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族2 第一部‧消失詩人的追慕曲[李榮道][錄入完成]


本帖最后由 kelvin0502 于 2009-8-6 12:37 编辑


龍族2 Future Walker 第一部‧消失詩人的追慕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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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榮道
譯者 王中寧
掃圖 Kelvin
錄入 Kelv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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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預知未來能力的宓‧V‧格拉喜艾兒,為了一個攸關全世界的預言,她必須前往世界的最北端--北海。
旅途中,她遇見了追捕叛國者哈修泰爾侯爵的一行人--
溫柴、格蘭以及妮莉亞。
為了找回即將失去的未來,驚險刺激的冒險之旅在冰天雪地的北方繼續著……

溫柴嘀嘀咕咕地說:「我還滿想念那傢伙的。」
「那傢伙?」
「吃到妳做的煎飩感受到極度的痛苦之時妳認為我會想起誰?」
「不喜歡吃就不要吃﹗」妮莉亞馬上把面前的煎餅全都丟掉。
格蘭抬起他憔悴的臉龐對妮莉亞說:
「我已經連續三頓飯都沒吃到了。如果你們夫妻要吵架,到別處去吵去。」

序 幕 她不再飛 005
第一篇 消失詩人的追慕曲 045
第二篇 詩人的歸還 239
龍族名詞解說 277

第二部消息:6


本帖最后由 kelvin0502 于 2009-6-19 12:56 编辑


序幕
她不再飛

序幕

灰色山脈的最高峰米朱勒峰,就像一個固執的老人在瞭望著北方的天空。
米朱勒峰噴出的鈍重銀光,就像在思念著大陸北方盡頭的群山故鄉--德雷爾山脈一樣,延伸橫亙了遼闊的北方天空。現在這北方天空被渲染成銀亮的草綠色,米朱勒的銀光被極光與忘卻之神伊莎的少女們當作絲線,放到織機上織起了極光之布來。
銀光開始的地方,米朱勒灰藍色的山腳底下,有三個騎馬的人停駐在那裡。
陽光強力穿破厚厚雲層照射下來,落到了他們的身上。光是越過了睜眼可見的惡夢--米朱勒峰--這一件事,就讓這三個人認為,陽光的祝福盡情灑落越多越好。
站在最前面的男子奮力舉起凍僵的手,將肩上留著的雪拍掉。雪通常是很柔軟的東西。男子的手部動作一開始也很輕柔。但是他馬上發現自己想錯了。積在肩膀上四天的雪,就和堅硬的冰塊沒兩樣。這些雪被體溫融化之後浸透了衣服,之後又結凍了。男子開始用更大的力氣拍打自己的肩膀。
啪,啪。飛散落下來的不是雪花,而是冰層。
如果是精神正常的人看到他拍打的力道這麼大,一定會覺得他正在自虐;但是這個手跟肩膀都被凍僵,已經失去感覺的男子還足持續這個單調的動作,並且看著覆蓋在雪底的廣大扇狀地形。正確來說,他是在看左邊山丘上孤獨地聳立著,連接著灰色天空的古老石碑。
這時他後面傳來了一個有些尖銳的聲音。
「很有趣吧,格蘭?」
原本在拍打自己身體的格蘭稍微轉過頭。
背後有一男一女騎在馬上看著他。眼皮長得只剩一條縫,幾乎看不見眼珠的男人,體格瘦削、形容憔悴,但還是以抬頭挺胸、堂堂正正的姿勢坐在馬上。但是他身邊拍打著自己紅髮的女子,臉上的表情已經難以形容。她正在猛烈發抖著,到了令人無法相信人類可以這樣發抖的地步。格蘭用同情的眼光看了她片刻。
「穿得這麼厚,還想要裝出被凍死的樣子嗎?」
女人無力地抬起頭回答說:
「嗚呼呵呼……難道小貓穿厚一點,就不會著涼了嗎?嗚喂咿﹗」
「嗚喂咿?呵呵。」
格蘭聽見這女子的怪異咳嗽聲,稍微笑了一下,然後又抬頭看著灰色山脈。
他們花了四天才翻過這座山脈。就算不知道他們的一切回憶,不知道他們過去日子的美麗與憂傷,光是他們這四天所完成的事情,就值得人們讚嘆不已了。
格蘭再度轉過頭看石碑。這是一幕令他高興不起來的光景。
他們花了四天,默默從最野蠻的橫暴大自然之中穿越,如果最後能夠看到人造的東西,即使看到的是絞首台,他們也會高興得不得了。格蘭毫不懷疑,就算上面掛著一具具搖晃著的屍體,只要是人類所製造的東西,就連絞首台他們也一定會感到一股親切之情。但是那座石碑……給予他的是一種超越人類之上的感覺。
即使從這麼高的地方望過去,那石碑的巨大威容也還是一分不減,看起來簡直就像座塔。高聳入縹緲之處的巨碑,就像是把大地當作刻度的日晷。格蘭看了看石碑投射在大地上的影子,驚訝得無法言語。歲月之手已經撫弄過無數次。從米朱勒峰吹來的暴風雪殘酷地摩擦著石碑的邊緣,但是高達五十肘的石碑上,卻刻著當初製作者熱切期盼能夠超越歲月恆久流傳下去的內容,依然在此堅定地聳立著。它就站在灰色的岩石閭,用灰色的臉龐望著灰色的天空。
呼~﹗山風將格蘭的頭髮吹亂。積在岩縫中的雪片飄了起來二讓他們四周一片紛亂。風雖然好像想引起格蘭注意似地在他身邊圍繞著,但格蘭還是一動也不動,只是望著石碑。風很快就失去了興趣,朝高空遠颺而去。
望著巨大石碑的格蘭,用模糊的聲音問道:
「上面寫了些什麼東西?」
聲音尖銳的另一個男子回答說:
「Hegemonia. Dileacrize guef forew-laer.」
女子立刻用半昏迷的聲音說:
「那,那真是很好的,話呀﹗真、真是讓我十、十分,印象深刻。可是那、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啊,溫柴?」
名叫溫柴的那個眼光銳利的男子毫無表情地說:
「海格摩尼亞。你的命運將重新改寫。」
女子眼睛睜得大大的,無力地笑著說:
「命、命、命運將重、重新改寫?那、那很好啊。只、只要不是被、被凍死的命運,那、那都很好。」
站在前面的格蘭再度轉過頭來,看著公然宣言他命運將會改變的石碑。石碑看來就像是從地下長出來的一樣,似乎就在他看著石碑的期間,石碑還在不斷往上長,最後刺人了天空。因為離石碑還很遠,甚至讓他覺得有一股安心感。但是格蘭還是冷冶地說:
「重新改寫?萬一打從一開始我的命運就沒寫上任何東西,那又會變得怎麼樣呢?」
紅髮女子聽了,將眼睛瞪得大大的。溫柴鎮靜地說:
「那當然也就沒有改寫這回事了。」
這是溫柴最後的一句話,之後一陣風吹來,就讓他們再也聽不見彼此的對話了。從人類看來,似乎有某種類似本能的東西迫使著風向南吹。風飄揚起從一邊地平線到另一邊地平線的巨大斗篷,靜靜地飛向南方。
她變成了北風。

遠處灰色山脈帶著沉鬱憂愁的天氣,會一路影響到南方的拜索斯皇城。如果用人類的表情來比喻,拜索斯的首都拜索斯皇城的天空,現在露出的臉色,就像是會讓身邊的所有朋友跑來問:「你怎麼了?」那天空底下的人們的表情,恐怕也與此相去不遠吧。
雖然是看不到半縷陽光的天氣,但是春天特有的微溫之風依然吹拂著。北風只能吹進這石頭建成的都市,在其中徘徊。在北方誕生的這彬彬有禮的風,遇上了在拜索斯皇城條條巷弄中吹著的、更令人印象深刻的風,吃了一驚。
莊重的夫人們在用過早餐之後,緊抓住想往外面跑的淘氣小鬼,一面用擔憂的眼光看著窗外。耳朵被夫人們抓住的淘氣小鬼錯失了他們到目前為止短短生涯中一次都沒經歷過的雄壯景色,露出了十分失望的表情。從這一點上來說,沒有媽媽會來抓自己耳朵的成年男子,則反而感到了些許的不安。因為他們只能按照自己的判斷去看這一幕可觀的景象。
拜索斯皇城的嘉布林大道。
拜索斯的第三代國王,在被人加上大王稱號的四位國王之中,是以體格最差而自豪,所以後世看到他銅像或者肖像畫的人們,都無法隱藏自己的突兀感。這位各君就是耶里涅大王。這位大王的左右手,是名叫嘉布林的一位將軍,這條大道就是因他而得名的。雖然這是六輛四頭馬車可以並肩駛過的寬闊大路,但是今天看起來卻並不怎麼寬闊。數起來多到讓人頭痛的人群擠滿了這條嘉布林大道。
北風開始熱了起來。被壓抑得已經夠久了,最後群眾當中開始爆發出有力的聲音。
「馬戲是屬於人民的﹗」
面帶緊張表情看著群眾的首都警備隊員們,臉上的血色開始消失。群眾開始一致進入準備已久的激動狀態。
「馬戲是屬於人民的﹗」
「馬戲是屬於人民的﹗」
第二次與第三次高喊還可以清楚區分開來,但之後就只剩一片模糊而巨大的咆哮聲了。市民們咬緊牙關大喊,將附近的屋頂都震得上下搖動起來,屋頂上的鳥兒振翅飛起,被家裡的媽媽逼著只能寫算術作業,或者正在計畫如何溜出門的孩子們,終於無法再忍耐下去了。「你這傢伙﹗又要跑去哪撒野?」「嗚﹗給我十分鐘就好﹗不對﹗我只出去看五分鐘,馬上就回來﹗」「那真是謝天謝地了,兒子呀。你要害我笑出來嗎?你什麼時候乖乖準時回來過了?」「嗚,嗚哇﹗為什麼要把我說成這樣?難道我不是妳的親生孩子嗎?」「天哪﹗是誰告訴你真相的?」「哇,媽~﹗」
雲集在大道上的人們,在社會習慣所定下的罪惡意識,以及理性所要求的興奮感之間掙扎著,臉都紅起來了。社會習慣:他們不能對貴族的私有財產流口水。理性:馬戲是人民大眾為數不多的娛樂之中最有代表性的。
在拜索斯,馬戲這種東西世世代代是屬於文化貴族的私有物。就像貴族會去豢養獵狗、馬、獵鷹以及專屬的惡棍一樣,他們也抱著同樣的意圖去豢養馬戲團。用自己名字當作團名的馬戲團,能夠讓他們表現出自己的財力和品味,也對他們的社交活動有莫大的幫助。『泰利吉馬戲團的特技演員,可以一次做超過七個後空翻﹗』『哈哈﹗喬斯曼馬戲團的早就可以翻超過九個了﹗』『這次小女的結婚典禮上,能夠請到伯爵您派遣來的馬戲團,這真是光榮之至﹗』『喔喔,你的兒子終於得到御前的職位了嗎?我是有個小小的馬戲團,就讓我幫他開一場小小的慶祝會吧﹗』而且貴族家裡的管家在年底整理帳目的時候,都會看看馬戲團名目底下的收益金,然後感到滿足。貴族要維持自己的高貴品味,特技演員靠著被貴族們雇用而維持高生活水準,民眾們則是靠看馬戲來維持自己內心的安定感,而且還能夠讓貴族管家們幸福地補足帳目的缺口。拜索斯的馬戲可以說是讓人們皆大歡喜。
不過這種狀況只維持到昨天為止。
今天早上,這條來歷具有典故的嘉布林大道,直到人們三三兩兩聚集起來為止,任誰看起來都沒有絲毫的異狀。因為這原本就是條交通流量很大的道路。但是聚集起來的人們開始很有秩序地排列成一行行之時,警備隊員就開始覺得苗頭有些不對了。非常意外地(好像除了『意外』兩字,也真沒有其他詞可以形容),一發生了要求馬戲團民營化的示威之後,臉上露出幸福表情的人一下子就變得極其稀少。警備隊員只好很快到示威者的前方設置了路障,並想辦法牽制群眾,以免群眾問爆出突發的事態,但說實在,如果看了他們陷入混亂的表情,恐怕反而會覺得也許警備隊員間會先爆出突發的事態。
社會各界的反應:除了還沒聽到這消息的少數貴族之外,其他的貴族們都只覺得莫名其妙。
『他們在想什麼?如果不是我們這些貴族,誰還能讓這些馬戲團維持下去?』特技演員則對於去留問題感到十分困擾。『馬戲團可以民營化嗎?如果真民營化了,我們的生活會比被貴族綁住的時候還好嗎?』管家們則是機警地尋找示威的發動者。『哪個天打雷劈的傢伙,居然膽敢試圖削減貴族的財產?』擋在示威隊伍前面的首都警備隊員,則是像發瘋一樣,每五分鐘就派通訊兵到總部報告。『這些人該怎麼處理才好?』法律界人士則是面帶嚴肅的表情指出,貴族壟斷馬戲團的所有權在法律上並無法獲得支持,這只不過是遵照長久以來的習慣而已,但這種習慣是很有價值的東西,不應該任意加以判斷,所以拒絕評論。
然而就在這些混亂騷動之中,也不是沒有任何人露出幸福的表情。就是因為這一點,所以這個人招致了北風的注意。北風抬起後腳跟,朝上飛去。
此刻的嘉布林大道旁一家小小酒館的陽台上,有一個面前擺了個小小咖啡杯的中年男子,正在一面假裝打瞌睡,一面偷偷望著樓下,並且露出了微笑。
中年男子的體型中等,但身材還算結實。他穿著很舒適的衣物,看起來不怎麼顯眼,但不知怎地,他身上流露出一股荒野的氣息。雖然似乎有了些老態,但很明顯的是,他在周圍空氣中營造出一種氣氛,讓人感覺他好像擁有某種力量,只要一憤然而起就能讓萬人驚懼不已。但是他現在的樣子,就像在春天微溫的空氣中靜靜睡著,所以北風為了不妨礙他,也只能輕輕鑽進他飄動的斗篷裡面。
此刻下方傳來高喊聲。
「馬戲團是人民的東西﹗解放貴族的馬戲團﹗」
「解放馬戲團﹗解放馬戲團﹗」
「貴族停止對特技演員的榨取﹗解放特技演員﹗」
「解放雜耍藝人﹗解放雜耍藝人﹗」
中年男子的微笑更深了。示威正朝著訴求人性的方向展開。對於受到各貴族家的壓抑而失去自由,受盡不人道待遇並且被強迫勞動的馬戲團員們,示威者正要求一讓他們回到民眾的懷抱裡。(事實上如果那馬戲團員還有點良心,應該會對這番話覺得啼笑皆非吧。)
這時中年男子的後方傳來了快活的聲音。
「哎,真吵死了。我想您進來比較好吧,卡爾先生?」
名叫卡爾的中年男人慢慢轉過頭去。酒館老闆的腋下夾了個托盤,正用擔憂的語調在詢問著,但是與他表現出的態度不同,他的臉龐似乎被底下的示威隊伍噴出的激動感染了,陶醉在興奮中而變得通紅。卡爾看了看那張臉,然後又微微笑了。
「不,沒關係的,黎特德先生。可是那些人為什麼會這樣吵吵鬧鬧的?」
卡爾問得就像他不是這場示威背後的操縱者一樣。不過黎特德做夢也想不到這個斯文的卡爾就是幕後搞鬼的人,於是興奮地說道:
「啊,他們是希望將馬戲團員從貴族的手中解放出來。」
「解放馬戲團員?為什麼呢?」
「咦,您不知道嗎?貴族手底下的馬戲團員到底受到的是什麼樣的待遇?」
「這個嘛……如同您所知道的,我對首都的狀況都還不太能掌握。」
「啊,是這樣的。其實貴族們的馬戲團都會收留一些無處可去的孤兒,不給他們喝水而是給他們喝醋,不給他們睡床而是把他們塞到箱子裡,如果不聽話就讓他們餓肚子,或者鞭打他們,您連這個都不知道嗎?我甚至還覺得這場示威來得太遲了。」
卡爾並沒有爆笑出來,而是故作驚訝狀。
「咦,難道這些都是事實?真是令人無法相信﹗」
卡爾就這樣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訝異神情,演得就像他不清楚餵醋是為了把骨頭變軟、塞進箱子是為了練習魔術、餓肚子是為了減輕體重、耍鞭子是為了練習走繩索特技一樣。黎特德變得更加激動,將各種奇怪的傳聞一股腦說了出來:某個馬戲團的魔術師把三個小孩弄不見啦,某個馬戲團私底下是某葬儀社的忠實顧客啦,某個斷腿的特技演員被賣給魔法師當作魔法研究材料之類的,卡爾聽了露出一副快昏過去的神情,所以不管是黎特德還是躲在二芳偷聽的北風,都沒發現所有這些傳聞其實最早都是出自卡爾的腦袋之中。
宏亮的嗓音再度傳來。
「馬戲團員也是人啊﹗他們不是貴族的奴隸﹗我們難道希望我們的孩子們,在我們死後受到這樣的待遇嗎?是這樣的嗎?我們可以把這件事放著不管嗎﹗?」
「沒錯﹗絕對不能放著不管﹗」
示威隊伍陷入了極度激動的狀態,結果擋在他們前面的首都警備隊員犯了一個大錯。他們猶豫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往後退。看到對方驚慌失措的樣子,這等於是撤走了壓制示威隊伍的最後一個障礙,人們立刻開始往前突進。
「啊﹗解放馬戲團﹗解放﹗」
勇猛的首都警備隊員,連逃跑的時候也十分迅速。示威隊伍開始用嚇人的氣勢奔跑了起來,卡爾身邊的黎特德喃喃地說了句:「抱歉,先告辭了……」之後就開始往樓下跑。他是為了去看示威隊伍的下一個行動。卡爾輕輕笑了笑,拿起了咖啡杯。
卡爾又恢復了觀照自己內心的姿勢,北風也由於自己善變的天性,很快就對他失去了興趣。北風再度準備飄起。南方正在召喚著她。
在咖啡差不多暍完的時候,一個身軀巨大的男子穿過通向陽台的門,然後站住。原本想飄然遠去的北風暫時停下了腳步,卡爾對這個男子點了點頭。
「辛苦了,費西佛老弟」
這個被喚作費西佛老弟的男人,身材真的十分健壯,甚至到了能吸引北風留下的地步。但是他那張讓人聯想起食人魔的臉龐,卻在聽到慰勞的話語時露出了害羞的純真表情,卡爾看了微微一笑。杉森‧費西佛用喪氣的表情笑了笑,坐到了卡爾的對面。為了要把大得不得了的屁股塞進去,椅子發出了不吉的呻吟。杉森用不在乎的表情說:
「哎,這種事情我實在是沒辦法做第二次。」
那是已經完全沙啞了的聲音。北風現在大致可以猜出剛才在大道上帶領大家喊口號的人是誰了。杉森擦去了額頭上的汗水,說:
「現在應該沒事了吧?」
「應該是的。」
「那現在可以跟我說明了吧。咳咳﹗哎,我的喉嚨﹗」
「說明?」
「到底為什麼要做這些可笑的事情?這種事應該丟給修奇那傢伙做合適得多呀。為什麼要把事情搞得這麼大?」
「這個……嗯,費西佛老弟,請你設想一下,如果你要把一座塔給弄垮,你會馬上就跑去衝撞那座塔嗎?」
杉森歪著頭回答說:
「逼個問題,要看建築那座塔用的材料是什麼。如果只是一般的塔,那我不覺得有這麼麻煩的必要。」
「這麼說來,如果你有必要將貴族們弄垮,你會怎麼做?」
「這個嗎?喬那丹‧亞夫奈德說,除此之外還有將叛國嫌疑加到他們身上,或者足讓他們醜聞曝光這類的……傳統方法吧。啊,即使不是如此,他也很好奇你為什麼要做這些怪事。」
就在此刻,拜索斯皇城一角的閒靜酒館中,有人正在討論如何將拜索斯的貴族們弄垮,這大概是誰也想像不到的事情吧。但是在談這件事的人卻完全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他們的自信心還真強。卡爾慢慢點了點頭。
「是這樣啊?原來你是因為皇宮守備隊長,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他大概覺得非常奇怪吧。」
「咦?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啊,沒事。不管怎麼樣,你說的也是種方法。但那種方法的副作用足很大的。如果引發了貴族們的危機意識,搞不好反而會讓他們團結起來。所以我決定要採用比較兜圈子,但是副作用比較小的方法。」
「呃……能不能把重點整理出來二讓我比較容易聽懂呢?」
「事情是這樣的。我現在想把塔上的小瓦片拆下來。不過光是拆塊瓦片,塔是絕對不可能倒下的。之後我會再慢慢拆椽子,然後一點一滴地侵蝕樑柱……最後在決定性的瞬間加以攻擊,讓塔頃刻之間倒下。」
杉森用茫然的表情望了卡爾一會兒,然後皺起眉頭說:
「你好像整理得太過頭了。要不然就是我自己理解能力太差。」
「哈哈……嗯。想像一下你是個貴族,因為微不足道的馬戲團員讓自己家門陷入醜惡傳聞的貴族。」
杉森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
「啊啊﹗我好像開始有點懂了。」
卡爾的計畫非常單純。他想讓貴族們長期以來炫耀的馬戲團變成貴族的負擔。由於這個計畫與民眾抱怨馬戲團門票收費太高的心理相符合,所以才可能惹起這樣的一場示威(當然拜索斯皇城的居民們會認為,他們是為了受苦受難的馬戲團員們憤然而起)。卡爾微微笑了笑。
「你滿不錯的嘛,一點就通。貴族們應該會拋棄對他們不算太重要的馬戲團吧。如果你仔細觀察,你將會看到貴族們的財產一件一件都不知清失到哪去了。貴族們擁有的馬戲團?將會歸還給人民。貴族們擁有的獵場?將會歸還給農民。貴族們擁有的工坊?將會歸還給工匠們。貴族們擁有的圖書館?那就……還給我這樣既沒錢又喜歡看書的人吧。哈哈﹗」
杉森跟著笑了笑,同時表現出佩服之意。
「原來是這樣啊。卡爾你原來是要一點一點挖鬆貴族的地基。」
「是的。」
「那不是有點奇怪嗎?」
「什麼東西有點奇怪?」
杉森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後用非常專注的態度問道:
「前幾天貴族院不是還在爭論毛織業公會的專賣權問題?就是判定了『貴族不能被選任為公會的會長』此種傳統實屬違法的那件事。」
「沒錯。」
「那……那個決定,不是卡爾你幫忙推動它通過的嗎?」
「沒錯。」
「那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毛織業公會是可以大把撈錢的地方。拜索斯的所有羊毛產品都是公會在操控的。如果你想要打垮貴族們的基礎,為什麼又去幫貴族當上公會會長開了方便之門呢?」
杉森的問題一問完,卡爾的臉色就整個亮了起來。
「真是個好問題。我說你不錯果然沒錯,我樂得都快昏倒了,哈哈哈﹗」
杉森不安地注視卡爾大笑的臉龐,問道:
「你這是在稱讚我嗎?」
「哈哈,費西佛老弟。毛織品現在是處於極端的景氣當中。不過我想這個情形早晚就會逆轉了。」
「咦?」
卡爾裝作沒聽到杉森的疑問,用低沉的語調自言自語似地說:
「按照你說的話,毛織業公會是可以大把撈錢的地方。既然以前的傳統被判違法,很多貴族都會連忙投入到毛織產業裡去。當毛織成為夕陽產業之時,那些貴族也會一起成為日薄西山的老人了……呵呵。」
杉森把眼睛張得大大地,眨了眨,好不容易才理解了這一番話。
「你是說,毛織業會衰敗?」
卡爾還是像之前一樣自言自語似地說:
「羊毛已經完了。我想這一行絕對沒辦法再興旺個十年。棉織產業將會繼承發展起來……所有的戰爭,都有其共通點。戰爭結束之後,人口將會爆發性增長。大量增加的人口會造成耕地面積的不足,羊毛產業也會自然萎縮……羊毛產業因為有貴族們的參與,將會發出最後一次的燦爛光芒,然後就沒落下去,而將大量財產投資在羊毛業上的貴族們之間將會引發連鎖反應,一一破產。這一類的悲劇根本不具有什麼悲壯美,只像大部分帶有黃昏色彩的事物一樣……有的只是枯乾的苦痛而已……」
卡爾用做夢般的聲音低聲地說。他那樣子,簡直要讓人以為他已經睡著了。但是聽了這番話的杉森卻感到背脊一陣發涼。眼前的好友卡爾正用疲憊的聲音,坐在廉價酒館的陽台上,帶著堅強的自信述說著十年後的未來。
眼睛瞇成一條縫,說話模糊不清的卡爾突然伸了個懶腰。
「嗚,好睏啊。」
杉森立刻忘記了片刻之前感覺到的些微懼怕,反而產生了惻隱之心。卡爾這幾天下來幾乎未曾闔眼,拚命在處理貴族院的毛織公會會長案件以及現在這場示威。杉森用富含感情的語氣說:
「這幾天你都沒有睡好覺,現在事後處理就交給我,請你回去休息吧。」
卡爾淡淡地一笑,說:
「啊,那個……羅內‧修利哲還在示威隊伍裡面嗎?」
「是的。」
「那麼請你幫我告訴他,請他密切留意事態的發展,到了下午適當的時間,就請他從我昨天告訴他的馬戲團當中任意選擇一個進行攻擊。也不必同時攻擊好幾個。只要有做出攻擊動作就行了。貴族們應該會嚇個半死吧。」
「這件事你昨天就說過了。」
「因為這件事太重要,所以我才再提一次。那就這樣。嗯……還有什麼事情呢?……」
卡爾的頭深深垂了下去。因為好一陣子都沒說話,所以杉森以為他已經睡著了,就靜靜地起身。但是這時卡爾慢慢地站了起來。
「啊,對了。還有論文的事情。」
「咦?論文的事?」
卡爾站起來之後,嘴張得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然後才說:
「嘖。那個,要寫好一篇論文,關於優生學的論文。近親交配將會導致惡性因子大量產生,在優生學上十分不利,之類的內容。要故意弄得看起來像是半獸人學算術一樣深奧。雖然這是件很無趣的工作。」
「咦、你是說亂掰出一篇論文嗎?」
卡爾噗哧笑了出來,與杉森對看。
「嗯,我希望一、兩個月之後讓貴族院通過禁止近親之間結婚的法律。到時候必須要有能當作
參考資料提出來的東西。」
「咦?那個……」
卡爾這才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這時杉森又再度感覺到背脊發涼。
「啊,這也算值得期待。貴族的血緣將會開始散佈出去。而且他們透過近親結婚來保存自己家族產業的方法,也會開始受到妨礙了。」
杉森訝異地張大了嘴巴。
貴族們都是在自己人之間,甚至於表親之間締結婚姻。這雖然與品味問題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實際的繼承問題。同一家的男女互相結成婚姻關係,具有可以保護家族財產,不讓肥水落入外人田的這一層意義。卡爾剛剛說出的話,代表他想要試圖打破這樣的關係。杉森用不安的表情點了點頭,說:
「原來是這樣……但是如果卡爾你寫了這樣的論文,那誰都……」
「當然是不會用我的名義來發表啦。」
「那麼?」
卡爾的眼中突然靈光一閃,杉森感覺對這光芒似乎有點不太喜歡。卡爾走過杉森的身邊,用很閒散的語氣說:
「以下的話請你好好記住。我想用那勇猛無比,同時具有無上智慧的戰士兼賢者杉森‧費西佛大人的名義來發表。到時候請你不要說出一些『我沒寫過這種文章』之類的話,把我的如意算盤給砸壞了。」
因為形容用詞講得太長,過了好一陣子杉森才聽懂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拜託不要啦,卡爾﹗」由於之前已經大喊了太多次,此刻杉森的喊叫聲聽起來非常令人難受。卡爾嗤嗤笑了幾聲,突然望向天空,把北風嚇了一大跳。
「風在往南吹啊……」
偷聽他們談話的事終於被發覺了,北風感到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慌亂感,連忙起身,然後就像逃走似地迅速向南方飛翔而去。
自由飛行遭遇了褐色山脈這個難關。
如果討厭複雜的名稱,那就把這樣的地方單純地叫做山脈也無妨。但是褐色山脈分明有某些東西是超越山脈這種地形所能形容的。按照地理學家們的說法,這裡相當於大陸中央的造山帶﹔而按照魔法師們的說法,這裡算是瑪那牆(Mana Wall)。對於北風而言,這座巨大的褐色山脈則是能夠把她蘊含的水氣完全吸乾之處。北方吹來富含溼氣的風,只要遇上褐色山脈,就會產生所謂的焚風現象。在爬上海拔高處的過程中,風中的溼氣都會凝結成雨滴落下,所以越過山稜線之後,風都會變得異常乾燥,將褐色山脈另一面的南部林地大氣都弄得刮人。現在正在翻越褐色山脈的北風的情形,也是這樣的。
呼~~
呼~~
褐色山脈紋風不動,圍繞在他額畔的山間暴風則是十分殘酷。超越無法言語形容的逆境之後,北風好不容易才翻過了這褐色山脈。為了爬上這座山付出嚴苛代價而精疲力盡的她,正在吁吁地喘著氣。
北風為了含住溼氣,開始壓低高度飛行。
飛過伊帕西城上空的她,注意力突然被某種東西吸引住了。打起精神之後,回顧四周的北風將注意力傾注在乾燥大氣中鳴響的清朗聲音之上。
「那邊呀﹗快抓﹗」
這語氣聽起來相當急促,所以北風覺得很奇怪。那聲音音色非常明朗,和這急促的語氣完全不搭調,聽起來就像在玩什麼好玩的遊戲一樣。但是接著傳來的聲音卻讓北風也退縮了。
「給我站住﹗你這可惡傢伙﹗我向卡里斯‧紐曼發誓,一定要讓你這傢伙的大腦吹冷風吹個 夠﹗」
如果不把頭蓋骨劈開,風是很難吹到大腦的。北風開始環視四周,尋找到底是誰說出這麼奇怪的威脅之語,她立刻發現到走在伊帕西城大街上,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一個是兩手拿起袍子衣角奔跑著的年輕人,再怎麼看都像是個祭司,然而補充說明一下,他現在正是用世界上最不像祭司的動作在往前跑。跑在他身邊的,則是一個把巨大戰斧當作指揮棒一樣亂揮的一個矮人,看到他這副樣子,連北風也覺得十分欽佩。在周圍看著他們的伊帕西城居民們,也一樣用欽佩的表情在看著他們兩個。
身形一大一小的人類與矮人好像在拚命追著某樣東西。北風趕忙朝他們之前飛去,當看到他們兩個人到底在追什麼的時候,不禁啞然失笑。但是在她還沒表露出自己的驚訝之時,年輕的祭司就用跟之前一樣相當快活的語氣大喊:
「哈哈哈﹗你這傢伙﹗總算被我抓到了。出來吧,亞夫奈德﹗」
北風可以看到被追逐的對象,是從前面巷子裡跑出來的一個穿著白袍的年輕人。年輕人的臉頰有些腫起,平常應該是個板著嚴肅臉龐的魔法師,但此刻他的臉卻毫不嚴肅。名叫亞夫奈德的魔法師張開雙臂,似乎想把路給擋住,整張臉上充滿了憂愁、不安與危機意識。他對祭司與矮人的追逐對象如此說:
「那個,那個,你已經沒路可逃了。所以你就別再跑了,怎麼樣……你別過來﹗拜託﹗」
被追逐的對象看了伸開雙臂擋在前面的亞夫奈德,稍微有點猶豫,將奔跑中的腳步停了下來。『那東西』轉過了長長的脖子回頭看,而在後面追逐著的祭司與矮人的模樣、連北風看了也都感到非常嚇人。(其實祭司並沒有那麼嚇人啦,但是他身旁的矮人那表情,就算食人魔看了,恐怕也會退避三舍,想要躲到一旁去觀望吧。)『那東西』下定了決心,很快地轉身衝向擋在前面的亞夫奈德。亞夫奈德的眼睛像是無法相信似地大張。那東西露出了如果咬到會非常痛的尖利牙齒,開始咆哮。
「咕啊啊啊﹗」
大吃一驚的亞夫奈德反射性地舉起了手說道:
「啊,不行。Fireball(火球術)﹗」
「咦﹗他居然喊Fireeball了﹗」
緊追的矮人頓時嚇了一跳,身子往地上一撲。啪﹗亞夫奈德放出的巨大火球就像發狠一樣激射
出來,準確地向目標物飛去。他的技術真是熟練高明。然而那東西只是輕輕地拍動翅膀,向旁邊一閃,結果火球就直直地向那東西身後的祭司與倒在地上的矮人疾飛而去。矮人瘋狂似地大叫:
「傑倫特﹗快擋住﹗不行的話,就用你自己的身體去擋﹗」
嘩--﹗在燒燙四周空氣,可怕地飛來的火球面前,名叫傑倫特的祭司先用氣結的表情看著矮人說:
「艾賽韓德﹗這樣就把自己內心的想法全部吐露出來,就是不夠努力的證據﹗」
傑倫特的眼睛雖然還看著矮人,但是他的手用敏捷的動作移向懷中,掏出了光輝燦爛的聖徽。傑倫特的腰部大幅度扭動,將手朝自己胸前拉。「嗚啊啊啊﹗」高喊聲同時,傑倫特用盡全力,將聖徽揮了出去。唰--﹗
亞夫奈德射出的火球碰到了傑倫特的手,響起了猛烈的爆炸聲。「喔,天哪,優比涅啊﹗」伊帕西城的居民看到他們的都市中居然出現了這種前所未見的光景,都嚇得不敢吭聲。傑倫特彈開了這個火球。
彈起的火球向著天空無止境地上升,一時之間在天上似乎升起了兩個太陽。傑倫特拚命抬起頭望著天,看到了自己的豐功偉業,不禁感嘆地高喊:
「德菲力,幹得好﹗」
據說後來伊帕西城為了紀念某個祭司做出令人無法置信的傳說性行跡,產生了一種獨特的球類運動,將棒子拿在手上,將飛來的球打出去。因為根據傳說祭司當時高喊了「德菲力,幹得好(It's nice)﹗」『德菲力耐斯』就成了這種球類運動的名稱。後人們懶惰,覺得這個名字太長了,所以才漸漸改叫別的比較短的名字。這些都是後話暫且不提,無論如何現場撿回一命的名叫艾賽韓德的矮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那樣子似乎相信自己呼出的氣可以把地給弄塌。
「差點就沒命了……嗚啊啊啊﹗那可惡的傢伙,快抓起來﹗」
傑倫特一時之間搞不清楚『可惡傢伙』是在指誰,腦中一片混亂。
「你說誰?亞夫奈德嗎?還是……」
「當然是那個死老傢伙丟給我們就不管的東西﹗」
艾賽韓德所指的『那東西』現在正蹲坐在亞夫奈德面前,嘴巴張得大大的。那東西好像也看到了傑倫特表演出的驚人一幕,所以正在發呆。因著艾賽韓德的高喊聲而清醒過來的亞夫奈德看到在前面呆坐著的那東西,發覺這是個好機會。亞夫奈德小心地定向那東西的背後。
但是此刻那東西也被艾賽韓德的大喊聲打醒了。「呀--﹗抓到了……才怪。嗚,差一點﹗我的下巴啊﹗」躲過了亞夫奈德突如其來的奇襲,那東西爬過將下巴插到地上的亞夫奈德的背,逃了出去。慌忙跑來的傑倫特將亞夫奈德扶起,用怨恨的眼神瞪著那東西,也就是金龍的幼龍說:
「你這可惡傢伙﹗敢回來就給我試試看,我一定在你脖子上加上狗項圈﹗」
「呱呱﹗」
幼小的金龍聽到這麼沒水準的威脅,還是毫不在乎地拍動著翅膀跑走。牠那發出閃閃金光的鱗片雖然與成年的龍沒兩樣,但是因為翅膀還沒長大,所以渾身金光也只能當作僅有的差異點,勉強讓人認出牠並不是蜥蜴。如果與其他動物相較,牠頭的比例已經算是很好看的了,但是如果跟牠自己的身體一對照,就會覺得牠的頭還是大了一些,讓人對牠全身的印象覺得小了點。牠的大小介於大型犬和小牛之間。就算亞夫奈德真抓住了牠,可以確信的是,他也不可能持續抓住多久。在巨大的暴亂所經之處,可以發現到突然跳起的男人、蜷縮成一團的小女孩、向警備隊員拋出水桶的少女,以及被水桶打到昏厥在地的警備隊員。
跑得姍姍來遲的艾賽韓德也站在傑倫特的對面,扶起亞夫奈德,一面用憤怒的聲音痛苦地喃喃說道:
「這個沒禮貌的東西,居然是神龍王的孩子﹗喔喔,我真沒臉去見神龍王了。」
四周那些伊帕西的居民們發現,這幾個追幼龍的人看起來跟平常村裡追雞或豬的那些人也沒什麼兩樣,不禁開始感到困惑。但是在這之後他們才發現,像追寵物一樣追著幼龍的那幾個人打扮十分奇怪,所以他們根本連靠近那些人的念頭都不敢有。然而人類與矮人一行還是在望著跑到大路另一邊,呱呱叫著逃走的幼龍,根本沒把注意力放到周圍的人身上。
北風很想看見這場景的最後一幕。但是從南方而來的召喚讓她無法停下腳步,所以北風只好把年輕祭司額頭前的劉海吹得飛揚起來,然後馬上將腳步轉向南方。
越往南方飛翔,北風就越感覺到極度的興奮。
周圍的巨大力量開始粗魯地妨礙著北風的飛行。那是氣象學者以及船員所說的偏西風,足與她前進方向完全相反的一股力量。然而北風並沒有遲疑。在北方出生的她,原本就帶著極地偏東風這樣的名字,出沒的地點到中緯度之處為止。然而她還是毫不遲疑。南方的蔚藍海洋,海鷗與希求的格林‧歐西尼亞一直在呼喚著她。所以她穿越了偏西風的巨大力量,避開了強力的噴射氣流,到達了更南的地方。
逆風飛行的北風幾乎要消滅了。召喚她往南前行的力量雖然從未有片刻間斷,但是經歷了從米朱勒峰開始的漫長旅程,對她而言,要穿越偏西風的強大妨礙繼續前進,是太過吃力了。毫無阻礙地橫掃著廣漠天空底下的大平原,噴射氣流幾乎要將北風撕成片片。但北風還是不屈服。
在充滿了熱沙的沙漠中,所有的東西看來都像沉睡的大地。但是對北風來說,這一切都是無法理解的。在酷毒的輻射下被加熱的沙漠空氣瘋狂般上升,實際上沙漠的風力之強,世界上其他地方都很難與之柑比。那些巨大的沙丘,以及被磨蝕得奇形怪狀的奇岩怪石,如果不是在沙漠中,如果不是因為瘋狂吹襲的沙漠暴風,是幾乎不可能產生的。狂亂的沙漠之風想連北風的靈魂也都破壞殆盡。那些被其上的風完完全全吸乾所有水分的乾燥沙礫,對北風而言更是猶如地獄。但是北風並不回頭。格林‧歐西尼亞的召喚並不允許她回頭。
在勇往直前推進的最後,北風連低頭看看自己被撕裂身子的力氣都沒了,開始漸漸消失。格林‧歐西尼亞的召喚雖然鮮明得殘忍,但是北風還是完全動彈不得。精疲力盡的北風耳邊,傳來了似夢非夢的歌聲。
嘎,嘎﹗
是海鷗﹗北風霎時間打起了精神。她訝異於擦過鼻尖的鹹味。
她已經在海面的上空飛翔著。
她的裙襬底下,海水顯現出柔軟的朱紅色。從一邊水平線到另一邊水平線遼闊開展的鮮紅色海面上方,透明輕盈的波浪正在輕輕搖曳著。失去意識般的喜悅,讓北風渾身顫抖了起來。接著她的眼中看到了無限遼闊的海原上,輕輕劃出直線的一艘小得可笑的帆船。紅色的海面上,船帆是耀眼的銀白色。風高興得快要昏厥了,但還是先沉著地張開了她的斗篷。
帆船是傑彭特有的三桅船。傑彭三桅船上主要有三根桅杆,前桅上掛的是橫帆,主桅與後桅上掛的是縱帆。前桅掛的巨大橫帆上,用彩色畫了巨大的紋樣。如果是在其他國家,只有喜歡跟別人區別的貴族或者戰艦上才能夠偶爾發現類似的圖樣,但傑彭的船員們卻毫無例外地都會在自己的船帆畫上紋樣。這是為了在茫茫大海中更容易識別彼此,並且同時帶有祈求平安的類似符咒的作用,但視其承載了傑彭人無懼於海上決鬥的膽識,才是更正確的說法。『我就在這裡,看我不順眼的傢伙放馬過來吧﹗』
在北風腳下悠然航行的傑彭三桅船,其紋樣是純紅的船帆上畫出的海蛟,給了興奮的北風非常強烈的印象。
北風朝著帆船飛去。
隨著離船越來越近,船上畫的海蛟給人的壓迫感也就越來越大。這海蛟幾乎跟實物的大小一樣,填滿了整張帆。而撫摸過船身的北風看到了更令人訝異的景象。
船上設備的古怪程度,通常與其年份成正比。到各個野蠻諸島去巡遊,將在該地發現的神像或者雕刻品用作船首像的風俗習慣很久以前就已衰退,然而用長久的航海過程中發現的珍貴物品來裝飾船身,卻依然還是能給予船隻或船長莫大的自負。這艘船上安裝的東西非常令人驚訝。撞碎白色泡沫前進的船首上方,有著高聳擎天的船首像,那也是隻海蛟。牠似乎馬上就要朝船前跳躍而去,那充滿緊張感的模樣,讓北風都感到戰慄。這艘船到底是如何保持平衡的?從船首沿著船舷突出的東西,怎麼看都是牙齒。而且那並不是小鯨魚或海豚的牙齒。這巨大又尖銳的牙齒,也是屬於海蛟的。
圍繞著船飄動的北風開始懷疑這艘船是不是專門捕海蛟用的船。
「真是奇怪的風。」
蹲坐在主桅底下的男子鼻孔一張一縮地說。男子用輕盈的動作迅速起身,瞄著刺眼白帆間的藍色天空。周圍的船員都將視線投向這個男子身上。風平浪靜的午後,除了舵手之外,其他船員幾乎都無事可做,是比較清閒的時段。船員們都在甲板上各處打發無聊的時間,所以這個男子突然起身的動作,給了每個人某種期待感。是不是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呢?
男子的體格讓人聯想起鐵棍,既細長又結實。上衣早不知脫了丟到哪去了,曬成古銅色的上半身赤裸裸袒露出來。看來強韌的右手上握了把長劍,材質看來很特別。既粗大又輕盈的長劍,其實足把木劍。他頭上雖然綁了條頭巾,但從他的紅鬍子看來,應該也可以猜出他的頭髮是什麼顏色。
旁邊一個用很散漫的動作在繞著繩索的船員說了:
「有什麼事嗎,伊西多先生?」
被喚作伊西多的男人順手摸了摸下巴的鬍子。他把手上拿的木劍輕輕放到肩上,說:
「這陣風裡面,帶有陸地的氣味。」
船員很快放下手中正繞著的繩索,把頭歪向一邊。
「我們離港口很近了嗎?」
「不,不對。這是……很少見的,這是草原的氣味。」
「咦?」
船員的眼中帶有訝異的眼光,而在一等航海士伊西多‧賽洛克身邊旋繞著的北風,則像足在拜索斯的時候一樣嚇了一跳。她的出生地米朱勒峰山腳下,是山將腳擱在賽德蘭大平原之處。慌亂的她開始慢慢遠離伊西多。
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鈍重的腳步聲。這聲音讓北風與伊西多同時轉過頭去,看到了通向船艙的主樓梯方向走來的另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身材沒有伊西多那麼棒,從容貌看來年齡大約是在三十五歲上下,但是卻留了一臉與年齡不柑配的斑白鬍鬚。再加上與總是皺起眼角望著風的船員們全都一樣,這男子的眼角也佈滿了無數的皺紋,看起來年齡又更加老了些。但至少那是張健康的臉龐二逼人也完全沒有做出任何不必要的動作,看起來十分有力量與自信。他一身襯衫輕裝,也帶著跟伊西多一樣的木劍,但是他還沒把劍拔到手中,而是還插在背後。
北風訝異於看到他的臉龐,那好像在某個地方看過似的。風很難把這樣的感覺抹除掉。她足北風,看過的一切都只是擦身而過的畫面,但是現在登上甲板的這個人,卻跟她回憶中某張看過的臉龐非常相似。
『是米朱勒山腳下的,那個男人。』
北風對自己的記憶力感到自豪。在米朱勒山下看過的那些男子當中,有一個跟現在此人擁有幾乎相同的氣質。就是那個用冷冶的眼睛看事物,用冷冷的語氣說話的男子。
上到甲板的男人環視了一下四周,然後向著伊西多問道:
「有什麼事情嗎,伊西多?」
「沒有事情,船長大人。只是風有點奇怪而已。」
一等航海士伊西多用很莊重的禮儀對船長報告。船長用訝異的眼神看了看天空,說:
「風嗎?有什麼奇怪的?」
伊西多猶豫了片刻。因為他在擔心自己的回答會不會招致船長的一陣嘲笑。但是因為這位船長更厭惡敷衍式的答案,所以雖然晚了些,伊西多並沒有煩惱多久,他還是決定馬上回答。
「啊,這風雖然很舒服,但是好像帶有一股奇怪的氣味,所以我才會那樣說。」
船長的眼神立刻變得很特別。
「你說有奇怪的氣味?」
伊西多對於接下來的一陣狂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船長卻沒有笑。船長反而雙臂抱胸,將鬍子稍微抬了起來。他把眼睛閉上,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北風因為船長把鼻子湊上來聞自己體味的舉動羞紅了臉,但是也沒有去阻止。她反而對這個被稱作船長的男人是否能判斷出自己的真面目感到好奇。所以北風悄悄地圍繞在這個男人身邊好一陣子。
船長用比閉上眼睛時快得多的速度睜開了眼睛。一段時間中他不發一語,只是環顧著四周,所以伊西多連腳趾都緊繃了起來,準備好接受迎頭痛罵,周圍的船員也都開始裝作忙了起來。但是船長並沒有開口罵人。他用低沉的聲音說:
「原來是草原的味道啊。」
伊西多瞬間的心情,就像是站在卡雷翰的塔尖上。由於船長也支持他說的話,伊西多在周圍船員閭的地位一下子就竄升了三倍,所以對於他感覺自己簡直像爬上了傑彭首都最高的卡雷翰塔這件事,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附近的船員都開始對伊西多投以讚嘆的眼神。伊西多的腦袋裡面開始快速地運轉。
「是嗎?沒錯﹗我本來也是這樣想的,但是因為在大海上聞到草原氣味這件事實在讓人難以接受,所以我才半信半疑。」
伊西多嘴巴上雖然堅持這麼說,但是頭腦裡面已經開始想像這趙航行結束之後既痛快又隱密的酒宴了。那場酒宴上不只船長在,連伊西多自己也只見過兩面的船東也出席了。船長用中氣十足的聲音介紹了伊西多。「這一位相當有能力。他連在茫茫大海之中,都能夠分辨出草原的氣味。」船東用訝異的眼光望著伊西多。然後船長用疲累至極的聲音說:「我原本想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離開工作崗位的,但是一直找不到適當的繼任者。我等到了現在,才找到能夠安心退休的機會。」令人驚訝的是,船長當場指名伊西多為下一任船長﹗船東雖然基於禮貌,還是挽留了一下現任船長,但同時也已經深深敬服於伊西多的才能,所以他的挽留根本只是做做樣子罷了。在很有風度地辭讓拒絕幾次之後,伊西多終於當上了船長。在赴任之前到船東家去辭別的伊西多意外地見到了船東的掌上明珠,片刻聞兩人就墜入了命運之愛當中……
伊西多腦中還在進行著家庭的發展計畫之時,船長則是用溫和的眼光看著伊西多,說︰
「你的鼻子真跟狗一樣靈敏啊,伊西多。」
在周圍用緊張的表情聽著兩人對話的船員之間,爆出了一陣大笑聲,連伊西多自己也嗤嗤笑了起來。當然伊西多並不是因為覺得這句話好笑才笑的,他只是因為想不出該做什麼其他的表情,只好在那邊傻笑。他這張惹人發噱的臉,把北風弄得十分快活。北風再次在船長廚圍繞了一圈,然後準備好要慢慢飛上天空。就在這時--
「這就是把他吞噬掉的荒野之風……去他的﹗」
船長的口中進出了誰都沒有料想到的激烈言詞。北風聽到這句對自己的意外侮辱,吃了一驚,根本連要生氣都忘記了。不,應該說她不但沒有生氣,還嚇得想馬上落荒而逃。船長的眼光一下子兇狠了起來。
北風突然能夠感受到船長的過去。他多次穿越過陸地上之人無法想像的遼闊大洋上的可怕暴風,也曾經在冰原吹來的寒流之中注視著前方。曾看著逼近的巨大海盜旗發出冷笑的男子,也曾只為了要離開大地這個理由,踏入夕陽照射下充滿紅色光芒的港口。北風也感覺到,這個人終有一天將會被波濤所吞滅,無法埋骨於大地之上。
從所有層面看來,辛柴都是紅海蛟號的船長,而且除了這個身分以外他什麼都不是。
辛柴船長逼視著天空,突然心中產生了一股異樣的感覺。他低下頭,看到了用不安的表情觀察著自己的船員們。辛柴噗哧笑了出來。然後他用低沉卻強勁的聲音對害怕地看著他的一等航海士伊西多說:
「風向很不錯,伊西多﹗」
伊西多似乎從夢中被打醒,連忙用懼怕的聲音說:
「是,是,船長﹗」
「把三角帆全部張開,把前面的帆收起來。我想聽到船首斜桅的歌聲。現在開始,用全速向港口航行﹗」
「是的,船長﹗」
伊西多嘻嘻笑著,然後用滑稽的動作敬了個禮。辛柴船長對於一等航海士開的小玩笑回以寬大的微笑,伊西多立刻轉身開始高喊:
「三角帆全部張開﹗前面的帆收起來﹗船長說想聽到船首斜桅的歌聲﹗兄弟們,我們就全速前進,直到船首斜桅斷裂為止﹗把三角帆全部張開,前面的帆收起來﹗」
「是的,航海士﹗三角帆全部張開,前面的帆收起來﹗」
船員們在甲板上踏出劈啪聲,跑向主桅以及船首斜桅。船長連頭也沒回,就直接大喊:
「舵手﹗」
「在﹗船長﹗」
「前進方向北北西。就給我固定住﹗我們全速航向喬蘭﹗」
「是的﹗前進方向固定﹗」
船頭被固定指向北北西方向。北風雖然還在吹著,但是橫帆都已收起的紅海蛟號開始只用船首斜桅的三角縱帆逆風飛奔。船首斜桅對準風吹來的方向,像把銳劍一樣朝前直直刺去。劃開風的船首斜桅發出了揮劍般的聲音。唰,唰,唰唰唰,唰﹗接著船首斜桅立刻唱起了逆風之歌,向四周傳開。隨著船的加速,船頭濺起的白色水花像是爆發一樣朝上噴射。但是因為這艘船猶如魔法般的良好設計,使得水花完全向左右彈開,連一滴都沒有落在甲板上。船員之間響起了歡呼。「呀--呼﹗」小而堅固的船身整個開始激烈搖晃,翻越了波浪。船員們都陶醉在喪失了重量感的高速當中。他們都是傑彭人,是對於一板之隔底下的地獄毫不關心的傢伙。
向上飛騰的北風頃刻間望向腳下越離越遠的船隻。朱紅色海上,粗略劃下的白色航行痕跡非常顯眼。船朝著渺遠的水平線,以捕捉不住的速度飛馳著。航行痕跡呈扇形散開,看起來就像將紅色的海切成兩半的銳利白刀。
北風突然有種想法,想要趕快遠離這艘船。但是北風並沒有望向北方。因為往北方吹的風,就不再是北風了。北風甚至連停留也沒辦法。因為停下來的風,就不再是風了。
為什麼會這麼頑固地堅持向南飛呢?
就只因為她足北風。北風,就是從北往南吹的風。
所以就像北風到如今為止盡全力來到此地一樣,她還是會繼續南行。而且不需要多久了。遼闊海洋之父,最初的溺死者格林‧歐西尼亞正在等待著她。
一切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無盡激盪的海浪。
水波碎裂著,但周圍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一片寂靜。只剩下搖曳的水波。
北風還在飛翔著。這真是奇怪。沒有理由必須要飛這麼久。北風是朝南方飛行的風。但到底什是南方呢?
她五分鐘之前飛行著的天空,是在她十分鐘之前飛行的天空的南邊。但現在變成了她的北邊。她轉過頭,望向已經變成自己北方的南方天空。她無法再回到那裡的天空去。她原本是為了到達那裡的天空而飛翔,但現在卻無法回去了。
而這樣的飛行還在繼續著。
所謂的南方天空又不斷變成了北方的天空。
她還在飛著。
她沒有決心,也沒有期盼。到達的喜悅,現在已經變質為拚命想也想不起來的虛假回憶。她還照著慣性在繼續向前飛。也許她已經算不上在飛了。
格林‧歐西尼亞並沒有現身。他到底在哪裡呢?現在連水平線也消失了。北風很吃力地感覺到,再也沒有日夜交替了。然而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現在北風的內心無法浮現任何的想法。就只有無邊無盡的水波,以及孤寂。
她還在飛著。
她不再飛了。


