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TEEN(十四岁) [石田衣良] (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6-25 10:4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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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简介来源于网络


简介 · · · · · ·   
◎2004年日本WOWOW ONLINE買下4TEEN電影版權,並日本名導演廣木隆一執導,「黃泉歸來」及「秘密」兩部人氣電影的資深編劇家齊藤ひろし改編,上映之後感動無數觀眾。
  ◎日本亞馬遜、7 AND YAHOO等網路書店的書評對本書都有四到五顆星的高評價。
  ◎勇奪日本第二十九屆直木賞
  月島,一個「今天」與「明天」共存的市鎮。劃開天際的摩天大樓、馬路上隨處可見的長屋和文字燒店鋪。現在與未來,交互穿插,融合,最後消失。我們在月島戀愛、受傷、踏上旅程,甚至和死亡擦身而過,然後,慢慢長大……
  
  詳實描寫14歲四人組一年間所遭遇的八個故事,刻畫「當下」的青春物語。
  
  4TEEN同時也有漫畫版,由尖端發行,漫畫版共兩集,銷售成績亮眼。

作者简介 · · · · · ·   

石田衣良(ISHIDE Ira)
  1960年出生於東京都,成蹊大學畢業。於廣告製作公司任職之後,以文案的身分在業界活躍。 1997年以《池袋西門公園》獲得綜合性刊物推理小說新人獎,2003年再以《4TEEN》一書贏得了第129屆直木獎,其成就有目共睹,為當前日本最活躍的作家之一。著作有《娼年Call Boy》、《憂鬱塔國》、《4TEEN十四歲》漫畫、《池袋西口公園》漫畫等(以上皆由尖端出版)。




目录:
惊人的礼物
月光草
飞翔的少年
十四岁的情事
点燃盛大烟火的夜晚
我们谈论性爱
浅蓝色的山地车
迈向十五岁的旅程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6-25 10:51 编辑


惊人的礼物
  我们的故事开始于刚刚进入春假的一个星期天。那天在月岛车站的麦当劳前,也就是在有着一百多家铁板烧烤店的西仲街的出口处,我骑着山地车,一只脚踩在路边的护栏上,有时又移开这只脚,一边做着两脚扬起的动作,一边在等我的同班朋友。
  午后三点,在斜射的阳光下,穿过浅橘黄色的斑马线,我的同班同学内藤润最先赶到了。阿润骑着和我颜色不同的特莱克山地车,那红彤彤的山地车的框架上装载着变速器。由于他身材矮小,所以车座也就调得很低。而我的山地车却是蓝色的。
  “阿大还没到吗?”
  阿润用中指扶着几乎有半边脸那么大的黑框眼镜问我,而我只是耸了一下肩膀,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小野大辅是我们约好见面的另一个同班同学,这个阿大平时总是要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晚。
  “不过,直人他没有问题吧?”
  这一次是我问话了。
  “不知道啊!给我也只是发了个短信而已。但是直到毕业典礼为止,看上去他一直都是很健康的样子啊,可怎么突然就住院了呀?”
  就在这时,在我们的身后,随着自动门的打开,传来了阿大粗犷的声音。
  “哎哟哟……让你们久等啦!”
  阿大捧着油炸食品从麦当劳里走了出来。他的外号就是从吃这种油炸食品得来的。阿大的“大”不是他的名字小野大辅的“大”,而是分为大、中、小的油炸食品的“大”。这个名字就好像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油炸气味。在阿大勉强系得上腰带的肚子里,塞满的炸薯条似乎都快要溢出来了。
  “走吧,时间到了。”
  我喊道。阿大好像还在喝着饮料,一边往嘴里不停地胡乱塞一些剩下的炸薯条,一边朝着朝日银行那边走过去,去取他那辆轻便自行车。即使是从后面,也可以看得出他脸蛋上的肉在向两侧鼓着。
  “接下来要住院的该是阿大了吧?”
  阿润说道。我莞尔而笑。三个人终于聚齐了,我们一起出发,去探望正在住院的另一个朋——直人。
  从月岛车站到隅田川的堤坝也就只有两百米左右的距离。我们在自行车上立起身来,踩着自行车脚踏板骑上像是躺倒着的“W”形状的自行车坡道时,就已经到达了佃大桥。我和阿润先骑上大桥,在大桥的旁边等着落在后面的阿大,顺便稍微休息一下。在令人昏昏欲睡的灰绿色的隅田川两岸,高层玻璃建筑与高层钢筋混凝土建筑排列在一起。既有二十层高的,也有三十层高的,五十层以上的高楼也星星点点零零落落地散落其中。虽然是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城市,但是每每看到从这座大桥开始的如同锯齿般的汽车游览公路,就会产生一种仿佛置身于国外的感觉。阿润沉默着,然后突然抬起头来仰望舒展开来的天空。那是浅浅的幽幽的蓝色!在东京可是极少能够看到如此广阔的天空呢!
  耸动着肩膀喘着粗气的阿大终于赶上来了。他竟然在轻便自行车上安装螳螂闸,这简直是对自行车的原理一窍不通嘛。因为,如果不能牢牢地固定住上半身并且使用腹肌的话,就不能很好地蹬自行车的脚踏板。
  “哎呀,快累死了啊!到底还是昨天晚上干过头了啊。”
  阿大擦着汗水嚷嚷着。阿润立刻很感兴趣地问:
  “干了几回呀?”
  “也就七回吧。”
  阿大的回答多少有些炫耀和扬扬自得。那时我们班上男同学的话题清一色都是手淫自慰,无非是次数、时间、数量以及全新的技法再加上新鲜的创意,等等。我对阿大能够在一夜之间做七次自慰而感到惊诧不已。假如被朋友们问到一天最多能做多少次的话,我也顶多只能回答:大约三次左右吧。然而,实际上,我一天做两次自慰就已经是最高记录了。而且就连这种身体状况还算比较好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的了。
  “阿大这个家伙果然非同寻常啊!”
  阿润显得十分吃惊地说。沐浴在从东京湾吹来的温润海风里,我们朝着对岸的陆地前进着。佃大桥的长度将近三百米。我们骑着车在人行道上缓缓前行,而那些汽车却在有着四条车道的马路上马达轰鸣地飞驰而去。月岛是明治时代以后才建成的人造陆地,虽然感觉上是座岛屿,而且与对岸同属一个中央区,却是人工填海所产生的陆地,而且因为有像筑地以及银座这样的地方,所以让人感觉到还像是个城市的样子。银座后街的小巷胡同是我们孩提时代的玩耍场地。我们对地下商业街上百货商店的免费品尝食品柜台以及大厦楼顶的空中庭园都了如指掌,但却一次也没有想过这里是既亮丽又繁华的街区。
  过了大桥,转过日冷大厦,我们沿着堤坝走向圣路加花园。那里是一处刚刚修整过的光彩夺目的角落,人行道上铺着带有雕刻图案的地砖,旁边流淌着人工开凿的小河。从整体上看,似乎是一座比较奢侈的庭园。在两幢拥有广告代理店、星级宾馆以及超豪华养老院等设施的大厦对面,有一家镶嵌着胭脂色瓷砖的医院,那就是我们同学加死党直人住的圣路加国际医院了。我们在排列着出租车的圆形停车地点那边下了自行车,然后穿过镶嵌着厚厚玻璃的自动门,进到了医院里边。
  里边很像酒店的大厅,地面铺着红白方格花纹的大理石,天井极高,在每一个角落里,都有盆栽的大叶观赏植物随着从空调里吹出来的风摇曳着。上午的接诊似乎已经结束了,因此挂号的地方人影稀疏。由于这是一家只对固定患者开放的医院,所以我们十分轻松地通过了早已了如指掌的通道,走向医院大楼的中央电梯。
  在三面都有把手的电梯里,阿润问道:
  “探望病人,咱们拿什么东西来了吗?”
  “我拿了本这个。”
  阿大说着,便从迷彩背包里掏出了一本薄薄的杂志。
  “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也不知道,但这本杂志的卖点就是,读过之后能让你学会在街上跟那些女孩子们搭话,然后让她们脱掉衣服呐。”
  我们三个人围拢在一起,都来看这本属于那种在马路上叫卖的色情杂志。封面上是两个不知道是可爱呢还是不怎么样的原宿街区一带的女孩子,不知是在哪里的街道上张开了双臂,摆出一副人们熟知的那种娇媚姿态。两个人清一色都穿着陈旧的牛仔裤和白色的短大衣。“很不错嘛!不过,我还是喜欢这样的……”
  这么说着,阿润从格俪高里牌的小背包里拿出了一本大型杂志。那内容不用看也知道,因为阿润是出了名的老外巨乳的疯狂爱好者。
  “最近一段时间,这个叫珂莉司达尔的女孩儿是最有人气的啦!
  阿润说着,便打开了粘着标签纸的那一页。那个女孩儿金发碧眼,两个乳房比头盖骨还要大,乳晕像煎双荷包蛋那么大,还有细细的蜂腰,像滑冰选手一般的体形,美丽得简直超乎人们的想象,就如同天仙一般。
  “哲郎你的呢?”
  阿大对着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好电梯的重力加速度变得慢了下来。七楼马上就要到了,这还真不错。我带给直人的是相对比较清纯的女孩儿脱了衣服的那种极其普通的写真集而已,不像他们两个所带的礼物那么有趣。不过,里边还是有许多卷起女生制服裙而露出阴毛的图片,因此也就不清楚究竟什么是清纯了。
  当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我们马上把色情杂志放进背包里,然后径直向病房走去。电梯大厅的旁边是摆放着沙发的休息处,显得无精打采的病人就像一些小小的离岛一样稀稀落落地散坐在那里。面对着的走廊前面还是玻璃自动门。摄像机悬挂在天井上,阿大调皮地向摄像机镜头微笑着挥挥手。
  我们一边向前走一边确认走廊两侧病房的门牌号。眼前是712号病房。右侧最里边倒数第二个房间就是直人的病房。这家医院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所有房间都是相互隔离开来的单人间。我们三个人轮番透过滑动门正中间的玻璃窗向房间里窥视,但却只看到了遮挡视线的布帘。于是我作为代表敲了敲门。
  “请进!”
  里边传来了直人妈妈的声音。
  “打扰啦……”
  我们进到病房里的时候,阿姨为我们拉开了布帘。在白色钢架的病床上,直人穿着条纹睡衣向我们微笑着。他中分的头发好像经过局部挑染似的,一半是白色的。但这并不是特意染的,实际上就是白头发。但让我更加震惊的却是直人脖子上那么多的皱纹,就好像是带着几十条项链似的,圆圆的皱纹重叠着垂挂在打开衣领儿的脖子根儿上。我慌忙地看了一下直人的脸。他满是皱纹的干燥的脸上,只有眼睛和我们几个一样,或许是由于不安而显得有些焦躁。即便如此,直人仍然显出了初中生所特有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眼神。
  “没事儿吧?直人。我们今天可是给你带来了很好很好的礼物哦!”
  阿大一边使着眼色一边说道。直人的妈妈从医院配备的冰箱里取出装着乌龙茶的电暖壶,往纸杯里倒茶。
  “今天你们可要多待一会儿哟,因为直人觉得很没意思呐。”
  “好啊好啊,我们听您的。”
  在我们三个人当中学习成绩最好也最受阿姨喜欢的阿润非常爽快地回应着。反倒是直人显得有些焦急起来。
  “喂,妈妈,大家好不容易来了,你就快点儿出去吧!”
  尽管是非常不客气的话,但是阿姨还是一边点着头说“好的好的”,一边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大手提袋。在就要走出病房的时候,她回过头来说道:
  “我在电梯旁边的沙发那里,阿润你们走的时候一定要喊我一声哦。”
  我们大家点头示意了之后,木制的滑动门才慢慢地关上了。直人也不看任何人的视线,用干哑的声音说道:
  “不必要来嘛,只不过是平常的入院检查而已。”
  “我们通过班级的网页才知道你突然病倒被救护车拉走的消息呀。”
  当我这样解释的时候,阿大从旁插话道:
  “是不是干过了劲儿才贫血的呀?本来早衰症这种病的名称就很奇怪嘛。”“阿大不管什么都会和性或者吃的东西扯上关系呐。”
  阿润吃惊地说道,似乎是把“早衰”听成“早泻”了。直人真的是未老先衰了,这是一种衰老得比普通人要快几倍的病症。无论是花白的头发,还是脸、手还有脖子上布满的皱纹,都是这种病的缘故。然而,早衰的只是身体,而心灵却和我们完全一样,同样还是个初中生的样子。偶尔他也会流露出浅浅的笑意,而且还带着一种极其柔和的目光,望着我们这些男孩子以及班里的女孩子们。每当这时候,直人就会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延长了好几倍,然而那只不过是他自寻烦恼而已。证据就是,现在直人正在打开阿大送给他的写在马路上如何追求女人的色情杂志。仿佛要吃进自己的肚子里去,直人专注地凝视着阳光肤色、戴着橘黄色的极其暧昧猥亵的乳罩以及穿着短内裤的冲浪者。就在这个时候,阿润开起了玩笑:
  “要是这么盯着看的话,小心人家的脸上都会出个洞哦!
  “这样的时刻还真是久违了啊,医院这种地方真是没有意思,憋闷得简直让人没法儿活呐。”
  就在直人非常快速地浏览着那三本杂志的时候,我们还是像在教室里一样继续谈论着一些无聊的话题。什么谁和谁在拍拖啦,什么隔壁班的图书委员胸部异常地大啦,等等。直人把色情杂志塞进床垫儿下,然后说道:
  “阿大给我的杂志最过瘾,其次是哲郎的,最后是阿润的。真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老外。”
  直人摇晃着像鸡冠一样萎缩的手。阿润显出有些不服气的样子。对于自己的高尚情趣总是得不到头脑蠢笨的小家伙的认同,阿润显得异常愤慨。
  “你只不过是喜欢小女孩儿吧?先前借给直人的录像带也是穿学生制服的女生啊。对了,直人快要过生日了吧?”
  “是啊,三月二十八号,就是下个星期六。虽然很无聊,但是这一次却不能开派对了。医院说现在还不能出院。”
  这么说着,直人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筱悬树。树皮脱落了,在斑斑点点发白的树枝上,水灵灵的嫩叶掺杂着还没有完全凋落的黄色叶子。大家一时间都变得沉默了。去年庆祝直人的生日时,我们举行了睡衣派对,地点是在天光塔三十四层的直人家里。或许是因为直人的病的缘故,直人的父母将生日派对搞得热闹非凡。那次,我们四个人整整疯了一个晚上。我还记得,也不知道是谁的提议,我们大家来到了外面,在睡衣外加了件羽绒夹克衫,骑着自行车在漆黑的街道上尽情飞驰。穿过清澄街,越过黎明桥,奔向晴海码头。春天拂晓的空气透着一股冷峻清爽的气息,那感觉就像在嚼着薄荷口香糖,令人心旷神怡。在有黑色油污流入的东京湾上,阴暗的天空渐渐地变成了明亮的灰白色。我们骑着车排成一排眺望着眼前景色的变化。这是我们四个人第一次一起眺望拂晓晨曦。从那以后已经过了一年,直人的皱纹虽然越来越深了,可我们还是玩着拙劣游戏的初中生啊!
  阿大“啪”地拍了一下手掌,说道:
  “什么样的礼物好呢?不论什么都行,你说吧!我们这些哥们儿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给你搞到的。”
  直人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想要的东西都已经有了。因为只要向爸爸妈妈说一声,就会给我买回来的呀。”
  “难道,老大妈们用的防皱霜、黑色的假发套和老年人用的尿布也可以吗?”
  阿润这么一说,我们四个人禁不住都一起放声大笑起来。这是拿直人的病情当笑料的一种调侃。
  “事先不知道礼物是什么最有意思了,不管什么都可以。但是真正需要的东西未必就能到手啊。”
  直人眼望着病床说道。真恨不得作为礼物,把我们三个人年轻的生命各自分三分之一给他。如果真能那么做的话,我们也就可以马上结束初中生的生活了吧?因为大人一般不会对着大人们进行说教的。还有就是,无论做什么人的学生都已经让人忍无可忍了啊。
  “知道啦,我们肯定会绞尽脑汁想办法送给直人一个超好的礼物。你要作好心理准备哦。”
  这样说着,阿大还胸有成竹地拍起了自己的胸脯。就好像电视上游泳比赛里的巨乳女孩儿一样,他的胸部居然摇晃起来。
  “我可不要什么任你随意揉搓阿大胸部之类的礼物哦!”
  直人的这句话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大家的哄笑。阿大趁势装疯卖傻地朝病床上的直人身上压了过去,只听见病床的钢管支架发出了悲鸣般的声音。这时,直人脚尖位置的毛毯卷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们看到了直人的脚。正好站在床脚边的阿润脸色骤然大变,简直是惊愕!直人马上推开了阿大,重新为自己盖好了毛毯。阿润的脸色也在瞬间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即使是直人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之后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走出了直人的病房,穿过走廊,来到电梯旁边的休息处。在挨着墙壁的沙发上,直人的妈妈正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前方。尽管脸上的妆化得很好,但还是显出非常疲倦的样子。
  “待了这么久,真是对不起。”
  阿润又恢复了他那乖孩子的声音。从腰间一直延伸到天井那么高的巨大窗子上,已经洒满了璀璨的夕阳。在穿过隔热玻璃已经没有热度的橘黄色光线里,我们在阿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真是对不起啊,在休息的时候,还要你们来医院看他。”
  我们无声地摇着头。
  “看起来这次直人真的要在医院住很长时间了。我也知道你们上学都很忙,可是,我能不能请你们尽量来看他呢?只要是你们要来探望的日子,那孩子从一大早就显得特别高兴。”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再简单不过了。这样吧,就我们几个人在直人的病房里秘密给他庆祝生日,好不好?”
  阿润立刻运用快攻的方法跟阿姨进行了交涉。这时候的他依旧显得聪慧过人。只见直人妈妈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也稍稍恢复了一些生机。
  “可以啊,不过因为是在医院里,你们可不能太吵哦!”
  “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呢?”
  我下定了决心问道。
  “就是有关直人病情的问题,我们也听说那是一种未老先衰的早衰症,可是医学上又叫什么呢?”
  听了这话,直人的妈妈叹了口气。在夕阳的余晖里,宛若一朵刚刚恢复了些许生气的花又再次凋零了。
  “是维尔纳症候群。想知道得更详细些吗?”
  “不,可以了。请您回到直人身边去吧。或许他为了配合我们,现在已经感到很累了。”
  是阿润帮我解了围。然后,我们又寒暄了几句,就跟直人的妈妈告别,之后乘上了电梯。在电梯里,我问阿润:
  “刚才在病房里,你看到什么了呀?”
  “直人的脚后跟儿。”
  阿大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而我还是毫不在乎地继续问道:
  “那为什么那么吃惊呢?”
  “因为裂开了啊!”
  你说什么?”
  阿大叫了起来。而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就像龟裂的轻石头一样裂开了……而且裂缝里还渗着血呐。”
  尽管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我们每一个人,但是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大家一直沉默不语。
  第二天下午,我们一行三人来到了月岛图书馆。在靠近儿童图书室前面的地方,阿润已经开始操作检索用的计算机了。我和阿大从阿润的肩头上方望着显示器里浮现出来的一些绿颜色的文字。郁闷的是这里的计算机都是一些老掉牙的东西。
  通过“早衰症”和“维尔纳症候群”这两个词汇的检索,我们找出了与此相关的三本书名:《关于老化组织的解释说明》、《与人类细胞老化相关的遗传因子》和《克隆遗传因子》。
  我们来到医学书库,拿着这三本书回到围绕着柱子的圆形沙发上。每一本书都像是几乎没有外借过的新书。阿大把所有的书都递给阿润之后,就去取《体育报》了。我也开始阅读起《自行车世界》。这种事交给我们当中学习最好的阿润,就不会耗费太多的时间了。阿润只用了五分钟就看完了三本厚厚的医学书的目录,并且在确认了卷末的索引之后,在书里不断地插入标签。我看完三本杂志的时候,阿润也正好翻阅完了那三本医学书。阿润把贴好标签的三本书递给阿大,于是阿大一声不响地去了复印机那边。很快,五分钟之后就回来了。
  “你们每个人给我五十日圆,可不要给我十圆的硬币哦。”
  阿大说着就把复印的东西交给了阿润。我们把医学书放回了书架,然后就离开了图书馆。因为在这里我们根本不能大声讲话。我们来到了图书馆后面比较宽阔的儿童公园里。在公园的正中有一座用混凝土建造的假山。我们抓住铁链子一口气攀上了山顶,各自找了个地方就坐了下来。虽然三月才刚刚接近尾声,但是早开的樱花却已经形成了几处浅红的云霞,在我们的眼底铺展开来,而春日温暖的阳光也令人昏昏欲睡。这里好像到处都能听到孩子们的欢笑声,而且看上去人们都显得很悠闲。这时候阿润取出复印纸开始念了起来。
  “目前,大约已经有一百六十二种早期老化症候群得到了确认。例如,哈奇逊基尔福特症候群、维尔纳症候群、色素性干皮症、毛细血管扩张性小脑失调症,等等。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疾患是维尔纳症候群,发病率在日本人当中是百万分之三十至四十五。一九九六年运用位置性单离克隆手法使致病遗传基因得到了萃取同定。阿大,这部分你明白吗?”
  阿大回答说:“我举手投降啦!”“我也一样!”我紧跟着说道。阿润说:
  “我也一样。特别是最后克隆的那一部分,简直是一窍不通。总之,直人的病就像是中头等彩票一样,是很少有的,但是不管怎么说,病的原因我们已经弄清楚了,不是吗?”
  “那么,究竟有什么症状呢?”
  “临床症状有早期白发、早期秃头、两侧性白内障、皮肤硬化、皮肤萎缩、过角化症、骨质疏松症、糖尿病、早期动脉硬化……还想听下去吗?”
  由于都是一些使人眼前发黑的医学名词,所以我赶紧制止说:
  “已经够了。”
  “是啊,还有四行多很小的字呐,要是读下去的话,还真得要读上一阵儿呢。还有,给你这个…”
  这样说着,阿润递给我一张复印纸。我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上面有个表格,表格的上面有个名为“生命曲线”的比较简略的标题。从十几岁的后半部分开始急速下降的曲线,到二十多岁的那一部分还是继续下降,而到了三十多岁的那部分曲线的气势就像径直跌落到潭底的瀑布一样。我眼前又是一片漆黑,马上传给阿大。阿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条黑黑的曲线。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充满了愤怒的表情,接着便狂吼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病不病的,不要管它了。这次直人的生日,我要让他得到一份意想不到的最好的礼物!”
  这时候,阿润用一副另眼相看的表情望着阿大,然后说道:
  “是啊,就算咱们意志消沉,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这时候我们对望了一下。在和煦的春日阳光下,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的心中都有一股昂扬的斗志正喷涌而出。尽管我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但是我们绝对不能轻易地就让可恶的死神把直人带到另一个世界去!这次的生日,我们一定要让它成为最美好的一天!最后我问道:
  “可是,大家今年过年的压岁钱还剩下多少呢?”
  从这天起,我们就开始了准备直人生日礼物的“作战会议”。
  一个天气晴朗的星期三下午,我们把自行车放在三越百货店的后面,然后从银座车站上了地铁。这时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居住在东京的人,大多会被认为是今天在新宿玩耍,明天就会去原宿玩耍。可是实际上,大多数出生在东京的孩子们,只是去离自己住的地方比较近的繁华街道而已。虽然乘上电车十五分钟就能到达涩谷,然而,即便是我,也是时隔半年才去一次。况且,学校里还流传着一些危言耸听的传闻,说在涩谷有坏人恐吓抢劫以及街头小混混打架等等。
  这次不去不行。因为在我们的印象里,能够出售直人生日礼物的好像也就只有涩谷这样的地方了。在开“作战会议”时我们研究决定,正像直人所说的那样,买“东西”是不行的。我们在学校上社会课的时候已经学过了,人们能够购买的,除了“东西”以外就只有“服务”了。
  “那么,最好的服务应该是什么呢?”
  当阿润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阿大抢着回答说:
  “那就只有找直人最最喜欢的那种小女孩的昂贵服务啦!
  我顿时兴奋起来,赶紧接着说道: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吧!我们的预算是每人一万五千日圆,那么合起来就是四万五千日圆。阿大买的那本杂志上写着,因为现在经济不怎么景气,所以援助交际的行情也就大大地下滑了。”
  “上哪儿去找那些做援助交际的女高中生呢?再说了,能有到医院里来进行服务的吗?”
  阿润有些心灰意冷地说道。可是阿大却极其自信地回答道:
  “去涩谷不就有了吗?前一阵子,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过类似的报道呢。”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涩谷。我们出了东急百货东横店八公口,穿过了车站前的滚滚人流。我们可以说是处在一种极度的恐惧当中。尽管如此,我们一行三人还是对走过来的女孩子们逐一进行了仔仔细细的观察。说实在的,我心里认为她们都是做援助交际的,因为她们的打扮都是十分的花哨。而且,尽管有些冷,她们还是穿着十分暴露的服装。阿大这个家伙好像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然而,我们因为害怕,没敢向任何一个女孩子搭话或打招呼。就这样,我们穿过了中央大街,走上了西班牙坡道,然后向下走过公园大道,径直走向西武百货商店。后来,我们又不得不重新回到涩谷车站前面去了。我们就这样走来走去,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可是丝毫没有什么收获。这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我们三个人当中,没人有在街上勾引女孩子的经验,当然也就不可能有过什么援助交际的经历了。如果真有那样的勇气,也早就和自己同班的可爱女生搭上话了。
  “怎么办呢?”
  就连平时总是四平八稳的阿大都有些焦急不安了,阿润也消沉地说道:
  “没有办法,接下来,只好我们轮流去向那些女孩子们试着搭话吧!”
  “我可不想第一个去!”
  阿大好像快要哭出声来了。于是,我们在涩谷车站前面的行人专用交叉路口一边等着绿灯,一边划拳决定顺序。像这么卖力的划拳是很长时间以来不曾有过的事了。通过划拳决定的结果是,第一个是阿润,其次是阿大,最后才轮到我。真的希望在他们两个人当中,不管是哪一个,都尽快成功吧!我默默地向着因烟雾而显得灰蒙蒙的涩谷的天空祈祷着。之后三个小时的失败,我们真是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了。我们面红耳赤地去跟女孩子们搭话,不是对我们视而不见,就是被她们一溜儿小跑地逃掉了。即使是那些多多少少有些反应的女孩子,也都似乎是以一种嘲笑的表情在骂着:白痴!尽管如此,只要是能够报以笑脸,我们就已经感激涕零了。在中央大街的入口处,一个身穿黑色套装、染着金发、在物色色情片女演员的人,似乎是不希望我们搅乱他的工作场所,不断地恐吓着我们。这如果是为了自己,或许我们早就放弃了。
  当我们拖着僵直的腿走到时装大厦109号地下二层的索尼广场的时候,我们千辛万苦的行动已经进行到了第四个回合。阿大说是去厕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和阿润仍然在寻找着有可能做援助交际的女孩子,因此我们两个人东张西望地到处走着。109号店铺里销售着性感系列的“弥珍”和“爱船”等名牌产品,或许正因为如此,来这里的女孩子很多,看上去又都很像是做援助交际的。尽管如此,还是不能以貌取人。
  “喂,哲郎,接下来该轮到你了吧?你看那个坐在厕所旁边台阶上的女孩儿怎么样?还穿着学校制服呐,又是你喜欢的那种清纯类型的啊。快去吧!”
  被阿润这么一说,我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要做这样的事情,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去想。而那个女孩子也正好是百无聊赖地独自一人坐在第三个台阶上,从学校制服——迷你裙里露出来的膝盖上放着一个黑色的阿格尼司背包。她身上穿着藏蓝色拉尔芙劳连的马甲,再配上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打开到第二个纽扣,露出的颈部像是涂抹了美白化妆品的模特一般,非常白皙。这个女孩子长着一对儿稍似宇多田光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我走向她的间隙,她从背包里拿出了香烟,然后毫不犹豫地点燃了一枝。就在这个时候,我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的目光高度恰好就在我胸部的位置。
  “嗯……你好啊!”
  我的话才刚刚出口,她竟然就把一口烟雾喷在了我的脸上。这是一种薄荷味的香烟。她好像是习惯了被人搭话勾引似的,在那里纹丝不动地等待着我的下一句话。看到这种情形,我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
  “实际上,我是在找女孩子……那种能做援助交际的……因为我的朋友生病了,所以我想给他一个非常惊人的礼物……于是……”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明显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了。她又吸了一口烟,然后一边吐着烟雾,一边问道:
  “于是什么?”
  “于是…我就想你应该可以吧?!……但我并不是说,你好像是做援助交际的,而是觉得你太可爱了……而且我想我的朋友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呀?”
  “叫直人,只是请你听听他讲话也可以啊。”
  “也不是不可以,可我的价码是好高的哦!不过……”
  “不过什么?”
  她又吐了口烟,说道:
  “不过,我该做的,我一定会做的。”
  我高兴得真想狂喊着跳起来。我向离得很远的阿润打了个OK的手势。这时候阿大也从厕所里出来了,我们三个又集合在了一起。当我们一行三人走向电梯的时候,她也稍稍拉开点距离跟随着我们过来了。我们来到了109号最上层的咖啡厅。里边每张桌子几乎都有一对一对的男女。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已经渐渐暗下来的涩谷。以黄昏的天空为背景,刚刚闪亮起来的霓虹灯显得格外美丽。小酒馆的招牌却不如夜晚的景色那么亮丽,只是淡淡地闪烁着透明的光亮。
  我们之间的谈话五分钟就结束了。她始终一言不发,就连对我们的解释也几乎没有反应,但却立刻就接受了五千日圆的定金,并且给我们留下了一张粉红色的名片。这是一张在电子游戏中心的名片印刷机上制作出来的名片,上面写着“里香琳”三个透着脂粉味的字。剩下的除了她的手机号码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等到喝完了第二杯冰咖啡之后,阿大说话了: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谁知道呐。不过,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和别的女孩儿搭话了。不行的话,就算了。”我也十分赞成阿润的说法。这是极度疲劳的一天。尽管对我们来说那是个十分讨厌的家伙,但我们还是重新认识了色情片女演员的物色者。因为向女孩子搭话,真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
  星期六这一天,或许是因为温润的春日阳光,地面上蒸腾出了一些水汽。探望病人的人比较多,医院呈现出一种热闹非凡的气氛。下午一点钟,我们什么都没有带,只是提着各自的背包,来到了直人的病房里。直人的妈妈说,好久没有去银座的百货商店买东西了,所以和我们道别后径自离开了。而且还说,在傍晚五点以前,她是不会赶回来的。可能是考虑到直人的病情,在床头桌子上放了一些低糖的巧克力薄点心在那里。暖瓶里也是无糖的皇家奶茶。
  “生日快乐!”
  说了声祝福的话之后,我们就沉默着替直人把生日蛋糕吃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喋喋不休地说着无关痛痒的话。时间很快就到了一点二十分,这时阿润给我使了个眼色。
  “等一会儿吧,我去取一下礼物。”
  我这样说着,便一个人走出了房间,坐电梯下到一楼,来到医院大楼的外面。外面是一片耀眼的阳光。我一边望着右边的圣路加护理大学和日刊体育新闻社,一边走向筑地车站的出口。她在!她就是里香琳!同先前一样,她还是穿着同样的学生制服,依然靠在台阶的一侧,而且正在抽着细长杆儿的巴基尼亚香烟。
  “等了好久吗?”
  听到我这样说,她在瞬间便抿起了柔软饱满的嘴唇,还配合
  着一脸默契的微笑。
  “那间病房有淋浴吗?”
  刚刚和我并肩走起来的时候,她就开始问到具体的问题了。于是我回答说:“淋浴和厕所都有,另外还有电视和录像。”
  “嗯……”
  “然后,希望你能把这个交给他。”
  我把在“松屋”地下商场里买的巧克力递给她。她默默地接了过去。我们紧张地向前走着,转眼就到了医院大楼。大楼门口的玻璃自动门上,映照出了我们两个人的身影,这看上去很像是一个高中生姐姐和一个初中生弟弟。然而,她的眼神显出百般无聊的样子,更像是来探望一个讨厌的亲戚。
  我们乘坐电梯来到了七楼,穿过走廊,就到了病房前。我从圆圆的窗子窥视了一下里边。帘子紧闭着。我敲了下门。
  “礼物到啦!”
  我用力拉开了滑动门。我把食指放在嘴巴前面,向她示意一定要保持沉默。我们两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房间里面,布帘子的那边传来了阿润的声音。
  “这次的生日礼物的的确确是最好的,直人,我真想代替你啊!”
  就在阿大为我们拉开布帘的时候,女孩子将系着丝带的巧克力盒子用双手捧在了自己的胸前。在床上,直人惊得张大着嘴巴,显出傻傻的表情。这时我介绍说:
  “这位是里香,是我们送你的生日礼物。当然比起物来还是人好啊,而且又是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儿呐,这回你没意见了吧?”
  里香突然现出一副柔和的职业式的微笑。
  “请多关照呀,直人君。”
  我也一直张着嘴巴不能合拢。不愧是专业的。即使是看到了直人白发苍苍的脑袋,里香也没有浮现出丝毫的吃惊表情来。就在这个时候,阿润说话了:
  “我们这就出去一会儿,之后请跟我们说说情况。还有,里香,完事之后,请打我的手机吧。”
  随后,阿润把自己的背包用脚推进了病床底下。他究竟是要干什么呢?我们三个人把还不明就里的直人丢在那里,刷地拉上了那个布帘子,然后从病房里退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阿大和阿润两个人都显得急不可耐,脚步匆匆地走过了走廊。一走进电梯,阿大就马上从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只见手机的接收信号在闪闪发光。
  “医院里应该是禁止使用手机的吧?!”
  阿大并没有理会我,迫不及待地按下了通话按钮。阿润接着说道:
  没问题,没问题。阿大,能不能听到啊?”
  阿大按住传声口小声地说:
  “已经没问题了。喂……哲郎,别说那么固执的话吧!我们已经交付了一万五千多日圆啦!也就只是听听声音而已嘛!”
  “那么,刚才,阿润你……”
  “是啊,把我的手机调到处于呼叫阿大手机的状态,然后塞进床下面去了啊。”真是令人震惊!不过,细细想来,听自己朋友的第一次性爱体验,的确很是刺激。我们三个人走出了医院的后门,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我们急不可待地飞跑了起来。就这样,我们飞奔着跑向圣路加塔。登上自动扶梯,穿过二楼的通风大厅,来到圣路加塔后面的隅田川岸边的高地上。在岸边高地和河道上的散步道(经常进行电视剧外景拍摄的地方)之间有一条一直向下的长长台阶,我们就在这个台阶的中间地段围绕着阿大的手机坐了下来。由于来自正上方的阳光的直射,河面仿佛丝绸般光滑。就在这个时候,阿大突然说道:“喂,等一下。”
  说着,便从挎包里拿出了什么东西,原来是机上可以听音乐,而且带小扩音器的喇叭。阿大把小喇叭刚一接在耳机插孔上,就马上把音量调到了最大。
  “……原来是这样啊?大家一起凑钱,让里香来做我的生日礼物啊!”
  在背景杂音里清楚地响起了直人沙哑的声音。
  “最初我还在想呢,这个奇怪的小崽子!可是,当我听了他的话之后,就想,这不是也很不错吗?我虽然也做了很多援助交际,但是,这种奇特的方式,也还是第一次呐。那么,我可以借用一下淋浴啦!”
  喇叭里传来了水哗哗流淌的声音。现在,直人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倾听着这种水流的声音呢?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心感到了一阵痛。不用贴着手机都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可是阿大却把他那个肥硕的大脑袋凑了过来。突然,阿大疯狂地大吼起来:“受不了啦!行了!行了!让我也住一回院吧!”
  “浑蛋!安静点儿!”
  阿润这样喊过之后,我们三个人在接下来的整整五分钟的时间里,只是静静地专注地倾听着淋浴的声音。那声音简直就像音乐一般和谐悦耳!仿佛是过了很久之后,才传来了打开浴室门的声音。在我刚刚咽下嘴里积攒的许多口水的同时,喇叭里就传来了里香的声音:
  “想看吗?”
  微妙的间断,似乎可以感觉到直人在深深地点着头。
  “不是给谁都这样做的哦!况且还是在这种明亮的地方。”
  里香的声音有些害羞似的变得低沉了。这时喇叭里又传来一声很大的浴巾落地的声音。
  “真美啊……简直太美啦!
  “你真让我不好意思呐,我能不能上你的床啊?”
  “嗯……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要向里香说明一件事情。”
  “是什么呢?”
  于是,直人简直就像挤牙膏一样慢吞吞地说了起来。这是一种如同真的衰老了之后的老人的声音:
  “……我,不行啊!……从去年的年末开始,我的那个地方,简直就不中用了……我试了很多方法,但是,还是不行……就是现在,看着里香的身体,都这么让我激动兴奋了,可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啊。”
  在说完的时候,可以想象得到直人的眼睛里一定是浸透着泪水了。就听里香轻轻地温柔地说道:
  “我明白了,可是,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待在被窝里呢?”
  没有听到直人的回答,只是传来了床单和床布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还有床架吱吱呀呀的声音。
  “再靠近一点儿也可以呀。我的胸部虽然不是很大,但是都说形状很好呐。把你的手伸过来吧。”
  “真的谢谢你!可是,我希望你替我对他们三个人保密呀。”
  “那我是知道的啦。”
  “还有……”
  “还有什么?”
  “能不能让我把头放在里香你的胸上呢?”
  “可以啊。”
  过了一会儿,喇叭里静静地传来了直人的哭泣声。我们也沉默着静静地听着这哭泣的声音,而我们的眼前展开的却是春光明媚的隅田川。午后的阳光将在河边散步的人们柔和的身影投映在散步道上,对岸的高楼大厦都以洁白的颜色齐整地直插云霄。阿润抬起头来望着我,我点了点头,就将自己的目光移向了阿大,阿大也回应着点了点头。于是,阿润伸手关掉了手机。
  之后,我们默默无语地眺望着头顶的天空与眼下的河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大的手机响起了振铃声,阿润接了电话,回答说:
  “好的,知道了。”
  “说是已经完事了,现在正要离开病房。哲郎,你把剩下的钱交给里香吧。我们俩先去病房。”
  阿大一边拍打着穿着牛仔裤的屁股一边站起来说道:
  “天啊,我都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直人啦!”
  阿润说道:
  “如果是因为阿大的缘故,而把我们偷听的事情败露了的话,那就处罚三个月好啦。实在是危险了,你就胡乱把什么东西塞进嘴里,装作是在嚼东西吧。”
  我们三个人慢吞吞地回到医院。阿大和阿润两个人通过连接二楼大厅的步行桥直接进入了病房,而我却穿过树丛中缓缓弯曲的人行道,走向了医院大楼正门的入口处。医院大楼前面铺着石板的广场上,一棵巨大的樟树突兀地立在那里,形成了一片浓浓的绿阴。而里香就站在那片绿阴下面,她那洁白的衬衫依然是敞开到第二个纽扣。从她的嘴里又升腾起一缕烟雾,而且依然是先前那种百无聊赖的表情。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便径直走了过去,还是里香先开口了:
  “看来还真不是故意染成的白头发呀。直人君很棒啊,我都已经感觉到火辣辣的啦!”说完,还是一脸配合默契的笑容。我抬起头来望着里香的眼睛,她却好像漠不关心似的望着别的地方。
  “真是谢谢你啊。”
  我向她低下头行了个礼。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这时我慌慌张张从背包里取出信封来。里香用指尖夹着信封,把它折叠了一下,之后就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再见吧。我的手机是用用就扔的那种,虽然只能用三个月,但是在这期间,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就打这个电话吧。”
  说完之后,她就在闪闪发光的皮鞋尖儿上捻灭了烟头,径直向街道那边走去。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动作十分麻利地坐了进去。在阳光的照射下,向银座方向延伸着的柏油马路泛着耀眼的白光。我目送着出租车消失在那片光线里,心里还在想,离去的里香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看看我。
  这之后的生日派对,我们三个人也总算是巧妙地应付过去了。直人很奇怪地又吵又闹,还说什么女孩子的阴毛没有男孩子的那么硬。“那可太棒了!”阿大叫喊的声音丝毫没有演戏的成分。阿润也没有忘记打开已经湿了的淋浴室的排气扇。
  下午五点,直人的妈妈回来的时候,病房里的情形也都恢复得跟原先没有什么两样了,淋浴室也很快就变得干燥如初了。然而,阿姨还是有些疑惑不解地问道:
  “好像有什么好的事情发生了呐,直人?”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并没有回答什么。
  在那之后的三个月里,我好不容易积攒了一些零用钱,于是就想要给里香打电话。那张粉红色的名片一直是我拿着。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最终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这时候,我们大家都已经升入初中二年级了,还是常常逃课,当然,直人也同样和我们在一起,而且色情杂志的传看也仍然在继续着。尽管我也很想使自己再另类一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伸手去拿那些登载着清纯类型女孩儿的比较保守的杂志。或许我是个疯狂热恋清纯型女孩子的人吧。
  到了暑假,当我下定决心打电话的时候,正如里香所说的那样,先前的那个手机号已经成为“现在已经停止使用”了。八月快要结束的一天,我背着大家独自一人去了趟涩谷,也去了号的地下二层那个索尼广场里边看了看,而且还在厕所旁边的那个台阶前站了会儿。当然,那里已经什么人也没有了,只有幽暗的安全通道的阶梯还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在蓝色的荧光灯下,只有那阶梯的第三层台阶令我感到耀眼而且炫目。当然,那一定是我的错觉在作怪吧。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6-25 10:53 编辑


