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井ラボ、あざの耕平、神野奧那、三田誠】神曲奏界 異色協奏(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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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四位充滿個性的作者所寫,全新的波利佛尼卡世界!
收錄:無名神曲樂士殺手的悲傷樂章—「無法傳至耳中的遙遠音符」;

蠻橫的新進人氣神曲樂士要求與偶然相遇的精靈締結契約—「丹薩里艾爾和白銀之虎」;
在山中獨自生活的邊境治安官有不可思議的客人來訪—「西部狂想曲」;
以及描寫年邁神曲樂士與藍伯特的深刻心靈交流—「當時光流逝」。




当时光流逝
三田诚
佐伯·蓝伯特来到这间酒吧的理由没什么了不起。
总归一句话,就是心情不好。
因为心情很郁闷,也不想去一般酒吧,想说随便走走好了,於是逛到这附近,然後刚好选中这间酒吧。就只是这样而已。
(所长根本没必要道歉啊……)
一想到拓植·尤芬丽——这个即使在托尔巴斯神曲学院中也算首屈一指的人物,蓝伯特忍不住大口大口灌著威士忌。他平常虽然没有那么爱暍酒,不过却很能喝,大家都说他的酒量根本没有底限。事实上,蓝伯特自己也认为,看著大家纷纷暍到醉倒的自己,酒量真的比较好。
(不管怎么看……失败的人都应该是我才对。)
他一边灌著威士忌,一边咬著嘴唇。在脑袋里不断盘旋的,是前几天拓植事务所接到的委托案件。
「……」
委托案件本身是很单纯的建筑物撤栘。
因为要建造大厦,正在挖掘地基时,发现了地下遗迹。由於现在已经不可能变更建筑计画,而且幸好遗迹本身的规模也很小,於是业者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让精灵们栘走那座遗迹。」
虽说是小型遗迹,但那也不是只靠单单一家事务所就能完成的工作。
结果,这件事就变成由好几家事务所共同进行,而拓植事务所派出的是蓝伯特。能够同时操纵好几百柱精灵的蓝伯特,最适合从事这种需要细心的大规模作业。
——但问题就发生在作业进行当中。
「……唉。」
蓝伯特叹了口气。
一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心情就不由得郁闷起来。
以浮游方式移动遗迹时,神曲乐士们突然吵了起来。那是派出最多神曲乐士的那间事务所自家的内讧。理由是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好像是为了争夺某个女性之类的无聊问题而已。
蓝伯特拼死撑住严重倾斜的遗迹。虽说没有办法完全撑住整座遗迹,不过至少保护了重要区域,把损害范围降到最低。
可是,当工作全部结束後,第三神曲公社传来了一份与事实完全不同的报告书。
报告书中指出,遗迹之所以半毁,是因为拓植事务所派来的蓝伯特出了差错。
换句话说,是其他事务所努力保住了重要的区域。
报告书中,还仔细加上除蓝伯特之外所有神曲乐士的证词。
总而言之,为了把罪过推给蓝伯特——以及他背後的拓植事务所,所有神曲乐士全都统一口径。
在他们眼中,身为当前业界话题的「拓植,尤芬丽神曲乐士派遣事务所」,是他们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钉。这次事件虽然起因於一个单纯的失误,但却是个打击麻烦对手的大好时机。
(我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事……真是太蠢了。)
蓝伯特啧了一声,继续大口灌著威士忌。
结果,蓝伯特承认了那项罪名。
如果最後责任都推给拓植事务所的话,就会造成整间事务所的危机,所以他抢著扛起罪名——最後,他遭到两个星期的闭门思过处分。
如果是同事佛隆的话也就算了,但对於平常极为细心的蓝伯特来说,这是很难得遇到的事情。
「啊~~可恶……」
发现自己净想些有的没的,蓝伯特又开始喝酒。
明明是这么好的酒,可是却完全尝不出味道。其实,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尝出什么。就算点了便宜的酒,自己大概也分不太出来吧。
算了。
跟这些事比起来,或许自己比较想忘掉的是那句话。
对反驳报告书内容的蓝伯特狠狠泼下一桶冷水的那句话。
那句话……
『你连契约精灵都没有。』
蓝伯特紧紧咬著牙根。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让自己恢复冷静。
然後——发现摆放在酒吧里面的乐器,以及从舞台旁边出现的演奏者,就是在那个时候。
「嗯?」
那是一架老旧的钢琴。
与其说是有点年代的老钢琴,不如说是一样被丢弃在那里的物品。
虽然擦去了灰尘,不过踏板已经生锈,表面也失去光泽,一边的琴脚甚至是用胶带修补起来。
可是,演奏者看来比钢琴更古老。
超过七十岁以上的高龄老者,戴著大礼帽、白手套,身穿燕尾服——与其说这身打扮跟这间简陋的酒吧不相称,不如说这身打扮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喜剧演员。就算他用优雅的姿势行礼,还是让客人们满脸疑惑。
(什么跟什么啊?)
也难怪蓝伯特会有这种感觉。
基於青年应有的良知,他还不至於对老人皱起眉头。何况,他也没有理由去找麻烦。蓝伯特只是来这里赶走忧郁情绪,可不是来监赏音乐的。
蓝伯特转过脸,没有理会台上的演奏者。
他硬是往喉咙里灌酒。
在酒精的热力发挥效用之前,蓝伯特显得茫然失措。
——波隆。
那个声音让酒吧里所有杂音都消失了。
当然,这是错觉。
对佐伯·蓝伯特来说,这种说法只是代表他没有把其他声音听进去的意思。
「什……」
他不知不觉地压低说话的声音。
为了不漏听任何一个从钢琴流泄出来的音符,他硬是用手捣住自己的嘴巴。
当自己笨拙地思考时,那个老人满是皱纹的手指,以一种让人错愕的灵巧速度敲击著琴键。
那是没听过的曲子、没听过的音色。
可是,那是一首充满乡愁的旋律,那种乡愁令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一首曲子一下子就弹完,老人清了一下喉咙。连他清喉咙的动作,看起来都像是一种表演。
「……」
蓝伯特紧握双手,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第二首曲子开始了。
这时,蓝伯特已经完全沉醉其中。
(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这么想著。
那是一种像直接碰触到脊髓的震颤,像是有柔软的手指抚摸著喉咙内侧。
(这是、怎么回事?)
他又想著。
那只是一架损坏的钢琴,琴音也怪怪的,部分琴键恐怕弹不出正常音色吧。
不过那些都无所谓。
一股碰触到奇特物体的寒气,一直在体内挥之不去。
这不是该在这种酒吧里听到的曲子。
(……)
蓝伯特环视四周,酒吧里到底有多少人能了解这首曲子的价值呢?
不过,每个人倒是都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平常不觉得会在这里听到音乐的客人们,现在都停止闲聊。大家都只是专注地盯著老人和钢琴。
第三首曲子、第四首曲子。
第五首曲子、第六首曲子。
旋律像螺旋一样不断延伸出去,老人的演奏像是没有终止的一刻。
可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够。
是因为这个老人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都是一个人独奏的关系吗?是因为这个原因吗?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乐曲旋律底下的确透著寂寥的感觉。
——如果可以的话,很想加入他的演奏。
心里动了这个念头时,蓝伯特已经很自然地把手伸到椅子下。
他从背包型的箱子里拿出一件物品,是萨克斯风。
这本来是演奏神曲用的单人乐团,并不适合用来演奏一般音乐。可是,那时蓝伯特就只想这么做而已。就只是那样。
他大刺剌地走向舞台,没有人阻止他。
深深吸了一口气後,他开始吹奏萨克斯风。
萨克斯风的乐音响起,老人稍稍瞥了他一眼。
就只有一瞬间而已,可是,音乐突然整个改变。
原本用来独奏的乐曲出现间隙,以便配合萨克斯风。
「在这里插进来」——琴音毫不客气地指挥著萨克斯风。虽是非常傲慢的方式,不过蓝伯特却很单纯地感到赞叹。
(太厉害了!)
闯进舞台的是自己,不过双方的音乐一下子就融合在一起,在场的客人们恐怕也都以为蓝伯特的登场是事先安排好的桥段吧。
钢琴唱著歌,萨克斯风跳著舞,旋律倾泄而出。
两个人继续合奏了五首曲子,旋律逐渐融解混合在一起,演变成一种全新的模样。就像毛毛虫在蛹里慢慢融化,然後转变成有著崭新外型的蝴蝶一样。
掌声——如雷贯耳地响起。
2
「你是……」
在一切节目结束之後,穿燕尾服的老人开口问道。
这是位於酒吧里面的凌乱小房间,看样子老人把这里当成了休息室。由於客人们拚命鼓掌叫好,一时也无法回到座位上的蓝伯特,只好跟著老人来到这里。
「啊、那个……不好意思。」
「我不是说你造成麻烦,托你的福,大家好像都很喜欢今晚的演奏。店主人也给了我三倍的报酬。分一半给你奸吗?」
「不不不,我不是为了钱。」
蓝伯特挥著双手推辞。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这种事,就算被人家当成妨碍营业、痛殴一顿,也不能有什么怨言。
然後,老人眯细了眼睛。
像猛禽一样锐利的眼光,变得更加锐利。要是小孩子的话,大概会吓到边哭边逃吧?就连蓝伯特都很想逃走。
把肮脏的大礼帽放好後,老人继续说:
「可是,我不能不给你谢礼。我是不晓得你怎么想,不过这跟我的名誉有关。」
「哈哈。」
蓝伯特眨了眨一只眼睛。
他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还在为期两周的闭门思过处分中。
没想到自己竟然忘得一乾二净,令蓝伯特觉得有点惊讶。刚才的演奏似乎把他郁闷的心情全扫到九霄云外,就连原本充斥在整个胸口的怒气,都已经像别人家的事情一样,离自己很远很远。
公社虽然叫他闭门思过,不过也不可能真的一直把他关在家里。
「啊,那样的话……」
蓝伯特稍微想了一下。
「那么,能不能请您教我弹琴呢?」
蓝伯特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3
第二天傍晚。
「……你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当蓝伯特在酒吧开始营业之前出现在这里时,老人把自己的感想告诉他。
「为什么?」
「常有醉醺醺的客人要我教他们弹琴,不过,你是第一个真的过来练琴的人。」
「哈哈。」
蓝伯特抓抓头发,暧昧地笑了笑。
自己的确是个怪人。从学生时代起就常常被人这么说,他也有所自觉。
「教你是没关系,不过你以前弹过钢琴吗?」
「以前练过一点点,不过已经很久没碰了。」
「随便弹几首曲子让我听听。」
老人从琴椅上站起来。
「可以吗?」
虽然开口询问,可是老人却完全没有回应,这大概是表示「同一件事不要让我讲两次」吧?
蓝伯特死心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因为事出突然,所以也没有带任何乐谱过来,总之,只能弹弹自己还记得的曲子。
「……呃。」
蓝伯特立刻下了决定。随著脑中的想法,手指同时动起来。
哈雷·艾德里亚的乐曲——二化之赋格曲」,这是用来练习对位法的轻快旋律。蓝伯特的指尖搜寻著模糊的记忆,然後把搜寻到的记忆重现於琴键上。
就像小孩玩的追逐游戏一样。
一边抓住四处逃窜的幻想乐谱、把它紧紧捆住,一边弹出旋律。虽然必须同时兼顾记忆的检索和钢琴的弹奏,不过这就像走钢索的小丑一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快乐。
可是,蓝伯持没有持续弹奏很久。
当他大概弹完乐曲的四分之一时——
「够了。」
老人下达判决。
「你说你以前练过一点点是吧?」
「嗯。」
「为什么不练了?」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
同事——也就是以前的同学,佛隆那个男人的脸庞瞬间浮现在蓝伯特脑中。
胸口一阵刺痛。
佛隆是个天才。当然,他不仅是音乐方面的天才,更是神曲——演奏让精灵听从的音乐之天才。
至於,就算把萨克斯风换成钢琴也一样能弹奏自如的自己……顶多只算是个秀才而已。
不对,说是天才的仿冒品比较适合吧。
「……唔。」
老人轻轻摸著下巴。
「我没数过别人。」
「啊?」
「如果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就继续过来吧。不过,我在酒吧演奏的时候,你要像上次那样用萨克斯风继续跟我合奏,这样店长也会很高兴。」
「这样真的可以吗?」
「……」
老人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直直瞪著蓝伯特。
他似乎很讨厌将一件事重复说两次,这一点跟拓植事务所的所长很像。
老人看著酒吧的入口,重新戴奸大礼帽,转过身去。
大概差不多要准备演出了。
「啊啊,对了。」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蓝伯特朝老人的背影喊道。
「什么事?」
「呃……我还没请教您的名字。」
「有这个必要吗?」
「要是有名字的话,称呼起来比较方便吧。我叫佐伯·蓝伯特。」
「……」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你很卑鄙。」
「啊?」
「要是你先报上名字,我不回答就不行了。可是,我其实并不想告诉你。」
「啊。」
蓝伯特只能随口应声而已。跟这个老人交谈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突然变成很不机灵的家伙。
仔细想想,刚刚不是才被这名老人数落说自己是个奇怪的男人吗?
「……唔。」
梢梢瞥了一眼钢琴,老人摸摸燕尾服胸口。
「对了,你可以叫我赋格。」
老人看起来仍旧不太高兴,但仍开口说了这句话。
*
『终於抓到他们的小辫子了!』
那之後三天,事务所打来一通气势十足的电话。
『我已经向公社那边提出抗议,不会让他们把错算在我们头上。还有那些把错推给蓝伯特的家伙们,我也会让他们全部撤回自己所说的话!』
似乎可以透过电话看见对方燃起熊熊斗志的模样。
拓植·尤芬丽——被称为「神曲乐士业界的革命战士」之才女,对待敌人时绝不手下留情。她会不择手段,从各方面打击对手。不把对手打倒,她的愤怒绝对不会止息。
蓝伯特苦笑了一下,回答:「没关系啦,不要那么介意,闭门思过还满好玩的。」
听到这句话,电话另一端的人一时说不出话。
『——蓝伯特,你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
「是吗?」
蓝伯特歪著头暧昧地回答。
尤芬丽说,把一些该办的手续办完之後,蓝伯特闭门思过的时间说不定会比想像中来得短。
(……这样啊。)
蓝伯特又叹了口气。
这三天一下子就过去了。
晚上和老人一起演奏,然後接受很短暂的指导。深夜回家之後稍微睡一下,然後复习学到的曲子。蓝伯特就这样不断重复做著这些事。
叫做赋格——很显然是个假名——的老人,并没有救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只是让蓝伯特看看乐谱,接著弹一次给他听而已,然後蓝伯特再继续弹同样的曲子。老人嘴里只会说「很好」、「不好」,但没有说好或不好在什么地方。
可是,蓝伯特觉得很充实。
像这样单纯地沉迷在音乐之中,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发现自己又要开始回想过去,蓝伯特赶忙踩住煞车。自己的技巧一直比老师优秀,然而,一旦站在单纯技巧之外的领域,他就知道自己是赶不上别人的。操纵精灵的技术——神曲的音乐性,这跟一般音乐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
仔细想想,还是想不出所以然。
自己跟那个奇怪的老人之间,莫非有什么共鸣之处吗?
(……真是无趣的话题占
年届七十的古怪老人,跟年纪相差甚远、足以当他孙子的神曲乐士。不管怎么想,这都不像是可以拿来当成故事题材的角色。
或者该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更值得拿来当成故事。
那个深夜,当钢琴课和表演节目都已经结束、正在整理休息室的时候,蓝伯特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开口。
「赋格先生。」
「什么事?」
「回去的时候,顺便去喝一杯好吗?我常去的店这个时间还在营业。」
「……」
大礼帽下满是皱纹的脸像是觉得很麻烦似地皱了起来。
「如、如果不想去的话也没关系。」
蓝伯特搔搔脸颊。
自己似乎稍微踩得太深了。这是一对性格反覆无常的钢琴教师和学生。像这样用一厢情愿的想法硬拉著别人走,不是佐伯·蓝伯特平常的作风。
「那边巷子里,有一家叫做『Tenor』的酒吧。」
「啊?」
「那是我常去的店。如果是那里的话,我就去。」
蓝伯特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没问题。」
他们的对话就这样告一段落。
不到十分钟,两人就把休息室整理好了。
两人从後门走出来时,从细细的小巷里看见一轮满月。现在刚好是一天结束的时候,附近路上几乎听不到人们的脚步声,路上飘著垃圾的馊味。
对现在的蓝伯特来说,这是让他感到十分舒服的时间跟地点。
拥挤的酒吧、排放在狭窄屋檐前方的盆栽、不时听到的喧哗声——所有的一切都溶进黑暗中,开始打起盹。昨天学到的小夜曲,一定很适合这样的舞台吧?
正当蓝伯特这么想著的时候,老人用下巴指指方向,迈出步伐。
「——咦?」
某种不好的感觉突然疾走过全身。身为神曲乐士、从事过危险工作的蓝伯特,基於经验产生了某种预感。
「赋格先生!」
他凭著预感猛然推开老人。
刹那问,一股强大的力量直接袭向蓝伯特刚刚所在的位置。这是青年所熟悉的深刻感觉,是唤起这个世界的奇迹、尚未染上各种色彩的无色力量。
(是精灵雷!)
「快离开这里!」
蓝伯特一边叫著,一边把手上的单人乐团拉过来。
虽然不太确定,不过他遇过类似的事情。
拓植事务所本来就常常遭到其他同业嫉妒。虽说几乎没有真的动用到武力,不过如果先前的责任转嫁事件还没有结束,那么,的确也有可能演变成眼前的情况。
蓝伯特摆出戒备姿态,单手拉下握杆。
单人乐团应声展开,瞬间伸出无数只手臂,手臂上装有扬声器和演奏资讯投影装置,那个样子就像要把青年包裹起来的银色蜘蛛一样。然後,一只巨大的手臂伸到青年嘴边,蓝伯特迅速把手臂上的萨克斯风拿下来。
这是不到一秒的高速展开。
然後在不到十分之一的时问里,蓝伯特朝萨克斯风的吹嘴送入气息。
——隆嗡翁!
强大的声响撼动空气。
内建在单人乐团里的封音盘嗡嗡作响,响起贝斯和鼓声的伴奏。连伴奏都几乎快要赶不上,蓝伯特的演奏以铺天盖地的惊人气势一口气进入高潮。
光芒亮起。
出现在那里的是众多光芒——下级精灵勃来,拥有两枚翅膀和绒毛娃娃脸庞的「有力量的某种生物」。
「叫我们吗?」「叫我们吗?」「什么?」「要保护什么吗?」「点心?」「点心?」「好吃吗?」「可以吃吗?」「可以吃吗?」
大量的话语塞满整条小巷。
勃来的数量不断增加,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一百个以上的光芒覆盖整条小巷。
能够操纵这么多精灵的神曲乐士,就算在人才济济的托尔巴斯中,也只有蓝伯特办得到。从刚才的速度和勃来的数量来看,蓝伯特应该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隆嗡!
萨克斯风响起,蓝伯持的想法藉著那首曲子传达给勃来们。
「知道了。」「知道了。」「扑过去。」「过去。」
你一言我一语的勃来们在小巷里飞翔。百来柱下级精灵像光之洪水一样,一口气包围住敌人。
可是,一股压力再度席卷整条小巷——是第二次的精灵雷。
那股惊人的威力重击数百柱勃来,没有自我意识的下级精灵们随之毁灭,在空中烟消云散。
「什……」
蓝伯特睁大了眼睛。
在弥漫的烟尘当中,他终於看见对方的身影。
(是精灵……)
没错,已经知道对方是精灵了。
形态是「弗马奴比克」的美丽少女,有著人类不可能拥有的蓝色头发,发长及腰。不过,即使那对紫罗兰色的瞳眸盯著这边,蓝伯特的战斗意志也没有丝毫消减。精灵身上所穿的是群青色服装,非常适合这个少女。
问题在别的地方——她背後张开了六枚光泽鲜明的翅膀。
(是上级精灵!)
怎么可能!
自己应该是得罪了某人吧?可是,实在很难想像能够操纵上级精灵的神曲乐士,会为了芝麻绿豆大的怨恨而采取这种行动。
同一时刻,少女的翅膀显示了令人绝望的结论。
蓝伯特只能召唤下级精灵而已。不管数量再多,都欠缺力量。
这也是他自卑的原因,是长年来困扰著佐伯·蓝伯特的元凶。同时,亦是存在於青年杰出的神曲中,令他束手无策的缺陷。
要是有时间的话……应该可以找到解决方法的。
「就这样吗?」
精灵冷冷问道。
她的声音毫不留情,暗示对方,要是敢轻举妄动就会当场丧命。
这一句话就让蓝伯特动弹不得。青年非常聪明,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贸然行动。
「……」
「那么,让开。」
少女缓步走向蓝伯特旁边。光是这样,就可以知道她对蓝伯特已完全失去兴趣。
然後——
「菲儿缇达……」
老人低吟著。
「你愿意回来了吗?」
「我……已经不会再回去,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人心是很善变的。」
少女精灵——菲儿缇达说道。声音听来十分难过,但话中似乎还寄托著一缕希望。
老人摇摇头,提出别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
少女陷入沉默。
「……我听到你跟那个人的合奏。」
她指著蓝伯特,苦涩地低语。
「……你看起来好像很快乐的样子。」
「……」
周遭陷入沉默,沉重、难受的沉默,让人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过了一会儿,可以听到人们吵杂的脚步声朝这里接近。刚才的精灵雷大概让旁人察觉到情况有异。
「我还会再来的。」
精灵转身离开,只留下老人和蓝伯特。
「你……果然是神曲乐士。」
老人低声向蓝伯特说道。
「刚刚的是……」
「没什么。」
「这叫没什么?我看不是吧!刚才的可是上级精灵耶!怎么可能会在路上随便碰到,然後就这样随便结怨啊!」
蓝伯特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量。
一边大声嚷著,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知道答案了。
老人轻轻叹口气。
「……我以前也曾经是神曲乐士。」
听到这句话时——虽然心里已经隐约有谱——蓝伯特还是屏住呼吸。
4
在人群围过来之前,蓝伯特他们已先离开现场。
他们来到之前老人所说的酒吧。挂著「Tenor」招牌的酒吧,看起来十分昏暗,也看不到其他客人。就某个意义来说,如果想聊些不希望他人听见的话题,这里是个非常适合的场所。
在狭窄的椅子坐下来後,老人将威士忌酒杯举到嘴边,一口气暍光杯里的酒。趁酒精的热度还没消失之前,对蓝伯特说:
「我真正的名字叫做——」
听到那个名字,蓝伯特瞬间睁大眼睛。
只要在业界待过一定的时间,就不可能没听过那个名字。
最近虽然没有关於这个名字的消息,不过,如果要举出托尔巴斯中三位伟大的神曲乐士,一定会提到这个名字。
「那么,菲儿缇达是……」
「我的契约精灵。」
这样啊……那么,菲儿缇达是上级精灵这件事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了。老人真正的名字的确蕴藏那样的实力。光是就蓝伯特所知道的事迹,就连那个拓植·尤芬丽或许都比不上老人。
「你为什么会在那种小酒吧……」
蓝伯特用乾涩的声音问道。
老人很爽快地回答:「因为我辞掉了神曲乐士的工作。」
「啊?」
「因为我希望能有更多人听到我的曲子。」
看到蓝伯特当场愣住的表情,老人微微露出苦笑。
「那样的话,你可以去开演奏会啊!如果拿出你的名号,不管要多少赞助者都没问题!」
如果是这个老人,应该可以举办足以和最近去世、稀世罕见的神曲乐士——欧索尼·库登达尔媲美的演奏会。
老人轻轻挑动单边眉毛。
「嗯……你听不懂吗?」
听到老人这么问,蓝伯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不是想让那样的对象听我的音乐,而是想要像今天——不,应该说是像昨夜和你一起演奏那样,在小巷的酒吧里弹琴。我想让轻松坐在那种酒吧中,醉言醉语的人听自己的音乐。」
正如字面所描述的那样,蓝伯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盯著这样的蓝伯特,老人耸耸肩。
一所以,我跟菲儿缇达解除了契约。她非常反对,所以我擅自对她重新调律。」
跟精灵订立契约之後,订立契约的精灵会重新调整自己的身体,使自己能够配合神曲乐士。为了配合对方所演奏的神曲,精灵会对自身进行「调律」。透过这种「调律」,精灵可以从神曲中获得更高的愉悦。
可是在此同时,精灵也会像使用麻药一样依赖著神曲。
习惯了契约乐士的神曲、对自己进行「调律」的精灵,如果没有定期接触该乐士的神曲,就会为上瘾症状所苦。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是不能接触到神曲,就会因为极度的饥饿而陷入暴走状态。
因此,神曲乐士和契约精灵分离时,为了让精灵能够接受其他乐士的神曲,都会重新进行调律,也就是所谓的「复健」,使精灵的身体能够一点一点恢复原状,以便接纳其他神曲乐士的神曲。
可是——
「你擅自重新调律?」
原来如此……蓝伯特呻吟似地说著。
这个老人完全不管精灵的意愿,自行对精灵进行重新调律的动作。这种事大概只有天才才做得出来,不过,这也是一种践踏对方自尊的行为——践踏了跟自己相处数十年以上、比家人还要亲密的伙伴之自尊。
(……)
蓝伯特的脑袋陷入空转。
该说老人做了多么愚蠢的事吗?
或者该大声喊著:「任性地辞掉神曲乐士的工作、跟上级精灵解除契约,还选择在小巷的酒吧里演奏,就算再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好吗!」
可是蓝伯特同时想到,谁都阻止不了老人的决定。
艺术家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而且自己也是——佐伯,蓝伯特也是因为这样,才有幸听到这个老人的音乐啊。
「……真是伤脑筋。」
结果,蓝伯特所能说出的就只有这句话而已。
然後,听到蓝伯特说出这句话,老人像是很高兴似地盯著他。
有好一会儿的时间里,两人之间只听得到冰块和威士忌酒杯碰撞的声音。
「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老人说道。
「什么事?」
「菲儿缇达的样子怪怪的。」
老人喃喃念著。
「她或许是被什么人动了小手脚。虽说这不是应该拜托神曲乐士做的事情,不过,可以请你帮我查查吗?」
「……」
这怎么想都不应该是神曲乐士的工作。
就算不是警察的事情,也该算是侦探的工作。
可是,这个老人高傲地说著,以一副「就算被拒绝也无所谓」的模样,傲然说出这些话。
(看样子,那个叫菲儿缇达的精灵应该也很辛苦吧……)
蓝伯特脑中模模糊糊地想著。
然後他开口问道:「……该怎么叫比较好?」
「什么?」
「该用『赋格先生』还是本名叫你比较好?」
「!」
老人并没有预料到蓝伯特会提出这种问题,他眨了眨眼睛。
这时,年过七十的老人,看起来竟然像个幼小的男孩子。
「就跟之前一样,叫我赋格好了。」
老人有些尴尬地笑著,然後又追加一句话。
「我跟店长当初是约好弹一个月。我还会在那个酒吧里演奏三天,所以希望事情能在那之前告一段落。」
5
夜晚,月光之下。
在遥远的记忆中,少女一直都在跳舞,不管是在什么地方。
在正式的舞会中跳过,也在路边跳过;在异国的神殿内跳过,也曾经在战场中跳过。
不管在哪里都一样,少女只是跟著那个钢琴的琴音跳舞。
妆点著雪白肌肤的,是群青色的服装和蓝色头发。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那个人说这样很适合自己。就算没有宝石、没有香水,对舞蹈都没有妨碍。
跟著一拍一拍的节奏,踩著舞步。
随著一段一段的旋律,舞动蓝色的头发。
舞动的不只是身体,就连心脏、神经、血管也都一起舞动——构成少女心灵和力场的一切都在舞动。
映著月光的指尖在微暗中颤动。
少女觉得一切似乎都要溶解了。
她想,溶解的话也没关系。那样的话,幸福就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啊啊!多么欢愉、多么快乐,多么……至高无上的幸福。
可是,不知不觉中,琴音中断了。
即使回头,也没有任何人坐在那张椅子上。
「——什么啊,又梦见那家伙了吗?」
声音……
这时,少女才发现自己又做了梦。
精灵也会沉睡、做梦,会……回想过去的事情。
「可是……」
少女从床上坐起来,低声说著。
「那样的时光……已经不会回来了。」
「会回来的。」
那个人笑著。昏暗中,他手上似乎握著什么。
「只要你希望,那段时间就会回来。」
那个人说著,发出了十分刺耳的声音,喉头咕哝咕哝地振动著。
*
隔天傍晚,就像平常一样,蓝伯特和老人在休息室碰面。
「有没有发现什么?」
看著对方穷追不舍的表情。
「才一天而已能有什么收获啊。」
蓝伯特龇牙咧嘴地抗议著。
「多少做一点事情,这才算是对委托案件表现出诚信啊。」
「这本来就不是委托案件好吗?」
蓝伯特搔搔头发,几乎快要冲口骂出对方是神经病。
「……不过,我用你的名字查了不少事情。」
这是神曲乐士——或者该说是蓝伯特个人的门路。
从学生时代就开始处理各种麻烦事情的蓝伯特,拥有同样宽广的情报网络。他透过之前认识的侦探事务所进行了调查。
就算这样,也得花上两天才行。
蓝伯特坐在快要坏掉的休息室椅子上,拿出自己的萨克斯风。然後问道:「对你来说……菲儿缇达这柱精灵是什么?」
「契约精灵对谁来说不都是一样的吗?」
「很抱歉,我刚好没有契约精灵。」
「你没有契约精灵?所以只靠指挥那些下级精灵办事?」
听到那样的话,老人抬头望著蓝伯特。
「什么嘛,叫不出契约精灵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不是这样……仔细想想,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啊,我跟菲儿缇达缔结契约的时候,刚好就是你现在这个年纪。」
「咦?没想到身为天才的你也这么普通啊。」
「是很普通啊。缺乏才能这一点,我可是从来没输过其他人。」
「咦?可是,昨天你说你自己一个人对精灵重新调律……」
「那只是要小聪明而已,只要有技术的话就能办到。可是,不管技术再好,我都没有办法召唤出任何一柱精灵。」
看到蓝伯特皱起眉头,老人哼了一声。
「我连一柱下级精灵都没办法指挥。托尔巴斯神曲学院成立後,我进入学院重新学习,还是没有任何结果。这时,刚好接近我的就是那个菲儿缇达。也不知道她喜欢上我的什么,就这样留在我身边。」
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能够感动人类的音乐,和能够感动精灵的音乐不一样。
老人的音乐无疑属於前者——不过,菲儿缇达这柱上级精灵刚好对他的音乐有所感应,这也是事实。
「就跟大家知道的一样,在神曲学校中,只要得出结果,学校就必须承认。既然召唤出上级精灵,就算再怎么不愿意,学校还是得让我毕业。後来,刚好有许多阴错阳差,让我和菲儿缇达的能力得到认同,所以众人就擅自把那些业绩挂在我们头上。」
老人说著,稍微缩起下巴。
他拿起手边的大礼帽,拂去帽沿的灰尘。
他做著这个动作,脸上的皱纹丝毫不动,接著又继续开口说:
「不知道菲儿缇达为什么觉得快乐,总之她一直待在我身边。我并不是那种只要身边有旁人在就无法集中精神的人,所以我跟她说,她可以待到高兴为止……啊,不过这句话现在已经变成谎言了。」
蓝伯特猛然想到。
虽然被赞誉为伟大的神曲乐士,但是这名老人一次也不曾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反而该说,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天才的仿冒品。
这一点和蓝伯特一样。
(然後……)
然後,老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抛弃了仿冒品的身分。
这时,蓝伯特听到老人拍打大礼帽,发出「啪啪」的声音。
「赋格先生。」
「嗯?」
「今天还没有上钢琴课喔。」
「什么?又来了啊。」
「这可是用来代替报酬的。」
蓝伯特挺起胸膛,尽可能用最愤慨的声音说著。
「奸吧。」
老人耸耸肩。
「不过,就教到酒吧开始营业为止而已。」
他没忘记要追加这一句话。
两天後就是在酒吧演奏的最後一天。
蓝伯特走向眼前的公寓,这是白天在电话里得知的住处。从蓝伯特所描述的精灵特徵,侦探事务所查出了某栋公寓的名称。
蓝伯特站在门口梢梢探了一下屋内。
没有任何反应。
「……」
确认过周围的状况後,蓝伯特下定决心,用带来的道具试著开锁。幸亏门上装的是便宜的锁,不到一分钟就打开了。
他静悄悄地踏进屋内……但已经人去楼空。
屋里虽然还留著一些家具,可是那些生活必需品——钱包、所有现金、身分证之类的东西都已消失无踪。蓝伯特相信这间房子的主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床边放了一个相框。
「这是……」
蓝伯特低声说著,然後深深叹了口气,
收获就只有这样而已。
不过,这样也就足够了。
走出公寓的房间後,蓝伯特轻轻伸了个懒腰。
距离傍晚还有一点时间。
正当他踏进小巷,准备抄近路去酒吧时——
「等一下。」
後面传来一个声音,这是不怀好意的声音。
回头一看,一个长相凶恶的男人和鹰勾鼻中年男人站在那里。
「你是刚刚那间屋子主人的朋友吗?」
「那又怎样?」
「我们好好聊一下吧。」
不过,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可不是「好好聊一下」的态度。他们的声音和表情,都透露出「要是不配合的话,老子就用武力让你说出来」的样子。
「知道、知道了。」
蓝伯特举起双手,很乾脆地闭上眼睛。
「过来这边。」
长相凶恶的男人一把抓住蓝伯特的肩膀把他拖到小巷里。
时间刚刚好。
蓝伯特轻轻伸脚,并趁对方绊倒时狠狠朝他的膝盖踢下去。
朝痛晕的男人後脑袋赏了一记肘击後,趁势反手朝鹰勾鼻男人的喉头挥出一拳。接著躲开鹰勾鼻男人吐出来的东西,扯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揪起来。
从学生时代就号称常胜将军的蓝伯特,如果要对付两、三个小流氓,是绝对不会输的。何况,现在他的心情变得有点不太好。
「所以……刚才那公寓是怎么回事?」
蓝伯特粗鲁地质问鹰勾鼻男人,至於另外那个长相凶恶的男人,已经倒在一堆呕吐物当中了。
「你……不是神曲乐士吗?」
「……什么?」
蓝伯特皱起眉头。
然後,他又问了对方两、三个问题。
「这样啊。」
他猛然朝鹰勾鼻男人的胸口槌了一拳,看样子这家伙大概三天都吃不下饭了。
可是,鹰勾鼻男人最後的一句话,一直在蓝伯特耳边萦绕不去。
6
那个晚上,酒吧从一开张,情况就不太一样。
平常店内大概只有五成左右的客人,今天却挤满人潮,甚至还有人站著。大概是听说了老人和蓝伯特的演奏节目吧?而且,在老人和蓝伯特不知情的状况下,店长还对外宣传说这是最後一天的演奏。
所以,蓝伯特和老人光是出现在酒吧里,现场就已经为之沸腾。
场面因期待和兴奋而沸腾。
这是无形——但确实存在的能量。
要是正面承受那种能量,可能会让人觉得天旋地转,不过蓝伯特还是正面迎向了那股能量。
老人像平常一样把大礼帽放在胸前,很乾脆地随波逐流。
蓝伯特就这样把萨克斯风的吹嘴移到嘴边,老人也在钢琴前面坐下来。
过了奸一会儿,老人都没有动作。
他只是把手放在琴键上,有如石像般静止不动。
(……什么时候要开始?)
蓝伯特觉得焦虑。
观众们期望的热度也越来越高。
何时开始、何时开始的念头一直膨胀。小小的酒吧内部充满张力,形成一股令人难以相信的压力。整个酒吧看来,就像一个已到临界点的沸腾大锅。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
蓝伯特又想著。
光是把吹嘴靠在唇边,就觉得好像有电流通过一样劈里作响。要是再这样下去,蓝伯特觉得自己似乎就要从内侧撕裂开来。
然後,就在酒吧内的波澜和压力达到最高点、眼看就要退去的瞬间——钢琴的琴音在空中爆开。
萨克斯风紧跟著开始吹奏。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蓝伯特发现,这是头一次,自己连每个客人的呼吸都能逐一感受到。光是一个音符,就把酒吧变成另一个世界。
吹奏。
吹奏。
吹奏。
吹奏。
蓝伯特用尽全力吹奏萨克斯风。
呐喊似的萨克斯风,配合著悲鸣似的琴音。
酒吧里早已没有波澜。
在整个酒吧里,是巨大的漩涡、是强烈的暴风,客人和自己都已经被卷进那个台风当中。蓝伯特所能做的,只有紧紧抓住萨克斯风,以免自己被强风刮走。
(这是什么啊?)
这个演奏所带来的冲击,比一个礼拜前所感受到的还要剧烈。
蓝伯特觉得,老人体内——不,应该说人生当中的一切通通卷进漩涡中,相互激烈撞击。这个演奏所造成的冲击,比任何酒精或麻药都还要来得强烈。
热力和热力交缠,情感与情感碰撞。
音符狂乱。
狂奔。
暴动。
暴走。
激动。
奔流。
在演奏的,已经不只是钢琴和萨克斯风而已。
客人们也拍著手,用脚踩著节拍。
有个男人拍打著墙壁和桌子,有个女人用汤匙敲击玻璃杯。
有人唱著歌,有人跳著舞。
众人随心所欲地唱和——就这样,整个酒吧已经变成一个大乐器。
7
当酒吧结束营业、两人回到休息室时,老人像累瘫了似地躺在椅子上。
「真是太棒了。」
蓝伯特说出最直接的感想。
「很棒吗?」
老人回答。他一边说话,头仍旧垂得低低的。
老人大口大口喘著气。掀起那样的风暴之後,不可能不觉得累。就连蓝伯特的呼吸都还十分急促,无法平静下来。
「不够。」
老人喃喃念著。
「什么?」
「……这样还不够,我的音乐还不够,完全不够,连碎片都算不上。」
老人的呼气像疯了似地融化在休息室当中。对於一个舍弃辉煌过去的人来说,会有这种想法很正常。
往前。
想要更往前。
想要更加往前。
不管到达哪个地步都仍旧觉得焦虑,这是束缚著创作者的宿命。
「不要那么急嘛,只要这个事件解决了,你就可以好好弹琴。凭你的技巧,不管到哪里都会成为抢手货的。」
「场地倒不是重点。」
老人说著,撇了撇嘴角。
「只是,时间已经不够了。」
「啊?」
「我就快要死了,菲儿缇达这么预言过。」
听到老人的话,蓝伯特睁大了眼睛。
契约精灵可以预知主人的死期。
原因和理论不明,不过,只要不是遭逢意外,契约精灵约在半年前就能察知契约乐士的死期。所谓的再调律,本来就是精灵和乐士准备分离的一种仪式。
老人露出微笑,轻轻戳了一下胸口。
「是心脏的毛病。不过,如果只有这个毛病的话倒是还好。啊啊,你可别误会,我不是因为这样才开始做这种事的。」
「……」
蓝伯特无法回话。
他忍著不要叹气,开始说明老人委托他办的事情。
「我去了菲儿缇达的住处。」
老人抬头望著蓝伯特,脸上突然露出某种表情,看来就像时光倒退了二十年一样。
「她在吗?」
「不在了。」
蓝伯特摇摇头。
「可是,我找到一张照片。」
「照片?」
「嗯。」
「跟那精灵住在一起的是……」
当蓝伯特说到这里的时候,休息室的门被推开,店长探出头说:
「那个……刚刚的客人说要帮赋格先生最後一天的演奏庆祝一下,对方说有东西想直接交给你,我先让人在外面等著。」
「就让他在那里等好了。」
一如往常,老人高傲地说著。
但就在这一刻——
「这样恐怕不行喔。」
有人硬是把店长推开,後面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你就是为了做那种事情,才辞掉神曲乐士的工作吗?蠢毙了。」
露出冷笑的,是个四十岁上下、身材矮小的男人。
「……」
老人和蓝伯特同时屏住呼吸。
那是出现在照片里的人。
这个矮小男人、老人和菲儿缇达三个人一起拍过照片。
「你这家伙!」
老人阻止了想要冲上前去的蓝伯特。
「他是我的弟子——不过是自己硬找上门来的。」
「是弟子没错啊,只是你从来没教过我什么。」
矮小男人嘲笑似地扬起嘴角。
「你来这里做什么?」
「没要干嘛。」
矮小男人的笑容变得越来越丑恶。
「正在追你的小混混们告诉我上觉得实在看不下去的蓝伯特开口说:「你……因为犯罪被取消神曲乐士的资格後,由於债台高筑,所以跟他们说好,要把赋格先生和菲儿缇达一起卖给他们。」
上级精灵和天才神曲乐士。
如果能同时得到这两者,所获得的利益将不计其数。而且,对於愿意一直把钱借给失格神曲乐士的犯罪集团来说,获益更是可观。
因为答应把老人和精灵卖掉,所以犯罪集团才放了矮小男人一马。
「……」
老人陷入沉默。
同一时刻,蓝伯特知道了。
眼前这家伙还不晓得。
不晓得老人寿命将尽,也不晓得酒吧演奏会的价值。
这家伙有如小丑般愚昧,毫不珍惜周围的一切,是个污秽的毒瘤。
「哈哈哈!我从未在你身上得到任何好处,所以,我现在要从你身上夺走一切!这样应该可以吧!」
矮小男人打开手边的箱子。
那是伪装过的单人乐团。乐团开展的速度,就技术层面而言,足以跟蓝伯特媲美。
男人使出全力弹奏手边的吉他。
是神曲。
从音符中获得「力量」之後,房内产生变异。
——休息室被举了起来。
「什——」
蓝伯特踉呛几步,跪倒在地。
原本硬是隔出来的小房间,被人从地上挖起,严重倾斜。
「菲儿缇达!」
老人回头看著窗边。
蓝发少女——那柱上级精灵正站在那里。
依据神曲的有无,精灵的力量会截然不同。上级精灵获得神曲後,究竟会产生多大的力量呢?
答案就在眼前。
(可恶——)
蓝伯特连回头张望的时间都没有。
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带走老人。
菲儿缇达迅速抢过老人。然後,就这样一同抱起矮小男人,一柱上级精灵和两个人类,一起钻进停在酒吧旁边的大型休旅车里。
已经发动的大型休旅车,在暗夜中变得越来越小。
8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啊!」
一边握著方向盘,矮小男人一边笑著。
菲儿缇达和老人挤在後座。
坐在中间位置的是跟矮小男人订下契约的中级精灵狼和蝙蝠——两柱贝鲁斯特兽形精灵——负责监视老人和菲儿缇达。虽说两柱精灵都没有强大的力量,不过,用来监视老人这个人质、防止菲儿缇达背叛,倒已经足够了。
「我一直说服到今天才成功,菲儿缇达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奸了。」
菲儿缇达只是低著头。
这样一来,老人也无法开口。
对於任性行事的自己,老人没有什么话可辩解。过去和自己订下契约的精灵如果做出这种选择,或许也没什么错吧。
可是——
「……你对菲儿缇达做了什么?」
「啊啊?我什么也没做。」
矮小男人往後仰,回答老人。
「她说不想跟我订契约,所以我就一直说服她,说如果是你这老头的话就没问题吧?只要菲儿缇达肯点头,就可以再和你这个老家伙订契约、可以一直跟你在一起。不过,她的心情好像一直都很差,完全不肯答应。直到有一天,她自己跑出门闲晃,回来之後就愿意做了——这大概是三天前的事吧。」
「……三天前啊。」
那是菲儿缇达出现在老人和蓝伯特面前的那一夜。
不晓得两人的合奏到底对菲儿缇达产生多少影响,不过,看样子他们的合奏的确让她下定决心采取行动。
(……)
这样的话,老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就这样被绑走,把所剩不多的生命浪费在不正经的犯罪上——如果菲儿缇达真的这么希望,老人也不想反抗她。
(只是……)
老人想著。
只要再一天。
如果能再多一天,他想和那个青年再合奏一次。
那个青年凭著一点小聪明,跟大家相处得很好,不过他恐怕也跟自己一样,一直对身为天才仿冒品的自己感到苦恼。所以,真的很希望能再跟他合奏一次。
一切都已经变成遥远的梦境……
「什么?」
矮小男人突然皱起眉头。
他从後视镜注意到,车後有一道影子追了过来。
是摩托车,但不是普通的摩托车。
那是可以在一般道路行驶的大型自动摩托车。大到有些异常的银色引擎安装在框架中,厚重的程度几乎跟汽车不相上下。从引擎的形状来看,那真是一辆大到有些异常、形状奇怪的摩托车。
骑著那辆怪异摩托车的人,是刚才那个青年——佐伯·蓝伯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矮小男人大笑。
「连单人乐团都没有,还想干什么啊?难不成要来场街头表演,一边骑车一边演奏吗?菲儿缇达,快去迎击!」
男人命令身後的上级精灵。
只不过要甩掉一辆摩托车,还用不著演奏神曲。
「……」
可是,少女一动也不动。
「……菲儿缇达。」
男人放低声音说道,意思是「我可以随时宰掉你身边那个老家伙」。
「我会做的。」
少女的肩膀微微颤抖。
就这样……菲儿缇达从休旅车车窗露出一张脸。
*
看到菲儿缇达的脸和手时,蓝伯特咬紧嘴唇。
「不好意思,这可是我跟同事借来的特别道具。」
蓝伯特低声说著,敲击油箱上的徽章。
刻在摩托车油箱上——由「翅膀」和「音符」组成的徽章,正是神曲公社的徽章。
同一时刻,摩托车朝四面八方分解。
不,看起来像是分解,事实上是「展开」。
好几只手臂飞出,演奏资讯投影装置、均衡器、综合特效器、采样器、韵律模型、定序器,以及主控乐器——钢琴键盘,在青年面前延展开来。
当然,车体本身已经失去平衡,驾驶系统也产生变化,即使如此,蓝伯特还是控制得很好。
「什么?这是——」
似乎可以听到休旅车中传来这样的叫声。
蓝伯特唇边露出得意的微笑。
没错,对方不可能知道的。
这是拓植事务所所长拓植·尤芬丽特别订制,分配给事务所旗下神曲乐士塔塔拉,佛隆的道具。
自走式可变单人乐团「哈美仑」。
那就是这辆摩托车的名字。
没有驾驶平常在用的四轮传动车,而特别向同事借用这辆摩托车,并非出於偶然。
不过,也不是基於什么特别的理由。
只是想用钢琴来处理这次事件,如此而已。
不用蓝伯特原本吹奏的萨克斯风,而想用跟著老人学过的钢琴来处理这次事件。
嗡——
一碰触到键盘,华丽的音符立即流泄在道路上。
音符倾泄在夜晚的街道。就算不是使用萨克斯风,蓝伯特的特质也没有丧失。轻盈洒脱的音乐,立刻召唤出街道中的下级精灵,让它们实体化。
「叫我吗?」「叫我吗?」「蓝伯特?」「是蓝伯特。=要做什么?=做什么?」
大量勃来聚集在一起,挡住了休旅车。
「什么!」
结果,休旅车随之打滑。
车子一边蛇行,一边滑出原本的道路。矮小男人的驾驶技术并没有多好。车子按照蓝伯特预期的方向滑出,在险些翻车之前减慢速度。
蓝伯特把对方引到路边的停车场。
深夜的停车场里几乎看不到人影,就连停放车辆都寥寥可数。
休旅车发出刺耳的声音停了下来。
随後,两边的车门都跟著打开。
双方似乎都觉得,与其要边开车边打,还不如在这里一决胜负。
从车子里走出来的,是菲儿缇达、狼和蝙蝠的中级精灵,後面则是老人,以及背著单人乐团的矮小男人。
「看来你带了个奇怪的东西啊。」
看著同样停下来的摩托车,矮小男人说道。
因刚才车辆打滑而吓得苍白的脸色,正一点一点地恢复血色。
男人大概已经从菲儿缇达那里得知蓝伯特的特性了吧。
就算能操纵大量的下级精灵,但蓝伯特没有契约精灵,这样是赢不了菲儿缇达的。更何况还有跟男人订下契约的两柱中级精灵,彼此战力的差距之大令人绝望。
矮小男人朝吉他伸出手,开始弹奏乐曲支援。
听到这个音乐,三柱精灵的「能力」都会猛然提升。看样子他打算一口气击倒青年,然後趁警察还没到达现场之前逃走。
「感谢你这么隆重地迎接我们,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矮小男人笑得肩膀发颤。
「就这么办。」
蓝伯特按下延展在眼前的钢琴键盘。
声音改变了,从召唤变成命令。
被召唤过来的勃来改变行动——不,应该说它们的数量以更猛烈的速度不断增加,并依照一定的秩序制造出洪流。
就像光之瀑布一样,勃来在蓝伯特身边形成四根柱子。
没错,那是瀑布。
「!」
「……啊。」
矮小男人睁大了眼睛,连老人都发出感叹的声音。
眼前的瀑布开始变成人形。
勃来像水一样不断注入,逐一碰撞、交缠、融合在一起。
这么一来会变成什么情况呢?
双脚形成,膝盖也跟著出现。
腰部出现在大腿之上,从腰部慢慢往上堆成胸膛,手臂和脖子分别从肩膀伸出,没有眼睛、鼻子或嘴巴——一个没有五官的脑袋出现在脖子上。最後,各自从脑袋里伸出四种颜色的翅膀。
红、蓝、黄、绿。
站在那里的是四色巨人。
「这是……合体巨人战队勃来。」
蓝伯特的嘴角扬起笑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这是青年暗藏的绝招,为了用仅有的下级精灵来对抗上级精灵的手段。
将下级精灵们聚集在一起,使用千柱以上的「力量」凝聚成四柱巨人的战术。
「可恶!打垮它们!菲儿缇达!」
蓝伯特远远就听到矮小男人难听的叫声。
於是低声说道:「……打倒对方。」
「遵命。」
四色巨人重重点头,朝前方冲出去。
9
两柱巨人朝狼和蝙蝠发动攻击,剩下两柱巨人负责对付菲儿缇达。
七个精灵雷相互碰撞。
「轰」的冲击声让停车场扬起沙尘。蓝伯特和矮小男人之间竖立起音波的高墙,产生让脸颊都会为之震动的余波。
蓝伯特的钢琴与矮小男人的吉他,双方的音色透过具像化的精灵相互较量。
如果光看战力的话,应该是五五波。一柱巨人可以对付一柱中级精灵,就看谁先产生失误,谁就先输。
不过,蓝伯特是为了另一个原因而著急——老人身为人质的价值。
现在,老人是用来恐吓菲儿缇达的工具,但这一点对蓝伯特而言,也可以产生同样的效用。
他得在矮小男人发现这一点之前把老人救回来才行。
「菲儿缇达!」
可是,在蓝伯特还来不及动作之前,著急的矮小男人已经贸然采取行动。
男人用刀抵住老人的背。
「快点动手!不然我就刺下去!」
「!」
菲儿缇达全身僵硬。两柱巨人逼近她眼前,发动精灵雷的拳头低吼著,但少女抢先一步跳到空中。像是被风吹动似的自然动作中,带著前所未有的杀气和凌厉。
一瞬间,两柱巨人从胸口到後背,被强烈的精灵雷贯穿。这是从空中射过来、菲儿缇达使尽全力的精灵雷。
(没办法压制她吗?)
百分之五十的胜算,难道只是蓝伯特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吗?
身为上级精灵的菲儿缇达,是现场拥有最强战力的角色,所以蓝伯特才想说用两柱巨人对付她。
太小看菲儿缇达的力量了吗?
并非契约精灵但受到蓝伯特操纵的巨人瞬间被打倒。黄与绿的巨人飞弹开来,变成无数勃来,融化在夜空当中。
剩下的红与蓝巨人还来不及出招,菲儿缇达手中新的精灵雷已经射出。
她集中的精灵雷能量,很可能会连蓝伯特的身体都一起毁灭。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任谁也没有料想到。
「——让开!」
矮小男人吓得摇摇晃晃,因为老人自己朝抵住後背的刀子撞下去。
「——」
菲儿缇达喊出老人的名字。
鲜血涌出。
令人束手无策的大量鲜血,染红了停车场的地面。刺伤老人的矮小男人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茫然呆立在现场。
所以,当老人摇摇晃晃地走向蓝伯特时,矮小男人也没有阻止他。
「赋格先生——」
蓝伯特大叫。
「这个借我!」
抢过「哈美仑」的老人,手劲大得不可思议。
老人从蓝伯特手中抢走键盘,连演奏资讯投影机都没有看,刻满深深绉纹的手指敲下键盘。
「!」
那是什么样的音乐啊。
在一个小节结束时,所有人都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没错,时间……停住了。
只能这么想而已。
蓝伯特、菲儿缇达、狼和蝙蝠中级精灵、矮小男人通通停下了动作。
这不是神曲。
虽然是使用单人乐团演奏,但这并不是神曲。
这首曲子并不会增加精灵们的力量。不过,这曲子不只在精灵身上,也同样在人类身上发挥了效果。
——那个奇迹是真的。
(这样啊……)
蓝伯特恍然大悟。
奇迹的真面目,奇迹的真实。
「这就是……原来如此……)
一边品尝著连心灵都为之震动的敬畏和欢愉,蓝伯特一边想著。
「这就是……「艺术」吗?)
这不是神曲,也不是精灵雷。
可是,的确拥有某种「力量」。
那是连蓝伯特——或同事佛隆都不懂的东西。
舍弃神曲、抛下一直共同生活的精灵,老人一直在追求这个东西。
刚才还打得难分难解的精灵们,现在全都停下动作,舍不得不听老人的音乐。
即使遭到弟子绑架、被卷入精灵之间的斗争,老神曲乐士还是不能不弹。
即使被刀子刺穿肺部,他还是不能不弹——这是身为「艺术家」的奴隶,其最终的结局。
「……」
蓝伯持挨近老人身边,把手指放在老人的手指旁边。
不再犹豫。
不再畏惧。
自己听过老人的曲子。那样的话,应该可以办到才对。自己所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勇气而已。
——当。
——当。
琴声非常自然地变成两种演奏。
键盘只有一个。虽然键盘原本是分成上下两段,不过两人所使用的只有下段的键盘而已。
这是所谓的连弹,两人共用一个键盘弹奏的技法。
不过,这是奇迹的连弹。
在老人的艺术里,加上蓝伯特的神曲,形成一种相乘的神秘。
得到比刚才强大好几倍——应该说是强大数十倍的「力量」後,剩下的两柱巨人开始动作。
它们所挥出的拳头威力,甚至可以媲美蓝伯特所知的最大破坏力——被称为「红之歼灭姬」的上级精灵其力量。
巨人的拳头,将两柱中级精灵粉碎殆尽。
0
警察花了一点时间才赶到现场。
在停车场里,还能动的只剩下蓝伯特和菲儿缇达而已。中级精灵遭到粉碎,矮小男人已经昏倒。他应该会和菲儿缇达一起遭到刑罚吧?姑且不论受到威胁的菲儿缇达,这个矮小男人应该难逃极刑重罚。
然後,老人像是睡著了一样,手还搁在「哈美仑」的键盘上,眼睛已经闭起来。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那副总是眉头深锁的表情。
「……他好像很快乐。」
菲儿缇达说著。
沐浴在月光下的蓝色头发,看起来像是从内侧发光。
「他真的很快乐,比跟我在一起时还要快乐,快乐到令人憎恨。我想,他从以前应该就一直想要这么做吧。要是没有跟我订下契约,也许他就能过这种生活了。」
「……」
蓝伯特什么都没有说。
所以,菲儿缇达的下一句话,应该不是对著任何人所说。
「那是……为我而弹的吧?」
她喃喃说著。
细微的声音随风散去,立刻消失无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又怎么骗得了别人呢?可是——
「嗯。」
蓝伯特点点头。
「那一定是为你而弹奏的。」
他说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谎话。
正因为知道那个艺术家不会做这种事,所以才更要说谎。
明明知道老人是因为一时兴致大发,所以才做出这种事,不过蓝伯特和菲儿缇达还是相互欺骗了对方。
菲儿缇达露出微笑。
「……你跟著那个人学过钢琴吧?」
「嗯。」
「一年一次就好,可以请你弹给我听吗?不是弹神曲,是弹那个人的曲子。」
听到菲儿缇达的要求,蓝伯特无法回答。
光线和警笛声搅乱了停车场。
警察比想像中还早赶到。
一直到最後,少女的微笑都显得十分悲伤。
*
隔天,到拓植事务所办好复职手续之後,蓝伯特朝酒吧走去。
由於里面的小房间已经毁坏,昨夜酒吧主人决定要停止营业。
说服了独自清理酒吧的店长後,蓝伯特得以借用钢琴。
那一晚,蓝伯特一直在弹琴。
全都是弹某个老人教他的曲子。
有轻快的曲子,有沉重的曲子。
有开心的曲子,有悲伤的曲子。
老人来到这个酒吧、在一个月内所写的曲子,现在蓝伯特都已经学会。
练到一半时,他想要弹弹某一首连弹曲目中自己负责的部分——但手指无论如何都动不了,蓝伯特不禁露出苦笑。
一直练习到黎明将至,蓝伯特最後才朝店长点了点头,向他行了一个礼。
从那之後,每个季节一次,佐伯·蓝伯特都会在精灵刑务所墙边弹奏这首曲子。