本帖最后由 kelvin0502 于 2009-6-19 12:58 编辑


第一篇
消失詩人的追慕曲

第一章

「生日禮物?」
宓把眼睛睜得大大地說。
「沒錯。」
「可以讓宓選嗎?」
「那也很好。這十一年來總共送了十一次禮物,但除了其中一次以外,妳好像全都不喜歡。所以這次由妳自己來選好了。妳選什麼,我就買給妳。」
「可是騫是不是還沒學會怎麼看月曆啊?宓的生日是在九月啊。」
騫噗哧笑了出來。宓看了騫的表情,將頭歪向一邊。
「嗚。這次出發之後,下次再回到這邊之時,就差不多快到妳的生日了。而且送禮這件事我也已經累積了十二年的經驗。我雖然不知道妳會選什麼,但是我猜一定是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所以最好把準備期間延長得久一點。」
這次宓的頭開始上下移動。
「是嗎?那這次旅行時間會很長嘍?」
「嗯,我想會花五個月吧。這次主要會往南方走,經過圖靈地方。我們老闆對水獺皮生意開始有了興趣。因此大概要花五個月左右,到時候就是妳的生日了。所以快點說吧。」
「給我騫。」
「咦?妳說什麼?」
「我要騫。給我騫當作禮物。」
「……妳能不能用一般人都聽得懂的話再說一遍?」
「結婚吧。如果宓的生日就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那不是很方便嗎?宓會幫騫燒飯洗衣,生理期來的時候為了你發作一下歇斯底里,刮葫蘆般地在你耳邊嘮叨,所以跟宓結婚吧。」
騫簡直感覺脊椎被刺了一下。
「刮葫蘆?這還真是有趣的新訶呢。」
「騫是不是在轉移話題?轉移話題?」
「呃,是、是嗎?」
「騫口吃了嗎,口吃了嗎?」
「……我才不要。」
「為什麼不要?」
「我抱持獨身主義。」
對於自己的藉口太過幼稚,騫感到心慌意亂。雖然是自己說出口的,但卻是個非常幼稚的藉口。聽起來就像是孩子們開玩笑一樣,其實跟宓講話的時候都是這樣的。然而現在該脫離這種幼稚了……
「如果要跟宓結婚,那不就得放棄這個主義了嗎?對不起了。可是能堅持自己理想到最後的人根本就是怪物。所以騫你也加油吧。有人說大部分的男孩子在剛脫離媽媽懷抱的時候,都已經覺悟到自己的理想有必要與社會做適當的妥協,但是有些男孩子卻是意外地遲鈍。原來這番話說的就是像騫這樣的人啊。嗯,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騫的頭腦冷靜了下來。他好像變得更加幼稚了。
「我有其他的女人。」
「啊?那我們第一次的夫婦吵架,原來是發生在結婚之前,吵的是老情人的事情啊?這根本不重要。其他人還不是都這樣。啊,那我們再找些別的吵架題材吧。例如懷疑騫的純潔……」
如果超越了幼稚的極限,就會變成殘忍。
「我討厭妳。」
這次宓沒有回答了。宓做出了一個不在乎似的微笑,睜大眼睛呆望著騫。但是騫可以看見宓原本放在膝蓋上的手指頭正悄悄纏繞糾結在一起。看著那些手指的時候,強迫觀念向騫侵襲而來。所以騫無意識地開口說:
「人們一般不會跟討厭的人結婚的。」
講完這句話之後,騫才發現自己講了什麼,內心幾乎要喊出來:『媽媽﹗對不起了。雖然我連妳的面都沒見過,但如果我們真見面的時候,妳要否認我是從妳肚子裡生出來的,我也無話可說。』宓用好像看著另一個人的視線看著騫,不知為什麼覺得被這樣看是活該的感覺,把騫弄得更加慌亂了。
「那騫是打算單身一輩子嘍?」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騫不是討厭世界上所有的人嗎?」
騫的眉頭皺了起來。宓對於他的感情缺乏症做出的指責十分辛辣。所以騫的回答語帶稍嫌粗魯的聲調。
「哇。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抱持獨身主義。」
「不具備喜歡上任何人的能力,所以沒辦法結婚,最後裝出一副很有思想的樣子,這種獨身主義,其實只是獨善其身主義。」
「『獨善其身主義』?這個訶我從來沒聽過。」
「你說說看吧。女孩子跟你提議要結婚,這應該是你第一次聽到吧?」
「嗯。」
「你是不是因為太過緊張、太過慌亂,所以只想從這個現場逃走?」
「嗯。」
「天哪,這還真酷。你還真坦白,我喜歡。」
「因為如果我不坦白,馬上會被打……啊﹗」
「那麼你還想繼續不在乎女孩子,一直流浪下去嗎?」
「我這個人流浪比較舒服。我在野外比在屋裡舒服。在我好奇心的列表當中,女孩子是排在很後面的。」
「嘿?還真是可笑。騫居然裝出一副老牌流浪者的樣子。」
宓從坐的地方上站起身來。裙襬揚起的宓開始抬起頭看著前方。
跟隨著宓的視線,騫也望向山丘底下展開的原野與荒山,還有山背後的蔚藍天空。宓大大的袖角被風牽引,開始跳起輕快的舞來。所以她就算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起來也猶如在說著許許多多的話。
按照騫的意見來說,在這北方的大地上除了女人,就沒什麼值得看的東西了。不,如果更精確地描述他的意見,應該是除了宓之外,就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看了。
圓滾滾的丘陵與高原。還有在這些隆起地形之間無邊無際展開的大平原,怎麼定都看不到盡頭。看起來大地似乎在此處打了一個瞌睡。尖銳的山峰、看不到對面的大河、拒絕白晝的茂密叢林、深不見底的險峻峽谷,這些老掉牙的形容,不管到哪裡都不會猶如在此處,聽來竟十分神秘。
北方的賽德蘭。這裡相當於海格摩尼亞的額頭,是羊群們的天國。爬到視野的最高處,向四周瞭望看看吧。如果能發現到五棵樹的話,你就已經進入了賽德蘭最茂密的森林地帶了。接著讓我們靜下心來找找沙土。只要能找出一百平方肘沒被草覆蓋著的沙土,你就已經進入了賽德蘭的大沙漠了。再一次靜下心來,仔細看看四周吧。如果能看到長髮烏黑的美女,那你就已經進了賽德蘭的史卡尼亞村了。
史卡尼亞村的宓‧V‧格拉喜艾兒。這是個喜愛羊群、害怕六條腿以上的生物;能夠用水盆裡裝的水看到未來,卻常常忘記五分鐘之後要做些什麼事的女人。騫雖然不曾說出口,但是按照他的想法,她就是整個大陸上最美麗的女子。她是想要跟騫結婚的珍貴女子,但可惜她也是騫所不想結婚的世界上所有女子之一。這真是太遺憾了。
宓將裙襬朝下按住。
「什麼時候走?」
騫終於感到安心了。不久之前令他驚慌的話題,現在好像不繼續談也沒什麼關係了。
「嗯。老闆已經買好了羊毛。所以他很想快點出發。因為他如果在村子裡留得太久,就一定會把手裡的錢全都賭個精光。我猜明天的晚飯也很難在這裡吃了。」
「你們要往圖靈的方向走嗎?」
「目前的計畫是這樣沒錯。整體的計畫是到圖靈那裡把羊毛賣了,買了水獺皮之後,再到格戌露去。格戌露的打獵用品不是非常有名嗎?在那裡,水獺皮是非常好賣的東西。」
「嗯。騫似乎真的想要繼承老闆的事業啊。」
「咦?」
「騫上次經過這裡的時候,對於老闆的事業,不是一概不知嗎?那只不過是在四個月之前的事吧。至少按照宓的記憶,是在四個月之前。四個月之中就改變了這麼多啊。」
「還不就這樣……老闆想要繼續一直做這行也覺得很吃力,發展到這麼大規模要收起來不做也很可惜,所以我接過來做也是有可能的。我自己的個性也不太適合當商團的護衛。」
「想過流浪者的生活嗎?」
「我就是因為可以過流浪生活,所以才抓著護衛武士這個好笑的職責不放。」
「跟宓結婚,定下來生活,好不好?」
騫感覺頭開始痛了起來,所以一倒就躺了下去。藍色天空中,那些沒有牧羊人的潔白羊群正在悠閒地漫步著。
「宓,我非常清楚妳並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這十二年來我們不過是見面打打招呼,頂多加上節日的時候互相送送簡單的小禮物,就只有這種程度的情誼而已。可是妳卻突然提起結婚的事情,這不是很奇怪嗎?妳是不是有什麼事?」
宓低下頭,看著躺在地上的騫。她的一頭黑髮向下傾瀉,將她的臉輕輕遮住了。宓在濃密的頭髮之間輕輕笑著。
「嗯。騫如果不跟宓結婚的話,宓不是嫁到貴族家裡當小妾,就是會被魔法師抓去當作實驗材料,不然就會被當成獻給龍的祭物。你覺得這裡面哪種最可怕?」
「……三個都很可怕。」
「那我三件事都會發生。我會先被賣去當小妾,途中被魔法師擄走,最後被獻上當成龍復活用的祭品。啊啊,可憐的宓。悲慘的宓。這樣說也不行吧?你會說我拿這些東西威脅你。」
宓用冷漠無比的表情開著這樣的玩笑。所以騫也只能感受到更憂鬱的心情。就在騫想要講些什的時候,宓又再度抬起頭。以藍色天空為背景,只看得見她隆起的鼻樑與下巴。
「幫我帶一把迪多斯弓來。」
「咦?」
「你不是說你去圖靈之後,會到格戌露去?到了格戌露之後,稍微往西走不就是迪多斯了嗎?那麼有名的迪多斯弓,你該不會說你不知道吧?你就買把迪多斯弓給我當禮物。」
「妳要弓做什麼?」
「你剛才說我想要什麼,你就會買給我。我想要的就是迪多斯弓。」
「妳想要射殺誰?」
「咦?拜託。如果宓想要殺誰,才不會無聊到用弓射他呢。如果我想殺人,一定會用世界上誰也不知道犯人是我,甚至連當事者也不知道的方法來殺。」
騫的腦海中馬上浮現出想要殺掉的人的名單,用很高興的聲音問道:
「是什麼方法?」
「讓他們老死。這是最可怕的方法。在漫長的人生中,讓他們受到人生各種痛苦的酷刑,最後他們一定會忍受不了而死的。這是成功率百分之百的暗殺方法。宓也很邪惡吧?」
騫感覺自己無話可答了,所以乖乖閉嘴什麼也不說。看著遠處地平線的宓並沒有轉過頭去看騫,就開始從山丘上走了下去。她走向村莊的方向,說:
「那就祝你一路順風。」
騫慌忙地起身之時,宓已經走了很遠。騫朝向她的後腦勺大喊:
「喂﹗我明天才出發,今天傍晚可以去找妳嗎?妳不請我吃晚飯嗎?」
宓並沒有停下腳步,所以她的回答聲聽來很微弱。
「不行。宓今天傍晚很忙。到後天為止我都不見客。」
不見客?她是把家封鎖住,不准別人去見她嗎?騫再度高喊,想要讓她停下來,但這時宓已經走到山丘底下去了。所以騫只能一直坐在山丘上,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村莊入口處。
宓的形影離開了自己的視野之後,騫又再度躺了下來。他背上壓著的草微微扎著他。騫陷入了混亂。就算他在腦中再怎麼搜尋,也找不出現在馬上就想要殺掉的人。
騫再度起身,拿起了丟在一邊的長劍,扛到肩上,開始朝村莊的方向走下去。因為村莊不會為了他而自己跑到這裡來。

騫的老闆正在酒館門口被不停地咒罵著。
對一個沒良心的人來說,這鐵定是場有趣的好戲,但對稍微有點良心的人來說,看到的是一個可憐人受到了侮辱。老闆被一個年紀還不到他一半的年輕人抓著領口,跌跌撞撞地走來走去,被擺佈得似乎馬上就要摔倒在地,真的摔倒之後又會馬上被拉起來。對於一個年紀超過四十,兩鬢已經帶點霜白的男子而言,也很少有這麼難堪的侮辱了。
他好像已經在地上滾過好幾次。從他衣服上沾的泥巴以及蓋在頭髮上的白色灰塵就可以猜到這件事。在道路人口處看到這幕場景的瞬間,騫立刻停下了腳步。幸好走在街上的人都無法將視線從這場有趣的好戲中栘開,所以沒有任何人看到騫。騫連忙藏身到隔壁的巷子裡,然後開始跟周圍的人一樣觀賞這幕場景。
老闆很有活力地大喊。他原本就是個很有活力的人。
「兄弟,兄弟。有什麼事,先把我放開再講吧。有話好好講嘛﹗」
「你想逃到哪裡去?跟你這傢伙有什麼屁好講的?我管你什麼話,錢先拿出來再講﹗」
「有誰說不還錢了?喂,小伙子﹗沒人說可以因為賭債這樣抓了人不放的。快把我放開﹗」
騫把頭貼在巷子邊的牆上,深深嘆了口氣。他突然有種感覺,極度厭惡流浪生活的老闆,之所以沒辦法放下自己的事業,原因就是在此。就是因為太喜歡賭,他才沒辦法存到足夠的資金定居下來。
騫自己的立場很清楚。護衛武士之類的任務,只包括趕狗之類的事。他沒想過要跟那個血氣方剛、青筋暴起的年輕人直接針鋒相對。如果對方拔出匕首來,那怎麼辦?老闆不太會處理跟賭博相關的事,這種事原本就該他自己負責。只要他不說出要寫借據之類的話,騫是絕對不會挺身而出的。
「好﹗好吧。那我寫借據。這樣可以了吧﹗」
這一瞬間騫將肩上扛的長劍垂到大腿附近,從巷子裡走了出來。眼睛則是瞪得大大的,一副非常想要打架的樣子,用極度驚訝的聲音大喊道:
「咦?啊,老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騫開始用小碎步(沒有跑)走向老闆跟那個年輕人。年輕人看到突然冒出一個拿著長劍的男子
要過來,臉上露出非常驚訝的神色,但既然已經裝腔作勢了好一陣子,突然把老闆的領口放開似乎也很尷尬,臉上露出吃到老鼠屎般的神情。騫故作嚇人的表情,一面走著,一面焦躁地想:試試看吧,萬一這傢伙……
「狗娘養的,你什麼人?」
……如果對方會這樣大喊的話,看起來這傢伙掏出匕首的可能性幾乎是零。騫在腦袋中安心地喘了口氣。呼。會叫的狗是沒什麼好怕的。在這方面,其實人跟狗也沒什麼兩樣。如果這年輕人早已準備好要大打一場,將老闆的領子放下之後什麼話都不說地瞪著騫的話,騫恐怕會馬上代替老闆開始謝罪。但這年輕傢伙卻還是緊扭著老闆的領口,所以騫就覺得沒什麼好怕的。騫非常勇敢地大喊:
「啥?你這小子剛說啥?」
沒有必要拔出劍來。只要氣勢洶洶地一提,做出像是要拔的樣子就行了。就像騫所預料的一樣,他的手一碰到劍柄,那傢伙就吃驚地將老闆放下,之後老闆就會迅速完成他自己的責任。跑向騫的老闆連忙開始阻止騫拔出劍來。
「騫﹗騫,哎呀,你這是在做什麼﹗忍一忍,忍一忍吧﹗」
「你放開﹗那個乳臭末乾的小子,竟然敢抓住我老闆的領子不放?還敢罵我?有些事可以忍,有些事不能忍﹗你這臭小子,想溜到哪裡去?給我站住﹗」
「騫﹗別這樣,不要再殺人了﹗你不是好不容易才忍了一個月了嗎?」
老闆這番亂編的台詞把年輕人嚇得臉色發白,開始往後退。正確地抓住這片刻的老闆,用誇張的動作『差點沒抓住』騫。「嗚嗚?」
這一瞬間,年輕人就像要捲起一陣旋風一樣猛地向後轉身,然後拔腿就跑。
「呀,救命啊﹗快抓人啊﹗殺人哪﹗」
「給我站住﹗快站住﹗不給我停下來,我只好追過去把你宰了﹗那太麻煩了,所以給我原地站好﹗」
「嗚哇啊啊啊﹗」
年輕人的背影立刻消失在道路的盡頭。周圍的人立刻放聲大笑了出來,老闆也把騫給放開了。老闆用一隻手拍了拍衣服,另一隻手則是做出了他老媽或者阿婆不會教他的動作。
對騫跟老闆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史卡尼亞村民們還是笑著散了,而酒館老闆歐姆(他在老闆被罵的時候好像是最高興的)搔了搔粗大的下巴,對騫說︰
「辛苦了,騫。」
因為老闆還是繼續在做那些兇惡的動作,所以騫這時必須問歐姆。
「那傢伙是誰?」
「還不就是個小流氓。因為出千手法太過高明,你老闆要上了大當之後才搞清楚怎麼回事。所以我也沒辦法插手。」
「我認為老闆要多碰到些棘手事情,才會振作起來。」
「說的也是啦,我也有同感。」
回答完歐姆的話之後,騫將腰向後一挺。釋放了些許壓力之後,正打著空氣的老闆為了抓住身體的重心,蹣跚地走了幾步,然後開始劈哩啪啦大喊︰
「你這該死的傢伙﹗到底跑到哪裡去了,現在才給我出現?你要搞得我差點就客死他鄉嗎?」
「喜歡虛張聲勢也是一種老化的證據啊,老闆。」
「你你--你這傢伙﹗」
老闆這次用敏捷的動作試著要迴旋踢,但還是只踢到空氣,然後就轉身倒在了馬路上。騫看了那副樣子,雖然想要痛快地笑出來,但是有人比他先笑了。
「叭哈哈哈﹗」
聽到像是某種易碎物被打破的笑聲,騫連忙轉過頭去。然後他看到了用葩‧L‧格拉喜艾兒的聲音笑著的一堆羊毛。
葩用剛剪下來的丰毛蓋在頭上,朝騫的方向走了過去。她的腿不像姐姐那麼長,身材比較嬌小,羊毛一放到頭上,整個上半身就幾乎都被蓋住了。所以猛一看,就像是一隻羊用人的雙腿在走路。這又是一個不在北方賽德蘭根本找不到的那種少女。騫對葩說:
「葩,我每次都覺得像妳這樣真好。」
葩在羊毛底下回答說:
「什麼意思呢?」
「哪有人笑的時候是講自己的名字的?」
「咦?騫居然還敢拿我的名字取笑?誰可以拿自己名字去戰鬥啊?鏘鏘鏘﹗」
葩故意把騫的名字唸成戰鬥時刀劍相碰撞的聲音。歐姆跟騫的老闆開始在旁邊嗤嗤笑著,騫則是開始在大腦裡面苦心搜尋很久以前記得的一句話。但是他還沒來得及說任何話,葩就把肩膀上扛的羊毛全都交給了騫。還搞不清楚狀況就接下了羊毛的騫用訝異的表情問道:
「怎麼回事?」
葩順了順散亂的頭髮,說:
「拿著這些去吧。回來的時候幫我買些東西。」
「妳想要什麼?戰鬥手套嗎?」
「我要說的都說完了﹗」
「咦?那妳到底要什麼?軍用小刀?火藥?暗殺用毒針?」
「……花的種子﹗」
老闆很有活力地打了個嗝,歐姆則是自言自語地說︰「你早上為了解宿醉暍的酒喝太多了嗎?」但是騫只是溫和地笑著說:
「啊,妳要的是吉塔那的食人植物嗎?還足要格戌露的吸血草?如果在院子裡種這些東西,宓鐵定會生氣的。」
「嗚哇,嗚哇,嗚哇哇哇﹗」
葩吐出響徹天際的巨大呻吟聲,然後壓低了聲音說:
「幫我弄些柯斯涅韋的種子回來。」
「柯斯涅韋?那是什麼?」
「你自己去南方問問吧﹗不要一下子就給我忘記了,一定要記住。知道嗎?柯斯涅韋﹗」
「好啦。妳要多少?」
「那堆羊毛可以賣多少錢,就幫我買多少。」
結果騫開始慌了。這個活潑的少女應該不至於不知道南方的羊毛時價。看了看老闆驚訝得大張的嘴巴,然後騫想出了這樣的回答:
「柯斯涅韋這種花到底有多貴,要花這麼多羊毛?算了,這不是我要花精神的事。就這樣吧。可是妳難道不付我車馬費嗎?」
「車馬費就是……如果花開了,我會分你一些。」
「啊﹗我懂了。那是可以吃的東西吧?」
「嗚哇,嗚哇,嗚哇哇哇﹗」
騫雖然有些驚訝(『葩為什麼會突然發出奇怪的聲音,然後開始打我?』),但是他完全沒有機會解除這樣的驚訝。騫的驚訝一直要等回到POG(Pot of Glod,一罈金)商團駐紮的野營地,才得到了解決。
將羊毛扛在肩上的騫跟老闆回到史卡尼亞村郊外的POG商團營地之後,商團正在車夫頭領基洛伊的指揮下檢查車輛裝備。商團的貨車排成圓形圍繞著整個營地,基洛伊手上拿著帳簿與筆,腰帶上插著鎚子與剪刀,正在車輛之間奔走著。上完貨之後,其他車夫都開始天南地北聊了起來,對著獨自一人努力工作的基洛伊,老闆拋出了稱讚,騫則是拋出了打招呼的話:
「咦,基洛伊,看來你很忙啊。」
基洛伊沒有看向騫這邊,只是爬到貨車上說:
「商團的團長沉迷於賭博,雇用的護衛武士沉迷於愛河,所以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多做點事。」
老闆小小聲地嘀咕:
「還真好笑。檢查結束之後到我的帳幕來,基洛伊。我們來解決預定日程表的問題。」
「知道了,老闆。」
老闆走進自己的帳幕之後,騫走向貨車的方向,用很低的聲音說:
「可是,基洛伊,我有一件事想要問你。」
「問我?」
「是呀。」
「那就問吧。」
「葩要我帶柯斯涅韋種子給她,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基洛伊抓起了車上的繩子,擦掉額頭上的汗水說:
「柯斯涅韋?那是代表單戀的花。」
「等一下。那不是吃了對筋骨痠痛、跌打損傷有效的東西嗎?……還是傑彭那邊用來暗殺別人的毒草之類的,真的不是嗎?」
「你到底把葩當作什麼了?她是個溫柔善良的孩子。」
騫用滿足的表情看著基洛伊。他高興的是,基洛伊總算懂得開玩笑了。可是基洛伊的臉上卻毫無在開玩笑的神色。爬上行李堆將繩子用力拉緊的基洛伊說:
「呃……嗯。懶惰的傢伙們。這繩子根本沒綁緊。柯斯涅韋是為了抓住不喜歡自己的愛人才會選擇的花。這是過去我交往過的女孩子跟我說的,呀﹗真費力。只要能收集柯斯涅韋花辦上的露水一千顆,就能做出魔法的妙藥。」
「一千顆?」
「這就是像葩那種純真少女會喜歡的故事。如果要自己一個人收集露一水千顆的話……就算收集一顆只要五秒鐘,收集一千顆就要花五千秒。換算起來就是要花一小時二十三分多,可是動作真要那麼快,是很不容易辦到的。」
騫開始心算這個計算結果正不正確,過了好一陣子才點了點頭。
「沒錯。一小時二十三分……露水應該早就乾了。」
基洛伊的一隻手暫時停了下來,放在行李堆上,低頭看著騫。沉默的時間非常漫長,最後是騫先開始不耐煩了。
「為什麼你要這樣看我,基洛伊?」
基洛伊往下順了順鬍子,說:
「啊,我在想你是真的有感情缺乏症。」
騫沒說什麼,只是聳了聳肩。基洛伊再次轉過頭來,開始綁扣環,一面說:
「我也沒辦法多說什麼話。被姐妹夾在中間的三角關係。再加上男的傢伙偏偏又有感情缺乏症,那事情就更棘手了。』
基洛伊將扣環牢牢綁緊,跳上了貨車。然後他拍了一下騫的肩膀,不經意地說:
「反正你就隨便選一個吧。」
「選一個?選什麼?」
基洛伊假裝沒聽到騫說的話,繼續往下說:
「隨便選一個來結婚啊。不需要去找理由。像你這種感情缺乏症的患者,至少也會日久生情吧。事實上大部分的夫妻都不是愛對方愛到要死,才跟對方一起生活的。就只是一起生活而已。」
然後基洛伊就跟騫擦身而過,往老闆的帳幕方向走去。騫一時間呆站在原地看著地面,然後嘆了一口氣。可惡。搞不清楚什麼跟什麼。騫搖了搖頭,然後走向綁馬的地方。他把藏在自己的馬『金錢獵人』馬鞍下的酒瓶拿了出來,選了圍繞野營地的車中的一輛,爬到上面躺下。
到太陽與西邊地平線幸福相遇時為止,騫都在想著獨身主義與獨善其身主義、感情缺乏症與三角關係、柯斯涅韋花與迪多斯弓等等等等。但是留下的結果就只有空了的酒瓶,跟眼角的眼屎而已。
就在騫躺在車上的時間裡,基洛伊正在商團的營地中奔走,雖然也遠遠地觀察過他,但是卻沒跟他說話。大概到了第五次往車的方向看的時候,他才發現騫已經不見了。基洛伊轉過身望向史卡尼亞村的方向,他想現在正要進入史卡尼亞村的大小兩個影子,應該就是騫跟金錢獵人吧。基洛伊什麼話都沒多說,只是走向準備餐點的營帳,跟商團的廚師指示,今天的晚餐要少做一人份。

有些醉意的騫走上了史卡尼亞村的中心大路。啪嚏,啪嚏。在這條路上,聽得見的只有金錢獵人的馬蹄聲而已。
若是提起史卡尼亞村民的代表性職業,那就是勇士、魔法師、騎士、祭司、寶藏獵人、怪物獵人等等都讓他們很嚮往的牧羊人、農民,還有他們的家人。這些人清晨就得起床做農活,所以在夕陽西下後的村中大路上散步,對於想要沉浸於思索的人是非常適合的地方。如果有人擁有想要脫光衣服裸奔的特殊願望,這個地方也是非常適合的。
騫還算是個有基本道德良知的人,所以不會脫光了騎馬,然而寂靜的夜間道路還是給了他滿足感。他現在完全沒有跟人打打招呼、稍微閒聊一下的心情。(不過就算是在其他時候,如果問騫足不是喜歡跟人打打招呼、閒聊一下,他恐怕也回答不出來吧。)
星星就像是有人剛做出來鑲到天上似地閃閃發光。在視野中天空比大地佔的比例還要更大的地方,星星似乎散發出一種妖異的氣氛。
騫深深嘆了口氣。
雖然史卡尼亞並不是什麼大村莊,但要到村子另一頭宓與葩姐妹居住的地方,還是得花上十分鐘的時間。這是因為這裡的房子與房子之間夾雜了許多農田與畜欄,是個典型的農村。
到了路的盡頭,騫讓金錢獵人停下,從馬上下來。右手邊的小溪潺潺流著。小溪的另一邊,是星星猶如驟雨傾瀉而下的小山丘,上面有小小的火光搖曳著。對於所有人都很早睡的村莊來說,這明亮的火光可以說是帶有很特別的色彩。映射出火光的窗戶十分小,讓人感覺裡面似乎非常溫暖。
騫抓著金錢獵人的韁繩,濺起水花涉過了小溪。
腳一被水沾溼,之前因為醉酒體內不斷湧上的熱氣似乎就被冷卻了,騫的精神一下子就好了起來。渡過小溪之後,騫就留下一個個溼腳印,走上了小丘。到達山丘大約一半高度的時候,騫又再度停下了腳步。
在他的行進路線前方,有兩處火光閃爍著。光線尖銳地直接刺向騫的臉龐,金錢獵人不安地嘶鳴了起來。更用力抓住韁繩的騫沉著地伸出了手,說:
「真是個美好的夜晚啊,亞達坦?」
可惜的是,騫想要獲得亞達坦的好意,卻沒能成功。遵守主人的命令不准任何人進入的亞達坦只是用冶冷的視線望著騫,連一動也不動。但是如果騫更接近的話,那麼亞達坦就可能在毫無警告的狀況下進行攻擊了。而對於這一點,騫也不能夠抱怨什麼。因為亞達坦是條狗,聽不懂人話。
這種一般被稱作吉塔那獵狗的品種,因為勤勞以及與此相應的兇猛性格而聞名。牠們的血統可以從原本在吉塔那山野間遊蕩的野狗身上找到,這種狗遇到什麼樣的攻擊都會默默忍受,懂得非常有耐性地等待。也有人說牠們也許是整個大陸上最會蠢蠢地挨棍子的狗。但是只要牠們判斷時機來臨,吉塔那獵狗就會立刻搖身突變成惡魔。最誇張的是,甚至還流傳著在家裡養了很久的吉塔那獵狗曾經阻擋華倫查三騎士之類的傳說。此外,眼前這條亞達坦就算在吉塔那獵狗當中,也算得上是怪物了。
騫非常清楚亞達坦到底有多兇暴。有次到吉塔那的鬥技場去的騫,看到這傢伙在場上咬住獅騖獸的脖子不放,為了把牠們分開,還得派出七個大漢才行。看到這件事的騫十分感動,而且對於這傢伙的野蠻殘暴十分中意,所以買了下來當作禮物送給宓。把這隻根本不像狗的狗送給宓,對騫自己而言算是種很有趣的幽默,然而其他人看了都直搖頭。但是宓本人卻十分喜歡這隻狗,把周圍的人都弄得舉起雙手投降,同時也讓騫現出了微笑。
這樣的回憶此刻讓騫產生了被背叛的感覺。
「你這傢伙。把你從死裡救出來,帶你到主人這裡的,是誰呢?你居然用這種兇惡的眼光瞪著我?」
亞達坦並不具有正常狗的身體構造,所以沒有用鼻子對騫哼氣。牠只是露出乾淨的牙齒給騫看。雖然已經喝醉了,但是騫還是很難認為亞達坦是在對自己微笑。騫下意識地退了幾步,感覺自尊心非常受傷。
「好,好。那我不找宓了。我叫葩總可以了吧。葩﹗葩﹗--」
騫雖然想連喊三次,但是亞達坦卻鼓起了身子,害騫第三次的叫喊似乎卡在喉嚨裡某個地方了。輕輕起身的亞達坦用完全不親切的動作開始朝著騫走。氣喘吁吁地意識到亞達坦的眼睛已經對準自己的腰部,騫連忙用發抖的聲音說:
「喂,喂。我對你的表情很不喜歡。你不給我好臉色看,是因為那天的事嗎?」
亞達坦一副完全沒聽到的樣子繼續走來,騫開始用絕望的心情祈禱附近趕快長出樹木來。然而即使騫懇切的禱告到達天上,樹真的長了出來,但酒醉的騫是否能在亞達坦開始攻擊之前爬到樹上,也還是個疑問。雖然騫自己毫不懷疑只要長出樹來他絕對可以立刻爬上去,可是對於立刻跳上金錢獵人拚命逃走就行了,他卻完全連想都沒想到。
這時山丘上傳來一個低沉但堅定的聲音。
「亞達坦﹗亞達坦﹗」
「喔,天啊。葩﹗快點來﹗我對妳抱持希望,果然是對的﹗現在這隻狗打算把我當成豐富晚餐的主菜。沒有人這樣請妳吃過晚餐吧?我現在以主菜的身分邀請妳﹗」
雖然東說西說些醉話,騫還是小心警戒著亞達坦的眼神,沒有停下後退的動作。然而亞達坦一聽到葩的聲音,就立刻停在原地不動了。
接著讓騫的眼睛十分高興的東西就從山丘上跑了下來。
騫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危險處境,微笑了起來。葩嬌小但結實的身體上,只單薄地穿了一件襯衫,從山丘上拚命往下跑。在山峰上面跑來跑去的山與隱士之神逸賽茵,大概就是這副模樣吧。
跑下來的葩就按照騫的期待,立刻踢了亞達坦的屁股一下。「嗚汪﹗」發出了很沒品味的慘叫之後,亞達坦往後退下,葩調整了一下呼吸,這才抬頭直視騫的臉龐。
「呼,呼。什麼事呀?你不知道姐姐一旦下了不見客的命令,就絕對不可以引發騷亂嗎?只要姐姐一句話,那隻笨狗沒有做不出的事情,呼。這傢伙的固執,騫你不是應該最清楚嗎?」
騫一時之間無話可說。因為他想說的話太多了,不知道該先從哪裡開始講起。騫好不容易才掏出一句話:
「真是個美好的夜晚啊。」
葩用啼笑皆非的表情看了看騫,然後很懷疑地問道:
「你大老遠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嗎?嗯……沒錯。真是個美好的夜晚。」
騫的腦中一下子又湧出了各種各樣的東西。但是騫還是不動聲色地說:
「要不要跟我去散散步?」
葩用被打了一頓的表情看著騫。
「散步?」
葩雖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到馬廄牽出了自己的馬『白足』,接著換成騫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葩並沒有把馬鞍放上去,就直接跳上了馬背,然後開始呆呆地望著騫。當然她的服裝跟從山丘走下來的時候都一模一樣,還足寬鬆的襯衫與短短的襯褲。騫開始懷疑這對姐妹的父母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直到感受到了葩催促的視線,他才總算騎到了金錢獵人的背上。
葩瞄了一眼山坡上方,說:
「嗯,就算不散步,現在也是姐姐拿著水碗在看的時候,所以我也悶得慌。你怎麼知道我現在正在無聊?」
「妳千萬不要跟別人說,我其實是個魔法師。」
「我才不想讓別人都覺得我是個瘋子呢。所以你用不著擔心。」
「那真是萬幸。出發吧。」
就在山丘上的安達坦愣愣地注視著他們之中,騫與葩讓馬沿著小溪走著。露米娜絲已經來到天空的中央,雪琳娜則是還在東方地平線上準備夜晚的旅行。賽德蘭大平原上吹著的風梳理著站立著的草,發出了呼呼的響聲。
騫非常在意葩穿的這身衣服,所以一直用眼角對她使眼色。葩歪著頭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腿太漂亮了?」
「我覺得妳的腿太可憐了。」
「對呀,對呀。你是不可能對我說什麼漂亮話的。唉。」
「不冷嗎?」
「不冷。」
騫點了點頭,對話又再度中斷了。兩人踩著月光,沿著細細的小澗不停走著。水面上凍結的星光猶如為馬蹄鋪了一張閃亮的地毯,在明亮的夜空下駕著馬的一對男女,他們的影子構成了一幅畫。但是以上這些形容詞都不合葩的口味,更不合騫的口味。
默默走了大約十分鐘之後,葩嘆了一口氣,說:
「好,你講吧。你想說什麼?」
騫深深吸了口氣。被安達坦嚇了一回,然後在冷冽的夜晚空氣中散步一陣,騫身上的酒意已經消失得一乾二淨了。所以騫清醒的精神狀態給他自己帶來了很大的負擔感。
「關於白天幫妳買花種子的那件事……我問過基洛伊了。」
葩的表情雖然沒有什麼變化,但是她開始緊握著韁繩,握到手指關節都發白了。騫還是只看著前方,葩也沒有轉頭看他。所以兩個人都還是注視著前面,慢慢地走著。
「基洛伊說了什麼?」
「什麼都說了。」
「他有笑我吧?」
「……稍微笑了一下。」
「我不懂。我也沒想過我會變得那麼幼稚。」
騫調整了一下呼吸,然後低沉地說:
「要不要我講講把妳姐姐弄得發笑的那番話?」
「是什麼?」
「我這個人抱持的是獨身主義。」
葩並沒有笑。她也沒轉頭看騫。
「這是當然的。因為騫誰都不喜歡。你就是個這麼懶的人。」
這是個青灰色的空氣中,星光化作銀粉點點落下的夜。在這樣的黑暗中,成千上萬的事物正做著夢;在這樣的星光中,成千上萬的事物正翻著身。但這實在是個寂靜的夜。騫似乎連自己的心臟跳動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可是……為什麼呢?」
葩並沒有回答。騫開始放任金錢獵人隨意走動,並且靜靜地等待葩的回答。最後白足停了下來,騫的身後傳來帶有濃濃溼氣的聲音。
「我心裡有一塊,是連我自己都抓不住的。」
騫讓金錢獵人停了下來,然後慢慢轉過身去。葩的雙眼中已經滿滿都是閃耀的月光。順著她臉頰流下的淚水中,也含著月光。但是葩甚至沒想到要擦去眼淚,就只是望著天空,如泣如訴地說:「我能理解其他人的事,是不會按照我的心意來改變的。可是這太殘酷了,為什麼連我自己的事,都不能按照我的心意來改變。到底為什麼呢?我的心啊。為什麼連我的心,都不能按照我的心意來改變?為什麼?」
葩抬起溢出淚水的眼,望向夜空。扭曲變形的月亮跟星星看起來非常奇怪。葩眨了眨眼。然而再度湧出的淚水還是讓月亮的形狀扭曲了起來。
騫只是默默地望著葩,什麼話也沒說。他突然想,就算把灑在大平原上的星光全收集起來,難道就能像現在葩眼中的光芒一般閃耀嗎?騫覺得很委屈,很尷尬,很不想說話。但是他還是開口了。
「妳不是能夠打破我獨身主義的女人,葩。很抱歉,與妳的心意不一樣,我無法從妳身上感受到魅力。」
葩突然笑了出來。
「叭哈哈。別再說了。我只是在演戲罷了。你該不會是認為被我恨心裡反而比較舒服吧?你小說看太多了。」
「……旅行的路上很少有可以解悶的東西。我也許真是看太多了,這樣不行,嘖。」
「你應該要像你原來的個性一樣率直才行。嗯……別再為這件事花心思了。我不想讓你有負擔。」
「我已經有負擔了。」
「可惡,這種程度的負擔,你就忍一忍吧﹗我的胸膛都快要炸開了﹗」
葩用輕快的動作從馬上跳了下來,立刻走向騫。騫還在猶豫的時候,葩就抓住了金錢獵人的韁繩,迅速繞在手腕上,說:
「給我下來﹗不要想逃。如果你想拖著我到處走的話,那另當別論。」
“你已經把我的心拖走了,將它撕成了一片片。”把後面這句話吞進肚裡。當然騫不會想拖著葩跑。所以騫沒說任何話,就從馬上下來了。葩的一手還是纏著金錢獵人的韁繩,用另一手指著地面說:「坐在這裡﹗」
騫乖乖地坐到了草地上。葩將手上的韁繩放掉,走近騫的對面,然後將兩手抆在腰上,開始往下低頭看著騫。
不知怎地,這真是幅怪異的構圖。坐在地上的男人,以及用堂堂正正的姿勢站在前面,但衣服卻穿得太少的女人。周圍只傳來馬輕輕的呼吸聲。葩借了夜晚的聲音,開始說話:
「好。周圍連一個人也沒有。這裡是大平原深處,而且又是晚上。不管你跟我在這裡談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都不會有別人知道。」
「反正我也不在乎別人怎麼想。」
「可是我替你在乎,所以請你把嘴給我閉上,只要聽就好。請你坦白地回答。不管你說了什麼,我到死都不會露出口風半句,你不用擔心。」
騫完全信任葩說的這句話。葩這個人真可以做到到死都不說出去。突然而來的冰冷事實,看到未來一生中都必須守著這個秘密的葩,騫感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葩的胸膛鼓起,咬著嘴唇說:
「你是不是愛我姐姐?」
「嗯。」
葩懷疑自己是不是真聽到了回答。騫的回答來得太快,而且臉上沒有絲毫變化。葩提出了問題,而騫做出了回答,這件事沒有一點奇怪的地方。但是世界上有誰碰到這種問題會這麼迅速、爽快地回答呢?所以葩就只能再問出一個笨蛋般的問題。
「你真、真的愛她嗎?我是不是聽錯了?」快回答我聽錯了吧﹗
騫的眼睛一下睜得大大的,然後他用平穩的語氣再度重複了一次答案。
「妳沒有聽錯。我是愛宓的。」
這是最不想聽到的回答。葩神經質地抓住了在大腿上方飄的衣角,緊握住的拳頭在夜的黑暗中白得顯眼,但是葩卻沒發覺這件事。
「是嗎?真是這樣嗎?百分之百確定?可是為什麼呢?」這絕對是不可能的。
「我確定。妳剛才問『為什麼』嗎?」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裝出一副完全不愛姐姐的樣子?」為什麼還要給我一絲希望呢?
「妳這個問題,就是在間我為什麼不跟別人一樣。可是呢,葩,妳先坐下來。我這樣抬頭跟妳講話很累。」
騫的提議好像剛好是在適當的時機提出。葩再也沒有氣力繼續站著了。所以葩幾乎是跌下去似地坐到了地上。騫雖然用擔心的臉龐注視著葩,但是葩卻只是低頭看著黑漆漆的地面。因為大口喘氣,葩的肩膀不停上下起伏。但是她用非常低的聲音問:
「你說你愛她……那為什麼不跟她結婚?」萬一他說要結婚,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葩,我愛著妳的姐姐。但是我不會跟妳的姐姐結婚,也不會跟她談戀愛的。」
「為什麼?』其實你不愛她吧?
「因為我不願意看到在我所愛的妳姐姐身邊,黏著一個叫做騫的傢伙。」
葩抬起頭,仔細觀察騫的臉龐。但是葩並沒有在騫的臉上找到自己想要找的表情。騫不是開玩笑的。
「什麼,你喜歡自虐嗎?」別開玩笑了,你這混蛋。
騫微微笑了笑。這一瞬間葩感到渾身都僵硬了起來。果然男人們更清楚吧?更清楚比起對其他女人做出的諂媚微笑,對自己內心做出的苦笑更能讓女人全身僵硬。騫苦笑著說:
「妳也知道的,我不是勤勞到會去自虐的那種人。」
葩用銳利得可以刺穿騫臉龐的眼神看著他。被葩這樣注視著,一陣子之後騫開始感覺不舒服,所以他就抬起頭看著夜空。葩什麼話都沒說,就只是一直瞪著騫的側臉。
騫看著星光,對葩說:
「我是不是該向妳說對不起……妳想聽這種話嗎?」
「你要是敢講這種話,我就殺了你。」
早知道會這樣。騫在心中點了點頭。一陣子之後,葩好像突然感覺到寒冶似地,將自己的膝蓋抱了起來。葩的額頭無力地落到併攏的膝蓋上面,她開始靜靜地啜泣。
「葩?」
騫著急地起身。但是就在這一瞬間,溼潤的聲音刺人地傳來。
「留在原地,不准動﹗」
騫完全忽視了葩的話。騫用著世上所有男人當中只有他能做到的動作,慢慢地走向葩。葩還是低著頭,再次喊出了悲鳴般的聲音。
「不要靠近我,我叫你不要過來﹗你這王八蛋,叫你別過來,你聽不到嗎﹗」
騫在葩的前面跪下一邊膝蓋,坐了下來。還在想著到底要說些什麼的騫並沒有說話,反而伸出了右手。
將頭埋在膝蓋中間的葩,在騫的手指碰到她左邊耳垂的時候全身顫抖了一下。她心中感到掙扎,不知道該先關心收緊的腳趾還是耳垂,也掙扎著到底要繼續靜靜地等,還是該起身貼向騫的側臉。
但是騫伸出的手是殘酷的。慢慢摸著葩小小耳殼的騫,手有多溫柔,就有多堅決;有多緩慢,就有多執拗。騫撫摸著,似乎想感受葩耳殼裡的每一個彎。最後將葩的頭髮撥到耳後的騫用乾澀的聲音說:「讓我看妳的眼睛,葩。」
葩並沒有抬起頭。但是直到沿著臉龐弧線輕輕移動著的騫的手,最後將葩的下巴溫柔地抬起的時候為止,葩都沒有做出任何的抵抗。
騫看著葩緊閉的眼皮。含著淚的睫毛細微地動著,混淆了騫的視線。葩緊閉著眼睛,氣喘吁吁地說︰「你是個壞蛋……你真是個壞蛋……」
葩的肩膀劇烈地上下振動。騫還是用跟之前一樣乾澀的聲音說:
「睜開眼睛看著我,葩。」
「我才不要。你這混蛋。我不會看。我才不會看你。看也看不見的眼睛……我為什麼要看?我才不要。」
騫用穿透的眼光看著葩的眼皮好一會。葩的眼皮雖然抖得很厲害,但還是沒有對騫睜開眼睛,讓他看見自己的眼瞳。騫嘆了口氣,慢慢將抓著葩下巴的手收了回去。
騫起身的瞬間,葩很快伸出手勾住了騫的虎口。騫驚訝地看了看葩的臉,但是葩的眼睛還是閉著的。葩將她那抖得令人擔心會扭曲的嘴脣費力地張開。看著她的舌頭很快把嘴唇沾溼的騫,把呼吸壓住。葩說話了。
「把你的心分成兩半。」
騫只是無言地看著葩。再一次屏住呼吸的寂靜過去之後,葩的口中流出了沙啞的聲音。
「其中的一半……只要一半……。」
騫緊咬住牙齒。自己口中流出的不祥言語讓他感到苦澀,騫努力用盡可能清楚的聲音說出:
「我並不擁有可以為了誰分成兩半的心。」
「有的,你明明就有﹗」
「如果我擁有可以分成兩半的心,」騫深深嘆了口氣,也沒望天空一次,聲音也沒在顫抖。他就這樣說了出口。「我的心已經在宓那裡了。不會再有了。」
說完話的同時,騫就起身。葩的手無力地下垂,放開了騫的手。然後騫就走向了金錢獵人。一直到騫坐上馬鞍時為止,葩的手都還是垂著沒動,用閉著的眼睛望向夜空。
騫騎著金錢獵人離開了。
馬的嘶鳴聲傳來之時,葩的肩膀動了一下。但是葩還是沒有睜開眼睛。騫頭也不回地走了。等到金錢獵人的馬蹄聲漸漸遠去,葩閉上的眼睛才再次流下淚水。
坐在地上的葩,跟她的馬白足成了大草原上殘留的小點。
大平原的風收到葩給的禮物,慌亂了起來。葩給予平原上的風之物,就是生平連一次都沒有承載過的聲音。
「啊……嗚啊……嗚嗚……」
用著最弱小的動物遭逢到最粗野的暴力之時發出的聲音,葩如此說著。葩的嘴唇雖然動了幾次,但都沒能說出有意義的話。葩在喉嚨裡面叫喊著。但是不按照她意願自己動起來的嘴巴與牙齒,感覺就像是別人的身體一般。朝著天空微動無數次的嘴唇終於張開之時,葩放開喉嚨
大喊:
「我要殺了妳﹗宓﹗我絕對會殺了妳﹗」