月光草
  
  
  我所在的班里竟然出现了第三个逃学的人,这件事发生在新学期开始后一个半月左右的时候。面对陌生的森林,既有适应的人,也有不适应的人。这是新势力结构形成之前的最为可怕的一个时期。最初逃学的那两个人在升级以前还没有来这个学校,因此,他们是我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如同幻影般的同学。所以,第三个逃学的立原瑠美娜实际上应该算是第一个拒绝去学校的。其实像这样的学生在全日本的初中生中大约有五十万人左右,完全没有什么令人感到稀奇的地方。
  关于立原瑠美娜,我能够想起来的,就是她那双大而灵活的眼睛了。但是,如果要你像联想到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以及快餐店广告那样,就有些强人所难了。毕竟像“加藤爱”呀“上原多香子”呀等等那样的美少女,在我们这个月岛中学里是绝对不会有的。而且瑠美娜的眼睛并不是那种显眼出众闪闪发光的感觉,却像是被放在辽阔原野上的松鼠和布莱利鼠狗那样,惟恐它们的天敌黄鼠狼以及大枭等会突然来袭击似的,总是高度戒备地东张西望。立原瑠美娜是个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小个子女生。我觉得她穿着学生制服时前胸非常大,然而对我来说,就连这种记忆也似乎变得有些模糊了。这是因为她是个不太活泼从而不引人注目的女孩子,甚至不会有人想起她在班里可爱的女孩子中能否排得上七八名。五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二,我上完课后就走出了月岛中学的大门。与往常一样,还是与阿润、阿大和直人在一起。学校的正门似乎是由一位喜欢安东尼高迪的建筑师设计的,那门就像是健美运动员的肌肉,高低起伏,立体地堆积着,是一种有些令人不爽的设计样式。在光滑的钢筋混凝土的表面上,镶嵌着学生们各自手绘的陶制盘子。上面多是些花啊动物啊以及电脑游戏等等毫无趣味的绘画。
  我的书包里装着原本应该寄送给立原瑠美娜的年级通讯和家庭作业的复印件。在我们学校里有一个规定,一周两次,班里被指定的人要给那些逃学的人传送年级通讯和家庭作业。不幸得很,我家的旁边就是那个正在逃学的立原瑠美娜家的公寓。
  我们穿过清澄街,慢悠悠地在柳树阴下走向西仲街。白天,铁板烧烤店的气味儿弥漫在整个街道。阿大粗声粗气地说道:
  “真是没有办法呀。哲郎和立原都是中产阶级家庭,而且两家又离得很近。跟像我这样的普罗大众可就扯不上什么关系啦!
  也不知道是谁开始提出来的,基本上是模仿《少年竞技》杂志里比较受欢迎的忍者漫画,把我们班学生的家庭经济状况分成了上中下三个等级,分别叫做上等社会、中产阶级和普罗大众。或许是距离银座这一日本首屈一指的繁华街道比较近的缘故吧,月岛地区的贫富差距达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中产阶级是指居住在隅田川沿岸中等水平的公寓以及旧有的单门独户的商品房里,像我和立原瑠美娜还有阿润等等。我们的父母大都是一些白领阶层的上班族。直人总是喜欢用科罗拉多落基山队的棒球帽遮住因患病而发白的头发,这时他说话了:
  “能不能不说那些什么中产阶级啊普罗大众之类的话题呢?就因为我的父母碰巧是有钱人,我都有点儿被你们歧视的感觉呢。”
  直人戴着的那顶帽子是今年正月里他们全家一起去北美滑雪旅行的纪念。直人当然是上等社会的成员了,因为,位于河边水岸都市天光塔三十四层的直人家,在泡沫经济时代曾经价值三亿日圆以上。阿润抬眼捕捉我的视线,然后微微地笑了起来。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直人家那一带的公寓一个月的管理费就够阿大一家人整个冬天的生活费了。忍者的道路还是比较艰辛的啊!
  直人耸着肩膀说道:
  “可是,就像一定在忍受着什么的忍者一样,在这一点上,我们大家不都是一样的吗?”
  “说的也是啊!
  阿润和阿大一齐应声喊道。
  不管是上等社会还是普罗大众,对于我们这些初中生来说,那种无聊的感觉是丝毫没有什么不同的。我们这种必须要服从命令的生活状态还要持续多久呢?难道在忍耐当中自由就是奢侈的吗?直人快速地摆摆手,向右拐进了西仲街。被拱廊所局限的狭窄天空上,超高层公寓就好像未来城堡的瞭望塔般耸立着。阿大一声不响地消失在了铁板烧烤店之间的胡同里。就连小汽车都很难进入的潮湿的胡同里,还剩下几栋低矮的、有的只在地面上露出一半的、大半以上都已经没人居住的长屋。这就是阿大家,暴露在烧烤油烟里的窗户像油纸一样变了颜色。
  在这十年左右,月岛地区产生了巨大的烧烤泡沫,有一百多家烧烤店开张营业。能够从整个东京市区聚集那么多的人来吃,还着实让我感到不可思议,那不过就是小学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只要花上五十日圆就可以买来吃的零食而已。
  阿润和我慢悠悠地朝着隅田川的堤坝走去。或许是四处都被钢筋混凝土围绕着填河造地的缘故吧,月岛的居民都喜欢绿色。不管是在哪个住宅的前面,都摆放着栽花的容器以及废弃的塑料箱子,里边种植着花草。都是一些三色堇、虞美人草、大波斯菊以及虎耳草,等等。并非是精心栽培,而是在这一带很常见的花草。尽管与大海比较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带的风就是没有一点儿海潮的气息,而那些花草树木就是被这毫无海潮气息的风吹动摇曳着。
  “那么再见啦,递送的事情就拜托了。”
  阿润在到了堤坝沿岸大街时,与我道别,并向三丁目的住宅区走去。阿润矮小的背影,在离开十米以上的距离时,就显得更加矮小了。我叹了口气,然后沿着排列着各式各样公寓楼的街道独自一个人向前走去。这时候,一座镶嵌着白色瓷砖的建筑物进入了我的眼帘。
  “水岸月岛”。这里就是立原瑠美娜的家了。进了大门,一层是停车场和出入口。不知为什么,进入不是自己家的公寓楼,总不免有些紧张。穿过入口处的自动门,我在有管理人员值班的小窗口旁忐忑不安地寻找着立原家的信箱。在门的右手边有个拐角,幽暗的荧光灯下长长地排列着不锈钢信箱。我从书包里掏出复印件,然后开始确认房间号码:1104号。这应该是倒数第二层楼。我没费多大周折,很快就找到了立原家的信箱,将一摞打印好的A4纸对折之后,塞进了冷冰冰的信箱口里。
  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递送班级通讯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急急忙忙地跑回了自己家。
  第二次递送则是在那一周的星期五放学之后,那是一个极其晴朗而又炎热的傍晚。我脱掉了学校制服上衣,只穿了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和上一次一样,我在放学回家的途中,顺便又去了立原瑠美娜家的公寓。这一次轻车熟路地走向了我要找的那个信箱。收信箱上贴着用罗马字母写的“立原”两个字的牌子,我刚要抬起手往里面放复印件,并已经把身体转过来一半准备马上走开。但奇怪的是,不锈钢制的向里开的信箱盖却纹丝不动。难道是那种厚厚的产品介绍或者其他一些什么东西顶住了信箱的里边?无论我怎么用手指推压,收信箱口就是打不开。我简直是束手无策了。如果把给同班女孩子的通讯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拿回家,的确是件很不爽的事情。实在没办法,我只好走向镶嵌在墙壁里的自动操作盘,按照房号按了键,四位数字以红色的发光体浮现出来,接着响起了门铃声,我屏住呼吸等待着里边人的应答。
  “唉,来啦,我是立原。”
  传来的声音显得非常年轻,也许是立原瑠美娜的母亲吧。我马上发出了好像是一个优秀学生的声音:
  “我是瑠美娜的同学,我叫北川。我是来送复印件的,可是信箱好像已经塞得满满的了。怎么办才好呢?”
  在操作盘的斜上方有个黑色塑料制的小窗口,一定是录像显示器的摄像头藏在那里吧?于是我把目光从窗口上移开。而里边传来的声调却高亢起来:
  “原来是北川君啊,我马上就开门,你能不能帮我拿上来呢?”
  是立原瑠美娜的声音。与此同时,响起了自动门打开的金属声。
  “是瑠美娜吗?为什么非要我拿上去呢?”
  “有什么不好吗?快点吧,你!”
  在玻璃门快要关闭的一刹那,我一闪身进了门。电梯间一片寂静,仿佛没有什么人居住似的。我乘上两个并列电梯中的一个,到了十一楼。从走廊里远远地可以看到好似灰色带子般的东京湾。我按响了立原瑠美娜家的内线自动电话机。
  从内线自动电话机里传出来好像是在练习腹部呼吸一般的急促声音。我担心地问:“瑠美娜,你没事儿吧?”
  “嗯,没事儿。对不起,你把东西放在门前就请回吧。我还是不能见你呀……非常对不起。”
  刚才还非常明朗的声音,怎么现在变得这么低沉了呢?我呆呆地望着整整齐齐地嵌进铺有瓷砖的墙壁里的不锈钢门。与其说是能够让人出入的房门,还不如说是似乎要将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似的,仿佛可以看到门上有个极其坚硬的门闩。
  “知道了。”
  我弯下腰去,把复印资料放在了门外走廊的地上。
  “北川君,对不起啦……”
  只听到里边喘着粗气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
  “……不过,还是请你务必再来呀……拜托了。”
  “知道了。”
  这么说着,我离开了内线自动电话机,返回到外面的走廊上。在乘上电梯的那一瞬间,我迅速回头望了一下立原瑠美娜的房间,只看见那份用夹子夹在一起的复印资料被十一楼上的风一页一页地吹翻起来。
  第三次去“水岸月岛”公寓的时候,我还没到立原瑠美娜家的收信箱,手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鸣叫起来。网络上下载的手机铃声是AIKO(爱子)的新歌曲。我从书包里取出手机放在耳边。
  “北川君……”
  传来的是立原瑠美娜的声音,我感到非常吃惊。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从内藤君那里问到的。能请你直接进来吗?”
  阿润竟然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擅自将我的手机号告诉了立原瑠美娜。这显然是违反游戏规则的!这样一来,阿润也就欠我一份人情了。我乘上电梯,来到了十一楼。通话还在继续。
  “就那样一直到我家的门前吧,走廊的门没有上锁。”
  我走在外间走廊的脚步在中途停了下来。
  “什么?要我进到房间里去吗?”
  “是的。我跟家里人说了你上次来过的事情,爸爸妈妈让我一定要向你表达谢意。”说着话,我很快就来到了1104号房间前。但是,我还是踌躇着是否应该把自己的手放在门把上。
  “算了吧,就这么点儿小事情。万一碰到了瑠美娜的妈妈,我会紧张死的。”在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一种嘲笑声。
  “我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家里没人。你不用担心,进来吧。而且我还特意给北川君准备了点心呐。”
  我一边说着“失礼了”,一边慢慢地打开了玄关的门。这是和其他公寓完全一样的狭窄的玄关。我的脚刚刚踏上铺着石板的地面,灯就自动亮了。在顶灯暗淡的光亮下,可以看到长长的走廊尽头的格子门。但是却哪里都看不见立原瑠美娜的身影。
  “你就一直走进来吧。”
  我脱下运动鞋,胆战心惊地穿过了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的走廊。我只能从手机里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但却丝毫感觉不到周围有什么人的气息。在初次造访的人家里面,却是空无一人,不由得使我感到有些毛骨悚然。我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房门。右边是开放式的厨房,左边是客厅兼餐厅,这里倒显得十分开阔。大概有四五十平米的面积吧。在组合沙发的对角线方向有一台四十英寸的背投电视。我面前的餐桌上准备着冒着热气的咖啡以及点心盘子。
  从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变得十分明朗快活起来。
  “这是我非常喜欢吃的东西,托普斯的巧克力点心。我不是太想吃,北川君,你就都吃了吧。”
  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一样。我把书包放在地板上,然后一个人坐了下来。
  “喂,我说,瑠美娜,你到底在哪儿啊?”
  说着话,我直盯盯地望着客厅墙壁上惟一可以看得见的那一扇门。那是一扇与墙壁一样涂成白色的门,门上贴着和收信箱上一样用罗马字母书写的“瑠美娜”三个字。因为没有听到回答,我就继续说道:
  “客厅白色的门那边就是瑠美娜的房间了吧?我都已经到这里了,你也总该出来见我一下吧?”
  我站起身来走向那扇白色的门,但是马上就传来了立原瑠美娜惊慌失措的声音。
  “绝对不行!上着锁呐,你过来也没有用。算啦,北川君,你还是吃点心吧!”
  她的声音里分明透出一种十分坚毅的语调。没办法,我只好拿起叉子,叉起了点心的一角。透过钩织的窗帘,夕阳的余晖透射到房间里来。隅田川的对岸,一轮好像到了品尝期限的鸡蛋黄一般的夕阳有气无力地漂浮在筑地与银座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之间。我风卷残云般吃完了所有的点心,最后又将咖啡一饮而尽。然后对着依然接通着的手机说道:
  “谢谢你的款待!果真是很好吃。复印资料就放在桌子上了。代我问你妈妈好。”
  “等一下!我都整整一天没跟什么人讲话了,跟我说说话再走,好不好?”我刚刚站起来又坐回到了椅子上,心想说说话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在立原瑠美娜和我之间能够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呢?立原瑠美娜有些犹豫地说:
  “班里的同学们都好吗?”
  “嗯,大概都好吧。”
  我含糊地答着。我实在是无法知道别人的情况。因为对我来说,除了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之外,剩下的同学大多就和在地铁同一个车厢里偶尔相遇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即便是和立原瑠美娜的关系也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于是,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我,自己都非常讨厌‘瑠美娜’这个名字。在上小学的时候,常被别人嘲笑说像火车站大楼的名字呐。”
  我也记得这件事,有个车站的名字就叫“新宿瑠美涅”。
  “是啊,或许稍稍有些与众不同。”
  “还有,我也十分讨厌自己呐。”
  我实在是无话可说了。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好似哽咽的声音。她真的在哭泣吗?我沉默着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既不可爱,头脑也不好,而且还太胖了……由于整晚睡不着觉,到了第二天早晨,就发现空气变得白白的,但是只要太阳一照,就会马上消失的。”
  她说的应该是春天的烟霞。不仅仅是立原瑠美娜,和大多数的初中生一样,我偶尔也会有失眠的时候。黎明时分的公寓像桩子钉进填海造地的地面一样,被白色的大幕遮掩起来,浮现在我的眼前。
  “就像那样,在任何人都不知晓的情况下,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我很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就是我现在的梦想了。”
  这是一个很想一觉醒来,便仿佛融化在朝阳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梦想。立原瑠美娜的讲话总是没有什么过程,而且是突然就从话题的核心谈起。刚才还是十分快乐的样子,现在却会突然哭泣起来。我对她那种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十分尽情的性格,多少有点儿感到不安,但却又觉得很可爱。
  “北川君,你有梦想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
  “不知道。也许现在我还没有发现自己的梦想吧。可是,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会有的。”
  说过之后,我却又在想,或许永远都寻觅不到那个属于自己的梦想了,于是便沉默下来。
  “对不起,突然问你这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没什么。”
  “你还会来吗?”
  “因为是我当值,所以下星期五我还会来的。”
  “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希望你能跟我聊聊天。”
  “知道了。”
  我挂掉手机,返回到走廊上,从玄关走了出来。当我走在没有任何人的通道上时,感觉就好像是从哪家医院探望病人归来一样。
  那之后的四次派送复印资料的情形都大致差不多。奶油馅点心、果汁甜瓜面包、生奶酪点心,等等,每次餐桌上准备的餐点各不相同,在一阵狼吞虎咽过后,立原瑠美娜和我都在各自的房间里,隔着一定的距离用手机讲一会儿话。虽然偶尔也会有比较沉重的话题,但基本上都是一些学校啦、电视啦以及漫画啦之类比较无聊的话题。
  然而,餐桌的情形在两周后却发生了变化。那一天,为了查阅自由研究的资料(关于大致从明治时代中期开始的这个城镇筑造堤防工程的历史),我去了一趟月岛图书馆。因此,到达立原瑠美娜家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个半小时。这是个下雨天,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
  “对不起,今天我迟到了。”
  我一边用手机道歉一边走进了餐厅,餐桌上已经摆放好了两个盘子和两个纸杯。在其中的一个盘子里有生奶油巧克力点心,另一个盘子里放着两块像小积木一样的高热量营养食品和十粒药片。饮料是果汁牛奶。这时,在我的耳边传来了立原瑠美娜的声音。“已经到了晚上,我很想和你一起吃晚饭。因为在减肥,所以到了晚上我是什么都不吃的。”“瑠美娜的晚饭就只是这点儿高热量营养食品吗?”
  “是啊,剩下来的就还有一些维他命、钙片什么的。”
  就在我凝视着盘子空白的地方时,立原瑠美娜房间的门却悄悄地打开了,而且从门口就可以直接听到她本人的真实声音了。
  “减肥还没有完全结束,所以不要老盯着我看哦。”
  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我尽量按捺住惊讶的表情。瑠美娜原本丰满的面颊已经变得清瘦,眼睛周围也干巴巴地凹陷下去,以至于眼球明显地突了出来。肩膀单薄而高耸着,恤衫好像是晾晒在干洗店的铁丝衣架上似的,有气无力地垂挂着。用布制裤腰带系紧的牛仔裤腰围也就只有金属球棒的前端那么粗。看到这些,我下意识地慌忙移开了自己的视线,然后顺势坐在了椅子上。立原瑠美娜以极快的动作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傍晚的新闻画面上播出了折扣商店的信息,是有关无论什么商品都以半价出售的商店的报道。当然可以肯定,立原瑠美娜的体重也同样减掉了一半。
  看着打开的电视,我心里多少踏实起来,因为有了一个可以安全投放视线的地方了。立原瑠美娜就坐在我的右侧。我尽量不去看她,她那放在餐桌上的手臂就像在关节处安装了齿轮的不锈钢钢管儿一样,钢管儿的表面分布着蓝色的血管。
  “沙沙的声音很吵啊。”
  说着,立原瑠美娜用遥控器关闭了电视机的声音。可雨声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侵袭进了房间。我们就这样面对着无声的电视吃起晚饭来。立原瑠美娜吃一根长曲奇饼就用了大约十五分钟。先吃完的我说道:
  “总感觉到你好像变得非常苗条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减肥的呢?”
  立原瑠美娜特别高兴地莞尔一笑。当她笑起来的时候,我可以看见她脖子上的青筋绷得很紧,一直到耳朵根儿都出现了一条线。
  “是从我不去上学的时候开始的吧。反正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回到班里,所以,我就想,在这期间,自己能不能做点儿什么呢?”
  “哦,原来如此啊!”
  就像牙龈肿胀又化脓的老牛一样,立原瑠美娜慢腾腾地吃完了高热量营养食品之后,又用果汁牛奶一口气喝下了那些药片,然后望着我,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微笑。我感觉到她的眼睛和牙齿仿佛都洋溢着笑意。这时的立原瑠美娜声音都显得格外的高亢了。“再过一段时间,就会达到二十五公斤的减肥目标了。我打算再加把劲儿。今天我能有勇气见北川君的面,真是太高兴了啊!你知道吗?你最初来送复印资料的时候,我是从阳台上看着你的。那个信箱没能打开,是因为我用瞬间黏合剂把它粘住了。”
  听了这番话,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连我自己都感到十分意外地对立原瑠美娜说:“今天是在下雨,所以不可能了,但是以后,比如说,总该可以到外面散散步吧?”
  只要看到立原瑠美娜的两道眉毛之间的纵向皱纹,就会觉得她不像是一个初中生,因为那道皱纹显得格外的深。
  “嗯……最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出去了,不过,如果是我们两个人的话,总还可以吧。”
  看完新闻节目,我就回家了。
  有关立原瑠美娜的事情,我没和阿润、阿大以及直人他们说。当然,对立原瑠美娜的爸爸妈妈以及我的爸爸妈妈还有班主任老师也都是保密的。如果咨询阿润的话,他或许马上就会告诉我厌食症的症状等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讨厌去调查这样的事情,况且立原瑠美娜还似乎对我抱有一定的好感呐。因此,我就想,她只是想要急速地瘦身而已,应该不会是什么病的。而且我所说的想到户外去散步,也并不是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只是觉得总待在房间里,让人感觉有些憋闷。我只是想换一个环境。
  在接下来的星期二那天,我先赶回家里,换掉了学校制服,穿上了显得苗条的牛仔裤、藏蓝色的长袖恤和灰色无袖帽衫。我把手机和纸的复印资料塞进衣袋里,就朝水岸月岛公寓急匆匆地跑了过去。时间尚早,可是餐桌上已经准备好了立原瑠美娜的晚餐,是白木棒一样的营养曲奇饼。而为我准备的是桂皮香面包。
  我们两个人双双并列坐着,一边看电视一边吃起来。我以食物垃圾粉碎机一般的气势很快吃光了桂皮香面包,然后看着旁边那个人的盘子。在那只白色的大盘子里还剩下一根没有动过的曲奇饼。
  “我说,能让我尝尝吗?”
  瑠美娜点了点头,我拿起了高热量营养曲奇饼,对折之后,将其中的一半胡乱地放进嘴里去了。奶酪味道的粉末儿在整个嘴里扩散开来。她把剩下的一半吃了,然后立即喝了药片,随后站起身来。
  “我去换衣服,等我一下。”
  说着,立原瑠美娜的身影便消失在客厅的白色门后。在那之后,我看了大约五分钟没有声音的电视节目。商业广告如同连环画般走马灯似的变换着。
  “怎么样啊?”
  正当我沉浸在无聊的电视节目里的时候,忽然传来了立原瑠美娜的声音。在已经敞开的门里,有一个双手背后、毫无重量感的女孩儿站在那里。带有浅蓝色和浅绿色斜纹的夏裙,就像没有风的日子里的旗帜一样,紧裹着她的身体。裙子是没有袖子、衣领大敞着的那种样式。她的肩头锁骨凹陷下去的地方像可以蓄水一般的深。立原瑠美娜一边羞涩地笑着,一边抬起头来。
  “昨天终于达到了二十五公斤的减肥目标,所以啊,这件裙子终于能穿了。”虽然我们两人还没有正式交往,但我还是在把目光移开之后对她说道:
  “这不是很好吗?”
  说完,我的脸腾地一下子变得通红。不知道这种情形瑠美娜她有没有发觉呢?我们一路沿着隅田川畔的道路走着,黄昏的风慢慢地追赶着并且超越我们而去。“都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啊,外面是在刮着风呀。”
  瑠美娜的夏裙在风中摇曳着。从她的大腿之间可以看到人行道上大面积的铺路石。这时候我问她
  :“我们去哪儿呢?”
  月岛这个地方几乎全是住宅和铁板烧烤店什么的,没有什么茶馆和咖啡屋,在地铁站入口处的前面,也就只有那么一家麦当劳。在那里或许会碰见什么熟人,所以去那儿是很危险的。正在我犯难的时候,瑠美娜说话了:
  “今天风很暖和,而且我又是好久没有出来了,所以,只要悠闲地散散步就好啦。”于是,我们就很自然地开始迎着风朝大海的方向走去。过了清澄街,穿过朝汐运河。从月岛来到晴海码头的过程里,我感觉到街道和房屋在逐渐变得稀少,因此,也觉得天空在逐渐变得广阔起来。在大桥的上面,夕阳西下。太阳落山后的二十分钟之后,东方的天空宽广无垠地延伸着,像是漂浮起来一般,在蓝色的玻璃板上贴着半个月亮。瑠美娜在高高的大桥中央停住了,全身倚靠着扶手栏杆,抬头望着天空,这时可以看到她脖子上细细的喉管。
  “我们也许就像那个月亮吧。而像太阳一样发出光辉的,就是那些大人们了。我们只是沾点儿光而已。因为我们自己什么都不会做,也不能决定任何事情。我们只是连一根草都不长的不毛之星。啊……啊,好不容易两个人在一起散步,却说了这样的话。我仍然还是比较讨厌我自己呀。”
  我们两个并排倚靠在扶手栏杆上。我把头伸出去,看着桥下的水面。运河的水倒映着逐渐暗黑下去的天空,反而愈发显得黑暗与混浊。
  “我也不太喜欢我自己。可是,初中这东西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啊。肯定有一天,我和你瑠美娜都会有好的变化的。如果反射光芒也那么美丽的话,那我们做月亮也不错嘛。”
  水面上漂浮摇曳着月亮白色的影子。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瑠美娜正用极其认真的表情凝视着我。
  “我说,北川君,你能不能把我改变了呢?”
  我懵懵懂懂地望着瑠美娜,也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月岛的街市、桥梁、运河以及天空,仿佛都被一双大大的眼睛吸收了进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的眼睛变得如同世界本身那么大。这种感觉,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正在我茫然遐想的时候,瑠美娜好像生气了似的,突然向前走了起来。我急急忙忙地顺着下坡路追赶过去。
  我们穿过一侧是四车道的产业大道。这条大道的前方有水泥公司的围墙,那墙永无休止地伸向远方,看来我们是走不过去了。旁边有座好似贴在了围墙上的狭长的公园。那里就是我孩提时代经常玩耍的春海桥公园。每隔数十米就有一个路灯立在那里,可是周围却黑黢黢的。我们进了不见人影的公园,坐到灯光照射不到的长椅上。就好像有陌生的人在我身边一样,我一点儿都不敢看旁边的位置。这时身边响起了瑠美娜嘶哑的声音:“北川君,请你毁掉我吧,就算是改变我,也行啊。”
  瑠美娜把头倚靠在我的肩上。这是极轻的脑袋。我感觉到自己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在了肩头。尽管闻到了她头部的气息,可是我还是第一次如此甜美地闻到了别人的汗味。我们两个人就这样紧紧地靠在一起,直到我抬起左边的胳膊搂抱住她那好似浮标材质一样单薄的肩头为止。或许过了三十分钟,我们两个人也不知道是谁先谁后,反正是不约而同地互相亲吻起来。女孩子的嘴唇的柔和,我此生永远都不会忘记了吧?当然还有那舌头的柔滑。就是那么柔滑的舌头在我的嘴里游来荡去。然而,我的人生初吻竟然散发着高热量营养食品的奶酪味儿。
  当瑠美娜稍稍离开我一点儿的时候,就马上说道:
  “到那边去看看吧。”
  我们从油漆几乎脱落得光秃秃的长椅上站起来,走进了后面的草坪。可以听到脚踏草坪的声音。这些草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打理过了,所以草尖显得非常的尖利。瑠美娜躺在草坪上,闭上了眼睛。在暗绿色草坪的衬托下,夏裙的花纹显得格外的美丽。她的裙摆翻转过来,可以窥视到一条大腿的一半。我坐在旁边,握住了瑠美娜的手。
  “尽管有点儿湿,可是躺在上面非常舒服呐。”
  我躺在了瑠美娜的身边。我们仰视着没有星星的明亮的夜空。就是在这么接近地面的地方,也有风吹过来。草坪上的草尖被风吹动着,我的手也被对方尽情地紧握着,就在这个美好的时刻,我爬到了瑠美娜的身上。
  尽管我们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但是直到最后还是以失败而告终。瑠美娜感觉到非常的疼,而且我也觉得似乎只要有了初吻就足够了,不需要别的什么东西了。过了一会儿,我们抖去身上的枯草和灰土,站起身来。夜晚的天空彻底地变成了一片浓浓的藏蓝色。我们手牵着手走出公园的时候,瑠美娜就说道: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感到肚子非常饿。”
  “我的嗓子也都渴得冒烟了啊。”
  我们从晴海回到了月岛。在穿过朝汐桥的途中,这回却没有停下来。在黑暗的道路前方,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灯火就如同大海上的灯塔一般耀眼地浮动着。
  “顺便进去看看吗?”
  听到我这样建议,瑠美娜高兴地点头同意,然后就抢先一个人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令我们感到那么有趣,我也一边笑着一边从后面追赶了上去。尽管打开店门的是我,可是,却被瑠美娜推到一边,她先跑了进去。
  店内非常明亮,尤其明亮得闪闪发光的就是那个食品专卖柜。瑠美娜似乎彻底被吸引过去了,她盯着冷藏箱,然后迅速地从收银台旁拿过来一个购物筐,凡是进入她视线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都通通被请进了筐里。奶油馅点心、马爹利点心、牛奶鸡蛋羹、巧克力布丁、果酱奶油面包,还有月牙奶油面包三明治,等等,真是一应俱全。
  我们提着两个大塑料袋子回到了水岸月岛公寓。在十一楼的外间走廊上,我把袋子交给了瑠美娜。然而,却意外地听到瑠美娜说:
  “我不知道怎么了,虽然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但是刚才却想把整个便利店里的东西都买下来。现在都有些饿了呐,好像还有点儿头晕目眩了。”
  “那有什么啊,反正今天玩儿得很高兴呐,不过我得马上回家了。”
  “好吧,下个星期五再见吧。”
  瑠美娜又回到那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我一直目送到房门慢慢地关上。从外间走廊返回电梯的途中,我看见在灯火通明鳞次栉比的大厦之间,盘踞着黑暗的东京湾。即使风中没有大海咸咸的味道,即使我们生活在冷漠的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中,我想,我们要学着去爱一个人,也一定会是在大海的近旁吧?
  说实话,那个晚上,我一边想着瑠美娜,一边一个人无可救药地手淫自慰了两次。即便自己想说得潇洒好听一点儿,但我仍然是感觉到这完全没有达到令我满足的高潮。给瑠美娜派送作业的事又继续了一个月。或许是由于那个夜晚太过仓促了吧,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相互触摸对方的身体。我们也听说了一些传闻,诸如隔壁班的什么人都已经发展到了很深的程度,等等。可是,无论是瑠美娜还是我,或许双方都感觉到了,我们之间还为时尚早。
  在从学校回家的途中,我拿着作业去了水岸月岛公寓。这一次餐桌上预备的却是我的那一份和比我的那一份要多三倍的堆积得小山般的点心,有奶油蛋糕、葡式蛋糕、浇注了许多桑葚果酱的雪糕派,等等。瑠美娜现在已经不再吃营养曲奇饼和维他命药片了,而是要专门吃那些既甜又软的食品。
  瑠美娜重新回到班里的时候,一个学期就要结束了。为了帮助害怕自己一个人去上学的瑠美娜,那一天,我和她约好了到隅田川边的散步道上去等她。由于倒映着七月的天空,平时呈现着铅色的水面,也稍稍有些明亮起来。当我正在眺望着很像在电影里看到的曼哈顿一样的隅田川对岸的晴空大道时,耳边传来了瑠美娜的声音:
  “北川君,等了很久吧?”
  我和穿着学生制服的瑠美娜一起慢慢地走下堤坝斜斜的阶梯。她那短袖的夏季服装在纽扣之间呈现出菱形的开口,因此可以看见里面的恤。裙子的腰部很像是强行系上的一样,在腰带的上下部分已经无处隐藏的赘肉似乎快要胀出来了。我再也不能从她的大腿之间看到对面的风景了。
  瑠美娜的体重已经完完全全地恢复了,或许应该说是恢复得太过于彻底了吧。因为她的体重已经是那个晚上的两倍以上了。她的身体十分具有美国影星丹尼斯罗德曼一般强烈的反弹力。
  正如我对瘦削的瑠美娜没有说什么一样,我对肥胖的瑠美娜也同样没有说什么。原本就是一百五十厘米的偏矮体形,只要超出五十公斤,就会愈发显得丰厚了。瑠美娜将拿着书包的手交叉在身后,看着自己的脚尖儿。
  “不会有问题吧?我在班里不会被说三道四吧?”
  我沉默着点点头,然后朝前走去。或许是由于第一次两个人一起去上学,我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自然也就没能说出什么话来。我在离瑠美娜大约两米的前方急匆匆地穿行在街区里。
  在西仲街的拐角处,我的朋友们在等着。平时总爱迟到的阿大,现在也已经早早地等在那里了。从家里来到只有几十米远的见面场所,或许也成了一种重体力劳动吧,我一直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当阿润发现了跟在后面的瑠美娜时,马上用一种嘲讽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于是,我很快地就想到了要先发制人。
  “立原从今天开始就回到班里来了。”
  于是阿润笑嘻嘻地说:
  “我说呐,原来是立原啊。我还在想,怎么阿大穿起了裙子呐。”
  这时候,我能感觉到,在我的身后,瑠美娜已经变得毫无自信和自惭形秽起来了。还是直人打了个圆场:
  “别说了!因为瑠美娜是很久都没有上学了啊。喂,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开始向月岛中学的方向慢吞吞地走起来。阿润、阿大和直人,他们三个人的谈话尽管已经达到了热火朝天的程度,然而,我却在一直担心跟在后面的瑠美娜的情绪,所以很少说话而沉默下来。我偶尔回过头去,看见瑠美娜将上学用的书包抱在胸前,低垂着头跟了上来。短短的上学路程快要结束了,这时,走在路上的学生也渐渐多起来了。越是接近学校,我的心脏就越是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还感到了一种恐惧。
  (看来,不说不行了,不行……不说不行了。)
  我还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我和瑠美娜的事情。当拐过面包屋墙角的时候,在明亮耀眼的天空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伪高迪的作品。
  我们学校的正门。我突然停下脚步,我的脚好像在颤抖,但我还是鼓足了勇气,大声地说道:
  “我想跟大家说一件事儿。”
  我的语气极其认真,所以三个人好像都大吃了一惊,齐刷刷地回过头来。我等着瑠美娜站到我的身边,然后继续说道:
  “我和立原君在交朋友。”
  “真的吗?!”
  阿润马上就回应了一句,阿大茫然地张大了嘴,直人好像十分害羞似的扭过脸去。在我们身边不断地有穿着学生制服的月岛中学的学生们漠不关心地走过去。从惊呆中回过神来的阿大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呀?跟我这个‘小老爷们’说说看。”
  在递送作业的过程中逐渐开始有了共同的话题,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我如实地向大家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尽管我的脸涨得通红,但瑠美娜却反倒好像没什么似的。因为她极其镇静地站在我的身边,而且在我们说话的过程,她甚至还偶尔报以灿烂的微笑呐。
  “知道了,那么,立原也可以和咱们一起进教室啦。”
  于是,我们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在开课前瑠进了教室。瑠美娜也不再离得远远地跟在后面了。
  事件发生在一天午休的时候。派发完学校提供的饮食之后,班主任老师就回到了职员办公室。终于,教室里的气氛开始变得轻松起来。在上午的课程当中,瑠美娜并没有显出什么可疑的地方。我想,其他的同学可能也都没怎么接触停学很久而且是刚刚返校的瑠美娜吧,也许是漠不关心。
  外面阳光明媚,为了玩儿足球,有一半的男生都跑出去了。因此,教室里一下子就变得静悄悄的了。我们都聚集在教室后面阿润的坐位周围乱侃。在初中生的生活里竟然会有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我不时地就会扫一眼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坐在墙边的瑠美娜。每当这个时候,阿大就会用他那皮糙肉厚的大手拍打我的肩头。虽然并不怎么疼,但还是有些令人讨厌。
  “别碰我,你太过分了,阿大。”
  我这样说着,在阿大的背上打了一巴掌。由于用力过猛,我的整个手掌都红了。我们打闹了片刻之后,再看瑠美娜的时候,发现她的样子有些怪异,因为缩成一团的后背在颤抖着。就在这个时候,瑠美娜忽然转过身来,迅速地看了一下我们这一边。她的短发在一瞬间像伞一样打开了,透过纷乱的留海儿,她用一种寻求帮助的眼神死命地注视着我。然后,瑠美娜好似十分悲伤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除了我,肯定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发现这个微妙的动作。瑠美娜绝望地转回身去,立刻把右手伸进了书包里。再一次出现时手里拿着的是大袋的奶油馅点心。当然,在月岛中学是严禁将点心类的东西带进教室里的。但是,似乎已经顾不得这些了,瑠美娜以势如破竹的气势扯开了袋子,胡乱地把奶油馅点心塞进了嘴里。她能把大人拳头大小的奶油馅点心三口就消灭掉。刚刚吃完第一个,手马上就又伸到书包里去了。第二个,第三个,就像魔法袋一样,从黑色的书包里,源源不断地出现了那么多大型奶油馅点心。渐渐的,周围原本热闹非凡的讲话声变得安静下来了,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贪婪地吞噬着奶油的瑠美娜的身上。
  一眨眼的工夫,书桌上面就出现了六个空袋子堆积成的小山,教室里弥漫着奶油的甜甜气味。这时,瑠美娜终于心满意足了,仿佛有了抬起头来四处观望的余暇。等待着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来的是全班同学的目光,而那目光就像是冷冻库里的针尖儿一般冰冷锋利。在环视了教室一周之后,瑠美娜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了我的身上,嘴角依然残留着奶油的痕迹,她以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向我微笑着。我也和瑠美娜一样有着同一种心情。如果可能的话,真想从这个地方消失掉,或者彻底地死去。
  (我仍然是自己讨厌自己啊!)
  我仿佛听到了沉默着的瑠美娜发自心底的撕肝裂肺的哭号声。之后,瑠美娜在这次午休的时间里又出现了第二次致命性的失败。污水顺着破旧的下水管道咕嘟咕嘟流淌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地板。瑠美娜呆然若失地现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在接下来的瞬间,又圆圆地张大了嘴,就像用电动泵抽吸起来的气势一般,六个大型奶油馅点心从那个我人生当中第一次亲吻过的嘴巴里暴溢了出来。书桌上堆积如山的包装袋被呕吐物的重量压得扁扁的。男生们惊讶得屏住呼吸,而几个女生则尖叫起来,随后便迅速逃离了现场。此时,我也已经呆若木鸡,动弹不得了。
  在整个完全变成了静止画面的教室里,最先动起来的却是阿大。阿大手里拿着从脖子上取下来的毛巾,径直奔向瑠美娜的书桌。
  “立原,你没事儿吧?我偶尔吃多了,也会肠胃不舒服的。”
  阿大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胡乱地擦拭着瑠美娜的嘴巴。瑠美娜任凭人家擦着,以完全放松了的感觉望着我,而我的眼圈已经是红红的了,眼看着泪水就要滚落下来。直人拿着自己的名牌运动衣快步跑到书桌前,然后迅速地把衣服向混杂物堆积的白色小山上盖去,就在一瞬间完全罩住了书桌上的一切。就像是在擦桌子一样,直人十分灵敏地用衣服将下面的东西包裹了起来,然后说道:
  “是可燃垃圾吧,这个?”
  把两个袖子绑住,拿起完全系紧了的名牌上衣后,直人立刻从教室的后门消失了。阿润把手放在我的肩头上对我说:
  “我会和老师联系的,你把她送回家吧。”
  我回头看了看阿润,阿润好像是故意般地耸着肩膀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模仿最近比较流行的什么地方的音乐主播。
  “谢谢!”
  “不用。不过,请你转告她,明天早晨,我们还会在西仲街等她,然后我们一起来上学。”
  我再一次看了看阿润。阿润故意把脸扭向了窗外的校园。这时我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阿润的话语、阿大以及直人的行动,都给了胆小怯懦的我以莫大的勇气和力量。我想,再也不能犹豫了。于是,我站起来,飞身跑到瑠美娜的身边,拿起书包,带着她一起离开了教室。在回家的路上,瑠美娜哭个不停。回到房间,瑠美娜洗了淋浴,换了新的衣服,已经躺在她自己的床上了。这时候,我才向她转达了阿润说的那些话。
  虽然瑠美娜早已经不再哭了,但是听了这番话,她又哭了一会儿。因此,上第五节课我迟到了很长时间,可是,相比之下,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天早晨,我们真的集合在约好的地点,大家一起去上学了。不用说,瑠美娜仍然和我们在一起。瑠美娜也终于开始十分自然地来学校上学了。然而,直到今天,她的体重依然有如小型油轮穿过之后的河面一样剧烈地起伏着。可是,这也不错嘛!拥抱消瘦时的瑠美娜和拥抱肥胖时的瑠美娜,那感觉仿佛是拥抱着完全不同的人,就好像在和不同的女孩子交往着,因此我非常喜欢在四十一公斤的基础上可以加或减十六公斤的瑠美娜。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6-25 10:57 编辑


