。
“维多利加。呃……”
一弥话说到一半,维多利加便发怒似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身背对一弥,小声说道:
“久城,你刚才心想掉下去也没关系吧?”
“呃、那个……”
维多利加的声音十分愤怒。一弥搔搔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维多利加以愤怒的声音简短地说:
“不准掉下去。”
“……说的也是。”
维多利加以几乎听不到的微小声音说了一句:
“…………………笨蛋。”


3

夜晚的帷幕降下,村里延烧的火势总算遭到控制。不一会儿,来自山脚下霍洛维兹的接送马车也到了。黑暗之中,年老的车夫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袭击(无名村)的灾难。只是在眼睛扫过一弥他们一行人——一弥、维多利加、布洛瓦警官、德瑞克、蜜德蕊,以及安普罗兹等六人时,偏着头喃喃自语:
“载六个人过来、载六个人回去是没错……但是,是这些人吗?”
搭上马车时,安普罗兹还是迷惘地回望村子所在的洼地。沉_落在夜晚黑暗中的洼地完全感受不到人烟,有如顽固的老人般一动也不动,只是单纯存在。
安普罗兹口中念念有词,不是对着任何人,好像是在辩解:
“我看到桥快要断了,不由得就……冲过火焰。我一直很想要走过那座桥。从我在布莱恩-罗斯可那里知道外面的世界之后……我知道<无名村>不是唯一的世界之后……只有我,不认为这里是我最终的归宿。”
说完之后,安普罗兹挺起胸膛搭上马车。手伸向绑住头发的麻绳,轻松解开之后丢出马车车窗。有如丝缎的细致金发散开,落在好似高雅女性的美貌脸上。
维多利加小声说:
“外面……比较好。”
一弥轻轻倒吸口气,轻轻握紧维多利加的小手。布洛瓦警官装作不知道,但还是瞄了异母妹妹一眼:
“引起这么严重的骚动,说不定再也没办法出门……”
“要是真的这样,我也满足了。”
维多利加的回答,让一弥感到惊讶。这还是这对异常冷淡的兄妹。头一遭如此一来一往的对话。即使不祥的内容充满尖刺。
“我已证明柯蒂丽亚是无辜的。女儿必须守护母亲的名誉。”
“……哼!”
布洛瓦警官哼了一声:
“即便柯蒂丽亚·盖洛是因为冤罪才被赶出从小生长的村子,但那个女人在先前的世界大战里引发事件的事实并未改变。继承她血统的女儿不能得到自由,也没有改变。”
“这是从父亲那里现学现卖的吧?”
“什么!?”
布洛瓦警官脸色变得很吓人,瞪视小不隆咚的异母妹妹。维多利加一点也不畏惧,只是安静地瞪回去。
马车里一片死寂。
然后,箱型马车就像上山时一样,在激烈的摇晃中,发出答答马蹄声,爬下陡峭的山。

“那个村子以后会如何呢?”
一弥没有对着特定的人,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坐在对面的安普罗兹回答:
“这……我想可能会花费漫长的时间重建吊桥吧。即使如此,还是和过去一样……继续过着同样的生活。”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憔悴。
“安普罗兹呢……”
“我……一直都很憧憬外面的世界。虽然不知未来如何,但是我想要在外面生活。”
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德瑞克,以尖锐的声音苦涩地说:
“外面有那么好?你们根本不懂那些古董的价值,最后竟然烧掉那么多宝物……”
蜜德蕊好像也回想起来,叹气说道:
“是啊。那场火灾就是在烧钱啊。害我也忧郁起来……”
布洛瓦警官戳了戳德瑞克的头,受不了地叹了口气,规劝德瑞克:
“德瑞克,你可是差点在那个古董村里,依照他们的规矩处刑呢。不论怎么想,都有远比苏瓦尔的法律更残虐的刑罚在等着你。你也看到那把斧头对吧?要让那种生锈钝涩的中世纪斧头砍掉脑袋,你不觉得毛骨悚然吗?八成没办法一次砍断脖子,要挥舞好几次斧头才会断气,那可是漫长的折磨……”
布洛瓦警官闭上嘴,像是被自己说的话给吓到。
一时之间,马车中陷入沉默。
沿着山道下山的马蹄声听起来非常规律。车厢用力摇晃.发出嘎搭声响。最后布洛瓦警官终于开始嘟哝:
“不过,赛伦王国究竟是怎么回事?”
“……赛伦?”
维多利加回问。
警官急忙转向一弥的方向,似乎不想继续和妹妹对话。就像平常一样对着一弥说:
“当我和村长争执要怎么处置德瑞克时,他说出相当怪异的话——‘这里不是苏瓦尔王国’、‘这里不是村子’。接着他很骄领的说:‘这里是赛伦王国,我就是国王。’”
警官耸耸肩继续说:
“……随便取个国名,在深山里面占地为王,真是不像话。一群脑筋有问题的家伙,这里可是苏瓦尔的国土……唉呀,抱歉。”
注意到安普罗兹的视线,显得有些慌张。
维多利加用力叹口气:
“原来如此。所以……”
所有人都看着维多利加。
她慵懒地拢起头发。然后把一双带着睡意的眼眸昧得细细的.看着坐在身旁的一弥。
“久城。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解释过‘特别的种族’。”
“啊.是啊……”
一弥点头:
“有希腊神话的众神、北欧的巨人、中国的天人等等……”
“没错。我读过那些文献之后,发现到实际的历史——大多是古代史——曾经有过类似神祗的种族登场。”
维多利加叹了口气:
“很久以前,曾有一支制霸东欧地区的森林民族。他们的传说一直残存至今。波罗的海沿岸虽然曾经被许多外族掠夺,只有这支森林民族百战百胜。他们的身材矮小、力量薄弱,而且数量不多,但靠着聪明才智控制这个地区。他们在九世纪与哈札尔人、十世纪到十一世纪与佩琴尼人、十二世纪与波洛汶斯人勇敢对抗,十三世纪还击退蒙古人的侵略。他们的敌人大多是从平原进攻的高大骑马民族。虽然他们强盛一时,却以十五世纪为分界,突然消失无踪。并非因为战争的缘故,但就这么突然从历史上消失。究竟他们消失到哪里去了?”
马车中一片寂静。
“他们的名字就是赛伦入。”
“啊!”有人惊叫出声。
安普罗兹战战兢兢地说:
“我不知道这些历史,不过在村里,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自己是赛伦人。虽然在苏瓦尔王国里是村庄的型态,其实不是村子而是王国。可是,绝对不可以泄漏出去。甚至连名字也不能说。因为过去曾经遭受迫害,整个部族被烧光的缘故……”
“是的,他们是遭到迫害的民族。”
维多利加点头附议:
“提到十五世纪,各位应该想到些什么吧?那就是审问异端与狩猎女巫的季节。矮小、聪明、带着神秘的赛伦人,惨遭这阵狂风骇浪吞噬,被贴上异端的标签,就连波罗的海沿岸的小王国都保不住。不是因为战争,而是因为迫害,才会让他们被放逐。而以十五世纪为界,<灰狼>传说在苏瓦尔急速增加。森林的深处住着会说话的安静灰狼、聪明的孩子被称为灰狼的小孩……这会不会是因为十五世纪被赶出波罗的海沿岸的赛伦人,逃到苏瓦尔深山,悄悄定居在此呢?而他们之所以被称为(灰狼),或许是因为他们居住的东欧森林里栖息着大群野狼吧?可是逃到苏瓦尔来的他们,每次只要被发现,村子就会被烧毁、被赶到更深的森林里。子孙的数量越来越少,只剩下传统与古老的村落。应该就是那个村子吧。”
维多利加继续低声说道:
“你们还记得夏至祭吧?<夏之军>与<冬之军>的战争。那是祈求丰收的仪式,在欧洲各地都有类似的习俗。但是为什么只有<冬之军>骑马呢,我可以举出一个说法: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敌人长久以来都是骑马民族。那个仪式既是为了赶走冬季,或许也是为了将随着季节前来侵略的高大骑马民族,从丰饶森林赶回贫瘠平原的仪式也不一定。”
马车不断摇晃往山下驶去。
维多利加的脸孔被壁灯的火焰照亮,又隐入阴影当中。就这么不断重复。
没有任何人说话。
维多利加终于以沙哑低沉的声音说:
“不论究竟如何,都已经是遥远的过去的事。我们要活在当下、活在……”
——嘎答!
马车似乎辗到大石头或树根,用力摇晃。
灯笼激烈摇晃,瞬间照亮坐在对面的安普罗兹的脸。
安普罗兹的脸上闪着泪光,小声问道:
“……当下?”
维多利加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这样就能够活下去。”
安普罗兹喃喃自语,似乎还微笑了一下,但因为太过阴暗而看不清楚。
蜜德蕊打了个大呵欠。然后开始嘀咕:
“这些艰深的话题我是听不懂啦,总之只要身体健康,有钱可花就谢天谢地啦。这样就很好啦……我是希望钱越多越好啦!
安普罗兹不禁笑了,一弥也跟着露出笑容。蜜德蕊打了个呵欠.像是筋疲力尽闭上眼睛。