第二章

賽德蘭的大平原上,沒有回音這種東西。
嚏嚏的馬蹄聲,喀啦喀啦的車輪聲。沒有歌聲。大平原上沒有人在唱歌。連傳說中的吟遊詩人帕哈斯都不敢歌唱之地--賽德蘭大平原,正被POG商團傲慢地拋出許多騷亂聲。但是他們除了這件事也沒辦法再多做些什麼。
呃,除了打瞌睡之外。
老闆、騫,還有車夫頭領基洛伊排成一個三角形,引領著商團前進,八輛發出喀啦聲的車在後面跟著。但是現在帶頭者與跟隨者的界線十分不明確。因為他們全都在打著瞌睡。
今天是個跟昨天差不多,跟明天也差不多的日子。無論如何,大家都必須相信這件事來活下去。但是對POG商團的商人們而言,今天是他們的夏季旅行展開的第二天。
POG商團的夏季旅行通常都是由北方的史卡尼亞村開始的。因為這是牧羊人為了迎接夏季而剪丰毛的季節,所以他們在此收購羊毛之後出發,之後的旅程雖然年年不同,但出發點每次都是在此處。他們之後會在大陸各地遊走,差不多到了秋收的時候,夏季旅行大概也就結束了。然後商團就會解散,團員們不是回到家鄉幫忙收穫的事,就是拿了自己的一份紅利跑去賭博,直到十一月冬季旅行要開始的時候,才會再度開始集結。那時他們通常都是在與拜索斯的邊境地帶海森比那裡集合。
天蒼蒼,野茫茫。道路狹窄難行,令人感覺旅程更長了。雖然十二年來年年都經歷這樣的情況,但離開史卡尼亞村出發,還是每次都讓人覺得懶懶的,提不起勁。從海森比出發的冬季旅行,則是往往讓人雀躍不已,充滿活力。但是每次離開史卡尼亞村的旅行,卻除了瘋狂襲來的睡意之外,什麼也不會帶來。
在這種消沉的旅行持續的過程中,太陽還是嚴格準確地依照自己定下的軌道運行。抬起充滿睡意的腦袋朝天空一看,就發現太陽正在朝著西方走著。騫抓了抓發黏的脖子,再次低下了頭。拉車的馬似乎相信地平線就是牠們可以走到的目標,賣力地前進著,但是坐在車上的人卻連一點力氣也不想花。午飯時間已經過了四個小時了,卻還是這麼想要打瞌睡。
騫開始將金錢獵人的腳步放慢下來。老闆立刻用尖銳的聲音大喊:
「這傢伙﹗你想給我溜到哪裡去打混啊?」
騫不由得驚嘆了起來。老闆居然沒打瞌睡。這真是個值得信賴、充滿精力的商人啊﹗雖然他也有缺點,是個下值得信賴的賭徒。
「啊,護衛武士的任務,也包括到商團後面去戒備嘛。」
「是這樣嗎?你不是想爬上貨車睡大覺嗎?」
「老闆,這裡可是賽德蘭啊。」
「你現在是在跟我上地理課嗎?」
「如果你樂意的話,我可以對此地做個大概的介紹。這裡是北方的賽德蘭。這個地方最危險的東西,就只是艇而走險的賭徒而已。在此處根本沒有必要眾精會神地警戒四周。而且白天隨時找機會打個盹,晚上站啃守望也會輕鬆得多。如果老闆你願意幫我去站哨的話,那我白天當然可以忠實地盡我護衛武士的本分。你覺得怎麼樣?」
老闆似乎不耐煩再說話,揮了揮手。走在老闆背後的基洛伊噗哧笑了出來,騫則是讓金錢獵人的腳步慢了下來。第一次得以讓金錢獵人貼近馬車旁邊的騫,將韁繩綁在馬車的一端,然後跳上了馬車。
噗。實際上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裝了滿滿羊毛的馬車並沒有受到任何衝擊,毫無聲響地接受了騫的身體。騫整個人沉到丰毛裡面,頭枕著雙臂望天。然後他就開始想關於宓的事情。
『她說要迪多斯弓……』
難道是想要掛在牆上當裝飾嗎?宓的房間裡面有著騫從大陸各處帶去的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但是騫從來沒有送武器給宓過。她為什麼會想要什麼莫名其妙的弓呢?
還有結婚的事。跟宓結婚?在一年裡面僅有的幾次相見時光中,兩人的確過得很快樂,但是騫從來沒有想過要一輩子跟宓相對著過活。何況宓真能夠拋下羊群,跟著自己到大陸各處去流浪嗎?還是要我自己拋棄流浪,去照顧那些丰群?對這兩項選擇,騫都持否定的態度。總之我們兩個是不可能合得來的。明明能看見未來,對未來卻不關心的女子,以及明明能看見現在,對現在卻不關心的男子。真不知道這兩人會生下什麼樣的孩子。
還有,平常會幫我燒飯洗衣,生理期來的時候還會為了我發作一下歇斯底里,這到底算什麼求婚台詞呀?呿。要說這是能夠看見未來的女子所說的話,還真是讓人難以置信。我看她連聽到這些話的我是會著迷還是會不耐煩都不知道,我真……
宓可以看到未來。
要從車上滿載的羊毛當中突然起身,絕對不是件簡單的事情。騫雖然罵了幾句兇惡的髒話,想要將身子豎直起來,但只要上半身起來了,下半身立刻就沉了下去。最後騫就只能喘著氣大喊:
「喂﹗媽的,快把我弄出去﹗咳咳﹗」
「把那傢伙弄出來吧。媽的,羊毛還沒賣就被他糟蹋了﹗」
因為騫是在羊毛之海中聽見的,所以老闆的聲音非常模糊。瞬時間騫的全身都硬邦邦的,很容易就被基洛伊拉了起來。騫一摔出車外,立刻解開了金錢獵人的韁繩。用啼笑皆非的眼神看著老闆說︰「怎麼回事?難道金錢獵人突然對你放出了極度渴望自由的眼神嗎?」
「我去一下史卡尼亞村,去去就回。」
「你有什麼東西忘了帶嗎?」
「是的。」
「重要的東西嗎?」
「我現在不覺得有什麼重要的,但依照情形的變化,有可能會變得非常非常重要也說不定。」
「如果你是要衛生紙,普通的貨色我們車上還有很多。」
「拜託啦,老闆﹗」
老闆翻起嘴唇給他看裡面的牙齒,然後就轉過頭去。
「去你的。快去快回。你的紅利扣掉百分之二。」
「知道了。最晚四天之後……大約在薩金或者托比那裡,我就會趕上了。基洛伊,如果進了村子,絕對要攔住老闆,不要讓他靠近賭場。知道吧?」
基洛伊的嘴在滿臉鬍鬚中間笑了開來,老闆則是哼了一聲。騫馬上把自己的行李放到金錢獵人的背上,然後轉身開始奔馳。原本在打瞌睡的車夫們看到騫突如其來的行動,驚訝得眼睛睜大一直看,但也沒有時間告別。商團無法一直待在原地,所以還是用很急的腳步前行。
這件事一定要確認。宓那場可笑的求婚到底是她看到未來之後做的決定?還是只是把她自己的感情抒發出來?雖然這句話的時間感有點奇怪,但在宓看到的未來中,我真的是宓的丈夫嗎?
騫對自己頭腦的性能感到近乎絕望。我的腦袋真是沒救了。為什麼一直到現在才想到這件事呢?大概是因為當時太慌亂了。再加上那又是荒唐至極的一場求婚。而且,就算那不是看到未來之後做的決定……
「可惡,宓那個傢伙。她講的時候一點都不興奮。所以我沒辦法很確實地感受到那是真正的求婚。」
騫混合了相當量的慌張以及適當量的憤怒,對著金錢獵人大喊:
「喂﹗你這蠢貨。你有四條腿,加上我就一共六條腿了,我認為應該可以期待你發揮出驚人的速度,你覺得呢?」
「咿嘻嘻嘻﹗」
金錢獵人發出了有同感的喊聲,然後就朝著史卡尼亞村拚命飛奔。騫回頭一望,商團在頃刻間迅速遠去。
因為到了下午遲遲才出發,所以沒辦法走很遠的距離。騫跑了沒多久,就迎來了日落。太陽下山之後,大平原瞬時間變得漆黑一片。因為沒辦法看到路,所以騫只好從馬上急急忙忙下來,準備晚餐。
吃過晚餐之後,騫開始等待月亮升起。大平原之歌開始了。
黑得即使要深思也不需閉上眼睛的大平原,把人弄得陷入混亂。包圍在四周的黑暗的體積遠超出了想像。看著稀疏的星光,似乎讓人感到精神就要脫離肉體。就在這時,大平原開始唱起了歌。
呼呼呼呼呼呼呼。
這是讓活人開始懷疑自己生命的巨大虛無之歌。在這樣的時候,孤獨只是微不足道的情感。雖然很想乾脆孤獨算了,但是從周圍逼近的黑暗,以及草的啜泣聲,都從上下左右四方侵犯著人的肉體,讓人產生一種乾脆變鬼算了的心情。在這樣的時候,即使只有一點點放鬆,都會讓人的精神立刻被大平原奪走,精神陷沒的肉體則會永遠在大平原上徘徊。吟遊詩人帕哈斯就是以這種方式消失的,據說他完全被掏空的肉體此刻還在這賽德蘭平原上遊蕩。在往來北方的商團之間,常常會生動地談起目擊到帕哈斯的事情。
呼呼呼呼呼呼呼。
在等待露米娜絲升起的過程中,騫開始想宓的事情。
十二年前剛被交付給老闆的商團,以打雜小弟身分來到此處的名叫騫的少年,是第一次看到了羊。而且也是第一次被個小女孩打。這是看不起只會咩咩叫的羊所付出的代價。
那天晚上,圍繞在篝火邊的商人當中,是基洛伊最先發現那東西的。
「那是什麼?」
騫聽到基洛伊的聲音,轉過頭來,就看見某種全身發白的東西。騫瞬時間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但是一陣子之後,在安心的同時,他也感覺到厭煩了。
「咩--﹗」
看到在原野上宿營的商團燃起的火光,有一隻羊慢慢走了過來。圍坐在火堆邊的商人們看到在-這樣的深夜,卻依然還有隻羊獨自在遊蕩,不禁愣了一下。羊不管是來的時候還是逃走的時候,動作看起來都像在討好人,感到不耐煩的騫想要嚇那隻羊來玩玩,所以抽出一根著了火的木柴,揮了揮。羊嚇得拔腿就跑,騫則是爆笑了出來。不,應該說他只是很想爆笑出來。如果當時不是有人用力打了騫的腦袋瓜子一下,他應該早就滾到草地上瘋狂大笑了。
興高采烈地揮著木柴的騫突然感到眼前一片黑暗。打在頭頂上的衝擊非常強烈。
當時的騫十分早熟。早熟這個訶的意思,代表了在把握對方的權力或者力量大小上毫無困難。所以騫完全沒有開口詢問,就斷定打他頭頂的人一定是擁有相當力量或者權力的成年男子,搞不好是羊的守護神也說不定。因此騫在還沒清醒過來之前,就開始道歉求饒了。(他下意識中相信,能夠打到他頭頂的,一定是身材比他高大的大人。)
「我做錯了。請原諒我吧。我是因為無知才這麼做的。我不會再犯了。我絕對……」
但是他的長長一串道歉並沒有說完。因為他被刺耳的尖銳喊聲嚇了一跳。
「你這小子﹗居然敢在大平原上玩火?你是想引發大火災嗎,啊?」
在他還沒搞清楚這喊聲的意義之前,騫就已經對這個聲音覺得啼笑皆非了。在火光映照下,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跟他身高差不多,年紀也差不多的生命體。然而這生命體在本質上似乎跟自己有所不同。騫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個差異點。
「唷,這不是個女孩子嗎?」
小女孩用啼笑皆非的表情上下打量著騫。然後她學著騫洩氣的聲音說:
「唷,這不是個男孩子嗎?」
一直到這個時候為止,騫都還沒有辦法打破自己原來是被個小女生打的驚愕感,所以也沒聽出來這女的是在拿自己說笑。就騫所知,女孩子這種生物應該總是待在自己家裡,即使因為某些原因上了街,也不會對像他這樣的小男孩動手動腳的。如果開她們幾句玩笑,她們就應該拚命縮起來尖叫,然後躲到保護自己的人背後去才對。(她們身邊應該總是有兇狠的可怕老爸,以及兇狠但是不怎麼可怕的老哥等等附屬品。)
騫看了看女孩左手上拿著的長棍子,才搞清楚這個小女孩怎麼有辦法打到自己的頭頂。而且到了這時候,他才找回好不容易總算可以發脾氣的鎮定感。但是當騫正想說出一大串跟自己年齡不太相稱的各種髒話之時,老闆先說話了:
「妳是誰?」
小女孩轉過頭看了看老闆,然後用很清晰的聲音說:
「我是宓‧V‧格拉喜艾兒。我住在史卡尼亞村。因為有一隻羊不見了,所以我出來找。」
即使是已經過了十二年的現在,老闆的回答在騫的頭腦裡也依然是栩栩如生。
「妳應該用石頭打他的。真是位心胸寬大的仕女啊。」
「因為他是叔叔你的人,要管教應該是由叔叔來管教才對。哪有人敢在大平原上面玩火的呢?」
「嗯,沒錯。對不起了。」
所以騫還沒來得及對著這個可恨的女子痛快地罵出各種髒話,後頸就被老闆一把抓住了。之後他就只好開始受一場嚴厲的教訓,內容不外乎在大平原上玩火不但是對神聖的褻瀆,而且比當賊還要糟糕云云。當時老闆相信,真正的教導必須要伴隨一頓好打,才算完成。(當然到了騫的身體已經長得十分健壯的今天,老闆是無法動手了,但是他對這個教條的信念還是一點都沒變。)
就這樣過了十二年之後,當時頭頂被打了一棍的少年,現在正因為一場荒唐的求婚,感覺猶如頭頂被打了一棍。
露米娜絲升起了。
雖然只坐著一會兒,但是在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擋風的大平原上,他的身體已經被凍得蜷縮了起來。騫輕輕將身體放鬆。金錢獵人對於這遼遠的虛無之歌似乎感受不到任何感動,只是勤勞地吃著晚餐。騫把金錢獵人叫過來,把馬鞍放好,然後沿著月光下浮現出的路開始奔跑。順著蔓草間細細地延伸著的古代道路的痕跡,騫一直跑到露米娜絲月正當中的時候為止。

看到月光照射著的騫奔跑的模樣,宓鬆了口氣。無意識中呼出的氣在原本平靜的水面激起了漣漪,水面上浮現的景象開始變得模糊。
沒有必要再看了。騫到明天中午左右才會抵達這裡。
宓揮動雙手,將儀式結束掉,然後將裝在盆裡的水倒掉。她總是如此,倒水的這個動作雖然跟儀式的其他階段比起來不具什麼意義,但是她的手部動作卻總是格外小心。那心情就像她倒掉的東西不是水,而是自己的未來一樣。到最後脫下面具的宓不自覺地對自己說:
「騫很晚才會到。」
葩噗哧笑了出來。然後她看著宓丟在床邊的背包,說:
「『騫很晚才會到。』呵呵。妳說『騫很晚才會到』?反正妳要離開了,不管騫晚到不晚到,妳都會離開,不是嗎?難道就因為騫會晚到,妳就要慢慢地走嗎?」
「就算是宓,也是可能有所執迷的。」
葩乾脆整個人躺到了床上。床大大地搖了搖,葩晃動著雙腿。
「沒錯沒錯。繼續往前一寸寸推進吧。騫會突然把門打開進來。到時候妳就不要說:『啊﹗我本來想離開,但是你回來得實在太快了﹗我既然已經見到你,現在我就走不了了﹗』之類的話。知道嗎?跟騫結婚之後,妳偶爾可以歪嘴笑著說:『宓真是個幸福的女人﹗』到死為止都過著有趣的生活。姐姐如果生下了小孩,我也可以代為扮演母親的角色。如果生的是兒子,我就當第一個讓他有幻想的女人吧。如果生的是女兒,我就當第一個讓她有情敵意識的人吧。用一句話說,除了生小孩之外,其他的一切我都可以幫妳做。」
宓雖然想要回答些什麼,但還是放棄了。葩現在似乎很生氣。她聽到自己姐姐說要出門遠行一趟,而且也許永遠不會再回來,是不到兩小時之前的事。宓並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拿起了放在椅子上的褲子。
葩望著天花板繼續吵吵嚷嚷的過程中,宓都在換衣服。換上的是冬天牧羊的時候穿的厚實襯衣以及工作褲。換好了衣服之後,宓看了一下自己的腰帶,然後對葩說:
「劍在哪裡?」
葩抬起右腿,用腳尖指著壁櫃。
「我的劍?在底下抽屜裡。劍刀我已經磨過了。如果姐姐能分出哪邊是劍刀,哪邊是劍柄,應該就不會發生不小心將自己指頭切掉的事情了。」
「嗯……短的這邊是劍柄吧?」
「大概是吧。閃耀發光的那邊是劍刀。妳現在既然會分了,我就教妳些劍法好了。劍柄要拿在姐姐手上,劍刀要刺進敵人身體。只要能遵守這個原則,姐姐妳就天下無敵了。即席劍法教育完畢。」
葩開的玩笑左耳進右耳出,宓打開壁櫃,拉出底下抽屜,就看到了一個長長的布包。拿起用布包著的東西之後,宓感到意外沉重而驚慌,看到這一幕的葩做出了不安好心的笑容。
將布一打開來,就出現了一把長長的劍。
看了黑黝黝的劍鞘以及沉重的護手,宓感到一陣暈眩。閃耀著褐色的劍柄對宓而言,簡直就像綁馬的馬柱一樣粗大。自己真可以握得住那東西嗎?宓一下子不敢伸出手去拿,只是觀察著布縫中顯露出的沉重之物,微微顫抖著說:
「這是長劍吧?怎麼看起來跟騫的不太一樣。」
「妳也是人吧?怎麼看起來跟我不太一樣。」
「別諷刺我了……嗯,我懂了。插在這邊應該就行了。」
「姐姐原來是右撇子啊?」
「咦?什麼意思?」
「哎喲,妳一定是學騫的。因為騫是右撇子,所以才插在左邊的腰上。可是姐姐不是左撇子嗎?」
宓不知道今天為什麼老是被葩欺負,覺得有些奇怪。我平常不是這樣的啊?是因為我變得意氣消沉了嗎?最後宓在右邊腰上感到些許不適的情況下,揹起了背包站到葩的面前。腰上掛的長劍一直刺激著宓的神經。那把劍不但常常撞到小腿,而且重量也不輕。葩坐起身來,還是像之前一樣用不懷好意的視線瞪著宓。
「嗯,葩。宓的姿勢有沒有奇怪的地方?沒有整個人往右邊傾斜嗎?」
「沒錯。姐姐妳原本就太脆弱了,只是拿個湯匙,人就往旁邊歪了。我常常覺得,姐姐妳居然還能夠吃飯,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葩的聲音越來越尖銳。宓感覺不想再對話下去了。所以她沒有再開口說話,只是走向坐在床邊的葩那裡,抱了抱她。
葩也沒有說任何話,但也沒有甩開她。反之她將雙臂舉起,環繞住姐姐的脖子。葩手臂上的毛球弄得宓的耳朵很癢。宓在妹妹的耳邊說起了悄悄話:
「那就再見了。」
葩並沒有像之前一樣大聲地說話,也是用悄悄話來回答。要再發出那麼大的聲音,對此刻的宓或葩而言都是不可能的。
「笨蛋。」
「騫就拜託妳了。」
因為兩人互相擁抱,所以宓能夠感覺到葩的全身瞬間僵硬了起來。葩放開了宓,轉過頭去,再次用響亮的聲音說:
「啊,沒錯沒錯。那個男的,如果不是姐姐,沒有女人能救的。然而我也是有夢想的。在跟群乞丐沒兩樣的商團裡面當個護衛,這種人會有值得期待的未來嗎?妳喜歡不使用瑪那的魔法師吧。妳想把那種男人丟給我嗎?不要,我才不要。」
宓輕輕笑了笑,說:
「看在宓的面子上,妳好好加油吧。嗯?」
「可惡,妳不要走﹗」
葩激動地高喊,來勢洶洶地抱住了宓的腰。宓靜靜地撫摸她的頭髮,葩則是大聲啜泣著說:
「不要走。我叫妳不要走﹗未來之類的東西,知道了又怎樣呢?誰要姐姐妳為未來負責呢?」
「葩……」
葩還是緊抱著宓的腰,用力地甩動頭髮。
「世界上能夠看見未來的巫女,難道只有姐姐妳一個?是這樣嗎?根本不是吧﹗」
「沒錯。不是這樣。」
「那就叫其他人站出來呀﹗」
「其他人也會叫宓站出來的。那還不是一樣。」
「那為什麼是姐姐妳,嗯?為什麼姐姐要站出去﹗」
宓沒有做任何回答,卻開始用手梳起了葩的頭髮。但是葩纏繞糾結著的頭髮,卻讓宓的手處處都被卡到。這小丫頭,應該把頭髮剪短才是。
「為了虛榮心嗎?妳想證明妳可以改變未來?」
葩不再說話了。她現在似乎相信只要不放開手,姐姐就不會離開,所以又更用力地抱住姐姐。宓嘆了口氣,說:
「是為了騫。」
葩似乎吃了一驚。將原本埋在宓胸前的臉抬起的葩,朝上望了望宓,用失了魂似的聲音說:
「為了……騫?這是什麼話?妳不是拋下騫離開了嗎?就因為那該死的未來什麼的鬼東西。」
「不。我是為了騫。」
「姐姐好奇怪。沒有人像妳這樣的。」
「哪裡又有像葩這樣的人呢?」
葩慢慢嘆了口氣,然後咬牙問道:
「妳真要走?」
葩的臉上浮現了宓在過去二十三年中從未看過的表情。那是十分懼怕的表情。所以宓差點就搖了搖頭。但是宓還是吻了葩的額頭,然後轉身離去。
連開門的動作都十分生硬。過去的時間中,每次開關這扇門的時候,都從未注意過它。原來我們家門上的門把是在這裡啊。之前都沒有留意過,原來這個門把是位在對左撇子有點不方便的位置。雖然只有一點點不方便。
「別走﹗」
背後傳來葩淒切的啜泣聲。宓感到全身都僵住了。她好想再度轉身,用全力抱住葩。騫很晚才會到。明天早上再離開都行。就算騫跑得再快,也要等明天正午才能抵達這裡。搞不好明天晚上或後天早上才會到呢。
宓走出門外,關上了門。
葩腦中一片混亂。
走了。姐姐走了。姐姐不在了。她不會回來了。
她抬眼環顧房間裡面。爸爸的死是媽媽辭世的原因,也是讓這個房間變得猶如賽德蘭平原一樣巨大的原因。時間一直輕撫著宓與葩,這兩人則是不斷輕撫著這個房間。這樣的輕撫讓這個房間變得夠小。這房間最後甚至變得十分狹窄,容不下姐妹倆活潑的笑聲。但是今晚宓走了。就像爸媽過世那時一樣,這個房間突然變得好大。
對照起這個巨大的房間變得很小的身體,又被葩縮得更小了。
「別走……」
蜷縮著身體,葩的眉毛在顫抖著。雖然是對姐姐拋出的話,但是姐姐並沒有接收到。誰也沒收到這句話,只是在變得巨大的房間中旋繞著,然後回到主人的身上。我居然說別走?
「滾。快給我消失。我要殺了妳。快從騫的心中給我滾出去。」
姐姐離開了。
兩姐妹的家雖然還算乾淨,但是沒能好好修理。屋頂上的椽子從乾草間鼧向天空,在大平原上無盡縱橫的風的衣角,也被這椽子給勾住了。
呼--
「叭哈哈哈……」
葩開始笑。她抱著膝蓋,眼中流下淚水。沿著厚厚的嘴唇流進嘴裡的眼淚令人訝異地冰涼。葩笑了。騫如果回來,會說些什麼呢?姐姐走了。驚訝的眼光。他會說出一切的話來強求答案吧。我會閉嘴的。媽的。別走。姐姐不可以走。走了。就說姐姐已經離開了。

騫對於夢並沒有太多的想法。當他回顧自己這無趣的一生時,似乎從來沒有早上起來之後對於前一天的夢感到深深煩惱的經驗。
但是這一天早上,在為了躲避風和露水而藏匿的岩縫中睜開雙眼的騫,卻無法不拚命地想昨天晚上的夢,想到差點一頭撞到岩石上撞死。至少他無法忽視殘留在頭腦中的疑惑。
這樣的煩惱在八秒鐘之後就結束了。騫皺了皺眉,然後下了個結論。
「媽的。原來是睡的地方太糟糕了。」
然後騫就立刻開始吹起了口啃,走向金錢獵人。金錢獵人將頭向後抬起對騫行了一個晨禮,騫摸了摸馬背,然後用輕巧的動作將馬鞍放了上去。就在放完馬鞍,準備要綁腹帶的時候--
隨著『噹』一聲,腹帶的金屬環掉了下來。無意間落下的馬鞍砸到了騫的腳背,騫就抓著一邊的腳開始原地上下跳了起來。以四面八方都只能看得到地平線的大草原中跳的舞來說,這算是一種格調很低的舞。
這段舞在十二秒之後結束了。騫坐在草地上,脫下了鞋子,揉了揉快被砸爛的腳說:
「怎麼回事?今天的運氣怎麼這麼糟?」
一陣子之後,騫將掉下的金屬環撿起來縫了回去,然後才能將馬鞍放回金錢獵人背上。將腳踩上馬鑽的時候,騫才發現原來自己把鞋子穿回去之時,並沒有把鞋帶綁緊。鞋子從馬緩上滑了下去,騫的臉大力地撞到了馬鞍一下,害騫開始感受到與疼痛無關的恐怖。騫此時連摸摸自己發紅鼻樑的念頭都不敢有。哎,有誰可以很自豪地說出自己的鼻子居然沒掉?
騫並不是個迷信的人。但是『今天一定會發生可怕的事』這種念頭卻在腦中揮之不去。他甚至開始想,前晚的夢搞不好是一種預兆。所以騫這次花了八分鐘在想昨天晚上那個夢。
開始並不是開始。反正夢原本就是這樣的。然後宓說了:
『嗯。騫如果不跟宓給婚的話,宓不是嫁到貴族家裡當小妾,就是會被魔法師抓去當作實驗材料,不然就會被當成獻給龍的祭物。你覺得這裡面哪種最可怕?』
『……三個好像都不怎麼可怕。』
『說起來是這樣沒錯。只要不是事實,就不會引發真正的情緒。』
『照實說吧。如果我不跟妳結婚的話,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嗯。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宓與騫之間,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因為宓與騫從此再也不會見面了。』
『什麼事都……再也不會……妳說再也不會?』
『嘿嘿。謝謝,騫。能認識騫,過去這段時間宓實在是很快樂。』
宓高興地笑了笑,然後轉過身去。雖然已經轉身,但是騫還是可以看見她的表情。因為這是夢。然後騫在宓的臉上看到了他認為絕對不可能看到的表情。宓的眼中開始流下眼淚。在她的前方,可以看到一個巨大的影子。以黑紅色的天空為背景站立著的巨大影子。
樹。那是棵巨大到荒唐的樹。濃密的樹枝似乎要蓋住天,飛揚的樹葉開始猶如暴風雨般朝宓襲擊而去。
結束並不是結束。反正夢原本就是這樣的。騫再次回到站在賽德蘭大平原中的自己那裡。
「她說再也不會見面了?」
騫用嚇人的速度騎上了金錢獵人。金錢獵人開始懷疑主人是不是瘋了。
「跑吧﹗你這傢伙。為什麼這樣慢吞吞的﹗如果我夢到這種夢,你就應該知道,然後把我弄醒啊﹗搞不好你的主人擁有做預知夢的能力啊﹗」

宓‧v‧格拉喜艾兒轉過頭去。
雖然樣子已經很模糊,但是史卡尼亞村依然還是掛在地平線上。宓感到片刻的慌亂,開始懷疑是不是史卡尼亞村追著自己的後面跑。
如同趕著羊群穿越大平原的牧羊女應有的表現,宓的步伐並不輸給健壯的男人。但是從昨天晚上出發之後一直走到現在,史卡尼亞村的形影還是沒有消失。村子依然還個小點般留在視野當中。宓煩惱了一下自己今天的腳步為什麼這麼慢,然後好不容易才發現到自己每走了五百肘,就會回頭望一望後方。
宓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她決心一直到午餐時為止,都不再回頭。很有精神地又走了五百肘的宓開始想,要不然今天就早點吃午餐,下午再拚命走好了。
「宓真像個傻瓜。」
宓嘆了口氣說。所以繼續走的事這次她乾脆連想都不去想,就只是呆呆地站著望史卡尼亞村。
「你怎麼想呢,亞達坦?史卡尼亞村一定是跟在宓後面走著。」
宓猶如被神靈附身的巫女一般喃喃說著。身邊跟著宓在走的亞達坦並沒有回答,只是咧開嘴巴打了個呵欠。看到簡直可以咬斷巨魔脖子的那些牙齒,宓覺得實在是很可愛。看著亞達坦微笑的宓又再度望向史卡尼亞村。一陣子之後,宓皺起了眉頭,目光還是不離村莊的方向。
「難道……村子真跟來了?」
宓開始慌張。史卡尼亞村不但一點都沒變小,似乎還在變大。宓雖然想是不是自己無意間走了回頭路,但能確認的東西只有靜靜站在原地的自己。宓嚇得把眼睛睜得好大。
一陣子之後,宓才鬆了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亞達坦。宓真是個笨蛋。這件事不可以傳出去喔。」
她一直認為是史卡尼亞村的東西,事實上是匹揚起塵雲奔跑過來的馬。宓點了點頭,然後又陷入了苦惱當中。跑過來的那人,完全跟著她之前走的路線走。雖然不太可能是在追自己,但在這人跡罕至的大平原中遇見用全速駕馬而來的人,卻不知為什麼讓宓非常不安。但是望向四周,卻也完全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那個人如果是壞人,那該怎麼辦?
宓看了看自己右邊的腰,然後就靜靜站在原地等待馬的到來。站著等他過去吧。有人一直在後面跟著,會讓她非常擔心。在這個宓出發旅行之後首次遇到的危機當中,她就按著自己怦怦跳著的心站在那裡。她想要直接逃跑的心越來越強烈,所以要停在原地是很困難的。與此相較,亞達坦則是對於後面跑來的騎士毫不在乎。亞達坦反而對著反方向豎起了耳朵,所以宓感到非常奇怪。
但是她還沒來得及跟亞達坦說什麼話,後面追來的馬已經大到可以清楚看見了。她可以確認到騎在馬上的那個人手上拿著某種長長的東西。仔細地觀察了騎士的宓發現那人拿著的是長矛,所以又更加不安了。她開始後悔在昨晚出發之前沒有先看看今天的自己。騫說得對。宓似乎連五分鐘後自己該做些什麼都不曉得。
就在這時--
「吼吼吼﹗」
亞達坦的咆哮聲十分大。與此同時,內容是『妳如果不讓開,我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衝過去。所以妳最好馬上給我讓路,才是聰明的選擇』的拜索斯語高喊聲,從右後方傳來。以宓的能力雖然只能猜出說的是拜索斯語,但還是嚇得差點昏過去,她馬上就閃身往旁邊讓開。(她此時聽到的是『快閃開﹗在我撞死妳之前﹗』的拜索斯語。)
宓一往旁邊移動,後面就跳出了某種黑黑的東西。在搞清楚那到底是什麼之前,那黑色東西就開始朝向追著她的馬衝了過去。亞達坦把腰部壓低,做出了準備撲上去的姿勢,但確認了主人還坐在身邊之後,就依然守在原地。驚嚇之餘跌坐到地上的宓,直到辱罵與高喊聲傳來,才發現從自己背後跳出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那東西也是一匹馬。馬上一個體格瘦削的男子將長劍垂在一邊,盡最大的可能將身體朝前彎曲。踩在馬蹬上站起身來的男人彎著腰,讓馬全力向前奔馳。
「你這王八蛋﹗太想念你了﹗現在立刻把馬給我停下來﹗」男子再次大喊,但這句話也是拜索斯語,所以宓完全聽不懂。跑過來的騎士將長矛往前一伸,用慌張的語氣大叫:「可惡﹗什麼時候追來這裡了﹗」但這句話宓也一樣聽不懂。她就這樣坐在地面上,腦中一片空白。為什麼外國人會跑到這個地方打起來呢?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但是他們顯然不可能是互相友好的。
交手只在一瞬間。
兩人都全力奔跑交換了一招,然後順勢繼續往前跑了幾十肘。馬上拿著長矛的男子還是騎在馬鞍上,然而被砍中的傷口噴出血來,他跑向宓的身邊。宓放開喉嚨尖叫了一聲。
「不要過來﹗」
當然馬是不可能聽懂這句話的。宓瘋狂地想要站起身來,但是腳踝被絆了一下,又再次跌坐在地。還好馬上的那個男人摔了下來,失去沉重負擔的馬一下子就擦過宓的身邊,朝地平線奔去。宓忘記了腳踝的痛,只是用嚇壞了的表情看著馬上摔下的男子。
可怕速度與精妙劍法造成的傷口十分殘酷。聞到血味的亞達坦表情一下子變得更為兇惡。「唬--」男人被深深砍了一道,甚至連手臂都快要掉下來了。但即使到了這時,他還是不願意放下手中的長矛。只是他抓著長矛的手再也不會動彈了。
看了滾落地面流著血的男人,宓抬起頭尋找拿著長劍的另一個男子。發現了以全速朝向這裡奔來的那個男子之後,宓就只能再次喊出尖叫了。
「不要過來﹗」
宓的要求第二次遭到抹殺。那個男的毫不停頓跑來。擋在宓身前的亞達坦肩上的毛都已經豎起,耳朵則是朝後面貼著。但是能看到未來的牧羊女以及長得像怪物般的猛犬都沒能吸引那個男子的注意。用非常快的速度翻身下馬的男子根本沒有朝宓與亞達坦的方向看一眼,就直接走向落在地上的男子。宓與亞達坦同時被忽視而感受到一種連帶感,馬上下來的男人用長劍指著倒在地上的男人。
「汪汪汪汪汪﹗汪汪?嗚,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那並不是亞達坦的叫聲。只是從宓的耳朵裡聽起來像是這樣的話。對於聽不懂拜索斯語的宓來說,男人們的對話跟狗叫完全沒兩樣。宓完全不敢有跑過去的念頭,還是維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勢,努力聆聽著這些男人們的狗叫。宓甚至開始想,要不要拜託亞達坦幫自己翻譯一下?
拿著長劍的男人勃然大怒,大喊:「汪汪汪﹗」但是倒在地上的男人雖然想回答,但還是只能發出「嗚嗚……呃嗚……」的聲音,然後頭就突然無力地垂了下去。拿長劍的男人似乎慌了,連忙探了探對方的脈搏,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拿長矛的男子已經斷氣了。
皺起眉頭低頭看著屍體的男子好像到了這時才發現似地,將頭轉向了宓與亞達坦。亞達坦露出了發亮的牙齒警告那個男的。「唬--」男子停下了腳步,而宓恢復了至少可以從腰間拔起長劍的自信。但是她的肩膀僵硬到似乎稍微一t碰就會裂開,而劍尖也顫抖到連亞達坦看了都覺得喪氣的程度。
「你你別別別--」
當然宓想要講的是『你別過來﹗』,但令人難過的是,想做的事情不見得總是做得到。然而拿著長劍的男人聽了宓這句奇怪的話,卻幾乎沒有任何反應。男人只是皺著眉頭輪流看了看宓與亞達坦,然後突然清醒似地將劍插回了劍鞘。男人對稍微安下心來的宓慢慢說道:
「我是人,沒壞。」
「你應該是想講『我不是壞人』吧。你是從拜索斯來的嗎?」
宓很冷靜地回答。如果是騫看到完全不會覺得奇怪,但第一次跟宓說話的男子則是十分驚訝。
「冷靜的驚訝。不懂的我說話給妳難過,對不起。」
「妳冷靜得讓我驚訝。我不太會說你們的話,對不起。跟著我講一遍。」
男子不太順暢地跟著宓說了一遍。
「啊,好。妳冷靜得讓我驚訝……然後?」
「我不太會說你們的話,對不起。」
「我不太會說你們的話,對不起。哈哈哈﹗」
看到男子笑了,宓也跟著微笑了起來。但是宓還是沒把長劍插回去。對人類的微笑沒什麼興趣的亞達坦還足用先前的動作警戒著男子。宓讓劍尖朝下,指著屍體說:
「為什麼殺他?」
「咦?啊,死是劍砍。」
「不是啦……我不是問你怎麼殺他。對了,那個男的是你的敵人嗎?」
「敵?啊,是我敵。」
「宓呢?」
「宓了妳名嗎?妳死不會格蘭做。」
宓想了一下,才猜到他大概是想講『我不會殺妳。』而且這個男的大概是名叫格蘭吧。宓點了點頭,看著格蘭的眼色慢慢起身。格蘭大概是為了要讓宓安心(更正確地說,應該是不想讓亞達坦產生不必要的疑心),所以雙手抱胸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但是起身到一半的宓卻尖叫了一聲,再度跌坐到地上,格蘭驚訝地大喊:
「有一種傷?」
宓一時之間慌得不知該說些什麼,一陣子之後才說:
「是的。大概剛才摔倒的時候受傷了。」
「妳帶有受傷腳。」
「是的,沒錯。我腳踝受傷了。可是……為什麼要殺那個男的?你們打起來的理由是什麼?」
格蘭試著要瞭解宓說的話,搔了搔頭,但最後還是失敗了。此時宓的背後又傳來另一個喊聲。
「汪汪汪﹗」
又傳來新的狗叫聲(?),那是女人的聲音。宓慌忙轉身,看到另外兩個新的騎馬者與三匹馬出現在眼前。騎在馬上的人是一男一女。長相很兇猛的男騎士,抓住了應該是已經死去的男人騎的馬,一路跑了過來。旁邊則是個女人,背上斜斜插了把奇形怪狀的槍,跟他並肩一起跑來。宓看了女人所騎的馬,不禁感到十分驚嘆。那是匹可以給拜索斯的強壯牧人騎的巨馬。
但是亞達坦已經緊張到似乎當場就要發狂了。亞達坦短而有力地吠叫著。
「(除了極端恐怖之外無法用任何語言形容的叫聲)﹗」
駕馬奔來的兩個騎士停下了腳步。他們自己雖然並不想停下來,但是馬已經代替他們做了決定。宓神色緊張地回頭望了望格蘭,但是格蘭似乎想讓她安下心來,所以微微笑了笑,說:
「我朋友。害是不選妳。」
應該是在說『不會害妳』吧?
「亞達坦,亞達坦,快過來。」
渾身緊繃的亞達坦一直要等到宓催了牠好幾次,好不容易才走到宓的身邊。然而亞達坦依然還是十分警戒著新來的兩個人以及格蘭。嚇得毛骨悚然地靠近的兩個騎士從馬上下來,觀察著亞達坦的動態,一面走向格蘭。
三個拜索斯人就這樣對著地上的屍體、宓以及亞達坦指手畫腳,然後彼此開始拚命發出狗叫般的聲音,宓與亞達坦瞬時間就被冷落了。亞達坦就因為主人是坐在地上,並且宓不可能跑得比馬更快這個理由,所以不會想要帶著主人趁隙逃走。
新出現的人之中的女子注視著宓。女子歪著頭,對長得很兇狠的男子吠叫了幾聲。長相銳利逼人的男子皺著眉頭說:
「對不起,請問妳是誰?」
宓十分高興地回答:
「你會說我們的話嗎?」
「會的。但是我不知道在賽德蘭,原來有一個問題要問好幾次才能得到答案的風俗習慣。」
宓聽到男子冷冷的回話,有些畏縮地回答說:
「對不起。我是宓‧V‧格拉喜艾兒。這邊這個可愛的朋友名字叫亞達坦。」
男子雖然很想問:『可愛的朋友?妳是在說誰?』但還是努力忍了下來。宓所指的那個可愛朋友看來就算遇到狗,也會否認與對方是同類。尖尖隆起的嘴巴兩側突出的利牙簡直比手掌還長。在滿是傷痕的額頭底下,深深凹陷的眼睛充滿殺氣,而那巨大的塊頭,天哪,簡直就跟匹小馬差不了多少。
快速觀察完亞達坦的男子接著開始觀察宓。這個女子雙腿修長,眼神清亮。腰上雖然掛了把長劍,但是怎麼看也不像是個精通劍法的女子。雖然站得很穩沒怎麼搖晃,但那種穩定感可不是靠揮劍學來的。男子慢慢地開口:
「妳應該是這一帶的居民。妳看到剛才這麼怪的一幕,恐怕吃了一驚吧。」
宓噘起嘴巴說:
「還不只如此呢﹗連我的腳踝也扭傷了。而且我已經自我介紹了,卻連對方的名字都沒辦法聽到,有點傷心呢。啊,再加上之前看到殺人的場景,我現在還是非常激動。我還不想提現在快要中午,肚子餓得受不了的事呢。」
男子噗哧笑了出來,說:
「溫柴。」
接著他身邊的女子撥了撥自己紅色的頭髮,說:
「我叫妮莉亞。」
最後則是格蘭:
「我說過的名字,格蘭。」
宓一下子搞不清該再說些什麼,有點窘。對於剛剛才在眼前毫不手軟地殺了人,卻又對自己親切地自我介紹的陌生人,到底要說什麼才好呢?