飞翔的少年

  因为要去理科实验室,我走下学校的楼梯,怀里抱着课堂发表用的一卷投影仪胶片。我低声哼唱着直到前些时候还在播放的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歌——日本乐人“岚”的歌曲。由于歌曲的节奏非常优美,所以不知不觉地我就用穿着拖鞋的脚尖打起拍子来了。或许是因为五月的风正从敞开着的窗子飘到我们中学的楼梯上吧,我的心情也非常愉快。这是没有海潮气息的东京的海风。尽管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可是人就有这样在瞬间达到最快乐的时候。即使是对我们这些被袜子的颜色以及发型等等所谓的校规所束缚的初中生来说,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我以为周围没有人,就稍微放大声音唱起来了,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我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是《木更津猫眼儿》的主题歌吧?原来北川君也看过呀。”我在极度慌乱中止住了歌声,转过身向楼梯上看,只见从木制的扶手上露出一张脸,那是我们班里经常惹是生非的问题生关本让。他违反校规烫了头发,发型是大波浪的“狼头”。平时在学校检查发型的时候,他总是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的头发是自然卷儿。然而,除了我们班毫无干劲的班主任以外,恐怕学生里再找不出一个人会相信这种无理的狡辩了。阿让缩回头去,一步跨两个台阶地飞跑了过来,然后,竟然毫不客气地拍打着我的肩膀。
  “原来你很喜欢hip-hop歌曲啊?还喜欢什么其他的呢?”
  虽然在我的大脑里浮现出了几个乐队组合的名字,但是当我说出口的时候却完全变了样。
  “也并不是特别喜欢,只是这个曲子总是过耳不忘啊。”
  阿让并没有为我的冷淡回答而感到尴尬,而是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么,你就看下周三吧,我要在中午广播时间主持节目的。现在正在选最好的RAP音乐。”
  开始分新班后的第一次选举时,最先举手想当播音委员的就是这个阿让。理由竟然是因为将来想当什么艺人!因此,他说他很想懂得播音的事情。尽管大家都吃惊地听着他的陈述,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反对。所以,并不怎么受欢迎的播音委员一职也没有经过什么投票,就决定让阿让来做了。
  唱歌跑调的播音委员,就像是出现在电视上的喜剧演员一般,以一种异样的高调唱起了岚唱的主题曲(而且还带有动作呐)。虽然令人难以容忍,我却没有勇气制止人家那么好心情地歌唱。于是,我一点点地放慢了下楼的速度,这样就和阿让之间拉开了几个台阶的距离。这样一来,就算是被别的学生看见了,也不会认为我们是朋友吧。
  播音委员回过头来对我说:
  “这首歌和RAP的旋律并没有什么不同。下一次开班会的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在大家面前唱唱吧。”
  我差点儿晕倒,但仍装作满脸笑容地摇着头。
  “不不不,我不行啊,我对唱歌很没有自信,而且绝对没有在大家面前唱的勇气啊。”
  阿让的表情显得极其的遗憾。
  “是嘛,只要唱了一次的话,就算是有客人在,也会觉得没有什么的呀。”
  我在确认了周围没人之后,对着他发梢翘起来的后脑勺试着问道:
  “我说,阿让,你说要当艺人,这可是真的?”
  播音委员抬头看着我的脸因为喜悦一下子灿烂起来,那样子就像吐着舌头抬起头来凝望主人的小哈巴狗似的。
  “是啊,我讨厌一直待在像月岛这样一个需要填海造地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会到东京的中心去,我想给整个日本的人们带来欢笑,也带来感动。”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面对全日本的人们做些什么,大多数初中生也大抵如此吧。虽然说是有些得意忘形,但是阿让那种豪言壮语也不乏另类的魅力。
  “你说的东京的中心,究竟在哪里啊?”
  阿让在楼梯上停了下来,充满自信地回答说:
  “御台场、赤坂和麹町……”
  我简直不知道阿让究竟在说些什么。阿让像唱着RAP一样哼着调子继续说道:“……芝公园、涩谷,还有六本木。”
  笨拙的我这次终于明白了。
  “那不都是电视台聚集的地方吗?”
  阿让十分满意地微笑着。
  “是啊是啊,东京的中心有电视台啊!全日本的人视线集中的地方,当然就是中心啦!所以呐,日本的中心就在电视摄像机的前面啊!”
  我在嘴里嘀咕着“是那样吗?”然后便沉默下来。阿让却又唱起了跑调的RAP。到了理科实验室之后,我们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组里。阿让很干脆地离开了我,这立刻使我安稳下来。
  由于新的班级才刚刚开始一个月左右,因此,阿让似乎还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在女生当中好像颇有人气,但是和所有的男生却都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我当然也知道,由于阿让想当一个既会唱歌又会跳舞还会演一手好戏的喜剧演员,所以,大家都想无视这个爱出风头的家伙。
  的确,那么出色的人,肯定会让大家感到不舒服的。
  星期三的第四节课刚刚结束,阿让就向我使了个眼色,然后意气风发地走出了教室。作为当值正在派发食物的阿大惊叫起来:
  “怎么回事儿啊?哲郎,原来你是那家伙的朋友啊?”
  我急忙慌慌张张地摇头否认,一连串拨浪鼓式的摇头差不多抵得上上百次的否认了吧。
  “只不过是前一段时间去理科实验室的路上说了几句话而已。”
  阿润透过眼镜用一种冷漠的目光看着我。
  “那么,那个家伙都说了些什么呢?”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说:
  “他说,今天的校内广播是RAP专集。而且还说,他选的是最好的曲子,所以希望我能欣赏。”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完全变成了在为并不是自己朋友的阿让进行辩护的口吻了。教室里摆放着近四十个白色的塑料饭盒,开始派发食物了。饭菜是黑椒意大利面条、菊苣和火箭菜的色拉、本地鸡胸脯肉香草烧。最近一段时间提供的配食都是比这一带餐馆里的东西正宗得多的意大利食品系列。
  刚刚吃到一半的时候,吊在黑板上方的扩音器里就传出了维瓦尔第的《四季》。这个众所周知的春天的快节奏是校园广播开始的前奏曲。
  “月岛中学的各位,大家好!想必你们正在享受丰盛的午间美食吧?今天我们广播的内容是,‘关本好小子’B-BOY阿让主持的日本RAP音乐专集。”
  这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从旋律狂乱的录放机里流淌出来的播音一样。我用叉子尖儿一边搅拌黑椒意大利面,一边感受到了莫名其妙的、无可名状的、无地自容的羞耻。阿大嘴里塞满了本地鸡的肉块儿,还来不及咽下去,就连忙说道:
  “什么B,是傻B的B吧?”
  教室的每个角落都发出了冷冷的笑声。还好,阿让没有说出年级和班级的名称,我们班级的名誉总算是保住了。目前就是这样一种氛围,只有播音委员独自一人还在痛快淋漓地继续着。
  那么,广播节目特酷的开场白就到这里,我们先来说一下今天的第一个曲目吧。当然是“金翅三头龙”的《永无休止》。这一首很像我关本的主题曲呐。不管别人在说些什么,我们是不可能被阻止的。”
  我的叉子差一点儿就要掉在满是奶油调味汁的盘子上了。主持人用自己的姓氏来称呼自己,这一点很像《早晨姑娘》那个节目。随着腹部震颤的低音旋律,拼命的或者说是歇斯底里的、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混浊声音的RAP音乐开始了。
  阿让的广播终于停歇下来了,这时候教室里才出现一点比较安稳的气氛。还是阿大说道:
  “没有什么人能让他老实一点儿吗?”
  “是啊,就因为这个家伙一个人的缘故,惹得咱们全班都不得安宁啊!”
  阿润在一旁接茬附和着。平时比较老实的直人这时候也开口说话了: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关本君这么让大家伙儿不高兴呢?”
  阿润回过头去,回答道:
  “还不是因为他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吗?尽管他说过要当喜剧演员,但自己都已经很失败了,却还浑然不知呐。要学会看懂周围的形势嘛!对绝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还大吹特吹的家伙,真是烦死人了!”
  我尽管一直沉默着,但是却非常理解阿润所讲的这番话。大多数的初中生都对自己的将来有一种十分不安的感觉。既有考试竞争,又有现实社会如同牢狱一般的铁的事实,这些无疑都作为现实摆在了我们每个人的面前。阿让的钝感神经在无形当中刺激了全班同学的不安心理。
  扩音器里飘出的音乐已经从“金翅三头龙”变成了RIPSLYME组合。大家默默地吃完了配餐,与轻松愉快的RAP节奏正相反,渐渐的,教室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凝重起来。穿插着简单的介绍,“麻波”与“踢馆高手”的曲子在飘扬着。我仔细地听了听,似乎阿让的选曲只是把最近进入了畅销排行榜的RAP音乐适当地编排了一下而已。不管哪一首都是大家极为熟悉的畅销单曲。二十五分钟的午间广播就只剩下最后五分钟了,阿让或许是感觉到这是最后的广播机会了,因此又有些自顾自地兴奋起来。
  “那么,在向大家告别之际,我把我的珍藏版歌曲放给大家听一听吧。那就是岚的《我们生命中的一天》。”
  阿大又开始发表议论:
  “这是什么呀?最终还是日本佬啊?”
  紧接着,从播音室里传来了炸弹般的说辞,并且传遍了整个月岛中学的所有教室。RAP音乐就是我‘关本好小子’B-BOY阿让!大家跟着唱啊!”
  这时,岚的歌曲前奏开始了。简直就像卡拉OK的曲调一般。过了一会儿,根本不会英语的阿让用日语读音的方法竟然迸出了几个英文单词,开始狂吼起不合旋律的RAP来了,而且还到处加入一些完全驴唇不对马嘴的插话和过门儿。"OHYEAH"!狂喊吧!”每当阿让喊出一声的时候,我们的教室里就仿佛是在北冰洋一般沉寂到了冰点以下。如此寒气逼人的校内播音还真是第一次,所以阿润和阿大的意见基本上取得了一致。尽管没有表决,但这几乎是我们全班的集体意愿了。虽然平时大家之间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对立,但是一旦涉及阿让的事情,大家的意见就变得出奇地一致了。
  “如果可能的话,想从班级里把阿让的名字除掉!”
  “如果更加理想的话,希望阿让不要再做初中生了!”
  在一个民主的教室里,一匹被人们所讨厌的狼是没有安身立命之所的。
  播音的那一天放学后,在换拖鞋的地方,我正在穿鞋,阿让在后面叫我。我无可奈何地转过头去看着他。
  “你觉得今天的RAP专集怎么样啊?我自己倒是觉得还蛮不错的。”
  我实在无话可说,只是暧昧地点点头。阿让好像把我的动作当成了一种正面的反应。于是,他又显得极其高兴地对我说:
  “那就是啦,下一次播音的时候,最好咱俩能组成一组,再唱一回吧。北川君的歌声是特别棒的啦!我们以流行的无伴奏的方式来合唱吧。我敢保证,要是咱俩一起唱的话,整个学校的女生都会蜂拥到咱们班里来的!”
  我慌慌张张地摇头以示拒绝。
  “你饶了我吧,请你还是稍稍观察一下周围的气氛,好不好?”
  已经先走到了校园里的阿润替我解了围:
  “喂,哲郎,你和阿让还有什么事吗?”
  “我现在就过去。”
  我趿拉着运动鞋跑到了校园里。阿让仍然站在拖鞋箱前,脸上显出十分遗憾的表情,但还是朝着我喊了一句:
  “下周我计划放些别的内容,一定捧场哦!”
  因为不想在下星期的计划里充当配角,所以我假装没听到他的话,快步走出了校园。阿让的新计划在下周的一开始就公开化了。因为在教室后面的软木白板上非常醒目地张贴出了一张宣传画——能吃大比拼。
  的确很像阿让的做法,又是电视节目性质的大吃大喝。在用粗的紫色万能笔书写的题目下面写着:征求挑战者!而且还说什么,如果能够战胜冠军阿让,可以得到奖金三千日圆!
  抱着胳膊望着宣传画的阿大说道:
  “凭什么他阿让就是冠军呢?”
  看来阿大是极不服气的。阿大在吃东西和体重方面拥有绝对的自信,所以感到不服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在这时,阿润说话了:
  “阿让这家伙,我们应该彻底地整治他一下。阿大可以给那家伙来点儿颜色看看吧?”
  我比较了一下阿大和阿让的体格。阿让身材并不高,而且身上也没有多少肉。与阿大相比,体重相差五十公斤,身高则有二十五厘米左右的差距。有阿大在,阿让竟然还敢说自己是能吃冠军。直人低声说道:
  “不过,所说的‘能吃大比拼’,使用方法错了啊,因为这种胜负的比赛应该是一对一的比赛吧?”
  阿润耸了下肩膀。
  “阿让他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只是觉得热闹好玩儿,而且很有派头,这就OK了。阿大,你还是要把他彻底打垮才行哦!
  好像是在说“看我的吧”,阿大拍了拍胸脯,于是,他那像隔壁班的图书委员那么硕大的胸脯颤悠悠地晃动起来。看来阿大的确是信心百倍!阿让真的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心里替阿让担心,尽管他并不是自己的好朋友,而是那个得意忘形的播音委员阿让。
  对决很快就定下来了。这也在情理之中。除了阿大以外,再没有一个人向阿让提出挑战。在刚开始的时候,被三千日圆的奖金吸引,曾经有几个男生提出了挑战,但是一旦知道了阿大是认真的,就早早地打了退堂鼓。
  胜负比赛定在下星期三午休的时候举行。班里所有的人都提供了一片午间配餐的吐司,配食箱里剩下的那部分也都被集中起来。阿大和阿让的书桌被并列着摆放在教室的中央。这是他们面向观众席进行能吃比赛的固定席位。在他们面前堆积着二十五片吐司。茶色的“墙壁”大约有四十厘米那么高。一直把它们摞起来,就光是那些吐司就让人感觉到一定的厚度了。即使是人高马大的阿大坐在那里,也到了他眉毛以上的位置了。
  即使是坐在体重远远超过自己的挑战者的旁边,阿让也毫不在乎,就像是一位电视节目上英俊的能吃比赛冠军一样。他的眉毛形状显得非常漂亮和整齐,一定是昨天晚上修过了吧。教室里的其他同学停下了正在吃着的午餐,屏住呼吸注视着他们俩的比赛。因为有一些零花钱当做奖金,所以双方都认真了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根据预测,大家都认为阿大具有压倒性的优势。问题并非是哪一方取胜,而是阿大能够以多大的优势战胜对手。先决条件是阿大要让十片吐司。即便如此,站在阿让一边的人数也是屈指可数。我就是这些少数派当中的一员,我节省出购买一个月《自行车杂志》的钱,对我来说是金额很大的五百日圆,都压在了阿让的身上。阿润说这是一次大的赌博。阿让看上去是那么自信,所以我想,他应该不会太差吧。
  作为裁判员出场的阿润用中指向上推了下眼镜说道:
  “比赛时间一共二十分钟。可以喝下去的牛奶只有三瓶,在这段时间里,不管是哪一方,只要多吃一片吐司就算胜利了。听清楚了吗?”
  阿让和阿大两个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预备——开始!”
  阿让不慌不忙地环视了周围一遍,然后喝了一口牛奶,拿起一片吐司像平常一样开始吃了起来,丝毫看不出有什么慌张的样子。阿大斜眼看了一下这种情形的播音委员之后,活动了一下脖子。他从堆积起来的“茶色墙壁”上拿起了三片吐司,用双手快速地把它们卷起来,卷成个罐装咖啡那么粗的圆筒。阿大将压缩纸浆般的吐司卷塞进嘴里,然后以惊人的速度大嚼特嚼起来。
  吃掉最初的三片吐司仅仅用了一分半钟。阿大用牛奶轻轻湿润了一下干燥的口腔,马上又以严肃的表情拿起了另外三片。这一次也是仅仅用了九十秒就吃完了三片吐司。直人在我耳边嘀咕道:
  “看来胜负的结果要出来了啊。”
  我默默地点点头。在阿大已经吃了六片吐司的时候,阿让仅仅吃掉了一片半。这样的比法哪算得上能吃大比拼啊。
  比赛的胜负很快就要决出来了,因此全班同学从最初的兴奋一下子转变为失望。就像校园广播在播放着RAP音乐的时候一样,教室里的气氛渐渐地冷却下来。大家都知道,这次阿让又只是耍了嘴皮子而已。他就像是可以什么都不管,只要适当地掀起一个既有趣又古怪的活动,而且自己能够处于活动的中心,就心满意足了。地地道道是个极其随便地希望成为艺人的人!我看着即将决出的胜负,渐渐地感到悲伤起来。大抵上,我们看着什么人在吃着东西时,总不免会有些悲凉的感觉。在电视的旅游节目当中,当我们看到一个已经过气的女演员在某处的温泉山庄吃着堆积如山的晚餐时,都不免会感觉到一种人生的悲哀吧?
  十五分钟后得出的结果正如我们大家所预测的那样,是阿大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在挑战者吃掉了整整二十五片吐司的时候,阿让却仅仅吃了四片半。胜负的差距是绝对优势的二十片以上,是最初开始时让给对方十片的两倍。因此,我的那五百日圆已经化为乌有。阿大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从阿润那里获得了获胜者的评判结果,然后转过身来,向着输了还笑嘻嘻的阿让说道:
  “快把三千日圆拿出来吧,现在!马上!”
  阿让从衣袋里掏出了钱包,慢吞吞地揭去了上面的万能胶带,然后把皱皱巴巴的三千元纸币放在了书桌上。阿大的手刷地一下子扫荡了书桌。这时,阿让显出一副并不怎么遗憾的表情对阿大说:
  “下一次,要不要用一口气喝可乐来决一胜负?”
  阿大显出了一种颇不耐烦的样子,简直就像驱赶苍蝇一般挥着手说道:
  “我随时都会奉陪的,不过,下一次的奖金要一万日圆哦!就是这样,你也真的敢干吗?回去练练再来吧!”
  教室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气氛。这里那里到处都有人开始聊起天来,似乎谁都没有在意阿让的能吃比赛的胜负问题。阿润立刻开始着手赌金的分配了。刚刚离开堆积着二十多片吐司的书桌,阿让就来到了我的身边。他耸着肩膀对我说:
  “看来只要是身体的活动,我还是不行啊。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呢?”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跟阿让讲话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摇起头来。“那不是真正的比赛,就那个样子,观众是不会满足的。”
  阿让歪起头来说:
  “还真是那样啊?”
  我有些焦躁起来了。
  “如果明白的话,就最好不要再做这种半途而废的活动了。”
  尽管我说话的语气十分严肃,但却像丝毫都没有触动阿让似的。抱了一会儿胳膊,播音委员说话了:
  “我知道了。下一次,我一定要作好充分的准备,然后再干。”
  我吃惊地问道:
  “下一次要干什么?你还想干啊?”
  阿让一边把手指卷在狼头发型的发梢儿里,一边说:
  “嗯,我在考虑新的计划。不过,这一次就像北川君说的那样,一定要好好地练习之后再告知大家。”
  我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就在我无言以对的时候,阿让露出害羞的笑容抬眼看了我一下。
  “无论怎么样,反正是很勉强的,下一个计划我们一起干怎么样?”
  我丢给阿让一句“绝对不行!”就离开了教室。
  从那以后,在半个月左右的时间里,阿让还是比较安静的,再没有做什么利用校园广播播放RAP音乐或不明所以的竞吃比赛之类的事情。只要是不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举动,平时的阿让说起来就是一个很不起眼儿的学生。不但学习上没有什么可以得意之处,在体育方面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表现。就算是插科打诨之类,也只有他自己才觉得有意思,而别人却一概不感兴趣,既不有趣,也不幽默。总之,他只是许许多多普通男生中的一员而已。
  就是这样的一个阿让,他宣布要进行第三次活动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份结束之后了。一天早晨,我刚进教室,就看到阿让已经站在讲台上了,他身上穿着白色的校服衬衫,外面还罩了一件黑色斗篷一类的东西。黑板上用白粉笔横向写着“阴阳师”这几个粗大的字。已经有几个学生聚集在了阿让的面前。
  阿让一看到我进来了,马上扬起一只手来,手上戴着指尖全部剪掉了的黑色皮手套。左眼的下方用睫毛油画上了黑色的眼泪。我把书包放在自己的书桌上,之后才向他打招呼:“这一次你又要做什么呢?”
  肯定又是电视上那些欺骗观众的稀奇古怪的节目吧,不管怎样,我还是礼貌性地问了一句。阿让从讲台上拿起了一样什么东西向我挥动着让我看。受到早晨教室里阳光的照射,崭新的金属物在闪闪发光,好像是餐馆里使用的大号汤匙或叉子。
  “这次我可是练习得非常充分了。我可以用阴阳师的意志力把这把汤匙弄得柔软弯曲。”
  这么说着,他拿起了一个汤匙,让在他身边的同学确认了一下。那个男生用双手抓住了汤匙,并且试图用力把它弄弯,但厚厚的金属餐具纹丝不动。阿让就用那只检验过的汤匙在讲台的边上喀嚓喀嚓地敲打着。
  “正如你看到的,既没有什么秘密,也没有什么诀窍哦。”
  于是,他在嘴里叨叨咕咕地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一边开始摩擦汤匙的颈部。好像很难立刻就变得弯曲起来。过了几分钟,大家已经厌倦了阿让那种毫无吸引力的表演,纷纷离开了讲台,只有播音委员还在那里拼命地向汤匙发送自己的意志力。
  我觉得阿让很可怜,也就不忍再看下去了,于是就和直人闲聊起来。直到第一堂课开始前五分钟了,戴着黑手套的阴阳师还在那儿拼命地奋斗着。
  上课的铃声响了,当阿让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时,已经是国语老师要进教室的时候了。他把稍稍有些弯曲的汤匙举过头顶,大叫起来:
  “看啊,汤匙弯了,弯了啊!”
  的确,汤匙在脖颈的部位好像稍微有些弯了。这时候,阿润说话了:
  “不错嘛,不过,行了,你赶快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去吧!”
  阿让从讲台上一把抓起汤匙,用黑色斗篷包裹起来,慌慌张张地跑回了自己的坐位上。真的在眼前表演起来,就可以明白了,如果没有电视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演,扭弯汤匙的把戏只不过是极其寒碜的特异功能而已。阿让一回到坐位上,就边用纸巾擦拭着睫毛油边叫嚷着:
  “今天放学后,我还要继续表演。不管是汤匙还是叉子,我都能弄弯它们,到时候请大家都来看吧。”
  话音未落,教室前面的门开了,老师走了进来。这位老师就好像是从国文科毕业后做第二年家教的女教师。谁都没有来得及答复,阿让的话语刚说了一半,这时我感到有一种非常奇妙的半途而废的氛围。
  那天放学后,阿让又穿上了黑斗篷戴上了黑手套。场所从讲台转移到窗边的坐位上去了。窗外的天空格外晴朗,五月朦胧而又蔚蓝的天空广阔无限地伸展着。在朝汐运河的对岸,有几座佃区的超高层大厦直刺苍穹,很像科幻电影里的未来城市。可是,在那些大厦脚下的公园却是我们常常玩耍的地方。
  还有大把时间,因此就连要回家的那些同学也都聚集到了阿让的书桌周围。其中也包括我、阿润、阿大和直人。阿让从书包里掏出了汤匙和叉子,全加起来好像有十把以上,阿让把它们分发给在场的所有人。
  “我会发送意志力的,大家也一起来挑战一下阴阳道吧。”
  不管怎么想,我都始终认为,拧弯汤匙之类的事情应该与特异功能有关,而与阴阳师并没有什么关系。阴阳师应该是驱除恶灵、驱使鬼神的吧。肯定大家也都是知道的,可是由于阿让太过于热心了,所以大家都没有提出质疑而已。阿润在手心里摆弄着叉子说道:“特异功能也是可以的,阿让,像这样的……”
  阿润好像有些为难地看了一下周围。
  “……这种像热闹的聚会一样的事情,今后还要一直继续下去吗?”
  听了这话,阿让显得十分高兴地说:
  “是啊,假如能够让大家感到高兴的话,今后那就不用说啦!看好了,我要表演了哦。”
  阿让颇为天真地开始摩擦起汤匙的颈部来。我心想,只奉陪五分钟吧。从我看教室里的钟表开始,我把叉子举在眼前,开始用拇指摩擦叉子的根部。将近十来个初中生一起在放学后的教室里摩擦着金属餐具。春天的风从四敞大开的窗子吹了进来,吹得人身上有些发痒。
  五分钟过去了,但是仍然没有结果,而且特异功能的发功时间也已经延长到十分钟了。然而,结果仍然不尽如人意。只有两名男生和一名女生把汤匙和叉子弄弯了。可是,大家并没有怎么兴奋。因为,像汤匙被弄弯一类的事情似乎太司空见惯了。
  阿大在把没有弄弯的餐具扔出去之后说道:
  “阿让发送的功力好像对我不起什么作用啊?”
  阿润把叉子的尖利齿部弄得七扭八歪,并且四处展示给大家看。
  “我做到了这个样子。不过可不是依靠别人的功力才做到的,这种程度我老早以前就能做了。”
  的确如此,偶尔有了钱和时间的时候,我们一行四个就会造访西餐馆。在那里,只要无聊了,阿润就会把汤匙给弄弯。汤匙或者叉子这类的东西,本来仅仅依靠人的力气就能很容易弄弯的,因此,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不像千吨冲床那样每天可以制作千台以上的汽车车身,弄弯餐具之类的事情不过是几乎没什么用处的一种能力而已。如果仅仅依靠一个初中生的特异功能就能够运转一家工厂的话,那的确是件有趣的事,可那根本是太过牵强而且无法做到的。
  “大家都能做到啊?”
  阿让与早晨一样,仍然只是让汤匙耷拉了一点儿脑袋而已,因此他不无遗憾地向大家说:
  “在这两个星期里,我从早到晚地刻苦练习是白费力气了啊。”
  阿让说完后稍稍瞟了我一眼。他再一次陷入了绝望,看上去是极为悲伤的眼神。这时候,有一个男生问道:
  “阿让,你除此以外就再没有什么会的了吗?你不是有特异功能吗?说呀,阴阳师!”
  播音委员的脸刷地一下变了颜色,好像咬了几次牙,表情严肃地紧绷着脸。突然,阿让大喊大叫起来:
  “我什么都会!就算是在天上飞,我都会——!”
  我听到了许多叹息声。阿大嘀咕了一句:
  “啊——啊——,他疯掉了啊。”
  刚才那个男生开始拍手起哄了:
  “飞呀,飞呀,飞呀……”
  渐渐的,喊叫声越来越大,就连女生们也都加入了进来,最终变成了一场大合唱。我一直关注着阿让。只见阿让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青,但是脸上好像依然带着羞臊的笑容。最终,他将双手举过头顶,自己来把握调子了。
  “飞呀,飞呀,飞呀……”
  阿让拼命地瞪大了眼睛,竟然和大家一起狂吼起来。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立刻将右臂伸直,接着大叫道:
  “我,关本让,就要飞啦!”
  这时,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与此同时还向我这边瞟了一眼。阿让快速地穿过一排排桌椅,跑出了教室。我也赶紧慌慌张张地从后面追了过去。
  我们初二的教室在三楼,而月岛中学的校舍是四层建筑。阿让任凭黑色的斗篷在风中飘扬,径自在走廊上飞奔,好像他的目标是位于校舍两边的楼梯。
  “等一等啊,阿让!”
  我朝着飞奔着的背影大叫起来,可是阿让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在我身后其他的同学也追了上来。阿润焦急地喊道:
  “那个家伙,他想要干什么啊?”
  然而,没有一个人回答。只有焦躁的情绪在不断地升温。当我们跑到三楼楼梯的时候,阿让已经跑过了楼梯中间的休息平台。我一步两个台阶地向上飞跑,手死死抓住扶手,然后在楼梯中间的休息平台上来了个急转弯儿,试图一口气登上就要到四楼的那一段路。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
  阿让两手抓住敞开着的四楼的窗户框,毫不犹豫地仿佛是体育项目中跨栏比赛一样轻轻地跳跃过去了。在窗口外面那个显得有些迟钝的五月的天空里,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少年横躺着,漂浮着。乘着柔和的风儿,阿让好似在悠闲地休息着一般。风儿温柔地抚弄着斗篷的下摆和那狼头造型的发梢儿。追上我的同学们都在高声尖叫着:
  “危险!不要跳啊!”
  阿让的脸上有种十分为难的微笑,他在刹那间看了一下还留在校舍里的我们。那眼神仿佛是在可怜我们这些仍然被地面所束缚着的人们。随后,穿黑色斗篷的播音委员与一切地球上的物体一样,遵循了万有引力定律,开始飘落了。
  阿让,坠落了下去。
  阿润急切地叫喊着:
  “阿大,快叫老师来呀!”
  一直僵立在那里的我,听到这叫喊声,也终于想到要行动起来。我跑到四楼的窗边,急速地伸出头去,果然看到了在校园的绿色植物里躺着的阿让那小小的身影。人们正在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怎么样啊?阿让?”
  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阿让一动也不动。几分钟后,我们听到了救护车的鸣叫声。那一天放学后,我们被严格地盘查了一番。基本上是两个老师负责对一个学生进行情况调查。即使是同样的话,我也不得不说了好几遍。当调查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的手机响了起来。老师用低低的声音讲话,然后叹息着。因为像是个没有什么干劲的上班族,所以我们给老师起了个外号叫“上班族”。老师一关掉手机,就对大家说:
  “关本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了,但是两腿受了重伤。”
  我终于稍稍松了口气。通过谈话,我也终于弄明白了,“上班族”好像关心的是自己负责的班级里到底有没有“近似于欺负人的状况”。我解释了放学后的活动内容,也就是扮演阴阳师弄弯汤匙的表演等等。尽管我说得已经非常详细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什么都没有听懂似的。最后,我还是强调说:
  “其实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欺负人的事情。而且就连每次的活动也都是阿让自己策划的,大家并没有硬要他做什么。”
  “那为什么关本会从四楼跳下去呢?”
  这也是我在被调查情况的过程当中思考过好几遍的问题,于是乎,我就如实地回答了老师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或许只是阿让突然想要自己飞起来一次吧?”
  面对着歪着头半信半疑的“上班族”,我突然咽下了接着要说下去的话。这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飞奔出教室的阿让的笑脸。那个时候,难道阿让就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在天空里飞翔起来吗?
  不仅仅是像我和阿让这样的初中生,不管是谁,都会有一味地相信自己什么都可以做的时候。当然,这种认死理的想法是不对的,因为这样往往会急速降落到现实的地面而摔得粉碎。然而,就是在那一瞬间,真的会有一种感觉:自己什么都会!
  有这种感觉,的确是很不错的。因为,无论是单纯的认死理还是一种错觉,都比牛顿的定律更加让我们相信自己。
  似乎这些比较微妙的语意丝毫没有得到“上班族”的理解,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便是我,也都明白这种事情并不是正常的。可是,我们有时候就会想做一些平时看来神经不太正常的事情啊。
  在月岛中学,关于阿让跳楼事件,被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地处理了。尽管也向当地的教育委员会以及警察局通报了这一事件,但也只是在学校里校长先生把所有的学生集合在体育馆,发表了一通关于生命的重要性的正式见解。
  正是因为在自己负责的班里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情,所以,“上班族”要比平时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开班会了。这对所有的学生来说都是一件不折不扣的麻烦事。而且最关键的人物阿让还在住院,因此谁都不知道他跳楼的真正原因。由于其他的学生谁都不想从四楼上跳下去,所以,生命的重要性这种话语仿佛就像纸巾一般轻飘飘地从大家的头顶飞走了。那以后又过了一周,我独自一人到医院探望了阿让。我想他一定很无聊,就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几本电视杂志。医院就是在隅田川对岸的圣路加国际医院。因为我从小就经常去这家医院看病,所以很顺利地在很像宾馆大厅的极其华丽的挂号处上了电梯,径直走向阿让的病房。这家医院虽然贵了一些,但是为了保护患者的个人隐私,所有的病房都是一个人住的单间。
  我一边从颇似船舱窗口的圆圆的玻璃窗望进去,一边敲门,而且每次都要敲三下。“请进!”
  里边传来了阿让充满活力的健康声音。自动门打开了,我进了病房。阿让的两脚被石膏和绷带固定着,靠着不锈钢管的床架欠起了上半身。我从便利店的白色塑料袋里拿出了电视杂志,放在了床边的桌上,然后就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据说,阿让的两条腿都在脚踝以上的部位骨折了。
  “不要紧吧?还疼不疼呢?”
  阿让依然是平素里的那副既悠闲又为难般的微笑,而且还轻轻地点了点头。“已经没问题了。就算是疼起来,只要一喝药,马上就不疼了。”
  “是吗。”
  我一直望着阿让。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人看上去像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五厘米左右的样子。虽然阿让的脚被石膏和绷带牢牢地固定着,但是我仍然觉得他在医院的白色病床上好像悠闲漂浮起来了一样。
  “那个时候,我真的被你吓死了啊,就因为你突然跑起来了。”
  阿让点了点头,还是沉默着微笑。
  “你为什么会想到要从四楼跳下去呢?”
  迎着光线,阿让眯起眼睛,一边眺望着窗外,一边说道:
  “那时候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很厌烦了,而且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当然,也不管我能飞还是不能飞。不管什么结果,都无所谓了,就感觉到怎么样也不可能死掉吧?”我一时无言以对。可是,阿让反倒微微地笑了起来,说:
  “不过,在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在天空里飞翔。而且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我都一直是在四楼的窗外漂浮着。”
  “或许是那样的吧。我从楼梯中间的休息平台上看到了,我还在想,阿让一直都会那样飘着而不会落下去吧?是不是阿让真的有什么特异功能呢?哪怕只是一瞬间,也许真的能在空中浮游呐。”
  听我这样一说,阿让脸上笑开了花一样,然后又突然显出一副特别认真的表情来。“你可能也知道,我没有爸爸。在我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爸爸就死掉了,是自杀死的,而且也是跳楼。所以,突然被大家那么一喊‘飞呀飞呀’,我也就立刻变得特别想像我爸爸那样给他们飞一下看看了。”
  阿让一脸茫然地笑着,可眼里却渗出了泪滴。我当然知道阿让没有父亲。可是,他父亲是自杀死的,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然而,我还是觉得什么地方有些蹊跷。有一次在学校举行的活动上,我明明看到过阿让的父亲。所以,我按捺不住地战战兢兢地问道: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不过,我感觉过去阿让的爸爸好像来过学校啊。”
  阿让在床上惊讶得伸出了舌头。
  “什么呀,原来北川君知道啊。离婚的确是事实,自杀就是我导演的了。昨天晚上,在NHK的纪录片里,我看了一个让人感到非常悲伤的故事。”
  我放声大笑起来。
  “于是乎,自己也就有了父亲去世的感觉了?”
  不管怎么说,阿让就是阿让,一两次的跳楼事件是无法改变这位播音委员的。我说:“不要再叫我北川君了吧,从今往后,和大家一样,你就叫我哲郎吧。”
  阿让用力地点点头,然后说道:
  “喂,哲郎,这样的话,还是我们两个一起来唱岚的歌曲吧?因为第二个学期我回学校后,还是要竞选播音委员的。利用校内广播,我们会一炮走红的啊!”
  “绝对不行!”
  我们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之后我们又说了些无聊的话题,我就离开了阿让的病房,从停车场里取出自己的山地车。我跨上了蓝色的大梁,慢悠悠地在隅田川边的道路上骑起来。在像铅一般厚重的河面上,和一个星期以前一样,钝感的五月天空依然广阔无垠地延伸着。
  我一边穿过佃大桥,一边入迷地看着那薄薄的蓝色天幕。那上面有许多初中生悠然自得地漂浮在空中,各自以自己喜欢的姿势在休息着。有的躺着,有的托腮沉思,有的高高地翘起二郎腿。
  那里边既有阿让,也有阿润,还有阿大,更有直人。当然,一定还有我。
  知道吗?在天空中飞翔,对于初中生来说,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啊!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6-25 10:58 编辑