无法传至耳中的遥远音符
浅井ラポ
「不晓得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一种幸福?
所谓的音乐、曲子、音符的串连,到底算不算那种东西?
我不知道,我无法理解。
因为我无法听到任何声响。
因为任何声音都无法传人我耳中。
我强大,但空虚、毫无意义。
我一无所有。

在石砌的建筑物之间,我沿著狭窄的通道前进。脚步声被柔软的橡胶鞋底和潮湿的石板所吸收。
我身後拉著附有轮子的箱子,但箱子也同样没发出任何声音。
皮亚特的命令总是像在考验我的本事一样,非常残酷。雇主皮亚特虽然是对著我说:「德鲁洛伊,要不要试试看?」但如果不服从他的话,另一个选项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我继续走著,张开嘴巴,吸进一口沉甸甸的空气。
人类听得见的声音是从二〇赫兹到二〇〇〇〇赫兹,如果用八度音来切割,中间刚好是六四〇赫兹。
六四〇赫兹的一半,约三二〇赫兹左右的声音,是女性平均的音高,再一半的二八〇赫兹则是男性的平均音高。人类可听到的最低声音二〇赫兹,乘上最高的二〇〇〇〇赫兹,得到四〇〇〇〇〇赫兹,而四〇〇〇〇〇的平方根,差不多等於六四〇赫兹。
六四〇赫兹,差不多等於人类张开嘴巴时口腔内的自然共鸣音。人类似乎颇喜欢这个频率的声音。
想著这些有的没的,让我的心情得以平静下来。我深深吸了口气,然後把它吐掉。
人类对声音的好恶跟我没有关系。
重要的是,该如何使用声音。
我从左手提著的箱子里拿出银色长笛,用右手启动拉在身後的单人乐团。
我把全长约七十公分左右的银色长笛举到面前。
用舌头舔湿嘴唇,将气息送入银色长笛,但安静的呼气并没有转换成声音。
首先是二〇〇〇〇赫兹以上的高音。
人类的耳朵听不见这种高音,不过那些家伙们听得见。
随著乐音,我开始感受到异样的感觉,空气的确变得越来越混浊、沉重。透过肌肤和鼓膜,我可以感受到下级精灵在进行物质化时所产生的气压变化。如果不趁早习惯,说不定鼓膜会开始疼痛。
黑色的块状物质开始从小路左右两侧的石壁、潮湿的石板、小路中沉甸甸的空气里涌出。受到音乐的引诱,下级精灵开始实体化。
并列在石板表面的小小眼珠,像鱼类或两栖动物的眼珠一样,完全不带任何感情,露出无机质的黑暗颜色。接著,黑色的潮湿肌肤、像球体一样的身体像渗透出来似地涌出。一开一合的小嘴巴看来像是永远处於饥饿状态。嘴巴深处,可以看得到像米粒一样细小的牙齿。
在下级精灵中,它们是被称为「欧古悠古」的一群。
它们喜欢高音域,只有在啃食能够满足饥渴的神曲时才会聚集过来,会依照乐士的操控,不顾自己生死地行动。在下级精灵中,算是特别愚蠢憨直的一群。
所以,那种性质对我这种神曲乐士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单人乐团演奏著背景音乐,变成人类能够听见的乐曲。小路尽头那扇门的另一边,可以听到不安的人声和动作的声音。
神曲乐士完全不适合进行暗杀活动。由於无论如何都必须演奏乐曲,简直就像在跟对方宣告自己的所在之处。因此,我必须做好各种准备才行。
因为已经没有必要再隐藏自己,长笛响起直捣脑门似的高音。手指和按键压住音孔,吹奏出的神曲是「欢喜乐园」。
我踢开门,闯入中庭。在三面都被石造建筑物围绕起来的中庭里,我要找的那两个人手中握著短机关枪。既然有音乐的预告,对方一定也已经做好了准备。短机关枪低声怒吼,射出军用九厘米子弹。正如字面所说的那样,子弹所掀起的风暴足以把我这样的老人打得千疮百孔。
正在吹奏长笛的我面前,立刻竖起一道青黑色的墙壁。构成墙壁的是鳞片和骨肉。
十几柱欧古悠古像在堆砖块一样,把它们如鲶鱼般发亮的黑色球状身体往上叠,形成一道墙壁。
精灵所拥有的物理干涉力与理论上最适合的身体组合,也可以用来抵挡子弹。
子弹穿透欧古悠古坚硬的鳞片,欧古悠古喷出青黑色体液,拥有高度弹性的肌肉、内脏、骨骼被子弹刨出——肉体盾牌是最适合的防壁。
对方所射出的子弹让欧古悠古感到激烈疼痛。我吹奏著银色长笛,让它们听著神曲「欢喜乐园」。
欧古悠古没有表情的黑色眼珠,带著狂喜的光辉。对下级精灵来说,「欢喜乐园」所引起的效果,就像让生物的脑内啡全部发生作用一样。
在笛音的引导下,更多下级精灵欧古悠古聚集过来,构筑成坚固的防壁。我完全没有战斗的装备。发动突袭的虽然是我,不过我却也是防守的一方。
其中一个射手更换弹匣,全力扫射。在一分钟数百发子弹的猛烈攻击下,十二柱欧古悠古当场丧命,变成黑色泥巴,从防壁上剥落,鲜血四溅,掉落在地上。
我所吹奏的银色长笛音色昂扬,变成神曲「内林城的招待」。
拥有强大即时性召唤力的神曲,又叫出十八柱下级精灵。
目标二人组一边逃跑一边射击,欧古悠古不断死去。
在防壁被打穿之前,更多欧古悠古从里面填补上去。填补的欧古悠古又被子弹打穿,从防壁剥落死去。但我用长笛继续召唤它们,用精灵的肉来补强防壁。落下死去的欧古悠古流出青黑色血液,一柱柱堆叠在地上。
我继续吹奏长笛,召唤欧古悠古。
基於长笛的特性,可以轻松而迅速地吹奏出复杂的乐曲。虽说在管乐器中,它属於音量较小的乐器,但由於音域较高,容易传入耳中,所以非常适合用来操纵下级精灵。
目标二人组躲在中庭深处的墙壁後面射击,采取一边移动一边射击的麻烦战术。他们知道皮亚特想杀掉他们。
我靠著长笛笛声的反射,掌握那两个枪手的位置。
我拉开喉咙,更有效率地吹出气息。不是想著要把气送人乐器中,而是直接把气往前吹出,如此一来,可以很简单地发出高音。
我吹著急袭用的神曲;贝金宫乱舞」。在乐音的引导下,群聚的欧古悠古分散开来,变成黑色的洪流奔向对方。
对手们胡乱扫射,想要阻止精灵。可是,就算他们杀得了其中几柱,却没有办法把来自四面八方的欧古悠古全部消灭。
在神曲的支配下,因饥饿而发狂的十五柱欧古悠古袭向两名枪手。
欧古悠古的细小牙齿啃啮著对方的肌肉、骨头、衣服、枪枝。从黑色球体之间,可以看到牺牲者的手脚。对方在临死前,发出长长的惨叫声。
用欧古悠古直接撞击对方的话,可以产生炮弹般的威力,但如果是用它们的牙齿啮咬,攻击威力会相对降低。由於它们的牙齿像小动物一样,因而得要花比较长的时间才能杀死对手。
所以,不只是要杀掉对方而已。皮亚特的指示是「让背叛者受尽痛苦之後再杀掉他们」。一旦违背组织,就会被组织用最残酷的方法杀害。
牺牲者的手脚停止抽动,就这样垂落。
惨叫声也跟著停止。
我走近那两个人。神曲停止之後,欧古悠古也跟著离开那两个目标物。地上只剩两具尸体,躺在自己所流出来的血海当中。
脸颊、鼻子、嘴唇都已经被撕裂啃食,变得不成人形。眼珠也已经被吃掉,只留下两个黑色的大洞。其他像腹侧、大腿内侧、手臂上的肉则已经被啃食殆尽,一点也不剩。
精灵会从柔软的肉块开始啃食。整体看起来,那两人的尸体像是被吃剩的带骨鸡肉一样。
欧古悠古贪得无厌似地在我四周飘荡。像鲶鱼般的短小身体上,有著没有表情的眼珠。长满如米粒般细小牙齿的嘴边,兀自滴著刚才啃食的目标物之鲜血。
今天的晚餐就吃鸡腿好了。
确定对方已经死去之後,我把长笛从嘴边移开。
当神曲余音完全消失时,欧古悠古也消失在空气中。堆积在中庭地板上的欧古悠古尸体则变成光粒子,逐一消失。
从小路那边传来声音,大概是听到神曲和打斗声之後聚集过来的人群吧。
老师虽然说错了一件事情,不过说神曲乐士不适合暗杀行为似乎是对的。
偏偏只有这种随便怎样都可以的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

早上起床之後,我花了三秒钟下床。
把放在边桌上、昨晚吃剩的晚餐丢进垃圾桶里,鸡腿骨头发出沙沙的声音。
不过是昨天的延续而已,一天又展开了。
节奏、节奏,神曲乐士在任何场合都牢记著节奏。
我走向洗脸台,扭开水龙头。一边正确地数著八拍,一边洗脸。
镜中映出自己的容貌——开始染上灰色的栗色头发,高高的颧骨,蓝色眼珠显得黯淡,嘴巴两侧刻著深深的绉纹。
镜中映出的我,是一个刚迈入老年的男人。
可是,从胸口以下,可以看到锻链过的腹肌。
以吹奏乐器为主的神曲乐士,每个人都要锻链腹肌,没有例外。我的身体虽然纤细,不过不只是腹肌,全身都布满了像钢铁一样的肌肉。
要是不锻链全身的肌肉,就没有办法奸好地吹奏乐器。一旦成为神曲乐士,就必须像运动选手那样,拥有极限的肉体。
我知道自己昨夜失败的原因。
就像我的老师日比谷·罗兰地所说的,只要一天不演奏,技巧就会退步,得花一周左右的时间才能补救回来。
我这两个礼拜以来一直为工作东奔西跑,不但身体变得迟钝,连演奏技巧也跟著变得乱七八糟。
这样实在不能算得上是准备万全。
在工作前,我会用调音器调一下音,用节拍器打出正确的节奏。
不过,这种临阵磨枪的训练,只能稍微缓和一下演奏技巧的退步而已。
要是看到这个情况,罗兰地老师大概会勃然大怒,折断我一根脚指头吧?那个人的指导方针是「只要能演奏就可以了」。除了用来按长笛的手指、吹气用的嘴唇和呼吸器官之外,我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没被老师破坏过。
现在想起来,罗兰地老师实在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看来我需要真正的训练。
虽然已经联络过了,不过我今天实在不想在组织和皮亚特面前露脸。这世界上大概没有半个人会觉得和皮亚特见面是件愉快的事情。
这样的话,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我提起放在床边的长笛箱子,然後拉起附有轮子的单人乐团箱子。
我用右手提著长笛箱子,用左手拉著单人乐团箱子,往外走去。

我像平常一样,来到距离住处四十分钟车程的马斯娄河。
如果是一般事务所的神曲乐士,会有自己的隔音室。
可是,以我的收入还不足以建造那种方便的东西。而且,我没有拥有隔音室的神曲乐士友人,也没有没隔音室的神曲乐士友人。
虽说街上也有出租的录音室,可是我得避免自己的长相被人记住。我只在大楼屋顶、废墟、组织里的空地或河边之类人烟稀少的地方练习神曲而已。
马斯娄河旁边的河滩或河堤道路,看不见半个人。竖著烟囱的灰色建筑物一栋栋矗立在河滩两边。
河川婉蜒於郊外的倒闭工厂之间,在乎日白天,几乎没有人会来这里。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演奏神曲是违法的,所以我尽可能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练习,後来找到的就是这片河滩。
我环视周围,找到一个石块,这个石椅是我的固定座位。把上衣放在石椅上後,我打开长笛和单人乐团的箱子。
展开单人乐团,负责低音、中音、高音的六个扩音箱出现在左右两侧。电子乐器启动,各自奏出音乐,进入待机状态。
低音大提琴和巴松管被称为低音乐器,小提琴、长笛和短笛被称为高音乐器。
如果能同时演奏不同音域的音乐,比较能够奏出精灵所喜欢的音乐。所以,除了自己的主控乐器之外,神曲乐士多半会使用单人乐团,用低音乐器和高音乐器构成多种音源。我所使用的音域则多达十个八度音。
我握住银色长笛,把它放在嘴边。长笛常被当成铜管乐器,但从声音的产生原理来看,它则被分类为木管乐器。每次想到这种分类,我总是觉得怪异。
准备妥当之後,我吹出气息,轻轻送出一个音符。
单人乐团里的调音器随之启动,调和音调。我按照老师所说的话,一项一项确认步骤。
首先,把一秒钟内产生的峰值数量、频率当做周波数,用单位赫兹来测定。波形周波数和一秒间产生的周期数是一样的。
所谓的音调,就是对音程高低所产生的心理印象,意义和周波数一样。音调越高,周波数也越高。
首先跟单人乐团一起调音,吹出作为调音基准的E音、A音,若以D〇 Re Mi来说的话是Ra音,试著吹出四四〇赫兹的音。
接著向调音器吹出笛音。机器灯号一闪一灭,表示没有吹出预定的音准。一直到第三次,我才吹出正确的基准音。
然後是基本音的两倍八八〇赫兹、三倍二三一〇赫兹、四倍一七六〇赫兹。
长笛的声音变成像在嘶喊一样。C7以上的音域称之为第四个八度音,也就是第六倍音。
我踢了一下单人乐团下方,盖子上打开一个洞,从洞里伸出谱架,翻开乐谱。
我跟著乐谱上所画的升号、降号、还原号等临时记号,把音符具体化为实际的音乐。
圆润的音符,有锐角的音符;像太阳一样发亮的高音,有如遨翔於蓝天的老鹰般的中音,以及像暗夜一样沉重纠缠的低音。
小提琴的最高音是三〇〇〇赫兹。演奏的时候,小提琴可以让三〇〇〇赫兹的音重叠,发出六〇〇〇赫兹、九〇〇〇赫兹、十二〇〇〇赫兹等整倍数的倍音以及其他倍音,同时产生复杂的周波数。
必须同时考虑的还有代表声音强弱、大小的单位「方」(ph〇n)。白天街上的吵杂声大约是八十方左右,地下铁之类的声音大概是八十到一〇〇方左右。高低音是否能被听见,取决於是否能平均地吹奏出「方」。此外,也要考量到面向观众时,要以何种角度来演奏乐器才能让他们清楚听见。
光是要演奏一个音,就必须考虑十几个因素,神曲便是以这些复杂而高难度的技巧所组成的音乐。如果不是这样的音乐,就没有办法传到精灵耳中。
我感受到大气的震动。听到调整过的神曲,精灵的力量开始产生反应。
从空气中、河滩的沙砾之间,下级精灵开始聚集过来——那是有著黑色短小身体、眼神毫无感情的欧古悠古们。
神曲乐士在进行实战时,可不能悠闲地看著乐谱演奏神曲。因此必须在脑中记住若干程度的神曲,有时还要随著场合自行安排曲目、进行编曲。
练完乐谱上的乐曲之後,接著按照主题来吹奏长笛。我随性地按照自己先前创作的曲子来吹奏,单人乐团的风琴和鼓为我伴奏。
欢乐的曲子、愤怒的曲子,哀伤的曲子、快乐的曲子,进行曲、圆舞曲,从小夜曲到交响曲,从狂想曲到赋格、即兴曲,随意串连。甚至也把圆周率小数点以下的数字变成音阶,演奏出奇妙的曲子。
下级精灵们啃食著音乐,用两栖类的嘴巴咀嚼著空气的震动,将音符咽下。
一边看著它们进食的景象,我一边想著,精灵真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平常无法用肉眼看见,但可以自由地实体化。喜欢音乐,以音乐为食物。
像粒子一样孤立的波——孤立波。它拥有粒子的性质,行进时形状与大小都不会改变。即使两个以上的孤立波相互碰撞,彼此仍保有稳定的个别性和运动量,这是这种波的特性。
有人说,同时遵守非线性方程式、兼具两方特质的个体,不就是精灵的真面目吗?所谓的精灵,或许是让音乐的周波数与自己的周波数共鸣,从中获得喜悦。
眼前啃食著音符的欧古悠古,不管怎么看都是丑陋讨厌的个体,让人生理上难以接受。
对我这种神曲乐士来说,它们智能很低、方便操纵,不过还是让我觉得恶心。
等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演奏了一百首以上的神曲,上午温柔的阳光已经转变成午後明亮的光线。
这时,我的嘴唇和手指随意吹奏出的,是一首音色温柔的乐曲。
我能够於各种场合公开使用的共通神曲大概有干余首,没有公开的神曲大约有五百首,自行编制的神曲大约有三干首。
最後的自创曲是神曲乐士的战斗力,对精灵支配力的差别便取决於此。
不过,我想不起来现在这首神曲的曲名。这的确是我作的神曲,可是却不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而作。反正,不是什么重要到足以让我想起的事情。
就在想不起曲名的状况下,指尖将记得的音阶重现出来。在有如阳光一样稳重的旋律里,叠上代表深刻慈爱的低音。顺著不可见的乐谱流泄出来的音符之间,夹杂著细小的杂音。
身旁传来踩著沙砾的小小脚步声,似乎有人沿著河滩走过来。
我一边吹奏长笛,一边移动视线,看到一个小孩朝我走来。
那大概是学龄前的男孩,穿著蓝色衬衫,腋下夹著一颗球。
小孩会跑来这种人烟罕至的河滩,还真是少见。
不过仔细想想,小孩就是喜欢这种地方。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演奏神曲虽然违法,不过还没有严重到得干掉这个小孩、将他封口的地步。河滩另一侧还看得到走动的人影,我不想做危险的事情。
我犹豫著要不要中断自己正在演奏的神曲。
後来,我决定不理会这个小孩,继续演奏神曲。小孩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就像那些被引诱过来的下级精灵一样,被我吹奏的音乐引诱过来。
小孩似乎没有要打扰我的样子,只是竖起耳朵听著音乐,於是我也得以专心吹奏乐曲。
现在所吹奏的曲子,跟我应该不存在任何感情的意识有关。
就在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情况下,神曲进入最後一个乐章。
由应该是作曲者的自己来说这种话似乎有些不太妥当,不过这真是一首单纯的曲子。从作曲的难度和所需要的演奏技术来看,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我所写的曲子。最起码,估计起来应该是二十年以前的事,属於记忆的彼岸。
一个特别高亢的音符划过河滩。下级精灵们像在享受饭後甜点一样,啃啮著残留在空气中的余韵。
它们像是很满足似地扭动身体,青黑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淡。
分子结合逐渐松散,回归到空气当中。
估计下级精灵应该已经完全消失後,我将长笛移开唇边。
「好温柔的曲子。」
少年说话的声音是二二〇赫兹。我无视他的声音,但少年一点都不害怕,继续开口问:「你是神曲乐士吗?」
就算我不理会他也无所谓,少年仍继续盯著我。
「好像是。」
调整工作已经结束,我把展开的单人乐团收奸,放回附有轮子的箱子里,并将长笛放回盒子内,穿好外衣。
「我没听过这首曲子,这是你作的曲子吗?」
少年继续开口询问。
或许是因为我没理会他,反而让他变得更有兴趣,想要跟我攀谈。
「大概吧。」
「这首曲子的曲名是什么?」
我有点犹豫,也许把我觉得悲伤的事实告诉他、让他乾脆地走开,这样才是最好的作法吧。
「只是把想到的东西演奏出来而已,我不记得作这首曲子时的事情。」
听到我的回答,少年不解地歪著头。
「这是一首很棒的曲子,可是你不记得作曲时的事情吗?」
「嗯。」
如果是普通的神曲乐士,不会忘记自己编写神曲的契机,就算作了几千首曲子也不会忘记。
可是我不一样。
我拉起单人乐团,把河滩丢在身後。走上河堤,经过工厂旁边,来到车旁。
将沉重的单人乐团塞进车里,转转肩膀,确定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然後发动了车子。