马车在摇晃当中不断下山,在蜿蜒的山路上发出马蹄声。
维多利加轻轻打了个呵欠。
“……累了吗?想睡吗?”
“…………”
维多利加无言地点点头。然后小声说:
“久城,你来唱歌。”
“……唱歌?”
“没错。”
“……为什么?真受不了你……”
一弥叹口气,小声哼起拿手的童谣。当他放声唱歌时,才发现维多利加似乎在偷笑。
“怎、怎么了?”
“……唱得真烂。”
“你也是啊,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一直笑个不停。
马车继续下山。


4

到达山脚下的城镇时,已经是入夜的事。一行人还是投宿唯一的一家旅馆,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出发。旅馆的老板注意到安普罗兹的金发与贵妇般的容貌,再加上穿着中世纪的古老服装,害怕地说:
“是灰狼……!”
虽然他口中这么说,但是当安普罗兹天真地不断询问旅馆的经营、电话的原理、玄关大门吊着的鸟尸……他的惊惧也逐渐消失。转为变成嫌他哕嗦的态度:
“别像个口无遮拦的小孩一样,问东问西问个不停。你到底几岁啦!”
终于生气了,说完之后溜得不知去向。
——第二天早上非常晴朗。搭着登山铁路下山、再转乘蒸气火车……直到中午时分总算回到圣玛格丽特学园所在的村子。
蜜德蕊在夏季洋装上面套上厚重修女袍,回到教会去了。
虽然抱怨了一声“啊——啊!又要回去过麻烦的生活了吗……”闭上嘴时已经将鲜红卷发塞进修女袍深处,表情也稍微收敛一些,乍看之下像个正经修女,发出巨大的脚步声走远。
布洛瓦警官带着德瑞克,搭上马车前往警察局。从马车车窗回头看着一弥:
“总之,回学校就对了。之后的指示我会跟学校联络。”
阴沉的声音让一弥感到不安,但现在根本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布洛瓦警官与德瑞克搭乘的马车远去,蜜德蕊也已不见踪影。
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
——旅途结束了。
从车站踏入村里的大街,吹来接近初夏的凉风,非常舒适。正午的大街上有许多人正在行走。街道两旁的店家也充满活力,许多人潮进进出出。
公共马车从身边经过,对面还有最新型汽车疾驰而过,发出巨大声响。
安普罗兹很稀罕地巡视大街.
“这里就是‘当下’吗……?”
漫无目标地往前走。脸上浮起混合不安与期待的表情。一弥与维多利加则是目送他离开。
葡萄园甘甜的果实香气以及带有暖意的泥土气味随风飘来。下一班蒸气火车开进远处的火车站,可以听到高亢的汽笛声。
这正是村子一直以来的闲适情景。
安普罗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而回头跑来,抓着一弥,以再也忍不住的表情说起悄悄话:
“对了,在占卜的时候……”
“你说的占卜是指那个吗?”
“是啊。你和你朋友……”
“我和维多利加?”
“嗯。”
安普罗兹摇摇头,好像在说真是搞不懂一般:
“你们两个为什么问了相同的问题?”
“相、同……?”
一弥偏头。
回想起当时——维多利加走出教堂,眼眸带着泪水,一副很不开心的模样。
心想一定是听到什么令她震惊的话。她也说了,她是询问会不会长高……
(相同的问题……可是我并不是问维多利加会不会长高啊?)
一弥陷入思考。
终于想通,大叫一声:“啊!”
(不对,正好相反……!是维多利加问了和我一样的问题。其实她问的不是身高……)
她问的是:“我和久城一弥未来也能够一直在一起吗……”
得到和一弥相同的回答。
——所以才会落泪。
安普罗兹很不可思议的说:
“你们两个如果问不一样的问题,就可以知道两个不同的未来啊。不过这也代表你们真的很想问这个问题吧。嗯……”
说完之后,安普罗兹好像放下心里的重担,轻松地踱步离开。
一弥回到维多利加的身边,低下头直盯着她看。维多利加很不高兴的说:
“……干嘛?一直盯着人家看?”
“没有、没事……”
“那就转到那边去!”
“……你啊!”
早已经忘怀的愤怒又涌了上来。
受够了,维多利加这家伙真是令人生气。总之就是头脑好、嘴巴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才好。有问题的人分明不是一弥,而是维多利加才对。不仅被当成笨蛋、被她任意使唤,还被当作碍手碍脚的人,而且……
而且……
(……两人能够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一弥目送着远去的安普罗兹。