十四岁的情事
  
  
  在进入梅雨季节的前一个星期,恒温器仿佛被毁掉了一般,天气突然变得闷热起来。每天的最高气温都是三十三到三十五摄氏度。由于月岛地区是漂浮在东京湾里的填海造地区域,地面百分之百都是由柏油沥青和钢筋混凝土铺成的。因此,一到这样的日子,可真是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就像是炒锅里的爆米花一样,我们想找个稍微凉爽一点的地方,大家骑着自行车在小小的岛上穿行着。由于身体还没来得及完全适应暑热,即使不像阿大那么胖,我们也被热得头昏脑涨、疲惫不堪。
  然而,今年却稍稍有些反常。不知道为什么,以往总是像被大卡车轧了的小猫一样最怕暑热的阿润倒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往常阿润只是说些嘲讽的笑话以及很酷的现实观察等等,可是现在他却站在佃大桥上说些什么诸如“夏日的晚霞多么美啊”之类的话。当时,直人、阿大和我都被弄得面面相觑。阿润靠在落有薄薄灰尘的栏杆上,一边仰望着耸立在佃岛上的超高层大厦,一边嘀咕着这些话。他那宽边太阳镜的镜片上映出了灯光半明的玻璃塔以及塔上面暗淡的蔷薇色天空。海风吹来,阿润额头前的短发飘了起来。我们三个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呆呆地望着夏日傍晚的天空和火烧云。
  现在想来,那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因为那个时候,阿润已经十四岁了,而且正处于新的恋情刚刚开始的阶段。不管是晴天、雨天,就连烂鱼从风暴卷起的乌云中掉下来,在初恋人的眼中也都注定是美丽的。看到这样的景象,阿润也都会说同样的话:“啊,腐烂的鱼真美啊!”
  因此,这一次就谈谈阿润恋爱的故事吧。这里既有闪闪发光的亮点,又有腐烂发臭的污点。那就好像是闪光发亮而又腐烂发臭的鱼。
  可是不管到什么时候,恋爱或许都是这样的吧。
  那一天,我们都在月岛社区中心,但并不是在三楼图书馆,而是在一楼的大厅,里面是区政府的办事处。大厅里放置着配套的沙发和大屏幕电视。冷气也开得十足。有几位看起来无所事事的老人,像往常一样发着呆。
  为什么不到平时总去的图书馆里,而是待在大厅呢?因为只有在大厅里才不禁止使用手机。也不知道为什么,阿润强烈要求一定要待在能够使用手机的地方。我们坐在带有区政府特色的黑色乙烯树脂的沙发上,就像是躲避在冰箱里的企鹅,有气无力地懒散在那里。无奈,我们只好看看介绍东京都中央区的观光名胜的电视节目,什么酱菜市场啦,十返舍一九墓啦,还有水神祭,等等。在这段时间里,只有阿润一会儿打开手机盖,一会儿又关上,用他那战无不胜的拇指不断发送着短信(阿润拇指的速度只比光速慢一点)。每当有信息进来的时候,他就会起身离开沙发,到离得远一点儿的柱子后面去看。
  如此反复着,刚过午后四点的时候,突然,阿润的手机响起了浑厚的和弦铃声,那是《一首爱的诗歌》的主题曲。据说那是阿润最近在音像出租屋里看了之后十分中意的电影。阿润瞟了一眼屏幕画面,刷地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然后立刻把手机放在了耳边,向着贴有白砖的柱子走过去。阿大一边盯着阿润削瘦的背影,一边说:
  “我总觉得阿润这个家伙最近有点儿问题啊。”
  直人也点了点半白的头。他有早衰症。
  “是啊,最近他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感觉怪怪的。”
  我在沙发上伸直了腿,然后说:
  “好像是有什么不好意思跟我们大家说的事吧。”
  “绝对是女人。”
  阿大的话从来都不是白说的。阿大一边疲倦地看着电视,一边说道:
  “我觉得,最好还是查出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但藏起来总是不大好的吧。况且,咱们之间还保什么密呢?”
  阿大好像听了十分无聊的笑话,露出牙齿笑着。直人却有些不安地说:
  “不过,阿润的事情,只要进展顺利,就会介绍给我们的,一定的。”
  我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终于来了干劲儿,就对着吊儿郎当地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说道:
  “我们要不要背着阿润查一查那个女的呢?最近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大家也都觉得很无聊吧?”
  就好像是向平静的水面上丢了一粒石子儿,阿大的脸上出现了表情的涟漪。“有风险,但也应该很有趣哦,我们一起干吧。”
  我点了点头,我们两个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了直人的身上。直人似乎有些犹豫。他用细微的声音说道:
  “可是,万一因为这个,阿润和对方闹崩了,那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阿润回来了,心情绝佳的样子。他逐一观察了我们三个人的表情,然后提高了嗓门:
  “你们这帮家伙在说什么呢?顶多也就是个没正经的计划之类的吧?真的对不起,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要回去啦。因为家里出了点儿急事儿呐。
  “可是,我们在谈你阿润的事儿……”
  就在直人这么说着的时候,阿大慌慌张张地插话道:
  “行啊,行啊,如果真是有急事儿,那就快点儿回去吧,家里的人不是在等着你吗?”阿大一边微笑着,一边用胳膊肘儿捅了捅直人。果不其然,恋爱就像是一种重症。如果是平时的阿润,那么明显的动作应该是不会放过的,可在这时,却心甘情愿地自己承担罪名了。
  “是嘛,不好意思啊。那么,我就先走一步啦。”
  说着,他马上就抬起右手作起告别的寒暄来了。就这样,阿润一下子转过身走了。等他的迷彩恤穿过玻璃自动门后已经看不到了,我们三个人再也忍耐不住了,开始在寂静的大厅里飞跑起来。
  虽是初夏的午后四点,但却与盛夏烈日炎炎无异。太阳毫无倾斜之意地悬挂在中天。阿润在停车场刚打开山地车锁的时候,我们三个人正好夹在两扇自动门之间。这里的冷气不如大厅里那么足,像玻璃温室一样。早早就已经开始流汗的阿大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额头。
  “但愿不要太远啊。这么热的天,骑自行车跑的话,体重会减半的。”
  直人好像仍然在犹豫着。
  “可是,刚才阿润不是说了吗?他要回家的。”
  我一边透过蒙着灰尘而变得模糊不清的玻璃门看着猫着腰的阿润,一边说:“那肯定是谎话啦,哪儿有初中生在外面玩的时候被叫回家还那么高兴的呢?肯定是和那个打来电话的人约好了见面,绝对的。”
  阿润刚刚骑上红色的山地车,就沿着清澄街飞奔起来。我们一边注意确认交通信号,一边骑着各自的车紧追过去。
  阿润穿过十字路口之后,顺着两边是法国梧桐树的道路进入了西仲街。每一家铁板烧烤店似乎都在忙着准备开始营业了。如果是回家的话,就应该在岗亭的拐角处转弯了,然而,阿润的山地车却径直向月岛车站奔去。落在最后的阿大叫喊起来:
  “果不其然啊,我就觉得不对头嘛!”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就连直人都兴奋得两眼放光了。直人边骑着他那辆价格相当于微型汽车的进口山地车,边回头对我说:
  “跟踪一个人,还真的能让人兴奋起来呐。”
  我点着头,又拼命蹬起脚踏板来。由于阿润已经过了车站前面的绿灯,所以我们急急忙忙地奔向了十字路口。梅雨季节的前夕,连十字路口的热风都干燥而且轻盈。阿润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后边会有人跟过来。红色的山地车穿过了佃岛一排排古旧的房屋,跨过仿佛是浑浊的泥水一般的沟渠,进了佃公园。那里是我们平时聚会的场所。从堤坝上可以看到来往于隅田川的平底船和小型油轮。直人很纳闷地说:
  “阿润究竟打算去哪儿呢?”
  在深绿的叶子繁盛茂密的染井吉野樱花树的上空,有几座“水岸都市”的高层建筑耸立着。离得这么近,想看到最上面一层楼的话,非得仰到脖子疼了不可。五十层以上的大厦,让人觉得那与其说是人工建造的,还不如说是在史前就已经伫立在那里了。似乎与夏季的炎热毫无关系,玻璃、铝合金以及钢筋水泥混凝土等等的固体分开了隅田川和晴海运河,巍峨地耸立着。
  阿润在晴空灯塔的前面下了山地车,用锁链把车牢牢地锁在公园的扶手上。在这个城市,好的山地车也是常常被小偷盯上的。我们从绿阴处偷窥着阿润。这时候,就听阿大说道:
  “这里就是直人家的公寓了。阿润这个家伙,也许是和住在这种地方的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在交往吧。”
  阿润进入了价值亿万日圆的超高层大厦。我们也在二十秒后跟了进去。
  大厦入口处的地面是用绿色和白色的大理石铺的,很像市中心的城市宾馆。建筑物的中心是采光天井,它是光和风的通道,而且一直延伸到最顶层。我们仿佛是懵懵懂懂地闯进了一家大教堂一般,光线垂直从天而降,这里是令人毛骨悚然般的寂静。
  阿润在电梯大厅前排列的操作盘前面猫着腰,以他按手机键盘的速度按下了四位数的房间号码,然后把嘴靠近了操作盘上的麦克,刚说了一句话,玻璃自动门就打开了,于是阿润消失在了电梯大厅里。
  “好像他经常来这里呐,咱们快点儿吧!”
  我这样说着,立刻从大厅的柱子后面跑了出来。直人把钥匙链儿上的钥匙麻利地插进了操作盘里。阿大在自动门前以原地踏步的姿势等待着大门打开。我们一同跑进了电梯大厅里。这里的电梯有四部,大白天人总是显得十分稀少。那其中的一部电梯速度极快地在超高层公寓里蹿升着。数字显示电梯已经停留在了三十九层。阿大说:
  “这我们就知道啦,阿润的女朋友住在这里的三十九层。”
  可是,直人却有些不安地说道:
  “怎么办呢?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到此为止吧?”
  我抬头看着显示楼层的显示器,一边说:
  “是啊是啊,今天就到这儿吧。”
  可是阿大却显出了一种极其失望的表情。在没有什么人的电梯大厅里,就像KTV包间一样拢音。比较起来,这里的声音要比KTV包间里的声音好听得多。我一边试着听自己声音的回声,一边说道:
  “既然跟踪到这儿了,咱们就到一楼大厅里去等阿润吧。反正他在吃晚饭前一定要出来的吧。”
  听了我的话,阿大又恢复了原先兴奋的样子。
  “那可太好啦!”
  直人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我又劝说了一句:
  “比起总是躲藏在暗处调查他,像现在这样,我想阿润他也会理解的吧。”这下直人才明确地表态说:
  “知道了,就这么办。”
  阿大高兴得什么似的,一直拍打着穿着恤衫的前胸。就像电视里级巨乳偶像一般,他那肥胖的前胸在摇晃着。
  “就这么定了。平时总被阿润训斥欺负,这回我可要狠狠地反击一把了。反正他现在也不能马上返回来,那就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一点儿东西吧,嗓子渴得都要冒烟了。”于是,我们一行三人来到了水岸都市公寓里稍稍高级一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罐装饮料和漫画杂志,然后就占据了一楼大厅的一个角落。这里十分安静,我们也不好喧哗。比起高级的超高层公寓来,我还是更喜欢像我们家那样的中等水平的公寓。
  阿润出现在自动门那儿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下午六点钟了。当发现我们都在这里时,阿润显出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这位戴着眼镜、身材矮小、在我们班里学习第一的才子,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显得万般无奈地朝大厅方向走来。
  “怎么就被你们发觉了啊?”
  阿大耸了下肩膀。
  “你总是那样看手机的屏幕,不管是谁都会觉得奇怪的啊。先不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啊?美人?大乳房?还是有钱人?”
  这一次该轮到阿润耸肩膀了。
  “全都没有猜对。这里不太方便,咱们到外面去吧。”
  阿润好像很担心地望着四周,而且似乎特别担心我们背后的公寓入口处。我急不可耐地问道:
  “有什么不方便的呢?不是已经结束约会了吗?”
  阿润用伸直了的中指指尖推了下宽边眼镜。
  “小孩子懂什么呀,我怕她的丈夫会回来。”
  这时,我们三个人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仿佛是切断了电源一般,一切都停止了。人真的被震惊的时候,大脑就不会转动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阿大才张开嘴巴问道:“人妻啊?真了不起!看来,我一辈子都要向阿润学习了啊。”
  “行了行了,咱们走吧。”
  稍稍有点儿躬着背的阿润打头,我们一行四人离开了高达一百二十多米的大厦。佃公园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堤坝的上段,另一部分在堤坝接近水面的下段。有时为了避开大人们的视线,我们常常去少有人去的下面那一部分。那一天,我们像是要从阶梯上滚下去一样跑下了台阶。坐在可以听到波浪声的长椅中间的是阿润,旁边是直人,我和阿大就坐在下面铺着石头的地方。阿大已经迫不及待了,追问道:
  “可是,为什么想到要和人家的妻子交往呢?”
  阿润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最近人妻之类的录像带不是很流行吗?一是我想肯定会很棒的,再有就是还可以学到好多东西呀……”
  阿润话还没有说完,就从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打开手机盖儿,不知要给什么人打电话。他把彩屏的液晶画面朝向了我们这一边,小小的画面上有紫色的文字在闪烁着。
  “乱伦是所有人的乐趣!电话俱乐部。”
  阿润切断了互联网的连接之后,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我发现的乱伦专用网页。如果提前交三个月的会费,每个月只需一千五百日圆,就可以随便发送短信给你不断更新的对象。”
  直人好像是从心底里受到了震撼,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
  “那些对象就真的都是人妻吗?”
  阿润好像没有了负担,干脆地回答说:
  “大约有一半左右都是年轻美眉,剩下的就是已经结婚的人妻了。因为和‘玲美’住的比较近,所以就试着给她发了短信。最初也只是谈谈西仲街那一带的铁板烧烤饭很好吃之类的话题。”
  阿大在炎热的地砖上扭动着身体,听到这样的故事,他就始终无法安稳下来吧。从隅田川河口附近宽阔的水面飘过来的晚风格外凉爽。
  “那可爽了,就是说,现在可以跟人妻随便干了?”
  阿润抬眼向远处望去,对岸的筑地以及新富町的很不整齐的汽车游览公路尽收眼底。“不是那样的,到现在还没有牵过手呐。”
  “对方不是性欲得不到满足的人妻吗?”
  阿润瞟了一眼阿大,然后又看了一下我,显出了一种希望能够得到理解的眼神。阿润又说道:
  “阿大看人妻类的录像带看得太多了吧。因为性欲得不到满足,就随便找人睡觉的人妻,那不就和《东京体育新闻报》写的完全一样了吗?如果是真的,那可就不得了了。可是,实际上,那样的人哪儿都不会有的啊。因为发送了许多短信,我是知道的。每一个人都彼此彼此啊。
  我发问道:
  “什么意思嘛?”
  “大家都在因为什么而痛苦着。或许每个人都在想,现在的我就这个样子行吗?也许因为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而苦恼着。快乐的乱伦俱乐部里有的是那样的女人。她们和我们这些初中生完全没有什么两样。当然,每个人苦恼的问题是不一样的了。
  阿润好像是在为什么而愤怒着。发动机在发出好似痛苦的噗噗声,拖船慢悠悠地沿着隅田川逆流而上。直人战战兢兢地说:
  “那位……是叫做玲美的吧?她的问题是什么呢?”
  被这么一问,阿润的声音就变得难以听得见了。
  “她有一个平时看上去很和善的丈夫。可是,有的时候就会打她,几乎是一周两次。据说最近还不用自己的手来打了,而是用什么晾衣架、电视机遥控器之类的东西。光是今年就已经换了三个遥控器了。
  期待着人妻乱伦内容的我们,听了这些话,一下子就泄了气。阿润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还是个初中生啊,也帮不上玲美什么忙。有的时候我会胡乱地空想一番,如果我初中毕业了,找到工作以后,那么就能和她生活在一起了,等等。可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不能为她做什么事情。我只能是写些短信息来鼓励她,或者偶尔像今天这样去她家里喝喝茶什么的。这样我就会听她讲许多令人悲伤的故事。因为玲美是绝对不可能跟熟人谈她自己丈夫的暴行的。”
  阿大小声地嘀咕道:
  “这和我老爸一样嘛!在外面好像很老实,可是在家里就会因为屁大点儿的事情大发淫威。我说阿润,你今后还会和那位夫人交往下去吗?”
  阿润用无力的眼神环视了我们每一个人,然后说:
  “如果是碰到了好事,还会期待更好的事,会给下一个人发送短信,可是如果什么人突然把他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暴露给你看了的话,就不那么容易说再见了啊。就算是你阿大也会理解的吧。”
  阿大仰身躺在公园地面的石砖上,对着渐渐昏暗下去的天空说道:
  “啊——啊——理解啦!他妈的,我太理解啦!”
  我也躺在阿大的旁边。只要不看阿润,难以启齿的问题也就能顺利说出口了。“阿润,你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吗?”
  阿润的声音仿佛痉挛般地颤抖着,我没有看着他,所以并不清楚,或许他在哭泣吧。“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啊。简直不能考虑其他的事情了。”
  我们都沉默下来。从距离只有五十厘米左右的下面的河畔传来了水波拍打的声音。一半天空似乎都被灯光开始亮起来的高塔占据了。到了六点半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慢吞吞地回到了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在每人家里都有各自不同的晚饭在等待着我们。
  从第二天开始,再也没有人提起阿润柏拉图式的情事。阿润也依然不时地接收或者发送着短信,因此,也就再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大家的笑料了。即使是我们这些人,也能够区分哪些事情可以作为笑料,而哪些事情是不可以的。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东京的天空里热气退去了,已经进入了梅雨季节。每天都是布满阴霾的天空和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小雨。在转瞬间,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尽管阿润说过他已经不能再想其他的事情了,可是他照样考得那么好!),我们只是一心等待着暑假的到来。
  我们变得轻松起来,大家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当我们走到西仲街的拱顶下面时,阿润说话了:
  “我跟玲美说了大家的事情,她说要请大家吃东西,就是现在,咱们一起去好吗?”
  听阿润这么一说,我们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手足无措,只好面面相觑。因为正下着雨,也没有其他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阿大就赶紧说:
  “反正我没事儿,哲郎你呢?”
  我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
  “行啊,我也去。要去的话,最好是大家一起去吧。直人,你也去吧?”
  直人也点了点头。阿润马上开始发短信。我茫然地看着道路前方的高层建筑,它的最顶层仿佛已经融化在低矮的云层里了。在那座塔里会有怎样的生活呢?我很难想象在那里能够吃到纳豆、冷豆腐和炸鸡块。阿润用爽朗的声音说道:
  “好吧,我们先回一下家,四点在大厅集合吧。”
  我们换了衣服以后,乘电梯到了三十九楼。正面是贯穿整栋大楼的通风口。阿大跑到扶手栏杆旁向下面看着。
  “真高啊!”我也在内部走廊上一边走着一边向下看。下面出入口的地砖花纹已经变得模模糊糊的了。
  “是这边。”
  阿润走在我们前面,大家穿过门窗整整齐齐排列着的长长走廊。很难想象这里有什么人居住,因为太过于寂静了,简直就像无人看管的高科技监狱。
  “就是这里了。”
  阿润停了下来。3908号房间的门牌上刻着金色的字:泽井。阿润按了下门铃,随后金属大门就打开了。
  “初次见面,打扰了。”
  我们各自寒暄了一下,就进到了玄关的里面。门里边站着一位身材瘦小却很苗条的女人,看起来比阿润说的三十四岁要年轻得多,简直难以想象是和我们相差二十岁。她穿着显得腿修长的喇叭形牛仔裤,配上白色的背心,再加上通透面料的衬衫。稍微带有红色的茶色头发烫成了很自然的波浪。虽然是在房间里,她却戴着黑框深色镜片的太阳镜。最后一个进到玄关里来的阿润看到这种情形,不禁大惊失色。
  “没事儿吧?玲美?”
  她好像差一点就要扭过脸去了,轻轻地说道:
  “嗯,没事儿。请进,请进,请大家都进来吧。”
  我们大家都进到了里边。我们刚到客厅就看到正面有一排大窗子,被乌云染成了一种铅灰色。客厅有一百平米那么大,放着看上去好像可以代替床铺的白木大餐桌和成套沙发。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大的剩余空间。我们四个人并排坐在了餐桌前。
  玲美给我们拿出了刚刚榨好的橘子汁、黑巧克力和橘黄色的卷式点心。点心很甜,非常好吃。就在我们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学校的事情时,阿大已经稳扎稳打地多加了一份点心了。
  只有阿润显得不太高兴,好像是因为什么而感到极其焦躁不安。玲美对直人说:
  “哎呀,直人君不也是住在这栋公寓楼里吗?”
  不知道为什么,直人的脸变得通红。
  “比这里低五层楼,是朝向西南角的房间。”
  “那么就是和这里正好相反了,是靠着大海那一边的呀,那么就是……”
  就在这个时候,阿润突然发问了:
  “玲美,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所有人都停下话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把太阳镜放在了餐桌上。“既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也就无所谓了。”
  这样说着,她直视着正前方。玲美的左眼由于血色而显得通红,白眼球充血,看上去就好像眼珠漂浮在血水中一样。眼睛周围还残留着黑红色的印记。
  “昨天晚上,我被丈夫打了一顿,理由竟是现在想都想不起来的十分无聊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今天是大家来我家做客的日子,我竟然是这副模样,真是对不起大家呀。”我们齐刷刷地低下了头,因为我们实在无法直视玲美的面容。或许是觉察到了这一点,她把刚刚取下的太阳镜又戴上了。
  “来,让我们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说点高兴的事吧。虽然阿润君说没有,难道在你们班里真的没有比较可爱的女孩子吗?”
  这之后,阿大、直人和我都拼命地找出一些比较愉快的话题来谈个不停。都说了些什么,似乎一点都记不得了,总而言之是特别有趣的话题吧。我们不想让中间出现停顿,所以就把一个接一个的话题说个没完没了。在这期间,阿润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一直呆呆地望着空中的某一点。
  我想我们在玲美的家里已经足足待了一个小时了。如此漫长的一个小时,即使是在牙医的诊室里也是很难体验得到的吧。大家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我们丢下了说还有事情的阿润,就先走了。由于下雨,外面的湿度是百分之百,可就连伞下的空气都比那个房间里清爽得多。
  同一周的星期六,阿润说有点儿事,约好我们在月岛社区中心的一楼大厅集合。等大家都到齐了,阿润就静静地说了起来:
  “玲美和我的事情已经被她丈夫知道了。”
  我不假思索地喊出声来:
  “你说什么?”
  这时有几个老人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们这边,可是我并没有在意。阿润本人显得格外的沉静。他慢慢地摆正了眼镜的位置。
  “大家静一下。不过,差不多是我自己捅破的啊。”
  阿大瞪大了眼睛,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
  “为什么啊?你不是想一直和玲美这样交往下去的吗?”
  “是打算那样的啊,可是我实在是忍耐不住了。于是,我故意在她丈夫在家的时候打电话过去,或者发一些短信。”
  直人十分担心地问:
  “那么,她丈夫说了什么吗?”
  阿润倔强地微笑着说:
  “他说,让我明天到他家去。因此,我想拜托大家一件事。”
  我有些不祥的预感,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应道:
  “没问题,干什么都可以。”
  阿润逐一地看了看我们三个人的表情。
  “我想要阿大和哲郎陪着我去,行吗?这一次我是想要好好地跟他理论一番的。因为直人住在同一个公寓里,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麻烦了。所以,直人在下面的大厅里等着我们吧。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会马上打电话给你,你是我们的联络员。知道了吗?”直人似乎有些不满,但还是点了点头。这时就见阿大在拍着胸脯。
  “你就放心好了。尽管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但是我保证不会让他有机会对阿润出手的。”
  阿润赶紧摇起了头。
  “我叫大家来不是那个意思,而是想要大家当场做个证人。我、玲美还有她丈夫,都是事件的相关者。所以,我想,有人作为第三者在场的话,那么就好说话了。”之后,我们又谈妥了几件星期天要做的事情,然后就分手了。雨还在下着,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郁闷起来。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介入到朋友的乱伦(?)事件的仲裁当中。而且对方是在一家一流商社工作的有家庭暴力倾向的男子。因此,我实在无法使自己像NHK电视台节目里的《中学生日记》那样变得爽朗起来。
  第二天,尽管天空布满了阴云,但却没有下雨。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阿润、阿大和我非常准时地按响了3908号房间的门铃。一个男人给我们打开了房门。这是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运动衫的比较矮小的男子,怎么也看不出他能够对一个女人施展暴力。一双恶狠狠的眼睛长得倒是很大,而且还显出十分傲慢的模样,给人的感觉酷似半鱼人的形象。玲美的丈夫看了一眼阿大,立刻显出一副阴险的表情来。阿大身高一米八,体重超过了一百公斤。玲美的丈夫丝毫也没有问候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道:
  “如果是见证人的话,只要一个人不就足够了吗?那边的大块头就不要进来了!”是一种掷地有声而且令人颇感意外的大嗓门。阿大刚要回应说些什么,阿润抢先开口说道:“知道了。阿大,实在对不起,去到一楼大厅等我们好吗?”
  被阿润那种沉静的目光所凝视,阿大也就没有表示出什么抵触情绪来。
  “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马上打我的手机。”
  阿大说完,就退出到玄关的外面去了。
  “请进吧。”
  玲美的丈夫头也不回地独自进到了里边。我们脱掉运动鞋,穿过短短的走廊走向客厅。在餐桌前,玲美紧缩身体坐在那里。男人站在窗边背对着我们说话了:
  “听说你们是月岛中学的学生,对吧?最近的中学也不知道都在教些什么,初中二年级的学生竟然沉迷于乱伦俱乐部。你们两个都给我坐在那儿。”
  阿润和我都站在房间的中间,阿润开口说话了:
  “不行!我们就站在这里。你的夫人不也是沉迷于那家乱伦俱乐部吗?造成这种结果的不正是你吗?”
  在静得能够听到空调声的房间里,阿润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这时,那个男人猛地转过身来。
  “你在说什么?我是她丈夫,是你这个家伙骚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是可以向你的父母要求支付赔偿金的!
  阿润似乎一点也没有胆怯,挺起胸脯,两手挽在腹前,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算是商社的职员,要想和阿润理论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今天的阿润是下定了决心来到这里的。
  “如果你想做的话,那就请吧。如果是那样,我会上法庭详细地告发你对玲美使用了暴力,尽管我很喜欢玲美,可是玲美只是因为害怕而想找一个能够谈心的人。谁也不会认为初中生会搞什么乱伦,况且我们连手都没有牵过。这只能让你自己蒙羞。”“你在说什么?”
  男人突然吼叫起来,然后就像水壶烧开了水那样发出了一连串儿不明所以的声音,嘴角边还聚积了一些白沫。他离开窗边,径直走向阿润,一把抓住他的恤衫领口,拼命地前后摇晃起来。阿润任凭他激烈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两眼一直怒视着前方。“我看不起你!”
  “你这个家伙!”
  男人挥起右拳向阿润的颧骨上打去。仿佛两个坚硬的东西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沉闷的声音。阿润既不躲闪也不防护,只是挺胸站立在那里。这时,他向我使了个眼色,像是和我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手,也不要保护他。
  然而我的心中既有恐惧更有愤怒,我感到自己就要发疯了。在我的身体里有一股热流仿佛是在寻找出口一般四处撞击着。
  “你在打人的同时,也正在失去一个对你来说非常珍贵的人。我看不起你!”阿润昂首挺胸地说了这番话。左面的脸颊红红地肿胀起来。
  “小兔崽子!”
  男人喘着粗气,用两手拼命地推搡着阿润的前胸。阿润虽然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两三步,可是又马上返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仍然是昂首挺胸地站立在那里。
  “尽说些混账话!
  男人瞄准了阿润的胃部又抡起右拳打了过去。
  阿润捂着肚子,弯着腰,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昂首挺胸!
  “不管你怎么打,我都不会屈服的。”
  已经是第三下了,我在心里一直数着数。如果接下来这个男人再动手打阿润,就算是违反了约定,我也要出手来保护阿润了。我稍稍弯下腰,准备要冲上去。男人的声音仿佛是由于过度的兴奋而变得有些沙哑了。
  “服与不服,试试看嘛!
  男人伸过手去试图要扭阿润的右腕。就在我要用身体猛撞过去的那一刹那,玲美飞速地离开了餐桌向客厅的墙壁飞跑过去。
  “不要啊,不要再打啦!
  玲美浑身颤抖着把手伸向了墙壁上的内线自动电话机。男人冷漠地喊道:“你要干什么?玲美!
  “不要再打了,我也非常看不起你!
  “别开玩笑了,你竟然还模仿这个臭小子的说法!
  男人更加狠劲地猛扭阿润的右手腕。阿润紧咬着嘴唇,仿佛是在尽量使自己不叫出声来。玲美按下了内线自动电话机旁边的红色按钮。于是,整个房间里骤然响起了电子警报声。就连外面走廊里都响彻了这种声音。整幢高层大厦都好像是在这个警报声中震颤着摇晃着。从内线自动电话机里传来了嗞嗞啦啦的声音,随后是一个焦急的询问声:“这里是管理事务所,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要不要紧?”
  玲美对着墙壁大声地呼叫着:
  “我按错了按钮,请关掉警报吧。”
  几秒钟后,刚才还好像是在大脑里响个不停的铃声突然消失了。突然的寂静使得耳朵有些不适应。然而,玲美的食指依然放在红色的按钮上面。
  “如果你再对阿润君使用暴力,我就再按这个按钮一次。这一次我就要请保安上来了。请你不要再打了。”
  男人放开了阿润的手腕,却突然涕泪交流地号啕大哭起来。
  “不要按了,我不会再打他了。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对这小子发狠的呀。对不起啦,我不会再打他了。”
  这时,玲美的声音里反倒充满了喜悦似的。
  “不,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并不是因为爱你才和你在一起的。而是因为我太怕你了,所以才没有办法离开你的。不过,我现在已经无法认可你了。哲郎君,你来替我摸着这个按钮,等我十五分钟就行了。我要去收拾一下行李。”
  我代替玲美来控制报警器。男人在最初的五分钟里一直跟在玲美的身后乱转,哭哭啼啼地央求着,又好像是绝望了一样在嘟囔着什么。而接下来的五分钟里,他用攥紧的拳头狠劲地捶打着自己的头部和胸部,还反反复复地嘟囔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那种自己敲打自己骨头的声音,令我终生难忘。最后的五分钟,男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在灰色的窗前,已经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在两个包里装好了化妆品和换洗衣服之后,玲美对着男人的后背说了一句:“再见。”
  我和阿润也迅速地离开了这个房间。在电梯里,玲美好像十分的愉快和兴奋。“七年来都没有做成的事情,今天只用三十分钟就做到了。人啊,只要想做就能做到啊。”阿润用舌头舔着破裂的嘴唇冲我笑着。
  “真的,我被别人打,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呐。一开始的时候,我还真惊呆了,可是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玲美一下子抱紧了阿润,阿润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任凭玲美抱着他,自己却并没有伸出手去。
  在大厅里,阿大和直人一直在等我们。直人看了阿润脸上的伤口,不无担心地说:“要不要紧呢?被人家打得很惨呐。”
  阿大也问道:
  “阿润被打得这么惨,那个男人怎么样了呢?”
  阿润尽管嘴唇疼痛难忍,可还是回答说:
  “那家伙倒没受什么伤,可是这里应该比我受的伤更大吧。”
  阿润用纤细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之后,我们四个人把玲美送到“有乐町线”的月岛车站。据说,玲美是要回到自己的娘家冰川台去,然后认认真真地考虑自己今后的人生。我们在火车站前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买了罐装咖啡,一起举行了非常简单的庆祝仪式。直人几次三番地想听一听阿润直接面对玲美丈夫时的经过。到了傍晚,乌云散去了,好像打开窗帘之后的光线在一刹那照亮了整个填海造地地区。
  我们约好了,星期一在学校见面,就各奔东西地分手了。与第二天肯定要见面的朋友说“再见”,稍稍会有些伤感的意味,但也的确是件很不错的事情。
  进入暑假后我才知道那以后的事情。游泳回来后,在月岛社区中心的一楼大厅,我们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什么,也就有人问起阿润最近的情形来。
  “玲美好像要和他丈夫离婚呐。协调事宜完全交给律师了。她说她根本不想和她丈夫见面了。她在发给我的电子邮件里说,那一天,看着被暴打的我,她才知道平时她自己是怎样被虐待的。她还说,只要无所畏惧,而且能够勇敢地去面对,那样的男人也的确没什么了不起的。”
  从沙发上探起身来的阿大急不可待地问道:
  “已经没有阻碍了,你们两个人交往得还好吧?”
  阿润十分遗憾地摇着头说:
  “相差二十岁的年龄,还是很难的啊。她说了,就算把我看做是一个可爱的男朋友,也没有办法把我当成一个男人。”
  然而,奇怪的是,阿润的声音里好像充满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直人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他捅了捅阿润的肩膀,问道:
  “那么请问,你们两个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呢?”
  阿润优雅地张开了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的嘴巴,说道:
  “也就是初级阶段。你们知道吗?人妻的嘴唇是非常非常柔软的,舌头也会动来动去的哟!”
  阿大喊了一声“郁闷”,就开始乱抓乱挠起自己的前胸来了。直人却害羞得满脸通红。而我的反应应该和阿大的心情更加地接近吧。正因为如此,那一天回家的路上,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购物的所有费用就由阿润买单了。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6-25 11:00 编辑


点燃盛大烟火的夜晚
  
  
  可能是刚刚从游泳池里上来,皮肤的感应器因为冰冷的水而有些失灵吧,三十五度的高温也没有感觉到有多热。白衬衫紧箍在身上,就像光着身子穿粗毛线衣一样,我们就这样走出了月岛中学的校门。尽管还不到正午,可是太阳却已经高悬在正中央了。在柏油马路上,投落下虽小却坚硬而浓重的影子。影子分四个部分,是阿润、阿大、直人和我。影子在道路上移动着,仿佛正发出一种焦渴的声音。其中最为粗大的那个影子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说道:
  “快点儿去冷饮店吧,我都快融化了。”
  “阿大跟雪人一样啊,只要冲着太阳放上半天,体重肯定就会减半呐。”
  阿润趁机冷嘲热讽。这就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拿肥胖做笑料相互攻击对方的一种调侃。大家谁都没有对阿大的提案提出反对意见。我感觉身体还是很冷,并没有觉得怎么口渴,或许是刚刚从游泳池爬上来的时候喝了清凉饮料的缘故吧。
  我们穿过朝汐运河,朝着清澄大街走去。在月岛车站的一个有滚梯的出入口,又新开了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便利店的蛋卷冰淇淋和刨冰都很好吃,而且街边上有很宽的人行道和树阴,所以这里就成了我们聚会的场所了。我们经常坐在瘦削的山毛榉树下,边喝着冷饮,边让从东京都中心跨过隅田川吹来的热风吹着我们的全身。剩下的时间里,我们看着不知穿着哪一家私立中学校服的美少女飘然从我们身边走过,或者就是听着阿润那些比较尖刻的玩笑。总而言之,暑假的一个午后就这么悠然自得地度过了。
  便利店内,许多人站着阅读各类杂志,很是混乱,我们各自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就围坐在便利店外的山毛榉树下。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直人的手上。“没事儿吧?喝那样的东西。”
  直人手里拿着的并不是低糖可乐,而是普通可口可乐,还是半升的大瓶装。对于患有糖尿病的直人来说,这是被禁止的饮料。直人向街道那边转过脸去说道:
  “可以吧。我实在是不能在游泳之后不喝可乐啊。我尽量不吃下午茶的点心不就行了吗?”
  坦白地讲,直人家是非常有钱的。他就住在佃岛上空大约一百米左右的超高层高级公寓里。每当我们下午去他家玩儿的时候,他那长得十分漂亮的母亲就会给我们倒上奶茶。阿大问道:
  “那是什么呀?如果是我的话,平时总是在三点钟左右的时候,吃既经济又实惠的油炸脆酥薄饼干哦。”
  “是那种边上有豁口的吧,那种薄饼干的确很好吃呐。因为豁口的边儿里有酱油的味道浸入了。反正,阿大和英国式的下午茶没什么关系啦。”
  由于光线晃眼,阿润眯起镜片后的眼睛进行反击。即使是不晃眼的时候,阿润也是眯着眼睛,一副很酷的样子。阿大毫不理会阿润怎么说,将一升装的瓶子垂直竖起来,一直往嗓子眼里灌着麒麟柠檬饮料,简直就像是在清洁下水管道,气势异常凶猛。这时直人转移话题说:
  “我的病倒没什么,我们大家还是商量一下后天的事吧。”
  擦了一下嘴角之后,阿大点了点头。
  “真是的,这一年时间过得也太快了,一转眼又要到盛大烟火晚会了啊。觉得去年才刚刚上初中,谁知现在都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
  阿润和我对视了一下。八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就在附近的晴海码头将要举行东京湾盛大烟火晚会。这是我们暑假前半期的高潮节目,也是东京一半以上的人都会参加的盛大烟火晚会。以彩虹桥为背景,将会连续发射烟火,这是一种叫做“尺玉”的烟火在八十分钟内不停歇地连续爆炸的豪华的声光表演。
  “咱们在那里的特等席,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用了。哪个家伙最近去看过呀?”阿润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逐个审视每人的脸。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阿大就说:“今天傍晚稍微凉快一点儿以后,咱们要不要一起去看一下呢?哲郎和阿润都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直人,你怎么样呢?”
  阿大非常担心直人,因为他很容易就会感到疲倦。直人回答说:
  “那样的话,我今天就早点儿午睡,你们去之前往我手机打个电话吧。只要响一声就可以了。我会马上下楼来的。”
  “嘎恰——”
  阿大模仿着电视台在宣传活动中使用的广告拟声词。这时,就快要到正午十二点了。在我们各自的家里午饭应该准备好了。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和别人吃相同的饭菜,当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整个日本的人家都在吃着与别人家里不同的饭菜吧。也就是说,应该有数千万这种天文数字般的多姿多彩的午饭吧。
  我们站起来后都先忙着拍打自己的校服裤子,然后把空瓶扔进专收塑料瓶的垃圾箱里,朝着十字路口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那是什么呢?”
  我边说边用手指着立在十字路口拐角处的电线杆。在钢筋混凝土的电线杆上缠绕着凹凸不平的不锈钢,上面满是灰尘,很脏,那上面贴着一张白纸。那张纸十分干燥,右下角还掀开了,被风吹得上下翻飞。阿润和我走近电线杆的海报。我们飞快地阅读A4复印纸上的内容。
  最后用两根万能笔那么粗的笔迹写下了移动电话号码。可以看到在寻人启事的下面有一张病人在床上欠起上半身的照片。好像是在医院病房里拍摄的彩色照片,就那么原封不动地拿来复印。更像是拙劣的漫画一般,照片上只有白白的光线和漆黑的阴影。以窗子为背景的面部几乎模糊不清,所以根本不会知道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他那很像小鸡破壳时的绒毛般的极短的头发,
  寻人启事
  赤坂一真(AKASAKAKAZUMA,六十二岁)
  身高体重将近一米七,五十二公斤。
  失踪时的服装条纹睡衣的外面穿着白色的浴衣,脚上穿着拖鞋。
  昨天,在筑地国立癌症治疗中心前面乘上出租车之后,在月岛车站附近下的车。由于患有重病,如果不加以及时的治疗,那么在数日之内将会陷入极其危险的状态。如有发现者,请及时与下列电话号码联系。二十四小时可随时致电。佛光般朦胧地围绕着光光的脑袋。我们刚刚看完,阿润就说话了。
  “啊——啊,还是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啊,估计现在恶作剧的骚扰电话肯定已经打爆了他家的电话线呐。”
  认认真真地看着海报的直人回过头来用强有力的声音说道:
  “我比你们都明白医院里的事情。那里自杀啦逃跑啦这样的事情特别多。所以,我多少比较理解这个人的心情。要死也不愿死在医院这种钢筋混凝土的盒子里,而是一定要死在自己喜欢的什么地方吧?”
  这种说法仿佛是在说,逃跑的患者已经死了。气氛似乎变得有些过于认真了。阿大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
  “是啊,现在又是夏天,所以还是在外面心情会好一些呀。”
  接着是阿润冷漠地说道:
  “而且,马上就要到盛大烟火晚会了呀。在一瞬间盛开,又在一瞬间消失!”只要有一个人一旦变得认真起来,这样“太过认真可不太好”的想法就会产生作用,从而使谈话的气氛很快恢复到平时的样子。对于被打断了话的直人来说,这是一种玩笑形式的救命稻草。
  我们在信号灯变绿时,十分缓慢地走过了清澄大街,手也就刚刚举到肩膀的高度,大家都无力地默默分手了。没有必要高高举起手来进行告别问候,也许是因为太热了,而且反正到了傍晚还是要见面的。没有被太阳晒黑的手掌的白色刚刚一闪之后,由于疲倦而蜷缩的那些背影就消失在各自家的那个方向了。
  但其实,谁也没有那么累,却还是显出十分疲倦的样子,或许这就是心绪的缘故吧?
  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在隅田川堤坝后面我家的公寓停车场,我拽出了自己的山地车。在停车场的出入口,已经有阿润的山地车和阿大的无梁自行车在等候了。已经是傍晚了,但是气温仍然超过了三十度。只是阳光照射的角度发生了变化而已,刮着的风和暑热依然都与白天毫无两样。
  “直人那家伙,这么活蹦乱跳的,没问题吧?”
  阿大把双脚张开一百三十度,骑上了调到最低的车座上。
  “应该没问题吧。不要太过于在乎身体的情况才好哦。”
  我从五分裤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了直人的号码。信号音刚刚响了一声,就立刻关掉了手机。
  “咱们走吧,离晚饭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们沿着汽车不太行驶的河边道路并排地飞驰起来。穿过高架线,从月岛进入佃区,街道的情形突然变得越来越像历史剧了。
  几百年间一直延续下来的佃煮屋(用豆腐、萝卜、芋头、鱼肉丸子等炖的杂烩小吃店)的门帘竟然有塑料苫布那么大,住吉神社的门牌坊以及十分低调的本殿、连接着淤水壕沟的屋形船星罗棋布。在乌黑的水里,有着一些好似脸上的粉刺一般大大地冒出来的气泡。经常有电视台的外景拍摄队来这里拍摄东京里面的日江户。
  爬上佃公园的坡道,穿过两边长有樱花的隧道,就是高层公寓耸立的高级住宅区了。就连人行道的地砖以及护栏似乎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这是个安静却有点儿做作的街区。我们在晴空灯塔一层好像很贵的餐馆前面等着直人。直人骑着和我一样的山地车,从光线照射着的正门出入口钻了出来。虽说是同一个厂家生产的,但是直人的山地车车架与车轮都是用碳素纤维制成的,前后轮都带有电控闸,是相当于一辆微型小汽车价钱的竞技用的赛车。玻璃自动门慢慢地向左右两边打开,传来了直人细细的声音。
  “等很久了吗?”
  这么大热的天,他却穿着防风外衣戴着宽檐帽子。总之是一种奇装异服。大家都沉默着摇了摇头。我们默不作声地开始朝着清澄大街飞驰起来。
  “我说了我讨厌这种像高尔夫球场服务员一样的服装,可是……”
  直人似乎还很在乎自己的穿着。骑在大家前面的阿润将山地车提了速,说道:
  “行啦,紫外线不是很毒吗?直人不是连去游泳池都穿着恤衫吗?”
  我们选择马路上有阴凉的一侧飞驰着。大江户线路的工程不久就要完工了,清澄大街马上又要恢复原来的宁静了。道路两旁排列着的不是像银座那样的时髦商店,而是一些酒馆、美发店、旧书店等等原来的店铺。像烧烤用的铁板似的柏油马路烘烤着的风在我们的队列之间刮过去,我们在四五米宽的人行道上排成一列继续向前飞驰着。而从我们的队列之间刮过去的是比我们的体温还要热的风。
  “他妈的,真热啊!
  是阿大喊了这么一句。
  阿润用力蹬着脚踏板,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虽然热得要死,可是心情也好得要死啊。就这样,要是道路能延续上千公里就好了!”
  从宽檐帽的影子底下发出了直人的声音:
  “可不是嘛!就这样飞奔下去,不管是上学还是得病,都会像是在梦中一样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现在在风中飞驰才是真的。”
  我想起了前不久爸爸推荐给我看的一本书。我骑自行车,所以我存在。真实不就存在于极其单纯的快乐当中吗?就算是迪卡尔的书不也是写得非常简单吗?
  我们的目的地就在清澄大街的尽头。按照距离来算,也就有两公里半左右。穿过月岛桥,越过胜时警察署,就是填海造地区边界的水产码头附近了。尽管东京湾盛大烟火晚会是在晴海码头举行,然而由于前去观看的人很多,如果没有入场券的话,是不能进入晴海主会场的。而且回来的路途也不是自行车能够飞驰起来的那种情形。因为人行道上有行人和摊床,马路上放着路牌,挤满了汽车,根本就看不到地面。所以我们总是到流淌着朝汐运河的丰海町那里欣赏烟火。从那里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见烟火,因为相隔的距离也就只有四五百米而已。映照在海面上的连续发射的烟火,就好像是在黑暗的海面上,光的瀑布从上下两端气势磅礴地相互倾注着,那的确是别有一番情趣。
  去年,就在排列着冷冻仓库的寂寞的街道一角,阿润发现了一处极其珍贵的特等席位。
  “没什么变化嘛!”
  阿润剥开塑料薄膜,然后把手放在生了锈的铁丝网上。里面是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有一人多高蒿草的工厂用地。
  “那个洞,原来是在哪儿啊?”
  阿大在四处巡视着。除了一些排成弧形的冷冻拖车在准备进入仓库以外,其他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这条街上走动了。
  “没问题,去年咱们是做了记号的。”
  阿润说着,便沿着铁丝网走了起来。在离我们稍远的地方,四辆自行车用链子拴在一起并排放在那里。我们紧随阿润跟了上来。没过多久,就发现在铁丝网中央悬挂着一把表面模糊的南京锁。
  “就是这儿了。”
  阿润确认了道路的左右两端之后,便蹚起脚下的草来。在这里的铁丝网下面,有一块地像被挖下去似的向下凹陷着。但杂草丛生,遮挡了那个洞穴。
  “要去看看吗?”
  说着,阿润就蹲下身去,像是要隐身于杂草间一般钻过了铁丝网。紧接着,阿大也试图要钻过去。阿润在对面还没有站起身来,赶忙说道:
  “阿大行动比较慢,所以最后过来吧。现在还是大白天,说不定会有人来呐。”
  这样一来,我就成了第二个要钻过去的人。当脸颊刚刚接触到地面时,就感觉到杂草的气味沁润了整个肺腑。我屏住呼吸准备从铁丝网的下面钻过去。我很想快一点钻过去,就像是在挣扎一样,把脑袋伸过了那道绿色的屏障。看到这种情形,阿润笑着说:
  “你倒是很像怕把脸浸到水里的小孩子嘛!”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无所谓了。实际上,我已经有些哆嗦了。那心情就好像是在穿过科幻片里经常有的奇异空间的大门一样。我刚刚过了上半身,马上就跟着抽出了腿脚。从铁丝网的下面钻过去,多少有些令人不愉快的感觉。之后钻过来的是把宽檐帽子掖进牛仔服里的直人和阿大。阿润站在最前面,开始拨开密密麻麻的蒿草前进了。
  这里是一处很大的工厂后面的建筑用地。一穿过沿着铁丝网的绿色屏障,就看到了一些不知道用于什么的钢材以及装满了金属碎片的汽油桶,通通堆积在那里。脚下的沙砾被机油染得黑黑的,好像长了一层苔藓,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我们越来越接近工厂里那些空空如也的建筑物了。
  “正像我爸爸说的那样,世道是不太景气了啊。”
  阿大用毛巾擦拭着就像刚刚洗过一样流淌着汗水的脸。似乎从远处传来了机器运转的声音,可怎么说也不算是个景气的工厂吧。即使是被丢弃的材料也有一种被随意放弃不管的感觉。
  “工厂不景气,对咱们来说还是幸运的啊。”
  这么说着,阿润轻松地越过了钢筋混凝土墙壁旁边的、有腰部那么高的栅栏,进入了安全阶梯。我们几个人毫无声息地向前行进着。这个阶梯和普通人家的一样高,在第三个阶梯的地方,就是我们观赏盛大烟火晚会的特别席位了。阿大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在审视了所有人的眼睛之后,嘟囔起来了。
  “看看谁能最先到达休息平台,要不要打赌赢一下回去路上喝的可乐啊?跑在最前面的管够。”
  我们突然大叫起来,互相推搡着飞奔上了安全阶梯。
  在这样的场合,一般都是我跑得最快。因为,阿大身体太重,阿润身材矮小,因此步伐也太小,直人体力不足。大体上不管哪一项,都是我比较平均,所以是该轮到我争第一位了。我挥动着双臂,以一种拼命的姿势一步跨两个台阶地登上了最后一个台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白色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使用的塑料袋子突然闯入我的视野。在休息平台的角落里放着崭新的塑料袋。不好,好像这里已经有人了。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由于我在安全阶梯的中间地带突然停了下来,所以,阿润从后面撞到了我的后背。“你在干什么啊?后面都已经挤得满满的啦。”
  随后,好像阿润也立刻感觉到了有什么人已经在这里了。他不做声地从我的肩膀上方张望着休息平台。阿大和直人也都屏住呼吸追赶了上来。这时,从休息平台的角落里传来了一个沙哑的
  声音:
  “你们好像不是这家工厂的人吧?”
  这并不是我们已经听惯了的训斥别人的声音。在这个声音里,既没有强大的力量,也没有叱责的语气,而是一种怎么样都可以的调子。我回过头去看了一下后面。阿大和直人已经改变了姿势,以便随时都可以跑下阶梯去。当我们的目光相撞的一刹那,阿润慢慢地向我点了点头。我没有出声,继续上了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然后我终于从休息平台的墙壁上探过头去。有三十平米那么大的宽敞空间一下子展现在了我的眼前。在渗出油渍的墙壁一端,像是用于机床包装的薄薄的泡沫塑料堆积得有膝盖那么高。去年我们就是用这种泡沫塑料来做垫子铺在地上,大家随便地躺倒在上面来观赏烟火的。
  现在,就在那个垫子上面,有个披着白色肥大睡衣的清瘦男人横卧在那里。那个男人好像是懒得动弹一样,仅仅是抬起头来看着我们这一边。就在我们双方的目光相互碰撞的那一刻,我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子就是那张寻人启事上要找的人,也就是那个从医院里逃出来的已经到了生命尽头的患者。他稍稍低下了头,似乎有些放心地说道:
  “原来是一帮小淘气鬼啊……我要在这里稍稍休息一下。请你们到那边去,让我安静地在这儿待一会儿吧。”
  站在最下面台阶上的直人问道:
  “请问,您就是赤坂先生吧?您的家人在担心您呐,整个城市里几乎所有的电线杆上都贴满了找您的寻人启事。您应该是直接从医院里跑出来的吧?”
  赤坂先生勉强探起上半身来,他那穿着凉鞋的瘦瘦脚踝在颤抖着。仿佛刚刚从游泳池爬上来时在眼睛里滴了眼药水一般,赤坂先生吃惊地瞪大了饱含泪水的眼睛。“你们大家都知道吗?”
  站在最前面的我代表大家点了点头。
  “也许是我们多管闲事儿,对您来说,回到医院不是更好吗?”
  赤坂先生沉默半晌,然后死死地盯着我们。这是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仿佛是在透过我们凝望着夏季傍晚的天空以及东京湾迟钝的海面,又好像是一下子翻转过来在窥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了电线、钢筋混凝土阶梯以及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的塑料袋。觉得自己不是什么人,而仅仅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一个物体而已。赤坂先生把一只手伸进了肥大的睡衣口袋里去,说道:
  “我活不了多久的。医生的治疗简直就跟为了暂时的精神安慰而动用的暴力一样,而且我的儿子们又在医院的走廊里压低了声音吵架。所以,那里已经不是我想要回去的地方了。”
  赤坂先生就这样以一种并没有什么痛苦的声音淡淡地叙述着。说完这些之后,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怎么样?我们来做一次交易,好吗?”
  说着,他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胭脂色的皮革钱包。
  “说到钱,因为我想自己就快活到头了,所以就从银行里取出来好多好多。”赤坂先生干枯的指尖在已经打开了的钱包里搜索着,在慢慢地查数之后,拿出了四万日圆纸币,他把这四张一万日圆的纸币举到我们的眼前,展示给我们看。
  “只要你们不对任何人说出我的事情,那我就把这些钱都给你们……对了,如果能够帮助我去买些东西的话,那么就再额外给你们一些零花钱。怎么样啊?反正我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你们也就算是帮助一个病人做一些实现他最后梦想的兼职吧。”
  我回过头去看了看后面。在我们四个人之间有一种不安的眼神在互相传递着。就在这个时候,阿润高声说道:
  “请等一等,我们几个到下面商量一下,就回来。”
  我们来到了下一个阶梯,然后各自分散地坐在阶梯的中间地带。直人压低了声音说:
  “做这种快要死的病人的兼职,恐怕是太危险了吧?”
  阿大也不看别人的脸,只管自言自语地说:
  “可是啊,那可是一万日圆哦,而且并不是要我们自己努力加油干,只是保持沉默就能得到啊。这可是不小的数目啊。再说了,也能实现那个叔叔的愿望嘛!”
  的的确确,对我们这些不能做兼职的初中生来说,一万日圆是个相当大的数目。相当于我两个月的零花钱。阿润又说话了:
  “只是钱的话,不管我们倒向哪一边,应该都是没有问题的。”
  我赶紧追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你看在整个市区里张贴了那么多的寻人启事,只要我们按照上面的号码打个电话,就说我们找到病人了,答谢的酬金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有可能比刚才的那些还要多呐。”阿大仿佛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赶紧追问:
  “太厉害了,阿润就是阿润。那么谁来打电话呢?”
  边说边忙着把拴了二十条手机链的手机从牛仔服的口袋里哗啦啦地拿了出来。可是阿润阻止了阿大。
  “在这一点上就出现问题了,不管咱们怎么做,都会得到一些钱,那么就一定要考虑一下其他的条件了。因为我也有过穿着睡衣从医院里逃出来的经历,所以我想那个人一定是发生了极其重大的事情,才这么做的。”
  我试着问了一下一直保持沉默的直人:
  “直人经常住院,应该非常了解医院里的事情吧?在那种环境里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直人在宽檐帽子下的眼睛显得愈加严肃起来了。
  “我可不会劝大家做这样的事情。那个人的心情我非常理解。而且,和我还不一样,他好像已经没有治好的希望了。不管怎么说,假如咱们向家属通报了的话,家属倒是放心了,医院方面也会满意。可是,那个人就会失去仅剩的一点自由和要单独一个人度过的时光……但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环绕着狭窄水路的东芝大厦闪着耀眼的光芒耸立在那里。赤味鸥线路和首都高速羽田线路的高架桥就像奢侈的玩具一直伸向远方。延伸到海岸对面的街市,仿佛十分宁静的海市蜃楼一般,看上去特别的美丽。即便如此,那里也应该有像赤坂先生这样的人吧?也就是说,直到死都希望最好是一个人生活,似乎应该有这样下定决心的人吧?阿润又张口说话了:
  “是啊,真的像大人们说的那样,人生这东西就是不断的妥协啊。咱们要让不管哪一方都得到一些满足吧。”
  我紧盯着毫无笑意的阿润的眼睛,问道:
  “究竟怎么办?”
  “直到盛大烟火晚会的那天夜里为止,就让他自由吧。可是,绝不能就这样到他死之前都放置不管。只要烟火晚会一结束,咱们就跟他的家人联系吧。这么办行吗?如果顺利的话,或许还能拿到双份儿酬金呐。没什么怨言吧,阿大?”
  果不其然,好厉害的阿润。我真的开始对阿润刮目相看了。面对纷繁复杂的纠纷,他总能快刀斩乱麻,调节利害关系,轻松自如地给出答案来。总而言之是绝顶的聪明。可是,在另一方面,他本人却是非常的忧郁,这一点的确有些令人担心。直人和阿大异口同声地说:
  “好嘞!”
  于是我们慢慢地返回了雇主在等待着的休息平台。
  “后天,就要举行东京湾盛大烟火晚会了吧?”
  赤坂先生依然躺卧在那里说道。然后他便要求我们随便找个话题说点什么。我们给他讲了当时发现这个秘密的休息平台时的事情和盛大烟火晚会时夜间比较混杂的情形。直人和我坐在接近泡沫塑料垫子的地方,阿润和阿大则倚靠在离得稍远点带有扶手的墙壁上。看上去赤坂先生好像偶尔在睡觉,可是每当我们谈到比较重要的地方,他就会睁开眼睛,适当地附和一下。崭新的一万日圆的纸币这时候已经转移到我们四个人的口袋里了。对岸楼群的上空依然显得明亮,尽管黄昏的光亮仍然残留着,但是天空却从大海的那边渐渐地变化成为夜色。跟我们说着话,赤坂先生变得似乎有些疲倦了。于是,直人很担心地对他说道:
  “明天下午我们还会来看您的,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呢?我们现在就去买。”赤坂先生看了看身边露出塑料瓶的塑料袋,然后说道:
  “不,不用了。因为我没有什么食欲,而且饮料也够了。况且我也已经不再享用那些香烟和美酒了。”
  阿润战战兢兢地问道:
  “请问……我听说您得的这种病非常地疼,没有什么问题吗?”
  病的名称没有说出来。这也是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赤坂先生尽管非常削瘦,但是看不出是在忍受着病痛。相反的,表情是有些朦朦胧胧的,还有一种似乎是十分幸福的明朗的感觉。
  “这方面的话,就不必担心了。”
  这样说着,赤坂先生把手伸进了肥大睡衣的前胸口袋里。
  “我有在医院里积攒的止痛药。假如没有这种药的话,就不可能和你们说这么久。尽管对不住大家,但是从现在开始,请让我一个人安静地休息好吗?今天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很久都没有听到既不是患病也不是继承遗产的话题了。”
  我们向着横卧着紧紧闭上眼睛的赤坂先生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静静地走下了休息平台。
  第二天,依然是十分炎热的一天。尽管不像是七月里温度计都出了故障一般的炎热,可是刚刚过了早晨九点,就变成盛夏的炎炎烈日了。我们刚刚吃过午饭,马上就到佃公园集合起来。在清澄大街边上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疯狂地购买了饭团子、冷面、冰淇淋以及巧克力,还有喝的东西和成人杂志,等等,然后我们就去了那家荒芜的工厂。我们准备了大量的食品。
  赤坂先生看着三个鼓鼓的塑料袋,只用眼睛笑了笑。
  “就算是收下这么多东西,也是白费的。你们几个一起把它们都收拾了吧。”
  实际上他喝的东西就只有塑料瓶装的运动饮料而已。虽然吃过了午饭,但我们还是觉得肚子很饿。不管是什么时候,初中生们都会觉得肚子是饿着的,就好像清扫车吞噬东京城里的垃圾袋一样,总要把食品吃得精光。在这种时候,就该轮到阿大大显身手了。他嘴里塞满金枪鱼色拉酱饭团,一边喝着可乐,一边又胡乱地把辣白菜冷面和哈根达斯冰淇淋交互地放进嘴里。阿大的前面很快就出现了小山一般的塑料保鲜膜和空空如也的盒子。赤坂先生十分愉快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东西。有谁能够看着别人在嘎吱嘎吱地吃东西,自己却反而感到十分快乐的呢?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那么,或许应该是止痛药的作用有些过大了吧?
  时间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我们打算回去了。赤坂先生显出有些失望的表情说:“真是对不起,谁能帮我把那个上面的袋子扔掉呢?不管哪里都可以,哪怕是公园的垃圾箱里也行。”
  “知道了。”
  直人最先行动了。他迅速地去取放在休息平台往上再爬几个台阶那里的塑料袋。那里面有几个甜瓜大小的被报纸包裹着的纸团。直人刚刚回来,我们就立刻隐隐地闻到了夏天公共厕所的气味。
  “真不好意思呐,我应该特别给你点儿什么奖赏啊。”
  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说:
  “不用啦,我不想要什么钱。我也是常常住院的,也担心过医院的卫生间干不干净之类的事情。可是,您的身体怎么样了呢?”
  “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因为什么东西都没有吃,所以渐渐地变得轻飘飘起来。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会飘飘然地被风吹走吧……”
  赤坂先生望着休息平台扶手那边一片广阔无限的天空。
  “……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自己将要飘向那里的天空去呐。”
  这么说着,赤坂先生微微地笑了一下。是臭氧层遭受破坏后紫外线变得多起来的缘故呢,还是有些类似亚热带气候的缘故呢?最近一个时期,东京夏天的天空总像南方的休养胜地一般没有任何混杂物的蔚蓝。我看了一下赤坂先生,然后又望了望天空。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蔚蓝的天空,我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与我相比,直人的反应则更加直接,穿着黑色长袖恤衫的胸前,眼看着就有一滴滴的泪珠掉落下来。但直人还是安慰说:“别说这样的话了,要更加……”
  接下来的话,我也明白的。要更加、更加努力地活下去。即使再怎么劝说,也是无济于事的了,直人也似乎马上就明白了这一点。
  “要更加……有没有什么现在需要的东西呢?不管什么都行,我们什么都可以为您准备的。”
  赤坂先生似乎就连抬起头来都有些疲惫不堪似的。他的头垂落在泡沫塑料上。“谢谢啦。不过,我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了。”
  阿大用毛巾使劲地擦着脸。阿润的镜片后面湿润了的眼睫毛都趴了下去。直人提着装满了尿不湿的塑料袋就像是提着什么战利品一般走在前面,我们一行四人走下了安全阶梯。
  到了盛大烟火晚会的那天,我从早晨一睁眼开始,就感觉到一种特别的心情。甚至我连去郊外旅行的早晨都不做事情,现在却做了起来。我从七楼房间的窗口看了看隅田川对面的银座高层建筑群上空伸展着的天空。那是一片稍稍有些混沌,还有一些小小的云朵在四处游荡的天空。如果夏天的早晨是一碧如洗的万里晴空,那么过了正午天气往往就会变得阴云密布。如果是现在这种天气,那么肯定到了正午就会是比较符合举行盛大烟火晚会的晴朗的天空了。
  这是没有游泳时间的星期六,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不知道为什么,我都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既盼望着等待了将近一年的烟火晚会,又担心赤坂先生的身体状况。这两种心情混杂在一起,使我坐卧不安,总不能专注于一件事情上。
  我们四个人集合在复原了江户时代的航标灯的佃公园纪念碑下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但是天空却如同正午一般明亮。月岛车站的周围到处都是穿着夏季单和服的女孩子们,在佃大桥的上面早就开始大塞车了。整个城市的景象好像是特意要弄得非常热闹似的。阿大、阿润和我三个人的自行车排列得十分整齐,而且我们一起远远地望着隅田川的河口方向。河川往往会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可是东京的河流却有些不同。即使是在平时,十分钟内就有一次马达轰鸣着的船只往来通过,因此,东京的河流就显得极其吵闹喧嚣了。举行盛大烟火晚会的那一天,私人游船以及屋形船都比较多,水路繁忙得到了需要交通管制的程度。
  姗姗来迟的直人在背后喊着我们:
  “让你们久等了。咱们出发前就定下来吧。关于赤坂先生的事情,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几个一起望着又戴了另一种样式的宽檐帽的直人。阿润说道:
  “今天晚上咱们和他一起观看烟火晚会吧。因为晚上非常嘈杂忙乱,救护车也应该很忙的,我明天一大早再从哪一个公用电话亭给
  打电话。这样就可以了吧?”
  阿大说话了:
  “这就是说,咱们不和他的家人联系喽”
  “是啊,看样子赤坂先生好像很讨厌他的家人,所以我不想和他们直接讲话了。酬金就算了吧?”
  阿大点头表示同意,又说道:
  “那好,我明白了。假如就这么定了的话,咱们就尽情地狂欢吧,毕竟是一年才有一次的盛大烟火晚会嘛!如果我们显得不高兴的话,也有点对不住赤坂阿叔呐。是不是,直人?咱们要尽
  情狂欢啊!要笑出来嘛,不然的话,就连烟火都会郁闷的啊。”
  于是,直人使劲地揉着眼睛,变成了想哭哭不成、想笑笑不出的表情了。
  我们在途中耽搁了一些时间,因为在我们的心里,都有一种想要把赤坂先生给我们的钱花得精光的心情。我们在很早就开始营业的清澄大街边上的露天摊档买了好多东西,几乎拿不动了,有炒荞麦面条、奶油土豆、烤鱿鱼、喜食锅烙、烘糕、苹果糖、棉花糖、刨冰、柠檬水,还有可可饮料,等等。露天摊档中,就连卖古旧电视游戏的也出现了。阿润蹲在纸壳箱的旁边,买了一大堆每张三百日圆的第一代世嘉土星的破烂游戏盘。
  我们提着比前一天还多的东西来到那个休息平台上时,已经是将近晚上七点钟了。从休息平台上看到的天空十分黑暗。在晴海码头公园,观光的人流仿佛潮水一般。走在前面的阿大大声地问候道:
  “晚上好!期待已久的东京湾盛大烟火晚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哦。赤坂先生,有没有什么想要吃的东西?”
  说着,阿大把许多点心摆放在了垫子的旁边。赤坂先生尽管努力显出很高兴的样子,但是要做出十分明显的笑容却也是有些勉为其难。直人很担心地询问道:“不要紧吧?”
  赤坂先生望着休息平台上方钢筋混凝土的天井,一脸茫然地说道:
  “眼看着就快要到了啊。我觉得自己剩不下几天了。”
  赤坂先生一边摇着头,一边看着夏季盛大晚会的点心。、
  “哎呀,还真是挺怀念的呐。能不能拿给我一个烘糕呢?请掰得碎一点儿。”直人马上跑到烘糕那边,弄掉了边缘,然后递到了赤坂先生的嘴边。赤坂先生闭起眼睛,在嘴巴里咂摸着焦煳了的砂糖的碎末。
  “还真是甜呐。这么甜,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反倒没有觉得。听说你也经常住院,应该也知道的吧……”
  这么说着,赤坂先生哆哆嗦嗦地欠起上半身,好像要使出浑身的力量来。直人马上过去扶他的背。
  “我想最后说一件事。在电视剧里经常能看到一个人到了生命尽头,不知所措痛苦万分的样子,其实不是那样的。因为我看过了许许多多的病人,所以非常清楚。”阿润仔细端详着赤坂先生问道:
  “也许您原来就是医生吧?”
  这一次,赤坂先生爽朗地笑了。
  “是的。我是一个不讲究养生之道的医生。我所诊治的病人大多数都是感觉到自己的死期后,都会向家人和朋友表达谢意,然后向他们道别,最后出色地踏上属于自己的旅程。他们既不是名人,也不是有钱人,而是普普通通的人。我时常问自己是否能够做到那样?因此常常感到不安。没想到那种事情居然以这样的情形轮到了我自己的身上。”夜空里有大朵的烟花绽放着,随后就是响彻五脏六腑和灵魂深处的声响。就连休息平台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一瞬间变得通明起来,而一旦恢复到原来的黑暗,就会听到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我转过身来背对着烟火,开始注视着赤坂先生。由于接二连三地升起连环烟火,赤坂先生清瘦的脸庞被映照得色彩纷呈。
  “我跟你们说一些逞强的话,也是不得已的事。我自己或许也可以跟随他们的,也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很想静静地一个人结束自己的人生。在我人生的最后时刻,能够见到你们,同时也看到了这么声势浩大的烟火表演,真是要感谢你们,太谢谢你们啦!”然而,我们也并没有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听到别人说谢谢自己,并且还感动得哭泣起来,这对于我来说绝对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肯定的,就算是阿润、阿大以及直人他们也都是第一次吧。就在我们擦拭着泪水时,夜空里依然绽放着发光的花朵。一下子绽放开的花瓣被海风吹得变成淡淡的烟雾且消失殆尽之时,就一定会留下鲜明的残缺的影像。这些光辉还没有从眼帘内消失,就又有新的烟火开始升腾起来了。东京湾的夜空一直都像是白昼一样明亮异常。
  这个世界也一定会是这样的吧?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个人死去了,然后当人们对他的印象还比较深刻的时候,就又有新的生命开始诞生了。于是,这个热闹非凡且愚蠢至极的世界才能够延续下去。这之后,我们五个人就都默默地仰视着痛苦中的烟火。能够使我们这些平常极爱讲话的人保持沉默的力量,似乎就是那种能够在一瞬间绽放而又在一瞬间消失的东西。
  东京湾盛大烟火晚会结束了,我们又在休息平台上逗留了约一个小时。表面上是借口要等到人流安静下来以后再走,实际上是因为要从赤坂先生身边离开而感到不安。即便如此,过了九点半的时候,赤坂先生已经是疲惫不堪地在喘着粗气了,因此,我们只好压低了脚步声,几个人一起走下了安全阶梯。
  当我们走到铁丝网前面的时候,直人小声地叫起来。他一边摸索着牛仔服的口袋,一边慌张地说:
  “糟糕,我好像忘拿手机了。请大家先到自行车那边,我马上就回来。”
  还没等我们说什么,直人就已经消失在放置资材的阴影里去了。随后我们看到了飞奔在安全阶梯上的背影。我们从铁丝网下面钻了出去,到了冷冻仓库街道后面的路上。几分钟之后,直人回来了,手里拿着最新型的彩屏手机。
  “找到了。”
  阿润若无其事地问道:
  “赤坂先生没事儿吧?”
  “那当然啦!咱们不是刚刚还和他在一起吗?”
  好像暗示着什么似的,阿润点点头骑上了山地车。我们开始向着依然沉浸在盛大烟火晚会的余韵当中的月岛方向疾驰而去。这时,夜色还带着喧嚣。
  我们四个人再次相聚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在吃过早饭后的八点半,所有的人都齐聚在了月岛车站前的THANKS便利店。在附近的公用电话亭里,阿润呼叫了救护车。阿润等到对方接了电话,就像事先练习的那样,十分冷静地说:
  “在丰海町有一家叫做大仓铁工的工厂,那里安全阶梯的休息平台上有一个患了重病的病人。希望能够马上派出急救车。”
  应对方的要求,阿润又重复了一遍地址和厂名,就马上放下了话筒。这么一来,就不会留下在这里的电话记录了吧。阿润向来做事都是没有闪失的。出了电话亭,阿润就向我们几个喊道:
  “走啊,现在开始急救车和我们的自行车的比赛啦!咱们要去和赤坂先生最后寒暄啦!
  我们飞身上了自行车,在早晨的清澄大街上飞驰起来。那么快的速度,在我的记忆里是不曾有过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到像是在焦急地爬行着,因而心里觉得非常难过。这或许是因为比身体更快速的心早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的缘故吧。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在急救车到达之前就到了工厂后面的街道上了。五分钟之后,就看见三个身穿制服的急救队员穿过了铁丝网和杂草地,斜抬着担架登上了安全阶梯。到达了休息平台之后就看不见身影了的队员,不一会儿又返回到了阶梯旁边,然后从阶梯扶手上探出身子,向正在地面上等待着的其他队员交叉手臂,做着没有发现什么人的手势。奇怪了,赤坂先生好像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地面上的队员对着无线话筒在喊话:“尽管留有类似病人的痕迹,但是现场没有发现任何人。”
  周围开始逐渐聚集起来一些好事之徒。阿润一直摇着头,说道:
  “直人,昨天你最后说什么了?”
  直人的眼睛变得通红,可是并不像是在哭泣的样子。
  “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但是我并不后悔。我最后返回到休息平台的时候,对赤坂先生讲了明天早晨准备叫急救车的事情,我还是想让他自己选择最后的场所啊。这个决定一定是最好的。”
  我们大家没有一个人说出埋怨的话来。那一天,一直到太阳下山,我们都在丰海町和胜时一带骑着自行车到处寻找着赤坂先生,就连流了大概有五升汗水的阿大也没有发出一句怨言。
  赤坂先生的遗体被发现是在烟火晚会结束的两天后,也就是星期一。晨跑的一位老人向月岛警察署报了警,是他发现了在离晴海运动公园不远的地方,朝汐运河旁的浓密绿色植物当中有一个穿着睡衣、身份不明的男子已经死掉了。
  警察按照寻人启事的内容和家属的电话内容,马上判明了遗体就是赤坂先生。听说就在那天,遗体被家属接管,而且暂时送回到了筑地的一家医院里。
  我简直不敢相信,赤坂先生就连欠起上半身都是十分吃力的,怎么能移动到运动公园去呢?到那里,就是直线距离也有三百米以上。然而,他并没有在那个休息平台上等待落下自己生命的帷幕。我想,这种行为的确很符合赤坂先生一切为人着想的良苦用心。如果他真的死在那个休息平台上的话,不但会给工厂增添麻烦,而且只要看了留在那里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塑料袋,就会马上知道是有什么人帮助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如果是那样的话,或许我们也要被严格地追查了吧。
  不给任何人增添任何麻烦,独自一人在自己比较喜欢的地方等待自己生命的结束。也许,大多数人都会十分从容地迎接生命帷幕落下的时刻吧?现在,我已经很难清楚地记起赤坂先生的面容来了,可是,就像那天夜晚的盛大烟火一般,赤坂先生的话语依然留在我的心里。
  铁丝网下面空出来的通道,在急救车离开之后,被工厂的保安人员埋掉了。因此,我们凑集了几乎所有的零用钱买的鲜花就只好放在那把南京铁锁下面生了锈的铁丝网上了。
  在洁白的雏菊花束下,我们放置了举行日本桥水天宫庙会时才有的烘糕。那是直人一个人去找到并买回来的。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6-25 11:00 编辑