第三章

溫柴嘀嘀咕咕地說:「我還滿想念那傢伙的。」
「那傢伙?」
「吃到妳做的煎餅,感受到極度的痛苦之時,妳認為我會想起誰?」
「不喜歡吃就不要吃!」
妮莉亞馬上把面前的煎餅全都丟掉。但是把溫柴碟子裡的煎餅丟掉之後,把手伸向格蘭盤子的妮莉亞也只能偷了。哐!格蘭連頭也不抬,就用猛烈的動作把小刀插到碟子上。亞達坦立刻轉過頭來。
小刀將煎餅以及洋鐵盤瞬間割成兩半,甚至還插進地面上去了。宓嚇了一跳,亞達坦則是低聲吠叫,妮莉亞只好用無奈的眼神看了看格蘭,格蘭抬起他憔悴的臉龐,對妮莉亞說:
「……我已經連續三頓飯都沒吃到了。如果你們夫妻要吵架,到別處去吵去。」
宓完全相信當溫柴轉過頭時捲起了一陣風。溫柴就用這麼可怕的氣勢轉過頭去,瞪著格蘭說:
「所謂夫妻吵架,要有夫有妻才可能成立。至少在我的故鄉是這樣。」
格蘭將刀子拔起來,不高興地說:
「在這裡也一樣。」
「那就不可能有什麼夫妻吵架了。你到底是什麼居心,想毀滅我的未來?」
「我只是想締造一個溫馨的用餐環境。每次只要一吃飯,你們兩個就在那邊吵來吵去,我已經快受不了了。雖然我也必須同意,要人類吃下這樣的食物,是有許多難處的……」
「等一下。你居然說『食物』?請不要對食物的定義進行任意的擴大解釋。」
「嗯。」
最後妮莉亞終於受不了了。
「呀,你們這些該死的傢伙!」
一般來說,別人給什麼就毫無怨言乖乖地吃,那也等於是接受了烹飪者的愛心。因此看到只因為不會講拜索斯話而一言不發默默吃著的宓,以及因為不會說人話只能專心吃東西的亞達坦,妮莉亞深受感動,所以舀了拳頭大的肉塊到他們的碗裡。不知道理由的宓只是做了個感謝的微笑,溫柴與格蘭則是十分生氣。可是妮莉亞眼中射出惡狠狠的光芒,說:
「你們晚上還想睡覺吧?」
溫柴與格蘭用懷疑的眼光看了看妮莉亞,然後點了點頭。
「你們早上起來的時候,如果褲子不太貼身的話,會難過吧?」
兩人不太高興地點點頭。
「再敢嘲笑我,你們兩個將會迎接一個空虛的早晨。快吃吧!」
兩人好一陣子只能專心嚼呀嚼。
原本這些充滿殺意的話還在你來我往,完全聽不懂的宓突然發現整個氣氛靜了下來,也感到十分安心。吃完東西之後,格蘭開始檢查從屍體上搜出的物品,溫柴則是平靜地望著天空,想要躺下來,然後被妮莉亞唸了一頓:「你不足會說海格摩尼亞話嗎!去說明一下情況吧。她應該很驚訝,也很好奇吧。」,不得已只好坐起身來。
溫柴先是皺著眉頭看了看,把宓弄得十分緊張,連亞達坦也揚起了眼角,之後溫柴才用緩慢的節奏說:
「嗯。妳叫做宓嗎?我想先說明的是,我們並不是山賊或強盜之類的人物。」
宓臉上露出了笑容。在這個遼闊的大草原上想要打劫,恐怕需要極大的耐心。強盜必須在廣達八萬平方肘的平原中遊蕩,拚了老命才找得到主顧。
「我當然不會這樣想。賽德蘭哪有什麼強盜山賊的。然後呢?」
「被殺的男人,是個拜索斯的叛徒。」
「叛徒?」
「是的。他是在拜索斯企圖謀反的人之一,後來逃到了這個國家。所以我們也追到這個國家來。剛才我們的同伴雖然想要活捉他,但因為對方反抗,最後只好把他殺了。我雖然沒有親眼看到情況,但是妳看到了,妳應該很清楚吧?」
「啊,是的,沒錯。」
「害妳受到驚嚇,我們很抱歉。妳要前往哪裡去呢?因為害妳的腳扭傷了,所以我們願意帶妳去妳想去的地方,作為謝罪之禮。」
宓有些不安。但是對於在羊群的天國--賽德蘭的史卡尼亞村長大的宓,在她簡簡單單的意識當中似乎認為『叛徒』就是該死之人,所以她的恐懼情緒也不至於十分濃厚。如果把叛徒該死這個觀念繼續擴大,就會變成殺了叛徒的這群人,也算是值得信任的人。宓終於下定了決心。
「宓要去北海那邊。」
「什麼?」
溫柴猶如生氣般表達出他的驚訝,所以宓嚇了一大跳。不只如此,連格蘭跟妮莉亞也都訝異地用眼角瞄著兩人。過了好一會兒,溫柴才用啼笑皆非的語氣說:
「這是什麼意思?妳是說,妳要去北海嗎?」
「是的?」
「妳是對冰塊有興趣,還是對快凍成冰塊的水有興趣?不管是哪一種,我個人都覺得沒有興
趣。如果妳要說北海還有以上兩種之外的東西,那就更令人無法相信了。」
「那邊有宓有興趣的東西。」
溫柴用簡直要刺穿宓臉龐的視線望著她,低聲說:
「我們先不管妳的理由是什麼,我們先來算一下可能性。這裡雖然是偏北方的賽德蘭,但妳居然說要去北海。妳知道到底要走多久嗎?」
「多久?總之就一直走,走到抵達為止。」
溫柴這時露出氣結的表情,直盯著宓瞧。這裡是賽德蘭,可以說是大陸上有人居住的最北之處。所以也可以說是離北海最近的地點。但也就是因為這樣,就算往東方或西方走還好,如果要往北方走,那肯定一路上都是杳無人菸。
「妳想想吧。從這裡到北海的距離有多遠,妳知道嗎?這麼長的距離,妳就打算用自己的雙腳走過去嗎?」
宓輕輕地笑了。
「我當然不打算用雙腳走過去。如果真要這麼做,恐怕得帶著堆得跟山一樣高的食物吧。宓打算到坦能灣去坐船。」
溫柴的訝異雖然告一段落,但隨之而起的卻是厭煩。
「妳大概相信自己說的話很合理,但在我耳朵裡聽起來卻足一點也不合理。」
「咦?」
「妳知道坦能灣離這裡多遠嗎?在東邊一百萬肘的地方。如果用走的話,恐怕要走一個月。這還是身體完全不疲累,每天走三、四萬肘才能辦到的。」
「宓對走路很有自信。因為宓是查奈爾的後裔。亞達坦也沒問題的。」
溫柴用鼻子哼了一聲。
「啊?是這樣嗎?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咦?」
「如果是拜索斯的牧人或者傑彭的商隊,是有可能走那麼遠。但是海格摩尼亞的牧羊人卻絕對不可能。問問我為什麼吧。」
「為什麼呢?」
「因為只要出了賽德蘭的範圍,到處都有怪物出沒。傑彭的商隊是只要站在原地就會感覺到疲勞的人。拜索斯的牧人則是原本就在跟怪物打交道的人。然而賽德蘭的牧羊人幾時看過怪物了?」
「是的。宓連一次都沒看過。」
「我承認賽德蘭大平原是個很神秘的地方。在大陸之上沒有怪物出沒的地方是非常少的。」
宓花了一段時間,好不容易才想起拜索斯一個著名的地方。
「可是據我所知,拜索斯的雷伯涅湖好像也沒有怪物出沒啊?」
「其實傑彭也有個錫爾坎溪谷。不管怎麼樣,這塊土地雖然神秘,但不會因此這塊土地上的牧羊人或者看門犬都跟著變得神秘起來。可是,那狗真是看門犬嗎?」
「咦?是嗎?」
溫柴吐出了呻吟聲。
「大概連海格摩尼亞的羊都是百分之百的怪物吧。無論如何,妳一個人是絕對到不了坦能灣的。」
「即使是這樣,宓還是要去。宓跟亞達坦會走過去。」
溫柴再次皺起眉頭。宓發現遇到眼前這個男人雖然還沒多久,但這段過程中一次也沒看過這個男人笑。溫柴似乎想要用他銳利的眼神看出隱藏在宓臉龐後面的東西。接著溫柴冶冶地說:
「我沒有強迫妳做什麼的權力。也許聽從外國人說的話是件愚蠢的行為。但是如果妳能夠平安無事地到達坦能灣的話,那就算妮莉亞做飯的手藝變好,或者突然有半獸人跑來對我朗誦柔美的情詩,我都不會驚訝了。」
就算開玩笑,他也不會笑的。宓努力逼自己不要望向妮莉亞那裡。溫柴雙手抱胸,沉浸在思索之中,一陣子之後說:
「我們一行人先討論一下。對不起。」
宓雖然想對他點點頭,但是溫柴剛說完話就立刻轉身了。所以宓慌了一下,看著三個人在那邊對話。一直到聽了聽不懂的對話,宓才突然感覺這是個麻煩並且很無趣的狀況。
溫柴先對著在檢查遺物的格蘭說:
「有發現什麼嗎?」
「沒有。他這樣逃了整整兩天,恐怕是種詭計。」
「詭計?」
妮莉亞用迷茫的表情問道。格蘭看了看死亡男子的物品,憤恨地說:
「這傢伙只是釣餌!他身上什麼都沒有。信件、文件、能猜出侯爵位置的東西,連一件也沒有。大概他引我們去迪柯伊一帶繞的時候,侯爵派出了其他的密使。可惡!我們就這樣毫無方向地跑來跑去。」
妮莉亞用喪氣的聲音說:
「嗚嗚……!侯爵大叔似乎還沒老啊。怎麼越變越聰明了?」
溫柴冷冷地瞪了一眼地面,說:
「他大概已經發現我們在追蹤他了。而且三個月內他連一動也沒動吧。」
妮莉亞憤恨地點了點頭。
「嗯嗯。這是三個月間他第一次的行動……到底他的資金供應是從哪來的?逃亡中的人不但能餵飽自己,居然還能養這麼一大批部下帶著跑?」
溫柴並不怎麼在乎地說:
「我們故鄉有句話,大商家倒閉,至少還可吃三年。侯爵雖然是在狼狽地逃亡,但是要到他感覺逃亡資金窘迫,恐怕還久得很。」
格蘭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瞄向宓的方向。
「可是那女的呢?從外表上來看,她是個旅行者。連刀劍都不知道怎麼用的女人獨自跑出來旅行,這實在是很奇怪。再加上她又沒有馬,居然想用雙腳走。當然啦,那隻吉塔那獵狗足以抵擋大部分的危險。」
「她是旅行者沒錯。問題是她在進行不可能的旅行。」
「不可能?」
「她說她要去北海。」
妮莉亞與格蘭同時叫了出來,但是他們兩人的聲音高低正好相反。
「你說啥!?」
格蘭雖然不覺得有必要更多地表露自己的情緒,但妮莉亞則是做出了啼笑皆非的誇張表情,繼續往下說:
「等一下,等一下。她要去北海幹什麼?那裡不是什麼東西都沒有嗎?」
「她好像不怎麼想回答這件事。」
「你應該要問清楚吧。」
「去你的!我最討厭跟女人問東問西的。搞不好你們已經忘記了,我好歹也是個傑彭人啊!」
「你現在跟我講話不是很順嗎?」
「我說了,我討厭跟女人講話!」
溫柴一說完話,就往後輕巧地一閃身,躲過了妮莉亞的拳頭。向空中揮了一拳的妮莉亞開始失去平衡而蹦蹦跳著,看到這樣的妮莉亞,格蘭低聲地喃喃道:
「那她是想要走過那些冰河以及暴風雪嗎?這樣搞不是死定了?」
「不,她說要到坦能灣去搭船。那個女的大概已經完全瘋了。」
「是嗎?坦能灣……那一起走不就得了。」
「你說什麼?」
「反正我們也要再往南走……北上的時候我們一直往西邊跑,結果一無所獲,只是被侯爵耍了一道。所以接下來我想到東邊,沿著海岸線進行訪查。」
溫柴雖然歪著頭,但還是突然注視著宓。搞不清現在什麼狀況的宓只能傻笑,無法做出其他任何表情。看著宓的妮莉亞點了點頭,同時望向格蘭。
「你對她這麼好呀?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嗎?」
格蘭露出覺得荒唐的表情,看了看妮莉亞,然後搖頭。
「妳這話莫名其妙。妳真覺得我看到她會想到自己女兒嗎?別說些廢話了。那女的如果一定要到坦能灣去的話,跟我們一起走會好得多。如果放著不管,只要一出了賽德蘭的境界,她恐怕馬上就會被怪物給抓走,小命就不保了。」
溫柴冷酷地說︰
「我討厭有女的加進來。」
「你就真的完全對我視而不見嗎?我也是個女的啊!」
妮莉亞一開始大叫,溫柴雖然不怎麼驚訝,但宓卻帶著相當大的不安感開始看著他們。如果那些怪怪的傢伙真的提議要跟自己一起走,那該怎麼辦呢?這時看著揮手擋開妮莉亞上鉤摯的溫柴,點了點頭的格蘭用泰然的表情對宓說:
「宓,想一起走的,對妳說?」
宓對於這個旅行展開之後發生的第二個可怕危機,感到不知如何是好。

騫下定決心要慢慢地說。不過也只是下定決心而已。
「什麼!妳這是什麼話!」
葩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掉了下來。她把兩邊耳朵都蒙住,抬頭看著騫,淚水還噙在眼裡。看到葩現在的樣子,這次騫尋回了冷靜,總算可以平穩地說話︰
「對不起,我叫得太大聲了。可是妳這話是什麼意思?妳說她走了?」
葩將蒙著耳朵的手慢慢放下。可是降到腰部高度的雙手卻開始緊緊握住。葩就這樣緊握著拳頭,用惡毒的眼光瞪著騫。
「笨蛋!騫是大笨蛋!為什麼把姐姐放走了,啊?」
因為這是宓離開之後練習了十小時以上的台詞,所以葩的這句話講得非常順暢。騫雖然沒有蒙住耳朵,但是卻大大地眨了眨眼睛。
「妳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你早該把姐姐緊緊抓住!你一走,姐姐就下定決心要離開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說說看啊,說說看啊!」
「什麼……妳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原本希望騫幫忙把姐姐抓住的!」
「抓住?」
「你這該死的感情缺乏症患者,連這都不懂?你剛一出發,姐姐也就跑掉了!所以她才會給你最後的機會,要你帶她走!可惡,她連裝作沒聽到我的話都不想裝,就這樣跑了。這個還有什麼不懂的!」
騫一時陷入了混亂。那場可笑的求婚,原來是要我趁她還在時趕緊抓住她嗎?可惡!這真是太愚蠢了。自己的路途,應該由自己決定才是。騫搖了搖頭,然後開始環顧四周。
宓的痕跡依然還殘留著。宓觀看未來使用的水盆也還放在角落裡的三腳架上,而騫所贈送的大陸各地有名特產也都還掛在牆上。甚至衣架上也都還掛著宓的衣物。宓似乎沒有怎麼收拾,就這樣離開了。所以如果是不知情的人看了,還會以為她只是到鄰家去串串門子,晚點就會回來。可是……
騫開始思考。宓這個人,只要自己想要,甚至會半夜穿著睡衣,就出發前往大陸的另一端去。他對宓留在身後的東西毫不關心。
留下來的東西在未來才會知道有沒有用。可是宓是個可以預先看到未來的女人。
騫又望了望葩,然後很快地說:
「她是往哪個方向走的?」
坐在椅子上瞪著騫的葩等了一會兒才搖了搖頭。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
「妳沒聽到什麼蛛絲馬跡嗎?以前她有沒有提到過這樣的事呢?沒有嗎?」
「沒有!什麼都沒提過!」
「可惡,可惡,可惡!」
騫開始原地踱步煩惱著。體格壯碩的騫一開始走來走去,兩姐妹居住的不怎麼大的房間又令人感覺更狹窄了。葩只是用痛苦的眼神看著桌子,完全沒看騫一眼。
騫突然大喊:
「迪多斯弓!」
葩茫然地用眼角望著騫。騫彈了一下指頭,說:
「沒錯,沒錯。葩,請妳等我幾天。我一定會把妳姐姐給抓回來。」
騫只拋下這句話,就想直接往門那裡衝去。葩慌忙起身,說:
「等一下,你等一下!你說什麼?能不能說得讓我聽懂?」
「可惡,急死了!不能等我回來再講嗎?」
葩瞬間非常想把騫給打昏。
「你這……患有感情缺乏症的傢伙。你不也該為了留著的人想一下嗎?把我弄得這麼不安,我要如何忍耐下去?」
「呼,好,我說。前幾天分手的時候,宓說過要我買迪多斯弓給她。如果照妳說的,她那時希望我抓住她,那麼宓一定會透露出自己打算去哪裡吧。應該是往迪多斯的方向。一定是這樣。」
葩並沒有驚訝地張嘴,只是很快地說:
「她往反方向去了。」
「什麼?」
「我說她往迪多斯的反方向去了,笨蛋!你這十二年來跟姐姐的相處,到底怎麼回事……呿。迪多斯的反方向,那大概是戈斯比附近。跟我來。」
騫雖然著急地想說些什麼,但是葩已經起身了。將衣櫃打開之後,葩從櫃子最底下拿出了一個小盒子。騫也認得那個盒子,那是裝了姐妹所有生活費的小金庫。將盒子放到桌上之後,葩在旁邊攤開了一條手帕,將盒子翻過來,裡面所有的東西都落在手帕之上。吵雜的聲響傳來,錢幣如雨落下之後,葩將盒子丟到房間的一個角落,將手帕隨便一綁,就塞到了褲子口袋裡。訝異的騫好不容易要開口之時,葩已經走到門外。慌忙地跟在葩背後出門的騫,看到葩正走向馬廄。
「咦,咦?妳要去哪裡?」
葩沒有回答,只是從馬廄裡將白足牽了出來。對著將馬鞍放到馬背上的葩,騫急急拋出了這樣的問題:「等一下,請妳解釋一下。妳說要走反方向?妳為什麼會這麼說呢?」
葩連看也沒看騫一眼,就說:
「一定是在反方向。姐姐的性格,是不會對過去執著的。如果要離別的時候,她一定會把話反著說,不會照實去說。你還是不僅為什麼嗎?」
騫點了點頭,直截了當地說︰
「就像妳說的,我的確是個感情缺乏症患者。可是為什麼這麼多人都知道我有這種病?」
葩沒有回答。她只是將馬鞍牢牢綁好,一面想著:姐姐這個人,一定會故意說出相反的線索。絕對沒錯。她會反著說。如果這麼說……『我就會跟騫走完全相反的方向了。』
大為訝異的葩放下了手中的韁繩。
白足搖著頭嗚叫著,但是葩還是不懂。葩在原地一動也不動,腦中反覆湧現著一些想法。『我跟騫一起』往反方向走。萬一姐姐真往迪多斯那裡走了呢?我是跟騫一起『往反方向』走。如果姐姐最後再一次疼惜地呼喚著騫的名字呢?我與騫兩人不是往迪多斯,而是往戈斯比的方向……
「怎麼回事?」
葩聽到騫的聲音,差點就尖叫出來,但還是沒有轉過頭去。她用夠慢的動作綁起了白足的韁繩,然後才轉過頭。對用驚訝的表情注視著她的騫,葩很明確地說:
「沒,沒事。韁繩上面有鼧。沒關係的。快出發吧。」
騫歪著頭,沒有再說什麼。他往金錢獵人的方向走了幾步,才確認似地問:
「妳也要去嗎?」
如果妳也要去的話,那宓真是往反方向走嗎?如果兩人一起走,應該是不會騙我吧?葩做了一個深深的呼吸。然後她直視著騫的面容,說:
「是的。我想見姐姐。」
片刻之後,騫與葩的馬就並肩跑向史卡尼亞村外了。

宓最後還是用高興的心情答應要跟那些詭異的拜索斯人同行。那些拜索斯人之間雖然說了很多沒必要的話,但還是對自己說明了被殺男子的事情,這是很值得感謝的。再加上他們提出要一起去坦能灣,這也是很值得高興的。
宓想幫馬取個名字,所以問問溫柴的馬的名字。溫柴不太情願地回答:
「我的馬嗎?叫移動監獄。」
「咦?移動監獄?……對宓來說二這聽起來實在很怪。馬怎麼會取這種名字?」
「反正馬也聽不懂自己的名字,就隨便取取。」
「既然如此,那不是更該取個好聽的名字嗎?」
「妳自己的馬名字取好聽一點,不就得了嗎?」
聽到溫柴冷泠的答案,宓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但是在宓還沒能說什麼之前,一直注意看著這邊的妮莉亞先喊了出來:
「溫柴!你是不是又說了什麼惡毒的話?」
「妳憑什麼根據這樣說?」
「宓的表情整個都僵了。你不要以為我不懂海格摩尼亞話就很好騙!看一眼表情不就都知道了。格蘭也懂海格摩尼亞話,我也可以問他。格蘭!溫柴到底說了什麼?」
在稍遠處憂鬱地瞪著天空的格蘭,雖然他的海格摩尼亞話實力不算太好,還是慢慢地將對話內容大致翻譯給妮莉亞聽,妮莉亞聽了露出早知是這樣的表情,瞪著溫柴。溫柴盡可能強調他臉部肌肉的伸縮性,說:
「媽的,我講話本來就這個調調,你們不是一清二楚嗎?而且我又討厭跟女人講話。如果聽不慣,妳自己去講去。」
「你說什麼?竟然說得一副我就是學不會海格摩尼亞話的樣子。好,我就學給你看!會的話你要怎麼樣?」 看到溫柴與妮莉亞再起口角,格蘭搖了搖頭對宓說:
「吵架吵架,其實相愛的兩個人。」
「啊,你是說他們兩個雖然吵個不停,但其實是相愛的嗎?」
「嗯。嗯。是。可是那狗走速度,馬走速度一樣,可以信?」
「你說……嗯。你是要說我的狗跟不跟得上馬吧?可以的。甚至還可以跑在馬的前面呢。」
「驚訝。是這樣。時間消費弄名字,久也不合。」
「是呀,你是說沒必要為了取馬的名字花那麼多時間吧。」
宓將格蘭說的話一一說清楚,格蘭其實是想說如果有時間的話,應該趕快幫馬取名字,趕快出發才好。但是格蘭沒有信心能用海格摩尼亞語清楚地表達他的意思。所以他簡單地間:
「馬名字?」
「因為是匹黑馬,就叫烏鴉吧。」
格蘭微笑著點了點頭。這時宓舉起手,指著格蘭的馬問道:
「這匹馬叫什麼名字?」
「……復仇者。達到出發了。」
就因為不太會講海格摩尼亞話這個單純的理由,格蘭的話聽起來似乎有點哲學意味。之後格蘭看也沒看還在吵架的兩個人,就奔馳了出去。宓雖然慌了,但溫柴和妮莉亞在繼續拌嘴之餘,同時也隨著格蘭開始跑,看到這一幕的宓不由得十分佩服。那兩個人並沒有看前方,只是互相瞪著,一面咬緊牙關一面策馬奔跑。

第四章

四匹馬、馬上的四名騎士以及一條猛犬在賽德蘭草原上飛奔。
賽德蘭大草原對馬而言是種祝福,但對騎馬的人而言是種惡夢。必須用自己的腳跑的馬非常愛這種浩瀚無涯,但不需要自己跑的人卻痛恨這種浩瀚無涯。清楚地橫亙在視野中央的地平線毫無遮蔽,在冷冽的空氣中看來十分清晰,猶如脫離了現實。就像越過那條地平線馬上就會掉下斷崖一樣。雲從地平線後升起,用盡各種努力要飛上天空,而天空……跟魚或鳥不同,對於雙眼長在臉前面的人類而言,賽德蘭的天空實在是無比遼闊。
最後妮莉亞似乎吃了一驚,開始跑去跟宓說話:
「太大了,是吧?」
因為只是一路在旁邊偷聽順便學學的水準,所以妮莉亞的海格摩尼亞語十分單調。但是這反而最好地表現出賽德蘭的遼闊壯觀。宓微笑著說:
「對於敏感的人來說,這裡是很可怕的地方。帕哈斯依然還在此處遊蕩著呢。」
妮莉亞完全聽不僅她在說些什麼,只好隨便點了點頭。被天空壓抑著,精神在失去了層次的大地間遊蕩的妮莉亞過了好久,才又丟出一句話來:
「好跑。」
看到妮莉亞的手勢之後,宓才聽懂她說的是什麼意思。亞達坦跟著馬跑的特殊狀況,對於宓而而言已經非常熟悉了。亞達坦毫不勉強地判斷馬不過是身體大了點的丰,所以就像追羊群一樣地追著馬跑。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似乎連馬兒們也相信自己不過是大了點的羊,所以故意讓亞達坦追著跑。騎士們都微笑著,宓點了點頭,說:
「吉塔那獵狗,是賽德蘭出產的看門狗。」
「是嗎?嗯。去北海?」
「是的。」
「為什麼?」
「因為我必須去。」
妮莉亞好像死心了,只好叫溫柴。「溫柴!快過來這邊!」溫柴喃喃自語地說了些話之後,才讓馬減速,插進妮莉亞與宓之間,開始幫妮莉亞傳話。
「如果能說明原因的話那最好。妳看起來也不像試圖征服北海的探險家,而且穿著這身衣服……喂,妳長話短說好不好,短一點!」
溫柴連當翻譯的過程中都可以跟妮莉亞吵起來,這給了宓思考如何應對這棘手問題的機會。所以當溫柴好不容易結束與妮莉亞的拌嘴之後,宓才能用冷靜的表情回答說:
「嗯,除非是非常重大的事情,否則宓可能無法告訴各位。」
聽到溫柴口譯的妮莉亞雖然歪著頭,但也不想追根究底下去。再度恢復沉默之後,四個人就開始一心三思向地平線邁進。
在猶如長了翅膀般輕盈奔馳的馬背上,三個拜索斯來的人被周圍景觀的壯闊壓倒,一時陷入了迷茫之中。宓則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當中。
應該跟這些人講未來的事情嗎?宓在心中搖了搖頭。未來雖然關乎世界上所有的人,但並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必要知道。宓看到的東西應該不必對這些人講。實際上看到了什麼呢?也沒有能告訴他們的東西。
用右後肩對著太陽的一行人,在賽德蘭平原上朝南急奔。
地平線就像在躲避他們的追逐而持續逃跑,但是左方漸漸出現了德雷爾山脈的灰白身影。保護住賽德蘭大平原不受北海暴風雪侵襲的德雷爾山脈,被灰雲像絨布般包圍著,注視著這片大平原。人與馬的影子漸漸開始向前方延伸。隨著影子漸漸伸長,一行人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雖然也不適合當睡覺的地方,但是大平原更不適合當餐桌。對羊而言,這裡放眼望去全都是豐美的食物,但對人來說卻不是如此。跑在越來越快的一行人前頭的格蘭大喊道:
「跑的時候,只要保持影子往左前方伸長就可以了。」
格蘭一這樣喊完,宓立刻就說:
「等一下,等一下。您說了什麼?」
「我說要保持影子在左前方。」
「不對。我們要跟著影子跑才行。這樣跑的話會碰不到中繼站的。」
格蘭慌忙地停下腳步。這樣一來溫柴與妮莉亞也很快停住,然後格蘭瞄了溫柴一眼。溫柴回頭看看宓,然後先對正面照向臉龐的紅霞皺了個眉頭。
「妳剛才說什麼?」
「我們要往影子的方向走才對。如果按照這個方向繼續走下去,到後天早上為止什麼東西都碰不到。現在的方向要稍微往北邊調,才會遇上中繼站。」
「中繼站?那是什麼?」
「牧羊人讓羊群們喝水的時候待的地方。雪琳娜升起的時候,大概就可以到了。」
溫柴聽了點點頭。
「能跟妳一起走實在太好了。我知道了。可是那個叫做中繼站的地方,就是個水井嗎?」
「是的,那裡有井,還有讓羊群喝水的溝槽,還有屋頂。」
她似乎很有自信。溫柴在內心中這麼想。她似乎不是沒有任何想法,就一個勁地往北海跑。但其實往北海跑本身就是令人無法想像的行動。
雪琳娜升起的時候,一行人果然抵達了牧羊人休息的中繼站。黑暗的大平原之夜裡,要找到跟草原比起來小之又小的中繼站,如果沒有宓的帶領是不可能的。中繼站有用石頭圍起來、蓋上蓋子的水井,以及用石頭堆起來讓人可以進去休息的小小庇護所。
烤著在中繼站裡準備好的柴所生起的火堆,一行人吃完了遲來的晚飯。宓從背包裡拿出了大塊的乾肉丟給亞達坦,看到這幕光景的妮莉亞很好奇宓到底都帶了些什麼東西。妮莉亞透過溫柴的翻譯拋出問題,就如同她預想的一樣,宓的巨大背包中裝的大部分東西都是給亞達坦的食物。溫柴看著咀嚼吞下肉塊的亞達坦,用懷疑的聲音問道:
「為什麼帶著狗到處跑?」
「咦?」
「如果跟馬同行,可以跑得很快。我認識一個朋友是騎著黃牛到處跑的,但至少牛可以揹很多行李。可是我不知道帶著狗有什麼用。應該算是隨身保鑣吧?」
「雖然這樣說也對,但重點是亞達坦必須要跟宓在一起才行。」
「為什麼?」
「因為牠只吃宓餵的東西。如果留在家裡,牠可能會發瘋,然後攻擊村裡的人。」
「是嗎?真是隻好狗啊。」
冒險家或流浪者通常都是如此,他們一行人很快就把東西吃完了。吃完飯之後,幾個拜索斯人似乎馬上就想要睡下,但是看到宓有些猶豫,所以停下了動作。格蘭開口了。
「怎麼了?」
「那個……雖然有些對不起,但能不能等我一下子?宓現在必須做一件事,周圍的人一定都要安靜才可以。」
妮莉亞望了望溫柴,然後溫柴就代替她問了:
「是什麼事呢?需要我們幫忙嗎?」
「不用的。請各位靜靜地待在那裡就可以了。如果累的話,躺下來也可以。但請各位務必不要睡著。不會花很久時間的。」
溫柴將頭歪向一邊。為什麼身邊的人不可以睡著呢?可是溫柴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只是點了點頭,然後把話傳給其他拜索斯人。
另外兩個人也都點了頭,宓則是用感謝的表情對他們點頭,然後從背包中拿出了一個碗。在火堆旁邊把身體伸得長長趴著的亞達坦一看到宓拿出了碗,就突然坐了起來。亞達坦非常警戒地觀察四周,宓則是輕輕揮了揮手,要亞達坦鎮靜下來。
「沒關係,亞達坦,我沒有要進入警戒狀態。趴下來休息吧。」
但是亞達坦還是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宓只好微微笑了笑。在周圍看到這光景的拜索斯人都十分驚訝,但也沒說什麼。
宓從井裡面汲了一點水盛到碗裡,然後拿著走到火堆邊。她稍微扢了挖火堆附近的地面,將碗穩穩地放到地上,從背包中拿出了個小布包,然後就開始沉著地等待。
看到注視著碗中水靜靜坐著的宓,拜索斯人都歪著頭感到疑惑。宓輕輕笑了,用很小的聲音說:「水面一定要平靜無波才行。所以我才會要大家靜靜地待著。」
「那……不能睡覺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溫柴也小小聲地問著。反正在大平原上也不可能提高聲音說話。
「我怕會看到各位的夢。」
溫柴的頭傾斜得更厲害了。這時輪到格蘭用拜索斯語小小聲地說:
「原來是巫女。」
妮莉亞的眼睛一下睜得大大的,望向格蘭,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她的眼睛閃閃發光。格蘭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是可以看見未來的海格摩尼亞巫女。她是用那碗水來看的。大概如果我們睡著的話,她就看不見未來,只能看見我們的夢了。」
「看未來?是算命的嗎?」
「有點不一樣。」
這時宓舉起了手。格蘭突然感覺自己就像個在神殿或教室中吵鬧的小孩,於是連忙將嘴巴閉住。妮莉亞也在無意識中採取了高雅嚴肅的姿勢。但是溫柴則是躺在黑暗之中,只將銳利的眼神放射出去,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宓朝空中舉起的手,就像要扛住天空一樣,還在繼續向上舉。然後手慢慢地放下,栘向那碗水的附近。並沒有什麼特別敬虔或者華麗的動作。她的動作非常單純,看起來簡直跟伸懶腰沒什麼兩樣。但是當宓的手在水面上方慢慢游移,水也跟著動了起來。
妮莉亞發現自己的呼吸聲漸漸變大,連忙搗住了嘴巴。格蘭的眼神變得尖銳,他不知不覺間已經把上半身往前傾。是搖曳的火光造成的錯覺嗎?但是碗中的水確實在動。然而……
在動的其實不是水的波紋。碗中水的運動,與搖曳著的水波、沸水中滾起無數氣泡,或者與滴落到湖中揚起的漣漪等等水正常狀態下的運動完全不同。
水就像霧般地動。就像香菸冒出的煙氣一樣,細細輕輕猶如氣體般搖曳著……格蘭發現自己選擇的語詞不太適合形容水這種東西的運動方式。但是要形容猶如氣體般運動的液體,不只是在拜索斯語中,連傑彭語或海格摩尼亞語中,都沒有適當的描述方式。
運動突然停了下來。水變成了某種像是鏡子一樣堅硬的東西。水面上閃耀著金屬的光澤。宓立刻將自己之前放在身邊的布包打開,從那裡面拿出來一個小小的面具。
這個皮做的面具是白色的,上面沒有任何裝飾或花紋。宓用熟練的動作將面具上的皮繩綁到自己的頭上。面具上有開洞的只有眼睛的部分。那兩條細縫向兩邊延伸到太陽穴的附近,而且用某種白色的金屬箍住,讓縫不會繼續擴大。看起來就像頭盔上的眼洞一樣。
「這面具還真怪。」
看著戴上面具的宓,妮莉亞感到了些許的不安與焦躁。面具根本沒有任何表情。
因為妮莉亞與格蘭都帶有相當的緊張感,所以當注視著那碗水的宓用冷冷的動作雙手抱胸,開始望向天空,他們不得不感到一種被背叛的感覺。宓抬頭望了望夜空之後,大大地呼出一口氣,這時她才注意到投向自己的視線,轉頭看了看格蘭以及妮莉亞。
「啊……等一下。」
宓說了這句毫無頭緒的話之後,就再度低頭看著碗。一陣子之後,看到碗裡映出影像的格蘭屏住了呼吸。
就像金屬表面一樣閃閃生光的水面上浮現的,就是白天被殺的男人模樣。
格蘭完全忘記還要呼吸,只是一個勁地朝著碗裡瞧。水上現出了失神亂跑的馬,以及馬上的男人。由於足從很遠之處看到的,所以畫面不怎麼清楚,然而格蘭卻可以在一瞬間看出來那是什麼。那是過去兩天之間他追殺敵人的樣子。接著另一邊出現了宓還有格蘭自己的樣子,格蘭看了感到有些戰慄。
通常要以第三者的身分看到自己的動作是不可能的。看到這種不可能的東西帶來的怪異感,甚至可以說是種恐怖的經驗。格蘭眼睛快要突出來似地看著自己大喊的樣子、經過宓身邊與男子近身接戰的樣子。激烈的劍招交手。片刻之後,可以很清楚看到男子從往宓那個方向跑著的馬背上跌了下去。
格蘭恢復正常的呼吸,是在聽到妮莉亞的清脆聲音傳來之時。
「嗯,格蘭。你就是這樣把對方幹掉的啊。『熱劍』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宓不懂她在說什麼,只是微微笑了,然後用手在碗的上方揮了揮。水面上的影像立刻消失,水又變成了水。格蘭簡直感覺像脖子被掐住然後又被放開一樣。
「剛才宓心太慌了,沒有看清楚。所以宓想要再看一次。」
格蘭無意識中點了點頭,同時開口問說:
「想要時間的視覺嗎?」
「咦?啊,沒錯。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時間去看。宓是個巫女啊。」
「巫女,嗯。未來看也可以?」
早該想到這個問題的。宓伸向碗的手停了下來。她看著碗回答說:
「是的。」
「我未來看也可以?」
宓的聲音中帶有的音色消失了。她用乾燥的聲音說:
「代價是很大的。」
「多大?」
「非常大。」
宓如此說完之後,將碗拿起,把水潑了出去。這樣一來,妮莉亞就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喪失感。原本在訝異的妮莉亞體悟到是宓的動作本身將這種感覺傳遞了過來。宓就好像將熔化的鐵水倒進模子裡一樣,小心翼翼地將水倒空。
帶著緊張表情坐著的亞達坦看到水已經潑掉,立刻放鬆下來,趴到地上。看了亞達坦的動作,那些拜索斯人也可以猜到整個儀式都已經結束了。然後宓將面具脫了下來,按照原來的樣子包回去之後收好。
尷尬的沉默圍繞著眾人之時,在火堆另一邊的溫柴低沉的聲音傳來:
「好,現在可以睡覺了吧?」
溫柴將這句話用拜索斯語和海格摩尼亞語各說了一遍。一陣子之後,這一行人就全都裹在毛毯裡躺著了。在這賽德蘭大平原上,即使是晚上也不需要有人站啃。一行人睡下之後沒多久,原本飄著細菸的火堆也就熄了。
看著熄滅的火堆,格蘭將頭枕到了手臂上。他就是睡不著。
格蘭一直在反覆想著剛才宓做的那些事。那似乎很完美。不像格蘭以前見過的那些一算命師或通靈者所做的預言,剛才看到的景象沒有一絲模糊、不透明或者無法理解的地方。那是很客觀、很俐落的影像。要是連未來也可以這樣看到……格蘭故意很自然地翻了個身,轉過去看宓。
雪琳娜已經升起,大平原一片光亮。
毛毯雖厚,還是顯露出了身體曲線,讓人可以看出睡在裡面的是個女人。宓背對著格蘭躺著。看著她的背影,格蘭陷入了沉重的思考。如果能夠得知未來……那會……
但如果狀況真是這樣,海格摩尼亞為什麼不乾脆振作起來,統一整個大陸呢?
格蘭認為如果真能這麼清楚地看見未來,這應該是很自然的事,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這樣的想 法有些俗氣,但他就是沒有其他的想法。
代價很大,到底又是什麼意思呢?聽起來應該不是價格很貴的意思。她是說不可以去看未來嗎?
想著不應該太早睡覺,格蘭腦中突然閃過了非常想抽菸的念頭。但就在這時,令他受不了的是,他可以聞到從鼻尖掠過的菸味。格蘭又將身體往反方向轉了過去。
是溫柴。他趴在毛毯裡面,正抽著菸斗。格蘭沒說什麼話,只是看著他的樣子,然後將思緒轉到這特異的一行人身上。
溫柴。這傢伙不知姓什麼(搞不好溫柴就是他的姓吧)。年齡不詳。故鄉在傑彭。之前的工作是間諜。原本以傑彭間諜的身分被派到拜索斯,被捕之後投誠的男子。而且他在這一行人當中還是唯一能講三國語言的人,擁有很卓越的能力。投誠的間諜追捕叛亂者,不知怎地好像在某種層面上很合理。使用廢棄物去處理垃圾是非常合理的。格蘭自己則曾經是拜索斯的叛徒。身為投誠的叛徒,去追捕別的叛徒,一樣是很有實際好處的。因為叛亂者最能洞悉叛亂者的心理。妮莉亞……只有她才能說是貨真價實的拜索斯人,不過她原本也是個夜賊。
真是可笑。這一夥人,竟都是在拜索斯犯過罪的人。犯罪者就這樣追著犯罪者,來到了海格摩尼亞境內。這還真是可笑。這幾個人的狀況,還真讓人想感嘆地說:這就是人生啊!
一想到人生,格蘭又不由得意氣消沉了下去。
成人跟小孩的差別是什麼呢?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很清楚世界上有壞人、有叛徒、有人非常痛苦、有人非常不幸。但是孩子卻對於這些事實所能推導出的當然結論,也就是自己長大以後也極有可能變成這些人,卻是茫然不知。大人呢?大人因為已經變成壞人、變成叛徒、變得非常痛苦、變得非常不幸,沒有必要故意去認知這些事,所以也不知道有必要告訴小孩。
『孩子呀,你擁有無限的可能。「小孩」是非常值得珍惜的稀有生物。你長大之後,也許會到處騙人,然後得到重病,受到萬人的憎惡之後在荒野中毫無價值地白白死去。你敢說沒有這樣的可能性嗎?如果運氣不好,搞不好你今天晚上家裡就會失火,把你烤出焦味來。這就是你所謂無限可能的真面目。人生不美好嗎?』
但是如果能夠知道未來……格蘭再次轉身看著宓那邊。格蘭腦中掠過也許今晚會徹夜不眠的不祥預感。