车子往街上开去。一边握住方向盘,我一边思考。
对我来说,所有的曲子都只是音符的罗列而已,只不过是高低、大小、快慢音符的串连罢了。
我不懂音乐,我不爱音乐。
刚才演奏的神曲虽然是我很久以前所作的曲子,可是一直到最後,我都没有想起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作、是想著什么东西而作。
直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以後应该也是吧。
即使是这种人类,也可以成为神曲乐士。
不过,我只能成为专门收拾人类的神曲乐士。
以杀手来说,我也只算是二流杀手。
虽说可以操控大量的下级精灵,但我跟它们之间完全没有心灵上的交流。虽说已经当了十几年的神曲乐士,不过我连顶尖神曲乐士的脚边都构不到。
跟那个拓植·尤芬丽较量时的痛苦记忆苏醒过来,我立刻将它压下。
然後,我想起死去的老师对我说过的一件事:「你跟你的音乐都没有心。」
其实这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
没有心的我吹奏出没有心的音乐,但下级精灵感到欢愉、贪婪渴求,愿意成为我的奴隶。精灵成为我的盾代替我死去,也可以成为我的矛代替我丧命。
秉持「精灵是好邻居」这种理念是神曲乐士应有的态度,不过这种话跟我毫无关系。精灵只是方便好用的道具而已。
连对同种族的人类都没有感觉,更不可能对精灵产生连带感。
我以前是有心的。在二十年以前,我跟邂逅的女子结合,也生下了小孩。
可是,有一次老师对我说出这句话:
「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但是对音乐来说,没有什么比『心』更重要了。」
听到老师的指责,我才注意到。
曾经以为是世界上最重要事物的妻子和孩子,看起来就像用黏土做成的人偶、像舞台的布景一样。一旦产生这种想法,就没办法再觉得他们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不,本来就是这样,老师的话只是揭露我的隐瞒而已。
站在我面前的女性人偶说:「即使这样,我还是爱著你。」小小的孩童人偶喊著:「最喜欢爸爸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明白他们所说的话。
妻子最後的笑容是什么模样?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想不起来。
我似乎连妻子的长相和孩子的名字都忘记了。
我没有听过精灵的语言,也没有和它们沟通过。对我来说,精灵就是道具。
原理之类的东西怎样都无所谓。对我来说,重要的是用精灵帮组织除去障碍的这项工作。只是因为工作时需要用到音乐,所以我才会吹奏。
就算是有缺陷的人类、就算不爱音乐、就算只把精灵当成道具,我还是可以成为不折不扣的神曲乐士,也可以奸好地养活自己。
这样就好,这是非常合理的结论。
差不多该去见皮亚特了,於是,我把车子开向平常去的那个地方。

来到组织的大楼前,停好车子。出入口那扇门的旁边,挂著「法拉雷姆贸易有限公司」的看板。
表面上,组织的业务内容是从事各种神曲相关的贸易。事实上,组织也经常从事麻药和人身买卖。
帝都美纳德「巴洛帝交响神乐团」下层组织「亚姆德狂想神乐团」用来伪装自己的名称,就是「法拉雷姆贸易」。
打开那扇门,面无表情的办公室出现在我眼前。
好几个人坐在接待桌旁和矮小的椅子上。组织里的男人们一看到我,就把视线移开。我毫不在意地继续前进。
沿著最末端那扇门後面的楼梯走上去时,听到一声枪响。我的脚步丝毫不乱,继续爬著楼梯,踩上最後一阶。然後,沿著走廊前进,转了一个弯,里面有一扇挂著「社长室」牌子的门。
在门的左右两边,原本应该各有一名坐在折叠椅上的护卫,但现在椅子是空著。
门被推开,三个男人出现在门口。左右两个男人,也就是那两个护卫,肩上各自扛著短机关枪。中间的男人,被左右两边的男人揪住後面的领子,就这样被拖著离开。
被拖行的男人额头、胸口留有弹痕,沿著走廊留下血迹。两名护卫拖著尸体,走向旁边的房间。护卫们注意到我,顿时停了一下,用眼神向我打了个招呼,然後继续进行搬运尸体的工作。
两人看著我的眼神,就像看到瘟神一样。我的工作是担任「亚姆德狂想神乐团」的神曲乐士,暗中提供协助,使那些不法事业能顺利进行。简单来说,我做的就是铲除那些阻扰组织的人,所以别人的视线会这么冷淡也是没办法的事。
看著三个男人离去後,我走向正面那扇门。敲敲门,告诉对方我已经到达。
「进来。」听到这声回应,我打开门走进室内。
「因为您叫我,所以我过来了。」
在房间里,我看到坐在接待椅上的乌葛吉,皮亚特。
木筒一样的体型,包裹在特别订制的特大号西装里。鼻子以下覆著略带青色的胡子。跟脸的上半部比起来,下半部比较大,看起来像河马一样,让我总觉得那张脸会流下带有铁质的红色汗水。
眼睛和鼻子挤在脸庞中央,小小且带著阴森光芒的眼睛盯著我。
「你来了啊,德鲁洛伊。」
皮亚特摊开手,示意我在对面的椅子坐下。
桌上放了一把枪,皮亚特用手抓起桌上一张文件,把枪包起来,然後就这样丢进脚边的垃圾桶。金属掉落的刺耳声音和皮亚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最近的年轻人真是没用。」
就算刚杀了一个人,皮亚特还是能够笑著。
「他还以为我不知道他背叛我。如果认为这个皮亚特的眼睛这么小,视力应该也一样差,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点点头,坐在椅子上。
乌葛吉·皮亚特是最差劲的家伙。
虽然他是最差劲的家伙,但既然是身为「亚姆德狂想神乐团」实际上第二号掌权人物的副书记长所说的话,我也不能反对。
就算他说的是无聊至极的话题,像小孩在运动会中杰出的表现或南岛作物的收获量预测之类的事,我也只能专心倾听。要是遭到皮亚特怀疑,我很快就会躺在刚才那具尸体的旁边。
皮亚特用胡子下的嘴唇继续说道:
「话说回来,德鲁洛伊,你说小时候住在你家隔壁、那个开杂货店的老头叫什么?」
「他叫漂希金。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您还记得真清楚啊。」
皮亚特覆盖著胡子的下巴,满足地点了点。
「德鲁洛伊,你的身体怎么样?」
「托您的福,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我的身体可就很不好啦。」皮亚特叹了口气,「最近,阿谷特和巴拉诃罗地区的营业额少了很多,部下们也都没有好好管教。之前港区仓库的武器被偷走,损失惨重呢。」
「您是能者多劳。」
话题的走向突然变得怪异,我刻意奉承他。
「不管是这个也好、那个也好,只要镁奈肯那混帐还活著,事情就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组织并非坚如磐石。从皮亚特的话来判断,副书记长皮亚符和第三书记长镁奈肯之间的派系斗争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德鲁洛伊,你觉得呢?」
「我只是一个神曲乐士,不懂政治,我只听从皮亚特先生的话而已。」
我说出心中的感想。对我来说,人际关系和派系斗争都是异次元的话题。
「政治啊……亚姆德还是政治团体的时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跟皮亚特对话时,一定要慎选词汇,因为这个人的猜忌心很强。
皮亚特曾经有四次被自己部下暗杀的纪录,也差点被自己雇用的神曲乐士暗杀、毒害。但其实,那是被皮亚特异常的猜疑心逼到走投无路的部下,为了生存而引起的叛乱。我只记得这样。
皮亚特常常怀疑部下和自家人,所以会试探他们。
皮亚特小小的眼睛一直盯著我。
「我能相信的只有你而已,德鲁洛伊。」
这也是谎言。
身为组织专业杀手的神曲乐士,即使已经做这份工作十五年了,皮亚特仍旧不信任我。因为书记长的一句话而让我成为皮亚特的部下,皮亚特因此怀疑我是不是上头派来监视他的人。
很遗憾,我并不是什么监视者。书记长只是认为被组织捡到的我,很适合到担任干部的皮亚特手下做事,这不过是单纯的组织内人事派任而已。
不过,把难用且精神层面有问题的我硬塞给皮亚特,这也是一项事实。
由於不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部下……不,就算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部下,也得不到皮亚特的信任。
「话说回来,德鲁洛伊,你以前养的狗叫什么?」
「美克路易。因为咬过我,所以我把它打死了。」
为了消除皮亚特异常的猜忌心,我把自出生以来所有能想得到的事情通通告诉他。皮亚特每次问话时,就会一边对照自己的记忆,看看我有没有说谎。
万一想不起来,皮亚特就会判断我有反逆之心。
「说起来,现在刚好有件工作,要你去处理咬人的狗。」
看样子,我的推测似乎很合他的胃口。皮亚特往前挪了一下身体,木桶般的身体光是靠近,就让人觉得很有压迫感。
他小小的眼睛闪烁著锐利的光芒。
「你知道葛斯吗?」
「他是皮亚特先生的直属部下,负责统筹迦坦地区,同时担任会计工作。」
我搜寻脑袋中关於葛斯的资讯。他身材纤细,有著一张受女人欢迎的俊秀脸孔,是皮亚特派的重要人物。
葛斯是皮亚特带进来的人,处理数字的能力很强,也擅长统御部下。事实上,由於葛斯的经营手腕,才让迦坦地区的营业额蒸蒸日上。即使是有著强烈猜忌心的皮亚特,应该也非常信任葛斯才对。
「为什么突然提起葛斯先生呢?」
皮亚特的眼神露出苦涩的色彩。
「我很惊讶,那个葛斯好像是妨碍我的幕後黑手。」
「您确定吗?长久以来,他一直跟随您,而且也把工作做得很好呀。」
我用跟皮亚特一样吃惊的表情回话。
皮亚特面无表情地伸手抓起桌上的文件,然後缩回手,在我面前把文件摊开。
记载在文件上的数字,是皮亚特管理的妓院、赌场营业额,以及上缴金额的流向。扣掉皮亚特该拿的部分之後,那些金额跟上缴金额之间似乎有些落差。
另外,在偷拍的照片中,在餐厅里背对背坐著的组织成员里,出现了镁奈肯和葛斯的身影。
皮亚特抽回身体,把身体重重地躺进椅子里。
我只能觉得惊讶。
由於在同一个组织里,所以偶尔也是会跟敌对派系的人们碰面。在数字方面,只要是担任组织的会计工作,不管是谁都有可能动这种手脚侵占公款。虽然我很想说,葛斯应该不至於因为皮亚特对自己的些微不信任而决定投靠敌对阵营的镁奈肯,不过在皮亚特面前,这些话是禁语。
「我因为相信葛斯,把一切都交给他。可以说,镁奈肯是想藉这件事打击我。」
怀著病态猜忌心的皮亚特,用他的双眼盯住我,询问我是他的敌人还是战友。虽说他的脸像河马,不过我并没有忘记,河马的突击是可以杀死狮子的。
那么,回答只有一个。
「现在必须除去妨碍者。」
「真是直接了当啊。德鲁洛伊,你要不要做呢?」
我点点头。虽然我对皮亚特并没有忠诚之心,不过为了保命,必须抢先察觉他的想法。随著年龄增加,我所练就的并不是身为神曲乐士的技巧,而是学会顺从比自己强大的对手、类似犬类的思考模式。
「请让我知道对方的护卫布阵,特别是有关对方神曲乐士的一切。」
在这个时代,具有某种程度重要性的人们一定会带著神曲乐士当护卫。我猜想,既然是组织的会计,身边应该也跟著不错的左右手。如果知道对方神曲的流派,就能事先拟订对策。
「对方的情况我大概都知道,因为那是我派给葛斯的神曲乐士。」
皮亚特心中痛苦的情绪不吐不快。
「每次每次,我都被自己养的狗咬到。」
我心里其实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不过表面上还是尽可能做出遗憾的表情。
那是狗的表情吧?
或许,我现在的表情很像我所轻视的欧古悠古。

我把车子开向迦坦地区。半圆形的月亮用青白色的光芒染遍整条街道。
今天晚上,葛斯会在他所指挥的海鸿大道事务所待到天亮,因为皮亚特突然命令葛斯处理各派系的会计监察工作。
如果是普通情况,只要把葛斯叫出来,然後趁机暗杀他就可以。
可是,若被皮亚特叫出去的葛斯遇袭而死,这种结果也太奇怪了。
决定部下的生或死确实在皮亚特的权限之内,可是,皮亚特缺乏人望的事实一旦表面化,身为部下的我未来似乎也不太乐观。
硬被皮亚特塞了一堆工作的葛斯,因为只是纯粹进行帐簿数字的调整而已,应该会把护卫人数减到最少,大概只会带几个持枪的护卫而已。但是,持抢的护卫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可怕。
跟担任护卫的神曲乐士之间的战斗,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
我在心中再次确认皮亚特跟我说过有关葛斯的神曲乐士资料。这个新到任的护卫,是皮亚特最近捡回来的神曲乐士,好像是个女性。
在组织里她好像叫做「贝修卡」,由於是不折不扣的假名,除了当做识别记号以外,没有其他意义。我的「德鲁洛伊」也是个假名。
话说回来,我的本名是什么呢?
反正跟这种无谓的小事比起来,眼前的对手才是最重要的。我再次将意识集中在有关对方的资讯上。
贝修卡的年纪大约是二十出头,最多二十五岁左右。在经历方面,就皮亚特所说的,她似乎从来没有吃过败仗。她的父亲好像也是个神曲乐士。
可是,她没有从父亲那里接受什么特别的训练,而是跟著其他老师学习,细节不明。在能力方面,只能确定她可以操纵一柱中级精灵。
拥有某种程度战绩的神曲乐士,搭档是中级精灵,这种神曲乐士的能力范围太广,很难拟订对策。
中级精灵有四枚翅膀,并拥有跟人类相同甚至超过人类的智慧,而且也拥有人格。在都市里,他们是人们的邻居,可说是最接近人类的精灵。因此在法律上,中级精灵也拥有人权。平均来说,他们所拥有的力量,相当於数十或数百柱下级精灵的力量。
如果是上级精灵的话,拥有的力量相当於数百或数干柱下级精灵的力量,有时甚至比数千柱下级精灵的力量更强。所以,只要一知道对方是上级精灵,我就会马上撤退。其实,大部分的神曲乐士和精灵,大概都会像我一样逃走吧。但如果敌人是中级精灵的话,我不会逃。
我认为,即使对方是足以对抗数十或数百柱下级精灵的中级精灵,但只要我召唤更多下级精灵就足以对付了。
在精灵的分类学上,虽称为下级或中级,但与其说是上下之分,不如说是「质」的差别。我的想法或许很异类,不过,单纯就战术来看,我认为这两种精灵的差别在於,中级精灵像一击必杀的大炮,而下级精灵像是射出散弹的短机关枪。
就我个人来说,战力的强弱大小都无所谓,只要最後能杀掉对方、让自己活著,这样就可以了。我归纳出这个想法。
车子逐渐接近位於迦坦地区的海鸿大道事务所。我在路肩停好车,走出车子。深夜的商业区里,仍旧看得到行人往来。
我拖著单人乐团和长笛的箱子走在路上。身旁偶而有车辆经过,四周十分安静。
在杂居大厦之间,我看到了目标的那栋大厦。这是皮亚特委任葛斯兴建的大厦,似乎也由葛斯命名。
抬头望著那栋大厦,大部分房间的灯都已经熄灭,只有最高楼层四楼的窗户透出灯光。看样子葛斯等人不疑有他,正在赶工处理皮亚特指派的急件。
大厦人口挂著二局登兴业」的看板。
我觉得有些钦佩。
「高登」是很久以前的戏曲——「金黄色的复仇」中登场的主角名字。在遭到敌对贵族灭门之後,高登是唯一生存下来的遗族。他能吹奏魔笛,借用精灵贝修卡的力量。高登隐姓埋名,在仇人手下工作,然後伺机杀掉仇人,完成复仇大业。
跟雇用我的皮亚特比起来,身为敌人的葛斯不管在教养或对待现状的幽默感,似乎都略胜一筹。可是,我虽然对葛斯的知性重新评价,要杀他的事实还是没有改变。
由於不可能使用万用钥匙,所以我拖著单人乐团在建筑物旁边打转,发现了皮亚特事先告诉过我的那扇窗户。
我先确认那个房间里没有人,一再反覆地确认。
确认之後,我从单人乐团箱子旁边的收纳盒里拿出黏胶、刷子和报纸。接著,用刷子在窗户涂上黏胶,把报纸贴上去。黏好之後,用装著长笛的箱子把窗户玻璃敲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把工具放回收纳盒,合上盖子。手伸进敲破的窗户,扭开窗锁,安静地把窗户打开。
我攀住窗户,侵入黑暗的房间内。由於是用来当做仓库的房间,所以没有灯光、没有半个人,也不会有警卫飞奔过来。
虽说是属於组织的建筑物,不过因为怕引起旁人怀疑,因此只有这种程度的警备。事前收集情报非常重要,这样才能让我毫不费力地侵入。
说起来,要把乐器和单人乐团的箱子扛进去才是苦差事。老人家没办法做太粗重的工作……啊啊,我不喜欢被别人这么说,不过我对这种事可是很有自觉的。
在昏暗的仓库里,我穿过塞满文件和物品的架子,来到门口。往外窥探了一下,确认没有半个人影後,移动到走廊上。冷气从没有灯光的走廊上窜起,裹住我的身体。我拉紧大衣衣领,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吧。
我无声地在黑暗的走廊上前进,装有柔软橡胶轮胎的单人乐团也无声地前进。
虽然很想搭电梯上楼,但只要对方的脑袋正常,一定会在电梯前设置警卫。然後上楼的电梯门一打开,我应该就会立刻遭到攻击。
因此,虽说那对老人家的身体而言很辛苦,不过我也只好爬楼梯上去。
我走向旁边的逃生梯,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音,仔细地把沉重的单人乐团箱子一阶一阶往上提。一旦开始战斗,箱子重不重都已经没有关系,不过在靠近敌人之前,还是得注意不要发出声音才行。
神曲乐士对声音特别敏感,拥有足以和敏感的野生动物互相媲美的听觉,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不只是对抗敌方的神曲乐士而已,如果能在不被对方察觉的情况下接近,事情会比较好办。
我提起装著单人乐团的箱子,终於来到二楼。
对方是个年轻女性,这样很难判断实力。
我的痛苦经验又再度苏醒。
两年前,在组织本部「巴洛帝交响神乐团」的命令下,我曾经去攻击将都托尔巴斯有名的神曲乐士——拓植·尤芬丽。
由於组织的工作和拓植·尤芬丽的工作有交叠之处,怎么看她都是个障凝。为了杀鸡仿猴,警告介入本组织工作的神曲乐士,於是决定收拾拓植·尤芬丽。
虽说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女神曲乐士,不过一点都不能小看她。
因此,巴洛帝交响神乐团从旗下的组织里,选出七个各有所长的神曲乐士。
我跟其他六名神曲乐士、三柱中级精灵、二百五十八柱下级精灵发动攻击。我方所投入的战力相当於军队里的一个中队,战力大约等於几辆战车、战斗车辆和大炮,以及六十至二百五十个步兵。
可是,发动袭击的我们,却被尤芬丽打得溃不成军。透过尤芬丽强大精密的神曲,两柱中级精灵的力量获得压倒性的增强。跟年轻的她一点都不相称的坚实战斗组合,完全找不到一点能够趁虚而入的空隙。
组织自豪的神曲乐士一个接著一个被打昏。
最後剩下的我放弃暗杀,决定让精灵们带著组织同伴们撤退。
当我用下级精灵当盾牌挡住猛烈攻击时,尤芬丽改变了作法。
对於下级精灵的死,她露出了嫌恶感。而我不只是使用精灵,还用四周的人类当做活体盾牌,躲避尤芬丽的追击。
她果然不至於把一般人卷进来。因而我得以用精灵和人类当盾牌,逃离现场。
能够用毫不顾及面子的方法逃走,应该是我得以生存至今的理由吧。
经过连记忆都已经变得不确实的漫长时间之後,以神曲乐士身分进行暗杀工作的我,不管在战斗或神曲技巧上,或许都已经变得比尤芬丽还要厉害了吧?
终於来到三楼,我仍旧提著沉重的单人乐团箱子。啊啊,如果不想点什么的话,就会觉得很挫败。所以,还是继续想事情吧。
决定神曲乐士手段高明与否的,很遗慽地并不是只有演奏神曲的技术和经验而已,这是我的理解。
对音调高低的精密感觉,也就是所谓的绝对音感。
学习绝对音感是有临界点的。如果是有天赋的人,在三岁到五岁期间加以训练,学会的机率相当高。可是,一旦过了那个时期,就很难领悟绝对音感。
还有,虽说人类能够听到的声音介於二〇赫兹到二〇〇〇〇赫兹,不过年纪越大,越难听到高周波数的声音。虽说随音色和听者而有所差异,不过一般而言,在二十五、六岁之後,就会越来越难听见一七〇〇〇赫兹以上的声音。
当然,演奏音乐或神曲时,那种能力并不是绝对必要。就算拥有像机器一样正确的绝对音感,或是能听得到低音到高音的广幅音域,音乐技巧则又另当别论。
不过,如果是演奏神曲,必须以可听音域远在人类之上的精灵为对象。
我只能把自己是二流乐士的原因、老师对我感到绝望的理由归咎於这一点。基於功能性原因而杀害罗兰地老师的行为,如今也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说起来,当我杀掉想要把我带回去的老师时,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
用下级精灵击中老师的脑袋时,觉得脑中好像有一个沉重的盖子被拿下来。看著即将断气却仍旧说「即使如此我还是爱你」的老师,我心里只想著明天的天气,担心要是洗好的衣服被淋湿就糟了。
终於来到四楼。
到了现代,单人乐团都设计得比较轻巧,不过我喜欢旧式单人乐团。反正,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拿得动十几公斤重的旧式单人乐团。这种纯粹的重度劳动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但如果不想些有的没的事情,也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将手放在逃生门的金属门把上时,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好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後才开始行动。
我安静无声地打开逃生门。
绿色逃生灯号在走廊上散发出萤火虫般的光芒,走廊上并没有人。
我安静地拖著单人乐团,走进屋内。接著把银色长笛举到唇边,随时准备展开精灵战斗。
走在走廊上时,我听见细微的声响。一般人可能听不到,但我是神曲乐士。
我来到转角,伸出磨得光亮的长笛,用来代替镜子。
转角的另一边映在长笛上,那同样是亮著绿色逃生灯号的昏暗走廊。尽头就是事务所的人口,一个护卫背对我坐在折叠椅上。
短机关枪从男人的肩膀垂下。中间是电梯,如果搭电梯上来的是敌人,护卫马上可以从旁边加以射杀。我的判断正确,搭电梯上楼的确会遭到埋伏攻击。
或许是不觉得真会有人前来袭击,护卫只静静望著天花板。一个人也没办法说话,所以只好保持安静。
我收回长笛,用右手拔出短刀。
我用左手拖著单人乐团,绕过转角,从後面靠近那个护卫,然後从坐著的男人背後伸出手。
以左手捣住护卫嘴巴的同时,我用右手的短刀一刀切断他的喉咙。刀刃有抵住人类延髓的触感。我用左手按住飞溅的鲜血,不让血继续喷出来。等鲜血流得差不多了,再用捣住刀口的左手把好像要断掉的头压住。
我用左脚脚背接住从对方肩上落下来的短机关枪。
然後,我非常非常安静地把尸体靠在椅背上,把短机关枪放在死者膝上,再用死者的衣服仔细擦去左手沾染的鲜血,继续向前移动。
我把短刀换成长笛,像猫一样静悄悄地在走廊上移动。前面可以看到葛斯所在的会议室大门。
我数著八拍,一边走一边展开单人乐团,空气马上产生变化。
我知道下级精灵们正在骚动、凝聚成形。事先召唤过来的精灵们,因渴求用来当做饵食的神曲而再度聚集。
我把长笛抵在唇边,吹出第一个音符,精灵们即从黑暗的走廊、墙壁、天花板冒出来。黑色肌肤从地板和墙壁跳出,在一边演奏一边前进的我身边舞动。
聚集而来如黑鲶般的欧古悠古,以十六拍的疾走速度飞向前面的大门。精灵们炸裂铁门。伴随著打击乐器般的声音,我也跟著冲进去。
门的铁片在空中四散飞舞,室内两名护卫用短机关枪的枪口瞄准我。
但是,已经太迟了。欧古悠古在神曲的指示下杀到眼前,球状身体命中两名护卫的脸庞。
欧古悠古离开之後,可以看到两张凹陷的人脸。由於遭到挤压,眼睛鼻子都朝中间挤成一团,鲜血和脑浆四溅,护卫当场丧命。
两名死者的手指扣在短机关枪的扳机上,子弹从地板朝墙壁、天花板射出弹痕。位於弹道上的我,牺牲两柱用来当做防壁的欧古悠古,躲开了子弹。
在空中四散的铁门碎片,被打倒的护卫,尸体倒卧的室内办公桌,四散飞舞的文件,欧古悠古的体液——目标葛斯并不在这里。
背上一阵恶寒,我扭过身体。挡在左边的欧古悠古应声碎裂,青黑色内脏散落一地。托欧古悠古的福,我才没有被直接击中。
腹部感到灼热。虽然我躲开直接的攻击,不过肉被削掉一块。能够一口气破坏足以抵挡子弹的欧古悠古,只有精灵的攻击才能办到。
我采用以防御为重的神曲「城堡的一夜」,把欧古悠古聚集到前方,朝房间的右边移动。
伴随著划过空气的声音,室内的桌椅、在空中飞舞的文件以及欧古悠古,全都被打穿一个洞。
以欧古悠古的尸体为掩护,我一边逃跑一边确认自己的伤口。看样子是被锥子般的锐利物品,从旁边贯穿了衣服和腹部的皮肤。
欧古悠古的防壁再次构筑起来,由於对方打中一柱欧古悠古,力道因而往右偏,我身後的墙壁传来被贯穿的爆炸声。
趁刚才被打倒的欧古悠古变成光粒子消失时,我赶紧逃走。
我终於停下脚步。破碎的文件变成大量雪花,飞散堆积在房间里。
隔著大会议桌,我和对方相互对峙。从竖立在前方的欧古悠古防壁的间隙,我看到敌人的身影。
发生在一瞬间的死斗让室内灯具故障,灯光一明一灭。在闪烁的灯光下,我看到一个很高的身影,高到甚至可以在房间天花板上映出影子。
影子有人类般的四肢,还有一对毫无表情的红色复眼。
室内瞬间陷入黑暗,然後灯光再次亮起。
盘据在脸庞中央的漩涡,大概是卷起的吸蜜吻器。从背後伸出来的,是有著黄色磷粉的四枚翅膀。
有四枚翅膀代表他是中级精灵,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蝴蝶和人类混合的形态。
蝶男长长的右手提著对方的单人乐团箱子。
站在蝶男旁边的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女性。她有著栗色头发、高高的颧骨,这就是那个「贝修卡」吧。
贝修卡的蓝色眼珠带著冷冽的杀意,嘴唇上的红色口红相当显眼,抵在唇边的则是银色短笛。
我们各把横笛抵在嘴边,带著自己的精灵,沿著会议桌绕圈移动。
彼此吹奏神曲,强化精灵的力量,等待下手的时刻。
「很遗憾,葛斯不在这里。」
把短笛放在唇边,贝修卡低声说道。
我终於了解了整个情况——我在皮亚特命令下所发动的袭击行动,早已泄漏到葛斯耳中。
经常防备部下背叛、皮亚特病态的猜忌心,原来不全然是错的。但很遗憾,眼前残酷的事实是,踩进陷阱的人不是皮亚特而是我。
说起来可怕,电梯前的护卫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吧。
也就是说,只有葛斯和这个贝修卡知道实情。那个护卫是为了让我大意,好让贝修卡先发制人的棋子而已。犯罪组织果然不能信赖,那根本是问题人类的集团。
我虽然没有动摇,不过心境似乎产生了一点变化。
贝修卡的短笛扬起高音时,精灵的力量随之提高。她吹出适合连续攻击的神曲「赛马的赋格曲」,蝶男的四枚磷翅随之振动。
蝶男的颜面产生变化的瞬间,我朝旁边逃离。
他的攻击虽然瞬间贯穿了欧古悠古的防壁,不过时间还够我逃走。
贯穿强韧的欧古悠古防壁、掀起厚重的会议桌、猛然刺进墙壁的,是像长针一样的管器。
顺著深灰色的管器看过去,发现它连在蝶男的脸和嘴边。管器弹跳似地缩回去,在蝶男嘴边卷成涡形收妥。
我吹奏长笛,指使左右两边的欧古悠古发动突袭。贝修卡的短笛吹出跳跃的音符,蝶男嘴边的管器随之舞动,从左边欧古悠古毫无表情的双眼中间刺穿,然後又从右边欧古悠古小小的嘴巴贯穿那个球状身体。
以洒著青黑色血液死去的欧古悠古为饵,负责真正攻击主力的欧古悠古从天花板猛然降落,发动攻击。
蝶男的管器跳动著,贯穿负责主力攻击的欧古悠古,让它爆裂。
欧古悠古被贯穿的瞬间,我看见在它体内高速回转震动的管器。混合青黑色血液和内脏的雨滴在室内倾盆而下,下级精灵们变成光粒子四散消失。
管器重新卷回,收拢在蝶男的脸上。
这个管器很像蝴蝶吸食花蜜的吻器,伸缩自如,连钢铁都能轻松贯穿。贯穿之後便产生震动,从内部撕裂敌人。
这柱中级精灵好像可以运用这种十分诡异的特技。
蝶男的复眼眼神似乎飘得很远,没有浮现杀害同族时的情绪。正如他的外表一样,看样子他在感性方面大概也跟昆虫差不多吧。
随著贝修卡短笛的断音,吻器之枪连续发射。用来当盾牌的欧古悠古一柱柱被击破,我在室内逃窜。
以笛音操纵蝶男的贝修卡,眼中露出憎恶的色彩。
「竟然把精灵当成用过就丢的东西……」
操纵看似拥有人格的中级精灵之神曲乐士,大概都会有类似的反应。
趁贝修卡说话时、乐曲中断的瞬间,我把退路锁定在窗户。
我用欧古悠古敲破窗户,随著四散的玻璃碎片逃到大楼外。
月光下,我在夜空中滑行。
我在隔壁大楼倾斜的屋顶著地。为了不撞上从斜面伸出来的排气管,也为了保护长笛,我在地上滚了一圈。
如雨点般的玻璃碎片和欧古悠古扛著的单人乐团箱子慢了一拍才著地。成为几十公斤重单人乐团缓冲垫的欧古悠古,从小小的嘴巴吐出青黑色体液和内脏。虽说等一下就会变成光粒子,不过它们的死相实在让人觉得嗯心。
我抓起尸体上的单人乐团,把箱子甩到身後,继续吹出长笛的高音,从夜晚的空气中补充欧古悠古,张起防壁。单音的聚集力量很差,也没有办法增强力道,我需要更大型的神曲才行。
我抬头看著刚才那栋大厦,四楼窗口处看不见任何人。
敌人在更上面。
蝶男背著月光浮在空中,可以看到月光从缓缓振动的四枚翅膀透过来。每当他振翅时,金黄色磷粉随之散开,侵蚀著夜空。
蝶男垂下的手抓著贝修卡的双肩。能像这样无视於航空力学地飘浮著,只有精灵才办得到。
耳边听到温柔的曲调。在月夜里流动的,是贝修卡短笛所吹奏出来的哀伤乐曲。
贝修卡盯著我,我也同样盯著她。即使彼此的视线对上,各自演奏的神曲仍兀自安静地流泄出来。
两人同时转调。
——我的肩膀很热。
蝶男的吻器之枪刺穿我的左肩。趁吻器还没在左肩肌肉里引起炸裂之前,我自己扭身脱离。顾不得左肩肌肉撕裂,赶忙逃开。
在我的指挥下,高速飞翔的欧古悠古命中蝶男右上方的磷翅。薄薄的翅膀上开了一个大洞,可以看见半个月亮。
由於没有发声器官,蝶男剩下的翅膀和吻器不断振动,发出无声的惨叫。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痛苦,引发了他的恐惧。
精灵飞翔的原理至今还不清楚,不过,失去四枚磷翅的其中一枚之後,蝶男就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飘浮在空中,他和贝修卡缓缓落下。
贝修卡和我的战斗方法好像有些类似。
我们都同时运用攻击和防御,把焦点锁定在对抗神曲乐士的战斗上。由於神曲的选择和战术都很类似,所以更难对付。
她所使用的短笛这种乐器,仍保持古老的样子,没有足部管,因此最低音是D音,难以演奏更低沉的音色、释放更强大的攻击。相较之下,长笛的基本音域是C4到C7。我们两人实际上的差距就只有这样而已。
在蝶男撞上屋顶之前,贝修卡跳了下来,单人乐团也跟著滚落在地上。贝修卡滚落在地上时,仍旧用短笛吹著乐曲,等她站起来时,蝶男已经站在她身後。
我忍著腹部和肩膀的剧痛吹奏长笛,再次用神曲束缚想要逃走的欧古悠古。
贝修卡和蝶男正待伺机行动。
沿著屋脊前进的贝修卡和一步步後退的我,双方同时奏出高音。蝶男的吻器之枪和欧古悠古猛烈撞击,导致青黑色血液在夜晚的空气中飞溅。
虽说伤了对方的精灵,不过我自己左肩的肌肉也被撕裂,神曲的力量越来越弱。
跟强壮的精灵不同,我是血肉之躯的人类。从肩膀伤口流下的温热血液濡湿了胸口,血液流到腰部时,被夜晚的空气冷却。
随著时间流逝,越流越多的血,让我的神曲威力和指使精灵的力量逐渐丧失。
吻器之枪又削断一柱欧古悠古。
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对我来说比较不利。
那么,就必须使出全力了。
我用左脚脚跟抵住地面,猛然停下脚步,开始用单人乐团演奏复杂而强大的神曲。贝修卡也迅速停住,全力展开蝶男手中握著的单人乐团。
音符的洪水,让屋顶上的空气为之扭曲。
我所演奏的神曲是「赞王的呼唤」。
贝修卡演奏的神曲是「欧比艾丝公主的末日」。
两人同时奏出能够释放全力攻击的神曲。双方身後单人乐团的鼓击出重低音,风琴哭叫,笛子吹奏出惨叫似的高音,撕裂夜晚的空气。
夜空之中,精灵的力量随之大增。
从屋顶表面、从排气管旁边、从冰冷乾净的空气中,比夜色更漆黑的欧古悠古一柱柱冒了出来,像球体一样的身体因黏液而闪耀著黑色光芒。它们振动著粗短的尾巴,爬行、跳舞。
对方的蝶男一边在空中滑行,一边把翅膀张到最大极限。复眼里带著疯狂和狂喜,红光一闪一灭。翅膀上的金黄色磷粉,飘散在空气当中。
精灵们猛烈发狂的景象,已经属於异世界的光景。
长笛吹出惨叫般的神曲「费王的呼唤」。那是在冥府底下,全身被制裁之枪贯穿、两眼被刨出、不断流著黑色血泪、永远受拷问之苦的赞王的声音。
这首神曲唱出费王的怨慰,并呼唤同样痛苦的牺牲者。它可以支配精灵,像散播传染病一样散播痛苦。
短笛呜咽著吹出神曲「欧比艾丝公主的末日」。遭到心爱王子的背叛,被业火焚烧的欧比艾丝公主,仍旧高声唱出她的爱意。描述悲伤恋情的神曲,可以提高精灵的力量,让精灵化身为骑士,保护演奏者不被悲惨命运侵袭。
蝶男的吻器之枪撕裂夜空,被神曲支配的欧古悠古挺身承受他的攻击。
蝶男虽然轻易地贯穿了欧古悠古,但另一柱欧古悠古立即用自己的身体承受攻击。吻器因欧古悠古的鳞片和血肉而降低速度,我因此得以闪避。
划破衣服的吻器之枪贯穿身後的排气管,蒸汽泄漏出来。
我拼死从长笛的左边按键飙到右边按键。在惨叫似的高音引导下,三柱欧古悠古像炮弹一样飞了出去。
吻器之枪缩回去时,蝶男像拍动地毯似地柔柔振动三枚磷翅。只见沙金般的磷粉阵阵飘落,覆盖住欧古悠古。
欧古悠古的眼睛里仍旧没有任何表情,但它们扭动身体,偏离轨道。下级精灵化身成的炮弹撞上屋脊,溅出青黑色体液。欧古悠古从小小的嘴巴里吐出血沬,身体痉挛。
蝶男的磷粉是神曲「欧比艾丝公主的末日」所引出的特殊攻击,这种磷粉对下级精灵来说,似乎具有很强的毒性。此外,这种磷粉也明显妨碍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并会对实体化的精灵肉体产生千扰。
从贝修卡仍旧站在旁边吹奏神曲这一点来判断,这些磷粉对人体应该没有妨碍。可是,磷粉的散播范围越广,在进行精灵对战时,似乎可以完全阻止对方接近。
贝修卡以发挥精灵的最高能力来进行攻击,而我的战斗方式则是对精灵用过即丢。她的攻击方式对我来说比较不利。
蝶男射出吻器之枪,一口气贯穿四柱欧古悠古。吻器回旋,朝我的方向高速飞来,我用三柱欧古悠古作为防御。
吻器之枪命中防壁时产生强大冲击。当做盾牌的三柱欧古悠古吐出青黑色血液,当场死亡,我趁机转身避开。吻器虽然划破我的脸颊,但我趁转身时用长笛音色继续放出欧古悠古。
像鱼雷般射出的四柱欧古悠古中,有三柱因磷粉的毒性而失速,只命中旁边的建筑物而已。
可是,剩下一柱躲过磷粉攻击的欧古悠古,击中了贝修卡。
欧古悠古撕裂女孩左肩的肌肉,贝修卡发出惨叫,笛音紊乱。
为了拯救神曲乐士,蝶男挥动长长的手。细长手指戳进欧古悠古眼中,眼球和脑袋一同遭到破坏的下级精灵滚落屋顶,摔到马路上。
虽然肩膀鲜血淋漓,但贝修卡仍旧继续吹著短笛。
我吹奏「赞王的呼唤」最终乐章。在神曲音波可达范围内,强行把所有的欧古悠古都聚集在一起。
从屋顶、排气管表面、空中,欧古悠古们一柱柱冒了出来。愚蠢钝直的欧古悠古,在我前後左右吵嚷不休。因为密度太高,精灵小小的眼珠混乱地转动。有著细小牙齿的嘴巴,像缺乏氧气的鱼一样忙著呼吸。
我强制召唤了三百二十一柱欧古悠古,这种数量使我周围的空间看起来似乎比夜晚更加漆黑。
我从来没有一次召唤出这么多下级精灵。
我使出全身力量吹奏长笛,让单人乐团全力演奏。不过,这不是我平常能支配的精灵数量。视野因疼痛而变得越来越狭窄,脑神经奸像在燃烧一样,指法似乎快要乱掉。
「赞王的呼唤」是一首需要最高级演奏技术和高速运指能力的神曲,它所拥有的支配力可以强制将精灵奴隶化,使下级精灵完全成为演奏者的手足。
演奏该首神曲时,一旦运指错误,三百二十一柱下级精灵就会从束缚中逃走,龇牙咧嘴地朝我而来。要是遭到三百二十一柱欧古悠古的袭击,我将会被它们活生生地啃食殆尽。
趁著我的脑袋沸腾、神曲还没出现破绽时,我放出这一大群欧古悠古。
因饥饿而愤怒发狂的下级精灵化为一道黑色洪流,变成毫无知性的愚蠢炮弹,几百柱欧古悠古冲到贝修卡面前。
贝修卡的脸颊因失血而显得苍白,但她仍旧全力演奏「欧比艾丝公主的末日」。
蝶男射出吻器,拍动磷翅洒出磷粉。
漆黑的欧古悠古洪流撞上毒磷粉形成的黄金洪流。高速振动的吻器切断欧古悠古,中毒的欧古悠古随之消灭,从物质回归成粒子。每一秒都有数十柱欧古悠古变成光粒子消失,但激烈的撞击仍旧不断持续下去。
挟著脑袋似乎已经沸腾的气势,我继续吹奏长笛。鼻血喷出,从喉咙流出的血液混著气息,流进长笛C管的内部。即使如此,我仍旧继续吹出雄壮的高音。
一旦停止演奏,我就会死掉。要是能继续下去,我便能杀掉对方。
虽然同伴一个接一个消失,但遭到支配、无法认清这一点的欧古悠古,仍继续往前冲去。在金黄色毒粉和吻器之枪的攻击下,它们喷出青黑色鲜血和内脏,变成光粒子消失。
虽说速度慢到令人觉得焦虑,不过欧古悠古们的确在前进。
然後,黑色族群冲破了毒粉和吻器构成的防壁。
虽说有蝶男的保护,但发狂的欧古悠古还是撞上了贝修卡。
几十柱欧古悠古的眼睛仍旧毫无表情,用小嘴巴里的细小牙齿啃噬女孩。她就算吹奏短笛也无法挡下这阵黑色风暴。
在轰隆作响的黑色龙卷风当中,可怜的贝修卡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像短笛一样发出尖锐的惨叫声而已。
可是,我的控制能力也已经到达界限了。如果再不放掉欧古悠古,或许连我都会变成它们的食物。
我的支配力量减弱後,欧古悠古各自飞往不同的方向。有的撞上屋顶或隔壁大楼的墙壁後,继续贪婪啃噬。水泥碎片飞溅开来,黑色身体不断跳动。
到达临界点的我,奏出神曲的终章,放掉欧古悠古的支配权。
在墙壁和屋顶斜面上,牙齿喀滋作响的饥饿精灵们,被强制送返黑暗当中。
我大口大口喘著气,呼吸紊乱。我不断呼吸,血压也随之下降。这时终於能恢复平静,好好看对方一眼。
贝修卡和蝶男的肉体变成欧古悠古们踩过的道路,已经惨不忍睹。
蝶男剩下的三枚磷翅开著大洞,吻器也被下级精灵们咬掉,身上的肉则被啃到连肋骨和胸腔里的内脏都露了出来。
如果是普通生物,受了这种程度的伤一定会马上死去,可是红色复眼却没有浮现出任何情绪。这时我才想起,有关精灵内脏方面的解刦学知识,目前人们所知道的其实不多。
贝修卡单膝跪在屋顶斜面上。凭著力量和技术,她似乎用神曲「欧比艾丝公主的末日」当做防御,挡下了一部分的欧古悠古,因此全身只是受了切割伤程度的重伤而已。至於单人乐团则已经遭到破坏,再也无法使用。
女孩右边的眼窝染成一片黑红色。欧古悠古吃掉她的眼珠,视神经似乎也被扯了出来,耷拉著挂在脸颊上。
女孩吃力地用满是鲜血的双手把短笛举到嘴边,不过已吹不出什么音符。旁边的单人乐团已经遭到欧古悠古破坏,不可能演奏出大型神曲了。
在这场战斗的赌注中,挟著数量优势发动攻击的我获得胜利。
贝修卡的喉咙因血泡而呼噜作响,她把气息送进举在嘴边的短笛,吹出神曲。我下意识地层开防备,不过又立刻想起对方的单人乐团已遭到破坏,贝修卡现在并没有任何战斗力了。
隔著一段距离望向对方的我,注意到贝修卡所演奏的曲子。
那是我知道的曲子。
是充满温柔慈爱的音色。
那不是束缚蝶男的神曲,而是治愈精灵伤口、将精灵强制从契约中解放出来的曲子。
若使用神曲发动攻击的话,或许还有一点胜算。但与其抓住这一点点胜算,贝修卡选择治疗自己的精灵,并且释放对方。蝶男受伤的磷翅和身体的大洞,因神曲而逐渐愈合。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终於了解了那首曲子的真面目。
贝修卡所演奏的神曲,是河边少年所听见的那首曲子,是我写的曲子。
我想起了自己写作这首曲子的原因。
以前的老师、同时也是我妻子的罗兰地和我生下一个女儿,这是我在女儿出生那天所作的曲子。
那是为了女儿而作,没有名称的曲子。
当我演奏这首曲子招来精灵时,小小的女儿应该会惊讶地睁大眼睛,朝精灵们伸出手指——我一边想著这样的情境,一边写出这首歌。
短笛拖著一抹鲜血离开贝修卡唇边。她靠著屋顶上的排气管,坐了下来。
实在愚蠢至极,我重重呼了口气。
了解真相和背後原因之後,我不断思考。做出结论後,沿屋顶斜面走过去。
我小心通过蝶男面前,那双红色复眼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或许是因为已经解除和贝修卡之间的契约,蝶男并没有攻击我。从需要解放乐曲这一点来判断,我知道他是严格遵守契约的精灵。
我走到倒卧在地的贝修卡身边,右膝点地。
我朝贝修卡的脸庞伸出双手。神曲乐士一旦放下乐器、用手触碰对方,就只有完全胜利或完全败北两种结果而已。
我用双手碰触著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女儿脸颊,她似乎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女儿的容貌上,处处可以看得出小时候的样子。
她有著跟我一样的栗色头发与高耸的颜骨。左边剩下的那颗蓝色眼珠,因痛苦和意识不清而蒙上一层暗影。
我把女儿的头埋进自己胸口。
「刚才那首曲子是我作的,那是为你所写的曲子。」
女儿抬起头来看我,脸上挂著疑惑的表情。
我用口哨吹出女儿刚才没演奏完的部分。
「……怎么会这样……」
贝修卡呕了一口鲜血,惊愕不已。我用手指穿过女儿的头发,尽可能温柔地抚著她的头。
「难道、你是……爸爸?」
我只能点头,没办法对女儿说谎。我一边盯著贝修卡盈满泪水的眼眸,一边用左手抚摸她的头。
「怎、怎么会、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跟爸爸决斗……」
「硬要说话应该很难受吧,不要再说了。」
但她没有听从我的忠告,和著嘴边的鲜血大叫。
「……为、什么……」鲜血从唇边流下,「为什么要丢下妈妈和我!」
「对不起,有一些原因。」
因为实在不懂所以抛下家人,即使如此,身为我老师的她的母亲还是追了过来,结果却被我杀掉——这些事我实在没有办法说出口。
我似乎就快要想起女儿真正的名字了,不过目前还没想起来。
「……太好了、可以再遇到爸爸。」虽然失去右眼、浑身是血,但女儿的脸上露出安详的表情。「终於遇到爸爸了……」
发抖的女儿把脸埋进我胸口。
从女儿右眼流出的温热血液,以及从左眼流出的滚烫泪水,浸湿了我的胸膛。女儿伸手环住我的背,拚命抱紧我。
「我、我、想说有一天一定要找到爸爸,所以拚命学习,当上神曲乐士……」
贝修卡抽离身体,抬头望著我。
「……我、强不强?」
「嗯,你很强喔。」我盯著女儿的脸。「你一定很努力吧,不傀是我和罗兰地的女儿。你是一个能演奏出优秀神曲的优秀神曲乐士。」
贝修卡的脸上充满喜悦。对贝修卡来说,能够在同一个领域里,被苦苦寻找的父亲称赞,应该是至高无上的喜悦吧。
「等我的伤治好,我们两人一起生活吧。然後,我们一起去找出门寻找爸爸的妈妈。等找到妈妈以後,就三个人一起生活好不好?」
贝修卡似乎忘了自己身受重伤,一直说个不停,鲜血从唇边溢出。
「我想告诉爸爸,您离家之後发生了什么事。妈妈辞掉神曲乐士的工作,开了一家乐器行。妈妈出门找爸爸之後,我就继承了那家乐器行。」贝修卡拼死继续说著。「我的青梅竹马柏兹帮我照顾了那家店,我跟柏兹成为恋人,我是高雷尔克神曲学院第二名毕业的,还有住在我们隔壁的修陵格伯伯再婚了……」
我一边听著贝修卡说话,一边把左手放在贝修卡头顶,然後伸出右手,托住她的下颚。这是最好的位置。
我的动作让贝修卡露出疑惑的表情,看样子她似乎不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贝修卡,你的希望不会实现了。」
「什、什么?」
我朝女儿露出久违的笑容。
「再见。」
我的左右手同时使力,朝同一个方向扭转。
以下颚为支点,我一口气把贝修卡的头部扭断。
贝修卡的颈骨被扭断,延髓遭到破坏。我继续用力,把颈动脉和气管一并扭断。鲜血从口鼻溢出,贝修卡的手脚像触电一样各自朝不同方向抖动,全身痉挛,生命的最後一点火光随之熄灭。
我把折断的脑袋继续往後扭。女儿的脑袋就这样挂著疑问的表情,跟身体呈反方向。眼泪逆流,不再流到脸颊,而是流到额头上。或许是因为眼球的微血管破裂,还流下红色的眼泪。
贝修卡所掌握的最後一点力量烟消云散。我呼了口气,抬头一看,中级精灵蝶男正俯看著贝修卡。
那是不折不扣、无机质复眼的眼神。
然後他看看我,接著抬头望向夜空。
蝶男用力扇动差不多已经愈合的磷翅,身体浮在夜晚的空气之中。那细长身体飘浮在半空,不自然的景象再次出现。
蝶男又低头看了贝修卡一眼,然後拾起头,整个身体垂直上升。
他细长的身体越变越小,在距离大厦远远的上空处停了下来。
像是为整个事件感到悲哀似的,他在空中盘旋。蝶男的复眼俯看著底下贝修卡的尸体和我,最後终於抬起头,朝月光飞翔而去。
我轻轻呼了口气,放开女儿的尸体。
尸体跌落屋顶,颈骨已然断裂的脑袋慢了一刻才落下。
女儿的脸看起来像人偶一样。
我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虽然全身疼痛,但就当做没那回事吧,等一下再治疗就可以了。
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激烈战斗而感到疲劳,我打了个呵欠。
因为牵动到伤口,所以我咬住牙根,不再打呵欠。
我垂下视线,再次看了一眼脚边的女孩尸体。尸身朝著我,但颈骨已遭折断的脸庞并没有朝著我这边。
我已经想不起女孩的长相了。
我决定回家。说起来,我现在觉得肚子很饿。今天该吃什么好呢?就吃肉类料理好了。