我们谈论性爱
  

  
  “等一等!等一等!”
  就在我要走出校门的时候,被一个人从后面给叫住了。我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我们班的森本一哉正在向这边跑过来。一哉的混色围巾在傍晚的余晖里飘荡着,颇似小狗的尾巴一样。这时,阿大厌恶至极地说:
  “那个家伙,总是发出女人一般的声音来,所以跟他在一起会引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传言吧。”
  我们和往常一样,还是四个人一起回家。直人和阿润两个人好像毫不关心似的悠闲自在地走向架在朝汐运河上的大桥那一边。一哉不属于任何一个小团体,在班里是孤独一个人,而且还总是带着一种不明所以的笑意,只有眼睛十分奇妙地炯炯有神。还剩下几步远的时候,一哉减慢了奔跑的速度,然后抬眼说道:
  “对不起,我能和你们一起回去吗?”
  阿大扭过脸去不予理睬,可我却点头同意了。一哉好像稍稍安下心来,于是就跟在我和阿大之间稍后一步的地方走着。在中间部分圆圆拱起的朝汐运河大桥上面,直人和阿润在等着我们。他们两个人从栏杆上探出头去望着蓝黑墨水一般的水面。水面上有一个用过的避孕套和伞面直径有三十厘米左右的水母在一起十分和谐地漂浮着。不管是水母还是避孕套都呈现着透明的乳白色。阿大说:
  “竟然丢在这种地方,那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做爱的呢?”
  阿润却显得有些疲倦似的回应道:
  “或许是在上游隅田公园的长椅上吧?”
  我抬起头来仰望着水岸都市的方向。沿着清澄大街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中层公寓,在那些中层公寓的上面有一些超高层大厦刺入了淡淡的天空。映照在玻璃墙壁上的秋天傍晚的天空,比起真的天空来更加美丽。直人说道:
  “也许地点非常近呐。昨天晚上在佃大桥上刚刚发射过吧。”
  阿大哈哈地大声笑起来。
  “是车上做爱呀,那太棒了!”
  我也极力地想象起来。在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嗖嗖地飞驰而过的大桥上,在路边停下车来,和下半身穿着网状紧身裤袜的成年女人做那种事情。也许他们从车窗可以看到亮着星星点点灯火的水岸都市以及将其倒映和摇曳着的隅田川吧。做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用一根手指按下电动车窗,并将避孕套丢弃在黑暗的水面上。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事情随时都有人在做着。那就是成年人。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叹了口气。
  “太好了,什么时候咱也想做做看呐。”
  我对一直沉默着的一哉说道:
  “一哉,你怎么想呢?”
  一哉显出一副十分困惑而且万般无奈的表情,黑黑的眉毛像是用新毛笔画出来似的,呈现出下垂的八字形。脸颊就像是电视上青森苹果园里幼儿脸上的红色。“嗯……如果是跟自己喜欢的人做,那差不多还可以吧。”
  阿大吃惊地问道:
  “喂,我说,现在说的和喜欢不喜欢没什么关系!是在问你想不想在车上做爱这件事情。你这个家伙没毛病吧?”
  被阿大这么一说,一哉越发显出一副困惑的表情来,因此眉毛的角度变得更加陡峻起来,脸上的红晕也扩散开来。阿大靠在大桥的栏杆上,从头到脚地审视了一哉一番。“你这个家伙,大体上就是一副做那种事情的女人的样子,所以啊,你肯定不行的了。在我们的中学里,一到了深秋,在整个夏季都并不十分明显的服装差异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如果下面是藏蓝或者黑色或者浅茶色,那么上衣的样式就应该是自由的,围巾以及手套如果不是过于奇特的色彩和式样的话,基本上就可以穿戴自己喜欢的东西了。“这件短大衣没有穿好吗?”
  这么说着,一哉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胸前。他穿的是藏蓝色的制服,外面加上黑色的趟子绒短外套。肩部和腰部就像是定做的一般,紧紧地箍在身上,突出了细长的身体曲线。围巾是美国休闲服饰品牌GAP的女性用品,是以粉红色为主的不规则斜条纹围巾,毛线手套也是同样的配色。保守点说的话,一哉的服装感觉在我们班男孩子当中是处于最高水平的。可能是稍稍有些过于可爱了,所以,可以说是有些女性化。
  直人穿的是价值十万日圆以上的MONCLER牌羽绒短大衣(是灰色的毛皮,还带有镶边儿帽子)。阿润和我穿的是颜色不同的达佛尔短大衣(藏蓝色和浅茶色)。阿大穿的是在优衣裤减价销售活动中买的两千九百日圆的聚酯外套背心。
  由于一哉涨红了脸,一直在盯着自己的脚尖,所以阿大也就没有再穷追猛打。阿大离开栏杆,把两手放进口袋里,走开了。他背对着我们喊了一句:
  “好啦,算了吧,咱们走!”
  于是,我们也和阿大一样毫无情趣地开始走起路来。是因为周身困顿而做出十分疲倦的样子呢,还是因为做出疲倦的样子而变得疲倦呢?初中生这方面的心理,是极其复杂的。
  西仲街的彩块地区早已经干干净净地洒好了水。天色将晚,铁板烧烤店正在准备迎接营业高峰的到来,因此所有的店铺前都已经打扫完毕。我们在禁止车辆通行的狭窄的道路中央慢吞吞地向前走着。带有拱形天棚的道路大约有六百米那么长,在其他地方的街道上都已经消失的形形色色的商店,在这里却还依然令人惊奇地顽强地坚持着。所以,尽管我们每一天都要通过这里,但却丝毫都没有感到厌倦。
  这条街上有老年妇女服装店、凉鞋专卖店、边做边卖的煎饼店、油炸食品店、五金商店以及尽是彩色纸箱的家具店,等等。但不管是什么商品,似乎都会让人感觉到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但是,只要是生活在月岛这个地方,大多生活用品都可以在这条商业街上买到。
  一哉迈着小步,小心翼翼地走着,他家就在这条商业街上。在画着图画的门上,十分低调而不显眼地用金黄色的英文笔记体写着“泰勒森本”几个字。仿佛是年代久远,我们总感觉那玻璃看上去就像是涌着波浪一般地起伏着。门的里边装饰着身穿还未缝制好的夹克衫的塑料模特。
  “好吧,那就明天再见吧。”
  一哉把手放在只有客人接触的地方才熠熠生辉的黄铜门把上,回过头来望着我们大家。
  “嗯……明天放学我还可以和你们大家一起回家吗?”
  由于一哉的表情太过严肃认真了,一时间我们大家竟然都沉默起来。当他看到大家谁都没有回答,就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是不好意思。请大家不必在意。”
  玻璃门慢慢地关上了,一哉的身影也消失在店铺里。从楼梯走上去的二楼才是居住的地方。一哉的祖父是一位裁缝,我曾经听说过他们祖孙两人住在楼上过日子的事情,而且听说一哉好像没有父母。阿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看来刚才他的意思是想加入到咱们这个团伙里来啊,我可是不同意的哦!”直人反问道:
  “为什么呢?”
  “那还不是因为有传言说那个家伙是人妖吗?我总感觉到那个家伙软塌塌的,很恶心呐。他就连上体育课换衣服的时候也像个女人似的脱掉自己的恤衫哦。”
  的确如此。不知道为什么,一哉总是别别扭扭地一边在恤衫里扭动着身体,一边换穿运动服。这样一来就会招惹来别人不可思议的目光,可是他却不会因此而停止这样的动作。而且不仅仅是在穿着方面,就连脱衣服的方法似乎也都有一些程式似的。
  “我倒是无所谓呀。”
  阿润用一种极酷的声音说过之后,就径直快步走到前面去了。剩下我们三个好像极其疲倦地紧跟在后面。从这时候开始,大家谁都不再提起一哉的事情了。因为这是一件对我们大家来说无所谓的事情。我想,也许在西仲街有点复古情调的治安岗亭前分手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早已把一哉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事情就发生在第二天放学之后。我们班里最美的女生(根据非正式投票,在全校排在第二位的美女)杉浦和泉向一哉表明了心曲。和泉的容貌颇似田中丽奈,五官长得紧凑而精致,无论是头发还是眼睛都显得极其透明。皮肤也是特别透明的,就好像无色胶卷叠了几十层之多,而最下面的一张无色胶卷上面,即使是涂抹了牛奶,也都可以感觉到它的透明度。如果触摸一下的话,整个指尖就会彻底发麻。说到那些单相思的男生们,我们立刻就会想起而且能够说出半打以上来。
  就是这样一个和泉,竟然在放学之后,在教室后边的空地上,突然与一哉搭起话来。或许是非常有自信吧,她丝毫都没有隐藏自己的所思所想。我们这个小团伙就快要走出教室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和泉的声音:
  “我说,森本君,咱们俩一起回去好吗?”
  一哉的目光从正朝他微笑的美少女身上移开后,十分困惑为难地望着我们。在我们学校里,如果提出一起上学和放学回家的话,那就是表达了要“交往”的意思。和泉穿着校服运动夹克衫,外套着浅茶色的短大衣,已经准备好要回家了。如果在这时候马上点头应承下来,而且并排走出校门的话,一哉一定会招来校内一半以上的男孩子们羡慕不已的目光吧?
  从和泉颇似写真集里的明星般娟秀的脸庞上透出了淡淡的血色。即使是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孩子也有紧张的时候啊。还有一半以上的学生没有走的教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哉的身上。一哉低垂着头,显出平时常有的那种困惑的表情。“真是对不起呀,我今天要和北川君他们一起回去。”
  和泉亮丽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种极其严厉的表情,可是一瞬间,又马上恢复了原来的笑脸,然后开口说道:
  “那么,就从明天开始也可以呀!森本君,你不会另外有什么喜欢的人吧?或者是正在和什么人交往吧?”
  我开始对和泉有些肃然起敬了。如果是我的话,要是开始的第一句话被拒绝后,肯定会立刻就断了念想并且仓皇地逃出教室去吧?然而,和泉似乎丝毫也没有被大家的目光以及一哉回绝的话语所吓倒,仍然紧紧地盯着一哉。
  “实在对不起,虽然我没有交往着什么人,但是我有自己喜欢的人,我想恐怕今后也很难和杉浦君一起放学回家呐。”
  一哉红着脸清楚地说道。放学后原本气氛轻松的教室里,现在由于这些炸弹级的语言而被弄得一片哗然了。一哉一边嘴里轻声说着“再见”,一边向我们这里走来。“可以吧?今天也让我跟你们一起回去。”
  我惊呆了,但马上又点了点头。阿大也感到十分震惊地说道:
  “你这个家伙,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都做了些什么!我真想跟你对调一下呐。”一哉就那么一脸困惑地从教室的后门走了出去。这一次轮到我们一行四个紧追人家的屁股后了。阿润说: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阿大目送着身穿双排扣短大衣的一哉的背影说道:
  “喂,我说,一哉这个家伙真的是很酷吗?直人,哲郎,你们怎么想呢?”
  我并没有什么答案。大抵上,班里的女孩子们怎么看男孩子这件事本身,就是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外了。直人把手放进了比较贵重的羽绒短大衣口袋里说:
  “再不穿这种羽绒短大衣了,我也该穿一穿双排扣短大衣了啊。”
  我们慢慢地跟在已经在走廊上走出去好远的一哉的后面。
  理所当然,如果就像那样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的话,这就应该算作是班里的美少女淡淡的失恋故事了,而且也就应该那么结束了吧。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马虎大意的或许是一哉这一边吧。第二个星期的休息日过后,开始流传起来一个十分可怕的谣言。那竟然是原先就曾经有过的非常恶毒的有关男同性恋倾向的谣传。谣言的发源地似乎就是围绕在和泉身边的女孩子们。我在午休的时间向其中的一个女孩子(尽管我知道她姓久保田,但是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询问了事情的缘由。在不知不觉间,我们俩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了下来。
  “我想问一问有关一哉的谣传,那都是真的吗?”
  她立刻回过头去看了看和泉。然后把身子探出到书桌上,说道:
  “好像是真的哟!因为,和我们经常在一起的柳泽就亲眼在新宿那一带看到过的。”
  说着话,我也在窗边的坐位上坐了下来。从校园里传来了正在玩耍的学生们无拘无束的欢笑声。我依然用低沉的语调继续询问道:
  “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哎呀呀,就像传说的那样啦!森本君和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子手牵着手在马路上走着啊。看上去两个人很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恋人,而且都显得非常高兴的样子。场所就是在伊势丹百货商店前面的人行道上。”
  我一下子就像泄了气似的感到浑身都没了力气,因为听上去这不太像是编造的谎言。“这件事,杉浦也知道吗?”
  “嗯——好像还很受震动呐。可是,事实证明,森本君就是一个具有男同性恋倾向的人啊。我原来就想,难怪他不像别的男孩子那样比较粗蛮。而且我还总觉得他很世故呢。”作为一个比较粗蛮的男孩子,我尽管得到了来之不易的情报,但是一句谢谢之类的话都没说,就即刻离开了窗边的坐位。我看了看坐在离黑板较近的一个坐位上的一哉那小小的背影。在一个充满了有关自己的流言蜚语的教室里,他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群或团体,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坐在那里。一哉他现在究竟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那一天,极其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到了放学的时间了,女孩子们却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要离去。夕阳的余晖照进了教室,可是就像是课间休息一样,嘈杂的喧闹与兴奋的氛围依然在教室里盘旋不去。最先动起来的照样是班级里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子,她离开了追随者们环绕着的自己的书桌,直接向一哉的书桌走了过去。她身体向前倾斜着,仿佛奔向战场一般,那是一个显得极其勇敢的背影。
  “森本君,稍稍耽误一下你的时间,可以吗?”
  正在准备放学回家的一哉感到非常的震惊,抬起头来望着和泉。这时,和泉用一种非常强硬的语调说道:
  “你能过来一下吗?在全班所有同学的面前,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这么说着,和泉就拉起了一哉的手,然后走上了讲台。有着男同性恋倾向传言的男生和班里的美少女手牵着手一起站在了黑板的前面。教室里充满着无言的期待,因而显得有些令人喘不过气来。他们两个人的身高大抵上是一样的。和泉的声音就像她的皮肤一样清澈透明地响起来了。
  “从今天早晨开始,就有一些关于森本君的无聊的传言,现在,我们要在这里证明一下那个传言是错误的。”只见和泉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一哉的肩膀上,然后让一哉朝向自己这一边。
  “大家都在说森本君是个男同性恋,我们或许很反感这种事情,但是为了证明并不是那样的,森本君你可以现在就亲吻我。我说,森本君,昨天你并没有去新宿街吧?”
  百褶裙下的和泉的腿在发抖,近在咫尺的我当然一眼就发现了。和泉闭上了长有长长睫毛的眼睛,并且将嘴唇弄得圆圆的靠了过来。这一次是女孩子们哇哇地叫了起来。“不会吧?太大胆了!”“真的要做吗?马上亲啊!”冷嘲热讽的声音此起彼伏,然后竟然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有节奏地拍起巴掌来了,就好像是在结婚宴会上向新郎和新娘发出的比较下流的喊话与拍巴掌一样,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亲嘴!亲嘴!亲嘴!”
  已经按捺不住的几个人站到了椅子上,并且使劲地拍着巴掌。就在这个时候,一哉走向了讲台的中央,侧过身来,向着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和泉说道:
  “谢谢你为了我这么做。可是,实在对不起,我仍然没法和你亲吻。”
  一哉紧皱着的眉头向下垂着,声音更加高亢起来。
  “星期天下午,我确实是去了新宿。那个时候和我在一起的尽管不是我特别喜欢的人,但他的确是我男朋友当中的一个。正如大家所说的那样,我真的是男同性恋。”
  一哉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脸涨得通红,手掌心斜着摸着脸。这样的手势就像平时在电视上总能看到的人妖的手势。一哉好像是下定了决心要以微笑将这一切都蒙混过去。“让我在大家的面前说出这些事情,和泉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这么说着,他客气地拍了拍班级里首屈一指的美少女的肩膀。腿脚都在发抖的不只是和泉一个人,就连一哉的双腿看上去也是在颤抖不已。一哉和我眼光相撞的时候,已经是泪眼盈盈了,而且是不住地向我点着头。
  “好啦,自报家丑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如果想要关心今后的进展情况,那就在我家的店铺里订购一些夹克衫什么的吧。”
  一哉在走下讲台的时候,很像膝盖已经瘫软了似的,而且腰部以下简直都快要崩溃了一般。我扶住了一哉的肩膀,然后说道:
  “没事儿吧?”
  就在旁边的阿润好像非常佩服似的说:
  “太棒了!一哉还真有勇气呐!这样的教室气氛已经够了,咱们一起回去吧。”、
  一哉猛然抬起一直低垂着的头来。
  “可以吗?从今往后,都能和你们一起放学回家吗?”
  阿大拍着胸脯的时候,在白色的衬衫下面,肌肉和脂肪都在臃肿地摇晃着。他轻轻地拿起了一哉的书包,随后说道:
  “嘿嘿,只要你不突然袭击我们的伙伴就行了,好啦,咱们走吧。”
  于是,我们四个人和一哉一起走出了像是圈养猴子一般的教室。最后当我们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和泉已经安下心来似的坐回到了自己的坐位上。她显得毫无血色,但反倒像冰雕一般更加美丽了。有几个女生围绕在她的身边。我想,和泉肯定是个好人。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就有由于善意而引起最坏的事态的那种人。和泉的美丽或许就是对这种好心做坏事的粗心大意性格的一种补偿吧。
  在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朝汐运河上,我们五个人稍稍保持着一点距离,大家都倚靠在满是灰尘的栏杆上。上学用的书包被胡乱地丢弃在人行道上。昏昏欲睡的水面、沐浴着夕阳余晖的月岛街道、昏暗的天空及其背景里浮现出来的超高层建筑群,这些都是我们司空见惯了的风景,然而今天却觉得它们是那样的真真切切,而且无比鲜明。
  一哉在栏杆上坐了下来,他眺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秋日傍晚的天空。那是一个既可以理解为粉红色也可以理解为紫色的玻璃般的单色调的天空。
  “我从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想,人比较好的都是男孩子啊。”
  一哉自言自语地刚说了一句,阿润就立刻插话了,平时非常冷酷的阿润的声音,现在却变得异常的和蔼亲切。
  “不用硬说出来也可以啦。”
  一哉的声音既没有动怒,也没有像在讲台上的时候那样自虐。
  “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让大家听听我自己的事情。”
  我们四个人谁都没有往一哉那边看,而是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听着表面上看无论如何都和我们没有什么差别,但在深层次的什么地方却又完全不同的同班同学的声音。尽管如此,一哉也就只有十四岁,是一个和我们完全一样的男学生而已。
  “星期天的约会是真的啊,那个大学生是我在我们这样的人聚会的地方认识的。不过,在那种地方也的确是很困难的呀。我也是原本想等到进一步相互了解之后再进行交往,可是我不由自主地就会抚摸人家的身体,然后立刻就和对方接吻。但是,因为我们是少数,所以在一般的场所是很难找到对象的。”
  直人不敢直视一哉而且战战兢兢地问道:
  “这么说来,那个大学生并不是一哉喜欢的人喽”
  “嗯……是的。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而且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人。”
  我只是在一瞬间看了一眼一哉的眼睛,一哉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就将视线移向了圆圆的厚实的阿大的后背。当他的目光移回到我身上来的时候,我仅用一边的嘴角笑了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就连行为粗鲁的我都感觉到这样已经足够了。的确,或许这家伙本身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我和一哉一起呆呆地望着淡淡的天空。
  “我知道大家是怎么样传我的谣言的,可是我想,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因为不管是谁,只要别人和自己不一样,就都会认为对方是一个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家伙了。可是啊,我还是有一件总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哉的声音里仿佛浸满了泪水。我们都沉默着,在朝汐大桥的中央地带听着一哉倾诉的声音,那是一种类似妖精和天使的超越了性别的声音。
  “不可思议的是,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我不好,但是我却不觉得自己是不好的人。因为,喜欢男人,是在我出生以来所做的所有事情当中最好的一件事情啊。而且在我的心灵深处我自己知道,人们都是错误的,喜欢别人的我才是正确的。不是什么男人女人的问题,而是真正喜欢人的问题。不管是幼儿园时期,还是月岛中学时期,今后就算是长成大人,或者是变成老爷爷,我想这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吧。能够喜欢一个人,是极其美好的事情。而且我并不觉得和什么男的女的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个时候,阿大好像怒吼一般地喊道:
  “啊——啊,他妈的!就算是车上做爱也行啊,我也想来一场能减肥的恋爱呐!在听了一哉的一番倾诉之后,我也是抱有同样的心情了。那是极其单纯的事情,用语言表达出来就显得有些愚蠢至极了。真想进行一场痛彻肺腑轰轰烈烈的恋爱呀!这与漂亮或者丑陋没有关系,也和聪明或者蠢笨没有关系,更和做爱或者不做爱没有关系。只要是想起那个人,就会让人自然而然地感觉到心里热乎乎的,心脏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而且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就想谈这样的恋爱。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望着夕阳西下大约半个小时以后的天空。这种情形比实际上谈恋爱的时候更加痛苦万状。我们就这样什么也不说地默默地聚集在大桥上面,似乎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着一股强烈地想去爱别人的愿望,而这种愿望已经强烈得使我们无法动弹。
  之后不久,我们五个人就纷纷捡起自己的书包,穿过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的大桥,走到街市上来。直人看着一哉的双排扣短大衣问道:
  “我说,你这件短大衣是什么牌的啊?”
  一哉得意地回答说:
  “是博柏利的黑色系列品牌。不过,光是买来还是不行的啊。”
  一哉手法灵巧地脱下了非常合身的短大衣,然后翻转过来,让我们看了看腰部缝制的痕迹。
  “买的时候腰部还是很肥的,后来收紧了许多呐。我们家是做缝纫的,所以我比较擅长改制服装。”
  直人说:
  “那么,今后假如我买了的话,你能给我改改吗?当然,我会支付加工费的。”一哉把短大衣的衣摆翻过来穿上之后,就马上回答道:
  “随时都可以啊,请你多多关照‘泰勒森本’。”
  阿润看着阿大突出来的肚子说道:
  “我说阿大,为了让你看上去显得潇洒一些,也让一哉给你把‘优衣裤’改一下吧。”
  这时,一哉慌慌张张地说:
  “小野君完全可以就那么穿着啦!用不着非得弄得那么潇洒嘛……”
  一哉说着脸就变得通红,而且突然沉默起来。我对一哉欲说又止的话感到有些可笑,于是便一人笑了起来。的确,阿大与一哉比较起来是一种鲜明的对照,如果硬要把阿大打扮得时髦潇洒,那也一定不会太和谐吧。尽管我并不知道,从一起穿开裆裤时就胖乎乎的朋友,到底什么地方比较有魅力,或者比较性感。然而,一哉肯定会有他自己十分独特的审美眼光吧。
  在每家每户的铁板烧烤店前面都排起了长龙,我们在这条西仲大街分手的时候,不管是谁似乎都把放学后教室里所发生的那一幕忘得一干二净了。
  因为,不管一哉喜欢上什么样的人,想来不都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吗?
  然而,这个故事的结尾,对几乎所有的男生来说,都是一个非常郁闷的结局。因为,终于鼓起勇气承认了自己的性取向的一哉,从第二天开始反倒一下子成了女学生们追捧的明星了。尽管没有和班级里第一美少女和泉进行什么实质性的交往,但是两个人竟然成为了好朋友,而且有时候还竟然公开地一起放学回家呐。
  一哉在几个月后的情人节来临时,一个人得到二十块巧克力,从而刷新了我们全班的最高记录,还被邀请参加只有女孩子才能够加入的手工制作巧克力品尝会(也就是好友巧克力派对),也可以说在男孩子当中就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获此殊荣。
  我们这一组四个人接受的巧克力的总数量也就只有三块(阿润的两块加上我的一块)而已,被一哉所得到的数量大大地超过了。连一块巧克力都没有得到的阿大和直人一直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违反规则啦、太狡猾啦之类的怨言,然而被班级里所有同学投以艳羡目光的一哉也似乎抱有一种深深的遗憾。
  我偷偷地问过了,听说一哉也在二月十四日那一天准备了手工制作的巧克力。可是,当然没有办法赠送给阿大了。那些巧克力被坐在可以鸟瞰隅田川的佃公园里的长椅上的我们五个人共同给吃掉了。那是并不觉得甘甜,而是带有点苦涩的强烈的大人味道的巧克力。这些撒上了可可粉的二十多块巧克力的一半以上几乎都被阿大给消灭掉了,因此,对于一哉来说,这也是非常高兴的一件事情吧。至于牙齿被染成了茶色、张着大嘴傻笑着的阿大吸引异性的魅力究竟在哪里,至今我仍然觉得是个难解的谜团。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6-25 11:01 编辑