就在此刻,離開宓與拜索斯人直線距離約二十萬肘之處,葩與騫正在狂奔著。就像拜索斯的牧人們以及海格摩尼亞大平原上大部分的人一樣,這兩人擁有不需要催促馬匹,也能夠讓馬毫不歇息地奔跑的能力。而就像大陸上大部分的馬匹一樣,金錢獵人與白足不需要騎士催促,也懂得毫不歇息地奔跑。託卓越馬術之福,馬匹雖然沒有累,但是馬上的兩人都已經疲累不堪了。
「騫!騫!等一下!」
讓白足停下之後,葩開始高喊。雖然已經用長長的絲巾將臉部包起來跑,但因為不斷鑽進去的灰塵,她的喉嚨還是啞掉了一半。
騫一停下金錢獵人,葩就驅馬到他的身邊說:
「你要這樣整夜跑下去嗎?」
騫暫時保留回答。在讓還想繼續跑的金錢獵人原地踏步的同時,騫反覆看了看剛才跑來的路,以及前方將要跑的路。
「真是奇怪。宓真是用腳走的嗎?」
「她沒有把馬帶走呀。」
「嗯。下一個中繼站在哪裡?」
「如果步行的話,恐怕要明天晚上才能到達吧。姐姐走得非常快。」
「這樣說就更奇怪了。」
「什麼?」
騫皺起了眉頭。他指著前面的大平原說:
「這樣說來,宓應該已經紮營了。可是我到處都看不見火光。這裡可是大平原啊。有火光的話,根本是不會被遮住的。」
葩做出了慌張的表情。對於一個多小時之前就已經這樣想的人來說,這是個很誇張的表情。
「是,是嗎?呃……姐姐不是很討厭在平原上生火嗎?」
「她只是不喜歡隨便玩火,不是連生火都不喜歡啊。」
「現在還是初夏,就算不生火也不會凍死。煮食物的時候可能還有生火的必要……況且姐姐連柴都沒帶。她大概帶的都是那隻笨狗吃的東西吧。」
騫一時陷入了沉思。宓的體質並不特別容易著涼。按照葩的話來說,這季節即使不生火,只要有張毛毯,大概就可以在平原上安穩地睡覺了。況且要在這個平原上找到燃料,是非常麻煩的事情。萬一那個旅行者是單獨一個人,身上帶滿了沉重的狗食(這很像是宓會做的事情),而且又沒有騎馬的話,就一定很麻煩。
此時葩開口了:
「那是什麼?」
還在思考的騫順著葩指的方向轉過頭去。剛開始搞不清她指著什麼而驚慌的騫,一陣子之後才發現了在月光下微微閃爍著的東西。騫立即策馬過去。
騫與葩發現的東西,是一把插在地上的長矛。長矛旁邊則是有個人用很端正的姿勢躺在地上。如果要說那人是睡著了,周圍空氣中飄散的血腥氣味卻又太過刺激。葩發出了低低的呻吟聲,騫則是快速下馬,走近那具屍體。
無論怎麼看,那人都不像海格摩尼亞大平原當地的人。他身上穿的裝備雖然不能說十分昂貴,但也非常實用。是冒險家嗎?男子的臉已經浮腫發青。肌肉變得跟木塊一樣僵硬,怎麼看都知道死亡已經超過好幾個小時了。
騫很輕鬆地就從男子身上看出了不少跡象。雖然無法得知是誰幹的,但至少從幹掉這個男子的傢伙所露出的技巧看來,實在是配得劍法高手之名。要去觸動把男子弄成這樣之人的敏感神經,是根本不值得考慮的行動。但是讓騫大吃一驚的,是傷口的大小以及深度。
葩停留在遠遠的地方不敢靠近,說:
「那、是什麼?」
「我無話可說。如果我說『是屍體』,那妳一定會生氣的。」
「怎麼死的?」
「被劍砍的……可是這力氣到底有多大?難道這不是用劍,是用船錨之類的東西砍出來的?不,等一下。」
騫很快速地朝四周望了望。沒過多久,騫就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
「原來如此。這馬蹄印顯示出他們當時在全力飛奔。這兩人是騎在馬上互相交手的。所以才能夠砍出這麼可怕的傷口。」
「這個男的傷成這樣還想走,可是走了還不到三萬肘就不支倒下了。他一定有馬。」
「沒錯。而且還用這種姿勢躺在地上。這還真是奇怪。如果說大平原上有強盜,那北海都會開花了。而且身上還有被人翻過的痕跡。看看這個。這是沾了血的手印。有人翻動過這傢伙了。可是……不但是衣服,連錢都還留在身上沒被拿走。」
葩看到騫不經意快速伸出的手,嘴唇發抖地說:
「騫……你的神經還真粗。怎麼就這樣摸下去了呢?」
「因為我是個感情缺乏症患者。商團雇用的武士,每天都要兼一、兩次廚師,每年都要兼一、兩次業餘葬儀師。我有沒有說過,我在船上幫人主持過婚禮?」
那你一輩子之中有沒有可能兼一次人家的另一半?葩將這樣的問題含在口中。當然啦,騫並沒有敏感到可以聽見別人含在嘴裡的問題。
將男子屍身翻過一遞的騫將手甩了甩。已經乾掉的血在騫的手中化為粉末落下,騫一面重複這個單純的動作,一面沉浸在思考中。葩看了騫的樣子,說:
「到底是誰,又是為什麼這麼做?」
騫還是繼續在思考,同時不經意地說︰
「妳一次問了兩個問題啊。是誰,為什麼。如果不知道後面問題的答案,那連前面的也……是右撇子,跟這個男的關係很糟,不是海格摩尼亞人。性格屬於比較認真的類型,但偶爾也會犯荒唐的錯誤。如果他想對某個人證明自己的力量,對方一定會十分感動。」
這是讓二十萬肘前面的格蘭聽了胸中會為之一冶的推理。葩將眼睛睜得大大的,說:
「可以跟我解釋一下嗎?」
「從傷口的位置看來,對方是右撇子。把錢留在屍體上,把長矛插在地上……表示他們不是海格摩尼亞人。」
「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是妳,沒空在大平原上埋葬某個人的時候,妳會怎麼做?」
葩將頭歪著,然後聽懂了騫的話。如果是她,應該會把屍體身上的盔甲脫下,然後把屍體隨便一丟就算了。鳥獸昆蟲會盛大地幫這人舉行葬禮的。海格摩尼亞人雖然有埋葬的風俗,但對於鳥葬與風葬也並不排斥。所以沒有必要故意把長矛插著給經過的人看。騫點了點頭。
「而且他留下錢,還將長矛這樣插在地上,等於是拜託發現這具屍體的人代為埋葬。可以說是正式要求幫他行葬禮。如果是關係好的人,這是很難想像的吧?所以我下了他們關係不好的結論。」
「那些人是外國人嗎?」
「沒錯。而且這個人也是外國人。你看看這裡的銅錢。」
葩看了看騫拿在手中、反射出月光的一枚錢幣。那是她從來沒看過的。
「是拜索斯的錢幣。」
「他們是拜索斯人?那麼拜索斯人千里迢迢跑到賽德蘭平原上互相殘殺?真是奇怪的事……怎會有這種事?」
騫並沒有回答葩的問題(其實他也沒話可答),而說起了其他話題。
「宓更令人擔心了。她會不會捲進這件事當中去了?」
「姐姐?」
騫仔細地查看四周。要找到沉重的馬蹄鐵踩踏經過的痕跡,是非常容易的。從草被翻起的樣子看來,也可以大致猜出他們交手前跑了多長的距離。但是到底曾有幾個人出現在這裡,騫卻是不敢確定。首先是死者,還有殺了死者的人。另外還有一些巨大的腳印將其他腳印都給踩爛了。而死者的馬又跑到哪裡去了?從死者的服裝來看,應該是不會騎著一般的乘用馬。但如果是受過訓練的戰鬥馬,又不會輕易拋下主人而去。這樣說來,殺掉死者的人恐怕已經把馬給牽走了。
萬一連宓也涉入了殺害的場景……騫沒辦法找到亞達坦的腳印。但是吉塔那獵犬原本就不會遲鈍到在草原上留下腳印。騫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
「走吧。在拜索斯殺人者遊蕩的大平原中,沒有宓可以安身之處。我們要快點找到她才行。」
那是要改由海格摩尼亞所產的感情缺乏症患者來負責傷害姐姐嗎?葩再次在口中喃喃唸著。看到月光照射下的葩的臉孔,騫微微笑了出來,這微笑令葩有點心慌。騫很開朗地說:
「不要擔心。妳姐姐不會有事的。」
「……謝謝。」

三天之後,騫對自己說的話開始產生懷疑了。
他們正追逐在宓後面,騫現在對於這件事並沒有疑心的餘地。被他們發現的宿營場所,都是牧羊人們常使用的地方。況且火堆旁永遠都有潑水的痕跡。
所以葩感到內心深處有種說不清的東西正在蠕動著。
然而宓並不是一個人。連追了三天還追不上,就代表宓也騎著馬。而且營地裡除了宓的足跡,至少還可以區分出另外兩個人的足跡。那是沉重的長靴特有的腳印。騫從人的腳印與馬的蹄印中幾乎可以下確實的結論。對方至少有四匹馬。絕不可能比這個再少了。
這麼說來,就代表宓在大平原的某處找到三個人跟她同行。這雖然是稀奇的事,卻也不是無法理解的事。在野外多找些人作伴總是比較好的。雖然在大平原上能夠輕鬆找到同伴有點令人意外。
然而最讓騫不安的是,在這一行人當中有一個刀藝十分高超。而且這邊所說的可不是廚師的那種刀藝。會不會宓是因為親眼目擊了殺人的一幕,所以被強制帶走?當騫憂心地拋出了這個疑問,立刻就招來了葩的嘲笑。
「你沒看到潑出來的水嗎?那不就代表她可以自由地使用她的碗?」
「會不會是被強迫的……」
「這種事情怎麼強迫?首先周圍的人都必須處於安靜狀態,而且在被脅迫的情緒下,是絕對辦不到的。騫你有可能被人脅迫就開始打嗝嗎?」
「是嗎?那照妳的意思,宓現在的精神狀態還是很平靜嘍?」
「鐵定是的。沒必要擔心。更重要的是,你覺得亞達坦會袖手旁觀嗎?」
「啊,說得沒錯。是這樣。」
從這一刻起,騫內心中就開始掙扎。
跟商團約定的期限已經過了。現在才回頭,就算跑得再快,也一定要到敦嘉德附近才追得上商團。他把護衛武士的責任丟著不管太久了。當然他其實不用擔心忠實牢靠的評語會受到破壞。因為原本就沒人說他忠實牢靠。但是老闆鐵定會生氣的。
而且突然離家出走的宓,現在正安然地旅行中。騫自己是個流浪者,不可能同意旅行不好的觀點。如果有人說宓不好,他可是會向對方動拳頭的;田然他會先評估一下對方的實力,之後才動拳頭)。
但是宓‧V‧格拉喜艾兒跟旅行這兩樣東西合在一起,卻讓騫十分不安。再加上宓的同伴之中,有個劍客的劍術漂亮到讓人覺得簡直是藝術。然而宓跟這些可怕傢伙在一起,卻一點都沒有不安,還能繼續執行她的儀式。換句話說,這也等於讓因為擔心而跟在她後面追的人都成了傻瓜。
騫將眼睛瞇成一條縫,望向德雷爾山脈的陰影。
「嗯……那麼葩,我想問問看,妳現在還擔心妳姐姐的事嗎?」
葩無法當場回他『怎麼可能?』
「那是當然的啊。」
「可是呢,要是那個戰士對宓施予善意,我覺得好像也不需要太擔心她。其實旅行的同伴不需要怎麼選性格,更重要的是選能力。這是因為性格不可能隨時都值得信賴,但是能力卻可以。我雖然沒見過那個人,不瞭解他的性格,然而對於他的能力,我會打很高的分數。」
葩皺起了眉頭看著騫。就在她正要開口之時,騫先說了:
「妳一定是想大喊『這個感情缺乏症患者!』是吧?」
「現在不需要了。怎麼回事?難道你一點都不擔心嗎?」
「雖然不能說百分之百不擔心。」
葩覺得騫的反應溫溫的。葩最討厭這種感覺。
「所以呢?連她要去哪裡、會碰到什麼事都還不清楚,你就要跑掉了嗎?是嗎?你到底還算不算姐姐的朋友啊?」
「這就是問題所在……」
「不要拐彎了,有話直說!」
「她要去哪裡、會碰到什麼事,這個部分我們不知道,所以才會不安。可是宓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嗎?」
「這話什麼意思?」
騫摸了摸下巴,回答說:
「宓不是可以看見未來嗎?她跟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死,因而非常不安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葩一時間說不出任何話來。

「她說:『因為可以看見未來,所以對旅途根本沒什麼好擔憂的啊……』」
「咦?什麼意思?」
宓再次看了看溫柴,溫柴就只好把她的話翻譯成拜索斯語給妮莉亞聽。這樣一來,妮莉亞就在空中揮著手,用興奮的聲音說話。但是溫柴則是用冷冷的語氣進行口譯。
「如果是其他人要到北海去,那恐怕是瘋子的行徑,但如果是能看到未來的人,因為早就知道這趙旅行鐵定會成功,才會出發呀。她說這真是太好了。」
「好嗎?是吧。也許這是件好事。」
「妳的反應為什麼是這樣?」
宓低下了頭,看著『烏鴉』的鬃毛。一行人在適合馬跑的上午時間中,不斷將身邊的草拋至腦後,已經奔跑了相當長的一段距離。到了熾熱的太陽把大平原烤成猶如放了香草的煎鍋之時,他們就改成用緩慢的步調前進。馬與騎士雖然都感受到了熱力,但只有亞達坦似乎不懂什麼叫做熱,還是用堅定的步伐走在一行人身邊。
宓將視線稍微抬起。但是想將焦點調到遼遠的地平線上,卻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所以宓只好把焦點放到烏鴉的馬耳朵上,說:
「在宓六歲的時候。原本要洗臉的,卻在臉盆中看到了爸爸死去的模樣。宓也很清楚,那是當天就會發生的事情。」
妮莉亞雖然用好奇的表情看著他們,但是溫柴還是等了一會兒。宓輕輕地接下去說:
「那時候我抱著妹妹,拚命嚎啕大哭。小時候不都會這樣嗎?宓的妹妹也不問理由,就跟著一起哭了起來。小時候不都會這樣嗎?媽媽對我們微微笑了,安撫著我們。最後連宓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了。結果就變成放聲大哭之後,反而問自己『為什麼要哭呢?』小時候不都會這樣嗎?」
溫柴不知怎地不想開口。宓也暫時停下來不說話了,然而她也不足在等溫柴回答。也不是因為湧上心頭的情緒。對宓而言,這樣調整呼吸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那真是非常漫長、怪異的一天。紫色的灰塵被風席捲,在大平原上飄揚著。陽光就猶如完全瘋狂了一般。在這遼闊的天空之下,如果眼睛轉至錯誤的方向,有時可能會連太陽都找不到。但同時那也是非常平凡的一天。宓就如同往常一樣,早上穿上的衣服還不到中午就弄得髒兮兮,被罰要穿著那件衣服直到晚上。那時我還不知道那為什麼是種處罰,但對於受到處罰這件事本身,我是感到可恥的。丟臉死了。我不是因為穿髒衣服覺得丟臉,是因為被處罰覺得丟臉。好像我萬一走到外面之後,所有小孩子都會因為我被處罰這件事而嘲笑我。」
宓將視線轉向德雷爾山脈。
「所以宓就蹲在房間的角落一直哭。吃過午飯之後,其他小孩都跑來叫我,可我還是不管他們,就是不願意出去。
「宓的媽媽雖然動了氣,但是要瞭解心情隨時變來變去的六歲小孩,年紀又嫌太大了。天下的父母都是這樣的。對於突然跳進生命,思考方武令人完全無法理解的奇妙生物,沒有父母會不感覺心慌的。宓的媽媽當然也不例外。
「那天傍晚,爸爸很早就回到了家中。因為那天要舉行貝蘭儀式。所以爸爸要早點吃晚飯,然後換上乾淨衣服再出去。晚飯時間爸爸看到還在生氣的宓,就笑著提議要進行交易。只要宓乖乖的,回來的時候就送她一盒貝蘭餅。現在想起來那提議簡直跟強盜沒兩樣,但那也算是非常好的交易手法。爸爸們幾乎都會擁有女兒無法抵抗的魅力,不是嗎?而且宓也不是什麼特別的女兒。貝蘭餅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
宓再次停止說話。她只是用專注的目光瞪著烏鴉的耳朵瞧。跟宓一樣看著馬耳朵的溫柴對於宓到底要不要繼續講下去煩惱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口了:
「然後呢?」
宓又開始說話了。就像她從來沒停過一樣,那些話突然就進了出來。
「貝蘭儀式進行的途中,公會堂著了火。參加儀武的所有人雖然在驚慌中受傷,但都還能平安地逃掉。就只有一個人死了。那個人因為酒喝太多,沒能逃出來。據說他在向人自誇兩個可愛的女兒之後,興奮地暍多了酒。所以宓一直相信他過世的時候是不怎麼痛苦的。有時宓也會冒出一種想法,想看看那時公會堂發生的事,但那實在太可怕了。」
溫柴相信這次宓確實有把話說完。然後他開始從海格摩尼亞的詞彙中試圖找出安慰的話來。然而宓又繼續往下說︰
「宓到現在還會持續在想,如果當時跟爸爸說:『貝蘭餅之類的東西不吃也沒關係,爸爸要跟傷心的宓待在一起』,那結果到底會怎麼樣。我已經持續想了二十年。」
二十年。溫柴並不想努力去思考二十年間的遺憾與悔恨是怎麼回事。因為那是沒用的行為。
「對於擁有能看到未來的能力,妳會不會感到後悔?」
「咦?為什麼呢?完全不會。」
似乎是這樣。接著溫柴就問了要傳給妮莉亞聽的話。
「那麼我想問妳一件事。妳對於妳旅途結果的成敗非常清楚吧?」
「關於這件事,溫柴先生喜歡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溫柴最討厭這種狀況。所謂『這種狀況』,是指妮莉亞用好奇得快發瘋的眼神拚命瞪著自己,但自己卻沒有什麼答案可以告訴她。所以溫柴只好試圖將之前聽到的東西盡可能加油添醋,改成最具悲劇性的故事之後,說給妮莉亞聽。在這樣的過程中,溫柴才發現跟乍聽之下不一樣,剛才宓所講的故事根本就沒有什麼可以用的材料。
大略聽過溫柴所講的故事之後,妮莉亞改用讚嘆的眼神望著宓,然後看了看溫柴,說:
「嗯,嗯。她沒說的到底是什麼?雖然宓沒有說自己的旅行到底會成功還是失敗,但是如果會失敗的話,她應該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出發了吧?我說得對不對呀,溫柴?」
「笨蛋。」
「不要那麼自責好不好。」
溫柴嘆了口氣。然而他已經太久沒有嘆口氣的自由了。因為妮莉亞正在兇惡地瞪向他望著天空的臉龐。所以溫柴用拜索斯語說些獨白似地話︰
「如果宓看到的是自己被凍死在北海冰層上的景象呢?」
「什麼?」
「如果是那樣的話呢?宓現在不在北海。如果要讓那樣的未來成為事實,宓不就非得前往北海不可嗎?」
妮莉亞一下子把眼睛張得大大的。
「你是說她要去自殺嗎?」
「那也是有可能的,如果她看到了未來。所以我認為,問她成功還是失敗,是毫無意義的。」
「沒有意義?為什麼?怎麼會呢?」
「因為對她而言,未來並不是不確定的東西。」
「你現在講的到底是什麼話?真是拜索斯話嗎?」
「笨蛋。這句是跟妳說的話。」
「咦呀呀呀!」
雖然自己並不想這麼做,但是因為三個人說的話他大致都聽得懂,所以格蘭很注意地聽了所有的對話。然後他又沉浸在自己的深思裡。

「搞不好就是因為能看見未來,所以姐姐才會做出很愚蠢的行為。」
葩低聲地說。騫歪著頭觀察葩的表情,但葩正低著頭。
「什麼意思?」
葩還是沒有抬頭,朝下看著馬鞍說:
「姐姐就是這樣……這是只有我跟姐姐知道的事情,姐姐放著爸爸死去的事情不說,結果沒能救到爸爸。」
「……妳仔仔細細說給我聽。」
「姐姐小時候的事。姐姐原本想要洗臉,但是在水面上看到了爸爸的樣子。爸爸死掉的樣子。那天晚上,爸爸參加貝蘭慶典的公會堂失火,爸爸就這樣過世了。」
「那一整天宓都沒有說出這件事吧。」
騫雖然沒有意圖說得特別殘酷,但從葩聽來是很殘酷的。葩慢慢點了點頭。
「是的。沒錯。姐姐雖然能看到未來,但也只是能看到而已。其實連我都無法想像。我不清楚知道明天自己會發生什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姐姐那一整天都沒有說出過那件事。也許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吧……無論如何,我從姐姐那裡聽到這件事,是在爸爸過世四年之後。而且她是非常輕描淡寫地說著。雖然我繼續追問,但是姐姐什麼都沒有回答。」
騫深深陷入了沉思。他的態度從外表上看是在深思,但腦中卻沒有浮現任何東西。葩嘆了口氣,又繼續說:
「我實在不清楚。萬一姐姐看到了自己死在原野中的樣子呢?」
「什麼?」
「如果姐姐看到了自己溺死在海中呢?萬一她看到自己被野獸撕開吃了呢?在賽德蘭,恐怕她自己想這麼做都辦不到。如果是那樣的話呢?」
「妳到底想講些什麼?」
「如果是那樣,姐姐一定會離開賽德蘭。我覺得她就是會這樣做。連爸爸的死她都沒有試圖去改變,所以連自己的死,她也不會試圖去改變。一定是這樣的!」
葩現在開始提高音調,這種手足之情的流露,把感情缺乏症患者弄得十分不安。
「姐姐曾經說過,未來會發生不好的事情。所以姐姐才說她一定要挺身而出。」
「未、未來會?」
「沒錯!可是,可是那個所謂不好的未來,到底又是什麼呢?姐姐連爸爸的死都不管了。雖然她能看見未來,但是對未來的事,她一次都沒有試著影響過!這樣的姐姐還說要挺身而出,這合理嗎?一點都不合理。可惡!為什麼她沒有覺悟呢?這件事絕對是不合理的!」
「妳慢點說吧,嗯?所以妳的意思是,宓是為了完成她看見的未來,所以才出發的嗎?」
「咦?嗯,就因為這樣……」
騫搖了搖頭。
「如果是這樣,妳的擔心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萬一宓在碗中看到這樣的……如果她足看到自己到戈斯比一帶救了別人呢?如果是這樣,宓會如何行動?」
葩驚訝得張大了嘴。
「你真是騫嗎?」
「雖然妳不是想稱讚我,但這件事我們姑且不論。萬一我的假定是對的,那我們現在只是在製造無謂的騷動罷了。我說得對吧?」
「我的假定也有可能是對的呀!」
「所以這可能完全是件愚蠢的事。不管怎麼樣,宓是為了完成自己所看到的未來才離開家的,這個妳同意嗎?」
「這個……也是有可能的。可是呢,姐姐曾經這樣說過。」
「說什麼?」
「她說她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說完話的葩懷疑是不是突然閃電了。然而這突如其來的閃光,卻是從騫的眼中放射出來的。騫雖然想衝向葩,但看到了葩的驚訝眼神,才按捺住自己。緊緊抓著金錢獵人的韁繩,騫低聲地說:
「這件事妳為什麼不早跟我講?」
「我不知道。因為太急了……而且……」
「媽的,不管事情再怎麼急,這件事妳都應該先講啊!她說她有可能不回來,她真說得這麼模稜兩可嗎?」
「什麼,模稜兩可?」
騫一面緊咬著牙,一面注視著前方。對他而言,吞噬了宓的地平線在今天看來特別兇狠惡毒。注視著地平線的騫低聲喊叫:
「……走吧!」
葩看到騫這麼突兀地出發,有些心慌。她跟在騫的後頭動身之時,騫已經跑到一百肘以外的前方去了。葩盡全力奔跑著,同時大喊道︰
「怎麼這麼突然!你不跟我,解釋一下嗎?」
騫就像個沒在奔跑的人一樣說:
「照妳姐姐的個性,一定會說清楚她會回來,或者她不會回來,一定是兩者之一。她不是對結果如何一清二楚嗎!如果她不是要跟妳鬧著玩,沒有理由會講這樣的話。她的意思就是,她再也不回來了。」
「啊!」
「可惡,她居然說不回來了?我絕對不會放著這件事不管的。快!快跑!」
劈哩啪啦。葩瞬間感覺到整個世界裂開了。但其實裂開的,是她心中的某樣東西。隨著她的手放鬆,白足的腳步也稍微慢了下來。但是騫卻頭也不回地繼續直跑,所以葩也只能咬咬牙,跟了上去。
但她從來沒有看過騫這樣的表情,在過去十二年中連一次也沒看過。她相信那是感情缺乏症患者臉上所不可能看到的表情。騫的臉上同時浮現出好幾種不同的東西:憤怒、虛脫感、決心,還有其他很多很多。但是讓葩最訝異的是,其中最微弱也是最強烈的東西。
那是一種思念。就是這思念,讓葩下了某種決心。

第五章

位在賽德蘭大平原突然終結之處的戈斯比,就因其獨特的位置而讓人感覺各種地形與氣候在此進行車輪戰。
西方無限延伸的賽德蘭大平原像潮水一樣湧來。北方的德雷爾山脈,在大地古老的面龐上畫下了兩道深濃而固執的眉毛。南方是絕對無法征服的永恆森林的尖端,在威脅著戈斯比。東方是……因為孩子在該處還沒學會走路就已經學會游泳這種傳聞而聞名的瑪西蘭。如果按照一般人流行的說法,那裡是唯一游泳會比奔跑還更快到達目的地之處,正確來說該地則是四處遍佈了七十七個湖泊以及十四條河川。然而瑪西蘭人溺死的數字卻遠遠低於其他的地方。
「理由是?」
「游泳高手還淹死,那不是很好笑嗎?」
「喔喔。」
「瑪西蘭的居民個個都善於游泳。所以那裡的人有個綽號,叫做噴水人。」
宓的說明透過溫柴低沉的聲音傳遞給妮莉亞聽,翻譯不太好的語詞在妮莉亞腦中引起了怪異的想像。
「那些人為什麼到處噴口水啊?」
聽了妮莉亞的問題,宓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在一行人後面無聲地偷笑的格蘭環顧了一下戈斯比城內,說:
「所以這裡才是個那麼奇怪的都市。」
格蘭感嘆於周圍怪異的風景。下半身隨便圍了塊布、肩膀上綁著穿了一條條魚的繩子赤腳走路的少年,大概是從瑪西蘭過來的。穿著厚厚毛衣及長靴,對那個少年愉快地招手走著的,大概是從德雷爾山脈上頭下來的少年。少年之間的愉快對話,把格蘭弄得心慌意亂。對話本身雖然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但是這兩人的衣服實在是太不相配了。格蘭用這樣一句話表達出他的感想:
「這村子給人的感覺,就像我們一行人一樣。」
溫柴瞄了格蘭一眼,然後馬上走向離他們最近的酒館。
路邊稍微凹進去的空地上,擺了幾張給旅客們用的桌子與凳子,上頭則是樹枝交錯而成的青綠屋頂。那後面才是酒館建築物佇立的地方,入口處的招牌上用很漂亮的草寫體寫著『帕塔露酒館』這幾個字。
有很多人坐在桌前,一面放聲吵鬧歌唱一面暍著酒,人們身上各種各樣的衣飾著實讓格蘭與妮莉亞訝異地大開眼界。然而對宓而言,這只不過是很熟悉的場景,溫柴則是用只要不是裸體,穿啥都與他無關(其實就算是裸體,好像也與他無關)的表情,很快選了一張比較空的桌子坐了下去。他選桌子的方式讓宓嚇了一跳。他先把馬綁到馬柱上,然後把馬鞍卸下來扛在肩膀上,立刻走向一個人佔了張巨大桌子的男子,然後惡狠狠地開始瞪著對方。
片刻之後,那個男的就連忙拿著酒瓶跟杯子跑到其他位子上去了,溫柴則是理所當然似地把馬鞍往桌子旁邊一丟,拉出凳子就一屁股坐了下去。周圍突然一片寂靜,但溫柴那樣子就像完全沒有感覺到似的。
「你的手段太激烈了。」
聽到宓的話轉過頭去的溫柴又把頭轉了回來,然後瞪著酒館入口說:
「我數到三,如果某人還沒出現,那我還會更激烈的。一,二--」
「歡迎光臨!」
自認為是幀塔露酒館未來支柱的戴夫,那張臉上好像寫了『我的個性是給顧客最快最好的服務』一樣,出現在一行人面前,對著宓微笑。其實戴夫原本的個性是客人不大喊三遍,他絕對不會出現的。戴夫緊緊抓著本來掛在他肩上的抹布,像刨木頭一樣地擦過了桌子之後,就用眼睛注視著溫柴。
溫柴用下巴指著隔壁桌說道:
「到底那是啥?」
溫柴並不是故意要說得模糊不清。他只是一時想不起海格摩尼亞語的『啤酒』要怎麼說,所以才會這樣說。但戴夫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然後宓代替他說了︰
「你是要暍……啤酒嗎?好的。請給我們四杯啤酒。」
把視線固定在溫柴身上的戴夫到了這時才發現宓的存在,於足高興地大喊:
「宓!好久不見了。什麼風把妳吹到戈斯比來?有誰說要漫步未來嗎?哎呀,亞達坦。好久不見啦!」
亞達坦雖然完全無視於戴夫,但是宓則是溫柔地笑了笑,回答說︰
「你好,戴夫。宓不是在漫步未來。宓只是在進行普通的旅行。」
「妳說旅行?」
戴夫還想再問的東西很多,但是這時他感受到溫柴方向射來的視線。不知怎地,這視線讓他覺得如果不馬上把四杯啤酒拿來,就會發生無法想像的大慘事。所以戴夫二話不說就跑向建築物。他的臉上好像寫著『我原本的個性就是喜歡快跑遠勝於慢走』。
妮莉亞一坐到板凳上,就開始威逼溫柴了。雖然內容只是在教訓溫柴對人應有的禮節,但因為全部是用拜索斯語講的,所以宓也只能想像妮莉亞正在脅迫溫柴。周圍用驚訝的眼光望著妮莉亞與溫柴兩人的戈斯比居民大概也是這樣。格蘭看了這一幕,搖了搖頭之後,坐到凳子上對宓說︰
「我要知漫步未來是何?」
「你是想問『漫步未來是什麼』吧?那就是指觀看未來的意思。」
「水碗?」
「沒錯。就是那個。可是宓也有想問的東西。」
格蘭開始等待。宓深呼吸之後,把她在人多的地方沒辦法隨口問出的問題,用別人聽不見的小小聲音問了出來。
「你說你們三個人是在追拜索斯的叛亂者嗎?」
原本在跟妮莉亞拌嘴的溫柴慢慢將頭轉了過來看著宓,這樣一來妮莉亞也就轉過頭來看宓。格蘭點了點頭,說:「沒錯。」
「可是……宓雖然對拜索斯的事情不太清楚,但是三位的樣子看起來實在很不像是官員或者士兵。」
「因為在做秘密。」
「是嗎。嗯。你們有什麼可以證明的東西嗎?」
「證明?」
宓希望盡可能用帶著微笑的臉龐說:
「是的。如果沒有證明的話,宓就只能把格蘭先生當成在賽德蘭殺人的人了。誤會之類的事情是很容易發生的吧?宓也有可能誤會三位才是你們說要抓的叛亂者。」
格蘭點了點頭。這當然是有可能的。格蘭認為宓這樣的疑心也是無可厚非的。但是溫柴似乎不這麼認為。
「看看吧,宓小姐。」
「咦?」
「為什麼要用這種多餘的問題,把我們的心情都弄得不愉快呢?看看不就得了。」
「你說……看看?」
「看我們的過去啊。妳不是可以選擇想要的時間去看嗎?看看我們的過去,不就行了嗎?」
格蘭再次點了點頭。因為他覺得溫柴會有這種意見,也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宓則是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各位的過去?看了也沒關係嗎?」
「有什麼關係嗎?」
「剛剛格蘭先生才說過,你們是在進行秘密的任務。我可以隨心所欲看各位的秘密嗎?這好奇怪。」
認為宓講的話無可厚非的格蘭,終於不得不無奈地被迫第三次點了點頭。在搞不好整天都會一直不斷點頭的不祥預感之下,格蘭直盯著溫柴瞧。這次溫柴又會說些無可厚非的話吧?
但是格蘭感覺被背叛了。溫柴並沒有說什麼無可厚非的話,只是一言不發地從懷中掏出了菸斗跟打火石。
溫柴為了爭取整理思緒的時間,所以拿著菸斗抽了好一會兒。他嘴裡叼著的,是走遍全大陸尋找,還是用五根手指就能數得出來的珍貴菸斗。這菸斗是在大陸上所有矮人中擁有最高發言權的敲打者(當然啦,說到底連發言權最低的矮人也可以無視於敲打者的意見。但就因為他們是矮人,所以也不能從無視別人的意見當中得到任何快感)艾賽韓德‧愛因德夫贈送給他的禮物。雖然艾賽韓德本人覺不覺得是贈送還是個未知數,但反正溫柴覺得他自己是收到了禮物。他一時間沉浸在與最偉大的矮人一同旅行的回憶中。
「對不起。宓的問題很難回答嗎?」
溫柴將眼睛一抬,看到了桌子另一邊坐著的北方長腿美女。其實北方根本沒有不美的女人。溫柴朝空中吹出了幾個菸圈,然後慢慢地說。
「好。沒必要看我們的過去。可是妳喜歡聽複雜的故事嗎?」
「如果是故事,通常不會把重點放在複不複雜,而是會放在有不有趣。」
溫柴用冶冶的表情說:
「不怎麼有趣。那妳就不聽了嗎?」
「就請你冷靜地說吧。宓會自己從溫柴先生講的故事中試著尋找樂趣。請說給我聽。」
溫柴又再次把菸斗快速叼到嘴裡。然後他用很模糊的發音說:
「妳是可以看到未來的人。我只不過是庭院裡種的一株雜草。」
「你以前是間諜嗎?」
雖然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是溫柴與格蘭都著實吃了一驚。溫柴瞬間好像想把宓的臉給看穿似的,宓則只是聳了聳肩。
「所謂庭院是指國家,雜草則是指隱藏著生長的間諜,我說得對嗎?」
「妳是隨便猜出來的嗎?」
「你這樣說我很高興,但這是我的男朋友跟我說的。」
「妳的男朋友是做什麼的?」
「他是商團雇用的護衛武士。他會跟著商團到國境地帶、免稅地帶去到處走,也曾經跟間諜或者偷渡者在一起喝酒。」
「是嗎。總之我是傑彭的間諜。」
宓將眼睛睜得大大的。溫柴則是相反地皺起了眉頭說:
「為什麼要用這種眼光看我?傑彭人並不是怪物。」
「啊,對不起。不過如果是拜索斯人那還正常,可是傑彭人……宓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遇見傑彭人。因為距離實在太遙遠了。宓是住在大陸的最北端,但傑彭是……」
「也不過就是中間夾了個拜索斯罷了。不管怎樣,我原本是入侵拜索斯的間諜,後來被逮捕了。因為我還不想死,所以就投降了。投降的間諜追捕叛亂者,不是很適合嗎?反正不怎麼值得信賴,就被派來做不需要什麼信賴的事了。」
「啊,是這樣嗎?所以……」
「所以什麼?」
宓點了點頭,說:
「你投降了……所以雖然你是傑彭人,也可以跟女人講話了。」
傑彭人不但不會跟妻子以外的女人講話,也不會共處一室。溫柴點點頭,說:
「是的。在這裡的格蘭這傢伙,則是跟那個叛亂者有血海深仇。因而他才會跟我同行。所以我們拿不出任何證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我是全職間諜,格蘭則是因著怨恨要追捕仇敵。所以……」
溫柴的話突然停了下來。等待他接下去繼續說的宓與格蘭有點詫異,所以轉過頭,看到溫柴的視線正對準了妮莉亞的臉。
妮莉亞正用不在乎的眼神環顧著四周。那眼神非常單調,格蘭又再次感受到了不尋常的氣氛。溫柴為什麼停止了與宓的對話,卻看著妮莉亞?聽不懂溫柴與宓說話的妮莉亞在旁邊無聊,自顧自地進行一些行動,也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這時候用很巧妙的動作托著四杯啤酒的戴夫正走向他們這一桌。
戴夫用很帥氣的動作放下了酒杯。宓用高興的表情拿起了自己的一杯,但是溫柴對於啤酒杯卻是連看也不看,所以格蘭又更加不知所措了。溫柴還是一直盯著妮莉亞瞧。到底怎麼回事?
這時妮莉亞展開了異常的行動。
妮莉亞慢慢將手指伸向啤酒杯。然後將溢出杯緣的泡沫輕輕勾起來一點。沾了啤酒泡沫的手指,就從酒杯邊緣往下滑。也就是說,妮莉亞用啤酒泡沫開始在酒杯上畫起垂直線來。格蘭覺得自己簡直突然被凍傷了一樣。他就像同時受到了冶熱兩種煎熬。
溫柴早已經猜到、格蘭到這時才看出來、而宓到此時還是狀況外的一件事情發生了。一個穿著輕便衣物的男子正走向一行人坐的桌子。那男子體格健壯,長長的褐髮從脖子開始編了辮子垂下。他走過來之後,便直接拉出一張椅子坐下,把宓弄得心裡七上八下。
「雖然已經遲了,但你是不是應該要問一下,能不能跟我們一起坐?」
宓感覺莫名其妙地提議,但是那個男的根本沒看宓的方向一眼。男的只盯著妮莉亞瞧,問道:
「妳從哪來的?」
妮莉亞微微笑了,說:
「呵,我對你的髮型很中意。是你媽媽幫你編的嗎?」
男人跟女人分別是用海格摩尼亞語以及拜索斯語說話,所以只有溫柴跟格蘭在旁邊苦笑。男人歪著頭說:
「妳是外國人?妳不懂我們國家的語言嗎?」
妮莉亞看著溫柴,說:
「幫我告訴他,我是從拜索斯來的。」
溫柴幫她傳完話,男子就點了點頭,然後也開始對著溫柴說話:
「妳的手指中間吹的是什麼風?」
「風分成七股。第三股風是痛苦。」
「第四隻小豬死的時候,來的是什麼弔喪客?」
「額頭上綁著藍帶子,只用左腳走的弔喪客。」
「妳是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守密的無能之輩嗎?」
「我以發燙的馬鈴薯湯跟枯萎蘆筍的名譽起誓,我絕對會守密。」
溫柴感覺這對話的格調越來越低,但還是用近乎咆哮的聲音幫兩人進行口譯。這樣的咆哮主要不是因為交談的兩人,而是因為對於本身的處境感到寒心。
宓跟格蘭都只是將眼睛睜得老大。兩個人雖然都聽不出話中隱藏的秘密,但是他們也大致猜得出妮莉亞跟那個男的現在在搞些什麼。
這男人是個夜鷹。戈斯比的夜鷹點了點頭,指著自己的胸膛說:
「柯雷。」
「妮莉亞。」
柯雷用淡淡的語氣說:
「真是太稀奇了。我雖然記得這個玩笑,但是到今天才第一次拿出來用。而且是好不容易才想起來的。當然如果到了其他國家來,這是必須要知道的,但妳怎麼會記得這麼久以前的玩笑呢?」
這裡的玩笑大概是指『暗語』吧。這個連格蘭也能推測得出來。透過溫柴的翻譯聽了柯雷所說的話,妮莉亞溫和地一笑,說:
「我在拜索斯可是一把好手啊。而且就像你說的,到了外國來必須要知道這個玩笑才行。」
「啊,是的。其實我很想知道我的玩笑是否正確。」
「除了一個地方以外都正確。弔喪客是擠著左邊眼睛說話的。」
「嗯,沒錯。謝謝了。無論如何,這麼老的玩笑妳都這麼清楚,信號也都正確,所以妳是我的老朋友。我會幫忙妳的。當然剛才的玩笑中也有提到,妳應該就像個老朋友一樣,不會對我要求太有負擔的東西吧?妳想要什麼?」
妮莉亞暫時停止說話,然後一直幫兩人翻譯的溫柴好不容易才得到喝一口啤酒的機會。妮莉亞用詢問的視線輪流看著格蘭跟溫柴。然後格蘭就直接用海格摩尼亞語對柯雷發出了疑問。
「看到近來人奇怪嗎?」
柯雷大大地眨了幾下眼睛。然後到此時為止一直插不上話的宓很快就說:
「他是問你最近有沒有看到奇怪的人。這一位的海格摩尼亞話還有點生疏。我叫做宓。」
「啊,是嗎?奇怪的人……我總不能說你們幾個就是我最近看到最奇怪的人吧。」
「奇怪的事,你說特別無嗎?」
「……應該是在問『你的意思是,最近沒有特別奇怪的事嗎?』」
柯雷當場噗哧笑了出來。
「怎麼回事呀?原來這邊這位是妮莉亞小姐的專屬翻譯,宓小姐則是那一位的專屬翻譯啊。真是好玩的一夥人。」