回到车上後,我紧急处理了一下伤口,准备回家。
啊,有件事可不能忘记。
我在夜晚的街道上绕了好一会儿,找到公用电话,停下车子。我投下硬币,按了「亚姆德狂想神乐团」本部的电话。但按到一半,我挂上电话,重新投币,按了「法拉雷姆贸易有限公司」的电话。
「我是德鲁洛伊。」
「……德鲁洛伊,事情办得怎么样?」
从话筒另一边传来皮亚特粗哑的声音。我想了一下该如何报告,後来决定照实情告诉他。
「葛斯不在大厦里,大厦里只有持枪的护卫和神曲乐士。」
「没、没事吧?」
「您指的是什么?」
「……不,没什么。对方的神曲乐士怎么样了?」
「我打倒她了。」
听到我爽快的回答,话筒另一端的皮亚特瞬间停止呼吸。
像是在思考什么似地停了一段时间後,皮亚特继续说道:
「我不久前才知道,那个神曲乐士贝修卡好像是你的女儿……是我调查得不够清楚,不好意思。」
「请别这么说。」
我只是把事先准备好的回答说出来而已。
「要去追葛斯吗?」
「不、不用,既然失去了最强的护卫,葛斯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之後只要跟他好好谈谈,让他重新了解他是我的部下,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吗?那么我先告辞……」
「话说回来,德鲁洛伊。」皮亚持硬是插嘴说:「你喜欢的酒叫什么?」
「佩李艾斯五〇年代的红酒。」
「没错没错,下次见面时我会准备好这种红酒,就当做是今晚的谢礼吧。」
「那么我先告辞了。」
我挂上电话,回到车里,重新发动车子。夜晚街道上的车子很少,我的车十分顺畅地前进。
这样就解决了。
当然,分离的父亲和女儿偶然相遇,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杀掉对方,这种事情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吧?
可是,我却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事。那种不可能发生的场面,顺著皮亚特的指示发生了。
也就是说,这只是皮亚特的演出而已。
皮亚特的部下中的确有背叛者,意图妨碍他的事业。在最接近自己的部下当中,皮亚符怀疑到我头上。
我的女儿遭到我抛弃,母亲又跟著失踪,不过她还是努力活了下来,只是生活应该过得很辛苦。
她所拥有的才能跟身为神曲乐士的我和她母亲十分相似,但她没有跟随母亲的脚步,而是走上了跟我同样的道路。女儿追随父亲的影子,成为行走在黑暗道路上的神曲乐士。
知道我过去的皮亚特,拟定了计画,特地找来我女儿。真是可怕的执念。
皮亚特雇用我女儿,将她取名为贝修卡,把她派给葛斯。事实上,葛斯根本不是什么背叛者,他仍旧是皮亚特的心腹。
葛斯与皮亚特共同拟定计画,女儿贝修卡则在雇主葛斯的命令下与我战斗。
就算是对别人、对人类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我,也会在战斗中发觉贝修卡就是我女儿。要是我没有发现的话,或许皮亚特会让她成为自己的部下,直到我发现为止。
皮亚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要说我没有察觉到的话是不可能的。
充满猜忌心的皮亚特,以无比残酷的方式试探我的忠诚心。
他想试试看,我是否真的没有「心」,残酷到甚至能够遵从他的命令,杀掉自己的女儿。
这是赌注,我把自己的性命与重逢的女儿放在天秤上衡量。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的性命,杀掉女儿。
从来不曾想起过的女儿,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
就算当初没有离家、亲手养大了这个女儿,我应该还是会杀掉她吧。能把追来的妻子杀掉的我,杀掉女儿时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贝修卡只不过是个「女儿」的符号而已。对我来说,不管是女儿或妻子、不管是什么人,都跟乐谱上所写的音符和休止符一样。
那么,我没有必要拼死保护四分音符,或是为了全休止符而赌上性命。
我心中没有丝毫动摇。基於这种杰出的特质,我能够杀害女儿,捡回一条命。
可是,捡回的命也只是暂时的事情而已。
面对杀掉女儿的我,皮亚待仍旧像平常一样提出问题。看样子就算杀掉女儿,也没有办法一扫皮亚特异常的猜疑心。
心跳没有变化,伤口也不再那么疼痛了。

午後的阳光在马斯娄河的水面形成炫目的反射。
在河面上、河滩边,响起长笛甜美的乐声。
我正在吹奏神曲。
我只能利用时间锻链自己,以提高身为神曲乐士的生存机率。
身为老师和妻子的罗兰地说得没错。虽然她对我的指责是错误的,而且因为要求我回归家庭而被我杀掉,不过,她说神曲乐士应该努力不懈地锻链自己,这句话是正确的。
我把银色长笛放在唇边,左右运指吹奏乐曲。手指和按键按住音孔,吹出有如彩虹般变换自如的音色。
被银色笛音引诱过来的下级精灵欧古悠古们,从空中、河滩、河面一一浮现。它们舞动著身体,啃食音符、吸取音阶。这些生物看起来还是一样丑恶愚蠢,光是看著就令人觉得恶心。
不知什么时候,抱著球的少年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这次我完全没发现有人靠近,要是实战的话,我早就已经没命。
可是,在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再次遇见这个少年,就表示他也没有朋友吧。
我操纵著单人乐团的音乐,依照脑中所想到的乐谱演奏出来。从早上开始,我已经演奏了一百多首曲子。关节嘎吱作响的左右十根手指,已经变成只会追寻脑内音符的机械。
吹奏太多曲子的嘴角已经破裂,渗出些微血丝。血液流进长笛C管内部,音色随之变得混浊。
可是,我并没有停止演奏、没有停止吹奏长笛。我无法停止。
少年歪著头,一直盯著我。发狂似的演奏,转换成我记得的一首曲子。
年幼的眼神看著空中,像是在确认空中无形的音符。
「之前也听过这首温柔的曲子,可是……」
少年开口说道,在他觉得疑惑的地方顿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听起来却变成一首哀伤的曲子。」
少年抬头望著我,黑色眼珠带著疑惑的色彩。
我停下两手的动作,中断演奏。
反射的回音在河滩上飘散。
下级精灵们露出不满的模样,抗议我断绝了原本充斥在空气中的音乐供给。
少年对我露出疑惑的眼神,然後黑色眼珠变大,变成推测事情的眼神。
「难道说,伯伯现在觉得很伤心吗?」
少年不得要领的同情让我觉得焦躁。他像是在告诉我,提高生存机率的意义和目的对我而言是不存在的。
「没有。」我直接回答少年,「我还是不了解自己所作的乐曲意义和其中的意思,我觉得这都只是音符的连缀而已。」
这一点至今仍旧没有改变。我只能把这些需要高超技巧的乐曲,纯粹当做技巧高明的乐曲。那只是复杂的音程、苦练的音阶——都只能当做那样而已。
我的感情并不会被音乐打动。因为我没有感情,也没有心。
「即使是这个瞬间,我还是不懂音乐。」
不过,心脏却感受到一种像是刻划在胸中的疼痛。
「我现在觉得这样很悲哀。」
可是除了疼痛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感情,也没有哀伤。
身为我老师和妻子的罗兰地是一流的神曲乐士。我现在知道,她对我的指责是正确的。
音乐之所以能成为音乐,需要某种东西,而我缺少了那样东西。
这种状况杀死了我的女儿,让我杀掉我的女儿。
不,应该说,我只记得无谓的小事,却把重要的事情通通忘掉,自己束缚自己。
我逼自己失去「丧失」这种感情。
这就是在杀掉女儿之後,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原因。
我的心脏很痛,痛得要命。
可是,这跟动物受伤後的疼痛一样,而不是人类心灵的疼痛。
我举起原本放下的手,粗暴地把长笛抵在流血的唇边。
僵硬的手指再度用力,继续演奏。我按住音孔和按键,从吹嘴送入气息,吹奏著长笛。
像是放弃了什么似地闭起眼睛的少年,侧耳倾听我的乐音。投出用来当做饵食的音符,使饥饿的下级精灵们又开始骚动。
欧古悠古们在我四周跳动,长相丑恶、不会思考、令人厌恶的存在。
啊啊,我现在懂了。
欧古悠古跟我都没有变。
我继续演奏。
演奏自己不懂的连串音符,演奏高亢的音阶。
即使,我永远不懂,永远想不起乐曲中的意义和感情。
我继续演奏为了被我杀掉的女儿所作的曲子。
音色十分遥远。始终不曾传进我耳中,不曾传进我心底深处。




西部狂想曲
神野奥那
这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生的事情,均找不到记载。
只是,这毫无疑问是在这世上某个地方发生的事。
希望大家能在脑中描绘恰当的时代与景致。
这样就足够了。
那么,开始这段既古老又崭新的故事吧!
节录自密奈史塔立·康威《利姆达的彩虹》卷头语

早晨已过,现在是日正当中的时刻。
两道铁轨横陈在光秃秃的红褐色大地上,巨大的机械吐著烟,用力转动沉重的金属车轮,後面还拖了几个开有很多扇窗的巨大箱子。
那种速度令人赞叹,从清晨到黄昏都可以保持有如马匹全力奔走的速度。
世人把这种交通工具叫做蒸汽火车。
当太阳从头顶略微倾斜时,拖著十二个车厢的蒸汽火车驶达一个叫做「车站」的地方。
巨大车轮缓缓停下,工作人员迅速架起梯子爬上去,巨大的水箱矗立在旁边。工作人员用绳子把从水箱里伸出的水管拖过来,打开设於火车上面的门,把产生蒸汽所必须的水灌进去,发出哗啦巨响。
乘客们纷纷从车厢走下来。
有穿著轻飘飘白色丝绸裙子的贵妇人,也有穿著像是用尺裁量出来的整齐上衣和裤子、戴著像塞进铁块的大礼帽的绅士。但是,亦有穿著破烂作业服的年轻人,和披著满是灰尘的皮外套、眼神空洞的少女……大家的身分都不一样。
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头看向背後——正确说来,是看向蒸气火车驶来的方向。
那个四方形箱子已经跟他们没关系了。
大部分的人走向设在车站一角的「市场」。
有些商品装在打磨得亮晶晶的水晶盒或用黑色光滑丝绸做成的盒子里,也有些商品堆得像山一样,装在挂於脖子上的扁平大箱子里。容器的形状、种类似乎也配合了乘客身分的多样性。
不过,这些箱子或盒子里所装的东西,可就没有那么多样化了。
那是靠火药压力射出铅弹的「枪」,以及刀械——全是武器。
有经过精美琢磨、镶满宝石和黄金的武器,也有满是铁锈的武器。种类各有不同,价格也不一样。
「来哟!来看看喔!要不要买件武器?」
把贩售箱挂在脖子上的年轻人大声吆暍。
「哈乌里以西虽然有精灵,不过可没有神只,拿著武器绝对不会吃亏!卡内罗逖商店绝对便宜啦!我们提供坚固的枪、锐利的刀子,这些最适合用来护身的武器通通可以用便宜价格买到!来来来!要不要买件武器?要不要买件武器啊?」
除了他之外,其他商人也拉开嗓门。
「说不定会出现原住民的幽灵喔!在我们这里消费还送护身符喔!」
听到其中一个商人的吆暍声,男人们大多苦笑著走过去,但一些迷信的老人和女人则像是被揪住耳朵似地靠过去。
这片广大的土地叫做斯德拉乌鲁。是距今五十年前,从帝国逃出的人们所到达的地方。
这些后来被称为「最初的开拓者」的人们刚踏上这片土地时,受到了原住民们热情丰盛的款待,因而心怀感谢地沉入梦乡。
第二天,他们所看见的是至今仍在的巨大圆盘状黑镜石。
上面只刻了一行文字,後来被解读出来:「吾等离开此地,永不再回。」
原住民们只留下穿凿岩山建立而成、直至数年前都还留有数百万人生活痕迹的巨大「都市」,以及家具和器具,忽然消失无踪。
在这个大陆上,除了原住民之外,还有拥有人类外型、会说话的中级以上的精灵,不过他们什么都不说,也就等於什么都不知道。
「最初的开拓者」们很单纯地觉得:「这片土地是让予我们的神之土地。」不过,人们现在对这种说法也产生了疑问。
近年来解读出的那行文字:「吾等离开此地,永不再回。」多少也有些推波助澜的效果,人们开始流传一种近似迷信、传说的谣言:「事实上,『最初的开拓者』们遇到的原住民都是幽灵。」从这里开始的地区经常可以听到这种谣言。
「来来来!这是连发式的枪!是北部刚上市的最新款,不用雷管就可以发射子弹!子弹八连发!连弹药一起算四百就好!」
「我们这边是最新型的!只要拙下扳机就好!不用拉击铁!这是修立顿公司的最新型枪枝喔!」
「来看看散弹枪哟!只要朝对方扣下扳机,砰一声就解决了!」
「快要断货的来福枪才是最强的啦!只要一颗子弹就可以把强盗的脑袋轰到对面山上啊!」
「来看看刺枪喔!除了发射子弹外,枪身也可以当做刺刀攻击对方!」
男人们大声吆暍,像在叫卖水果或鱼类似的,吹嘘自家商品有多么安全、可以多么轻易地干掉敌人。
人们像是觉得很新鲜似地朝大大小小的武器店家靠过去。
他们以前所在的地方有警察、有军队,有称之为「治安」的东西,不过这里则是个需要「武器」的世界。
虽然还称不上是无法地带,不过「西部边境」这个名词可以代表一切。
本来车站附近不是挤满卖武器的店家,而是卖吃食的商店,和贩售供长途旅行者打发时间用的娱乐道具的小商店。
但因为这个车站被宣传为「最後的文明圈」,因此客人会先去武器店家逛逛,稍後才会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
在那之前,他们会在这里随便逛逛打发时间。
那一天,一个人影直直走向人群。
位於这些小商店的最角落,有间仅仅一公尺见方的小店——不,还称不上是店,应该说是个小摊子。摊子上堆满只要用一角硬币就可以买到的廉价小说,留著山羊胡的顾摊老人正在打瞌睡,那道人影则停在老人面前。
用原本要丢掉的粗糙灰色纸张制成的书,内容说的几乎都是有关可怕杀人事件、阴谋、复仇、战争与甜腻的爱情。这种书别称叫做「西部书」。
那道人影轻轻放在地上的……不是大箱子。
跟旅行用的箱子不同,那个箱子有奇妙的凹凸刻纹。若是一般的旅行箱,绝不可能在那些地方装有那么多铰链。
箱子虽然老旧,但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单人乐团。
箱子主人一身漆黑,穿著一袭长到脚踝的长外套,戴著满是灰尘、有著宽帽缘的黑色皮帽。
「这位客人好像很习惯长途旅行了啊,不过老头子我觉得客人满面生的。」
张开白色粗眉毛底下的细小眼睛,身为店主的老人说道。
「您喜欢什么样的书?」
在漆黑的帽子底下,削瘦的脸庞朝地面看著。
男人用空洞的表情简短说道:
「我要有关复仇的书……坏人最後赢得胜利的那种。」

距离哈乌里约三天行程,是一个叫做阿鲁姆拉特山脉的地方。
在巨大连绵的山脉中,可以清楚看到奸几根巨大的圆柱耸立在山顶上,一如「最初的开拓者」们当时所看到的。视野能这么清楚,大概是托了昨天那场难得的暴风雨之赐。
约翰·帕吉尔,布克斯迈著那得让人抬头仰望的巨大身体缓缓在山路上走著。
他戴著用灰熊皮毛做成的帽子,穿著皮夹克,手上拿著单发式来福枪,腰带後面还插著老旧巨大的六连发手枪。
不管哪一个物品都已经充满岁月的痕迹,不过布克斯还是很细心地保养它们。为了不让枪械看起来太过招摇,他仔细用粗糙的锉刀打磨,让它们不要闪著不自然的光芒,也不要生锈。
他粗犷的下巴看起来像打铁师傅打铁用的铁砧,粗脖子像树根一样。鼻子看起来非常坚固,要是一拳打上去,碎掉的恐怕是拳头。
光看这样的形容,可以说他的长相十分凶恶。
可是,在混著灰色的黑发、宽阔额头下的小眼睛,却散发出温厚理性的光芒。
双唇紧紧闭著。
要是站在街上的话看起来就是警官,在战场上的话看起来就是士兵——布克斯就是这么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的皮背心胸口,有一个像闪亮星星的勋章兀自散发出光芒。
——边境治安官。
就像诗人柯古雷斯所写的一样:「哈乌里以西没有神只,只能靠精灵和治安官维护和平。」边境治安宫既是警察,也是侦探、检察官、律师,有时也身兼法官。
在所有法律执行者当中,边境治安官被赋予最强大的权限,同时也必须担负重大的义务与责任。
布克斯拥有与这个身分相称的外表。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样的人。
这个高大男人静静走在还带著湿气的绿地当中。
厚底长靴大刺刺地踩在青草和地面上,不过他却又特别注意,避免踩到小树枝或小石头之类会发出声音的东西。
布克斯有时之所以会停下来,是为了检查他来到这座山林之後所设下的陷阱。他一边确认有没有猎物在陷阱里,一边慢慢前进。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身为自由精灵的他,脸上会出现喜怒哀乐等各种丰富表情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那是在大海另一端的帝国……不,是在漂流到帝国前的事。总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布克斯突然停下脚步。
他以数百年来练就的伶俐身手,迅速用双手握住来福枪,瞄准旁边的树丛。
「是谁?」
他用生锈般的声音问著。
感觉起来不是野生动物,但要说是人好像也怪怪的。
树丛沙沙动著。布克斯稍微用力拙住扳机。
「出来。」
一边举著枪,他同时注意四周的动静。
不晓得山里发生了什么事。对他来说,这是有些特殊的状况。
躲在树丛里的对手似乎犹豫了一下。
然後,树丛又开始沙沙动著。
布克斯更用力地扣住扳机,随时准备开枪。
这时,奇怪的「东西」猛然探出头来。
布克斯的小眼睛变得更小了。
乍看之下能够分辨出来的是对方圆滚滚的短小身体,只有二头身而已。
下巴很宽,没有鼻子或嘴巴之类的器官,两颗黑溜溜的眼珠嵌在白白的脸上。
要是小女孩们看到这个大概会高兴地大叫吧?不管是大刺剌张开的双脚,或是像戴了手套的大手,看起来都像是可爱的绒毛娃娃模样。
其中一个除了脸和部分身体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红色的,头上长著类似耳朵的大三角形东西,身後有一条长长的尾巴,脖子上挂著金色铃铛。另一个则穿著类似东方人会穿的宽松衣服,没有耳朵,後脑袋垂著一条像辫子的东西。
「你们……是什么种族……不,是什么东西?」
布克斯不解地歪著头。
因为直觉没有危险,所以他放下了枪。
虽然精灵也有可能是这种形态,不过感觉不一样……不管外型如何,只要是精灵的话,同样身为精灵的他应该可以分辨得出来。
这两个奇怪的生物(不,或许并不是生物),很显然不是精灵同伴。
这两人——或者该说两个还是两只生物向布克斯鞠躬,迅速走了几步之後又回过头来,向他招手。
「?」
看样子好像在说「跟过来」。
布克斯犹豫了一下,这两只生物又更用力地招手,像在说「快一点嘛」。
「……知道了。」
布克斯露出了像是一头栽进粗糙古老故事里的表情,缓缓追在这两只生物後面。
两只生物在山路上急急忙忙地跑著,有时会回头看看布克斯有没有跟上来。
在茂密的树林中走了好一会儿之後,一个黄色物体映入眼帘。
是布……裙子,而且是一件式洋装。
更精确说来,是穿著洋装,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女。
她在仔细用黑儿坎松枝叠成的床铺上缩成一团躺著。
那纤细的身体、充满气质的脸庞,看起来就是只有在「帝国」里才会出现的「好人家子女」。
不知道是昏过去还是睡著,她长著长长睫毛的双眼紧闭,只剩一点血色的双唇微微打开。
即使处於这种状态,也可以看出她是在拥有高度教养及相当优渥的环境中长大。
更不用说她身上服装的缝制工夫了。
虽说衣服有点脏,不过那是布克斯从未见过的复杂车工,散发著不可思议的光芒。
「?」
不过,这种服装在这个国家并不常见,要说有的话,那也只会出现在遥远的东边……也就是都市里。
西部边境虽然有大地主,但经济没有宽裕到能够培养出这么有气质的孩子。
那两只奇怪的生物一左一右站在少女身边,继续对布克斯招手,然後又双手合十,像在拜托他一样。
「……看样子她是你们重要的人啊。」
布克斯微微一笑,弯腰抱起少女娇小的身体。
不一会儿,他们回到山中小屋……不,应该用「别墅」来称呼这个舒适豪华的家比较适当。布克斯吩咐那两只奇怪的生物替少女换上他的衬衫,然後把她的衣服拿去清洗,并让她躺在床上,盖上毛毯。
然後,布克斯升起暖炉的火。
过了傍晚之後,少女才啪地张开眼睛。
「……」
她似乎说了什么,听起来好像是异国的语言。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大致上能猜出她的意思。
「这里很安全,不要担心。」
布克斯尽可能说得很慢。
那两只奇怪生物知道少女醒过来後,咻地一声跳上床铺,接著不知从哪里拿出看板,在板子上写了如蚯蚓般的奇怪文字,像是在肯定布克斯的话似地频频点头。
然後,少女点点头,再次闭上眼睛。
可以听到她睡著时的微微呼吸声。
「你们越过了这座山啊……要不要吃点什么呢?」
布克斯询问这两只生物。有耳朵的摇摇头,没有耳朵的重重点头。
「我只有罐头喔。」
说著,布克斯走向厨房。
他确认了买来存放的罐头有效期限,用开罐器打开罐头。
用大量胡椒和盐巴腌制碎肉块以增加保存期限後,把这些碎肉压实,靠油脂让它们凝结成块——这是专为长时间离开人群、四处移动的赶牛人或矿工所设计的「胡椒碎肉」。
布克斯用刀子切下差不多等於半根食指的厚度,接著,跟豆子罐头里的东西一起放进平底锅,移到暖炉上。
平底锅立刻变热,碎肉块因本身的油脂而冒出阵阵白烟,开始烧烤。
摇了几下锅子,让油脂和热度充分与豆子混合後,布克斯移开锅子,把锅里的食物移到金属盘子里,连同叉子一块递给没有耳朵的生物。
没有耳朵的辫子小生物只把盘子接过来,然後从怀里掏出两根细细的棒子,单手拿著棒子,灵巧地夹起豆子送进嘴边。
随著固定的韵律,豆子从两根细细的棒子前端朝某处消失。
布克斯饶富兴味地看著。
看样子,那是不是普通生物也还有待商榷。
「好吃吗?」
听到布克斯这么问,没有耳朵的生物重重点头,坦率得像三岁小孩。
「你们真是奇怪的家伙啊。」
听到布克斯苦笑著这么说,那两只生物很不好意思似地抓抓头,像在说:「其实也没那么怪啦。」
一边看著他们,布克斯一边切下自己要吃的罐头肉,放在锅中,移到暖炉上加热。

「不存在於这世上」的东西有两种。
一种是清廉乾净的政治家,另一种是「邪恶的精灵」。
精灵是人类的好邻居,是人类的伙伴。
没错,这句话大多时候是对的。大部分精灵都选择与人类共同生活,可以说他们选择成为人类的好邻居。
不过,有些精灵很像人类。
就像人类会随著环境变化一样,随著「人类」这种环境的不同,有些精灵也会脱离这个「大部分」。
经过哈乌里之後的第二天晚上,趁著在山中前进的火车把速度降低到像小孩在跑步的速度时,全身漆黑的神曲乐士背著自己的单人乐团,从列车跳下来。
乐士用膝盖吸收著地时的冲击力道,接著立刻躲进附近的茂密树丛当中,耐心等待蒸汽火车通过。
稀疏亮著灯的一等车厢和昏暗的二等车厢自眼前行驶而过。
从窗户露出的脸孔,有的充满紧张和疲劳,像烂泥一样熟睡;有的连打瞌睡都没有,直直盯著夜晚的山林……对他们来说,在「西方」等著他们的东西各不相同。
黑色乐士用毫无感情的眼睛确认最後一节车厢已经驶去後,才从树丛中走出来,点亮火柴。
在微弱的亮光下,他安静地检查放在地上的单人乐团是否有异常,然後满足地点点头站起来。
靠著月光,他在脚边找到一根适当的树枝,接著从口袋掏出破布和金属烧瓶,把破布缠在树枝上,将烧瓶里的东西洒在上面,再点燃一根火柴。
一根简单的火把完成了。
乐士一边拿著火把,一边沿著铁轨前进。
走了一会儿,他看见一条现今已不再使用的支线铁轨。
继续沿著支线铁轨前进,能看见三匹有如雕像般的马矗立在前方。
「真守时。」
骑著正中央那匹马的男人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
「当然。」
黑色乐士说著,丢下火把。
「我要的东西呢?」
正中央的男人朝左边的男人使了个眼色。长得十分相似……不,应该说拥有一模一样脸孔的男人策马向前,把裹著毛毯的东西丢给乐士。
沉重的金属声响,透过厚厚的毛毯响遍夜晚的森林。
「确认一下,应该是你要的那个东西没错。」
乐士轻轻将单人乐团放在地上,粗鲁地掀开毛毯。
出现在眼前的是在「西方」不算太稀奇的东西——用来插放枪枝的腰带、皮制枪套,以及一把枪。
稍显奇怪的是那把枪的形状。
因为枪身上看不到会旋转的圆筒状弹匣。
「枪匠有个小推杆,可以把装了子弹的弹匣推进去。」
左侧男人面无表情地说。
「我知道。」
说著,乐士按下那个与其说是推杆,不如说是按钮的东西。
枪身发出细微的声响,细长的金属盒子梢梢露了出来。
用指尖将盒子拉出来後,可以看到黑色金属盒子侧面开著像细长窗户般的小洞,其中露出排列整齐的部分金色圆柱。
金色圆柱就是子弹的弹药筒。
这个盒子是用来填装子弹的,业者将它称为「盒型弹匣」,昵称「杂志」,大概是因为它长得很像在车站贩售、看完即丢的细长杂志吧。
从插进枪身的弹匣一端,可以看到细小的子弹。
那是很奇怪的子弹。
既不是铅的颜色,也不像上等子弹那样镀了金或镀上黄铜。
像人血一样鲜红的半透明弹头里,刻著奇怪的文字。
「原来你喜欢这种新型的东西啊。」
右边的男人这时才开口。
「自动手枪还真有很多奇怪的样子。」
「在坐牢之前,我本来打算拿著这家伙跟女人一起到西方。」
乐士用低沉的声音说。
「已经过五年了。在那时候,这种枪可是最新型的……我本来打算带著这种亮晶晶的枪和女人一起远走高飞。」
乐士笑著说,同时拉紧称之为「後膛锁」的装填装置准备发射。
那是薄如纸片的微笑。
「那时候,要是说到『克劳乌斯·罗田斯』,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神曲乐士。」
然後,他又立刻恢复成本来面无表情的模样,并把腰带系在腰间,慎重地让因拉起後膛锁而立起的击铁回到原位,把手枪收奸。
「给点谢礼吧。」
男人们说道。
「知道了。」
说著,黑色乐士扭开单人乐团的手把。
金属齿轮喀锵一声咬合,箱子里的物体在地面展开。
这个单人乐团主要由管乐器构成,在这国家里算是很稀奇。
黑色乐士——克劳乌斯,站在成放射状展开的单人乐团正中间,伸手拿起主乐器小号。
管乐器的乐音朗朗在山林中流动。
令人心感到郁闷、黑暗的元素蠢蠢欲动,那是将流传在「帝国」某一地方的曲子重新编写而成的乐曲。
曾经存在於「帝国」、被称为「铁骑兵」的歼灭部队,私底下喜欢演奏这种乐曲。今日,知道过去那段历史的精灵和人类们,则称这种乐曲为「禁忌之曲」。
这种乐曲又叫做「红色乐曲」或「灭门哀歌」。
演奏者的心,藉著那首乐曲明显地表现出来——那是憎恶与愤怒。
大部分精灵听到这种乐曲,恐怕都会皱起眉头或捣住耳朵逃开吧。
因为那不是神曲,而是足以被称为咒曲的音乐。
这是指如果是普通精灵的话。
但是,听到这种乐曲的男人们,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可称之为「表情」的东西。
那种表情大概可以归类在「笑容」这一项,可是,在他们脸上却完全找不到「笑容」这个词汇中应该包含的明朗要素。
在四周飘荡、像勃来之类的下级精灵开始被吸引过来,可是它们却露出异常苦闷的表情与举止。看著它们的模样,男人们的笑意变得更深。
他们原本就出生在这个国家吗?抑或是这个国家容易吸引他们这种个体?
谁也不知道答案,可是,在这个国家里,的确有很多精灵都像他们三柱一样。
这些自由精灵喜欢带有人类黑暗感情的乐曲,并以之为自己的粮食。
有些学者将他们称为「异常嗜好精灵」,一般人则习惯用廉价小说中的词汇称呼他们——狂精灵·佛力。