在<无名村>见到他时,古风的服装与彬彬有礼的态度都与村里其他村民无异,唯独眼眸里的神采,述说着他生气勃勃的内心世界。但是走在现代街道上的安普罗兹,一边走着一边将手插入口袋、吹着口哨、悠闲漫步……不一会儿就融入周遭的气氛当中,成为街景的一部分。服装也因为他的变化,看不出有任何怪异之处。与安普罗兹擦身而过的乡村姑娘,回过头热情盯着他看,像是在感叹着好帅的人呀!安普罗兹注意到她的视线,虽然有点难为情,还是亲切地向乡村姑娘点头。
——只花了极短的时间就适应了。
暖洋洋的春风吹过。
可以看到披散在瘦削背上,有如丝绸般耀眼的金色长发被风吹动,轻飘飘地飞舞。
待风停止,安普罗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知道是在街角转弯,还是走远了呢……
一弥略带担心地喃喃自语:
“不知道安普罗兹今后会怎样?”
维多利加沉默不语。眼眸荡漾着憧憬般的不可思议光芒,看似羡慕得到自由的安普罗兹,但是完全没提到这回事。只是简短回答一弥的问题:
“会活下去吧。就和柯蒂丽亚·盖洛一样。”

这正是旅途的结束。

[ 本帖最后由 apple0143 于 2007-9-8 12:23 编辑 ]


尾声 朋友


晴朗的午后——
已近初夏的阳光,照在街道干燥的泥土上,闪烁出耀眼光芒。攀爬在木造房舍上的藤蔓、从二楼窗边垂下的红色天竺葵,也在阳光的照映下闪闪发亮。
静谧而舒适的午后。
位在村中一角的小邮局,门缓缓打开,身着圣玛格丽特学园制服的小个儿东方少年走了出来。规矩地重新戴好学生帽,抬头挺胸向前走。
手中握着一个看似以国际邮递送来的四方形小包裹。
位于邮局对面的小花店,一个穿着同样的制服、身材高挑的少女跑了出来。金色短发搭配上非常活泼的表情——
少女一找到少年——久城一弥,脸上突然发亮。
“久城同学!”’
一弥听到呼唤,也发现到少女——艾薇儿.布莱德利,一脸笑容。
“是你啊,艾薇儿。”
“你在做什么?啊、这周又上邮局啦。故乡寄来的邮件吗?”
“嗯。我拜托哥哥寄来的书总算……哇啊、艾薇儿!?”
“是零用钱吗?零用钱?咦……搞什么嘛!”
从一弥手中抢过邮件开封的艾薇儿,发现里面装的是以东方文字写成的古老书籍,突然变得垂头丧气。
“……我不是早说是书了吗?先前我写信拜托大哥帮我寄来的。终于收到了。”
一弥举步往前走,小声自言自语:
“……虽然时间慢了一点。”
“哦?那是什么书啊?”
“那是、呃……没、没有啦。不是什么重要的书。”
一弥的脸突然一片通红,从艾薇儿的手中抢回绿色封面的书。
艾薇儿不满地鼓起脸颊,再把书拿过来。正面反面前后左右转来转去瞧个清楚,又看不懂东方文字,只得把书还给一弥。
——两人走着的大街,在阳光的照射下尘埃飞扬,烟雾弥漫。长毛老马慢慢施着货车擦身而过。货车上载着堆积如山的干草,散发出温暖又带点酸甜,只能说是初夏的气味。
越是接近学校,路上的人烟也变得稀少。住家越来越少,通往半山腰的缓坡连绵不断。
“……对了,艾薇儿。”
一弥好像想要改变书本的话题,开始大声说话。
“那个,我上周遇到许多事……详细情形说来话长,所以我就省略了……你还记得在跳蚤市场的义卖会遇见的修女吗?”
“嗯。”
“她的名字叫做蜜德蕊,我们做了朋友。她说要送我一个义卖会上的东西,这个、呃……送给你……”
一弥打开手提包,开始找了起来。在听到“送给你”的瞬间,艾薇儿的表情突然发亮,喜孜孜地窥视他的手提包。
“送我?”
“对啊,我想把它送给你。因为你好像非常喜欢……”
手提包中某个东西散发出不祥的金色光芒。
艾薇儿脸上的笑容有如幻影消失无踪。当一弥握着金色的东西抬起头来时,只看到眼前的艾薇儿嘟着嘴,勃然大怒。
“当时你一直吵着想要这个,所以我想,把它送给你最适合……艾薇儿,你怎么啦?怎么回事?为什么一脸不高兴?”
一弥像个笨蛋一样,把拳头大的金色骷髅顶在头上,眼睛望着艾薇儿。
艾薇儿一直瞪着一弥。睁得大大的蓝色眼珠不知为何眼角开始泛起泪水,一弥不知所措地说:“呃……?”头一晃金色的骷髅便掉在地上,咕咚咕咚、咕咚咕咚……沿着平缓的坡度,扬起尘埃滚远。
一弥急忙追过去,背后传来艾薇儿的声音:
“久城同学是个大笨蛋!?”
“………什么?”
一弥好不容易拾起骷髅,拾起头只看到艾薇儿以羚羊般矫健的动作沿着道路跑开。
一弥惊讶地追上去,但是艾薇儿的脚程快,好不容易才缩短一点距离。好不容易到达学校,只看到艾薇儿的裙角穿过她以锯子锯掉树枝挖出来的狗洞,消失在校园里。
“等我一下!艾薇儿!你干嘛生气呀?等等……”
一弥匆匆忙忙钻过狗洞,还被细枝刺中、全身沾满树叶.终于回到校园……
“艾薇、儿……啊、塞西尔老师。呃,你好……”
已经不见艾薇儿的踪影。在她离去之后,这里只有蹲在草地上欣赏三色堇的塞西尔老师,以及大大圆眼镜后面的眼睛。
“……久城同学?”
慌忙拍掉身上的叶片和树枝。塞西尔老师以诧异的眼神抬头看着一弥,好像总算注意到,深吸了一口气盯着树篱深处。
那儿有个不该存在的东西——可容一人通过的小洞。
“久城同学!?”
“……对、对不起!”
“踩坏三色堇的人是……”
“对不起,就是我……”
“原来如此。所以上周维多利加溜出学校,也是从这个小洞……?你和维多利加两个都说当时正门开着,所以我也相信了……其实你们是从这里溜出去的对吧?久、久城同学!”
“对、对不起……”
一弥低头不断道歉。塞西尔老师似乎很生气,针对三色堇、草地、维多利加等训个不停。
狗洞在园丁的协助下立刻不复存在。当一弥心想:“艾薇儿一定很不高兴吧?”时,发现树木后面露出金色头发。
那是艾薇儿。
她早一步回到学校,应该是发现一弥被老师逮到,所以过来看看状况吧。
——塞西尔老师当场告诉一弥“罚扫厕所一个月,禁止夜间外出一周”之后便离开了。
垂头丧气正要走开,突然被不明物体打到头。
摸着头回头一看。
只看到艾薇儿跑走的轻盈背影,还有脚边的圆形纸团。打到头的就是它吧……?
捡起来摊开一看,果然没错。艾薇儿图滚滚的纤细笔迹这么写着:

<给久城同学
谢谢你没有告诉老师狗洞是我挖的。
……不过,骷髅头就省了。久城同学果然是个大笨蛋!
艾薇儿敬上>

一弥将皱巴巴的纸压平,对折再对折,放人胸前的口袋。……还是搞不懂。
“真是不懂为什么骂我笨蛋,究竟是指哪件事?”
一弥如此喃喃自语,身边突然刮起一阵强风,吹动黑发与制服下摆。
风一停止,就感到非常温暖。
夏天越来越接近了。
“……不过,会注意到这个,你也称得上是多少有些进步吧?大笨蛋久城。”
——圣玛格丽特大图书馆。
刻画三百年以上时光的古老庄严建筑物。躲过世界大战的战火之后,算得上是欧洲屈指可数的书库之一。
然而,因为学校一向抱持除了学生和相关人员之外不可进入的秘密主义,知道它的人并不多。图书馆总是一片静悄悄,充满尘埃与知性的气息。
大图书馆里的木制迷宫楼梯直通令人头晕目眩的最高处。这天下午,一弥也独自攀着阶梯,花费好几分钟,好不容易来到朋友所在的最上方。
最高处有倾注眩目阳光的天窗、南国植物与花朵欣欣向荣的植物园。还有一位令人误认是陶瓷娃娃、美貌却娇小的少女。就像平常一样,今天也是待在这里,和以往没有两样。
少女——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好像从没发生过周末之旅,悠然自得地埋首书堆里。同父异母的哥哥古雷温.德.布洛瓦至今没有任何联络。应该可以庆幸这次不会受到责难……但心中仍有一丝不安。
含着陶制烟斗的樱桃小口中,一缕白色轻烟升至天窗。一弥靠着这道轻烟,在书堆中找到维多利加娇小的身躯,坐在她的旁边。
“……不准说我是笨蛋。今天一直被女人骂,真是受不了。”
“自作自受。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理由吧。”
“啐!”
一弥心情恶劣。但是维多利加似乎没有注意到:
“你根本就不了解人家,却又说得你好像看穿一切的样子.莫名其妙发怒、又和人绝交,简直是个无聊到家的家伙。”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哼!摸摸你自己的良心吧。”
“干嘛呀,真是的……算了。维多利加,这个你要吗?我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维多利加专心抽着烟斗,把头埋进厚重的书里,但是听一弥这么说,又爱理不理抬起头。
瞄了一下一弥手中的东西,又想把头埋进书里时……
“……这是什么东西啊!?”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一弥将递出的东西——金色骷髅提心吊胆收回来。
“这是什么呢?纸镇吗?”
“久城,你在大部分的时候,只不过是个无聊的凡人罢了。”
“你管我!”
“经常会突然搞不清楚状况吧?”
“……这个、不算是称赞吧?”
“这就是东方的神秘吗?还是你特别奇怪?”
一弥对维多利加的毒舌难以消受,只能闭上嘴,小声地说:“我把东西放在这里……”便把金色骷髅放在地板上。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放在地板上的东西。
一弥送的那顶印度风帽子。看来维多利加并不喜欢把它拿来当成帽子。而是上下颠倒放在地板上,里面堆满威士忌酒精和MACARON。
看来经过维多利加的“智慧之泉”条理清楚的思考,决定把帽子当成零食盒重新出发。
一弥将骷髅放在帽子旁边,营造出奇异的空间……
“说到东方的神秘,维多利加。”
“怎么了?飘洋过海专程来到这里的笨蛋死神久城?”
“……你就是废话太多。”
一弥虽然受到打击,还是从手提包里拿出某样东西。
就是先前到邮局领取、请大哥寄来的那本书。
维多利加虽然不大感兴趣地抬起头来,但是看到是书,出乎意外地感到有趣,一把抢来开始翻阅。里面是她不熟悉的语言,额头上皱起可爱的细纹,一面低声沉吟,一面翻动页面。
书中有许多两个人对招的图画。
“……这到底是什么书啊?”
“是关于东方格斗术的书。我的父亲和哥哥们虽然是个中高手,可是我却一窍不通。所以我拜托大哥将这本书寄给我。”
“格斗术的书……?”
感到不可思议的维多利加如此低语,抬起头来。
一弥移开视线,脸上有些发红。
——上次和维多利加一起搭上那艘可怕的客船,遇上危险之后.一弥的心里便有些后悔。一弥一直觉得学不好父亲和哥哥传授的格斗术,原本打算随便蒙混过去就算了。但是与纤弱的维多利加两人势单力薄待在那艘船里、无法期待任何人来搭救时,一弥打从心底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学习。
想到这件事情,一弥便写信给大哥,除了报告成绩与叙述这个国家的状况之外,还拜托大哥尽可能寄一本格斗术的书过来。
不过似乎正好错过时机,大哥的书在第二次冒险结束,回到学校之后才寄到。