妮莉亞是同時受到兩種極端相反評價的拜索斯夜鷹。也就是『古往今來實力無人能比』這種她自己的評價,以及『最好先學學逃獄方法才是正經』這種其他人的評價。她對後面這種意見十分憤慨,反問一個夜鷹卻能夠一直追著拜索斯叛亂者到海格摩尼亞來,不是已經證明了她的優秀嗎?但是溫柴聽到這樣的反問卻只是投以冶淡的目光,格蘭則是浮現了不值得一顧的表情。
船上的古舊木材流洩出了奇妙的氣味。朝左右緩慢碰撞到某些東西的感覺,弄得格蘭十分不安。
在戈斯比的夜鷹柯雷帶領下,一行人來到的地方,是戈斯比郊外流過的耐恩河上,停泊在一個閒靜的渡口邊上的一條廢船。也許從外表上來看那東西很像廢船沒錯,但進到內部之後,會讓人覺得這到底是不是水葬用棺材?大部分的陽光不是來自於小小的窗子,卻是從上方的木材間隙投射下來,在柯雷的臉上映出一道道條紋來。
「妳說妳叫做宓嗎?你們一行當中有我國的人,這真是太好了。」
柯雷從船艙一角的櫃子拿出酒杯遞給宓,然後倒了一杯顏色極深的酒。宓在縱橫投進船艙的陽光中舉起了酒杯。她噗哧笑了出來,說:
「這是夜色。」
柯雷也微微地笑了。
「很好的形容。啊,雖然顏色是這樣,但這是非常好的酒。人們自釀的差勁私酒根本是無法相比的。這可是高級品啊,高級品。」
宓等著柯雷說出『這酒可是從某某有錢人家偷出來的』之類的話,但是柯雷並沒有這麼說。他反而將杯子轉向拜索斯人們,然後說:
「可是宓小姐怎麼會跟各位拜索斯人一道走呢?難道真像我說的,她是格蘭的口譯員嗎?」
「啊,該怎麼說呢……我們只是偶然在野外遇見,然後因為方向相同所以一起走罷了。」
柯雷一聽就慌了。柯雷的慌張從格蘭小小的不舒服上面就可以證明。因為柯雷把酒倒到了格蘭的膝蓋上。
「什麼?你們只是一起走的同伴?不是幹同一行的嗎?」
「不是。」
柯雷轉過頭去,用尖銳的表情望向妮莉亞。然而聽不懂海格摩尼亞語的妮莉亞根本搞不清狀況,只是呆滯地跟柯雷對看,這樣一來柯雷就對溫柴說了:
「這怎麼回事?你的意思是,這位宓小姐不是夜鷹嗎?」
「不是。而且說起這件事,我跟那邊被酒潑到的傢伙,也都不是夜鷹。」
格蘭冶冷地笑了笑,但是柯雷卻開始大發雷霆。
「什麼?只有那個女的是夜鷹嗎?」
「是的。」
「到底怎麼回事?媽的,給我說清楚!」
柯雷雖然對著妮莉亞一陣大喊,但這跟對巨魔彈琴也沒啥兩樣。妮莉亞還是在狀況外,但是看了柯雷兇惡的表情,她也用自己的應對方武展開行動。她也開始大吼大叫的。柯雷半是喪氣半是憤怒地將頭轉向溫柴。
「好。看來恐怕你們得有個長長的解釋才行了。但是我最討厭冗長的東西,所以長話短說吧。那個叫妮莉亞的女夜鷹,怎麼可以在不是夜鷹的人面前說出夜鷹的老玩笑呢?」
溫柴用感覺很可憐灼眼神望了望柯雷,然後按照他的要求長話短說︰
「我是翻譯。」
柯雷的頸部肌肉開始抖了起來,然後好不容易才恢復冷靜。
「別跟我說笑了。你們以為進了夜鷹的老巢,還可以讓你們隨隨便便開玩笑的嗎?你們好像以為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但是這條船上到處都是我的兄弟,只要我一句話,他們馬上就會跳出來。」
宓用驚訝的眼睛開始環視四周,但格蘭則是皺起了眉頭,手往劍柄的方向移動。聽不懂交談內容的妮莉亞也感受到了現在是什麼氣氛,整個身體都緊張了起來。但溫柴還是泰然地說:
「那些你說句話馬上會跳出來的兄弟,個性還真怪。牠們好像嘴巴長長的,喜歡刮木頭。我很好奇你們之間的情誼基礎到底是什麼。」
柯雷心中雖然害怕,但是完全沒有表現出來。他只是用更兇狠的表情嚇人地說:
「你好像不信我說的話啊。因為錯誤的判斷導致死亡,就是你所犯的錯。」
柯雷這種充滿殺意的態度雖然把宓嚇得半死,但要嚇倒溫柴還嫌太嫩。溫柴沒說什麼,只是用冷冶的視線直瞪著柯雷瞧。
片刻之後,雖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在柯雷身上,但是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應該慘叫。他的內心卻極想慘叫。在陰暗的船艙中微微閃爍的溫柴雙眼,看來就像是空中開了兩個洞一樣。原本還在咬牙忍耐的柯雷好不容易才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咕勒勒。」
「原來海格摩尼亞話裡面還有這麼奇特的語句啊。」
啪啦。柯雷一屁股跌坐到船艙地板上之後,宓用慌張的眼神望著溫柴與柯雷。格蘭用沉著的態度輕輕地說:
「你眼看傑彭男的殺氣感覺到,那是你害怕理由。」
格蘭說完這句話之後,才突然感到不安而轉過頭去。他立刻就看到了在船艙一角看著他的宓的茫然表情。過了好一會,宓才拍了一下手,說:
「啊!你是想說『你感覺到害怕的理由,是因為你在傑彭男子的眼中感到了殺氣』吧。可是什麼是殺氣呢?」
格蘭想說些什麼話來回答,然後突然就笑了出來。從柯雷跌坐到地板上之後,溫柴關心的重點就移到酒杯上面去了,所以柯雷也只能從格蘭那邊聽取解釋了。
「我就長話短說。就像你所知道的,我們是大老遠從拜索斯跑來的,沒什麼理由要去害海格摩尼亞的夜鷹。你們照你們夜鷹自己的行規,幫我們提供有用的情報,之後就沒事了。如果你不想這麼做,那也可以不提供。我們也沒有什麼理由要向官方舉報你。因為我們急著要完成自己的任務,如果在這種時候還受到盜賊公會的追殺,那對我們完成任務可是一點幫助也沒有。」
格蘭講了大約相當於上面意思的話,期間受到了宓很多的幫忙。
「謝謝了,宓。」
「不客氣啦。」
拉出了折疊躺椅坐在上面,恭敬地聽著格蘭說話的柯雷,從齒縫中漏出風似地說:
「嘶。好。你們到底要什麼?」
「我們在追某個人。有沒有關於最近進入海格摩尼亞之人的情報?」
格蘭得到了宓的幫忙提出問題之時,其實心中並沒有什麼期待。再怎麼說,這裡也是海格摩尼亞北端的戈斯比。對於被永恆森林切割成兩半的海格摩尼亞而言,這座城固然是處於連接兩方走廊的優越位置,但再怎麼說這裡並不是首都。
格蘭很難相信在柯雷這麼個人身上會擁有有價值的情報。連他自己都說過了,他玩那些暗號這次可是生平第一次啊。柯雷果然摸了摸下巴,不滿地說:
「這個嘛,你只說最近進入海格摩尼亞之人,這不是大海撈針嗎?我又不是什麼邊境警備隊員。」
「沒關係,你想到什麼就跟我們說。搞不好對我們有用。」
想了好一陣子的柯雷突然丟出一句:
「好吧……你們知道辛斯賴夫問題嗎?」
「卒斯賴夫問題?那是什麼?」
格蘭歪著頭問道,然後同時聽到用拜索斯語跟海格摩尼亞語說出的答案。
「那是六十六年之間無法解決的問題。」
格蘭、溫柴與柯雷同時望向說出答案的兩個女子,兩個女子則是面面相覷。宓將頭稍微往旁邊轉,說:「妮莉亞小姐妳來說吧。柯雷跟宓都知道這件事了,所以妳用拜索斯話來說明會比較好。」
妮莉亞會意,點了點頭,然後向溫柴與格蘭用拜索斯語說:
「嗯……那是一個問題。那是在托比發生的事。從這裡稍微往南方走,就可以到達一個叫做『托比』的城市。以往生活在那座城的某個大富翁死前留下了遺言。按照他的遺言,如果有人能夠解開他留下的問題,不管那人是誰,都可以得到他留下的財產。」
溫柴用尖銳的表情問道:
「等一下。妳剛才好像說過,那是六十六年之前的事情。」
「是啊。因為六十六年之間沒有人可以解開這個問題,所以他的財產都還原封不動地保留著。」
「這種事情有可能嗎?一大筆財富,怎麼可能放了六十六年都沒人去動呢?」
「嗚……他好像派人進行了信託管理。托比市政府就是信託管理人,對這筆財產進行管理,而這筆財產衍生出的利益,就交給市政府當作財政收入來使用。」
「原來如此。這件事好像很有趣。」
格蘭再次轉頭看柯雷,然後用海格摩尼亞語問道:
「可是你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
「有一群南方人自稱為了解開這個問題而跑來這裡。」
格蘭皺起了眉頭。他不知道有關為錢瘋狂的冒險家的情報,對自己一行人是否有用。以擁有比格蘭更沒耐心的性格而自豪的溫柴,直接用海格摩尼亞語問道:
「好像是嗜錢如命的冒險家跑來插一腳。這夥人有什麼特別的嗎?」
除了拚命努力想聽懂但大部分都聽不懂的妮莉亞之外,柯雷與宓的反應,把溫柴與格蘭都弄得非常驚訝。宓大大笑了出來,而柯雷則是幫忙說明︰
「因為你們是拜索斯人,所以有所不知。你們只會想到賺大錢是為了享受生活。可是人死了以後就沒辦法花錢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溫柴的眼光簡直要把柯雷的臉給穿出洞來。柯雷嗤嗤笑了一陣,停了一會之後才說:
「要挑戰這個問題,必須賭上性命。如果挑戰之後沒辦法解開問題,就會在托比市政府的嚴密監管下被處死。」
「你說什麼?」
能夠搞得溫柴一臉疑惑,使得柯雷非常愉快。這傢伙現在總算做出正常人類的表情了。柯雷用冷冷的聲音繼續往下解釋。
六十六年之前,曾有一個老人生活在托比。在被死亡的恐懼所折磨這一方面,這個老人跟其他老人並沒有什麼兩樣。但是在這個老人身上,可以找到其他老人身上所沒有的兩個特點。
第一種特點其實也沒有什麼稀奇,但大部分的人聽了只會直搖頭。老人對於死亡這個問題始終不死心,決心要正面迎戰。而第二個特點就真的很特殊了。老人擁有的是讓人看到一次金額就會做一年惡夢的鉅額財產。事實上也有一個在研究稅務、充滿野心的年輕人,試圖開始調查老人的財產,但卻因為積勞成疾而一命嗚呼。所以那筆財產也被人取了個名字,叫做招來死亡的財產。
然而當時誰都沒想過,這個名字到最後竟然會成為事實。
辛斯賴夫死後的葬禮雖然豪華,但也不過就是場葬禮,而弔唁的賓客也都做了自己該做的事。但是被選為辛斯賴夫遺言執行者的人卻沒盡到責任。他們將遺囑封套打開看了內容之後,個個都為之啞然。去除掉對熟人虛情矯飾的感謝,還有讓人聽過馬上就忘的教訓內容、又長又複雜的引述句跟法律用語之後,簡單來說辛斯賴夫的遺言如下︰『對於能解開我留下的問題之人,我無條件贈與我一切的財產。但是想挑戰這個問題的人,必須賭上自己的性命。加油吧。』」
在聽柯雷長長的說明之時額頭一直皺成一團的溫柴,等到柯雷一說完馬上就問:
「這兩件事有什麼相關?他不喜歡死,跟他的遺言有什麼關係?」
溫柴問這樣的問題是無可厚非的,所以格蘭也跟著點了點頭。柯雷故意用沒什麼大不了的語氣說:「這件事嘛,更形而上學地說,就是想尋找另一個可以放上優比涅秤台的秤錘。更簡單地說,他希望透過別人的死來讓自己復活。」
聽了之後心裡非常慌亂的格蘭口中進出一句拜索斯語︰
「你說,復活?」
溫柴雖然在旁一言不發,但是卻用沉重的眼神瞪著柯雷。就像大部分說故事的人一樣,聽眾的緊張與驚愕讓柯雷覺得十分幸福。
「沒錯。復活。他出了一個誰都解決不了的問題,而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的人就得死。以這種方法死去的人,就是在為辛斯賴夫的復活付出代價。」
格蘭好不容易才讓自己激動的內心平靜下來,然後用海格摩尼亞話說:
「話到底說著什麼!」
然後宓就幫他翻譯了:
「他是在問『你到底是在說什麼話!』」
柯雷得意地嗤嗤笑著,然後才故意用十分嚇人的表情繼續往下說:
「你們有沒有聽過貓與夢的克利?」
溫柴雖然歪著頭,但是格蘭則是點了點頭。用鬱悶的表情看著他們說話的妮莉亞這時開口了︰
「格蘭,那傢伙到底說了些什麼?為什麼氣氛會變得這麼凝重?」
妮莉亞清澈的聲音一傳來,被船艙中暗沉的採光以及柯雷暗沉的語氣所壓抑的格蘭,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潤了潤乾澀的嘴唇。他說貓與夢的克利?這個他大致可以理解。但是這樣一來又會出現新的疑問。但是在他掏出疑問前,溫柴就先問了:
「貓與夢?我沒聽過這樣的神名。而且你突然提起這個神的理由,我更是摸不著邊。不過大概現在這個船艙裡面,應該有人可以向我解釋吧。」
格蘭慢慢地用拜索斯語進行說明。
「古代宗教中,有人信仰貓與夢的克利。不過他的神殿都已經被破壞殆盡了。因為拜索斯的第四代耶里涅大王征伐北方之時,克利教團與北方的豪族聯合起來,一起對抗大王。他們全部都被擊潰而滅亡了。彩虹的索羅奇將他們一舉掃滅,所以你才沒聽說過。可是說起貓與夢的克利……」
格蘭的話越說越模糊,然後他看了看柯雷,又用海格摩尼亞語問道:
「現在有多少人了?」
「七個人。」
格蘭的臉變得更暗沉了。溫柴又開始瞪著格蘭瞧,格蘭則是瞪著桌上的酒杯,非常緩慢地說:
「貓有九條命的。」
「咦?什麼意思?」
「我聽說只要有八個人付出生命為代價,克利的祭司就能讓死人復活。當然在非自然死亡的情況下,擁有極為高深道行的祭司都可以對其使用復活的權能,但是克利的祭司是……只要有八個人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即使是自然死亡的人,也能使其復活。而且如果不是用八條命,而是九條命……」
聽到格蘭的話沒講完,就觸動了溫柴的敏感神經。就他的認知而言,格蘭這個人是不會講一個字廢話的。溫柴用惡狠狠的聲音說:
「如果用九條命呢?」
「那麼被復活的對象將享受永遠的生命。」
溫柴叼起了菸斗,發出了奇怪的摩擦聲,說道:
「你是說,永生?」

葩讓白足停了下來,用虛弱無力的聲音說:
「先休息一下……我太累了,沒辦法再前進了。」
騫雖然皺起了眉頭,但還是輕聲細語地說:
「葩,現在離太陽下山還有很久。如果我們勤快點跑,大概到雪琳娜升起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抵達戈斯比了。」
「雪琳娜?你是說我們還要再跑四個小時嗎?再怎麼說我也辦不到。如果再像這樣跑下去,今天到不到得了戈斯比我不敢說,但明天要動身出發可就難了!」
「我還以為妳身體非常健康,看來是我搞錯了。」
「但至少我比姐姐健康多了。」
「而且妳姐姐的腿比妳長很多。長到妹妹都追不上的程度。」
葩心裡有些激憤,雖然還想說些什麼,但是還沒開口,騫就已經把頭轉了過去。他望了望遠處的地平線,然後就陷入了煩惱當中。然而依他的個性,他還是盡可能將煩惱的時間縮短,很快就下了決定。他說話也很快。
「好。那我先走了,妳在後頭慢慢跟著。我猜宓現在一定還在戈斯比。從昨晚的露營痕跡看來,今天她應該在那裡沒錯。我先去把宓抓住再說,葩妳就在後面慢慢走吧。」
「什麼?我才不要!」
騫吃了一驚,轉頭看到也正在吃驚的葩的表情。葩聽了自己超級不正常的高喊聲,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而呆住了,她看著騫的表情說:
「什麼呢?」
「什麼?」
葩就像聽不懂騫的問題一樣反問,所以騫就一個一個字地慢慢說:
「妳不要什麼呢?」
「我不要一個人被丟在後面。」
「葩,葩!妳還聽不懂我的話嗎?我可以很肯定地說,宓今天晚上一定還在戈斯比。但明天她還在不在,就無法得知了。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到戈斯比去找她才行。」
「這……可是我才不要一個人!」
「那妳要我怎麼樣呢?」
「休息一下,之後再一起走。嗯?如果照騫所說,姐姐今晚還在戈斯比的話,明天早上她也應該還在。那我們只要明天早上之前到,不就得了?休息一下再走也不遲吧?」
「那找她的時間呢?如果大家都回家睡覺了,那我們可以問誰?妳難道要我把已經睡覺的人叫起來問嗎?」
「這樣聽起來,那明天早上去找不是更好?戈斯比的旅館其實也沒幾間。姐姐不是跟好幾個騎馬的人在一起嗎?要找到這樣的人是很簡單的。」
「……早上?」
「沒錯,早上!不,應該說是清晨。這事非常簡單。只要守在戈斯比的中央井那裡就行了。帕塔露酒館的戴夫,或者日落旅店的米奇不是會去那邊打水嗎?在那時候抓住他們一問就行了。如果早上才必須到達,那還不如在這裡閉眼小睡一下,之後再出發不是更好?」
騫開始搔自己的下巴。因為好幾天沒刮鬍子,刺人的鬍鬚已經長滿下巴了。
「嗚……中央井。早上到達。聽起來還可以。」
「沒錯,就道麼辦吧。我實在太累了。你也替我想想吧,嗯?」
「好,知道了。那我們就在這裡小歇一下,等到露米娜絲落下的時候再出發吧。」
葩大大鬆了口氣,從馬上下來。騫找了塊大石頭將馬的韁繩綁上之時,葩已經拿出毛毯往身上一裹,然後直接朝旁邊一倒。看到這一幕的騫不禁笑了出來。
「要不要吃點什麼再睡,不是更好嗎?」
「不用了……我不想吃。我好累。騫也……快躺下吧。你想吃點東西再睡嗎?」
「不,沒關係的。」
騫從綁在金錢獵人馬鞍下的袋子裡拿出了小小的水壺,然後坐在躺著的葩身邊。騫將水壺的蓋子一打開,在海森比的免稅區買到的拜索斯特產『龍之氣息』就發出了火辣的香氣,刺激著葩的鼻子。
「是酒嗎?」
騫點了點頭,然後將酒倒進瓶蓋裡面,開始慢慢喝了起來。原本躺著抬頭看騫的葩突然將包著身體的毛毯拉高到下巴,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說:
「說起來,我好像還是第一次看到騫喝酒。」
「其實我並不怎麼喜歡喝。』
「那你為什麼還帶著酒到處跑?」
騫望著無垠擴展,已經跟夜空區分不開的地平線說:
「這東西偶爾有用的。就是當心情糾結,或者感到無用的焦急之時。」
焦急。葩非常討厭這個詞背後所隱含的意思。她感覺喉嚨有點哽住,努力忍耐著說:
「你用不著感覺到無用的焦急。姐姐一定會平安無事的。姐姐不會因為騫的擔心就變得更安全,或者過得更愉快。所以如果有這種時間的話,還不如拿來睡覺。」
「咦?喔。但即使就像妳講的,其實我也睡不太著,所以才拿這東西出來暍。快點睡吧,這樣才能早點起來。」
騫說完話的同時,也把瓶蓋裡的酒喝完了。在口中的『龍之氣息』給予的燙辣感覺中,騫暫時閉上了眼睛。閉上的眼皮裡面,星星們正在升起。宓的身影突然掠過那些星星之間,讓騫的心情變得很奇妙。
看到了騫躺下的樣子,葩內心情緒為之一涼,但同時也在感嘆。同行的幾天之間雖然都看到他這樣的姿勢,但還是感覺一樣陌生。好像男人是用跟自己完全不同的物質做的,用粗獷、緩慢、僵化的動作躺下的騫,看來既生硬又野蠻。
不管是剛締造了傳說回來的男子,還是剛挖了條水溝回來的男子,男子們躺下的動作都給人一種同質的感覺。不管完成了多大的成就,這個動作都是將成就忘得一乾二淨,全部同歸於無的動作。至少對葩而言是這樣感覺的,所以葩也全心地感嘆。
在焦躁的一小時過去之後,葩慢慢地起身。
慢慢地,觀察著連動一根小指頭也會敏感得全身神經豎起的騫,葩試圖慢慢坐起身來。花了五分鐘好不容易才坐起來的葩悄悄地嘆了口氣。然後葩又坐在原地不動,開始看著騫熟睡的臉龐。
雖然十二年閻常常看到這張臉,但能看見睡著之後的臉龐,這還是第一次。按住怦怦跳著快要跳出來的心臟,葩仔仔細細地觀察騫粗大的眉毛、薄薄的嘴唇、稍微隆起的頰骨。看著他左臉上的淡淡傷痕,葩感到十分惋惜。看著騫粗硬的鬍子,葩好不容易才壓抑住自己想伸出手去撫摸的情緒。騫突出的喉結真是十分神奇。葩看了騫的喉結,然後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發現整個都是汗,她吃了一驚。這時騫的身子動了一下。
「呃……」
葩感覺自己連心臟都差點停了下來,全身都僵住了。
『如果騫就在這時候睜開眼睛,那麼我的心臟一定會馬上停止。我也會當場倒下而死。騫會非常驚訝,然後為我而悲傷。因為戈斯比就在附近,所以他不會把我送去風葬,而是會正式地將我埋葬。然後騫每年到了夏季旅行之時,都會先脫離原本的路徑,到我的墓前來。插在我墳上的花,就是紫色的柯斯涅韋花。』
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用比閃電更快的速度在葩的腦裡閃過。騫翻個身,用背部對向葩,葩看到他翻身的模樣,感覺非常無情,心中稍微慌亂了起來。
十分鐘之後,葩毫無聲息地繞到騫的另一邊坐下。賽德蘭並不會有夜鳥鳴叫或者夜獸咆哮之類的聲音。傳來的就只有大平原之歌。在大平原召喚人靈魂的嗡嗡聲中,葩連一點呼吸聲都沒有發出,就這樣一直低頭望著騫的臉龐。再怎麼環顧四方,都沒有比自己的膝蓋還高的障礙物,在這完美的開放空間中,寂寞的女子正注視著睡夢中的男子。
在深深的黑暗中,沿著葩的臉頰流下的星星碎片只閃耀了一次。她沒有大喊出『呀!』的聲音。然而在極度安靜之下,她仍能用敏捷的動作讓馬移動而去。今天白天故意裝不舒服慢吞吞地走,事先讓馬儲備了力量,其用心之深是值得稱許的。白足用賽德蘭的夜風所不允許的快速度,朝向戈斯比飛奔。
在馬上清楚反覆著的思緒既黑暗又尖銳。

第六章

宓吸到菸草發出的菸氣,輕輕咳著,但是溫柴原本就是極端的性格,所以完全無視於宓的反應。深深吸了一口菸斗的溫柴同時吐出菸相話來。所以他說的話就像旋繞在空中。
「永生啊。」
溫柴單調地說著。這語氣讓對方感覺自己是個大說謊者,所以必須補充許許多多的附加說明才行。因此格蘭就進行了附加說明。
「沒錯,永生。也就是在無盡的時間當中一直存活之意。」
溫柴這一次則是讓人發現,即使只用眼神也能讓對方覺得自己是個白痴。格蘭有點慌亂地說道:「這是我在宮裡當守備隊員的時候跟隊長閒談聽到的事。」
「你說的這個隊長,就是宮城裡的魔法師喬那丹‧亞夫奈德吧。」
格蘭緩慢地點頭。格蘭的故鄉拜索斯有種源遠流長的有趣傳統。國王宮城守備隊的隊長按照慣例都是魔法師。因為三百年前與路坦尼歐大王一起建立拜索斯國的,足大法師亨德列克,這慣例是為了讚頌亨德列克豐功偉績而來的一項傳統,也帶有拜索斯一直是由大法師守護這一層的意義。
「沒錯。這件事是我們在談索羅奇的時候順便聊到的。」
「如果對魔法師講的東西相信一半以上,這人就是個笨蛋。」
溫柴雖然用有點開玩笑的口吻說著,但格蘭的臉卻一下子就僵住了。
「說話小心點……那一位是我跟我女兒的恩人。」
溫柴聽了只是輕輕點頭,也沒再說什麼了,所以格蘭也就不再繼續說話。然而睜大眼睛在一旁聽他們兩個對話的妮莉亞說了: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種語言,那就太好了。嘻。我是說,我現在完全不知道你們在講些什麼。」
就像妮莉亞指出的一樣,格蘭與溫柴對話時是交替著使用拜索斯語以及海格摩尼亞語。對這兩個人而言,親切啦善良啦之類的德目都只是未來的目標而已,所以他們完全沒有考慮妮莉亞,卻是將頭轉向了柯雷。妮莉亞的睫毛都倒豎了起來,溫柴則是用不太親切的語氣說:
「好。我懂你想說什麼了,柯雷。可是這還是很奇怪。」
「什麼很奇怪?」
「你說有七個人,足說為了挑戰這個充滿惡趣味的問題而死的人,已經有七個人了嗎?」
柯雷點點頭。溫柴立刻在環繞自己臉孔的菸氣當中注視著柯雷,說:
「怎麼會出現這樣的數字?六十六年,是非常漫長的期間。在這段期間死了七個人,就代表每過九年才會有一個人跑去挑戰這個問題,但按照我的想法、在這個世界上沉溺於拿自己的性命去一搏千金之夢的傢伙,似乎還不少。」
柯雷笑了笑,說:
「你這話沒錯。當然因此而死的有七個人。然而挑戰問題失敗之後直接逃走的傢伙也不在少數。其實托比市政府對於處決解問題失敗的人,也不是那麼熱心。挑戰者的數目大約是這個數字的三倍左右。大約每隔兩、一二年,就會有一個瘋子跑去。」
溫柴將眼睛瞇成細細一條縫,望著柯雷說:
「那麼這次這些從南方來的人,也就是過了兩、三年之後又再度出現的瘋狂者了。可是所謂從南方來,又是什麼意思?」
南方當然就是拜索斯的方向。格蘭聽了溫柴的問題,眨了眨眼睛,望向柯雷那邊。柯雷慢慢點了點頭。
「好像是從拜索斯來的。那些人擁有跟你們類似的問題,就是不太會說我們國家的話。」
「你沒有更詳細的情報嗎?」
柯雷並沒有回答,只是瞄了一眼在旁靜靜聽著的,不,應該說是做出靜靜聽著的樣子卻什麼也聽不懂,露出了鬱悶表情,然後因為男性同伴們實在太不體貼而正在生著氣的妮莉亞。妮莉亞又睜大了眼睛,接著溫柴就用拜索斯語對她說:
「我問了這傢伙有沒有更詳細的情報,他就瞄了妳一眼。你們夜鷹之間是不是有什麼禮儀規範之類的東西?」
「我恨死你們兩個了。」
「好,恨死我們了。可是我現在該說些什麼好呢?」
妮莉亞只能做出徹底死心的表情。
「喔嗬嗬嗬……成熟的我應該忍耐。哼。你們就這樣說吧。就說:『以喝了水之後消化不良的所有聖者之名,我想知道詳情。』」
「……暗號真的是這樣嗎?」
「是的。」
妮莉亞用冷淡的表情一回答,溫柴就露出悽慘的表情,轉向柯雷用海格摩尼亞語誠懇地照說了一遍。「以暍了水之後消化不良的所有聖者之名,我想知道更多詳情……」
格蘭努力想做出冶靜的表情,而宓則是直接笑了出來。「嘻卜」柯雷的睫毛動了幾下。
「這真是……好吧。看來今天我是沒有賺錢運了。總之有四個傢伙,四天以前到了托比,已經向市政府遞交了想要破解問題的申請書。現在他們要進行的是找到三個值得相信的托比居民幫他們當公證人,這事似乎比較花時間。但我想很快就可以處理完。」
「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柯雷用有些不滿的表情與溫柴對看,說:
「在托比市政府裡面有雜草啊。大概這個週末文件就會審核通過了,星期天他們就會開始搞了。」
「開始搞?搞啥?」
「還不就是解問題。那根本就是一場盛大的慶典啊。當地人都會扶老攜幼帶著飯盒跑去看熱鬧呢。其實連我自己也在想要不要過去看看。」
溫柴這時開始想,柯雷最專精的素養是不是在扒東西方面。眾多人們聚集的地方,對於扒手來說是最適合工作的環境了。柯雷繼續說:
「那些人的名字我雖然大概聽過,但應該沒必要跟你們講吧。我想那些絕對都是假名。」
「假名……」
溫柴深深地吸了口菸。他那張誠懇的臉,讓人看了覺得他簡直就要將菸斗整根吞了下去。從拜索斯來到這裡,使用假名的人們。溫柴不知怎地有種高興的預感。這時柯雷彈了一下手指頭,說:
「啊!我們的雜草之一打聽到了他們其中一人的名字。他們一行人曾經對自己的一個夥伴叫出這樣的名字。好像是叫什麼扎木耳的」
「沙姆爾!」
原本一臉茫然聽著的妮莉亞突然大喊了出來,把宓嚇了一大跳。溫柴則是拿出了口中的菸斗,望著格蘭。格蘭慢慢點了點頭,然後臉上露出一個森冷的微笑。
「是沙姆爾‧德萊伽。是侯爵那幫人沒錯。」

下午的陽光被船舷打得粉碎。
雖然不知道到底有誰會指著木頭說它破爛,但現在耐恩河中浮著的一條小小廢船的船舷上,正閃耀著金屬的反射光澤。那是打在船舷上的鉚釘頭吐出的光芒,還有河面上漂浮著的粼粼波光。堆在船頭的老舊漁網甚至會把眼睛都弄瞎。乾燥的漁網中閃著光之雲霧……
倚在船艙人口旁抽著菸斗的溫柴,聽到船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發覺有人正在走上階梯。從腳步聲,他就聽出了在背後的這個人物是誰。接著從背後傳來了十分悅耳的聲音。
「溫柴先生?」
「沒錯。」
「咦?」
「那是我的名字沒錯。有什麼事情嗎,宓小姐?」
從溫柴左邊艙門出來的宓微微一笑,橫越了船舷。然後她就跨坐到溫柴前方船頭的欄杆上。如果她身體往後面一傾,恐怕馬上就會掉到河裡面去,溫柴不得不感到有些擔心。況且這時宓真將身子稍微傾向船外,正在看著河邊的風光。
在稍遠處的河邊上,他們的馬被綁著,正閒散地來回踱著步。樹木長長延伸出來的後方,可以看見建築物的屋頂在夕陽照耀下反射著光彩。宓再次轉過頭來看著溫柴,然後用冷冷的語調說:
「到底什麼東西會變成怎麼樣?這一類的問題實在很奇怪。」
「有什麼奇怪的?」
「這個問題事實上什麼也沒問。這個問題背後的真正意思是,如果有什麼話想講給我聽,那就講吧。也就是允許對方,想說服我什麼,或者想跟我確認些什麼,就儘管說出來。」
「……我沒有什麼話想講。而且我也不覺得有必要向妳解釋我的目的或理由,來說服妳。」
「我也覺得你是這樣。你身上帶著這樣的一種氣質。路自己走,事情自己想,問題自己解決,如果解決不了就自己承受後果。宓也有這樣的朋友,所以很能瞭解這是怎樣一回事。賽德蘭有一句話在形容像你這樣的人。我們會指著你這樣的人說:『比誰都更瞭解天氣變化,但實際上從來不談天氣的人。』」
「什麼意思?」
宓摸了摸船舷邊上的木材。
「比起你看身邊其他人的時間,你獨自看天空的時間更多。所以對於天氣當然會更加瞭解。但你是幾乎不會把看到的東西跟別人說的。因為一般人有強迫觀念,到了沒話題講的時候還是想繼續講,於是就會開始聊天氣。可是你的個性是如果沒話可講,就會馬上閉嘴。我說得對吧?」
溫柴噗哧笑了出來。
「沒錯。我這種人,是別人拿來當朋友會很累的類型。」
「如果早點跟宓說,那就好了。剛才大家的表情突然愉悅了起來,有什麼好事情嗎?」
溫柴暫時將回答先保留,只是瞧著坐在船舷上的宓。耐恩河的水流並不急,坐在船舷上一點也不覺得搖晃,簡直跟坐在陸地上沒什麼兩樣。但是宓的樣子看起來卻像是在搖晃著。
「妳喜歡交易嗎?」
「喜歡,不過僅限於公平的交易。」
「那麼妳問一個問題,然後輪我問一個問題,這樣如何?」
「好。你先嗎?」
「妳先。我還沒想清楚要問什麼。」
「好的。你們一行人發生了什麼好事情嗎?」
「我確信不久之前柯雷提到的拜索斯冒險家,就是我們正在追的拜索斯叛徒。我們追的人曾經是拜索斯的侯爵。這是個證明上流社會存在叛亂風俗習慣的極佳例證。反正那個侯爵雇了私人傭兵,在侯爵逃離拜索斯的同時,大量傭兵也隨之消失不見了。他們當中有一個的名字就叫做沙姆爾‧德萊伽,是個在馬上武藝極佳的傢伙。」
「喔……原來如此。那你們現在要到托比去逮捕那個人嗎?」
「不,我們不會逮捕他。」
「咦?這話什麼意思?」
溫柴煩惱著要怎麼回答宓才不會頭痛,結果自己先頭痛了起來。然後他就大概這樣說:
「簡單來說,就是我們沒有證據。他們那一夥人陰謀叛亂的證據,說起來都沒有什麼客觀性。妳應該知道有這樣的情形吧?也就是明明知道對方有罪,但是卻沒辦法以公認的合法形式將對方定罪。現在情形就是這樣。我們沒辦法逮捕對方。而且對方原本是侯爵,真逮捕的話將會在社會上造成很嚴重的衝擊。所以我們打算讓他們失蹤。」
「失蹤?」
「沒錯。幸好他們都跑到外國來了。所以我們打算讓他們怎麼做都回不了自己的祖國。他們無法跟任何人聯絡,無法出現在祖國的任何一座都市,無法跟任何人見面……這就是我們的計畫。記得我們初見面那天的那傢伙嗎?也就是妳的馬原本的主人。」
「啊,是的。」
「那個男的跟沙姆爾‧德萊伽一樣,是侯爵的部下。他的名字叫做勳特。我們本來以為那個勳特身上帶著侯爵要送給某人的密函。內容應該是要向某個舊識求援助。如果能夠阻止這類任務的成功,侯爵就會越來越孤立,所以我們才出手去攔他。只憑我們三個人要對侯爵進行正面攻擊,是非常困難的,所以我們得用盡各種手段削弱他的力量。但是我們失敗了。」
「失敗?」
「那傢伙只是個誘餌。那些人用了調虎離山之計,利用他把我們引開。」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現在我大概瞭解了。」
宓點點頭之後,看著她的溫柴用下巴指了指船艙,說:
「我們現在沒辦法馬上出發前往托比就是這個原因。我們只要能知道那些傢伙確切的位置,就已經很滿足了。如果他們計畫著什麼樣的活動,那我會很衷心地希望他們在活動中發生意外。現在我們最大的願望,就是侯爵歇斯底里發作,嚴重到心臟病發而死。」
對方開玩笑的時候,自己應該微笑一下。原本想要發出笑聲來的宓,看到溫柴冷酷的表情,只好尷尬地停止笑容,在內心中嘀咕。回答宓的問題同時,內心一直在盤算要問些什麼的溫柴,此刻對著宓直視,說:
「現在該我問了。妳說妳要去北海,為什麼呢?」
宓一時之間用慌張的表情看著溫柴。跟溫柴不一樣,她根本沒有想好該怎麼回答。
「嗯。要編個謊言當理由實在很難。如果要說真話,我又不想講。」
溫柴瞠目結舌地看著宓。至少按照他的個性是不會說出:『我們剛才不足說好了?』這類的話去逼對方,但他也絕對不是那種凡事沒關係的好好先生。所以溫柴低聲道:
「就算是謊言,也請妳編一個。至少編到不要讓我感覺被騙的程度。」
宓雖然用懼怕的眼神望向溫柴,但是溫柴露出一副平靜的臉孔,臉上寫著他只是在等待枯燥下午的最後一個趣談。所以宓就安心了。
「宓是為了尋找食材才會前往北海的。」
溫柴瞄了宓的臉一眼,然後深深點了幾下頭。
「好的,我絕對不會洩露出去,妳別擔心。」
「謝謝了。」
溫柴輕輕地起身。他將菸斗拿到河水裡漂了漂,讓灰隨水流而去,同時有些困難地說出:
「太陽下山了。我們下去看看柯雷幫我們準備了什麼晚飯吧。」

「喂,喂,安靜點,白足。」
葩與白足前方的德雷爾山腳下,戈斯比的形影漸漸在眼前展開。白足雖然想著睡覺與好吃的草而噗嚕叫著,但是葩摸著牠的鬃毛給予安撫,同時環顧了一下四周。
就像賽德蘭近處大部分的都市一樣,這座都市四周並沒有圍起柵欄,沒有巡夜人,也看不到警備隊員。那些東西是在不怎麼神秘的地方才看得到的,然而戈斯比正是處在神秘之地的邊緣。所以即使白足在亂叫亂鬧,也感覺不到有任何視線在看著他們。葩在這麼晚的時間才到達,就如她所料,大部分的人都早巳回家睡覺了。
葩慢慢地走進戈斯比城內。
啪嚏的馬蹄聲雖然響徹在道路上,但也無法吵醒熟睡中的人們。然而對戈斯比城內地形瞭若指掌的葩,其實根本不需要問路。葩穿越了自己熟知的巷道與廣場。
隨即葩與白足停下來的地方,是一個與之前經過之處沒什麼大差異的地方。因為是晚上,所以不太明顯,但這是個普通骯髒的地方,有著發出普通氣味的平凡建築物,以平凡的姿態羅列在街道的兩旁。葩走向其中一棟平凡的建築物。把韁繩綁到門口旁邊一根平凡的馬柱上之後,她對著建築物平凡的門,不平凡地敲了幾下。
「暗號?」
「煩死了,史泰德。我一定得做這種事才行嗎?」
門打了開來,突然射來的光線讓葩整張臉皺了起來。有人拿著盞油燈在確認葩的容貌。一陣子之後,油燈被放低,黑暗中一個年輕人感到有趣的聲音傳來。
「至少我們在名義上,還是家地下賭場。」
「竟然還說什麼秘密。世界上還有誰不知道這個暗號的?就連賣衣服的諾拉大媽,都知道這個愚蠢的暗號。」
「呵。可是固執的是我們老闆,妳跟可憐的看門人抱怨這些是沒用的。可是呢,妳怎麼會突然跑到這兒來?因為太想念我了嗎?還是想來賭一把?」
「這兩件事我都沒興趣。帕塔露酒館的那個蠢蛋,又把自己關在裡面了吧?」
「戴夫?當然嘍。青蛙怎麼會離開池塘……啊,不,等一下!難道連戴夫也成了我的情敵了嗎?」
「你晚餐到底吃了些什麼東西?為什麼一直在那邊說些無聊透頂的話?」
「咦,葩?」
史泰德聽了似乎非常焦急。這只不過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不是嗎?對於在這麼漫長的無聊夜晚中都得蹲坐在賭場門口問愚蠢暗號的守門人而言,看到意料之外的美女突然出現,理所當然會開開這樣的玩笑。但是葩只是投出了對這種玩笑相當不欣賞的眼神,史泰德只好決定低聲下氣哄哄她。
「啊,好,好。大概發生了什麼讓妳心情不太好的事情吧。戴夫確實在這裡。妳要我傳什麼話嗎?」
「我就在這裡等他,你去幫我叫他出來。」
史泰德聽了葩的要求,並沒有立刻轉身去找人。他只是嘻皮笑臉,很抱歉似地說:
「妳聽我說一下,葩。賭錢賭到一半跑去見女人,那接下來的手氣都會背到不行啊。」
葩決定今天忍耐的界限就到這裡為止。
五分鐘之後,葩就走過地下賭場又長又窄的通道,將兩邊的門一扇一扇都啪一下打開。每當門打開的時候,裡面發出的慘叫聲真是哀痛欲絕。
「怎麼回事?哪個傢伙!」
「怎麼會這麼吵?咦?媽的!那不是女人嗎?」
「去他的王八蛋。喂,把脾蓋上!他媽的。明明運氣這麼好的。重新發牌!」
「尼基米,不要在那邊鬼叫了,快把牌拿起來!我這一把絕不能放棄!」
葩對房間裡傳出的兇狠台詞毫不注意,還是繼續她的動作。在第五次開門的時候,葩發現了她要找的人。抓了滿手的牌,從牌後面看著葩的戴夫,那副嚇得魂飛天外的樣子,讓葩笑了個飽。
戴夫十分慌張,但還足用其他人看不見的方武小心地將牌蓋到桌上,說:
「咦?是葩嗎?」
「我在這裡。快出來。」
就在這時,有人相當粗魯地伸出手來,抓住了葩的肩膀。葩一面甩肩膀一面轉身,發現了一個怒眼瞪著她的巨漢。那壯漢咆哮說:
「滾出去。」
「我找那邊那個戴夫有事情……」
「滾出去!」
粗魯地讓葩轉過身的男人名叫雷澤。他足個職業賭徒,此刻處於內心就要翻騰之前的狀態。不久之前,雷澤將手上三分之二的錢都押了下去。但是看到一個女的居然把門打開,他馬上丟下手上的牌,跑到通道裡來。這是因為如果不快點把這個女的打發走,其他瘋狂的男人一定會對這個少女犯下絕對不該犯的罪行。在這種深夜當中,居然有個少女孤身一人跑進地下賭場?這女子卻不知道他內心中的波濤洶湧(因為雷澤的這把牌實在太好了),只是睜大著一雙眼睛朝上看著他。
這時已經太遲了。可以聽到雷澤背後傳來的辱罵聲以及腳步聲。以自暴自棄的心情跑出來的雷澤其實能夠佔住通道正中央,隔開這個瘋女人以及後面的男人們。但是雷澤背後的氣氛卻越來越險惡,他感覺這女的要走到通道盡頭,可是比與巨魔共舞還要更加困難。雷澤只能暗暗下定決心。
『媽的。精靈與純潔少女的卡蘭貝勒啊,讓我多賺點錢過日子吧。您今天可是欠我一份人情啊。下次也一定要再給我剛剛的那副牌,可以吧?』
對卡蘭貝勒進行恐嚇之後,雷澤馬上抓起了葩的手臂。葩雖然拚命想甩開,但是聽到雷澤接下來的話,她馬上嚇得失了魂。
「快過來!妳這該死的婆子。不好好在家裡帶孩子,沒事發什麼瘋,居然給我找到這裡來了?我被妳搞得不知道老了幾歲!好,我錯了,我錯了!我原本就想只要再賭最後一把而已。唉,怎麼會娶到妳這種丟臉的女人!」
咆哮著跑來的男人們都遲疑了,雷澤就緊抓著葩的手臂從那些男人們身邊穿了過去。男人們用嘲諷的視線瞪著雷澤與葩,但是並沒有阻止他們,所以雷澤就拖著葩一口氣跑到了通路另一端的盡頭。到了那裡之後,雷澤看見了靠坐在通向入口的階梯上的男子,但還是不太在意,一口氣就跑上了階梯。跑到建築物外面的雷澤將手撐到膝蓋上,開始喘氣。
「呼呼呼!」
平常運動太不夠了。媽的。雷澤感到必須盡可能遠離賭場,但是他的腰挺不起來,只是對著地面呼呼喘氣。每天晚上拚命喝酒,剩下的時間都拿著牌殺紅了眼的傢伙,平均壽命大概差不多就只有這樣吧。你自己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吧,雷澤?呵呵呵。還剩幾年好活呢?如果運氣糟一點,搞不好連這一季都熬不過去呢。
好不容易喘過氣來的雷澤想要聽到感謝的話,所以將臉轉向他救出來的少女。然後他大吃一驚。
「妳那是什麼表情?用這麼怪異的表情表達感謝,難道是你們家的傳統?」
葩不耐煩地將纏繞成一團的頭髮解開,說:
「難道我還非得跟你道謝不可嗎?」
「隨口說聲謝謝也就是了。」
「憑什麼?我有事要找裡面的一個蠢貨。結果你居然沒問我一聲就把我拖了出來,破壞了我的好事,所以應該是你向我道歉才對。」
雷澤這人憤怒到無以復加的時候,就會嘻嘻笑出來。此刻他正對著葩嘻嘻笑著。
「喂,黃毛丫頭。跟妳說個大新聞,我剛剛因為妳損失了六十賽爾。」
葩做出了帶著輕蔑的笑容,說:
「真是愚蠢。只要花個六賽爾,不就可以買到三個比我更那個的女人。」
葩的話對於雷澤產生了一種反向打擊的效果。感覺自己的弱點遭到攻擊的雷澤板起了臉孔。
「妳是那種裙帶特別短的女人嗎?媽的,連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居然講起什麼裙帶來了。我看起來像那些拉客的女人嗎?」
「不是嗎?那我的眼光還滿正確的。黃毛丫頭,我現在講的話妳別生氣。妳是不是瘋了?」
「好像偶爾是。」
葩的話再一次造成了與之前相同的效果。雷澤喘得越來越厲害,但也漸漸開始有種愉快的感覺。
「哈哈哈!真是個有趣的黃毛丫頭。在這種深夜獨自跑進地下賭場,妳還覺得妳是安全的嗎?」
葩搖了搖頭。這似乎真是個令人覺得可憐的男人。他的意圖還算善良,這是他的幸運。如果不是的話,他老早就在裡面倒地不起了。葩之所以毫不反抗地乖乖被拉到這裡來,也就是因為這個理由。
「嗯。雖然你的幫忙是愚蠢的行動,不過我還是非常感謝。所以不要再妨礙我第二次了。知道嗎?」
雷澤雖然想回答些什麼,但是在那之前葩已經轉身向他們剛才跑出來的門走了過去。葩是認為現在既然這個男的已經安全了,她也該去辦她的事情了。雷澤一下子慌了,連忙抓住葩的肩膀。
「這個瘋黃毛丫頭……」
「我不會原諒你第二次!」
啪!雷澤還搞不清楚自己哪裡被打到,整個人就摔倒在地。這一輩子當中曾經被這樣打過嗎?在昏迷過去的精神狀態中,雷澤想起了階梯邊靠坐著的男人。等一下,那個男的姿勢是不是有點怪?他的嘴是不是滴下了長長的一條口水?還沒想出答案來,雷澤就完全昏迷了過去。