即使是远离人群的山中小屋,但只要有人住在里面,就一定有人来拜访。
对布克斯来说,每年在这栋山中小屋待几个礼拜已经变成一种惯例,当然,这里也有熟知他习惯的「附近邻居」。
不过,跟都市或山脚下的村镇不同,所谓的「附近」指的是山的另一边。
「嗨。」
捡到少女的第二天,来敲门的就是那种「附近邻居」。
他身材高姚,光就身高而言,大概跟布克斯一样高吧。而且长相乾净、表情亲切,虽然称不上美男子,不过可以归为「好男人」一类。
乔治·贝里,原本是律师,跟布克斯一样,平常住在村里,一年会来山中小屋待一段时间的男性。
顺带一提,他是人类。
「好久不见了。」
「嗯,我刚好出门采买。」
弯菩身体进入屋里的贝里,把背上像小山一样的背包放下来,从里面拿出一些罐头放在桌上。
「谢谢你,因为最近的伙食量增加,我本来还有点担心呢。」
一边说著,布克斯一边拿出用夹子夹成一束的钞票,从里面抽出几张纸币给贝里,贝里也很自然地收下。
他们两人每个礼拜会到对方的山中小屋拜访一次。
贝里带来罐头,布克斯则把猎到的鹿或野兔当做伴手礼。或许算不上是等价交换,不过他们彼此都不在乎。
「你终於要结婚了啊?」
贝里歪著头问。这时,那两只二头身的奇怪生物突然冒了出来。
「唉哟,这是……」
贝里不自觉地眯细眼睛。
「这些孩子也是精灵吗?」
「不是……不过他们好像不会害人。」
「唔。」
贝里仔细看著那两只奇怪生物好一会儿。
「要是弄错的话我很抱歉……不过,你们该不会是机器吧?」
贝里说出了令人惊讶的事。
「什么?」
而且,那两只生物竟然还很用力地点头。
「你看他们两个的眼睛里面。」
布克斯顺著曾为了该成为律师或踏上机械工学道路而烦恼了两年的贝里其话语,弯下腰看进那两只生物圆滚滚的眼珠里面。
原来如此,里面有金属齿轮之类的东西,单纯又精密……硬要说的话,就是用单人乐团中枢零件,以更复杂的技巧组合而成的东西。
而且,那种组合方式显然不是在自然世界的偶然情况下所产生。
「原来如此……」
「可是……话虽这么说,我也很难相信。」
一边说著,贝里一边轻轻抚摸那两只生物的头。
「原来如此,难怪你们会被误认为是生物,毕竟你们这么柔软又温暖。」
「……」
布克斯露出了十几年不曾露出的惊讶表情。
「他们可以长生不死啊。」
「可是,没有一个国家拥有制造这种机械的能力,就连我们祖先原本所在的『帝国』科学院也办不到。」
那两只当事人(?)不晓得是误把贝里的话当成夸奖,或者是感到非常自豪,有耳朵的那一只沙沙地抓著头,没有耳朵的那一只两手插腰,一副骄傲的模样。
「搞不好是把特别的机械埋在什么精灵体内……不,那是不可能的,这样就变成廉价小说里的情节了。」
「简直就像『蒸汽戈登皮姆』的情节一样。」
布克斯举出廉价小说中被评为「最科学」的一本小说书名,这令贝里再次露出惊讶的表情。
「今天一直遇到让人意外的事情啊,没想到你也看那种书。」
「……这么说起来,表示你也有在看罗。」
贝里咧嘴一笑,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因为我学过机械工学,所以对那本书的内容很好奇嘛……」
贝里不禁有些害羞。
这时,有人打开门。
「至为抱歉,这位大人。」
倒在森林里的少女用十分古老的「帝国」语法开口说道。
少女虽然倚在门板上,但双眼透出强韧意志的光辉。跟睡著时不同,她的眼睛现在露出了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不知道是不是在担心,两只谜样生物咚咚咚地来到少女脚边,手中拿著似乎写了什么东西的看板。
少女报以微笑,然後再次用紧绷的表情看著布克斯他们。
「我甚为饥饿,希望能用餐。」
「布克斯。」
贝里第三次露出惊讶的表情,而身为治安官的自由精灵只能耸耸肩。
「我话说在前头,她可不是我的私生女。」

少女的食欲十分旺盛,完全看不出睡了将近两天。
而且,她的进食方式也很有特色。
她并不是狼吞虎咽,而是慢慢地吃,可是她的胃袋似乎看不见底……总之,是个优雅的大胃王。
当从天花板垂下的吊灯灯油烧掉一半时,少女吃完了平常一天份的罐头。
「……唔。」
少女点点头,一边用餐巾擦拭嘴角,一边说:「十分美味,抱歉。」
布克斯觉得自己的第一印象大概是正确的,少女的确是千金大小姐出身。不过,或许该做一点修正——她应该是很辛苦的千金小姐。
从「抱歉」这句话看来,她应该是在说自己吃掉的罐头分量。
在人烟稀少的地方,食物十分重要。但一般的千金小姐绝不可能了解这一点。
「你是从哪儿来的?」
结果一起留下来吃饭的贝里首先打开话匣子。
「从遥远之处。」
少女简洁地回答。
「应该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从其他世界过来的吧?」
少女的表情略微改变,看样子她对贝里智商的评价似乎做了一点修正。
「此话怎讲?」
贝里提了她所带来的那两只不知是机械还是生物的东西。
「……原来如此。抱歉,贝里大人,我似乎低估了您的智商。」
少女坦率地道歉。
「您知道镜面世界的理论吗?」
「两面镜子对放,镜中所映出的每一个虚像都是一个世界,虽然十分相似,但并不是同一个世界……你是在说这个吗?」
贝里改用律师的口气说话。
「是,我乃从其中一个世界前来……应该是。」
「?」
「老实说,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意外。我原本是去参观某个设备的实验场,但那个设备突然暴走。等回过神来时,我跟他们两个已经被丢到下著雨的山里了。」
少女看著那两只「长得像奇怪生物、大概是机械」的不明物体。
「他们两只是你制造出来的吗?」
「不,不是。」
少女摇摇头。
「他们两个是某人给我的,是我重要的朋友。」
「朋友?」
「没错……是朋友。」
「原来如此。」
贝里率直地点点头。
布克斯坐在离他们稍远之处的椅子上,默默看著他们两人交谈。

来自异世界的少女叫做安托妮亚·莉莉摩妮,诺芬德拉斯·芭芭诺嘉丝·亚历德蕾斯,克诺希斯·莫尔菲诺斯。
因为名字实在很长,所以少女说叫她「安托妮亚」就好。
那也是布克斯欣赏她的一点。
第二天,少女的脸色变得比较红润。兴奋不已的贝里回去不久之後,少女主动询问:「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於是布克斯请她帮忙整理餐具。少女那两只谜样的「朋友」——有耳朵的是「小六」,没有耳朵的是「黑鸿」)——则跑过来拉著布克斯的裤脚。
「什么?你们两个也要帮忙吗?」布克斯笑著说:「那就请你们去捡木柴吧。」於是,那两只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话说回来,他们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表情),咚咚咚地消失在山中。过了一会儿,他们把布克斯得花一整天才能捡得到的枯树枝,用自己制作的橇板拖回来。
「真了不起啊,你们两个。」
听到布克斯的夸奖,那两只互看一眼,接著像在说「太好了」似地跳起来。
「都整理好了,布克斯大人。」
安托妮亚一边拉著宽大的围裙裙摆,一边从水井旁边走回来。
「是吗?那我们来吃午餐吧。」
午餐吃的是碎肉罐头、养在院子里的鸡所生的蛋,以及已经开始变硬的黑面包。
地点是在院子,用树根当椅子。
「布克斯大人跟外表看起来不同,什么都会做呢。」
把水倒进罐头里加热後,一边暍著这样的罐头汤,安托妮亚一边说道。布克斯闻言,不禁露出苦笑。
「住在深山里,要是只会说这个不会、那个不会,很快就饿死了。话说回来,你明明 是个大小姐,可是也什么都会啊。」
「当然,因为我是天才。」
安托妮亚露出微笑。看样子她似乎也很有幽默感。
「不过这个世界真是有趣啊,社会的组成分子里,也有像布克斯大人这种精灵。」
「是啊……你住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地方?」
「虽然比不上这里,不过是个独一无二的地方。」
「独一无二?」
「机械文明比这里发达,问题虽然很多,不过好事也很多……思?」
原本静静坐在旁边地上吃东西的「小六」,戳了戳安托妮亚的手肘。
「?」
安托妮亚问著,「小六」不知从哪里掏出看板,在上面写了某些文字。
「抱歉,布克斯大人,可以听音乐吗?」
「是可以啦……可是,我的播音机没有好到能把音乐传到这边。」
「没关系,我这里可以播音乐。」
少女把手伸进之前昏倒时绑在腰间的小袋子里。
然後,她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盒子,手指抚过盒子表面,拈起像涂了胶水的水獭胡子、细长有弹性的线,发出「锵啷」的声音,把线绑好。
「来。」
线的一端让「小六」握住後,圆滚滚的眼珠顿时像沙粒一样闪闪发光。
下一刻,发生了令人惊讶的事情。
「小六」发出乐音,那是沉静甜美的弦乐器或键盘乐器都比不上的声音。
一个女性的声音流泄在院子里。
心情十分舒畅
眼中的一切全都如此美好
就像不需透过空中云朵便能直接看见太阳
即使是梦也不值得惊讶
女性的声音与合唱中不带一丝悲痛,伴随著毫不做作的微笑,奏出至高幸福的天真喜悦。
真是不可思议的音乐,这并不只是「从未听过的旋律」而已。
明明不是神曲(这是预先录好的音乐,没有灵魂),但声音的本质,却好像能自然地触动身为精灵的布克斯。
回过神来,布克斯才发现自己随著音乐左右缓缓摆动身体,急忙甩甩头。
「好奇妙的歌。」
「是啊。」
安托妮亚似乎同意他的话,不过她的意思有些不同。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这么喜欢这种歌……啊,我并不是讨厌这种音乐。」
然後,安托妮亚改变了话题。
「话说回来,我就寝的房间角落,有一个装了大型机器的箱子,那是什么?」
「啊啊,是单人乐团,那种道具是用来演奏我们精灵所需要的神曲。」
「弹的人是谁?」
「已经不在了。」
低声说著时,布克斯有点惊讶地发现,在自己胸口微微骚动的不是痛楚,而是甜甜的感情。
仔细想想,已经过十几年了。
留著亚麻色头发、线条端正的侧脸,还有声音……他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在漫长的时间中,他唯一下定决心与之缔结契约的女性。
——艾达。
「是神曲乐士……对了,要是她听到你刚才放的音乐,说不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唔……抱歉。」
「没关系,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不小心得知布克斯过去记忆碎片的少女想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一开始的问题。
「这么说,那个东西是乐器咯?」
「是啊……不过它已经坏掉了。」
那个单人乐团是很早期的机型,艾达老是抱怨说调整起来很麻烦。
布克斯曾说:「那买一个新的给你好不好?」
艾达笑著回答:「可是,约翰,我需要只有这个单人乐团才能发出的音乐。」
想说总有一天要搞清楚艾达「需要的音乐」是什么,因此在她的遗物中,布克斯只把这一件物品留了下来。但是,那个「总有一天」一直没有到来。
「那么,如果修得好的话,我可以用它吗?我对神曲之类的东西有点兴趣。」
听到少女的话时,布克斯心中突然出现一个低语的声音:「或许时间到了。」
「好啊,要是修得好,你喜欢的话也可带走。」
已经不必再把它当成遗物了,而且,艾达应该会原谅自己……布克斯心中突然这么想著。
「嗯,谢谢。」少女咧嘴一笑,「我们走吧,『小六』、『黑鸿』。」她叫著那两个可爱的朋友,一起躲进里面的房间。
「……」
少女的背影,跟布克斯初次遇到的艾达背影重叠在一起。看到令人怀念的景象,布克斯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原来如此,这样……啊。」
少女一边咕哝著,一边盯著像是在棺材上装了把手的单人乐团。奸一会儿之後,她点点头说:「原来如此。」然後用力按住把手,转动。
「喀锵」一声,把手部分应声转动。就像跳舞时把手环在对方身上一样,少女纤细的身体朝开始展开的单人乐团中心移动。四根手臂从背後伸过来,环住少女的肩膀两侧,牢牢固定。
安托妮亚的脚尖突然离地。
「哇哇哇!」
少女险些向後倒下。「小六」慌张地冲向房间角落,抄起扫把,丢给「黑鸿」。穿著宽大衣服、留著小辫子的「黑鸿」跳起来接住扫把,迅速用扫把前端抵住地板,再次跳了起来,扑向少女背部抱住她。
单人乐团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把八只脚朝各个方向伸直的蜘蛛,「黑鸿」一边抱著安托
妮亚,一边用扫把撑住单人乐团後方。
「唔……抱歉,『黑鸿』。」
听到少女这么说,「黑鸿」像是在「哈、哈、哈」大笑似地耸耸肩膀,摆摆手表示「不必在意」。
「嘿咻……」
安托妮亚挣脱手臂的束缚,避开朝四面八方展开的手臂和配线,从单人乐团里爬出来。
「唔……」
安托妮亚爬出来之後,「黑鸿」移开扫把。单人乐团没有往前倒下,就这样立在地面。用手托著纤细的下巴,少女盯著「像有键盘的机器蜘蛛」的单人乐团,就这样看了好几秒。
「原来如此,已经依照使用者的身高调整好了啊。」
即使是熟练的行家,也要花不少时间才能掌握单人乐团的构造,但安托妮亚却已经看穿这个机器的构造,毫不犹豫地拆下调整用的卡榫,然後再重新装回去。
这次她从下面钻进单人乐团里,双手穿过从两侧环过来的手臂,而单人乐团的高度刚好能配合少女的身高。
「那么……」
安托妮亚朝键盘伸出双手。
轻轻吸了口气,少女按下键盘。
「?」
什么声音都没有。
「配线应该没有断掉才对……」
她又从单人乐团里爬出来。
「喔喔,对了,是因为没有电啊。」
她左翻右找,在脚边两个像扩音箱的物体之间,看见一个附有曲柄的零件。
「是这个吗?」
少女握住曲柄,试著轻轻左右转动。
「是这一边啊。」
朝右边转动後就发出发条卷动的声音。
「很好很好。」
少女喀啦喀啦地转动曲柄,上紧发条,确定电源没问题後,又站回原来的地方,再次按下键盘。
这次键盘发出了声音。
「原来如此,这是最早期的电子乐器啊,不,应该说是电子风琴吗?」
一边低声说著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她自己懂得的话,少女一边轻轻弹奏小曲。
「唔?」
有几个琴键失去作用,几个琴键的反应很慢。
「几十年前的东西啊……这也没办法。」
安托妮亚朝「小六」招招手。
「抱歉,你可以看看这里面有没有工具吗?」
像这种构造繁复但必须随身携带的物体,通常都附有工具盒,用来装紧急维修用的工具。
「小六」歪著头,然後把像是戴了黄色手套的手握成拳头,慎重地敲著单人乐团表面。每敲一次,像猫耳般的大耳朵就跟著动一下。
「……」
然後,「小六」不知从哪里掏出看板,用只有安托妮亚看得懂的文字写出:「是这哩(里)。」
「这里啊。」
少女伸手在那个部位探了好一会儿,找到手指可以伸进去的洞,拉开盖子。
「该用哪个工具呢……」
在工具盒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後,少女露出微笑。

少女似乎对这个机器玩出了兴趣,吃过晚饭、迅速洗好碗盘之後,又一头钻回里面的房间。
因为没有灯笼之类的预备照明设备,想说不知道少女光靠油灯的亮度该如何工作,布克斯因而躲在门口偷偷看了一眼。
只见「黑鸿」站在少女身边,小辫子前端有一个发光的球体。那不是精灵发出的光芒,也不是使用燃料产生的光源。
少女挥汗如雨,拚命(?)研究这个机器。
「……真是方便。」
看样子,少女应该不需要灯笼了,布克斯於是轻轻关上门。
仔细想想,少女的外表虽然跟他一样,语言也刚好能通,然而她说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
很难得的,挂在墙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像是轻轻把闹钟按掉、让它不要继续响似的,布克斯拿起漏斗型听筒,对著位於话机本身、同样是漏斗型的话筒说话。
「哪位?」
『是治安官吗?』
比布克斯略高的声音,背後似乎还混著其他沙沙的杂音。
那是布克斯担任治安官的这个村子之村长。
『事情不好啦,塔利遭到袭击了。』
塔利是副治安官,当布克斯不在时,由他负责维护村里的治安。
「什么?他还好吗?」
『幸好没有生命危险,他头部遭到殴打、肋骨折断,现在正在强森医师的诊所就手治疗……还有,塔利他……』
听筒另一端传来噗滋声,然後是片刻的静默。
「怎么了?」
布克斯不自觉地提高音调,也就在那个时候,他知道接电话的人已经换成其他人。
『……好久不见了,J·B·布克斯治安官。』
阴森的男性声音传过来。
「……」
一个沉重的黑色物体重重落在布克斯胸中。
『你忘记我了吗?自由精灵大人。』
「克劳乌斯,你果然来了。」
『你不惊讶吗?』
「村里有报纸也有无线电,我知道你逃走了……袭击塔利的就是你吗?」
『放心吧,在宰掉你之前我不会杀害任何人。』
他发出阴森的笑声。
「你在哪里?」
『在你看得见的黑暗中……放心,我立刻就会站在你背後。』
「……我会等你。」
噗滋一声,这次电话完全陷入沉默,大概是被挂断了。
「怎么了?」
安托妮亚一手拿著肮脏的抹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布克斯身後。
「以前的老朋友打电话来。」
「这个世界的老朋友之间,会说什么杀不杀的事情吗?」
少女直直看著布克斯。
「……」
看样子,这个少女真的很聪明。
「告诉我吧,我安托妮亚·莉莉摩妮·诺芬德拉斯·芭芭诺嘉丝·亚历德蕾斯·克诺希斯,莫尔菲诺斯,是个知道要报恩的人。」
「那对你来说太勉强了,大小姐。」
布克斯咧嘴一笑。
「很高兴你有那个心意。不过你还是小孩,而我是大人,大人不能把小孩卷进自己的麻烦里。不好意思。」
「……如果我再大个十岁,您就会跟我商量吗?」
「不会,那时候我大概会说『因为你是个女人』。」
「布克斯大人原来是个差别主义者吗?」
「不,我只是个笨蛋而已,大小姐。」
布克斯又咧嘴一笑。
「知道了,那我该做什么才好?」
「去避难……而且是马上。」
话才刚说完,窗户玻璃已经伴随枪声碎裂。
布克斯急忙一把抱住安托妮亚蹲下,啧了一声。
「看样子已经太迟了。」
这时,来福枪的枪托出现在他眼前。
「?」
装有暖炉的房间里有个枪枝收藏柜,「小六」不知什么时候从那里拿来一把枪。
他手上的看板写著:「施这歌吗?」字体歪歪斜斜,还有好几个错字。
「喔?你已经会认字啦?」
「他们可是很聪明的,比我们想像的还要聪明。」
抱著布克斯的手腕,安托妮亚笑著说。
安托妮亚十分镇定……看样子,这个少女平常过得也不是什么普通生活。
「你不害怕吗?」
「不会,早就习惯了。我之前曾被绑架过三次。」
「……这些故事我下次再听好了。总之,你房间正中央有个通往贮藏室的门,去里面躲好。看是要唱唱歌或做什么都好,很快就会结束了。」
「嗯。」
少女的回答乾脆得让人惊讶,她乖乖按照布克斯的话去做,让布克斯觉得有些佩服。
要是普通女孩,光看到子弹射进屋子里就会惊慌失措。
要不然就是会异常兴奋,完全没有办法听别人说话。
在非常时期,能够冷静地遵从指示,的确是很难得的表现。

「小六」轻松地用火钳子把地下贮藏室的门撬开。
把整扇门掀起来後,「小六」嘿咻一声把收奸的单人乐团扛到头上,咚咚咚地走下木头阶梯。
他回来之後,不知从哪里掏出看板写著;闲」。安托妮亚点点头,安静地走下去。
「黑鸿」跟在安托妮亚身後。安托妮亚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著她小小的朋友。
「抱歉,『黑鸿』,你可以去帮忙布克斯大人吗?」
白白的圆脸点了点,然後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扇,并用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们看得懂的文字在扇面上写:「可以把敌人打倒吗?主人。」
这种危险的内容跟他可爱的外表实在一点都不相称。
接著他又写:「敌人是能量的结合体,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可能会遭殃。」
「好,把想要伤害布克斯大人的人以及攻击这个家的人,全部解决掉。」
小骑士再次点点头,迅速转身,迈开步伐奔跑。
「那么,『小六』,我们也来做我们该做的事吧。」
少女说著,走到地下贮藏室里。

布克斯抓了一大把弹药放进一个箱子里,趴在家中地板上,靠手肘往前移动,因为夜晚的枪击多半会朝上方发射子弹。
子弹接二连三地射过来,射坏备用物品,耳边响起墙壁被子弹打穿的声音。
「因为是别人的家就这样乱射吗?」
一边低声念著,布克斯十分小心地前进。
对方恐怕是同时用三把枪发动袭击。
也就是说,包含克劳乌斯在内,对手起码有三个人。
他们大概是想趁布克斯慌张冲出来的时候枪击他吧。
可是,这栋山中小屋盖在这里的十几年问,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布克斯爬进门口旁的仓库,用一直挂在腰问的短刀刀刃,插进角落地板的接缝中。
用杠杆原理把地板撬开後,那里出现一个充满灰尘的黑暗洞穴。
布克斯像蛇一样先把上半身塞进洞内,调整奸自己的位置,然後在洞穴里把地板重新盖好。
他点了一根火柴,把放在洞穴里的蜡烛点燃。
这个洞穴的大小可以让布克斯稍微弯著腰在里面行走。这是在他建造这栋山中小屋之前,由吉姆提尔挖出来的洞穴。那种被称为巨大吉姆提尔的精灵,是一种平常很少见的精灵,会挖掘土壤、在地下生活。
盖这栋山中小屋时,布克斯偶然发现这个洞穴。他有空的时候就会稍微修补一下,因此不用担心它崩塌。
「那就走吧。」
布克斯蹑著脚步前进,像大型野兽一样准备发动反击。

果然没有猜错,布克斯利用吉姆提尔在住家地下挖出来的洞穴避难了,因为屋里响起
打开巧妙隐藏的地板盖的细微声音。
距离山中小屋稍远之处有一棵黑山杉。
在树梢,克劳乌斯所雇用的其中一柱狂精灵,慢慢举起没有填装子弹的来福枪。
跟神曲比起来更喜欢咒曲的狂精灵,其特徵之一,就是五感中必定有其中一种感官特别发达,而这柱狂精灵是听觉特别敏锐。
傍晚来到这里时,他从马蹄声听出异常之处,因而发现了吉姆提尔所挖的洞穴以这栋小屋为中心向外延伸。
另两柱视觉发达和嗅觉发达的狂精灵,则找到了隐藏的出入口,并用石头把出入口堵起来。
所以,布克斯只剩这一个出口可以使用。
这种狂精灵并不在乎杀害同族的禁忌。
来福枪没有填装子弹,而是填装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叫做精灵雷的能量团块。
只要扣下扳机,落雷般的精灵雷就会打中布克斯。
不要杀他。
因为要杀他的是他们的雇主。
狂精灵慢慢用细长手指扣住扳机。
突然,有东西戳戳他的肩膀。
「?」
以为是被小树枝勾到,狂精灵拍拍肩膀。
但是,那个东西又再次戳戳他。
「?」
狂精灵把视线从来福枪的瞄准器栘开,近距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白色圆脸。
眼尾微微上扬,有著大大的漆黑眼珠。
下一刻,狂精灵被人从正面一拳击中,从树上弹了出去。要是人类的话,被那种速度和威力的拳头打中,一定会当场毙命。

「来帝被偷袭了。」
停下填装来幅枪子弹的动作,其中一柱狂精灵说道。
「什么?」
「我们三个就像兄弟一样,感觉相通。」
「……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装好子弹的克劳乌斯说道。
「我们可是长久以来都很投缘的怪人团体,所以会有那种感觉……人类不是也会这样吗?有那种感觉。」
另一柱精灵说道。
两柱精灵的长相一模一样,分不出谁是谁。
「……的确是。」
克劳乌斯的表情僵了一下。
那个时候也是。没错,那个时候的确只能感觉到她「已经死去」。
「看样子,那个叫布克斯的家伙挺强的。」
「害怕吗?」
「不会,这样反而更有趣。」
两柱狂精灵说著,牵动了嘴角,露出像是用剃刀刻出来的微笑。
「继续这样朝屋里开枪没有用,要怎么办?」
「各自散开,一边适时射击一边缩小包围圈,剩下的我会处理。」
「知道了。」
说完之後,完全无法分辨的两柱狂精灵,缓缓消失在森林当中。
然後,克劳乌斯把枪靠在旁边的树根上,拿起脚边的单人乐团,扭开把手。
铜管乐器型的单人乐团应声展开。卷动曲柄状的发条,在增幅器里充饱电力後,克劳乌斯把乐器的吹嘴抵到唇边。
克劳乌斯开始演奏高亢的咒曲。
扭绞人心、让人感到沮丧的乐曲流泄在森林里。像是呼应这首乐曲似的,在夜晚山林的空中,云朵开始急速形成漩涡,风势也开始变强。
可是,空气却一点也不潮湿。
以暴风雨来说,这是很奇怪的景象。

在风的吹拂中,布克斯觉得有种讨厌的感觉裹住全身。
「是克劳乌斯吗?」
被称做咒曲、传递著负面感情的这种神曲,对他们这些正常的精灵来说,就像硬是把腐烂食物塞进嘴里一样。
身为自由精灵治安官的所有感觉都被磨钝……不,事实上自己的力量的确逐渐变弱了。
布克斯露出苦涩的表情,弯著腰,蹑脚慢慢在树林中前进。
他完全没想到,在遥远的另一边,自己有个完全无声无息的「护卫」跟在身後。

另一方面,狂精灵们用咒曲强化了自身的力量。
他们的感觉变得更加敏锐,力气、体力也随之增加。
两柱狂精灵一边缓缓走著,一边在没有装填子弹的来福枪里装入精灵雷,准备赏布克斯一枪。
就算没有枪枝也可以使用精灵雷,不过,他们就是喜欢填装、发射这种动作。
不久,他们发现离布克斯一段距离的後方有个奇怪的东西,其身高大概只跟人类的小孩差不多。
这两柱狂精灵立刻察觉这家伙就是打倒他们伙伴的人,於是他们迅速举起来福枪,射出精灵雷。
落雷般的爆炸声几乎同时响起。
小小二头身人影在耀眼的闪光中跳起来,下一刻就啪嗒一声倒在焦黑的地面上。
在他们射出精灵雷的时候,布克斯已经迈开脚步跑掉。
可是,那两柱精灵并没有理会布克斯。
精灵雷打中对方之後,他们仍然没有对这个谜样的对手解除警戒。
如果对手是精灵的话,要是采用一般手段,不要说杀死,就连让对方受伤都很难。可是,那个小家伙竟然能让这样的精灵陷入无法战斗的状态。(这两柱狂精灵凭著直觉,知道自己的伙伴并没有死。)
布克斯虽然已经逃走,不过在确认他是朝自己的雇主——克劳乌斯那边跑过去之後,
狂精灵们继续随著咒曲旋律慢慢前进。
他们心中的直觉告诉他们,要是没有置对方於死地就麻烦了。
在精灵雷的威力之下,在两个大人可以大剌刺躺平的范围内,所有的草都已经被烧光,正中央则有一个小小的二头身人影。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真面目,不过在可以明显看出「就在那里」的距离内,两柱狂精灵举起手中的枪。
两声几乎重叠在一起的枪响同时响起。

另一个精灵雷破坏了克劳乌斯的单人乐团增幅装置,把昂贵的精密机器变成破铜烂铁。
「把手举起来,克劳乌斯。」
布克斯像幽灵般,从森林里出现。
他把手枪放回腰带,举起背在背上的来福枪。
「这里装的可是实弹。跟精灵雷不一样,子弹或许不会杀掉你,但也可能杀掉你。」
「杀了我吧。」
克劳乌斯扭曲的嘴角不吐不快似地抛出这句话。
单人乐团残余的框架,现在变成束缚他的刑具,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个毫无抵抗能力的目标物而已。
「不管几次我都会逃狱,会来这里宰掉你这家伙。」
「这样可真讨厌。」
布克斯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是治安宫,不是杀手。」
「不管几次我都会来杀掉你的。」
克劳乌斯充血的眼睛视线贯穿布克斯。
「等杀了你之後,我会把托拉葛鲁村一起烧掉,不然治安官大人一个人死去太寂寞了。」
「我不会让你那么做,我会再把你送进牢里,不管几次都一样。」
「明明是精灵,说起话来却跟人类的治安官一样。」
「我可以把『明明是人类,却做出这种事』这句话回送给你吧。」
「你夺走了我的克蕾娜……」
「她很希望你能赎罪。」
「说谎!」
克劳乌斯一边大骂,一边看出了布克斯故做若无其事的焦躁表情。
看样子,他似乎没有解决掉剩下的两柱狂精灵。
虽然不知道那两柱狂精灵什么时候会出现——不过这就表示还有机会。
「都是你害的,都是因为你那时候把我抓走,克蕾娜才会死掉!」
「害她不得不重新调律的人是你。」
布克斯静静说著。
「再调律失败的她杀了两名神曲乐士,这件事让她陷入更深的绝望。要是你没有犯罪的话,她就不会杀人了。」
「罗唆!」
克劳乌斯大叫的同时,察觉到布克斯背後的森林似乎有若干动静。
「只要你死掉就没事了!要是你放过我们不就好了吗?」
可是,布克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个时候,如果你没有把小孩卷进来,我本原是打算那么做的。」
「……」
自由精灵治安官和曾是神曲乐士的罪犯,沉默地看著彼此。
遥远天空中的云朵以惊人速度流动著,断断续续地遮住投射到地面的月光,月亮一动也不动。
突然间,打破这阵沉默的——不是语言,而是精灵雷。
爆炸声与闪光乍现。
站在对面的克劳乌斯,要是没有即时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恐怕会被这道闪光弄瞎。被这样的闪光和能量击中背部,布克斯狼狈地往前飞出去,摔在地上、撞到树根,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委托者大人,我把鸭子装在盘子上送过来了。」
缓缓从森林当中出现的,是被「黑鸿」从树上踢出去的狂精灵「来帝」。
他的衣服被扯得破破烂烂,脸部正中央有一块圆形瘀青,要是人类的话,鼻粱大概已经被打断了吧。
「快点做个了结吧……要是可以的话,连我另外两个伙伴的份一起算,让他尝尝痛苦的滋味。」
「谢谢。」
克劳乌斯很难得地道了谢,接著解下单人乐团的背带,恢复自由之身,然後掏出腰间的枪,朝一边呻吟一边试图站起来的布克斯右大腿开了一枪。
只有精灵才看得见那种红色子弹的轨迹。
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才刚要站起来的布克斯再次摔到地上。
从按压著大腿的手掌下,鲜血噗噜噗噜地(不管是就形容词或实际状况而言都是如此)冒出来。
「真不愧是这把枪……这就是真正的『精灵杀手』吗?」
那是封印著精灵文字,专用来杀死精灵的特殊子弹。
虽说威力没有大到会一枪毙命,不过只要把特定的文字列打进对方身体里,就能确实地除掉精灵。
如果同时挨好几枪,就算文字列还没完成,对精灵来说也足以造成生命危险。
「这种武器很适厶口用来复仇吧?」
坐在克劳乌斯身後树根上的「来帝」笑著说。
「是啊。」
克劳乌斯仅仅牵动嘴角笑著。
接著,另外两柱精灵也从森林里走出来。
「一个莫名其妙的生物在帮这家伙。」
「我们已经用精灵雷把他收拾掉了,放心吧。」
像是事先说好似的,两柱狂精灵把一段话拆成两部分,分别向克劳乌斯报告。
「是吗?」克劳乌斯兴趣缺缺地点头,然後再次转头看向受到精灵文字影响、命在旦夕的治安官。
「来把一颗颗子弹打进你身体里吧……治安宫大人,你就一边痛苦地打滚一边死去吧。连我的份,一起去死吧。」
枪口缓缓举起。

「好,这样就修好了。」
在黑暗但更为宽广的地下贮藏室里(原本是吉姆提尔的巢穴),把单人乐团最後一片面板装回去後,安托妮亚拍拍手,把灰尘拍掉,接著钻进像张开脚的蜘蛛般的机器里。
「那么,要开始了……『小六』!」
听到安托妮亚的话,「小六」一手拿著写了「好的好的」的看板,一手轻巧地转动曲柄,一直到转不动为止,才把手放掉。
然後,「小六」迅速把安托妮亚那个「装满音乐的小盒子」里伸出来的线,跟单人乐团增幅装置的线绑在一起。
虽然是像锅铲一样的手,不过动作既灵巧又正确。
然後,「小六」像是有点疑惑地举著看板问:「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
听到安托妮亚这么问,「小六」写了一句奇怪的话:「因为这样有点低级。」
「没关系!要活力十足地大干一场!」
安托妮亚露出笑容,深吸一口气,大声喊著:
「1、2,1、2、3!」
安托妮亚的手指在键盘上滑过,「小六」体内响起了轻快的铜管乐器声音。

「来把一颗颗子弹打进你身体里吧……治安官大人,你就一边痛苦地打滚一边死去吧。连我的份,一起去死吧。」
枪口缓缓举起。
布克斯只能用越来越模糊的双眼注视这一切。
鲜血从紧压著的伤口大量涌出。
精灵是由能量所形成的个体,因此无法用普通武器……尤其无法用人类的武器加以杀害。
可是,自古相传的精灵文字,是少数可以轻易杀害精灵的方法之一。
体内的力量一点一滴流失,但布克斯束手无策。
被子弹打中後,连一分钟都还没过,但力量已经从他体内流失了不少。他觉得全身无力,双腿绵软。
(真丢脸。)
布克斯勉勉强强还剩一点嘲笑自己的力气。
(再这样下去,乾脆就满地打滚、哀号给他们看吧。)
这样的话,他们就会满意地撤退。安托妮亚是个聪明的女孩,或许不会被他们发现吧。
(这也算是很适合治安宫的死法啊。)
然後,克劳乌斯细细的手指就要扣下扳机——这时,奇妙的音乐随风飘来。
布克斯听到久违的单人乐团和其他声音重叠在一起。
短短的伴奏结束之後,有人开始唱歌。
【镇上都在谣传你和那家伙去跳舞,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安托妮亚的声音和苦涩的男音重叠在一起。
【你觉得我不会跳舞吗?】
这似乎是一首描写恋人快要被别人夺走时,男性心情焦虑的歌。
然後曲调一转,变成充满爆发力的轻快歌曲。
【你不是很会跳Boogaloo吗?Singerin不是你最会跳的舞吗?】
男性声音和伴奏大概是把事先录好的东西重新播放出来而已,但是跟安托妮亚的演奏结合在一起後,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热量——就这样变成神曲!
布克斯惊讶不已。明明是这么通俗的歌词,而且是这么通俗的流行歌。
看样子,安托妮亚这个少女果然是个天才……或者该说,因为她来自异世界,所以才会变成特例吗?
「什、什么?」
身为神曲乐士的克劳乌斯当然没听过这种音乐,就连爱吃怪东西的狂精灵们也没听过。正当大家对这首充满爆发力的乐曲感到一头雾水时,从布克斯身後——也就是从克劳乌斯他们面前的树丛里,两道小小的影子飞奔而出。
两道影子一落地,便朝著旁边上下轻快地摆动双手,随著旋律开始跳起舞来。
那是安托妮亚的「朋友」,「小六」和「黑鸿」。
【没错、没错跳舞吧,摆摆你的身体,扭扭你的腰啊,宝贝。】
舞蹈配合音乐的曲调,速度非常快,不过他们两个跳得非常正确……这都是那首怪怪神曲的威力吗?
「什么?哇!什么?怎么回事?」
狂精灵和神曲乐士都开始跳起舞来。
像是看到这种情况似的,歌词又继续唱著:
【没错、没错跳舞吧,摆摆你的身体,扭扭你的腰啊,宝贝。】
「……」
要是布克斯没被枪击,说不定也会跟著跳起舞来。
「不要、快停下来、快停啊!」
不管是克劳乌斯或狂精灵,都像是遭到看不见的手操纵的人偶,跟著「黑鸿」和「小六」的动作跳起舞,没有办法用自己的意志力停止。
一边灵活地跳著舞,「小六」一边不知从哪里掏出看板问那些人:「高兴吗?」
「怎么可能会高兴啊!」
克劳乌斯的惨叫,很快就被神曲(?)淹没,消失无踪。
然後,布克斯觉得有些异样。
脑袋开始变清楚了。
【来!这次来转圈!摆动你的身体啊,宝贝!摆摆你的腰,摇摇你的尾巴,尾巴要摇摇!】
音乐和舞蹈继续持续下去。