(这么说来,大哥从以前就是这样……总是到吃饱饭后才给零食、考试结束之后才教我怎么念书。虽然是个好人,却总是慢半手E……)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大哥虽然脑筋好、人也长得帅,但却总是失恋。有一次带着漏夜写好的情书去意中人家里拜访,人家竟然在举行婚礼。大哥只得以激烈的毛巾体操度过悲伤……
“……里面好像夹着信喔。”
“咦?真的吗?”
一弥接下维多利加递来的信——那是以大而化之的笔迹写成的信,是大哥的字。一弥拆开开始阅读。
<真是的,那里吹的是什么风啊?一弥,你竟然会想要这种书。我和你二哥都感到不解。不过这是好征兆。我很感慨地对父亲和你二哥说,希望你会变得更有男子气概、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读到此处,一弥的心情突然沉到谷底。
<……还有,对于你优秀的成绩,父亲非常欣喜,我们也感到骄傲。看来你选择离乡背井,到外面的世界去学习是正确的。不过母亲和妹妹都颇感寂寞。即使我和你二哥在家,但是一弥不在.生活似乎变得索然无趣。你真是特别受宠啊。>
一弥总算稍有笑意。
<只不过,身为男人总有一定要做的事。我郑重告诉母亲和妹妹,一弥现在正经历男人必经的重要成长过程。女人和小孩不准打扰。一弥,希望你早日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早点回国。然后出入头地,成为国家的栋梁。千万不可成为不顾国家大事、毫无存在价值的男人。成为一个男子汉吧。我们也会为了国家,专心坚守自己的岗位,等待你归国。——大哥笔>
一弥在叹息声中摺起信。
思绪飘向远方。
看到一弥突然变得安静,维多利加抬起头,表情带着一点点担心。但是,难得的东方书籍似乎再度引起她的兴致,又把头埋进书里。
再一次……
从翻开的书里露出脸,看着一弥。
一弥还在叹气。。
维多利加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好像在说算了,把视线从一弥身上移开。
(……大哥……)
浑身无力的一弥坐在楼梯与植物园之间,脸朝着下方。愁眉不展地想:
(看来我根本没办法达成大哥的期望……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有,只有献身于国家大事,入生才有价值吗?真的是这样吗……啊啊,对我来说……)
——铿!
后脑勺突然感到尖锐的疼痛。
想要回过头,身体却失去平衡。一弥发出“呜哇啊啊啊!?”的惨叫,沿着迷宫楼梯向下滚落好几阶。
因为是斜着滚落下去,只差几公分就要跌落无底深渊。一弥好不容易攀住楼梯站起身来,只见维多利加伸出一个紧握的拳头,一脸诧异低头看着自己。
“怎么,你还在啊。”
“……刚才、维多利加……那个……”
维多利加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放下书本。狼狈不堪的一弥从楼梯爬上来:
“维多利加!?”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照着这本书上的插图出手而已。久城,正好你就在那里。”
“说谎!你分明是故意的!因为这么做很有趣……对吧?”
“唔……是又怎样?”
“万一我死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
一弥再次在维多利加身边坐下,抱着膝盖背对着她。从零食盒里擅自取出MACAKON,剥开包装纸塞进嘴里。似乎很不高兴的维多利加看着他的动作,但却没有抱怨。
一弥终于轻声说道:
“……你在说谎吧。”
“说谎?说什么谎?”
“你刚才说不怎么办。维多利加,你也不希望我死掉吧?”
“……”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
一弥在心底自言自语:
(听到占卜的结果时,你的眼泪差点就流下来了。)
光是这样还是感到不安,于是又画蛇添足。
(而且你还救了我一命。当时你真是拼尽吃奶的力气呢……对吧,维多利加?)
只不过什么都没说。

——虽然身处图书馆中,也可以感受到天色渐晚。
白天窗射入的阳光转为静谧的光线。
维多利加一如往常坐在那里,埋头阅读。
坐在她身旁的一弥,把身体靠在书山上,从刚才开始就一动也不动。维多利加继续把脸埋在书堆里,竖起耳朵倾听。
“呼……呼……呼……”
一弥发出酣睡的呼吸声。维多利加像是感到厌烦般皱起眉头。又装作不知,继续看书。
过没多久——
维多利加从书中抬起头:
“久城,你睡着了吗?”
平稳的酣睡呼吸声代替回答。
“睡着了吗?”
“呼……”
“睡着了呀。”
维多利加重复说着。
略感强劲的风随着温暖的阳光从天窗吹入。在植物园里盛开的鲜艳花朵与大片棕榀叶不停摇晃,沙沙作响。
维多利加突然开口:。
“……朋友比书还重要。”