柯雷坐起身來。這個動作非常靜悄悄,靜到他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否正在起身。
船艙內既黑暗又寂靜。柯雷回想睡著之前看過的景象,來推測格蘭與溫柴各是睡在哪一邊。那個紅髮女夜鷹以及有點呆的女子正不知世事地在另一個船艙中沉睡著。柯雷慢慢站了起來。
從窗口射進的月光將黑暗徐徐染成藍色。柯雷將身體靠到牆上。他沿著牆邊走,避開了隨便倒在地上就入睡的格蘭與溫柴的身體。打開艙門的時候,雖然響起了小小的嘰嘎聲,但是柯雷並不驚訝。因為在晚飯中混入的安眠藥此刻正發揮著最大的藥效。
離開船艙的柯雷在黑暗中微笑了起來。那個男的提到的金額實在是一筆大錢。可是沒想到事情這麼簡單就成了。在吃晚飯的時候,柯雷最注意觀察著那個紅髮的夜鷹。她再怎麼說也是個夜鷹,所以在食物中吃出怪味的可能性很高。但是這奇怪的一行人在吃飯的時候卻一直在拌嘴,看那樣子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把東西吃進嘴巴還是吃進鼻子裡。然後他們就不知世上險惡地睡了起來。柯雷雖然很想放聲大笑,但還是悄悄地鑽進了走道。
走上通往甲板的入口之後,月光粼粼的耐恩河就現出了它的美貌。那個男的應該還在戈斯比城內等著吧。真美的月光。
在這樣的深夜還必須前往城中,柯雷突然覺得非常麻煩。如果他早知道事情是這樣,就應該直接在渡口附近等待才對。實在是太過小心了。對這批如此愚蠢的傢伙,居然用了這麼貴的安眠藥,真是浪費。嗚。柯雷搖了搖頭,然後走上了甲板。
接著突然往前一跌。砰!
柯雷幾乎要失去意識了。眼前各種奇怪的顏色一閃一閃,他毫無防備地撞在甲板上的額頭跟鼻子,痛得簡直就要掉了下去。怎麼會鹹鹹的,呸!去他媽的!咬到舌頭了嗎?
「我國的俗語說,在家裡會漏的袋子,出了門一樣會漏。」
背後傳來冷冷的聲音,聽起來不過就是人聲。在驚訝與懼怕之中,柯雷根本搞不清那句話是什意思。柯雷很快轉身,朝後面看了看,然後起身。站起來的他手上多了把小刀,眼中散發出無法置信的目光看著溫柴。
溫柴手中拎了把長劍,正靠在門邊。從耐恩河反射上來的月光一部分射到了他的臉上,將他整體的印象都異質化,看來十分冷酷。
「在家裡不怎麼小心的夜鷹,出了門之後也成不了什麼事。」
溫柴淡淡地說著,然後拔出了長劍,將劍鞘扔在一邊。啪啦。柯雷壓低自己的姿勢,將小刀舉到眼前。快速打開的柯雷嘴裡流出的聲音,與溫柴的一樣低沉。
「線是什麼時候綁的?」
溫柴雖然沒有回答,但是柯雷卻能夠自己猜到答案。就在下午上甲板抽菸斗那時候。那時這個男的在通往甲板的梯子入口處安裝了鐵絲。難道他認為這樓梯的裝飾不夠嗎?柯雷淡淡地笑了。
「我原本也不相信居然會有在自己家裡中陷阱的蠢貨,沒想到這件事竟然就發生在我身上。」
「放下刀子。」
「月光真美,所以我想跟你多聊聊。為什麼安眠藥會沒效呢?」
溫柴想起溜出船艙之前聽到的格蘭低沉的鼾聲,點了點頭。
「下了安眠藥嗎?放下刀子。」
「看來晚飯的調味料加得不太夠。可是你……?」
「我體質原本就這樣。放下刀子。」
「咦,是嗎?真令人驚訝!那個賣藥的真該死。居然還說什麼連食人魔都可以放倒。可是我可以問你嗎,是什麼讓你對我產生了疑心?」
「因為你太親切了。放下刀子。」
「居然懷疑別人的親切!你這個人的生活態度,原來跟你的長相一樣冷酷。」
「不放下刀子,我就把你手臂砍了。」
溫柴到此時都還沒有提高聲量。然而他眼中已經漸漸目露兇光。將他的眼神以及最後說的一句話結合起來,柯雷下了一個結論,就是現在的狀況糟糕之極。柯雷做出了絕望的微笑。在絕望的同時,他把小刀送給了溫柴。唰!
溫柴的頭微微一偏,躲過了那把小刀。啵!小刀插進船身,發出了鈍重的聲音,同時柯雷往船外一跳。啪!溫柴滑也似地在甲板上移動,靠近了船邊。跳下碼頭的柯雷已經開始往渡口那邊拚命地跑。溫柴踢了船舷一腳,飛身來到船外。他對著柯雷的背後既低沉又強勁地喊:
「等我抓到你,你跑幾步我就揍你幾下。聽到了嗎?想跑多遠就跑多遠吧。」
柯雷腳步搖晃了幾下,好不容易才維持住平衡。真是個冷酷的傢伙。

「喂,你醒醒吧」
對於打在自己臉上的巴掌,雷澤覺得十分甜美。他甚至想如果再繼續閉上眼睛裝昏,那麼就還可以多享受一陣子這種打擊。但是背上感覺到的寒氣,以及刺向腰部的石頭,卻讓他再怎麼誇張也無法說自己一點事都沒有。所以雷澤睜開了眼睛,看了看朝下瞪著自己的女子臉龐。
那是張小小的圓臉。不知怎地會把看的人弄得很累。像月亮般蒼白的額頭底下,是深邃的眼睛。那眼睛有多深邃,就有多燦爛。雷澤眨了幾下眼睛。
「原來是黃毛丫頭……」
低頭看跪著一邊膝蓋的雷澤,葩迎著他的視線淡淡一笑。
「可以了。快起來,去找個溫暖的被窩睡吧。在外面露宿會感冒的。」
雷澤幾乎要說出感激的話來。
「是妳害我生病的,妳也要負責給我藥吃嗎?我的腸子都快斷了。」
「要把你扶起來嗎?」
「好。」
葩搖了搖頭,然後抓住了雷澤的手臂拉他起來。雷澤雖然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但還是好長一段時間挺不起腰。雷澤就這樣抱著肚子,用沉鬱的眼神瞪著葩。
「妳的拳頭還真辣……黃毛丫頭。」
葩手扠著腰,看著雷澤說:
「你還真是可悲。你難道認為自己已經到了男人不行的年紀了嗎?」
雷澤聽了,只能用喪氣的臉看著葩。
「到底……妳想要說啥?」
「如果不是的話,你怎麼會這樣跟我說話?比你老得多的男人看到我都會小姐小姐地叫,要不然至少會叫我女士。反正你是我碰到第一個叫我黃毛丫頭的人。你難道覺得自己已經到了釣不到年輕女人的年紀了嗎?」
雷澤這時才用氣結的表情望著眼前這個威風凜凜的女士。威風凜凜的女士很快上下打量了雷澤之後,說:「看你的樣子,應該還沒超過三十五歲?」
「是的,大姐。」
「還真可愛呀。當個乖乖的大人吧。姐姐現在得走了。」
葩用不耐煩的表情回答之後,走向綁著白足的地方。看著她的背影,雷澤大笑了出來。
「哈哈哈!喂,黃毛丫頭小姐!妳叫啥名字?如果方便,也說說年齡吧!」
「我叫做葩‧L‧格拉喜艾兒。二十三年前世界上還沒有我這個人。」
「好。我叫雷澤(Razor)。意思就是男人用來刮鬍子的東西。我不會再過三十二歲的生日了。」
葩翻身上了白足,然後走向雷澤。因為他一個人橫擋在道路上,不得已才走過去的。
「祝你一路順風,老伯。請你讓路。」
雷澤不但沒有讓出路來,反而伸出手抓住了白足的韁繩,葩的眉毛稍微往上揚起。
「我有很多問題要問妳。妳住在這座城裡嗎?」
「不是。如果你有很多問題,那就一次問完。」
雷澤無視於葩的要求,還是一個問題一個問題慢慢間。
「那我這個老伯想看黃毛丫頭小姐的時候,要乘什麼風才行呢?」
「不管那是什麼風,總之是會將老伯吹得完全乾癟的風。」
「何必這麼說呢。我雖然不知道妳對我的第一印象如何,但是如果妳更深入認識我,就會知道我也是擁有溼潤憂愁的男人。」
葩散漫地看著雷澤的臉。男人們真是種令人受不了的動物。似乎只要稍微順著他們一點,他們就開始認為自己是天下第一的風流人物了。
但騫卻不是如此。
「喂,老伯。今天晚上我的耐心已經差不多用光了。最後還剩下的一點耐心,我也不打算用在老伯你身上。剛才是因為對老伯還存有些感謝之心,才會忍耐到現在。所以現在不要再煩我了,快點讓開。如果不讓,我就會讓你學到,男人下面也是會漏血的。」
葩的語氣非常單調,聽到最後一句話,雷澤要慌也已經太遲了。
「……妳說男人什麼?」
「膀胱底下的部分可以斬斷。我可以讓你小便帶血,怎麼樣啊?」
雷澤想要直接笑出來。但是他及時忍住了。他又再次想起昏倒在樓梯上的男人。他還記得不久之前昏過去的時候,曾經看到眼前這個黃毛丫頭進了賭場。可是現在她好端端地出來了,而且還提出這麼不害臊的提譯。
雷澤不知不覺地往旁邊走了兩步。
低頭看他的葩臉上浮現了微笑。雷澤發現這黃毛丫頭小姐的嘴唇在月光下看來非常具有魅力。葩慢慢執起了韁繩,朝雷澤微微點了下頭。
「真是聰明的選擇。願賀加涅斯看顧你手所做的事。呀!」
葩直接撞碎了淡藍月光,朝路的另一邊奔馳而去。留在原地的雷澤則是茫然地望著她的身影。突然雷澤才發現自己不久之前被葩所打中的地方,原來是肚子。無意識中摸到肚子附近的雷澤差點慘叫了出來。呃!救命啊!在連慘叫都無法辦到的痛苦中,雷澤小心翼翼地深呼吸了幾口。額頭已經滲得到處都是汗水。
雷澤將額頭擦乾,然後才踏著小心的步子,往賭場的方向走去。
原本坐在階梯那裡的傢伙現在已經整個人倒了下去。史泰德的嘴邊不斷湧出口水,所以雷澤只好特別注意繞過他,才能繼續往下走。鬆了一口氣之後,他到每個房間去,正確地將每張桌上散放的錢的三分之一都一掃而空。男子們對於雷澤的行動並沒有生氣。因為昏倒的人對周圍所發生的各種事情,都是十分寬大的。雷澤對於這些被專挑痛到會昏過去的部位打的男人們,感覺到真摯的同情。
將錢都掃進睹場一角放著的袋子之後,雷澤滑稽地將袋子拿到昏倒的男人們面前搖了搖,「喂,其實十賭九輸,賭場的常客本來就沒有賺錢的道理。你們覺得我的說法怎麼樣啊?」
昏倒的人們對他發出了無言的肯定,雷澤簡直想吹起口啃來。真是個美好的夜晚。

「兩千步。」
「王八蛋!我以為你只是說說算了,你還真給我數啊!」
「兩千零一十步。」
「……狠毒的賤貨!沒水準的蠢貨!只會耍酷的爛貨!世界上怎麼會有你這種傢伙?」
「兩千零二十步。」
柯雷當場轉身,心中湧起衝向溫柴的慾望。絕對沒錯。那可惡傢伙是故意放我走的。媽的!柯雷現在開始想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如果那傢伙想要,他隨時可以抓住我。但他為了盡可能多打我,所以才故意讓我自由地跑來跑去。那傢伙絕對是純種的虐待狂。也許那是他家裡傳下來的傳統。他到底是不是帶有半獸人的血緣?柯雷決心要確認這一點。
「你這王八蛋!你祖先裡,到底有幾代混了半獸人的血?」
連接渡口與戈斯比城區的偏僻小路十分安靜。夜所攤展開的黑暗之網,將灑到大氣裡的光之碎片毫無保留地一網打盡。只有像水般傾瀉而下的月光一樣發出微藍照射著。柯雷停下來的地方,是小路已經到了盡頭之處,眼前可以看到戈斯比城的建築物逼近。
柯雷將身上四處藏的小刀都掏了出來,左右兩手各拿一把,腰帶中則是插了三把,開始瞪著溫柴。從渡口一路追過來,害得柯雷陷入半瘋狂狀態的溫柴慢慢停下,然後舉起了長劍。
「總共兩千零三十二步。我祖先裡面沒有半獸人。」
「你說謊!我才不信。你這傢伙絕對是帶著半獸人的血出生的!」
溫柴並沒有生氣。他反而只是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不……我們家沒有人被半獸人抓去過。嗯。也許是這樣吧。也許我們家的人流著人魚的血。但半獸人的血應該是不會有的。」
柯雷連生氣的念頭都沒了。
「人魚?你說人魚?媽的,要開玩笑也開得像樣一點,讓聽的人也舒服點……」
「我沒在開玩笑。在喬蘭生活的我姑媽曾經在與姑丈海邊漫步時被人魚抓走過。她是非常漂亮的。還好姑媽逃了出來,後來生了一個叫做辛柴的表哥。之後人們就常常指著他說『這傢伙身上流著人魚的血吧』之類雖然浪漫,但也算是惡趣味的玩笑。當然沒有人夠膽量敢在他面前這麼說。嗚……等一下。這樣說來,我媽媽那一邊好像有位阿姨被獅身蠍尾獸抓走過。不過我還得再想想。搞不好有人被半獸人抓去過也說不定。」
月亮一樣發著藍光,溫柴沉浸在自己的回憶當中。柯雷簡直就想口吐白沫,但是他並沒有這麼做,只是將右手往後一拉。
還在回憶的溫柴瞬間目露兇光。
對準了往旁邊跑開的柯雷,溫柴的身子一滑。在這一刻,柯雷的全身做出了非常急迫而戲劇性的動作。踩到地上的腳傳達出的信號越過了解釋的過程,直接達到了結論,這結論立刻控制了柯雷的腿。這個姿勢是靠反射性達成的。同時考慮溫柴的動作與自己的動作,柯雷的眼部動作快到令人害怕。原本鬆弛的右臂二頭肌瞬間收縮。
他是用肩膀的力量射出的。因為如果用的是手腕的力量,恐怕手腕會折到。但是在緊迫的每一瞬間,他肺部盡到所有的努力二譏呼吸柔軟地連接下去。
柯雷的小刀沒有射中。
溫柴衝了上去,準備跟柯雷肉搏。柯雷的左手用很難擋住的角度射出了小刀。在餘下的一生當中,還有機會射得這麼漂亮嗎?看到以驚人氣勢飛來的小刀,溫柴感到一陣寒意。必須拿出自己最厲害的絕技,就證明自己已經投身於非常愚蠢的狀況。溫柴希望自己的膝蓋夠軟。
咻。
就像避過橫擋在眼前的樹枝一樣,溫柴瞬間低頭,從小刀底下鑽了過去。溫柴的頭髮在小刀的路徑上顫動著。柯雷朝向腰帶移動的手被挫折感壓著而變慢,溫柴迅即出腳,集中注意力對著手的正上方踹了下去。手背跟腹部一次都被踢中的柯雷朝後倒下。溫柴的長劍立刻朝下一插。唰。
長劍尖端正確停在柯雷喉結的位置。兩人的動作同時模擬了夜的寂靜。溫柴的聲音乘著這一波飄起的風而來。
「誰?」
不只長劍的劍尖,連溫柴身體的任何一部分都找不出絲毫的移動。溫柴問問題的時候,只有嘴唇在動。倒在地上的柯雷感覺如果回答『是柯雷自己』,恐怕會發生相當危險的事,同時冶冶地笑著。
「不認識。」
「幾個人?」
「我見到的有兩個。」
「打算付多少?」
「三百賽爾。」
「好。我出三賽爾。你們要在哪裡會面?」
柯雷對於只出了百分之一的錢就要他背信的溫柴,一點都無法生氣。很清楚的是,如果拒絕了這個要求,那麼溫柴手中的長劍就會毫無阻礙地插進擋在前面的障礙物之中。而且這障礙物是柯雷非常寶貝的東西。可以用來吃飯、用來喝酒、用來唱歌……還可以用來洩露情報。
「戈斯比城內中央廣場旁邊二樓點著燈的窗戶。」
溫柴點了點頭,還是用長劍指著柯雷的脖子,開始搜他的身。柯雷緊閉著雙唇,祈禱著一樣東西都不要被搜出來,然而事與願違,溫柴將他身上的吹箭簡跟飛鏢二都找了出來。柯雷所有的武裝都被解除之後,溫柴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不過這是在對自己極為嚴格的男子將三個錢幣拋向柯雷之後。
跪坐在月光靜靜照射的小路上,柯雷失魂落魄地看著朝船的方向消失的溫柴背影。召喚夏季的蟲聲好不容易將他的意識拉回了現實之中,這時柯雷才大大嘆了口氣,低下了頭。低著頭的柯雷眼中閃耀著落在地上錢幣的光芒。柯雷瞄了錢幣一眼,然後開始苦笑了出來。
「該死的王八蛋……」
說出這句不知道是罵溫柴還是罵自己的話之後,柯雷還是坐在原地,思考著明天的太陽出來之後該做的事情。就這樣離開戈斯比嗎?這邊還是很適合弄錢討生活的。哎,就稍微到托比閒晃一下,之後夜鷹營業活動暫時公休一陣子,來一趟夏季冒險好像也不錯。可是現在又怎麼樣呢?想要回到船上恐怕不行,到城裡面好像也無事可做。煩惱了一會之後,柯雷下的結論是到城內的地下賭場去試試手氣,或者吃點紅。看看明天早上事情發展得怎麼樣,然後再明確決定去留吧。無可奈何地接受了自己做的決定,柯雷撿起了溫柴丟下的錢幣。看著放在手裡的三枚錢幣,柯雷再次苦笑,然後故意快活地說:
「搞什麼,就這幾個銅板,連當本錢都不夠吧?哈哈哈!」
柯雷將手掌中的錢朝天空拋了上去。接收到月光的錢幣射出銳利的光芒。照常理這些錢應該要落回柯雷手掌裡面才對,但是卻沒有如此。
錢落到地上,開始滾了起來。
原本懷有柯雷的夢想、享受著柯雷的喜好的身軀,慢慢地朝一旁傾斜了。啪。落在地上的瞬間,柯雷還擁有著意識。他痛到了極點。如果得到允許,他實在很想站起身來長長地吹一聲口啃。就算沒有任何人聽到也沒關係,那是帶有哀淒音色朝四方散開的口啃聲。
還真是神奇。柯雷能夠感覺出自己最後的呼吸。這就是我的最後一口氣了。他沒想過,這一輩子都沒在乎過的呼吸,在這一刻他竟然珍惜到多麼想要再吸一次。
柯雷死了。
從空中踏下來的腳踩住了柯雷的背。緊接著出現的手握住了柯雷背上插著的匕首。拔出匕首的同時,柯雷的身體蠕動了一下,但是殘忍地踏在他背上的腳卻一動也沒動。握著匕首的手用柯雷的衣服開始擦去刀刀上的血。然後從那隻手的上方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現在要去船那邊,該怎麼做?」
接著另一個聲音回答︰
「你上船把其他那些傢伙帶來。」
「跟上去,趁他一個人在走的時候偷襲如何?」
「不太好。我不太想跟那個傑彭傢伙交手。」
用單調的語音說著不單調內容的,是兩個男人。雖然穿著平凡的衣著,但是他們的體格碰上很多門都會有些狹窄的感覺。這兩個男人給人的感覺是,由於這些人平常都戴著頭盔,只要脫下來就覺得清爽的額頭底下,那裂開的雙眼似乎看到血色會比薔薇色來得更安心。他們持續地望著溫柴消失的方向,其中一個用死心的聲音說︰
「無論如何,要趕快離開這個村子才好。」
「嗯。」
刺殺了柯雷的男子將匕首收好,兩個人就毫不猶豫邁出了腳步。他們走的是溫柴消失的相反方向,也就是正走向戈斯比城區。慘白的月光落在他們背後的柯雷屍體身上。

葩用顫抖的手擦去了眼淚。
邁著小小的步伐,葩正走向柯雷。柯雷在蓋滿大地的月光之池中孤獨地漂浮著。葩用顫抖的手搗住了自己的嘴。騫啊,到底這種事要如何才能習慣呢?這糟糕之極的感情缺乏症患者啊。
抖得簡直馬上就要斷掉的手好不容易伸了出來,葩將手貼到了柯雷的額頭上。
當手指碰到對方的瞬間,只有嚇人的感覺傳來,葩簡簡單單就幫他闔上了眼。葩就跪在屍體旁,望著天空好一陣子。嗡嗡響著的耳朵裡面,似乎在這時連自己的心跳聲也聽不清了。就在這時--
「已經死了嗎?」
被後頭傳來的聲音嚇了一跳的葩連忙轉身。那是一個額頭上接收著滿滿藍光,做出啼笑皆非表情的男子。男子低頭看了看柯雷的屍體,然後壓低聲音說:
「那個男的,是妳殺的嗎?啊,似乎不是。身上中了一刀。」
葩用茫然的表情抬頭看那個男的,好不容易才開口:
「雷澤?」
雷澤將屍體仔細觀察了一番,然後費力地擠出了個微笑。
「沒錯。是妳發現的嗎?可惡。這傢伙怎麼會半夜在偏僻小路上身中一刀而死?他就是妳說要找的夜鷹嗎?」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戴夫要我幫他向妳問好。他氣得咬牙切齒呢。」
「你為什麼跟著我?」
說完話的葩已經挺直了身體站著。她表情驟變臉龐往旁邊稍微傾斜,向上看著雷澤,雷澤則是再度露出了沒什麼魅力的微笑。
「喔。黃毛丫頭小姐沒有收下自己該收的錢。所以我幫妳拿來了。」
「錢……你說錢?什麼錢?」
雷澤笑著從懷裡掏出了錢袋。他把錢袋拎到訝異的葩面前搖了搖,然後用可笑的聲音說:
「小姐妳不是橫掃了整個賭場嗎?雖然不是用自己下去賭的方式,但也算是橫掃了。所以這些錢應該是小姐妳的。」
葩這時才做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居然這麼做?趁著賭徒們昏倒的時候,把他們的錢全拿走?」
「把他們弄昏的是小姐妳。我只負責收錢。」
葩用氣得半死的表情瞪了雷澤一眼,然後二話不說轉身就走。葩刻意不去看倒在地上的柯雷,直接走向綁了馬的地方。雷澤慌忙說:
「咦?葩。妳的錢快拿走啊!」
「把他們弄昏的是我,拿走錢的是你。你要拿走就拿走好了。」
「什麼事情那麼急?難道妳姐姐發生了什麼意外嗎?」
「你沒有必要知道。」
葩翻身上了白足,雷澤想他大概要再次錯過葩了。這絕對不是件好事。所以雷澤很快跑到白足前面將牠擋住。葩的眼睛瞬時瞇成一條縫,同時雷澤的眼睛因微笑而向上揚起。
「黃毛丫頭小姐。不要老講些讓我下面出血之類可怕的話。哎。而且這個老伯難道沒辦法幫上黃毛丫頭小姐的忙嗎?小姐似乎正要投身某件非常危險的事情。看看那具屍體就知道了。」
「坦白說,你現在在說些跟精靈砍樹一樣莫名其妙的話。給我讓開!」
如果前面沒有雷澤擋著,葩似乎會策馬直衝出去,而更令雷澤印象深刻的是,現在葩似乎就要策馬踩過雷澤的身上離開。所以雷澤慌忙地說:
「葩‧L‧格拉喜艾兒!妳的武藝高強,意志也堅定。我可是第一次這樣稱讚一個女人。可是不知為什麼,就會想對小姐妳……可惡!看到小姐妳,不管是誰都會想要伸出援手的!因為妳身上帶著這樣的氣質。就像放著不管就會燒盡的火花。就是這件事刺激著我這個老伯。」
原本認為對方最後一句話是『如果妳非要走,雷澤就會乖乖讓開』的葩,就此停下了腳步。葩用懷疑的眼光低頭看著雷澤。
「什麼意思?」
「有人說,小姐看來像是正朝向自己不希望發生的事情沒命地狂奔著。」
葩將拿起韁繩的手放下了。這雖然不是讓雷澤信心十足的動作,但至少也能讓他感到些許安心。所以雷澤開始慢慢地說:
王這是戴夫說的。他說小姐妳不知為何這樣。我只是原原本本將他的話傳給妳聽。他說妳雖然個性有點太好強,但至少還讓人感覺滿舒服的,為什麼做起事來會像個沒有未來的人一樣?」
葩到此時尚未開口。雷澤感覺有點厭倦,所以繼續往下說: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只是一個普通人對陌生人拋出的問題,所以聽來感覺是有點奇怪。但是既然小姐身上帶著的是這樣的氣質……到底有什麼東西逼妳做出這一切?」
「對於我想殺之人的愛。」
葩看了看雷澤訝異的表情之後,才真正聽懂自己嘴裡溜出的話。雷澤歪著頭,突然又抬起頭來。
逆著天空山坡而上的月車軌跡滿滿地在雷澤眼中閃爍。
極光與忘卻的伊莎接受了織出曙光少女們的祈求,讓天空中除了太陽的光輝之外,所有光輝都會成為絲線。看到落在鼻樑上的月光,雷澤突然想到,如果能將今夜的月光拿來織華倫查三騎士之一--意義騎士的斗篷,那一定會非常好看。
「說來這也是有可能的。報復是最不喜歡與意義同行的東西之一。」
「我才不是要報復。」
「如果沒有意義,就不是報復了嗎?嗚。可是黃毛丫頭小姐,妳不是說過嗎?妳說那是對於妳想殺之人的愛。那就非得加上很稀有的那種意義才行。妳想殺的人是妳姐姐嗎?妳愛著姐姐,卻還想要殺掉她嗎?」雷澤沒辦法鎮靜下來。「妳是不是愛著妳姐姐的情人?」
「這樣不行嗎?」
沒想到會聽見如此回答的雷澤低頭看著葩。然後他往後退了兩步,不自覺地咬住了牙。雷澤看到的是即使得到伊莎最大的恩惠也絕不會忘記的那種臉龐。
「我問你這樣不行嗎,雷澤?」
看到葩的臉孔而自動後退的雷澤,突然腳被倒在地上的柯雷的屍體絆到了。
「嗚,哇!」
向後翻滾的雷澤整個身子都滾到柯雷的屍身上。肌肉還沒僵硬的柯雷手臂奇妙地動彈了一下,打在雷澤的臉上,雷澤嚐到了極端恐怖的情緒。
「呀啊啊啊啊!」
雷澤嚇了一大跳,推開了柯雷的手臂,想要站起來。但是腿已經打結的雷澤起身到一半,又再度倒了下去。彈性消失的柯雷屍身在雷澤身體底下再一次用難以想像的動作彈起。雷澤簡直就要被逼瘋了。葩只是冷冷地朝下看著與屍體滾作一團的雷澤。下一個瞬間--
唰!葩從與柯雷屍體糾纏不清的雷澤身體上方飛了過去。白足巨大的胴體幾乎完全遮住夜空片刻,發狂的雷澤感覺自己停下了呼吸,身體靜止不動。短短的一瞬間,長長的飛行。躺在柯雷身上的雷澤只能張大了嘴望著上方的葩。
雷澤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朝後回頭望的時候,白足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道路另一邊的黑暗之中了。啪嚏啪暱。只有鞭打著清淨的夜晚空氣的馬蹄聲規律地傳來。雷澤長長地嘆了口氣。
「可惡。那丫頭好像已經完全獻身給逸賽茵了。」

騫突然感覺臉上癢癢的。那是很細微的感覺。是蟲子嗎?騫的右手移向自己的臉龐。但是他的手碰到的是某種非常柔軟的東西。騫睜開了眼睛。
「葩?」
「起來了嗎?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怎麼回事?」
葩轉過頭回答:
「啊,好像有東西跑到你臉上去了,我幫你拿開。」
騫起身之後,一樣看著葩的耳朵說:
「遲了嗎?嗯。現在月亮在哪裡?」
圍繞著地平線的夜既圓又大。流浪者的痼疾就是,每天睜開眼睛的時候都感覺自己是在錯誤的地方被叫醒二逼感覺此刻正在騫的腦中盤旋。周圍是破曉之前最為黑暗的空氣,對於其中洋溢的各種氣味,騫深深地吸進了一口。
是汗味?這還真奇怪。原本伸著懶腰的騫放下了手,用訝異的眼光掃視著周圍。葩還是用背對著他,朝著戈斯比的方向坐著。看著馬的騫發現白足的身上沾著汗水。這匹馬怎麼回事?但是騫沒有多想,因為他想到了更緊急的事情。
「那個,我們走吧。已經遲了。洗臉跟吃東西,就等到了戈斯比以後再說好了。」
葩還是背對著他低聲說。就像在喃喃自語一樣。
「你不累嗎?」
「沒關係。可是妳還是無精打采的?」
「走吧。」
葩的影子一下長了起來。不知不覺間葩的動作抓住了騫的眼光,所以原本想對葩說些什麼的騫只好閉上了嘴。葩幽暗的陰影起身之後轉向朝馬匹移去。並沒有望騫這邊一眼。
清晨的黑暗中,葩那只能模糊看見的身影非常神秘。閃爍出現的側影。雪白的手。膝蓋與手肘一下子朝上顯露於黑暗中,一下子又朝後消失。葩已經坐在馬上了。
「快上馬吧。我們不是得快點過去?」
「咦?啊,好。」
騫慌忙踩熄了火堆最後剩下的一點火苗,然後騎上了金錢獵人。騫一上馬,葩就二話不說地跑了起來。騫看著她的背影好一會,然後望向了將她頭上染成微微暗藍色的破曉天空。「呀!」騫跟在葩的背後開始跑著。
兩人出發之後,留下的火堆餘燼正飄起裊裊的青菸。乘著平原上的風,菸分散消失,開始唱起了失蹤詩人帕哈斯的追想曲。
呼呼呼呼呼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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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詩人的歸還

第一章

「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如果蕾妮小姐能夠回到這裡,那就好了。」
看著露米娜絲發出的淡淡月光,卡爾喃喃地說道。在他背後,一個低沉尖銳的聲音回答說:
「你希望蕾妮回來嗎?」
卡爾微微笑了笑,轉過身去。身體倚靠著月光傾瀉而至的陽台欄杆,卡爾望向黑暗的房間裡面。從他所站的地方,他只能看到月光照亮的兩隻腳、椅子的腳,以及在那上方的一點袍子。其餘的一切都隱藏在房內的黑暗中。卡爾對著那個坐在黑暗裡的人說:
「如果蕾妮小姐回來的話,您也會回來,不是嗎?偉大者啊。」
「她對於不能在故鄉獲得的東西一點興趣都沒有。」
「您自己又是如何呢?」
「我當然希望待在龍魂使身邊。她很會做魚的料理。」
「魚的料理?嗯……最近您寄居在何處呢?」
「戴哈帕前面的海裡。」
「呵,船員們沒被嚇得一團亂嗎?不,應該是整個伊斯國都被嚇得一團亂吧。」
「沒有。他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
「嗚。您在那邊,都是以化身的形象過日子嗎?」
「他們都以為我只是個退休的公務員。」
「難道……您天天都把時間花在釣魚上面嗎?」
「釣魚很有趣啊。」
卡爾除了微笑之外,什麼也不能做。每天坐在戴哈帕防波堤邊,忙著把魚餌掛到魚鉤上的,居然是頭藍龍。牠應該常在那裡接受那些發現牠的真面目馬上會心臟麻痺的船員們間好吧。呵呵,還真是的。
「是這樣嗎?她還合您心意嗎,基果雷德?」
卡爾的問題直接接著前面的問題而來,所以也算是一種奇襲。黑暗中的基果雷德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靜靜坐著。卡爾心中開始數數,當他數到十的時候,基果雷德的回答才傳來:
「龍與龍魂使的關係,是超越所謂好惡的。卡爾,你對你的右臂跟左臂,哪一邊你比較喜歡?」
雖然是很平淡的聲音,但基果雷德的話卻給人一種肅穆感。聽到這種微微透出藍龍兇暴性的聲音,卡爾只是聳了聳肩。
「我問錯了問題。對不起。是的。我只是在想,如果她能夠幫忙稍微淡化您的痛苦,那就太好了……」
「卡爾……」
卡爾抬起頭,發現不久之前還在那裡的基果雷德的雙腳已經消失不見了,他立刻慌了起來。現在那裡什麼東西都沒有了。跑到哪裡去了呢?這時尖銳低沉的聲音傳來。
「殺了克拉德美索的,是我。」
卡爾開始緊咬牙關。
「所以我對牠欠了一生的債。我殺了牠,所以我必須完成牠所遺留下來的義務。這才像是龍所做的事情。你懂嗎?」
卡爾一動也不動地沉入思緒當中。去完成最強的深赤龍無法完成的事?牠在那令人悲嘆的死亡瞬間所期望的是……拜索斯的滅亡。卡爾的聲音並沒有顫抖。因為他已經害怕得顫抖不起來了。
「您會去做嗎?」
「我的龍魂使一定很不喜歡。」
啪一聲傳來,卡爾又再度看到坐回椅子上的基果雷德的腳。但是不久之前就在他左耳旁邊傳來的低沉說話聲,還是留下餘音在周圍旋繞著。卡爾慢慢壓抑自己噗通的心跳聲。
基果雷德用非常疲憊的聲音說:
「現在開始說正題吧。我打算明天早上就回到伊斯去,所以想趁著夜晚飛回去。露米娜絲已經望向西方走著了。」
卡爾還是緊咬著牙關。很快恢復鎮靜的卡爾用跟剛才一樣的聲音說:
「您說您現在待在戴哈帕附近的海域?」
「嗯。」
「這樣的話……您有沒有聽過盧斐曼海岸旁的航道?」
「我知道。傑彭的海員常常走那條航道。」
「您幫忙把那條航道切斷,如何呢?」
基果雷德瞪著卡爾。
「我就坦白跟您說。我是希望靠您來結東這場毫無益處的戰爭。但只有我們這一方想脫身是不行的。我希望造成能夠提出休戰協定的狀況。」
基果雷德噗哧笑了出來。
「還真是可笑。我就讓你說說,我為什麼非得幫你不可?看你能不能說出五種理由,我再想想要不要理你。」
「五種?好的。首先,我是以持守中道的深赤龍之名拜託您。其次……」
「我該做些什麼呢?」
這次輪到卡爾笑了出來。

兩天之後,在距離盧斐曼海岸四萬肘處的海面上。在這個季節難得一見的強力暴風撲向船員們。在浪濤之上飛散的泡沫,在空中劃出冶冷的銀線。唰!劈向遠處水平面的電光,將灰色天空染成一片亮彩。像是由巧匠之手二畫出的無數同心圓之間,緊貼水面的船在閃電的怪異銀光之中顯露出分明的輪廓。
被埋在轟然作響的雷聲底下的慘叫,用的都是傑彭語。但是即使聽不見這些聲音,老練的船員也能看出這艘船是傑彭的單縱帆三桅船。這種帆船,在遠洋航行上也能發揮卓越的性能,是傑彭的貿易船。無論如何,這是種非常能挺過暴風的船。然而這種足以被稱為『海上漂流金庫』的船艦,卻在不像屬於這世界的強力攻擊之下,以悲慘無力的姿態下沉。
噗隆隆!再次掀起的波濤將一邊的船舷整個都撕裂開了。閃電渲染的天空閃耀著超自然的紫色,處處燃燒起的甲板冒起了陣陣濃菸。著火的甲板上,船員們正盡全力將救生艇放到海中。但是纏繞著的繩索與搖晃的甲板一下子就讓船員們所有拚命的努力都歸於泡影。唰!奔騰湧上的巨浪再次讓船員們跌倒,只能絕望地看向前桅杆。前桅底下有一個男子握著帆的繩子,張口大喊著。
他雖然渾身是傷,穿的卻是船長的服裝。洶湧而至的狂風與巨浪,讓船變得猶如風中飄零的枯葉,船長似乎當場就要倒了下去。但緊握著舵輪的船長雖然全身扭曲,卻還是堅持不倒。是憤怒讓他在這種惡劣情況下還奮力挺住。 。
船長滿佈血絲的眼睛向空中怒視,大喊道:
「有一天,有一天一定會!」
嘩,嘩嘩!越過船舷的浪濤將強力的水花打在船長身上。雖然幾乎放開了舵輪,但是船長就是不倒。被水浸得黏在一起的頭髮之間,船長的眼睛藍藍地燃燒著。船長放開喉嚨嘶吼:
「一定會的,不是我的兒子,就是我的孫子,不然就是我孫子的孫子!我的後代一定會拿劍刺穿你那惡毒的心臟!讓你的血濺滿一地!」
「船長!快點上小艇吧!」
後面跑來的甲板長雖然猛力地拉住船長的手臂,但船長拚命將他的手甩開,瘋狂般地喊叫著:
「給我滾開!船可以離開船長,但是船長是不會離開船的!我要與船共--」
船長的喊聲中途被截斷了。下一瞬間從天空中掩襲而來的巨大陰影,讓船長一下住了口。以可怕速度飛來,將洶湧的狂風撕碎的某種東西殘酷地蹂躪著船長的整個視野。
「呱啊啊啊啊!」
巨大的咆哮聲似乎讓暴風都暫時停止了呼吸。拼了命想要把小艇放到海裡的船員們,現在都將 手放開看著天空。在那個地方,點燃這艘船、想讓這艘船沉默的元兇,巨大的翅膀遮住了整個天空飛翔著。閃耀的電光將牠的翅膀照得白亮,傾瀉而下的暴雨中,牠閃爍的身軀煥發著絢爛的藍色。
船員們在徹底的絕望之中放棄了一切,就只是望著天空。原本拉著船長的甲板長也在不知不覺間放開了船長,呆呆地盯著天上瞧。就在這時,船長突然拋下舵輪不管,開始跑了起來。
「船、船長大人?」
用懷中揣把短劍就衝入敵陣的暗殺者一般的動作,船長在搖晃的甲板上飛也似地奔跑著。一口氣橫越前甲板的船長跳上了船頭,連保持站立都很困難的船員們則是只用茫然的眼神看著他。到達了前桅前方船首樓的船長將滿臉的水珠擦去,然後再度瞪著天空。
船長在狂暴的風雨中張開了雙臂。
閃耀的電光中,船長亮白的身影聳立在船頭上,毅然決然攤開的雙臂,仿彿想要攔住朝向船飛來的巨龍。船員們全都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幕。船長放聲大叫︰
「拿走吧!可是你最後還是得將拿走的東西放下!」
「呱啊啊啊啊!」
片刻之後,藍龍吐出的閃電瀑布將沉沒中的船劈成了兩半。