浅蓝色的山地车
  
  
  那一天的早晨特别冷。在东京也是极其少见的骤然降温。我刚刚走出公寓,就感觉到像是撞到了冰冻的空气墙壁一样。呼出的气息白乎乎地伸展着,仿佛围巾一般围绕着我的脸。我比平时早十五分钟左右离开了家,一溜小跑着赶向了约定的地点。
  佃公园是一座位于“大川端水岸都市”脚下设施完备的公园。公园沿着隅田川畔狭长地延伸着。一到春天,染井吉野樱花就会淡淡地装饰起堤防上的人行便道,这里是当地有名的赏樱胜地。现在刚刚过了二月中旬,花蕾都还没有形成。
  直人和阿润两个人早已经到了,他们把上学用的书包放在朝阳照射下的木制长椅上,在那里等着我。还剩下一个人,那个长着胖乎乎脸蛋的朋友还没有到。或许再也不能见面了吧。因为阿大已经在月岛警察署的审讯室里了。我开始感到有些不安,最后剩下的十来米,我是跑过去的。
  “早上好!你们有没有谁更清楚阿大的事情呢?”
  直人挠着花白的头发,显出非常担心的样子。
  “不清楚啊,我也是今天早晨通过紧急联络网才知道的啊。”
  我把自己的书包扔在了长椅上。
  “你听到什么了吗?”
  直人急忙低垂下视线,很难说出口似的压低声音说:“阿大的家里发生了不幸的事情。由于发生了事故阿大的爸爸突然死了。现在还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可是阿大和他的弟弟良平已经在警察署接受调查了。也许在咱们上学的途中,媒体方面的人会问什么吧,咱们只要寒暄一下就可以了,剩下的什么都不要讲。”
  阿润以一种讽刺的口吻补充道:
  “这样做的话,不管有什么事情发生,大家只要闭口不谈就行了。那可是日本新闻节目的固定模式啊。”
  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得大起来。
  “那么,阿润,如果在摄像机前,面对麦克风,你会说什么呢?”
  阿润镜片后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他猛踢了一脚石板路。
  “那我就说出阿大爸爸的真实情况来,我会说那样的家伙就是死了,也是理所当然的。直人和哲郎,你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吧?”
  其实,我根本没有阿润那样的勇气,只能沉默着望着下面的河面。和以往的早晨一样,流淌在高层建筑群深处的隅田川就像铅板一样,显得毫无生气。
  我们把书包背在肩上,开始走起路来。穿过架在小小运河上的红桥,从佃区进入到月岛区。这时,阿润看着手机的液晶画面说道:
  “还有一些时间,咱们要不要先去阿大家看看呢?”
  阿大住着的长屋就在我们上学的途中,在西仲大街后面的胡同里。直人吞吞吐吐地说着:
  “去也可以,可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他似乎是在担心老师和警察会在那里。我不赞同他的说法。
  “咱们还是去看看吧。万一出现什么不利的情况,咱们就装成是过路人不就行了吗?如果咱们看了阿大的家,可能就会了解一些情况了。”
  于是,我们在铁板烧烤店大街上,朝着与上班族们匆匆忙忙奔向月岛车站完全相反的方向走起来。这条大街尽管完全是因为铁板烧烤店而闻名,可是就在这几年内,又不断地有公寓楼盖了起来,已经变成了在市中心工作的上班族们争相居住的场所了。虽然有一种说法是由于土地的价格下降了,人们才渐渐地开始向市中心回归了,可是城市街区依然还是分为三个部分。
  首先是最早在佃岛区建设的有一百多米高的超高层公寓。几乎全部是价值一亿日圆的高级住宅,或者是月租在三十万日圆以上的高额房地产。当然,只有像直人家那样的有钱人才能住得起。其次是在月岛的中等规模的普通公寓,主要是面向数量正在急剧增加的大企业的上班族。最后一部分是在西仲大街后面的胡同里,据说从明治、大正时开始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因此,直到今天,那里还残留着许多屋顶房檐铺着瓦和铜板的木造长屋。
  走过了带有一九二五年样式(法国美术装饰样式)特点的治安岗亭,在西仲大街上停着好几辆电视台的小型巴士。没有工作的家庭主妇以及老人们一边站在那里议论,一边向胡同的深处张望着。我开始紧张起来,全身都变得十分僵硬,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对阿润说:
  “咱们还走到阿大家的门前去吗?”
  阿润也变得身体十分僵硬的样子,向我点了点头。
  “都已经到这里了,还是去看看吧。”
  直人也用他那花白的脑袋示意着要去。我们进入了一条只有一米半左右宽、中间稍稍有点凹陷下去的胡同里,觉得好像一下子从早晨到了傍晚,周围突然变得幽暗起来。在那里有几组电视台的人在忙乱着,耀眼的照明和喊话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对着胡同的每户人家都紧紧地关上了门窗,没有一个人出来。胡同的中间正好有一块可以停放两辆小汽车的空地。在那块空地的前面围了好几道表示禁止入内的黄色塑胶带。在空地中间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用铁链子和南京锁缠绕了左一道右一道的水道栓子。在我孩提时代,经常和阿大一起在铺着塑料布的水池里玩耍。在面对空地的三间长屋里,最靠右边的那一间就是阿大的家。斜着重叠在一起的板壁已经变得黑黑的了,上面还有些灰尘。在离地面比较近的地方,几乎长满了嫩绿的苔藓。这是一间建造已有半个世纪的木结构长屋。隔壁居住的人已经在很久以前就搬走了,从破裂的窗户可以看见里面丢弃不用落满灰尘的旧家具。
  在封锁线前面站着大学生模样的年轻警察。阿润捅了捅我说:
  “喂,你看呐。”
  阿润指着水道对面的地面。我向那边看过去。由于潮湿而变成了灰色的钢筋混凝土地面上,有一个用白色粉笔画的人形,身体好像蜷曲着一般,显得非常小,呈现出圆圆的形状。昨天夜里,气温下降到了零下几度。阿大的爸爸也一定是感觉到寒冷了吧。我们刚刚停下来,警察就发话了:
  “请你们快点上学去。这里可不是你们应该来的地方。”
  于是,我最后看了一眼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的阿大的家。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玄关前面赤裸的电灯泡依然还亮着,十分孤独地垂吊在那里。阿大、良平和他们的妈妈今天早晨在那个画着人形的地方发现了爸爸和丈夫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一想到这些,我的眼前就感觉到有赤裸裸的电灯泡的影像在晃动着,眼泪差一点就要夺眶而出了。我们穿过胡同,返回到了西仲大街。我们三人都沉默着,脚步沉重地走向月岛中学。突然,像是被一缕强光击中了一般,在我们面前出现了像枪口一样的麦克风。
  “你们和嫌疑犯是一个中学的吧?你们认识他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呢?”
  脸上涂满化妆品的女记者,连珠炮似的开始发问了。我们被五个大人围在中间,不得不停了下来。阿润的脸色骤变,我慌慌张张地开口回答说:
  “最好不用说出人家的名字吧?”
  女记者一边修整着系在脖子上的围巾,一边说道:
  “现在不是直播,过后可以删掉的。原先你们认识吗?”
  “不仅仅是认识,我们和阿大还是好朋友。”
  肩膀上扛着大型摄像机的摄影师立刻凑了上来,我知道,自己的面部肯定被拍下了特写镜头。于是我垂下视线继续说道:
  “尽管阿大很胖,块头也大,可他绝不是那种喜欢使用暴力的人。尽管他常常被老伯殴打,可他并不是那种再去打别人撒气解闷的人。说阿大杀了自己的爸爸,这绝对不是真的。”
  我知道,自己这么说着时,自然而然地就把自己的情绪给带出来了。当我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泪水又涌了出来。阿润在我身后像是在泼冷水一样地补充道:
  “不管阿大怎么被别人殴打,他都没有做什么。可是,那个老不死的一死,你们就像这样,扛着摄像机,蜂拥而至,弄得满城风雨。大人们的工作,还真是不容易啊。”然而,女记者却毫不理会,好似早已经习惯了这些。她并没有陷入阿润发出挑衅的圈套,而是眼睛闪着光,继续向我发问:
  “小野君一家从前是什么样子呢?”
  我们几个相互看了看。学校是禁止我们说的。然而,我们三个人总想着要做点对阿大有利的事情。于是,一直保持沉默的直人开口了:
  “阿大一家就靠他妈妈出去工作来养家糊口,而老伯基本上是偶尔出去干一下兼职,然后就又不干了。不管是干活还是不干活,老伯都常常是喝酒喝个没完。”
  不管是哪个街区,都会有这样的人,大白天的就高声喊叫,好像是在为了一件什么事情而发怒。工作也就是做些在筑地市场打扫卫生啦、运送东西啦之类的小事情。“你怎么看这次的事件?”
  这是难得的获取消息的机会。于是我故意叹了口气回答说:
  “我们还没有得到任何通知。阿大的爸爸是怎么死的呢?”
  这一次是采访记者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之间交换了眼色。一个穿着牛仔服的年轻男子点了点头,女记者就回应说:
  “昨天半夜里,已经喝得烂醉如泥的小野浩太被长子和次子从家里拉了出来,就那么放在外面不管了。今天清晨被家里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发表什么,但是直接的死因应该是因寒冷所致,目前这种说法比较可信。”
  “是吗。”
  我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了。阿润却若有所思地说道:
  “如果是那样的话,应该算是偶然发生的事故吧。即便是阿大本人也没有想到要杀死他,才把他拉到外面的呀,那样做只是想着要让他醒醒酒吧。”
  女记者还是向那个负责人用目光进行了确认后,点点头对我们说道: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解释清楚的。大辅君自己可是在说原来就打算杀死他了,爸爸就算是死了也无所谓,因此才把他放到外面不管的,最后还泼上了一桶冷水,这已经得到了证实。”
  这之后,我们三个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好离开了那里。
  在月岛中学开始第一节课之前,学校召开了紧急会议。严冬里体育馆的地板实在是太冷了。扩音器里传来了校长的声音,就连他的鼻音都显得十分粗重,回响在全体学生的头顶上。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东西,只是反反复复地强调生命的重要性这些一般的见解。
  刚刚返回到教室里,我们的班主任又照样重复了一遍,然后就用一种不冷不热的声调开始复习了。我们的班主任绰号是“力曼”,但这并非是德国著名数学家的名字,而是“上班族”的简称。他是那种与其说是注重指导学生,不如说是比较看重去秋叶原购买限量版塑料模型玩具的教师。与学生的关系也只是业务上的关系,我们这些学生对他既不表示尊敬,也不表示轻蔑。一般来讲,在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们之间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在乎的关系了。
  可是,像现在这样,如果发生了事情的话,就马上可以清楚地知道“上班族”老师对学生毫不关心了。十分钟就结束了会议(即便如此,也只是从讲台上飘下来一些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听到的话语而已)之后,立刻就进入了社会科目的课堂学习。中学生必须要学习民主主义。
  我们班里的同学也大都显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即使是在课间休息时间,也没有什么人来说说阿大的事情。我想,这如果是和其他学校的学生打架,或者是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偷东西,那早就成了大家说笑的话题了。然而,在谁的家里发生了死亡的事情,大家说说笑笑也的确是不太可能的。况且,直到昨天为止,杀死了自己父亲的人,还作为同班同学在互相开玩笑呐。我们班仿佛是如履薄冰般上了整整一天的课程。或许如果哪个人不经意地说出一句什么话来,教室的底部就会被戳穿,我们每个人都会葬身于冰的海洋吧,只有深感不安的视线在同学之间来来往往地穿梭着。阿润、直人还有我在放学后去了教职员办公室。也没有太多的期待,我们几个人站在了“上班族”的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摆放着几个不久前刚放映的科幻电影里的人物造型,有外星人、戈蕾莫林和沙漠行星等等。我最先说了话:
  “我们能不能和阿大见上一面呢?”
  穿着格子保暖衬衫外罩灰色衣服的班主任显出十分困惑和茫然的表情来。“就连校长和我都不能去见面,你们就是去了,也不可能让你们见面的吧。”
  直人问道:
  “确实是在月岛警察署吗?今天晚上会怎么样呢?”
  “嗯……我想一直到傍晚都会被审问吧,然后就会被移送到少年管教所。但目前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是这样啊。”
  沉默着的阿润开口说话了。他用一种看标本箱里的昆虫一样的目光凝望着“上班族”。
  “即使见不到面,也能写封信吧?就算是在电影里,信件还能够到达拘留所呐。那么我们也可以写写信吧?”
  “上班族”老师又显出了感到十分麻烦的表情来。
  “那是你们的自由,我可不能给你们去送什么信件的哦。”
  阿润的声音愈发清澈明晰了:
  “这个我们是知道的。我们会自己直接去警察署送信的,绝不会给老师您添麻烦。”
  我们返回到教室,都不约而同地聚拢在阿润的书桌周围。铝合金窗户的外面,棒球俱乐部和足球俱乐部的会员们正在校园里来来回回地奔跑着。由于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不能在校园进行喧哗,所以那是一些类似游戏形式的练习。在校门外,依然聚集着电视台的人。我把“读书报告用纸”放在面前,挽起了袖子。
  “也不知道写什么好啊,平常总是和阿大开一些无聊的玩笑,然而却在一天之间发生这样的事情……”
  就这样,大家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大约僵持了二十分钟左右。这时,一个女孩子打开了教室后面的门,可当她看到我们三个人的表情,马上拿了忘掉的东西,逃跑似的离开了教室。眼前的“读书报告用纸”看上去就像是洁白的沙漠一般,比起写作文时不知要大几百倍。于是我说道:
  “还是不行啊,怎么也写不好啊。”
  阿润一边扭过脸去一边说道:
  “不管怎么写都行啊。也不一定非要写得好或者写得多,就选择一些现在咱们很想传达给阿大的信息,把这些内容逐条写下来,不就行了吗?”
  阿润就是阿润,的确十分了得。他的头脑真是聪明。直人说话了:
  “那么就写上这一条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阿大和我们的关系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我用活芯铅笔写下了序号①,然后空了一个格,就按照直人所说的那样写了起来。阿润念叨着:
  “请写上,我们三个人都非常担心阿大的事情,问他目前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呢?”
  我又写下了数字符号②、③,接着就把阿润说的话写了下来。我也想起了第四条内容,并把内容说了出来:
  “‘尽管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们永远相信你!’看看这样写行不行?”
  “这很好嘛!写上吧!”
  阿润红着眼圈说。虽然由于泪水的缘故写歪了字,但是,我还是写下了数字符号④。三个人接二连三地说了好多必须要传达给阿大的心里话。转眼间,圆圈数字就增加到了十七个。内容已经占据了“读书报告用纸”的三分之二左右。
  “就写到这里,可以了吧?”
  阿润这么一说,我们也就结束了写给阿大的信。在白色的信笺上,爬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而且还都是一些理所当然的话。我为了确认有没有什么写错的地方,就又重读了一遍,忍不住哭了起来。然后我把信纸递给了阿润。阿润读着读着也哭了。直人仅仅看到我和阿润流泪,就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最后,我们三个人在信的最下面签上了各自的名字。
  “咱们到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去买信封吧。”
  泪流满面的我们,根本就没有勇气直接穿过校园,我们在厕所里把脸洗了又洗。尽管水像冰水一样寒冷,但只有如此,我们的心情才能平稳下来。我们互相指着对方,不仅仅哭红了眼睛,就连脸颊也因为冷水而变得通红通红,这种情形竟使大家都笑了起来。在这种时候,不管是哭还是笑,其实都是同样的心情,如果不表现出来的话,那么五脏六腑就会有炸裂的危险了。
  月岛警察署就在穿过月岛桥和新岛桥之后的胜时六丁目,离我们学校有一公里半左右的距离。我们肩上挎着书包,走在清澄大街上。街道的前方还很明亮,因为夕阳还没有落山。然而,当我们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夜色却已经在天空里弥漫开来了。月岛是个填海造地的地方,基本上没有什么地势的起伏变化,因此,天空也就显得特别宽广。那一天傍晚的景象,看上去有一种令人难以动弹般的清冷。
  月岛警察署是一座白色的中层建筑。建筑的前面有可以容纳几辆小汽车的停车场,而停车场的一半几乎都被警车占据了。腰间挂着无线对讲机的警察在环视着四周。我们点头示意了一下,就从他的前面走了过去。一进敞开着的玻璃门,就是接待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黑板,上面写着交通安全模范地区、昨天一天的死亡者为零、受伤者三人等等内容,还张贴着通缉犯的半身照片以及申请汽车驾照更换延期的顺序,等等。我向在接待处对面桌子的一个警察询问道:
  “对不起,请问,少年科的房间在什么地方?”
  中年警察放下手中的圆珠笔,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你们是月岛中学的学生吗?有什么事吗?”
  阿润抢先说道:
  “我们是今天早晨被送到这里来的小野大辅君的同班同学,是他的好朋友。我们听说好像是不能和他见面,就写了一封信送到这里来。我们很想把这封信交给阿大。”或许是我们比较认真的样子改变了警察的态度,他马上拿起话筒为我们打了一个电话。
  “稍等一下。”
  我们坐到了大厅里的黑色塑料长椅上,等了大概有十分钟,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个身穿藏蓝色风衣的男人。他扫了一眼我们几个,就向这边走来。
  “我是少年科的岛田。”
  我们立刻站起身来,一起问候了一下对方。
  “你们是小野君的朋友吗?”
  我们知道,发型、校服的穿法、书包带的长度,等等,这些有关我们的细节,都在被他有意无意地一一观察着。我回答说:
  “请问,能不能代我们转交一下信件呢?”
  少年科警察的发型很像笑星果尔果,整体上都剪得短短的,惟独前面的头发是竖起来的。听了我们的话,他显出一种十分为难的表情。
  “今天他的情绪有些激动,所以,明天看看情况再交给他吧。”
  我从书包里拿出了信封,交给了岛田先生。
  “十分对不起,在交给小野君之前,我能看一下吗?”
  我知道,阿润在很不服气地盯着警察。因此,我慌慌张张地说:
  “是的,可以呀,没有问题的。请您转告阿大,我们明天还要写信,并且还会给他送来。”
  当我说完这些就要离开的时候,警察却叫住了我们,手里打开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黑色笔记本。
  “能告诉我你们三个人的名字吗?”
  自己的名字被记录在那上面,多少有点不自在,但我们还是一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便离开了月岛警察署。
  那之后,我们连续送了四天的信。因为每天都在写,我很担心会不会变得没有什么东西可写了。然而,恰恰相反,信反倒越写越长。放学后,我们聚集在阿润的书桌周围,三个人一起,一边一点一点地说着,一边写着。
  在我们第二次去月岛警察署的时候,岛田先生马上就出来了。不可思议的是,他说读了那样的信件,令他颇为感动。在我们就要离开的时候,他给了我们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警视厅月岛警察署,少年科第二事务室主任。”另一行写着:“警视厅巡查部长岛田恒雄。”这就好像两小时的推理电视剧一般,其情景令人感觉特别的棒。
  “如果有什么事情,就请联系上面的地址吧。”
  在第四次访问的时候,向月岛警察署送信的事就结束了。岛田先生结束了对阿大的审讯调查,据说阿大在白天要被送往儿童商谈所。我们询问了位于筑地七丁目的那个福利所的地址,然后表示了承蒙关照的意思,低头行礼。到了此时,阿润也重新认识和理解了岛田主任,因此也变得十分真诚起来。
  筑地在隅田川的对面,所以每天送信的确有些辛苦。也并非不能走着去,可是仍然有困难。因此,从第二天起,我们决定采用寄信的方法。
  令人非常担心的是,从阿大那里竟然没有一封回信寄给我们。因此直人总是说:
  “肯定是非常严格的,就连写信什么的也被禁止了。因为如果是坏家伙的话,可能会托付自己的同伙来销毁证据吧。”
  尽管认为不可能有那样的事,但我还是没发表意见。
  阿大从儿童商谈所返回家时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后的事情。报纸也只是报道了事实本身而已,可是周刊杂志对由于酗酒而时常引起家庭暴力的父亲就比较严苛了,而对依靠清扫大楼来维持生计的母亲以及兄弟两人给予了深深的同情。阿大的证言是由于事发时一时冲动造成的,因此案件并没有被看得很严重。而且为了保护弟弟,阿大承担了所有的责任。兄弟两人都被免于起诉了,也没有被送交家庭裁判所。儿童商谈所还提出了希望尽快让他们兄弟俩复学的意见。又过了一周后,也就是第三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阿大回到了月岛中学。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别人冰冷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他的脸瘦削得脸颊都变得十分突兀冷峻了。
  过了那一天的早晨之后,阿大的心理肯定是有所变化的。
  “尽管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小野君从今天开始仍然作为我们大家的伙伴回到我们中间来了,所以我很希望大家能够好好相处。”“上班族”老师的话语带有一些事务性的意味,而且干脆利落得非常适度。阿大在第一节课快要开始的时候才溜进了教室,也不和我们三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交换眼神,就径自坐到自己的坐位上去了。
  怀着坐立不安的心情,我们一直坚持了六个小时的课程,终于结束了。可是,阿大在放学后却突然消失掉了。第二天早晨,也没有出现在我们平时聚集的场所。我们声音适度地向阿大打招呼:“我们给你的信看到了吗?”“嗯。”“他们禁止你写回信吗?”“嗯嗯。”阿大的肩膀始终显得很僵硬,也只是作一些不情愿的简短回答。阿大在上下学时好像总是在躲着我们而走别的路似的,在早晚的上学路上,连看都看不到他的身影。每次课就要开始的时候,他就会全身轮廓十分僵硬地面对着书桌,似乎已经作好了上课的准备,呆呆地坐在那里。
  阿大返回到学校来的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三,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直人说话了:
  “你们知道吗?阿大最近好像是和组的人在一起呐。”
  阿润惊讶地说:
  “什么?这是真的吗?和那帮家伙在一起,阿大不是很危险吗?”
  被人们暗地里叫做的人叫有野义美,他是在月岛这一带十分有名的有野兄弟里的第三位,是隔壁班里的问题学生。关于他的传言也是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诸如,偷了人家的摩托车卖掉,从黑社会流氓哥哥那里可以拿到兴奋剂,为了试验谁最有脚力而踢坏了十多个便器,等等,数不胜数。尽管每一种说法都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却都是完全有可能干得出来的事。而组就是不管是在哪个街区或者是哪个中学,大致都会有的由几个人组成的传统式的不良团伙。因此,我说道:
  “咱们得想个办法,阿大和那帮家伙可不是一路人。”
  阿润却低声地回应说:
  “可他自己却认为和那帮家伙是一路货色呀。”
  第二天放学后,我们战战兢兢地来到了隔壁的教室,求别人帮忙叫出了。于是就带着两个跟随他的人来到了走廊上。穿着博柏利的领毛衫和露腰裤,堆在脚踝部位的布和地板摩擦着发出嗞啦嗞啦的声响,而且裤脚还向四周乱糟糟地散开着。这些就是他们那个团伙组的统一服装。一边嘻嘻地笑着一边问道:
  “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其他的同学都战战兢兢地从我们身旁绕道而行。但我还是鼓起勇气来问道:“我们想和你谈谈阿大的事情。”
  向走廊的地面吐了口吐沫,说道:
  “这样的话,你们就出来一下吧,在这里要是发生了什么,总不太好吧。”
  向其中的一个随从命令道:
  “你,快点去一下,把阿大叫过来,到游泳池的后面去。”
  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向严冬里的游泳池那边走去。
  组的人在游泳池后面的水泵室台阶上坐了下来,而我们三个人就在这一年四季不见阳光、连空气都发了霉的地方站着。这时阿大来了,他加入了组那一边,于是我们双方形成了四对三的局面。看上去阿大根本不想看我们三个当中的任何一人。将两肘拄在后面,仰躺在阶梯上。
  “说吧,什么事儿?”
  “请你让阿大回到我们这里。”
  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阿大跟你们这帮少爷们是不一样的,近来发生了许多事。再说了,他也不是什么小猫之类的东西,不能随随便便地要过来还回去的吧。阿大,你想怎么办?”
  阿大也不看什么人,只是缩着硕大的身躯,摇了摇头。
  “喂喂,你们看,你们看。不过,阿大进入我们的团伙还没多久,所以可以让他回到你们那里去呀。”
  在的脸上,那种笑嘻嘻的表情一直都没有消失过。因此,直人壮着胆子问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时,在的脸上,微笑更加扩散开来。
  “是啊是啊,只要你们每人拿出十万日圆,三个人就是三十万,怎么样啊?要把一个好朋友从一个坏团伙里救出去,就这么点儿钱,还算是非常便宜的吧?要是凑够了钱,再来找我吧。在这以前,我会好好照顾阿大的。咱们走!”
  以为首的一帮家伙已经离开了,可阿大还是慢吞吞地在他们后面走着。这时传来了尖利的喊叫声:
  “阿大!快过来!”
  尽管显出一副想要说点什么的样子,可阿大还是跟着那帮家伙走掉了。我向一直把手伸到衣袋里的阿润问道:
  “应该没问题吧?”
  阿润轻轻地点了点头,直人也说话了:
  “我跟我爸爸妈妈说一下,借三十万日圆吧。如果这样就能解决问题的话,我认为那就再便宜不过了。”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要是那样的话,不就跟在宠物店里买只小猫一样了吗?那样一来,阿大肯定也会不高兴的呀。”
  阿润说:
  “我家不像直人家那么有钱,好像也还不起十万日圆。咱们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如果能够有别的办法,当然是最好了。可是,当时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那是在一个星期六傍晚六点左右的时候。阿大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了起来,那粗犷的声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了。
  “哲郎,是我。”
  “什么事儿?”
  “我有点事儿想跟你谈谈。现在你能到佃公园来一下吗?我也叫了阿润和直人。”
  尽管再过一个小时就是吃晚饭的时间了,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去的。我向在厨房里的母亲说了一声,就从家里跑出来了。我来到一楼后面的停车场,打开山地车的锁头。天气预报说当天的最高气温升高到四月末一样了。我开始骑着自行车飞奔起来,风温润柔和地从我脸颊上滑过去。我沿着幽暗的堤边道路拼命地往前骑。
  在佃公园的长椅上,他们三个人都已经到齐了。这才是四人组啊!然而,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直人的山地车是由碳素纤维制造出来的高级品,阿润的跟我的一样,也是特莱克山地车(我的是蓝色的,阿润的是红色的)。这些与以往都是完全一样的。然而,以往应该在附近横卧着阿大的那辆无梁自行车却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未见过的另一辆非常陌生的山地车,它似乎十分骄傲地立在我们三人面前。
  浅蓝色的形框架上安装着二十六英寸的轮胎,刹闸是前后轮上都有的电动控制闸。后面的减震器是空气式和弹簧式并用的。零部件全部是禧玛诺的专业规格。框架的中央有(捷安特)的标志。
  那是辆非常漂亮的浅蓝色的山地车,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粉红色的余晖已经延伸到了金属零部件的拐角处。
  我停好山地车,坐在了长椅前面的石板地上。
  “很不错的车嘛!阿大,这是怎么回事儿?”
  阿润离开长椅,坐到了我的旁边,或许是想从正面听听阿大讲话吧。直人也坐到了地面上。只有阿大一个人坐在木制长椅的中央,蒙蒙眬眬地一边望着新的山地车,一边说道:
  “今天下午,岩田自行车行突然打来了电话,说是我订的山地车已经到了。”那是一家位于清澄大街边上的自行车行,我经常去那儿修理自行车爆胎。
  “我们家谁也没有预订,我很好奇地问了一下是什么样的山地车。对方回答说是捷安特的,而且说由于更换了许多细部的零部件,因此从预订开始整整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是发生在那一天以前的事情了。直人用很低的声音说道:“这么说来,阿大的爸爸……”
  阿大抬头望着亮起灯光的高层建筑,说道:
  “那个老头子,在死前的两三天,曾经有过很少见的不吵闹的时候,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问我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就说,我骑着女式无梁自行车和大家一起飞奔,感到特别累,所以很想要一辆新的山地车。品牌是捷安特那样的就可以,装上特别预订的车把手,因为是在城区里骑,比起区域型的非正式道路用自行车来,最好是可以在正式道路上使用的那种。老爸一直是嗯嗯地听着我的话,一边点着头。”
  从腹部吐出深深的呼吸,阿大仰头望着天空,泪水流向了耳际。
  “或许是想让我大吃一惊才预订的。实际上他连一点钱都没有,可那部山地车完全是按照我的希望来预订的。大家听了可能会笑吧,预付款也就只交了一万日圆而已,剩下的就是为期十八个月的分期付款。为了买一辆山地车,竟然要用一年半的时间来付款。这以后我必须要打工才能还上啊。”
  听了阿大的哭诉,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阿润把手指伸进眼镜的下面擦掉了眼泪,然后便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阿大望着天空说:
  “我恨自己的爸爸。就算是那个晚上,他也太过分了。不管什么地方什么样的家庭,在星期天的晚上肯定会有特别的气氛吧。因为从第二天开始又是新的一周了。我爸爸半夜回到家里,搅醒家里所有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地乱骂一气。说妈妈没有女人的魅力,我是一个非常能吃的饭桶,而弟弟又是个没出息的人妖。我们想要阻止爸爸乱骂一气,却都被他又踢又打。闹了又闹,下半夜两点的时候他才倒下去睡着。在睡梦里,在榻榻米房间的中央,他拉出像泥水一样的粪尿来,还是穿着裤子呐。当时我想过了,从现在开始,用抹布把这个家伙的粪便从榻榻米草席的缝隙里擦干净,然后就在那个充满臭气的空气里一直睡到天亮。明天又是一个快乐的星期一啊。”
  我们三个人都默默地听着阿大的叙述,没有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我阻止了要给他换裤子的妈妈,然后和弟弟良平一起把他拉到外面去了。因为实在是无法忍受他那股臭气了,所以才把水桶里的水浇到了他的身上。老爸只是稍稍蜷曲了一下身子,好像还满不在乎的样子。因此,我们也就回屋睡觉去了。可是到了早晨,才知道那家伙已经死掉了。尽管感到非常吃惊,但是我并没有流眼泪。就这样,我终于从老爸那里得到了自由。虽然我想这是非同寻常的事情,可是我却终于安下心来了。”黑幕从天空上降落下来,逐渐地将周围包裹起来。从远处的佃大桥那边可以听到汽车从桥上奔驰过来的声音。公园的水银灯却是特别地晃眼睛。
  “我的老爸是最不好的一个人,就是在死掉之后,也还要给我一个这样的礼物。我想要一直恨下去,可是他这么简单地就让我不再记恨他了。看到这辆车,我就会想到那个老爸也有比较慈祥的一面,而且会想起他好几次呐。所以我很想把车丢进隅田川里面去。可是,我怎么也做不到。从自行车行到自己家的这一段路上,我一直一边哭着一边推着这个家伙。自从老爸死掉之后,让我哭出来还是第一次。阿润、哲郎、直人,你们能相信吗?”
  阿大已经毫不掩饰自己在流泪了,泪流满面地逐个审视着我们的表情。
  “那个老爸还真有比较慈祥的地方呐,是我杀死了那个比较慈祥的老爸。我知道,就算是老爸现在还活着,我也一定会做同样的事情。我是一个杀人犯。和我在一起,肯定会连累大家的。你们写给我的信,我看了几十遍以上呐。我也很想写回信的。可是,我已经不能跟大家在一起了啊。”
  阿大好像是在狂吼着提高了声调,然后抱着头大哭起来。我们返回到长椅上,轻轻地把手放在了阿大的肩膀上,一起和阿大哭个不停。阿润终于抑制住哭泣声,说道:
  “不会再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最坏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平时阿润的声音里总是带有一种讽刺挖苦的语调,可现在却可以听到从未有过的温和与安慰。我再也忍不住了,说:
  “如果你老爸恨你阿大、良平和你妈妈的话,不管他是骨头还是幽灵,我们都不会置之不理的,绝对会彻底地予以还击。你老爸肯定会理解的,所以才有这辆山地车出现啊。”
  直人按压着太阳穴说:
  “啊——啊,哭过头了,脑袋疼得要命。喂,阿大,从下一周开始,不要再和组那帮家伙在一起了,赶快回到我们这边来吧。”
  阿大无奈地摇了摇头。
  “已经不行了,你们看。”
  阿大挽起了运动衫左边的袖子,在胳膊肘内侧比较柔软的地方有个黑色的用火烫伤的痕迹。
  “这是组的标志,已经很难去掉了。如果要去掉的话,就会受到非常严厉的私刑。”阿润抬起睫毛还湿润着的眼睛,看了看我,我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阿大已经很努力了,接下来该轮到我们做点什么了。那帮家伙就交给我们几个吧。”
  我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让头脑冷静下来。再一次聚集在一起的四个人就此告别回家了。我到家时已经超过吃晚饭的时间足足有三十多分钟了,因此被父母训斥了一番,但当我说到是因为阿大的事情,父母也就表示理解了,而且我的父亲还要我一定好好地照顾阿大呐。当然,我自己也是下决心要关照和支持阿大的。
  星期一放学后,这一次是我们四个人一起来到了隔壁的教室,把叫了出来。或许是我们紧绷着的脸看上去很有趣吧,竟然笑嘻嘻地问道:
  “什么事儿?难道是把钱准备好了吗?”
  阿润回应道:
  “虽然我们没有钱,但我们还是想要回阿大。所以,我们想找个地方跟你谈一谈。接下来的时间里,在组之间相互交换着十分吃惊的眼神,终于说话了:
  “这算什么嘛!难道是想打退堂鼓吗?这样的话,在学校里是不行的,五点在保龄球馆的停车场,就你们四个人来吧,可不要逃跑哦!”
  直人声音颤抖着回答说:
  “我们决不逃跑,你们才应该保证一定要来哟!”
  那之后,我们并没有回家去,而是去了在西仲大街并不流行的铁板烧烤店。居住在月岛地区的人很少去铁板烧烤店,可是,那一天我们却有了要去看一下的心情。我们点了明太鱼奶酪饼、香肠咖喱小星星拉面。阿大给我们表演了他最擅长的一口气喝下一瓶麒麟柠檬饮料,仅仅用了七秒。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与月岛地区最厉害的不良团伙进行决战了,我们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与阿大的痛苦以及我们之间分别将近一个月之久的感情相比,不管是多么可怕的团伙都不值一提了。四点五十分的时候,我们走出了那家烧烤店。我们一行四个在已经成为了步行街的西仲大街上一字排开,肩并肩地向运河旁的保龄球馆走去。
  “东京爱思恋”是一家很少能够见到有什么混杂情况的保龄球馆,就是在这个时候,停车场这边也依然是空空如也,不见一个人影。身体高大的说道:
  “欢迎欢迎啊!”
  对方以为首一共有五个人。的身上邋里邋遢地搭配着超大尺寸的露腰牛仔裤、毛衣和羽绒夹克衫。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你想怎么办呢?阿大!”
  阿大挺胸阔步地走上前去。在这里的九个人当中,最有重量、身体又最壮的就数阿大了。
  “我还是要回到他们三个人那里去。今天不管你怎么惩罚我,我都不会说出什么怨言的,但是,绝不能向他们几个动手。”
  阿大似乎是早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时,组的人为了把阿大包围起来,开始拉开距离向四处散开了,然后再逐渐向阿大聚拢。
  “稍等一下!”
  阿润声嘶力竭地制止了,从衣袋里拿出了手机,并把它举到了头顶上。
  “想要干,你们尽管随便干,可是在那之前,请你们听一听这个。”
  阿润按下了手机的开始键。这时,手机里传出了的声音。
  “是啊是啊,只要你们每人拿出十万日圆,三个人就是三十万,怎么样啊?要把一个好朋友从一个坏团伙里救出去,就这么点儿钱,还算是非常便宜的吧?要是凑够了钱,再来找我吧。在这以前,我会好好照顾阿大的!”
  声音到此被截断了。阿润冲我点点头。我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月岛警察署岛田先生的名片,一路小跑地递给了。名片上写着:少年科第二事务室主任,警视厅巡查部长。看了名片,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当我返回到我方阵营后,马上从衣袋里掏出了手机。直人也同样拿出了手机。我们一齐按下了开始键。
  “是啊是啊,只要你们每人拿出十万日圆,三个人就是三十万,怎么样啊?”
  三部手机十分微妙地拉开时间差,传出了的声音。我说道:
  “那个时候,用阿润的手机录下了你的声音。这是非常棒的一次勒索啊!只要我按一下电话号码记录,你就可以在这里向岛田主任问一问了。”
  阿润紧接着说道:
  “你的声音不仅在我们的手机里有,就连我们家的电脑里,还有直人和哲郎家的电脑里都保存着。所以,请你不要对阿大动私刑。”
  说完,阿润就迅速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直人和我也立即回应着点了点头。
  “当然,你可以打我们每人一个耳光,可是绝对不能打第二下。这样一来,也可以做给其他学生看了吧。但是从明天开始,阿大就和你们的团伙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这么做总可以了吧。当然,我们这边也绝对不会向少年科告发你们。”
  仍然在嘻嘻哈哈地笑着的回答说:知道了。于是,我们四个按照顺序每人都被打了一个耳光。砰的一下被打的时候,我脸上好像被火灼伤了一般燥热起来。然而,与阿大的痛苦相比,被人家打个耳光根本就算不了什么。我们四个人的脸都被打得热乎乎的,就这样我们安全地离开了保龄球馆的停车场。
  或许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自豪的地方,可在我看来,我们就像在荒野中决斗胜利的枪手一样。一走出停车场,我们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撒腿飞奔起来,就像沐浴着春天的风,我们舒心地大笑起来。
  阿润说:
  “在听着他自己声音的时候,那个家伙的脸色最好看了吧?”
  “是啊!”
  阿润录下来的的声音以附件的形式传到了我和直人的手机上,然后再从手机输入到电脑里,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我们在整人的方法上或许比不上对方,但在运用智慧方面绝对不会输给那些坏家伙的。
  当我们返回西仲大街的时候,很多店铺前的灯笼都已经亮了起来,在比比皆是的铁板烧烤店前,也已经开始排起了长龙。抬头仰望,佃地区的超高层大厦依然高高地耸立在天空中。在柔和的晚风中,我仿佛看见了一辆浅蓝色的山地车在澄澈的傍晚天空里飞驰而过。
  然而,那绝对不是什么幻觉。因为,阿大、阿润、直人和我,我们四个人在那个时候所看到的是相同的东西,那么,这绝对不会错了吧?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6-25 11:02 编辑