——沉睡的一弥突然起身。维多利加吓了一跳,肩膀轻颤一下。
风再度吹过,拂动两人的金发与黑发。
“……嘿嘿嘿!”
一弥一脸喜悦。
维多利加玫瑰色的脸颊,瞬间浮起一点点红晕。

[ 本帖最后由 apple0143 于 2007-9-8 12:13 编辑 ]


后记

大家好,我是樱庭一树。
谨献上《GOSICK2 —其罪无名—》。延续第一集,维多利加与一弥再度遮出圣玛格丽特学园冒险!这次来到深山里面的诡异村子,一边解决事件,一边接近雏多利加母亲之谜。详情请参阅本书内容……对了……

啊啊啊啊啊,这次的后记页数也很多,竟然有十三页。从没看过这么长的后记!
呃,该写什么好呢……?上次因为提到“Go→SICK!’’所以写了朋友的怪异行径……
对了,不久前在口一郎老师的邀请下,到某个专门学校担任客座讲师。东拉西扯了一堆《GOSICK》的写作轶事……学生们的感觉都很不错,没有什么特立独行的怪胎,呃、这个话题到此结束。啊、只前进了三行……
唔……
最好是身边就有那种不断做出怪异行为的人。这么一来就有源源不绝的后记题材啦。
可是……
我的一线希望(?)貘犬小偷,因为担任中学教师,初春时期总是非常忙碌,现在的心情不爽到极点。嘲才打算为了这篇后记采访她一下,于是算准学校午休时间打电话过去……

樱庭一树:“最近偷了什么东西啊?”
貘犬小偷:“白痴,挂你电话喔。”
……还真的挂我电话。好、好冷淡……!好朋友是人生的调味料,我认为必须好好珍惜才行。怎么每次都这么孩子气啊。
没办法.这次只好来谈谈“另一个貘犬小偷”的故事。
偷过貘犬的人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多——仔细想想,在我身边也有另一个人犯下相同的罪行。这次就来说说这个人的故事——是个和我非常亲近的人。

【昭和貘犬小偷的故事】
是我的外祖父。
也就是我母亲的父亲。
这件事是在去年年底想起来的。当时我出席富士见书房年底所举办的感恩派对时,不知为什么每个遇到我的人都说:“咦?你没带貘犬小偷一起来啊?”(……干嘛带她来!)结果在回家的路上,莫名奇妙整个脑子都是貘犬。
在微醺之中,我回到东京的独居公寓,钻进被窝里打算睡觉时,突然有个影像模糊浮现在我眼睑的黑暗前方。
灰白色、圆形轮廓的怪东西……
那怪东西有、两个……
啊、好想睡。快睡着了……
可是轮廓竟然变得清楚了。嗯……?好像是石头耶。啊、有脸。这是什么?这个……
这个……这个……
我突然从床上跳起来。
“——是貘犬啊!”
突然清醒过来。该怎么说呢,就像是推理小说里总有“在阴错阳差之下,年幼时封印的不祥记忆再度复苏……”就是那个。
虽然感到不安,记忆还是慢慢复苏。
浮现在记忆中的场景,似乎是已过世的外祖父的房间。那是深山大宅里的一个房间——安静的书房。外祖父是位植物学家。他的书房充满静谧不可侵犯的空气,排列着整排好像百科全书的厚重书籍。他的房间简直是由知性与静寂所统治。在坚固的矮柜上。陈列着沉重的书籍。而固定住书籍两端的便是石头打造、灰色的书挡……
问题是,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个书挡是市面上卖的东西,总觉得它是货真价实的“貘犬”。
但是,记忆也有可能是事后捏造的,也有可能是我一直想着貘犬、貘犬,才会捏造出这样的记忆。我在心里如此解释,总之乖乖睡着了。
但是隔天、再隔天,还是觉得外祖父的书房里就是有两个低调的貘犬。
不是那种在意到无法忍受的骚动,而是轮廓越来越清楚、慢慢回想起来。低调的貘犬……可是又觉得一点也不低调。
反而很有存在感……
我在意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正值年底,我打算趁回老家的机会好好调查一番。
从东京搭乘飞机正好一小时。十二月某日,在空气澄澈、群山绿意的包围中,我降落在飘落鹅毛大雪之处——
“待续”
……对不起、真抱歉,搞什么“待续”啊……
其实接下来打算用大约十页的篇幅描写这个故事,刚才责任编辑K藤打电话过来,“我想了一下,关于外祖父的故事……会不会太长了一点呢?嗯——也有这种说法喔?”的确是长了一点。受到编辑的指正,现在正泪眼婆娑重写中。而且仔细想想,或许读者对于我的外祖父偷了貘犬,外祖母为了貘犬的事感到烦恼的故事没什么兴趣……出场人物只有老公公、老婆婆和貘犬,就和民间故事一样.
不只如此,外表亮丽却穿着怪胸罩的人的故事、喷鼻血的人的故事,应该比较有趣吧……因为如此,我想这个故事就以【貘犬剧场】为题,当成连载的故事好了,就这么办。“待续”到下一集的后记!(抱歉……)
这里硬是改变话题,我想要说一下有关喷鼻血的人的故事。