在地下贮藏室里,安托妮亚很高兴地演奏她的音乐。
仔细想想,好久没有玩乐器了。
身为万能天才以及某个财团负责人的她,在「另一个世界」时每天都有很多机会演奏,不过她也不讨厌像这样一个人玩乐器。
而且,她非常喜欢那种被称为「通俗流行歌」的音乐。
刚才那首歌是她喜欢的电影里的配乐。
当她还不懂歌词的意义时,就已一头栽进去爱上这首歌。现在了解歌词之後,她仍旧很喜欢这首歌。
一边享受著跟过世的雷·查尔斯之想像二重唱,安托妮亚已经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把袭击者和布克斯的事都忘得一乾二净。
幸好白天时找了时间,用太阳能电池充电器把iPod充饱,如今电力大概可以维持十几个小时,而且现在播放清单里全部都是她喜欢的曲子。
每一首都是音乐电影里的插曲。
「Shaske Your Tailfeather」结束後,接下来「Everybody Needs Somebody」。
配合两个不世出的天才喜剧歌手的歌声,安托妮亚一边演奏、一边唱歌。
播放清单里有一百首以上的曲子……她打算就这样悠闲地高歌直到早上。
然後,早晨来临了。
怪异的神曲……而且完全不是他们喜欢的东西,在最後一首结束之後,被迫跳了一整夜舞的狂精灵们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至於克劳乌斯,则在更早之前就已经耗尽体力而趴在地上。
话说回来,也差不多就在同一个时间,刻著精灵文字的红色子弹从布克斯体内弹出,伤口完全愈合。
因为克劳乌斯切断电话线和对副治安官施以暴力,因此村长率领边境警备队,在贝里的带路之下,在这个时候赶到现场。
如此一来,三柱狂精灵和一个逃狱犯人通通被送回牢里。
「已经可以了吗?」
布克斯目送众人离去後,一个因一直唱歌而变得沙哑的声音轻轻从他身後傅来。
等到看不见众人的身影时,「小六」、「黑鸿」以及安托妮亚,这时才从小屋里走出来。
在布克斯的判断下,他决定不要让边境警备队们知道安托妮亚的事。
布克斯没有对贝里和边境警备队多说些什么,警备队也只是很赞叹地觉得「真不隗是治安宫」,然後什么也没多问,就这样离开了。
只有贝里在离去之前,恶作剧似地看了布克斯一眼,说:「应该是他们做的吧?」不过,布克斯什么都没回答。
「明天要不要一起去村里住?」
布克斯对这名少女的能力感到很惊讶,不过他一点也不困惑。
少女的乐曲无疑会带来喜乐、灾祸和骚动,但布克斯认为防止这些事情发生也是自己的责任之一。
更何况,他的命是这三个人救回来的。
「嗯,就这么办吧。这里没有一面墙是完整的,这样也很困扰吧。」
安托妮亚咯咯笑著。
「总之,我们先来整理一下吧。」
两人相视一笑。
「大小姐!安托妮亚大小姐!」
第三者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布克斯想都没想就拔枪回头。
那个人像风一样扫过布克斯身边,紧紧抱住安托妮亚。
从服装看来,大概是安托妮亚的女仆吧。
她大概是很传统的女仆,无论是服装或言行举止都无懈可击。
布克斯回头一看,发现她脸上有一道由右而左划过的伤痕。
「喔,是摩耶啊。」
被紧紧抱住的安托妮亚脸上顿时亮了起来,「黑鸿」和「小六」则在手中的看板写上布克斯陌生的文字……大概是在打招呼吧?
「我一直在找您!幸好沿著『小六』和『黑鸿』的信号一路找过来,真是太好了!」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昨天晚上。在这种山里,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平常总是一脸严肃的美丽女仆,现在却哭成泪人儿,更加用力地抱紧安托妮亚。
「看样子有人来接你啦,大小姐。」
「嗯,看样子没错,布克斯大人。」
听到他们的对话,女仆这才回过神,慌慌张张地松开抱著安托妮亚的手,整理好自己的服装,恭敬地朝布克斯鞠躬。
「失、失礼了,我是安托妮亚小姐的女仆,名字叫做摩耶。这几天谢谢您照顾我们家小姐。」
「够了够了,这位小姐。」
布克斯像是觉得很麻烦似地挥挥手。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而已……不过,这真是太好了,看样子大小姐可以平安无事地回自己家了。」
「我该怎么向您道谢才好呢……」
「嗯……如果你们想道谢的话,我有件事想拜托安托妮亚大小姐。」
「什么事?」
「你可以把那个单人乐团带走吗?」
「咦?这样可以吗?」
「留在我这里也只是沾灰尘而已……而且,它原本的主人很爱旅行,如果能去另一个世界,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少女盯著布克斯好一会儿,然後像是接受了一个重要物品似地慢慢点头。
「那么,我就收下了。」
少女说完,朝「小六」他们点点头。两个小小的「朋友」咚咚咚地走进房间里,把箱型的单人乐团拿出来。
「真的很谢谢您。」
女仆深深一鞠躬。
「如果……对了,如果你们又来到这个世界的话,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用这间小屋。若是现在这个季节里,我都会在这里。」
「嗯。那么,布克斯大人,再见了。」
说完,安托妮亚带著小小的朋友们离开了。
她没有回头——不,回头不是这个少女会做的事。这一点让人觉得很愉快。
於是,来自奇妙异世界的一行人,顺著山中小屋前的那条小路走下山,就像边境警备冢一样,背影逐渐消失。
空中的云像昨夜一样变成漩涡,一声雷响之後,天空又重新变得晴朗,彷佛什么事都 没有发生过。
治安官默默看著这个景象好一会儿,然後像是要丢开脑中想法似地转身。
被子弹打得到处都是弹孔、玻璃碎了一地的山中小屋正在那里等著他。
「伤脑筋……我应该叫他们帮忙整理好房子再走的。」
下意识地咕哝了几句後,布克斯露出微笑。




丹·萨里艾尔和白银之虎
あざの耕平
1
当最後一个音符完全消失在空中时,演奏厅里响起如雷贯耳的掌声。
观众席的灯光亮起,演奏厅被灯光包围。
许多观众从座位站起来,毫不吝惜地朝舞台抛出赞美之词。不只是人类而已,像萤火一样飘在舞台上的球体,是下级精灵勃来。它们身上的光愉快地一明一灭,坦率表现出对於刚才那场演奏的欢喜之情。
站在舞台上的男子,缓缓把小提琴从肩上拿下来。他朝勃来们微笑,接著朝观众席举起一只手,将手抵在胸前,朝观众鞠躬。
男子的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六岁左右。优雅的举止有如画中人物,身材高姚纤瘦,身穿古典晚宴服的模样十分气派。梳拢到脑後绑成一束的银色长发,随著男子的动作而像猎犬尾巴般跳动。
男子抬起头来,重新望向观众席。
或许是因为刚才使尽全力演奏,他的呼吸还有些急促,额头上的汗水闪闪发光。可是,眼镜底下的双眸露出了满足的光彩。当线条纤细的脸庞,露出了自豪但略带腼腼的微笑时,观众席响起尖叫声与欢呼声。
男子全身沐浴在喝采中,然後在未曾歇息的掌声中,朝舞台後方走去。


「啧、啧、啧、啧!」
休息室里摆满乐迷送来的花束,丹,萨里艾尔像机关枪一样连连咂嘴,把外套甩到沙发上。
跟舞台上的样子比起来,他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看到契约主愤慨的模样——虽说他常常这样——小桃不由得缩起脖子。
「不爽、超不爽的!」
「啊?」
总之先捡起外套,把它挂在衣架上以免弄皱,小桃偷偷瞄著萨里艾尔。
小桃的外表看起来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有著圆滚滚的黑色眼珠和一头黑发。要说可爱的话也算可爱,不过老实说,她算是比较土气的少女。她的头发扎起,在左右两边梳成包包头。娇小身躯所穿的朴素女仆装,与其说是古典,不如说是老气。这种打扮不是她的嗜好,而是契约主萨里艾尔的兴趣。
小桃的正确名字是小桃·帕尔米拉·发尔斯塔夫。她不是人类,而是与萨里艾尔缔结契约的中级精灵。
「那个……萨里艾尔主人?您为了什么事不高兴呢?今天的演出不是非常成功吗……」
听到小桃诚惶诚恐地问著,萨里艾尔一把扯下眼镜,回头瞪著她。
事实上,他之所以戴上眼镜是为了掩饰凶恶的眼神。灰色双眸此时射出凶恶的目光,小桃开始後悔自己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
「非常成功?你是在说今天的演奏会吗?」
「是、是啊,因为……观众们不是那么热烈地拍手吗……」
「白痴!你眼睛瞎了吗?」
萨里艾尔口沬横飞地大声斥喝,小桃紧闭双眼,把小小的身体缩得更小。
「你没有看到今天的演出吗?啊啊?」
「我、我有啊,我一直在後台听萨里艾尔主人的演奏,实在是非常完美……」
「我没有要听你的感想。」
「是、是!」
当萨里艾尔发火时,最好不要再违抗他。基於长久以来累积的经验,小桃立刻低下头来。
不过,像这样一直保持沉默,主人的心情也不会变好。小桃打开放在桌上的香槟——这也是乐迷送来的——一边往杯子里倒香槟,一边说:
「我不灵光的耳朵实在听不出来,萨里艾尔主人对今天的演奏是不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呢?」
「白痴。」
听到小桃的问题,萨里艾尔再次连连咂嘴。低头望著契约精灵的视线,带著两成悲哀加八成无情。虽说他长了一张帅气的脸蛋,但这样看起来反而更像个放高利贷的小白脸。
「本大爷怎么可能会有让自己不满意的演奏?就算有好了,那时候的事归那时候的事。或许以前曾有过那种情况,不过我的心眼才没有小到会为了那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一件件生气。」
「那、那么,您是为了什么而生气呢?灯光太热吗?还是海报的照片拍得不够好?啊,难道说您肚子饿了吗——」
啪一声,萨里艾尔的食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弹在小桃额头上。
小提琴演奏家的手指细长而灵活,而且他们的手指与其说是纤细,倒不如说是强劲。因而小桃连惨叫都叫不出来,一边发抖一边用两手捣住额头。
萨里艾尔冷哼一声,大步走近桌边,从小桃手中一把抢走香槟酒瓶。
「……因为观众席上有空位。」
「咦?」
「有、空、位!能让世界为之动容的有名作曲家、天才小提琴演奏家,丹·萨里艾尔的演奏会,竟然会有空位!这怎么能叫我不生气呢!」
「啊……」
萨里艾尔直接仰起酒瓶大口大口灌著酒,小桃无力地应了一声。听萨里艾尔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来,最後一排的几个位子好像是空著。
「那不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吗——啊,好痛!」
啪一声,这次攻击小桃额头的是中指。
由於身为音乐家,萨里艾尔也拥有一对顺风耳。
「不爽,超不爽的!」
「啊、请您不要介意这种事,萨里艾尔主人。那些观众一定是因为有事,所以才中途离席。」
「那里本来就没有坐人!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观、观众席的灯光暗下来时,您就注意到了吗?那是最後一排耶。」
「我的视力本来就很好。而且,我每次都会先确认观众的入场状况。」
「……小心眼。」
啪!这次发动攻击的是无名指。不过,攻击威力之强,令人难以想像是无名指发动的攻击。
小桃捣著额头,泪眼婆娑地呜呜叫著。惨叫几声以後就没事了,这实在是小桃的不幸,不过她本人还没有发现这一点。
另一边的萨里艾尔完全没有理会契约精灵的反应,继续仰著香槟酒瓶大口灌酒,然後重重呼了口气。
每次公演结束之後,萨里艾尔的心情十之八九都很差。今天刚好发现观众席有空位,所以就把心情不好的原因归咎於没有坐满的观众席。
公演结束之後,小桃每次都能看出萨里艾尔心情不好的真正原因。
可是,她一次也没有当面说出来。
虽然自己的契约主绝对不会说出口,但小桃很清楚他究竟为了什么而烦恼苦闷。
「请您振作起来,萨里艾尔主人。上个月的公演不是也没有坐满吗?可是萨里艾尔主人那时候的心情很好啊。」
「那还用说,那是跟老头们一起举办的联合演奏会,而且还是他们的场子。不过,观众的视线都在谁身上倒是很明显。」
萨里艾尔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咯咯咯地笑著。
「那些食古不化的顽固糟老头们,硬是给主办单位施压,把我的演奏安排成暖场曲目。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半的观众还不都是我的粉丝?结果我的暖场曲目拚命安可,让那些家伙的演奏拖到很晚才开始。那时鼓掌热烈程度的差别实在让人很爽。公演结束之後,根本也没半个乐迷去休息室向他们打招呼。哇哈哈!」
萨里艾尔打从心底愉快地大笑,看来心情已经变好了。
不过,「能让世界为之动容的有名作曲家、天才小提琴演奏家」——萨里艾尔对自己的这种评价并不是自吹自擂。这几年,有关他的评论传遍了将都托尔巴斯的乐界。不,不只是乐界,应该说「全世界」都知道他这个人。
萨里艾尔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他不拘泥於现状,拥有自由奔放的崭新音乐天赋。
他会用属於自己的全新方式诠释难懂的古典乐,并采取轻快愉悦的大众派演奏法。对於「高尚」、「封闭」的乐界来说,这显然是批判、挑战的作法。
他出道时的演奏会,在技巧上虽然受到认同,但乐界大老们仍旧嗤之以鼻,认为他只不过是个年轻的小提琴家而已。可是,自从他受到广播、电视等大众传媒的注意之後,名气迅速窜升。特别是他所演奏的几首广告歌曲经过媒体强力播送之後,让他一跃成为时代的宠儿。还有,他除了身为音乐家之外,同时也兼具神曲乐士的资格,再加上那副外表和毒舌功力,这些特殊才能,让即使是不关心音乐的人也会注意到他。
从乐界的特异分子,变成乐界的革命战士。
「那就是丹·萨里艾尔!」
萨里艾尔紧握拳头,口沫横飞地说著。
「只会讨好有钱的贵族赞助者、设法取悦他们的老头!你们这些老家伙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萨里艾尔大爷将终结你们的时代!从今以後,能够站在愚昧盲目但可爱的大众头上之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才能成为伟大的音乐家!也就是我这个天才小提琴家,丹·萨里艾尔才能办到!跪在我面前吧!你们这些旧时代的糟老头!崇拜我吧!愚昧的一般大众们!哇哈哈哈哈!」
目光凶恶的眼睛闪闪发光,萨里艾尔豪爽地笑著,样子看起来跟坏蛋没有两样。而且与其说是黑社会组织的首领,不如说更像是企图征服世界的邪恶组织大头目。在发表冷硬的理论之前,对野心的热情已经率先表露无遗。
不过,小桃啪啪地不断拍著手。姑且先不管那番话的内容,充满自信的契约主看起来实在太帅了。这也是小桃不幸的根源之一,不过她照例没有自觉。
「你看看,今天的独奏会虽然让人不满意,不过这次的公演只是例行性的定期公演而已。真正的大场面是下一次,下周末的『但丁,伊布凡布拉音乐祭』。这次要让那些老头们吓到喘不过气!然後,那些家伙既得的权益,就通通由本大爷接收——也就是,我要把它们通通夺过来!不只是托尔巴斯而已,还有整个帝国、每一寸土地,都要响起本大爷的音乐!」
「就、就是这股气势!萨里艾尔主人,请您加油!」
声援自己的主人之後,小桃突然觉得,加油是很好,不过主人努力的方向是不是不太正确呢?可是这时候她也没有时间想太多。听了小桃的赞美,萨里艾尔用一副喜形於色的模样朝她重重点头。就这一点看来,他其实还算满单纯的。
「对了,小桃。之前说的那件事,现在办得怎么样?」
「啊啊,那件事啊……」
听到萨里艾尔的话,小桃瞬间露出寂寞的表情。
可是,她立刻整理好情绪。娃娃脸再加上那种说话方式,让她很容易被误会,但事实上,不管就契约精灵或助理身分而言,小桃的表现都非常优秀。
「呃……萨里艾尔主人所说的事情,我已经都调查好了。直接就结论来说,萨里艾尔主人所看到的那柱精灵应该叫做『肃步』。虽然没有办法直接见到他本人,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有错。他正式的名字是『虎子·库罗耶·费加洛』,是一柱上级精灵。因为已经活了很久,所以在我们精灵之间也是相当有名。但是,那个……由我来说可能有些失礼,不过据说他的个性非常古怪。」
「唔,个性古怪啊。说的也是,如果是中级精灵就算了,上级精灵既然要实体化,竟然还选择变成那种模样,我还真是没听说过。」
「不过,也不是没有这种前例啦。」
精灵本来是没有「形体」的存在。就人们的理解,精灵是一种能量生命体,有关他们的生态,至今仍旧是一团谜。不过,精灵有时候——特别是在与人类接触的时候——他们会化为物质的「形体」,这种现象叫做实体化。
当然,精灵在实体化时,不见得一定会变成人形。拥有完整人形的叫做弗马奴比克。也有精灵变成其他生物的形态,或者介於两者之间,变成半人半兽的外型。
可是,如果是上级精灵,大部分会变成人形,也就是变成弗马奴比克的形态。如果想要融人人类的社会,变成弗马奴比克当然会比较方便。
「之所以说虎子大人个性奇怪,是因为他都已经实体化了,却故意跟人类保持距离——或者该说,他刻意远离人类社会,就像遗世独立的人一样。啊,不过他不算是『人』啦。」
「唔,遗世独立的精灵『虎子』啊。好,虽然有点乖僻,不过有值得一试的价值。接著要解决的是……奇拉家的小姑娘。」
大口喝著香槟的萨里艾尔,突然露出认真的眼神。
可是,小桃没有听到萨里艾尔的喃喃自语。
「总之,那个……萨里艾尔主人?」
小桃似乎非常焦躁,用恳求的眼神看著萨里艾尔。
「萨里艾尔主人真的打算跟虎子大人订立契约吗?」
「啊?当然啊。除此之外,我找那柱精灵还能干嘛?」
「可是……是真的吗?」
「烦死了。」
「……这、这样啊……」
听到契约主毫不犹豫的回答,小桃的包子头马上垂了下来。
那简直就像是当主人打电话给兽医时,默默蹲在旁边的小狗一样。看到小桃突如其来的变化,萨里艾尔讶异地皱起眉头。
然後——
「哈哈。」
他低声笑著,扬起唇角。
「小桃,你不喜欢我跟其他精灵缔结契约对不对?没错吧?就算你再怎么藏也没有用,我的慧眼已经看透一切了。」
「……我才没有藏什么。」
「要是新的精灵来了,主人为自己演奏神曲的机会就会跟著减少——你这么想,然後觉得很焦虑对吧?呵呵,真是个贪心的家伙啊。」
「……主人一点也没有慧眼。」
「唔?要不然是什么?难道说你怕被新人欺负吗?说的也是,对方是上级精灵,听说又是个难相处的家伙,也难怪你会觉得不安啦。」
「不是……算了啦!我什么事都没有!」
自顾自地说完之後,小桃转过身。萨里艾尔愣了一下。
「啊?那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没什么……反正,萨里艾尔主人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的心情。」
後半段是很小声很小声的独白,就连萨里艾尔的顺风耳都没有听见。
神曲乐士与精灵之间缔结的契约——精灵契约,是一种专属契约。可是,「精灵专属於一位神曲乐士」的契约,并不能反过来推论。精灵虽然不能跟多位神曲乐士同时缔约,但只要神曲乐士能整合必要条件,就有可能跟多柱精灵同时缔约。萨里艾尔若要跟虎子订立契约,小桃并没有阻止的权力。
休息室陷入沉默。
萨里艾尔露出一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的愁眉苦脸模样。
好一会儿之後,他耸耸肩,把手放在小桃头上。小桃的肩膀微微发抖。
「不要生气,小桃。也不要担心,我会像以前一样为你演奏神曲。就算跟虎子订约,我也会先跟他说好,说你是他的前辈。」
萨里艾尔为小提琴注入生命的手心,摸著小桃的头。虽说算不上温柔,但那是对待自家人的亲切举动。
小桃那张像是吃了酸梅的嘴,终於又露出笑容。
光是这样心情就能变好,这实在是小桃的不幸。可是,小桃依旧没有把这种事情当做不幸。
「我并不是讨厌你,之前不是也说过了吗?这次的『但丁·伊布凡布拉音乐祭』并不是普通的音乐祭,会有很多神曲乐士参加,而且也会举办神曲的竞演会。」
小桃当然记得萨里艾尔说过的话。
举办神曲竞演会的机会少之又少,因为神曲是演奏给精灵听的音乐。
虽说神曲跟音乐并无不同,人们听了之後也不会不开心,但如果要享受所谓的「音乐」,像今天公演这种由音乐家所演奏出的…曰乐」,就娱乐性而言,还是比较受人们欢迎。因此,神曲公演会才很少举办。
可是,「但丁·伊布凡布拉音乐祭」是个例外。在这个音乐祭里,音乐家们会提供「音乐」,而神曲乐士们也会演奏「神曲」让来宾觉得开心。也就是说,这种演奏包含了得到神曲後的精灵们之表演,是一个综合性的娱乐竞技。事实上,在这个「但丁·伊布凡布拉音乐祭」中,人们最注意的焦点就是神曲部门的演出。
「我的强项在於,除了身为音乐家之外,同时也是神曲乐士。要是我能在音乐部门与神曲部门两边都获得高评价,那么我在乐界的地位就更加不可动摇了。而且,造成的话题会不一样!我会从革命战士变成双冠王!所谓的一般大众,在还没搞懂音乐的好坏之前,最相信的就是头衔这种东西!不过,事实上,我就是这么帅!这么酷!怎样?身为我的契约精灵,你也觉得很骄傲吧?对不对?」
摸著小桃脑袋的手改而环住她的肩膀,萨里艾尔用另一只手举起香槟,得意地说道。小桃想都没想就转过身来,像抓著什么似地揪住萨里艾尔的衬衫。
「那么,请让我上场好吗?」
「嗯?」
「神曲部门的演奏,请您为我演奏!我会努力表演的,不管什么我都会做,所以请您——」
「我拒绝。」
「您太冷酷了!」
契约主的态度让小桃大受打击,相反的,萨里艾尔却十分平静。他大口大口喝著香槟,然後用六成哀悯、三成无情外加一成哑然失笑的眼光,低头看著契约精灵。
「发什么疯啊,你这个小笨蛋。说自己什么都能做,你能做什么啊?」
「我会跳舞!其实我一直都有在练习!我有上函授课程!」
「是汪汪体操吗?」
「是芭蕾!」
「芭蕾?你?」
萨里艾尔皱起眉头。看著小桃的视线,从她头顶到脚尖来回移动·途中,在胸部和腰部附近减慢了速度,但视线完全没有停下来。
然後啪的一声,萨里艾尔重新把手放在小桃头上。
「小桃啊,人天生下来就有所谓资质这种东西。」
「我是精灵!」
「反正你是弗马奴比克,又是个女的,所以『那个』都一样啦。」
「『那个』是哪个?什么『那个』?」
「如果去跳脱衣舞的话,也只会拿到同情票而已。就这样。」
「这么说太失礼了!」
「总之呢上萨里艾尔硬是把不肯罢休的小桃推离自己。「如果要带出去的话,上级精灵比中级精灵体面多了。而且我中意那家伙,特别是那种很体面的外表。那家伙也是最适合让我带出去的精灵。呵呵、呵呵呵、哇哈哈哈哈哈!」
彷佛看到未来的荣耀前景,萨里艾尔眼中闪烁著诡异的光彩,肩膀上下抖动,让人看了毛骨悚然,小桃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差。
「对啦,我都忘了。小桃,接著再去找个人。」
「找人?为什么又——是说,请您认真考虑我的提议,萨里艾尔主人,拜托您。」
「烦死了。呃、好,我考虑过了,还是决定要拒绝。我要你找的人,是一个叫做奇拉·阿玛迪雅的女人。」
「请、您、认、真、考、虑!咦?奇拉?您说奇拉?难道是那个奇拉家的奇拉?」
「没错,就是『七乐门』的奇拉。今天晚上我要知道她在哪里。」
「这怎么可能办到?是那个奇拉家,而且是女人耶!啊、不,在这之前,还是请您考虑我的芭蕾——」
「啊~~是是是,知道了知道了,等我有空会看你表演的,但现在马上去给我找人。啊,对了,香槟还有吗?」
「萨里艾尔主人!」
正当小桃忍无可忍地逼近萨里艾尔的时候。
「萨里艾尔先生?现在方便吗?後援会的会员来向您打招呼了。」
工作人员敲著休息室的门,声音透过门传了进来。
萨里艾尔立刻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把手上的香槟丢给小桃。
小桃慌慌张张地接住酒瓶,萨里艾尔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重新戴上眼镜,扣好衬衫钮扣,理理头发,快步朝门口走去。
「久等了,各位!今天的演奏如何呢?那是一边想著各位一边演奏出来的乐曲,是我灵魂的声响啊。是否能有一丝丝乐音传到各位的心中呢?」
当萨里艾尔一边打开门一边说话时,走廊上立即欢声雷动。
像要拥抱似地张开双手,脸上露出爽朗到近乎不自然的微笑,萨里艾尔消失在走廊上。小桃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唉。」
然後,她叹了口气,垂下肩膀,以一种自暴自弃的模样,一口气喝乾瓶底剩下的一点香槟。
2
萨里艾尔第一次遇到虎子·库罗耶·费加洛,是在那次被称为暖场节目、状况百出的公演落幕的夜晚。
他是一只像野生公牛一样巨大——而且美丽的——白银之虎。
「你的心情不是很差吗?为什么在舞台上还能笑得出来?」
眼前那只大到不像话的猫开口时,萨里艾尔错愕地把手中杯子里的酒洒了出来。
跟乐界大老们一同举办的联合演奏会结束之後,草草结束对乐迷们的问候,萨里艾尔就溜到演奏厅屋顶。他把收拾之类的工作全推给小桃,一个人静静地在屋顶喝酒。
由於是巨蛋型的演奏厅,因此虽说是屋顶,也不是什么太大的空间。那是一个布满排气管和水塔的狭窄场所。但正因为如此,所以人们很少上来。萨里艾尔穿过狭窄的空隙,朝最里面移动,倚在栏杆上,呆呆地望著夜景。就像每次公演结束之後所做的那样,把脑袋放空,让胸口混乱的情绪融化在夜晚的空气中。
然後,他突然觉得周围有人。回头一看,旁边那个水塔上面,有一只巨大的白猫大刺剌地躺在上面,一边优雅地摆动尾巴,一边望著他。
然後——
「……猫会说话?」
「猫?你这个混帐,竟然说在下是猫?」
一直悠闲躺著的猫,眼睛瞬间闪烁著锐利的光芒。因为那副身体实在大到不像话,所以充满了魄力。
「看样子你的听力虽然很好,但眼睛似乎不好啊。你没看见这些壮丽至极的横条纹吗?没看见这充满艺术感的对称之美吗?」
「所以你是虎猫?」
「……很好,我知道了。雄性人类啊,现在立刻闭上眼睛为自己的愚昧忏悔吧,在下会让你尝到苦果的。」
那只猫缓缓起身。高傲的萨里艾尔也感受到了不可等闲视之的危险,於是慌慌张张地挥手说:
「对、对不起,老虎、你是老虎吧!思,看看那身毛皮多么美丽啊。根据我的推测,你应该拥有纯正的老虎血统吧,那身白色毛皮也很吉祥呢。」
萨里艾尔用工作上锻链出来的伶牙俐齿迅速说完,那只不是白猫的白虎,鼻子呼噜响了几声後,再次躺下来。
他像在看个胡言乱语的家伙一样瞪著萨里艾尔,萨里艾尔也认真地盯著那对水晶球似的巨大虎眼。
一开始的惊吓告一段落之後,接著,难以克制的好奇心便涌了上来。刚才一点精神都没有的双眼,现在却像小孩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
「你是精灵吗?」
「你觉得野生老虎会出现在托尔巴斯市中心吗?」
「嗯,说的也是。没有戴项圈的话,应该也不是宠物。」
「……你真是个迟钝的男人。」
白虎沙沙动著胡子,不知道是觉得惊讶还是生气。
「看在你没有恶意的分上,我就宽宏大量地放过你……普通老虎怎么可能会说话呢?像在下这么巨大的老虎,在自然界中也是不可能存在的。」
这是十分正确的说法,萨里艾尔坦率地点头同意,不过他的视线仍然盯著老虎不放。
就像人形精灵被称为弗马奴比克一样,动物形的精灵则被称为贝鲁斯特。然後,随著精灵的种类,也就是所谓「枝族」的不同,会变成不同的动物形体。狼的话就是希罗枝族,牛的话是布鲁枝族,蜥赐的话是利萨特枝族,而老虎属於拉马欧枝族。所以,这只白虎应该是属於拉马欧枝族的精灵,不过即使在拉马欧枝族里,白虎也相当珍奇,至少萨里艾尔就没有听说过。
不,不只是珍奇而已。
总之,越看越觉得这是一只漂亮的老虎。巨大肉体拥有压倒性的存在感,然而却没有丝毫迟钝的感觉。柔软的四肢兼具野生动物的强大力量与优美姿态,天鹅绒般的毛皮沐浴在微弱的月光下,散发出奇迹般的光泽。和原始野兽姿态大相迳庭、暗藏知性的深邃瞳眸,更令萨里艾尔露出呆愣的表情,看著眼前这只会呼吸的生物。
「……唔唔,很棒的外型。」
「谢谢称赞。」
「很美……更棒的是,非常有威严,看起来很伟大的样子,这样很好。」
「……真是奇特的恭维。」
「才不是恭维!我是真的这么想才说出来的!喔喔,对了,你站起来看看,像这样转一圈给我看看。」
「我又不是展览品。」
「搞什么啊,明明就是只老虎,竟然这么小气。」
「是老虎又怎样?你有什么不满吗?而且我是精灵。」
看到萨里艾尔的反应,白虎露出了苦涩的表情。明明是老虎的脸,却拥有这么丰富的表情,或许真的是精灵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你刚刚说在下很吉祥?那是什么意思?我是第一次被人类这么说。」
「啊啊,我乡下的老家从古时候就说白色生物是幸运的使者。所以白猫、白狗、白蛇啦,都非常受到人们珍视。村长家的那张白熊毛皮,可是我们村里的宝物呢。」
「……你果然非常无礼。」
「要是能把你的毛皮带回村里,村里一定会连著三天三夜举行狂欢祭典。」
「不三不四的祭典。」
「不过,你的毛皮与其说是白色,不如说是银白色。像融化的宝石一样——闪闪发光,非常漂亮。」
「……唔,是吗?」
「我很喜欢,又花俏又华丽。」
「……」
一瞬间心情大好的白虎,再次露出失望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反省自己不该特地跟这个人攀谈。
可是,他之所以没有愤怒地起身离去,是因为萨里艾尔看著他的眼神并没有说谎。萨里艾尔看著白虎的眼神,充满纯粹的赞叹。
「可是,老虎啊,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来散步吗?」
「也算是散步……因为刚好听见了音乐,所以就过来听听。」
「什么?今天演奏的并不是神曲啊。」
「所以说只是出於单纯的好奇心而已,精灵也会喜欢普通的音乐。」
「这样啊,没想到你的好奇心那么强。不过,我听说猫常常因为好奇心而死掉呢。」
「你真是个无礼的男人。」
白虎威吓似地呼噜低吼,可是萨里艾尔一点害怕的模样都没有,还噗嗤一声笑出来。要是小桃在场的话一定会很惊讶吧,因为萨里艾尔露出了难得一见的高兴表情。
「话说回来,你一开始的时候说过我在舞台上笑著对吧?也就是说,你听了我的演奏罗?怎样?你喜欢吗?」
「……我很感兴趣。」
「没错吧!因为是能让世界为之动容的有名作曲家、天才小提琴演奏家,丹·萨里艾尔大爷的演奏啊!就算不是神曲,应该也很有欣赏的价值。」
萨里艾尔得意地挺起胸膛,可是白虎却对他嗤之以鼻,看起来像在苦笑。
注意到这一点後,萨里艾尔露出惊讶的表情。
「怎么?不对吗?」
「不,没有什么不对,的确有欣赏的价值。不过也就是那样而已,用来打发时间倒是还不错。」
听到白虎的话,这次轮到萨里艾尔皱起眉头。他眯细眼睛瞪著白虎,不过白虎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真是语带保留的说话方式啊,老虎。这么说来,你不喜欢我的演奏罗?」
「没错,真要说的话,在你之後才开始的那些老人演奏,我还比较欣赏。」
「什么!」
萨里艾尔睁大了眼睛,然後咬牙切齿地逼近老虎躺著的水塔。
「我没办法当做没听到这句话!你是说我的演奏比不上那些糟老头吗?看样子精灵果然还是只懂得神曲的好坏而已啊!」
「啊啊,那只是某一面的真理。人类跟精灵对乐曲的『感受』不一样。事实上,看得出来人们的确比较喜欢你的演奏。」
「那是当然的!你知道我现在在世间得到了什么样的评价吗?我的乐曲在乐界,不,是在整个社会上掀起一股全新的风潮!我这几年来的活跃,毫无疑问一定会在音乐史上留名!跟那些昏啧的糟老头大大不同!」
萨里艾尔面红耳赤地喊著。
白虎眯细了眼睛。他从萨里艾尔的模样,感受到某种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情绪。白虎对萨里艾尔投以探问的眼神,不过萨里艾尔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白虎压低声音。
「那么,你对自己今天的演奏很满意吗?」
「这还用说!」
「那样的话,你只要开心地笑不就好了吗?不必像是要转身背对什么似的,在这种没人的地方露出不开心的样子。不过说实话,你的音乐倒也不是能让人那么激昂的音乐。」
「什……么……」
白虎从腹部响起的低沉声音,语气就像在教诲年轻人的老人。盯著萨里艾尔的眼睛里,除了超然的感情之外,还有些许的揶揄、讽刺,以及近似慈爱的感情混杂其中。
和他正面相视的萨里艾尔,感受到了彼此「层次」的差别,那种「层次」之别跟单纯的力量有无不一样。没有办法反驳的萨里艾尔,就这样陷入沉默。
可是,他死都不肯栘开自己的视线。
然後,直直望著这模样的萨里艾尔好一会儿之後,白虎这次咧嘴笑出来。
「呼呼呼,我真的很有兴趣。跟你的演奏比起来,我更感兴趣的是你这个人。是什么呢?你体内怀抱的矛盾是什么?看样子好像不能用平常的方法解决吧?」
「矛盾?我吗?」
「这很明显吧。」
白虎冷淡地说道。不过,跟他的语气相反,他眼睛里闪烁著愉快的光彩。就像他刚刚所说的,他的确很感兴趣,而且觉得非常好玩。
「你的演奏很『浅』而且很『轻』。那虽然是你的优点,不过你自己并不这么认为。这么说虽然不好听,不过你很坚决地认定自己的演奏是『为了取悦观众』。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只是提供『娱乐』,只是满足顾客要求的『服务』而已。总归一句话——」
白虎的笑容瞬间变得像剃刀一样锐利,也有如渊谷般深不可测。
「——你的音乐并不是『艺术』。」
「!」
萨里艾尔头一次脸色大变,脸庞变得苍白,双眼睁得像是快从眼角裂开,可是他连一句话部说不出来,只能咬著下唇。
「……可是,你也的确仇视那些人——那些把艺术音乐占为部分人类所有、从大部分听众那里夺走艺术音乐的人们,也就是你口中那些『自以为伟大的糟老头』。因此,你很认真地追求能吸引更多数人的音乐,然後你选择了幼稚——只算得上是有一点点新奇的流行性音乐,而且也愿意去演奏它们。我有说错吗?」
「……」
「然而在此同时,你却又感到害怕。伯真正理解音乐的人,会看穿你的『底限』。你一方面肯定自己推广音乐的行为,却又否定自己所演奏的音乐。虽然如此,自己还是无法停下脚步,仍然继续向前走。呵呵呵,这样不是很可笑吗?而且十分矛盾。这种行为,或许就是所谓『人类的毛病』吧。」
「……干嘛讲得一副自己很懂的样子……」
做梦也没想到白虎会说出这些长篇大论,萨里艾尔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反驳之词。刚才像小孩般的眼神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随时都要吵架的眼神,他用露骨的威胁目光瞪著白虎。
对於已经有相当年岁的精灵来说,这应该是非常狂妄的态度。可是白虎却用一副开心的表情望著萨里艾尔,然後缓缓移动身体,突然用大到令人害怕的爪子抵住水塔边缘,把身体撑起来,伸了个懒腰。
跟刚才躺著的模样相比,当他真的动起来时,那种跃动感是人类所无法相比的。巨大生物随性的动作,一直吸引著萨里艾尔的视线。
「虽然是一时兴起,不过我好像也说太多了。再会啦,人类,在下要离开了。」
「等、等一下!老虎!」
萨里艾尔反射性地开口叫住开始动作的白虎。
「对了!神曲!你听听我的神曲吧!」
「什么?」
已经转身背对萨里艾尔的白虎,听到这句话之後又回过头来。
「神曲?你的神曲?」
「没错!我不只是个音乐家而已,我也有神曲乐士的资格。我不准你这样随便讲个两句话就消失。听听我的神曲,然後再做判断吧!」
萨里艾尔把手抵在胸前,挺身说著。
白虎看了他好一会儿。
「不必了。」
「为、为什么?」
「……我真的已经说太多了。抱歉,你就忘记在下所说过的那些话吧。」
「开什么玩笑!你想这样逃走吗?胆小鬼!」
「胆小鬼?」
「没错!现在的你只知道我的一部分而已,可是却摆出一副完全了解我的模样,而且也没有打算要解开对我的误解。这就是胆小鬼!」
「好奇特的理论。」
白虎沙沙动著胡子,看起来似乎很困惑。
萨里艾尔不顾一切地继续说着。他轻轻咳了几声,挺起胸膛说:
「本大爷丹·萨里艾尔说要为你弹奏神曲。听了我的神曲之后,你应该就会改变意见了。」
「是吗?所谓的神曲,是演奏者灵魂的形态。神曲以外的曲子,基本上也没有什么不同。怎么可能因为是神曲,我就会喜欢上你的音乐呢?」
「那你就听听看嘛!到底喜不喜欢。等听过就知道了。听听我的神曲,然後……要是你喜欢的话……」
- 「要是我喜欢的话……怎样?」
「……就跟我缔结契约吧!成为我的契约精灵!」
在自己意识到之前,这句话已经主动冲口而出。
证据就在於,连说出这句话的萨里艾尔本身,都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惊讶。
白虎当场愣住。
然后他张开嘴巴,露出牙齿,笑了出来。
「抱歉啊,人类。事实上我已有了属意的人选了。从几年前开始,我就已经喜欢上那个人的音乐。如果要缔结契约,我打算跟那个人缔约。你死心吧。」
「什么?是谁?是有名的神曲乐士吗?」
「不管是谁都无所谓吧,那跟你没关系。」
留下这一句话後,白虎的四肢完全立起。
「再见了,丹·萨里艾尔。如果你这辈子仍继续演奏音乐,我们还有机会见面的。」
「等一下——」
萨里艾尔开口阻止,但白虎在他眼前朝夜空一跃而起。那一瞬间,白虎背上出现了灿烂的光彩。
是翅膀,这就是他身为精灵最有力的证据。就像异国徽章一样,闪闪发光的翅膀。而且,他背上的翅膀是——
「六枚翅膀!是上级精灵吗?」
白虎拖著一道光束,飞离演奏厅的圆形屋顶。然後弓起身体,大步往前跳跃。
「老虎!那家伙叫什么名字?」
萨里艾尔大叫。一瞬间,白虎耸了耸肩膀——看起来似乎是这样。
「——奇拉·阿玛迪雅。」
「奇拉?是『七乐门』的人吗?」
没有回答对方最後一个问题,白虎飞越了演奏厅。三对发光的翅膀,在夜空中留下爪痕般的光辉,逐渐远去。
当白虎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後,萨里艾尔仍旧站在原地,身体动弹不得。他全身僵硬,瞪著演奏厅的屋顶。
那一晚,直到小桃因担心而上来找他为止,他都一直站在那个地方。
3
「……简直就像图画里的乡下地方啊。」
从公车下来的萨里艾尔,看到眼前的田园风光後,厌烦地喃喃低语。
连绵的丘陵与散布各处的树林、潺潺流动的小河,後面则是像小山般茂密的森林。虽然到处都可以看到用人力耕作的田地,但围绕在田地四周的石壁,却几乎被杂草掩没。
然後,恬静田园的那一端,可以看得到用石头和砖瓦盖成的小小村落,那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什么叫『从市中心坐电车只要二十分钟』,坐完电车後明明还要搭那种破烂公车摇个一小时才会到啊,而且一直在山路上上下下……真是蠢毙了!」
「哇!好棒的地方啊!」
跟在萨里艾尔後面走下公车的小桃,感想和契约主完全不同。她陶醉地欣赏眼前悠闲的风光。
顺带一提,搭公车到这里的乘客,只有萨里艾尔和小桃两个人而已。他们这两个最後乘客下车之後,并没有新的乘客上车,公车就这样吐著黑烟,朝原本来时的道路折返。
他们两人到达的地方,是位於亚玛次奇市郊外的山间小村。
位於将都托尔巴斯东北方的亚玛次奇市,原本是位於亚玛次奇丘陵和附近山谷间,一块跟猫额头差不多大小的小平原而已,是一处偏僻的土地,要说是都会区的郊外还会让人犹豫一下。可是,近年来由於亚玛次奇线的开通,拉近了此处与市中心的距离,因此连带开发了许多住宅区,最近以新兴住宅区的名号获得人们的注意。
不过,进行开发的地区,也只限於铁路沿线的部分区域而已。只要越过一座丘陵,和从前一样的景致就会在眼前拓展开来。
「真的在这种地方吗?是奇拉家的人耶?」
「嗯,好像是这样没错。」
小桃回答。
「在亚玛次奇线开通之前,这一带有很多贵族们的狩猎场,所以这里现在还留有很多贵族们住过的别墅。」
「喔。」
「总之我们就去看看吧。」
拉起满不在乎的萨里艾尔的手,小桃活力十足地往前走去。
萨里艾尔和小桃都穿著轻便的服装。萨里艾尔的行李是单手提著的单人乐团,当然是小提琴的单人乐团。由於是最新机型,因此又小又轻,不过对於平常没拿过比乐器更重的东西的萨里艾尔来说,仍旧是一件相当麻烦的行李。
至於小桃则提了一个旅行箱,里面装有一整套萨里艾尔的替换衣物。这个旅行箱的体积更大也更重,不过她似乎一点也不讨厌,很愉快地提著行李往前走。契约主明明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不知为何她却显得十分开心。
「今天吹得是什么风啊?小桃,你昨天明明还一脸不甘愿地找资料。我们今天可不是来远足的。」
「这样不是很像远足吗?硬逼人家去做讨厌的事,这样很不好耶,萨里艾尔主人。不过,现在说这个都太迟了。」
露出满脸灿烂笑容的小桃很有精神地回话。听说主人要与虎子缔约以来的郁闷脸色简直就像假的一样,已经一扫而空。
相反的,萨里艾尔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不知为何就是看小桃不顺眼。看到小桃天真无邪的笑容,太阳穴就一直劈里啪啦地抽筋。
「……小桃。」
「在,有什么事吗?萨里艾尔主人。」
「仔细想想,你心情变好,好像是从今天早上开始,我跟你说了有关我跟虎子的全部对话以後吧?」
「哎呀,是吗?是这样啊?」
本人虽然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不过在旁人眼中看来,小桃像是故意装得很惊讶,这令萨里艾尔的太阳穴抽筋得更严重。
「什么叫『哎呀,是吗』?·你是不是认为我跟虎子的缔约一定会失败?」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呢?对於萨里艾尔主人的事,我一直都是全力以赴呀。」
「骗人!听到虎子否定我的演奏之後,你是不是觉得就算让他听我的神曲也没用?」
「才没有呢!在还没实际听过之前,怎么会知道结论呢?」
「……知道虎子有属意的演奏者之後,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人家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哟~~」
虽然很有礼貌地回答主人一个个问题,但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小桃的表情非常放松。
小桃会觉得安心也是正常的。平常缔结精灵契约的要求都是由精灵所提出。当然也有例外,不过大部分都是这样。被神曲乐士的神曲所吸引的精灵,为了独占那个乐士的神曲,也为了更加深入地品味神曲,就会向乐士提出缔约的请求。所以,之前听到萨里艾尔的说法时,小桃才会一直以为虎子已经向萨里艾尔提出缔约请求了。
不过从今天早上的话听来,提出缔约请求的是萨里艾尔,而且虎子还拒绝听他的神曲,再加上虎子心里已有属意的演奏者了。
况且,那个演奏者还是「七乐门」的成员,是奇拉家的人。
只要是对神曲有所涉猎的人,没有人不知道「七乐门」,毕竟那是一个传说中的神曲乐士名门。在「七乐门」底下,有些分枝家族虽然已失去往昔的荣盛,但光是靠著这个名号,在乐界,特别是在神曲乐士中,仍旧有著不小的影响力。
其中,奇拉家是个维持了千年以上的有名家族。这个家族出过许多优秀的神曲乐士,也有很多人成为音乐学者、指挥家,或者乐器匠师。当梅尼斯帝国的政治体制改为议会制度之後,许多贵族世家都跟著没落,但奇拉家至今仍在财政界握有广大势力。虎子属意的演奏者,就是这个名门世家里的成员。
不管怎么想,萨里艾尔跟虎子缔结契约的机率都近乎零。
「真是的,萨里艾尔主人每次每次都这么想不开,啊哈。」
「……我都听到了,小桃。」
跟在契约精灵的身後走著,萨里艾尔恨恨地哼了一声,把头撇向一边。
「可恶,你也是、虎子也是,你们这些精灵,都不懂得要对伟大的艺术家表现礼貌。给我等著吧!我一定会让你们在本大爷的音乐面前,感动到痛哭流涕地跪下来……」
萨里艾尔幼稚地一边碎碎念一边咒骂,而小桃完全把契约主的话当耳边风,一边哼著歌一边朝目的地的村落前进。
那个村子叫做「维村」,是个人口不到百人的小村庄。从街道景致看来,应该是个很古老的村落。大部分居民似乎都务农,与自然共同作息,因而一种特有的悠闲时间感笼罩了整个村落。在街上走著的行人,看起来似乎也都很闲散。
「哇!感觉好悠闲喔!」
「啧!这种调调的确跟你很合。」
自认为是都市人的萨里艾尔,并不觉得这种充满泥土青草味的地方有什么魅力。基本上,他是个只会往来於住家和演奏厅之间的人类。
「总之,我们要找的是奇拉·阿玛迪雅。要是奇拉家的人,这种规模的村子里应该没有人不认识吧?只要问一下应该就可以找到了。」
「人家会乖乖告诉我们吗?在这种乡下村落,一定都对外来者很冷淡。那个奇拉·阿玛迪雅小姐,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所以才会躲到这种乡下地方。可是,因为村里的人都很景仰她,所以就算我们去问,村人也一定会说:『老子什么都不知道啦!跟奇拉大小姐有关的事通通都不知道!』然後,萨里艾尔主人一定也会马上回答:『哎呀哎呀,我刚刚可没有说要问大小姐的事啊,呵呵呵。』应该就是像这样吧?对不对?」
「……你好像很乐的样子,小桃。」
「啊!快看快看!萨里艾尔主人,有钟楼耶!好漂亮喔!」
「……」
已经懒得再生气,萨里艾尔叹了口气,不再理会自己的契约精灵。
就像小桃之所以感到安心一样,萨里艾尔也很清楚要跟虎子缔约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可是,萨里艾尔知道自己有「演奏对方想听的曲子」之才能。这并不是自恋,他拥有一身技术,能够察觉对方的喜好,然後提供符合对方喜好的曲子。因此他才能达到赞助者的要求,迅速窜升到现在这个地位。在神曲方面,他也有可能做到这一点。或者应该说,能够配合精灵的需求演奏神曲,这是神曲乐士必须具备的技术。
可是,虎子所要求的并不是风格、曲调、作风之类的表面东西。
那个晚上,虎子说过「所谓的神曲,是演奏者灵魂的形态」。这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说法,这种话反而很常听到。人类把神曲当成一种音乐,但精灵不一样——尤其是上级精灵,他们把神曲当做一种意义更为深远的东西。他们所听的不只是音符本身,同时还包括深层的意义。除了演奏者的技巧之外,他们同时也会听取神曲当中所蕴含的意志。
自己真的能够配合虎子的要求吗?
「『底限』啊……」
萨里艾尔的唇边掠过一丝自嘲。
就在这时候——
「萨、萨里艾尔主人!」
小桃突然停下脚步,扯著萨里艾尔上衣的衣角。萨里艾尔一脸厌烦,连理都不想理。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小桃,难不成你找到奇拉家的人了吗?」
「是、是的,那位可能是……」
「什么?」
下意识回头的萨里艾尔,看著小桃所指的方向,一时愣住。
一个巨大的乐器箱子正在移动。
不,不对,那是单人乐团。底座附有车轮的老旧大型单人乐团,被人拖著在路上移动。拖著它的好像是位女性。因为背对这边,所以不知道她的长相,只见粗粗的红褐色发辫,长长地垂在身後,而她整个人都被自己所拖的单人乐团遮住,几乎看不见她的身影。
「……那是什么?」
「不、不是单人乐团吗?」
「这种事我用看得就知道了好吗?是低音提琴……不,是大提琴?」
「可是那个单人乐团那么大耶?」
「因为那是旧型的,年代应该相当久远了。」
在一脸惊讶的萨里艾尔和小桃面前,那位女性拖著单人乐团来到钟楼旁边。
她伸直自己的腰,吸了口气,然後用带著几分紧张的表情,回头看著村里的街道。
她还很年轻,最多也才二十岁出头而已。身上穿著的,是虽然朴素但质料很好的罩衫和裙子。长相十分端整,眼角有一些雀斑。
从外表看来,她像是个很好强的女性。只是,望著眼前街道的褐色眼睛里,似乎带着些许紧张,同时也混杂了若干害怕的情绪在内。
看著街道的她,不知为何整张脸突然变红,然後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似地别过脸。
她把绑在单人乐团旁边的折叠椅打开,然後坐在椅子上,低著头慢慢打开单人乐团的箱子,把收纳在里面的部分展开。这个单人乐团似乎不会像最新型的单人乐团那样自动展开,装有弹簧、自动弹出的手臂和传音管,都必须要一个一个手动调整。
「……搞什么?难不成她想在这里演奏吗?」
一直偷偷看著对方的萨里艾尔,下意识地低语。
专业的神曲乐士如果没有获得许可,是不能在公共场所弹奏神曲。就算这里是乡下,规定或许比较宽松,可是,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演奏单人乐团,还是会造成骚动吧……
「咦?可是,萨里艾尔主人,您不是常常在外面演奏神曲吗?」
「笨蛋,只要没被发现就好了。没人知道的犯罪就等於不存在。」
「这、这是错得很严重的说法。」
顺带一提,这个单人乐团是旧型机种,大提琴本身也没有什么特别奇特的地方。
大提琴的形态跟小提琴差不多,但长度大约是小提琴的两倍。她把从底部伸出的棒状支柱——一般称之为「琴脚」——抵在地上,再把琴体放在左右两脚之间。琴颈部分微微倾斜,靠在脸部左方。这是演奏大提琴的基本姿势。
没错,她的确要演奏。
「萨里艾尔主人,难道那个人……就是虎子大人的……」
「你以为在这种乡下地方,随随便便都找得到单人乐团的演奏者吗?看样子对方不是个简单人物。而且,如果能演奏那种旧型单人乐团——技术应该相当不错。」
萨里艾尔像在喃喃自语地回答,脸上不知何时换上一张认真的表情。
所谓的单人乐团是一种加装自动演奏功能的乐器,在演奏神曲时使用。就像它的名称一样,它可以让一个人同时操纵多种乐器进行演奏,也正因为如此,演奏时需要十分高明的技巧。像她那种旧型的单人乐团,更是需要技巧。
终於调整好单人乐团後,她做了一次深呼吸,接著挺直身体,用左手握住大提琴的琴颈。
似乎已经调好了音。右手架好弓,弓抵在琴弦上。她眯细眼睛,萨里艾尔和小桃不由得屏住呼吸注视著她。
演奏开始了。