迈向十五岁的旅程
  
  
  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我们收拾好散落在桌子上的信息、杂志和风俗杂志,然后把它们踢到白色皮革沙发的下面去。阿润用钥匙牌前面的激光器指点着贴在墙上的房总半岛地图。在夜间店用五百日圆买的香港造激光器上的红色激光点,在长方形、十分好看的月岛填海造地图上面不停地来回移动着。
  直人一边望着走廊的方向一边说:
  “我还是觉得第一天到木更津的八十公里路是很艰难的啊。”
  沿着东京湾扭曲的半圆形路途,基本上都是市区街道地带的粉红色标记。阿润用食指扶正了眼镜。
  “环意大利自行车赛平均每天的赛程大致是一百六十公里。他们是进行过高地训练的怪物一般的专业自行车赛选手。如果是一半路程的话,我想咱们也许还能做得到。”阿大发出声响地嚼着银座曙光饭店的油炸软骨。
  “还是直人家有钱啊!拿给咱们享用的零食都是银座一带的招牌菜呐!我家就只有一般糕点店比较便宜的食物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直人的母亲走了进来。
  “这是添加的茶水。看来你们好热心啊!”
  她在与沙发颜色相同的白色中央桌台边放下了一个新的暖水瓶。抬头看着墙上贴着的地图,直人的妈妈说话了:
  “这样看来,好像是很远啊。吃饭没有问题吗,直人?”
  可直人却十分不耐烦地看了母亲一眼。
  “千叶又不是什么外国嘛!就算是,我们几个也会自己做饭的呀。实在不行,还可以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想买多少都行啊。我们会一直沿着大海边的国道骑车的。”
  阿润安慰直人的母亲说:
  “我很会做饭菜的,我还想好了适合直人身体的菜谱。也就只有三天左右的时间,应该没有问题的。”
  在我们当中,学习成绩最好也最受阿姨欢迎的阿润,似乎有些害羞地说了以上的话。按照他的口才应该去做电视台销售节目的主持人。只要是阿润出马,不管多么便宜不值钱的东西,都能够推销给全日本的家庭主妇的。
  “行了行了,你到那边去吧。”
  直人用带刺的声音这么说,直人的母亲就在我们背后说着“好啊好啊”走出了房间。穿着拖鞋的走路声,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渐渐地远去了。这时,先前的紧张感消失了,大家的背部渐渐松弛下来,身体也恢复到了轻松状态。身患维尔纳症的直人在得了少年性糖尿病的基础上,好像还有高血压病。因此,绝对不能吃盐分过多的食物。他拿起了桌上的一块油炸软骨,放到了像老年人一样积聚了许多细细皱纹的嘴边,只是嚼了一半就放下了。
  “真是烦死人了啊,没有办法。这个是我从前最喜欢吃的东西。阿大,剩下的就全归你了哦。”
  直人用腕力把酱油渗透到空洞缝隙里的油炸软骨扔了过去,真是绝妙的配合,阿大正好张开大嘴接到了那块油炸软骨。
  “谢谢!”
  阿大随手从沙发下取出了一本满是时装、健康、土耳其浴、脱衣舞剧场等有关风俗方面的信息情报杂志。这是一本专集《性爱的神秘乐园:新宿》。封面是一个丰满健康的女孩的照片,仿佛十分骄傲地在炫耀着她肩膀上的飞马文身与罩杯的大乳房。这样就已经做好了不在现场的证据。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茫然地从直人的房间里望着阳台的对面。最初我们还真是想要去进行自行车旅行来着。在三月份的春假期间,进行往返于房总半岛最南端的白浜的没有大人们守护的三天两宿的旅行。然而,就在我们几次聚集在直人的房间里进行商谈的过程中,也不知道是根据谁提出来的意见,我们的行动方向最终完全改变了。
  我们一边流淌着舒适的汗水,一边沿着房总鲜花大道骑着车飞奔,这似乎很不适合我们四个人。与其进行如此健康的旅行,还不如到哪个比较危险的街区去偷窥大人们的世界。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商议的结果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是去原定的白浜的宿营场,而是去新宿中央公园,混到无家可归者的队伍当中去,并且还要支起帐篷来。好像只有这样才会有更令人心惊肉跳而且充满惊险的感觉似的。
  在铝合金扶手的对面是像打磨过的锅底一般闪耀着光芒的东京湾。这是一个不知是晴朗还是阴暗的天空。总之令人觉得是一个无精打采的春天的傍晚。就在这个时候,阿大发话了:
  “喂,我说,在这一次的旅途当中,咱们每个人都说出一个从没对别人说过的秘密吧,好不好?”
  阿大的手指尖翻开了写着主题“东京约会俱乐部”那一页。不知为什么,穿着内衣裤的女孩子只是用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直人说:
  “我肯定是可以的,阿润你呢?”
  阿润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那近似冷漠的眼睛,简直连眨都没眨一下。
  “我也是可以的呀,哲郎你呢?”
  我在想,难道我自己有过什么秘密吗?我和阿大、直人、阿润不同,我是一个没有什么特点(包括体重、病症和头脑)的普普通通的十四岁的少年。
  “知道了,我会想一想的。”
  这么说着,我再一次确认自己已经完全进入大脑的准备工作状态。
  “明天早晨七点,咱们在佃公园集合吧?”
  直人发出了带有戏剧性色彩的声音:
  “真是太值得期待了啊!”
  一想到我们每个人都向自己的父母撒了谎,然后就要在新宿徜徉玩耍三天左右,连我都按捺不住兴奋与激动的心情了。阿润用激光射线指着阿大打开的风俗杂志的那一页,于是在星条旗乳罩上,红色的光点开始摇动起来。
  “我可是很喜欢那个金发的性感女郎呐。明天大家还要早起,所以今天就到这里,咱们解散吧。”
  我和直人都点了点头,阿大将所有“镰仓雕刻”的点心盘子里剩下的油炸软骨一股脑儿都塞进了类似医生工作服前胸的大口袋里。
  “这是我弟弟的那一份哦!”
  于是,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地排成一列,从内间走廊返回到起居室里,向直人的母亲道别。高速电梯仅仅用了十几秒的时间,就从距离地面一百米左右的超高层公寓上把我们送到了地面。
  出发的那天早晨,也是一个不怎么明朗的天气。从有些刺眼而又微微阴郁的天空上,温暖的阳光照射着,投射在地面上的只是轮廓并不怎么清晰的影子。佃公园里的染井吉野樱花那带有淡淡颜色的花芽已经长满了枝头,然而,距离开花的日子似乎还有一段时间吧。
  在隅田川堤坝上面的人行便道上,我们把山地车的前轮并列排得整整齐齐。从昏昏欲睡的河面上传来了蒸汽机的声音。对岸筑地以及银座的楼群,依然完全笼罩在清晨的一片灰色之中。阿润看了一下手表。
  “已经七点了,咱们出发吧?”
  这是一种既没有戏剧性也不令人感到紧张的声音。阿大一副怎么都行的样子,只是点了点头,直人也嗯了一声,我却抢先蹬起了山地车,最先冲下了堤坝坡道。这一带与市中心非常临近,距离上班高峰还有一个多小时,所以这时月岛的早晨格外宁静。
  我们沐浴着和煦的春风,沿着排列着铁板烧烤店的西仲大街飞奔起来。游戏厅、鸡肉烧烤店、杂货店、日用百货店,家家店都紧闭着卷帘铁门。在单向通行的有拱顶的商业街上,我们骑着车排成两列向前飞驰着。穿过呈现着缓缓拱型的运河大桥,就到了胜时。从第一条大街向右转,这里已经开始大塞车了。工程车与大卡车排满了上行的车道,使直通胜时大桥的长长坡道变成了一条慢慢移动的“城墙”。对于像我们这些在填海造地区长大的人来说,穿过隅田川这件事本身就具有深刻的意义。因为从人工岛去往陆地方向就意味着从东京的边缘去往市中心。比其他三个人多装载了一些行李的阿大,在上行坡道上早早地就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他妈的,还真够累的呐!”
  说着,他就单手握把,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额头,山地车摇摇晃晃地行进着。这就是阿大的父亲在临死前为阿大预订的那辆山地车。我和阿润并没有减速,一口气骑上了长长的坡道,然后在完全是由钢铁架子搭建起来的旧时代的大桥桥头等着落在后面的两个人。我们感受到了在桥上和桥下都感觉不到的海风,吹得我们出了汗的后背一点点地凉爽起来。阿润把一只脚放在桥边的栏杆上说道:
  “这座大桥每天都在这样抖动着,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每当长长的大运货车通过时,在摇摆不止的大桥中央就会出现一条缝隙,从那里望下去,可以看到下面很深的泛绿的水面。在以往,拉响汽笛,点亮信号灯,在一天时间里就会有好几次把大桥升起来。升起后的角度是七十度。那一定是很壮观的景象吧。
  “咱们计划的第一个休息点是在哪里来着?”
  追赶上来的阿大气喘吁吁地问道。
  “在交通开始拥堵以前,咱们一定要通过银座。第一个休息点是四谷。阿大,快点走啦!”
  阿润喊了一声,之后我们穿过了仿佛电影场景一般的胜时桥。尽管这么说,但是任何事物的开始都是不可思议的。如此说来,事情大致上都是与原来的期待背道而驰并宣告结束的。尽管如此,接下来再开始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们依然会感到与原来相同的兴奋心情。
  那天早晨,隅田川是碧绿碧绿的,海风吹得人心旷神怡,天空有些刺眼地阴沉着,都市中心由于晨雾而显得有些朦朦胧胧。我们四个人奔下长长的坡道时,各自嘴里都叫喊着莫名其妙的话,这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街道的右边是颇似伊斯兰教寺院的“筑地本愿寺”,左边是中央批发市场,我们一边观看着这些建筑,一边飞驰着穿过了晴海大道。这个时间正是市场繁忙的时候,进进出出的车辆比较多。晴海大道是我们平时去银座玩的时候经常路过的,但那天早晨我们比平时格外显得有生气有活力。那是什么东西呢?带有圆圆的方向盘、可以站立着驾驶、小型拖车一样的电动汽车,牵引着满载着鱼的板车,就好像是鼓豆虫一般在爬行着。
  经过了筑地,穿过了凌驾于首都高速公路之上的陆桥,我们朝着东银座飞驰而去。经过了一座可笑的歌舞伎座的建筑,就到了银座一带。早晨的银座并非是购物者的街市,而是在这里工作着的人们的街区。各种一流的商店一应俱全,商店前面的人行道都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的自行车飞速前进,溅起了地面上的水。从阴暗的天空里偶尔会有阳光倾泻出来,路灯已经熄灭的晴海大道上的霓虹灯广告牌还在鲜明地闪烁着。无论人再怎么多,汽车尾气再怎么污染,我仍然觉得还是大都市好。与其在绿色里,我绝对是更加喜欢在繁杂众多的商店间穿梭。
  从银座到日比谷,楼群一栋挨着一栋,给人的感觉好像是连在了一起。在十字路口的对面,可以看见皇宫的大壕沟和日比谷公园的绿色,终于感觉到是离开了银座那一带。在我们等信号灯的时候,阿大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说:
  “啊——啊,真是累人呐!四谷还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吧?”
  阿润为了准备好在绿灯亮起来时能够马上前进,改换了一下放在自行车脚踏板上的脚尖的位置。
  “还需要从这里往前两公里,而且都是缓缓的上行坡道,要比胜时桥那段路更辛苦好几倍呢!大家要鼓足劲前进哦!”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最先飞奔出去的是直人和阿润,这一回是我和阿大并列尾随在后面了。皇宫大壕沟边缘的人行道是绝好的自行车远足路线。从这里一直到樱田门一带是并不怎么费力的坡道,我们还可以一边眺望着右面清凉的水面,一边心情舒畅地蹬着车。在左边,汽车都以在首都高速公路上一样的速度飞驰着,因此我们尽量不去看那一边的风景。我转过头去问阿大:
  “没问题吧?如果累的话,我就跟阿润说说,停下来休息一下。”
  阿大好像整个身体都压在了山地车上,弯下腰去拼命地蹬着。
  “啊啊,没问题!我在感觉到累了之后,才越来越有劲呐。”
  阿大说完就嘻嘻地笑了起来。他的双下巴颏下面滴着汗珠,这才真正是我们团队里的阿大呐。我把后轮上的变速档降下了两档,然后开始稳稳地蹬着脚踏板。
  然而,樱田门往前,从三宅坂到半藏门之间的坡道,的的确确是一段非常辛苦的路。因为眼看着在日比谷伸手都能够摸得着的大壕沟的水面在不断地下沉。水面的位置是不可能轻易变化的,道路也沿着皇宫的形状缓缓地转着大弯,因此可以看得出来,应该是路面的倾斜度在急剧加大。我虽然不太出汗,可是马上也像阿大一样把毛巾搭在了脖子上。当然,阿润和直人也是完全一样的了。阿大从很远的后面喊着:
  “哲郎——我现在在想什么,你知道吗?”
  我迎着从坡道上面吹来的风叫喊道:
  “不用猜,肯定是吃午饭的事儿喽!”
  “不对啦!在回来时,这段路咱们可以一直不用蹬就溜下去啦。就这个!”
  我笑了。自行车是非常便利的交通工具,可是在迎风和上坡时就显出了它的弱点。但是相反,下坡时就会轻松几十倍以上还不止呐。或许真的像阿大所说的那样,从半藏门到日比谷,不用蹬车,就可以轻松到达了。
  过了三宅坂,我们又经过了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的、颇似积木一般的最高裁判所,大家继续不停地在围绕着皇宫的路线上猛蹬。到了这一带,大壕沟的水与离绿色陡坡比较远的地方下面积蓄的许多浑浊的水完全一样,这些水就像是洗墨笔的水。在很快就要越过陡坡的东京广播调频区域,阿润和直人两个人正在那里休息。他们把山地车倚靠在路边的护栏上,自己在人行道旁的草坪上坐了下来,还朝我们这边挥着手。
  “快点过——来!我们又要出发啦!”
  别开玩笑了。我丢下阿大,胸部都快要趴到山地车把手上了,紧紧地握住车把,运用腹肌拼命地蹬着脚踏板。据说有一种激烈的自行车运动项目,即“环意大利自行车赛”,它最艰难的赛程只有十三公里,标高差距有一千二百米,而且要快速向上骑,最大倾斜度超过百分之二十。因此,我想,不管在哪一个领域里,职业选手或专业人员都是一些怪物。对我来说,从日比谷到半藏门,仅仅蹬了五十多米,我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尽管如此,在春日的阳光与柔和的春风里,将全身的肌肉左右交互使用,一点一点地蹬上坡道去,会突然觉得五脏六腑的深处都想要发出笑声来似的。
  学习的事情,高中的事情,走上社会工作的事情,以及恋爱的事情,等等,那些我们平时不想说出来的内心的不安,全部都想用尽情地大笑来赶走它们。我气喘吁吁地像一个马拉松选手一样,均匀地分两拍从鼻子吸气,然后又从嘴里吐气,而且我是独自一人在笑着。皇宫大壕沟对岸的绿色仿佛是没有经过修整过的森林,而远远地被我们甩在身后的霞关官厅街,就好像是一个玻璃制作的色子。整个世界都处于刚刚开始的春天里,展现着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的美丽,真想大声笑出来。
  在这个美好的时刻,我又在做些什么呢?
  我来到了阿润和直人两个人休息的地方,并且把自己的山地车放倒在草坪上。我脱下了运动服系在腰间,从车筐里取出了一个瓶子,仰面朝天,水瓶垂直对着嘴(早晨离开家的时候,我在瓶子里塞满了冰块)。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淡淡的朵朵白云,还有一片斑斑驳驳的蓝天。同时,我也感觉到像瀑布般冲下喉咙的冰水的清甜与凉爽。我一口气喝掉了半升的水,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坪上。
  当阿大到达的时候,我们大家都站了起来,鼓掌表示欢迎。这家伙就好像是要进行荣获奥斯卡金像奖时的演说一样,十分夸张地让我们的鼓掌安静下来。
  “大家如此欢迎,辛苦辛苦!不过,最好也让我休息一下吧。”
  说着,阿大把瓶装水从头顶浇了下来,然后便躺倒在草坪上了。
  从半藏门开始,我们一直向西奔驰在新宿大街上。在到四谷的一公里路途中,我们用鼻子哼着歌儿,感觉十分轻松。整个大街处于早晨上班高峰期,我们一边躲避着在宽敞的人行道上赶去上班的人群,一边骑着车飞奔。
  过了四股见附这个地方之后,我们在最先进入眼帘的餐馆里早早地吃了午饭。四个人都要了最便宜的白米盒饭。在面对大街的窗口外面,就是平日里的商务街,而商务街对我们来讲似乎是毫不相干地独自延伸着。直人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冰水,然后说道:
  “我总觉得,咱们是不是有点傻呀,坐车的话,也就二三十分钟就可以到新宿了,可咱们却是这么的辛苦哇。”
  阿大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碎了剩下的一些冰块。
  “说的也是。我也觉得和以往的远行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们要的意大利汉堡包刚刚送过来,大家就立刻围拢了过去。这是从早晨五点半起床以来直到中午才吃的第一口食物,的确具有一种魔法般的美味。这家店用餐时间的米饭是可以免费添加的,所以就连平时不怎么吃东西的直人也都要了第二碗饭。阿大把涂满了奶油的汉堡包切分成比较大的五份,吃一点米饭就吃光一片汉堡包。菜不够了,就撒上一点盐,然后大口大口地吞噬着米饭。这对饭店来说,无疑是比较讨厌的一群客人。
  因为还没有真正到中午,店内显得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影,我们一边添加着咖啡和冰水,一边休息了三十分钟左右。吃完午饭,当我们走出饭店的时候,街道终于由早晨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白天的样子。阿润看着袖珍地图说道:
  “我们都已经来到这里了,那么新宿也就不太远了,所以咱们悠着点儿往前走吧。现在行人和信号灯都比较多,所以我想就算是急急忙忙往前赶,也不会提前多少时间的。”
  我一边跨坐在车座上,一边寻思着到新宿一共有多少个丸内线的车站。丸内线正好就在我们所在的新宿大街的下面通过。四谷三丁目、新宿御苑前、新宿三丁目、新宿,不管哪一站,都与我们坐地铁时所感觉到的一样,只是新宿附近的车站罢了,我们所经过的路线只给我们这样一种印象而已。
  过了新宿御苑,街市的面貌就开始渐渐地有所变化了。从写字楼大街又到了百货商店和电影院等坐落的繁华商业街。人行道上所铺的,也从四角形的混凝土地砖变为白色的大理石。街灯既有十分明亮却毫无生气的表现现代设计的灯,也有模仿煤气灯的小小带罩的玻璃制品灯。
  午后新宿的人流量,即使在平日里,也是出奇的多。我们谁也没有下车,可是到了伊势丹百货商店和纪伊国屋书店的前面,不管多么高性能的山地车,也都要和那些手牵着手在散步的一对对男女一样,只能以同样的速度往前行进了。我们在播音工作室阿尔塔的电子荧屏下停了车,然后大家一起拍照留念。尽管有些像乡巴佬进城一样,但即使是出生在东京,这种事情也不是经常能做得到的。
  直人看着他那台据说有六百万像素的新的数码照相机的画面,拍下了在众多等待约会对象的人们当中显得十分扎眼的我们三个人。我们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正在做休学旅行一样。我们每一人都轮换着为另外三个人拍照,这样大家就都有了和其他人的合影,因此我们一共照了四张合影。在我们头顶的广告牌上,是艺人田森和另一个普通艺人在玩耍着第一百万次的音乐游戏的画面。阿润一边望着东口广场上像布朗粒子一样无序运动着的人流,一边骑上了山地车。
  “我觉得繁华街道还真是很有意思呐!这里所有的人都好像在显示自己能够自由地支配时间,而且还像是在炫耀着自己是多么的有钱。”
  阿大也跟着说:
  “还有就是也好像在显示着自己是多么受异性欢迎呐!”
  的确,看上去,在这里的人们都很潇洒、自由和富有。他们似乎对自己外表的打扮与装饰都很在行。
  我们穿过空气潮湿的JR(日本铁道)的铁道桥,来到了车站西口。我们只是穿过了几条线路,就已经感觉到,虽然是同一个新宿,但是从这里开始却变得完全不同了。我们骑着车穿行在西新宿那满是高层建筑群的大街上,仿佛置身于电影《指环王王者归来》的特拍场景当中。
  在支撑着整个东京天空的几十根大柱子的脚下,居然还有一些叫人意想不到的绿色空间,我们感到像是在一座修缮得十分完好的巨大公园里飞奔一样。过往的行人也没有歌舞伎町以及车站南口那么多,因此,这里的气氛有些优雅的味道。我们在如同宇宙基地一般的东京都政府大厦前下了车,在这里拍摄了纪念照。
  “好啦,咱们还是去看看今晚的宿营地吧。”
  阿大这么说着,便跨上了他那辆浅蓝色的山地车。我们从东京都政府第一厅舍和第二厅舍之间穿过去,接着穿过了公园大街。西新宿的高层建筑群大街刚刚过去,眼前的景色突然变得浓绿起来。这里就是我们打算要住两个晚上的新宿中央公园。这座公园虽然没有新宿御苑那么宽阔,但与之不同的是,这里即使到了晚上也不会关闭大门而禁止人们出入的。
  我们先骑着车慢慢地绕着长方形的公园跑了一圈。南北五百米,东西三百米,这是一座相当宽阔的公园。里边有圆形的广场以及新宿区市民剧场,还有神社以及喷泉,等等。当然,我们首当其冲地确认了公共厕所的位置。在这里或那里的绿色之中,还有一些盖着蓝色塑料苫布的纸壳箱屋子也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如果是这样的地形,搭起帐篷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了。
  围绕着公园转悠了两圈之后,我们在熊野神社的后面发现了一处比较好的场所,然后就势仔细地察看了附近的情形。沿着十二社大街跑了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两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7-11便利店和AMPM便利店。在清梅街道,我们照了纪念照,然后相互轮流击掌,以示一切顺利。我们原来比较担心的住宿场所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洗澡和吃饭的事情也用不着担心了。剩下来要做的就只是在这个街区里游玩两天半了。
  公园一侧的视野好像并不够开阔,所以我们把山地车停放在了对面宽阔的人行道上。每两辆车共用金属绳索锁在一起,然后用链条再把它们结结实实地锁在护栏的铁管上。阿大的山地车就像是他爸爸的化身,所以他极其认真地给车多加上了一道锁。
  我们各自从山地车后座上取下了行李,一个是大的尼龙达福乐旅行包,另一个就是腰间小型挎包。因为是男孩子们的总共才两个晚上的旅行住宿,所以也就不会有太多的行李。就连帐篷也是五个人能够共同使用的简易型帐篷,只有五公斤的重量而已。
  “那么,咱们去收拾一下行李吧。”
  我们大家都点了点头,然后就沿着街边的山毛榉树阴走了起来。我们沿着十二社大街走到了刚才看见的公共浴池附近,把我们带来的行李包塞进了硬币寄存箱内。这样,我们终于觉得一身轻了。我们把山地车和行李放好之后,一行四个人站在新宿的边缘地带,大家面面相觑。阿大嘻嘻地笑了起来。
  “我说,咱们这帮家伙,确实是不怎么样啊!”
  我重新审视了一下每个人的装扮。超大号码的肥大运动衫,再加上HIP-HOP裤,腰间还挎着有长长链子的小包。我们看起来很像十五岁左右的街舞组合。直人摇晃着头发花白的脑袋做出了一个手势。、
  “耶——咱们就是超级不良少年组合啊!”
  我马上开始像是从脚趾尖有股电流传遍全身一般,扭动起来。这是我最近才学会的触电舞蹈。
  “真是啊,特酷!”
  “瞧你那样!”
  阿润最后总结了一句之后,就把手伸进了衣服口袋里,缩着身子开始在日影斑驳的林阴道上走起来。
  在返回新宿中央公园的途中,最先开口讲话的是直人。
  “各位,我请客,大家能不能稍稍喝点儿茶呀?”
  阿大响应道:
  “我从嗓子眼里、从身体里一百个赞同。可是,你这家伙知道这一带有茶馆儿吗?”
  直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嗯,有一家。那是个让人心情特别愉快的地方,是非常适合咱们从现在开始讨论事情的场所。”
  阿润瞟了一眼直人。
  “我也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就这么定了。请大家跟我来吧。”
  我们就这样跟在直人的身后,从新宿中央公园里穿了过去。喷泉广场的樱花才刚刚开放二成左右的程度,因此也没有什么人来占据赏樱花的场地。我想,从大白天开始就打开苫布,这样来占据场所是不对的。这与在迪斯尼乐园的游行广场占据场所也没有什么两样。为什么在日本不管做什么都是那样呢?总有一种先来者为胜的气氛呢?而且即便是在野游的地方也显得十分的冷漠呢?
  穿过公园,看到马路对面还有一座新的高层建筑矗立在那里,它的前面有一个将近两层楼高的缓缓的坡道,那是方便汽车行驶到大门前停靠的坡道。高层建筑上面用不太显眼的英文写着:PARK HYATT TOKYO(派克海雅特东京饭店)”。阿大仰头看着因烟雾而变得模糊的尖头建筑物,冷嘲热讽地说道:
  “直人经常去的地方,就是这儿啊?”
  直人慢吞吞地登上坡道,解释道:
  “是啊,我的家人偶尔会为了调解一下心情到这儿的宾馆来住呐。然后,为了买一些礼品会到新宿车站西口的电器街去买游戏机什么的。”
  我看了一眼阿润,阿润却耸了耸肩膀。
  “这也是很不错的嘛!再怎么说,接下来的两天半里,咱们要经历贫穷旅行了,所以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奢侈一下,也没什么嘛。”
  身材高大的门卫微笑着向我们点了点头。进了正门之后,我们很自然地开始注意自己的走路方式了。地毯很厚,不管怎么走都不会发出声响来。可是,尽管如此,每当把脚向前迈出的时候,都要十分在意脚尖落下的位置。我们乘上了专用电梯,径直上到了四十一层。电梯门打开的刹那间,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了。
  在我们的正对面,从金字塔般封闭的玻璃屋顶上,阳光垂直地倾泻下来,碧绿而繁茂的竹子沐浴着太阳的光辉,显得格外亭亭玉立。在这座建筑的三面,方形的窗子一直延伸到天棚屋顶,窗外新宿的市中心与春日的天空都在无限宽广地延伸着。直人说:
  “休息室在这里。不管怎么样,咱们来到了新宿,我很想让你们看看这里的风景嘛。”
  我们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是有四个单人沙发椅的角落。白天的大厅十分安静。女服务员走过来放下菜单又马上离开了。阿大打开菜单来看了一下,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杯咖啡竟然要一千五百多日圆!这行吗?直人?”
  直人点了点头,然后不慌不忙地从钱包里取出了信用卡。信用卡金色的光芒顿时映入了我们的眼帘。那是一张家庭成员可以共用的金卡。我和阿大要了冰咖啡,阿润要了冰巧克力,直人要了鲜榨果汁。饮料送过来不久,我们开始有了闲情逸致,悠闲地眺望窗外的风景了。
  在远远的正下方,仿佛是撒下了白色的沙粒一般,细小的建筑物密密麻麻地坐落着,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远方。这是一眼就令人感觉到仿佛硬要人们了解东京这个没有形状的城市的一道风景线。阿润十分感慨地说:
  “的确是非常出色的景致啊!直人自己家里也是住在一百米高的大楼上,所以平时都是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着世界啊!”
  即使用极其平常的口气说话,阿润的语调里也充满了讽刺的意味。直人好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一般摇晃着花白的脑袋。
  “虽说是那样的,我爸爸妈妈有钱,也不是我的缘故,就连住的地方,像咱们这样的初中生也是没有办法的呀。”
  阿大刚刚喝完了冰咖啡,就又向直人确认道:
  “我说,这儿的咖啡是不是可以随便喝的?我家里很穷,所以我单纯地想,直人的家还真是不错嘛!钱这个东西,有总比没有好多了呀。”
  直人耸了耸肩膀。在这样的场所耸肩膀,也就只有头发花白而又具有某种奇妙威严的直人才最为合适吧。
  “这儿可不是随便喝哟!从现在开始咱们干什么呢?”
  阿润望着窗外,非常直率地说道:
  “咱们就适当地玩玩吧。从这样的地方就可以看出,不管咱们干什么,好像都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吧。”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话题已经转向了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方向去了。阿润也和我一样,来这么高级的宾馆还是第一次,因此大概有些紧张吧。我有些像是在仲裁似的插话说:
  “不过,如果是去了房总半岛,现在咱们还不是在十六号线上吸着汽车尾气呀。”阿大悠闲地将两只胳膊放在了沙发的两侧。”
  “是啊是啊,还是在这里比较好啊。可是,对我来讲,这儿太没意思了,又不是能随便喝的地方,那就下去吧。比起高级的咖啡来,我还是觉得罐装咖啡好喝呀!”
  大家都比较赞成阿大的说法,所以,我们三下五除二地就喝完了剩下的饮料,乘上极其快速的电梯返回到了新宿的大街上。
  第一天的下午就这么悠闲地度过了。我们在歌舞伎町的游戏厅里玩了一阵子(阿润玩射击游戏,阿大玩格斗游戏,直人玩音乐游戏,而不怎么喜欢玩游戏的我只是在一边看着而已),然后在新宿车站南口的东急日用百货(TOKYO-HANDS)买了当天夜里需要的干电池以及搭帐篷用的一些小东西。
  与以往的星期天外出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只是地点不是在银座和有乐町,而是在新宿。即便如此,在这个东京副都市中心的街道上,仿佛洋溢着一种令人心怦怦直跳的危险气息。对我们这样第一次造访新宿的人来说,仅仅是这些就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到心满意足了。
  最先发现那家店的就是阿大。这家店位于一个潮湿狭窄的小胡同里边,正好是在从东急日用百货到纪伊国屋书店的途中。在旧式的纯饮茶店的旁边,有一溜往地下走的台阶,它旁边的提示板上大大地写着几个字:成人用品。
  那几个大字的下面密密麻麻地用小字写着:漫画、录像带、DVD、偶人,等等,像是一家色情超市一样的地方。
  “我说,咱们好不容易到新宿来了一趟,是不是可以看一下那样的商店呢?”
  直人有些不安地指了一下提示板的最下面说:
  “可是,这儿明明写着未满十八周岁禁止入内啊。”
  阿润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
  “直人简直就像是一个老年人,阿大的身材也特别大,我想咱们总会有办法的吧。问题是我和哲郎两个人呐。”
  阿润身材矮小,我看上去也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初中二年级学生。
  “可是,对方也是在做买卖嘛,总不会太为难咱们吧。而且也在卖漫画嘛,万一被人家说了什么,咱们出来不就行了吗?”
  阿润径直走向了由于太多灯光照射而显得非常耀眼的台阶。当他站在了提示板的下面时,回过头来说道:
  “按顺序来。先是阿大和直人进去吧!接下来是我,最后是哲郎。”
  于是,我们一行四个排成队,沿着色情片女演员广告贴得满满的、几乎看不见墙壁的阶梯走了下去。这多少让人感觉有些像模拟游戏一般。与游戏有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地下城堡格外的亮堂,让人有一种心怦怦跳、充满了色情气息的感觉。
  我觉得自己走下台阶的腿一直都在颤抖着。如果仅仅是我一个人的话,像这样的商店是怎么也不敢进去的。就连现在走在最前面的阿大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吧。如果是在平常的话,由于肌肉和脂肪而感到膨胀得快要绷裂的后背,现在倒觉得有些萎缩了,并且变得浑圆了起来。
  成人用品商店的里面和台阶上一样,十分明亮。墙壁的架子上排列着的书籍以及录像带的书脊部位,都是刺眼的颜色,因此显得格外明亮。商店的正面入口处摆放着平放书籍的台子,上面展示着写真集和DVD的新作。即使是看看封面,也会知道,那都是一些非常过激的东西,其中有在脸颊上沾了精液却还在微笑着的美少女。
  在台子旁边的收银处,有一个店员,像是来这里兼职打工的学生。他向我们这边扫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就把视线移开了。阿润小声地说:
  “看看,还是可以的嘛。”
  阿大把用塑料薄膜包裹起来的写真集拿在手里,确认了一下背面的封皮。“反正来了一趟,大家各自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一本作纪念吧。”
  我们都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我们在出乎意料大的店铺内分头散开了。说实在的,我们都很想做出一个表示胜利的姿势,就是握紧拳头向前伸出去的那种。但这里到处都有客人却出奇地安静,因此我们只能作罢了。我从摆满了密密麻麻的色情杂志的架子前走了过去。那里都是令人发汗而且能够在城市街区里买得到的成人杂志,我感到羞愧难当,并且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想要迅速逃掉的感觉。
  我终于知道了,人的性爱是有各种各样的喜好的。不管是哪一种杂志,都令人震惊地聚焦于一两个主题,准确地为那些色情杂志迷们编辑他们喜欢的内容。然而,看到有关五十多岁穿着丧服的寡妇的专集特刊杂志,我很好奇,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来买它们呢?
  看了一些杂志之后,我又去看DVD以及录像带专柜。其中也有比较有趣的东西,但是人在旅途,只能买一些类似的东西,这实在是无奈之举。如果不是传给每一个人欣赏,那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由于这里到处都被琳琅满目的东西夺去了视线,我已经觉得目不暇接并且疲惫不堪了。我来到了墙壁旁边,有一个跟我身高差不多的玻璃箱放在那里。偶人们留有一定间距地排列在里面。玻璃箱的最里面已经变成了镜子一样,完全可以看到偶人背部的造型。既有漫画以及游戏的人物,又有女高中生以及女护士还有海军服,当然也有紧身衣和全裸。不管哪一个,其特点几乎都是飘扬着丝一般色彩艳丽的头发、几乎占据面容三分之一左右的瞳仁,以及像气球一样大的前胸。
  直人来到我的身边说道:
  “我想要这个偶人呐。”
  半蹲下去的直人全神贯注地盯着的是一个横卧在医院病床上的少女。她胸部平平,手腕、脚和头都用绷带包裹着,惟独她的胴体是裸着的,而且运用极其细腻的笔致再现了肉体的细微处。在病床的旁边,还有个点滴台。这是一件非常出色的作品。
  “实在是了不起啊!”
  这么说着,直人看了一下价格标签。六万九千八百日圆。我大吃一惊,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直人,他像是十分羞涩地说:
  “我用信用卡来买,没问题的。如果能够成为旅途上的回忆,比起杂志什么的,这种东西似乎是可以留存下去呐,所以就买了吧。”
  世界就是不公平的。我为了寻找比较清纯的女高中生的写真集又返回到书架那边。
  我们在那家店里一共也就待了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然而却觉得过了两个小时似的。我们各自抱着自己的战利品,登上了灯光明亮的台阶。来到外面,忽然感觉到楼群低谷里的小胡同比店里还要黑暗许多。当我们走下阶梯时所感觉到那么强烈刺激的墙壁上的广告牌,在我们回来时也显得暗淡无光了。我觉得色情这种东西似乎很快就可以适应了。阿大终于兴奋起来了。
  “咱们快找个地方看看吧?”
  直人东张西望地巡视了一番。在小胡同的前方,有一家打出了一小时一百日圆的立式广告牌的卡拉OK歌厅。
  “就去那里!”
  还没等直人伸出手指示意走的时候,阿大和阿润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朝着那家歌厅走过去了。
  在前台说了我们一共有四个人,无精打采的店员为我们找了在同一层的一个房间。房间的里面与刚才的那家成人用品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既狭窄又黑暗,与外面的小胡同一样,显得有些潮湿。在免费提供的保健饮品的基础之上,我们又要了四份乌龙茶。当店员刚刚走出房间的时候,我们就迫不及待地从并未写着店名的十分怪异的纸袋里拿出了我们各自购买的东西。
  第一个拿出来的是阿润。他放在桌子上的是一本有卡拉OK歌曲集那么厚的杂志。这位在我们班里数一数二的才子极其得意地说道:
  “我说各位,你们也应该记得我比较喜欢金发的女人吧?这就是一本非常有用的书,它是记载了最近三十年来全美国出演色情电影的所有女演员的辞典。詹尼佛·薇尔兹、贝隆尼可·哈特、金杰·林,等等,都已经非常详细地记录在里边了。”
  剩下来的三个人都吃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我们竟然连一个明星都不知道。不过,经常沉迷于海外的成人网站,而且还要查找自己出生以前的女演员,可以说阿润的兴趣似乎有些超乎寻常。阿润哗啦哗啦地翻着辞典,可是谁也没有心情去看其中的内容。“咱们把变态的家伙先放一放,接下来看看我的吧。
  阿大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写真集。
  “虽说最近一直比较流行大乳房,喜欢那样东西的人还属于是小孩子呀。”阿润噘着嘴十分不服气地反驳说:
  “可是,你这个家伙,不是一直都很喜欢那个小池荣子吗?”
  阿大啧啧地咂着舌头,给我们看了封面。上面的女孩穿着藏蓝色的学生游泳服的胸脯是平平的,只有乳头位置才能看得清楚一些。
  “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我只喜欢小乳房。肋骨突出来,而且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瘦削的女孩子才好看呐!”
  “那是因为你自己太肥了吧?”
  阿大的这个异常的少女泳装集也没有能够引起大家想要看的兴趣。直人已经沙沙作响地想要打开他的纸袋子了。这时,我不甘心于落在他的那个小偶人的后面,于是抢先把自己购买的女高中生写真集放在了桌子上。谁也没有选择歌曲的卡拉显示屏上一直播放着司空见惯的拍摄得白晃晃的海边风景。阿润把我的写真集移到了旁边。“行啦!那样的东西!反正,哲郎喜欢的也不过是普通的可爱女孩子脱衣服而已吧。咱们快来看看直人的偶人吧!”
  直人用满是褶皱的手指把透明的丙烯树脂盒子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好像十分为难地说道:
  “我也并不是认为这个小偶人有多么特别的性感。不过,医院病床上的感觉真是十分出色地表现出来了,所以我总觉得难以舍弃。我觉得把它放在那家商店的盒子里多少有些可怜啊。”
  阿大几乎都快要把前额碰到盒子上了,零距离地在看着小偶人。阿润说:
  “别碰上你脸上的油渍!”
  我也和阿大一起看了一下那个不同凡响、超乎寻常的小偶人。小偶人的脸上只剩下了眼睛,其余的部位都被绷带包裹了起来,而且那双眼睛也给人一种极其忧伤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似乎理解了直人非常中意的原因。阿大捧起盒子,倾斜着从侧面观看了赤裸的胴体。
  “这个肚脐的地方,涂抹得很精细啊!直人总是住院,所以把它捧回去,然后让它出院,不就行了吗?”
  平常谁也没有注意到,可是在这个时候,直人得病这件事情却突然露了一脸。在我们四个人当中,比任何人都要最先离开这个世界的一定是直人了吧。因为罹患维尔纳症的病人的平均寿命也就是三十多岁。或许直人的一生已经走完了一半吧。
  阿大像一年前在公园里的时候一样,啪地拍了一下手掌,说道:
  “那家成人用品店也没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咱们能不能挑战更加刺激的东西呢?”
  阿润发出了比平时都要明快的声音,他不仅头脑灵活,而且十分敏感。
  “更加刺激?到底是什么嘛?阿大又在想着什么不正经的事情吧?”
  阿大拍着自己的胸脯,脂肪波浪似的摇晃着。
  “应该是早就预习了吧?通过风俗信息杂志。在新宿区政府后面有一家脱衣舞剧场呐。现在就快要到傍晚了,作为今天最后一个节目,咱们就去看一次吧。”
  我感到有些可怕,然而在此时是不可能承认的。
  “入场费是多少钱呢?”
  阿大歪着脖子,下颌的一边出现了三层苦于暑热的褶皱。
  “我想,差不多有五千日圆左右吧。可是你想啊,在这儿的四个人,谁也没有真正看过女人的‘那里’吧。反正就那么一回事儿,咱们大家一起去看人生第一次的那个吧。再没有这么了不起的纪念了吧?”
  阿润好像是再也忍耐不住了,已经开始在原地吧嗒吧嗒踏起步来了。
  “阿大说的可真是非常好的主意啊!一定会成为难以忘怀的回忆呐。我通过互联网看过几百个女人的‘那里’,可是‘那里’不管看多少遍,还是丝毫没有什么具体清楚的印象啊。是在液晶画面上反映不出来吗?我感觉到太不可思议了。”
  就这样,也没等取得什么多数决议,我们就决定了要去比成人用品店更加刺激的脱衣舞剧场了。四个人都好像是十分珍惜地抱着自己的战利品,可是无论怎么看,我们与其说是要去做一个奇特人生的秘密的目击者,还不如说像是被牵引到死刑台去的囚犯。尽管每个人都显示出了毫不在乎的样子,但是我们大家的心底却都毫无疑问地在打着哆嗦。我们刚刚只有十四岁而已呀,但马上就要看到女人的“那里”了啊!就因为这个,如果我们遭遇了天罚,比如碰到了什么交通事故,抑或是得了什么可怕的病症,那该怎么办呢?这家脱衣舞剧场看上去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中层公寓而已。位于一条狭窄的单向通行道路的角落里,外表贴着红色瓷砖。道路上有一个电光装饰的提示板,使我们知道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种剧场了。几个男人在看着贴着舞女名字和照片的玻璃橱窗。电线纵横交错的新宿小巷的天空,已经开始涂抹上了黄昏的悲伤色调。
  这一次不是往下走而是往上去了,因为脱衣舞剧场的入口处在二楼。阿润似乎下定了大不了一死的决心朝我们点了点头,我们就完全按照刚才同样的顺序登上了铺着地砖的阶梯。阿大用比平时小许多的声音说:
  “成人一张。”
  在小窗子里面的中年男子稍稍看了一眼阿大,就收下了钱,并把入场券递给了他。成功了!这样第一个人就通过了。到了下一个轮到直人的时候,是更加顺利地就通过了。而且中年男子连看都没看一眼身材瘦小的阿润就递过来一张入场券。但是当我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中年男子就显出了一种十分为难的样子摇着头。即便如此,入场券也已经放在了窗口。
  “嗯——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啊,可是今天看完了我们这一家,就赶快和大家一起回家去吧!”
  我急忙点头行了个礼,然后迅速地穿过了敞开着的玻璃门。用五千日圆交换的入场券看上去总觉得是什么宝贝似的。里边是狭窄的大厅,有一个稍稍上了年纪的男子,正坐在红色塑料沙发上吸着烟。
  先进去的三个人好像非常担心似的,多少显得有些紧张兮兮。从墙壁的那边传来了欧洲轻音乐猛烈的鼓声和低音乐器的声音。阿大按着前胸说:
  “我,只是这些,就觉得来参加这次旅行很值得了呐。就算是明天马上回去也可以了啊。”
  阿润绷紧了下巴点头说道:
  “好啦,咱们过去吧!每个人都不能分散开来哟!”
  与其说是进入了脱衣舞剧场,还不如说是拼了命钻进了宇宙飞船。我们打开了颇似电影院里的沉重的双重大门,眼前的观众席显得比较幽暗。里边有灯光闪亮的舞台,在那里跳舞的人将一只腿抬过了头顶,却用另一只脚的脚尖站立着。跳舞的人只是把类似薄纱的布料裹在身上而已,因此看上去是几乎接近于裸体的表演,可是只要离开舞台大约十米以上的话,就根本看不清楚女人的“那里”了。
  阿润一边调整着宽边眼镜的位置,一边发出了比播放着的音乐还要大的声音:“我说,大家都能看清楚吗?”
  阿大向前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
  “能看到脸和胸,可就是看不到‘那里’。”
  我们为了去距离舞台更近的坐位,一点一点地往前移动。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脱衣舞剧场的人都非常老实而且安静,客人当中没有一个人高声叫嚷或者大笑不止。这与美国电影中暴露乳房的场面完全不同,尽管其中也有抛扔丝带的人,也有在曲目播放的过程中一直有节奏地拍着手的人。然而,那似乎是某个女孩子的老顾客吧。
  这之后,有几个艳舞女郎上台表演了,尔后又从舞台上消失了。每一个人跳三个舞之后,终于脱光了衣服变得赤身露体之时,就又消失在舞台的两侧了。瘦削的人、妖艳的人、身材高大的人、个子矮小的人、舞蹈跳得好的人和不怎么动弹只是给客人看她身体的人,真是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艳舞女郎都应有尽有。
  然而,由于舞台上的灯光过于强烈,舞女的皮肤都像塑料一般光洁无比,就好像是展示着小偶人一样。我们渐渐地就移到了距离舞台很近的坐位那边去了。可是,即使是在比较近的地方观看,依然不能清清楚楚地聚焦到女人的“那里”。总让人感觉到好像是蒙上了天然的马赛克,显得有些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或许,女人的“那里”是一种不太适合大家伙一起观赏的部位吧。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每一个舞女都已经轮番表演了一回之后,由于强烈的音响和照明,眼睛和耳朵都变得十分沉重了。我捅了捅在我身边的阿润的肩膀,然后在他的耳边大喊起来:
  “咱们该走了吧?”
  阿润脸上带着倦意向我点了点头。阿润敲打了一下前排坐位上的那个肥胖的后背。阿大的恤衫上早已经浸满了汗渍。由于人多闷热,剧场内的冷气空调根本不起什么作用。“哲郎说咱们该走了,可以了吧?”
  阿大转回头来,做出了一副要照相的姿势。
  “总要留个纪念吧,所以,还是要做了那个再走啦。”
  他说的是一般客人留作纪念的快速照相服务。舞女结束了自己表演之后的间隙里,她拿着装好了快速胶卷的照相机返回到舞台上。花五百日圆就可以获得一张裸体照的礼品。阿大就像一个赛场服务的女孩子一样,向对着观众席展示着照相机并且走来走去的舞女举起了手。
  “喂——喂——这里要!”
  舞女从阿大手里接过五百日圆,然后递过来一架大相机。这是一位二十几岁的非常年轻的女孩子,好像是已经出演了几盘色情录像片的女演员。这个女孩子敞开了系着白色吊袜带的两腿。阿大为了照下舞女的整个身子,于是向后仰着身子摆好了照相机。女孩子依然表现出职业性微笑,并且用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客人,请不要照我的脸。”
  在阿大之后,阿润也照了。阿润想把照相机递给我,我摇了摇头。直人也好像不怎么需要这样的照片。因为像这样的照片是没办法放在自己的房间里的。
  当我们走出脱衣舞剧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在像新宿这样的街区里,只要看到街道已经变得灯火通明,就知道夜晚已经降临了。阿大看了好几次快速相片,嘻嘻地笑了起来。
  “真是太可爱了啊!听说是叫芹泽滴的女孩子。我呐,有可能成为她的FANS呐!”
  阿润扫了一眼自己拍摄的照片,马上就塞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去吃晚饭吧。感觉今天特别累啊。”
  天色暗下来以后,我们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氛围,于是大家避开歌舞伎町,走上了靖国大街。挨得密密麻麻的红色汽车尾灯的河流,被大大的高架桥所吞噬,再也看不见了。在高架桥的上面,仿佛是远离了现实世界似的,新宿车站西口巨大的超高层大厦,一边从窗子里倾泻出光亮,一边刺向天穹。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朝着今晚要栖居的窝巢新宿中央公园走去。
  那一天晚餐,是在十二社大街上的一家西餐馆解决的。我们从硬币寄存箱里取出了洗澡用具,就都去了梅月公共浴池。在脱衣舞剧场,大家都是紧紧地聚集在一起的,可是在浴池里洗澡的时候,却开始相互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了,大家在各自使用相对远离别人一点的淋浴喷头。不仅如此,就是在洗浴的池子里,也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让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们从公共浴池里出来之后,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些东西,到达新宿中央公园时已经是夜间十一点钟了。
  我们在熊野神社旁边的一块绿地里搭起了帐篷。由于是街灯的光亮照不到的地方,所以也就是距离不管哪一个无家可归者的纸箱屋都比较远的场所。八角形的丹罗普的帐篷,被我们在隅田川河滩上打开了又收起来,不知道做了多少次这样的准备训练。因此这一次我们只用了短暂的十分钟就完成了当天夜里的住宿准备。我们拿着各自的睡袋钻进了帐篷。在我们四个人的中间放置了一盏干电池式的荧光手提灯。夜间的公园极其宁静。在帐篷里,只能够听到远处传来的自行车轮子飞转的声音。
  直人指着枕头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塑料袋说:
  “这些东西还需要吗?”
  阿润躺倒在睡袋之上,正在看美国色情电影女演员辞典。
  “嗯——通过读小说才知道,无家可归的人好像是有很强的地盘意识,也许半夜里会有人来跟咱们说什么呐。在那时,咱们可以用这些东西来代替事先的问候。”
  塑料袋里有各种各样带馅儿的饭团子三十个,容量是两升的瓶装麦茶两瓶。我想,由于是第一个晚上,大家可能很晚才会睡觉,而且还要相互聊天呐。可是骑车的疲乏与成人世界的紧张的确是让我们难以承受了,在还没有到十二点的时候,我就像是被什么人打了一闷棍似的,一下子就陷入了昏睡之中。剩下的三个人也一定和我一样沉沉入睡了吧。在从公共浴池回来的路上,我们已经疲惫不堪得谁也不想讲话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树叶摇动的声音弄醒了。这时,黄中泛绿的天幕已经彻底明亮起来了。我刚刚钻出睡袋,直人就向我喊了一声“早晨好”。
  “怎么,谁也没有来过吗?”
  我看了看任何人都没有动过的塑料袋。因为实在口渴,于是我就拿起麦茶喝了起来。冰凉冰凉的,非常爽口好喝。
  “我去一下厕所,马上回来。”
  说着,我爬出了帐篷,来到了早晨六点钟的公园里。三月份即将结束的时节里,空气依然还是非常冷峻的。溜溜达达在闲逛的狗进入了我的眼帘。在只有光辉而没有热度的晨光里,公园显得格外寂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我们竟然在东京的中心地带野营了一个晚上。因此,从五脏六腑的深处总感觉到奇奇怪怪不可思议。我的父母一定会以为我们现在是在木更津海滨公园里支起了帐篷吧。
  我在公园里的公共厕所方便完了之后,就用像是冷水机一样的地下水道的水洗了脸,然后回到了帐篷那里。
  “喂——快来帮帮忙啊!”
  阿大睡眼惺松地喊道。大家已经都起床了,正在开始拆卸帐篷。为了躲避警察的巡逻盘查以及公园里的地盘纷争,尽量晚些搭帐篷,而且还要早些收拾起帐篷来,这是阿润出的主意。
  收拾好帐篷之后,我们来到了有喷泉的广场。大家坐在被阳光烤热的长椅上,开始吃剩下的饭团子。阿大因为是刚刚睡醒,所以只吃了四个饭团子,剩下了许多。在我们去硬币寄存处寄存行李的途中,直人拿着白色的塑料袋跑向盖着建筑工程用的蓝色塑料苦布的纸箱屋。
  “嗯——对不起。”
  这时里边一个一脸严肃的五十多岁的男子露出了被太阳晒黑了的面孔。
  “这个,请你和大家一起吃吧。”
  这个男子用一只手撩起蓝色的塑料布,并不言语,只是死盯盯地看着直人。男子抬起戴着粗白劳动手套的手,不客气地把塑料袋接了过去。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塑料布就合上了,男子和塑料袋也都在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阿润耸了耸肩膀说道:
  “饭团子,或许他并不怎么喜欢呐!”
  这之后,消磨整个上午的时间就成了大问题了。早晨早早起来,那么整个一天就显得十分的漫长了,这才知道难捱的时间是多么令人讨厌。因为这时候我们人在旅途,既不能一直躺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也不能懒懒散散地看电视了。
  我们在咖啡馆里吃了带有煮鸡蛋的晨早套餐,在古满剧场附近的保龄球馆打了早场的保龄球。这种体育活动如果是在早晨进行的话,总让人感觉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我们逛了几座新宿车站西口的高层大厦,还上了最高层的展望室去看了看。但是无论到哪里,也都像是在前几天的宾馆休息室一样,并没有让我们特别惊讶的地方。
  吃午餐时,我们去了排起长队的新宿三丁目的旋转寿司店。阿大一个人就已经叠起了将近二十个小碟子,我们三个人顶多六七个小碟子就足够了。我们到新宿旅行的第二天,天气很好,只是刮了很大的风。由于是温和的春风,也并不觉得有多么寒冷。
  我们吃饱了肚子,坐在新宿车站南口那边高岛屋百货商店前的长椅上,一边看着像大河一般的日本铁道线路以及线路对面那些灰蒙蒙的建筑群,一边开始睡午觉。我们在外面足足地睡了一觉,当大家醒来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混沌的三月天空下闪闪发光耸立着的高楼大厦。如果要睡午觉的话,新宿就和我家旁边的佃公园一样,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场所了。而且给人的感觉是这才是东京的午睡。
  刚刚醒过来,我们就在附近分散开来,各自用手机给家里报平安。直人以外的三个人用了仅仅三十秒就结束了通话。因为刚刚离开家也就两天左右的时间,所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定要向家里汇报。
  晚上,我们早早地在自助比萨饼店——喜客店解决了晚餐,然后向歌舞伎町的后街走去。我们并不理会那些招呼客人的男人们,只管在美食街上悠闲自在地闲逛。在下到杂居大楼地下的台阶上,这家店铺的霓虹灯在泛着蓝色的光辉。店名就是JUICE这是我在有关街舞的杂志上了解到的一家夜间俱乐部。喜欢音乐的我认为,反正是去新宿,那么哪怕是一次也好,一定要去看看juice俱乐部。我们顺着黑暗的阶梯走下去,在门口交了入场费。这里的价格只有昨天那家脱衣舞剧场的二分之一左右。我们被店里的女孩子抓住手,往我们的手背上盖了作为标记的印章。手背上留下了有粉红荧光的图案标记。这几个英文字母点点滴滴沐浴在到处都安装着的幽暗灯光下,好像浮出来一样闪闪发光。我们走向舞池,或许是时间还太早的缘故吧,没有一个人来这里跳舞。调音师(DJ)在播放着任何人都比较熟悉的古典灵魂乐。这里用的是专业器材,比我在自己房间里听的CD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至少也要多出几十倍以上的震撼力。大低音鼓和贝司的声音从我们的脚底震撼到我们的全身。
  阿润在我的耳边喊道:
  “饮料,咱们去兑换吧!”
  在柜台那里,我们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入场券换了一瓶纯净水。从现在开始要流汗了,所以还是白水是最好的。我们找了一个圆桌子坐下来,从这里可以俯瞰舞池,在舞池里有几个女孩子正在像海草一样在摇晃着。宽松牛仔服以及全棉裤,再加上贴身恤衫和大圆领女背心,脚上还穿着大号码的篮球鞋,这些女孩子们的穿着打扮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两样。她们那编上了串珠的头发随着震撼的旋律在跳跃着。对于我来说,这里倒比脱衣舞剧场更适合我。我把嘴放在纯净水瓶口上一点一点地喝水,身体仿佛是浸泡在热乎乎的温泉里放松下来,禁不住也开始扭动起来。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舞池里开始变得混杂起来。阿大捅了捅我,大声喊叫着说:
  “咱们去吧!”
  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坐位。我用眼神邀请了阿润和直人,可是他们两个人却同时摆手示意让我们先过去。阿大和我在巨大的扩音器前面开始跳起来。尽管我不怎么会跳舞,但只要随着非常巨大的音量跟上旋律,心情就自然会好起来。我想,人只不过是皮肉的袋子里蓄满了水的东西而已,而音乐则是那种将沉淀于人的身体内部的水尽情地震荡摇晃搅拌起来的东西。我就像个傻瓜一样,似笑非笑地继续乱跳着。阿大则按照现代盂兰盆舞似的节奏,跳着非常生硬的街舞,只见他身上肥厚的脂肪在不停地颤抖着。
  突然听到有人打招呼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向我打招呼。
  “请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是哪个高中的?”
  我禁不住大吃了一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金发”女孩儿再一次发问道:
  “你是哪个高中的?”
  在她穿着白色恤的前胸上,坠着一个心形的莱茵人造石,从短短的女式斗牛士紧身裤下可以看到她那被太阳晒黑的脚踝,外面套的皮夹克是明亮的粉红色。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活泼明朗而且总是面带微笑的女孩儿。看到我显出为难的样子,阿大就喊着回答说:
  “R高中!”
  这是一家私立学校的名字,是阿大和我都很难考上的贵族学校。
  “哎呀,你们可真是了不起呐!喂,我来介绍一下吧。”
  她将在后面跳着舞的一个女孩子推到了前面来。这个女孩与她恰好相反,显得有些害羞的样子,只顾低着头微笑。她身上穿着厚的纯棉超短裙和纯棉的短大衣,里面条纹纽扣毛衫的前襟是完全敞开的。
  “她是夕菜,我是阿绫。你们呢?”
  阿大非常高兴地捅了捅我的胸脯。
  “这家伙叫哲郎,我叫阿大。我们是在旅行当中。”
  听了这一句话,阿绫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那,你们住在哪里呢?”
  阿大看了看我的脸,我只好含糊其辞了。因为我们无法说出现在是在公园里搭帐篷住这件事情来的。
  “这是秘密。还有两个一起来的伙伴,我们一行四人在旅行呐。”
  阿绫摇晃着金色的马尾辫喊道:
  “那么,一会儿介绍一下啦!”
  我点了点头,重新又跳起舞来。叫夕菜的女孩子好像有些难为情,一直微笑着继续跳着舞。这是一个虽然内向但却有些不良倾向的女孩子。我觉得阿大的变化似乎很奇怪。看来他是喜欢上夕菜了,这从阿大绝对不看夕菜那一边就可以知道。
  在调音师换班的时候,我和阿大带着两个女孩子回到了坐位上。阿润显得特别高兴,在嘻嘻地笑着。可是直人却瞪大了眼睛,似乎感到非常震惊。而我则为自己成功地跟女孩子搭上了线而十分得意。我们重新相互作了介绍。阿大不知道在阿润和直人的耳边说着什么,一定是为了高中的名字这件事在和他俩统一口径吧。
  “我们也像是在旅行当中一样啊。”
  阿绫的话中好像有什么地方是在胡编乱造,然而阿大却像是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这些似的。
  “那和我们是一样的啦!我们住在月岛,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呢?”
  “是从代官山来的。”
  两个人稍稍相互点了点头。我看了一眼阿绫的恤衫。虽然俱乐部里边很暗,但我仍然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衣领下面有些发黑。阿润抬起下巴向我示意了一下。
  “哲郎,你来一下。”
  我离开坐位,跟着阿润走了出去。阿润进了涂抹得黑黑的通道里面的男厕所。厕所的门关上后只有音乐的低音线还勉强能够听到一点点,似乎音乐声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阿润正对着洗脸盆镜子,就那么对着镜子跟我说:
  “我觉得,那两个人是不是太有些自来熟啊?”
  我也对着留下无数手印的镜子点了点头。
  “是啊,的确有点儿不同寻常。”
  “还有哇,那个坐在我旁边的叫阿绫的女孩子,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呐。”
  我虽然和她们一起跳了舞,可是竟然一点都没有发觉什么。
  “你说奇怪,是怎么个奇怪法呢?”
  阿润推了一下眼镜,动了动头发。
  “那是一种好像香水和煮鸡蛋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总感觉到有一种汗臭味儿。”
  我皱起了眉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就有可能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了。
  “她们看上去十分可爱,我也觉得很可惜啊。可是,咱们还是要格外注意她们两个人哟。咱俩在这儿待得时间长了的话,可能会引起她们的怀疑,还是快点儿回去吧。”
  我和阿润一起出了厕所,返回到了和建筑工地没有什么两样的、极其喧闹的舞蹈音乐里。
  在那之后的大约两个小时里,大家都玩儿得十分尽兴。在这样的场所,有女孩子和没有女孩子在,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频繁地走到舞池里去,在不跳舞的时候,就谈音乐和电影什么的。我虽然喜欢读书,可是在这样的场合,那种话题却起不了什么作用,因为这些人谁都不怎么读书的。读书好像已经脱离了时代趣味吧。然而对于我来说,却比玩游戏要有趣得多,所以哪怕只剩我一个人也要把这种读书的爱好进行到底。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个小时了。在我的头脑当中已经列出了下次要在旧书店里找到并买下来的长长的一览表。马上就要到十点钟了,俱乐部终于迎来了开动马达的黄金时间。调音师一边将旧曲子与新曲子以非常适当的节奏衔接起来,一边煽动着舞池里人们的情绪。俱乐部里的灯光,将漂浮在空中的尘埃与跳舞的人们的牙齿都照射得泛着蓝光。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中间休息,就在我返回到坐位上的时候,直人对我说:
  “再待一会儿,咱们就出去吧。我已经想要洗澡睡觉啦!”
  阿大依依不舍地望着还在跳舞的那两个女孩子。
  “好不容易就要成功啦。那个夕菜还真是很可爱呀!我要去跟她聊两句。”我们三个人离开桌子,沿着通道走向出口的时候,阿大带着那两个女孩追了上来。“你们等一等嘛!她们两个说是有点儿事情要说。”
  身材矮小的阿绫拼命地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她那宽大领口处的前胸上,汗珠微微地闪着光。我这时才闻到了刚才阿润所说的那种奇怪的气味。夕菜显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而且还扭过脸去不予理睬似的。
  “我说各位,我们两个离家出走已经是第四天了啊。如果在西餐馆或者咖啡屋睡觉的话,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假如跟那些变态的男人走的话,尽管也能住进情人旅馆,可是那样的话,还得跟人家做爱,那也太麻烦了吧。”说完就向上翻翻眼珠,双手合十,只张开一只眼睛,看着我们的反应。
  “能不能让我们两个也住在你们那里呢?反正你们也就是初中生吧?因为毕业旅行或者什么的要回到这附近的宾馆去吧?”
  我们大家一时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我们暂时离开两个女孩子,四个人围成一圈儿商量起来。阿润说道:
  “怎么办呢?咱们那个帐篷还能再住两个人吗?”
  阿大十分可怜地看着夕菜那边。
  “可是,今天晚上没有她们两个人睡觉的地方啊!”
  直人用比舞曲声还要大的声音喊道:
  “两个人好像已经有四天没洗澡了。咱们最好和她们一起去梅月公共浴池吧。”
  最后一个发言的人总会得出结论的,这是我们四个人之间长期以来形成的一个游戏规则。这一次该轮到我来作决定了。
  “那么,就告诉她们两个,咱们不是住在宾馆,而是在公园里住帐篷,假如这样也可以的话,就欢迎她们来住。”
  阿大喜出望外地急忙点头表示同意。
  “一定要这样!那么就这么定啦!”
  阿润和我返回到女孩子们那里。我在阿绫的耳边说道:
  “我们也是向父母撒了谎,在公园里搭帐篷住呐。按原计划的话,现在我们应该在房总半岛的野营地才对。跟我们在一起可能睡得不怎么舒服,到了早晨很可能会冷一些,如果你们觉得这些没什么的话,当然可以来啦!”
  阿绫马上高兴得跳了起来:
  “能让我们住啦!太好了!”
  长得比较漂亮的那个女孩子依然是面无表情,沉默着低着头。
  当我们走出俱乐部的时候,看到的依然是新宿明亮的夜晚。街道看上去比白天还要耀眼。我们六个人朝着公共浴池的方向走在了靖国大街上。我们打开硬币寄存箱,拿出了洗澡用的东西,这时,阿绫和夕菜突然惊叫起来:
  “哎呀,真了不起啊!你们还真是有备而来呐!”
  我想,什么东西都不带就离家出走,这才是有问题呐。阿大借给夕菜,直人借给阿绫多出来的毛巾。阿润在男女分开的鞋柜前面说:
  “那么,在三十分钟后,咱们大家就在这儿集合吧。”
  阿绫看了一下手表,又翻了下眼珠,发出了甜甜的撒娇的声音。然而我想,对我们这些初中生撒娇也是没有什么用的啊。
  “我们都已经四天没有进浴室了,所以一个小时以后可以吗?”
  还没等阿润回答,阿大就充满自信地拍了拍胸脯。因为有女孩子在,阿大直挺挺地挺起了胸膛。这一次他胸前的脂肪还真没怎么摇晃。
  “当然可以啦!慢慢地洗吧。在那期间,我们也可以搭帐篷嘛!”
  当我们爬进中央公园里的帐篷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半夜十二点了。我们把保温性能最好的直人的睡袋交给了两个女孩子。剩下来的睡袋也都打开拉链,或者当做褥子铺在了地上,或者当做被子盖在身上了。尽管外面因气温下降而冷了许多,可是公共浴池的水对于还非常年轻的我们来说还是太热了一些。为了预防夜间的寒冷,我们多准备了一些可以套起来穿的衣服,因此并没有冷得发抖。阿大脱掉了帕卡短外衣和汗衫,上身只穿着一件恤衫,此时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呢?嗯,可能是因为爸爸妈妈很烦人吧,心情很可以理解啊。”
  我们以荧光灯为中心围绕成一圈。每一张脸都沐浴着蓝色的灯光,很像是幽灵一样,没有什么生气。阿绫忽然用很高亢的声音笑了起来。
  “哈哈哈,可以啦!可以啦!”
  “不好不好!”
  一直保持沉默的夕菜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她茫然若失地望着荧光灯的侧面很像一个受了伤而躲进窝巢里去的小动物。
  “我没有父亲,有母亲和一个妹妹。可是啊,尽管是亲子关系,但是各有脾气禀性吧。我的妹妹能和母亲相处得很好,可是我就完全不行。从小的时候起,我就总是想,这个人真是我的母亲吗?”
  这之后,夕菜看了一眼阿绫,就微笑起来。她洗去化妆品后的脸显出了十五岁左右少女的容貌。我觉得此时的她看上去比刚才在俱乐部的时候更加美丽了。
  “真对不起啊,阿绫。连累你也卷进这样的事情里来了。”
  身材矮小的女孩子眼含泪水点了点头。在俱乐部里一直都没有放下倔强的表情,阿绫似乎很有为朋友着想的品格呐。阿大也的确是很直率,他蜷曲着巨大的身子,尽力向夕菜表示着自己也有同样的感受。
  “我们也是差不多的啊。我老爸今年年初就死掉了。请你们不要问我是什么原因。我从心底里感到了安心呐。老爸是个常常使用暴力的人,还是个常常喝酒就醉的人,是个最差劲的老爸呀。托他老人家的福,我想可能要到职业高中去念书了。我弟弟比我脑袋瓜聪明,所以钱用在他身上才是对的。”
  从阿大的嘴里听到这些话,就连我也是第一次,因此,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阿大缓缓地逐个巡视了阿润、直人和我三个人。这时阿润说道:
  “不管是哪一个家庭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吧。”
  而我并不知道阿润的家里和我的家里到底有没有什么问题存在。可是,我还是和沉默着的大家一起点了点头。只是我还没有了解吧,或许家里成员当中真的有什么大的问题存在呐。像这样的事情,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会被巧妙地隐瞒起来的。或许明天自己就能够获得新生。这样想来,突然眼前就浮现出了父亲和母亲的容貌来了。我的父母关系很好,只要我不在家里,就像今天晚上一样,他们两个人一定会到什么地方去用餐的。
  “咱们睡吧。”
  直人由于这两天来的疲劳,脸上的皱纹仿佛变得更加深刻了。关掉了荧光灯的开关,就看到了树的影子投射在了帐篷的顶上。
  “真是太谢谢你们了,给你们添麻烦了,真对不起啊。”
  夕菜在一片幽暗里这么说着。这是我在进入梦乡以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在一片幽暗里,有个身影在悄悄地晃动着,好像是在摸索着阿润的腰间挎包。根据发型,我知道是那两个女孩子当中的夕菜。她从挎包里拿出了几张纸币后,又屏住呼吸慢慢地拉开了我腰间挎包的拉链。
  我翻过身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夕菜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身体都僵在了那里。我用下巴向帐篷外示意了一下,然后悄无声息地钻出了帐篷出入口垂落着的门帘,她也跟了过来。
  离开了帐篷,我们两个人坐到了下着露水的黎明时分的长椅上。
  “你是怎么了?难道是很需要钱吗?”
  夕菜并没有显出胆怯的样子,而是很坦白地点了点头。
  “是的。”
  鸟儿们一齐从睡着的树上飞了起来,就像是一面旗子在新宿的上空盘旋着。我呼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
  “为什么?”
  夕菜用两手抱紧身体弓起了后背。在超短裙的下面穿上了阿大的平针毛料裤子,即使这样或许还是很冷吧,她的手和腿都在打颤。
  “因为我可能怀上了。”
  长椅的后面传来了阿大的声音:
  “那是真的吗?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
  在长椅上,她更加蜷缩起了身子。我在想,就这样像一个胎儿一样要把身子紧缩成一团吗?夕菜好像是在自嘲似的说:
  “去年在过圣诞节的时候,我也离家出走过。那个时候,我喝得烂醉,和好几个人做了爱,所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就算知道,也不知道对方住在什么地方啊。”
  阿大坐在夕菜的旁边,把自己的帕卡短外衣脱下来披到了她的肩上。被人家这么和善地对待,夕菜心里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已经破裂了,终于掉下了眼泪。
  “对不起啊,都已经得到了你们的帮助,可还要偷你们的钱。不过,我心里非常地担心啊,简直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已经有三个月没来那个了,检测的药品在药店里有卖,可是我不知道价格是多少,也没有剩下什么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对不起。”
  她一边哭着一边向我伸过手来。在薄薄的手掌上有两张从阿润的钱包里拿出来的已经揉搓得皱皱巴巴的一千日圆纸币。我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来一张,放在了她的手掌上。阿大也同样拿出来一千日圆。
  “可以吗?”
  阿大笑着点了点头。天空中盘旋的小鸟的叫声比汽车的声音还嘈杂。在高层建筑物后面的地平线上,十分清澄的朝霞开始出现了。
  “先起来的是我,所以你还真没有运气呐!如果是直人的话,那肯定是要拿出来一万日圆的啊。”
  夕菜的脸上出现了既哭又笑的表情。阿大问道: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阿绫起来的话,我想请她跟我一起去一下药店。反正已经这样了,也跟直人说一下吧,药钱也请他捐一些吧。”
  随后我们三个人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清晨的霞光。天空的颜色不断地急剧变化起来,整个天空里是一片霞光在铺展着。这是一个我们谁都没有相互确认或者说出来的美丽早晨的到来。这里有着清晨冰冷的空气,有着逐渐由深红色变为透明的金黄的太阳,还有沐浴着朝阳端正耸立的高楼。虽然已经忘记了脱衣舞剧场的舞台,然而,那天黎明时分的感觉,直到现在我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
  播音工作室阿尔塔的后面有一家西餐厅,我们就在那里等她们两个人。在还给了阿润一千日圆之后,又从直人那里得到了一千,所以,夕菜一共得到了四千日圆的捐款。我虽然不知道检测怀孕的药品到底要多少钱,可是我想,那么多钱已经足够了吧。
  阿绫和夕菜返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要了不知道是第几杯咖啡了。她们两个人站在了我们包厢席位的前面,给我们看了能够把体温计装进去那么大小的白色盒子。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阿绫也是显得十分的明朗快活。
  “请看,这就是大家帮忙买的东西啊。
  “不要说啦,多不好意思啊!
  夕菜这么说着,拉起阿绫的手,立刻就消失在女厕所里了。这之后的十分钟,也许是这两天最长的十分钟了吧。阿润和直人还有我都显得很沉稳,只有阿大一个人好像是特别地紧张,用茶匙咯吱咯吱地敲打着桌角。阿润十分尖刻地叱责道:
  “太吵人了,别敲啦!
  阿大刚刚放下匙子,却开始更加激烈地摇晃起腿来了。他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想要和谁找茬打架似的,眼睛望着空中。阿绫静静地回来之后,就坐到了包厢坐垫的一端,表情严肃,什么也不说。阿大问了一句“怎么样了”,她就沉默着摇了摇头。
  夕菜一只手拄着桌子站在那里。不仅仅是她的脸色,就连她穿着超短裙的腿也都显得没了血色似的。
  “我真想笑啊!好像是得了非常意外的病了!说是阳性。回去之后,怎么对那个人说呢?肯定会被说相同的话吧,而且还要被戏耍吧。不要把自己就那么便宜地卖掉了。可能还会说我是自作自受。可是,难道喜欢一个人,还分什么贵和便宜吗?难道我们都是商品吗?”
  夕菜毫不隐讳地哭诉着。即使是整个西餐厅里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她也是毫不在乎的样子,而且一边哭着一边握紧了拳头,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看这种样子的女孩子我还是第一次,因为看上去她就好像要去和什么人进行一场决斗似的。阿大在狭窄的包厢里站了起来。
  “嗯——虽然我和夕菜见面还不到半天的时间,可是,那个……”
  不管什么时候都直率得令人吃惊的阿大,现在却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额头上满是汗水。
  “……我说,生或者不生,不管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帮上忙呢?反正,到了明年的春天,初中一毕业,我就要去工作了。”
  阿大这家伙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呀?我们只是张大了嘴巴呆呆地望着他。我们感觉到现在的说法好像跟“我喜欢你”这样的告白多少有些不同。还有就是到了今年的春天,阿大也还只是一个要升入初中三年级的十四岁的学生而已啊。餐厅里人们的视线这一次又完全集中到了阿大的身上了。
  “嗯——冬天里我把自己的老爸给弄死了。我们家的人一时间都被弄得七零八落的。就算我多管闲事,可是我认为最好还是不要破坏家庭这个形式。假如不管怎么努力,你还是不能跟母亲生活在一起的话,我可以帮你建一个新的家庭啊。刚才,在等夕菜的时候,我就忽然想到了这么多事情。”
  我终于理解了,如果有人敢于牺牲自己,而且能够发自内心地讲出来,那么这种语言是具有相当大的力量的。我也观察到,从原本好像是要去决斗的夕菜的身体里,那种原来的紧张感正在渐渐地消失。十几岁少女的气色仿佛又回到了她那苍白的脸上。“谢谢你,阿大。我决定今天就回家里去,然后和那个人商量一下看看啦。”
  阿大满脸通红地坐着,连续喝了三杯冰水,然后慌忙地在腰包里摸索出一枝签字笔,在餐巾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默默地递给了夕菜。夕菜尽管是极度疲倦的样子,仍然保持着微笑,接过了那张湿湿的餐巾纸。
  “要保持联络啊。”
  “这是多么动人的场面啊!阿大君,你太棒了!”
  阿绫用手绢擦着眼睛喊道。由此看来,阿绫好像是特别爱掉眼泪的那种人呐。我一半是感到吃惊,另一半是被这种情景打动了,默默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即便如此,才刚刚十四岁,就敢于自告奋勇地要争当其他男人的孩子的父亲,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我久久地凝视着在突然之间仿佛已经长大成人的我朋友的脸。
  在还没到中午之前,我们大家就到新宿车站送她们两个人了。直人有些不明白地说,如果要去代官山的话,不是应该乘坐地铁才对吗?可是就在这时,阿润碰了一下直人的肩膀,叫他不要再出声了。她们两个人买的是到总武线龟户站的车票,据说家在距离车站乘公车需要十分钟左右的地方。
  阿大很想去把她们一直送到家里,但还是被我们几个给拦住了。见面才刚刚半天的时间,就要前去拜会对方的父母,这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有些操之过急了吧。当黄色的电车驶入月台的时候,阿绫马上低下了头。
  “我们是本地高中一年级的学生,跟大家差两岁吧,所以我感觉到了年轻就是资本啊。”
  她说的“资本”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全然不知。身材矮小的阿绫所注视的前方有一个同样身材矮小的阿润。阿润头脑聪明,肯定会明白这句话里所隐含的意思吧。夕菜用比电车的轰鸣声还要大的声音说道:
  “我欠大家的。阿大君,谢谢你啦!刚才我终于明白了,不管是多么糟糕的时候,都可能有什么人会来做你的朋友的。我一定会跟你联系的。到时候可一定要帮忙商量一些事情哦!”
  与从电车下到月台上来的人们相互交错,她们两个人进到了车厢里面。随着不近人情的电子铃声响起来之后,电车门关闭了。在玻璃窗里边,夕菜伸出了大拇指和小拇指,做出了一个打手机的姿势。阿绫则在脸颊上按着一个字型,好像是在照自拍贴纸相片一样。
  电车已经飞驰而去,月台上只留下了那些工作地点就在新宿车站附近的人们的气息。这时的阿大用一种就要哭出声来的声音说道:
  “啊——啊,她们两个都走了啊!”
  阿润朝着车站南口的阶梯方向走了过去。
  “咱们也准备回家吧。”
  每次旅行,我都感觉到很不可思议的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去的时候总觉得要花费很多时间,可是回来却用不了太多的时间呢?距离并没有什么变化,原本应该是花费同样的时间才对的,可就是觉得回程也就只有来时的一半而已。
  我们从公共浴池前面的硬币寄存箱里取出了行李,然后返回到新宿中央公园,从放置了三天的山地车上取下了防盗锁链,并且在后座上固定好了行李包裹之类的东西。在春意盎然却朦朦胧胧的天空下,在新宿车站西口高楼大厦间的大街上,我们骑着山地车驰骋起来。
  只觉得山地车的脚踏板变得非常轻盈,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情也是格外的好。尽管没有那么多快乐的事情发生,但我们还是按着原计划在新宿住进了帐篷,而且还多多少少成功地体验了危险的成人世界。我们沿着新宿大街一直往前飞奔,在我们最初来的时候第一次休息的地方——四谷的一家西餐厅里吃了相对晚一些的午餐。
  那一天吃的是俄罗斯牛肉饭,惟独阿大说上一次来时吃的量比较大的意大利汉堡包比较好。即便如此,他还是追加了三碗饭,看来阿大的食欲即便是和那个女孩子刚刚分别,也都没有任何减少的迹象。
  当我们来到半藏门的环线路时,大家开始了一场比赛,也就是所有的人都不用蹬,看谁在下坡道上滑行得最远。皇宫的绿色依然很深很浓,宫墙边大壕沟里的水也依然是混浊不清,就像是一个钓鱼的地方。我们的后背上承受着陆地的风吹,大家张开双腿,让山地车在坡度较大的坡道上飞驰而下。
  获得胜利的当然就是阿大。阿大丝毫都没有蹬脚踏板,就滑行到了差一点就是日比谷十字路口的地方。在上坡时处于不利的重量,却在下坡的时候产生了十分有利的效应。惯性的法则的确不容忽视啊。
  当我们回到银座的时候,就有了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城市街区的感觉。我们穿过了午后购物客人熙熙攘攘的晴海大街,也穿过了和光、三越和歌舞伎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尽力打扮得十分得体和潇洒,而且还稍稍有些装模作样,我终于明白了,正是这样的街区,才是我最为喜欢的地方。当我们要过胜时桥的时候,阳光已经倾斜了许多,隅田川的下游蜿蜒流淌在一片金黄的色彩里。
  到了与清澄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直人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我想起来了,咱们不是约定过在这次旅行当中,每个人都要说出一个从来都没有向别人坦白过的秘密吗?”
  这样的约定,似乎我们早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了。因为我们只顾忙于体验色情杂志、脱衣舞剧场或者夜间俱乐部这些成人的危险游戏了。这时,阿润一边看着手表一边说道:
  “咱们就这么回家的话,还要等很久才能吃晚饭,也就是说,咱们在吃晚饭以前,就早早地到家了啊。怎么办呢?”
  我们每个人似乎都不太愿意就这样马上相互告别回家去。因此,阿大就笑嘻嘻地说:
  “咱们就这样继续一直往前走,去晴海码头公园吧。在那里,咱们一个一个地说出自己的秘密吧。只要来得及赶上晚饭,不就行了吗?”
  阿润看了看我,我马上表态说:
  “我没问题!”
  这么说着,我就一直往晴海大街方向走了起来可是我一边走,还要一边思考着究竟自己要说出什么样的秘密才好呢?
  晴海码头公园是一座位于客船终点站旁边的大型公园,也是只有在举行盛大烟火晚会的时候才有人聚集造访的非常幽静的场所。它坐落在填海造地区的最前端,朝向西方,从这里可以没有任何障碍物地一览无余地观赏沉落于东京湾的夕阳,即使是在东京也是十分难得的欣赏落日美景的最佳地点。然而,这一天却不巧是个阴天,原以为整个天空会在瞬间变成玫瑰色,结果在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沉落下去了,天空和大海也都暗淡了下来。这种时候,整个天空都已经毫无分别地混合成了相同的颜色,就连往来穿梭于海湾的船只也都被染成了冰冷的蓝灰色调。
  我们一边眺望着护栏那边并没有海潮气息的东京湾,一边在草坪上坐了下来。大腿的肌肉由于长途骑车产生了一种让人感觉舒适的热度。直人躺在草坪上说道:“是要说秘密吗?那么,从我开始说吧。可是,我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啊,大家早都知道了嘛。”
  直人仍然是横卧在那里,好像是在逐个看着阿润、阿大和我。我想,应该没有一个人会去看直人的表情。至少是我,就不能够认真地去瞧一下这个既明朗又快活地表示拒绝坦白交代的家伙。
  “在整个白天里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因为是和大家在一起,我也就忘记了自己患上早衰症这种病。可是,一到了晚上,就开始感觉到痛苦了。特别是啊,在出现糖尿病症状,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要喝药早一点儿躺下休息了,最痛苦的是在半夜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啊。”
  直人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淡淡地说道。
  “你们大家听不到那个声音吗?地球在以迅猛的速度自转着,每一天都发出嗷嗷的痛苦的呻吟声。我最怕的就是那个声音,因为,我的地球在以比你们的快三倍以上的速度在旋转着啊。这种事情,我连自己的爸爸妈妈都没有告诉呐。”
  阿润小声问道:
  “就是现在也能听到那个声音吗?”
  直人笑着仰望天空。
  “现在当然听不到啦。你们的确有一种能让地球自转变慢的了不起的力量。平时总是让我和你们大家一起玩儿,我心里非常高兴呐!”
  他的话语停顿下来。风吹拂着,吹得自由自在生长着的小草在摇晃着。稍稍过了一会儿,阿润用稍稍带有令人讨厌的语气说道:
  “那么,这次该轮到我了吧?”
  阿润两手向后拄着,和直人一样仰望着天空。那是被一片云彩涂抹得十分明亮的东京的夜空。
  “我的秘密,就是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胆战心惊的吧。”
  阿润在我们班里是数一数二的才子,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把大家引领到意想不到的地方,于是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可是现在的说法却无法让人相信这是阿润所说的话了。我们都沉默着等待他说出下面的话来。然而,阿润却突然笑着说:
  “我的确学习很好哇。不管是参加考试,还是不参加考试,不管学什么,我都感觉是件非常快乐的事情。可是,有的时候,学得过于好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诈骗犯似的。”
  阿润抓住一把草,把它们连根拔起来,迎着风丢了出去。
  “就这样,考上好一点儿的高中和大学,然后进入人们所说的一流公司,度过一个被人们称赞的人生。我究竟是在这样的世界里的什么地方呢?或许会欺骗身边所有的人,来度过自己的一辈子吧?我一想到这些事情,就有了彻夜不眠的夜晚啦。”
  阿大开玩笑说:
  “就算是那样想,但到了考试之前,你还能学下去吧?”
  阿润躺在直人的旁边。
  “是啊,不管是谁,只要是自己喜欢的,而且能很简单地就做好的事情,那当然愿意啦。脑袋聪明,肯定是遗传基因的问题吧,我的喜好就是学习啊。行啦,反正注定是要度过很无聊的一辈子了。”
  不管是什么人,似乎好像都有各自不同的烦恼吧。我即便听了刚才两个人的秘密,但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才好。究竟我自己有没有可以向别人坦白的秘密和烦恼呢?因为我的确是那种极其平常的十四岁的小男孩儿啊。正在我沉默着的时候,阿大却抢先开始了。
  “刚才,我突然说要帮助夕菜的时候,你们也都很吃惊吧?”
  我很坦率地回答说:
  “当时我还真以为你这个家伙疯了呐!还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有谁会去给别的男人的孩子当爸爸呢?”
  阿大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奇怪,笑嘻嘻地看着我。
  “所以啊,哲郎你这个家伙还是小孩子呀!我怕的还是我那死去的老爸。我在老爸去世以后,看了好多有关酒精中毒患者后代的书。不管是哪一本书都写着一个相同的事情,那就是说,经常打孩子的父母,在自己是孩子的时候也经常被他自己的父母打过。也就是虐待的恶性循环。这样一来的话,究竟今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和某一个喜欢的女人结婚,生了孩子,我也会变得像老爸那样来打我自己的孩子吧?最后,我也会被那个孩子杀掉吧?”
  我把手放在了阿大的肩膀上,拼命地阻止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一个人不能那样想得太过于久远。然而,阿大的确是很坚强。在他圆圆的脸上浮现着坚强的微笑,然后他继续说道:
  “没问题,让我继续说完吧。如果专家是对的,那么我的孩子也会像我干的那样,把我这个当老爸的杀掉吧。怎么做,才能把这个恶性循环给打破呢?我自己所受到的虐待不要让比我自己弱的人去承受,那么我该怎么做才能使自己强大起来呢?住帐篷的晚上,我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所以当我听到夕菜也许怀孕了的时候,我就想,这对我来说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在自己想东想西之前,还是豁出去啦!与其害怕,还不如干了再说。至少生下来的孩子是跟我老爸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婴儿呀。”
  就在这时,阿大好像生平第一次哭出声来了。
  “我觉得自己很可怕呐。将来的我好可怕啊。我特别喜欢的自己的小孩子,或许会被我亲手毁掉,这样的我太可怕了啊。”
  我看到阿大厚厚的背部在颤抖着。一时间好像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安慰的话来。在最不合适的时候,轮到我了。其实我这种人并没有什么内容。就连我自己都认为,我也就是个极其平凡极其普通的初中生。然而,当我听过了他们三个人的讲述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许多想说出来的事情。我对阿大说:
  “如果你不忘记现在的心情,你阿大就不会变成怪物的啦。也许会非常痛苦和不安,可是阿大就是阿大,肯定没有问题的。如果有什么苦恼的话,还有咱们这些朋友啊,当然还有专家呐。阿大能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在大家面前都说出来了,所说的坚强,实际上不就是这样的吗?阿大是很棒的啊!不过,绝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来承担。如果自己没办法承受,就一定要依赖别人。”
  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情是特别冷静。虽然我没有预言家的灵感,但还是以百分之百的自信向阿大讲述了一番。
  “阿大肯定会幸福的,阿大的孩子也是一样的。恶性循环的锁链已经让阿大自己给打破了啊,剩下的事就是你自己要能够觉悟到这些,那么你老爸肯定也会理解你的了。”这时候,躺在草坪上的阿润插话说:
  “即使是特能吃、身体脂肪率特高、特别好色,阿大也有好的地方嘛!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咱们几个也不可能在一起啊。”
  阿大擦着眼泪,往草坪上躺了下去,然后仰面望着天空说:
  “就算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们几个仍然还是跟我在一起玩儿,真是谢谢啦!我在你们三个人面前也许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呐。”
  直人却十分罕见地开了个玩笑:
  “的确是啊,因为咱们不是一起看了女人的‘那个地方’吗?这可是一辈子都不能消除的污点哦!”
  阿大说了一句“我的可爱的立可等相片!”,就立刻伸手去帕卡短外衣的口袋里确认了照片是否安然无恙。我们大家一起在渐渐黑暗下来的天空和大海之间大笑起来。阿润说:
  “最后一个应该轮到你了吧?哲郎。快快道来,好让大家快乐起来呀!”
  我凝视着躺在草坪上的三个十四岁的少年。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最值得珍惜的朋友。
  “我恐惧的是:变化。大家都会发生变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忘记今天在这里这样四个人在一起的感觉。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步入成人的行列。进入社会,人性会被这样那样的事情
  扭曲,说不定会取笑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或许会认为那只是初中生的游戏呀,是无知的青涩少年呀。但是,即使是那时,我希望也能唤起此时的感觉。变化虽然是好事,然而不变也有好的一面。”
  阿润又十分冷静地插话了:
  “这个嘛,倒也是啊!
  我笑了,看了阿润一眼。阿润把草含在嘴里,然后将两手交叉放在脑后。风吹动着他额头上的短发。
  “从现在开始,过了几年之后,在咱们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就想想今天的事情吧。那个时候,非常要好的家伙们一共有四个人。即使是在自己人生最美好的时候,也能够说,自己能够加入到四人小组里去,那才是人生当中最美好的!让咱们不要忘记现在的软弱和不安吧。这么一来,一定……”
  说到这里,我已经不知道接着往下该说什么了。直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可思议地说:
  “可是,光是这些,就算是活着,也许就没有什么快乐的事情了吧。”
  我点了点头,天空已经是夜色了。
  “或许的确没有什么好事情。不过,如果真能那样的话,再怎么不好的事情也都能够想方设法地忍耐过去的,也能够想方设法地生活下去。如果能够忍耐人生当中最不好的时期,那就像玩游戏机胜利了一样啊。
  阿润站起身来,拍掉粘在裤子上的枯草,然后轻声说道:
  “哲郎说的一些话好像很支离破碎的,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阿大也站起身来,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珠和泪水。
  “你在说什么呢?”
  “尽管是胡说八道,我在心灵深处知道那是正确的事情。而且一定会是那样的。咱们也都肯定会依赖现在的友谊生存下去的。就这些。那么,咱们准备回家吧。”
  直人一边走向自己的山地车,一边说道:
  “我还是不能把这个小偶人带回家里去呀。你们谁能帮我保管一下吗?”
  阿润和阿大马上都举起手来喊道:
  “好好,我来我来!
  我们四个排成一排,并列着在黑暗下来的公园里好像游行一般地向前飞驰起来。夜晚的风是令人吃惊般的柔软,从背后推着我们骑着车向前行进。我们又开始了平时的自行车比赛,也就是看谁能第一个冲过黎明桥。
  十五分钟以后,我们就会各自分散地消失在月岛街区的每一个家里去了吧?我们也会互相道声“再见”吧?
  跟第二天肯定还会再见面的朋友说“再见”,不管是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件非常非常快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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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7