【奔跑吧!师姐】
她是我上空手道课的道场的师姐,职业是粉领族,第一集后记里也曾经提到,她是个知性美人,实力又很坚强,只不过总是会乱喷鼻血。不只如此,仔细想想她还有另一个怪异的弱点,而且是身为格斗家的致命弱点。
减重方式极为拙劣。
在重要比赛之前,各个选手都会为了减重而费尽心思。不过我本来身材就小,即使参加最小最轻量级,依然常被说:“你会被打死喔。吃胖一点吧!”或是“长高一点!最好可以再高个五公分!”(一痴人说梦!)只能独自默默把饭塞进肚子里。而且在这个时期的敌人太多了。因为大部分的选手都是选择比原本体重还要轻的量级出赛,所以一个月内要减掉五公斤左右的重量,这段时间大家都显得很激愤。
前阵子在某个重要的比赛前,我在道场前面一边啃着POCKY巧克力棒一边和高中女生师妹聊天,突然发现一个脚丫发出破空声从天而降,原来那是鼻血师姐穿着价值三万元左右的MIUMIU闪亮凉鞋的右脚。别穿着鞋踢人啊!即使是可爱的鞋也使不得!
因为这位师姐的体重比别人更难下降,所以她特别愤慨,简直像是负伤的猛兽。其实我知道她为什么很难战重成功的原因。总之我旱已查觉这件事。
都是因为她超爱尝试流行的瘦身法。所谓的流行,例如像“边见マリ身法”(是マリ不是,是えみり啊?(注:边见えみり)是边见マリ之女))、“低GI涌身法”啦、“血型瘦身法”之类的。也就是说一般是靠减少进食、增加运动来调整,但不知为何,这位师姐在比赛前还是……
鼻血师姐:“啊啊,撑死我了!”
樱庭一树:“咦!你还好吧?”
鼻血师姐:“嗯?没事啊?因为我是A型!”
樱庭一树:“咦?”
鼻血师姐:“A型不管吃多少荞麦面都不会变胖。嘿嘿!”
竟然还说出这种话。Sheiscrazy。在我听到的瞬间,心想一定要表达我的意见才行,但还是输给了想要看看这么下去,到比赛当天师姐会有什么下场的好奇心。于是只说了句“原来如此——”就退下了。到了比赛当天状况又是如何呢?那天早上不知哪里传来葱的味道,于是我便询问师姐,她笑着回答:“啊,是我~~今天早上我也是吃了一堆荞麦面才来的哟!”让我心里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更受到良心的苛责。然后到了计重时间。师姐穿着重量仅有一百公克的计重用T恤,大摇大摆站上体重计。
锵!超重三百公克,大受打击。(虽说除了本人之外大家都心知肚明……)
至于体重超重时该怎么办,当然就不能出场比赛了。虽然师姐是很有可能拿下冠军的知名选手,但是不能出赛就是不能出赛。不过说到这时候该怎么办,也只能够在附近像只无头苍蝇来回奔跑,在限制时间内减掉三百公克。因此师姐也穿着风衣外套绕着体育馆全速奔跑。嘴翘成へ字,脸上带着“我不能接受”的表情不断奔跑。看到她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樱庭一树:“哈哈哈哈,师姐,你荞麦面吃太多啦。哈哈哈哈哈!”
鼻血师姐:“……你既然这么认为,就该提醒我啊!”

怒气冲天,不过自己也觉得好笑,最后是边跑边笑,总算减掉三百公克的重量。比赛过程中虽然喷出鼻血,不过师姐还是荣获冠军。强!

鼻血师姐的近况就是这样。
那金光胸罩呢?啊……!前阵子她做出有点怪异的行为,在这里就来写一下吧。

【自由女神】
她是位冰霜美人……这么说来令人胆寒,不过不开口时足以称为白衣天使。在她所任职的医院里,患者因为她的美貌与傲气而成为她的死忠粉丝,以及被吓得半死畏惧不已的人,似乎是一半一半。
这么一脸严肃的人,还是有意外的弱点。
对于道听途说深信不疑。
还是高中生时,她常将手机的天线拉长,以大拇指与食指摩擦。然后朝着天空,伸出握着手机的手。问她在做什么——“这么做讯号才能传进来。你看,讯号满格呢,”自信满满的态度,简直像是对机械一窍不通的老爹。
当时很流行的一个游戏,是逃到黑暗中浮现的白色方块上面。那个到处逃命的主角是个男性。她却相信“只要通过某关,主角就会变成女性进入下一关”的芭乐消息,不眠不休沉迷在游戏里。还宣称“如果再通过这关,主角会变成白狗,从方块上面掉下来还会发出可怜的呜呜叫声……”真是个怪胎。(还很热衰的说过“恶灵古堡”的乌鸦会变成什么东西的消息,不过详情我已经忘记了……)
算了,这都是高中时代的事,现在已经是大人了,我早就把这些事忘个精光。前几天和她一起去吃新宿高野水果店的水果吃到饱,无限量供应的水果真是好吃。新鲜蓝莓上面加上大量香草冰淇淋,她用茶匙一点一点慢慢捞,高兴得塞满嘴巴。
那天还有另一个朋友要到,但是因为工作的关系迟到了。想说可能会打电话来连络,所以我和她各自把手机从包包里拿出来。我把自己的手机放在桌边……突然发现到一件事。发现到什么呢?她的大拇指和食指不知为何拼命摩擦。
突然有个不祥的预感。
我战战兢兢把脸抬起,发现她手里握着拉出天线的手机,然后把手直挺挺伸向天空。就像自由女神的姿势。我看着她的眼睛——
樱庭一树:“……你在干嘛?”
金光胸罩:“什么干嘛?啊、吃点哈密瓜吧!”
樱庭一树:“嗯……那个,我之前就有个想法……”
金光胸罩:“什么?”
樱庭一树:“……没有,那个,不知道从哪说起才好……”
金光胸罩:“怎么了,你有烦恼吗?我可不想听。”

我是为你那个姿势而烦恼啊!
……可是我又不能凶巴巴说出口,于是乖乖从座位上站起身,拿了两人份的哈密瓜。哈密瓜真是甜美可口。
之后,我隐约知道她之所以穿着□瓦(注:□鱼是虎头鱼身的幻想动物。背上有尖刺,据说有防火的功效,常作为城堡屋顶的装饰)般金光闪闪的胸罩,似乎是为了开运……我还念她,为了开运竟然做出这种事!胸罩的颜色不是越普通越好吗……我心里想着:万一被内衣小偷偷走,这种去报警都觉得不好意思的颜色,真的好吗?