演奏不断持续,大概已经过了十分钟。
小桃诚惶诚恐地抬头望著萨里艾尔,像是很犹豫地小声说:
「那个……萨里艾尔主人。」
「怎样?」
「说这种话可能非常失礼……」
「所以呢?怎样?」
「那个人……很烂。」
「不对,那种的应该叫做烂到爆才对。」
萨里艾尔毫不留情地断言。
那个女性绝对不是在打混,证据就在於她满脸通红,死命地拉著手上的弓。而且,也不是单人乐团有问题,小桃至少还听得出机器有没有问题。所以,所有问题都在於她的技巧。
总归一句话,她的技巧很低劣。
手指和手臂的肌肉都不听她的使唤,硬邦邦的没有弹性。再加上她的注意力散漫,只要有人经过,她就会吓得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然後又慌慌张张地把注意力拉回自己的演奏。她虽然很努力地继续演奏,可是已经差不多快要哭出来了。看样子,她本人大概也很清楚自己的演奏有多么糟糕。
「……她好像觉得很丢脸,真可怜。」
「简直就像羞耻游戏一样。咦!等等,难道真的是在玩那种游戏吗?贵族里的变态可真多啊。」
「萨里艾尔主人,这种说法应该算是偏见哟。」
萨里艾尔已经知道她公然在外演奏的理由了。她应该还不是神曲乐士,而且那些曲子也还称不上是神曲。
村里的人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大部分从她面前经过的人,都像是没听到她的演奏,对她视而不见。或许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是奇拉家的人,因此就算听到这么凄惨的演奏,也没有人敢上前抱怨,当中也有人听到她的演奏之後不禁笑了出来。她太在意每个路人的反应,结果严重走音。
「……虎子这家伙到底打算怎样啊?难道他也是变态吗?」
「会不会是其他人啊?」
「不,可是……」
总觉得有些蹊跷。
萨里艾尔非常忍耐地继续听了她的演奏十分钟,然後眼里突然发出光芒,低声念著「原来如此」。
「她并不是『技巧烂』,所以才会这么紧张啊。」
「咦?」
小桃反射性地叫了一声。可是萨里艾尔没有理会自己的契约精灵,以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直直走过街道,走近那个女孩。
大概是为了摒除杂念吧,女孩紧闭双眼,专心致志地演奏。
站在她面前的萨里艾尔开口说:「抱歉。」
很有礼貌的遣词用字——可是语气却很粗鲁。
「您是奇拉·阿玛迪雅小姐吗?」
嗡隆隆隆隆隆——那一瞬间,大提琴发出了严重走调的声音。过往的行人血气尽失,野猫竖起猫毛,驴马东倒西歪,小桃也险些昏倒。在最近距离听见琴音的萨里艾尔,露出了脑浆里被人注入盐水的表情,一瞬间意识突然离自己远去。
「什、什、什么?」
萨里艾尔像是溺水一样大口大口呼吸,让狂跳不已的心脏重新镇定下来。仔细一看,那个女孩已经像煮过的章鱼一样,连耳根都变成红色。
她抱著大提琴望向萨里艾尔。
「……你……是哪位?」
「在、在这之前,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咦?」
「啊,不、没什么。」
巨大冲击让萨里艾尔摔倒在地,不过他立刻站了起来。
「抱歉,阿玛迪雅小姐,我叫做丹·萨里艾尔。由於某些原因,我正在找您。」
「找我?」
大眼睛啪嗒啪嗒地眨了好几下,她——阿玛迪雅,盯著萨里艾尔。然後,她注意到萨里艾尔手上的单人乐团,和站在他背後仍旧翻著白眼的小桃。
阿玛迪雅的脸色大变。
「难道你是……神曲乐士?」
「嗯,是的。」
「难道、难道……你听到我刚刚的演奏了?」
「可以这么说。」
听到萨里艾尔的回答,阿玛迪雅的脸庞染上绝望的色彩。下一刻,像是要把那层绝望色彩完全覆盖掉似的,整张脸又变得通红。因为她的皮肤很白,因此整张脸变成色彩鲜艳的大红脸。
一反刚才笨拙的动作,阿玛迪雅开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拾自己的单人乐团。她把大提琴打横放回去,把自动演奏乐器收好,把箱子盖紧,再用皮带团团捆好。虽然萨里艾尔在一旁打算叫住她,不过她的动作迅速到连给萨里艾尔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阿玛迪雅把单人乐团收好之後,就这样冲了出去。她喀啦喀啦地拖著箱子,转身背对萨里艾尔他们。
萨里艾尔好不容易才大声喊了出来:「喂!等等,等一下!阿玛迪雅小姐!我有话跟你说,是关於虎子那柱精灵的事!」
像兔子一样拔腿就跑的阿玛迪雅猛然停下脚步。粗粗的发辫不断晃动,彷佛显露出她的动摇。她从巨大的单人乐团阴影下采出头,回头看著身後。
「……你知道虎子的事?」
「你果然认识他!我的确知道虎子的事。请恕我单刀直入地开口,本大爷——应该说是我,我是为了和虎子·库罗耶·费加洛订立精灵契约,所以才来到这里。」
「订契约!」
阿玛迪雅睁大了眼睛。
「跟虎子吗?他要求跟你订立契约吗?」
「刚好相反,是我想要跟他订约。」
「咦?你吗?这么说虎子——」
「他什么也没说。我现在要让他听听我的神曲。」
听到萨里艾尔理直气壮的一番话,阿玛迪雅一脸困惑地皱起眉头。这是当然的吧。由神曲乐士主动提出请求,而且还没有让对方听过最重要的神曲,那一切都只是空谈罢了。萨里艾尔之所以这么有自信,纯粹只是因为脸皮很厚而已。
阿玛迪雅虽然感到困惑,但仍对萨里艾尔露出戒备的眼神。
「那么……为什么要找我?」
「是虎子说的。他说他已经有属意的神曲乐士,就是你。」
「虎子他……」
阿玛迪雅咬著嘴唇,萨里艾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阿玛迪雅小姐,这么说虽然十分失礼,不过要是你并不打算跟虎子缔结契约——或者说万一你没有缔结契约的能力,请务必把他让给我。不管你想要什么报答,我都会回报你的。」
「什、什么让不让,我跟虎子并没有缔结契约啊。」
「那么,就算我跟虎子订约,也都跟你没有关系罗?」
「……随你高兴。」
忿忿说出最後那句话时,阿玛迪雅并没有看著萨里艾尔的脸。然後,她就这样垂著肩膀,喀啦喀啦地拖著单人乐团,消失在街角。
萨里艾尔觉得非常扫兴。
「搞什么啊!连演奏一首曲子都没有,就这样赢了吗?」
「那不是输赢的问题呀,萨里艾尔主人。」
萨里艾尔望著阿玛迪雅消失的方向,小桃在後面苦心劝告。
事实上,阿玛迪雅的反应非常不自然。不过,要说不自然的话,萨里艾尔所说的话也很不自然,而小桃本身的存在也很不自然。
这时,一个村民走近萨里艾尔和小桃身边。
「喔,这位小哥,多亏了你啊!这几天那个小丫头一直都会来这里。就是那个假装自己是街头音乐家的千金小姐。」
那是嘲笑阿玛迪雅演奏的其中一个村民。明明是大白天,长满迈遢胡子的中年男子却浑身酒味。小桃下意识地露出厌恶的表情,萨里艾尔则对男子所说的话产生兴趣。
「你知道她的事吗?」
「当然,这个村里没有人不知道啊。」
男子咧嘴一笑。萨里艾尔说了声「真有趣」,用冷淡的表情点点头。
4
村里唯一的一间居酒屋里,随著黄昏来临,开始人声鼎沸。
所有客人似乎都是熟面孔,看起来就是个乡下的酒吧。墙壁上贴著村民拍摄的各式各样照片,许多客人都是全家大小一起来的,看样子这问酒吧应该是村里的社交场所。
萨里艾尔坐在吧台,刚才跟他攀谈的那个中年男子,已经趴在他身旁鼾声大作。男子之前已经先喝了不少,所以萨里艾尔没有花太多钱,就问出了所有事情。
不过,他所得到的情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内容。
「那个被老家放逐、被踢出来的大小姐啊……」
奇拉,阿玛迪雅来到这个村庄,听说是去年年底的事情。
中年男子说,阿玛迪雅从小就在名门奇拉家接受菁英教育,但在神曲乐士的考试中却一直落榜。家族觉得她无可救药,终於决定放弃她。她自己大概也觉得在那个名门世家里找不到容身之处,所以逃命似地跑到这个村庄,现在跟贴身照顾她的一个年老女仆一起,悄悄生活在这个乡下地方。
「然後啊,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常常像那样拖著单人乐团到街上,演奏一些烂得要命的音乐。就算想要知道原因而过去问她,也只是白费口舌而已。虽说是『七乐门』的大小姐,不过那样子实在是没救罗。」
男子用怪里怪气的音调说著。
「……烂得要命啊……」
看著正在打呼的男子,萨里艾尔轻轻啧了一声。
「光是技巧烂的话,还拉不出那种音乐呢……那个女孩……」
回想起白天的演奏,萨里艾尔的双眸闪过锐利的光芒。手中玻璃杯里的冰块,发出喀啦的声音。
这时——
「萨里艾尔主人!找到啦!我把他带过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萨里艾尔回头一看,小桃刚好跑进酒吧。本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萨里艾尔,在看到跟著小桃走进来的巨大生物之後,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虎子!」
「……哎呀哎呀,这小丫头果然是你的契约精灵啊。罗哩罗唆的烦死人了。」
砰一声踏进酒吧里的是罕见的巨大白虎,就算引起骚动也不足为奇。不过看到虎子的村民们,却若无其事地露出笑容。
「喔!虎子,好久不见啦!」
「前阵子谢谢你啊!托你的福,那些野狗都不见了。」
「今天没有去大小姐家啊?她白天又跑去钟楼演奏罗!」
「好唠叨啊,你们这些醉鬼。偶而也安安静静地喝酒吧,真可惜了这些好酒。」
虎子爽朗地朝那些攀谈的客人们打招呼,然後用悠闲的脚步穿过桌子之间,走近吧台旁。
「喂!各位,刚才虎子说了很有道理的话哟!你们这些家伙偶而也规规矩矩地喝杯酒吧。虎子,你要像平常那样的吗?」
「嗯。」
虎子蹲在萨里艾尔脚边。店里的老板娘把一个很深的大碗端过来,往里面倒酒。虎子满足地用鼻子闻一闻,然後用跟小桃脸蛋一样大的舌头,开始舔著酒。
「……真令人惊讶,这是你常来的店吗?」
「算是吧。」
「我听说你跟人类社会保持距离……」
「你们人类有两种伟大的发明,一个是神曲,另一个是酒。」
虎子一边舔著酒,一边悠闲地抬头望著萨里艾尔。他虽然蹲在地上,但背部刚好跟坐在椅子上的萨里艾尔腰部一样高。在这种近距离看来,更能深刻感受到他的巨大。
带虎子过来的小桃,把萨里艾尔隔壁的醉鬼推开,一屁股坐上吧台前的位子。她跟老板娘点了柳橙汁,然後又转头看向虎子。
「那个……虎子大人,如果可以的话,我能摸摸您吗?」
带虎子过来的路上,小桃一直想这么做。看样子她现在已经忍不住,视线一直盯著虎子不放。蹲在地上的虎子耸耸肩,於是小桃开心地抚摸那身银白色的毛皮。
「哇!好软好蓬松,好舒服喔!」
「唔,虽然跟契约主一样没有教养,不过跟你比起来,起码她还满有感性的。」
「小鬼不管看到什么都会想摸……话说回来,虎子,能再看到你真是太好了,这次请你好好听一下我的神曲吧。」
萨里艾尔单刀直入地开口,小桃猛然停下手中的动作。虎子瞥了小桃一眼,然後把视线移向萨里艾尔。
「你这男人可真烦人。不过,你既然已经到这里……见过那个人了吗?」
「奇拉·阿玛迪雅。看样子是有在练习,不过那样下去是没有希望的喔。」
听到萨里艾尔的回答,虎子望著他的眼睛里闪过充满威胁而且愉快的光芒。
虎子继续沉默地喝著酒,然後舔舔自己的鼻子。
「呼呼,你的眼睛真利,这种事连村里的人都不知道……天才小提琴家的名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啊。」
虎子说著,喉头呼噜呼噜作响。因为听不懂两人之间的对话,小桃微微歪著头,一脸疑惑。
「不过,光靠你的话没问题吗?那个女孩呢?」
「很遗憾,好像不行。那是根深蒂固的状况。」
「那么——」
「等等,你也有兴趣吗?」
虎子打断了萨里艾尔的话。虽然脸上仍旧挂著微笑,但看著萨里艾尔的眼神却非常认真。
「这情况很特别,接下来也让我参与吧。」

「呜哇啊啊啊啊!虎子、虎子是笨蛋!叛徒!」
看到趴在床上大哭的阿玛迪雅,世罗只能摇摇头叹气。
「不要紧的,小姐,虎子大人不可能跟他缔结契约。虎子大人绝对不会丢下小姐,跑去跟别人订约。」
「你怎么知道不会?猫只要过三天就会忘记饲主的长相啦。对方是专业的神曲乐士,看起来那么体面,而且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虎子一定会跑去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啦!」
抬起原本趴在床上的头,阿玛迪雅朝随侍在侧的女仆怒吼。然後又再度趴下去,大声哭闹。世罗再次叹了口气。
阿玛迪雅生於「七乐门」底下的奇拉家族,从小就背负著周围的期待和身为名门子弟的责任。她所受的教育告诉她,无论何时都不能表现出软弱的模样,言行举止一定要充满气势。不仅不能在人前哭泣,就算在自家人面前也不能哭泣。那样的阿玛迪雅,只会在己面前像个小女孩一样哭泣吵闹,老实说世罗觉得很欣慰。
由於在外面的时候必须把自己武装起来,因此阿玛迪雅的内在也相对地脆弱、幼稚。之所以会造成这种「问题」,她成长的环境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总之,您如果不相信虎子大人的话,会很失礼哟,小姐。因为虎子大人一直都是这么相信您啊。」
「……大概吧。」
「而且小姐,您就这么相信白天遇见的那个神曲乐士的演奏技巧吗?甚至超过对虎子大人的信任?」
「……能拿来比较的,不是那个神曲乐士的技巧跟我的技巧。」
阿玛迪雅郁闷地说著,不过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嘶吼。
世罗立刻接著说:
「那么,小姐一定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小姐的技巧,虎子大人可是最清楚的。」
这并不是暂时性的安慰,而是坚决的断言。关於这一点,世罗拥有绝对的自信。
「……世罗。」
抬起原本趴在床上的头,阿玛迪雅盯著长年以来一直照顾自己的温柔老女仆。
她吸了吸鼻子,看起来简直就像个小孩。世罗藏起自己的苦笑,微笑著点点头。
只会跟世罗撒娇,可爱、重要的阿玛迪雅小姐啊,虽然小姐过去一直让自己伤透脑筋,但也正因为这样,所以世罗非常了解她。
「请拿出自信啊,小姐。我再说一次,虎子大人绝对不会随便丢下小姐的。」
「是吗……」
「没错,而且那个神曲乐士一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竟然自己主动拜托精灵听神曲,这一定是硬逼人家答应的嘛。就算小姐说他是专业的神曲乐士,不过,他搞不好是没没无闻、根本没有人知道的乐士哟。」
「嗯……他说他叫萨里艾尔,丹·萨里艾尔。」
「丹——」
原本一直露出稳重笑容的世罗,突然睁大双眼。
「是丹公子吗?真的吗?小姐!是那个『贵公子』丹?是那个『酷酷甜心先生』丹?是那个热情的小提琴家,丹·萨里艾尔大人本人吗?骗人!讨厌!萨里艾尔大人来我们村里吗?是真的吗?呀~~~怎么办怎么办!」
「……世、世罗?」
在说不出半句话的阿玛迪雅面前,年老女仆血脉贲张地兴奋尖叫。已经年届七十的世罗,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花痴。
「人、人家之前才刚刚加入他的乐迷俱乐部而已。你看你看,这个『丹公子徽章』是我抽奖抽到的哟!是限定品呢!啊啊,要是在村里遇到,不知道能不能请他在徽章上签名?啊,不,应该请他在我的围裙胸口——哎呀真是的,世罗怎么这样呢?真是太、色、了。呀~~」
年老女仆捧著脸颊在屋里跳来跳去。看到完全不顾周遭、自己高兴到不行的女仆,阿玛迪雅的嘴唇不断颤抖。
「小姐!下次也请您把我介绍给萨里艾尔大人好吗?拜托您!好不好?好不好?我会做小姐最爱的南瓜派给您!」
世罗的脸颊红冬冬,用肉麻的语调说著话。阿玛迪雅觉得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用力吸了口气,说:「……去……」
「咦?」
「给、我、滚、出、去!」
听到歇斯底里的叫声和飞过来的枕头,世罗用难以想像是老人家的敏捷身手逃离阿玛迪雅的房间。
「哎呀,我真是的。」
世罗从走廊探出脑袋。
「对不起,小姐,不过还是请您要打起精神哟。」
留下这句话後,门又重新关上。
「混帐!那个花痴老女人……」
说出于金小姐不该说的话,阿玛迪雅下床站了起来。
大发脾气之後,原本郁闷的心情似乎一扫而空,好像恢复了一点精神。不过,她一点都不想感谢任何人。
「……来练习吧。」
阿玛迪雅摇摇头,低声说著。
虽然没什么兴致,但如果没有每天练习,就会觉得心里静不下来。说也奇怪,现在明明没有必要也没有机会再演奏给任何人听了,但阿玛迪雅就是无法放下她的大提琴。小时候明明就那么讨厌,总是被逼著练习呢。
阿玛迪雅穿著就寝用的睡衣,把单人乐团拉过来,坐在椅子上。
她打开箱子,开始调整单人乐团。不需要看乐谱。所谓的神曲,本来就不必看著乐谱演奏。
跟白天不一样,首先要慢慢调音。
阿玛迪雅拉出乐音。
低沉但清澈无比的音色,简直就像画著完整同心圆、不断扩散出去的波纹。
「嗯?」
阿玛迪雅猛然停下弓,慌张地四下张望。总觉得好像听到什么小小的声音,是什么呢?就好像是吓了一跳、挪动身体的声音。
「……是老鼠吗?」
还是松鼠?由於住家周围都是森林,所以常常有这些动物跑进空房间里。
阿玛迪雅重新集中精神,继续调音。
为了清楚而有力地呈现出每一个音,她调整每一条弦的松紧,让每个音符达到最佳的调和状态。
乐音的波动滑过地板,攀上墙壁,扫过天花板,就像要把整个房间清扫乾净。跟在户外演奏不同,室内会产生回音。阿玛迪雅一边把这种状况记在心上,一边仔细地调音。
「外面啊……」
喃喃低语打断了原本顺畅的调音工作。阿玛迪雅叹口气,开始碎碎念地发牢骚。
「……今天也来了,那个死醉鬼。每次每次都说我很烂很烂……既然这样,干嘛每次都要来听?还有那个送信的老头,为什么每次都故意在那个时间经过那条街道啊?这样不是很奇怪吗?而且每次看到我就一副想笑又拚命忍住的样子……还有那些死小鬼!卖菜的小鬼磨刀铺的小鬼还有理发店的小鬼!那些小鬼为什么那么闲啊!自己明明拖著脏兮兮的鼻涕,还敢指著人嘲笑!有空不会在家念书啊?干嘛跑到外面鬼混?他们家父母也不好好管教一下,只会给人添麻烦!然後、然後——」
阿玛迪雅眯起眼睛,把阴暗的怨念全部爆发出来。
一种无法笑著混过去的实感铺天盖地袭来。正因为她拥有丰富的感性,因而一旦陷入低潮,也就很难脱离负面情绪。
被琴音清理得乾乾净净的房间内,因为阿玛迪雅抛出的负面情绪,开始掀起混浊的漩涡。
「嗯嗯?」
阿玛迪雅突然回过神来,再次张望四周。她还是觉得自己好像有听到什么声音。
「……是猫吗?」
正当她喃喃自语时,这次清楚听到了——像是在抗议似的脚步声。阿玛迪雅大吃一惊,猛然站起来。
「喵、喵呜~~~」
「啊,什么嘛,原来真的是猫啊。」
她再次坐回椅子上。
「不过,为什么那个猫叫声听起来很像女孩子的声音呢?是从哪里来的啊?应该是野猫吧。」
等一下再仔细找找看吧……一边这么想著,阿玛迪雅一边重新架好乐器。
已经调好音,接著只剩演奏而已。
首先是白天拉过的曲子,为了要跟那些嘲笑自己的村民争一口气。
可是,她一边想著一边集中精神的瞬间,脑海里突然浮现另一张脸孔。
跟虎子相似的银色头发,身材高姚、目光凶狠的男人。
好不容易鼓起的斗志又消失得一乾二净,阿玛迪雅软弱地放下弓。同一时刻,她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叹气声——大概是自己的叹气声吧?
「果然是名人啊,那个人……」
世罗虽然是花痴,但是对音乐非常挑剔。虽然上了年纪,但听力很好。由於长年在奇拉家工作,对音乐的要求相当严格。能够让那个世罗毫无条件地大力赞美,看来那个男人绝对不是只靠一张帅脸吃饭的音乐家。
那样的神曲乐士,说他想要虎子。
阿玛迪雅之所以觉得难受,是因为连她自己也觉得,如果为了虎子著想,这样或许比较好。
阿玛迪雅和虎子相遇,是在她十岁的时候。那时候的她被称为「神童」,受到双亲、族人的期待,不断接受严格的课程训练。然後,身为野丫头的她因为爱玩而跷课时,偶然遇到了虎子。
不,说「偶然」或许有些不恰当。那时的虎子已经注意到她的演奏,所以曾悄悄来偷看她上课的情况。
每天沉浸在课程训练里的阿玛迪雅,连同年龄的好朋友都没有。
虎子是她第一个朋友——而且一直到今天,也是她唯一的朋友。她感冒卧病在床的时候,因挨骂而哭泣的时候,还有,当她被周围的人放弃、被族人冷冻起来的时候,虎子总是陪伴在她身边。
虎子不管跟谁缔约都跟她没关系——早上阿玛迪雅虽然这么说,但这句话当然不是真的。光是想像虎子不在身边的日子,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可是,虎子这么信任自己,自己却这么不争气。这样的话,长久看来,乾脆放弃虎子,对他来说应该比较好吧?
阿玛迪雅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连说都说不出口。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心情又荡到谷底,阿玛迪雅摇了摇头。
「算了!今天不要练习,睡觉!」
她做出这番宣言的瞬间。
——喀当!
身旁响起一个很清楚的声音,令阿玛迪雅从椅子上跳起来。
「谁?是谁!」
接著又响起一个声音,是从天花板发出来的。
阿玛迪雅冲到墙边,抄起挂在墙上当装饰的猎枪。
野丫头的绰号可不是随便叫叫,老实说,她的狩猎技术远在父亲或哥哥们之上。
「无礼闯进少女房间的可疑分子,去死吧!」
她毫不犹豫地开枪。
天花板上响起惨叫声。可是,发射的子弹在半途被一道闪亮的光芒弹出去。
那是精灵操纵的力量——精灵雷。
同一时刻,天花板开了一个大洞,潜伏在上面的可疑分子们通通摔下来。
看到他们的真面目,阿玛迪雅不禁睁大眼睛。
「虎子!呃、咦?是早上的……」
「……唔、嗯,阿玛迪雅,这么晚来打扰真是失礼了。」
明明是老虎,却很不争气地用背部著地的是虎子。
然後——
「咦咦咦!竟然真的开枪!好可怕哟~~我还以为自己会死掉~~~」
「重死了!我才会死掉!现在就快要死掉了!好重!还不快滚开!」
那是小桃和萨里艾尔。
两人之所以偷偷躲在屋顶,并没有其他原因,正是虎子带他们过来的。在酒吧里,虎子说「让你们看看阿玛迪雅真正的实力」,所以他们两个就跟了过来。
「真是的,竟然让我做出这种偷窥狂的行为。」
「虽然您这么说,可是萨里艾尔主人,您刚刚躲在屋顶上时,不是很开心吗?」
「而且,如果你这小子老实一点的话就不会被发现了,所以我说人类啊……」
「你还不是一样!她说到『猫』的时候,你还不是吓了一跳又踩了一下屋顶!精灵就该有精灵的样子,要解除实体化来偷窥嘛!你这光有一个庞大身体的傻大个!」
「笨蛋,还不都是因为有你们在,我才会保持这个样子。平常的话我的确都是那么做的啊!」
「咦!萨里艾尔主人,仔细想想,您好像很熟练啊?难道说……您常常做这种事吗……」
「胡思乱想也要有个限度!小桃!」
「可是,完全没有运动神经的萨里艾尔主人,为什么蹑手蹑脚的功力那么好——」
「谁完全没有运动神经啊!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每年都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好几次!」
「给、我、闭、嘴!」
砰一声,天花板又开了一个大洞,他们三人立刻乖乖闭上嘴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好好说清楚!」
阿玛迪雅散发出明显的杀气,把枪口对准他们三个。一个人类和两柱精灵,朝彼此投以礼让对方的视线。结果,最後虎子装成一只像是觉得很尴尬的普通老虎——或者该说,假装成一只什么事都没发生的猫——打算就这样混过去。而小桃则红著脸,躲到萨里艾尔身後。
无可奈何的萨里艾尔见状,只好走到前面,「咳咳」地先清一下喉咙,然後用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
「我是来听你的演奏,你真正的演奏。」
「我的演奏?」
出乎意料之外的话让阿玛迪雅大吃一惊。她用充满警戒的眼神,看著满身灰尘的萨里艾尔。
「……你早上不是听过了吗?早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想听你『真正』的演奏,听你的实力。」
「你、你说什么?就算想听,你也不必躲在屋顶上——」
「如果不这样的话,你弹不出来吧?要是有旁人在场的话。」
萨里艾尔轻轻扬起一边的眉毛。
「真是伤脑筋的『脸红症』。你不觉得自己的自我意识过剩吗?」
「什么!」
阿玛迪雅大喊著,但是身体很不争气,立刻从脖子泛起一阵潮红。
「虎子!」
「不、不是,在下没有说,是那个男人自己发现的。这么看来,他还真是个不可小觑的男人。光凭白天的演奏,他就看出来了。」
虎子缩著身体说明。这种时候的他看起来,倒比较像一只猫。
阿玛迪雅用询问的眼神看著萨里艾尔,萨里艾尔泰然自若地耸耸肩。
「依白天的演奏,如果是反覆练到手指都快流血的程度,不可能出现那种音乐。还有刚才的调音,的确不负奇拉家名号,是绝佳的音色。不过,神曲的技巧,如果不实际听过是没有办法判断的,这样说来……」
像是早已准备好要说接下来的话,萨里艾尔不怀好意地冷笑一声。
「神曲乐士的实技测验或大演奏厅的舞台也就算了,连在乡下街上都弹成那样。仔细想想,你该不会连在虎子面前都没办法好好演奏吧?这样的话,根本当不成神曲乐士。」
神曲是对著精灵演奏的乐曲。一边想著对方,一边想像对方想要的音乐,如此演奏出来的就是神曲。不管是多么完美的演奏,如果不能让对方听到,就一点意义也没有。
「与其说是才能,不如说是适不适合的问题。算了,反正结果都一样。我不再说难听的话了。放弃吧,你没有成为神曲乐士的资质。」
「呜……」
直言不讳的无情话语,让阿玛迪雅脸色发青。小桃责备似地喊著「萨里艾尔主人」,可是萨里艾尔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但是,虎子并没有保持沉默。
「……我听不下去了!臭小子!」
虎子缓缓站起来,眼里露出威吓猎物时的危险光芒。
「阿玛迪雅的音乐跟你的不一样,她演奏的是真正的『音乐』。不像你,是要些小聪明弹出来的东西。因此,她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演奏也很正常。」
「这个嘛,很不幸我刚好没听过她的音乐,所以没办法说什么。」
「闭嘴!就算不能在人前演奏,阿玛迪雅的『音乐』也不会因此消失。她的『音乐』一直都与她同在,沉睡在她心底。叫她放弃?说她没有资质?不要乱说无聊的牢骚话!你只不过是个刚好受到世问欢迎的毛头小子而已!用你那种狭隘的标准来衡量阿玛迪雅,真是笑死人了!」
最後一句话已经变成足以撼动空气的大声斥喝。小桃和阿玛迪雅都被啪啦震动的空气打到全身麻痹,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但萨里艾尔不同。看到龇牙咧嘴的白虎,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啧了一声,一脸桀骛不逊地跟虎子对峙。
「标准狭隘的是你,虎子。虽然活了那么久,但终究也不过是柱精灵吗?只要一跟神曲扯上关系,马上就变得那么低能啊?」
「你说什么!臭小子……」
虎子朝萨里艾尔跨出一步。
脸色发青的小桃立刻冲到前面,站在萨里艾尔前方张开双手。可是,萨里艾尔缓缓把挺身保护自己的契约精灵推到後面。
「神曲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神曲?」
「什么?」
「因为脸红症而无法在人前演奏,这样有什么不好吗?就算不能演奏也很好。你说的没错,即使如此她体内的『音乐』也不会因此消失。面对『音乐』的方法,并不是只有演奏给别人听这一种方式而已。」
「那是……」
虎子一时说不出话来,萨里艾尔则骄傲地环视著虎子、阿玛迪雅和小桃。其实萨里艾尔没有理由觉得骄傲,不过他的确表现出了这种态度。
萨里艾尔以一副舞台剧演员的姿态,狠狠指著虎子和阿玛迪雅说:
「你给我听好,还有你也是,阿玛迪雅小姐。不是每个有志於音乐的人,都能变成天才小提琴家萨里艾尔大爷。可是,那也不表示以音乐为志向是没有意义的。所谓的音乐,本来就属於能够享受音乐的人类和精灵。精灵虽然不弹奏音乐,但是他们比人类更懂得享受音乐。这样有什么不好?你们两个也是,只要能一起享受音乐的话不就好了吗?这跟演奏技巧的好坏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是斩钉截铁的断言。阿玛迪雅没有办法栘开自己的视线,一直盯著萨里艾尔的表情。看到他们两人的样子,虎子也没有办法再开口说什么。
沉默笼罩整个室内。
萨里艾尔偷偷朝小桃瞄了一眼,小桃「咦」了一声,左右张望。
萨里艾尔又「思哼」地咳了一声,小桃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拍手。
「你享受音乐吗?」虎子问道。
「一直都是。」萨里艾尔点头回答,「虎子,那一晚你所指责的事情,虽不是全部,但的确说中了一些事。我心里的确有些迷惑,可是那种迷惑,其实也只不过是衡量基准的问题而已。但在伟大的音乐面前,所有衡量基准都是平等的。」
虎子的怒气已经消失。
像水晶球一样的巨大眼珠,直直盯著萨里艾尔,就像那个晚上一样。
「……听到我说你的演奏比那些老人差,马上就大动肝火的男人,真没想到会说出这种话啊,萨里艾尔。」
「老虎,在意某一种衡量基准也是『人类的毛病』之一啊。」
萨里艾尔诚恳地说著,虎子哼了一声,像是在说「真是骄傲」。
下一刻,有人猛然破门而入。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是世罗。
她两手握著手枪,背上背著长枪,腰问系著大刀,两肩斜挂著装满子弹的背带,而且不知为何戴著工地用的安全帽,身上穿著筒状盔甲。看到全副武装的恐怖老太婆,就连萨里艾尔都说不出话来。小桃则发出惨叫声,声音尖锐得像是能够撕裂绢布。
「无礼至极!恶党必灭!竟然敢闯入我们家小姐的寝室!真是岂有此理!用死来补偿你们的行为吧!喝啊啊啊啊!」
小孩看到这种模样的老太婆一定会吓得身心受创吧?世罗散发出惊人的气势,就连认识世罗的虎子,也都像猫一样竖起背毛。
可是——
「……世罗,住手。」
阿玛迪雅开口阻止,声音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消失。
世罗的气势立刻像消了气的气球一样,消失无踪。然後,当她发现在房间里的是虎子和一名陌生少女,以及那个丹·萨里艾尔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把安静下来的世罗赶离房间後,阿玛迪雅摇摇头低声说:
「感受音乐?」
她结结巴巴地把萨里艾尔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次。
「不知道……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那是诚实的独白,可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还是让胸口觉得好痛。阿玛迪雅悲痛地咬著嘴唇。是不甘愿还是哀伤?她自己也无法判断。
萨里艾尔朝那样的阿玛迪雅瞥了一眼,转身对虎子说:
「然後呢?怎样?虎子,你还是不想听听我的神曲吗?」
阿玛迪雅惊愕地看著虎子。
虎子装模作样地咧开嘴巴,露出得意微笑。
「不想。不过……是啊,偶而你可以让我享受一下。」
「虎子……」
听到虎子的回答,阿玛迪雅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出来,萨里艾尔则有些装模作样地啧了一声。
「哼,这次真是白费功夫!还真的变成一次无聊的远足呢。」
萨里艾尔不高兴地咕哝著,转身背对虎子和阿玛迪雅。小桃则直直看著契约主,小小声开心地喊著:「萨里艾尔主人……」
「好啦,接下来去喝个痛快吧!喂!虎子,你至少也陪我喝一杯吧!」
没礼貌地丢下这一句话後,萨里艾尔转身朝门口走去。小桃当然也跟在契约主身後离开。
虎子像是在大笑似的,身体不断抖动。他朝阿玛迪雅点点头,追在那两人後面。
但萨里艾尔在踏向走廊之前,又再次回过头来。
「要不要一起去啊?阿玛迪雅小姐。」
「咦?我、我吗?」
「不管怎么样,能够跟美丽的千金小姐一起喝酒,总比跟大笨猫、小鬼头一同喝酒开心多了。」
萨里艾尔语气风凉地开口,并无视精灵们的抗议,朝阿玛迪雅眨了眨眼睛。
「机会难得。能让世界为之动容的天才小提琴家,丹·萨里艾尔的演奏——奇拉家的小姐要不要听听看啊?」
5
当月亮爬到天顶的时候,村里的酒吧已经变成热闹欢腾的宴会场所。
因为是周末夜晚,店内几乎已经客满。不只是男人,连女人们也喝得满脸通红,张开嘴巴大声笑著。在场也有小孩子,但小孩们似乎都玩累了,开始迷迷糊糊地打瞌睡。
萨里艾尔和小桃回到酒吧时,几乎没有客人回头看他们一眼。可是当虎子走进来时,现场响起一阵欢呼。前去酒吧的路上,萨里艾尔才知道,虎子为了买酒,常会帮村人开垦耕地、搬运重物,有时也到森林里帮忙找寻走失的家畜,总之兼了不少差,所以村里的人对他的评价很高。
「为神曲的话也就算了,竟然为喝酒而工作,真是什么样的精灵都有。」
听了虎子的事情之後,萨里艾尔说出这样的感想。
有些精灵就算没神曲听、没好酒喝也还是在工作啊……小桃心里想著,不过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可是,当第四个客人跟在他们身後出现时,之前热闹喧腾的酒吧,突然像退潮似地陷入安静。
阿玛迪雅像是很不自在似地缩著身体。看样子她不只有脸红症而已,而且还很怕生。她紧闭嘴唇,低著头、绷著一张脸,而且事实上眼眶早已泛红,再这样下去大概就会哭出来了。
「阿玛迪雅?如果很难受的话……」
虎子担心地问著,但阿玛迪雅连回答的余裕都没有。她看到厕所旁唯一一张空桌子,又觉得自己全身都沭浴在村民们好奇疑惑的视线之下,不禁快步走向里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虎子追了过去,萨里艾尔和小桃也跟过去。
店里像是混入异物的引擎一样,沉闷了好一会儿。不过,大家一边注意著阿玛迪雅,
一边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对话中。
可是——
「喔喔!今天吹得是什么风啊?这位不是奇拉家的千金小姐吗?躲在家里、尊贵得要命的大小姐,来这种平民的酒吧干什么啊?你不是应该蒙头演奏你高贵的音乐吗?」
过来攀谈的是白天和萨里艾尔喝酒的那个中年男子。看样子他酒醒之後,又一直待在这里喝酒,现在已经呈现烂醉状态,语调怪怪的,眼神也变得很诡异。
「喂!给我差不多一点,你喝太多了。」
「罗唆!老子来酒吧喝酒,有什么不对!」
酒吧老板娘虽然开口骂人,但男子似乎完全没听进去。他摇摇晃晃地靠近阿玛迪雅等人所坐的那张桌子。
「难不成今天晚上要在这里演奏吗?喂喂,够了吧!老子好不容易才酒醒啊。你!老子不管你是奇拉家的小姐还是什么,好歹也想想自己惹了多少麻烦吧!每次每次都在公共场所演奏,每次每次都逼我们听那些烂得要死的演奏。你有没有在听啊?喂!听到没?喂!」
阿玛迪雅没有回答这个满身酒臭味的男子,反而是小桃猛然站起身,当然,虎子也是。感受到精灵们纯粹的愤怒,店里蓦地起了一阵骚动。
然後,像是要打破这种场面似的——
「啊!老板娘,这边来三杯啤酒,虎子的就跟平常一样。」
「萨里艾尔主人!」
「萨里艾尔!」
看到搞不清状况、一脸悠闲的萨里艾尔,小桃和虎子立刻大声斥喝。
可是,阻止他们两人的不是萨里艾尔,而是阿玛迪雅。
「没关系的,谢谢你们。」
说完之後,阿玛迪雅抬起原本低垂的头,朝中年男子正面瞪了回去。
「什么?那什么眼神?」
看到阿玛迪雅的反应,中年男子的语气变得强硬。
小桃握紧拳头,虎子低声怒吼。
然後,萨里艾尔站了起来。
喀隆——本以为他跳到椅子上,结果是单脚踩上桌子。
「老板娘!三杯啤酒什么时候才要来啊!快一点!」
用著宏亮——而且是明快爽朗的宏亮声音,萨里艾尔又复述一次自己的点单。
然後——
「多么美好的夜晚啊,诸位!」
两柱精灵与两个人类错愕地抬头看著他。萨里艾尔面对他们,同时也面对店里的村民们,用令人惊讶的宏亮声音,朗朗开口道:
「仔细听好了,我将为诸位带来好消息!接下来我本人将要为各位献上绝佳的礼物。首先容我自我介绍,我叫做丹·萨里艾尔。得过比赛优胜六次!最优秀新人奖一次!托尔巴斯音乐大奖三次!『最想跟他上床的音乐家』排行榜连续四年第一名!没错,就是那个天才的年轻小提琴家、风靡一世的人气作曲家,丹·萨里艾尔!我将为各位献上的礼物不是别的,正是丹·萨里艾尔淋漓尽致的现场演奏!这可是托尔巴斯附近最物超所值的入场券!乐迷俱乐部的会员们如果知道,大概会咬牙切齿、悔恨不已吧!来吧,各位!边喝边唱、把白天的烦恼通通抛开吧!把狭隘的标准规范通通丢开!这个夜晚现在才刚要开始呢!」
接著,萨里艾尔把一直提在手上——就连躲在屋顶偷看时都没有离手的单人乐团用力甩出。
同时他按下按钮、打开盖子,单人乐团随之展开。跟阿玛迪雅的单人乐团不同,这是不惜砸下金钱和时间打造出来、最先进最新颖的单人乐团。正当大家觉得周围被灿烂的光芒所包围时,下一个瞬间,美丽的琥珀色小提琴已经出现在演奏者手上。
然後,有著优雅线条的手臂围绕在萨里艾尔四周。扩音器和放大器在空中团团旋转,各自滑进自己的位置。萨里艾尔迅速看了一下计量仪器之类的东西後,左手放在小提琴琴颈上,用下巴和肩膀夹住琴体。
像剑士秀出配剑似的,右手的弓「咻」一声划过空气。
萨里艾尔的眼里散发出挑衅的光芒。
「都准备好了吗?各位,尽情享受吧!」
演奏开始。
店里的人们都屏住呼吸。
然後——
「啥?」
所有人通通呆住。
那是乱七八糟的曲子。就算是门外汉也听得出来,那是烂得要命的蠢音乐。
乐曲的音阶乱七八糟,曲调也很奇怪,旋律随便跳来跳去。跟听众们原本预期的完全不一样。
但即使如此,乐曲本身并不会让人不舒服,反而吸引住听众的心。
活泼又永无止尽。
这是轻快、愉悦,让人忍不住为它的拙劣而哑然失笑的曲子。那种曲子彷佛能让人把阴暗的想法、混浊的恨意瞬间通通抛到九霄云外。
接著,首先笑出来的,是被萨里艾尔的演说吵醒的小孩们。没有理会错愕的大人,小孩们指著用夸张姿势演奏奇怪曲子的萨里艾尔,大声笑了出来,露出非常开心的模样。
在小孩子大笑之後,妈妈、爸爸也跟著笑出来。然後,妈妈的朋友笑了,爸爸的酒伴笑了,老人们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桌边的客人和吧台旁的客人互看彼此一眼,停了一下,之後也嘿嘿嘿地开始大笑。就连过来纠缠阿玛迪雅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也愉快地笑著抬头看萨里艾尔。
然後,曲子慢慢产生变化。
狂野的音阶回来了,奇怪的节奏跟著苏醒,唯独旋律以一种难以预测——而且速度猛烈的模样开始倾泄。在高超技巧的运作之下,乐曲令人眼花撩乱地快速演奏。简直就像是要让店里欢笑的漩涡转得更快,乐曲也变得更加热闹欢腾。萨里艾尔同时加入了之前所没有的音色强度和深度。
有时活泼、有时轻快,像要让人笑到停不下来似的,萨里艾尔的乐曲轻快活泼地在店内流泄。人们的笑声随著曲子,笼罩了整个店内——同时也盈满所有客人的心灵。
店里没有笑出来的,只剩阿玛迪雅和虎子。
「好厉害……」
阿玛迪雅低声说著。
在眼前演奏的萨里艾尔,表情充满自信与自傲,堂而皇之、打从心底和音乐嬉戏。自己是否也曾像这样——以这样的表情演奏过乐器呢?
然後,虎子开口了。
「这是……神曲?」
他低语的瞬间,店里冒出淡淡的光芒——是小桃。
小桃双手交叠在胸口,两眼紧闭,全身因喜悦而颤抖。她背上出现四枚翅膀,随著音乐一闪一灭。
「好!小桃,快跟上,让大家看看你的芭蕾吧!」
「是的,萨里艾尔主人!」
小桃娇小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在空中。
在空中旋转,然後倒悬身体在天花板著地。接下来,她又团团旋转,脚尖点在隔壁桌上。客人们慌慌张张地撤走碗盘,不过同时也大声喝采。
小桃双手在头顶交叉,举起脚然後旋转。她一边旋转一边飘起来、下腰,优雅地跳著舞。
然後——
「萨、萨里艾尔主人?」
曲调突然变换,变成探戈的节奏。完全受神曲波动所操纵的小桃,在意识到音乐之前,身体已经先动了起来。
还在想的时候,接著是伦巴,然後是华尔滋,再接下来是佛朗明哥。在桌子上嚏嚏踢著舞步的小桃,让客人们的情绪兴奋到极点。她一边惊慌地「咦咦咦」叫著,一边拚命跳舞。那种模样也十分惹人发笑,只是她自己没有发觉。一切都掌握在萨里艾尔手中。
然後,喝采声中加入了拍手的声音,接著又加入踏著地板打节拍的声音。以萨里艾尔的音乐为主轴,所有村民都开始演奏音乐。
「哎呀哎呀。」
虎子用只有阿玛迪雅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著:
「真是热闹啊。这家伙的神曲,果然跟在下不太契合。」
「哎呀?那种事没做过怎么会知道呢?」
不是因为听到那句话的内容才抬起头,而是因为那种说话语气——虎子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阿玛迪雅露出笑容,刚才沮丧的阴影已经消失无踪。她把老板娘刚端过来、装满酒的大碗放到虎子鼻子前,说了声:「来。」
「阿玛迪雅,你……」
「所谓的神曲,不就是愉快的音乐吗?我也很想看看虎子跳舞呢。」
一边说著,阿玛迪雅望向萨里艾尔的眼睛里,浮现了类似淡淡憧憬的情绪。
她朝三杯啤酒伸出手,拿起啤酒杯。
「乾杯。」
她轻轻朝地板伸手,用啤酒杯锵的一声碰了一下大碗。
虎子死命盯著阿玛迪雅的脸,简直快要把她的脸看穿一个洞。最後终於动动胡须——应该是很满足地露出微笑。