10000
qws33123 騎士
看了池袋就对作者很感兴趣了,其他的书也要顶```

15 年前 0 回復

王北漠 騎士
下载怎么有权限设置的?难道只能看html了?

15 年前 0 回復

dadongua 平民
喜欢石田的小说,慢慢看。谢谢楼主

15 年前 0 回復

共产主义者 騎士
青春小说,名副其实的青春小说啊。洋溢着青年人的烦恼,青年人的思考。当年我们也是这样过来的啊。(虽然有一些不一样)。比起池袋西口,这篇文章真的让我感觉如同浸沐在春风中一样。没有英雄,没有后宫,没有波澜壮阔的世界背景,没有激动人心的战斗。只是几个14岁青年人生活中的种种,却让我感动到几乎潸然泪下。

15 年前 0 回復

CY小猪 公爵
阿大的名字——小野大辅,让我想起那个声优来了~!!!
不过这本书还是很好看的说呢,年轻真好吖~!!

15 年前 0 回復

星沉月落 公爵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看成4neet……= =||||

还在想石田衣良为啥会起这个标题(拖

15 年前 0 回復

hollowor 騎士
有时看多了轻物  有事那些另类的作品看看也不错哦~~

15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这个很有感觉的小说还 是很喜欢看呢。。。

年轻是种很难形容的东西,最主要的是只你失去了才能感觉到年轻的价值。。

15 年前 0 回復

xyzchwn 子爵
感觉好像在哪看到这个作品电影版的介绍,正好看下原作吧

15 年前 0 回復

luyuanlin 侯爵
支持石田衣良哈~~作家中的贵公子

15 年前 0 回復

bcw 皇帝
不知道書名和14歲有什麽關係....不過看起來似乎是本熱銷作品....姑且先看看吧....

15 年前 0 回復

huozhu 子爵
有趣的故事 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菲莉亚 騎士
池袋作者的书是一定要看到呢
没有插图有点可惜...不过故事还是很有趣的
录入辛苦~

15 年前 0 回復

久远空幻 侯爵
咱自重......这标题真容易看成4NEET.......orz

15 年前 0 回復

lewsl 子爵
纯文字啊= =
还以为有插图向看看插图呢....

15 年前 0 回復

so898 侯爵
前排支持……
小说还是不错的……
不过没有插画这个真是遗憾……

15 年前 0 回復

4580586 勳爵
可惜没图啊...不过看起来还是可以看得下去的小说呢.支持个

15 年前 0 回復

草摩威威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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