还有,说到正牌貘犬小偷,“咪呜呜~~”老师近况如何呢……
如同我前面写的,为了迎接中学的新学期似乎非常忙碌,杀气腾腾。从“咪呜呜~~”变成“咕噜噜……!”了。好恐怖~~
不过,就这么结束好像有点寂寞,总之写写她的近况吧。

【蔷薇之人】
在变忙之前,貘犬小偷曾经邀我去看“追杀比尔”,但我已经看过了,结果貘犬小偷好像约了别的朋友一起去看。
她是貘犬小偷的同事,是位音乐老师。我见过她好几次面,是个娇滴滴、不食人间烟火的千金大小姐。一开始我称呼她的方式,都是在名字后面加个小姐,后来发生一件神奇的事情之后,就改用“蔷薇之人”这个怪异绰号来叫她。这件事情就是在貘犬小偷和蔷薇之人一起去看“追杀比尔”时发生的。
那天她们两个约在涩谷见面,一起去电影院。但是根据貘犬小偷的叙述,蔷薇之人在电影放映没多久(邬玛舒曼的脚底大剌剌出现的附近)突然站起来,全速跑出电影院。之后再也没有回到座位上。
貘犬小偷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孤伶伶看到最后。低着头无精打采走出电影院时,发现她正在出口等待。
而且,不知为何抱着一束红蔷薇。
满脸泪中带笑的笑容,以银铃般的可爱声音说:
“因为电影实在太残忍了,我想你看过之后一定会感到很痛苦……!”
蔷薇之人似乎在跑出电影院之后,就全速冲到花店,用钱包里所有的钱买了一大束玫瑰花,然后再跑回来。直到电影结束,貘犬小偷走出来之前,一直站在出口等待。
我在我家附近的泰国料理店听到貘犬小偷说这件事,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不过貘犬小偷对蔷薇之人赞不绝口,说了“我最喜欢温柔的人了!”之后一直盯着我瞧,好像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咦、难不成她误会我不温柔吗……?
有点让人生气、让人忌妒,不过完全抓不着头绪的故事。真是怪胎——

算了,这些怪胎的事就别再提了……
差不多该结束了,这就来个总结。
在这次执笔的过程中,也获得责任编辑K藤与各位相关人士的协助,藉这个机会致谢。
负责插画的武田日向老师,这次承蒙画出这么可爱的维多利加,真是感激不尽。脸颊还是一样鼓鼓的,看起来又软又有弹性,真是太棒了。抱着枕头爱困的表情、含着泪水鼓起脸颊的表情、好、好可爱呀……!我常常突然提出“布洛瓦警官的钻子头应该要更尖一点”之类的怪异要求,想必一定造成您很大的困扰,不过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还有看完这本书的各位读者,我也要感谢你们。如果在接着第一集之后,也能愉快享受这本书的话,真是我的荣幸。

还有……短篇从《FANTASIA BATTLE ROYAL》五月号起开始连载。在那边,刚相识的维多利加和一弥正忙得团团转。特集报导里还有苏瓦尔王国的地图等各种相关资料,如果不嫌弃的话,也请一并看一下吧。
在长篇这边,接下来是《GOSICK3》……维多利加变成○○、也将揭露警官的“金色钻子头”令人感伤的原因……这是预定内容,敬请各位读者期待……!下次再会、拜拜~~!

樱庭一树


[ 本帖最后由 apple0143 于 2007-9-7 16:12 编辑 ]



刚看到...(我也刚上


半自动人工UP!
2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37

  • 1
  • 2
前往
10000
n11288 侯爵
真沒想到會來到柯蒂麗雅的故鄉
也就是人人畏懼的『灰狼』

話說一彌是死神呢?還是指維多利加
畢竟他們不管到哪,都一定會有人領便當
不得不說很有『柯南』的影子

總算是澄清自己母親的清白和維護應有的榮譽
就知道兇手絕對是這個瘋婆娘,畢竟一見面的行為就唯她相當異常
但動機竟然是這樣,只能說小時後的她也很可怕呢
卻也因為她的行為,導致灰狼村真的要就此隱密了

13 年前 0 回復

stenley20051 侯爵
看見女主角的繪圖後,連不是蘿莉控的我,都被維多利加深深的吸引了

13 年前 0 回復

radiostation 伯爵
这还是推理小说么果然LOLI最高么

15 年前 0 回復

id666666 子爵
可愛的薇多利加及艾薇兒  很喜歡

17 年前 0 回復

panbo07 皇帝
第一卷录完了吗?没看到.

17 年前 0 回復

wuzhenwz 侯爵
罗莉啊! 喜欢哦,先收下了

17 年前 0 回復

tiannamaker 子爵
好赞,这小说好棒啊

17 年前 0 回復

ddraja 子爵
樱庭的东西都不错。

17 年前 0 回復

恶梦再来 騎士
女主角很棒.男主角很渣.

17 年前 0 回復

sexpistol 伯爵
先回贴,后看贴~
不过还是先看了第一卷先...

17 年前 0 回復

lhylhy3838 子爵
第3卷已经捧在手上了

17 年前 0 回復

爱离亚 子爵
   偶买了这本书了。。。
看到楼主的录入,好感动。。。

17 年前 0 回復

areszb 伯爵
下载版出了么,没看到?

17 年前 0 回復

carllinyangy 子爵
挖哈哈~~~总算出来啦,谢谢啦~~~
“维多利加变成○○”这是什么?期待三。。。加油!

17 年前 0 回復

永远的阿斯兰 騎士
LOLI最高啊`` - -口牙的耐~~~

17 年前 0 回復

screem 子爵
老实说这东西没看懂
但是还是很有爱的

17 年前 0 回復

yutsao 侯爵
GOSICK啊...
找很久了呢
終於被我找到了(大心)

多謝分享貼出~

17 年前 0 回復

qwe22 侯爵
下载版出了,马上就去下

17 年前 0 回復

真神炼狱刹 子爵
樱庭的后记写的还真长啊....

17 年前 0 回復

wscfzql 伯爵
第2卷也看完了 期待第3卷

17 年前 0 回復

  • 1
  • 2
前往
苹果草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0 粉絲
0 關注
58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