当虎子把世罗叫来的时候,宴会已经告一段落。
能够好好回到家里的客人大概只有一半而已,其他一半都已经在店里醉倒了。小桃和阿玛迪雅也不例外。现在还醒著的,只有因为一直演奏而没喝到什么酒的萨里艾尔。
「真是的,为什么没有邀请人家呢?萨里艾尔先生。竟然错过这么棒的机会,这是世罗一辈子的遗憾啊!」
被遗忘的世罗不满地猛发牢骚,实在很吵。一直到萨里艾尔在她的围裙上签名之後,她的心情才立刻好转。
「小姐,我们回家了,请您醒醒啊。这是怎么回事?奇拉家的小姐竟然喝到烂醉,实在太难看了。」
「呃唔!」
其实应该没有喝太多,但阿玛迪雅已经醉到不省人事。虽然世罗把她摇了起来,不过她大概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吧。
「你要怎么办?萨里艾尔。世罗女士说你可以在她们家过夜。」
「就这么办吧,小桃也醉成这样了。」
一边小口小口啜饮著白兰地,萨里艾尔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他应该也很累了吧,眼皮差不多是呈现半闭著的状态。
可是,半闭著的眼睛里突然浮现讶异的色彩。
「话说回来……什么啊,这东西?」
「用看得不就知道了吗?是阿玛迪雅的单人乐团。」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特地把那种东西拿过来?」
「也没什么。」
虎子脸上露出大胆的笑容。
「因为机会难得啊,我想让天才、人气小提琴家听听奇拉家小姐的演奏。」
「啊?」
萨里艾尔皱起眉头,虎子动了动胡须。
「其实,要让阿玛迪雅在众人之前演奏,只有一个方法。」
「……喂,难道说……」
「我不是说过吗?人类有两种伟大的发明,一个是神曲,另一个是——酒。」
用装模作样的语气说完,虎子大喝一声:「阿玛迪雅!」然後用尾巴前端把她的单人乐团推过去。
看到自己的单人乐团,阿玛迪雅惺忪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然後嘿嘿乱笑著,一把抱住单人乐团的箱子。
「大~~提琴、我的亲亲大提琴~~」
她抱著大提琴磨磨蹭蹭,然後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展开单人乐团。
萨里艾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是交叠双腿,一只手撑在桌上,托住脸颊。
虎子蹲在地上。世罗似乎也知道了什么,露出些许开心的表情,然後在附近椅子上坐下来。
在小桃健康的鼾声当中,阿玛迪雅花了好一段时间,终於把整个单人乐团展开。
「思呼呼~~~」
她闭起眼睛、胡乱笑著,像倚在大提琴上面似的,把琴架起来。
萨里艾尔又啜饮一小口白兰地。

结果,阿玛迪雅的演奏一直持续到东方发白为止。
那时听到的演奏,是萨里艾尔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音乐。

小桃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趴在一个温暖的体温之上,慢慢地上下摇晃。
「……嗯?」
一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里是哪里呢?她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悠闲的田园风光。在淡淡朝阳的照射之下,是美到有些神秘的绿色天鹅绒。
是在外面,而且自己在动。
为什么呢?想到这个问题的瞬间,小桃这才注意到自己被萨里艾尔背著,走在田问道路上。
她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
「萨、萨里艾尔主人!咦、咦?怎么会?为什么!」
「……你终於醒来啦?没用的丫头,在别人背上睡得真舒服啊。」
「发、发生了什么事吗?这里是哪里?哎呀!我们不是在酒吧里喝酒吗?」
看著惊慌失措的契约精灵,萨里艾尔深深叹了口气。可是,小桃会慌成这样是正常的。醒过来之後发现自己在完全不一样的地方,而且萨里艾尔不只是背著小桃而已,双手竟然还提著单人乐团和行李箱。平常那么懒惰的契约主竟然会这么做,实在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萨里艾尔主人!」
「怎么一醒来就这么罗唆啊,小桃。这里是从村子外围再走半个小时的地方,就是我们来时公车走的那条路,现在已经快要天亮。你要是已经起来了,就下来自己走!」
「不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少罗唆。」
「怎么一直说人家罗唆……虎子大人和阿玛迪雅小姐呢?」
「少废话!那两个家伙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啦!」
一把火冒了起来,萨里艾尔举起拿著行李的两只手。小桃「哇啊」惨叫一声,一屁股摔落在地上。
可是,萨里艾尔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啧、啧、啧!」
他连连咂嘴。小桃一脸错愕,说不出话来。
「哈哈,『七乐门』的千金大小姐、奇拉家的女儿、令人期待的神童。是喔?啊;混帐!畜生!名门血脉就是这样!『音乐』这种东西就是这么反覆无常!喂!什么叫『我已经有属意的神曲乐士了』?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所以才叫我听啊!可恶……结果还是没成功!」
萨里艾尔就这样一直站著大骂。
小桃已经很久没看过这么不高兴的萨里艾尔。到底发生什么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萨里艾尔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才会让他连公车都不等,而且还等不到天亮就急著赶路离开这个村落——就在小桃睡著的时候。
「回去了!小桃。回去之後要开始超猛特训!」
「特训?什么特训啊?」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你的特训!『但丁·伊布凡布拉音乐祭』是下周末吧?拼死也要做到好,你最好先有所觉悟!」
粗鲁地丢下这句话後,萨里艾尔把行李箱丢给还坐在地上的小桃。
「还不跟过来?走了!」
萨里艾尔装模作样地快步走在乡间道路上。
小桃还没整理好一团混乱的状况,只能盯著萨里艾尔的背影。
可是,一理解契约主的话後,她的脸上慢慢出现光彩。
「是、是的!萨里艾尔主人!」
小桃活力十足地回答,追上萨里艾尔的脚步。两人的目标是下一个公车站牌,因而开始走上一段长长的道路。
一个礼拜之後——
话题天才小提琴家丹·萨里艾尔,在「但丁,伊布凡布拉音乐祭」的神曲部门,表演了举世注目的划时代著名演出。
曲目是「好孩子的汪汪体操」。
这个曲目吸引了之前尚未支持他的儿童层观众和家庭层观众。丹·萨里艾尔的人气又朝著不可动摇的地位,往上大幅攀升。
6
「但丁·伊布凡布拉音乐祭」之後又过了一个礼拜的早晨。
丹·萨里艾尔事务所来了一位没有事先预约的客人。
「呃……说有话要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这里是事务所的会客室。
太阳穴一直隐隐抽痛,萨里艾尔瞪著坐在眼前——不,是蹲在眼前的巨大白虎。
「总而言之呢……」
虎子才刚刚开口,跟他一起来的客人就抢先一步说出结论。
「萨里艾尔先生,请收我当您的弟子!」
奇拉·阿玛迪气势十足地说著,双手撑在桌上,额头几乎要抵到桌子,低头向萨里艾尔请求。
「您、您、您的一席话和演奏,都让我十分感动!我很希望以後也能待在您身边,继续感受您的音乐。我想成为您的弟子!请收我当弟子!拜托您!」
「……」
萨里艾尔板著一张脸没有说话,随侍在後的小桃也没有开口。
看样子,阿玛迪雅不晓得要趴在那里多久。
萨里艾尔莫可奈何地把视线栘向虎子,但虎子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过,他看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萨里艾尔恨恨地清了一下喉咙。
「啊,阿玛迪雅小姐——」
「请叫我阿玛迪雅就好,老师。」
阿玛迪雅双眼闪闪发光,萨里艾尔的额头开始冒出冷汗。
「阿、阿玛迪雅,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可是你再怎么说都是叼七乐门』奇拉家的千金小姐。这种话由我来说或许不太恰当,可是像我这种在乐界里惹人嫌的家伙,怕会给你带来困扰——」
「没关系。」
「不,可是我有关系……」
虽然很想反驳,但萨里艾尔又把话吞回去。他知道这下惨了,然而却无计可施。
他也不好意思毫不留情地把阿玛迪雅赶回去,因为萨里艾尔欠她——或者该说欠奇拉家一个人情。
之前萨里艾尔触犯规定,在公共场合、在村民面前,堂而皇之地演奏单人乐团。当然,那是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
可是那件事情似乎被奇拉家暗中压下来。根据小桃的调查,应该是世罗卖的人情。
奇拉家的势力原本就在那个村里畅行无阻,所以这件事大概也不费他们什么力气。但是,人情就是人情。
偷偷看了一眼桌子,之前端出来的香茶已经通通冷掉了。
「……请您冷静一点,阿玛迪雅小姐。」
这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萨里艾尔继续试图说服她。
「很抱歉,我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敦你。」
「您不必教我什么,我会自己学习,就待在您的身边自学。」
「我的方针是不收任何弟子——」
「那让我当助理,跟小桃一样就好了。」
「可、可是,这样的话,那个责任、收拾麻烦什么的——」
「当然,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会自己解决。」
「喔?是、是喔?不,可是那个——」
「请您务必答应!」
萨里艾尔掌握不到说服的重点,而且每说一句话,好像都会被对方将上一军。
「可是,阿玛迪雅,我虽然很不想这么说……可是我的敌人很多。尤其我是做这种买卖的,谣言之类的丑闻只会成为致命伤而已。」
「是。不过……那是什么意思?」
「啊~~总之,像你这么年轻貌美的名门千金,若是冒冒失失地接近我这种人,就会引起不必要的谣言——这样你懂了吗?」
好像还是不懂。
萨里艾尔在说话的同时,阿玛迪雅好像吃了一惊,一直盯著萨里艾尔。然後整张脸突然变红,低头喃喃念著:
「说人家那么……年轻貌美……」
「……阿玛迪雅?你有在听吗?」
萨里艾尔不安地询问,阿玛迪雅轻轻点头,但萨里艾尔的不安反而跟著扩大。
「我……没关系。」
「啥?」
「谣言……我没关系。」
「不,现在不是这个问题。」
可是我有关系好吗——实在很想这么怒吼,但萨里艾尔死命忍了下来。
不过,在场也有人忍无可忍,那是听到这一番对话的契约精灵。
「阿、阿玛迪雅小姐!那种事可不是开玩笑的!萨里艾尔主人的生意靠的是人气。像那种丑闻,不管是『谣言』或者是『误解』,都对他很不好!所以请您务必再好好考虑一下?
小桃用不自然的语调在「谣言」和「误解」上加了重音,难得说话说得这么快。不知为何她充满危机意识,脸上露出十分紧张的表情。
听她这么一说,阿玛迪雅突然露出近乎不自然的泰然笑容。
「哪儿的话,这种事『精灵』小桃小姐完全不必担心啊。」
「什么?」
「啊,对了对了,我有去看哟。『好孩子的汪汪体操』跳得真可爱,就像小孩子一样耶。」
「什么!」
只过了几招而已,小桃就受到严重无比的打击。她只能瞪著阿玛迪雅,嘴里不断「唔唔」地低吼,没有办法再插嘴说话。
封杀了小桃之後,阿玛迪雅再次开口:「拜托您!」
然後,她又把头低下来。
萨里艾尔走投无路,死命想著接下来该说的话。结果还是逃命似的,瞪著阿玛迪雅身边的白虎。
「……喂。」
「……」
「喂,虎子,你也说句话吧!」
「喵~~~」
虎子事不关己地喵喵叫著,萨里艾尔咬牙切齿,阿玛迪雅喊著「老师」。至於不断低吼的小桃,则坐立难安地在沙发後面走来走去。
由四个音符组成的不和谐音,在丹·萨里艾尔事务所中响起,变得越来越大声。
不过,要成为美好的和谐旋律,似乎还要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


後记
三田诚
大家好,我是负责写作《神曲奏界异色协奏》开场第一篇小说的三田诚。顺带一提,我的名字不是念做「Mita Makoto」,而是念做「Sannda Makoto」。不好意思,是有点麻烦的名字。
接著——
应该刚好是去年底的事吧?当榊老师跟我说:「要不要来写写神曲奏界的番外篇?」第一个浮现在我脑中的,就是蓝伯特这个角色。
看过神曲奏界「红」系列的读者应该都知道,佐伯·蓝伯特是一个很怪异的角色。明明是每个人心中的天才,但他却不承认自己的才能,只认为自己是「天才的仿冒品」。他的烦恼和喜悦,都跟主角佛隆远远不同。
所以,写一个以他为主角的故事,对我来说是非常自然的事。
这样好像可以把一直站在退一步的位置、注意著佛隆他们的蓝伯特拉出来。
然後,应该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看透这个一直不愿正视自己的「天才」吧。
这是一件很开心的工作,在别的系列写到一半时,我总会不知不觉地开始先设定这个故事的大纲(人都有逃避现实的倾向丫赋格和菲儿缇达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而且有超乎我想像的表现。
感谢让我有机会写这个故事的榊老师。
然後,如果读者们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那就是作者最开心的事情了。
那么,我们在其他的新故事里再见面罗。

二OO七年七月
「神曲奏界01任性绋红」阅读中


名为後记的误点列车(还不到暴走出速度)
浅井ラポ
大家好,我是那个喊著:「来看看卖艺人的身体哟~~卖艺人的心脏从五点开始大特价哟~~」大家所熟悉的浅井ラポ。
我的副业是写作小说之类的东西,而正职是在独立行政法人Uhyohi开发机构里,担任一级工业用或大部分日用Uhyohi的诊断士。那是一种用毒素量角器猛殴那些以最先进Uhyohi工学基础所制作出来的Uhyohi後,再把它们通通打包起来的重度劳动工作。
你问我Uhyohi是什么?我实在很难跟外行人们详细说明。
那是个用Google搜寻,也只会得到「很抱歉,无法找到符合〇〇的相关结果」的〇〇,但也确实要花上五秒钟左右的搜寻时间。
会说「我不认识这样的作者」,过著这种正直人生的读者们,初次见面,你们好。我想这时候你们应该还是觉得很惊讶吧。
会说「我知道这家伙」、属於这种阿宅一族的人们,谢谢你们的阅读,我想你们在阅读之前应该就觉得很惊讶了吧。
当初是榊老师问我:「要不要来写写看神曲奏界的番外篇啊?」当时,我想榊老师的脑袋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吧,所以就回答:「可以啊,不过,是我耶?这要消耗的磁铁矿可不是闹著玩的哟!(崇译注:电玩游戏用语,要让恶魔在物质世界实体化时,所需要消耗的能量就是磁铁矿。)」
多有自觉的回答啊!可是,由於种种事件,最後我还是参加了这个活动。
事件的被害者是榊老师,加害者则是名为时代的巨浪,在下我爱国无罪啊。
故事像平常一样,由傲娇美女和傲娇欧吉桑出场,展开会让人「呀~~呀~~」大叫的情节——虽说应该是「呀~~呀~~」的惨叫。
故事里出现了很多可爱的精灵,虽说绝对不是迪〇尼或三〇鸥会采用的精灵。
故事里也有露点情节,虽说露的不是胸部,而是眼珠或肠子之类的东西。
在我的加入之下,不知道神曲奏界的世界会因此拓展还是变得更加狭小?不过,我似乎感受到了声势下滑的状态,这样是不可以的哟。
「这种东西根本不是我的神曲奏界!」或许有些读者会这么想,可是,只要用以前漫画里的口吻说:「每个人心中的神曲奏界都各不相同。」这样就没问题了。总之,我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如果这样还是不能接受的话,请用那些年少青春的怒火来打倒室町幕府或法国加洛林王朝吧。
有关作品本身的事情,在後记里是不会出现的。一直都是这样。
那么,如果有机会的话,下次再见了。


後记

神野奥那
大家好,我是神野奥那。
在我所写的「西部狂想曲」里出场的安托妮亚和身边那两个(或者该说那两只),是目前在MF文库连载的《玩伴猫耳娘》里的登场人物。
他们平常都在干些什么、「小六」和「黑鸿」又是谁给的,相关资料请参考《玩伴猫耳娘》系列(个宣传)。
题材本身是很早以前就想到的。在我看完神曲「红」第一集之後,榊一郎老师问我於神曲奏界的构想时,我半开玩笑地在电话里跟他说了这些东西。
那时候想著「这种东西应该行不通吧」,不过当实际的工作委托上门时,我问编辑说:「这种设定怎么样?」没想到责任编辑K竟然很乾脆地回答:「啊,这个设定很好啊。」所以,我就这样写下去了。
我也询问了MF文库的编辑部,编辑很温柔地回答:「只要主角不出场就没有关系。」於是我开始动手写作,完成了今天大家所看到的作品。
很感谢两边的编辑部。
这个故事是现在已经很少见的「西部剧」题材,场景不晓得位於波利佛尼卡大陆的哪里,是个怪怪的「番外篇」。喜欢原本「红」、「黑」、「白」、「蓝」等本传的读者们,请多多包涵。
另外,帮不熟练的作者一再确认相关设定的日高真红小姐,以及负责插画的山本ヤマト老师,真是谢谢你们了。谢谢!
还有,我也要向买下这本书、阅读拙作的各位读者们,致上无限的感谢之意。


後记

あざの耕平
初次见面,大家好,我是あざの耕平。
平常我的小说都是在富士见书房出版,这次因为GA文库邀稿,所以才写了这一篇小说。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在其他出版社工作,心里非常紧张。尤其紧张的是,明明半年以
前就已接到这个工作,但我之後却又拖稿拖了一个月以上,而且写好的故事跟原本的设定完全不同,登场人物的个性和演奏乐器(写到一半时)都大幅更改,而且还把神曲奏界世界里的NG设定塞进去。其实理论上很多关於本传的设定应该是不能更动的,於是引起了(周遭的)大恐慌。(诸如此类,族繁不及备载。)
在这次的执笔阵容当中,我应该是用来做最後装饰的吧?呃……责任编辑M、绘制插图的山本ヤマト老师,以及负责校阅、校正、讨论设定等处处费心的日高小姐,这一阵子给你们带来很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托你们的福,我才能写得这么开心。真的很谢谢你们的帮忙。
说到第一次,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共同创作的活动。
能够在其他作家建构的精致世界里畅游,是非常难得的经验。完全由自己设定大纲很有趣,跟其他作者一起享受创作的喜悦也非常开心。透过同奸问的共同创作,大家也会慢慢凝约肺辊卜破坏原本的世界观,不过另一方面也很想被「什么?写新设定是作者的自由吧!咯咯咯咯,这样的话就来加一些很麻烦的设定,让本传的执笔作者们皱起眉头好了。」的想法诱惑看看。(其实是真的被诱惑了吧?)
神曲奏界是一个很值得书写、充满魅力的世界。
除去系列作品的短篇集不谈,这是我第一次写出没有战斗场景的故事,从作品篇名开始就跟以前不一样俄。至今为止,我自创的作品题材不是酒,就是禁药、吸血鬼之类的东西,这次则是「音乐」。这不是很优雅啊?虽说里有个充满杀戮之气的主角……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自问?)
不过,我个人很喜欢主角萨里艾。小桃虽然很可怜,不过这种主角,不是很容易弄懂吗?就这样就可以了吧?(自夸?)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其他作品的短篇选集写作,读过这个故事之後,各位觉得怎么样呢?如果各位觉得还算有趣,那就是作者无上的光荣。
希望下次有机会再见面。


最后的最后还是满满的克緹卡儿蒂的图
2位老师是买大送小哦

不过 有一张图因为某些问题所以不太好,请见谅





大家好,我是负责封面和扉页插图的山本ヤマト。
这次因为有好几位作者参加写作,所以我才能画这么多插图,真的觉得很开心!

非常有趣。——okama

大家好,我是绘制神曲红系列的克蒂卡耳蒂的狐印。
这次在书中为插图绘者留了这样的篇幅呢。后记应该是画晚之后才写的。结果实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才好,觉得挺伤脑筋的。

克蒂卡耳蒂是最具代表性的女主角了!有机会的话,也很想画画变身后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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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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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mark20hk 王爵
真是令在下著迷的小說..!!
之前已經十分期待了..!!
謝謝了閣下的分享..!!

15 年前 0 回復

jaming 王爵
插图骗人!!封面骗人!!!
(请自行将这句话重复1w遍~)
克缇!!克缇!!把克缇还给我!!!!!!!
骗钱骗到这种程度实在是无愧于“商业”的名号啊!

15 年前 0 回復

suya 子爵
插画有爱!
阳子录入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gavinsdark 伯爵
本帖最后由 gavinsdark 于 2009-7-2 13:03 编辑


第1篇最有原作feel,第2篇好黑,第3篇pass,第4篇大爱!!男主角的性格以及人物之间的互动都正中我的死穴,干脆单独开一个系列吧!反正神曲杂七杂八的系列已经一大堆了!

ps:话说这本的内容和封面好像没有任何关系耶,这算是诈骗吧!

15 年前 0 回復

hanhong111 公爵
看到作者,又看到标题
第一反应:这是什么啊啊啊啊
第二反应:又变多了啊啊啊啊

录入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cdkingdjp 伯爵
久违的神曲,久违的愉悦。一如红之外的其他篇章一样写意和绚丽。如此神速的出现当真是很惊讶。谢谢翻译官大人和录入官大人等的辛勤劳动。

15 年前 0 回復

~落叶~ 子爵
啊啊虽然又是番外,但是还是感谢楼主录入哈,期待红的第六卷~~
话说为啥白和蓝就是不出了呢- -

15 年前 0 回復

piliamdamd 平民
噢噢噢 真实好物啊轻小说|最大轻小说论坛|最全轻小说分享|最快轻小说更新|最新轻小说翻译|动漫轻小说|原创轻小说9 K+ M# V4 A, t1 c
等了这么久 终于有女王出现了
轻小说论坛插图感觉有些不对

15 年前 0 回復

liliti 伯爵
克缇神隐了,唉。不过也对,作者里没有神啊。

15 年前 0 回復

timmiekasim 王爵
原来是异色协奏么,这本书很久前听说过,还以为录入过的说~感谢阳子さん录入~
话说这本书写的人还真多...4位,而且连三田诚也有写
插画的阵容也可以说是不可忽略的说呢,山本老师和椋本老师两位应该算是里面最有名的了吧?山本和椋本的画风不知道为啥一看就看出来了....貌似主要还是眼神那方面...

15 年前 0 回復

yukari729 王爵
彩頁實在是偏心
看著彩頁 套某網民的話
柯蒂中毒了........

小配角的故事偶爾看看也挺不錯的..

15 年前 0 回復

strangerkk22 勳爵
总觉的比起小克缇更喜欢大克缇

15 年前 0 回復

crawd 公爵
这个算是一个新的系列了吧,还是要支持一下的。

15 年前 0 回復

lastexile 公爵
浏览器被华丽的卡死了.....
好多克缇的彩图....看了才发现...没出场...这图....原来是忽悠么....
这本算是什么....异色协奏.....外传么....怎么人全换了....另外搞了4个人来写么....
不过看看也不错还

15 年前 0 回復

末世之月 子爵
这个有点意思,风格不同的作家共同的作品

15 年前 0 回復

Leonfrank 勳爵
谢谢LZ,文章还是不错的,可是图有点。。。偏女王吧

15 年前 0 回復

pboy 子爵
怎么评价这本呢~算是外传!还是说同人?
不过~支持还是要支持的~

15 年前 0 回復

qqheibai 公爵
这个是不是大集合吖?觉得这个系列还是蛮好看的

15 年前 0 回復

eaglbadg 公爵
竟然有四位作家来写,真是让人难以相信,也可以说是极其难得的吧。感谢楼主!

15 年前 0 回復

抗议 伯爵
噢噢噢 真实好物啊
等了这么久 终于有女王出现了
插图感觉有些不对
莫非是我动画看多了的缘故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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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子ようこ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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