拜索斯的伊帕西城,是疾病與烏鴉之神基頓的聖地。
位於南部林地中心的伊帕西,是基頓的使者雙頭烏鴉傑洛伊老巢所在之處,是大陸上所有疾病開始的地方,然而同時也是能夠找到各種疾病治療藥劑的地方。在疾病開始之處,治療的手段最為發達,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所以應該也有可以治療那不成材傢伙的Demunizairo的藥吧。」
伊帕西城中悠閒的酒館一角,一個矮人用鈍重的聲音說。坐在桌子另一邊的年輕祭司歪起了頭。聽不懂艾賽韓德提到的這個語詞,傑倫特轉過頭,看著深深坐在椅子裡,臉型有些長的魔法師。
魔法師亞夫奈德苦笑了一下,說:
「這個嘛……大致可以翻譯成瘋狂個性病吧。那是矮人語。」
傑倫特用正要爆笑前的表情說:
「哈哈,艾賽韓德。個性並不是一種病啊。」
艾賽韓德皺起一邊粗大的眉毛,另一邊則是向上揚起,看著傑倫特。
「這個嘛……如果是那傢伙或者是你,個性都有可能是一種病。」
「咦?我的個性又怎麼了?」
「別提了。」
艾賽韓德不太像矮人地迴避了作答,然後舉起了啤酒杯。傑倫特與亞夫奈德都將一品脫的啤酒杯放到面前當作觀賞用,艾賽韓德則是拿著對矮人來說嫌大的兩品脫酒杯,若無其事地暍著啤酒。用粗大的手肘擦過下巴鬍子之後,艾賽韓德再次皺起了眉頭,皺到眼睛都快看不見的程度,然後望向櫃台。
「大哥,大哥!大哥實在太帥了!咦?你常被人這麼說吧?不是嗎?」
坐在櫃台後面,黑黑的鬍子應該要拿來梳,滿臉的皺紋應該要拿來用砂紙磨的老闆,正用氣得說不出話的表情看著櫃台前面的少女。一個看來十五、六歲左右的少女斜倚著櫃台站著,從額頭往後撥了撥長長的金髮,做出誘惑的表情。
老闆露出了不太穩固的牙齒,刺耳地說:
「妳現在到底在搞什麼?」
「我想跟你交往啊。我的內心實在是太寂寞了。」
艾賽韓德發作般地握緊了放在桌邊的巨大戰斧。就在艾賽韓德對著少女拋出斧頭之前抓住了他手臂的傑倫特連忙說:
「艾賽韓德,艾賽韓德!忍住啊。這裡可是在城裡面啊!」
右手被抓住的艾賽韓德沒有回答,只是很快地將戰斧換到左手。如風飛來的亞夫奈德連忙將他的左手也抓住,所以艾賽韓德只能吐出了嚇人的呻吟。「嗚!快給我放開!」艾賽韓德猛烈地站起身來,差點被拋出去的祭司與魔法師則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纏住艾賽韓德的手臂。接著艾賽韓德就將攀在手臂上的兩個年輕人開始甩了起來。
「嗚哇哇哇哇!好像在天上飛的感覺!」
「傑、傑倫特。這、這本來就是,在天上飛啊!呃啊啊啊!」
但是金髮少女對於大廳一角演出的特技(一手抓著神力,一手抓著魔力揮動的矮人,不管以往對冒險家事蹟的傳說有多少,他都應該是第一個。)連瞄都沒瞄一眼,只是蠕動著溼潤的嘴唇,說:
「世上是無情的。我這個多情小妹,沒有可以倚靠的肩膀。大哥的肩膀如此寬闊。你的眼睛也很漂亮。我第一次看到這麼炯炯有神的眼睛。」
喀啦。老闆的嘴巴一開,原本不安地叼在口中的菸斗也就掉到櫃台上去了。停止住呼吸看著這一幕的其他客人也都訝異得張大了嘴。老闆慌忙撿起菸斗,然後把櫃台上的菸灰擦掉,大喊:
「妳這糟糕的丫頭!學春天的母馬發什麼春啊……」
金髮少女用毫不在乎的表情點了點頭。
「沒錯。我就是個糟糕的丫頭。所以什麼糟糕的事我都能做。你難道不期待嗎?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可以做什麼。(將舌頭往前伸出)連你想像之外的事情,我也都可以做。」
老闆終於要爆發了。但是在他厲聲暍叱之前,有某種東西發出很大的響聲飛了過來。原來艾賽韓德已經放棄要拋出戰斧了,所以直接將亞夫奈德拋了出來。
「嗚哇哇哇!快躲開,艾佩薩斯!」
亞夫奈德揮動著四肢飛來。但是少女的神色卻一點也不驚慌,只是將身體輕輕一扭,亞夫奈德就整個人直接撞上了櫃台,然後掉到地上。只不過扭下腰就避開了飛來的魔法師,少女用心寒的表情低頭看著倒地不起的亞夫奈德。
「奈德,奈德。我不是早跟你說,不要這樣叫我嗎?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呢?」
亞夫奈德在強烈的疼痛之中縮起了身子,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微笑。
「艾佩薩斯……我拜託妳,停止現在做的詭異行徑……」
「頭腦不好還可以原諒,但是連努力都不去努力就不能原諒,奈德。我說過太多遍了。請不要叫我那個又臭又長的難聽名字。所以……」
這時臂力比亞夫奈德稍微好些,一直撐到現在的傑倫特用酒館外面都能聽到的聲音大喊:
「佩西!快跑!」
艾佩薩斯嘻嘻笑了笑,然後把兩手合到屁股後面,彎腰給傑倫特看。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可能會覺得這是個非常可愛的動作。
「真乖啊,傑利。只有傑利這麼乖。嗚……艾斯大哥好像有點醉了。我先走了,就在旅館見了,好嗎?對不起。有著漂亮眼睛的大哥,你看起來好像很嫉妒我們一行人啊。雖然有些可惜,但
我們就把約定留待明天了。到再見面時為止,你不要對其他女人送秋波喔!」
老闆露出一副快昏倒的表情。「咕啊……」然後艾賽韓德就一面揮動著傑倫特全身,一面跑了起來。「妳往哪跑!給我站住!」萬一艾佩薩斯還站在原地,絕對會被神聖的人柱給打到。也就是被祭司這種最新型武器給打中。但是艾佩薩斯卻只拋下了一個微笑,然後就趕忙消失在酒館的人口處。
最後亞夫奈德向酒館老闆與客人接連道歉多次,三個人才有辦法從酒館走出來。艾賽韓德的鬍鬚還是一根根翹得老高,拚命在咆哮著,被意圖外的重勞動折磨的兩人,則是用疲勞至極的表情跟在他後面。所以三個人在伊帕西城毫無特色的道路上猶如散發出異樣的光彩。
亞夫奈德虛弱無力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說:
「呼,一定是因為印象太深了,她才這麼做的,艾賽韓德。對那孩子來說,陪酒女郎的樣子是很少見的。她看到酒女這樣說之後,男人們都會對著酒女傻笑,所以才會以為那是件好事。」
傑倫特朝著對周圍注視的人們咆哮的艾賽韓德說:
「沒錯。她是個很善良的孩子。」
「善、良、的、孩、子?」
「艾賽韓德,你這樣把話打斷了來說,嘴巴不會痛嗎?」
「媽--的。算了。這件事就先別提了,可是我們到底還要在這裡待多久?艾佩薩斯的行為越來越奇怪了!已經第四天了!」
艾賽韓德將雙手抆到腰上,直瞪著傑倫特瞧。傑倫特搔了搔後腦勺,滿臉尷尬地說:
「對呀……實在是太慢了。」
「媽的。我已經受不了了。今天晚上如果再沒聯絡,我們就直接走掉算了!」
亞夫奈德歪著頭說:
「可是呢,艾賽韓德,既然對方刻意指定這座都市,那留在這裡等不是比較好?」
「對方可沒說過要等這麼久!」
傑倫特微微笑著說:
「好。那我們就打個賭吧,艾賽韓德?我賭今天晚上就會有聯絡。」
艾賽韓德用氣到說不出話的表情望著傑倫特,但是並沒有反駁什麼。不知何時,三人已經回到住宿的地方了。位於伊帕西城郊的旅館『摩莉旅店Molly's Inn』就是他們住宿的處所。進入旅館入口的艾賽韓德看到坐在大廳的桌子前,正對著旅館服務生大送秋波的艾佩薩斯,似乎再也忍不住,馬上就要氣得昏倒似的。
「如果不給我酒的話,我一定會因為愛而死的!」
艾佩薩斯堂堂正正地宣言說。
傑倫特歡呼拍手,亞夫奈德則是將之前暍的啤酒一半灌進了嘴裡,一半灌進了鼻子裡。當亞夫奈德不斷對周圍的人道歉,同時用手帕遮住漲紅了的臉之時,艾賽韓德則是啣住了菸斗,說:
「妳打算做什麼?」
聽到這冷酷的聲音,傑倫特因著困惑,拍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停了下來。但是艾佩薩斯自己則是將手上的刀叉不在乎地丟到盤子裡,唐突地說:
「愛。最為高尚、最為純潔,裡頭悄悄再加入一點點慾念,透過戀人們的行動得到發展,表現出整體情緒的,那種普通的愛。」
艾賽韓德咆哮著說:
「現在要進行威脅是太奇怪了。而且吃完晚飯以後馬上講這種話,就更奇怪了。對消化完全沒有幫助。」
「不要轉移話題啊,艾斯大哥。」
「不准叫我大哥!我看過的初雪次數,比妳看過的日落還多!」
艾佩薩斯的嘴一下就被堵了起來。所以她只能雙手抱胸,挺直腰桿。盡可能讓埋在椅子裡面的小小身軀看起來巨大之後,艾佩薩斯開口說:
「老爸。」
「閉嘴!妳老爸是神龍王!」
「阿公。」
「啥?阿公?」
「親愛的。」
這時才直視艾佩薩斯雙眼的艾賽韓德,發現她的眼中充滿了淘氣。艾賽韓德決定還是不要把艾佩薩斯抓來吃了,只好默默把啤酒杯抓起來喝了。傑倫特用充滿感動的目光看著艾賽韓德喝酒的樣子,然後將頭轉向艾佩薩斯。
「那個,佩西。妳說不給妳酒的話,妳就會因為愛而的?」
「是的。」
艾佩薩斯聽到傑倫特的問題,有點心慌。傑倫特這樣說:
「真好的決心。了不起!我可以怎樣幫妳嗎?對象是誰呢?」
「我怎麼知道?」
艾佩薩斯的回答比別人預料的冷酷了三倍,比她自己預料的冷酷了兩倍。傑倫特露出驚慌的神色,看了看艾佩薩斯,但是艾佩薩斯自己也是驚慌不定,用茫然的眼神跟傑倫特對看。
「佩西,怎麼了?」
「咦?呿!我怎麼知道!我又沒有男人!」
「所以呢?」
「所以怎麼了?可惡!一點都不好玩!」
傑倫特用完全失了魂的表情在看她的時候,艾佩薩斯已經從椅子上迅速起身。粗魯地站起來的艾佩薩斯踹了一下桌子腳。刀叉發出了很吵的響聲,亞夫奈德的啤酒杯往旁邊倒了下去。傑倫特嘴巴張得大大的,亞夫奈德則是停下了擦著嘴角的手帕,注視著艾佩薩斯。艾佩薩斯看了一眼桌子,然後喊了出來:
「嘿!這桌子怎麼會這樣?爛透了!」
「艾佩薩斯?」
「爛透了的桌子!他媽的!呀!」
艾佩薩斯一面高喊一面轉身。原本還在破口大罵的艾賽韓德因此就錯過了時機。艾佩薩斯像是一陣風一樣消失在通向二樓的階梯上,傑倫特則是茫然地望向階梯的轉角處。
亞夫奈德將手帕收回袋中,同時收回臉上的表情。這到底是什麼行為?艾賽韓德倒豎起眉毛,說:
「這孩子到底怎麼了?」
傑倫特似乎還是驚魂未定,只是歪著頭說:
「這、這個嘛……是不是我說錯什麼話了?想想我也感覺最近實在是太奇怪了。」
「什麼太奇怪?」
「佩西的事情啊。剛開始跟我們出來旅行的時候,她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剛看到人類的世界,她是很真心地覺得有趣。但是最近她開始老是找一些怪事來做……剛剛白天不也是這樣嗎?我事實上不太理解佩西為什麼對陪酒女的行為這麼感興趣。幾天之前在大馬路上,她做的事情也是如此……」
艾賽韓德深深吸了口菸斗,然後點頭。
「嗯。聽起來是這樣沒錯。她是不是生了什麼病?」
「生病?你說生病?是身體哪個部分不對勁嗎?」
聽著兩人交談的亞夫奈德還在面無表情地向周圍的人道歉。然後他熱誠地伸出援手來拯救他陷入困境的夥伴們。
「傑倫特、艾賽韓德。會不會是我們想錯了呢?」
亞夫奈德聽了自己說的話之後,點了點頭。這是意外單純的狀況。另外兩個人雖然都不這麼想,但是亞夫奈德感受到的東西卻一點一點赤裸裸地浮出了水面。也就是說,那兩個人只知想著艾佩薩斯是神龍王的孩子這個層面……
「我們應該把艾佩薩斯當作是尚未學會如何平衡情緒的青春期少女,不是嗎?」
艾賽韓德聽了亞夫奈德的話,立刻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傑倫特則是相反地把眼睛瞇成了一條
縫。
「你說,青春期少女?」
艾賽韓德激動了起來,揮著手上的菸斗,好不容易才靜下來說:
「喂!艾佩薩斯是頭龍啊。雖然可以隨心所欲地變化外型,但你是不是錯把她當成人類了呢?居然說什麼青春期少女,呵!神龍王如果聽了你這句話,恐怕會當場昏倒。」
亞夫奈德面帶暗沉的表情,搖了搖頭。
「不是的,艾賽韓德。我認為應該要把艾佩薩斯當作少女,才更符合實情。」
「你說啥?」
「你想想看。在她的生活中最強烈、最重要的體驗,都是發生在跟我們一起旅行的途中。也就是人間所發生的事情。在這之前有哪些經驗與學習過程對她的性格造成影響,我們根本搞不清楚。」
「別胡說八道了!把老鼠養在水裡,難道就會變青蛙嗎?」
「這個痲……艾賽韓德,想想大暴風神殿的女祭司艾德琳的例子吧!」
艾賽韓德的嘴立刻就給堵住了。亞夫奈德所提的是以『治癒之手』身分,名聲響遞整個中部林地的女祭司。她周遊於中部林地,治療患病之人,分發食物給飢餓的人,現身幫助所有需要幫助的人,是個被一般人敬仰為聖女的知名人物。但是她並不是人。她其實是隻巨魔,這件事也讓她的名氣更加響亮。她被巨魔討伐隊的士兵抓到,在經歷了迂迴曲折的過程之後,在大暴風神殿長大。她的過去可以說明她的現在。也就是說,亞夫奈德此刻想指出,一個原本只會抓人來吃的怪物巨魔,在人類世界成長之後,居然也可以變成歌頌神、服務人的祭司。那麼龍又如何呢?
「雖然說龍擁有無限的智慧,但也並不是神。牠們小時候也可能很愚昧,也可能陷入煩惱。即使是像艾佩薩斯這樣聰明的少女,跟她將來的日子比起來,她已經度過的日子實在不算什麼。在這樣的時間點上,她難道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嗎?」
「說簡單點,簡單點!所以呢,你要說的是,她現在還處於不懂事的年紀嗎?」
「這樣想就八九不離十了。」
「天哪。這說法簡直跟精靈砍樹一樣不合理嘛!」
亞夫奈德縮起了肩膀,淡淡地笑了起來。
「所以說呢……我們現在碰上了一個重大的問題。」
傑倫特眼睛圓睜,看著亞夫奈德,然後也把肩膀縮了起來。
「是什麼呢?」
「我們這夥人當中,沒有人可以配合青春期少女敏銳的感性。」
現在艾佩薩斯無法控制自己煩悶的心情,對這一行人也感到了厭煩。因為這幾個人是祭司、魔法師跟矮人。祭司是接近神的人。這種人打從一開始就在心中築了一道牆,隔開世上的慾望。魔法師則是與其花時間看雜耍寧可多看一行魔法書,與其面對燭光搖曳、氣氛佳的餐桌,不如出門尋找發臭的怪異魔法材料的人。而且矮人又是分不清心中憂鬱跟消化不良到底有什麼不同的種族。
「啥?這話什麼意思?」
「這只是種比喻,不需要太在意。反正我想說的是,我們這幾個人裡面,沒有人可以去聽取並且瞭解青春少女的夢想。」
傑倫特用力地點頭。
「這真是……說起來還真是如此。」
「按照我的想法,現在艾佩薩斯需要的應該是朋友吧?」
「朋友?我們不就是她的朋友?」
「話是這麼說。但就我的想法來說,對青少年而言,神聖的祭司、陰沉的魔法師或高貴的矮人敲打者,都是令他們很難懂又不怎麼喜歡的人物。對艾佩薩斯而言,應該要有相處起來更篙單、更容易就能互相理解的人,也就是類似年齡的同輩在一起才行。那些人……就算不是人類也沒關係,總之她需要這樣的朋友。」
艾賽韓德再次深深吸了口菸斗,但是他發現菸草都已經燒完了。艾賽韓德很炫地玩了玩他那幾根粗大的手指,將菸草塞進了菸斗,然後用不高興的聲音說:
「就像那個很會說話的小鬼嗎?」
「啊,是的。你是說尼德法伯爵吧?哈哈,沒錯。有這種有趣的朋友在身邊那就好了。」
「我突然懷念起那小鬼做的煎餅了……哎。反正我搞懂你在講些什麼了。咦?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我?你難道不相信我已經懂了嗎?」
傑倫特與亞夫奈德同時做出了尷尬的微笑,艾賽韓德則是發出了幾聲不太舒服的咳嗽聲。接著艾賽韓德就用真摯的語氣說:
「可是我們要用什麼方法,才能讓她交到這樣的朋友呢?」
「這件事恐怕要好好煩惱一下。」
亞夫奈德如此說完之後,就像清除妨礙他思考的東西一樣,拿手在空中揮了揮。放在他們桌上的餐具像足跳舞一樣有節奏地浮起,開始一個個整整齊齊疊了起來。然後刀叉和湯匙也都疊了上去,接著這些餐具就像回巢的鳥般飛向廚房的方向。
大廳中的客人雖然都用感嘆的眼神看著這一幕,但亞夫奈德則是將手肘放到已經被清得乾乾淨淨的餐桌上,然後用手撐著頭,開始思索了起來。艾賽韓德利用桌上的蠟燭點起了菸斗,接著雙手抱胸,碰不到地板的雙腳開始前後搖晃了起來,傑倫特則是讓身體完全倒在椅子裡,整個額頭開始扭曲。也就是說,對於進入了落下片枯葉就可以編出上百種理由時期的小龍,三人身為共同保護人,碰上了一定會碰上的棘手狀況,於是都只能嚴肅地開始面對。甚至連旅館老闆娘摩莉,都無法把『要不要暍點水?』這句話說出口,就只能端著水壺與杯子,尷尬地站在一邊。

拜索斯與傑彭的兩家酒館老闆在同一時刻陷入了同樣的困境,也許根本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如果認同酒館這個地方原本就是集合了其他地方無法解決的煩惱,來到這裡昇華成更嚴重的煩惱的觀點,那麼也可以說這是理所當然之事。
但是傑彭南方美麗的港口都市喬蘭城外山丘上,不分晝夜都可以看到令人讚嘆景致的『戴帕斯』酒館露台上發生的事件,卻不屬於酒館老闆日常會碰到的那種事。所以戴帖斯的老闆戴帕按慣例雖然絕對不可以這麼做,還是只好以接近自暴自棄的心情乾咳了兩聲。
「咳,咳。」
跪坐在陽台各個角落的奴隸臉龐都被嚇得發青。坐在露台各處的桌前享受著喬蘭夜景的客人則感覺像是吞了三磅釘子。酒館的老闆居然會乾咳!最後奴隸頭子用與他地位相稱的敏捷精巧動作開始比起了手語。
『老闆,這麻煩的狀況,恐怕是惡魔的所為!現在該怎麼辦呢?」
戴帖面無表情,他也很快地用手語回答。在這絕無僅有的狀況中,連長年使用的手語都比不太好了。
『給我淨化的力量。從玄關的旗子中舉起紅旗過去。』
奴隸頭子差點就發出了聲音。他手部的動作非常散亂,如實顯露出他內心的慌張。
『紅、紅旗嗎?』
『沒錯。快點!』
奴隸頭目的精神狀態已經瀕臨昏迷的邊緣,但還是用與他地位相稱的迅速動作消失。利用著牆上的花紋、搖動的燭影,以及在人們的背後悄悄移動的傑彭奴隸特有的能力,這個奴隸頭子已經發揮到了十分,誰也沒感知到他的蹤跡。這種巧妙的技術,即使是受過最強鍛鍊的傑彭劍士,碰到了也會非常頭痛。
這原本是在哈坦的宮殿中產生的禮儀,現在已經變成被傑彭所有酒館採用的禮節。也就是服務的時候絕對不可以讓客人感到有人在附近,這種精神發展到極致之後,就誕生了這些神妙的技術。從這一點看來,就算老闆的頭被俐落地砍下飛到客人桌上,也不會比老闆乾咳幾聲更加令人震驚。戴帕難過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奴隸頭目消失之後,戴帕再次皺著整張臉,望向露台一角的某一桌。
隔著桌子對坐著的兩個男子都還是一副泰然的表情。因為他們兩個的自尊心不允許他們變換表情。
男子中的一個自言自語似地說:
「原來老闆在啊。」
說話的男人下巴留著鬍子,發出一種強硬的氣質。下巴的鬍子已經有好幾處發白,但那只是讓這個男子看起來更成熟,卻不至於衰老。他說的這話等於悄悄承認了戴帕在這種情況下只能乾咳讓大家感到有人在,而且也帶有些許歉意。
桌子另一邊的男人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抬起頭看著落入喬蘭海面的星光。
「你的取笑,應該會讓他安心不少。」
「不,他將享受著提供給別人英勇戰死處所的榮耀。」
「……報仇這件事,我全權已經交給我兒子了,辛柴。」
「我知道。但是我沒有妻小。你是在宣言說,你已經不受報仇這件事的拘束了吧。」
最後確認的話一講完,辛柴就跟隨對方望向墜入夜海的星光之雨。
喬蘭的海面上漂浮著許許多多的船,船上的桅杆像劍一般聳立在夜海之上,看起來就像銀色的叢林。到深夜還是偶爾有人從船上上下貨,還有進行其他工作的一些船隻都點起了燈光,將這片森林渲染得更美了。對面的海平線接收了露米娜絲的光芒,猶如銀絲般閃爍著。
從夜海吹來的微風撫摸著辛柴的臉頰。辛柴慢慢將眼睛閉上,然後很快地睜開。
「開始吧,勞爾。」
桌子另一邊的勞爾慢慢站起身來。這一瞬間,戴帕斯整個寬闊的露台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所有的客人都陷入了很有品味的寂靜當中,無視於這兩人所做的事。老闆戴帕則是在激動的情緒中詛咒了奴隸頭子。這蠢貨怎麼到現在還不來呀!戴帕完全無視於從這裡跑到淨化隊建築至少也需要五分鐘這件事實。
辛柴與勞爾站起來之後,奴隸們就猶疑地看著戴帕。站在露台黑暗角落的戴帕用漫不經心的動作比出了手語,奴隸們則是毫不出聲地警戒著,將桌椅往旁邊撤走。辛柴與勞爾的空間一準備好,奴隸們就隨著那些撤掉的桌椅,消失在看不見的地方了。
喀啦。勞爾扳了扳自己的手指,刻意用愉快的語氣說:
「那個,船長。你那把劍被海風吹得生鏽了多少呢?」
辛柴噗哧笑了出來。將身上穿的傑彭武外衣脫下往旁邊一丟之後,辛柴就露出了掛在腰上的長長木劍。辛柴緊握住木劍說:
「完全沒有生鏽啊,我的劍。」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你還帶著那東西啊。那不是你祖先剛開始將船駛入波濤中時用過的東西嗎?你打算用那東西來殺我嗎?」
「這個嘛,我沒想過用這東西來殺你。」
「那難道你打算用殺氣來殺我嗎?真是愚蠢的問題,聰明的答案呀,辛柴。」
如果能用殺氣貫穿敵人,那不管手上拿的是劍是弓,都是一樣的。勞爾微微一笑,也脫下了外衣往旁邊一丟。從黑暗中現身的奴隸們安安靜靜地將兩人的外衣收走。勞爾現出的手腕上,有著噴出光芒的金屬塊。勞爾慢慢地轉動雙手。鏘!勞爾手腕上的金屬塊一下子就變成了又尖又長的鋼爪。
辛柴點點頭。他的腳開始慢慢移動,同時腰也向下一沉。他抓在手上的木劍,猶如令人回想起的往昔歲月般固定著。稍微內縮的下巴上方,銳利的兩團眼光穿越豎起的劍尖,射向勞爾的眼睛。
勞爾將腰向上一挺。以雙臂隨意向後擺放的姿勢伸出下巴的勞爾,用自己的鼻樑對準了辛柴。兩個男人的架式完全相反。猛一看會讓人覺得,勞爾簡直是拿自己的胸膛往辛柴的劍尖上撲。
完全沒有腳步聲、呼喊聲或呼吸聲。
極短而恐怖的聲音傳來。客人們突然緊握住酒杯。啪。陽台地面鋪得非常平整的石塊上,鮮血如閃電一樣,瞬間呈幾何形狀潑灑下去。
戴帕差點發出聲音來,但還是咬緊了嘴唇。絕對不能再發生第二次。所以戴帕瞬間化為站在露台上的一尊石像,看著兩個姿勢各異的男子。
辛柴將裂開的肩膀放下,正靜靜地調整自己的呼吸。流出的血不斷敞開到薄薄的外衣上,除此之外找不出他周身任何一處有動作。勞爾也望著天調整呼吸。彎曲的鋼爪變成碎塊散落一地,發出銳利的光芒。
「……」
勞爾雖然張開了嘴,但是從他的口中沒辦法吐出任何話來。他臉部的肌肉顫抖著。一陣子之後,勞爾又試了一次二這次成功發出了聲音。
「勞爾‧特里葛羅斯接受上天的旨意。特里葛羅斯的大樹被辛柴‧巴爾坦之手……」
辛柴用微微發抖的手收回了木劍。
「特里葛羅斯的大樹,今天被連根拔到大地之上。別了,勞爾。」
站在露台黑暗中一角的戴帕緊緊地握著拳頭。嚏嚏嚏嚏。通向露台的階梯此刻傳來了狂亂的腳步聲。已經太遲了。戴帕咬住了嘴脣。喬蘭城的淨化隊員在露台上現身了。
淨化隊員身穿象徵權威的黃色制服,在他們前頭走著的,是舉著紅旗的奴隸頭子。既然拿著代表了老闆請求的紅旗,他們就已經不受酒館的規矩所限,可以毫不受阻地自由進入。但是他們這時才到也已經沒用了。急忙開口的奴隸頭子看到露台上這一幕,也只能閉上了嘴。因為狀況已經透過神聖之風的手傳達給他們了。
淨化隊員的首領撒拉斯對戴帕輕輕行了個注目禮,然後馬上走向倒下的勞爾。他看都沒有看辛柴一眼,就一腳跪到了勞爾身邊,開始察看勞爾的臉色。辛柴看到這個情形,就轉身消失不見了。
勞爾費力地張開嘴。
「撒拉斯來了嗎?」
「勞爾大人。」
「我母親的摯友之子啊。能夠見你一面才走,是件非常好的事情。」
撒拉斯沒有說話。因為他無法再擠出任何話來。撒拉斯只是靜靜守在勞爾身邊,看著他嚥下最後一口氣。勞爾身體顫動了一下,才停止了呼吸。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撒拉斯才起身。
他不發一語地揮了揮手,讓淨化隊員們離開露台。雖然不得已讓戴帖動用了紅旗,但自己這幫人卻沒有幫上任何的忙,所以至少該盡的禮儀還是要盡到。淨化隊員們維持著極度的肅穆,從露台退了下去。露台上再次充滿了客人們的對話以及拿起酒杯的聲音。不久前的決鬥就像沒發生過一樣,迅速被忘懷了。當然,靠著奴隸們敏捷的身手,勞爾的屍體與血跡頃刻閭就一點痕跡也不留了。
讓淨化隊員全都退走的撒拉斯走向了戴帕。戴帕與撒拉斯互相輕握著對方的手肘,然後用臉頰相碰,很快問了好。然後盡可能把聲音壓低的對話在他們之間展開。
「對不起,來得太晚了。」
「因為有點距離。這真是可惜。」
「他在哪裡?」
「在另一個房間接受治療。跟我來吧。」
在戴帕的引導之下,撒拉斯隨著戴帕走進了一間密室。打開了鈍重的門之後,裡面可以看到正在接受奴隸們治療的辛柴的樣子。
辛柴沒穿上衣,以端正的姿勢跪坐於放在地板的軟墊上。他周圍有三、四個健壯的奴隸,壓低了呼吸聲,正在照看丰柴的傷口。那種氣氛,似乎連弄斷繃帶都不可以發出一點聲音。撒拉斯首先解下了自己的劍放到桌上,然後坐到了辛柴的對面。辛柴輕聲說:
「身體搞成這樣了。」
「請勿過慮。」
撒拉斯雖然想說他連招呼都不想打,但還是住口了。在他坐下之前,某個奴隸連忙幫他放下了軟墊,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所以撒拉斯並不在意。撒拉斯立刻就單刀直入,切入主題。
「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辛柴抬起頭瞄了撒拉斯一眼,然後又低下頭。
「我只是靠著與你之間構築起的情感激勵雙方的普通人。」
辛柴低沉的聲音中帶有一股疲勞感。撒拉斯忍了三次呼吸左右。但是第四次呼吸時,撒拉斯就吐露出他忍無可忍的情緒了。
「因為現在連特里葛羅斯家都已經完蛋了。」
辛柴並沒有說話。撒拉斯則是用沉痛的聲音說:
「哈希姆的藍色翅膀斷折了,葛力哥斯的九十九片花辦凋零了,不過這些事我都還可以接受。然而現在,居然連特里葛羅斯的樹都被連根拔起……我實在是無法理解。為什麼你要這麼做?……他是個好人啊。」
「他是個很厲害的劍士。」
「沒錯。勞爾在淨化我們的心靈上,是受到大家尊敬的人物。他的最後下場竟然是如此,不只是喬蘭,連傑彭都是無法想像的。到底為什麼?」
辛柴沒有回答。他只是接過了奴隸遞來的乾淨上衣穿上。撒拉斯似乎咬著牙說:
「接下來是哪裡?寇達修家嗎?帕吉克家嗎?達基達斯家嗎?你打算將傑彭的名門世家全部消滅掉嗎?」
辛柴端正地束好腰帶,才鎮定地回答:
「如果那種家族才算名門世家的話,那傑彭現在即刻滅亡也不可惜。」
奴隸們就如同不存在一樣。所以辛柴毫無罣礙地講出了這番話。撒拉斯對於在有奴隸的地方說出這些話,也毫不在意。他驚訝的是辛柴居然在自己面前說出這樣的話。
「你、你剛說什麼?」
辛柴並沒有重複自己的話,只是用陰鬱的眼神望著撒拉斯。
「要不要喝杯酒?」
「船長!」
對於撒拉斯的叫喊完全不介意,辛柴靜靜將手舉了起來。撒拉斯放在膝蓋前面的雙手緊握起拳頭,然後他才發現自己的全身都已經僵硬了。喬蘭的淨化隊長撒拉斯咬著牙。想讓對方開口講話,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
一陣子之後,一個小托盤在他們兩人之間降下。撒拉斯替一邊手臂不方便的辛柴拿起了酒瓶與酒杯,將兩個杯子放到桌上。辛柴用流利的動作將酒杯拿到嘴邊。辛柴慢慢含了一口酒,相較之下撒拉斯則是一飲而盡,很明顯讓人看出他的內心不太舒服。
辛柴故意裝作不明瞭撒拉斯的態度,悠然自得地慢慢將酒喝乾。放下酒杯之後,辛柴稍微低下頭,說:「你有去過卡雷翰塔嗎,撒拉斯?」
「應該是比你常去吧,船長。」
「大概吧。卡雷翰塔三樓人類層裡面,有許許多多的石像。其中有一個無名的名門者雕像,知道嗎?」
撒拉斯皺起了臉。
「當然很清楚嘍。」
辛柴無視於撒拉斯的回答,開始進行說明。
「他強壯的右臂是在侍奉著哈坦,左臂則是遮住了心臟。睜大的眼睛表現出警戒再警戒的精神,緊閉的嘴唇體現出他儲存著殺氣的心。」
談及這麼淺薄的文化修養,撒拉斯對辛柴船長的這種說話方式不怎麼喜歡。但是對於剛剛才除掉傑彭傳統名門之一的男子,撒拉斯實在是無法猜出對方的心情,所以也只能默默地聽著。辛柴用低沈的聲音說:
「我認為是真正名門的,就只有那個無名雕像而已。」
「船長,那東西不是用來象徵所有名門世家的嗎?」
「錯了!」
辛柴低沉而強烈地喊道。撒拉斯抬起頭之前,就已經先感知到辛柴船長的殺氣。撒拉斯深深吸了口氣,快速將自己的氣減弱掉。維持漂亮的禮貌是不會有壞結果的。撒拉斯採取了不和辛柴的殺氣對抗的謙遜姿態,然後朝上看著辛柴的眼睛。
「船長,我雖然不知道你想說些什麼……」
「你說那雕像是在象徵所有名門世家?所以巴爾坦家已經完了?讓巴爾坦家最後的嫡孫走上不歸路的,就是因為所有的名家想要遮蔽住那輝煌的身軀,不是嗎?」
撒拉斯再次只能低下了頭。他為了忘卻剛剛看到的辛柴眼神,還需要再暍杯酒。撒拉斯心中突然閃過一種想法:難道辛柴的身上真流著人魚的血嗎?
「那些事你都清楚嗎?」
「只因為我長年在海上,就把我當作不存在,是那些家族犯下的重大錯誤!」
辛柴粗魯地說完話,然後發出啪一聲,將酒杯放到了桌上。他瞄了房間的一角,裝滿了菸草的海泡石菸斗立刻被奴隸恭恭敬敬地送到他嘴邊。辛柴接過菸斗,深深吸了一口。負傷的辛柴肩膀微微顫抖著。
撒拉斯在心中整理了幾番話,然後只能下了拿出哪一種都不太適當的結論。
「你說的雖然也不是沒有道理……」
「根本沒必要說其他的,他們根本就是亂搞。」
「……如果要說得偏激點,這樣說也不能算錯。當然可以說他們是在亂搞。但是我們也不能完全無視於傳統的要求。船長,你的行為在動搖我國長久以來的傳統。」
喀啦。
撒拉斯看見辛柴船長涥斷菸斗的樣子,為之愕然。辛柴將斷掉的菸斗往旁邊一拋,將額頭貼在地板上的奴隸們的臉龐立刻嚇得沒有一絲血色。辛柴低聲咆哮道:
「對於已經付出過代價的交易,又再次要求代價,難道就是值得驕傲的傳統嗎?」
結果撒拉斯只好閉上了嘴。他也並不是不知道辛柴船長放棄了巴爾坦家的繼承權,到海上去漂流。
不是每個人生下來都能受到自己父母的祝福,人類對自己孩子的愛足有差別的,想到這件事令人不得不覺得奇怪。
巴爾坦家的美女以及賴布斯家的優秀男性的結合,是受到所有人祝福的大喜事。當然對於嫁到別人家的女子連看一眼都不行,弄得許多男人們感到斷腸之痛的傑彭習俗姑且不論。這一對受到祝福而結合的夫婦,產下的卻是這個命運多舛的男子。
就在新婚之夢將醒未醒的某一天,美麗的新娘與新郎一同走在賴布斯家擁有的海岸邊。周圍沒有任何的眼睛,所以新娘也可以自由自在袒露出她的臉龐。看到為了自己露出原本面目的新娘,新郎因著這個奇蹟而沉浸於聿福之中。
但是雖然只有兩人獨處,繼承了賴布斯之風的新郎,還足沒能在人魚的襲擊當中守護住新娘。
那是狂暴的浪濤,暴風將其撕裂得極度混沌。被捲起打來的白沙,已經跟亂揮的兇器沒有兩樣。新郎非常勇敢。賴布斯之風在他面前應該感覺極度驕傲。但是……
新郎瘋狂的傳聞讓整個喬蘭陷入黑暗之時,新娘回來了。性急的人馬上就因這個奇蹟而欣喜不已,但是思慮深刻的人則是直搖頭。疑心是毫無益處的,但也是致命的。誕生下來的孩子具有人類的外貌,但也僅只是如此而已。新郎下允許賜給他賴布斯之名。餵啼哭的孩子暍奶的時候,新娘感覺自己是在流血。結果辛柴一到了握起繩索手不會磨破的年紀,就背負起了兩個家族的不串,離開到海上去漂泊。
從那時起,已經過了十四年。
負責遞菸的奴隸鼓起了所有的勇氣,盡了自己在這情況下所能盡到的一切努力。辛柴接過顫抖著遞來的菸斗之時,奴隸感覺自己簡直是死而復生了。將菸斗叼到嘴裡,辛柴用模糊的聲音說:
「已經過了十四年……」
辛柴的聲音裡帶有十四年的疲憊中響起的孤獨。
「他們是覺得巴爾坦家已經沒有人了嗎?從他們看來,巴爾坦已經淪落到甚至嫡孫被他們逼入絕境,也是連一聲都不會吭的敗落家族嗎?」
的確。這就是各個名門世家所犯的錯。撒拉斯在心中點了點頭。為什麼他們就是想不到還有另一個男人也繼承了巴爾坦的血緣呢?獨子必須要好好保護才行。他們應該讓溫柴繼承巴爾坦的家名,讓他自由地在這美麗的大地上追求幸福才對。但是要說巴爾坦不是名門……被海上的黑暗之手碰觸之後,巴爾坦就再也不能算是名門望族了。辛柴船長即使揹起了這一切離開,但還是留下了記憶。
撒拉斯站了起來。
辛柴連頭也不抬,只是點著了菸斗。撒拉斯努力壓抑自己憤怒的聲音,說:
「船長,對於你的心情或者理由,我已經不想再談。因為我再怎麼聽,也無法瞭解你所說的一半。所以我用喬蘭的淨化隊長的身分對你說:請你停止現在所做的一切行動。這類輕率的行動,對你的人身安全沒有任何幫助。」
辛柴只是拿起了酒杯,沒有回答。
撤拉斯放棄繼續往下講。然後撒拉斯就將辛柴留在一時之間數不清的奴隸身影之中,一個人離開了。砰。一個人留在房中的辛柴伸直了雙腿,抬起頭。
「沒錯。這些行為是沒有用的。可是……」
辛柴望著消失在屋頂天窗的菸霧。菸霧化為輕輕遮蔽露米娜絲臉龐的絲絨,向夜空中散去。




本帖最后由 kelvin0502 于 2009-6-19 12:59 编辑


龍族名詞解說

金龍Gold dragon:最強的生物--龍之中最強的龍。擁有一身金色鱗片,可以說是龍中帝王,雖然強大但是處事公正,雖然正義但也仁慈。不管是善的還是惡的冒險家,一輩子只要遇上金龍一次,就會發生無法逆轉的重大改變。

夜鷹Nighthawk:指稱夜盜的暗語。

敲打者Knocker:第一個敲打卡里斯‧紐曼的鐵砧的矮人。

飛鏢Dart:用手射出的小型投擲武器。為了增加命中率,常會在尾巴加上羽毛。

聖徽Divine mark:神的標誌,也就是象徵神的東西(例如基督教的十字架)。

矮人Dwarf:起源雖在北歐神話之中,但我們目前所熟知的矮人面貌卻是透過J.R.R.Tolkien確立的。在北歐神話中,諸神透過巨人伊米爾的身體創造大地之時,這個種族就鑽到了地裡。他們是手藝極佳的鐵匠,擁有無盡的黃金與寶石,用其做出連諸神看了都訝異不止的寶物與武器。例如擲出必定命中的袞尼爾的槍,托爾所持有擊中目標後會回到手上的神錘穆勒尼爾,會自動複製自己的德勞普尼爾的戒指,可以上天下海的金豬格林布爾斯提,西芙的黃金假髮,折起來以後可以放進口袋的船斯基德布拉德尼爾等等,全都是矮人的作品。(北歐神話中,如果把矮人製作之物拿掉,那麼諸神簡直就是一無所有。)若依照J.R.R.Tolkien所描寫的矮人來看,這一族是由偉大的鐵匠奧勒所創造出的,他們是天生的鐵匠、建築師與石工,能製作很精細的工藝晶,也是礦工,善於一切需要靈敏手藝的工作。他們對寶石擁有跟龍一樣的貪慾,個性絕對不願受人支配。他們的象徵標誌就是小個子與濃密的鬍子。

長劍Long sword︰與斧頭同為使用於肉搏戰中流傳最久的武器之一。在人類學習運用金屬的過程中,劍也漸漸顯露出大型化的趨勢,依據戰鬥時有利型態的要求,有人在匕首上加上了長柄,走上了轉變為槍的另一條道路,而在度過漫長歷史之後,長劍終於在十世紀左右真正登上了歷史的舞台。長劍可以說是站在劍類武器的歷史巔峰,劍身長約三~四呎,寬度約一吋,直而具有兩刀,但不像東方的劍上有血槽的設計。從劍的型態上就可以知道,它的機動性高,適合施展各種劍術。所以它是在金屬的冶煉技術進步到能製造出輕而強韌的金屬之後才出現的。

瑪那Mana︰在整個世界上均勻分佈的一種能量。基本上常常因為自然力而重新配置,所以如果達到能量均衡的狀態,也就是某種熱平衡的狀態,這種能量就不會移動。(也就代表著不會發生任何事情。)但是巫師重新配置瑪那時,自然力為了讓瑪那恢復到均衡,所以在一定時間與一定範圍中,就會造成移動。簡單來說,全體溫度都相等的水是不會移動的。但是將水裝到水壺中去煮,因為水中各處產生了溫度差,所以就會開始對流。也就是說在短暫的時間當中發生了猶如擺脫重力影響的現象。這雖然是自然的現象,但是猛一看會以為它忽視重力的存在,如果不知道水是如何發生溫度差異,換句話說,如果不知道下面點著火,看起來就會像是魔法一樣。魔法就只是這種原理的擴大。

瑪那牆Mana wall:瑪那到處遞佈於整個世界。它並不是內在於物質,也不是與物質共存,所以很難用牆這種物理性名詞去形容。然而在本書中,大陸中央的造山帶褐色山脈,其瑪那分佈水準卻異常地高。魔法學者提出了一個假說,也就是造山活動背後也許隱藏的是瑪那力量的高度集中,因此才取了這個名字。

人魚Merman:指男性的人頭魚身生物。

後桅Mizzenmast:船最後方的帆柱。

人面蠍尾獅Manticore:故鄉是在衣索比亞的一種怪物,獅身人面,長有蠍子的尾巴,脾氣相當兇惡。從尾巴發射出的毒針具有致命的毒性,而且擁有獅子的前腳,是一種不可輕視的厲害怪物。

單縱帆三桅船Barque:帆船的一種。擁有三根桅杆,其中前桅與主桅掛橫帆,後桅上則有斜桁與吊桁(支撐縱帆的橫杆),在上面掛上上桅帆以及縱帆。

單橫帆三桅船Barquentine:帆船的一種。擁有三根桅杆,其中前桅掛橫帆,其他桅掛縱帆,同時擁有橫帆船的直進性與縱帆船的靈活性。在帆船中算是高度發展的型態,能快速航行。

船首斜桅Bowsplit:從船首斜斜往前伸出的帆柱。

戰斧Battle axe︰斧和劍是最早使用於戰鬥中的兩種武器,所以在全世界各處都有發現帶有咒術型態的戰斧。因為歷史久遠,故型態也是千差萬別。一般說來戰斧的用法都是已砍劈攻擊為主,但偶爾也可以用來投擲攻擊(在西部電影中常可看見印地安人投出戰斧)。

吹箭Blowgun︰由細長的管子與箭枝組成,構造簡單,是在世界各處皆可發現的原始武器。有些地方用的管子甚至比人身高還長,大幅提高了命中率,也有人用為緊接弓箭之後的遠距武器。

海蛟Serpent:受到海蛟襲擊的船幾乎不可能回到港口,所以其樣貌並不為世人所知。就算偶爾有人目擊到遠方海面上游動的海蛟模樣,但因為其身體的大部分仍然在海裡,所以還是無法得知其完整輪廓。一般認為將蛇捲起獵物壓碎對方骨頭的景象放大幾百倍,就是海蛟攻擊船的模樣。

食人魔Ogre︰兇暴的食人怪物。身材高大,力量非常強。長得比巨人更像是怪物,智力薄弱,但是很會使用武器,戰鬥技巧很好。主食是迷路的旅行者,如果突然想吃宵夜,就會到村莊裡抓熟睡的人來吃。

半獸人Orc:是一種人形怪物,因為J.R.R.Tekien而變得有名。一般人的印象中,牠的頭是豬頭。地精這個概念是從地底的妖怪而來,相反地,半獸人的概念則既是怪物又是一種種族,跟人非常近似,甚至有一種說法說牠們可以跟人混血。(在《魔戒之王》一書中,有一段暗示到白魔法師沙魯曼想要做出人與半獸人混血的混種半獸人。)

鋼爪Claw:用鋼鐵模仿猛獸爪子形狀做出的武器。

寶物獵人Treasure hunter:以追尋寶物為職志的人。近代最有名的寶物獵人,就是印地安納‧瓊斯博士。

火球術fireball︰極度上升某個區域的溫度,然後燃燒空氣。型態是採用火球的模樣。

長矛Pike︰拿在手上做刺擊或者揮甩動作的槍,都泛稱為長矛。不同於丟擲用的標槍(Spear)。

前桅Foremast:船最前方的帆柱。

變身術Polymorph self:可以變化巫師外貌的魔法。被關在監獄的巫師可以變身成為雲雀從鐵窗之間逃出去,也可以變身為田鼠挖洞出去。不過,變身出來的那隻雲雀應該會是世界上最笨拙的雲雀,而變身出來的田鼠則應該會是一隻在滑稽挖洞的田鼠。巫師必須花費很大的努力去熟悉變身後的模樣。

祭司Priest:是指得到神的許可,能夠行使神的能力的聖職者(修煉士是無法行使的)。

女祭司Priestess:女性的祭司。

幼龍Hatchling:龍的孩子。


本帖最后由 kelvin0502 于 2009-8-2 18:10 编辑


龍族2 Future Walker 第二部‧詩人的歸還 Coming Soon!

龍族2 Future Walker全七冊標題:

序 幕:她不再飛
第一部:消失詩人的追慕曲
第二部:詩人的歸還
第三部:影子不會自己行走
第四部:虛假之愛的真實
第五部:呼喚遺忘之事的聲音
第六部:時間的匠人
第七部:等待的海岸


喜歡的話請買購買實書以支持龍族往後的出版,希望出版社連第三部Polaris Rhapsody(北極星史詩)
也能代理下來


龍族Ⅱ(第二部) 詩人的歸還
出版日期:2009年07月21日

  葩和騫在旅途中遇見了愛亞.伊克利那的吟遊詩人—帕哈斯,但,他應該已經死亡超過一百年了!
  究竟,他是一個已死的亡靈還是一個活生生的瘋子,又或者是個真正的復活者?
  而大風暴神殿的祭司艾德琳,竟綁架了精靈伊露莉,這是一場誤會,還是一個足以撼動各種族之間的陰謀......
  「你、你們有沒有聽見歌聲?」
  「......結結心心......血血色色......騎騎士士......法法!」
  「結結結的的的心心心......血血血色色色......騎騎騎士士士......律律律法法法!」
  歌聲漸漸越來越近。
  霧之暴風造成猶如夜晚再次到來的黑暗之中,亞夫奈德因為寒冷與恐怖而發著抖,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推測。
  恐怖,絕望,黑暗的死亡騎士。
  回溯了三百年的光陰,它們再次回到了大地之上。




譯者沒換,還是同一人來的


提示:如果看時突然出現不明的空格的話,那空格應該是個"麼"字
錄入時不知為什麼老是認不出來,看到的我都已經改了,但可能還是有我看少了


終於搞完第一篇了
溫柴的血統強大啊
如無意外明天應該能搞定


終於完成了,好了,我可以安心的去看書了
txt遲點會放出


下載放出
因為校對了一下一些常見的錯字和標點,所以花了點時間
久等了

p.s.喜歡的話請買一下實書,以支持龍族往後的出版,希望出版社連第三部也能代理下來


嗯,還有龍族3的,叫北極星史詩(Polaris Rhapsody)




應該還是端雅剑啊,第一部時就提到過杉森因為有端雅剑而成了一個說話很高雅的人,而衫森也一直帶著端雅剑
不過端雅剑好像沒以前那麼多嘴了

第二部雖然少了修奇,但是亞夫奈德那邊的故事也很有趣的說,神龍王的女兒竟然是青春期的少女XD
希望修奇和伊露妮也能出來插一下花就好了~


龍族Ⅱ(第二部) 詩人的歸還出版日期:2009年07月21日

  葩和騫在旅途中遇見了愛亞.伊克利那的吟遊詩人—帕哈斯,但,他應該已經死亡超過一百年了!
  究竟,他是一個已死的亡靈還是一個活生生的瘋子,又或者是個真正的復活者?
  而大風暴神殿的祭司艾德琳,竟綁架了精靈伊露莉,這是一場誤會,還是一個足以撼動各種族之間的陰謀......
  「你、你們有沒有聽見歌聲?」
  「......結結心心......血血色色......騎騎士士......法法!」
  「結結結的的的心心心......血血血色色色......騎騎騎士士士......律律律法法法!」
  歌聲漸漸越來越近。
  霧之暴風造成猶如夜晚再次到來的黑暗之中,亞夫奈德因為寒冷與恐怖而發著抖,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推測。
  恐怖,絕望,黑暗的死亡騎士。
  回溯了三百年的光陰,它們再次回到了大地之上。


第二部要來了
而且伊露莉也要出場了!


原來第二部是書展首賣....
難怪我一直也看不到書店有賣....
明天再去一次看看有賣了沒....

p.s.看別人的劇透...看來有點超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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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草薙護堂 子爵
都出第二部了 不错嘛 这部小说的人气

12 年前 0 回復

phoenixp001 騎士
龙族第二部,不知道能否再现第一部的有趣体验

12 年前 0 回復

xushenghai1992 子爵
繁体看着感觉有点吃力啊!
不过还是要感谢楼主,辛苦了。

12 年前 0 回復

phoenixp001 騎士
不过感觉不如第一部那么搞笑了

12 年前 0 回復

gwzero 子爵
虽然很早就看到有续集(—>直接从分享列表扫书的人),但是一直没时间或者先去看其他系列小说了,这次放假应该能扫完吧,第一本看完后,对龙族2不太适应,没有修奇的龙族感觉有点怪怪的,龙族1的实体书到现在还会翻翻(比如电脑启动的时候...里面有好几段场面很洋葱),这次把后面的评论也看了,感觉上有龙族3..嘛,我还是老实先看完第二部算了,虽然估计不会考虑买这部的实体书。另,感谢国度分享。

12 年前 0 回復

whill 騎士
很久才知有續集

13 年前 0 回復

kulse 騎士
呜呜,终于等到了,我就知道还有的

14 年前 0 回復

sleepy79 平民
谢谢楼主,之前只知道出了第2部,一直没机会看呢,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十分感谢~~~

15 年前 0 回復

windykid 平民
真是令人怀念,传奇要再度展开了么
谢谢楼主~~~~~~

15 年前 0 回復

夜空 公爵
龙族么..唉..
泰能啊卓兰啊之类的地名翻译过都变过了呢..

15 年前 0 回復

暗黑之翼 子爵
这不是韩国的小说嘛…………而且总觉得不算轻小说。像是轻网络小说

15 年前 0 回復

LZSLZS5959 騎士
修奇应该是回村子和青梅竹马结婚了,第2部不是主角了呢..


希望能再见到伊露莉...

15 年前 0 回復

kakawudi 騎士
神作降临!!!!!!我激动的无以复加!!!除了感激!我说不出话来!

15 年前 0 回復

cain808 子爵
第二部龍族啊,終於可以看到了,謝謝你

15 年前 0 回復

木偶师 子爵
什么时候能录入第二本啊……什么时候我们这边才有卖实体书啊……神啊添添这些大坑吧!

15 年前 0 回復

pboy 子爵
终于录入完成啦!神作支持!真希望咱这乡下也能买到实书啊~实在不行就只能网购了~

15 年前 0 回復

error3524 勳爵
先前在租書店看到
就相當高興了
之後就直接定了一本XD

15 年前 0 回復

lak19920504123 王爵
有种很怀旧的感觉= =
米想到还会有2..但那是感觉风格有所变化了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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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lvin0502 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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